《天杀星》 第一章 名动武林 一向平静的长沙古城,突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天就快要塌下来一样。 有人在城外十里铺附近发现一具无名尸体,死者身上别无伤痕,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布着惊骇的表情,就像曾在绝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一般。 因为死者一望可知是江湖人物,而死者这种特异的死状,又与传闻中那位“天杀星”申无害以往杀人的手法如出一辙,因此有人便认定,那位“天杀星”在杀害了岳阳胡家兄弟之后,显然已从岳阳又来到了长沙。 那实在是个可怕的消息,几乎比蔓延中的瘟疫还要可怕。 ※※※※※ 近百年来的武林中,邪魔外道,不知出现过多少,但从没有一个邪魔外道像“天杀星” 这样令人恨入骨髓。 天杀星其人近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武林泰斗居延州曾给了十五字定评: “不辨是非,不讲情理,没有一丝丝人性!” 也许有人要问:当今武林中,有的是名门大派和奇人高手,像这样一个大瘟神,为什么还容许他活在人世呢? 不错,有人这样问过,也有人曾一度为此采取过行动。 首先采取行动的,是武林四君子。 只可惜四君子才定下了初步侦缉计划,便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先后相继无疾而终。 四人死状,完全相同。 身上找不到一点伤痕,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满布着惊骇的表情,就像曾在绝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一般……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公开议论这位天杀星的长短了。而这位天杀星的名气,也由此一天大似一天,渐渐在中原武林道上,变成了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 接着,没隔多久,由于继四君子之后,又有名重一时的大原神医公孙全、金陵公子曾少威、太湖渔隐江平波,以及南阳三英、葛氏兄弟等多人先后遇害。终于连“剑王宫”也给惊动了。 八个月前,剑王薛立中应各派之请,一次派宫中一十二名锦衣剑士,由总管无情金剑艾一飞亲自率领,准备倾全力来捉拿这位天杀星,为武林除害。 可是半年多下来,无情金剑率领的一十二名锦衣剑士,几乎搜遍了中原每一个角落,但结果却连那位天杀星的人影也没有见到。 而在这一段期间内,各地发生的血案非但未见减少,且比以前还要来得多。 那些遇害的人,也较以往之遇害者,名气来得更大。 每次当无情金剑获讯后率人赶抵出事地点,这位大总管,所能看得到的,只是一具死状相同的尸体。 最后,这位名满黑白两道的剑王宫总管,无可奈何,只得接受一些剑士们的建议,以剑王宫之名义,悬出一份赏格,无论何人,只要能将天杀星拿获,便可立即获得黄金一万两。 一万两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一方面固然说明了剑王宫剪除这位天杀星的决心,而在另一方面也因此大大抬高了那位天杀星的身价。 因为这样一来,这位天杀星无异由“大瘟神”又变成了一位“活财神”。 过去遇上这位天杀星,能不死就算运气,今后遇上这位天杀星,如果祖宗坟上风水好,说不定就会平地立成巨富。 如今,这位既是“瘟神”也是“财神”的天杀星又在长沙附近出现了。 这位天杀星为什么要到长沙来呢? 东大街的万福楼,今天的生意似乎特别好。 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就好像永远打发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打烊时分,几名伙计收了碗盘,正待下楼之际,竟又从楼梯口走上来了两名客人。 几名捧着碗盘的伙计,一面后退让客,一面全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两位因为光临的不是时候,显然不是怎么受欢迎的客人,一名衣着颇为讲究的中年商人和一名蓝衣青年汉子。 两人上楼之后,不待伙计招呼,径自在靠窗口处,随便拣了一个座头,面对面坐了下来。 一名正在抹桌子的伙计,没精打采地走过去,在已经抹过了的桌面上,又虚应故事的抹了两把,才懒洋洋地抬起面孔,问两人要吃什么。 点菜的是两人中的那个中年商人。 等那中年商人不慌不忙的点完了菜,那名脸色本来不怎么好看的伙计,态度马上为之改变。 只见他满脸堆笑,不住哈腰,连声应是,辞色间极尽卑躬之能,前后判若两人。 原来,那中年商人,一口气竟点了十二道菜之多。 ※※※※※ 在酒楼混入了的伙计都知道,上酒楼喝酒的客人,可以分成很多种。 其中以两种最难应付。 一称是喜欢挑剔的客人。 这种客人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对端上桌子的每一道菜,都会发出不同的怨气。 不是说菜太咸,便是说菜太淡。 总而言之,一句话说完“处处不合口味”。 最后呢,嫌归嫌,吃归吃,照样是盘盘碗底见天。 这一类的大爷们,差不多都喜欢一个老调儿:就是将掌柜的喊来,当众大声指责一顿,以示他大爷对饮食一道的讲究和精明。 遇上聪明一点的掌柜先生,只要赔着笑脸,一迭连声的认错,包管什么事也没有。 如果大爷们见你应对得体,说不定还会拉你干上一杯。 另一种客人就不同了。 这种客人也会挑剔,而且挑剔得更厉害,但挑剔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摆谱儿。 这种客人挑剔的目的,只是为了想占一点小便宜。 这种客人很易判别。 首先,他一定会加上这一句:多了吃不下,每样夹个小盆的就可以了。 但等菜一上桌,他第一个不满意的,就是嫌菜的分量太少。 像这样的客人,当他最后结账的时候,你如果像问候普通客人那样,只向他报上一个总数儿,那是不够的。 你必须连酒带菜,一样一样的报出细情,再算一遍给他听。 这时他会悠然闭上眼皮,二郎腿一叠,慢慢的剔着牙齿,边听边哼,直到你见情形不对,自动除去账上的零头为止。 既然连酒菜都要打上一个折扣,小账那是更不用说了。 碰上这一类的客人,只有一个应付的办法:自认倒霉! 除了以上这两种客人之外,也有两种客人,可以算得上是酒楼中的思客。 最常见的一种客人是,一切全凭伙计作主。 这一类的客人,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上楼坐定之后,多半会先向伙计们请教,今天有些什么好吃的,然后,他会在伙计提供的菜色中,随便挑上几样,吃的时候,只说好不说坏,吃完了就走,付账付现银,给起小账来,也永远不多不少的,恰到好处。 还有一种客人,虽然不见得天天碰得着,但在一般酒楼伙计们的心目中,却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客人。 这种客人上酒的目的,既不是为了喝酒,也不是为了吃菜。 而只是为了想在朋友们面前摆摆阔,好叫朋友们知道,他仁兄最近很有办法,花几文吃吃喝喝,蛮不在乎。 这一类的客人,有两大好处: 第一是最后小账给得多。 第二是不管吃不吃得下,一叫便是满桌子的菜就像现在的这位中年商人一样。 ※※※※※ 菜已点完,现在就等这两位阔客人吩咐要喝点什么酒了。 那伙计的神色也跟着有点紧张起来。 中年商人转向那蓝衣青年汉子问道:“老弟喜欢喝点什么酒?” 蓝衣青年汉子微微一笑道:“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兄台瞧着办好了,只要是不掺水的酒,什么酒我都喜欢喝。” 那伙计连忙赔着笑脸接口说道:“这个,大爷可放心……” 中年商人稍稍思索了一下,说道:“听说你们这儿万福楼的陈年白干很有名,就先来上四斤白干好了!” 那伙计听对方开口一要就是四斤白干,心头马上生出一阵不妙之感。 口中虽然应了两声是,但脸上的神色业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然。 这正是他一直都在担心的一件事:怕两人酒要得太多! 万福楼的陈年白干,从没有人论斤喝过。这两人如果将要来的四斤白干全都喝下去,准会烂醉如泥! 如果两人都醉倒了,等会儿账又由谁算? 既然账都没有人算,小账岂非跟着泡汤? ※※※※※ 菜上得很快。 这也许是那个聪明的伙计,给出的好主意,菜上得快一些,客人只顾住了吃菜,酒或许会少喝一点。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菜尽管上得快,两人吃得却很慢。 有几碗菜送上桌子,两人竟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两人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在那四斤白干上;结果十二道菜还未出到一半,那四斤白干便已给喝得点滴不剩。 更出人意外的是,两人喝下了四斤陈年白干,非但未如先前那伙计所预料的烂醉如泥,甚至在两人脸上根本就看不到一丝酒意。 万福楼的几名伙计,见两人酒量如此惊人,无不为之暗暗咋舌! 他们这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喝这么多的酒而无丝毫醉态。 同时,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喝白干,不是一口一口的喝,而是一杯一杯的喝。 两人在举杯对于时,喝得就像白开水。 有时连干五六杯,连荣都不动一筷子;而最可笑的是,两人每次干杯,几乎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譬如说,如有谁先说一声:“这条鱼烧得还不错。” 另一个准会马上举起杯子:“可不是,来,干一杯。这条鱼烧得的确不错,小弟很久没吃过这样好的鱼了!” 两个人都说鱼烧得好,那条鱼身上,其实只不过给掀去了一小块皮肉,还不够普通挟一筷子的分量。 这一杯干过之后,如果后者再说:“来,吃菜,吃菜,别光是喝酒,菜也得吃一点,菜冷了就不好吃,这盘腰花看样子炒得不错” 那么,另一个一定又会举起刚刚添满的杯子:“是啊!只要一看刀法和火功,就不难知道这又是一盘好菜。来未来,再干一杯!” 刚才的那条鱼,两个人多少还动了一下筷子,现在这盘腰花,则全凭欣赏方式,就决定了它的可口与否。 这些都还是名正言顺的干杯理由。 更可笑的是,有时连一句漠不相关的闲话,经过几个转折,最后居然也会成为他们连干好几杯的借口。 当第四道粉蒸肉端上桌时,桌上凑巧飞过一只苍蝇,那蓝衣青年汉子挥了下衣袖,蹙额说道:“瞧!这种天气竟然还有苍蝇!” 中年商人接口道:“是啊,在外面吃东西,就是这点不好,除了酒之外,几乎没有一样东西,能叫人放心下筷子。” 蓝衣青年汉子道:“所以我说,菜吃不吃还无所谓,酒却不能不多喝几杯,尤其是这里的这种白干……” 中年商人立即表示同意道:“是啊,在长沙城中,要喝道这样的白干,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家来了。来来来,喝!这三杯算是我敬老弟!”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有人敬三杯,当然就有人还敬三杯,二三得六,二六一十二,这十二杯酒,可以说是全拜一只苍蝇之赐。 结果,十二道菜全部上完,第二次叫来的四斤白干,也恰好喝光。 因为两人一直都是在轮流找理由对干,所以两次叫来的八斤白干,平均起来正好是每人四斤,谁也不比谁多喝一口或是少喝一口。 这时,那中年商人的脸上,仍然看不出有丝毫的醉意。 而对面那蓝衣青年汉子的一张面孔,则已微微发红,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等伙计将最后一道砂锅鱼头在桌面上摆平之后,中年商人抬头含笑道:“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两斤?” 蓝衣青年汉子摸了把发红的面孔,笑道:“我看大概也只能再来两斤了。” 但事实上,在这两斤之后,却又连连来了两个两斤。 蓝衣青年汉子的一张面孔愈来愈红了,而那中年商人的一张面孔,也渐渐转为一片青白。 不过,万福楼的一些伙计,现在已经不再担心两人会不会喝醉了。 因为两人第三次喊酒时,那中年商人见伙计面有难色,已一预付了十两纹银,这足够两人酒菜钱的双倍而有余。所以那些伙计,如今不但不担心两人会喝醉,反而希望两人早早醉倒,醉得愈厉害愈好,最好醉得不知道已经付过了钱,最后迷迷糊糊的再付一次。 蓝衣青年汉子望着那新送上的两斤白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万福楼的这种陈年白干,果然名不虚传,小弟真想不辞一醉,好好地喝它一个痛快……” 中年商人忙说道:“那就喝呀!为什么不喝,酒不是又送来了么?” 蓝衣青年汉子皱了皱眉头道:“喝这种酒,就要一杯一杯的喝,才有意思,可惜小弟已想不出我们还有些什么值得干杯的理由。” 中年商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道:“是的,喝酒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情调,一杯一杯的猛喝问酒,不但会伤身体,而且也没意思……” 蓝衣青年汉子举起杯子道:“现在就全看你兄台的了。来,先干一杯,预祝你兄台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 中年商人将两只空杯斟满之后,接着也举起杯子道:“未来来,再干杯!有道是:集思广益。两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要来得强,我也预祝你老弟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好让咱们哥儿俩今天好好地喝个痛快!” 干过第二杯之后,两人果然分别思索起来,神情都显得很认真。 远远站在一边的几名伙计,相互递着眼色,都不由得发出会心的微笑。酒喝到这种程度,离醉也差不多了。 没隔多久,只见那中年商人忽然一拍桌子道:“有了!” 蓝衣青年汉子欣然注目道:“还是你兄台思路敏捷,什么理由,快说来听听看!” 中年商人面有得意之色地笑道:“说了你老弟也许不信,我现在可以一口气举出三个理由,每个理由都值得我们大干而特干……” 蓝衣青年汉子截口说道:“不忙,一个一个地来!” 中年商人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个理由,也是最好的一个理由,就冲着这个理由,我们就该每人先喝三大杯!” 说着,不待蓝衣青年汉子有所表示,一把抓过桌上那只锡壶,就像量米入囤似的,一口一杯,一连喝了三个满杯。 可是,说也奇怪,一向干杯不落人后的蓝衣青年汉子,这一次,却坐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中年商人放下杯子,微感意外道:“老弟怎么不喝?” 蓝衣青年汉子淡淡一笑道:“我记得今天一上楼坐下,你兄台就已经说过了,喝酒最忌的师出无名!” 中年商人眨了眨眼皮道:“老弟的意思,是不是想先听我说出理由才肯喝下这三杯酒?” 蓝衣青年汉子点头笑道:“不错!” 中年商人将酒壶向前一送,摆摆手道:“喝!喝!喝!这三杯酒你老弟喝了,保你老弟绝不会后悔。等会儿我说出理由来,如你老弟认为喝的不值得,我愿意再罚三杯!” 蓝衣青年汉子摇头坚持道:“这并非罚不罚的问题,而是情绪问题。等会儿如果理由够充分,别说三杯,就是再加一倍,小弟也会即喝不误。小弟喝酒,一向如此,倘使心中搁着一件事,在这件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即使一口酒,也绝喝不下去的。” 中年商人笑了笑,说道:“这第一个理由,在别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可笑。你看吧! 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无论叫谁看到了,一定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多年的老朋友,如果说我们今天这尚是第一次见面,甚至喝了这半天的酒,连彼此的姓名,都还没有请教的话,我敢打赌,绝对没有人肯相信了……” 万福楼的那几名伙计,一个个全给听呆了。 什么?两人喝了这老半天的酒,竟连彼此的姓名,都还没有请教? 这人是在说酒话?还是说笑话? 但看样子,这中年商人说的,显然一点也不假。 因为几名伙计以怀疑的眼光再转向那蓝衣青年汉子望去时,蓝衣青年汉子正在一边点头,一边还在等待着后者继续说下去。 那中年商人又笑了一下道:“你老弟想想看,这是不是很可笑?两个人在一起喝了半天的酒,居然谁也不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 蓝衣青年汉子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仍然坐在那里,未有任何表示。 中年商人笑着接下去说道:“普通两个不相识的人见了面,几乎第一件事就是请教对方的称呼,而我们哥儿两个,今天竟然不约而同,全忽略了这套仪节,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人就会交上什么样的朋友,真是一点不错。像这种情形,别人也许会笑我们是一对糊涂蛋,但在兄弟看来,却以为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第二章 无情金剑 那中年商人说到这里,仿佛忘了他的三杯酒已经提前喝下,这时竟又笑着将面前的那杯酒端了起来道:“就冲着这缘分……” 蓝衣青年汉子头一摇,淡淡截口道:“我很愿意再听听你兄台的第二个理由,这第一个理由,在小弟看起来,根本不能成立!” 中年商人愕然一怔道:“什……什么?老弟意思是说,我们哥俩儿今天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竟,竟……竟连干上三杯酒也不值得?” 蓝衣青年汉子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中年商人道:“那么……” 蓝衣青年汉子说道:“小弟的意思是说,咱们哥俩儿今天从见面到现在,谁也没有想到要请教对方的姓名,并不如兄台所说的那样,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中年商人眨着眼皮,似乎有点迷惑道:“那该怎么说?” 蓝衣青年汉子道:“应该说无此必要!” 中年商人像是没有能听懂蓝衣青年汉子这句话的意思,张大了双眼,说道:“无…… 此……必……要……?” 蓝衣青年汉子微微一笑道:“是的,为什么我说无此必要,兄台心里应该明白!” 中年商人偏脸想了想,忽然似有所悟,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蓝衣青年汉子微笑着道:“现在兄台懂我这意思了吧?” 中年商人点头接口道:“是的,是的,老弟的意思,我现在全懂了,有道是:朋友相交,贵相知心,一个人的姓名……” 蓝衣青年汉子头一摇道:“小弟的意思,并非如此。” 中年商人又是一怔道:“那么……” 蓝衣青年汉子含笑注目,缓缓接着说道:“小弟所说的无此必要,是指咱们其实早就知道对方是谁,根本用不着再向对方请教!” 中年商人闻言一呆,心神微紧地说道:“老弟是说,我们……以前……曾……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蓝衣青年汉子轻咳一声,接下去说道:“自小弟入关以来,像今天的这种聚会,已经不知遇过多少次,只可惜那些朋友的酒量,没有一个能抵得上你兄台的,他们只知道眼红剑王宫那一万两黄金的重赏,每次都想将小弟灌醉,但最后醉倒的,却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酒量好,想不到有时也会有许多好处……” 中年商人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 蓝衣青年汉子又咳了一声道:“当小弟还在关外时,就听说中原道上有三个喝酒的人,除了剑王宫的那位大总管,无情金剑艾一飞之外,一个是一位外号笑里藏刀,名叫胜箭的朋友,一个是不知姓名,大家唤作如意嫂的女人,这三人的酒量据说都在小弟之上。小弟听了,当然不怎么服气。所以,小弟这一次入关到中原来,除了几件私事之外,就是希望有个机会,能跟上述的这三位,在酒量方面好好地分个高下。” 中年商人嘴巴蠕动了一下,但没有能说出了话来。 蓝衣青年汉子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又道:“遗憾的是,在半年前忽然传出一个令人不大愉快的消息,说是剑王宫竟悬出一万两黄金的赏格,要捉拿我申某人的活口!一个人能获剑王宫如此重视,本来不是一件坏事,只是这样一来,我申某人想跟那位艾大总管在酒台子上见面的机会,恐怕就不会太多了!” 中年商人颤声道:“我想已经瞒不过你老弟了,胜箭便是在下,不过,请……请……你老弟高抬贵手,容胜某人……解……解……解释一下。” 蓝衣青年汉子笑笑道:“你胜兄用不着解释什么了,黄金乃人人喜爱之物,如果易地以处,就是我申某人,说不定也会禁不住这种诱惑,何况,我已说过,找你胜兄喝酒,乃是小弟三大心愿之一,我申无害当然不会拿你胜兄当四君子那批人一样看待!” 笑里藏刀胜箭,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天杀星,在识穿了他的身份和居心之后,竟然还肯饶他一命,当下连忙举杯说道:“多谢老弟的不杀之恩,老弟的这份厚德,胜某人将来一定会设法偿还,现在,先敬老弟一杯,以表感谢之意!” 申无害也举起了杯子,笑道:“这得感谢你自己。” 胜箭一愣道:“感谢我自己?这……这……这话怎么说?” 申无害笑了笑道:“因为你是第一个听到申某人的名字,不作逃跑打算,也不想来个先下手为强的人。” 胜箭想再添酒,却发现酒壶已空,于是抬头问道:“老弟还要不要再喝一点?” 申无害摇摇头,笑道:“已经喝得够多了,你胜兄的酒量,我算是领教了,果然是比小弟高明得多。” 胜箭也摇了摇头道:“这是你老弟客气,胜某人虽然能喝两杯,但比起我们那位如意大嫂,还是差得很远,如果将来有机会,你们倒是可以真正地较量一下。” 申无害眼中一亮道:“那么胜兄知不知道这位如意大嫂目前在什么地方?” 胜箭笑道:“这女人艳名远播,平日为躲避黑白两道中那些纨绔弟子的追逐,一向是居无定所,行踪至为诡秘,要想打听这女人的下落,真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 申无害耸耸肩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胜箭笑道:“不过,在你申老弟来说,情形则稍稍有点不一样,倘若你老弟真是有心想见见这个女人,胜某人倒有一个可以叫这女人自动找上门来的方法。” 申无害道:“什么方法?” 胜箭笑道:“这个方法说来简单之至,只是不知道你老弟愿不愿意这样做。” 申无害道:“说出来听听也不妨。” 胜箭压低声音,笑笑道:“只要你老弟能够在这里多住几天,让大家都知道你这位天杀星的确已经来到长沙,胜某人敢担保,那女人准会马上闻风而至!” 申无害微感意外道:“什么?你是说……这女人也在动剑王宫那一万两黄金的脑筋?” 胜箭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这女人一向对黄金比对男人更有兴趣,而且她相信只要有一天能够遇上你老弟,剑王宫的那一万两黄金,就不会再落入别人手里!” 申无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经你胜兄这么一说,小弟以前的猜想,大概是不会错的了。” 胜箭笑道:“在老弟想象之中,你以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申无害道:“我一直在猜想,这女人虽然被喊作如意嫂,实际上可能年纪并不大,也许还生得相当动人。” 胜箭笑道:“算是你老弟完全猜对了!关于这女人的年龄,很少有人清楚,不过对于男人来说,这并不是顶重要的事,一个女人如果让男人想到她的年龄,这种女人就不会再在男人口中流传了。至于这女人动人的程度,胜某一时还找不到适切的比喻,不过胜某人敢打赌一定远远超出你老弟的想象之外!” 申无害笑笑,没有开口。 胜箭接着道:“怎么样,胜某人的这个方法,老弟是否愿意试上一试?” 申无害沉吟着点点头道:“这女人我已决定非见不可,如果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那就只有采取这个方法了……” 胜箭向前俯下身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老弟也许会担心,一旦风声传出去,很可能会将那位艾大总管同时引来,这一次你老弟放心,一切全包在我胜某人身上,胜某人已另外想出一个妙法,担保到时候找到你老弟的,只有那女人一个人!” 申无害一哦抬头道:“什么妙主意?” 胜箭朝身后望了一眼,然后伸出指头,用汤水在桌上写下了两行字,写完抬起脸问道: “这个主意妙不妙?”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道:“我只能说你胜兄很幸运。” 胜箭听了,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惑然睁大了眼睛道:“幸运?这话老弟什么意思?” 申无害缓缓站起身子道:“因为自小弟入关以来,凡是想在我申无害身上动歪念头,而结果尚能活命的朋友,你胜兄可能还是第一个!” 胜箭身子往后一缩,骇然惊呼道:“不,不,老弟,你听我说……” 可惜申无害并没有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这厢一个说字刚刚出口,那位天杀星的一只手掌,已如闪电般搁上他的肩头。 幸亏这位天杀星说话还算数,出掌虽快,用的力道却极有限,骤看上去,就像老友分别似的,只轻轻一按,便收回手掌,冷笑着转身下楼而去。 ※※※※※ 谎言终于获得了证实。 尽管那位双手沾满血腥的天杀星为什么会到长沙来,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个谜;但这位可怕的天杀星已经来了长沙,则是千真万确的事。 万福楼的那些伙计们,便是最好的目击证人。 那些伙计当天虽然饱受了一场虚惊,但却也因此发了一笔小小的意外之财。 因为笑里藏刀胜箭当天那一掌虽然挨得不轻,但被送去对门的一家客栈时,神智仍然十分清醒。 他为了茶楼中伙计们对他的照料,非但多付的酒菜钱没有找回去,而且每人另外又多赏了好几两银子。 这段消息传开之后,万福楼的生意更好了。 每个来喝酒的酒客,差不多都怀着同一目的,就是希望从伙计们口中知道一些当天在这座酒楼上所发生的情形。 可是,当伙计们被逼得无奈,照实说出这段经过时,却又很少有人相信。 因为在每一个人的想象之中,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天杀星纵然不是三头六臂,最少也该有着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凶恶长相才对,如说这位天杀星实际上只是一个谈吐儒雅的英俊青年,谁肯相信呢? 第四天傍晚时分,长沙城中突然出现十三名风尘仆仆的佩剑骑士。 这十三名骑土,虽然经过长程奔波,但每个人的脸上,却不见有丝毫疲累之色。除为首者年事稍长,是个五十出头,脸无表情,身披黑色外衣的老人之外;其余的那十二名骑士,均是三旬上下的彪形大汉,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目射精光,英气逼人,看上去,显然是一些在剑术方面有着深厚成就的高手。不出人们之预料,无情金剑率领的一十二名锦衣剑士,像以往一样,果然在获讯之后,又从岳阳赶来。 这位剑王宫的大总管,似乎在来路上即已获知整个事件之概略,是以一行入城之后,连打听也没打听一下,便一径找去万福楼斜对面的那家集贤客栈。 胜箭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 所以,当无情金剑领着十二剑士到达之后,他只能在客栈后院那个充满药味的小房间内,勉强支起虚弱的身子,来接受这大总管的访问。 交谈的结果,令人非常失望。 因为无情金剑一心一意想知道的,可说只有一件:就是那位天杀星如今去了哪?而这位笑里藏刀所能说出来的则仅仅是两人那天对饮的经过了。 两人那一天对饮的经过,万福楼的几名伙计,全都瞧得清清楚楚,这段经过如今已是无人不知,说了还不等于白说。 可怜这位无情金剑,几个月来东奔西走,每次赶到出事地点,最后能看到的,都是一具尸体,这一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活见证,没想到结果竟然又是空喜一场。 经过一阵长久的缄默之后,一名剑士忽然插口问道:“听胜先生刚才说,你们最后反目的原因,是因为胜先生以指代笔,在桌面上写了两行字,胜先生的意思,是逼于当时的环境,不得不为之借著代筹,替他想出了一个会见如意嫂那女人的主意,不料那小子竟认为这是个陷阱,因而伤了胜快一掌,是不是?” 胜箭道:“是的。” 那剑士道:“胜先生那是写的两行什么字?” 胜箭道:“胜某人那两行字大意是说:由于这儿城外的那件血案,剑王宫的人,早晚一定会到,所以劝他最好先找个地方,在城里躲起来,暂时不要露面,等贵宫的人来了,由胜某人设法支开,然后便可以安心住在这里,专等那女人出现,没想到那小子竟然变脸,认为胜某人是有意想让他上当,好藉此机会报讯与贵宫来人,以便领取贵宫那一万两黄金的赏格……” 那剑士皱了皱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其余的那些剑士也全都暗暗摇头叹息,觉得这位笑里藏刀胜仁兄,实在并不如外传的那样足智多谋,是个心计过人的角色。这时这些剑士都忍不住在心底下想,你这位胜大仁兄也未免大天真了。这种连三岁小孩都哄不了的主意,居然想叫天杀星那样的人上当?今天还有你胜某人一条命在,已算你姓胜的够便宜的了。 无情金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头注目问道:“那人出手之际,胜先生有没有留意到他出手的路数,相近于当今哪一门派之招式?” 胜箭苦笑笑道:“总管您也未免过于抬举我胜某人了,凭我胜某人这点火候,当时就算没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昏了头……” 无情金剑想想也觉得对这位笑里藏刀来说,这一问题的确不无陈义过高之嫌,于是改口接道:“那么,那人在反目之前,有没有于无意中露出口风,说起他这次前来长沙的目的?” 胜箭摇头道:“没有。” 无情金剑轻轻叹了一口气,显然已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问。既然找不出话来说,自然就只有告辞一途。 他回过头去,望望身后的那些剑士,似乎想在临走之前,看看那些剑士,还有没有什么意见提出来。 那些剑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开口。 胜箭拥被思索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迟疑地说道:“小子虽然始终没说此行之目的,不过,依胜某人之观察,小子这次前来长沙,很像只是偶尔路过……” 无情金剑一哦道:“何以见得?” 胜箭得意地笑了笑道:“此人在城中各处闹荡,胜某人在上前与之兜搭之前,曾在此人身后悄悄跟踪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此人从北门方面过来的,沿街经过好几家客栈,我发觉此人连看都没看一眼,由此可见此人本来就没有在城中落脚之意……” 无情金剑不禁点头道:“唔,这样看来,倒是不无可能。” 胜箭得意地接下去道:“当然这只是胜某人个人的猜想,不过如果胜某人猜想的不错,我们便不难从此人前此行经之路线,约略推测出此人底下可能要去的地方!” 无情金剑眼中一亮道:“依胜兄看来,那人可能要去的地方有哪几处?” 胜箭沉吟道:“此人是从岳阳来的,当然不会再回到岳阳去,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疑问。” 无情金剑道:“当然。” 胜箭接着道:“由此类推,当知此人继续南下的可能性,无疑要比回头北上的可能性为大。” 无情金剑思索着道:“南下?” 胜箭接下去道:“从这里往南走” 无情金剑突然跳了起来道:“是了!衡山二老!” 胜箭茫然抬头道:“衡山二老?” 无情金剑道:“是的,衡山那一对与世无争的老兄弟,准是这家伙下一步想要加害的目标,我们得立即设法前往加以制止,再迟就恐怕来不及了!” 说着,双拳一抱,迫不及待地匆匆又接道:“多承胜兄指点迷津,艾某人就此别过。衡山二老这次若能侥幸逃过那瘟神的毒手,可说全拜胜兄之恩赐,艾某人来日定当亲偕那对老兄弟,另行登门道谢!” ※※※※※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 房中又回复一片宁静。 胜箭扶病送走了客人,也送走了自己脸上的笑容。 这时的无情金剑和那一十二锦衣剑士,应该走得很远了,而这位笑里藏刀自客人离去之后,就闭紧了门窗,独对孤灯,默默出神,身子始终没有移动过一下。 他仿佛从那跳动的灯火中,看到这样一幅活生生的景象。 衡山二老的茅庐前,无情金剑和十二剑士满头大汗的跳下马背,结果却发现二老正在屋中悠然对奕。 “笃”! “笃”! 就在这时候,外面房门上,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叩门之声。 胜箭如自梦中惊醒,定了定神,抬头沉声问道:“谁?” 门外低低接口道:“胜爷还没有安歇?” 胜箭一听是店小二的声音,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当下没好气的道:“我刚才送客回房的时候,不是已经交代过你们,叫你们今晚上没有事就不要再过来的吗?” 店小二道:“回禀胜爷,是这样的,西跨院里刚刚来了一位白相公,他听说胜爷也住在这里,高兴的不得了……” 胜箭一怔道:“白相公?” 店小二道:“是的,他说你们已多年没有见面,今天难得又在这里遇上了,所以他已着人备了酒菜,特地来请胜爷过去叙叙……” 胜箭道:“这位白相公是那里人?” 店小二道:“小的不大清楚。” 胜箭道:“看上去约莫多大年纪?” 店小二道:“大约二十来岁。” 胜箭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怔。 白相公?只有二十来岁?这可将他难住了!他自信记性不差,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曾在什么地方结识过这样一个朋友! 这小子会不会认错了人呢? 那店小二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忽然轻轻咬了一声,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胜诉忙问道:“是不是这位白相公另外还吩咐了你一些什么话,你不方便直接对我讲出来?” 店小二道:“是的,他说胜爷您交游广阔,说不定已经忘记了他这样一个朋友。” 胜箭道:“不错,一时之间,我的确有点不大记得起来了。” 店小二道:“所以,他猜想胜爷很可能不肯赏光。” 胜箭道:“你可以告诉他,我身子不舒服,这几天正在吃药。” 店小二道:“胜爷身子不舒服,小的已跟他提过了。” 胜箭道:“他怎么说!” 店小二道:“他说他知道。” 胜箭道:“哦!” 店小二道:“他说……咳咳……胜爷您,最好多考虑,如果您不去,他可要走了,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 胜箭听呆了! 这是什么话? 世上请客还有这种请法的? 他本无意赴约,这样一来,却不禁引起他的好奇之心,他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是何来路—— 第三章 云梦双宝 西跨院中共有两排厢房,但这时只有其中一个房间点了灯。 店小二手一指道:“那就是白相公的房间,他为了清静,这座跨院他已经全包下了。” 胜箭点头道:“好的,你去吧,我知道了!” 这一边那店小二刚刚转身离去,那边厢房前面的台阶上,已然含笑出现一名白衣青年。 胜箭走上前去,眼望着那白衣青年,抱拳迟疑地道:“这位老弟,我们以前” 白衣青年微笑道:“以前怎样?” 胜箭两眼突然一下瞪得大大的,脱口失声道:“呵呵!原来……是……是你大嫂!” 这的确太意外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曾一度使他疑神疑鬼的白相公原来就是他日夕盼望着的如意嫂! 若在平时,这种事本来不会发生,不是吗?试问在目前这种处境之下,除了这女人,还有谁会包下一座跨院,特地着人请他过来喝酒? 他的朋友之中,像这样豪爽的能有几人? 何况店小二传话之际,语气中已经暗示得明明白白,如果您不去,他可要走了,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 除了这女人,别人怎会有资格这样向他说话? 今晚所以如此,全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件亏心事,思绪一时无法集中,以致听了店小二的邀请,结果反将第一个就该想到的人给忘了。 不过,事情已成过去,不想也罢,如今这女人一出现,一切就好办了。 台阶上那位易权而弁的如意嫂,这时见笑里藏刀胜箭就像发了呆一样只管盯着她瞧,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道:“怎么啦?是不是我脸上长了花儿?” 胜箭眨了一下眼皮:“嗯!” 如意嫂笑道:“不然你那一双眼睛,为什么老是这样直勾勾的盯着我不放?” 胜箭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嘘了口气道:“我的好大嫂,你可真想死我了!” 说着四下望了一眼,轻声又说道:“来来来,快,快,你先进去,我来关门” 如意嫂狠狠拧了他一把,低低笑骂道:“看你猴急成一副什么样子!” 胜箭一愣,跟着轻轻一跺脚道:“唉唉,我的好祖奶奶,人家说的是正经,你却偏偏要往那些地方想,真要命!” 如意嫂侧目一哦道:“正经?” 胜箭伸手一推,告饶似地道:“好啦,好啦,随你高兴,怎么想都可以,到里面说罢!” 房中一张桌子上,酒菜已经摆好。 胜箭坐下之后,满屋张望着又道:“你那几个丫头,这一次一个都没有带出来?” 如意嫂笑道:“你怎么会忽然想那些丫头来了,是不是因为你臂伤未愈,用起筷子来有点不方便?” 胜箭忙说道:“不是” 如意嫂笑道:“那么你问那些丫头跟来没有,又是什么意思?” 胜箭的眼角朝窗外溜了一瞥,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在这里说话,是不是方便而已。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熟人?” 如意嫂笑了笑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这座跨院,就只有我们两人,那些伙计,我也已经交代过了,绝对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闯进来的,所以今晚在这里,不仅是说话方便,做什么事都很方便……” 胜箭苦笑了一下,道:“我的好大嫂,你别尽说笑话好不好,人家都快急死了,你却装作没事人儿一样……” 如意嫂笑意一敛,缓缓道:“既然你觉得这些话都不中听,那么我就先问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注目接着道:“有人说你这次挨了天杀星那魔王一掌,是因为那魔王知道我会喝酒,要你替他想个主意,以便有机会与我斗斗酒力,结果,你的主意想出来了,但却被那魔王误会你是在动他的歪念头,才为此反目,将你打伤。现在,你老实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胜箭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万福楼的伙计,那天全都瞧得清清楚楚,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 如意嫂道:“关于这一点,我并不想责怪你,因为不论谁遇上了那魔王,如果还想活命,就不能不听他的,你为他出主意,我知道你是出于迫不得已。” 胜箭喝了一口酒,缓缓接道:“恰恰相反!” 如意嫂一愣道:“恰恰相反?” 胜箭笑了笑道:“因为这件事可说自始至终都是我胜某人一个人的主意!” 如意嫂露出迷惑之色道:“你是说” 胜箭又笑了一下道:“你应该先问我那天在桌上写的是两行什么字?为什么它会惹恼了那魔王?因为只有这两行字,才是整个事件的重要关键。” 如意嫂道:“那位艾大总管问了没有?” 胜箭道:“他属下一名剑士问过了。” 如意嫂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 胜箭道:“告诉过了。” 如意嫂道:“你怎么说?” 胜箭道:“我说那两行字的大意是:我要那魔王先找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暂时不要露面,等到剑王宫的人来了以后,由我设法支开他们,然后我们便可以定下心来住在这里,专门等待你如意嫂了……” 如意嫂道:“你是这样写的吗?” 胜箭笑道:“大致如此,只少说了一个小小的注脚。” 如意嫂道:“什么注脚?” 胜箭很神秘地笑了笑,道:“我要那魔王在他临走之前,向我虚发一掌,使事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如意嫂一呆道:“什么?原来你宣称受伤,只是一场骗局?” 胜箭笑道:“说得中听一点好不好?” 如意嫂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又抬脸问道:“这样说来,你跟那魔王是真心真意的在这里等着我出现了?” 胜箭笑道:“这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 如意嫂目光闪动,又隔了片刻,注目道:“那魔王是有名的杀人不眨眼,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为他设谋,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胜箭微微一笑道:“你说呢?” 如意嫂道:“你” 胜箭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也来了吗?你又为什么来?你来见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嫂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似的喃喃道:“一个人为了一万两黄金,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我实在不得不佩服你胜大哥这份勇气……” 她慢慢地抬起脸,侧目道:“那么到时候我们如何分成?” ※※※※※ 第二天晌午时分,长沙北门城外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两名长相怪异的破衣汉子。 这两名汉子,一个生得又高又壮,另一个则生得又矮又瘦。 远远的望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跟在一个大人后面走,待逼近看清,才知道两人的年纪,其实不相上下,都在三十岁左右。 这两名破衣汉子的身材虽然相差甚远,但两人的面貌,却十分相像,有如兄弟。 两人是不是一对兄弟呢? 一点不错,两人正是一对兄弟。两人不仅是一对兄弟,而且还是当今江湖上相当有名气的一对兄弟。 云梦双宝。 这对兄弟之所以有名气,除了两人奇特的长相之外,便是两兄弟与众不同的怪僻行径。 两兄弟尽管一个大字不识,对于数目也只能以十百计,但却都有着一身不俗的武功。不过,两人虽有武功在身,除非受到侵犯,平时很少仗以欺人。平时里四处浪荡,多半以短工度日,只要有吃有喝,两兄弟什么活儿都干,而且干得相当卖力,只是有一个毛病,不喜欢长住一个地方,活儿干完,说走就走,谁也挽留不住。 这两兄弟最有趣的是,两人除非不开口,一开了口,经常总是一唱一和,如演双簧。 两句话出自两人之口,尽管字眼儿不一样,意义则永远相同,等于一个人说的话,再由另一个重复一遍。两兄弟从不知道什么叫积蓄,有了银子,马上花光,饿了再找活儿干。 找不到活儿干,便向人伸手。死缠活缠,软硬兼施,不达目的不休,多了不要,一顿酒钱,钱拿到了连谢字儿也没有一个。 两兄弟现在走在官道上,看样子大概是肚子又饿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大宝忽然放慢脚步,等后面的二宝赶来身边,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转过脸去道:“二宝你饿了没有?” 二宝道:“饿了!” 大宝道:“饿了怎么办?” 二宝道:“麻烦。” 大宝道:“早上那顿,我们实该多吃几碗。” 二宝道:“谁说不是。” 大宝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多吃?” 二宝道:“吃不下呀!” 大宝道:“我也一样。” 二宝忽然手一指道:“前面有座亭子。” 大宝道:“不错,我也看到了,前面果然有座亭子。” 二宝道:“亭子里有人。” 大宝道:“有三个人。” 二宝道:“我们最好快点赶过去。” 大宝道:“越快越好!” 两兄弟脚下还真不含糊,一眨眼间便来到路旁的那座凉亭之前。 凉亭里这时果然歇着三个人。 三人之中,有两个是庄稼汉子,另一个则是一名在身边搁着行李卷儿的年轻人。 两个庄稼汉子在那里抽着旱烟聊天,那年轻人则躺在石板凳上睡觉,覆着一顶旧草帽。 大宝走过去用脚膝盖顶了顶那年轻人道:“起来!伙计!” 二宝道:“快!” 那年轻人移开草帽,愕然睁大一双惺忪睡眼道:“什么事?” 大宝转向二宝道:“你来还是我来?” 二宝道:“随便。” 大宝道:“还是老法子?” 二宝道:“当然。” 于是大宝又转向那年轻人道:“喂,伙计,你刚才为什么骂人?” 二宝接口道:“无缘无故骂人最要不得了!” 那年轻人大感惊奇道:“骂人?什么时候?” 大宝又转向二宝道:“你有没有听到他是骂我们?” 二宝道:“当然听到了。” 大宝道:“他骂什么?” 二宝道:“难听极了,我说不出口。” 大宝回头来道:“伙计,你听到没有?你不但骂人,而且骂得相当难听,连我这个兄弟都说不出口。” 二宝道:“我说不出口的话一定十分难听。” 那年轻人翻着眼皮道:“怪了,我在这里睡觉,你们也是刚来,你们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这岂非成了有心讹诈?” 大宝又问二宝:“二宝,你瞧,竟给他一下猜对了!” 二宝道:“是啊,我一看就知道遇上了一个聪明人。” 那年轻人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抬头又将两兄弟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笑着向两兄弟问道:“两位贵姓?” 大宝道:“我姓大叫大宝,他姓二叫二宝。” 二宝道:“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 那年轻笑道:“久仰,久仰。” 大宝问二宝道:“他说久仰久仰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我以前怎么没有听人说过?” 大宝想了想道:“他说九两九两,大概是说他身上只剩下九两银子的意思,我看我们用不了这许多了。” 二宝道:“是啊!我看我们有个二、三两也就尽够了。” 那年轻人欣然往起一站,笑着挥手道:“小意思,小意思,走,走。咱们喝酒去,无论喝多少,全由我作客,兄弟身上银子有的是!” ※※※※※ 日头已经偏西,但奇怪的是,那位天杀里竟仍然未见出现。 如意嫂已渐渐有点等待得不耐烦起来。 胜箭不时跑去门口向院外张望,但每次都是蹙着眉头回来,他显然也想不出那位天杀星迟迟不见出现的原因。 如意嫂忽然抬头道:“你看那小魔王当天会不会只是酒后一时之戏言,事后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又去了别的地方?” 胜箭摇头道:“我看不会。” 如意嫂道:“既然不会,那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 胜诉沉吟道:“依我猜想,小魔王这两天很可能临时因事离开城中,还没有听到无情金剑已经带人来过我这里的消息。因为我们当天的默契是,无情金剑一天不来,他就一天潜伏不出,如果他还不知道无情金剑已经来过,他当然不会冒昧露面。” 如意嫂点点头,没有开口,仿佛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事。 胜箭背着双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自语似地又说道:“其实,我觉得像这样等等也好,这样至少可以证明我们昨晚在这里说的那番话没被这小魔王听去,黄金固然可爱,性命一样要紧,这小魔王实在不好招惹,只要不出问题就好。” 如意嫂道:“为什么?” 胜箭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刀圣’与‘剑王’,当年曾有过八拜之交,如今刀圣葛维义已作古人,身为盟弟的剑王,自然不能坐视盟兄传人如此胡作非为!” 如意嫂道:“那么,你对死在这小魔王手底下的那些遇害者,人人身上不见一处刀伤,又有什么解释?” 胜箭搔搔耳根子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想通,因为这些被害者之中,如四君子、葛氏弟兄、金陵公子、追魂一剑等人……” 如意嫂摇摇头,思索着说道:“我认为这魔王用以杀人的武功,以及是否为刀圣传人一节,都是次要的问题。主要的问题是,这魔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到处杀川他这样到处杀人的结果,对他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当然不是胜箭能够回答的问题。 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我认定这魔王十之八九必然是个心智失常的疯子,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年来,他做过了一些什么事!” 胜箭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这话也只有你大嫂能说。” 如意嫂愣了一下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为什么这话只有我能说?” 胜箭道:“因为你大嫂还没有跟这魔王见过面,有这种想法,并不足为怪,一旦等你大嫂见过了这魔王,恐怕你大嫂就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如意嫂道:“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感到。如果见了那魔王,你以为我会有什么想法?我会觉得他杀人杀得好,甚至会觉得他杀的人还不够多,是吗?” 胜箭又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想跟你大嫂抬杠,我只希望你大嫂为了那一万两黄金着想,千万别掉以轻心,低估了这小魔王!如果你大嫂以为这魔王只是一个嗜杀成性的狂人,或者只是一名有着上乘武功的酒色之徒,那你大嫂就大错特错了!” 如意嫂嫣然一笑道:“是吗?那我的想法与你的想法恰巧相反。这魔王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只要他是一个人,在我如意嫂看来,就没有什么分别。” ※※※※※ 云梦双宝这一回可说是真正的找着一个好主儿了。 三人走进北门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先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像风卷残云似的,将小店中准备供应一个下午的酒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当申无害走去柜上结账的时候,大宝伸出脖子,用手遮着半边脸,向二宝悄悄说:“这小子付起账来非常爽快,身上带的银子好像也不少,你看咱们要不要接下去再敲他一顿?” 二宝点头道:“能再敲一顿,当然更好,趁现在有得吃不多吃一点,等会儿饿了怎办?” 两人摆明了是在咬耳朵,但声音却大得十步之外都能听得到。 申无害听了,暗暗好笑。别人遇上他这位天杀星,胆都会吓破,这一对活宝,如今竟拿他当财神看待,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这对兄弟也实在浑得可爱,像这种小小的花费,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他一走回,不等两兄弟开口,便抢在前头说道:“走,我的酒瘾还没有过足,这里已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咱们另外换一家,好好的再喝一个痛快!” 来到第二家酒店,申无害又叫了满满一桌子的酒菜,任由两兄弟尽情地大吃大喝。 两兄弟自然高兴非常。 申无害也觉得很开心。 这是他入关两年以来,第一次在喝酒的时候,用不着防范别人在酒菜中耍花样。 同时,这也是他第一次与别人喝酒,高兴怎样喝就怎样喝,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而不必为了保持喝酒的气氛,故意装作不知对方之居心,说一些无聊的废话,与对方作无谓的周旋。 所以,尽管他知道在万福楼对面的集贤客栈中,此刻有人正备好了酒菜,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去,他深知道一万两黄金足够使人产生很好的耐心,他早一天去与迟一天去,绝不会有何差别。 满桌子的酒菜,转眼之间,又消去一大半。 大宝一边忙着狼吞虎咽,一边向二宝不断使着眼色,意思叫二宝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用不着太客气。 二宝在大宝的暗示之下,虽然又拼命的猛吃了一阵,但最后大概因为实在吃得太多,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只好苦着脸,抬头说道:“大宝,我不行了,我的肚子好像越来越小,你看这怎么办?” 大宝也揉着肚皮道:“是呀,真是怪事,肚子饿了难过,想不到吃多一点,也会这样难过。” 申无害深恐两兄弟不知节制,吃伤了身体,连忙笑着道:“菜不要吃了,咱们慢慢喝酒吧,等你们肚子饿了,我再请你们,一下子吃得太多也不好。” 二宝道:“只要你答应饿了就请我们再吃,我们就听你的话。” 大宝道:“我们不但听你的话,还可以替你做事,只要你能天天请我们吃上这样一顿。” 二宝接着问道:“你有没有事情要我们替你做呢?” 申无害道:“有。” 大宝忙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这件事情很不容易办,我得慢慢的告诉你们。” 二宝道:“最好快说。” 大宝道:“是的,我不管多难办的事,只要我们兄弟答应了你,就一定能替你办到。” 申无害点头道:“好。” 二宝道:“那你就快点说出来,这件事如果能够马上办,我们可以连酒都不喝,马上就去替你办。” 大宝道:“办完事回来,你再请我们喝酒!” 申无害本想告诉两兄弟这件事情并不需要马上办,可是,这对宝兄宝弟根本就不让他有插口的机会。二宝紧接着道:“如果我们替你办了事,你不请我们喝酒,你就得小心我们兄弟的两只拳头!” 大宝道:“二宝的话一点不假,我们兄弟的这两双手,会干活儿,也会揍人,用处多得很。” 二宝道:“不相信你可以去打听,凡是被我们兄弟揍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们兄弟这两双拳头的厉害!” 大宝跟着扬起拳头道:“怎么样?你伙计要不要先试试我们兄弟的拳头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申无害往后缩缩身子,笑道:“用不着试了,我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为了你们的拳头厉害,我也不会请你们喝酒了。” 大宝转向二宝道:“二宝,你看这小子多容易对付,我还没有打他,就已经怕成这种样子!”—— 第四章 黄金交易 胜衍那天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如意嫂的动人仪态,果然大出申无害的意料之外。 这女人今天并没有如何刻意修饰。 在她那张娇嫩白皙的脸蛋儿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脂粉的痕迹,因此使人看去更觉得有着一股清新脱俗之感。 这给申无害在见面后,第一眼便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 女人不分美丑,多喜欢用胭脂花粉来打扮自己,只有天知道一个女人脸上的胭脂花粉,如果施用过分,将会给别人一种什么的样感觉。 这女人显然非常了解男人的心理。 因为她懂得在什么场合,应以什么姿态出现,会见什么样的人物,应有什么样的风度。 男人欣赏的,正是这种女人。 该浓妆的时候浓妆,该朴素的时候朴素;该做作的时候做作,该大方的时候大方;骨子里风骚冶荡,表面上看去却又端庄得像个大家闺秀。 申无害对这女人忽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他觉得过去这两年来,他杀过多少人,都不算稀罕,今天他要能不栽在这女人手里,那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奇迹。 有一件事,他相信一定错不了。 他相信过去死在这女人手上的人,一定不比死在他这位天杀星手下的人为少。 因此,他不由得想起,今天他要与这女人一较高低的,显然在酒力之外,又加多了一项。 他希望明天这个时候,他还能好好的活着…… ※※※※※ 如意嫂笑了! 她没有料错。 不管这位天杀星曾经杀过多少人,心有多狠,手有多辣,只要他是一个男人,到了她如意嫂面前,他就跟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胜箭。 现在,这位笑里藏刀连最后的一丝忧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暗暗佩服这女人果然有一手。 这女人只答应他分赏金的一成半,尽管他当时很不乐意,如今想想又不免心平气和起来。 没有这女人,很明显的,他连金叶子也不可能得到一片,如今一千五百两黄金已稳可得手,还不全出于这女人之赐。 如意嫂这女人,确有她的一手。 只要想想促成他们三个人今天在一起的原因,就够人脸红的了;而这女人居然在一开始,就以三言两语,将酒席的气氛,给转变了过来。 她笑着道:“不瞒申大侠说,奴家这次来长沙,实在是为了一万两黄金来的,奴家实话实说,尚望申大侠不要见怪……” 像这种话,如果换了别的女人,怎么样也出不了口,而她竟能说得那么样的自然,使人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她这种动机有什么不纯正的地方。 申无害也笑了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我已跟胜兄说过了,一万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如果易地而处,我申某人又何尝不动心?” 胜箭叹了口气道:“我最钦佩的,就是我们申老弟这份气量,不论什么事,都能为别人着想。” 如意嫂接着又笑道:“奴家还要再放肆地说一句,以申先生这两年的行为来说,想获得剑王宫的这笔赏格,实在也并不是一种罪过。” 她又笑了一下,道:“不过,现在见到申先生本人,奴家的想法就不同了。”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不像一个到处杀人的人,是吗?” 如意嫂道:“可以这么说,但奴家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申无害道:“那么大嫂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意嫂道:“如果申先生否认那些人都是申先生杀的,奴家一定相信;不过奴家知道,申先生对于这件事,必然不会否认;所以奴家猜想,人是申先生杀的固然不错,但这里必定另有曲折。如果容许奴家说得更肯定一点,那些死在申先生手上的人,也许都有其致死之因。 奴家不敢说申先生不像一个到处杀人的人,但至少你申先生不像一个随便杀人的人!” 胜箭一声不响地将面前的一杯酒喝干了。 他真希望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一个哑巴,一个人长着一张嘴,如果说不出像这个女人现在说的这番话,实在还是永远不要开口的好,否则只有使自己感到惭愧。 申无害端起酒杯道:“我真希望别人都能有这种想法,不过到目前为止,有这种想法的人,恐怕还只有你大嫂一个。这一杯酒,我敬大嫂,聊表申某人感激之意!” 若是别的女人,听了这几句话之后,准会接着追问下去:“那么,你杀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假如这女人真的这样问出来,她就不配被称作如意嫂了。 因为申无害如果愿意说出他杀人的原因,经过了这番对答,他一定会自动说出来。 如果他不肯说,就表示他不愿说。 一个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去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否则就算不上是个聪明的女人了。 这道理说起来也许很简单,可惜十个女人之中,几乎就有九个不肯在这一方面再往深处想一想。 酒席上的气氛,愈来愈见融洽。 三个人的酒,都喝得不少,胜箭发觉差不多是他应该知趣告退的时候了。 他等着一个机会,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道:“啊啊,你们看我多糊涂,昨天约好一个朋友,说要在今天中午见面,我竟差点忘了……” 如意嫂道:“那你为何还不快去?” 胜箭道:“是的,我这就赶着要去了,你们慢慢地喝,等见过了我那个朋友之后,我会再回来陪你们……” 申无害道:“你约会那个朋友,有没有什么紧要事?” 胜箭道:“紧要的事倒是没有,只是既然答应了人家,无故不去总不好意思。老弟是不是另有差遣?”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我是有点事,想麻烦你胜兄一下。” 胜诉忙说道:“如果老弟有事吩咐,自然又当别论。我那个朋友是熟人,就是不去,也不打紧。老弟有什么事?” 申无害道:“小弟对数目字一向头疼,故想请胜兄去取纸笔来,替小弟算一个账。” 胜诉不禁当场为之一愣! 他心想,以你小子之聪明,应不难看出我之所以藉故抽身,完全是为了替你们造成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你小子竟在这时候拉住我为你算账,岂非大杀风景之至? 他心里尽管这样想,口中却不得不应了一声:“好的,胜某这就去取来。” 不消一会,纸笔取至,如意嫂也另外清出了一张桌子。 她既不问申无害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算账,也不问申无害要算的是什么账她只笑着跟在后面忙。就好像申无害无论提议做什么,她都感兴趣似的。 像这样的女人,试问那个男人不喜欢? 一切准备就绪,就只等申无害开口了。 申无害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脸,移目望向执笔待命的胜箭道:“我想在京城附近买一百亩地,如依目下的时价计算,胜兄以为需要多少银子才能买得到?” 胜箭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愣! 连如意嫂也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 可不是么?这位天杀星什么不想买,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地皮上去了呢? 申无害微笑着又说道:“很难计算,是吗?” 胜箭连忙定下神来回答道:“噢……不……这个……我想,大概有上个一、两千两银子,也就能买到了。” 申无害点点头道:“那就算两千两好了。” 胜箭忍不住眨着眼皮问道:“老弟买下这样一片广大的土地,打算拿来派什么用场?” 申无害含笑望着他道:“你想呢?” 胜箭迟疑地道:“盖宅第?” 申无害头一点道:“对了!我买得这一片土地之后,打算不惜重金聘请全国最有名的营造匠人,用上等材料建筑一座今日的金谷园;在这座府第里面,除楼台亭阁俱全之外,尚须兼有林园之胜,假山流泉、奇花异草,一样不能欠缺。” 胜箭这下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小子忽然兴起了家室之念。 他心想,好个可笑又复可怜的小子,才不过喝了这女人几杯酒。就忘了自身朝不保夕之处境,而想入非非地做起这等美梦来!有道是色不迷人人自迷,真是至理名言,一点不错。 申无害抬抬下巴又道:“请胜兄再替我计算一下看看,如果盖这样一座府第,大约得花多少银子呢?” 胜箭在纸上计算了片刻,抬起头来道:“关于建筑方面,胜某人可说完全外行,如果老弟一定要问,胜某人也只能说出一个大略的数字。” 申无害道:“能有一个大略的数字,也就可以了。” 胜箭道:“依胜某人估计,这笔建筑费用,可能不比地价为低,说不定还会超出一点。” 申无害道:“再记个两千两,你看够不够?” 胜箭道:“我看这个数儿一定省不了。” 申无害道:“那就再记上个两千两好了。” 胜箭依言在第一个两千两之下,又记下第二个两千两。 申无害等他写完,轻咳了一声,又道:“另外,我还打算在府中长年招待一批清客,以便陪我在无事时,喝喝酒,下下棋。” 胜箭道:“这笔开销有限。” 申无害道:“不见得。” 胜箭道:“为什么呢?” 申无害道:“要成为我府中的清客,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胜箭道:“老弟需要的,是哪一类型清客?” 申无害道:“一般来说,一个当清客的只要肚子里有点墨水,或是有着一技之长,能博得主人欢心,就算称职了,而我需要的一种清客,除须具备上述之条件以外,还得有着人们不及的度量,因为逢着我心情不佳时我说不定要拿他们发发脾气,他们必须要能忍受。” 胜箭忙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老弟有银子,这样的人也不难找。” 他顿了一下道:“除此而外呢?”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我还要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管,一名精通文墨的师爷,两名具有易牙之艺的厨司,一队身手矫捷的护院,一群能耐劳苦的仆妇,四名书童、四名马童,以及一批姿色端丽、能歌擅舞、善体人意的姬妾!” 胜箭一边留神静听,一边不断的点着头,仿佛人生在世,本来就该有着这等排场一般。 及至申无害最后说出还需要一大批姬妾时,这位笑里藏刀不由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气。 是小子说错了呢? 还是他听错了呢? 谁都知道,女人最大的忌讳,除了怕老之外,就是怕男人讨小。 这小子如今博取这女人的欢心还不及,怎么会一下子糊里糊涂地说出了这种话来呢? 申无害若无其事地接下去说道:“凡是跟随我的人,不论身份尊卑,我都会使他们获得极好的生活,至于我自己的享受,那当然更不用说了。现在,请你胜兄再替我大略的计算一下,看维持这样的开销,一年下来,约需若干?” 胜箭收定心神,又计算了一会,抬头说道:“养上这么多人,开销相当可观,说来你老弟也许不倩,这恐怕比盖府第又要……” 申无害打断他的话题道:“一年三千两银子够不够?” 胜箭道:“差不多。” 申无害道:“十年就是三万两,对吗?” 胜箭道:“是的。” 申无害道:“像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如果话上十年,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胜箭道:“十年?嘿!这种日子我胜某人只要有三年可活,就是请我当皇帝,我也不去!” 申无害笑了笑,又道:“所有的开销加起来,包括买土地盖府第在内,一共是三万四千两银子,对不对?” 胜箭道:“不错。” 申无害道:“目下金价和银价怎么折算?一两黄金可换多少两银子?” 胜箭道:“这要看是什么成色的银子,库平银大约在二十五两左右。” 申无害道:“就算是库平银吧,三万四千两全部折成黄金,该是多少?” 胜箭又算了一下,答道:“全部折成黄金是一千三百六十两正!” 申无害点点头,没说什么,隔了片刻,才叹了口气道:“看看吧,一个人只要有上一千三百六十两黄金,就可享受十年虽南面王不易的生活,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那样不知满足,一定要独得剑王宫的那笔赏格!剩下来的花不完,不知道又有什么用?” 胜箭心头扑通一跳,脸色登时显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他满以为这小子已为如意嫂的美色所迷,才会浑陶陶的想到买土地盖府第,成家立业,却没有想到,小子竟依然十分清醒冷静,一点也没有因美色当前,而忘记身周潜伏之危机。 这位笑里藏刀这时于坐立不安之余,又不由得暗暗纳罕:难道小子对如意嫂这女人的美色,竟真的一点也不动心? 他不相信! 包括他姓胜的在内,他还没有见到一个见了如意嫂这女人居然能不动心的男人。 这女人如今已是全盘棋局中,最后的一手杀着,万一连如意嫂这样的女人也迷不住这小子,那就未免太可怕了。因此他心底马上跟着升起另一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行险侥幸,只能一次,如果情势不对,他觉得最好还是趁早开溜为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掉转脸,佯装察看各人杯中是否都是盛满了酒,而趁机朝那女人偷偷溜了一眼,如意嫂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笑容在这女人脸上,始终未曾间断过,而且看上去愈来愈显得妩媚动人。 胜箭安心了。 他虽然不及这女人来得镇定,但却另有一套观气望色的功夫。 如今他见这女人一点也不慌张,心情便也随着稳定下来。 他认识这女人很久了,对这女人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的一件事是,不论遇上多难应付的凶神恶煞,这女人都有她不同的应付方法,而从没有失灵过一次。 既然这女人始终充满着信心,他还疑虑些什么呢?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说道:“在下有一句话,说出来不知道两位相信不相信?” 胜诉赶紧接口道:“当然相信!” 申无害道:“两位若能暂时忘去剑王宫那笔赏格,同时答应为我办到一件事,我保证两位在不久的将来,将有可以分别独得三千两黄金的好处!”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 笑容第一次自如意嫂脸上消失。 胜箭像中了定身法,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梦。 不是么? 三千两黄金,不,不,应该是两个三千两,这个数目已多于剑王宫那笔赏格的一半,这小子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笑话? 但两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天杀星说的神情认真,显然说的并不是梦话或笑话! 如果这位天杀星说的不是梦话或笑话,那么小子的六千两黄金,将从什么地方拿出来呢? 这位天杀星过去这两年来杀的人虽多,但从没有听说这位天杀星有过刮掠财物之行为。 同时,最重要的是,以这小子之能耐,他有什么自己办不了的事,而竟需要别人为他代劳? 申无害似乎已经看出两人之心意,当下淡淡一笑,又道:“我知道两位无法相信,但我也无法使两位立即相信,因为目前还不是说出整个事件真相的适当时机,目前我只能再重复一遍,只要两位肯相信我的话,就一定会得到三千两黄金,一人三千两,不短分毫!” 胜箭以舌尖润了润发干的嘴唇,正想开口说什么时,申无害已抢在前面,端起了酒杯道: “来,现在我们喝酒!” 胜箭只得改口道:“是的,喝酒。” 口中说着,伸手便想去端自己面前那只酒杯。如意嫂瞟了他一眼,笑着道:“这里已经没有你事了,趁现在空着,你为什么不过去看看你的那个朋友?” ……………… 胜箭翻来覆去,一夜未能睡好,因为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第五章 脂粉陷阱 昨天,他在那女人暗示下,中途退席离开那座西跨院时,天差不多快黑了。 他回到后院东厢自己的房间之后,灯也没有点,就躺上炕床。 他躺在炕床上,在黑暗中呆呆地瞪着屋顶出神,脑中思潮起伏,久久无法平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还是黄金。 那小子的话到底靠不靠得住呢? 那女人仅答应他在事成之后,分给他一千五百两黄金,而这小子则声称,只要他们为他办到一件事,两人就可以分别获得三千两黄金的好处。 那女人算算也许觉得有点划不来,在他,由一千五变成三千,等于是原数加一倍,自是合算之至。 只不过是,这种事听起来,实在是令人不敢相信。 这世上慷慨的人不是没有,但还没听说一个人会慷慨到这种程度,一出手就是六千两黄金。 姑不论这小子是不是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额黄金来,退一万步来说,一就算小子真在什么地方藏有一笔惊人的财富,同时有心要拿这笔财富来讨好那女人,这跟他姓胜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姓胜的凭什么也能和那女人获得同等数目? 所以,归根结底,总说一句,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世间真有这等便宜的事。 接着他又想起如意嫂那个女人来。 他的希望还是寄托在这女人身上。 这是不难想像得到的,既然连他都不相信姓申的小子真能拿得出六千两黄金来,这女人当然更不会相信小子这种镜花水月的承诺。 只要这女人不为小子的承诺动心就一定仍会按照原计划行事,只要这女人决心采取行动,就一定保证可以成功。 这一点他可说与那女人具有同样的信心。 他有这份信心,是因为他认识这女人比别人久,知道的比别人多,了解得也比别人更深刻。 欢喜喝酒的男人,在有了几分酒意之后,经常会将自己看成是世间的大英雄、真好汉,做事够义气,做人够朋友,俯仰无愧。 且这些既够义气、又够朋友的英雄好汉们,在酒足饭饱,飘飘然之余,第一件所想到的事,却往往是这世上最没出息的一件事找个女人上床。 只要不逾规范,原也不算什么,但如果你找的女人恰巧就是如意嫂的话,情形便完全不一样了。 真正了解这女人的人都知道,床上的如意嫂,才是真正的如意嫂。 床是这女人的宫殿,也是这女人的猎场。 一个男人一旦上这女人的床,无论你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好汉,都无异跨进了死亡的墓门。 没有人能在床上是这女人的对手。 即使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只有败得更惨、更彻底! 没有优越感和占有欲的男人很少。 优越感和占有欲,是男人特有的天性之一,也是男人天生的两大弱点。 这女人最喜于把握和利用的,便是男人的这种弱点。 如果她知道你有着强烈的优越感,她便会想尽种种方法,处处使你觉得你比别的男人强: 让你满心欢喜,让你得意忘形。 同样地,她如果发觉你有着特强的占有欲,那她便会装出一副楚楚可怜、不胜委屈的样子,使你觉得你已经占有了她。 实际上却是她已经完全占有了你。 只要走进了这女人的温柔陷阱,就没有一个男人还能保有本来的面目。 她可以使你变成一头猛兽,也可以使你变成一团稀泥,而她所使的手段,也许只是一声荡笑或者只是一声低吟…… ※※※※※ 胜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头感到一阵无比的满足。 一千五百两黄金,正如那小子所说,也尽够他享用一阵子的了。 接着他又开始思索领到这一千五百两黄金之后,应该怎样来安排今后的生活,方不负做人一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日间那小子描绘出一幅美丽的蓝图,他根本毋须再为这一点烦心。 是的,首先他得盖建一座豪华的宅第,占地须在百亩以上,地点当然以选在京城附近为宜。 然后,他得选用一批仆从、师爷、总管、护院、厨司等等,当然也不能缺少。 不过,有一点,他必须稍作更改。 不以为自己只能再活十年。 所以,一些不必要的排场,就必须先从其中剔除。 奇花异草,他没有兴趣,如果他有时间,他宁愿拿点古董珍宝出来赏玩。 古董珍宝自比奇花异草有味得多。 至于假山假水,那更笑话,放眼这世上有的是真山真水,只要有银子,那里不可以去? 最后说到清客,他认为更无此必要。 有了银子,享乐还来不及,那还有打发不了的时间,需要跟这些臭男人穷泡呢? 女人不会喝酒? 女人不会下棋? 他就不能多讨几房姬妾? 啊,对了,姬妾!他几乎忘记了这一项最最重要的享受! 噢,不,讨多讨少,并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能不能物色到几个称心如意的女人。 最好物色到个把像如意嫂这样的女人…… 一想到如意嫂,这女人所能带给男人的兴趣,这位笑里藏刀的思路突然一下纷乱了起来。 现在大概是三更刚刚过吧。 那女人是不是已经得手了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冲动,真想马上悄悄地赶过去看看。 但是,他知道这事千万轻举妄动不得。 他紧紧咬着牙齿,尽量不使自己再有这种念头。可是,他愈是克制,却愈想得厉害。 一种灼热的感觉,瞬息流遍他的全身。 他感到两颗火烫,喉咙发干,心跳加快,血管中的血液像是变成了燃烧的火焰…… 他想闭上眼,凝神调息,好好静定一下,但刚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景象。 在这一刹那间,他真恨不得与那姓申的小子易地以处。 他可以放弃那笔黄金。 他也可以不计较任何后果。 在这一瞬间,他要得到的,只是那个女人…… ※※※※※ 天亮了。 东方天际,开始露出一抹鱼肚白。 胜箭的一张面孔,苍白得更厉害,眼睛中也浮起了血丝,疲累得像是赶了一夜的夜路。 昨天,他几次想冲向那座西跨院,现在天亮了,他可以去了,却又有点犹豫起来。 现在就过去,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呢? 一名店小二端进来一盆洗脸水,胜箭如同遇见了救星一般,正想开口打听西防院那边的情形时,一不意那店小二已抢在他前头先开了口。 那店小二笑着道:“西跨院的那位白相公刚才交代小的,他请胜爷洗过了脸,就过去他那边,一起共进早餐。” 胜箭什么也用不着问了。 ※※※※※ 西跨院中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 胜箭一颗心,不由得又卜通卜通地跳了起来,院门虚掩着,他已走上台阶,但就是提不起勇气伸手去推那扇院门。 院心中忽然有人笑着道:“怎么不进来啊?” 胜箭听出正是那女人的声音,这才如释重负地,深深嘘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院门。 如意嫂正在院子里等着他。 这女人今天又恢复一身男装,方巾绶带,足登云履,神态俊逸从容,完全是一副贵介公子打扮。 胜箭张望着蹑足走过去,朝厢房那边比了个手势,悄声问道:“怎么样?” 如意嫂含笑飞了他一眼道:“你想会怎样?” 她话已说完,流动的眼波,却仍然在他脸上转个不停。 她显然已在这位笑里藏刀脸上看到某些秘密。 胜箭避开了她的眼光道:“我……我……昨夜……没有睡好……我一直放不下心来。” 如意嫂点点头,笑道:“我看得出来。” 胜箭脸孔微微一红,像吃东西给呛了一下似的,接连干咳了几声才又凑上一口气,低声接着道:“大嫂……有没有……多点他几处穴道?这小子的一身武功,非等闲可比,如出了岔子,可不是玩的。” 如意嫂道:“我一共点了他三处穴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你如果认为不妥当,等下你再看着办好了。” 胜箭道:“大嫂点的是哪三处穴道?” 如意嫂道:“笑腰、精促、凤凰入洞。” 胜诉听了这三处穴道,全分布在人身后背腰股之间,只有当一个人被人紧紧搂着时,才有遭人一下全部点中之可能。 这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下的手,以及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下的手,自是不问可知。 如意嫂又飞了他一眼道:“人是归我收拾下来了,底下你看如何处置?” 胜箭沉吟着点头道:“让我想想。”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滑开。 但只往下移动了几寸,突又停留下来。 这女人虽已改着一身男装,但双峰隐约,仍依稀可辨。 不过,他此刻注意到的,并不是对方那一副诱人的胸脯。 他目光停留的地方、是这女人的将台穴。 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到,在某种情况之下,女人的将台要穴,要想下手,也并不难。 他这一双手,已不知抚摸过多少女人的胸脯,但还没有抚摸过一双价值八千五百两黄金的胸脯。他觉得他不能辜负了他的这一双手。 ※※※※※ 房中桌上,昨夜的残席仍未撤去。 从残留的酒菜看来,不难看出昨天自他离去之后,两人显然就没有再动过盅著。 胜箭心头觉得很不是滋味。 奶奶的,他们快活了一夜,却让他受了一夜的活罪! 到时候那一万黄金的赏格,如果是两个人平分,也还罢了,但事实上,他最后所能得到的,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千五百两。 这口鸟气,真是越想越咽不下去。 如意嫂手朝隔壁卧室中一指道:“你去里面看着,顺便替他穿衣服,你若是不放心,不妨再使点手脚,总之以安全为重……” 胜箭强忍着不快,依言向卧室中走去,但旋即从卧室中探出头来问道:“人在那里?我怎么会看不到呢?” 如意嫂道:“床上。” 胜箭道:“床上除了两条空被外,那里有人呢?” 如意嫂一愣道:“人不在床上?” 厢房外面台阶上,有人冷冷接口道:“人在这里!” 胜箭头一缩,便想找路逃命,可借卧室中并没有通往外间的其他门户。 如意嫂也吓呆了僵在那里,像座石像。 申无害从容走入屋中,摆摆手道:“坐下来,不要怕,如果我要你们死,你们想跑也跑不了,只要你们不想跑,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 胜箭两腿发软,浑身乏力,但还是哆嗦着走进房间中。 申无害望了两人一眼,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你们二位,果然名不虚传,咳咳,只可惜你们这次弄错了对象。” 他顿了一下,缓缓接下去道:“以你们这两块料,凑巧碰上的,是我这个以杀人闻名的天杀星,如果我宣称可以饶你们不死,不但你们两个不肯相信,恐怕说出来谁也不会信,但你们只要耐心听下去,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件,恐怕就是杀了你们,你们也无法相信的事……” 他又望了两人一眼,一字字地说道:“我现在不但可以饶过你们一次,而且前此之承诺,还那样有效,就是只要能为我申某人办到一件事,我申某人照样可以使你们每人都能够获得三千两黄金的好处!” 两人果然全都瞪大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气。申无害接下去道:“申某人这次入关,有一半是为了一个朋友的事,我这个朋友的名字,说出来你们也许并不陌生。” 又是一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这位天杀星居然也有朋友? 胜箭鼓起勇气问道:“谁?” 申无害道:“赵中元。” 胜诉怔了怔道:“金鞭赵中元?镇江信义镖局的那位总镖头?” 申无害道:“不错。” 胜箭几乎愈听愈糊涂。 金鞭赵中元乃武林中老一辈的人物,早在四十多年前,名头就已响遍大江南北,如今少说一点,也该是七十岁以上的人,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又是第一次到关内来,他怎么会跟金鞭赵中元交上朋友的呢? 申无害继续说道:“在三年前,信义镖局出了的一批镖货,那次负责押运的镖师,便是我这位老友。” 胜箭脸色微变道:“申先生该不会疑心……” 他话才出口,便发觉自己这话说得幼稚可笑。这位天杀星若是怀疑他们在三年前劫了镇江信义镖局的那批镖货,拿他们严刑拷逼还来不及,又怎的会倒过头来,反而答应他们六千两黄金的好处呢? 申无害笑道:“我这位老友,既不贪杯,亦不好色,如果单论武功,凭你们二位大概还咳咳” 胜箭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 申无害咳了一声接下去道:“自那次以后,这两三年来,信义镖局已是有名无实,成年几乎都是在张罗着赔款。” 他整了整脸色又道:“我现在要拜托两位的,便是想烦两位替我将四千两黄金银票马上送去信义镖局!” 胜箭呆了一下,赶紧说道:“这是小事。” 申无害沉声道:“这不是小事!” 胜箭不禁又是一呆。 申无害道:“如果这是一件小事,我就用不着付出六千两黄金这样重大的酬劳了。” 胜箭暗忖道:是呀,这种事随便托一家银号都能办得到,如果实在不放心,他还可以自己送去,为什么他要出这样大的代价,找我们两个人来为他传送这笔巨金呢? 申无害道:“我不希望这件事除我们三人之外,再让第四个人知道。” 胜箭心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也不对呀!你自己送去,知道的人,岂非更少?难道跑这一趟路,就值六千两黄金? 申无害道:“而最主要的,我希望这四千两黄金能够安全送达,不在中途发生意外!” 胜诉忙道:“别的我胜某人不敢担保,至于说到这一点,申先生但请放心。” 他又望了两人一眼才道:“我只希望两位记住一件事,三千两黄金,够一个人快快活活的花用一辈子的了,别为了那些花不完的钱财,缩短自己享乐的生命!” 说完,他叹了口气,在一张椅子坐下,向两人头一点道:“好了,现在你们可以动手了。” 胜箭茫然张目道:“动手?” 如意嫂忽然低下了头,目光落在自己足尖上。 她显然不想让别人在这时候看到她脸上现出笑容。 ※※※※※ 天杀星落网了! 二十多年前的黄山武会,十五年前的相府大窃案,十年前的丐帮内哄案,以及七八年前,刀圣与剑王经人劝解,化除门户之见结为异姓兄弟,都曾经是江湖上轰动一时的大消息。 但这些消息与天杀星落网的消息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消息一经传出。人人额手称庆。 巨害已除,从此以后,江湖上可以太平一段时期了。 无情金剑督率着十二名锦衣剑士,将申无害从集贤客栈押解上路的这一天,长沙城中万人空巷,大家都争着想看看这位天杀星的庐山真面目。 但结果谁也未能如愿。 当人们闻讯赶至,天杀星已经装上囚车。 囚车是一座特制的铁笼,四周都蒙上黑布,里外隔绝,密不透光,人在外面,什么也无法看到。 于是,人们退而求其次,又纷纷打听这位天杀星落网的经过。 关于这一点,同样令人失望得很一因为客栈中的那些伙计,没有一个能够说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些伙计只知道事情可能跟栈中一位自称白公子的年轻住客有关,而这位白公子已于无情金剑等一行抵达不久之后即行离去,根本无人清楚这位白公子的底细。 ※※※※※ 天杀星已押走了,长沙城中,也渐渐回复了平静。 同一天晚上,城里的另一家客栈,悄悄住进了两名体面的客人。 这两名神秘的客人,住的是后院一间上房,这时两人正隔着张小桌儿,在闪晃不定的灯光之下,默然注视着桌上一叠银票出神。 银票共计十张,总额是黄金一万两整! 这两位客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根据事先的约定,这一万两黄金中,有四千两应该马上送去镇江信义镖局,交给该位总镖头,金鞭赵中元,余下的六千两,则由两人平分,一人三千两。 是的,他们已经答应了那位天杀星,只要赏金一到手,立即就将其中的四千两,送去镇江信义镖局。 但当两人从无情金剑手上接过这一万两的黄金银票之后,两人心底,都不由得升起一个相同的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履行诺言,将四千两黄金,不辞千里跋涉。送去镇江信义镖局呢? 这件事一共只有三个人知道,如今其中一个已成为阶下之四,知道这件事的人,仅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要他们两人能够守口如瓶就永远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此一秘密。 四千两黄金,折成白银,是足足的十万两整。 一个人要多久才能积得这笔财富? 他们就不能留它下来给自己享用? 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过了,可是还无法作出决定,现在怕就只怕剑王碍于刀圣情面,不肯将这小子问成死罪,万一有这么一天,小子再给放出来,那时我们两个可就得倒个大霉了……” 胜箭点点头,没有开口,隔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们实在笨得很。” 如意嫂精神一振道:“哦?是不是你已想到一个什么两全的办法?” 胜箭道:“大嫂可知道那座剑王宫在什么地方吗?” 如意嫂道:“当然知道。” 胜箭道:“在什么地方?” 如意嫂道:“汉中。” 胜箭道:“由这里去,需要多少时间。” 如意嫂道:“大约半个月的光景。” 胜箭道:“半个月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很多的事,是吗?” 如意嫂眨了眨眼皮,道:“你的意思是” 胜箭得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剑王宫要的是活口,我们交的也是活口,所以我们领到了赏格,但我们并不保证这位天杀星一定就能活着给押回那座剑王宫!万一这位天杀星在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这四千两黄金,不就省下了么?”—— 第六章 杀星落网 官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无情金剑押着囚车,只顾赶路,根本没有想到有人遥遥缀在后面,想趁机下手,将囚车中的天杀星,毒害灭口。 遥遥跟在囚车后面,是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 在这条官道上,像这样的马车,整日来来往往,可说是多不胜计;所以自从这辆马车跟上囚车之后,几乎一点也没有引起无情金剑以及那些锦衣剑士们的注意。 马车上的乘客,是一对老年夫妇。 这对老年夫妇不是别人,正是笑里藏刀胜箭和如意嫂之化身! 两人当天在客栈中打定主意之后,立即易容改装,当夜就雇了一辆马车,一路追了下来。 尽管他们两人在第二天就追上了囚车,但由于那些剑士们防范严密,一直未能获得一个下手的好机会。 不过两人并不着急。 他们都知道,几天过去之后,只要没有事故发生,那些剑士们的警惕之心,自然会慢慢松弛下来的。 ※※※※※ 小镇上只有一家酒店。 虽然全镇只有这么一家酒店,但这一家酒店的生意,却并不见得如何兴旺。 因为一般旅客除非赶过了宿头,很少有人愿意在这种小地方落脚过夜;而镇上几家供人过夜的栈房,差不多都是兼营着酒食买卖,所以这家酒店主要的营业,只是在中午时分,供过往客商打打尖,赚几文蝇头小利。 不过,话虽如此,这家酒店今天还是出人意外地做了一笔大生意。 照顾这笔生意的客人只有两个。 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汉子。 当这两个汉子进门时,店主人张二麻子几乎忍不住要往地上吐口水。 这种客人,他见得多了,一斤烧酒,几块豆干,两碟茵香豆,一喝就是老半天,统共也赚不到十文。 可是张二麻子这一次却看走了眼。 两个汉子衣着虽然破烂,掏出来的银子,却全是成锭的,一点边子也不缺。 两人既不点酒,也不叫菜,只喊一声快拿吃的喝的来,便向桌面上扔出一整锭银子。 张二麻子有点发慌道:“请客官见谅……小店……今天……还没有做多少生意……这块银子……只怕……只怕,无法找开……” 那个瘦小的汉子道:“谁说要你找?” 那个高大的汉子道:“只要我们兄弟吃得痛快,这块银子就是你的。” 那个瘦小的汉子道:“我们兄弟身上,像这块银子,还多的是。” 那个高大的汉子道:“你就是找给我们碎银子,我们也没有地方放。” 张二麻子这才知道遇上了两个浑人。 当下赶紧赔笑称谢,一面揣起那锭银子,一面忙着烫酒上菜。 口中的称呼,亦由“客官”改成“大爷”。 他知道应付这种浑人,最要紧的诀窍,就是一切顺着对方的意思办,多赔笑脸,多说好话,保管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那个瘦小的汉子忽然一愣道:“大宝,你听麻子喊我们什么?” 大宝道:“我听到了,他喊我们大爷。” 二宝像是不相信,眨了眨眼皮道:“我们是大爷?” 大宝道:“他喊我们做大爷,我们当然就是大爷。” 二宝道:“那么过去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喊我们大爷?” 大宝道:“过去我们没有银子啊!” 二宝道:“有银子才是大爷?” 大宝道:“当然!” 二宝道:“假如我们的银子用完了呢?” 大宝搔搔头皮道:“那……那……当然就不再是大爷了……没有银子……还……算什么大爷?” 二宝道:“可惜银子总是越用越少。” 大宝道:“是呀!听人喊大爷,心里舒舒服服的,不知道这些银子用完之后,还能不能再遇上一个姓申的?” 二宝喝了酒道:“人家都说银子难赚,我们兄弟赚起银子来,却比什么都容易,你看这一趟差事多轻松,没花一点力气,一袋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到了手。” 张二麻子一旁听得心动,暗忖道:像这么一对浑人,都能一赚就一袋银子,难道我张二麻子天生的苦命,连这种浑人都不如?我倒要打听打听,这是怎么回事,看我张二麻子能不能也插上一腿,分点油水,发个小财! 他想着,上前赔笑搭讪道:“两位大爷做的是什么生意呀?” 大宝道:“这种生意你做不了。” 二宝道:“所以你问了也没有用。” 张二麻子连忙赔笑凑趣道:“当然,当然,我张二麻子这块料,怎能跟两位大爷比?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大宝点点头道:“这件事我们本来不应该告诉别人,现在你既然口口声声喊我们大爷,我们自然不好意思瞒着你。” 张二麻子赶紧哈腰道:“承大爷瞧得起!” 大宝一甩头道:“二宝,你告诉他,我要喝些酒。” 二宝道:“我们如今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再告诉别人。” 张二麻子道:“当然。” 二宝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受了嘱托,准备将四千两黄金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去,那个嘱托我们的人,便送了我们一袋银子,给我们一路上买酒喝,这样说你懂了吗?” 张二麻子睁大眼睛道:“原来……两位大爷……是何镖的镖头?” 二宝转向大宝道:“什么叫镖头?” 大宝望向张二麻子道:“什么叫镖头?” 张二麻子好气又好笑,他想不到两人竟然连镖头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当下只好耐着性子将镖局这一行业的性质,用最浅显的引喻,为两人说了一遍。 大宝听完了,一拍大腿道:“对,对,我们是镖头!” 二宝道:“他是大镖头,我是二镖头,那四千两黄金,便是我们这一趟保的镖货!” 张二麻子心中又是一动,满脸堆笑问道:“两位大爷将那四千两黄金放在什么地方?” 大宝道:“不在我们身上。” 二宝道:“我们身上只有银子,没有金子。” 张二麻子道:“两位大爷还有伙伴在后面?” 大宝道:“已经到了。” 二宝道:“就住在斜对面的客栈里。” 大宝道:“就是住在后院第二个房间里的那个老头儿。” 二宝道:“还有一个老太婆。” 大宝道:“其实两个人都不老。” 二宝道:“两个人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大宝道:“他们以为这一改装,就可以瞒得过我们兄弟,其实我们兄弟早就识穿了他们的这鬼把戏。” 张二麻子愈听愈糊涂,愣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地道:“两位……两位大爷……意思是说……有人带着两位交给他们的四千两黄金,他们竟瞒着两位大爷,想偷偷的远走高飞?” 大宝道:“他们是不是想远走高飞,我们兄弟两个,现在还不知道。” 二宝道:“我们知道了,就会要他们好看。” 大宝道:“这是别人拜托我们的事,我们绝不马虎。” 二宝道:“这就跟替人家打短工一样,咱们喝了人家的酒,吃了人家的肉,就得替人家把活儿干好。” 张二麻子忽然说道:“两位在这里喝酒,那两个家伙要是从客栈里悄悄溜了,两位如何知道?” 大宝道:“我们喝完了酒,就去看住他们。” 二宝道:“大宝负责上半夜,我二宝负责下半夜。” 大宝道:“天亮了再一起上路。” 二宝道:“一直跟到地头为止。” 张二麻子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同时他也不相信真有人会将四千两黄金交给这样一对活宝,兴趣也就渐渐淡了下来,这时恰巧又进来了一个客人,便塔讪着走开了。 两兄弟喝了一会儿酒,突然分出一人,悄悄出了酒店。 出去的是大宝。 那个刚走进来的酒客,是个年约三十出头的黄脸汉子,随身带着一只!日木箱,看上去很像是一名跑江湖卖草药的郎中。 这汉子一直在暗中偷偷留意着云梦双宝兄弟的一举一动,这时他见大宝离开了,匆匆付了酒账,也跟着出了店门。 ※※※※※ 申无害忽然想到要喝酒。 那两名负责守卫的剑士听了他的请求,只冷笑着拿眼角溜了他一眼,便悠然踱开了。 申无害眼睛转了转,忽然提高声音说道:“带我去见你们总管,或者去请你们总管来。 他昨天问的那几件事,我愿意说了。” 那个姓井的剑士朝另外那个姓孙的剑士望了一眼,似乎在征询后者的意见。 那个姓孙的剑士打鼻管中哼了一声道:“你信他这一套!” 申无害笑着道:“孙子,你来,我有一句话问你。” 那个姓孙的剑士霍地转过身来,怒声道:“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申无害含笑如故道:“朋友的火气怎么这样大,我申某人又没有得罪你,要活没有酒喝,要你们去请总管来,你们又当耳边风” 孙姓剑士道:“你喊谁孙子外” 申无害一咦道:“这有什么不对?你朋友难道不知道在姓氏底下加个子字,乃是一种尊称?譬如说:孔子、孟子、曾子、苟子等等。你朋友难道不姓孙?” 孙姓剑士脸孔气得发青,一只右手不期而然搭上剑柄。 就在这时候,无情金剑突然出现,他寒着面孔,满屋扫了一眼,然后冷冷问道:“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井姓剑士抢着道:“这小子在这里嚷着要喝酒,我们没有答应他,他又嚷着要见总管,老孙见他闹的太不像话,只不过责备了他一句,不想这小子就像发了疯似的,一直吵闹个不休,还讨老孙的便宜。” 无情金剑转向囚笼中的申无害道:“你要见老夫?” 申无害道:“是的。” 无情金剑道:“什么事?” 申无害轻咳了一声,道:“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不过,这几句话,除了总管外,我不希望让别人听到。” 无情金剑转向那两名剑士,手一挥道:“你们出去!” 等那两名剑士退出后,无情金剑道:“这里没有人了,什么话你说罢!” 申无害又轻轻咳了一声道:“刚才,我的确是向他们讨过酒喝,那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很不痛快的事。” 无情金剑道:“那是一件什么事,使你忽然感到不痛快?” 申无害道:“我一直都认为您是一位非常称职的总管,如果剑王宫一旦将这个职位换上了另一个人……” 无情金剑不觉一愕道:“你这小子莫非是真的发疯了?是谁告诉你老夫要辞去剑王宫总管之职的?” 申无害缓缓道:“剑王宫如果要换一位总管,我看并没有像您说的这样严重。” 无情金剑又是一愕道:“你小子意思是说,剑王宫方面,将会主动将老夫辞退?” 申无害微笑道:“不可能吗?” 无情金剑哈哈大笑! 申无害等了一会儿道:“总管笑完了没有?” 无情金剑陡地笑声一收,顿时,沉下脸来,道:“告诉你小子,少拿这些话来恐吓老夫,你要知道,老夫乃是有名的铁面无情,无论你小子舌灿莲花,说出多么动人的理由来,也休想老夫对你法外施恩!” 申无害不以为意地又说道:“那么总管知不知道贤主人这次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将申某人生擒活捉的真正用意?” 无情金剑道:“当然是为了追查你小子的师承出身,以及追究你小子杀人的目的!” 申无害道:“如果我抵死不招呢?” 无情金剑道:“没有一个人能熬得过剑王宫的五毒酷刑!” 申无害谈笑道:“如果我表示愿意照实招认,不过得附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你想贤主人会不会答应?” 无情金剑道:“敝上行事为人,一向都通情达理,只要你的要求不太过分,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拒绝。” 申无害道:“假如我要求他马上撤去你艾大总管的职务,你认为算不算太过分?” 无情金剑闻言一呆,半晌未能说得出话来。 申无害微微一笑,又道:“如果贤主人真如您所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也猜想他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无情金剑板着面孔,仍然没有开口。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道:“就剑王宫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而言,如能顺利查出我这位天杀星的师承来历,以及我姓申的这两年来一再肆行杀戮的动机,以便向天下武林有所交代,自比撤换宫中一名总管要来得重要得多!艾大总管,你说是吗?” 无情金剑脸色骤变,突然冷冷问道:“老夫过去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小子,你竟要这样跟老夫过不去?” 申无害哈哈笑道:“问得好极了!申某人绕了半天圈子,最后想要提出来的,正好也就是这两句话!” 无情金剑愣了愣道:“那么;你小子认为老夫哪点亏待了你?” 申无害道:“亏待谈不上,不过如果易地以处,像现在这种时候,我一定会将你放出来,饱以酒食,安以床位,直到明天上路,再将我赶回囚笼,因为我的要穴受制,又有剑士轮流看守,你并不担心我能脱逃……”—— 第七章 尤物动人 对面那间厢房的窗户后面,自从房中的灯火熄去之后,就在黑暗中出现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这时,在这两双窥视者的眼光之中,突然一起掠过一片惊喜之色。 因为他们忽然发觉对面屋中,那个囚笼旁边,已经没有剑士看守,只剩下一座孤单单的囚笼,这样大好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如意嫂轻轻推了胜箭一把,胜箭点头会意,身形一挪,便待离去。 如意嫂忽又一把拉住他,低低叮嘱道:“记住不要惊慌,这种化骨金针,只要人肤三分,小子便无生理,得手之后,不必四顾,赶快回这边,我们分了银票,等明天天亮了,再从容上路,只有这样才安全,那位无情金剑绝不会想到刺客有这份胆量,干了这等好事,还敢留在附近,相反地,我们如果想逃,一定会被赶上。好了,你去吧,小心一点!” 胜箭点头道:“我知道。” 说着,足尖一点,身形如烟,人已从预先打通了的天窗中轻轻翻出。 ※※※※※ 伏在屋脊暗处的大宝大为着慌,因为他想不到这一对男女会突然分开。 一时之间,他没了主意,不知道是继续留下来看住下面这女人好,还是追下去盯住那男的好。 正惶惑间,胜诉人只一晃,已于眼前消失。 他摇摇头,感到懊恼非常,最好决定马上赶回酒店,去跟二宝商量。 二宝说不定会有好主意。 ※※※※※ 胜箭的武功并不高明,不过暗器的手法还可以。 如意嫂交给他的这种化骨金针,分量不轻不重,使用起来,相当称手。 所以当这支金针,带着一缕金光,闪电般透过罩帷,穿入囚笼之际,几乎没有听到一丝声息。 胜箭一针发出,感到非常满意。 尽管如意嫂已经吩咐过他,说这种金针歹毒无比,只要打中了对方,便不愁对方不死,但他为了慎重起见,金针出手之后,仍然在屋面上,停留了一会儿。直到他见囚笼中发出一阵抖动,以及一串痛苦的低吟,他才怀着满心欢喜,悄悄飘身而下,绕道返回住处。 ※※※※※ 二宝也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大宝道:“轮到你了,你去看看,如果情形不对,你再回来喊我。” 二宝应诺而去。 约莫过了半个更次。 二宝突又匆匆赶回。 大宝迎上去问道:“那男的回来了没有?” 二宝点头道:“回来了。” 大宝道:“那你回来干什么?” 二宝道:“我也看到一桩怪事,想找你问个主意,看我们应该如何对付。” 大宝道:“什么怪事?” 二宝道:“那男的回来之后,跟那女的叽叽咕咕的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两人便发出一片啧啧之声,像是那女在搂着那男的亲嘴……” 大宝道:“之后呢?” 二宝道:“之后,两人在干什么,我就看不懂了。” 大宝道:“大宝懂得不比你多,你说给大宝听听看!” 二宝道:“两人亲过了嘴,便脱得赤条条的,一起上了床,我以为两人想睡觉,不意两人一声不响,忽然打起架来。” 大宝道:“是不是为了那些金子?” 二宝道:“我也不知道。” 大宝道:“结果谁打赢了?” 二宝道:“两人还没打完,我回来的时候,那男的似乎略占上风,因为那女的在下面,直喊哥哥饶命……” 大宝摸摸头道:“两人为什么要打架?果然是桩怪事。来来,我们一起再过去看看!” ※※※※※ 孙姓剑士的死状很恐怖。 尸体是第二天才发现的。 首先看到这一幅惨象的人,并不是客栈的店小二,而是一名姓杨的锦衣剑士。 天亮之后,这名杨姓剑士奉了无情金剑的命令,准备去堂室中打开囚笼,放出里面的孙姓剑士,以便再将申无害关进去,继续启程上路,没有想到,揭开围布一看,里面的孙姓剑士,已变成一堆肉酱似的紫色腐肉! 孙姓剑士怎么会被关进囚笼中去的呢? 说起来冤枉透了! ※※※※※ 这是另一名方姓锦衣剑士的主意。 这名方姓锦衣剑士名叫方知一,在锦衣剑士群中,素有智多星之称。 当初无情金剑决定以剑王宫的名义,悬出一万两黄金作为拿获天杀星之红赏,便是由于这位智多星的建议。 无情金剑差不多什么事都找他商量。 这次,无情金剑决定放出申无害之前,又将他喊来,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这位智多星想了片刻,结果也认为只有照办。 因为他觉得这姓申的小子,没有一件事做不出来,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跟这小子呕气。 不过,他顾虑到客栈中人多口杂,如果放出这小子,而听由那个囚笼空着,一旦传说开去,恐怕会引起外间之物议。 所以,他认为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在放出这小子时,另外应找个临时替身关进去! 谁愿意当这个替身呢?当然谁也不愿意。 商量的结果,大家同意以抽签来决定。 结果,孙姓剑士倒霉,抽中了这支黑色的死亡之签。 ※※※※※ 以无情金剑的阅历,当然不难看出孙姓剑士是死在何种暗器手上。 他很快地便从孙姓剑士身上找出了那支金针。 其余的那些剑士虽然都围在一起观看,但显然没有一个能认识这种金针的来历。 无情金剑将那支金针拿在手上反复察看了一看儿,忽然排开众剑士,转过身去,注视着申无害问道:“你跟五台酒肉和尚有过恩怨?” 申无害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无情金剑又道:“那么,你昨晚逼着老夫放你出来,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有人要想加害你?” 申无害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懒得回答。 他隔了片刻,才慢慢说道:“要想弄清这一点,你大总管最好先去笼中坐一会儿,看蒙上了黑布之后,你大总管的耳目,还能管多少用?” 无情金剑掉过头去,游目缓缓扫视,最后终于在众剑士中接触到那位智多星方知一的眼光。 方知一轻轻咳了一声道:“这种金针虽属五台酒肉和尚之独门暗器,但这次使用这支金针的人,我认为却不一定就是酒肉和尚本人。” 无情金剑点点头,但目光并未就此移开。 方知一又咳了一声道:“凡是暗中下手的人,多喜欢嫁祸别人,至于这支金针的来路,我们也不必深究,酒肉和尚生性放荡,取得这种金针,并非什么难事,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这名刺客是否已经离开这附近?他会不会在知道误伤别人之后,卷土重来,再下毒手?” 无情金剑脸色微变。 他担心的正是这个。 牺牲几名剑士,他一点也不放心上,但他绝不能在吃尽千辛万苦之余,好不容易方以一万两足金的代价,将这位天杀星缉获到手后,又任人灭去活口。 方知一似乎已从无情金剑的神色上,看出他们这位头儿这时在转什么念头,因此接着又说道:“但如果我们马上展开追查这名刺客的行动,不但得不到结果,而且也没有好处,因为我们的人手分散之后,反而可能会予对方可乘之机。所以,我们应该以不变应万变,马上出发上路,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另一方面则于暗中提高警觉,时时注意身后来路与动静!” 无情金剑点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吧!” ※※※※※ 胜箭吃亏的是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无论多么精明、沉着、冷静,除非他永远不和女人接近,否则他便无法避过那要命的一刹那。 虽然那只是很短暂的一刹那,但在这一刹那来临时,一个男人就不会再想到第二件。 就是这一刹那要了他的命。 他的手按在她的胸脯上,她的手也按在他的精促穴上。 彼此都有心想暗算对方。 彼此也都在提防着对方。 但两人谁也不愿意贸然出手。 因为两人都知道对方与自己功力相近,如若下手下得不是时候,其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所以两人轻怜蜜爱,假意缠绵,看上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其实都是在等着有利的下手机会。 胜诉是个男人! 他忘了一个男人在这一方面的持久力,永远无法与女人相比。 一阵无以名状的快感,突然侵袭他的全身。 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他的双手突然离开原来放置的部位,改将那女人兜肩紧紧搂住,人也像突然之间疯狂了一样。 那女人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她所等候着的,正是这一刹那。 可怜这位笑里藏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满以为这一刹那很快就会过去,等过了这一阵子,再动手并不为迟,哪知道那女人却已不愿再等待。 等到这位笑里藏刀感觉不妙,已经太迟了! 大宝非常扫兴。 因为等他赶来,事情已告结束。 二宝所描述的种种,他一点也没有看到;等到他向下面望去时,那女人已将笑里藏刀从她身上推开,用一条被子盖上了。 两兄弟无事可做,只得飞身下房,最后两人决定不再分班,就在下面阴暗处,共同坐候到天亮。 第二天辰牌时分,无情金剑等一行结账离去,这边厢房中,始终不见动静。 直到无情金剑等一行去远了,厢房之门,方始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老夫妇中的那个老婆子。 老婆子将一名店小二喊去室中,愁着脸道:“我那口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感了风寒,昨夜里发了一夜的高烧,一直折腾到天亮,方才睡去,我现在打算出去为他找个大夫看看,这里麻烦你伙计,我离开后,请你带上房门,不要叫人吵了他,我马上就回来,这里是赏你的几个酒钱,我回来之后,还要赏你。” 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那店小二手上。 那店小二想不到这老婆出手竟是如此大方,当下连声称谢,并满口保证在她回栈之前,绝不让任何闲人走近厢房一步。 ※※※※※ 这是一条相当荒凉的官道。 一眼望去,数里不见人烟。官道两旁,尽是杂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这时约莫为近午时分,官道上忽然出现一辆马车。这是一辆由一匹瘦马拖着的旧马车,赶车的车老大,是个黄脸汉子,车上只有一名搭客,是一名衣着蔽旧,年约三十上下,看上去似乎甚为潦倒的中年文士。 马车行驶得很缓慢。 那文士已经睡着了。 马车驶上这条官道不久,那文上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因为马车不知何故,这时忽于官道中停下来。 那文上欠身坐直,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探出头来向那车夫问道:“怎么不走了?” 那黄脸车夫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不慌不忙地从腰上拔下旱烟筒,装上烟丝,打着了火,慢慢地吸了几口,他一边吸着烟,一边侧着面孔,拿眼角朝中年文士不住地上下打量,脸上同时浮起一抹诡秘的笑意。 中年文士面现愠色道:“我已经加倍付你车资和酒钱,现在你停在这里不走,算是什么意思?” 那车夫仍然一声不响,就像吸烟比什么都重要,在他过足烟瘾之前,他绝不会开口似的。 中年文士突然怒声道:“你这赶车的,懂不懂规矩?” 这一次那车夫有反应了,他从容不迫地取下旱烟,长长地喷出一大口烟雾,然后带着一脸诡秘的笑意,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那要看是对待什么样的顾客,遇上懂规矩的,我就懂规矩,遇上不懂规矩的,我也就不懂规矩!” 中年文士脸孔都气青了,手一指道:“好哇,你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且问你,我雇你的车子,车资加倍,酒钱另赏,我……我那点不懂规矩?” 那车夫将旱烟筒磕净了,又插回腰际,淡淡接着道:“我所说的规矩,是指什么规矩,尊驾心里应该明白。” 中年文土道:“你指的是什么规矩?” 那车夫又咳了一声道:“你大嫂若是个真懂规矩的,就应该马上拿出那一万两足金的银票,爽爽快快的来个二一添作五!” 如意嫂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汉子是谁呢? 她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自信她的易容术设有一点破绽,同时她也一直没有发现有人跟踪,这汉子难过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不过,这女人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汉子出现得虽然突兀,但她可没有因此吓倒。 她定了定神,注目问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 那汉子含说笑道:“这就对了,我佟大标早听说你如意大嫂是个爽快人,今天见了面,方知传言不虚。大嫂过去有没有听人说过佟某人的名字?” 如意嫂目光微转道:“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一帖郎中佟大侠?” 一帖郎中道:“不敢当。” 如意嫂忽然轻轻嘘了口气道:“既然这件事你佟大侠已经知道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绢包,打开绢包,从里面点出五张银票,伸手递出。 一帖郎中没有想到这女人真会如此爽快,伸手接过银票,验看无讹,不由得心花怒放。 如意嫂被人分去五千两黄金,似乎一点也不心痛,这时以药巾擦去脸上的易容膏,回复了本来面目,抬头又笑道:“这里前不靠村,后不接店,你佟大侠总不好意思就这样一走了之,将叔家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这一次轮到一帖郎中发呆了! 一帖郎中两眼发直,就像突然之间,给雷打中了一样。 他早就听说过有关这女人的种种艳闻,知道这女人擅长媚术,是个天生的尤物,但他绝未想到这女人竟生得如此俏丽动人。 他曾见过不少动人的女人,但从没有一个女人,像现在这样使他动过心。 他的一颗心突然快速地跳动起来。 如意嫂似乎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两顿微绊,欲言不止。 一帖郎中的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欲火在他眼中燃烧。 如意嫂忽然避开他的目光,娇不胜羞地低下了头,她的举动说明她已经知道这位一帖郎中此刻心中在转什么念头。 同样地,一帖郎中也知道他的心意已被这女人猜透。 这更增加了他的勇气。 男女之间,再没有比这一瞬间更够刺激了。 他开始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淫邪神情,慢慢向车厢这边引身挨靠过来。 那张扭曲的面孔,使人不期然联想到一匹凶猛的俄狼,在欲火煎熬之下,男人常会变成野兽。 在如意嫂面前的男人,更加会变成野兽中的野兽。 她不住向后退缩。 当男人变得像一头野兽时,她就会变得像一头可怜羔羊。 这是她驾驭男人的秘诀之一。 男人都希望有个干练的主妇料理家庭,而在床第之间,则恰恰相反。在床第间,最容易获得男人欢心的,经常都是弱不禁风的女人。 一帖郎中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声音也有点在发抖。 他凑向她,低哑地道:“我当然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只要你喜欢,今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陪去哪里……” 如意嫂低声道:“真的吗?” 一帖郎中忙说道:“当然真的。” 如意嫂道:“你们男人个个口是心非,没有一个真的能靠得住,我上当已经太多了,我才不相信你哩!” 一帖郎中又挨近了些,颤声说道:“我可以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试探着将手搁在她的肩上。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闪让。 一帖郎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如意嫂垂下头道:“你去赶车呀,等进了城,慢慢再说也不迟。” 一帖郎中道:“我,我……” 他的手在沿肩下移,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如意嫂轻轻推了他一把道:“总不能在这种地方……” 他突然一把将她搂住,喘息着道:“在这里再好不过了,四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什么顾忌也没有,尽可畅所欲为。” 车门帘又放下了。 那匹瘦马在悠闲地啃着路边的青草,车子虽然仍停在原来的地方,车厢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就像正行驶在一条不平的道路上。 忽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下来。 车门带又掀开了。 一条灰色身形,从车厢中笔直飞出,叭哒一声,跌入路边草丛中。 从车厢中摔出的,正是那位一帖郎中。 这位一帖郎中虽然精于医术,但如今什么仙丹灵药也已经救不活他自己的一条命了。 接着出现的,是已经换上一帖郎中那身衣着,和已经改成一帖郎中面目的如意嫂。 她拭了拭额际的汗水,爬上前面的车座。 如今她只有自己来驾驶这辆马车。 就在这时候,官道来路上,忽然飞一般奔来两条人影。 来的正是云梦双宝兄弟。 两兄弟身形快速异常,眨眼之间已到近前。 大宝道:“一点不错,就是这辆马车。” 二宝道:“是的,这个赶车的,我也认得,我记得他昨天晚上还跟我们在那个小店里喝过酒。” 如意嫂略一打量,已知两兄弟之来意。 大宝抬头问道:“喂,赶车的,我问你,你这辆车子是不是从胡麻镇来的?” 如意嫂道:“是的。” 二宝接着道:“搭你车子的那个假秀才那里去了?” 如意嫂暗吃一惊,佯装没有听懂,问道:“假秀才?什么假秀才?” 大宝道:“他扮成一个男人,其实他是一个女人,我们兄弟清楚得很。” 二宝道:“这女人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了我们兄弟。” 如意嫂道:“真有这种事?” 大宝道:“怎么不真?这女人坏得很,她昨夜在客栈里,跟一个姓胜的男人,脱光了衣服,在床上打架,口里直喊哥哥饶命,害得我们兄弟几乎想下去帮她的忙,后来才知道她耍的是花招,因为最后还是她打赢了,喊饶命原来都是假的。” 二宝道:“你看这女人有多坏!” 如意嫂尽管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女人,一张面孔这时不由得直红到耳根子。” 她强持镇定,又问道:“你们找这个女人干什么?” 二宝道:“我们原以为她跟那男人会将四千两黄金送去镇江信义镖局,早上我们听人闲谈,才知道这不是去镇江的路。” 大宝道:“那人说,这样走下去,只有跟镇江越离越远。” 二宝道:“我们等了很久,最后,才知道那姓胜的已经死了,可见这个女人一定没有怀着好心眼的。” 大宝道:“所以我们非要将这女人找到,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不可!” 如意嫂完全明白过来了。 原来天杀星那小子自始就不相信她和笑里藏刀会将四千两黄金真的送去信义镖局,所以已在事先埋下一支伏兵,暗中监视,以防万一。 这一着的确大出她意料之外。 她一时之间,大感左右为难。 她知道这一对活宝兄弟人虽有点囗气,但为人极守信,只要答应人家一件事,无论多么困难,那怕卖了老命,也会如约履行。如今这对宝贝兄弟已认出这辆马车,就是她曾经乘坐的马车,要想加以打发,恐怕不太容易。 应付男人,虽说是她的拿手好戏,但碰上这样一对兄弟,她就什么办法也拿不出来了。 二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扬手叫道:“不对,不对!” 大宝回过头去道:“什么事不对?” 二宝道:“这个家伙应该回我们的话才对呀,再来问他。” 大宝道:“我们刚才问到那里?” 二宝道:“那是我提出来的,我问的是:搭你车子的那个假秀才那里去了?” 大宝道:“再问他一次!” 二宝果然又问道:“搭你车子的那个假秀才那里去了?” 如意嫂突然有了主意。 她觉得留下这对兄弟,迟早是一个麻烦,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两兄弟结果掉,干干脆脆,一劳永逸! 不过,她知道两兄弟武功不弱,如果明着翻脸,她一定不是这对兄弟的敌手。 所以,她决定将两兄弟分散开来,等两人落了单,再个别加以对付。 她打定主意后,立即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树林道:“到那边林中去了,刚去不久,他说他的肚子不舒服,你们赶快分一人去那边看住他,他若看出你们是找他来的,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两兄弟果然上当。 二宝抢着道:“我去!” 说着,身子一转,拔步便朝那座树林中奔去。 如意嫂暗中蓄势以待。 她等二宝的身形于林边消失,蓦然转身,从车座上飞扑而下,骄指向大宝脑后死穴戮去。 出手之势,无与伦比! 大宝愣头愣脑的目送二宝入林,根本没有防到这一着。 等到他听得脑后风响,如意嫂的手指头,已经触及他的皮肉。他就是想躲,也来不及了! 大宝并没有躲闪之意。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有人暗算他。 但奇怪的是,如意嫂这一指点出,大宝却并未因而倒下。 倒下去的,结果反而是如意嫂本人!—— 第八章 疾雷未雨 这一意外变化,如意嫂没有想到,大宝也没有想到。 官道上,冷清清的,荒凉如故。 这件事并没有第三人插手其间。 救大宝一命的,是他自己是他的肥胖救了他。 他因为肥胖,满身都冒油,赶路出力,冒得更多,而全身冒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额角、鼻尖、胸口,和脑后颈间! 二宝身形消失,如意嫂猝然出手,他正好想到有话要说。 那一瞬间,他正想转身。 如意嫂手指上也有汗水,汗水碰到腻油,本就够滑溜的,再加上大宝身形蓦转,着点不稳,结果她的手指,就这样滑开了。 由于出力过猛,一时收势不住,她自己反而倒栽下去。 大宝转身见状,不禁啊了一声道:“伙计,你坐好呀,这是怎么搞的?来来来,我看看,摔伤了我替你推拿。” 他口中说着,一面走了过去,想从草丛中将如意嫂扶起。 就在这一瞬间,大宝忽然呆住了。 他看到两个人叠在一起。 上面是那个赶车的车夫,下面赫然也是那个赶车的车夫! 两人的面目,完全一模一样! 惟一的分别,便是上面的车夫穿了衣服,而下面的那名车夫,则是赤身露体,光条条的,一丝不挂。 大宝道:“好呀,原来你这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一脚踩下去,如意嫂立告昏厥。 大宝目光一转,忽然双眉紧皱,似乎甚感迷惑,因为他已看出下面那名车夫,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 他原以为那好人化装成一名书生,在胡麻镇搭上这辆马车,被这名车夫在这里谋害了,想不到却不是那么回事。 杀人的人,是个男的,被杀害的人,也是一个男的,那女人那里去了呢? 大宝搔着头皮,一点主意没有。 幸亏二宝这时已从那边树林中扑空赶回,大宝如获救星似的,老远的就招着手喊道: “二宝,你快来看,这边又出了新鲜事儿!” 二宝奔过来问道:“什么新鲜事儿?” 大宝指着草丛中一贴郎中的尸身道:“你看,这女人花样真多,明明是个女人,不想死了之后,居然又变成了一个男人!” 二宝摸摸脑袋道:“不会吧!这女人只会武功,又不会法术,怎会由女人变成男人呢?” 大宝道:“如果这男人不是那女人变的,那女人那里去了?” 二宝道:“这问题难不倒二宝,二室只要用心想想,一定会想得出这里面的道理来。” 大宝道:“好极了,你快想吧!” 二宝点点头,果然认真思索起来。 大宝一旁耐心等候着。 这两兄弟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遇上动手打架的事,一定由大宝先出手,遇上费脑筋的事,则由二宝绞脑汁。 二宝想了一会,忽然拍手欢呼道:“我想出来了!” 大宝欣然道:“你当然想得出来,不然你也不叫二宝了。快说出来听听看,你认为那女人那里去了?” 二宝道:“死了!” 大宝一呆道:“死了?就是这个男的?你也认为这男人就是那女人变的?” 二宝道:“不是。” 大宝道:“那么,你又怎知道那女人也死了呢?” 二宝道:“我猜那女人一定是给这男的杀了,后来,这男的又给这车夫杀了,一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宝大喜道:“有道理,有道理!” 二宝又道:“所以我们已不必再找那女人,那四千两黄金,我猜一定就在这辆马车上!” 大宝道:“对,对,我们赶快动手搜,搜出来之后,我们就坐这辆车子,将金子送去镇江!” 于是,两兄弟一齐动手,开始找寻黄金。 马车上当然没有黄金。 结果,两兄弟黄金没有找到,却将那辆马车拆成一堆碎木头。 大宝抹着汗水道:“二宝,你还要再想一想,黄金不在车子上,找不到黄金,我们就去不成镇江了。” 二宝道:“我们再去搜那车夫的身子,金子在那车夫身上也说不定。” 大宝道:“只有这一着了。” 于是,两兄弟又去草丛中搜查如意嫂的身体。 两兄弟很快就找到了那一万两黄金的银票,只是两兄弟一个大字不识,谁也不知道银票为何物。 大宝道:“你看,这家伙身上竟藏了这么一大叠护身符。” 二宝道:“给我看看。” 大宝将十张银票一起递了过去。 二宝翻看了一遍,点头道:“不错,是护身符,张张都是一个样子,这种符-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大宝忽然打了喷嚏。 他伸出手去道:“来,二宝,拿一张给我擦擦鼻涕。” 二宝抽出一张银票送过来。 大宝接过来擦擦鼻子,然后搓成一团,信手扔去。 多少人流血汗,辛苦一整天,也不见得就能赚到三钱两钱银子,他仁兄擦一次鼻子,就是一千两黄金,世界上最大的富豪,恐怕也没有这种豪举。 二宝扬着那多下来的九张银票道:“这种玩艺儿咱们带着也没有用,你看一起扔了怎么样?” 大宝道:“何必扔了呢?留着擦擦鼻子也是好的。” 如意嫂仍在昏迷之中。 二宝溜了她一眼道:“这厮如何处置?” 大宝道:“由他去吧,我刚才那一脚踹得不轻,已经够他生受的了。” 二宝点头道:“被他杀死的这个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者他也没有得到那些黄金,就饶过他一命,也说得过去。” 大宝皱眉道:“我刚才搜他身子时,发觉这家伙的一对奶子又大又软,就像女人的奶子一样,男人有这种奶子,真没出息。” 二宝道:“是呀,你看他颈子上的皮肉那么白嫩,真不像个赶车的,要不是他和我们在小店里一起喝过酒,我不怀疑他就是那女人才怪!” 大宝道:“不谈这些了,我们走罢!” 二宝道:“去哪里?” 大宝道:“当然去镇江。” 二宝道:“没有找到金子还去镇江干什么?” 大宝道:“我们收了那小子的银子,当然得有一个交代。” 二宝道:“是的,我们应该去告诉那位金鞭赵中元,有人准备送他四千两黄金,只是半路被人吞没了。” 大宝道:“吞没的是个女人。噢,对了,我又忘记了,那女人叫什么嫂?” 二宝道:“如意嫂!” 大宝道:“对,对,如意嫂,经你这一提,我也记起来了。” ※※※※※ 半个月后,这对兄弟到达镇江镖局。 金鞭赵中元听了两兄弟的叙述,感动得老泪纵横,唏嘘不能成声。 两兄弟的叙述虽不完整,但赵中元却已明白整个事件的真相。 因为在两兄弟抵达之前,天杀星被拿获的消息,就已传到了镇江。 赵中元之所以感动,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天杀星! 江湖人物最推重的便是一个人的侠义精神,金银财宝,乃身外之物,真正的英雄好汉,绝没有人把它放在心上,所以这位金鞭赵中元虽然没有从两兄弟处获得一片金屑子,心中仍是一样的感激。 云梦兄弟当然也受到了很好的招待。 两兄弟都很奇怪,他们并没有送来一两黄金,不挨骂就已经够运气了,这位金鞭为什么还要对他们这样优厚呢? 赵中元知道两兄弟喜欢喝酒,当晚便以镇江最有名的金山露招待两兄弟。 席间,两兄弟几杯老酒下肚,歉疚之感渐除,于是又旧话重提,谈起他们跟踪那对男女的经过来了。 赵中元一旁听着,两只眼睛,愈瞪愈大。 两兄弟光说不算,最后还拿出剩下的那几张“符篆”,以证明他们没说假话。剩下来的“符-”不多不少,恰是四张。 ※※※※※ 有很多人,从来不照镜子,无情金剑便是其中的一个。 其实,一个人不爱照镜子有时也有很多好处。 就拿这位无情金剑来说吧,这位艾大总管如今若是站去镜子面前,保管他会为镜中自己那张憔悴的面孔,吓一大跳! 这情形并非只发生在无情金剑一个人身上。 另外的那十一名锦衣剑士,这十多天下来,也都一个个形容消瘦,面带菜色,精神萎靡,没有一个身上还能找得出一丁点儿生气。 自从在胡麻镇出了那次意外之后,一路上这些剑士几乎没有一个人有过充足睡眠。 一个人没有足够的睡眠,胃口必然会受影响;如果一个人既睡不好又吃不下,憔悴与消瘦,自是意料中事。 为防再有第二次事故发生,行程的速度,也大为减低。 每天不待天黑,无情金剑就会下令落脚投宿,而歇的不管是大城小镇,他都会吩咐找那最好的客栈。 好的客栈,门户严密,住户高尚,当然总比较安全些。 然后,除了那位智多星方知一之外,其余的那十名剑士,便由他依上一天的次席分十人为五班,轮流值守五更。 那位智多星方知一,虽然毋须参与守卫任务,事实上却比他那些同伴还要辛苦。 因为无情金剑离不开他,他必须随时伴在无情金剑身边,以便为他们这位总管解答一些疑难的问题。 无情金剑的责任心很重。 责任心重的人,睡眠时间必较常人为少。 无情金剑不睡,他就必须坐着奉陪,如果无情金剑一夜不睡,他就只有一直奉陪到天亮。 所以他也比那些剑士消瘦得更厉害。 在这一行中,只有一个人,是惟一的例外。 这个人便是申无害。 申无害不但未见消瘦憔悴,反比以前胖了不少。 一个人无端发胖,当然不是好事,但在这位天杀星而言,情形恰相反。 因为这位天杀星在这以前,所给予人的印象,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那便是太瘦了些。 这十多天下来,安定而优裕的生活,正好弥补了他这一美中不足的缺点。 他现在看起来,更英俊了。 ※※※※※ 这一天,一行抵达潼关。 无情金剑脸上第一次露出喜悦之色,因为一过潼关,离剑王宫便近了。 他们歇的是潼关最大的一家客栈东来第一栈。 这家东来第一栈,是关洛道上三大有名的客栈之一,单是独立的院落,就有五进之多。 他们歇的是最后一进。 一行来到该院,第一件事便是从囚笼中放出那名作替身的竺姓剑士。 自离开胡麻镇以来,申无害就没有再进过这座囚笼,而由那些剑士每日轮流替代。 他虽然穴道受制,不能自由活动,却每天都是舒舒服服的和无情金剑共乘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当然也是为了他才雇的。 这两年多来,他杀过不少人,也救过不少人;被他杀掉的人,人人都知道是他这位天杀星杀的,但被他救活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救命恩人是谁。 所以,他应该只有仇人,而不该有向他报恩的人,更不该有这样一个向他报恩的大傻子。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已经听到脚步声,他已经连想的时间也没有了。 第一个跨进屋子的是罗七爷。 无情金剑和那些剑士,有如众星拱月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那些剑士的神情都很紧张。 每个人的右手,都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每个人的眼中,都闪耀着仇恨的火焰。 为了死去的孙姓剑士,以及为了他们自己这一路所受的折磨,这些剑士此刻似乎都巴不得能够立即拔出宝剑,将眼前这名他们认定了是冒牌的罗七爷,一拥而上,乱剑砍成肉泥。 申无害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希望。 如果这些剑士不由分说,马上采取行动,将这个正牌的罗七爷,来个乱剑分尸,事情不就解决了么? 只见罗七爷目光一扫,并不像先前那位冒牌罗七爷那样对他感兴趣,他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打着哈哈道:“好,好!快去吩咐酒菜,你们这一路够辛苦的,今天这一顿,算老夫请客。不过老夫也不是一个就这样容易掏腰包的人,你们回去之后,得替我告诉应中,今年他酿的百花露,除了他和三夫人,可不许别人沾唇!” 无情金剑闻言脸色大变。 那些剑士们也都听呆了! 剑王薛应中最注重小节,除了剑王宫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位剑王实际上拥有几房妻妾。 而这些夫人之中,会喝酒的,只有一位。 就是现在提到的三夫人!现在,事实再明显也没有了。 两位罗七爷之中,如说有一位是冒牌货,那么这位冒牌的罗七爷,将绝不是现在这一位。 无情金剑脸色一变之下,身形猝然窜起,突向房门口的申无害闪电般掠扑过去。 那些锦衣剑士,也都一个个警觉过来。 这些锦衣剑士,不但在剑术方面成就卓越,临事应变之能力和经验,也全都老到无比。 十一口长剑,同时出鞘,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杂音。 最令人惊怖的是,这时不但役有一个人跟过去帮助无情金剑,反由其中六人,立即退出屋外。 退出屋外的六名剑士,谁也没等有发出指挥的信号,便自动散开身形,分别封住所有的通路。 申无害缓缓自椅中长身而起,他看上去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无情金剑这时右手五指如钩,已像鹰隼一般,向他凌空抓落。 无情金剑见状大吃一惊。 在他想象之中,敌人下手的时间那样充裕,申无害此刻如果还能活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想不到申无害非但还活得好好的,且连身上受制的穴道,也已自行一一活开。 这位大总管意外之余,竟忘了再往深处去想一想申无害身上的穴道是怎么解开的,当下于半空中身形一曲,改抓为拍,然后再藉一拍之下所生的反震之力,一环一蹬,上身后仰,一边回射,一边大叫道:“申老弟快快闪开,你身后的那个家伙,才是冒牌罗七爷!” 房中那名冒牌的罗七爷知道身份已经暴露,同时他见申无害已经能自由活动,忍不住大喝道:“来,申老弟,咱们一起往外冲!” 随着喝声,手中的烟筒一抢,便待抢先向房外冲出。 申无害展臂一拦,沉声道:“我来作主!” 这时最感觉莫名其妙的,便是那位正牌的罗七爷了。 他茫然望向无情金剑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情金剑这时实在没有时间回答,但他又得罪不起这位舅老大爷,只得匆匆而简略地道: “有人化装成您老的模样,先您老一步来到这里,我们原先还以为这厮是个刺客,现在才知道这厮是来救人的,请七爷向后退一点,姓申的小子穴道已经解开了……” 罗七爷的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一边后退一边怒声道:“那还等什么?” 无情金剑也懒得去跟他怄气,这时飞快地向四下扫了一眼,见那些剑士人人长剑出鞘,已将所有的出路封死,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向前踏出一步,注视着申无害,冷冷说道:“以你老弟之聪明,你老弟应该看得出,如果妄想冲出这座客厅,那简直无异自求速死。” 他顿了顿,一字字接着又道:“你老弟这一路表现良好,我们都知道今天这件事与你老弟无关,只要你老弟肯交出你身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置身事外,袖手不管,艾某人答应一定仍像以前一样,不让你老弟受一点苦。罗七爷也在这里,艾某人说话算话,你老弟不妨考虑考虑!” 申无害缓缓接口道:“我早已经考虑好了。” 无情金剑眼中一亮道:“你老弟认为艾某人刚才这番话可近情理?” 申无害道:“不近情理!” 无情金剑一愣,跟着发出一阵嘿嘿冷笑,眼中同时浮现出一片杀机。 申无害从容接着道:“不但不近情理,简直不像人话。你大总管用不着咬牙切齿,装出这么一副吓人的模样。老实说,比这更难看的面孔,我也看到过,单是发狠劲,并唬不倒人。 只要你大总管有信心,尽可放手一试,不才随时候教,咱们可以先兵后礼,试过了再讲!” 他见无情金剑没有反应,淡淡笑了一下,又道:“如果大总管不想以武力解决,那就不妨再听听我申某人的主张。正如大总管所说,今天这件事,我申无害事先可说毫不知情。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有个解决的办法,申某人解决这件事的方法非常简单,简单得只有两句话:放走这位伙计,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又笑了一下,望着无情金剑道:“大总管意下如何?” 无情金剑神色一动,尚未及时后口,突听得两个人同时叫道:“不行!” 喊不行的,正是真假两位罗七爷。 房中那个假罗七爷叫道:“申老弟不必以在下为念,我这一次来,就没有打算再活着出去。你老弟如果被他们押去剑王宫,一定难逃一死,倒不如现在放手一拼,或许还有生望,你老弟既能一举除去四君子,这些锦衣剑士,应该拦你不住!” 申无害回过头去笑笑道:“他们拦我不住,你呢?” 那个假罗七爷叫道:“我不在乎。” 申无害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凝眸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朋友为何一定要为申某人卖命?” 假罗七爷恨恨地道:“为了一个誓言!我曾经发过誓,谁能除去四君子,我这条命就交给谁,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申无害微感意外道:“四君子?四君子与你朋友何冤何仇?” 假罗七爷切齿道:“什么君子?简直就是四个比小人还不如的畜牲!他们白天一副面孔,夜晚又是一副面孔,人前一副面孔,人后又是一副面孔,只要能瞒得过人,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我婶婶在他们庄上” 申无害手一摆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他接着又转过身子,望向那位已退去两名锦衣剑士身后的真罗七爷道:“尊驾还有什么意见?” 这位正牌的罗七爷因为刚才向后退得太急,几乎撞上一名剑士的剑尖上,要不是那名剑士让得快,剑尖差一点就穿进他的背心。 在这位剑王的舅太爷而言,当然是一件很失面子的事了。 所以这位舅太爷为了找回颜面,一直在等待着发作的机会。 现在机会总算来了! 只可惜这位舅太爷刚刚沉下脸孔,就看到了一双令人寒心的眼光。 申无害正在瞅着他微笑—— 第九章 剑士云集 那是一种使人在心底无法隐藏任何秘密的微笑,他的心意显然早就被这位天杀星看穿了。 他从对方的微笑中,仿佛听到对方在说:“阁下比四君子如何?” “比太湖渔隐如何?” “比金陵公子如何?” “比眼前你们这位艾大总管又如何?” 这位舅太爷的一颗心,登时凉了下来,他晓得这位天杀星如果想下他的手,再多几名剑士,也保护不了他。 但他的面孔已经沉下来了,大家都知道他有话要说,大家也都在等着他说话,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当然不能不开口。 好在他还另外有一套看家本领。 当下,只见他重重一咳,故意露出了怒容,沉声道:“老夫当然有意见!” 申无害微微笑着道:“什么意见?” “放不放这小子一条生路,那不是老夫的事,这事自有艾总管作主,用不着老夫越俎代庖。但今天既有人冒了我罗七身份温来这里,几乎害我姓罗的蒙上不白之冤,我姓罗的就必须知道他是谁!” 他满以为像这样虎头蛇尾,随便找个藉口,总可以下台了。 没有想到,申无害结果还是照样给他碰了一个大钉子。 申无害朝他笑了笑,道:“现在让我来答复你这位舅大爷,人可以不放,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谁!别说你阁下只是一位舅太爷,就是舅太爷的舅太爷也不行!” 客厅中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无情金剑的手在冒汗,手上那柄金剑,也愈握愈紧。 他虽是剑王宫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几乎比申无害和那名假罗七爷还要痛恨这位多事的罗七爷。 但是,话虽如此,他毕竟还是剑王宫的人。 剑王宫的大总管,并非人人当得上。 他目前还不想放弃这个大好的肥缺。 只要他一天不想放弃这份差事,他就一天不能得罪这位罗七爷。 如果这时罗七爷吩咐什么下来,他绝没有选择的余地,哪怕是要他杀了这位天杀星,只要话是从这位舅太爷口中说出来的,他就只有照办! 罗七爷的脾气,他比别人清楚。 所以,他的汗也比别人冒得多。 他知道罗七爷底下会怎么吩咐,因为罗七爷也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位天杀星的话说得太刻毒了! 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为半炉香。以他罗七爷今天在关洛道上不作第二人想的声望和地位,若是连这种话也能忍得下来,一旦给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做人?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该是点灯的时候了。 一名店小二提着风灯,准时出现。 这名店小二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愉快,一边向院中走来,一边还哼着小调。 他当然清楚这最后一进院子里歇的是什么人。 这也许正是他今天心情愉快的原因。 剑王宫的剑士衣色虽有五等之分,但无论属于那一等级的剑士,只要他们来到了潼关,就绝不会去歇别家客栈。 尤其是身份最高的锦衣剑士,更是他们这家第一栈的老主顾,同时也是他们这些伙计心目中的好主顾。 这些锦衣剑士,他不但一见面就能喊出他们是那位大爷,甚至这些大爷谁叫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服侍一位锦衣剑士,比服侍十名普通的客人还强。 甚至十名客人的小账加起来,也抵不上一名锦衣剑士所赏赐的多。 这两天他手气不佳,一副要命的瘪十不但输去他两个月的工钱,最后还欠下吴癞子十二吊半。 他正在发愁,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想不到救星忽然从天而降。 现在,这些剑士一上门,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明天这个时候,他又可以上桌了,只要将这些大爷侍候好了,二三十吊钱又算什么呢? 这名店小二一高兴,嗓门也跟着放宽。 娇娇滴滴,滴滴娇娇! 哎唷,我的小卿卿…… 哪知他尾音还未哼完,黑暗的假山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叱:“出去!” 这名店小二正在兴头上,一时没听清楚,还以为谁在喝彩,连忙停下脚步,朝发声之处含笑逊谢道:“那里,那里,这位大爷,您见笑了!” 他忽然从声音上认出,那位是叫小红姑娘的井大爷了。 当下急忙快步赶了过去,压着嗓门儿悄声道:“小红姑娘刚才已经来过了,她问这次有没有井大爷在内,小的说有,她好高兴……小的已经替您在西跨院留了一个房间……她在那边……只等井大爷去。” 井姓剑士顺手就是一个大巴掌。 那店小二立足不稳,向后连退了好几步,方才一屁股坐下去,手上那盏风灯,也给摔灭了。 他撑起半边身子,骇然惊呼道:“井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井爷剑士过去用剑尖抵在他胸口上,低声喝道:“你刚才说的话,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再说一次,我就要了你的命!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现在快替我滚出去!” “是的,井爷。” ※※※※※ 客厅中光线愈来愈暗淡了。 不过,此刻客厅中光线虽然微弱,每个人凭藉过人的目力,依然还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孔。 申无害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他仍然在望着罗七爷。 罗七爷也仍在望着他。 惟一的不同之处,是罗七爷脸上没有笑意。 这一段平静的时候,已经维持了很久了。对无情金剑和那些剑士来说,这是段非常难挨的时刻。 自从申无害给这位舅太爷碰了一个大钉子之后,他们就在等待着这位舅太爷的一句话。 可是,说也奇怪,这位舅太爷不知道在转什么念头,竟迟迟未作任何表示。 申无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面子真是害死人……”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谁也弄不清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这时客厅中,还是有人听懂了。 只见罗七爷眼珠一转,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无情金剑脸色遽变。 那些剑士的脸孔也跟着变了颜色,每个人情不自禁地均跟着向前踏出一步。 因为大家都留意到这位罗七爷在打哈哈时,两眼望的是头顶上的屋梁,而不是房门口的那位天杀星。 罗七爷打出这样一个洪亮的哈哈,而两眼却没有望向对方,底下将会有什么事发生,自是不问可知。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位罗七爷在大笑后只说了一声:“好,好,算我姓罗的多事也就是了。” 没等话完,身躯一转,人已大步出厅而去。 这种急转直下的变化,真是来得太突兀了! 谁会想得到一场酝酿了很久的暴风雨,结果只打了几声于雷,就这样草草收束了呢? 申无害点点头,像是自语似地,又叹了口气道:“怪不得这位罗七爷能享这么久的盛名,能够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令人钦佩之至。” 无情金剑呆在那里,隔了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 他似乎还不敢相信那位罗七爷,真的已经离开这座客厅,这时又四下张望了几眼,才如释重负似的,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他转向申无害苦笑了一下道:“老弟刚才的话,还算不算数?” 申无害点点头,缓缓转过身去,面对着房中那名假罗七爷正容传音道:“这位伙计,你听清楚,申某人这次被押往剑王宫,完全出自申某人之苦心安排,等会儿希望你朋友别再坚持,至于申某人这样做的目的,说来话长,此处不便详谈,只要那边事情一了,申某人自有脱身之计,请朋友放心。朋友离开这里之后,可暂时隐去本来面目,前往镇江信义镖局,找该局那位赵总镖头为你安置一切,多则一年,快则半载,申某人定会赶去镇江与你们会面。 现在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听到,我还得再要点手段,才不致引起这些家伙疑心。” 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从他身后远远望上去,就像他面对着这样一个够义气的血性朋友,一时之间,感慨丛生,不知道如何启口一般。 话一说完他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你朋友也许会觉得很奇怪,奇怪一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生路不走,一定坚持着要往死路上跑?现在,我不妨老实告诉朋友,我姓申的并不是不怕死,相反地,我姓申的怕死得很,就因为我姓申的怕死,所以才不想马上死。”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朋友在想法上最大的错误,是将我申某人估计过高,而将剑王宫的剑士估计过低。当然了,不管怎么说,你朋友的这份心意,我申某人还是感激的;正因为我感激你朋友的这份心意,所以我刚才才向他们提出条件,要他们放你出去,如今,我别的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千言万语,并作一句:只望你朋友原谅申某人的苦衷,别再叫我申某人为难。” 那位假罗七爷默然垂首无言。 申无害转向无情金剑道:“好了,点灯吧!” 一名剑士点亮了灯,客厅中登时大放光明。 申无害又道:“现在敢烦总管将十一位剑士全部请来这座客厅中。” 无情金剑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申无害道:“因为我不希望我这位伙计,一走出客栈大门,就变成剑下之鬼。” 无情金剑忙道:“这个你老弟但请放心。” 申无害侧目一哦道:“是吗?那么如果我向你大总管保证,我说我要送这位伙计出去,送走了他就回来,你大总管放心不放心?” 无情金剑脸色一变,赶紧赔笑道:“既然老弟这样吩咐,艾某人遵办就是。” 说着,迅速回过头去道:“知一,你把他们统统喊进来。” 分布在厅外各处的那六名剑士听得召唤,立即仗剑奔了进来。他们还不知道厅中的紧张气氛已经解除,直到智多星方知一以眼色向他们示意,一个个方才分别纳剑入鞘。 申无害点清了十一名剑士一个不少,这才侧身让开一条路,从房中放出那位假罗七爷。 那位假罗七爷走了,申无害也遵守诺言,任由无情金剑重新点了他的穴道。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 申无害一点没有猜错,那位冒牌的罗七爷,果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这位冒牌的罗七爷一出客栈大门就恢复了本来面目。 可惜申无害也仅仅只请中了这一点。 走出第一栈,向右拐弯,是一条阴暗狭厌的小巷子;这条小巷子虽然狭厌阴暗,不过它的末端,却通向一个好去处。 在它的后面,便是潼关最有名的一家妓院:“万花楼”。 大街上很静,小巷中更静。 假罗七爷静静的行走在小巷中,在靠近小巷末端不远处,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着,一动不动,就像竖在古墓前面的一座石碑。 假罗七爷向那人走去,似乎一点也不感惊讶。 两条黑影终于聚拢了。 守候在黑暗中的那人道:“怎么样?” 假罗七爷笑道:“进行得非常顺利,可以说比当时所预期的还要来得圆满。” 那人道:“连罗七爷也没有认出你是谁?” 假罗七爷笑道:“要给他老人家认出来了,这场戏还有什么演头?” 那人道:“那小子也始终没怀疑你的身份?” 假罗七爷笑道:“他要是有一点点的怀疑,他也不会说出那么多的秘密来了,只可惜当时你不在场,否则你见了我们那位文大总管当时那股狼狈劲儿,不给笑破了肚皮才怪,我就有好几次差点忍耐不住……” 那人忙问道:“那小子说出的是什么秘密?” 假罗七爷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位天杀星想想实在可怕,我如果将这些秘密说出来,准会吓你一跳。” 那人轻轻一哦,两眼在黑暗中登对泛射出一股慑人的光芒。 这种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尤其怕人,它会使人很快想到一匹在荒野中看见猎物的饿狼。 假罗七爷将要说出来的秘密,也许真的会吓他一跳,不过这显然正是他们所期待的。 因为他在剑王宫吃的就是这一碗饭。他在宫中,平日很少露面,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论地位,却不在总管无情金剑之下,剑王很多重要的措施,都是出自他的主张。这次的苦肉计,便是他的杰作,在他这位剑王的大谋臣来说,他当然希望假罗七爷这次套出来的秘密越惊人越好。 就在这时候,巷子口忽然出现一线摇曳不定的光亮,同时传来一阵敲竹绑子的声音。 假罗七爷道:“啊,不好,有人来了。” 那人道:“没有关系,是个汤团担子,这条巷子没有住户,他不会把担子挑进来的。” 假罗七爷眼珠子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朝巷子另一端指了指,压低声音道: “这后面你去过没有?” 那人道:“去过了。” 假罗七爷道:“你去的时候,我上次叫的那个小红在不在?” 那人道:“在。” 假罗七爷道:“那么我们到里面去,要个房间,点些酒菜,边喝边谈吧!看到这副汤团担子,我才想起今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东西。” 那人道:“你说到要紧的地方突然住口,是不是有意思卖个关子?” 假罗七爷道:“绝不是卖关子,我的肚子实在饿得要命,小弟这个毛病你是知道的,什么都忍受得了,就是挨不得饿……” 那人咳了一声道:“你这毛病我当然清楚。” 假罗七爷道:“那就快走吧,那里面也很大,站在这里讲话,总不是办法。” 那人身子一偏道:“从这边走。” 假罗七爷道:“从这边走去那里?” 那人道:“去醉美人,我已经在那边为你包了一个房间,因为我晓得要你老弟办事情,这是少不了的一着。” 假罗七爷又是一愣道:“你你听到那里去了?我问的是万花楼的小红,谁跟你说过要去什么醇美人?” 那人道:“这是我的主意。” 假罗七爷道:“为什么要去醉美人,不去万花楼?” 那人道:“因为今天晚上的万花楼去不得。” 假罗七爷道:“何故去不得?” 那人道:“小红已经有了客人。” 假罗七爷深深松了口气道:“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原来是这么回事。唉唉,你老兄也真是的,像小红这样的姑娘,当然会不断的有客人,真是少见多怪!” 那人道:“你明知小组有了客人还想要去?” 假罗七爷嘿了一声道:“这还不好办,管他是什么客人,轰出去就是了,我不相信我尚三郎在潼关的地面上……” 那人淡淡侧目道:“你为什么不先问问那是一位什么客人?” 假罗七爷一呆道:“那是一位什么客人?” 那人道:“你真的想不出?还是一定逼着要我说出来?” 假罗七爷忽然瞪大了眼睛道:“是是我们老头子?”—— 第十章 剑王宫中 申无害现在可以用他自己的双手吃饭,也可以用他自己的双脚走路了。 他身上的穴道,已经全部解开。 现在,当他睡觉的时候,也没有人在一旁看住他。同时,他睡的地方不但宽敞,而且也很干净。 卧具更是讲究得令人不敢置信。 除了草席、垫被、盖被、枕头之外,还有两条质料极佳的波斯毡子,毡子上还隐隐可以闻到阵阵幽细的香气,使人盖在身上,分外觉得舒服。 他能享受这份自由,得感谢他目前居住的这座地牢。因为这座地牢太坚固了。 别说关在里面的是一副昂藏七尺之躯,就是关的是一只苍蝇,只要这只苍蝇够聪明,相信它就绝不会生出逃脱的念头。 申无害无法确定这座地牢究竟离地面有多远,他只知道每次送牢饭的人来,在头顶上方远处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之后,至少要隔上一袋烟之久,来人才会在牢门口出现。 听到送牢饭的脚步声,实在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因为他的胃口一直很好,同时每一顿牢饭也都很丰富,不但有鱼有肉,有各式的鲜菜,而且还有一壶酒,这说明那位剑王对他的倔强,显然还没有完全失望。 他已记不清楚关进来多久。 八天?十天?半个月? 他无法确定,只能作约略之估计。 依他估计,他被关进来,可能已经超过十天,但绝不至于超出半个月。 在这种晨昏不分的地牢里,惟一能够凭以计算时日的方法,便是详细记下送牢饭的顿数。 他当然没有这兴趣。 关多久又有什么分别? 他知道不管他招供与否,他都不会被关上一辈子,这等于是一场耐力比赛,他已将结果看得清清楚楚,失败的一方,绝不会是他。 他杀人虽多,但没有一个是剑王宫的人,剑王宫的人抓到天杀星,有一件事无论如何省略不了,就是必须要向天下武林有所交代。 在他被拘禁的这段期间,他们可以想尽方法来折磨他,但绝不敢私下杀了他。 所以,他目前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忍耐。 一个人被关在这样一座地牢里,寂寞自属难免,不过他并不为这一点感到苦恼,他有他排遣寂寞的方式。 他的玄功已荒疏了很久,正好藉这机会从头温习一遍。 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他便用来揣摩那位剑王刻下焦急的心情,以及下一步可能用在他身上的花样。 所以,他一点也不感觉寂寞。 那一天进宫的经过,他还记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 那天进宫的经过,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虽然尚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剑王,但这位剑王的相貌,他早听人描述过了。 这位剑王的相貌,与传说中的剑王,大致没有什么两样。 修硕的身材,长方脸形,丹凤眼,卧蚕眉,宽宽的前额,高挺的鼻梁,眼神深沉而锐利…… 当他们在客厅中见面时,这位剑王几乎在他身上打量了有一盏热茶之久,然后方才开口询问了他两个问题。 总计他们谈话的时间,还不及他们对视的时间那么长。 因为剑王问的两个问题都很简单,而他回答得更简单。 剑王的两个问题是: 他为什么要杀人? 用的是何种武功? 他的回答是: 现在不愿说! 剑王又问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说,他说要等当今各大门派的掌门都被请求来剑王宫之后,他才肯说。 接着,剑王又向他凝视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才说的理由,就点点头命无情金剑将他收进了这座地牢。 自此以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这位剑王。 在这十多天中,甚至连那位无情金剑也没有来牢中看望他一次。 他起初很感觉奇怪。 但不久他就明白了。 因为他发现这座地牢离地面虽远,但这座地牢显然并不止一层,而他现在住的这一层,也不是最下面的一层。 这就是说,在他住的这一层下面,最少还有一层。 在那里面,目前最少也正关着一个人。 他不晓得下面关的那人生做什么样子,甚至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 他只知道一件事。 那人绝不是囚犯! 同时他相信,他在上面的一举一动,那人在下面一定有方法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无疑正是他自从被关进来,就没有再见到那位剑王,甚至连无情金剑也没有来看过他一次的原因。 这一发现,使他感到莫大的兴趣。 地牢四壁,全是岩石,下面那人是用什么方法在暗中监视他的行动呢? 这牢壁另外装有秘门? 而最引起他好奇的是,下面那人,吃些什么?他的吃的东西,又是从那里来的? 如果有人经过他这一层向下面送东西,他绝不会不知道,而他所知道的,自从他关进这座地牢之后,下面的那一层,绝没有人进去过。 因此,他得到一个结论:下面那一层虽然较他这一层离地面更远,一定另有秘密出口! 有此发现之后,他原来的计划,就不得不加以更改了。 他开始减少睡眠的时间。 他将多下来的时间,全用在绕室徘徊上,他沿着墙脚根,一直走个不停,直到走累了,才咒骂着坐下来。 骂过了就叹气,叹过了气再骂。 直到骂也骂累了,才躺下来睡觉。经过几次之后,他发觉这不但是另一种消遣的方式,而且是一种很好的运动,经过这么一阵折腾,往往睡得特别舒适。 这样过去三天,马上产生效验。 首先,他发觉那个送牢饭的家伙趁他不注意时,在偷看他的脸色。 送牢饭的人,一直没有换过,始终都是这个一脸呆相,却长得十分粗壮的家伙。 他晓得这厮一脸呆相全是装出来的,这厮的真正身份,即使不是一名锦衣剑士,至少也是一名红衣剑士。 他过去从没有跟这家伙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开始带着几分矜持的神气,向这个家伙询问外面是什么时候。 接着,他的态度渐渐软化,开始请教对方的称呼,以及对方在宫中的职差。 对方自称名叫“杨大牛”是宫中的“杂役”,一向专在大厨房供差。对方虽然说的是鬼话,他也照样装出相信的样子。申无害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开始挑剔饭菜。 以后,当饭菜送来的时候,不是嫌饭太硬,就是嫌菜太少。 结果呢? 饭愈嫌愈硬,菜愈嫌愈少。 他没有嫌过酒,酒也愈来愈淡,酒中的水,显然都是硬给掺进去的。 三天之后,鱼肉不见了,代替的,是豆腐和笋干。 笋干和豆腐呢,吃不出一点油味。 最后,酒也没有了。 申无害开始摔盘子。 饭菜当然只有愈摔愈坏。 饭菜虽然愈来愈坏,那个杨大牛的脾气却愈来愈好。 每次他都赔笑脸,说这不是他的错。 这当然不是他的错。 因为这只是一场戏。 在这场戏中,谁也没有错。 那位剑王的目的,就是要他这位天杀星受不了,而他也正是要对方相信他已不能忍受这种生活。 几天过去之后,申无害明显的消瘦了下来。 但他的情绪反而慢慢安定下来。 因为他要使对方相信单是粗陋的饮食,并不能使他完全屈服。 结果,不出十天,他的愿望达到了,他又换了一座牢房。 ※※※※※ 这是位于剑王宫后的一间书房。 书房中只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 纸页翻动得很慢,要隔上好一阵子,才会听到那么沙的一声轻响,轻得像一片落叶。 只有一个潜究学问的人,看书才会看得这样慢,这样细心,这样入神。 但现在看书的这个人,却并不是在研究学问。 因为他手上拿着的,根本不是一本书。 外面太阳还很高,房里却已点上了灯。 因为这间书房不但没有窗户甚至连房门也关得紧紧的,如果不点上一盏灯根本就无法看到东西。 这间书房从外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间书房。 它从外表上看上去,只是一片布满青苔的岩壁,整座剑王宫,只有两个人知道在这片岩壁里面有着这样一间藏满天下各种武功秘芨的书房。 这两个人现在都在书房里。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 剑王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紧皱着眉尖,轻轻合上手中那册装订得很精致,但里面的字迹却非常潦草的小册子。 他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这上面一点也找不出有关这种武功的记载。” 麻金甲站着没动,只跟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剑王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问他什么,他皱眉头,只是一种为人属下的礼貌,表示主人说的话他已听到了,主人的心情,他也很了解。 同时也表示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听候主人的差遣,他的心神并没有因站立过久而用去别的地方。 剑王想了想,忽然问:“三郎动身了没有?” 麻金甲恭谨地答了一声:“已经动身了。” 剑王注目道:“依你的看法,三郎这次前去镇江信义镖局,会不会有什么收获?” 麻金甲抿紧嘴唇,稍稍思索了片刻,然后摇头道:“恐怕不会有什么收获”。 剑王微呈诧异之色道:“既然去了也是白跑,你为什么还要让他去?” 麻金甲道:“属下的意思,他目前留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事做,藉此机会去一下,别的好处虽没有,至少可以弄清那小子跟信义镖局的关系,如果从那小子身上,实在逼不出口供来,这多少也总是一条线索。” 剑王点点头,没有开口。 他停了一会,又抬头:“各派的邀请贴子,有没有全部发出去?” 麻金甲道:“全发出去了,不过属下已经叫艾总管暗示他们,一路上不必赶得太急,只要让外面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这样最少可以拉去一段时间,好让我们能在这小子身上多下一点功夫。” 剑王深深的又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这小子如此难缠,只知道他怀有目的而来,却无法清楚他究竟想打本宫的什么鬼主意。” 麻金甲微微一笑道:“也快了。” 剑王眼中一亮道:“你有把握?” 麻金甲微笑着道:“今天早上杨剑士报告,说那小子已瘦得不成人形,当他将一盆淡而无味的汤泡饭送进去时,那小子隔着牢门哀求他,声称可以放弃三顿汤饭不吃,只希望能有一壶酒喝喝……” 剑王道:“最后有没有替他送酒去?” 麻金甲笑道:“送去了,送去的是本宫最好的‘玫瑰露’。是从你赏赐属下,属下至今没有舍得开封的那一罐中倒出来的。” 剑王道:“为什么要送这样好的酒去?” 麻金甲笑道:“我们那位艾总管的酒量虽好,如果谈到对酒的品赏力,显然还比不上这小子,对一个欢喜喝酒和懂得喝酒的人,当然只有好酒才能打动他的心。” 剑王道:“小子喝了这种玫瑰露有何表示?” 麻金甲笑道:“什么表示也没有。” 剑王一咦道:“你不是说那小子对酒的品尝很在行吗?” 麻金甲笑道:“因为小子并没有喝到这种玫瑰露!” 剑王闻言先是一愣,但旋即露出领悟的神气,点了点头,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麻金甲又笑了一下道:“我吩咐杨剑士把酒拿近那小子,让那小子嗅到酒香,快要伸出手来时,就将酒壶缩回来,无论那小子如何哀求也不要理睬他。” 剑王点头笑道:“金甲,还是你行。像这种主意,我就想不出来。” 麻金甲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含笑问道:“主公认为杨剑士这个人怎么样?” 剑王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有此一问,面色微微变了变,凝眸迫切地道:“你可是说——” 麻金甲摇摇头笑道:“主公不必多心,我问的只是此人品行,因为这些人平日都归艾总管带领,我对他们的私生活方面,知道并不多。” 剑王这才放下一颗心,点点头沉吟着道:“这名杨剑士在红衣剑士中武功虽然不是顶好的一个,但为人还算干练,对本宫也极忠心,否则……” 麻金甲接口笑道:“你看这位杨剑士会不会偷喝酒?” 剑王又是一愣道:“偷喝酒?他为什么偷酒喝?宫中有的是酒,只要没有任务在身,我从不禁止他们喝酒,干吗要偷酒来喝?” 麻金甲笑道:“因为宫中酒虽多,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烈酒,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玫瑰露。” 剑王颇感意外道:“你是说杨剑士偷喝了你叫他送去的那壶玫瑰露?” 麻金甲笑了笑,道:“是的,大约只有小半杯光景。” 剑王问道:“他回来时,你闻到了他口中的酒气?” 麻金甲笑道:“我闻到的是另一种酒气,他说他肚子饿了,在回来的时候,先去厨房里吃了一点东西。” 剑王道:“那你怎知他偷喝了那壶玫瑰露?” 麻金甲笑道:“那壶酒我事先用另一把壶量过了,这不是属下小气,但属下却不能不防这些剑士与那小子勾搭,哪怕是出于同情,它也很可能破坏了属下的整个计划。” 剑王点头道:“这倒是的。” 他忽又露出怀疑的神气问道:“这种玫瑰露只要有小半杯喝下去,也就够一个人在酒瘾发作时止馋的了,那小半酒杯你又怎能断定是他喝了,而不是他同情那小子给那小子喝了呢?” 麻金甲笑道:“他并不知道属下已量过酒的分量,如果不是他自己偷喝的,他就不会想到用别种酒来掩盖口中的气味了。” 剑王道:“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追究也罢。” 麻金甲笑道:“属下并无追究之意,属下只是想告诉主公,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从这件小事上,却不难看出我们的计划,显已离成功不远。你想想吧,连天天不愁酒喝的杨剑士,见了这种玫瑰露,都忍不住要偷偷喝上两口,试问那小子又如何忍受得住这种美酒的诱惑?” 剑王连连点头道:“是的,你这个办法果然好得很,一个人只要找出了他的弱点,就不愁他没有屈服的一天。不查出这小子一身武功的来源,实在叫人无法安心。” 麻金甲得意地又笑了一下道:“为了使那小子早日屈服,属下打算将那一罐玫瑰露转赏杨剑士,以后叫他每日三餐就在牢房门外吃,每一顿饭都用少许这种玫瑰露,直到那小子不克自持为止。” 剑王连声称善,跟着站起身来道:“替我把这本小册子仍旧放到原来的地方,我有事要到天水去一趟,恐怕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宫中大小事务,暂时交你执掌,等会我向艾总管交代一下,要他每一天前来向你请示,希望在我回来时,事情能有个结果—— 第十一章 水底留言 申无害还记得小时在小河里摸鱼的情景。 那是每年夏末秋初,当小河中的河水,被风车差不多快要车干了的时候。 那时河水只到大人的膝盖,浑浊得像一锅泥浆,鱼都藏在洞窿里,只要一伸手便不难捉一条。 只有河里才有鱼摸,他没有在鱼池里摸过鱼。 他当然更没有在根本就没有鱼的鱼池里摸过。 而现在,他却蹲在没有一条鱼的鱼池里摸索着,心情几乎比第一次在小河里摸鱼时的心情还要来得兴奋而紧张。 目前这间新换的牢房实在太像一口鱼池了。 当他未进入剑王宫之前,他就猜想宫中可能会有这样一处地方,用以囚禁该宫认为情形特殊的犯人。 结果竟真的被他料中了。 而他也因为态度倔强,始终不肯吐露只字,再经过所作不堪折磨,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被换来这间活像一口鱼池的牢房。当初设计这间牢房的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三丈见方的一个大池子里,水放得不多不少,恰好淹及一个人的肩部。 在正对着牢房门口的另一端,有一块高出水面的木板,从牢壁间平伸出来,离水面约三寸许,看上去就像小溪上村妇们用来浣衣的水凳。 那上面就是犯人活动的地方。 坐卧吃喝,全在这块宽约两尺,长约七尺的木板上。这块木板最杰出的设计,便是它不像一般水凳那样平坦坚实,而是中央稍稍凸起,两边低平,像个人字,木质亦富弹性,只要稍不留心,便会滚落下面池中。 在一个会武功的人来说,这原算不了什么。 但一个人不论武功多高,总有睡眠的时候,一个人只要睡着了,就无法不在睡梦中翻身,有几个人在睡梦中翻身时,还会想到身底下睡的不是床铺,只是一块宽仅容身的木板呢? 申无害只进来了四天,就已滚落池中六次。 牢房中暗淡的光线,使他无法分辨水的颜色。他只知道两件事:水冷得很,而且很脏。 每次从水中爬出来,他都止不住要打冷颤,使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水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是,不能忍受,也得忍受,衣服湿了,只有脱下来,绞干了再穿。 因为木板只有六尺的长度,距离牢门尚远,每天的三顿牢饭,便不得不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传送。 传送牢饭的工具,是一个大木槽,它以一根长绳系在牢门口的铁栅上,饭盒放进去之后,便由送饭者用力一推,从水面上头浮过去,如果使力不均,很可能在半途翻覆,那么这一顿就完结了。 申无害被关进这间水牢,可说完全出自自愿。 他知道自己已瘦得不成人形,也知道长期的饥饿已使体力大为耗损,这一切都是他有意造成的,所以不论吃多少苦,他都忍受得了。 他忍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 他想喝酒。 他真的想喝酒,那怕一口也好,尤其是半夜滚落池中,再从池中爬起来的时候。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一种梦想。 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他愈想获得的东西,只有在他要求之下愈离愈远。 他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他还是向那个杨姓剑士提出了这一要求,他提出这一要求,并不是他存着侥幸心理,或者希望杨姓剑士会同情他,偷偷给他一口酒喝,而是想藉此振奋起来,使自己工作得更有精神。 杨姓剑士在宫中那位神秘人物麻金甲指使之下,拿宫中次于“百花露”的美酒“玫瑰露” 来引诱他,自以为这是很高明的一着绝招,那知实际上的效果,恰与事实完全相反。 申无害根本就没有存能喝到这种酒的希望。 一个人如果没存希望,当然就不会感到失望。最后他能看到有酒送至,并且还能闻到一阵酒香,这已经使他感到够满意了。 这天夜里,就由这阵酒香的刺激,使他忘了池水的寒冷和肮脏,比过去几天在池底足足多搜索了三倍的范围。 申无害不惜生命危险自投罗网,他究竟要在这样一座脏水牢里,搜索什么东西呢? 事情得从十二年前,他十二岁的那一年说起。 他虽然留居关外很多年,但他并不是关外人。 他出生的地方,说来也许无人能信,原来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离这座剑王宫不远,在山那一边的一个小村子。 小时他在村中,是个有名的顽童,村人都喊他小黑虎。 申无害这名字,是他到了关外才替自己取的。 他是村中一群顽童的首领,无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差不多都有他一份,就是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也得乖乖地听他指挥,如果对方不服从,他一样照揍不误。 这个村子叫福来村,是申无害外婆的家。 他三岁的上那一年,双亲出门购买年货,不幸渡船翻覆,双双落水遇难,从那时候起,他便住来外婆家里。 再没有一个孩子比在外婆家里更受纵容的了,尤其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算是有点小小的过失,大家也不忍心责备他,所以他的童年过得非常放任而自由。 他的外公是个落第的穷老秀才,在村中设了一座私塾,这位老先生对学童管得很严,学童们见到了他,无不害怕得要命,但这位老先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外孙。 不过话虽如此,在这个村子里,申无害还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他虽然调皮捣蛋,书却念得很好。他从小天资过人,到十二岁那年,五经就已读完,并且还写得一笔好字。 他外公藏书极富,申无害不但课业应付裕如,连外公的这些藏书,也多半被他浏览过了。 这些书当然都是偷看的。 所以,他不仅比他同年的孩子长得强壮,书念得快,就是世故方面,也比同年的孩子,懂的多得多。 那一年的夏天,村后小河中的河水又浅了。 有天他装肚子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等外公一走,他立即会齐几名事先约好的小伙伴,悄悄溜去村后,在小河中摸起鱼来。 没有想到,他刚刚下水,鱼还没有摸着一条,却先摸到一只小铁盒。 这只铁盒还是新的,上面只生了很少的锈痕,显见它被人投入河中才不过几天的光景,他知道事有溪跷,当时没有声张,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一个人跑去把那只小铁盒取了回来。 他费了很多手脚,方将盒盖撬开。 盒子里只有一样东西,一本裹着羊皮,装钉得很坚实,类似笔记的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上,除了潦草的字迹外,尚附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图案。 他当时一方面感觉失望,一方面也觉得很奇怪。像这样一本小册子,为什么有人要把它装人铁盒投去小河中呢? 等他抱着好奇心,花了一整夜工夫,将小册子的记事全部看完,及在小册子最后一页发现的一行草字之后,他不再感到奇怪了。 那最后一行字是:“有缘捡获此盒,并有志为武林除害者,即为金刀门第五代掌门人。” 接着是一个苍劲有力的签名式: “葛维义”! ※※※※※ 第二天,他留下一封信,悄悄离开了福来村。 在留言上,他告诉外婆外公两位老人家,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他要外出自谋生活,他会好好的照顾自己,请两位老人家不必惦念,等他有了成就,他会很快回来的。 开头的几天,他心里一直感觉很难过。 村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年老的外公外婆,都使他恋恋难舍,好几次梦中醒来,他都以为还睡在家中的那张床上。 对一个只有十二岁大的孩子来说,这次毅然离家出走,的确是一个很痛苦的决定。 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他天生一副爱打抱不平的心肠,他不能让一个可敬的老人就此冤沉海底,更不能让那老人在小册子提到的那些伪君子,戴着侠义的假面具,自私自肥,危害武林。 ※※※※※ 三个月后,他忍饿耐寒,吃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依着小册子的指引,在关外一处僻静的谷中,找着了刀圣葛维义的住处。 那是三间依山而建的小石屋。 石屋中到处零乱不堪,正屋中躺着一名男仆的尸体,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 很明显的,已有人先他一步来过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老人在小册子上的记事中,早就料及会有这种事发生。 值得欣慰的是,来人虽将三间石屋搜遍,却未能发现藏在屋后一个花盆底下的两册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 他遵照老人小册子上的指示,仅取出那两册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其余仍维持原状,并且很快的离开了那座山谷。 来人所要获得的并不是金刀心诀和金刀刀谱,而是他怀中小册子上的那些图案。但这两册金刀门的武学秘芨,对来人虽无大用,对一名新入门的金刀弟子,却是重要无比。 它等于是一座桥梁,如是不先习成这种本门基本武功,就无法获窥老人小册子上那种新创玄功的堂奥。 以后的三年,他在关外到处流浪,以替人放牛为生。 这是三年非常艰苦的日子。 他在这三年中,真正的长大了。 他已将金刀门两种基本武功练好,和他在一起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这是老人的告诫。 他如果在玄功未练成之前就被人识破他的身份,不但会辜负了老人对他的期望,甚至他自己的生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三年过去后,他脱离牧人生活,回到关内,因为修习老人这项尚未正式命名的玄功,必须要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回到关内之后,他化名沈吾海,设法在镇江信义镖局补了一个趟子手的名额。 因为他除了要藉一个安定的环境修练那项玄功之外,尚需藉此取得一些在江湖上行走的经验。 转眼之间,又是五年过去了。 在这五年中,就跟他在关外三年一样,全局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喊作小沈的这个小伙子身怀惊人武功。 当云梦双宝送去四千两黄金银票时,那位总镖头金鞭赵中元一直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天杀星,他又哪里知道这位天杀星就是局子里以前的那个越子手小沈呢? 五年多来,因为镖局的业务一直很发达,所以同仁们的待遇也很优厚,申无害每隔半年,就把这积存下来的银两,全部捎回福来村,略尽孝思。 等玄功习成,他立即辞去镖局的差事,再度去到关外。现在,他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那三间石室,仍是五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那名男仆的尸体,已变成一副白骨。 他黯然收埋了那具尸骨,并将石室清扫了一遍,然后在正室中供上恩师的先灵牌位,方才离开那座山谷。 他之所以供上先灵牌位,是因为他尚不能断定恩师是否已经遇害。 老人在那本小册子上叙述得很详尽,他在参悟了这项玄功之后,原无自秘之意,他不辞跋涉,回到关内来,本意就是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这位被人尊为剑王的盟弟,以便两人共同研修,一方面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禀赋好的弟子,好使这项绝学流传下来。 因为他觉得他们老兄弟俩年事已高,且在结盟之初,又曾有过誓言,为戢止武林中血腥日益炽烈的杀戮之风,两兄弟决定以身作则,今后有生之年,将不再开杀戒。 相知在言谈之中,他才露出一丝口风,他便从那位剑王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种令人心寒的贪婪之色。 他马上晓得他做了一件大错事! 好在剑王对他这位盟兄还有几份忌惮,同时也无法断定这项玄功是否已作成笔记;被他携带在身边,所以一时之间,尚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不过当天夜里,他就发觉窗外伏了人,在暗中窥察他的举动。 老人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他装作要赋诗,去书房匆匆录下这段经过,然后藉出外的机会,将笔记投进了河流。 老人在笔记中又说,他原可以一走了之,只是他觉得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他冒生命之险,仍旧留在宫中,希望能以感化的方法,使这位盟弟顽石点头。 ※※※※※ 老人目前是否仍被囚禁在剑王宫中呢? 这是申无害必须设法弄清楚老人之生死下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也被捉进宫中。 三年前,申无害再度回到关内。 他一回到关内,马上就听到信义镖局出事的消息,他当然心里很急,但又爱莫能助。 因为他这时自己也遭遇着一个很大的困难。 他要怎么才能进入剑王宫? 不久他就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设法弓愧剑王宫的注意。 他不能叫那位剑王知道他是刀圣新创绝学的传人,但必须使那位剑王怀疑他是刀圣新创绝学的传人。 于是,他按照恩师笔记上之记载,暗中一一去查对那些册上有名者的言行。 册子上前四名人物,就是武林四君子。 据老人记载,这四兄弟,表面上行些小善,很像是个君子,实际上无恶不作,是四个比小人还不如的大奸棍。 老人在笔记上感慨道,他可惜受了誓言的约束,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容许这种人活在世上。 他因为四君子深居内地,无法按照小册子上的顺序行事,直到在册子上排第九名的岳阳胡家兄弟被除去之后,他才去到四君子居住的地方,以老方法除去了这四个伪君子。 果然,继以四君子之后,他不过又动了太原神医、金陵公子、太湖渔隐、南剑三英少数几个人,那位剑王就被惊动了。 事实上小册子上的名单,还有长长的一串,上述的这二十几人,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剑王采取行动,真是为了武林公义么? 这事只有申无害心中明白。 因为他剪除上述诸人,全用的是同一手法,所以人人均是同一死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除了惊奇困惑之外,也许不会想及其他,但在这位剑王来说,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一定是怀疑刀圣在入关之前,就已秘密的收了徒弟,这位天杀星又是来自关外,这一定更使他放心不下。 如果他猜得不错,刀圣行前,必已告知爱徒他所要去的地方,换言之,这位天杀星若不能迅速缉获,他的丑恶面目,必有拆穿的一天。 最后,一万两黄金的赏格悬出来了。 申无害为了挽救信义镖局破产的厄运,只好提前结束他的诛奸行动,结果天从人愿,他刚一动心念,便在长沙城中遇见了那位笑里藏刀胜大仁兄。 申无害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他不知道当年剑王对待老人的方式,是否也和今天对待他的方式相同? 他坚信前这座水牢,他绝不是被关进来的第一个人,问题全在于,老人当年被关进来时,一身武功有没有被废去? 如果老人被关进来时,一身武功已废,那就什么也不用说,否则他相信,他一定会在这座水牢中找到老人所作的记号或留言! 搜索的范围,愈来愈小了。 申无害的心情也跟着矛盾起来。 刚关进这座水牢,申无害就将三丈方圆的牢底摸遍,现在他则又希望这片有限的牢底继续伸延下去,最好永远没有摸到尽头的一天。 他怕摸遍整个牢底一无所获。 池水似乎更冷了。 他的手从没有抖过,如今也止不住微微抖索起来;因为还没有摸过的地方就只剩下靠近牢门的那个角落了。 他只要再吸一口气,潜入池底,便不难马上获得分晓。 可是,他喘息着,这一口气,就是无法吸入腹内。 他呆立着,全身浸在又冷又脏的池水中,他忘了这是一池脏水,他忘了寒冷,他想分开心神,想想过去的事,可是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正在向前缓缓移动。 突然间,他怔神,几乎从池子中跳了起来。 那是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他像踩在一块麻布上,池底再不是光滑的一片。 那是字。 很多字。 一个人用大力指法写下来的字。 “后人此牢者,请保有用之身,如能脱困出宫,福来村后小河近柳树处有余投入之铁盒一只,内藏何物,启函自知。葛维义x年x月x日绝笔。” 申无害想从剑王宫中救出恩师的愿望,至此全告幻灭。 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第十二章 勾心斗角 又到了送牢饭的时候了。 地道中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是近一个月来,申无害耳中最熟悉的一种声音。 脚步声由远而近,终于在牢房口停下来。 申无害缓缓睁开眼睛。 自从关进这座水牢以来,他为了排遣寂寞,已从这种脚步声上,发现很多自我娱乐的方式。 首先,他计算出地道的长度,大约在十四五丈左右,然后他从对方脚步声由高而下,逐渐移向牢房这方面的角度,计算出这间水牢与地面的距离,可能在六丈上下。这些数字虽未必绝对准确,但也绝不会差到那里去。 除了这些,他还能从脚步声的缓急轻重上,猜测出对方的心情,以及对方送的这一顿牢饭丰盛或简陋;昨天这家伙,脚步声显得特别轻快,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当时在这个家伙的脸上,一定布满了得意的笑容。 刚才的这阵脚步声,又告诉了他一件事,今天这家伙的两只手上,一定都提了东西! 他果然一点没有猜错。 那个自称杨大牛的家伙二左手提的是一只大饭篮,右手提的则是一盏菜子油灯。 这是申无害第一次在地牢中看到亮光。 菜子油灯的光亮虽然暗弱,但对一个已经习惯黑暗的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光明,还是相当刺目的。 申无害的眼睛睁开之后,很快的又闭上了,同时向一边偏过脸去,先朝牢壁上凝视了一会儿,方才慢慢的转过脸来。 他第一个看到的便是杨大牛的那张笑脸。 这厮虽然装出了一脸呆相,但处理一件事情,却比谁都聪明。 他将那盏油灯的角度放置得恰到好处,刚好可使申无害完全看清他的那张笑脸。 那并不是一张可爱的笑脸。 不过,在这厮来说,他显然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露出了满口大黄牙,眼缝也眯得很细,如果这样还嫌不够,就非他力所能及了。 申无害注意的是那只大饭篮。 这只饭篮,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有一个人的饮食、竟要使用这样一只大篮子。 不过问题马上就获得了答案。 从木盆中推送过来的,还是一碗汤泡饭。 但那家伙却接着从篮子里取出一大叠菜盒,盒盖掀开之后,香气迅即充满整座水牢。 申无害已嗅出那是一盒红烧肉,一盒焖黄鱼,一盒溜玉笋,以及一盒什锦烩豆腐。 这都是他所喜欢的几样菜。 但这几样菜却与他完全无缘分! 那家伙跟着又拿出一壶酒,然后排头嘲他笑笑,便席地而坐,自斟自酌,享用起来。 申无害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快的吃完了他的那碗汤泡饭,他知道如果他不快吃,这碗汤碗饭他就吃不下了。 那家伙一直在拿眼角溜着他。 申无害将一碗汤泡饭吃得这般津津有味,似乎颇出他意料之外。 申无害将空饭碗放进木盒,用力推了一把,喊道:“接住,伙计,碗过去了。” 杨大牛接下了空碗,故意叹了口气道:“这种汤泡饭真亏你伙计吃得下,要是换了我杨大牛,我宁可活活饿死,这种饭我也不吃。” 申无害道:“好死不如恶活,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不吃又能怎么样?” 杨大牛又叹了口气道:“别人不清楚,我杨大牛可清楚得很,这可说全是你这家伙自作自受。” 申无害道:“这话怎么说?” 杨大牛道:“在以前那间牢房里,你伙计吃得并不坏,只要你伙计随和点,又怎会吃这种的苦处。” “吃苦也有吃苦的好处。” 杨大牛道:“什么好处?” “可以活得久一点。” 杨大牛睁大了眼睛道:“吃苦……可以活得久一点?我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申无害笑道:“因为我如果贪图生活上的享受,我就必须照直说出我的师承,以及这两年来我四处杀人的秘密。目前,我仍然能够活着,就靠我什么也没有说;等我一旦说出了这些秘密,我的这条性命,也就报销定了,我敢打赌到时候我绝不能活着吃到下一顿!” 杨大牛呆了一阵,忽然摇摇头道:“你伙计想得太多了,我不相信事情会有你伙计想象的这般严重,我敢说我们头儿绝不是这样的人。” 申无害笑道:“那么,你以为你们头儿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杨大牛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心中则在暗暗盘算,要想一个什么方法,才能使这位天杀星回心转意。 他在红衣剑士中,各方面的表现,一向并不突出,要想升格为锦衣剑士,这可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他思索着,一面试探着又说道:“你伙计知不知道本宫已发出请帖,邀请各派掌门人,于接获请帖后前来剑王宫集刽” 申无害道:“知道。” 杨大牛道:“那么你伙计还担心什么呢?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这位天杀星已被捉来剑王宫,我们头儿若是私下处置了你,他将如何向各派掌门人交代?” 申无害道:“要找藉口我可以一口气举出三千二百个来,如果还有足够的时间,我还可以再加一倍!” 杨大牛有点感到失望。 他扬着半边脸孔道:“那你伙计是准备坚持到底了?” 申无害道:“也不一定。” 杨大牛心里一动,希望又告燃起,当下故意装作漫不为意的道:“那你伙计打算到什么时候才肯说出来?” 申无害道:“到我对刚才这种汤泡饭完全失去了胃口的时候。” 杨大牛想起他刚才吃汤泡饭时,那副津津有味的神气,忍不住在肚子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申无害忽然笑了笑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伙计一件事。” 杨大牛强忍着抬头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对刚才的这种汤泡饭,我已经没有什么胃口了。” 他又笑了一下,缓缓接着道:“如果你伙计目前只是一名红衣剑士,我愿意奉送你一个升为锦衣剑士的机会你可以马上去把你们那位文大总管请来!” ※※※※※ 无情金剑几乎不敢相信杨姓剑士的报告真有其事。 杨姓剑士急得指天誓日,说一点不假,他是亲耳听到那位天杀星的承诺,才赶来报告,如果没有这回事,他原当众人的孙子! 无情金剑又过去跟那位代摄宫政的师爷麻金甲商议应付之策。剑王因事去了天水,尚未返宫,每逢剑王不在,宫中大小事务,便由这位麻师爷全权作主,无情金剑的名义虽是宫中总管,但还有一个人他管不着,这个人便是麻师爷。 麻师爷认为那小子忽然愿意招供,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吩咐无情金剑应该马上赶去水牢中看看。 申无害憔悴瘦弱的神情,连无情金剑也为之暗暗吃惊。 他隔着铁栅问道:“你老弟找我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申无害道:“是的,有话要说,说一些你们最喜欢听,也是你们最希望听到的话。不过在我说出这些话前,我有一点疑问,必须要先向总管请教!” 无情金剑道:“什么疑问。” 申无害道:“我想知道,在坦白招供了以后,我还能活多久?” 无情金剑道:“老夫保证将没有一个人会动你一根毛发。这是你老弟早就知道的事,你的生死,必须由各派掌门人会议后,才能决定。” 申无害说道:“这只是你艾大总管的保证,对吗?” 无情金剑道:“剑王因为去了天水,刻下不在宫中。我是全宫总管,当剑王不在时,我的一言一行便代表着剑王宫!” 申无害道:“我不敢说不信任你大总管的保证,不过我申无害只有性命一条,所以我希望能有些比口头保证更实在一点的东西。” 无情金剑道:“那你老弟要怎么办?” 申无害道:“首先我希望能换一间牢房,里面的光线必须够让看得到每一个角落。这间牢房必须像现在这座水牢一样的坚固,你们可以不担心我会逃出去,我也可以不担心有人偷进来。同时,我还要求在牢门里面装上一个响铃,好叫它在有人进来时,随时能喊醒我!” 无情金剑道:“可以照办。” 申无害道:“这只是条件之一,单是这个条件,并不足以保证我的安全。” 无情金剑道:“老弟一身武功未废,再加上这些措施,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申无害道:“我不能不吃东西,毒死一个人要比刺杀一个人方便得多,这是一个人人都能想得到的主意,我对下了毒的食物,一向不感兴趣。” 无情金剑蹙额道:“这就难了……” 申无害道:“一点不难。只要你们的计划之中没有这一着,我可以告诉你们怎么做。” 无情金剑道:“怎么做?” 申无害一指那名杨姓剑士道:“我要这位和我住在一起,有东西送进来,等他先尝过了,我再动筷子。” 杨姓剑士一听要和这位天杀星住在一起,脸孔马上变了颜色,当下急忙说道:“我可以另外派人来。” 申无害道:“不行,我就喜欢你,你喝酒时,那神气太可爱了,我一向喜欢和喝酒风度好的人在一起。” 杨姓剑士还想再说什么时,无情金剑已沉下脸来,摆手一拦,冷冷喝道:“用不着你多说!” 杨姓剑士低头应了一声是,赶紧住口。 无情金剑又转顾牢中道:“就派一个人和你住在一起也是件小事,但你老弟难道不怕和你住一起的这个人对你不利?” 申无害道:“你们可以用一条短链子,将他拴在牢中一个固定的地方,只有我在需要他品尝食物时才走近他,当我睡觉时,我可以离他远一点,他的穴道可以不点。但链子却必须坚固。” 无情金剑点头道:“好,就这样办,一切如你老弟的吩咐,我马上去派人收拾另外一间牢房。” 无情金剑离去之后,杨姓剑士苦着脸道:“我杨某人跟你老弟无怨无仇,你老弟何必一定要跟我杨某人这样过不去?” 申无害笑道:“跟天杀星住在一起,有吃有喝,有谈有笑,那点不好?” ※※※※※ 在剑王宫中,事实上并没有一间像申无害所指定的那种牢房。 无情金剑出来与师爷麻金甲私下商量的结果,决定临时腾出一间库房来,权且充作牢房。 两人都清楚天杀星的脾气,他要星星,你就不能给他月亮,否则必然会前功尽弃。耗尽心机,苦等了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机会来了,自是丝毫大意不得。 好在宫中的库房,与一般牢房也无甚分别,安全方面,绝无问题。 如果站在另方面讲,它比牢房也许更方便。 因为在这库房内,为了收藏名贵的物品起见,或多或少都设有几道秘密的门户和机关,如果利用这些秘密的门和机关,来对住在房中的人下手,当然更为省事。 第二天,一间库房清理出来了。 申无害对这间库房改成的牢房很感满意。 这间临时牢房虽然只有一碗口大的天窗,空气也并不怎么通畅,但比起那座水牢来,已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而最大的分别是,以前他只有一个人住,现在则有人陪伴着他。 上了链子的杨姓剑士,样子看来非常可笑。 他因为剑士的身份已经暴露,脸上那种装出来的呆相,也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则是狡猾中透着几分阻险狠毒的本来面目。 申无害换到这间临时牢房中来,曾提出另一个新的条件。 他说过去这二十多天,他被折磨得太厉害,必须先让他将息两三天,他才有精神回答问题。 无情金剑认为这一请求并不过分,所以毫不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他。 申无害饱餐了一顿,本来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只是不知怎么的,他一看到杨姓剑士像狗一样的拖着链子走来走去,心里觉得好笑,倦意亦告消失,想睡也睡不着了。 他笑着问道:“伙计,你的武功是属于当今那一派别?” 杨姓剑士一肚子火,生气都来不及,那里还会理他。 申无害碰了个软钉子,一点不以为意,他笑着又说道:“那么,我们换个话题,来谈谈女人怎么样?有个叫如意嫂的女人,你伙计所说过没有?” 杨姓剑士突然转过脸来,虽然没有马上开腔,但是双目中已不自禁的射出一股异样的光彩。 他显然在等申无害继续说下去。 申无害又笑了笑道:“别人问我的话,我不一定会回,但如果我问别人的话,却希望我问一句,对方就口答一句。所以,你伙计最好先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伙计是跟什么人学的武功?” 杨姓剑士知道受了戏弄,一张面孔登时涨得通红。 申无害见他仍然不肯开口,突然一沉脸色道:“你再不开口,我可不客气了!” 口中说着,右手食中二指一骈,蓦向对方眉心点去! 杨姓剑士大惊失色,双肩后仰,两掌撑地,一个倒翻,脚上的铁链震得花啦作响,差堪以毫厘之微,避开了这一指。 申无害藉题发挥,无非想看看官中这些剑士的身手究竟如何,其实并无伤害对方之意,他若是真的出手,对方就是一名锦衣剑士,也休想躲得开这一指。 他这一试之下,发现这名红衣剑士身手果然矫捷不凡,几乎与南阳葛氏兄弟不相上下,这使他不禁暗暗警惕。 剑王宫的剑士,总数不下五百之众,一名红衣剑士就具有这种身手。用来操纵武林,武林中哪一天才能得太平? 杨姓剑士知道申无害有心相试,虽没被这一指点中,却已吓出一身冷汗,这时连忙高声叫道:“我说,我说……” 申无害哈哈大笑道:“现在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了!我敢打赌,你伙计一定是武当下院出身的俗家弟子。你的授业师长,如果不是一箪道人,必然就是一瓢道人!怎么样?伙计,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杨姓剑士闻言不禁一呆。 倘若申无害只猜他是武当俗家弟子,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因为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有如名家的书法一样,各有其独特的风格,即使写的是同一个字,它落在内行人眼中,只须一看其勾画与架势,便不难判定它是出自何人之手笔。 他刚才用来自救的这一式,乃武当派有名的“金蚤弹身”。只要是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谁都会知道他是武当弟子。 但是他不明白,这位天杀星何以能从这一招式上断定他出身武当下院?而且指明他的授业恩师,不是下院八仙中的一箪道人,就是一瓢道人? 他怔了一会儿,方才瞠目讷讷道:”“不错……你猜对了。可是,你……你……又怎知道我杨某人是下院的俗家弟子?而且判定我的业师,不是八仙中的一箪就是一瓢的呢?” 申无害大笑道:“我本来可以卖个关子,不过我觉得一个人要引起别人的怨恶,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话说到紧要处,忽然没了下文,我们相处的日子也许还很长,得罪了你伙计,我也没有好处,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伙计,这里面一点玄奥没有,如果你是武当上院的俗家弟子,刚才当我出指相试时,你就该使用‘银鲤横腾’,而不会使用‘金蚤弹身’了!” 杨姓剑士愕然道:“为什么?” 申无害笑道:“敌人正面攻击时,向后退避还不及横里闪躲来得安全,这便是出身武当上院和下院的分别。上院弟子,艺满出师时,多半要受掌门人之考验,像这一方面的常识,一名上院弟子,绝不会不知道。” 杨姓剑士的面孔不由得微微一红。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问道:“那么……” 申无害笑道:“我又怎知道你是下院中一箪或一瓢的弟子,是么?” 杨姓剑士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呢?” 申无害笑道:“这个秘密说出来,希望你朋友别生气。” 杨姓剑士答道:“你说,我不会生气的。” 申无害笑道:“就我所知,武当下院八仙中,就数‘一箪’和‘一瓢’这两个道人最懒,授艺时也数这两个道人最不认真。如果你的业师是八仙中的另外几位,刚才你在避开我那一指之后,紧接着应该有个还击的动作才对。兵家有云:攻击,便是最佳的防卫。只知退避,不知还击,是最笨的应敌之策,如果此人出身武当下院,他不是一箪或一瓢的徒弟还会是谁的徒弟?” 杨姓剑士脸孔不禁又是一红。不过,他在心底下,却不得不佩服这位天杀星卓越的识见。 今天,他虽然受尽了这位天杀星的奚落,但如严格地说起来,这对他是有益的。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正待遇去屋角休息时,忽然神色一动,轻轻咳了一声,又笑着道: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被人一眼便能辨认出它是何门何派,我认为就不能算是最好的武功;因为这样可以使人知道用什么方式来化解;任何有方式化解的招式,便与花拳绣腿无异!” 杨姓剑士道:“这道理谁都懂,可是……” 申无害截口笑道:“你意思是说,这一点根本无法办得到,是吗?” 杨姓剑士道:“是呀!任何一种武功,绝不能只使用一次,便以其他招式代替,若是使用次数一多,自然难免被人辨认出来。” 申无害笑道:“不尽然。” 杨姓剑士道:“何以不尽然?” 申无害笑道:“我可以举个例子,譬如我申某人用以杀人的一种武功,至今已两年多,就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那是一种什么武功。” 杨姓剑士道:“这只能够是一种例外。” 申无害道:“为什么呢?” 杨姓剑士道:“因为谁也没有看到你是如何出手的,你叫别人怎知道它是一种什么武功。” 申无害道:“我本来可以证明给你看,但我现在并不想杀人,而且在这间牢房中,也无人可杀,所以我只能以另一种武功代替。我将要施展的这种武功,相信你伙计就是连看十遍,也必然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杨姓剑士大喜,连忙说道:“我不相信。” 申无害笑笑道:“你当然不会相信,等你看过后,你就相信了!” 说着,他走去对面墙下,伸手在墙上用力划出一个小圆圈,位置在头顶上方尺许处。 他转过身去道:“看到这个圆圈没有?” 杨姓剑士道:“看到了!” 申无害又退回原来站立的地方,扭头笑道:“好!现在你看清楚。” 杨姓剑士点点头,神色显得异常紧张。 申无害足尖一点,身形平飞而起,半空中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就像普通武人练习点穴一般,突向墙上那个小圆圈笔直点去! 双指透墙而入,然后就全凭这两指的力量,将整个身躯虚悬在半空中。 杨姓剑士不禁看呆了! 他曾听说过少林有一种般若禅功,凭一根手指的力量,可以在青石上写字,只是这项绝学失传已久,尽管有人这样说,但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过。而现在,他亲眼看得明明白白,这位天杀星不但能以指力轻易地点穿了如此坚厚的墙壁,而且还能将整个身躯的重量都交在两根指头上,尤其难得的是,他的一条右臂,仍跟伸出时一样平直,双腿离开地面,足有尺五上下,但却自然得就像站在实地上一般! 这是一种什么玄功呢?他知道除非这位天杀星肯告诉他,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到答案。 因为,他相信恐怕谁也没有见过这般神奇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绝学! 申无害身躯微曲,双足飞抬,对准墙面一蹬,一个倒翻,飘然落地,脸上神色如常,就像刚才这番展露,根本没花什么气力似的。 他望着杨姓剑士微微一笑道:“怎么样?伙计。你伙计刚才有没有看清楚?要不要我重来一遍?如果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种什么武功,你伙计说得出来吗?” 杨姓剑士只是摇头。 他几次想开口,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能够说出来。他显然觉得他所想到的话,都不是心底真正要说的话。 他当然清楚了,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申无害望了他一会,不知为何缘故脸上笑容忽然消失。 他思索了片刻,突然皱皱眉头转身走开。 杨姓剑士感觉很迷惑—— 第十三章 金蝉脱壳 申无害在房中负手踱了几圈,忽又停了下来,抬头望向杨姓剑士道:“有一件事你伙计知道不知道?” 杨姓剑士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你伙计可知道我要你留下来陪着我的真正用意?” 杨姓剑士道:“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申无害摇摇头道:“那只是一种藉口。”, 杨姓剑士茫然道:“那么……” 申无害接着道:“杀人的方法很多,下毒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他们如果真想取我性命,我就是有着通天本领,也无法逃出他们的掌握。现在,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伙计,我要你留下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杨姓剑士瞪大了眼睛,说道:“另一件是什么事?” 申无害道:“一宗交易!” 杨姓剑士愕然道:“一宗交易?” 申无害道:“是的,一宗交易!只要伙计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我愿意将刚才这套绝学,偷偷传授给你。” 杨姓剑士呆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没有人愿意自己成为天杀星第二,但却没有一个人不愿意具有像天杀星那样一身武功。 这种话由天杀星本人亲口说出来,也许只是一种死亡的诱惑,但只要是一个练武的人,就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杨姓剑士回过头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脸四下张望,虽然他并没有表示答应,他也不愿这番话为第三者听去。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你伙计是个聪明人,所以我也不必向你伙计多作解释。你们那位艾大总管奉命苦苦折磨于我,无非就是为了我申某人这一身武学。如今形势已明显得很,什么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只要我将这一身武学交出来,我这条性命,也就完定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所以,我现在不妨再告诉你伙计一个秘密,我答应他们三天后招供,其实,也是假的!你伙计想想吧!不招供,反而可以活得久些,我若是真的招了供,岂非跟自己过不去吗?” 他本来想笑,但结果却叹了口气又道:“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三天之后,我若是拒不招供,就算还能活下去,那日子也够瞧的……” 他不知忽然想起什么,仰脸望着屋顶没有再说下去。 杨姓剑士舐了舐嘴唇道:“我……” 只说出一个我字,就停下了,他发觉喉头好像哽着一口痰,声音也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等咳过一声,清清喉咙,才接着道:“我……我必须向你老弟声明一下,你老弟的遭遇……我很同情……不过,我杨某人在宫中只是一名红衣剑士,地位虽不算太低,但权力却极有限,如果……如果……你老弟的意思……是……是想我杨某人设法放你老弟出去,那我杨某人只能说一声抱歉……就是杀了我……我也办不到。” 申无害侧目道:“我这样要求过你没有?” 杨姓剑士心头一宽,脸上登时露出喜色。 他一直担心一件事,担心这位天杀星以助他脱逃为交换条件。 既然这事不在条件内,他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他想着,故意装出一脸严肃的表情,下巴一抬,慨然说道:“好,你老实说吧!只要这件事我杨某人能力所及,我杨某人,一定不使你老弟失望就是。” 申无害冷笑了一声道:“一个人如果自知生路已绝,第一个升起的念头,必然是如何设法报复,这种心情想你杨兄一定了解……” 杨姓剑士点点头,表示他很了解。 申无害语带根意,沉声接下去道:“我要你杨兄为我办的事,就是希望你杨兄能在我死后,设法将我今天的遭遇转告我的两位师弟……” 杨姓剑士一呆道:“你你还有两位师弟?” 申无害道:“我这两位师弟,天资均较我为佳,所以你杨兄尽管放心,这件事就是泄露出去,你也不必为安全担忧。” 杨姓剑士忙道:“你这两位师弟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申无害道:“这一点还请杨兄原谅,我一时还不能说出他们住的地方。” 杨姓剑士道:“那我将来如何与他们联络?” 申无害道:“我当然会告诉你联络的地方。将来,我死了之后,你可找个出宫藉口,将我在宫中遭害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写下来,送去襄阳第一客店。” 杨姓剑士道:“交给谁收?” 申无害:“信封上什么也不必写,这是我们师兄弟之间联络的暗号,你只要送过去,他们就会收到。” 杨姓剑士道:“他们一定会去?” 申无害道:“每年至少两次。” 杨姓剑士道:“信就交给栈房的账房先生?” 申无害道:“是的,那位账房先生也不认识我这两师弟,但他并不需要知道这些,我已经给过他不少好处,他接到这种信,只须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我那两位师弟自会过去收取。” 杨姓剑士点点头,忽又抬脸迟疑地问道:“时间一共只有三天……在这三天之内……你那套武学……我……我……学得会吗?” 申无害道:“要想修习成功,三年时间也不够,如果只传心诀,一天半的时间也就尽够了。” 杨姓剑士欣然说道:“好,就这么说,一言为定。” 申无害正容道:“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你杨兄知道,这是一个人的良心问题,所以我想先请你杨兄起个誓,好叫我死也死得瞑目。” 杨姓剑士忙说道:“皇天在上,我杨某人若是违背诺言,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 无情金剑走出密道,很久没有说话,心情似乎很沉重。 但当他抬起头来时,却看到麻师爷正在望着他笑。 无情金剑不觉一怔,讷讷说道:“师爷何事好笑?” 麻师爷微笑着:“总管皱眉头,是为什么事,十我笑的就是什么事。换句话说,我是在笑你总管,笑你总管在听到这种大好消息居然还要皱眉头!” 无情金剑又是一怔道:“师爷认为那小子还有两位师弟是好消息?” 麻师爷笑道:“难道不算好消息?如果连这种消息都不算好消息,那你总管还希望什么更好消息?” 无情金剑愣然道:“这是什么好消息?” 麻师爷笑道:“至少我们已可不必再为看管这小子而烦心。” 无情金剑道:“师爷打算了结这个小子?” 麻师爷笑道:“还留着干什么?小子一身武学已传给杨剑士,至于师门秘密,还有另外两个小子可供追查,我不信杨剑士和那另外两个小子,会比这小子更难对付。” 无情金剑仔细一想,觉得麻师爷这番话果然大有道理,当下不禁眉飞色舞的抬头问道: “那么师爷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麻师爷笑笑道:“当然得等这小子将一身武学交出之后。” ※※※※※ 两天很平静的过去了。 由于申无害传授得法,杨姓剑士只花了一夜工夫,便将整套玄功的心诀,以及修习时必须注意的运气方式,全部记得滚瓜烂熟。 这位红衣大剑士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一套天下无敌的武学,这么容易便被他获得了。 获得这样一套武学。他付的代价是什么呢? 仅仅是一项简单的承诺一项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不得好死? 笑话! 当年他诱骗他那个表妹和他成其好事,他就发过这样的誓:如果将来他不娶她为妻,他日后一定不得好死! 结果他并没有娶她为妻。 不得好死的,反而是那位痴情的表妹,她一听说表哥娶了别人,第二天,就投了河,了却一条性命。 以后,像这样的誓言。他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变了口头禅,如今他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不过,这却使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干年前,一名相士为他看相,曾预言他年过四十以后,将会遇见贵人,届时在这位贵人扶持之下,必将转交好运,富贵荣禄,垂手可得。 他原以为这只是江湖术上讨好顾客的套话,没有想到这名相士的预言,竟真的应验了。 学会了这样的一套武功,富贵荣禄还愁不会到手?申无害进宫的那一天,正是他四十岁的生日。在这以前,他也曾想过,相士说他四十岁以后会交好运,可能是指他将由红衣剑士升为锦衣剑士,所以他一直认为他命中的贵人,不是剑王便是无情金剑,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所谓贵人竟是这位杀人如麻的天杀星。 他准备将来出宫之后,若是还能找着那名相士,他一定得好好的酬劳一番。 ※※※※※ 送牢饭的已换了一名姓阴的锦衣剑士。 这位阴姓锦衣剑士名叫阴福生,以擅发各式暗器见长,他也是红衣剑士的队长。 过去,杨姓剑士曾受过他们这位队长闲气,因为这位阴队长脾气很特别,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喜欢看别人当众受窘,杨姓剑士由于一身武功在红衣剑士群中并不如何突出,而就成了他经常奚落侮弄的对象。 如今杨姓剑士每次看到他们这位队长提着饭盒进来,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发狠:“你这厮等着瞧好了!有朝一日,待老子玄功练成之后,你他妈的不叫你这厮好好的当众出一次丑才怪!” 牢房上的门铃又响了。 一个人只要不闲着,往往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现在的杨姓剑士,感觉就是如此。 他在感觉上,好像刚吃过中饭还没有多久,想不到一转眼晚饭又送来了。 申无害隔着栅门向那位红衣剑士队长问道:“你有没有记住多带一点酒来。” 那位名叫阴福生的队长举起左手提着的一只大酒壶,笑着回答道:“像这样一壶,你看够不够?” 申无害点点头,感觉十分满意。 他看出那是一只特大的十斤壶。 杨姓剑士的酒量非常有限,而且杨姓剑士喝多喝少还可以由他加以限制,有了这样一壶,尽他够过瘾的了。 更令申无害满意的是,这一顿的下酒菜,也特别丰富。 打开菜盒,香气四溢,几乎全是他平日所喜欢的几样菜:红烧肉、蒸香鱼、什锦豆腐、醋溜笋、蒸风鸡、爆炒韭黄,样样俱全。 申无害不禁点头道:“好菜!” 那位红衣剑士队长只是微笑,没有开口。 他心里想:这已是你这位天杀星的最后的一顿,菜当然要烧得好一点。 ※※※※※ 麻师爷已算定,美酒佳肴当前,这一顿申无害一定会喝得酩酊大醉。 结果不出他的预料,申无害果然醉了。 无情金剑接到那位红衣剑士队长阴福生的报告之后,主张马上动手,但麻师爷却不以为然。 你已听说这位大杀星的酒量很大,十斤酒喝下去,是否真的醉了,颇成疑问。 所以他认为最好由这位红衣剑士队长带着淬毒暗器,再去密道中暗地里加以观察,如果证实这位天杀星真的醉了,而非故意装醉,便以暗器收拾,这样将比打开牢门进去动手,要方便多,也安全得多。 无情金剑点头称善。 于是,那位红衣剑士队长带着暗器,再向那座由库房变成的牢房悄悄掩拢过去。 这时约莫二更左右,夜色很暗。 宫中守卫很严,平时人班巡查人员一向禁止闲人走动,即使身份最高的锦衣剑士,亦不例外。 不过今天所有的剑士,事先都已接得吩咐,今夜红衣剑士队长阴福生的行动他们可以不必过问。 所以这位红衣剑士队长这时的行迹虽然显得有些鬼鬼祟祟,但一路上却未受到任何干扰。 牢房中一片沉寂。 壁上那盏油灯,灯光却越缩越小,如果不剔灯蕊,眼看就要熄灭。 申无害沉睡如故,那只空壶已被踢去另一角。 只有杨姓剑士似乎尚未睡熟,不时辗转反侧,脚上的铁链也跟着不时发出一二声牵动的声音。 阴福生注视了一会儿,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再等待的了,于是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摸出三支毒镖。 他将墙壁上的那扇活门轻轻拉开,缓缓将手臂伸了出去。而他的一双眼光,则如终未曾离开过屋角正在睡熟中的申无害。 他也许用不着如此小心,但这位天杀星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开在墙壁上的那扇活门,拉足了约有一尺见方,他如果发觉情形不对,虽说随时均可将手臂缩回来,但是,他这条手臂与别人不同,这条手臂对他太重要了,即使丢了性命,他也不能让这条手臂落在这位天杀星手里。 不过,他的这番顾虑,显然是多余的。 因为屋角那位天杀星睡得就像死人一样,从他刚才走进来直到现在几乎连身子都没有翻动一下。 当然,小心一点,总是好事。 这位红衣剑士队长惟恐迟则生变,容得手臂伸出,立即运腕一抖,三支毒镖成品字形向屋角发射过去! 这种淬毒飞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当它用来暗算一个人时,它并不需要命中这个人的穴道。 它只要沾上对方一些皮肉,毒性就会很快的蔓延开来,即使大罗神仙,亦鲜回生之术。 当下,只见蓝光一闪,屋角的鼾声顿告寂止。 大功告成了! 可笑的是那位杨姓剑士,直到他们这位队长走进房中将油灯剔亮,同时狠狠踢了他两脚,他才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居然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当然更不知牢房中已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阴福生也懒得再去理他。 他取下壁上那盏油灯,向屋角走去。他已很久没有使用这种笨重的暗器,他想看看三支毒镖是否都打中了他认取的部位。 天杀里面壁而卧,三支毒镖分中左右双肩及后脑门,流在地上的血液,已变成一片紫黑色。 阴福生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容。 因为三支毒镖所命中的部位,全与他所认准的部位不差分毫,他相信在这么黄淡的光度下,全宫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打得这样准确! 就在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觉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天杀星的一颗脑袋,仿佛稍微大了一些。 这颗脑袋,他很眼熟,虽然一时想不起这是谁的脑袋,但是这颗脑袋不管是谁的,绝不是天杀星的脑袋。 身后有人笑着道:“怎么样?伙计。什么事情不对劲?” 阴福生想起是谁的脑袋了。 杨姓剑士的脑袋! 可惜已经太迟了。 等他发觉事情不妙,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他的右肩。 申无害含笑接着道:“一个人杀人杀多了,他经常想到的一件事,自是如何避免自己也被人杀。你们对于这位天杀星,实在估计得太低了,你伙计用不着挣扎,也用不着害怕,我会将你们的尸首妥为收藏,全剑王宫将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已死去,因为我向这位杨朋友借用的,只是一套衣服,而要向你朋友借用的,除了衣着之外,还有你朋友锦衣剑士的身份。宫中不见了你伙计,天杀星也跟着失了踪,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吗?” 阴福生沙声抖索着道:“小人……是……奉命行事,只……只……求申大侠……高抬贵手,不管申大侠吩咐什么,小人……无……无……无不惟命是从。” 申无害笑着接下去说道:“他们一定会以作伙计临时改变主意,将我这位天杀星挟持出宫,希望从我这儿逼识武功,等会我就会这样做,让官中值夜剑士看到你扛着一个人,匆匆出官而去。因为你今夜领有特殊使命,我想那些值夜的剑士,必然不会加以拦阻。”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你伙计在宫中的地位不低,对宫中的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你伙计如想活得久一些,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量我话说,把你所知道的事,全说出来。好了,这里呆得太久,总没有什么好事,我们可以换上衣服上路了。”—— 第十四章 高手云集 宫中值夜的剑士看到他们红衣剑士队长扛着一个人向宫外如飞奔去,人人都为之大惑不解,但艾总管有令在先,今夜这位红衣剑士队长的行动,谁也不得过问,所以那些剑士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加以盘诘。 一直等到候在麻师爷书房中的无情金剑感觉那位红衣剑士队长没有理由一去这么久,与麻师爷亲自走去牢房中一查看,才知道已经出了大祸事。 两个人全吓得魂飞天外,两张面孔登时变得比死去的杨姓剑士那张面孔还要难看万倍。 人呢? 两人起初还以为那位红衣剑士队长为天杀星伪装酒醉所趁,及至召来前宫值夜剑士一问,才知道一切恰恰相反,原来是那位红衣队长劫走了天杀星! 两人查出了“真相”,惶惑骇异之余,全忍不住勃然大怒! 两人不待商议,便集合“黑”“白”“蓝”“红”“锦”等五级剑士,以其中一百八十人编为三十六班,每班五人,由锦衣剑士领班,立即封锁前后山所有通路,展开搜索,另以其中八班人分四路向山外追踪。 使这两位剑王宫主脑人物稍稍感到安慰的是,那位天杀星虽然被劫走了,但一身武功显已受制,他们现在要缉拿的,只是宫中一名锦衣剑士,这当然要比对付天杀星容易得多。 麻师爷回到角院,东方已微露曙色。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折腾,他感觉疲累得要命,他决定什么事也不管,先关上院门,好好的睡一觉再说。 他住的这座角院,是附属于后宫的一部分。 整个剑王宫分两大部分。 宫成扇形,扇面的边缘,广达十余里,就像一座小小的万里长城,在城墙上,每隔三五十步便有一个碉堡,这些碉堡是宫中的了望哨,也是那些剑士的起居之处。 后宫则像一个平放的器字。 中央为剑王之寝宫,四边之小方口,是四座孤立的角院,是卫宫剑士的值宿之处,前面的两座角院则由他和总管无情金剑所占用。 无情金剑已有妻室。 在他这座角院里,只有一名叫麻祥的书童和他住在一起。 由于这边是属于内宫的范围,除了剑王本人之外,任何剑士未经许可,是不敢随便闯进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到这座角院,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叫嚣和纷扰,有的只是一片宁静。 在客厅里他没有看到书童麻祥。 但他却看到案炉中燃着一炷香,看到那炷点燃的线香,他突然之间呆住了。 天都快亮了,她来干什么? 他皱着眉头,向卧室中走去。 床沿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书童麻祥。 她正在望着他笑。 麻师爷走过去道:“你不是说小云那丫头这几天身子不舒服么?” 她飞了他一眼掩口道:“那丫头人小鬼大,她想要小洋过去,比奴家想过来这边还要想得厉害,你一连几天不放小祥过去,她的心情当然好不了。” 麻师爷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放小祥过去,实在是这几天宫中大乱,我几乎腾不出一些时间来和你……” 她倒进他的怀里,狠狠拧了他一把道:“亏你说得出口。” 麻师爷道:“我说的是真话。” 她嗔哼了一声道:“我们每次见面,从没有超过半个时辰,有几次回到宫里,连那小两。 口子都还没有完事……想想真叫人气恼,你竟连一个书童也不如……你连这么一些时间也抽不出来,你忙些什么?” 麻师爷皱眉道:“云娟,你不知道,你我身份不同,你是我们头儿最得宠的三夫人,我又是他视为第一心腹的师爷,一旦我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为人发觉了,他们做下人的,充其量鞭答一顿,也就了事了,我们两人会有那么便宜?谨慎一些,总是好事。” 三夫人道:“他目前又不在宫中你怕什么?” 麻师爷忽然道:“云娟,你知道不知道那位天杀星今天刚刚被人劫走了?” 三夫人云娟一怔道:“被谁劫走了?” 麻师爷道:“宫中的那个红衣剑士队长。” 三夫人道:“阴福生?” 麻师爷点了点头。 三夫人又道:“这个姓阴的听说非常忠心,他为什么要劫走这位天杀星?” 麻师爷苦笑道:“谁知道,这事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三夫人道:“这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麻师爷苦笑道:“你想呢?” 三夫人呆了一会儿道:“那怎么办?老鬼对这位天杀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从天水回来之后,如果听到这个消息,岂不要迁怒于你?” 麻师爷没有开口。 三夫人忽然低声道:“金甲,我看这是一个机会,你懂武库的开启之法,我知道宫中的财宝藏在什么地方,我看……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卷起细软,一走了之。” 麻师爷神色微微一动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三夫人低声接着道:“你还年轻,你的一身武功,也比姓艾的强,如再能获得武功的秘芨,将不难成为第二个剑王,像目前这样寄人篱下,那一天出得了头?你……你……好好的想一想吧!” 麻师爷眼望远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也有我的计划。” 三夫人道:“你的计划?你有什么计划?” 麻师爷道:“我的计划也许不及你这个主意来得干脆,但却来得安全得多,我们如想逃走,一定摆不脱老鬼的掌握,这一点你该清楚,万一白赔两条性命,实在划不来。” 三夫人道:“老鬼出门时,曾将宫中事务全权交代于你,如今天杀星被人劫走了,你想老鬼回来之后,他会放你过去?” 麻师爷道:“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我已想妥卸责之策,老鬼回来之后,我自有办法应付。” 三夫人叹了口气道:“奴家全是为了你着想,只要你有办法,我当然没有话说。” 她说着,除下头上的小帽,露出一头如云秀发,接着又缓缓卸下身上那袭长衫。 一名俊秀的书童,转眼变成一名曲线玲珑、仪态万千的少妇。 她瞥了他一眼,向床里边滚去。 她拉开锦被蒙上了头和脸,却将一双修长而白润的大腿露在锦被外面。 那是一双动人的腿,一双令人心跳的腿。 没有一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双腿还会感觉疲劳。 麻师爷瞪着床上的那双腿,心头腾腾跳动,周身血脉贲张,呼吸不期而然地迫促起来。 他已没有一丝丝的疲劳感觉,他这时有的只是一股吞噬和摧打一切的欲望,至少他要以事实证明他并非连一个书童也不如。 ※※※※※ 各派掌门人中最先到达的是华山的西岳剑客张永强和武当的三绝道人。 两人抵达时,剑王尚未返宫。 接待这两位掌门人是总管无情金剑,几乎一见面无情金剑就遇上了一个难题,因为这两位掌门人都想先看看那位天杀星究竟生什么样子。 无情金剑一向不善词令,一时情急,差点脱口说出天杀星已被宫中一名锦衣剑士劫走的秘密。 还好身边的智多星方知一适时以肘弯碰了他一下,他才临时警觉,没有泄露出来。 智多星知道他们这个总管过不了这道难关,当下赔笑接口道:“这件事好办,两位掌门人远道辛苦,先请坐下来喝杯茶,待小的过去收拾一下,再陪两位过去看望不迟,牢中光线很暗,我还得叫人在地道中点上灯。” 无情金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底下仍感忐忑不安。 他暗忖道:人已跑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虽能支吾一时,亦无法永远隐瞒下去,等会儿又拿什么向这两位掌门人交代? 智多星方知一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连连摇头苦笑着道:“两位目前最好别去看望这位天杀星,小的是实话实说,如果两位现在过去,只有自讨没趣。” 西岳剑客道:“为什么呢?” 方知一道:“这小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坏,我说有两位掌门人要来看望他,希望他将仪容稍稍整理一下,不意那小子听了,竟然破口大骂,说他不是马戏团里的猴子,谁要走近牢门一步,他准会骂遍对方十八代祖宗,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话,小的简直无法出口。” 三绝道人道:“那就算了。” 正在说着,一名剑士进来通报,说又来了两位掌门人。 无情金剑迎出去一看,来的原来是少林百了大师和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 跟着来的这两位掌门人,本来也想先看看那位天杀星的庐山真面目,待听得西岳剑客和三绝道人说起刚才的经过,两人这才打消探牢之意。 以后的几天,宾馆中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 接着的抵达的有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君山醉翁史思义、峨媚大头和尚、古城净云师太、王屋奇幻手宋晓非等五位掌门人;连同先到的华山西岳剑客张永强、武当三绝道人、少林百了大师。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当今十大门派的掌门人,差不多都已到了,现在就只缺一位丐帮帮主,十方罗汉百里穷。 客人都来了,主人剑王薛应中仍未返宫,总管无情金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这些掌门人之中,几乎有半数以上,都是没等接到请帖,而是在听得天杀星落网的消息之后自动地赶了来的。 好在大家知道那位天杀星不许人去牢中看他,谁也没有再提出同样的要求,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要怎么办呢? 那天派出去的那三十六班剑士,除其中八班已分四路向外追去之外,其余搜山的二十班,早就收兵回宫了,经过三天三夜的穷搜,人人精疲力尽,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一天,无情金剑有事出了宫,宾馆中只剩下一个智多星方知一在陪着众掌门人闲聊。 君山醉翁史思义忽然向这位锦衣剑士说道:“老朽就是闲不得,一闲下来,不是想睡觉,便是想喝酒,我打算麻烦你老弟一下……” 方知一是何等样人,他当然听得懂这位醉翁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不等醉翁话完,立即笑着起身道:“敝宫别的没有,就是酒多,请您老稍侯片刻,小的马上去厨房吩咐,要喝多少有多少。” 智多星方知一离去后,醉翁扫了在座诸人一眼,突然向众人道:“列位以为老朽真想喝酒吗?” 众人先是一怔,但旋即领悟过来。 三绝道人道:“史翁文开这名剑士,是不是有话要说?” 君山醉翁点头道:“是的,我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三绝道人道:“什么东西?” 君山醉翁未及开口,西岳剑客张永强便插口道:“且慢!不是经史翁这样一说,我几乎就给忘记了,我也有一样东西,想让大家看看。” 峨嵋大头和尚笑道:“我也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王屋奇幻手和百媚仙子,同时脱口说道:“我也……” 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住口,两人虽然只说出两个字,但要说的,显然是同样的一句话。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人人脸上均现出迷惑之色。 少林百了大师轻轻一咳,缓缓说道:“贫僧亦不例外,也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照目前这种情形看起来,虽然尚有三位掌门人未表示意见,唯依贫僧猜想,这三位掌门人,可能也不例外。” 千面书生廖公侯点头道:“一点不错。” 百了大师微微一笑,又道:“贫僧还敢再大胆的断言一句,我们每个人要拿出来给别人看的,也许是同样的一件东西。” 他含笑望着众人又道:“是不是一张短柬?” 众人一齐点头,跟着不约而同地分别从身上取出一个形状相同的小黄纸封套。 百了大师猜测得一点不错,众人从封套中抽出来的那张短柬,确然完全一模一样,不但笔迹出自一人之手,连上面的文句,也是一字不差。 短柬上未具上下款,一共只有两句话:“清查看剑王宫水牢牢底,便可获知有关天杀星师门出身及其滥施杀戮之谜!” 众人跟着又分别说出接获这份短柬的经过,结果又是大同小异,大家差不多都是从山脚下那个小村庄路过时,由一些年龄不等的村童手上接到的,那些村童事先似乎已经受过叮嘱,短柬一递出手,掉头拔脚便跑,连问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这份短柬是谁着人送来的呢? 众人谁也料不透。 百了大师沉吟了片刻,最后吩咐众人仍将原柬收起,在有所决定之前,暂时不要声张出去。 众人刚将短束收好,智多星方知一便走进来。 这一天一直等到官中派来伺候众人的剑士全部离开宾馆,众人方才再度谈起这件事。 依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的意见,她认为暗中着人分送短束的那个人,不论其致送这份短柬的动机如何,有两件事,当可确信无疑。 第一,这份短柬应非无的放矢。 第二,此人显然不想使剑王宫的人知道这件事。 所以,她提出主张,宫中那座水牢颇有查看一下之必要,但最好不要让宫中的剑士们知道他们查看水牢的原因。 众人都点头表示赞成。 但是,问题来了! 这些掌门人之中,虽然多数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剑王宫,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宫中有座水牢,当然更不知道那座水牢建在什么地方。 同时,就算知道那座水牢在什么地方,以他们今天在座诸人之身份,他们又能以什么方式前往探查? 一时之间,谁都想不出一个更好的主意。 峨嵋大头和尚叹了口气道:“可惜百里穷那个老叫化还没有来,这老叫化若是来了,我敢打赌这老叫化一定有办法。” ※※※※※ 说曹操,曹操到。 次日中午时分,剑王宫前忽然出现一名衣衫褴褛,年约五旬上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一双眼光却锐利得有如两道冷电的老叫化。 来的正是那位当今武林中第一帮的帮主,十方罗汉百里穷! 这位十方罗汉显然还不知道其他的掌门人都已收到那份神秘的短柬,他来到之后不久,即以君山醉翁那天用的那套老手法,将智多星方知一支使开去,然后兴奋地压着喉咙,向众人低声道:“我想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已忍不住齐声哈哈大笑起了。 十方罗汉给笑得一头雾水,眨着眼皮道:“你们笑什么?” 君山醉翁笑道:“你要给我们看的那样东西,我们已经看过!你如不信,我可以念给你听:请查看剑王宫水牢牢底,便可获知天杀星师门出身及其滥施杀戮之谜!你要给我看的,是不是这样一份未具上下款的神秘短束?” 十方罗汉这才知道,接获这种短柬的,原来并不只他一个人。 峨嵋大头和尚笑着接口道:“萧掌门人认为这个分发短柬的人,显然不想使剑王宫的人也知道这件事,但大家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瞒得这里的人走进那座水车,我和尚昨天已夸下海口,说只要你这个老叫化一到,一定有办法可想,那个姓方的剑士马上就会回头,你老叫化快动脑筋吧!我把你老叫化抬得高高的,你若是想不出办法,丢人的可不只你一个。” 说得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十方罗汉想了想点头道:“这事不难,交给我办就是了!” ※※※※※ 第三天,无情金剑事毕返宫,十方罗汉打着哈哈,劈头就给了这位大总管一顶高帽子: “老艾,还是你行,能抓着这位天杀星,实在是件了不起的杰作,等会儿咱们一定得好好地喝上一顿,庆祝庆祝!” 无情金剑只有干笑着连称:“那里那里……” 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清楚,能抓到天杀星,并不是他的功劳。 那位天杀星被人劫走了,有他一份的责任,倒是真的。 他怕这位素以难缠见称的丐帮帮主,也像西岳剑客和三绝道人那样,提出要看看那位天杀星的要求,连忙打蛇随棒上,顺着对方话锋又道:“我们算算已好多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用不着等,我这就叫人去摆桌子,顺便为你老大哥洗尘。” 因为他了解这位大帮主的性格与别的掌门人不同,别的掌门人一听那位天杀星看到人就骂,都怕当场受辱,而为之却步不前,如果换了这位罗汉爷,这一套势必无效。你如骂他十八代祖宗,他不还你一倍,将你三十六代祖宗骂进去才怪。 所以,只要这位大帮主不提看望那位天杀星的事,别的什么事都好办。有道是: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算算在这三五天之内,剑王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他拼着挨上一顿训斥,一切自有他们那位头儿出头应付,他就再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成天提心吊胆的周旋在这些掌门人之间了。 还好,十方罗汉在打过一阵哈哈之后,接着就将话题扯去一边,而没有再谈天杀星的事。 无情金剑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酒席排开,众人叙齿入座。十位掌门人之中,除少林百了大师及百媚仙子萧妙姬之外,差不多都有着一副好酒量,其中尤以十方罗汉和峨嵋大头和尚的酒量大得惊人。 君山醉翁史思义,虽有醉翁之号,但酒量却极有限。 这位醉翁,一日三餐,无酒不乐,若是谈到酒量,则从来也没有一次喝过半斤以上。 他之所以被人喊作醉翁,是因为你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醉醺醺样子,像是刚刚喝了不少酒,其实,他也许只喝了一小杯,或者根本就没有喝,他可说是个天生的醉翁。 也有人说这位醉翁的酒量并不比十方罗汉和大头和尚逊色,只是他较后者知道节制,不肯多喝而已,实情是否如此,谁也弄不清楚。 不过,总的说一句,十方罗汉也好,大头和尚也好,他们的酒量就是加起来,也抵不上半个无情金剑。 所以,只要一坐上酒台子,这位大总管便会自然而然的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安全感。 人人都知道酒能误事。 但酒没有误过他的事。 因为他还没有在酒台子上碰到一个人,能使他喝下足以误事的过量之酒,谁若存有这种想法,无异自找霉气。 十方罗汉和大头和尚在酒席上从来没有饶过人。但两人一碰上这位剑王宫的总管,就一点威风也使不出来了。 无情金剑不但酒量好,在酒席上的风度也很好,他知道这些人的酒量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绝不主动找任何人斗酒,如果别人找他碰杯,他则来者不拒,一律酒到杯干。酒席上只要没有人起闹,气氛总是融洽的。 大家边喝边谈,不消片刻,话题一转,不由得又提起那位天杀星来。 十方罗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望着无情金剑问道:“这小子被抓起来之后,有没有说出他师承何人,以及他这样到处杀人的原因?” 无情金剑摇头道:“没有。这小子强项得很,我们用尽了方法,就是没法使他开口。” 十方罗汉哼了一声道:“我就不信一个人真的硬扎得什么刑罚都不怕,只是你们没有用对方法而已。” 无情金剑道:“那么,你老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可以使这小子乖乖招供的方法?” 十方罗汉道:“我的方法简单得很,夏天一把火,冬天一桶水,包管会使这小子乖乖就范了!” 无情金剑像是没有听懂,张目愕然道:“怎么说?你的意思……只须一把火……或者是一桶水……就能使这小子就范?” 十方罗汉道:“一个练有上乘武功的人,他也许不会在乎分筋错骨一类手法所产生的痛苦,但却一定忍受不了长期而缓慢的折磨,像目前这种寒冷的天气,如果你把他浸在一大桶冷水里……” 无情金剑缓缓摇头道:“没有用。” 十方罗汉诧异道:“这方法你们难道已经试过了?如果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无用?” 无情金剑道:“本宫有座水牢……” 他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可是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十方罗汉连忙接着道:“妙呀!既然有座现成的水牢,那为什么让它闲着?” 无情金剑恨不得有个地洞能够马上钻进去。 宫中那座水牢,乃是该宫的秘密之一,除了他和麻师爷,以及少数几名心腹剑士外,就连本宫的人,也多半不知宫中有着这样一处所在,如今他竟当着这些掌门人一口说了出来,岂非该死之至么? 只是话已出口,错也只有错下去了。 他定了定神,勉强笑了一下道:“早试过了,结果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小子根本就不在乎。” 十方罗汉嚷道:“绝没有这回事!” 一边说道,人已站了起来:“走!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如果真的试过而没有效验,那一定是这座水牢不够理想!” 众掌门人无不暗暗失笑,同时也暗暗佩服这位叫化头儿果然有一手,只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大家认为不易解决的问题,轻轻松松的,给它解决! 大头和尚和醉翁首先响应。 其他的几位掌门人在两人眼色的催示之下,也跟着自座中站了起来。 无情金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起身带着路。 这是一段相当长的路。 因为宾馆位于前后宫之间,而那座水牢则在宫后的山腹中,必须绕过后宫,才能到达那座水牢。 世上就有这等巧事。 众掌门人刚刚离开宾馆,那位带着一身灰尘甫从天水赶回的剑王,便在两名剑士陪同之下,匆匆来到宾馆中。 宾馆中只剩下一名蓝衣剑士。 剑王获悉无情金剑已向众掌门人说出宫中有座水牢,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他呆在那里,隔了好半晌,才向身边那两名剑士低声不知交代了几句什么话,然后轻哼一声,沉脸出馆而去—— 第十五章 刀圣之谜 通往水牢的那条地道,黑暗异常,虽然点了三盏灯笼,仍给人一种阴森森如入鬼城之感。 众掌门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一座剑王宫中竟会设有这样一个处所。 栅门打开,牢中仍是那一池脏水,臭气四溢,令人欲呕。 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第一个掏出手绢掩住口鼻。 像这样一座水牢,有什么好看的呢? 十方罗汉想起那位神秘人物要他们查看的是水牢牢底,当下回过身去问道:“这一池水,放不放得出去?” 无情金剑点点头道:“放得出去。” 他忽然想到几句很聪明的话,觉得不说出来,实在非常可惜,于是接着又说道:“本宫因为剑士众多,其中难免良莠不齐,开凿这座水牢的用意,便是对那些违反宫规的剑士,拿来作为禁闭之用,由于敝上管理有方,剑士之中很少有人犯规,所以这座水牢也一直很少使用,你们看水脏成这种样子也就知道了。” 十方罗汉道:“这正是我想下去看个仔细的原因,敝帮的护法长老们,一直想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惩罚那些违反帮规的弟子,如果敝帮也有这样一座水牢,事情就好办多了。” 无情金剑很高兴。 他从没有想到不善词令的他,居然也会在无意中生出这等急智。 看吧,连丐帮也要兴造这种水牢了!就凭这番动人的解释,也就足以补尽他说出这座水牢的无心之失了。 栓塞拔去,一阵哗哗声响,满池脏水,转眼流得干干净净。 十方罗汉以肘弯轻轻碰了峨嵋大头和尚一下。 大头和尚会意,突向无情金剑问道:“有一个人,总管认不认识?” 他身子一转,正好挡住无情金剑的视线。 无情金剑发愣道:“谁?” 大头和尚道:“姓胜名箭,外号笑里藏刀,听说此人酒量也很好,不知总管有没有听人说过这个人。” 他抬起头来问道:“掌门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人来?” 大头和尚道:“有人说此人酒量比总管的酒量还强,我和尚十分不服气,很想找个机会,跟这厮拼一下……” 十方罗汉很快的便在牢中找到了刀圣葛维义的那两行遗言。 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刀圣当年原来就是死在这座水牢之中? 他真想将每个掌门人都喊下来看看,但是他知道他绝不能这样做。 他目前惟一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暗运真气,以不着痕迹的动作,将两行字消灭掉。 在丐帮的掌门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十方罗汉从水牢中走上来,大头和尚跟无情金剑之间的废话亦告结束。 无情金剑上前从十方罗汉手上接过灯笼,一面含笑问道:“怎么样?老大哥认为那小子抵死不肯招供,问题是不是由于这座水牢在某些方面尚不够理想?” 十方罗汉回过头去,又朝水牢望了一眼,沉吟道:“关键可能全在由对面壁间伸出来的那块本板下,水牢的本身无可厚非,有了这样一块木板,效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无情金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也怕再说下去,惹起这个叫化头子的蛮劲儿,来个灵不灵当场试验,他就惨了,他到那里去找一个天杀星,来交给叫化头子试验呢? 同样的,十方罗汉因为看到了刀圣葛维义的那两行遗言,心中思潮起伏,感慨万千,也已失去了再谈这座水牢的兴趣,他现在正思索着如何将此一重大秘密告诉各派掌门人,因为这一发现二攸关整个武林命运至矩,一个措置不当,后果势将不堪设想。 这位剑王既连盟兄刀圣都忍心下手,他还会将其他门派放在眼里吗? 最后他决定暂时不露声色,等更深人静,所有的剑士都离开宾馆后,再提出来,与各大门派掌门人详细研讨。 一行回返宾馆,重整杯盘,继续饮宴。 那个守在宾馆中的蓝衣剑士绝口未提剑王已经回宫,连无情金剑亦给蒙在鼓中。 ※※※※※ 正像刚才众人离开宾馆,剑王便赶到了一样,当众掌门人走出水牢不久,那位剑王也跟着悄悄进入水牢。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跟在剑王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两名剑士,而是师爷麻金甲。 牢底上那两行字虽已除去,但却留下一层薄薄的石粉。 麻师爷当然也看到了。 剑王指着他问道:“看,问题就在这里了!这里原先有人写了字,刚刚才被人以大力掌法抹去,看这些石粉就知道了。” 麻师爷俯下身子,将石粉刮去一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道:“这些字我敢说一定不是那位天杀星留下的。” 剑王脸色一变,瞠目道:“你意思是说” 麻师爷缓缓接道:“这座水牢先后一共只关过两个人,这些字是谁写的,东翁心里应该有数。” 剑王愣了一阵,忽然恨恨说道:“这都怪一飞糊涂,当年我曾叫他将这座水牢好好地彻底清理一番,想不到他口头应好,实际上却没有动手,这个家伙你说该不该死?金甲,如今秘密已泄,你看这事如何收场?” 麻师爷阴沉的道:“办法只有一个。” 剑王注目道:“什么办法?” 麻师爷道:“东翁不妨于天黑后现身,装作刚刚回宫的样子,然后立即下令提调天杀星,以便与各掌门人漏夜审讯……” 剑王不禁一怔道:“提人!到那里去提人?那里还有第二个天杀星?” 麻师爷道:“当然没有第二个天杀星。” 剑王惑道:“既然……” 麻师爷道:“犯人在提解时脱逃,并不是一件新鲜事,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天杀星身上,更不足为奇。” 剑王眨了一下眼皮道:“你想使众掌门人相信那小子在今天以前,一直都被关在本宫?” 麻师爷道:“这样做对本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剑王益发为之不解道:“就算让众掌门人信而不疑,但这与葛老头在本宫遇害一事,又有什么牵连?” 麻师爷微微一笑道:“谁说没有牵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太大了!葛老头在这座水牢不管留下的是些什么遗言,以及这些遗言对众掌门人发生了什么影响,直到目前为止,都可说尚未对本宫构成任何威胁。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防止事件扩大!换句话说,就是怎样才能避免这件公案传扬出去!” 剑王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我刚才不是问你这事要怎样收场么?” 麻师爷微笑道:“要使这些掌门人一个个都变成哑巴,几乎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剑王道:“当然不可能。” 麻师爷微笑道:“但要想使这些掌门人一个个永远不再开口,却不是一件为难事。” 剑王眼中一亮道:“你的意思” 麻师爷微笑着接下去道:“这些掌门人在离开剑王宫之后突然于归途中相继遇害,在一般情形之下,人们也许会疑及本宫,但由于天杀星脱逃在先,人们的看法就会改观了,尤其是这些掌门人一个个的死状都很凄惨,显示出与行凶者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这名行凶者,他会是谁呢?只有一个人:天杀星!” 剑王连连头道:“好主意,好主意!这正是一石两鸟之法。在这些掌门人之中,有好几个一直对葛老头当年离奇失踪一事耿耿于怀,藉此机会,一了百了,也好减却老夫一桩心事。” 麻师爷道:“这件事东翁毋须操心,属下自会妥予安排,甚至连剑士的人选卑属都已想好了。” 剑王目光连连闪动,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暧昧之意,接着轻轻咳了一声道:“在这些掌门人中,我想……” 麻师爷低低接口道:“东翁就是不说,卑属心里也会有数,在这十位之中,一定留下一个活口,交给东翁亲自发落就是了。” ※※※※※ 傍晚时分,剑王依麻师爷之计装成刚刚返宫的样子,在两名锦衣剑士陪同之下,匆匆赶抵宾馆。 这位剑王如果早一天回宫,此刻宾馆中的气氛,也许完全不同了。 过去,在各大派掌门人心目中,这位剑王一直是一位被大家所公认的武林领袖,在这位剑王的面前,谁也不敢稍存不敬之心。 如今呢? 自从大家去过一趟水牢之后,虽然大家尚不知道十方罗汉究竟在水牢底发现了什么,但这些掌门人已不难从那位丐帮帮主的神色上,稍稍窥悉些许端倪,其实这是不难想像得到的,如以剑王宫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来说,宫中根本就不该有着这样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当剑王进宾馆之后,众人尽管照样起身迎接,照样叙礼,照样寒暄,但气氛却总显得不似往常那般自然。 而这时宾馆中,另有一人几乎比各掌门人还要来得不自在,这个人便是那位大总管无情金剑。 因为剑王进馆之后,非但没有跟他招呼,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一个和他四目相对的人,是一锦衣剑士一名冒牌的锦衣剑士。 这名冒牌的锦衣剑士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麻师爷的临时化身。 麻师爷一进门便以眼色示意他出去说话。 无情金剑心头扑扑乱跳,趁剑王与各掌门人周旋之际,抽身走了出来。 无情金剑走出宾馆,麻师爷对他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麻师爷仍回宾馆,无情金剑则向广场中央那座耸立的警塔快步走了过去。 宾馆中宾主叙礼落座后,剑王四下环扫了一眼道:“艾总管呢?” 麻师爷躬身答道:“他怕老爷子还没有用过晚膳,到厨下着人整治饭菜去了。” 剑王皱了皱眉头道:“这时候那还有心情顾到这些。” 接着,手一摆道:“派几个人去把那姓申的小子押来,难得各掌门人都已到齐了,正好会同加以发落……” 麻师爷应了一声是,转身出馆而去。 这边众掌门人因为不晓得这位剑王纯粹是在演戏,一听说要提讯那位天杀星,不由得人人都是一阵紧张。 只有一个十方罗汉,仍然神色如常。 这位丐帮帮主经过半天来一再仔细推敲,显然已经渐渐猜出那位暗中分送短柬者之身份。 如果他没有猜错,今天的剑王宫中,根本就不可能还有一个天杀星出现。 他会不会猜错了呢? 关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十分把握。 至少他没有把握肯定天杀星就是刀圣的传人。 “后人此牢者,请保有用之身,如能脱困出害,在福来村之后小河近柳树处,有余投入之铁盒一只,内盛何物,启阅自知。葛维义x年x月x日绝笔!” 这是他在水牢牢底发现的两行字。 若是仔细研究,将不难发觉这短短两行字中,几乎充满了不可理解的矛盾,而不像是出自一代奇人刀圣之手笔。 不是吗? 凡是被关进剑王宫中水牢的人,有几人还能重获自由? 他自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而留下这两行字最大的危险,是它很可能等不到第二个人关进水牢,就先落入那位剑王的眼中。 如此一来,这两行字岂非正好落得一个相反的效果? 不错,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傻事,更不用说是刀圣那样的奇人了。 不过,在一个决心与世长辞的人来说,情形就不一样了。 从没有一封绝笔书读起来会像一篇文章。 也从没有任何一篇文章会比一封绝笔书读起来更令人感动。 这里面惟一的分别,便是后者没有词藻的修饰,没有世俗的顾忌,没有理性的推敲,有的只是真情的流露。 所以,他一看到这两行字,便认定是刀圣的遗言,而没有一点怀疑。 这两行字在水牢底,有机会发现它的人,又有几个呢? 只有被送过水牢的人,才有这种机会。 因此,他认定那个暗中分发短柬给各掌门人的神秘人物,舍天杀星之外,应该没有别人。 但这一点并不能同时证明这位天杀星就是刀圣的传人。 天杀星不可能是刀圣的传人,理由有很多个,其中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刀圣的传人,应不至如此嗜杀。 他即使有心为师复仇,他也只该杀剑王宫的人,或是与剑王宫有着深厚渊源的人。 像太湖渔隐与金陵公子这些人,他们与剑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 “有!” “有!” 十方罗汉正思索间,远处突然传来警钟之声,一声紧似一声,震人心弦。 众人脸色大变,不禁纷纷离座起身。 剑王面上也露出错愕之色。 不过,他仍坐在原处,并未跟着起立。 他当然用不着站起来。他只要在面上摆出这样一副表情,能与目前的气氛配合,也就尽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蓝衣剑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喘息着大声嚷道:“不……不…… 不好了!” 剑王故意面孔一沉道:“什么事慢慢地说!” 那剑士又喘了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那……那……那个姓申的小子……刚刚伤了两名守卫……给……给……逃出去了!” 众人骇然失声道:“什么?天杀星逃掉了?” 十方罗汉忽然平静地插进来道:“这位兄弟你能不能平一口气,把话说得稍为清楚一点?” 那剑士点点头,没有马上回答,他依十方罗汉的吩咐,待喘息平定之后,才又从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麻剑士带着小的几个,到后面大牢押解那小子,那小子大概已看出各派掌门人要会同连夜审讯他,竟假称肚子痛,躺在铺位上不肯起来,麻剑士走过去正想点上他的穴道,不意小子竟冷不防一跃而起,反将麻剑士一掌劈倒在地。” 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诧异道:“你们将这位天杀星关在牢里,连他的穴道也没有点上?” 那剑士道:“本来是点上了的,但那小子声称,如不解开他的穴道,他就拒绝进餐,他说他早晚难逃一死,既然活不了几天,就得尽情享受一番,我们总管鉴于那座牢房尚称坚固,除了加派守卫剑士之外,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十方罗汉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吧!” 那剑士道:“因为小的们全想不到那小子会有这份胆量,在层层警戒之下,竟敢逞强图逃,当时牢门已经打开,加上那小子身法奇快,等小的们发觉不妙,那小子已如箭一般飞掠而出,红衣队的赵剑士上前拦阻,那小子仅一挥手,便将赵剑士震出十多步远,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比麻剑士伤得还要重……” 十方罗汉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派人追下去?” 那剑士道:“本宫所有的锦衣剑士和红衣剑士,差不多都出动了,这小子对附近山路不熟,相信一定不会跑得了的。” 千面书生廖公侯叹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希望了,天杀星若是这样好对付,我们今天了也用不着劳师动众,不辞千里跋涉赶来这里了。” 剑王挥挥手,示意那名剑士退下,然后他转向众人,神情凝重地缓缓说道:“剑王宫发生这样的事,薛某人除了感到惭愧,几乎无话可说。现在,薛某人只向各位要求一件事:请各位再在本宫屈就三天,过了三天,如果仍然没有那位天杀星的消息,薛某人愿再以半年为期,届时一定向各位交出一个天杀星,万一到时候诺言仍然无法兑现,薛某人将立即封闭剑王宫,从此退出江湖以谢天下!” 十方罗汉忙道:“薛公这又何必?捉拿这位天杀星也不是你薛公一个人的事,何况这次事件完全是一种意外,并不是那一个人的错,你薛公这样一说,叫我们又如何安心?” 众人亦纷纷出言加以安慰。 剑王寒着面孔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诸位请安歇,薛某人须先料理一下,只好失陪了!”—— 第十六章 十方罗汉 剑王回到后宫,麻师爷迎上去问道:“众人反应如何?” 剑王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替我记住,再过三天,等这些掌门人离开本宫之后,你若是一时无法兼顾,没有把握将这些掌门人一次尽行除去,这里面至少有一个人,你不能轻易放过!” 麻师爷道:“谁?” 剑王道:“百里穷!” 麻师爷道:“哦?这化子头儿,什么地方不对劲?” 剑王恨恨地道:“当警钟敲响时,众人均露出仓皇失措之态,只有这厮一人镇定如恒,后来这厮却第一个安慰我不要为天杀星的逸去负疚于心,辞色之间,一片虚伪,可见这厮早就料知这是一场骗局,如不是为了整个大局着想,我真恨不得当场就赏这厮一掌,才遂心意。” 麻师爷沉吟着点点头道:“这个化子头儿的确容不得,刚才我已问过艾老总,他说当场要去查看那座水牢,便是这个老家伙的主意,在牢中四处搜索的,也是这个老家伙。” 剑王道:“你有没有问他,他当时为什么要向众人提起本宫有座水牢?” 麻师爷道:“他说那是他一时的无心之失,事实上也是给这化子头儿拿话套出来的,他又说为了向东翁请罪,等这段日子过去之后,他愿意自动辞去总管职务,只请东翁继续赏他一口饭吃,他就心满意足了。” 剑王冷冷一笑道:“总算他还知趣!” 麻师爷轻轻咳了一声道:“不过我已告诉他东翁并无责怪他的意思,本宫总管一职,仍然非他莫属,希望他不要灰心,好好的振作起来,继续干下去!” 剑王讶然道:“你真的这样跟他说过了?” 麻师爷道:“是的。” 剑王面上顿时浮现出一片怒意。 因为在剑王宫中,从没有一个人在未经他的许可之前,敢以他的名义传达他的命令。 这是一宫之主必须具有的尊严。 尽管这位师爷是他身边的第一心腹人物,他也无法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因为什么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就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如果长此以往,他这个一宫之主,岂不成了有名无实的傀儡? 麻师爷当然看到了主子面上的怒意。他们这位头儿不发人则已,一旦发起火来,将会产生何种后果,在整座剑王宫中,他可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清楚。可是,说也奇怪,他这时竟好像完全不以剑王的变脸为意,只见他不慌不忙的又咳了一声道:“这是卑属临时生出的主张,因为卑属一听他说这次水牢事件,全是那个老叫化从中兴风作浪,不禁想到东翁将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对象,可能就是这个老叫化。” 剑王静静的听着,面上怒意仍未有消除。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麻师爷的这番陈述,显然尚不足以作为一个部属擅传主子意旨的藉口。 麻师爷顿了一下,缓缓接下去道:“东翁说过,在这些掌门人之中,最难招惹的,就数这个老叫化。放眼本宫能降服这个老叫化的人,只有两个半,一个是东翁,一个是卑属,艾老总的武功与这老叫化约在伯仲之间,如以一对一硬拼,鹿死谁手,尚难逆料,所以只能算作半个。卑属原意,本拟亲自对付这个老叫化,只是一想到黄山那个小妮子将来必须另作安排,我们这位老总,就少他不得了。卑属不以为我们这位老总在获知饭碗行将不保之余,还肯为本宫拼死效力。所以咳咳” 剑王面色大霁,手一摆道:“好,好,用不着再说下去,我懂你的意思了!” ※※※※※ 十方罗汉自从在水牢池底发现了刀圣葛维义那两行绝笔遗言之后,他曾想到过很多事。 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在其他的掌门人之中,除了一个峨嵋大头和尚,根本就没有人相信那两行字是出自刀圣之手笔,大家都同意武当三绝道人的看法。 认为那显然是某一个曾被关入水牢受过禁闭处分的剑士,所留下来的杰作。 换句话说,这只是一种挟怨报复。 剑王有什么理由要加害于刀圣呢? 少林百了大师和青城净雪师太不断口宣佛号,连称善哉不已。这两位佛门高人,似乎认为这种恶名加在德高望重的剑王头上,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十方罗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而平静地说道:“我也同意大家的看法,这种事想想实无可能,我希望这事最好不要传到剑王耳中,免得这儿刚刚经过一场变故,心头上又多一层阴影,叫我们这些做客的到时候也不是滋味……” 众人都认为他这话有理,决定以后不再提及此事。 三天很快地过去了。 由于天杀星未能如期缉获,众掌门人只好纷纷赋归。 峨嵋大头和尚跟青城净云师太因为同路的关系,两人是一走的。临行之前,十方罗汉趁机在大头和尚手心里塞了一个小卷儿,大头和尚心中有数,收下之后,只点了一下头,并未当众拆阅。 其余诸人,以华山西岳剑客张永强和王屋奇幻手两人住得最近,两人经剑王之挽留,一时盛情难却,决定多住几天再走。 君山醉翁史思义,孤家寡人一个,早走迟走本来都无所谓,但他一听十方罗汉说起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新近依古方酿成了一种美酒,主意马上改变,声称要去北邙作客去看看北邙一带的风景。 北邙除了叠叠鬼坟,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这位醉翁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心里自然明白。 但这可把一个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给弄糊涂了。北邙一地山穷水恶,根本不具酿酒条件,这老叫化开什么玩笑? 正当这位北邙掌门人想向十方罗汉追问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听来,十方罗汉忽然飞来一道眼色,似乎示意他不要加以分辩。 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这才知道十方罗汉这样说来另有用意。 至于这叫化的用意何在,他一时当然还无法明白。 好在这位北邙掌门平素一向好客,像醉翁这等人物,平日请他也不一定能请得到,如今对方既然自动要去北邙作客,他欢迎还来不及,自天拒绝之理。 所以这位北邙掌门人除改口表示一番欢迎之意外,就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辞行的是黄山掌门人、百媚仙子萧妙姬。 这位黄山掌门人辞行时,剑王只略略地客套了一下,并未认真予以挽留。 紧接着,武当三绝道人、少林百了大师,也告别而去。 这一僧一道离去时,剑王说了很多话,大意是在今后这三个月内,对捉拿天杀星一事,仍望两派多多协助,语气极为恳挚,僧道两人均甚感动,连称义不容辞。 等这一僧一道走了,十方罗汉方才站起身来笑道:“要饭的也要走啦!” 剑王眼看着众掌门人一个个起身告辞,只有这个老叫化始终坐在那里一无表示,心里正自暗暗着急,现在忽然听得这老叫化也嚷着要走,心情这才为之一宽。 不过碍着尚有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在座,尽管他在心底下巴不得这个臭化子早走早好,但是他以主人的身份,一番例有的客套,还是省不了的。 所以,他不等十方罗汉的话说完,立即故意沉下面来道:“百里兄,不是我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他接着一指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又道:“你看!连张掌门人他们两位,都肯留下来多住几天,你化子难道就不能赏我姓薛的一个面子?” 十方罗汉只是眯着眼笑。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因为尚不知道剑王为决定除去这位丐帮帮主,已在剑王宫外布下天罗地网,就等这位丐帮帮主上钩人伏,这时两人也于一旁加以劝说,希望十方罗汉留下。 西岳剑客道:“我说,百里兄,薛老这也是一番诚意,你如无急事待办,就多住几天再走,又有何妨。” 王屋奇幻手也道:“是啊!你化子喜欢喝酒,这里有的是酒,像这种大寒天气,有福不享,四处奔走,又是何苦,再说贵帮内有护法长老,外有各舵分舵主,又没有一件事非你亲自处理不可,你忙些什么呢?” 十方罗汉仍然只是眯着眼笑。 剑王忽然觉得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发觉如果像这样持续下去,这个老叫化很可能因为经不起两人之劝说,而改变主意留下来。 他不能弄巧成拙。 虽然他已下定决定要除去这个老叫化,但他绝不能在剑王宫内杀人。 活着走进剑王宫的人,只要被人看到了,这个人就必须活着走出去。 他要除去这个老叫化,是为了保持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和地位,他并无意与成千上万的丐帮弟子结怨。 所以他必须马上设法打开僵局。 他必须在这位十方罗汉尚未开口表明去留之前,使这位十方罗汉打定主意,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还是早一点离去的好。 这当然不太容易办到。 但他已无法另作选择。 人手已经安排好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绝不能让这化子留下来,与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一同离去,因为其他的几名掌门人除了一个大头和尚,余者均在杀或不杀两可之间,只有这化子则非立即除去不可。 大头和尚也被列在黑名单上,就因为他跟这化子私交最好,水牢中的秘密,这化子可能已经偷偷告诉了那个和尚。同样的原因,青城的那个老尼姑,他也决定在必要时不予放过。 这老尼姑虽然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但她错就错在不该与大头和尚同走一路。 不管是谁,只要跟水牢秘密搭上一点边子,就得加以灭口!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接口道:“化子,你听着,咱们一句话说完,只要你化子说出一个非走不可的理由姓薛的马上送客!咱们谁也不必勉强,勉强留客或勉强作客都不是味道,这个你我都清楚。” 十方罗汉嘻嘻一笑道:“你们如以为我化子真的想走你们就错了!” 剑王的心往下一沉,暗暗喊糟。 不意十方罗汉笑着又接道:“不过,不想走是一回事,不得不走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化子心里并不想走,但事实上却仍然非走不可。” 西岳剑客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叫人想不通了,既说不想走,又说不得不走,你化子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十方罗汉笑道:“我化子不想走的理由,你们二位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像这种天气,只要是个稍为懂得一点享受的人,绝对不会在主人盛情坚留之下,还肯离开这座宾馆。” 他顿了一下,又笑了笑,接着道:“至千我化子不得不走的理由” 西岳剑客抢着道:“是啊,你倒说说看,是什么理由,逼得你化子非走不可。” 十方罗汉笑道:“这个理由说起来,实在使人难为情得很。”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不胜迷惑地互相望了一眼,两人显然都没有能听得懂十方罗汉这句话的含义。 剑王忽然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怔怔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皮不住眨动,似正在竭力搜思,为什么剑王已经知道这位丐帮帮主不得不走的理由,他们两人却未能弄清楚这位丐帮帮主意何所指。 剑王咳了一声又笑道:“不管二位意下如何,对于我们这位大帮主,薛某人已决定不再挽留,我薛某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神色一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人同时轻轻一啊,跟着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十方罗汉虽然贵为一帮之主,但在整个丐帮中,如果论起权力来,却不是最大的一个。 他虽然可以凭着一支紫玉如意向全帮成千上万的弟子发号施令,但他却必须随时随地接受帮中另一个人的命令,这个人便是二十年前武林中的三大美人之-黑观音舒曼现在的帮主夫人。 十方罗汉惧内的毛病,在武林中早已不成为其秘密了。 武林中曾流传过这样一个笑话:说有一次,十方罗汉正在议事厅与金杖七老举行会议,这位黑观音突然冲了进来,揪着这位大帮主的耳朵往外便抱。为了什么事呢?事后一打听,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原来黑观音有着一头美丽的秀发,每隔三天便由这位大帮主亲自为之梳理一次,那一天这位大帮主也许心中有事,一时大意竟给忘了这项常课。 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 如今那位黑观音也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了,这种闺房中的儿女趣事,自然不可能还会发生。 不过,任何一件事,就怕养成习惯,尤其是怕老婆。 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它将会一直伴你到老,而且越老越难改,甚至越老越怕。上了年纪的人比年轻人怕老婆怕得厉害,便是这个原因。 西岳剑客笑了一阵,最后揉着眼睛,笑着连连挥手道:“好,好,请便,请便,薛公说得不错,我们也不留你了!” 十方罗汉一咦道:“你们笑什么?” 西岳剑客再度大笑道:“你们瞧瞧,这化子问得妙不妙?他居然问我们笑什么!” 十方罗汉道:“我的意思是说,那位天杀星刚从这里逃出去,由于剑王宫正出动大批人手全力搜索,在这几天之内,这小子可能不敢冒险露面,我们要想走,就得趁早走……像这种话,说起来虽然难为情,但我化子说的一字一句,全是实情……难道这也值得一笑不成?”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闻言双双一怔,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显然一直都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这化子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们这些掌门人今天为什么来到剑王宫,那位天杀星不会不知道。 这位天杀星连和他无仇无怨的人都会下手,像他们这些掌门人,这位天杀星今后还会放过吗? 两人想到这里,心中都很懊悔,他们现在才明白其他几位掌门人不肯留下的原因,而只有他们两个,一直懵懵懂懂,始终没有想到这一方面去。 如依两人此刻之心意,两人真巴不得能跟这位十方罗汉一起结伴离去,可是,糟就糟在话已给这位十方罗汉说破了,以两人一派掌门之身份,当然丢不起这个人,说不得只有硬挺下去了。 剑王深怕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为十方罗汉说动了心,连忙打着哈哈道:“算你化子会说话,不管你要走的理由是为了担心天杀星那小子中途报复,还是限于家中那位大嫂的阃令森严,你都替我快走吧,别害我留客不成,反把我已经留下的客人,也被你拨弄走了。” 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只有跟着打哈哈,一起陪着剑王将十方罗汉送出宫外。 ※※※※※ 在山脚下,有座小镇。 这座小镇看上去跟一般小镇没有什么分别,但如果认真地说起来,它只能算剑王宫的一部分。 因为出镇西行,要走上十多里才是)!!陕官道。 这座小镇和山那边的福来村一样,它们之所以能在这种荒凉的山区中生存,可说全是因为山顶上有着一座剑王宫的关系。 剑王宫的蔬菜和米粮,平日多半由福来村供应,而这座小镇,则为宫中一些剑士平日休闲的惟一的去处。 因为剑王宫中有一条规律,除锦衣剑士享有特权之外,其余红衣以下的四级剑士,非遇有喜庆节日,不得在宫中聚饮。 他们若是想喝酒,只有在不当值的时候,到这座小镇上来买醉。 所以这座小镇尽管很少有外来之客商光顾,生意却比一般小镇还要来得兴旺。 只要有银子,就是好主顾。 剑王宫的剑士,当然都是好主顾。招待这些剑士们,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怕有人借酒滋事,只要喊一声总管来了,一个个准会乖得像孙子一样,丢下银子就走路,哼也不敢多哼一声。 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座小镇虽然只有几十家店面,却差不多什么行业都有,其中最多的两种行业,当然还数酒肆和窑子。 ※※※※※ 天空中彤云密布,像是快要下雪了。 十方罗汉的心情沉重如铅,几乎比眼前这种天气,还要来得阴郁恶劣。 他已在小镇上徘徊了好一会儿。 在街尾倒数第三家,他指定的那爿酒肆中,他没有看到峨嵋大头和尚和青城净云师太。 这一僧一尼那里去了呢? 难道那和尚不以他的警告为然,不等与他会合,就与那尼姑先上路走了? 他有点想不透。 在另外的九位掌门人之中,他只向这和尚一个提出警告,就是因为这和尚与他私交最好,也许只有这和尚一个人会相信他的话。 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竟连这和尚也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 第十七章 图穷匕现 他走出小镇,眼望着前面那条蜿蜒起伏的山路,一时踌躇难决,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通向官道的必经之途,这条山路上的一木一石,他都很熟悉,因为他来剑王宫,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心里明白,只要不离开这座小镇,将绝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但要如像往常那样,他仍想经由这条山路转上官道,他走这条山路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他以武林第一大帮帮主的身份,闯荡江湖数十年,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从没有想到一个死守。 因为这数十年来,他还没有遇到一个能使他想到这个字眼的人物。 现在他想到了。 他并不在乎死。 只要是为了一件值得的事,对手人物即使是那位剑王本人,他也不惜放手一拼。 但他绝不愿不明不白的死于一群小人的暗算。 他终于转过身子,又向小镇走来。 他知道暗中很可能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在转身之际,故意先做了几个小动作,就像他本已打算离去,又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不得不重回小镇一趟一般。 事实上他也的确想到了一件事。 大头和尚和净云师太两人的武功虽云不俗,但目前的形势非一对一印证武学可比,如果这一僧一尼在半路上已经遭到狙击,他如今就是赶去,也来不及加以援助了。 与这相反的,他还有个希望。 他塞给大头和尚的那张纸条,是匆促间以炭笔所写成的,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 那和尚很可能看错了上面的字。 只要看错一个字,情形就不一样了。那和尚会不会将“三”字看成了“五”字呢? 十方罗汉的这个希望马上宣告幻灭。 因为从街尾倒数第五家并不是一爿酒肆,而是一家莺语隐约、春色暗藏的窑子。 十方罗汉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虽不是书法名家,但他自信他那一手字,还相当过得去。 他写的那个“三”字,会不会被那和尚看成“五”字,他不敢确定,三五两字多少还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但他相信绝不至于将这个字看成“七”或“九”等其他的字。 所以,他觉得已没有徒费力气和时间,再向镇上其他那些酒肆中去寻找这一僧一尼的必要。 站在道义的立场上,他可说已经尽了他的力量,那和尚不听他的话,是那和尚命该有此一劫,现在,他得开始为自己打算打算。 风愈刮愈紧,天空中的云层也越来越厚,看样子一场大雪是下定了。 两边的小铺子,都已关上店门。 不过,尽管那些铺子都关上了门,大街上也很少看到行人往来,但这景象并未产生萧瑟感,因为一阵阵酒菜的香气,夹杂着男女笑语之声,正不断的从那些小铺子的门缝中传送出来。 这正是一种使人想到酒和女人的天气。 假如已经有了酒和女人,这种天气只有使人兴致更高更好。 这一切当然与十方罗汉无份。 这位大帮主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苦笑了一声,再度向镇外走去。 就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忽从远处遥遥传来。 十方罗汉微微一怔,一时之间竟未能分辨出这马蹄声究竟来自小镇的那一头。 不过一种本能上的反应,已使他闪身避去街旁一间店铺的屋檐下。 这时天色很暗,来人如果只是路过,将很少有机会发现他。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直到现在他还留在小镇上未走。 等他退去店檐下,他才看清原来小镇两头同时出现一骑,马背上坐着的不但都是一名蓝衣剑士,而且两骑的速度和他立身之处的距离,竟差不多完全一样,怪不得他一时之间,未能分出蹄声传来的方向。 那两名蓝衣剑士果然都没有看到他。 相反的,他却于这一刹那间,将马上两人的面貌,瞧得清清楚楚。 两人之所以没有留意到他,是因为两人都没有在街上停留。 十方罗汉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两名剑士的骑术都很高明,两人所乘的马,也是上等品种。 他注意的第二事是,两人面上的神情都很紧张。尤其是从镇外奔回来的那名剑士,更于紧张中,还带着几分惶恐和焦急,似乎嫌坐骑还不够快,巴不得一口气就能飞去宫中一样。 两骑交错而过时,两人在马上非但没打招呼,甚至彼此连望也没有望一眼。 十方罗汉精神来了。 他虽然猜不透两名剑宫信使所负之任务,但他已从两人的神色上,获得不少安慰。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对敌方不利,无疑就是自己这边的好消息。 他飞快的在心中涌起一个念头。 这时候如果由他选择,他一定会先拦下那个从镇外奔回的蓝衣剑士,因为他实在想知道镇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以及发生事故的地点与人物,是不是跟他们这些掌门人或是跟天杀星有关。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同时也不应该这样做。 两名蓝衣剑士虽然同样的都是宫中之信差,但两人刻下所负之使命,无疑大有分别。 从镇外奔回的那名剑士,一望可知是因为镇外某处发生事故,现在回宫的目的,不外是请示或求援,至于向镇外奔去的这名剑士,则显然是自他离开剑宫之后,剑王忽然另有决定,正准备往镇外某处,传达一项新的命令。 目前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 处在目前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下,一点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影响到很多人的性命,他当然不能放弃及时阻止一件尚未发生的阴谋,而仅为了一时的好奇心,去打听一件已成过去的消息。 所以,他心意一定,立即提足真气,展开上乘轻功,拔足便向着飞马出镇的那名蓝衣剑士跟踪追去! 因为山路崎岖,马出小镇之后,那名蓝衣剑士不得不减低奔驰的速度,十方罗汉本来可以很快的就追上这名剑士,但他知道再向前不远,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马上那名蓝衣剑士机警异常,居然不等进入前面那片树林,就发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但他不知道,这正是十方罗汉有心露出来的破绽。 因为后者已算定前面那片树林虽是一处盘问口供的好地方,同时也是一处设伏的处所。 他若是等进入林中再将这名剑士擒下,那时是他迫取口供,还是别人迫取他的口供,恐怕就难说得很了。 他预定下来的地方,是在树林这边的一道斜坡上。 如果他谨慎一点,就算那边树林中埋伏了人,也将难发现这一边斜坡下面所发生的事。 那名蓝衣剑士在坡下勒住坐骑,同时于坐骑上掉转身躯,一面伸手摸向腰间那口宝剑。 不过,他的一只手很快的就缩回去了,因为他已认出来人原来是宫中贵宾之一的丐帮帮主。 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但它却告诉了十方罗汉一个很大的秘密。 这名剑士显然还不知道他们主人已决定要向他这位丐帮帮主下毒手,至少这厮现在要传送出去的命令,与他无份。 十方罗汉心念电转,他觉得既然这厮还将他当一位贵宾看待,他逼取口供的方式,就不得不加以修改了。 那剑士待他走近,在马上一欠身道:“百里帮主好!” 十方罗汉面孔一沉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剑士怔了一怔,赶紧回答道:“小人名叫唐士贤。” 丐帮帮主十方罗汉注目道:“你现在打算去什么地方?” 那剑士显得有点为难的样子,嗫嚅着道:“这……这……这个……” 十方罗汉突然伸出手去,将那剑士一把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板着面孔,沉声低喝:“我一眼就看出你这厮不是一个好东西,你是不是从官中偷取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准备变卖远走高飞,快快与我从实招来,否则体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那剑士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丐帮帮主竟然将他当成了小偷,不由得又气又急的挣扎着道: “前辈先请放手,您听我说。” 十方罗汉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暗暗又使上了几成劲力,一道:“你说!如有一字虚言,老夫就先祖断你这条手臂。我老要饭的可说是武林中有名的贼祖宗,谁要偷了别人的东西,绝难逃过老夫这双利目。你究竟偷的是什么东西!还有没有其他的同党?快说!” 那剑士顿上已经痛得冒出汗珠,但他慑于这位大帮主的威名,又不敢运气用强,当下不得以哀求的声调道:“我说……我说……我说老前辈……您……您真的误会了,我们这些剑士,待遇是那样的好,就是得了狂心病,我们也不会……哎唷……” 十方罗汉喝道:“既然你没做亏心事,像这种天气,你为什么要跑得如此之急?而我问你时,你又为什么吞吞吐吐的,说了个老半天,还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剑士喘着气道:“前辈明察,这的的确确是您老的误会。事情是这样的,自从您老离宫之后不久,我们头儿不知从华山张掌门人那里听到了几句什么话,忽然出馆将小的喊至一边,交给小的一面双剑令旗” 十方罗汉一怔道:“双剑令旗?” 口中说着,双手随着松开。 那剑士一边搓揉着手臂,一边苦着脸道:“您老若是不信” 十方罗汉注目接口道:“那面旗你放在什么地方?” 那剑士探手入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面小小的三角令旗,令旗两边,分别绣着两口交叉的宝剑。 十方罗汉虽然很早就听说过这种双剑令旗,但是亲眼看到,这尚是第一次。 那剑士将令旗抖开之后,接着又说道:“我们头儿起先不知道是跟什么人发生了误会,如今虽经华山张掌门人解释清楚,但他老人家深恐派在外边的各级剑士还不知情,所以” 十方罗汉当然知道这种双剑令旗的功用。 正因为他知道这种令旗的功用,所以他不等对方说完,就缓下脸色,点着头说道:“是的,我知道了。这次的确是老夫粗心,以致对你弟台发生误解,实在对不起得很,现在你弟台快去吧!” 那剑士闻言如获大赦,收起令旗,抱拳一拱,返身上马急急挥鞭而去! 那剑士去了,这边十方罗汉却不由得站在当地,怔怔发起呆来。 剑王忽然传出这种解除警戒的双剑令旗,是因为从西岳剑客方面听到了些什么话呢? 他思索了片刻,终于想通了。 那一定是在他离去之后,西岳剑客和王屋奇幻手两人在闲谈时,无意说出他在水牢发现两行留言的经过,因为众掌门人几乎没有人相信那是刀圣的手笔,所以才使这位剑王临时改变初衷,认为要使这件旧案不致宣扬开来,只须除去一个十方罗汉也就尽够了。 十方罗汉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现在他至少可以不必再为那几个执迷不悟的老家伙担心了。 现在若说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那就是他希望大头和尚和净云师太这一僧一尼,最好也能从剑王原拟加害的黑名单中除去。 那道斜坡已经被他抛去身后了。 他现在和那片树林的距离,大约还有三十来步光景。 现在,只要他肯改变主意,只要他肯转身回头,一切还来得及。 放眼当今武林,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在轻功方面能让他这位十方罗汉十步以上。 就是轻功独步天下的长白跛叟也办不到。 再说,轻功好的人,在其他方面,未必同样高明,就算有人可以让他三十步而仍能追上他,也不上定就能将他这位十方罗汉降服。 可是,他无法改变主意,也无法转身回头。 如果他今天只是丐帮中一名三流弟子,他也许早从另一座山头悄悄翻出去了。 但他不是。 他不是一名三流弟子。 他是从哪一条路来的,他就必须从哪条路回去! 现在只剩下二十多步了。 这二十多步的路,很可能就是他整个生命的长度,生命终究是可贵的,所以他走得很慢。 他要慢慢咀嚼这最后的一段生命。 树林中光线很暗。 十方罗汉这时在心中忽然生出一个非常幼稚可笑的念头,他忽然想起了要和自己打赌。 根据经验和习惯,凡于林中设伏者,多半喜欢居高临下,趁敌人从下面经过时,出其不意,一跃而下,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他现在和自己打赌,如果敌人在这片树林中设了埋伏,等会儿出现的第一支剑尖,一定不会是来自头顶上空,而十之八九会来自某一株树干的背后。 果然,他猜对了。 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剑尖,而只是一双追云薄履的履尖。 那是自左前方不远,一株巨树干后露出来的。 十方罗汉笑了。 因为他看到的只有这么多。在这种情形之下树后那人会看到什么呢? 那人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他知道那人此刻在树后一定正竖起了双耳,在等待他的脚步声移近,以便当他擦身而过时,好将剑尖送进他的左肋。 他还没有尝过剑尖插入肋下的滋味。 同时他也不想品尝这种滋味。 所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在身旁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缓缓蹲下身子,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相信树后那人一定会耐心守候。他利用弯腰低头的这一刹那,四下里飞快的扫了一眼,看清楚附近没有任何异状,立即以手按石,纵身向前跃扑过去,轻灵得有如一头狸猫,不带一丝声息。 他扑去的方向,是树干的这一边。 因为他最痛恨在暗中以卑劣手段谋算别人的人,而他惩治这种人的方法,便是如法炮制,以牙还牙。 他认准树干的中段,在差堪临近之际,先伸出左臂,屈曲如钩,轻轻一搭。 然后,借前冲之余力,身躯往右一甩,人便绕着树身,像转飞蓬似的,一下转去树干那一边。 这位九结大帮主自以为棋先一着,稳可以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将藏身树后的那名刺客,一下子加以制服。哪里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位大帮主结果还是上了一个大当。 在树干的那一边,除了一双半新不旧的追云薄履之外,连鬼影子也没有半个。 十方罗汉当然知道自己这时候的处境。 只是,不管他知道不知道,都已经太迟了!就在他感觉不妙的这一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嘿嘿冷笑。 这位九结大帮主终于还是尝到了剑尖插进肋下的滋味。 那是一种凉嗖嗖的感觉。 也是一种使人想到鲜血和死亡的感觉,不过这一剑带给这位丐帮帮主的感觉,却并不是鲜血和死亡,相反的,这一剑反而为他带来了希望。 因为这一剑虽然够快够狠,却不够准。 剑尖插入体内,虽达三寸之深,但非致命要害,他已从来人笑声中听出来人正是剑王宫中那位无情金剑艾大总管。 以这位无情金剑在剑术上的成就,竟未能一剑置他于死地,可见这位无情金剑适才在出手之际,如果不是为了求功心切,就必然是因为心中有事,心神不够专注,才会出现这种剑法上的大败笔。 在一位剑术名家来说,最大的忌讳,便是在对敌时心浮气躁,精神不能集中。 一名剑手如果犯了这个毛病,不论他在剑法上的造诣有多高,都将不会是一名可怕的对手。 十方罗汉一念及此,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干云豪气。 他一直就看不惯这位无情金剑平日那张只比死人多口气的铁板面孔,今日总算机会来了。 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也没有放松搂着树干的左臂。 他知道在这种生死一发的紧要关头,即或只是一阵短暂的犹豫,都将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愚蠢的行为。 所以,当背后冷笑声起,剑尖人助的刹那,他知道既然已落进对方为他布下的陷阱,他仍然原式不变,继续绕树旋转。 无情金剑系从左方现身出剑,当然跟不上这种速度。 他环树绕转一圈,很快的便到了无情金剑的身后,无情金剑迫不得已,只好收剑后退。 他并未轻估这位丐帮九结帮主的实力。 十方罗汉知道适才那一剑虽未刺中要害,但因为强敌当前,无暇包扎伤口,血会不断流,势必不利久战。所以,他身形甫一落地,顾不得伤口疼痛,立即运足真气,抡掌逼攻过去! 无情金剑见状哈哈大笑,他当然看得出这位丐帮帮主,是在情急拼命,他因为已经占先一着,胜券在握,自然不肯采取这种亡命缠斗的方式。所以十方罗汉一掌攻至,他只将身躯一闪,避开正面掌锋,手中剑一挥,就势反向十方罗汉右肩削去。 十方罗汉似乎已经料定对方必然会有这一着。 当下非但不图闪避,反而一扛右肩,对准来剑剑锋倒迎而上。 无情金剑不禁为之一呆。 凡是江湖中人,差不多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无情金剑手上的这一口宝剑,乃是武林中有名的“绝户剑”。 这口“绝户剑”,与另外的两口名剑“追魂”“夺魄”合称为“剑中三绝”,这三口剑均为剑王宫所收藏,是剑王宫的镇宫之宝,剑王宫在武林中的名气,几乎有一半是建立在这三尸名剑上。 如今这化子头儿不自量力,竟想凭血肉之躯,来与这种利断金石、无坚不摧的名兵抗衡,岂非有心跟自己的一条右臂过不去? 一点不错!这时只要这位无情金剑咬咬牙,原式不变,一剑挥下,十方罗汉的一条右臂就得与肩胛分家! 只可惜这位大总管的疑心症大重了。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这位丐帮帮主在交手之初,就先平白赔上一条右臂的理由。 所以,他最后得到一个结论:这一定是一个可怕的诡计! 为了不落入对方的圈套,他很快的收回宝剑,同时抽身向后退出丈许。 这位大帮主总算找机会先吐出了胸口中一口恶气。刚才他是上了自己过分自信的当,如今这位无情金剑则是上了多疑的当,这样正好两下扯平。 他以一条右臂去硬格对方一口有名的绝户剑,实际上并无任何仗侍,如果一定要说有所仗恃,那便是仗恃着他对这大总管性格方面深刻的认识。 他知道这位大总管最大的弱点,就是事事不肯相信别人,有时甚至不肯相信自己。 所以他算定若是他一起手便使出一着不合常情的怪异招式,这位大总管多半会疑云满腹,不敢遽尔出手。他这样做,也许很冒险,但是他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消除适才白挨一剑之恨,才能争取到转劣势为优势的有利局面。 从十方罗汉的笑声中,无情金剑马上发觉受了这个化子头儿的欺骗。 可是,一着错,满盘输,尤其是两名功力悉敌的武林高手,一旦为对方抢制了先机,再想设法扳回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十方罗汉得理不饶人,长笑声中,身形一起,再度错掌扑出。 他第二次使出的招式,与第一次又自不同。 无情金剑这厢身形尚未退定,一幢幢掌影,已挟着一股无形罡气,如旋风般将他团团罩住。 无情金剑又气又急,但业已于事无补。 这时最令他骇异的是,十方罗汉第二次抢掌攻出,就像突然之间换了个人似的,无论掌招或是身法,都使他有着一种陌生之感,而绝不像他平日所熟识的十方罗汉。 那幢幢掌影,仿佛来自四方八面,密如云彤,疾逾狂浪,几乎没有一掌不是拍向他的要害。 他空有着一口罕世名剑以及一身超俗的剑术,这时在这幢幢掌影之中,竟有着无法施展之苦。 十方罗汉再度哈哈大笑,就连笑声也仿佛来自四方八面。 无情金剑渐渐感觉情势有点不妙。 因为他非但无法出剑还击,甚至在对方愈逼愈紧的掌风中,连呼吸也有点困难起来。 而最最使他寒心的,就是以他一生阅历之富,他竟无法辨认对方这时究竟是使的一种什么掌法。 天下掌法之奇,莫过于王屋一派的“鱼龙八十一变”,而当今之世,论掌法造诣,也更无人在该派那位掌门人“王屋奇幻手”之上。可是,很明显的,现在这化子头儿所使的一套掌法,无论在哪一方面,无疑都比王屋派的“鱼龙八十一变”精奥玄诡得多,而这化子头儿表现在这套掌法上的功力和火候,显然亦非那位“王屋奇幻手”所能企及。 这化子头儿究竟是使的一种什么掌法呢? 这个问题,无人能够回答。就是十方罗汉本人,也照样的回答不出来。 因为这套掌法根本就没有名称。 这是丐帮建帮百余年来最大的一个秘密。 一般武林人物,只要一提及丐帮,差不多就会联想到该帮那套无人不知的三十六路穷家棍。 凡属丐帮弟子,最明显的标志,除了身上的衣结之外,便是每个人手上那支竹竿或木棍。 而丐帮弟子与人交手时,十有九次也差不多全是使的三十六路穷家棍。 但大家都忽略了另一件事。 就是丐帮弟子与人交手,甚少有占上风的时候,也可以说每次吃亏的都是丐帮弟子,这种情形一点也不使人感到奇怪,因为该帮的那套棍法,名气虽然够大,实际并不高明。 所以,人们时常看到丐帮弟子在吃了败仗之后,非常狼狈的落荒而逃。 但是,谁也没有看过丐帮弟子死于仇家之手。 如遇仇家穷追不舍,只要经过一段荒凉的无人地带,形势就会马上为之改变。 追人者往往一去不返,被追者经常毫发无损。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件事。 这是该帮弟子才知道的秘密,也是该帮赖以生存的秘密。 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该帮弟子才会放开手上的棍杖,只要一名丐帮弟子丢开棍杖改以掌法迎敌,这名敌人就很少再有稳占上风的机会。 这套掌法没有名称,就是因为不想让它在江湖上流传。 这套掌法甚至还有一个秘密。 那便是它的招式。 除该帮之金杖七老、四大护法,以及帮主本人外,没有人知道这套掌法共有多少招式。 就连帮中的五结堂主亦不例外。 一名弟子传授几招几式,全根据这名弟子的衣结来决定。 该帮如此安排,除公平之外,还有两大好处。 第一,可藉此促使弟子力求上进,一名弟子如能因积功增加一个衣结,他在武功方面,便可更上层楼。 第二,即使这一秘密不幸外泄,敌人亦无法从任何一名五结以下的弟子身上,获窥这套掌法的全豹。 那位麻师爷曾在剑王面前估计十方罗汉和无情金剑两人的武功,说两人的武功约在伯仲之间,这种估计大致上说来,确是持平之论。 只是这位智计过人的师爷也犯了一个错误。 他拿来作为标准的十方罗汉,只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十方罗汉。 他并未将该帮这套神秘的掌法计算进去—— 第十八章 绝处逢生 两名武林高手交锋,如彼此功力相去不远,只要一方有一点很小很小的意外,往往能使整个战局大受影响。 现在的情形,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本来,十方罗汉因一时大意,落入对方预布之圈套,无情金剑如果不是因为操之过急,这位九结大帮主也许早就跟这个世界说声再见了。 接着,这位大帮主福大命大,险中弄险成功,转劣势为优势,居然又使先发制人的无情金剑陷入苦战之中。 可是,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祸根是一片枯叶。 当这片枯叶像凑热闹似的,从无情金剑面颊上掠过时,这位大总管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想起他们现在交手的地方,是在一树林之中。 这化子头儿已经挨了他一剑,他为什么不利用四周天然的障碍,以或上或下的迂回战术来消耗这老儿的精力呢? 这老儿的血,难道会永远流不完? 他想到这里,立即奋力挥出一剑,同时借势拔身而起,向附近一株大树树顶纵去。 十方罗汉眼看即将得手,自然不容对方就此逸去。 可是,他才一挫腰作势,便发觉左肋下的那处伤口,已使他失去窜跃的劲力。 适才那一阵急攻,他透支得太多了。 一个人在已负重创的情况下舍命相拼,中途绝不能歇手,只要稍作停顿,便会崩溃。 这位大帮主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左腰身以下的衣裤,已尽为血水所湿透。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无法站稳。 无情金剑目光锐利如刀,迅即看出下面的十方罗汉已成强弩之末,当下不再迟疑,口中冷笑一声道:“老儿,你认命了吧!” 发话声中,长剑一闪,纵身飞泻而下。 十方罗汉自知已无还手之力,牙关一咬,突然全身向后仰倒。 他虽摆出了向后倒纵的姿态,但双足仍然钉立原处,未曾移动分毫。 剑光一点,疾逾流星,只听得嗤的一声,锋利的剑尖已从十方罗汉的右腿肚上穿透而过。 十方罗汉蓦地拗身坐起,聚集全身最后一股真气,排掌猛往无情金剑胸口拍去。 这是他最后的一掌,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无情金剑适才于半空中见十方罗汉虽欲向后倒纵,却未离开原地,误以为这位大帮主浑身气力已尽,没想到这竟是后者的一着诱招,这时发觉上当,虽有心腾身闪避,但急切间无法拔出宝剑,竟遭十方罗汉一掌劈个正着。 无情金剑喉头一甜,血气上涌,虽想运气压住,但仍忍不住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十方罗汉苍白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乏力地道:“这样还差不多……” 一语未竟,人已在剧痛中昏厥过去。” 无情金剑站稳身形,以衣袖拭去嘴角的血渍,双目中随着进出一股杀机。 他轻哼了一声,从十方罗汉腿上拔出宝剑,然后上跨一步,一剑对准十方罗汉心窝刺去。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树林中突然奔进来数十条人影。 无情金剑起先以为来的是宫中的剑士,回过头去一望,才发觉来的竟是一群丐帮弟子! 最使无情金剑吃惊的,是来的这群丐帮弟子,年纪虽然平均不超过四十岁,但每个人的腰带上,却最少都有四个衣结。 人到危急时,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自己的生命。 他这时只须剑尖往前一送,便可将十方罗汉一剑了结,只是他知道他如果贪这一剑之功,他自己的一条生命,无疑就要交给别人了。 所以这位大总管这时想也没有多想一下,匆匆拉下面罩,双足一点,拔起身形,如飞般出林而去。 其实这位大总管这时只要多想一下,他就不会走得这样慌张了。 他留下十方罗汉一条活命,他自己的一条命还会留得下来吗? 那些丐帮弟子奔上前来,一看倒在血泊中的人,竟是他们自己的帮主,一个个不由得又骇又怒。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快追,谅那贼子尚未去远!” 十方罗汉悠然醒转,刚好听得这声呼叫,当下连忙摆手示意,意思叫众人不必追赶。 众弟子不敢违命,只得出声将两名奔出好几丈远的弟子又喊了回来。 十方罗汉因失血过多,神情显得甚是疲惫,眼皮睁开之后,仅仅无力地扭头扫视了一下,便又轻喘着悠然合上。 来的这二十多名丐帮弟子,身份最高的六个衣结。 这时在那名六结弟子指挥之下,部分弟子迅速取出急救药物,另一部分弟子则就地取材,用树枝和布条,以熟练的手法,编结简单担架。 当这批丐帮弟子正忙着进行疗护工作之际,树林临近小镇的那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十方罗汉神色一动,眼皮遽尔再度睁开,同时挣扎着自地上欠身坐起,非常注意地迎向蹄声传来之处凝眸谛视。 那名六结弟子忙说着道:“来人不论是敌是友,自有弟子们出面应付,帮主两处伤势不轻,又是刚刚敷药,不宜过分劳动……” 讵知话尚未完,来骑已然飞驰入林。 为首一骑,人高马大,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那位威仪显赫的剑王;紧接着出现的,则是四名气宇轩昂的锦衣剑士。 十方罗汉眼角一溜,很快的又躺了下来。 那名六结弟子机警异常,他见十方罗汉一看到来的是剑王,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又突然躺了下去,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因此不待吩咐,立即横跨一步,用身子将十方罗汉挡住。 剑王率骑奔来近前,于马背上扬声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那名六结弟子正待答话,躺在地上的十方罗汉忽然发出了一声呻吟道:“是老薛么?老薛……你……你……来迟一步了。” 那名六结弟子只好向一边侧身让开。 剑王目光一转,讶然失声道:“啊什么?原来是你老化子?你老化子是跟什么人交手,竟给伤成这么一副样子?” 口中说着,人已自马背上跳了下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十方罗汉缓缓合上眼皮,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要饭的还能留下这条老命,已经算是够运气的了,我一直没想到这小子……” 剑王闻言一呆道:“你是说那个姓申小子?” 十方罗汉苦笑了一声道:“除了那小子,还会有谁?” 剑王目光闪动了一下道:“你老儿别是认错了人吧?那小子杀人从不使用兵刃,看你老儿如今一身是血,显为刀剑之属所伤……” 十方罗汉苦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你老薛也是个聪明人,想不到连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你都想不透。” 剑王迟疑地道:“难道” 十方罗汉皱了皱眉头道:“你想想吧,那小子选在这附近下手,使用的兵刃又是宝剑,他小子用心何在,难道还用解释?” 剑王的一颗心,至此方告完全放落,他那位宝贝总管虽未能达成使命,但总算还没有露出痕迹,当下故意装出不胜意外的样子张目愕然道:“你老儿意思是说那小子这样做法是为了想嫁祸本宫?” 十方罗汉再度闭上眼皮道:“也亏这小子打错了算盘,才使我要饭的捡回了这条老命,小子在剑术方面本来就不怎么高明,而他为的要使我要饭的相信他是贵宫的一名剑士,又不得不处处模仿着贵宫那套天星剑法的招式出手,否则,唉唉,这种丢脸的事,不提也罢!” 剑王一边聆听,一边不时作出咬牙切齿的痛心之状;其实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他等着十方罗汉话说完了,抬眼四下一扫,像是直到现在才突然发觉到那些丐帮弟子似的,故意伸手一指那些弟子,以微带好奇的声调问道:“贵帮这些弟子,怎么会这样巧,恰好都在这个时候赶来了呢?” 这一问如果要叫十方罗汉明白回答,这位大帮主无疑的只能回答一声道:“不知道!” 但现在什么话都可以说,就是这三个字不宜出口。 这位帮主显然早已料定对方必会有此一问,所以他也早就准备了答词。 他故意不忙着回答,先深深的叹了口气,才皱起了眉头,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就叫做祸不单行,据他们几个适才报告,敝帮总舵新近出了一件怪事……” 剑王不禁一怔道:“什么怪事?” 十方罗汉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敝帮的家丑,本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你老薛与我要饭的交非一日……” 剑王听得对方这样一说,连忙转以他语道:“你老儿看来伤势不轻,这些话以后再说亦不为迟,现在先去敝宫将养伤势要紧。” 十方罗汉摇头道:“薛兄这番盛情,我要饭的心领了,我要饭的如果不在十天之内赶回总舵,敝帮的金杖七老,很可能又会赶来;这点皮肉之伤,我要饭的还挺得住,为了整个大局着想,你薛兄最好还是辛苦一点,赶紧派人追捕那姓申的小子才是正经。” 剑王像是突然给点醒了一般,急忙接口问道:“对了,你老儿刚才有没有看清那小子离去时是走的那个方向?” 十方罗汉手一指道:“那边,假如那边没有通路,小子可能还没有去多远。” 剑王回身手一招,四名锦衣剑士,同时跳上马背。 四人分别一拍马屁股,那几匹马就像知道主人心意似的,立即鱼贯着循原路向林外奔去。 然后,由剑王抱拳向十方罗汉说了一声失陪,五条身形,相继拔起,依十方罗汉适才所指方向,如五缕轻烟般飞掠而去。 十方罗汉目送五人身形消失,这才深深松出一口大气。 他收回目光,正待下令众弟子起程之际,忽然两眼发直,脱口一声惊噫,又盯着那名六结弟子周身上下仔细打量起来。 那名六结弟子赶紧跪了下来,不胜惶恐地低头道:“弟子罪该万死……” 后面那些六结以下的弟子,也都一个个相继跪下,人人垂首不语,仿佛自知犯了大罪,只等帮主发落。 十方罗汉面孔一沉道:“这是谁的主意?” 那名六结弟子嗫嚅道:“三天之前,山阳分舵忽然有人送来一信,信上说帮主有难,嘱传令支援,因总舵离此太远,无法及时通知,所以这封信只好送来山阳分舵;那位送信人在信上又说,为了加强声势起见,分舵派出之弟子,每人至少要打四个衣结,以便冒充总舵之护法和堂主,好使对方知难而退。” 十方罗汉道:“你们没有看到那个送信的人生做什么模样?” 那位山阳分舵主道:“没有。” 十方罗汉道:“那么,那封信是在分舵中什么地方发现的?” 那位山阳分舵主脸孔一红道:“是……是……是在弟子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十方罗汉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这位实话实说的分舵主见他们这位帮主似乎并无责怪之意,这才鼓起勇气,又接下去说道:“弟子就是因为这位神秘的送信人没存恶意,才于接信后,斗胆命他们分别打上了四至五个衣结,星夜出发,赶来这里,弟子自知此举为帮规所严禁,只求帮主念在初犯,大发慈悲,从轻议处。” 十方罗汉又皱了一下眉头,忽然注目问道:“那封信你们带来了没有?” 那位山阳分舵主道:“已经烧掉了。” 十方罗汉愕然道:“为什么要把它烧掉?” 那位山阳分舵主道:“这是那位送信人在信未所作指示,他说这封信一旦落入他人手里。 对本帮将只有害处而没有好处。” 十方罗汉点头,想了片刻,忽又问道:“信上除了这些之外,还说了其他的什么话没有?” 那位山阳分舵主道:“另外的一些话,令人甚觉费解,不过弟子还是全部记下来了。” 十方罗汉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道:“信上怎么说?” 那位山阳分舵主稍微思索了一下道:“信上说,这封信虽然没有具名,但是他相信帮主一定能猜得出它是谁写的。” 十方罗汉点点头,注目接着道:“还有呢?” 那位山阳分舵主道:“信上接着又说,这次如果帮主在离开剑王宫之后遇到狙击,就证明帮主已经在该官水牢看到了一些东西,倘若他没有猜对,他要弟子转禀帮主。请帮主你老人家哲自忍一时之气,保留有用之身,以作他日之人证。至于为谁作证?证明一些什么?信上一字未提。好像他只须说出这些,你老人家自然就会明白似的。” 十方罗汉听完,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们都起来吧!” ※※※※※ 长安南门的聚仙居,生意突然兴旺起来。 原因是昨夜下了一场雪。 隆冬天气,百业萧条,只有酒楼的营业恰恰相反。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一家酒楼不是利市百倍;尤其是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因为凡是喜欢喝两杯的朋友,差不多都知道只有在下雪天喝酒,才够意思。若是能一边欣赏雪景,一边喝着聚仙居的贵妃红,当然更够意思! 但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聚仙居,却在上客最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相当不够意思的事。 约莫近午时分,楼梯口忽然出现一名年约三十来岁,面皮白净,举止斯文,模样像个儒士的中年人。 这时楼上的大火炉旁,恰巧还空下一个座位。 那儒士模样的中年人就在那个空位上坐下来。 这名中年儒士除了脸上气色不佳之外,其他并无特别引人注目之处。 他叫的酒菜,也跟别的酒客没有什么两样。 一碗羊肉汤,一壶贵妃红,一盘酱猪耳,一碟茴香豆。 这家聚仙居,店号虽然风雅,店面却小得可怜,除了酒还不少之外,下酒的菜肴,就只这几样。 如果阔气一点,最多再来一笼包子。 这名中年儒士自从上楼之后,就不住的喘气。 众人起先尚以为这名中年儒士喘气是因为赶路赶累了,又刚刚爬了一层楼梯的关系,所以在开始时,谁也没有注意。 哪知道,这位仁兄在喝下两口酒之后,竟然越喘越厉害,喉头呼呼作响,有如一具风箱,叫人听起来好不难受。 众人至此才发觉这位仁兄原来患了非常重的气喘病。 那些酒客都觉得十分奇怪,一个患有气喘病的人,为什么还要喝酒呢? 可是,这名中年儒士就像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尽管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抓着酒壶,咕噜咕噜的,照喝不误。 这种情形之下,其后果自当不难想像。 结果,迫促的喘息,再加上烈酒的刺激,终于转变为一阵近乎摧肝裂肺的咳嗽。 楼上因为地方狭小,只生了一个火炉,他这一咳不打紧,另外的那些酒客,可就大遭了。 火星子夹着炭屑,一阵阵的从炉中飞扬起来,满楼旋舞,倏起乍落,宛如穿花粉蝶,最后不是弄得别人灰头土脸,便是落向别人的碗盘。 而他仁兄非但不设法回避,且仍抓着那把酒壶死命不放,只要咳嗽一停下来,仰起脖子,咕噜就是一大口。 喝完了再咳。 咳过了再喝。 越喝越咳,越咳得凶,越喝得凶……—— 第十九章 金剑令旗 那些酒客忍无可忍,终于一个个紧皱了眉头,相继起身,下楼而去。 说也奇怪,等那些酒客都走光了,这名中年儒士的咳嗽和气喘亦告不药而愈。 楼下那个有着一脸大麻子的店主一面忙着结账,一面于心底下止不住暗暗嘀咕。 酒客一个接一个离去,人人的脸上都悻悻然,有的还是刚刚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嫌酒不好呢,还是 他等到最后一名客人结妥了账,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来一看,楼上什么异状也没有。 客人还剩下一个,正在安闲地喝着酒。 桌椅、碗盘,都放在应有的位置上,又不像闹过事的样子。 这位店主人站在楼梯上,木然瞪大一双眼睛,完全给弄迷糊了。 那中年懦士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酒还有没有?” 麻子店主如同梦中突然惊醒过来一般,赶紧哈腰应了两声,身躯一转,便待下楼。 中年儒士用手一招。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店主恭谨地问。 中年儒士侧扬着半边脸孔道:“你伙计有没有听清我的话?” 麻子店主一笑道:“大爷要酒,不是吗?” 中年儒士道:“我有没有告诉你伙计,我要多少酒?” 麻子店主像下棋被人将一军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中年儒士指着火炉四周那些空座又道:“你先把这些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替我算一算共有几个座位,有几个座位,就放几壶酒!” 麻子店主眼中一亮,精神马上来了,赶紧哈腰应了一声:“是的,大爷!” 这一次他学乖了。 他口中虽然应着是,人却站在那里未曾移动一步,因为他已看出这位客人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 中年儒士顿了一下,又道:“除了酒之外,有什么吃的,只管端上来。” 麻子店主哈腰道:“是的,大爷!” 中年儒士缓缓接着又道:“你楼上就只这么一点地方,假如有客人来,你将如何安置,那是你的事。不过,你若是愿意提前打烊,除了我的朋友之外,不再让别的客人上门,等会儿算酒时,每一壶酒我将会付你三壶酒的钱。” 麻子店主又一哈腰道:“是的,大爷!” 中年儒士道:“菜也一样。” 麻子店主没等身子直起,忙又弯下腰去应了一声:“是的,大爷!” 他一连应了四声:“是的,大爷!” 一声比一声亲切,似乎除了这四个字,已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说。事实上,他也用不着再说第二句话。 楼上就这几个座位,已经一下卖足了,而且是三倍价钱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天空一片灰暗,又开始下雪了。 有几个冒雪赶来聚仙居,想喝两杯的老客人,结果意外的都尝到了闭门羹。 因为今天的聚仙居,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业已提前关上店门。 不过,这时的聚仙居,两扇店门虽然关得紧紧的,另有一种客人,却不在拒纳之列。 那便是中年儒士的朋友。 这些人来的时候,很少成双成对,多半都是一个一个的来,然后再一个一个的离去。 来的这些人,老少男女都有。 他们都有一个约定的暗号,来到店前之后,只须在店门上轻轻敲三下,店里面问谁,他们不用开口,店门自然就会打开。 这些人进门上楼之后,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 估计他们停留在楼上的时间,大概不够吃一壶酒,吃一笼肉包子,说上三两句话。 这种情形,颇足耐人寻味。 来人虽然什么样的都有,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每个人对中年儒士都很恭敬。 第一个来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 这人站起来至少要比中年儒士高出一个头,但这人一站到中年儒士面前,却像小学生见到塾师一样,两手垂得直直,眼睛直望着地面,几乎连动都不敢随便动一下。 中年儒士却显得很客气。 他伸手指指桌上的酒壶,意思是对方先喝点酒,暖过了身子再说话。 汉子奉命唯谨,走上一步,抓起酒壶,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就将满壶贵妃红喝得点滴不剩。 中年儒士似乎知道这汉子能喝能吃,这时又朝那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指了一下,后者一声不响,又将一笼包子,照样吃了下去。 别人吃包子,一个包子至少要咬二三口,这汉子吃包子,则是一口一个,跟普通人吃花生米一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嘴巴没动几下,一个大肉包,就这样进了肚子。 八个包子分为八次,转眼一扫而光。 等这汉子吃喝过了,中年儒士抬起头来问道:“都准备了没有?” 大汉用衣袖抹抹嘴唇,垂手恭答道:“都准备好了。” 中年儒士道:“随时可以上路?” 大汉答道:“是的!” 中年儒士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汉见中年儒士别无吩咐,腰身微微一躬,大步下楼而去。 接着出现的,是个小老头。 这小老头儿一身衣着非常破旧,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篷,模样就像一个苦力,但从斗篷边沿底下露出来的两道目光,却寒芒闪烁,锐利如刀。 小老头儿只喝了半壶酒,便将酒壶放回原处,其他的食物,则一概未动。 中年儒士也没有勉强他,只淡淡问了一句:“没有出城?” 小老头儿答道:“没有。” 全部问题,就只这么一句。然后,中年儒士一挥手,小老头儿便告退了。 这名小老头儿离去不久,又接着出现一名矮矮胖胖的青衣汉子。 这青衣汉子不知道是人胖的关系,还是刚刚赶了一段急路,这样冷的天气,居然跑出一头大汗,上得楼来,不住的喘气,嘴巴开合了好几次,都因为喘得太厉害,未能说得出话来。 中年儒士见状脸色微微一变,注目沉声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汉子点点头,喘着气道:“是……是的,小的刚才在南城门外,忽然看到宫中的冯剑士,骑着快马如飞而来,他……他竟向小的……亮……亮出了一面双剑令旗……” 中年儒士一哦道:“双剑令旗?” 那汉子道:“是的。” 中年儒士道:“你没有看错?” 那汉子道:“小的一点没有错,的的确确是一面双剑令旗,所以小的这才急急忙忙赶回来……” 中年儒士轻轻吁了一口气,脸色也跟着回复自然。 他朝那汉子手一摆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汉子呆了呆,迟疑地道:“师爷” 中年儒士忽然发出一声干咳。 那汉子一愣,连忙改口道:“总管……总管……你……你……你的意思,我们那件事,还……还是照常进行?” 中年德士缓缓抬起目光道:“我有没有吩咐你们停止?” 那汉子道:“可是” 中年儒士道:“可是怎样?” 那汉子结结巴巴的道:“可是……可是小的已看到了那面双剑令旗,如果将来上面查问起来,小……小的,怎……怎么交代?” 中年儒士面孔一沉道:“你要向谁交代?你的上面是谁?” 那汉子赶紧低下头去,不胜惶恐地道:“小的该死。” 中年懦士又咳了一声道:“洪师父,你站过来一点!” 那姓洪的汉子应了一声是,乖乖地向前一步,两条向前跨出的小腿不由自主的在微微发抖。 中年儒士忽然和悦地说道:“洪师父,你在本宫红衣剑士队中,论资格算是相当老的一个了,能不能告诉本座,本宫这种双剑令旗,它真正的功用是什么?” 洪姓汉子犹豫着没有敢立即接腔。 因为他不明白这位新总管这一问的用意何在。剑王宫的令旗,共分五种,凡是宫中的剑士,差不多人人都熟知这五种令旗所分别代表着的意义,难道身为总管者,反而不清楚? 他不相信,他已经说错一次话,绝不能再错第二次。 要想不再说错话,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开口。 中年儒士见他不开口,温和地又道:“没有关系,你说出来。本座这样问你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更不是想藉此难为你,你尽管放心好了。” 洪姓汉子这才大起胆子,期期地道:“小的职份卑微,所知也有限,如果说得不对,还望总管见谅;就小的所知,这种双剑令旗出现,等于是收回成命,凡是见到这种双剑令旗的剑士,前此所奉之使命,都将因此旗之出现,而随之一概取消……” 中年儒士点点头道:“不错。” 他接着温和地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这种双剑令旗也有它失效的时候?” 洪姓汉子道:“是的,小人知道。” 中年儒士道:“那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洪姓汉子道:“那是在遇上金剑令旗的时候。因为这种双剑令旗,在本宫各种令旗之中,只有对金剑令旗没有约束力量。” 中年儒土道:“双剑令旗不能约束金剑令旗的道理何在,你知道?” 洪姓汉子不由又是微微一怔。 他真的有点糊涂了。 因为这位新总管所问的问题,竟然愈问愈浅;别说他还是一名红衣剑士,就是一名刚入宫的白衣剑士,也不会为这些问题难倒。 这位新总管为何要问这些呢? 就因为他曾经说错过一句话? 他想不透。 但是,想不透是他的事情,他并不能因为想不透这位新总管的用意而拒绝回答问题,总管就是总管。 尽管他跟别人一样,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那位艾老总管人还活得好好的又没有犯什么过错,剑王就将这位师爷提升为新总管,但有一件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就是这位新总管比以前的那位艾老总管难伺候得多。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虽然是一句老掉了牙的老话,但恐怕就是再过一千年,这句老话都可能还用得上。 为了树威信,这位新总管迟早会拿个把人开开刀,他不希望这第一刀开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只好像小学生背书似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那是因为金剑令旗令出不改,除了主上本人,持令者所奉之使命,任何人也左右不了。” 中年儒士又问道:“洪师父有没有见过这种金剑令旗?” 洪姓汉子道:“只见过一次。” 他迟疑了一下,忙又改口道:“也可以说一次都没有见过。”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他显然明白洪姓汉子的先说见过一次,旋又改口说没有见过的原因,但仍含笑问道:“见过就见过,为什么又说没有见过呢?” 洪姓汉子不安地搓了一下手道:“小的说见过一次,那是在小的进宫不久,艾老总为我们讲述各种令旗的功用时见到的,宫中的剑士,不分职位高低,人人都有这样一次机会,但自那次以后,小的就没有再见过这种令旗。” 中年儒士道:“洪师父进宫多久了?” 洪姓汉子道:“将近十年。” 中年儒士道:“洪师父进宫如此之久,除了刚进宫的那一次之外,这种金剑令旗怎会一次也没有见过呢?” 洪姓汉子道:“没有见过这种金剑令旗使用的人,并不只小的一个。” 中年儒土道:“为什么?” 洪姓汉子道:“因为这种金剑令旗的权力太大,主上也许不愿轻易托付于人。” 中年儒士忽然微笑着道:“那么,洪师父现在想不想再看看这种金剑令旗?” 他口中说着,衣袖轻轻一扬,只听得沙的一声,桌面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插着一面三角旗! 洪姓汉子完全瞧呆了。 金剑令旗。 无情金剑当了十多年的剑宫总管,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这种金剑令旗,这位由师爷升任的新总管,竟在上任的第一天,就获得剑王的信任,取得了这种金剑令旗,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中年儒士抬头缓缓接着道:“本座说的话,现在你们可以相信了吧?” ※※※※※ 剑王宫并没有女剑士。 但这时聚仙居的店门前,却在洪姓剑士离去不久之后,于风雪中出现一名身材窈窕的蓝衣少妇。 这名蓝衣少妇也像先前的三名剑士一样,上前依特定的暗号在门上轻轻叩了三小下。 麻子店主一打开店门,两只眼睛就瞪得像一对发光的鸽子蛋。 他并不是没有看见过女人。 而是从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像刻下走进来的这女人;这女人,年纪已经不能算小了,一张面孔也不见得如何动人。 但是这女人有着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 一双要命的眼睛! 一个生得不太难看的女人,只要有上这样一双眼睛,就不难驱使一个男人为她犯罪。 麻子店主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竟忘了顺手再将店门关上。 女人望着他,浅浅一笑,柔声问道:“楼上有人吗?” 麻子店主点点头,喉结骨滑动了一下,没能说得出话来,咽了一口口水。 这位麻子店主自从七八年前死了老婆,就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像现在这女人这样地朝他笑过。 经常都是他向别人笑。 向酒客笑。 虚假的笑。 如果他想有女人对他笑,就得付出银子。 而永乐坊那些小娘儿们也只有看到银子时才笑。 要不然就在他最难堪的时候笑。他喜欢喝点酒再去那种地方,而酒一喝多了,每到紧要关头,就不免有难堪的场面出现。 每次看到那些小骚娘儿们,脸上那种矫揉造作或是充满了嘲弄的笑容时,他就忍不住直想往地上吐口水。 所以,他对女人的看法一向是只有两种。 一种是使人看了要咽口水的女人。 一种是使人看了想吐口水的女人。 还有没有第三种女人呢?他认为如果一定要说还有第三种,那便是自己的老婆。 有人打老婆,有人怕老婆,但绝对没有人想到要往自己老婆脸上吐口口水出出气。 同样的,一个女人不论长得多标致,要想引得自己的男人咽口水,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因为没有那一家的床,是拿来当摆饰用的。 关于自己的老婆,这位麻子店主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比喻。 他觉得自己的老婆,就像自己卖的酒;尽管有人说不错,自己则很难尝得出它好在什么地方,虽然解馋非它不可,说喝起来有多过瘾则未必。 不过,在现在的他来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麻子店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关上店门,然后带着一身雪花,没精打采的往灶下走去。 他想,像这种天气,他也该烫一壶酒喝喝了。 聚仙居的贵妃红当然不比剑王宫的玫瑰露。 但麻金甲对这种酒却感到非常满意。 这位剑王宫的新总管酒量并不大,所以他喝到现在,一壶也还没有喝完。 不过他虽然喝得很少,却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这几分酒意并不完全是酒的作用。 今天,他可以说,一上这座小楼他就醉了;这是他实现梦想的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很佩服自己刚才的那一手。 姓艾的已经被他从总管宝座上赶了下来,如今他惟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如何才能使宫中的那些剑士对他衷心信服,他的第一步工作做得很好。 他相信刚才的那名姓洪的红衣剑士,一定很快地就会将这事传到其他剑士耳中,那些剑士一旦获悉他们的新总管居然从剑王那里取得了金剑令旗,他们将不难想到今天剑王宫中,除了剑王谁是最有权力的人。 就在这位麻大总管想得出神之际,一股幽幽的香气,忽然从楼梯口飘送过来。 他回过头去一望,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楼梯口已然盈盈含笑地站立着一名蓝衣少妇。 麻金甲一见来的竟是剑王的元配夫人,不禁微微感到一阵意外。 他慌忙离座,欠身喊了一声:“夫人好!” 葛夫人款步走了过来道:“师爷辛苦了,噢,我,奴家该喊你一声麻总管了吧?” 麻金甲脸孔一红,又欠了欠身子道:“以后还望夫人多多栽培。” 葛夫人微徽一笑道:“奴家一介女流,能栽培你什么?这些话你对我们那口子说,还差不多。麻大总管,你说是吗?” 麻金甲低垂着头,装出一副不胜惊恐的样子。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害怕。 因为他知道这位葛夫人在剑王的七位夫人中,始终能在剑王头前维持欢心不衰,便是因为她能处处顺从剑王的心意。这一次,剑王意欲染指百媚仙子萧妙姬一事,在七位夫人之中,也只有这位葛夫人知道,所以他用不着害怕。 这是他做人的聪明处。 对方既然以这种语气发话,他就必须在态度上使对方的自尊心获得满足。 葛夫人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在一副座头上坐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说:“你坐下来,其实奴家也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奇怪,男人的心,为什么如此不易满足,已经有七房姬妾,忽然得陇望蜀,又想再尝异味……” 麻金甲拘谨地坐下,头仍垂着。 葛夫人四下望了一眼,又道:“都布置好了没有?” 麻金甲点了点头。 葛夫人注目道:“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麻金甲道:“今夜。” 葛夫人道:“那妞儿如今歇在什么地方?” 麻金甲道:“大方客栈。” 谈话突告中断。 窗户像一只受伤的巨鸟在拍着羽翼,不断地发出卜卜之声,外面的风雨,似乎更大了。 但小楼上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葛夫人,在听得大方客栈的名称之后,双目中忽然出现一种异样的神情。 她凝视着对面的那位新总管久久没说一句话。 麻金甲等了一会,忍不住低声说道:“夫人要不要喝点酒?” 葛夫人仍在看着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麻金甲不安地又咳了一声道:“夫人” 葛夫人忽然闪动着目光问道:“你知不知道城中的另一家客栈?” 麻金甲微怔道:“另一家?哪一家?” 葛夫人道:“福全。” 麻金甲道:“福全客栈?” 葛夫人道:“是的。” 麻金甲又是一怔道:“城中几家有名的客栈,卑属差不多全都知道,怎么这一家福全客栈卑属竟一时想不起……” 葛夫人道:“这是一家很小的客栈。” 麻金甲只好跟着改口道:“这家客栈怎样?” 葛夫人道:“我已经在这家福全客栈订了一个房间。” 麻金甲有点意外地道:“夫人今晚准备住在那里?” 葛夫人道:“不错。” 麻金甲道:“城中大客栈有的是,夫人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小的一家客栈里?” 葛夫人道:“我准备住那里,就是因为它小,这客栈既然连你都不知道,别人当然不会知道。” 麻金甲点点头道:“是的,夫人的意思,卑属明白了,夫人是怕行踪落入别人眼里,所以才特地选上这么一家小客栈……” 葛夫人道:“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麻金甲道:“哦!” 葛夫人道:“我是以夫妇名义订了一个双人房间。” 麻金甲吃了一声道:“东家今晚也要来?” 葛夫人道:“他不来。” 麻金甲道:“那么” 葛夫人道:“你来!” 麻金甲吓了一跳道:“夫人” 葛夫人望着他道:“怎么样?” 麻金甲呐呐道:“夫人……别……别……说笑话了。” 葛夫人道:“你听谁在说笑话?” 麻金甲道:“我们东家的脾气,夫人……不是不知道,这……这……这话要是传到东家耳里,卑属……这颗脑袋……不……不……不马上……搬家才怪。” 葛夫人微微一笑道:“是吗?既然你这样害怕,那你跟三娘在一起时,你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麻金甲突然感到一阵天族地转。葛夫人道:“你如果真的害怕,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马上杀了奴家。” 她又笑了一下道:“如果你没有这份胆量,你今晚就只有一处地方可以去,奴家保证你届时必定会发觉,奴家并不比我们那位三娘差,奴家有些地方,也许更比我们那位三娘高明,也许能使你获得满足……” 有两件事,麻金甲必须先弄清楚。 如果不弄清楚,他将无法安心。 第一,他跟三夫人管云娟的暧昧关系,这位葛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除了这女人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此一秘密? 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重要。 因为他这项不可告人的隐私,如果知情的不只这女人一个人,他即使将这女人暂时安抚一下,也没有多大用处,事情迟早还是会爆发出来的,这就像救火不能只救一个火头一样。 那时他就必须另作打算。 如何来打听这两件事呢? 他知道要弄清这两件事,只有一条路可走。 去福全客栈。 路只一条,没有选择。 那女人先走了。 因为这时候天色虽然昏暗,那只是下雪的关系,距离黑夜来临,尚有一段时间。 他还有很多事要先行安排一下。 那女人离去之后,马上有一名扮成小贩模样的剑士,前来向他请示今夜动手的时刻。 这位新总管故意沉吟了片刻,最后装出很严肃的样子,托称为了慎重其事起见,他已决定不在客栈中动手,等对方主婢明天上了路再说。 那名剑士心中虽然暗暗纳罕,但又不敢动问为何忽然改变既定步骤的原因,只好唯唯领命而去。 跟着,他又接见了另外几名剑士,等各方面交代妥当,天也黑下来了。 他这才离开聚仙居,按址向北门那家福全客栈走去。 ※※※※※ 福全客栈的确是个小得可怜的客栈。 像这样的小客栈,在整个长安城中,恐怕很难再找得出第二家来。 客栈一小,就有些必然会发生的现象。 第一是脏。 第二是乱。 麻金甲一走进这家客栈,就忍不住紧紧皱起了两道后峰。 他之所以双眉紧皱,并不是因为这家小客栈的脏乱使他恶心;实际上恰巧相反,他对这种小客栈脏乱情形,非但十分熟悉,而且也很习惯。 他进入剑王宫,只有三年左右。 在进入剑王宫之前,是他最潦倒的一段时期,那时他几乎每天都住在这种既脏又乱的小客栈里。 那时候他住的当然不是这家福全客栈。 不过,像这样的十来个房间的小客栈,经营的状况大致都差不了多少。 这种客栈里,以长居为多。 甚至有人一住就是好几年。 因为住客多属劳力阶层,客栈老板收房租就全靠运气,有时碰上又穷又病的异乡流浪客,一命呜呼,死在栈里,不但房钱尽付东流,说不定还得贴上一副白皮棺材。 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拖欠过襄阳客栈半年房租,至今分文未还。 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情,但这件事情却还一直像影子似地在他心头无法抹去。 所以,他平时很不愿意跨入这种小客栈,因为看到这种小客栈,就会使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他进入剑王宫前后那段比一串臭鱼头还要令人呕心的日子。 麻金甲能够入剑王宫,纯属偶然之机缘。他有一个表哥,双方失去联络已达数年之久,有一天,两人忽在华阴街上不期而遇,经过一阵寒暄之后,他才知道对方如今已是剑王宫的一名蓝衣剑士。对方当时那一身光鲜的衣着,以及豪阔惊人的出手,使他感到非常羡慕,但是,为了某种原因,他当时尽管羡慕,也只能羡慕在心里。 如以武功来说,他这位表哥,比他差远了。 他这位表哥既然都能被该宫起用为蓝衣剑士,他自信如果他也能进入剑王宫,至少当一名红衣剑士,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他不敢存有这份奢想。 他知道剑王宫是一处什么地方。该宫起用一名剑士,绝不会来者不拒。为了该宫的声誉和安全,最低限度该官也会查一查这个人的出身和历史。 他的出身和历史,是不是经得起调查呢? 他自己心里固然清楚,他的这位表弟,当然也很明白。 他的一身武功是从云梦大侠古云清那里得来的,但他却并不是这位云梦大侠的弟子。 他只是古府中的一名小厮。 为人极其方正的云梦大侠古云清,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他不该在垂暮之年,还讨进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结果,这位姨太太进门不久,就跟府中一名俊秀的小厮句上了。 这名小厮是谁,自属不问可知。 大约在半年之后,云梦大侠去世了,死因在府中只有两个人心里有数。 云梦大侠死去没多久,他便和那小女人,卷起了府中细软,以及云梦大侠的一部武学秘芨,悄悄逃离了古府。 他跟小女人勾搭完全出于那小女人的主动,他真正醉心的还是云梦大侠的一身武功。 两人离开古府之后,便在岳阳附近,赁了房子,隐居下来。 一个练武的人,当然不宜过分接近女色,他为了练武的关系,不免于无意中冷落了那个小女人,但知那小女人不甘寂寞,竟又跟一个打鱼的壮小伙子,席卷所有,再效红拂。 这下他仁兄可惨了。 武功尚未练成,身上分文没有,加上云梦大侠门下弟子已经获悉事件真象,正在四下追索他的行踪,他迫不得已,只好改名换姓,交易本来面目,到处过着偷鸡摸狗的流浪生活。 那时,他的表哥尚在洛阳一家镖局里当镖师,他有时实在活不下去了,便跑到表哥那里告贷。 他因为这位表哥忠厚老实,所以他也不瞒他这位表哥,差不多什么事他都在他这位表哥面前说了出来。 他表哥除了劝他痛改前非,好好作人之外,也没有什么话说。 以后,他便与这位表哥失去联络。 想不到几年未见面,他这位表哥竟已成为剑王宫的一名蓝衣剑士,而他却仍然潦倒如故。 不错,经过这些年来,他的一身武功已练得差不多了。 可是,剑王乃何等样人,他若是露出一身武学,难道以剑王那样的人也会看不出他这身武学是从那里来的吗? 所以,当时他这位表哥只要能给他三五十两银了,就已经够他感激的了。 除此而外,他还能奢想什么呢?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对方竟提出建议,希望他也到剑王宫去充当剑士。 他当时只有苦笑。 对方似已知道他的心意,便又说他在宫中人缘很好,如果是由他引荐进去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 他经过再三思考,最后觉得冒险一试也好,像这样长年流浪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哪里知道,那位剑王一看到他,便留下了好印象,只随便问了几句,就委他一个师爷的职位。 以后,他战战兢兢的过了好几个月,终于渐渐摸清了这位剑王的脾气。 换句话说,他已看出了这位剑王也是伪君子。 这样一来,他的雄心更大了。 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若想从此飞黄腾达,他就必须保住出身之秘密,他不能让别人从他卑微的出身看轻了他。 如何才能保住他出身的秘密,不被别人知道呢? 他想了很久。 他最后所想到的办法,仍然是他最先所想到的一个办法这也是他以后经常建议剑王所采取的一个办法。 最好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 在一个凄风苦雨之夜,宫中的一名蓝衣剑士,忽然无故失踪。有人看见他下山到小镇上去喝酒,却没有人再看到他回来。 这名剑士叫方应武。 他的表哥也叫方应武。 这是他武功练成之后,第一个亲手杀死的人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心腹隐忧一去,他轻松了。 因为自此以后,再不用担心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了,他尽可从容另编一套身世,而且永远不担心会被拆穿。 只不过如此一来,在他的脑海里,就不免时时会若隐若现的浮起一张熟悉的面孔。 在这张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上,迷惘多于恐怖,惊异胜过了愤怒,那双充满了迷们和惊异的眼神,仿佛在不断的向他发出无声的责问:“表弟,你为什么要杀了我?表弟,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你说……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你说……你一定要说出来……我这个做表哥的……究竟那一点对不起你?”—— 第二十章 一剑夺命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房里很小,很是暖和。 这个房间从外面看像一个鸽笼,从里面看则像一个鸡窝。无论从那一方面看,它都不像个房间。 像这种仅能容身的小房间,如果换了炎热的夏秋两季,恐怕连一只螳螂都会受不了。 但是,在这种隆冬季节,外面又刮着大风雪,情形就不一样了。 它愈小就愈有予人以温暖之感。 房里只有一张床。 它是这房间里惟一的一件家具,所以它也成了衣架和桌椅的代表品。多葛夫人坐在床沿上。 床上有酒有菜。 他走进去时,脸色很苍白,但她并没有对他这种失魂落魄,显得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有所追问。 这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样子。 如果一个男人将这种事看得平淡无奇,他必然是个老手,她要的是新鲜和刺激,不是一个老手。 麻金甲当然也不希望被对方看出是一个老手。 所以,他进房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如饥似渴地喘息着扑了过去…… 他用颤抖的双手代替了嘴。 他的动作很生硬,心跳得很厉害,他尽量追忆和模仿着他第一次在古府柴房中和那个小女人苟合时的情景,他知道像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什么,他必须先赢得对方的欢心,才能取得自己所想知道的秘密。 只是没隔多久,他便有点不克自持起来,因为他发觉这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在床第方面另有一种长处。 当他心头的那种憎恶之感逐渐消除之际,这女人像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条游动的巨蟒。 徐徐的游动。 缓缓的游动。 一种循序而进的收束感,使他登时发觉自己仿佛成了一棵被巨蟒缠绕住的大树。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轻轻地呻吟。 既非做作。 亦非献媚。 从这一声声若断若续,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的呻吟声中,充分显出她在这方面无疑已被剑王冷落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但她并没有因而显得放荡和狂烈。 他不像三夫人管云娟那样,使他永远觉得像在攀登一座高不可仰的山峰,即使尽了气力,仍难到达峰顶。 他跟三夫人那女人在一起时,时常会变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而这女人却在第一次就使他成为一个征服者。 他付出了征服者的代价。 他一觉醒转过来,已是夜半时分,他轻轻地挪动,移了一下身躯。 他想趁那女人尚在熟睡之际,好好的定下心来思索一番,虽然刚才的那一幕余味犹在,但是他知道这种艳福绝不会使他带来真正的好运。 就在这时候,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你醒了么?” 他吃了一惊。 一只温暖而滑润的手,慢慢的伸了过来,沿着他的胸口向上移动,最后在他耳端停住。 他翻转身子,马上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甚感意外地道:“你还没有睡?” 她以一个浅浅的甜笑,低低说道:“我不敢睡。” “为什么?” “我看你的睡相不好,怕我也睡着了,你会着凉。” 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搂住。 但随即被她轻轻推开了。 他顺势拉住她的手道:“淑芸,你……你……太好了,我……我实在……值不得你的垂青,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附在他耳边,轻轻一笑道:“要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说这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她望着他,忽又发出了微笑。 他转过脸去问道:“你笑什么?” 她笑道:“我笑的是我知道你真正想什么!” “你在想的事,只有一个字!” “你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一个什么字?” “怕!” 他望着她道:“你说我该不该怕?” 她笑笑道:“不该怕。” 他露出迷惑之色道:“不该怕?” 她笑着点头道:“是的!不该怕。因为我身边的丫头,没有一个叫小云,就是有个丫头叫小云,也不会长得跟你的那个书童一模一样。” 他呆了一下道:“你你是说,我跟工夫人有来往,是那个丫头说出来的?” 她笑道:“是那个丫头的肚子说出来的!” 他又呆了一下道:“是那丫头什么丫头的肚子说出来的?” 她笑道:“你大概还不肯相信那个丫头肚子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小小丫头了吧?” 他像是吓了一跳道:“什么?你意思是那丫头已经有了身孕?” 她微笑着道:“这有什么稀奇?你别忘记那丫头也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丫头生娃娃,自古以来多的是!” 他浑身都在冒着冷汗。 剑王要不出宫,一个月之中至少有十五天要留在三夫人那里,三夫人房里只有两个贴身的丫头。这两个丫头之中有一个忽然大了肚子,剑王那等锐利的目光难道还会看不出来? 他想到这里,真恨不得不等天亮,就赶回宫去,以便在剑王发觉之前将那丫头设法处置掉。 她望着他,又笑了一下道:“你要不要我再猜一猜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隔了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我真奇怪,像这样大的事情,她……她……居然都没有跟我提一声……” 她笑道:“这你就错怪了人了。” 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话道:“我错怪了她?她应该帮着瞒住我?” 她笑道:“我有没有这样说?” 他益发不解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错怪了她?” 她笑笑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你要她告诉你什么?” 他发呆道:“你是说,她她三娘……她也不知道丫头已经有了身孕?” 她笑道:“甚至连那丫头本人起先都不知道,她又怎会知道?” 他大感诧异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笑道:“大前天傍晚,我因为天要下雪,跑去后园子里看看韭菜上面要不要加铺一层草,正好撞见那丫头伏在井栏上呕吐,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生了病,没想这丫头笑嘻嘻的对我说,是的大娘,我怕我是病了,不晓得怎么的,成天直吐酸水,却又偏偏喜欢吃酸的东西” 他忙问道:“后来呢?” 她笑了笑道:“后来还不简单,我只稍稍恐吓了她一下,这丫头便怕得什么似的,一五一十地将她们主婢间的秘密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肚里暗暗骂了一声:该死的丫头! 她笑着接下去道:“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已经替你安排了。好在这丫头的喜讯儿也是刚有,我已吩咐她暂时不要声张,连在三娘面前也不要说出来,等你回去了,再替她设法。” 他再度将她搂进怀中,颤声低低的道:“淑芸,你……你……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她乖驯地任他搂着,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 她死得没有一点痛苦。 当然是杀人灭口了。 他放开她的尸体时,心中充满了歉意。 “淑芸:我实在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能混进到今天这个地位,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如果不杀了你,我那个先你而去的表哥,必然会死不瞑目,等我将来发达了一定会请高僧超度你们的亡魂……” 他很快的就穿好了衣服。 只要葛夫人的尸体明天被人发现,有嫌疑的人便很多,但是绝不会轮到他,这正是这种小客栈的好处。 没有人看到他进来,所以他离去时也不能被人看见。 他心里想:只要没有人看到他从这家客栈 啊啊!不对。他突然间刹住了身形。 他忘了一件事!他忘了这家福全客栈就在大方客栈的后面,他忘了大方客栈的四周全有剑士在暗中看守。 这时的雪已经下得很小了。 他站在小客栈的屋脊上,四下张望。他很小心,刚一出房门,他便提气拔身,上了高处。 地上雪已积得很厚,他不愿在雪上留下足印。 他这时很想立即伏下身子,悄悄纵身跳下,从小客栈后面,设法找出路。 可是,他知道,这样做已无多大意义。 傍晚时分,他从聚仙居来,由于心中有事,他一直没有留意这家福全客栈的坐落位置,那时候他的行踪就很可能已落入附近监视的剑士的眼中了。 他和葛夫人都没有改易本来面目。 但是,葛夫人与他不同。 剑士之中很少有人认识这位剑王的元配夫人,而且她又戴着雪篷,只要她稍微谨慎些,绝不会被人认出她是谁。 他就不一样了。 即使他戴上雪篷,那些剑士也会在身形和衣着上认出他。 他目前的一身装束很特别,目的就是为了使那些剑士在风雪中易于辨认,只要他从有剑士警戒的范围之内经过,那些剑士绝无不会发现他的道理。 他很快的便有了决定。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一个特定的暗号。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口哨声刚一响,便自对面暗巷中如箭一般窜起一条人影。 他马上认出来是那名以干练著称的红衣剑士史彦士。 他等这名红衣剑士身形落定,轻声问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别人?” 史彦士躬身道:“没有了!栈后是小的和张鸣高,张师父负责轮守,张师父担任的是上半夜,刚刚换下去休息。” 他又问道:“黄昏时分是谁值班?” 史彦士道:“也是小的。” 这位大总管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再问道:“暗昏时分你值班时,有没有看到本座从前面巷中经过?” 史彦士忙答道:“是的,小的看到了。那时小的正守在转角处,因为没有获得您的暗示,所以没有敢出面招呼。” 麻金甲点点头,表示相当满意。他停了停,又接道:“那么,你在交班时,有没有告诉张师父,说本座刚从这里过去?” 史彦士道:“没有。” 麻金甲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史彦士道:“我们萧队长说您有过交代,各人在换班时,只许以目示意,不得出声交谈,小的不敢违反规定。” 麻金甲更满意了。 他点点头道:“你的表现很好。” 史彦士再度躬身道:“谢谢总座夸奖,以后还望总座多多栽培!” 麻金甲忽然问道:“你知本座此刻召见你的用意吗?” 史彦士迟疑了一下道:“这个……小的……不大明白,因为萧队长说,您已传下命令,决定今夜暂不动手,所以小的……” 麻金甲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下面也是一家客栈?” 史彦士道:“是的,小的知道,是一家很小的客栈,里面住的全是下等客人。” 麻金甲道:“现在,你听着,下面东厢第二个房间里,住了一个客人,形迹非常可疑,我要你替本座马上拿他过来。” 史彦士躬身道:“是!” ※※※※※ 东厢第二间房间的房门已经被风吹开一道缝隙,史彦士很快便找到了这个房间。 因为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敞着门睡觉,凡是练武的人,都有一种超呼常人的感应本能,这种感应本能时时指示着他们如何去杀人,也时时指示着他们如何不被人杀。 谁的感应敏锐,谁就能活得更久。 史彦士马上想到两件事。 房间的人如果不是已经走了,便是已经知道有人要来。 其实他应该想到三件事才对。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既然形迹可疑,他们那位新总管为什么不把握机会自己动手? 可惜他没有想到。 所以,他虽然迟疑了一下,仍然拔出宝剑,侧身贴着墙壁,一小步一小步地往房门口移拢过去。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息。 他缓缓向前倾身,同时保持剑尖超出身前数寸的长度,这样即使人遇到冷击,亦可趁势出剑。 可惜他又忘了另一件事。 如果敌人从身后蹑足绕至又怎么办? 不过他马上就想到了这一点。 因为人刚刚向前倾出身子,右边肩胛就多了一只手。 一只非常强劲有力的手。 右臂为之麻木。 接着,笑腰穴上,又是一麻。 他连回头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便惨遭身后的那人一把给推进房中,剑落入别人之手,人跌入屋中。 那个将他制服了的人,也跟着进了房中,但史彦士始终无法看到对方的面孔,因为对方动作太快了,人才进房身一转,便将两扇门紧紧闩上。 史彦士心头不由得升起一线生机。 这人本可以立即取他性命,但这人却没有这样做,如果这人是为了逼取他的口供,他活命的希望就大了。 他可以拼着忍受皮肉之苦,尽量拖延时间。 时间一久,等在上面的麻总管一定会亲自下来探望,只要麻总管一来,他便有救了。 说也奇怪,那人关上房门之后,竟从容不迫地取出火种,将壁上的一盏油灯点亮了。 那人点亮了灯,慢慢转过身来。 史彦士看清了这人的面孔登时为之目瞪口呆! “麻总管!” 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见剑光一闪,对方那支宝剑已经笔直地插入他的心窝! 绝气之前,他看到麻总管脸上浮起了笑容,一种对完成了一次杰作,极表满意的笑容。 那神气仿佛在说:“对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布满着惊骇的表情,就像曾在绝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一般……这正是天杀星杀人的特征……天杀星第一次用剑杀人!”—— 第二十一章 百媚仙子 大方客栈对面,停着很多马车。 整个长安城中,没有一家客栈前面会停放这么多马车,因为每一个赶车的都知道,要想生意好,要想赚大钱,就必须将马车停于大方客栈的前面。 只有大方客栈走出来的客人,坐车子从不问价钱。 “大方客栈。” 大方的客人才住大方客栈,住大方客栈的客人一定大方这几乎已经成了一条铁律。 瞧! 又一个大方的客人从大方客栈走出来了。 这名客人一出客栈大门,马上就引起了那些马车夫的注意:长安城中的公子哥儿,他们见得太多太多了,但他们显然尚是第一次在公子哥儿中见到这样俊秀的人品。 这位公子哥儿引人注目的地方,并不是靠着一身华贵的服饰。 因为这位公子哥儿的一身衣着根本就谈不上华贵。 他穿的只是一袭极其普通的银色狐裘的质地,似乎还不及他身后那两名书重身上穿的来得贵重。 这位公子哥儿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他灵活而清澈的眼神,以及从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一股无形的高贵气质。 客栈里陪送出来的伙计,竟达三名之多,每个伙计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只要看看此刻三名伙计脸上那种可图可点的笑容,就知道这名年轻的贵客,在结账时除去房钱之外,给的小费多到什么程度了。 这时,那些马车夫都忍不住妒嫉的眼光,一致转头朝今天排头的那名马车夫望了过去。 今天排头的马车夫名叫姜回回。 姜回回是个老实人,也是个有名孝子;大家平日都很敬重他,但因为他人太老实,有时大家也会拿他开开玩笑。 就在刚才,大家还取笑他说:老委今天轮到排头,一定捞不着好油水! 这虽然是开玩笑,但多多少少,也有点道理。 大方客栈里住的虽都是上等客人,但在上等客人之中,还是有分别的。 像这种天气,凡是真正有钱而又懂得享受的阔大爷,即使需要赶路,也不会太早。 如果一大早就急着上路,这个客人一定精于算计,因为只有早一点出门,路上才不会错过宿头。 一个精于算计的客人,就算他出手大方,也总有限度。 闭起眼来赏银子的,绝不是这种客人。 姜回回尽管老实,赶车方面的经验,却并不比别人差,他知道别人取笑他的道理,确是实情,所以当别人取笑他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只装出生气的样子,将面孔掉向一边,来个不理不睬。 没有想到,事实上恰恰相反。 今天第一个出栈的客人,竟是一个最阔气的客人。 姜回回高高兴兴地将马车驶走了。 天空中仍在下雪。 官道上行人稀少。 因为路上多了一层积雪,马车行驶得较平日平稳,姜回回坐在车座上,腰杆挺得笔直,一面欣赏大道两边的雪景,一面轻松而愉快地吹着口哨。 车厢中不时传送出一阵阵细碎的笑语。 天空中飘舞着雪花,大地一片银白,一辆马车行驶在行人稀少的官道上,乘客心情欢娱,赶车的吹着口哨,想想这该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图画! 刷! 刷!刷!刷! 当马车弯入一道山时,两边的林木中,突如飞一般,接连窜出七八条人影。 马儿受惊,前蹄并举,希聿聿一声长嘶,几乎把马车掀翻。 还好姜回回是个驾车的老手,适时发出一声带着抚慰性的轻叱,才没使车辆颠覆。 只可惜这个委回回虽是驾车的老手,却并不是一名会武功的武林高手。 就在他将马车稳住的一刹那,他的左边腰眼上,已经抵上一支明亮而冰冷的剑尖。 那蒙面人扭头向身后另一人问道:“要不要先将这厮打发上路?” 另一个像首领模样的蒙面人手一挥道:“点上穴道,暂且搁去一边,等会儿还有用他之处。” 姜回回已吓得面无人色,呆在那里就像一个木头人,那蒙面人一点没费手脚,就将其点上穴道,如丢一袋米似的,远远摔到一边。 车厢的那位贵公子似乎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只见他掀开隔板,凑在车窗口问道:“车老大,你在跟谁说话?” 车座上哪里还有车老大的影子? 他看到的是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贵公子微微一怔,虽然极感意外,但脸上却并未露出骇怕的神情。 他将拦在车前的那两名蒙面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两眼,然后以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 “朋友们拦住这辆马车,意欲何为?” 两名蒙面人忽然一声不响,分向两边退去。 接着出现一名像首领模样的蒙面人,在现身的八名蒙面人之中,就只有此人手上没有兵刃。 这人身材并不怎么高大,但在举手投足之际,却另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气派。他从容不迫地走到马车前,双拳一抱道:“在下奉了敝东家的命令,请萧掌门人返驾,有事相商,敝东家是谁,萧掌门人应该明白。” 百媚仙子萧妙姬见对方一口便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口中的东家是谁,她焉有不明之理。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问道:“阁下在剑王宫中的身份可否先行见告?” 蒙面人微微欠身道:“在下蒙敝东家赏识,新近刚由西席调职总管。” 萧妙姬哦了一声,隔了片刻,才又问道:“其余的那几位掌门人,他们在出宫之后,是不是也受到了同一方式的邀请?” 蒙面人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个……在下……不怎么清楚,依在下的猜测,可能只是一小部分。” 萧妙姬紧接道:“如果我不愿意接受这种邀请,又当如何?” 蒙面人道:“我希望萧掌门人这样说只是为了想探探在下的口气,并非真的诚心拒绝。” 萧妙姬道:“如果真的拒绝了呢?” 蒙面人道:“如果掌门人坚持己见,我只能说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萧妙姬冷笑了一声道:“你说对了,这种事本来就不该发生。嘿嘿!堂堂一代武林领袖,想不到竟是一个下作而又无耻的小人!” 蒙面人沉声道:“请掌门人……” 卜一声,隔板突然放落。 接着是一片出奇的平静。 围在马车四周的七名蒙面人,不约而同地分别向后退出一步,每个人都将宝剑握得紧紧的,双目凝注着马车两边的车门,屏息以待。 他们虽然都是剑王宫的红衣剑士和锦衣剑士,而且又是占着八对一的绝对优势,但他们仍然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他们知道那小妞儿用的也是宝剑。 而最重要的是,今天小妞儿的那口剑可以当剑使用,他们的剑却不能。只要小妞儿高兴,她的剑能在他们身上戳几个窟窿,小妞儿一定不会客气。 他们的剑呢?他们的剑只能护身之用。 因为剑王要的是活口。 剑王要的,不但是一名活口,而且要的是一名不能带着一丝伤痕的活口。 所以,他们这七口剑,惟一的用处,就是用来对付小妞儿的那支剑。 他们如果于无意之中在那小妞儿身上划下一道伤口,即无异在自己身上划下一道伤口。 没有人喜欢用自己的剑在自己的身上划上伤口。 左边的车门,突然打开,一条矫捷的身形,随之疾射而出。 守在左边车门外面的两名剑士,一个叫曾止戈,一个叫井桐秋。 前者是红衣剑士,后者为锦衣剑士。 两人一见百媚仙子现身,闪目看清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 原来百媚仙子这时不但已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女装,而且拿在手中的,竟是一把只有尺五左右的短剑。 使剑的人都知道,兵刃是一寸长一寸强,尤其是以砍扫劈刺为主的刀和剑。 一个人如在轻功和身法方面没有特殊的造诣,而兵刃的长度又不及对方,绝对无法占得上风。 如今这位美艳如花的黄山掌门人竟欲以一口短剑来对付他们七口长剑,可说只有一个解释。 她显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交手时,她必然是采取只攻不守的战略,能拼倒几个,就算几个。 这种情形下,也可以说谁首当其冲谁就倒霉。 银星一点,首先奔向红衣剑士曾止戈。 曾止戈没有选择,只有后退。 他知道挥剑格阻亦无法拦挡百媚仙子的来势,对方的那口宝剑太短了,他的剑挥出去,也许能伤着对方的身体,但绝接不着对方的宝剑。 另一边的那名锦衣剑士井桐秋竟忍不住发出微微一笑。 因为曾止戈退得太急,情形显得相当狼狈,这使他不期而然生出一股优越感。 这股优越感阻止他对这位同僚及时加以支援。 因为他是一名锦衣剑士。 这是一个观察敌人出手路数的好机会,底下就要轮到他了,他要为所有的锦衣剑士,在新总管面前树立一个好榜样。 他已看出这妞儿是在情急拼命,在剑术上的火候,并无出奇之处。 他相信若以手中宝剑发出诱招,趁机施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一举拿下这妞儿并非难事。 百媚仙子一剑逼退红衣剑士曾止戈,去势一顿,猝然转身。 她像刚才那样,身形顿而复起,又向另一边的那名锦衣剑士井桐秋扑去。井桐秋屹然而立,面罩后的两眼中,浮露出一片傲岸的笑意。 他已算定百媚仙子会有这一着,而他早已筹定应付之策。 百媚仙子见敌人不闪让,手中短剑立即化虚为实,突以一式仙人指路如蛇信般电疾吐出。 剑尖指去之处,正是井桐秋的心胸要害。 井桐秋不慌不忙,左脚往后挪移半步,上身微微后仰,剑交左手,向上一格,趁势探出右手,向百媚仙子腰际一指点去。 这是非常厉害的一着。 因为百媚仙子已摆明了准备与敌人玉石俱焚,出手剑式,已经用老,即使发觉敌人的计谋,也只有个化解的方法,那就是将手中之短剑化为砍,沉下剑尖,改砍敌人伸出来的手腕,然后趁敌人抽回手腕之际,继续前冲。 她如果这样做,便正好落入井桐秋的圈套。 那时他只须一个绕转,就不难转到她的身后;他只要取得这样一个机会,就是奇功一件。 只可惜百媚仙子并没有这样做。 他忘了百媚仙子年事虽轻,毕竟是一代掌门人,黄山一派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上一代的掌门人黄山药叟萧千峰,更是奇人中的奇人,如果这小妞儿不足托以重任,以黄山药叟的心胸,他一定将掌门一职传给别的弟子了。 只见银光一闪,百媚仙子的那口短剑,突然脱手飞出。 井桐秋显然没有算到这一着。 高手交锋,有如奕棋。 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要想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出手,最好的方法便是为对方想一想。 如果换了自己,这一手该怎么应付? 井桐秋当然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他在小妞儿出手之前,就已经通盘的计算过了。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妞儿会突然出这一手。 以兵刃当着暗器使用,并算不了什么新奇的手法,一个人到了情急拼命的时候,往往只要能够抓着东西,都会拿起来当暗器向敌人投掷过去,更不用说是手中现成的兵刃了。 问题就全出在他觉得小妞还没有到孤注一掷的时候。 他们这边的七名剑士一个也没受到损伤,小妞儿若想保住一身清白,就全仗着手中的一口短剑,在还没有明显地处于下风之前,小妞儿又怎会轻易地让短剑脱手呢? 他想不通。 当他向后倒下去时,双目中充满了迷惑的神情,似乎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仍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百媚仙子并没有赶过去,拔出插在敌人咽喉上的那口短剑以便继续使用,因为时间已不容许她这样做。 她知道刚才被她一剑迫退的那名剑士,已自她身后悄悄掩袭过来。 这并不是一种预感,她能发觉这一点,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都爱美,爱美的女孩子都喜欢照镜子。 男孩子有时也照镜子,但男孩子照镜子时,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孔,女孩子却能利用另一面小镜子,只须左右轻轻闪晃一下,便能连脑后的一根乱发都会不费事地找出来。 现在四周的五名剑士,便是五面最好的镜子。 她已从其中一面镜子中看到了危机。 但是,她也知道,不论危机多么迫切,她的手上绝不能没有一口剑。 所以,她虽然没有时间去取回敌人咽喉上那口自己的剑,却可以将敌人那口剑拿来使用。 那口剑仍然握在井桐秋的手上,不过五指已经松开,百媚仙子足尖一挑,那口剑已抄入了手中。 她没有摆出转身迎敌的姿态,她采取的,仍是老方法。 惟一的不同之处,是这一次的宝剑,系自肩上向后飞出,等手中宝剑出手,她才迅速转过身去。 她刚好赶上看到自己这一剑的成果。 那名红衣剑士曾止戈大概想以手中宝剑去拨开那口飞来的剑,只是慢了一步。 两口长剑,在他胸口交叉成一个不规则的十字,这个十字似有千钧之重,正压着他向后慢慢倒下去。 除了那位麻总管,七名剑士现在只剩下五名。 连折两名剑士并没有激起这位新总管的怒火。他觉得五名剑士对眼前这妞儿来说,仍是一个有利的多数。 只要能达到生擒的目的,即使七名剑士统统杀光,也不会损及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功劳。 同时,这七名剑士即使能活下来,他知道他们也不会活得太久。因为他非常了解剑王的脾气,剑王样样都好,慷慨、宽厚、待人热忱就是不喜欢别人知道他太多的秘密。 所以他仍然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一下。 这时,马车另一边的两名剑士,经过一阵低声交谈,似乎已取得一项两人都感到满意的默契,只见两人双肩微晃,突然双双腾身而起。 从这两名剑士向下扑落的姿态看来,两人之中,显然已决定由一人作为诱饵,而由另一人在百媚仙子发出剑招之际,攻其不备,趁虚而入。 麻总管点点头,眼中露出笑意。 适才当百媚仙子向红衣剑士曾止戈挥剑攻击时,那位锦衣剑士井桐秋如不袖手旁观,说不定百媚仙子早给拿下了。 但他并没有及时加以纠正。 他不希望为了争取时间,而使眼前这个很有可能成为剑王第八位夫人的小妞儿留下恶劣印象。 他有的是时间。 时间自然会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只是这位大总管眼中的笑意,仅如昙花一现,刚刚浮起,旋即消失。 就在那两名剑士自半空中形成燕尾剪水式向下扑落之际,飕!飕!两声破空轻响,突如穿云惊电般自车厢中射出两支亮银匕首。 两支匕首,不偏不倚,全都射人两人双眉夹心处。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嚎,接着便像中了箭的大雁似的,翻翻滚滚地从空中摔了下来。 五名剑士,又去了两个。 余下的三名剑士,再也忍耐不住了。 把守车后的那名剑士突然厉声道:“胡师父,你们联手对付这骚娘儿们,车子里的两个小贱人,我来收拾!” 他不等胡、钱两人有所表示,手中长剑一摆,第一个先向马车扑了过去。 另外的那两名剑士并没有马上动手。 两人掉转面孔,以询问的眼光,齐向麻总管望过去,麻总管摇摇头,对两人将要采取的手段,显然不表同意。 两人一见总管摇头,忽然双双还剑入鞘。 胡姓剑士从靴统中抽出一对判官笔,钱姓剑士则自腰间撤下一条牛筋软鞭。 百媚仙子见敌人舍剑不用,忽然换上这两件兵刃,芳容不禁微微一变。 因为这两件兵刃,都对刀剑不利,尤其牛筋软鞭,更是刀剑之属的最大克星。 由于两名剑士换兵刃所带来的紧张气氛,大家似乎已把首先发难,向马车扑去的那名剑士忘去一边。 从车后向马车扑去的那名剑士,在手中长剑即将触及车厢的那一瞬,像是风湿病突然发作一般,双膝一软,整个身躯向前伏下去,剑仍紧紧握在手上,但身子却没有再动一下。 车厢中跟着探出两张秀丽的面孔,两张秀丽的面孔都布满了疑讶之色。 两婢四下张望,似乎想找出那个暗中助了她们一臂之力的神秘人物来,但车后路上,静悄悄的一片,那有半个人影? 同一时候,马车前面的百媚仙子萧妙姬,已渐渐陷入极端不利的苦撑局面。 她先前的战术,再也用不上了。 现在的这两名剑士,身手全都不俗,而且两人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时全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稳当策略。 两人或前或后,忽左忽右,稍沾即退,身形飘忽,如走马灯一般,穿梭来往,轮番出手,绝不容百媚仙子有拼命的机会。 百媚仙子若仍想像刚才那样以宝剑脱手取胜,即使能伤得了两名敌人中的一个,她本身也将不免为另一名敌人所趁。 如果她不愿遭敌人生擒,就只有继续咬牙支撑下去,直到再也支撑不住时,再自刎以求了结。 ※※※※※ 雪又下大了,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 百媚仙子忽然踉跄着奔向马车。 她浑身已为汗水湿透,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一手扶着车门,一面横剑以待,一面向车中断续地道:“你们……两个死丫头……怎……怎……么这样笨?快……快跑呀!能…… 能跑掉……一个……也好…” 两婢低垂着头,双眉抽搐,泪如断线,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 这两个丫头,一个名叫小凤,一个名叫小莺,非但生得姿色娟秀动人,年纪也都比百媚仙子小不了几岁。 她们在名义上虽然只是两名侍婢,但是百媚仙子一直都将她们当做亲生妹妹一般看待,平日里共衣共食,行起坐卧,形影不离,可以说是从没有分过彼此。 这时尽管她们都明白女主人要她们逃命,甚至希望两人之中那怕只能跑掉一个的弦之外音。 可是,她们毕竟只是两名涉世未深的女孩儿家,处在这种生死离别的关头,试问她们又怎忍得下心来,只顾自己逃命,而留下她们有如亲姐姐的女主人? 胡姓剑士和钱姓剑士眼看主婢三人已成网中之鱼,双目禁不住浮起一抹会心的笑意。 两人这时均将兵刃交去左手,分别自怀中摸出一颗飞蝗石,悄悄扣在手掌心里。 然后,两人身形散开,采包抄之姿势,一步步地戒备着,向马车缓缓迫了过去。 现在,他们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那就是当百媚仙子最后迎着自己的咽喉举起玉剑时,他们必须凭着掌心中的这两颗飞蝗石,准确无误地使对方的宝剑失去准头。 就在两人刚刚开始向前移步之际,那位以隔岸观火姿态远远站在一边的麻总管,两眼忽然出现一种罕见的奇特神色。 不知道他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隐藏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突然间瞪得又大又圆。 怪就怪在那一双眼睛虽然瞪得大大的,但两个瞳孔却如两盏灯油行将耗尽,光亮逐渐转为暗绿的灯头,在不住的收缩。 他突然挥手高喝道:“这边你们暂且别管,先去车后看看朱师父!” 马车后面,被喊作朱师父的那名剑士,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胡姓剑士和钱姓剑士刚刚将尸体翻转过来,麻总管也跟着飞身一掠而至。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姓剑士和钱姓剑士一齐摇头,两人紧蹙着眉尖,谁也没有开口。 麻总管神色一动,突然接着道:“是不是找不着伤口?” 胡姓剑士正待答话之际,钱姓剑士忽然抢着道:“你们看” 他用手拉着死者脸上的面罩,讶然接着道:“你们看看朱师父脸上的表情!” 马车这一边,小凤低低说道:“大姐,我忘了告诉你刚才的事,想起来的确有点蹊跷,那个姓朱的家伙,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当我和小莺正打算下车抵抗,竟发现这厮已经不声不响地躺下了……” 小莺接着道:“是呀!我一直在留意着车后的动静,但始终没有看到有人现身,不知道是那位高人在暗中帮了婢子们这个大忙。” 百媚仙子喘息逐渐平定,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小莺忽然又说道:“大姐,趁这个家伙不注意,我们现在不如一起快走吧!” 百媚仙子摇摇头。 小莺似甚意外道:“大姐刚才……” 百媚仙子苦笑着轻轻叹了口气道:“刚才是大姐想错了,你们固然不会单独抛下我,其实大姐我又何尝舍得离开你们?再说,我要你们跑,你们也不一定就能跑得了,倒不如活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的好。” 两婢闻言,眼圈不由得又是一红。 百媚仙子又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是你们两个丫头无法想象的,你们只知道我是你们的大姐,但你们有没有想到,你们这位大姐,她是什么身份?你们有没有见过,或者是听说过,一个被人家赶着跑的掌门人?”—— 第二十二章 剑士出击 死人脸上的表情,虽然缺少变化,但它往往能够透露一个人生前的秘密。 至少它可以说明这个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而死的。 朱姓剑士脸上的表情,正好说明了这一点说明他在气绝之前一直未曾想到自己会突然死亡。 他脸上的表情,仍作咬牙切齿状。 那是扑向这辆马车的表情,现在这种表情仍然留在他的脸上,而且和生前一样的生动。 胡姓剑士喃喃道:“这人出手好快!” 麻总管又没有开口,但眼中却于此际突然迸射出一片异样的光彩。因为他在无意之中,突然看到另外的一双眼睛。 那是车夫姜回回的眼睛。 车夫委回回仍然躺在老地方,先前那名剑士虽然点了他好几处穴道,但那只能使他无法动弹,并没有能使他闭上眼睛,因为那名剑士大概是想到马上还有用他之处,所以没点他的昏睡穴。 钱姓剑士不待吩咐,马上过去为这名倒运的车夫活开穴道,同时不等对方自己站立,就像拖死狗一样,顺手一把拖了过来。 麻总管轻咳了一声,和悦地道:“这位车老大,你叫什么名字?” 姜回回没吭气,在拗着身子往起爬。 钱姓剑士叱喝道:“喂!我们总管在问你的话,你这厮听到没有?” 麻总管连忙拦道:“没有关系,让他坐起来再说也一样。” 姜回回坐起来了。 他瞪着眼睛道:“你们这算什么意思?七八个大男人,拿刀动剑地欺负人家三个女娃儿,难道你们心目中就没有一点点儿王法了么?” 钱姓剑士举足想踢过去,但被麻总管适时以眼色止住。 他耐着性子温和地道:“好了,伙计,这不关你的事,你能不管最好别管……现在…… 我想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是谁把我们这个伙伴杀死的?” 姜回回仍然瞪着眼睛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这车夫好倔强,语气竟然一点也不客气,但听的三个人,非但没有怒,反而在三双眼睛中同时间起了亮光。 因为这车夫等于是不打自招,承认他已看到了那个下手的人,对付这样一个粗人,只要他真的看到了,若想逼出实情,自然不是难事。 钱姓剑士一哼,似乎又想用强。 麻总管赶紧接着道:“你伙计不是怪我们不该欺负那边的三个女娃儿?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停下手来了?只要你伙计说出那个抽冷子害死我们这个伙伴的人,我们马上放开这三个女娃儿,去追赶那个放暗箭的家伙!” 姜回回道:“真的?” 麻总管道:“当然!” 姜回回点头道:“好!一言为定。只要你们放开这三个女娃儿,我就告诉你们那个人的真相。” 麻总管一怔道:“你你连那人的面貌都看清了?” 姜回回道:“他是从我身边摸过去的,我怎么会看不到?” 麻总管定了定神,赶紧接着道:“那么,你看他是个多大年纪的人?” 姜回回道:“年纪很轻。” 麻总管道:“有没有三十岁?” 姜回回道:“不到。” 麻总管道:“二十来岁?” 姜回回道:“差不多。” 麻总管语气有点紧张道:“你伙计没有看错?真的只有二十来岁?” 姜回回道:“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不必问我。” 麻总管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眼珠子则在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那两名剑士,也忍不住偷偷朝两端山道瞥了一眼。 三个人这时都想到了一个人。 只有这个人出手才会如此快捷,也只有这个人杀人时不留痕迹,而这个人又正好只有二十来岁。 三个人虽然都想到了这么一个人,但谁也没有开口说出来,他们怕在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时,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说话时声音发抖,除非听话的是一个女人,否则绝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事。 没有人愿在这时候泄露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马车另一边的主婢三人也听呆了。 小莺悄声道:“大姐,你看……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你最近常常提到的那个叫什么天杀星的呢?” 百媚仙子未有表示,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小凤道:“不论这人是不是天杀星,对于这个车夫的描述,我总有点怀疑。” 小莺道:“什么怀疑?” 小凤道:“我不相信他会看得这么清楚。” 小莺道:“是的,我也这样想,那车夫说谎话,可能出于一片好意,他或许也听过有关天杀星的传说,故意这样说来吓吓对方也不一定。” 小凤举头道:“大姐,你的看法如何?” 百媚仙子仍然没有开口,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去听这两个丫头的话,她的一双眼睛,这时正隔着马车,遥遥凝注在那个车夫姜回回的脸上。 ※※※※※ 姜回回的脸上布满了迷惑不解之色。 他像是想不透对方为什么忽然停止盘问。 他又等了一会,见对方三人只是眼睛在动,谁也没有开口问话之意,终于忍不住眨着眼皮道:“喂,我说你们这几位大爷” 麻总管忽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吸进了他的眼睛里,因为他在吸过了这口气之后,两眼又恢复了原先的神采。 他没有理睬姜回回的催促,却迅速回过头去,朝身后的马车溜了一眼。 这个举动的用意太明显了。 姜回回马上知道上了大当。 麻总管忽然轻轻咳了一声,转向钱姓剑士问道:“你对驾车内行不内行?” 钱姓剑士道:“勉强勉强。” 麻总管一点头道:“好” 姜回回忽然哼了一声,恨恨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不会守信用,还好我姜回回有先见之明,没有将最要紧的一件事告诉你们。” 麻总管闻言不禁一怔。同时在心底忍不住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该死! 但他一想到这车夫只是粗人一个,知道可能仍有挽回的机会,于是试着赔笑道:“不,不,车老大,你误会了。” 姜回回瞪着眼睛道:“我误会了什么?” 麻总管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你老大可知道,我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你好?” 姜回回眨了一下眼皮道:“为了我好?我听不懂!” 麻总管悄声说道:“当然是为了你好那个人可能仍然留在附近,他也许听到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如果他已听见了你的话,你想他还会放过你。” 姜回回道:“没有这回事,那个家伙得手之后,根本没有停留,这会儿早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你们这些大爷只管请便,用不着为我姓姜的担心。” 麻总管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这车夫,果然是大老粗一个,他一点也没料错。 他刚才忘记问的,正是这件事,想不到一点力气没费,就被他给套出来了。 他眼里再度露出凶光,但那片凶光很快地又消失。 他暗忖道:那小子可能已看出这条官道上到处都有本宫剑士,所以未敢停留,既然那小子已经走了,这厮头脑又如此简单,我何不乘机会,索性问个详细呢? 于是他接问道:“那么你有没有看清那小子是从那个方向离去的?” 姜回回朝身后那道岩石一指道:“他是从那儿来的,我没有看清楚,我只看到他是从那上面溜走的,你们如果不问这么多废话说不定早就追上了。” 麻总管点点头,他现在更相信这车夫说的是实话了。 因为对面那道岩石陡峭异常,如非具有上乘身手,绝难自由上下,别的人不说,就连他身边的这两名锦衣剑士,都不一定能够办得到。 他一边点头,一边又问道:“小子手上拿的是什么兵器,你注意到了没有?” 姜回回愣了愣道:“兵器?什么兵器?” 麻总管道:“杀人的家伙。” 姜回回眼珠转动了一下道:“杀人的家伙?你们是说……噢!没有,没有……小子来去都是一双空手……” 麻总管自语似地喃喃道:“空手?这,就怪了!” 他口里说着,还故意转过头去,朝那名朱姓剑士的尸体瞥了一眼。 因为他知道对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车夫来说,他如直接问对方,那位天杀星出手时使的是什么武功,对方准会瞠目不知所对。 所以,他只有耐着性子,多绕几个圈子。 这厮人尽管笨,眼睛没有毛病。 他并不存太大的奢望,只要这厮将这看到的经过说出来,就够他满意的了! 姜回回果然又落进了圈套,闻言论着嚷了起来道:“是啊!我当时看了有点奇怪,那小子真他妈的有一手。那小子就像学过什么符法似的,只见他伸手向前一推,中间还隔着那么一大段空档,你们那个伙伴就倒下去了,倒下去就没再爬起来,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麻总管故作吃惊状道:“会有这样的事吗?” 姜回回道:“我若有一句谎话,就不是人!” 麻总管赶紧接着道:“那么,你有没有看清楚,那小子是怎么推的?用的是那一只手?” 姜回回伸出自己的一双手掌,看过来又看过去,眉头皱得紧紧的,露出一脸为难之色。 “那一只手……这个……我就记不清楚了。” 麻总管和那两名锦衣剑士眼中均现失望之色。 他们没想到这人竟会蠢致这种程度,刚刚看见的事,居然也会忘记。 姜回回两手比划了一阵,忽然一拍脑袋道:“对,对,我有办法了!” 麻总管眼中一亮,忙说道:“你老大是不是记起来了?” 姜回回点点头,指着那两名剑士,显得很兴奋地说道:“来,来,你叫他们两个转过身去,往前走几步站好,让我来学那小子刚才的样子,说不定我会想起那小子用的是那一只手,同时你们也可以看看那小子当时是怎么个推法的,小子推的样子很特别,你们如是要我说,我可说不上口。” 麻总管听了,好气又好笑,但接着一想,马上又发觉这个方法的确不错,他们想知道的,主要的是那位天杀星的招式,这厮如能学得三分像,这份收获就不能算小了。 当下他忙命那两名剑士转身过去,向前走出数步站定。姜回回跟着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望着剑士,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显得极具自信似的,点着头道:“嗯,不错,我想起来了。” 他口中说道,又转向麻总管道:“你看清楚了,我先两只手一齐向前推,等推过了之后,我就会记得那小子用的是那一只手,包你没错。” 麻总管点点头道:“你推吧!” 姜回回又朝两名剑士后背端详了一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双掌一翻,向前推去。 麻总管看了,忍不住微一笑,他心想:这厮别看他生得笨,学一件事,倒是学得蛮像的。 因为他看到那两名剑士正向前慢慢俯伏下去。 姜回回转身过来笑道:“我刚才不是说,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们吗?现在我想,我就是不说,你这位大总管也该知道了吧?那就是,天杀星已经改行,改了行的天杀星,正是本小子!” 麻总管突然双掌齐飞,蓦向申无害双眼戳去。 出手之快,无与伦比,这是异常毒辣的一着。 如果换上另一个人,在这种近距离之下,一定无法躲过这一招。 只可惜他发招的对象是天杀星。 没有人向天杀星伸出双手,他的一双手,还能缩回来。 麻金甲的一双手,也没能缩回来。 不过申无害并没有难为他的一双手。 也像多年没有见面的老友一样,只拉着他的手轻轻摇动了一下,非常温和地笑着道: “你这一双手,还能做很多事,不要糟蹋了它。” ※※※※※ 马车还是先前的那一辆,只是走起来已不如先前那般平稳,这说明麻金甲显然不是一个赶车的好手。 马鞭和马缰拿在他的手上,似乎远不及一口宝剑在他手上那样来得灵活。 不过,尽管他赶车的技巧不够高明,这辆马车将因为有了他这样一名车夫,在这条官道上出尽了风头。 埋伏在官道两旁隐蔽处的那些剑士,当这辆马车从他们的面前驶过去时,人人均有如释重负之感了。 一口口宝剑纷纷还鞘。 一条条人影陆续出林。 大家挥着手,发出会心的微笑。 那意思仿佛说:走!喝一杯去。咱们这位新总管果然有一套,咱们这里紧张得要命,想不到他已经得了手,咱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第二十三章 杀星现身 麻金甲也有喝一杯的意思。 天气太冷了!他双膝以下的部分,因为穴道被点,已经失去知觉,虽然他的双手仍能自由活动,但这双手的力量,却仅足以挥动马鞭和抽动缰绳,而不足以为自己活脉解穴。 同时他也没有这份存心。 他清楚天杀星的为人。 所以,他一路上都是规规矩矩的。他也知道,只要他发出一点暗示,那些剑士就会从官道两旁奔出来。但是,他不敢这样做。如今他仍然能活着,就有希望!如果官道两边的剑士奔出来,他这个车夫,就要换了人。 所以,他想喝酒,只有一个方法,尽量使马车走得快一点,天杀星既能从剑王宫脱身,他或许也有这份运气,亦未可知。 ※※※※※ 马车颠簸得更厉害,但一点也没有影响申无害的熟睡。 他几乎一上车就睡着了。当他上车时,百媚仙子本想向他道谢,但被他笑着以手势止住,他指指车前座,意思要她们主婢多多留神前面,接着便在车厢一角躺了下去,躺下去没有多久,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小凤悄悄说道:“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车子摇晃得如此厉害,居然也能睡得着。” 小莺道:“我看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定没有好好睡过。” 小凤道:“提起天杀星三个字,真能把人吓个半死,想不到这位天杀星的本来面目,看上去不但没有一点可怕之处,而且……而且……” 小莺笑道:“而且怎样?” 小凤道:“而且就是这样,我要拧死你这个丫头!” 百媚仙子回过头来轻叱道:“你们两个丫头能不能安静一点?” 两婢扮了个鬼脸,只好停止笑闹,两婢刚刚停止笑闹,马车忽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接着传送过来的,是一阵嘈杂人语。 前面似乎有人挡着路。 百媚仙子神色一变,正待向前出声喝问之际,车厢后面忽有人欠身带笑说道:“没有什么,潼关到了。” 百媚仙子脸色一缓,含笑说道:“申快,醒了么?” 申无害突然一怔神道:“不对” 话未说完,车门一推,人已出了车厢。 前面吵闹声,愈来愈大。 “往后退,往后退!” “再往后退!” “再往后退!” “还要往后退!” “不行,不行,今天的马车,一辆也不许进城,城里客栈已经满了,你们就是进了城,也照样没有地方住……” 接着传来一阵马嘶,车厢也跟着发出震动。 似乎前面马车在向后退,麻金甲应付这种场面的技巧不够熟练,在不断的挤逼之下,被前面的车子撞着了。 小莺自告奋勇道:“待婢子下去看看。” 小凤抢着道:“我也去。” 百媚仙子知道这两个丫头童心未泯,都想乘此机会下去瞧热闹,当下连忙加以喝叱道: “申少侠自有安排,你们两个丫头一个也不许下去!” 喧嚷之声,仍在沸腾,直着嗓门儿吼叫的,还是那么几个人。 “往后退!” “往后退!” “往后退呀!你他妈的听到没有?” 接着,“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人挨了耳光,那人无疑就是麻金甲。 没有听到麻金甲吭气。 小莺忍不住轻声说道:“申少侠那里去了?他出去了这半天,怎么还没有回来。” 小凤忽然道:“你听” 小莺道:“听什么?” 小凤低声说道:“我好像听到了申少侠说话的声音。” 果然是申无害说话的声音。 他似乎正在向一个人责问:“伙计,你怎么可以随意出手打人?” 剑王宫的总管挨巴掌,已经够得上是件奇闻了,而更绝的是,最后为这位大总管抱不平的人竟是目前正与该宫作对的天杀星。 小凤有点紧张道:“不好,打人的这个家伙,我看要倒大霉了。” 只听那人气势汹汹地道:“打了他又怎么样?你是他的什么人?” 申无害道:“我是他朋友。” 那人道:“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快点帮他向后退车子,否则可别怪老子拳头不认人。” 申无害道:“这是小事,何必动火呢?说说也就可以了,来来,伙计,我们向后退吧。”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还像话,他要像你这样知趣,刚才也不会挨那一巴掌了。” 申无害道:“像我这样知趣的人,包你朋友永远找不到第二个。” 马车在向后退。 小莺道:“奇怪,这位天杀星的脾气,怎么忽然这样温和了起来?” 小凤道:“我猜他可能是想从这人口中套话。” 这丫头真是个鬼灵精。 果然被她一口猜中了。 只听申无害笑着又道:“马车不许进城,是不是今天城里有什么事?” 那人似乎甚感意外地道:“什么?连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也不知道?” 申无害道:“哦?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道:“你知不知道潼关有位罗七爷?” 申无害似乎怔了一下道:“罗七爷?” 但听他随即赔笑道:“罗七爷当然知道!在这条官道上讨生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罗七爷?不知道罗七爷的人还够资格在这条官道上讨生活?” 他紧接又道:“罗七爷怎么样?” 那人道:“明天就是他老人家七十大庆了!” 申无害道:“原来如此!不过……咳咳……我还是有点不大明白,罗七爷做寿,跟不许马车进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人道:“你不知道罗七爷交游有多广阔?” 申无害道:“噢,我知道了,城里客栈有限,一定都被罗七爷包下了,只有贺寿的人,才可以入城,是吗?” 那人道:“不错。” 申无害忽然咳了一声道:“对了,我还忘了请教,这位大爷贵姓?” 那人道:“我姓焦。怎么样?” 申无害道:“原来是焦大爷!” 那人道:“你少来巴结我,除非你们是为罗七爷贺寿来的,不然,你怎么样巴结我也没有用。” 申无害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真羡慕你朋友的福气。” 那人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你这样一说,我的心肠就会软下来,特别通融放你们过去?” 申无害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人道:“那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申无害道:“我意思是说,你朋友今天有两件事可说占尽了风光,这两件事只要有一件就足以使你朋友荣宗耀祖泽被后世子孙了,想不到你朋友时来运转,这两件事竟被你朋友一手所包办,你说怎不叫人羡慕?” 那人似乎呆了一下,道:“两件……什么……什么好事?” 申无害缓缓道:“罗七爷虽说是剑王的舅大爷,但据我所知,他对于剑王宫的剑士,一样得罪不起,而你朋友只不过是罗府中的一个下人,刚才居然赏了该宫新任总管一记耳光,你说你朋友该多了不起!这是第一件。” 那人失声道:“你说什么?”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第二件事是,以你朋友这样一个不入流的角色,今天居然有机会死在天杀星手里……” 接着是一声惊叫。 惊叫是申无害发出来的。 只听他大声嚷道:“啊啊,不好……这位伙计……这是怎么啦?你们看他……啊……眼睛往上翻,还在吐白沫……来不及了,去啦!” 跟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在听得他的喊声之后,正向这一边奔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一只宽阔的手掌忽然伸进车厢。 “拿点值钱的东西来!” 玲珑剔透的小凤,马上掏出一只锦盒,放在这只手掌心里。 车厢外面有人厉声喝道:“这人是谁……” 申无害抢着道:“可能是突然中风,否则不会死得这样快,真是可怜,一口气不来,说死就死了。”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少撒谎,焦老四刚才站在这里,我们都看到他在跟你说话……” 申无害道:“没有错啊!” 那人道:“你们这辆车子,是从那里来的?” 申无害道:“长安。” 那人道:“长安什么地方?” 申无害道:“大方客栈。” 那人微怔道:“长安大方客栈?你们也是为罗七爷贺寿来的?” 申无害道:“谁说不是。” 那人道:“那么焦老四为什么不放你们这辆车子过去?” 申无害道:“因为他不相信。” 那人道:“不相信什么?” 申无害道:“他说我们这辆车子太旧,如果是大方客栈来的人,应该不会乘坐这种旧车子。” 那人道:“你怎么解释?” 申无害道:“我说,我们东家为感谢罗七爷这些年来的照顾,这次他本人虽然不克分身前来,却特地备了一份厚礼,一路上恐怕过分惹眼,所以才选了这么一辆……” 那人道:“后来呢?” 申无害道:“这位焦爷总是不肯相信,一定要我把礼物拿出来,让他过目之后,他才肯放行。” 那人道:“你为什么不拿出来让他看看?难道你怕他抢了你的礼物不成?” 申无害道:“我让他看过了。” 那人道:“既然看过了,他为什么还留住你们不放?” 申无害道:“我怎么了也没有想到,这位焦爷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那人道:“这话怎么说?” 申无害道:“我这里才将盒子打开,只见他瞪大了眼睛,口里说了声:‘我的妈呀……’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向后倒了下去,等到我喊你们来,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道:“我不信会有这种事,把那个盒子拿来我看看!” 申无害将那只锦盒双手递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看清这只锦盒的样式,看清了锦盒的样式,他放心了。 虽然他仍不清楚盘中盛放着为何物,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一件很贵重的珍宝,这件珍宝也许说不上价值连城,不过拿它来当做一件寿礼,大概也足够使这几个家伙吃上一惊的了。 他的猜测果然没有落空。 只见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双目中登时露出一片惊奇和赞叹之色,仿佛不相信有人竟会送上这一份贵重的寿礼似的。 那只锦盒很快地又回到申无害手中。 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将锦盒还给申无害之后,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回过身去,手一挥,向另一名瘦小的汉子吩咐道:“萧老三,你带路,第一客栈大概还有两间上房,传话蔡掌柜好好的招待!” ※※※※※ 罗七爷今年其实并没有七十岁。 他发迹的那一年,是四十五岁,他在发迹之前,平日偷鸡摸狗的收入,几乎有一大半都花在送礼上。 然后,就在那年,武林中出现了一位剑王。 就在那一天,人人都知道关洛道上有一位罗七爷,因为这位罗七爷是剑王的舅大爷。 当时,罗七爷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做生日。 他知道要想捞本,这是最快的方法,而做生日又必须要有一个整数,于是这位罗七爷便在一夜之间多了五岁。 “五十大寿。” 这一次的五十大寿,可把这位罗七爷做出滋味来了。 他算算还要再等十年,才有再做另一次大寿的机会,觉得日子太长,于是心肠一横,索性连小生日也不放过,干脆一年一次,结果他发觉小生日也不错。 他的库房由一个增至七个,便是最好的说明。 一个人如果有钱又有势,必然会听到很多好听的话,你就是想不听也不行。 在所有的恭维语句中,有一句话可说相当有趣,那就是说他看上去要比目前的年纪年轻得多。 罗七爷听了往往总是报以一阵哈哈大笑。 上了年纪的人,听别人说年轻,总是高兴的。 只有罗七爷是例外。他的笑声,有两种意义,除了高兴,还有得意,而且高兴的成分远不及得意的成分来得多 因为这使他回想到当年的那次杰作。 那次杰作使他提前五年成了富翁! 这也就是说,他较别人处在他的这种地位上,多了整整五年的享受。 罗七爷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他不但懂得如何享受,而且非常注重养生之道,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若要享受得久,第一个条件就必须要活得久,而且必须要经常保持充沛的精力。 所以,他很少喝酒。 就是偶尔应酬应酬,他也知道有所节制,绝不使自己烂醉如泥。 他烟也吸得很少。 他吸烟的原因,除了嗜好之外,主要的是为了他不能在见客时空着双手。 他觉得有一支烟筒拿在手上,会使一个像他这样年纪的人,看上去更具威严和气派。 罗七爷一向都很讲究仪容。 因为他的身材不高,相貌亦无惊人之处,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要能使别人留下好印象,惟一的办法只有在气派上下功夫。 另外一个使他离不开烟筒的原因,是因为烟筒也是一件武器。 尽管凭他今天的身份,他已很少有亲自与人动手的机会,但他知道对一个武人来说,经常保持警觉,总是好事,他知道很多人丧失性命,都只是一时大意。 一个人要活得久,单靠养生,是不行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今天整个武林大势而言,剑王已是当今武林中公认的领袖,而他又是这位剑王堆一的一位舅大爷,他的这份小心,显然是多余的。 有谁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动脑筋动到他这位剑王的舅大爷头上来呢? 所以,罗七爷注重的,还是养生之道。 有人说: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仍想保有像年轻人一般的活力,最好的方法,便是设法多与年轻人接近。 罗七爷完全支持这种看法。 只是,他觉得单是这样说,似乎还不够完善,他觉得这样说似乎还嫌太笼统了点。 依了他的意思,他主张应该将“年轻人”三个字改作“年轻的女人”! 很多人都说罗七爷真不愧为改文章的能手,这一改简直改得精彩透了,他们却不晓得这正是罗七爷的经验之谈。 罗七爷最大的兴趣只有一样:女人! 他认为多接近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不但是一种享受,而且也是一种养生之道。 他的看法是:一个人只要对女人有兴趣,就证明他还没有老,所以罗府中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女人。 关于女人,罗七爷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看法。 一般人讨个女人进门,差不多都希望这个女人愈能干愈好,除了贤慧美丽之外,烧饭、洗衣、生孩子、料理家务、管理仆妇,甚至钱粮收支,几乎都希望这个女人能为他一手包办。 罗七爷的看法则不一样。 他认为这许多事情,应该由许多女人分别来负担。每一个女人,只要能拥有一项长处,也就尽够了。 这便是罗府中的女人,一天多似一天的主要原因。 罗七爷每次讨一个女人进门,兴趣甚少能维持到半年以上。然后,这个女人只要还能做一点事,罗七爷就会让她仍然住在府第中。 罗七爷算盘打得很精。 他认为这比雇女仆,买丫头要合算得多。 明天就是罗七爷的生日了。 罗府中上上下下几乎人人都在忙碌布置,只有罗七爷一个人仍然悠闲从容如故。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明白,明天并不是他真正的七十寿。 这种生日,跟佃户缴租可说没有两样,佃户缴租,难道也要他亲自动手点收不成? 他只要命人清出一个库房就够了—— 第二十四章 翻云覆雨 那个叫小珠的姑娘,一支曲子已经唱完。 罗七爷认为这支曲子唱得还不错,他本来想拍几下手掌,以示奖励,只是一时之间却又抽不出手来,他的两只手全被另一个姑娘压住了。 而他的口里又正在嚼着一块红烧肉。 罗七爷本来对红烧肉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这一块红烧肉他却不能不吃下去,因为这块肉是怀中那个小杏花姑娘用小嘴唇衔着送进他口里。 罗七爷一向欣赏这种敬酒菜的方式。 因为有些姑娘尽管在关上房门之后什么都肯,在人前你如果要亲她的嘴,她却扭扭捏捏地说什么也不答应,所以罗七爷就想出了这个方法,只要有哪个姑娘用这种方式敬酒敬菜,罗七爷一向都很少拒绝。 那两个陪罗七爷喝酒的清客,见小珠唱完曲子,罗七爷竟一点表示也没有,误以为这个姑娘唱的曲子不中罗七爷的意,于是两人一起皱起了眉头,表示他们对这支曲子并不中意。 旁边伺候着的那个大茶壶可慌了。 他连忙哈下腰身道:“要不要叫” 他的意思是想说要不要叫这个姑娘另外重唱一段,不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名清客已一齐挥手,拦住他没让他说下去。 那个名叫赵中式的清客道:“算了,算了,罗七爷今晚到这儿来,就是为的图个清静,用不着再唱什么曲子,叫她下去吧!” “是!” 那个姑娘走了。 那个姑娘刚走,暖帘一掀,忽然从门外探进一个丫头的面孔:“二叔,你过来一下。” 那个被喊作二叔的大茶壶,走过去道:“什么事?” 那小丫头踮起脚尖,扳着二叔的肩头,在后者耳边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那个叫二叔的大茶壶边听边摇头,两首眉蹙得紧紧的,显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 罗七爷道:“陈二,什么事?” 陈二爷赶紧推开那小丫头,三步并做二步,赔笑走了过来道:“没什么” 罗七爷露出疑惑之色,注目道:“陈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罗七爷很少以这种口气,向一个人问话,而被问话的人,也很少会不变颜色。 奇怪的是,陈二的脸色,居然没有变,他脸上仍然浮着笑容。 罗七爷眨了眨眼皮道:“陈二,我在问你话,你听到了没有?” 陈二哈腰道:“是的,七爷,陈二听到了。” 罗七爷问道:“你既然听到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陈二搓了搓手道:“这个……回七爷……小的宁可换七爷一顿骂,也不敢照直说出来。” 罗七爷没开明日,只是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他在等着。 没有人敢叫罗七爷这样一直等下去,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陈二也不敢。 所以陈二只好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赔笑接下去道:“是这样的,前天院子里来了个女人,说是个寡妇,人还生得不错,年纪也不算大……” “寡妇?多大年纪?” 陈二道:“大约二十四五岁光景。” 罗七爷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陈二呐呐道:“因为七爷是我们这里的老客人,我们都清楚七爷的脾气,只有新来的姑娘,而且要长得端正,我们才敢向七爷推荐……所以……所以……” 罗七爷手一摆道:“叫来看看!” 陈二哈腰道:“是!” 陈二出去没有多久,便领来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进门时,头垂得很低,因此罗七爷第一眼看到的,只是这女人的身材。 这一眼,就已使罗七爷忍不住为之怦然心动。 呵,好细的腰。 那女人微微抬起眼角,低低的向这边席上溜了一瞥,然后很快地又将面孔垂了下来。 罗七爷呆住了。 罗七爷是个很喜欢风雅的人。 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处处都表现得很风雅,即无异间表现了这个人与众不同的气派。 因为罗七爷喜欢风雅,同时又希望别人都知道他喜欢风雅,所以罗七爷便有了一座布置得非常风雅的客厅。 在这座客厅里,凡是能表现风雅的东西,可说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而其中最特殊的一件摆饰,则是一只古色古香的宋瓷花瓶。 那是十多年前,一伙黑道人物,为了想在关洛道上劫夺一宗镖货,特按规矩于事先送来买路的。 那是一只非常名贵的古瓶。 它有着高高竖起的双耳,窄窄细细的瓶颈,然后是突然圆鼓而成漏斗状逐渐瘦下去的长长瓶身。罗七爷对古瓶并不怎么特别爱好。 他收下这份礼物,只是出于它的价值,所以这只古瓶十几年来他几乎连第二眼都没有看过。 现在,当那女人向这边走来时,罗七爷突然又想起了那只古瓶这女人的身段,太像那只古瓶了。 不过,使罗七爷发怔的,并不是那美好得令人遐想的身段,而是这女人那张秀丽脱俗的脸蛋儿。 在这张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脂粉的痕迹,因而使人更有着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 罗七爷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明天,是他的七十大寿,他决定自己送自己一份礼物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睡觉的古瓶。 那女人在罗七爷身边坐下了。 罗七爷推开了小杏花。 陈二一使眼色,小杏花便藉口去温酒,很识趣的离开了房间。 罗七爷捻着胡须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羞答答地垂着头道:“玉娘。” 罗七爷点点头道:“好名字!”他顿了一下,又问道:“你来这家怡红院多久了?” 玉娘道:“前天刚到,以后……以后……还望……七爷多多关照。” 罗七爷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玉娘道:“只剩下一位年老的公公,如果不是为了他老人家,奴家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罗七爷微微一怔,似乎甚感意外,他没想到这女人原来竟是一位孝媳。 他忍不住又问道:“你这位公公,如今多大年纪?” 玉娘道:“五十多岁。” 罗七爷不禁又是一怔道:“才才五十多岁?一个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能赚钱养家,而竟要把媳妇送到这种地方来?” 玉娘道:“我这位公公身体一直不好,年轻时又瞎了一只眼睛,以前一家全靠了先夫行船为生,先夫去世后,船也卖了,只不过年把光景,卖船的钱,又用得差不多,奴家看了不忍,这才瞒了他老人家,偷偷地跑来这里,其实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奴家来了这种地方。” 罗七爷道:“那位公公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玉娘道:“西城门外,一间破屋里。” 罗七爷道:“你离家时,他难道就没问你到那里去?” 玉娘道:“我告诉他老人家,奴家是来城里为一大户人家洗衣烧饭,每月将工钱按时送回去。” 罗七爷忽然问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先向这里预借一笔银子?” 玉娘点点头。 罗七爷道:“借了多少?” 玉娘低低地道:“借了十两,这还全靠了陈二叔帮着说好话,因为这里的大娘说我不是个清白姑娘,生意好不好,还不一定。” 罗七爷道:“这十两银子是你自己送回去的?还是由这里着人代你送回去的?” 玉娘道:“是这里的陈二叔替奴家送去的。” 罗七爷眼中微微一亮道:“这么一说,你在城外住的地方,陈二叔他也知道了?” 玉娘道:“是的。” 罗七爷抬头道:“陈二,你过来!” 陈二赶紧走了过来,哈腰道:“陈二在这里,恭候七爷吩咐。” 罗七爷道:“陈二,你是不是去过玉娘所住的地方?” 陈二道:“是的,七爷。” 罗七爷道:“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玉娘的公公?” 陈二道:“看到了。” 罗七爷道:“他有没有问你什么话?” 陈二道:“他问玉娘帮佣的这户人家,在城里什么地方,小的因为玉娘有交代,只含含糊糊地报了个地方,他老人家以为小的是这户人家的管事,除了托小的多多照顾玉娘外就没再多问什么了。” 罗七爷接着道:“你看玉娘她公公行走起来方便不方便?” 陈二道:“老人家看上去就是虚弱了点,别的倒好像没有什么毛病。” 罗七爷点头说了一声好,跟着又转向那两名清客道:“中式兄,麻烦你走一趟怎么样? 你跟陈二马上叫一辆车子,去城外把玉娘的公公接来,暂时委他一个管家的名义,先跟后面看守库房的杨师父住在一起,等过了这几天,我再另作安排。” 那个姓赵的清客应了一声是,立即离席站起。 玉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口里颤声喊了一声:“七爷” 纤腰一折,便待跪下去,但被罗七爷适时一把托住。 罗七爷又向另外那名清客道:“文举兄,你也替我回去一趟,吩咐刘师爷送三百两银子过来,马上就送过来,先赏这里的姑娘,陈二和蔡大娘方面,明天另外算。” 那名清客正拟离去,罗七爷又将他唤住:“明天……如果一早就有拜寿的人来,你不妨代我接待一下,明天……我也许要迟一点……才能回来。” ※※※※※ 第一客栈果然只剩下了最后的两间上房。 两间上房,刚好够住。 这是申无害第二次住进这家关洛道上有名的客栈。 在他来说,两次住进来的情形,恰恰相反。 上一次,他是以阶下囚的身份,被别人关在铁笼里,给押进来的,而这一次,则有另一个人成了他的囚犯。 最妙的是,使他成为囚犯和成为他囚犯的人,都是剑王宫中职掌大权的总管。 惟一不同之处,是今天的这个囚犯,比起当日他当囚犯时,显然来得安分得多。 麻金甲是自己走进来的。 申无害始终没有使他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如果将一个人的穴道点得太久或太重,很可能会因血脉阻滞,使对方成为终身残废。 他可以狠起心肠去杀一个人,但却狠不起心肠去看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 而麻金甲也始终显得很合作。 他既不告饶求释,也不怒骂泄愤,自从被擒获以来,他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无疑早看透了这位天杀星的性格,他知道与这种性格的人相处,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尽量保持缄默,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如果非开口不可,也以话说得越少越妙。 他一点也没有看错人。 申无害叫来的酒菜,是两个人的份量,申无害坐的椅子也和他坐的椅子没有两样。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将绝看不出他们之中有一个是犯人。 只有一点他猜错了。 他以为申无害是在采取一种怀柔政策,现在这样处处优待他,很可能是想从闲谈之中,套取他的口供。 哪里知道,一顿酒喝完,申无害竟然什么话也没有问。 隔壁房中,百媚仙子主婢也在用餐。 自从人栈安顿下来,直到现在,隔壁主婢三人没有人过来,申无害也没有过去,双方就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申无害在喝酒时,不时走去窗口向外张望,仿佛跟什么人订了约会,正等时间似的。 酒菜用完,申无害伸手一指,麻金甲便乖乖地上了自己的那张炕床。 申无害在他背后“凤眼”与“魂门”穴上分别点了一指,然后捻小灯头,反手掩上房间,身形微微一晃,便如一缕轻烟般于夜幕中消失不见。 ※※※※※ 罗七爷第二天回来得并不算太迟。 因为他离开怡红院时,天才蒙蒙亮,院中还没有一个人起床,他在这种时候离去,当然无人替他开门。 而罗七爷似乎也不希望惊动别人。 好在,怡红院的院墙只有一个人多高,罗七爷虽说已有多年没有翻过别人家的院墙,像这么一点高度,自然还难他不倒。 他回到自己那座宅院,也是从院墙上面翻进去的。 因为这时候的罗府中,冷清清的一片,也还没有一个人起床。 罗七爷落脚的地方,是大厅后面的花园。 花园一角,有间书房。 罗七爷走去书房中,长长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进这间书房呢? 理由说来简单之至!那是因为在这种时候,整座宅第之中,只有这间书房的门,他可以不必惊动别人,就能打得开。 在见到方大夫之前,他不想惊动别人。 ※※※※※ 方大夫是潼关的名医。 提起了方大夫三个字,在潼关可说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正如没有人不知潼关有位罗七爷一样。 只是这位方大夫名气虽大,平时却很少为人看病。 因为这位方大夫的架子太大了。 凡属名医,摆架子是免不了的,只是这位方大夫的架子,实在太大了一点。 有一次西大街有人得了急症,着人来请,病家是个绸布庄的少东,讲好只要能治好病,诊金要多少,在所不计,可惜不妙的是,当时的方大夫正由三姨太捏着脚,不肯中途歇手。 结果,他仁兄的一双脚捏完了,那位绸布庄的少东也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可是,说也奇怪,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这位方大夫非但没受一点影响,名气反而较以往更大了起来。 因为大家相信,那天方大夫如果去了,病人一定不会死。 病人死了,只怪他病的不是时候!谁叫他在方大夫捏脚捏得正过瘾的时候患上急症的呢? ※※※※※ 罗府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顶小轿抬进大厅。 从轿中走下来的,正是方大夫。 这位方大夫坐着轿子来,而且一直等轿子进了大厅才下轿,并不是因为这位名医的架子大,而是由于这位名医也已上了年纪,坐轿子远比他老先生的两条尊腿要快得多。 尽管潼关只有他这么一位方大夫,但潼关也只有一位罗七爷。 罗七爷不是绸布庄的少东。 别说是潼关,就是在整条关洛道上,也没有人敢任意耽搁罗七爷的时间。 当医生的人,照样会得病。 开罪了罗七爷,就是“绝症”十个方大夫也治不好的“绝症。” 方大夫伸出五根鸡爪似的指头。 罗七爷则伸出了一条左臂。 真正的名医,是从不向病家问病情的,他的五根指头,自会告诉他一切,有时比病家的述说,还要来得更清楚明白。 方大夫高高地抬起下巴,慢慢地闭上眼睛。 罗七爷的神情,显得很不自然。 他像是随时都在准备着要将他那条手臂从方大夫的手指头下抽回去。 方大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病家不肯安静下来,显然使他无法查察脉象,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又不便明说出口。 罗七爷马上发觉到这一点,一条手臂这才没有再移动。 这样过了约莫一盏热茶光景。 方大夫轻轻吁了一口气,眼皮缓缓睁开,脸上带着微笑,他望着罗七爷,含笑说道: “七爷,昨晚……” 罗七爷一张面孔登时红了起来。 方大夫压低声音含笑接着道:“七爷老当益壮,精力过人,偶尔随兴,亦与大雅无伤,只要在事后弄两个方子,补上一补……” 罗七爷听了只是摇头。 方大夫微微一愣道:“七爷摇头,难道老朽将脉象切错了?” 罗七爷还是摇头。 方大夫惑然道:“那么” 罗七爷眼光闪动,欲言又止,忽然比了一个手势,贴着桌面,低低的向前伸出脖子。 方大夫赶紧也将脖子伸过去。 罗七爷的声音很低。 尽管这时房中并没有第三人在场,那两扇门也关得紧紧的,罗七爷的声音仍然低得只有方大夫一个人可以听到。 方大夫静静听完之后,愕然抬头道:“会有这样的事?” 罗七爷叹了口气,耸耸肩胛,没有开口。 他能说什么好呢? 如果他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用不着这样一早赶回来,差人去将这位方大夫请来了。 方大夫沉吟了片刻,又道:“这也许跟酒有关系,七爷昨晚一共喝了多少酒?” 罗七爷道:“很少。” 方大夫皱眉道:“这就怪了,照道理说,像您这样的年龄和身体应该不至于有这种情形才对。” 罗七爷轻轻发出一声干咳,似乎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 方大夫忽又问道:“七爷刚才说这女人一身皮肉与众不同,那么七爷是不是上床以后,一碰到女人的身子,就感觉有点不克自持?” 罗七爷摇摇头道:“那还是以后的事,在熄灯以前,一直没有什么异样,当熄灯后,这女人搂住我时……” 方大夫喃喃道:“像这种情形,要如果是个十八九岁,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还说得过去,像您七爷,居然也会发生这种现象,就叫人大大的费解了。” 罗七爷又咳了一声道:“如果这只是偶然的现象,事已过去,不提也罢,我只怕以后这女人讨进了门……” 方大夫脸上忽然现出了笑意道:“这一点你七爷放心!” 罗七爷登时为之精神一振,连忙说道:“方兄意思是说你方兄治得了老夫这个毛病?” 方大夫微微一笑道:“包治包好!” 罗七爷道:“要多少的时间?” 方大夫笑道:“换了别人,那就难说得很,如今是你七爷,只须你七爷一句话,您希望什么时候好,我就能什么时候治好!” 罗七爷忙说道:“当然越快越好。” 方大夫笑道:“最快是药膏,我这里开方子,你马上着人去配,包您今晚定能够挣回昨晚的一口气……” 书房中纸笔都是现成的,方大夫运笔如飞,很快地就开妥一张药方。 罗七爷刚刚伸手将药方接过去,外面忽然有人敲房门,罗七爷抬头向外问道:“谁?” 外面那人道:“是我,七爷。” 罗七爷道:“罗福?” 外面的那人道:“是的七爷,小的正是罗福。” 罗福是大厨房的管事,也是罗府中起身起得最早的一个,方大夫刚才便是他去请来的。 但罗七爷并没有吩咐他在这个时候敲门。 虽然罗福此刻不来,罗七爷等下也要喊他来,但罗七爷绝不希望一个当下人的,在未奉主人命令之前,居然在主人会客时,也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拍门打扰。 罗七爷问道:“什么事?” 罗福的声调中充满了惶恐:“回七爷,后面库房那边像是出了事。” 罗七爷一呆道:“你说什么?” 罗福低声说道:“小人刚才去柴房搬柴火时,看见好几间库房房门都开了,里里外外却见不到一个人。” 罗七爷在那里,半晌未能说得出话来。 他在这一方面,可说是个老手,库房那边出了什么事,那还用得着问么?—— 第二十五章 斗智斗力 罗府中的护院武师一共有八名,领头的一个名叫禹金旗,外号“百闪流星”,此人打得一手好暗器,百发百中,奇准无比。 另外的七名武师,身手也都不俗。 因为这八名武师本来是剑王宫的剑士,是剑王薛应中特地经过挑选才送过来的。 百闪流星高金旗很快的应召来到书房。 罗七爷只将禹金旗一个人喊来,是因为贺寿的客人马上就会陆续来到,他必然迅速查个明白,而且必须避免声张出去,所以这件事目前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府中的武士亦不例外。 禹金旗果然是个很能干的人。 他只出去不到一顿饭之久,便将库房那边的情形,弄得清清楚楚。 根据他的观察,他断定来人人数虽不多,但显然属于黑道上作案的老手,因为来人手脚相当干净利落,在库房附近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或痕迹。 罗七爷问道:“库房是怎样打开的?” 禹金旗道:“是打开门锁从前面进去的。” 这位首席护院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一亮,忽接又着说道:“每一库房的大门,卑属都细心察看过了,上面没有一点破坏过的痕迹,贼人显然是用钥匙,而钥匙又只有老爷才有,这也许正是一条惟一可作追查的线索。” 罗七爷道:“如何追查?” 禹金旗道:“老爷的钥匙,一向随身携带,绝无落入他人手中之可能,所以贼人所使用的,一定是一种特制的百合匙,而这种百合匙,在目前黑道上,算来仅有少数的几个人能够制造……” 罗七爷摇摇头,显然不感兴趣。 这条路也许很正确,只是未免太远了点,罗七爷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以他今天在关洛道上的身份,他必须拿出更有效、更简洁、更快速和更漂亮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 他必须要使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罗七爷不是一盏省油灯,谁要是惹火了他罗七爷,就得有这个人好瞧的! 禹金旗只好停止说下去。 书房中也跟着沉静下来。 什么才是更有效、更简洁、更快速和更漂亮的方法呢? 罗七爷瞪着眼睛望屋梁,屋梁上有个蜘蛛网,蜘蛛网上吊着一只苍蝇,那只苍蝇仅只剩下半个残壳,正挂在网边上晃呀晃的荡个不停。 这幅景象使罗七爷稍稍感到一阵快感。 这不正是那些贼人的写照吗?整条关洛官道,如说是一张网,他罗七爷无异就是编造这席网的蜘蛛,他不信有人闯进了这张网,还能再飞出去! 罗七爷这样一想,精神也跟着振作起来,他坐正了身躯问道:“是不是每间库存房都被打开了?” 罗七爷在问这句话时,语气显得有点紧张,似乎在七座库房中,其重要性颇有等级之分,现在既然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七座库房只要其中的某几座能保安然无恙,那么这一次的损失,可说便很有限,那时就可以慢慢想办法,而用不着急在一时了。 禹金旗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全部打开。” 罗七爷赶紧接着道:“那么被打开的是那几号库房?” 禹金旗又想了想才答道:“被打开的,只有三间,全是双号,另外那四座成单号的库房,都仍然完好如故,似乎没被动过。” 罗七爷的脸色,登时为之惨变。 因为这已说明被打开的是二、四、六三座库房,正是他分别以收藏金银珠宝和名贵古董的地方。 贼人怎么单挑中这三座库房下手呢? 禹金旗忽然轻轻咳了一声道:“趁现在还没有客人上门,我看老爷子最好亲自去库房那边查点一下,里面的情形并不怎么凌乱,或许贼人由于时间的匆促,只拿走了少数几样东西也不一定。” 这位首席护院在说话时,不断向主子使着眼色,这才使罗七爷猛然想起尚有外人在座。 方大夫是个很识趣的人,他这时正站得远远的,在欣赏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 这幅山水画他已欣赏了很久了。 虽然他的两条腿已站得发麻,但是书房中只有这幅画挂得最远,在主人未表示送客之前,他只好一直欣赏下去。 罗七爷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连忙喊进罗福,一边吩咐送客,一边起身,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 申无害返回客栈时,刚好听到第一声鸡啼。 他出去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夜去过了一些什么地方,去见过了一些什么人,或是干了一些什么事。 如果他这一夜,什么人也没有见,什么事也没有干,只是在城里各处闲荡了一夜,那么他这一夜的闲荡,一定闲荡得非常愉快。 因为他在跨进房间时,脸上的笑容仍未消失。 外面依然下着雪,客栈中一片死寂,还没有客人起床,黎明前的刹那,正是好睡的时刻。 但这位天杀星显然没有补睡一觉的意思。 他掩上房门之后,竟又点亮了灯。 然后他走过去拍开了炕上麻金甲的穴道。 他自己则回到另一张炕床上和衣斜斜躺下,他这样躺着并不是想睡觉,而只是为了等麻金甲慢慢清醒过来。 麻金甲终于慢慢的清楚了过来。 申无害含笑说道:“起来,伙计,该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 麻金甲露出一脸迷茫之色。 申无害含笑着道:“现在,我不妨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伙计,到目前为止,你算是活定了。 如今只要你伙计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决定不伤你伙计一根毛发,马上放你伙计走路!” 麻金甲将信将疑地眨了一下眼皮,唇角牵动,欲言又止。 申无害又笑了笑道:“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只要你愿意回答,相信你伙计一定能回答,在你伙计来说,这个问题可能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来得简单!” 麻金甲的一颗心忍不住怦然跳动起来。这位天杀星会不会是在有意吊他的胃口呢?这位天杀星真的只会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将他释放? 他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便宜事! 这是非常难挨的一刹那,但这一刹那还是很快的就过去了,因为申无害并没有故意耽搁时间。 他眯起了眼缝问道:“当我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我听那位艾大总管说,姓薛的曾因事出了一趟门,去的地方好像还不近,你伙计能告诉我,你们这位头儿当时去的是什么地方吗?” 麻金甲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所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瞪着眼睛,愣在那里,既想回答可是又不晓得如何回答才好。 他要怎么回答才好呢? 是的,这个问题听起来的确简单,像这样一个问题,还不够简单吗? 剑王上次去的地方是天水,他回答一声天水不就得了。 可是,说也奇怪,这位剑王宫的总管竟似乎像被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答案难倒了一样,忽然垂下目光,轻轻叹了口气,竟然没有回答。 申无害道:“怎么啦?伙计。是姓薛的当时没有告诉你,还是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麻金甲叹了口气,缓缓抬起面孔道:“我姓麻的认命了,你弟台高兴怎么处置我姓麻的就怎么处置吧!” 申无害道:“你伙计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 麻金甲苦笑了一下道:“顾忌?嘿!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顾忌。” 申无害道:“那么……” 麻金甲苦着脸孔道:“如果你老弟认为只要我报出一个地名,便算我麻某人回答了问题,那么这个问题的确很简单,我可以马上回答,地方是天水。但是,我不想欺骗你老弟,也不想欺骗我自己,事实上这仅仅是从老家伙口中听来的,老家伙去的是不是天水,只有天知道!” 申无害连连点头道:“好!你本来可以任意捏造一处地名敷衍我一下,横竖我也无法查对是否正确,而你伙计居然没有这样做,单凭这一点,也就尽够了。” 说着,坐起了身子,手一摆,说道:“你伙计请便吧!” 就像两只受惊的小鸟一样,小凤和小莺突然抢着奔出房间。 隔壁房间中的百媚仙子听得两个丫头的尖叫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待伸手去取宝剑,两个丫头已经气急败坏地奔来房中。 “大姊,不好了……申侠……竟然……放走了……那……那……那个家伙,这下,可怎么得了?” 百媚仙子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缓下脸色,带着训斥意味,沉叱道:“你们两个丫头,总是喜欢这般大惊小怪的,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申侠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在……噢,申侠来了,请坐,请坐!” 申无害缓步踱来房中,笑了笑道:“我放走这个姓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为了今天是好日子,不想杀风景而已。” 百媚仙子微微一怔道:“好日子?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申无害笑道:“罗七爷的七十大寿,难道还不算好日子?” 百媚仙子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个姓罗的老鬼,听说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人说他做寿,只是为了敛财,几乎每年……” 申无害笑着截口道:“那你们主婢就更该去喝他一盏寿酒,吃他一碗寿面。” 小凤和小莺两个丫头哼了一声,抢着说道:“我们才不去哩!” 申无害笑道:“你们非但要去,而且要以本来的身份去,不但要以本来的身份去,而且更要多约人去,去的人愈多愈好,送的寿礼,也愈厚愈好,最好就送昨天的那颗大明珠。” 两个丫头一齐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眼前这位天杀星口里说出来的。 百媚仙子秋波一转,忽然注目道:“依申侠之意,我们应去哪里约人同去?” 申无害笑道:“万福客栈。” “万福客栈”!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话一说完,人也走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喝寿酒?又为什么一定要约了人去?在万福客栈可以约到的又是一些什么的人? 没有任何交代,也没有任何解释。 临走之前,没说房间还要不要留着,也没说他这一去,还要不要再回来,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 小莺冷冷哼一声道:“好个不懂礼貌的人!” 小凤也悻悻然接口说道:“瞧他这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就好像他救了我们主婢一命,我们主婢就必须处处听他指挥似的……” 百媚仙子呆呆地望着院心的积雪,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小莺问道:“回去?” 百媚仙子慵慵然站起身子道:“去万福客栈。” ※※※※※ 库房中的景象果然并不如何凌乱。 这说明贼人来去都很从容。 从容的搬走了罗七爷二十多年来,辛辛苦苦、一点一滴,所敛起来的财富中的一大半。 罗七爷查完了三间库房的损失,每二根胡子用儿,几乎都在颤抖。 “饭桶!都是一些饭桶!” 他口中骂的饭桶,当然包括现在跟在身后的禹金旗在内,不过他主要的显然还是在骂那个负责看守库房的杨姓武师。 只是那位杨姓武师再也听不见这种咒骂了。 使杨姓武师送命的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小刀。 这把小刀子是从背后插入的,一刀毙命,正中要害。 使用这把小刀子的人,不但是一名高手,而且很可能还是一个熟人。 因为只有一个熟人,才会取得这种有利的位置,而不致引起被害者的惊觉。 这个人会是谁呢? 罗七爷马上想起了一个人。 玉娘的公公! 他转身问道:“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马老头那里去了?” 禹金旗一愣道:“马老头?哪个马老头呢?” 罗七爷暗暗咬牙,这样看起来,更不会错了。他本想吩咐去把那个接马老头回来的清客喊来,但继而一想,觉得事情已成过去,喊来亦属枉然,只好强行忍住。 但另外有个地方,他则非去一趟不可。 非但要去,而且要快,愈快愈好! ※※※※※ 怡红院中依然是静悄悄的一片。 罗七爷很快地来到后院。 那两扇房门,仍然虚掩着,与他刚才离去时完全一样。 罗七爷这才稍稍安下了一颗心。 他希望是他想错了。 世上有很多巧合的事,这也许正是其中的一件。 那个马老头忽然失去踪影,也许是因为这老头儿机警,见苗头不对,自己溜走了,也许是贼人迫令他助运财物,然后将这老头儿杀死在院外暗处,更说不定是贼人故布疑阵,故意将这老头儿携走,以分散他这边的注意力,而著以错乱追索的步骤,和延缓采取行动的时间。 总之,这瞎老头儿失踪的原因有很多种,老头是贼人的同伙,仅是其中之一。 他原先的猜测,不一定就正确。 他并不关心这个瞎老头儿的生死下落,他待这老头儿好,都是为了玉娘,他只希望玉娘与这件窃案无关。 因为这女人他还没有真正弄上手。 失去的财物,迟早总有追回来的一天,但要想再找这样一个女人,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个女人太叫人着迷了。 他并不是一个轻易为女色着迷的人,但昨夜那临阵丢盔弃甲的场面,实在使他愈想愈不甘心,这个女人也许只能使他新鲜一时,但在他对这女人感到厌倦之前,他还不想就此放手。 至少,他也得试一试方大夫开的方子究竟灵不灵。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向禹金旗做了一个手势,那位首席护院立即乖巧地侧身退去一边。 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幽幽的醉人香气。 但全部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床已变成一张空床。 他的猜想并没有错。 罗七爷虽然已经有好多年没练功夫,但发出来的掌力,仍然大得惊人。 木桌的碎裂声,引来了禹金旗,也惊醒了隔壁房间中那些姑娘们的好梦。 “去喊陈二来!” 禹金旗应了一声是,立即匆匆转身而去。 隔壁那些姑娘本想拢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一见发威的是罗七爷,一个个又不由得缩回脖子。 陈二很快的就赶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是这里的鸨母,刘大娘。 陈二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脸上还带着笑容,还没有忘记向罗七爷请安,虽然他一跨进房中,就发觉罗七爷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这种脸色他并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这种脸色,他看得太多太多了。 很少有嫖客在离开妓院时会感到真正的满意。 他在妓院中,吃的就是这一碗饭,以赔小心和笑脸,来弥补姑娘们对客人招待不周到的地方。 他相信他有办法使这位罗七爷消气。 只可惜他为了显示卑躬,一进房就将一双眼光放在自己的脚尖上,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张空床,也没有看到那张碎裂的木桌,假如他一进房就看到那张空床和碎裂的木桌,相信他就不会还有这份信心了。 那个老鸨刘大娘就聪明多了。 她人还没有进房,即已看出房中情况有异,所以她并没有跟在陈二后面进来,而临时转身去了隔壁的一间房中。 罗七爷不是一名普通嫖客。 博得这位罗七爷的欢心,好处固然不少,但要是得罪了这位罗七爷,日子可也不好过。 所以,她想先去问问睡在隔壁的姑娘,罗七爷究竟在为什么事生气。 倘若事态真的严重,她还可以避不见面,一切交由陈二去应付。 每一家技院中,都有几面挡箭牌,以备应付各种不同的客人,陈二正是她这家怡红院应付罗七爷这种客人的挡箭牌。 罗七爷一见陈二来到,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一双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凸了出来。 一个人如果脑袋被劈碎了仍能照样回话,他这时不先一掌劈碎这个大茶壶的脑袋才怪。 那位首席护院武师禹金旗站在一边,一双眼睛一直在不停地转动,这时他忽然快步跑去罗七爷的身边,凑在后者耳旁不知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罗七爷听了,脸上怒意虽未完全消失,却忍不住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陈二像背书似的,已将他那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客套语,滚瓜烂熟的说了一遍,这时正哈着腰在那里等候着。 罗七爷轻咳了一声道:“陈二,回头你告诉你们刘大娘,就说玉娘很好,我已命人将她接去了府中,过两天我会送银子过来,叫她放心,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陈二万没料到事情原来如此简单,当下满心欢喜,连连哈腰道:“是的,多谢七爷!” 陈二一走,罗七爷立即转过脸来道:“你有把握?” 禹金旗道:“是的,卑属敢说贼人必定仍然杂在贺客的行列中,那批失物也必定未能及时运出城去,只要我们不动声色,由老爷回府留意各路贺客举止神情是否有失常之处,另由卑属领着府中各位师父,分头暗中搜查城内各家客栈,相信一定不难找出眉目来。” 罗七爷头一点道:“好,那你就走吧!” 禹金旗应了一声是,匆匆出房而去。 罗七爷目送禹金旗背影在院门外消失,心中感到不少的安慰,幸好他有着这样一位武功好、办事能力又强的护院武师,每次遇上棘手的难题,这位禹师父都能为他分劳,他已经下了决心,这次失去的财物若能追回来,他一定要拨出一部分银子,作为这位禹师父的奖赏。 罗七爷这番决定是对的。 因为禹金旗的确是一名不同凡响的武师,他对这次窃案所作之推断,几乎有一半都猜对了。 客人中的一名,确是一名贼客。 那批财物也仍在城中,未能及时运出。 如果要说他还没有猜中的地方,那便是目前藏放这批财物的处所,并不是一家客栈。 那是城中的一家棺材店。 这家棺材店已好几天没有开过店门了。 这是那两名清客的主意。 他们认为罗七爷做寿的这几天,别的行业都没有什么禁忌,就是棺材店开不得门。 所以剩下坐落葫芦街,店号称作“一见生财”的棺材店,店门关得紧紧的,连招牌都取下了,店中出入,都走后面的便门,其实店中现时也没有几个人,大师父和小伙计,都给假回乡下去了,只剩下老板夫妇。 真正的老板夫妇,在两天前,就安息了。 反正棺材是现成的,这种天气,尸首就是十天半月,也不会发出异味,可说安全之至。 有谁会无缘无故跑去棺材店中,打开任一口棺材的棺材盖来呢? ※※※※※ 罗七爷回到府中时,第一批贺客,已经拜过寿堂走了。 因为寿席系由城中两大酒楼承办,并不是设在罗府本宅。 最不巧的是,这次窃案的一名要角,就杂在这第一批贺客中。 不过在罗七爷来说,这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因为这名贼人就是回过头来,再在他罗七爷的面前走上十次、石次,他罗七爷,也不会怀疑到这个人身上去。 关洛道上共有十三家镖局,论名气之大、资财之厚、武师之多,当推咸阳的三友镖局。 三友镖局的老当家的,铁掌金刀梁中天,更是一条铁挣挣的汉子,江湖无论黑白两道,只要一提起这位铁掌金刀,几乎无人不竖起大拇指,喊一声要得。 如有人说这位铁掌金刀的那位独生爱子是一名窃贼,你会相信吗? 而且,马老头只是一个五官不全、生相丑怪的瞎老头,但这位三友镖局的少东,却是一名仪表出众、衣冠楚楚的佳公子,两者相去,不啻天壤,他罗七爷又怎会由这位梁公子一下想到那个马老头的身上去? 再说,铁掌金刀梁中天富甲一方,又只有这么一名爱子。 这位梁大公子任他怎么挥霍,也不愁老头子供应不起,他又为什么不顾老父一世英名,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位梁公子的确没有作贼的必要。 他的本性也不坏。 但是,一个人走上邪路,有时并不能以本性作准。 年轻人之所以会步入歧途,十有八九,是由于交友不慎。 如果交的是一个坏女人,那就更加不堪设想这只能怪他不该在一个月前遇上了我们那位如意大嫂—— 第二十六章 人为财死 如意嫂是个有决心的女人。 她从没有许过愿。 因为她不必许愿。 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即使她自己能力不够,也自会有那些臭男人为她效劳。 但在这不久之前,她却许下两个心愿。 第一,她将来一定要那个天杀星死在她手中。 第二,她要找回另一个一万两黄金。 现在,她的第二个心愿,已离完成不远了。 她估计棺材中的那一大堆财宝,总值当在一万五千两左右,但是这堆财宝属于三个人所共有,照份均摊,她只能获得五千两左右。不过,日子还长,第一宗买卖就有这样的成绩,她已经相当满意。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来,大门忽然悄悄开启,一名俊秀的青年含笑走了进来。 如意嫂春风满面地迎上去,低声关切地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那青年没有答话,一把将她搂住,狠狠的亲了一个嘴,然后才低声反问道:“收获不坏吧?” 如意嫂轻嗯着点点头,跟着仰起面孔道:“那边情形怎么?” 那青年道:“看上去还算安静,只是老家伙始终未见露面。” 如意嫂道:“那么谁在堂中负责接待客人?” 那青年道:“那两名清客。” 如意嫂想了想道:“这次城中到的贺客不少,里面上上下下忙着张罗布置,或许尚未有人发现库房那边出了事也不一定。” 那青年笑道:“如果老家伙仍然蒙在鼓中,我猜想老家伙此刻定躲在后面睡大觉。” 如意嫂头一摇,笑道:“你猜错了!” 那青年道:“你怎么知道我猜错了?” 如意嫂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如果不相信,我们可以打赌。” 那青年道:“你赌什么?” 如意嫂笑道:“服药!” 那青年愣了一下道:“服药?” 如意嫂笑道:“你相信不相信?” 那青年忽然露出怀疑的神气道:“这么说来,你早上那番话,全是骗我的了?” 如意嫂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青年道:“假使你早上说的是真话,老家伙昨夜一点也没有占到你的便宜,他今天为什么要服药?” 如意嫂忽然笑着伸出一只手。 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手白皙而细腻,修短合度,柔若无骨,如同一块璧玉琢磨出来的一般。 她以一个美妙的姿势,将手背一直送去那青年的鼻端下。 那青年一时之间虽然没弄懂她突然伸出一只手的用意,但仍禁不住这种诱惑,就势俯首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如意嫂瞟了他一眼道:“闻到了没有?” 那青年微怔道:“闻什么?” 如意嫂笑道:“你闻闻我这双手上,是什么气味。” 那青年只好重新闻了一下,抬头说道:“皂荚味很重。” 如意嫂笑道:“你手上有没有皂荚味?” 那青年道:“没有。” 如意嫂笑道:“为什么没有?” 那青年道:“因为我今天没用皂荚洗手。” 如意嫂笑道:“而我今天早上却拿皂荚将这双手洗了三遍。” 那青年道:“为什么要洗这么多遍?” 如意嫂又瞟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青年双眸微微一转,马上会过意来。 如意嫂撒娇似的将脸颊贴过去道:“现在明白了没有?我有没有骗你?你以后若是再像这样子不相信我的话” 那青年双目中忽然升起一股火焰。 那股火焰在慢慢燃烧。 他突然将她一把抱起,向一列棺木后面走去。 ※※※※※ 像城中其他的客栈一样,万福客栈中的客人,也是住得满满的。 百媚仙子主婢终于在第三进院落,找着了申无害要她们找的人:受伤的十方罗汉,以及一大群丐帮弟子! 主婢三人马上明白了这位天杀星的用意。 她们知道那位天杀星要她们这样做,共有两层用意:一是为了她们主婢的安全,其次则是为了那样对受伤的十方罗汉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们主婢始终弄不明白,就是申无害为什么要忽然放走那个姓麻的? 没想到这个她们主婢怎么也想不透的问题,十方罗汉想也没有想就给破解了。 他笑着反问道:“这姓麻的被放走之后,你们以为这厮还敢不敢再回剑王宫?” 百媚仙子想了想道:“恐怕不敢。” 十方罗汉笑道:“这不就得了。姓麻的这厮,在今天的剑王宫中,无疑已是第一号大红人,他所知道的秘密,无疑亦较别人为多,同样的,他对那位剑王的脾气,也应该比别人更为清楚。如果这厮因为无颜回宫,或是心虚不敢回官,姓薛的为了不使宫中的秘密,以及这一次侵犯你们主婢的丑行外泄,他除了不会放过你们主婢之外,同时必然也不会轻易放过这厮。” 这位受伤的丐帮帮主又笑了一下,接下去说道:“这样一来,姓薛的等于在无形之中,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帮手,而又多了一个头痛的对手。你们想想吧,我们那位申老弟台他有什么理由不放这厮一条生路?我早就说过,我们这位弟台的算盘精得很!” 百媚仙子听得不住的点头。 但两个丫头似乎仍不服气。 小莺抢着说道:“就算他放这姓麻的放得有理,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我们去喝那个罗老头的寿酒呢?难道他要我们去喝罗老头儿的寿酒,而且要我们寿礼送得愈厚愈好,也有他的道理不成?” 十方罗汉点点道:“是的,你丫头问得不错,关于这一点,的确连我老要饭的,也觉得有点莫测高深……” 两个丫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脸上一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小凤接着道:“所以” 十方罗汉头一摇,道:“你们两个丫头莫得意,我要饭的并非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并不能将每件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有一件事,我们可不要忘记。” 小凤道:“什么事?” 十方罗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是,如果没有这位天杀星,今天你们主婢三人,以及我老要饭的,即使想喝这一顿酒,也势必无法喝到,一个人,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绝不应怀疑他的救命恩人……” ※※※※※ 跟往年一样,这次承办寿席的两家酒楼,仍是城中的状元楼和富贵阁。 只有一点与往年不同。 往年的贺客,只须送过了寿礼,拜过了寿堂,便可在上述两处任择一处入席。 但今年却有了分别。 贺客们在离开寿堂时,每个人都领得一份红条签,上面注明的入席地点,有的是状元楼,有的是富贵阁。 为什么要有这种分别呢? 那是罗七爷回府之后,临时想出的一个主意。 他认为禹金旗的看法是对的,贼人必然杂在贺客之中,否则应该不会有这种巧合,在他的寿期前夕,竟然出了窃案! 可是,贺客如此之多,要怎样去识别呢? 他以为第一步得先将范围缩小。 事实上绝不会每个人都有嫌疑,他也无法做到对每一个人都加以跟踪监视。 所以,他初步先将客人分成两大部分,没有嫌疑的客人,一津拨在状元楼,来自黑道上的人物,或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则全部安顿在富贵阁。这样,他便可以集中府里人力,来对付有嫌疑的这一部分客人,从事查察。 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窃案,这位剑王的舅大爷一定会将这次七十大寿引为毕生之光荣,因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芸芸贺客之中,竟一下出现了两位大掌门人。 尤其难得的是那位丐帮帮主,身上还带着创伤,居然也赶来了。 这位舅大爷兴奋之余,竟忘了府中人手有限,一下就派出两名武师,以作为这位大掌门人的接待专使。 两名武师,一姓余,一姓来,都是过去剑王宫中的红衣剑士,身份相当不低。 他吩咐两人散席后,不必忙着赶回来,可陪着跟去万福客栈,一直守护到这两位大掌门人上路为止。 两名武师奉命唯谨之余,也觉得能有机会接近这两位名派掌门人,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大的一桩荣耀事。 人一高兴,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最容易犯的毛病便是话多。 所以,在前往状元楼的路上,两名武师不待十方罗汉拿话套问,就自动献殷勤,将府中失窃的事情,抢着说了出来。 至此,小凤和小莺两个丫头,方始口服,明白了那位天杀星要他们来喝这顿寿酒,原来并不是毫无意义之举。 就拿现在来说,他们送出了两份礼,换来的除了一顿吃喝不算,还有便是拿钱也买不着的太平,这有什么划不来呢? 不过,这也同时引起了两个丫头的疑心。 这位天杀星每到一处地方,似乎什么事都瞒不了他,他又怎么会知道罗府昨夜发生了窃案的事情呢? 这件窃案会不会是他这位天杀星的杰作呢? 不只两个丫头有这种猜想,就是百媚仙子和十方罗汉,也禁不住生出同样的怀疑。 同时,不管这件案子与天杀星有无关系,十方罗汉都准备今天多喝几杯酒,因为听到这个罗老头儿被人偷了,实在是一件痛快事。 ※※※※※ 虽然做主人的将客人分成了两个等级,但对于心无芥蒂的客人来说,实际上并无什么分别。 因为两处的酒席办得都不错。 一个人如果已经送了礼,而放弃这一顿酒不喝,实在是个傻瓜。 有没有这样的傻瓜呢? 有! 不多。 一个。 他的名字叫梁天佑。 这位咸阳三友镖局的少东,他送的礼不比别人薄,但现在却蹲在一块棺材板上啃馒头。 馒头是冷的,冷得发硬,硬得像皮革。 但他却啃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个冷馒头上有着一股淡淡的皂荚味,这一股淡淡的皂荚味,几乎比满席山珍海味更能引起他的食欲。 其实,就是没有这个馒头,他也不会感到饥饿的。 只要有这女人在身边,就是三天不吃东西,他也不会在乎,在这女人身上,他自会为饥渴找到满足。 如意嫂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他蹲着。 她躺着。 紧挨在他的身边躺着。 她看上去似乎显得有点儿疲累。其实,她这时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儿疲累的感觉。 她所以要装出一副疲累的样子,正是她用以博取男人欢心的手段之一。 因为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的精力不如一个女人,尤其是在两情缱绻之后。 这些小地方,她非常留意。 她将男人分门别类,归纳得很清楚,她认为一个女人在应付一个男人时,就如同医生对待病家一样,什么病下什么药,方子绝不能开错。 一般女人所最易犯的毛病,就是将所有的男人,都看成一个样子。 以为男人都是一个调调儿,都是饿鬼,都是色狼,都是不折不扣的贱骨头,只要在某方面获得了满足,就是铁打的金钢,也会化作绕指柔。 大致上说来,这是不错的。 因为男人的确都是这个调调儿,但是,却很少有一个女人懂得如何才能使一个男人获得真正的满足。 如意嫂懂得。 她在这方面,从没有开错一张药方。 她知道男人在女人身上为了达到同一目的,并非个个都是饿鬼或色狼,有的男人固然喜欢“不费吹灰之力”,但也有人喜欢“半推半就”或者是“强而后可”的女人,如果应付不当,对方的感觉,往往不是“不够意思”就是“索然无味!” 如意嫂从不会使一个男人感觉“不够意思”或是“索然无味”。 因为她不是一味的放荡或是一味的矜持,她只是在该放荡的时候才放荡,在需要矜持的时候,她也照样会矜持。 她过去对付金陵公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那位身世显赫的大公子,苦苦追求了她达八个月之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但却始终对她奉若神明,当时她如果觉得对方“其情可悯”,而让对方遂了心愿,对方准会认为她“不过如此”,冷笑一声,掉头而去! 一个男人不会盯住她一辈子,她也不会让一个男人盯上一辈子,但一个男人离开她的原因,必须是她对这个男人感到厌倦,或是这个男人已失去利用的价值,她绝不能让一个男人离开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对这个男人已失去了吸引力。 她知道要保持对一个男人的吸引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使对方自己觉得非常富有吸引力。 这个方法用在年轻的男人身上尤其有效。 她对付眼前的这位梁大少爷梁天佑,用的便是这个方法。 事实上,至少在目前来说,这位梁大少爷也的确对她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因为她若想完成她的第二个心愿成为一个拥有一万两黄金的富婆她便不能没有这样一名裙下不贰之臣。 所以,这时她心里尽管想的是棺材中的那批财宝,但她的一双眼光,却一直停留在他的面孔上。 眼中充满了甜蜜的情意,和说不出的崇仰钦慕之色。 就像一个崇拜英雄的少女在痴痴地望着她的偶像。 仿佛他的一举一动,处处与众不同,就连啃一个冷馒头,也比别的男人啃得更具男人气概似的。 梁天佑慢慢地啃完了那个冷馒头。 她马上支起身子,掏出一条丝绢儿,为他细心地擦净双手。 他等她擦完了手,趁势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像馋猫舐碗一般,在她肩颈、臂胸各处,亲个不休,一双手也在她身上再度不老实地活动起来。 她一面扭闪着,一面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你不出去了么?” 梁天佑暧昧地嘻嘻一笑道:“还出去干什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 她指指身后的那具棺木道:“你不出去弄几个麻袋来,等会儿这些东西,如何搬运出城?” 梁天佑道:“等你那位堂兄来了再说。” 她皱了皱眉头道:“他要等天黑了才能来,等到那个时候,还在哪里弄得到这些东西。” 梁天佑道:“外边风声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何必忙在一时。” 他像想起了什么,忽然接着说道:“你的这位堂兄,想想真是奇怪得很。” 她将面孔转了过来道:“什么地方奇怪?” 梁天佑道:“他对罗老头藏放财物的库房,已揣摸得清清楚楚,身上已配有现成的钥匙,再说,他的那一身武功,亦远较我们为高,这一次即使没有我们从旁协助,他也不难从容得手,我真不明白他” 她飞了他一眼道:“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一份,是吗?” 梁天佑道:“是啊!” 她笑着用指尖戳了他额角一下道:“你又说傻话了!” 梁天佑道:“这算什么傻话?” 她笑着说道:“你有没有想想,如果不是经过这番布置,事情会如此容易得手吗?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他又能拿得出几样东西?这一批财物,谁替他收藏?谁管他看守?府中的那些护院,都是木头人?” 梁天佑待要再说什么时,神情一动,脸色突然一变! 如意嫂赶紧坐了起来道:“什么事?” 梁天佑道:“有人来了!” 如意嫂淡淡道:“可能是家兄提前赶来也说不定。” 梁天佑道:“不是。” 如意嫂道:“何以见得?” 梁天佑道:“来的不止一个人!” 如意嫂还想开口,梁天佑忽然伸手一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门外有人说道:“你看,这两扇门,只是虚掩着,这倒省了我们不少手脚。” 接着,伊呀一声,门推开了,两条人影闪身入屋。 只听先前那人道:“今天好冷!” 另一个哑嗓门儿的接口道:“可不是哎唷,我的妈呀!” 先前那人道:“怎么回事?” 那个哑嗓门儿的嚷着道:“你瞧这些棺材!” 先前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瞧这些棺材!” 先前那人哈哈大笑道:“这本来就是一间棺材店嘛!棺材店里摆的不是棺材,难道还会有元宝不成?想不到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五毒鬼爪,连死人都不怕,见了几口空棺材,却吓得哇哇大叫,真不怕笑掉人家大牙!哈哈哈哈!” 梁天佑一听两人之中有一个竟是晋南道上的巨寇五毒鬼爪阴文印,脸色不禁又是一变。 如意嫂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沉住点气,看样子两人只是路过,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梁天佑朝另外的一个抬了抬下巴,低低问道:“这边的一个是谁?” 如意嫂向那人背影打量了几眼,悄声回答道:“很像是传说中的花蜂勾玄,不知道是不是,如从这厮一身讲究的衣着上看,可能错不了。” 这时两人已将门扇重新掩好,屋中光线登时暗了下来。两人似是已在靠门的地方,找了个避风处坐了下去,所以只听到两人的谈话声,而再看不到两人的身形—— 第二十七章 五毒鬼爪 五毒鬼爪阴文印跟着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这时只听另外那个像是花蜂勾玄的人说道: “是呀,这个罗老头儿简直可恶极了!”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我从富贵阁喝完酒回到客栈,一听说有人来房间查过行李,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只好赶快溜了出来。” 那个像花蜂勾玄的人道:“那几颗珠子呢?”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当然带在身上。” 那个像花蜂勾玄的人叹了口气道:“不是小弟说你阴兄的不是,你阴兄,实在也太过分了,几颗珠子,纵然值钱也很有限,加上对方又是华山弟子,你阴兄偏选中这个时候下手,他老儿自然无法袖手不管。” 五毒鬼爪阴文印嘿了一声道:“算了,算了,我们是大哥二哥麻子哥,谁也别说谁了。 你说我不该选了这个时候下手,那么,昨天夜里,西城门外,张寡妇那条人命又该怎么说?” 如意嫂轻轻碰了梁天佑一下,同时飞过去一道眼色,梁天佑点点头。 另外那人无疑正是花蜂勾玄,她猜对了! 花蜂勾玄似乎一时为之语塞,隔了很久很久,才又叹了口气,像为自己辩解似地道: “小弟实属无意……” 五毒鬼爪阴文印忽然发出一阵像刮锅般地干笑道:“那么,去跟罗老头儿解释呀!你为什么不去向罗老头儿解释呢?你可以说:你在无意中遇见了这个张寡妇,在无意中发现这个寡妇居然还有几分姿色,然后你在无意中摸上了她的床,同时在无意中强奸了她。事后,你因为怕她声张出去,又无意采取了老办法,在她身上捅了几刀!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出于无意?对吗?” 花蜂勾玄苦笑着道:“我说,阴兄,咱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说这些又是何苦呢?” 五毒鬼爪阴文印哼了一声道:“何苦?嘿嘿!直到你他妈的刚才承认了这桩命案,我才忽然想通了,这一次根本就是你小子一个人慧来的麻烦!” 花蜂勾玄像是吃了一惊,讷讷地道:“阴兄这话什么意思?” 五毒鬼爪阴文印冷笑着说道:“华山派的那几个小子丢了珠子,有没有发觉,还是个问题,就算几个小子已经发觉珠子不见了,好不好意思向别人提起又是一个问题,就算几个小子不怕别人笑话,已经将这事告诉了人,这件事也不一定这样快就会传到罗老头儿耳朵里。 你想想吧,如果不是为了那寡妇的尸首已经被人发现,这老头儿又怎会赶在这个当口,劳师动众,大事搜索?” 花蜂勾玄没有开口,五毒鬼爪阴文印接着道:“事实摆在这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一次的麻烦,是不是你小子惹出来的,你小子自己说说好了!” 梁天佑轻声说道:“这两个家伙最好来个窝里反,先干上一场,然后好让我们捡个便宜。” 如意嫂摇摇头道:“你等着瞧好了!我敢打赌这两个家伙不会动手。” 梁天佑道:“为什么?” 如意嫂道:“因为两人的武功差得太多,而这个花蜂勾玄又是有名的一张利口,多少女人失身于他,就是因为上了他甜言蜜语的当,我担保他会马上找出一个理由来,为他自己辩护,姓阴的一定说他不过。” 这位如意嫂果然一点也没有猜错。 只听花蜂勾玄轻轻叹了口气道:“你阴兄这番话,听起来固然有理,但你阴兄显然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一件什么重要的事?” 花蜂勾玄道:“阴兄是因为行李被人翻动过,才从客栈里跑出来的,对不对?”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对呀!” 花蜂勾玄紧接着道:“那么,小弟现在就要反过来请教你阴兄一声了,如果罗老头儿查的是张寡妇那件案子,他又为什么着人去搜你阴兄的行李?你阴兄的为人,他罗老头儿不是不知道,试问你阴兄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打过主意?再说,像这一类奸杀灭口的案子,如果只是去搜一个人的行李,又能搜出一个什么结果来?” 五毒鬼爪阴文印果然一下子就被说服了,只听这位晋南道上的巨寇自语般喃喃道:“唔,这事的确有点蹊跷……” 花蜂勾玄抢下去道:“所以,小弟的看法是,这一次咱们哥儿俩,都可能背了黑锅,只是一时还不知道究竟……” 五毒鬼爪阴文印像是有点后悔,截口说道:“要早知如此,我们实在不该这样急急忙忙的从客栈里溜出来,万一弄假成真,当了别人的替身,那才他妈的冤枉哩!” 花蜂勾玄道:“那也不尽然。事实上,你我都不是干净的身子,不管罗老头儿在弄什么玄虚,我觉得咱们哥儿俩有备无患,先避一下风头,总是利多弊少。” 五毒鬼爪阴文印像是有点拿不定主意,隔了一会儿,才又说道:“那么,依你勾兄之意,咱们躲在这里,要躲到什么时候为止?” 花蜂勾玄道:“依小弟之意,等天黑了,咱们暂且溜出城去,不妨找个地方,先观望上几天,如事情与咱们无关,咱们就大摇大摆的再回到城里来,以表示真金不怕火烧,否则,咱们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脚底抹油,一溜了之!” 五毒鬼爪阴文印深深叹了口气道:“那也只好这样办了。” 梁天佑一听两人在这里要等到天黑才走,两道眉毛登时坚了起来。 如意嫂连忙将他一把拉住,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两个家伙都是黑道上的亡命之徒,胜之不武,败足取辱,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等家兄来了后,到时候里应外合,还愁这两个家伙飞上天去?来,听我的话,沉住点气……” 梁天佑想想也是道理,当下便忍住没有发作。 那知两人手挽着手,刚于原处坐了下来,前面忽又有了响动,又听花蜂勾玄突然咦了一声道:“不对!” 五毒鬼爪阴文印赶急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什么事不对?” 花蜂勾玄道:“这屋子里似乎有着一股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 五毒鬼爪阴文印狠狠嗅了两下,干咳说道:“是的,我也嗅到了。” 花蜂勾玄道:“那就不会错了,这屋子里如果不是正有一个女人藏着,那就一定是在我们来到之前,有女人来过。” 五毒鬼爪阴文印咳了一声道:“我嗅到的气味与你勾兄嗅到的气味不同,我嗅到的不是香味。” 花蜂勾玄忙问道:“那么阴兄嗅到的是什么气味?”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元宝味!” 花蜂勾玄道:“阴兄别说笑话好不好s”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谁说笑话?” 花蜂勾玄道:“元宝那有什么气味。” 五毒鬼爪阴文印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一天到晚想的是女人我想的则是元宝,在这样一间摆满棺材的屋子里,你既然能嗅到女人身上的香味,我当然也能唤到元宝味!” 花蜂勾玄道:“阴兄……” 五毒鬼爪阴文印呵然道:“想说你的确嗅到了一股女人的香味,是吗?” 花蜂勾玄道:“小弟……” 五毒鬼爪阴文印大笑着截口道:“行,行,咱们也用不着斗口了,你就各处去找找吧! 只要你能在这屋子里找出一个女人来,我担保我一定也会找得到满棺材的元宝!” 说毕,又是一阵大笑,笑声如刮锅底,尖锐刺耳,令人听来分外难受。 梁天佑连忙抄起衣架上的那口金刀,屏息凝神,蓄势以待,如意嫂这一次没有阻止他。 同时,她自己也掏出一把暗器,悄悄退向另一角,准备应敌。 “沙沙沙……”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复由近而远。 这间屋子相当宽大,共有七。八排棺材,如意嫂和梁天佑是藏身在最后的两排之间,离大门口约有六丈左右。 这时那位花蜂勾玄显然是在顺着次序,由前向后,逐渐搜索,所以脚步声便显得时近时远。 “沙沙沙……” 脚步声已由第五排转入第六排。 梁天佑渐渐有点沉不住气了,但是,如意嫂在不断地向他打着手势,示意他不必忙着露面出手。 “沙……”脚步声突然停住。 如意嫂和梁天佑都知道花蜂勾玄突然止步不前的原因。 两人不但知道花蜂勾玄何以会突然停下脚步,而且知道花蜂勾玄刻下所停立之位置,以及这位花蜂勾玄此刻脸上有着怎么样一副神情。 因为这时前面的那六排空棺之中,只有一口空棺上面没有加盖,而这口没有加盖的空棺,又恰巧就停放在天窗的下面! 梁天佑一下是真的沉不住气了。 这位来自咸阳的名公子,由于家学渊源,一套金刀刀法,已尽得乃父真传,火候相当不弱,只是在江湖经验方面,显然还不老到。 这时他听得花蜂勾玄脚步声突然停止,知道那批藏在空棺中的财帛。已为花蜂勾玄发现,他唯恐这些得来不易的财帛会被对方夺去,当下想也没想,手中金刀一紧,作势便待扑出。 幸亏如意嫂早已防到这一着,适时闪身而至,一把将他按住。 然后,她在耳边不知轻轻地吩咐了几句什么话,梁天佑点点头,两人身形这才再度分开。 这时只听花蜂勾玄忽然兴奋地高声大喊道:“嗨!阴兄……” 五毒鬼爪阴文印道:“你勾兄就一个人快活好了!” 花蜂勾玄知道五毒鬼爪阴文印误会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可是你阴兄说的,到时候希望你阴兄不要反悔才好!” 五毒鬼爪阴文印一听语气不对,连忙跳起身来道:“且慢!我叫你一个人快活,指的只是妞儿,若是黄白之物,自然又当别论。东西在哪里?” 花蜂勾玄大笑着道:“好,好!算你阴兄会说话,来来来,快过来看看!这不晓得是那一路朋友的杰作,就按道上规矩,来个见面有份,也足够咱们哥儿俩受用一辈子的了!” 五毒鬼爪阴文印起初尚在将信将疑之中,如今听得花蜂勾玄这样一说,脚下登时加快。 两人会合之后,只听五毒鬼爪骇然低呼道:“飞的老天爷!这么一大堆,全是整块的,这,这是打那儿弄来的?” 花蜂勾玄得意地笑着道:“怎么样?阴兄。我说这间屋子里,如果不是正藏着一个女人,就必然曾有女人来过,现在你阴兄总该相信了吧?” 五毒鬼爪没有马上接口,隔了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道:“我看你勾兄最好慢点高兴!” 花蜂勾玄一哦道:“为什么?” 五毒鬼爪道:“这批财物的来路,我看大有问题!” 花蜂勾玄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道:“这种话也真亏你阴兄说得出口!这批财物的来路当然是大有问题。这批财物的来路如果没有问题,难道还会是财神菩萨特地为咱们哥儿俩送来的不成?哈哈哈!” 五毒鬼爪等花蜂勾玄笑完了,才又冷冷接着道:“潼关城里的几家富户,阴某人可说了如指掌。”就阴某人所知,这几家富户中,那一家也不可能藏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帛如果你勾兄想想这批财物的来源,大概就不觉得有何可笑了。” 花蜂勾玄迟疑了下道:“阴兄意思是说……” 五毒鬼爪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花蜂勾玄接下去说道:“就算这些财物是从罗老头那儿弄来的,又有什么关系,罗老头这些财物也不是以血汗挣来的,既然有人胆敢下手,咱们插足分上一份,又有什么罪?我就不相信你阴兄连这么一点勇气也没有!” 五毒鬼爪冷冷道:“你勾兄说得倒蛮轻松。” 花蜂勾玄道:“不然该怎么说?你阴兄为了几颗价值有限的珠子,连华山西岳剑客的门下弟子都敢招惹,难道见了这么一堆财宝,反而会无动于衷?” 五毒鬼爪冷冷接口道:“敢惹罗老头儿的,绝非等闲人物,我不以为我们能在这些财物中太太平平的分得一份!” 花蜂勾玄道:“那你阴兄就错了!小弟的看法,恰恰相反。” 五毒鬼爪道:“这话怎么说?” 花蜂勾玄道:“当今黑道上的几名厉害人物,说起来与你我差不多都有一面之缘,在这些人物之中,我还想不出有哪一位敢与剑王宫公然为敌,他们就算不把罗老头放在眼里,但他们总不会不知道罗老头是剑王的什么人,如果他们不想这事情张扬出去,他们就得照规矩行事,匀出份子来,堵上我们的口!” 五毒鬼爪轻轻嗯了一声,心头似乎已经有点活动。 花蜂勾玄接下去道:“所以,你阴兄根本用不着为这个担心。你阴兄的这块招牌,在道儿上也不含糊,这档子事如今既被咱们哥儿俩撞上了,他们就只有自认倒霉!” 五毒鬼爪忽然问道:“外面现在什么时候?” 花蜂勾玄道:“我来看看!” 花蜂勾玄走去门口看了一下,跑回来说道:“离天黑大概还有个把时辰。” 五毒鬼爪沉吟了片刻道:“这批财物,价值不在少数,为了避免有伤同道的和气,阴某人另外还有一个办法。” 花蜂勾玄忙问道:“什么办法?” 五毒鬼爪一字字缓缓说道:“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与其分他一份也是同样的得罪人,我看倒不如干脆来个照单全收!” 花蜂勾玄大笑抚掌道:“妙,妙,妙极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小弟也正有这个意思!” 只是这位花蜂勾玄等笑声停歇下来,一双眼光再回到棺材中那批财物上时,他马上就发觉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现在棺材中的这批财物,少说点也有万两以上,刻下潼关城中,到处都有罗老头的眼线,要想运出城去,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而现在距离天黑,又只剩下个把时辰,这批财物的正主儿随时都有可能赶来。 急切间要把这批财物藏去那里好呢? 一般人只知道钱不够用是一件痛苦事,没想到钱太多了,没有一个安放处,竟然也会为人带来烦恼。 五毒鬼爪似已看透花蜂勾玄的心意,笑了笑,说道:“勾兄眉头皱得紧紧的,是不是在为这堆东西无处藏放发愁?” 花蜂勾玄道:“是啊……” 五毒鬼爪突然又像刮锅似的尖声怪笑起来。 花蜂勾玄道:“阴兄何事发笑?” 五毒鬼爪笑着道:“我笑你这个花蜂,平常时候,能言善道。奸诈百出,想不到遇上正事却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 花蜂勾玄道:“小弟的确一点主意也没有,这么一大堆东西,分量又是如此之重,既不能放在这里,又无法移去别处……” 五毒鬼爪笑道:“为什么无法移去别处?” 花蜂勾玄道:“要是走出去时,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五毒鬼爪笑道:“谁说要你走出去?” 花蜂勾玄似乎呆了一下道:“这个……小弟……就有点糊涂了。照阴兄的语气听来,东西一定要移开这里,而又不必走出这间店铺,难道……在这间棺材店里,就有一处现成妥当的藏放场所不成?” 五毒鬼爪笑道:“不错!” 花蜂勾玄道:“什么地方?” 五毒鬼爪笑道:“后面的茅房!” 花蜂勾玄似乎又是一呆道:“阴兄……你意思……是打算把这批东西先全部丢人后面茅房的粪坑里?” 五毒鬼爪笑道:“这个主意怎么样?” 花蜂勾玄呐呐道:“好是好,只是……好像……太脏了一点。” 五毒鬼爪哈哈大笑道:“脏?哈哈!那还不好办?将来只要你勾兄愿意少分一成,我另外兑付你干干净净的银票也就是了!” 花蜂勾玄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话说得实在太幼稚,当下干咳一声,说道:“那么,事不宜迟,咱们就动手搬吧!” 两人说动手就动手,一点也没有耽搁,立刻从棺材中,分别捡出一叠黄澄澄的金砖,一路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并肩向大门口走去。 ※※※※※ 现在轮到如意嫂沉不住气了! 她刚才还在轻悄悄地告诉梁天佑,说眼前这两个家伙,都是当今黑道上的扎手人物,只宜智取,不可力敌,梁天佑听了她的话,就一直潜伏在那里,始终没有再动一下,没想到最后沉不住气的,却是她自己! 这位如意嫂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了呢? 原来她总以为两人见了这么一大笔财富,一定会依黑道上的规矩,等正主儿来到后,插足分上一份,如果两人真的打定了这个主意,等她那位堂兄来了,她有把握使两人连一片金属子也得不着! 哪里知道,两个家伙心比锅底还黑,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想来个一口独吞,坐享其成! 使她又恨又气,同时却又不得不暗暗佩服的是,两个家伙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绝主意,把全部财物提去粪坑里。 若不是她亲耳听到,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失去的财物,会被人藏在那种地方。 现在离天黑还有个把时辰,两人将有足够的时间,运光全部财物,她知道如听任两个家伙把这批财物提人粪坑,这两个家伙一定会留在附近,暗中监视着不想离去,那时候再想物归原主,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因为这一带乃城中几条主要街道之一,一旦动起手来,就算能将这两个家伙制服,亦难免不惊动别人。 而这又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争端…… 所以,这位如意嫂认为已无法再容忍下去,决定狠起心肠,付诸一拼。在这批财物上,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不愿再像上次那样,自己赔了身子,结果一万两黄金却落入别人之手! 如意嫂的暗器手法并不如何高明。 暗器的本身,也平凡得很。 那只是一种习见的小银镖。 这种小银镖,分量甚轻,款式虽然美观,威力却极有限,除非是身怀玄功的内家高手,一镖打中了对方的死穴,否则绝无法置人于死命。 以武功而论,这位如意嫂当然算不上是一名高手。 不过她的武功虽然不怎样,却另有一项长处。 那就是她知道自己的弱点,并且知道这种弱点应该如何补救。所以,她一次只打出一支银镖,而且以花蜂勾玄为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她不贪功。 这一镖只要能够打得中,她的目的就算达到。 因为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镖,只要能打中了花蜂勾玄,就一定可以收到先声夺人之效。 受了伤的花蜂勾玄,她相信她可以应付。 她的武功虽然不济,这位花蜂勾玄,事实上也比她高明不了多少。 她刚才说这两人都是当今黑道上的扎手人物,都不过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用来作为阻止梁天佑出手的藉口,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将这位花蜂勾玄放在心上。 应付男人,本来就是她的拿手好戏;而应付像花蜂勾玄这样的男人,在她来说更是易如反掌。 她即使打不赢这位花蜂勾玄,她也有自全之策。因为她还有另外一套法宝,只凭她的外号叫做如意嫂,她相信就够这位花蜂勾玄为之神魂离舍的了! 至于梁天佑的武功虽说要比五毒鬼爪稍逊一筹,但这位五毒鬼爪若因花蜂勾玄受伤在先,心中有了疙瘩,不敢放手施为,梁天佑也未尝没有取胜之可能! 她打出的第一镖,没有落空。 只是由于腕力有限,这一镖虽然端端正正的打中了花蜂勾玄的左肩,却没有听到花蜂勾玄发出痛呼之声。 可见这一镖虽然穿透了花蜂勾玄的衣服,并未能伤及这位花蜂勾玄的皮肉。 不过,花蜂勾玄却因此大吃一惊。 他以为五毒鬼爪起了歹念,在打他的黑拳,以便独占这批财物,急切间不暇细辨,霍地一个闪身跳开,扭头瞪眼怒声道:“阴兄这算做什么意思?” 五毒鬼爪一头雾水,张大一双眼睛,茫然不知所对。 花蜂勾玄目光一转,马上发觉错怪了人。 因为五毒鬼爪并没有第三只手。 而五毒鬼爪仅有的那一双手,和他的一双手一样,仍然紧紧地在抱着那一叠金砖。 这样一来,这位花蜂勾玄更加吃惊了,他不待五毒鬼爪开口,急忙接着道:“阴兄留意,屋里有人,小弟已经中了……” 他话尚未说完,一片闪闪金光,已然随着一团灰影,如旋风一般自屋角飞扑而至。 梁天佑奔取的是五毒鬼爪阴文印。 五毒鬼爪见敌人来势汹汹,知道他跟花蜂勾玄先前的一番话,已尽为对方听去,要想善了,已无可能。 当下只好以手中那叠金砖,先当暗器向来人抛去,然后迅自肩后摘下他那对仗以成名的奇门兵刃鬼爪。 他趁梁天佑挥刀拦挡金砖之际,一面严阵以待,一面向花蜂勾玄传音道:“屋子里可能还有人藏着,勾兄快去后面搜查一下,免被对方包围,中了暗算,就不妙了。” 花蜂勾玄当然知道屋子里还有人藏着。 而且他还知道,在藏着的敌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女人。 也许还是一个相当年轻标致的女人—— 第二十八章 牡丹花下 只可惜他已没有了这份雅兴。 他这时只想开溜。 那一叠金砖,仍然捧在他的手上。 如果他能安全的溜出这间屋子,光是现在手上的这一叠金砖,就够他后半辈子吃喝不尽的了。 他能不能安全地溜出这间屋子呢? 他知道他不能。 就是这些金砖的主人肯放过了他,五毒鬼爪也不会放过他。 黑道上有一句话:宁挨一刀,不惹鬼爪。 挨上一刀最多落得一个残废,惹恼了这位鬼爪,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留下来,祸福尚在未知之数,他又何必为了一念之怯,先冒上这种不必要的生命之险呢? 所以,他听了五毒鬼爪的吩咐,立即放下金砖,拔出腰间佩剑,一步步戒备着向后面两排棺木搜索过去。 他的步子跨得很小,因为这样可以将时间拖得长一点。 他每向前跨出一步,就忍不住回过头来,偷偷地朝身后望上一眼。 因为他已看出梁天佑只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像这样一个小伙子,当然不是五毒鬼爪的对手。 他希望五毒鬼爪快点将这小子打发掉,好过来帮他一同搜索。 可是,令他不安而又感到惊奇的是,梁天佑的一口金刀使得虎虎生风,居然不比五毒鬼爪阴文印的那对鬼爪逊色多少。 尤其使他感到不自在的是两人在经过一番追逐之后,已离他愈来愈远。 这时如果从棺后突然冒出一名敌人来,他便只有凭手上的这口宝剑,一个人独当一面了。 而他手上的这口宝剑究竟能帮他多大忙,他自己心里有数。 花蜂勾玄愈想愈不是滋味,真恨不得在被对方发现之前,找口棺材,悄悄钻进去。 就在这时候,这位花蜂勾玄忽又闻着早先那股幽幽的香气。 他立即机警地停住脚步。 香气似乎是从后面那排棺木靠右首传送过来的。他先倒退一步,然后慢慢转身子,握紧宝剑,运足目力,向香气传来之处缓缓搜视过去。 花蜂勾玄突然之间呆住了。 因为他一掉转头,便看到了一张女人的面孔。一张带着迷人的微笑,笑得令人魂销的面孔。 这张面孔,看上去眼熟之至,他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至于见过的地方,他却又想不起来。 噢,对,他想起来了。 那是一幅古画。 仇十洲的一幅工笔仕女画。 为了那个画中美人,他曾一连做了几夜的好梦现在他看到的会不会又是一幅画呢? 他可以肯定:不是。 仇十洲的仕女画虽然有名,可是这位画家笔下,却很少出现带着微笑的美女。 即令在画中偶尔出现几名带着微笑的美女,也绝没有一个笑得像这样亲切、生动、迷人! 但这位花蜂勾玄并没有忘记刻下之处境。 他也没有忘记刚才已经挨了一镖,那一镖说不定就是这女人打出去的,那支小银镖如今还留在他的衣袋里。 一想到那支小银镖,这位花蜂勾玄不由得又联想起另一件事。 就是刚才那一镖,何以打得那样轻? 难道…… 这位花蜂勾玄想至此处,心中不禁一酥。 男人心中一酥,就只会想到一件事。 任何男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往往就会将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不过,这位花蜂还好。 因为,他至少还没有忘记这女人曾经打过他一镖。 这女人先打了他一镖,如今却又对他眉目传情,是为了什么呢? 陷阱? 圈套? 慢点!他得好好地想一想。 因为他既不愿错过这女人挑逗,又不愿轻易走进圈套或落入陷阱,他知道他如果希望两者都兼顾,他就得好好地想上一想。 这女人如今对他含笑传情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对他表示好感。 这一点可说是没有疑问的。 女人尤其是一个具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多半自视甚高,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没有好感,绝不会有如此亲切的笑容。 而刚才的那一镖,也足以说明这一点。 这女人既敢在罗七爷太岁头上动土,其来头不问可知,以这样一个女人的身手,刚才那一镖却打得那样轻,如说不是为了不忍心下手,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底下,他得再问问自己:他凭什么也能得到这女人的垂青? 这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疑问。 他年轻英俊,人品潇洒,是当今黑道上有名的美男子,也是当今黑道上人所共知的多情种子。 这女人刚才显然已经听得五毒鬼爪喊过他的名字。 花蜂勾玄这四个字,虽然不受正派人士的欢迎,但对同道上某些生性风流的女人来说,还是富有相当吸引力的。 若说这女人因为他是花蜂勾玄,而对他有了意思,他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个问题了,那个使刀的小子是谁? 那小子会不会是这女人的情夫呢? 他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实在非常可笑。 这女人刚才向他发镖时,那小子一定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那小子是这女人的情夫,像这种明显的卖淫,难道那小子会看不出来?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觉得还是先拿话试探一番,比较妥当。 没有想到,那女人似乎已经看透他的心意,没等他开口,就以一根白玉似的指头,轻轻按上了嘴唇,示意他不得出声,然后朝他手一招,要他过去说话。 花蜂勾玄又朝身后望了一眼,稍稍犹疑了一下,终于矮下腰身,蹑足走了过去。 ※※※※※ 棺材可以予人很多启示。 因为它只有一项用途,一个人看到棺材,绝不会像看到一张桌子或一只饭碗那样想到第二件事。 它只会使人想到死人。 一个人一旦想到死,便会联想到另外两件事,人总有一死,一个人一生只有死一次的机会。 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 这个道理,人人懂得。 还有一个道理,也差不多人人都能懂得,就是尽管人人都知道死是一个人不可避免的归宿,却没有人愿意死得太早。 人人都希望活得久些。 愈久愈好。 五毒鬼爪当然也不例外。 这位晋南道上的巨寇,几乎从梁天佑从屋角窜出,向他劈出第一刀开始,便约略猜出梁天佑的出身和来路。 但这并没有使这位晋南道上的巨寇生出警戒之心。 相反地,这更使他有把握在十招之内,打发这个小子上路。 因为他过去为了劫夺咸阳三友镖局的一宗镖货,曾跟三友中的老大交过手,两人激斗五十余合,他始终占着上风。连这小子的老子他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这小子还会强过他老子不成? 不过他这种想法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的,他便发觉,他的估计,完全错了!这小子的一套刀法虽然并不比他老子强,但这小子却有着一股蛮拼的狠劲。 每一刀劈出来,都是泼辣辣的。 这小子似乎早在屋里这些空棺材中选中了一口,随时随刻可以躺进去一般。 有好几次,他的鬼爪,明明已经搭上这小子的要害,但这小子连间也不闪一下,一口金刀,照政不误。 五毒鬼爪马上知道他已无赢得这一仗的可能。 他要赢得这一仗,只有一个办法,与小子同归于尽,或者不惜牺牲一条胳膊,先咬牙挨上这小子一刀! 为了这么一个愣小子,他值得这样做吗? 他告诉自己,不值得! 不仅为这小子不值得,无论为了谁都不值得。 道理非常简单,人只能死一次。 今天他来这家棺材店,便是为了想活得久些,他并不是为了当主顾来的。 至于说到残废,他认为做一个武人而言,那非但不比死高明,甚至比死还要痛苦。 如果他必须在两者之间有所选择,他宁愿死,也不愿残废。人既然要活,就必须活得舒舒服服,痛痛快快。 所以这位五毒鬼爪马上想到脚底抹油。 他认为硬拼既然没有什么好处,就不如暂时撤退,从旁观望上一阵再说,他不愁这批财物会被这小子吞进肚子里去。 这小子毫无江湖经验可言,他相信只要他能忍耐,这小子迟早一定逃不出他的掌心。 直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了那位一去就没有了消息的花蜂勾玄。 一想到花蜂勾玄到后面去了这么久,如石沉大海一般,这位晋南巨寇心头止不住油然生出一种不妙之感。 这位以风流自许的仁兄,会不会已经着了别人的道儿呢? 他其实并不怎么关心这位风流仁兄的安危。只不过是,遇上这种事,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所以,他决定在离去之前,不管这厮生死,且出声招呼一下再说。 没想到他这厢心念市动,后面便传来一阵阵搏斗之声。紧接着没有多久,只听得蓬的一声问声,似乎有人中掌倒地。 五毒鬼爪的一颗心登时凉了下来。 花蜂勾玄使的是剑,而现在这人中的是掌,不用说这个中掌的人自是花蜂勾玄无疑。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时竟传出了花蜂勾玄的得意笑声:“这下该老子摆布了吧?” 五毒鬼爪一听出是花蜂勾玄的声音,精神随即为之大大一振,当下赶紧高声问道:“勾兄得手了么?” 花蜂勾玄遥答道:“是的……” 五毒鬼爪又问道:“只有一个?” 花蜂勾玄哈哈大笑道:“一个也就够了!” 五毒鬼爪一听这等语气,马上知道被制服的是个雌儿。 花蜂勾玄制服了一个雌儿,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呢? 五毒鬼爪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皱眉。 以他在黑道上的身份,他实在耻于向这种人求援,但如今格于形势,又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梁天佑一听如意嫂失手,且将有被贼人污辱之可能,双目喷火,形同疯狂,手中一口金刀更是使得猛浪凌厉万分,他显然想一刀劈死了五毒鬼爪,好及时赶去解救意中人。 五毒鬼爪只得边战边退,一面提高声音道:“勾兄,且搁下那娘儿们,你先过来一下。” 花蜂勾玄大笑着道:“过去干什么?你那边用不着我,我这边也用不着你,咱们不妨各行其是,等彼此完了事……” 五毒鬼爪听得恼火万分,但又无法发作,只得装作漫不经意的又说道:“我看你勾兄最好慢点快活,对方的伙党,绝不只这两个,小弟的意思,是想先拿下这小子,问清了口供,再相机行事,不想这小子死不服输,为图一劳永逸计,你勾兑最好先过来帮帮忙。” 花蜂勾玄一哦道:“有这等事?” 话说之间,人已从屋角奔了出来,双手还在系着裤带。 五毒鬼爪道:“这小子一心只想拼命,完全不顾死活,勾兄小心一点。” 花蜂勾玄道:“小弟知道。” 说着,从身上拔出宝剑,提气跃登一口空棺之上,以便伺机从旁夹攻。 梁天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见花蜂勾玄现身,不但毫不慌乱,反而大大松出一口气。 五毒鬼爪因有花蜂勾玄现身相助,立即改变战略,鬼爪一紧,化守为攻,着着进逼。 他的意思是想将梁天佑逼去花蜂勾玄立身之处,好让花蜂勾玄取得一个有利的出手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花蜂勾玄身躯一弓,长剑突然出手。只是他这一剑戮去的对象并不是梁天佑,而是五毒鬼爪阴文印。五毒鬼爪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花蜂勾玄竟然阵前反戈,一时猝不及防,竟给戮个正着。 梁天佑整个人都给瞧呆了! 他望着五毒鬼爪双手护胸,带着一口血红的剑缓缓向后倒下去,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花蜂勾玄过去从五毒鬼爪胸口拔出宝剑,抹拭干净,纳入剑鞘,然后这才向梁天佑双拳一抱,含笑说道:“这全亏令姊……” 梁天佑闻言不禁又是一呆! 什么?令姊? 谁是谁的姊姊? 这厮行为乖张,满口胡言,莫非疯了不成? 就在这时候,梁天佑忽然看到远远的棺木后面,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在那里不住的晃动。 他马上认出那是玉娘的手。 玉娘在向他打着手势。 一个简单得人人都不难一目了然的手势,这个手势告诉他:他对这位花蜂勾玄最好的回复,便是一刀劈过去。 梁天佑自然乐得照办。 花蜂勾玄因为背后少生了一双眼睛,所以他并没有能同时看到这个手势,也正因为他没有能看到这个手势,所以他这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他见梁天佑一直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呆呆的不发一言,心中不由得暗暗高兴。 他原意是想向这个未来的小舅子,解释一下适才他在后面,跟他那位姊姊定计的经过,这时念头一转,忽然改变主意。 他暗忖:这小子看上去像是有点囗气,想来一定不难加以支使。我何不想一个法子,将这小子哄去外边,且先跟他姊姊,快活上一阵子,解解馋瘾再说。 哪知道他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便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因为他忽然发觉梁天佑的一双眼睛,在朝他身后溜去一瞥之后,先前那种呆滞的神情突然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则是一片可怕的腾腾杀气。 这位花蜂勾玄心头马上浮起一阵不妙之感,如果不是这小子还没弄清他与他姊姊之间的关系,那就一定是他上了那女人的大当,他们根本不是一对姊弟。 只可惜他这份警觉来得太晚了! 他的一只右手刚刚摸着腰际的剑柄,只见寒光一闪,梁天佑手中那口金刀已然挟着一股阴森迫人之气迎面扫至。 就只这么一刀,没有抗拒,没有惊叫。 有的,只是卡嚓一声,刀光一闪,人头应声而飞。 这位花蜂一生中不知坏了多少女人的名节,如今总算因果不爽,到头来终于获得了应有的报应—— 第二十九章 百闪流星 一场恶战结束后,屋子里再度平静下来。 如意嫂等梁天佑将两具尸体提入空棺,再将那些金砖放回原处之后,她也付出了她所能支付的慰藉。 梁天佑在满足中沉沉睡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如意嫂轻轻点亮了一盏油灯,然后起身移步,向大门口走去,她知道,她那位堂兄这时候也应该来了。 她果然一点也没料错。 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大门口黑影一闪,就进来了一个人。 那人进门后,低声问道:“小梁呢?” 如意嫂道:“睡了。” 那人一怔道:“一直睡到这个时候,还没有醒过来?” 如意嫂道:“不,他刚刚睡去,还没有多久,因为……” 那人忽然哼了一声,冷冷截口道:“我知道原因,用不着你说。” 如意嫂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以责备的语气,低声道:“声音小一点好不好?这件事也是你出的主意,就算让小子占点便宜,也只能怪你自己,何况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人道:“否则……” 如意嫂道:“刚才的一番经过,我也懒得多说,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告诉你一个事实,这屋子里的死人,已经又多了两个,而这两个死人,几乎就是我跟小梁!”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道:“有人来过了?” 如意嫂道:“说起来还不都是你们这些罗府护院大人做的好事!” 那人有些着急道:“如果有人来过,这可不是小事,你快点说出来,我也好酌量情形做个准备,就算我刚才说错了话,那也不过是一时失言,咱们之间,不比别人,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道:“五毒鬼爪阴文印和花蜂勾玄这两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了?” 那人一呆道:“什么,竟是这两个家伙?” 如意嫂冷冷一笑,说道:“这两个家伙,怎么样?” 那人钠油地道:“花蜂勾玄还不怎么样,那个五毒鬼爪阴文印,就是合你们二人之力,也不见得会是他的对手,你们居然打赢了这一仗,真有点令人不敢置信。” 如意嫂哼了一声道:“小梁为什么会这样疲累,现在还要不要我重作解释?” 那人双目灼灼发光,久久没有开口,最后突然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搂入怀中,狠狠吻了个够,然后附在她耳边道:“你若是真想解释,还有一个更好的方式。” 如意嫂忽然想起人冬以后,每天清晨追逐在麦田里的那些野狗。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子。 像每一个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子一样,她以为那些野狗成群结队,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只是像孩子们一样玩一项游戏。 等她长大,她才知道,那些野狗不惜咬得头破血流,原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争夺其中的一条母狗! 等她长大了,她才知道,并不只是冬天早晨的麦田里才有那种野狗。 那种野狗几乎到处都有。 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一条狗,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六岁。 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躺在一间破茅屋里,足足有三天之久,没有得吃,没有得喝,而那条贪馋的狗一点怜惜之意也没有,每天照样要来好几次,尽情地蹂躏她,直到最后一次,她昏死过去,才没有再来。 以后她每次所遇见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像一条狗,而她也渐渐懂得了怎样去应付这种像狗一样的男人。 所以,当现在这个男人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发出灼灼之光,向她凝视着时,她就知道,对方的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要求又是什么。 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位罗府的首席护院也是一条狗。 而她看中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因为狗也有狗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摇尾乞怜,才会为了一根肉骨头,不惜为主人卖命。 她已整整一天没有进过饮食,刚才又几乎为那批财物送命,如今这位百闪流星来到之后,对别的事都未关心,却一想就想到那上面去,像这样的男人,如说不是一条狗,又是什么? 她这时真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对付一条狗,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仰起脸,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担心再有人来?” 百闪流星禹金旗有如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双手登时松了开来。 他迫不及待地道:“对了,你还没有说清楚,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这两个家伙,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如意嫂道:“这要问你呀!” 高金旗一怔道:“问我?为什么问我?” 如意嫂道:“两人昨夜一个犯了奸杀案,一个夺取了华山弟子一笔财物,今天两人喝过寿酒四客栈时,由于做贼心虚,两人一听说住处被罗七爷派人来搜过了,以为东窗事发,一时大感恐慌,便都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结果,两人误打误闯,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禹金旗点点头,说道:“这样说起来,确是我的不是,我原意只是想将罗老头儿的注意力,移转到城中那些黑道人物的身上去,没想到竟差点弄巧成拙。” 他接着又问道:“后来呢?” 如意嫂叹了口气道:“你如果想知道后来的事,你最好先去弄点吃的东西来。” 高金旗颇感意外道:“怎么?你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如意嫂又叹了口气道:“小梁还啃了一个冷馒头,我则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过,你如果再不来,我饿就饿死了!” 禹金旗偏着脑袋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这儿暂时由我看守,从这里走出去,一直向西走,在拐弯角上,有个羊肉铺子,那里面的东西还不错,你先去吃点热的,吃过之后,再替小梁带点回来,路上小心一点,别给别人看到。 如意嫂道:“这些东西今晚要不要想个方法运去城外?” 禹金旗道:“等你回来再说不迟。” ※※※※※ 如意嫂在西大街拐弯角上,果然找着了禹金旗告诉她的那家羊肉铺子。 这家羊肉铺子,店面虽然不大,卖的东西倒还的确不错。 不过,她走进去,只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羊肉面,便带着一包食物,又从店里走了出来。 因为她实在不放心在外面耽搁太久。 她回到棺材店后面那间仓房时,小梁显然还没有醒过来。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那盏油灯的光度,本来就很微弱,她推开门时,被风一吸,灯头一阵闪烁,几乎熄去。 禹金旗在两排棺木之间的走道上负手徘徊,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连如意嫂推门走进来他都没有觉察。 如意嫂知道他正在为处置这批财物伤脑筋,所以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出声招呼,径向后面走去。 小梁仍在熟睡。 “小梁!” 她轻轻喊了一声。 小梁没动。她又喊了一声。 小梁仍然没有动一下。 她只好伸手去推。 “小梁……” 她一边推,一边又轻轻喊了一声。 但她马上就缩回了手。 因为她突然发觉小梁业已全身僵硬,她推的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她转过身子,头一抬起来,便看到了禹金旗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禹金旗也正在望着她。 两人对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隔了好一阵子,如意嫂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幽幽地道:“你好狠心……” 禹金旗轻轻哼了一声道:“一个人如果注定了要死,我以为早死几天与迟死几天,其实并没有多大分别。” 如意嫂道:“他为什么注定了要死?” 禹金旗又咳了一声道:“他结识了一个自称玉娘的女人,而竟不知道对方就是当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如意嫂,这就已经该死的了。如今他竟又跟这位如意嫂联手做贼,劫来这么一大堆财物,那就更注定了非死不可。” 如意嫂眼睛一瞪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禹金旗微微一笑道:“这番话的含义并不高深,你应该懂得。” 如意嫂面现怒意,说道:“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我为了觊觎他的那一份财物,早晚会下手将他害死?” 禹金旗微笑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口中虽然在否认,但他此刻脸上的那种笑容,却无疑在说:一点不错,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如意嫂益发怒不可遏地道:“像你这样翻脸无情、还要将过错加在别人身上,你是不是有意连我也想一并除去?” 禹金旗笑道:“这话,是你说出来的,我可没有这种想法,在我的心中,我敢说没有转过这种念头!” 如意嫂道:“你这种话,谁会相信?” 禹金旗笑道:“你相信!” 如意嫂道:“为什么我要相信?” 禹金旗笑道:“我没有说要你相信。” 如意嫂道:“那么” 禹金旗微笑着缓缓说道:“我是说你会相信!” 如意嫂道:“为什么?” 禹金旗笑道:“因为你是如意嫂,这种话只有如意嫂才会相信。” 如意嫂当然懂得他这样说的意思。 但她却故意板着脸也冷冷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禹金旗嘻嘻一笑道:“如果你真的不懂,我还可以再说得明白些。” 他顿了一下,笑着接下去说道:“在当今江湖上,只有一位如意嫂。以我禹某人今天在罗府中的地位,如不是为了这位如意嫂,我禹某人实在犯不着这样做。像现在这堆财物,在别人的心目中,也许以为是一笔巨大财富,但在我禹某人心目中,如果少了一位如意嫂,它就没有任何意义。我禹某人若是想发财,可说比谁都要来得容易,别说这万把两金子,就是再多十倍,我禹某人相信也不难弄到手。” 他又笑了一下,望着她道:“我这样说,该够明白了吧?” 如意嫂哪里会不明白,她不过要他亲口说出来,多增加一份安全感而已。 现在,他的话已经说完,她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 她瞟了瞟他一眼,双颊泛红,低下头去。 这是令人魂飞的一瞥。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抄起梁天佑的尸体,顺手提放一口空棺中。 然后转身将她拉进怀里,一面扬起一只手掌准备去扇熄那盏油灯。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打呵欠。 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破门而入,不管来人人数多少,以及如何凶狠霸道,将一点也不会使人感到惊异。 因为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已有前例在先。 既然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会找来这种地方,别人当然也会找来这种地方;这就像鱼儿受惊,都会往水深处游去一样,像这样一间摆满了空棺材的仓房,本来就是一个最好的临时避难所,若说有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想到这里躲上一夜,那可说是一件很平常,也很自然的事。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仅是一个人在打呵欠。 人在疲累时会打呵欠,觉睡多了会打呵欠,感到无聊会打呵欠,听一篇——嗦嗦的废话,最好的抗议方式,就是张开双臂,打上一个阿欠。 再没有一件事,比打一个呵欠更方便、更微不足道的了。 一个人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猪肉,或是说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但他绝不能说他从来没有打过呵欠。 不过,尽管人人都会打呵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人曾在棺材里打过阿欠。 这个呵欠正是由前面某一口棺材里发出来的。 打一个呵欠并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但现在的这个呵欠听在百闪流星和如意嫂这对男女的耳朵里,却不啻平地一声响雷。 如意嫂尤其感觉意外。 因为在百闪流星禹金旗来到之前,她可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间仓房,而且在她外出的这段时间内,仓房内除了禹金旗之外,还有一个梁天佑,外人若想混进来,是绝不可能的事。 再说,她离去时,两扇大门是她亲手掩上的,她回来时,还是老样子,门并没有敞开。 这座仓房只有一个门,她不相信以百闪流星禹金旗的一身功力,有人进门摸进来,又将门掩回原状,居然会浑无所觉。 那么,她又想:会不会死人复活所发出来的呢?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她马上发觉这种想法非常愚蠢,这间屋子里一共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之中,谁有复活的可能呢? 那对店东夫妇,已经死去三天,她还没有听说过,一个死了这么久的人,还能活过来。 五毒鬼爪阴文印,一剑正中心窝,被丢人棺材中时,一身血液几乎已流光;至于花蜂勾玄,那更不用说了,因为这位花蜂在挨了一刀之后,脑袋和身躯根本就不在同一地方。 梁天佑在将他尸体提进棺材时,提的只是一具无头死尸,并没有去理会那颗已滚到木架底下的脑袋。 算起来就只剩下一个梁天佑,似乎有此可能。 因为她不知道禹金旗杀害梁天佑用的是什么方法,而后者被移开时,棺材板上也没有留下一滴血渍。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梁天佑有复活的可能,事实上也与适才的呵欠无关。 因为梁天佑被丢进去的那口棺材,就在两人身前不远,而适才的那个阿欠,其传来之处至少在三排棺材之外。 所以,她最后唯有希望这仅仅是他们的一种错觉,根本就没有这个呵欠,或是那只是风从门缝中吹进来的声音。 但禹金旗的一双手,马上就告诉了她。 那并不是一种错觉,也不是从门缝中吹进来的声音。 那的的确确是个呵欠。 人的呵欠。 因为他的一双手,突然将她推开。 这位出身剑王宫,以擅发暗器见称,曾一度是剑宫锦衣卫士的百闪流星,不但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阿欠,而且显然已找出阿欠的确切方向。 因为他将如意嫂一把推开之后,已迅速从腰际革囊中取出三口淬毒飞刀。” 如意嫂被他这样出其不意地一把狠狠推开,一个踉跄,绊出好几步,几乎一跤摔倒。 这位如意嫂过去曾经以这种方式,自身边推开过不少男人,而遭男人这样推出去,无疑还是第一次。 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相反的,此时此地,这个男人的粗暴举动,反而使她获得一种无可言喻的安全感。 因为这正足以证明这个男人的机警和果断,而临此一意外之变,她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男人。 只是她这种安全感并没有维持多久。 禹金旗凝望过去的地方是第三排中间的一口棺材。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 那个打呵欠的人,他刚才的这个呵欠,不论是出于有意或无意,他都不能永远藏在那口棺材里,迟早他都要走出那口棺材。 只要他的脑袋一伸出那口棺材,禹金旗手上的三口飞刀,就一定会全部送进他的脑袋里去。 所以,禹金旗如今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静静地等待。 然而,奇怪的是,自从传出了那个阿欠之后,屋子里忽又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禹金旗凝视着那口棺材,一动不动,有如一座石像,仍然镇定如故。 在他说来,对方这种手法并不新鲜,为了应付一个狡猾的对手,他等过比这更久的时间。 即使这样耗上一整夜,他也不会感到不耐烦。 相反的,时间等得愈久,只有使他更具信心,因为这种僵持状态,无疑告诉了他一个对他有利的事实。 这说明那人无疑已知道了他是谁。 知道他就是暗器百发百中的百闪流星! 知道了敌人是谁,却不敢遽尔露面,是为了什么呢? 只有一解释:力有未敌! 只可惜这位百闪流星的信心,也跟如意嫂的安全感一样,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破坏这对男女信心和安全感的是另一个阿欠。 这个呵欠,和先前的那个呵欠,并没有什么两样。 两个呵欠都是一个人发出来的。 惟一的不同之处,是两个呵欠所传来的方向不同,先前那个呵欠是来自第三排中间的那口棺材之中,而现在这个呵欠却是来自第四排中间偏右的一口棺材顶上。 排数计算是,由前向后,换句话说,敌人现身之处,不但没有拉远,反而朝两人更移近一些了。 直到这位不速之客化暗为明,突然现身,百闪流星后悔自己实在太大意。 他忘了屋中这些棺材,都是木头制成的,而且不是什么上等货,一层薄薄的棺材底板,又如何难得倒一名武林高手? 百闪流星禹金旗循声扭头,闪目瞧清来人面貌之后,不由得疑心大起,手中的飞刀,刚刚扬起,突又放下。 因为现身者竟是一名与梁天佑年事不相上下,五官俊秀,英气迫人,面带微笑的蓝衣青年。 这位青年穿着虽然不如梁天佑,但在仪表和气质方面,却比梁天佑又不知胜出多少倍。 梁天佑已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的了。 而现在的这名蓝衣青年,不仅是一个能使女孩子们为之倾倒的对象,就是以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无法不为之暗暗心折。 禹金旗忍不住回过头去,朝如意嫂飞快地瞥了一眼。 男人什么事都忍受得了,就是无法忍受他所迷恋的女人,表面上对他极尽曲意承欢之能事,实际上爱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不过,这位百闪流星心头的一片疑云,马上就消退了。 使这位百闪流星疑云消退的原因,是如意嫂此刻脸上那种充满了错愕和震骇的苍白神色。 他从没有看到这女人面对着一个男人如此害怕过。 此刻出现的,就是罗老头儿本人,禹金旗相信如意嫂也不会如此害怕。 那么,这名蓝衣青年凭什么竟能使这女人怕成这种样子呢?他想不透。 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 如今这名蓝衣青年,不论这女人以前是否见过,今夜显然绝不是这女人事先约来的。 在他来说,这就够了。 于是,他又迅速转头,再度藉着灯光,向坐在对面棺材顶上的那名蓝衣青年打量过去。 蓝衣青年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带微笑,双手抱膝,神态至为悠闲。 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这名蓝衣青年除了空着一双手之外,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而最令人为他担心的是,他坐在那里,只管微微而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敌人手上正握着三把可立刻置人于死命的淬毒飞刀—— 第三十章 尔虞我诈 禹金旗向前跨出一步,注目沉声道:“朋友贵姓?” 蓝衣青年笑道:“这一套我看还是免了的好,我如果告诉了你我的姓名,说不定会影响我们谈判的气氛。同时我就是告诉了你,我姓什么叫什么,我想我们之间也不会变成真正的朋友,所以我认为实在犯不着多此一举。” 禹金旗沉声又道:“那么朋友今夜来此,目的何在?” 蓝衣青年笑道:“当然是为了想发点小财。”禹金旗道:“朋友知道这件事,是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蓝衣青年道:“这跟你阁下的第一个问题一样,我也不会答复。” 禹金旗道:“三一三十一?” 蓝衣青年笑道:“逢三进一。” 禹金旗轻轻地哼了一声,欲待发作忽又忍住。 他目光闪动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朋友来了多久?” 蓝衣青年笑道:“有一会儿了。” 禹金旗道:“比刚才的那两位伙计来得早,还是来得迟?” 蓝衣青年笑道:“稍微早一点。” 禹金旗道:“那么刚才那两位伙计的下场,你朋友大概也看到了吧?” 蓝衣青年道:“看得清清楚楚!” 禹金旗道:“你朋友手底下自信比刚才两人中的那位五毒鬼爪如何?” 蓝衣青年微微一笑道:“阁下现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实在该先问问你身后的那位大嫂,你应该先问问她,五毒鬼爪是死在谁的手上,怎么死的?然后,我可以告诉你,我只来了一个人,不论我手底下是否比得上这位五毒鬼爪,至少我不像这位五毒鬼爪一样,有着花蜂勾玄那样的朋友!” 禹金旗闻言不觉微微一愣。 因为他原以为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都是死在梁天佑手里,才会这样提出来,如今细听这名蓝衣青年的口气,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当然不会真的去向如意嫂追问,横竖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人死在谁的手里,可说都是一样。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小子显得如此不在乎,这小子所仗恃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那小子说过的那一句话:“这一套我看还是免了的好,我如果告诉了你我的姓名,说不定会影响我们谈判时的气氛……” 这小子似乎颇以自己的姓名为豪,而当今武林中的几名少年俊彦,他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名小子。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后悔。 现在当然太迟了。 他实在应该在这小子现身之初,就向如意嫂问问这小子的来路。 不过,他总算另外马上想到了个补救的办法。 小子说得不错。 就算小子告诉了他,姓什么叫什么,他们之间也不会变成真正的朋友。 既然他们之间永远也成不了朋友,而他又不愿叫这小子不劳而获,他还等什么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道:“既然你老弟” 一声老弟出口,右臂一扬,三口飞刀突成品字形疾射而出! 那位蓝衣青年似乎没料到这百闪流星会在言谈之际猝然出手,一个闪避不及,应声而倒。 禹金旗一招得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道你小子有多大能耐,想不到也只是个银样猎枪头,虚有其表!” 一边大笑,一边转过身来,伸手又将如意嫂一把搂住。 如意嫂任他搂着,全身僵直,一动不动,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禹金旗甚感诧异道:“那小子已经向阎王爷报到去了,你还怕什么?” 如意嫂忽然用力挣开他的双手,连连往后退去,指手画脚颤声道:“注意后面……” 禹金旗一个急转,同时又自革囊中摸出三口飞刀。 这位百闪流星以为另外又来了新敌人,等他问目看清之下,不由得当场一呆,几疑置身梦中! 原来他以为已向阎王爷报到去了的蓝衣青年,这时竟仍以原先那种悠闲的神态,仍然坐在原来的那口棺材上,惟一不同之处,就是手上多了三口飞刀! 禹金旗虽然又自革囊中取另外三口飞刀,但一条手臂已然不听指使,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蓝衣青年像小孩子玩瓦片一样,将三口飞刀在手上颠来倒去,一面微笑着说道:“有道是:杀人者人恒杀之。那位五毒鬼爪,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花蜂勾玄手上,正如花蜂勾玄想不到他会死在梁天佑手上,以及梁天佑想不到会死在你阁下手上一样。这一连串的死亡,实在太微妙,也太有趣了;同时它也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禹金旗强持镇定,冷冷问道:“它使你朋友想起了一件什么事?” 蓝衣青年笑笑道:“使我想起,我不该再死在你阁下的手上,而你阁下也不该死在我手上。” 他回头可说回得正是时候。 因为,他在这时候回头,刚好来得及在咽气之前,有时间回味一下蓝衣青年最后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蓝衣青年说:五毒鬼爪想不到会死在花蜂勾玄手上,花蜂勾玄也想不到会死在梁天佑手上,正如梁天佑想不到最后又会死在他这位百闪流星手上一样。 接着,这位蓝衣青年又表示:这是一连串微妙而且有趣的死亡,并说由于这一连串微妙而有趣的死,使他想起了一件事,他不该再死在这位百闪流星手上,同时,他这位百闪流星也不该死在他的手上。 这种话乍听起来,实在非常可笑。 不是么?现在屋子里仅剩下三个活人,而敌我双方男人就只他们两个,也可以说如今就是他们两个男人的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而这小子竟说他们双方谁也不该死在对方的手上,岂非可笑之至? 是的,太可笑了。不过,这也只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可笑。 在他这位百闪流星来说,事实上一点也不可笑,因为哪有一个人在看到一口锋利的宝剑正刺向自己要害部位时,还能笑得出来。 如意嫂用的是花蜂勾玄留下的那口剑。 花蜂勾玄是个很讲究仪表的人,所以他不但做衣服要用上等布料,就是使用的兵刃也是一流的。 如意嫂对兵刃很有鉴别的能力。 她之所以冒险下手,就因为这是一口好剑。 她知道以这样一口上好的宝剑,只须拿准了出手的时间,就算被对方发觉,亦不愁对方还能对她加以还击。 她估计得一点不错。 百闪流星禹金旗回过头来,虽然看见剑尖刚刚上身,但要想躲避,业已无能为力,因为这口剑实在太锋利了。 这位罗府首席护院只觉腰际一麻,便告全身乏力,闷哼着张臂向后倒了下去。 如意嫂奋力一剑送出,立即松手抽身,闪向一边。 她如此急急避开,并不是担心禹金旗向她还手,而只是怕这位百闪流星身上冒出来的鲜血溅污了她的衣服。因为她是一个爱清洁的女人。 她知道一个女人不论姿色生得如何娇媚动人,如果一身污污秽秽,就很难子人以好感。 而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能失去这名蓝衣青年的好感。 这已是她最后一次的机会。 尽管她知道这位天杀星不比一般男人,要想使这位天杀星变成为第二个梁天佑,或是第二个禹金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因为她已无法另作更好的选择。 如今她要想保住的,已仅是财富一样。 万一她失败了,这位天杀星将无疑就是她一生中最后所见到的男人。 ※※※※※ 申无害眼望着禹金旗倒下去,在棺材顶上拍手大笑道:“又是一个‘想不到’,精彩! ‘杀人者人恒杀之’,我果然一点没说错。哈哈哈!” 一边大笑着,一边自棺材顶上飞身一掠而下。 在这一瞬间,如意嫂心台微动,业已筹妥初步对策。 她决定采用一套新的战略。 所以,当这位天杀星身掠下时,她不但未以笑脸相迎,反而就像没有看到一般,转身向墙脚下走去。 她走去墙脚下,缓缓剔着那盏油灯。 油盏中油已不多。 她开始计算。 计算灯盏里的灯油。 还能维持多久? 会在何时熄灭? 如果黑暗提前来临,就可以省去她不少的心机,孤男寡女,相处一室,黑暗,将会使很多事情改变…… 但她并不完全倚赖这一点。 这盏油灯是经她亲手弄来的,灯盏里还剩下多少油,她其实早就清清楚楚。 在另一口空相中,她已预藏了一大壶,这只不过是她当初故意没有加满而已。 她如今跑过来剔灯,实际上另有用意,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巧妙而不着痕迹的回避。 因为她必须空出一段时间来,好让这位天杀星先开口说话。 只有等这位天杀星先开了口,她才能揣摩这位天杀星的意向;只有先摸清楚这位天杀星的意向,她才能进一步决定要采取的应付方法。 申无害身形落定之后,一脚踢开禹金旗的尸身,倚在一口空棺材上笑着道:“那位胜兄怎么没跟大嫂一起来?” 如意嫂心头扑通一跳,差点带翻了那盏油灯。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天杀星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所谓‘胜兄’者也,当然指的就是那位笑里藏刀胜箭。 这位天杀星忽然问起笑里藏刀胜箭来,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她企图独吞那一万两黄金而谋害笑里藏刀胜箭的秘密,已经传入了这位天杀星的耳朵不成? 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等于这位天杀星也已知道,她和胜箭事实上并没有将那一万两黄金依约将其中的四千两送去镇江信义镖局? 如果这位天杀星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不过,总算还好,因为她马上就听出这位天杀星的语气中,似乎并不带有椰榆的成份。 这使她为之安心不少。 因而她猜想这位天杀星一定是刚从剑王宫脱身不久,对最近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事,知道得可能还不多。 他这样说,也许只是一种试探。 试探那四千两黄金,他们究竟有没有送去镇江信义镖局。 她越想越觉得这种猜测非常合乎情理,于是她定了定神,缓缓转过身来,嘿了一声道: “他来干什么?一个男人突然之间有了三千两黄金,什么地方不好去?哼!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发不得财,手上一有了几两银子,几乎从不会想到第二件事。” 这种回答,非常技巧;这等于间接地表明了:上千两黄金,已经送到了。 讵料申无害却冷笑了一下,说道:“那也不尽然的。” 如意嫂心头不觉又是扑通一跳。 她原先的那一份自信,又不免为之动摇起来。 “那也不尽然?” 不尽然的,是她对男人的观感,还是对她适才这番话不够诚实所下的评语呢? 她只好睁大眼睛,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情,就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样;她除了等待,已经别无其他选择。 申无害笑道:“如果三千两黄金能使一个男人满足,照理它也应该能使一个女人感到满足才对!但从你大嫂这一次的行动看来,可见三千两黄金显然并不是一个能够使人满足的数目。” 如意嫂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总算又过了一关。 现在,为一劳永逸,她决定采取主动,此时索性趁机会,将这段旧案弄弄清楚,就是这位天杀星对那一万两黄金的下落,究竟知道多少? 所以她没容他再说下去,冷冷截口道:“提起了那笔黄金,有一件事我可不得不顺便提出来请教一下。” 申无害笑道:“什么事?” 如意嫂道:“就是那四千两黄金你既已托我们为你送去镇江信义镖局,而你却又同时买通云梦那对宝贝兄弟跟在我们后面,算是什么意思?” 申无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过去的那一段,到此为止,我本来还不怎么放心,现在经你提起这对兄弟,这件事我们就可以不必再谈了。” 她成功了! 这使得她的信心,又再度建立起来。 她的看法还是对的。 这位天杀星不管过去杀过多少人,不管他的武功有多高,心有多黑,手有多辣,他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就别想逃得出她如意嫂的掌心。 就算逃过了第一次,也绝逃不出第二次! 她的阵脚已经稳住。 现在该她反攻为守了,她等他笑声停歇下来,淡淡瞟了他一眼道:“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下一个被人杀的人,照说该轮到我了,你阁下还不动手,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申无害再度哈哈大笑道:“你少说这种话来试探我,如今不妨老实告诉你,刚才我那样说只不过是一种暗示……暗示这姓禹的应该由你下手。”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道:“我如果要想杀人,还会等到现在?放心,不管我这个天杀星多么喜欢杀人,也绝不会向你这位如意大嫂下手!” 她又瞟了他一眼道:“这样说来,我得先向阁下谢不杀之恩了?” 申无害笑道:“用不着。”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笑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杀你之心,你谢我是一样,不谢我也是一样。” 如意嫂道:“阁下手下留情,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介女流,值不得你这样的大英雄下手?” 申无害笑道:“非也。” 如意嫂道:“哦?” 申无害笑道:“这世上的女人多的是,我过去虽然没有杀过女人,但谁也不敢担保我这个天杀星将永远不杀女人。” 如意嫂道:“那么” 申无害笑道:“我不想杀你这位如意嫂,是为了另外的一个理由。” 如意嫂道:“什么理由?” 申无害笑道:“这个理由,已经有人说过了?” 如意嫂道:“谁说过了?” 申无害笑道:“你的那位‘堂兄’。” 如意嫂面孔不禁一红。 她停了停,才又问道:“他怎么说?” 申无害笑道:“他说当今江湖上,只有一位如意嫂这与我的看法和想法,完全一样普通女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如果少了一个如意嫂,将无法再找到第二个。懂了没有?这便是我这个天杀星,说什么也不会向你这位如意嫂下手的理由如意嫂暗暗得意,她实在把这位天杀星估价得太高了。 她原以为这位天杀星怎么也不会变成第二个梁天佑或是第二个禹金旗,没想到这位天杀星与梁天佑和禹金旗当初被她吊上手时,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 很多女人都喜欢男人在她们的面前,举止儒雅,说话斯文,和时时刻刻都不忘记保持着良好的风度。 这种女人就是真正遇上一个有着君子风度的男人,她也会将他当狗熊一样的耍弄。 如意嫂便是这样的女人。 当她将一个男人勾搭上之后,除了充分加以利用之外,她最大的乐趣,“便是想尽方法,逗得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团团转,像狗一样的乖驯,像熊一样的愚拙。” 男人愈窘,她愈快乐。 尤其是在床第之间,她的满足,往往不是得自这个男人的强壮,而是得自这个男人的丑态百出。 昨夜她陪罗七爷,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罗老头儿酒后兴奋异常,结果尚未跃马叩关,便在她小施手法之下遽尔丢盔卸甲,罢兵休战。 而她却令人难以置信的,获得了一次真正的满足。 使她获得满足的,是罗老头儿当时的窘态,她过去所玩弄的,一直都是年轻的男人,如今使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家伙临阵溃不成军,在她实是一种相当新鲜的刺激,凡是新鲜的刺激。 就能使她获得满足。 如今,这种心理又在她心底萌芽了。 自她踏入江湖以来,她在男人身上,只吃过一次亏。 使她吃亏的男人,便是这位天杀星!那一次,在长沙太平客栈里,她使尽媚术,然后就在这位天杀星形将不克自持之际,骤然出手点了这位天杀星三处穴道,她当时满以为大功告成,不意这位天杀星当时也是假戏真做,根本没上她的当。 所以,她事后许下两个心愿,第一个心愿就是将来有朝一日,她一定要亲手杀掉这个天杀星! 她是一个报复心特别强烈的女人。 不过,她如今的想法,可又稍微有点改变了。 刚才,她只能保住性命,就很满足,如今,她知道,她事实上已用不着再为这一点担心。 因为她已从这位天杀星的神态上看出,这位天杀星非但不会向她下手,一而后显然还在她身上转着某种念头。 一个男人只要对她动了非非之想,她就有信心将这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她决定在完成第一个心愿之前,先像她耍罗老头儿那样,取得另一次满足。 她觉得如能使天杀星这样的一个男人,也像一般男人那样为她忘了自尊心,任她拨弄,如耍猴子戏,一定更新鲜,更刺激! 因此,她皱起眉头,故意装出着恼的样子。 这是她对男人常用的手法之一。 她过去曾经对着镜子,尝试着扮过很多不同的表情,结果她发觉在所有的表情之中,以这种表情最为动人。 微笑和蹙眉。 以后,屡试不爽,凡是她以这两种表情向一个男人说话,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皱起了眉头,并没有马上开口。 她一直等对面那位天杀星注意到了她这种表情,并且于双目中露出心动的神色,她才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如果江湖上没有了我这个如意嫂,又会怎样?” 申无害嘻嘻一笑道:“会很寂寞。” 如意嫂一愣道:“寂寞?” 申无害笑道:“是的,寂寞。就是枯燥、烦人,而无聊的意思!” 如意嫂道:“谁会寂寞?” 申无害笑道:“所有的男人,无论黑白两道,只要是男人,我想他们一定都会因为江湖上少了一个如意嫂,而感到非常寂寞!” 如意嫂道:“是吗?那么,在这些寂寞的男人之中,包不包括你这位天杀星在内?” 申无害笑道:“我既然也是一个男人,自然不会例外。” 如意嫂注目望着这位天杀星,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何原故,话已到了口边,却又忽然忍住没说出来。 申无害以等待的目光望着她,也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沉静得可以听到外面风雪的呼啸声,这时屋外虽然寒冷,屋内却有一股无形的暖流,在两人四目交投中,默默地交融、汇合、激荡。 双方几乎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听到对方的心跳。 灯光渐渐暗弱。 她突然出其不意地张臂扑了过去,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狠狠的在他左颊上咬了一口。 油灯忽然熄灭,全屋顿为黑暗所吞噬。 在黑暗中,他挺立着,像石头人一样,动也没动一下。 他能屹然不动,是因为她这一口咬得并不重。 这是女人咬男人时,所特有的一种咬法。 这种咬法,不管看上去咬得多凶多狠,它也不会使人生出痛楚的感觉。 当它被咬着的感受,永远只有一种:“痒痒的,麻麻的……”痒在被咬的地方,麻在心头。 所以,他站在那里不动,一动没动。 他站在那里不动,还有一个原因,他想多享受一下这女人与众不同的调情手段。 他在等待着她继续进攻。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一动,她就不会动了。 很多男人享受不到某些女人在这方面的独到功夫,就是因为在紧要关头,沉不住气,动得太早。 她果然没有使他失望。 灯光一灭,她的双手,也跟着将他的脖子勾得更紧,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仍然没动一下。她轻轻吮吸着他的脸颊,低低地道:“你当然是个男人,你不但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男人中的男人;还记得那夜,在长沙太平栈里,你几乎勒断了我的腰,那情景我怎么也忘记不了,当时,你……你好狠心。” 他当然记得那一夜在长沙太平客栈里的情景。 是的,在开始时他很兴奋,几乎勒断了她的腰,但到最后,她的腰并没有断,他反而在腰际被点了三处穴道。他怎会忘记? “我说……小申……好人儿,这些都不谈了……你听大姐的,把过去的一切全忘记掉…… 只要你今后不再杀人,大姐我……愿意……心甘情愿的服侍你一辈子……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如今它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我们带着它,可以另外找一个地方……静静的住下来,慢慢的享受。” 她说着说着,几乎动了真情,双手愈搂愈紧,声音也有点颤抖起来。 “小申,人生百年……男人无非为了名利两字,女人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称心合意的丈夫,如今,我有了你,你有了我,再加上这一笔财富……想一想吧,为人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申无害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搅住了她的腰。 这一番话,不管是从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口是说出,都使人无法不为之深受感动,因为它句句都是实情,不带丝毫虚假。 他相信这女人在开始时尽管是没存好心眼儿,但这一番话却无疑是从她心底发出来的。 他更相信,如果他真的听从这女人的话了,这女人很可能会从此变成一个贤良的妻子。 只是,很不巧的,在他的这一生中,这一刻显然来得太早了一点。 如果他够幸运,活得够久,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像一般人一样,厌倦了江湖生涯,在某一个山明水秀的角落里,建一座庄院,买几十亩田地,以自给自足的平淡生活,安安静静的度过下半生。 那时候若是能遇上一个女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管这女人过去如何,他一定会领受这份盛情。 但绝不是现在。 现在还早。现在还只是刚开始。 他已立志要做一名园丁,并且要做一名最好的园丁,绝没有一名忠于职守的好园丁,会面对着大片荒芜的园地,在刚清出一个小小的角落,就会放下手里的锄头。 他缓缓松开围在她腰上的手臂,淡淡说道:“点亮油灯,拿着你应该分得的那一份,快点走吧!在你放油灯的地方,可以找到麻袋。” 他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铁钉钉在石墙上那般坚定。 如意嫂依言走去藏油的地方,取出油壶和一只麻袋,先点亮了油灯,装起半袋金砖向门外走去。 门外一片黑暗,她没有再回头。 申无害始终没有离开原来站立的地方,他没有去检视这女人究竟拿走了多少金砖,也没有去关上那两扇大门,直到一阵冷风吹进来,吹熄了那盏油灯,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动一下—— 第三十一章 寂寞江湖 风雪,越来越大了,大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 大街两旁的店铺,也都已关上店门,就是偶尔一丝灯光从门缝里溜出来,也显得那么样的暗弱无力,一点也不能予人以温暖之感。 如意嫂没有走大街。 她走的是条小巷子。 她为什么要走到这么一条小巷子里来,连她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因为她根本就不晓得这条巷子通往那里,她甚至不晓得她如今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方。 她走入这条小巷子,惟一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这条小巷子比较黑暗。 而在目前,似乎惟有黑暗,才能带给她一种安全感。 就算这条黑暗的小巷子能为她带来安全,那么,走完了这条小巷子之后呢? 她不知道。 她真希望这条小巷子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而这条小巷子,也的确使人有着好像永远走不完的感觉。 她手上的那只麻袋,似乎愈来愈沉重,使得她每向前移出一步,都得花费不少力气。 不过,这条巷子最后还是走完了。 但她马上就发觉刚才这一段路,跑得实在冤枉,原来这条巷子竟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巷子。 正当她准备转身循原路退出之际,身后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充满暧昧意味的悄悄怪笑。 她的心止不住往下一沉。 因为她从这阵笑声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尸狼皮青。 她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因为她早先在那家羊肉铺子里吃东西时,便发觉邻座有一双灼灼发光的眼睛,在偷偷地打量着她。 当时她因为心中有事,而且这种色眯眯的眼光,她也不是第一次遇上,所以,她当时虽然觉得这双眼光似乎十分熟悉,一时亦未放在心上。现在她才想起来,当时在暗中鬼鬼祟祟打量着她的那个家伙,正是眼前这名既贪财又好色,在黑道上以险诈凶残出名的尸狼皮青。 如意嫂缓缓转身抬头,内心虽然慌乱,表面上却仍旧显得相当镇定。 尸狼皮青目闪邪光,涎脸嘻笑着道:“大嫂!大概不认识我皮某人了吧?” 如意嫂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应付尸狼皮青这种人物,在她这位如意嫂来说,本来算不了一回什么事。 可是,说也奇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如今对尸狼这一流的人物,竟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嫌恶之感。 别说以狐媚手段来迎合这位尸狼了,这时就是要她对这位尸狼笑上一笑,她也不愿意。 尸狼皮青原来以抱袖遮着一盏灯笼,这时顺手挂去墙头上,往前跨出一步,嘻笑着又道: “这么晚了,风雪又大,大嫂提着这样一口大麻袋,一定相当累人,我看还是由在下来代劳吧!” 如意嫂仍然板着面孔,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那只麻袋,就放在她的脚前。 她在想着一件事。 她奇怪这位尸狼既然早在羊肉铺子里就发现了她,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突然露面? 事实上一点也不奇怪。 原来这位尸狼也跟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一样,是从客栈里临时溜出来的。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那家羊肉铺子里遇上这位如意嫂。 过去,他曾经对这女人纠缠过好几次,但始终未能得手,如今好不容易又碰上了,自然不肯就此放过。 所以,如意嫂一出店门,他也结了店账,从后面一路缀了下来。 不过,他知道这女人身边永远不会没有男人,这女人离去时还带走了一大包食物,便是最好的说明。 因此,他决定先看看现在跟这女人在一起的男人是谁,再转其他的念头。 结果,如意嫂回到那间仓房,他也上了仓房的屋顶。 他虽然马上就找着了那个天窗,但因为屋顶离地面太远,天窗上又积满了尘埃,所以使他无法听到下边三人说的话,也无法看清申无害和禹金旗那两个男人的面孔。 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 至要的是他最后看到如意嫂一个人出了门,手里还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麻袋。 这就够了! 从这些小地方,便可看出这个尸狼是如何的狡猾。 他虽然知道如意嫂拿出仓房的这一袋财物,很明显的仅是仓房中全部财物的一小部分,但他并不贪心,他觉得什么都得一步一步的来。 多困好过少,但少比没有,总要强些。 为了安全起见,他认为还是先从这女人身上伸手比较来得可靠。 先掳获了这女人,再慢慢地打主意还不为迟。 仓房中的那个蓝衣小子也许不大好惹,但这女人,他则有信心,可稳稳吃定。 这位尸狼真不愧为一个老狐狸。 他这时口中尽管说着要去代提那只麻袋,心底下却已早有准备,因为他清楚这女人必定没有那么好说话。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当他一只手试着伸向那只麻袋时,如意嫂依然站在那里,就像呆了一样,一点反应没有。 尸狼乐了! 他心想:这女人讨人欢喜,就在这种地方,识趣! 这位尸狼想到这里,麻袋中的财物,对他又不重要了,他那只已经触及麻袋的手,也跟着改变了摸去的方向。 哪想到,他的一只手才伸到对方胸前,离两座迷人的胸脯,还有好几寸的距离,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已然叭的一声,上了他的脸颊。 但这位尸狼一点也没有动气。 这位尸狼不但没有动气,反嘻笑着又挨近了些。 就像有人喝酒喜欢茅台和大曲,骑马一定要骑口外来品种一样,这位尸狼对女人也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看法,他觉得一个女人纵然具有十分姿色,如果柔驯得像一头绵羊,任谁伸手去摸抚她,都会帖过来咪咪叫,这种女人就无法令人着迷。 这种女人就是弄上了手,也像吃剩了壳的核桃仁一样,在情调上总是差了一层。 他认为玩女人就像吃核桃。 核桃一定要有壳。 这层壳愈硬愈好。 而且,这一层壳,一定要由自己亲手破开,吃起来才够味道。 所以,如意嫂的这一巴掌,如果换上了别的男人,也许会认为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但是,在这位尸狼看起来,却认为这一巴掌实在掴得太好了。 可说是掴得恰是时候,挨得过瘾之至! 因为他所欣赏的,正是这种女人。 这位尸狼在挨了一个大巴掌,全身骨头又酥又轻,几乎剩下不到四两重,当下嬉皮赖脸的又挨了过去道:“唉,我的好大嫂,你手底下就不能轻一点么?” 这一次他挨蹭过去的,已不是先前的禄山之爪,而是他身体上的另一部分。 这是一个十分下流的动作。 这位尸狼尝到了甜头,满以为如意嫂不分青红皂白,还会照样一巴掌掴过来,没有想到,如意嫂这一次竟忍住没有出手。 只见她拧腰一闪,手上已经多了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尸狼皮青笑不出来了。 如意嫂以刀尖一指道:“姓皮的,你听清了!如果你姓皮的想来个黑吃黑,东西都在这里,你可以全部拿走,姑奶奶不稀罕。如果你想讨姑奶奶的便宜,那就可别怪你家姑奶奶翻脸不认人!” 尸狼皮青眼珠子一转,嘻笑着又向前逼上了一步道:“大嫂” 讵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身后有人含笑接着道:“最好改叫一声姑奶奶!” 尸狼皮青大吃一惊,正待回过头去察看,不意后颈已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怪手,如铁箍般一把紧紧扼住! 只听身后那人笑着又道:“要你改口叫姑奶奶,你伙计听到没有?” 尸狼皮青当然没有这样好讲话。 那人五指一紧,微笑着又问道:“怎么样,叫不叫?” 尸狼皮青被扼得满脸瘀血,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迅即从来人手劲上,发觉来人绝非等闲之辈,如果倔强下去,只有自讨苦吃,当下无可奈何,只得告饶道:“好,好,你松松手,我……我叫……我叫。” 身后那人果然将手指稍稍松开了一些。 尸狼皮青在黑道上向以狡猾出名,他口里告饶,其实只是一种缓兵之计。 他容得那人五指一松,立即抓住机会,全身吸气下沉,同时曲起右臂,一肘往后撞去。 他的动作,的确够快够狠。 只可惜他不知道刻下遇上的对手是谁。 他刻下身后的这名对手,别说用这种小动作办不了事,就是对方现在完全放开了手,相信他也不可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结果,他这样做,只是令自己多吃了一次苦头。 他的脖子,仍然紧紧扼在那人手上,而往后反撞出去的一条右臂,则遭那人沉掌一切,‘格’一声,断为两截! 身后那人笑道:“没有关系,你伙计还有什么花招,尽量使出来就是了,等你伙计耍完了花招,再叫亦不为迟。” 尸狼皮青在黑道上的地位,比起那位五毒鬼爪来,只高不低,这位黑道上的大魔头,尚是第一次遭人捉弄得如此狼狈。 这时,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为了强忍痛苦,一张面孔已完全扭曲得变了形状。 如意嫂已收起了那支小匕首。 这时缓步走了过来道:“暧唷!这位不是皮大爷吗?怎么啦?皮大爷,这种天气,皮大爷都在流汗,你皮大爷的身体不错吗!” 尸狼皮青知道,要面子还是要命,如今必须要有所选择了,如果再强撑下去,说不定会迟得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当下只好硬起头皮,抬头向如意嫂苦着面孔道:“我的好……大……大……大姑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发发慈悲,替我向身后这位朋友求个情吧!” 如意嫂嗤之以鼻道:“求什么情?求他送你一袋金砖?还是求他给你一个痛快?” 身后那人摇了他一下道:“不许再带大字!” 尸狼皮青忙道:“是的,大……大……不……姑奶奶,求求你。好心自有好报,这一次就算我皮某人瞎了眼,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大……不……如果姑奶奶不相信,我皮某人可以发誓。” 如意嫂神色微微一动,突然转向抓住尸狼的那人注目问道:如果我替这厮说情,你答应吗?” 那人笑着道:“当然答应。” 如意嫂咬唇沉吟了片刻,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头一抬道:“那你就放了他吧!” 那人果然依言松开了手。 尸狼皮青不敢多作停留,向两人匆匆道了一声谢,搂着那条臂膀,身形一拔,纵上墙头,接着,身形再度窜起,眨眼于夜空中消失不见。 如意嫂目送尸狼背影走远,然后转过身来道:“你为什么要放走这个家伙?” 申无害闻言一呆,隔了好半晌,才睁大眼睛讷讷道:“是我要放走这家伙的吗?” 如意嫂轻轻一叹,垂下头去,没有开口。 申无害皱眉道:“我真不明白” 他当然不会明白。 他怎么会明白呢?这女人替尸狼求情,真实只是一种试探 试探她在这位天杀星心中的分量。 看这位天杀星会不会听从她的意见。 而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放走这个尸狼的意思。 反过来说,如果申无害不答应她讲情,将尸狼皮青一掌毙了,那尸狼的死虽然会为她带来一阵快意,但这种快意将绝抵不上申无害不以她的意见为然,而带给她的那一份怅怅若失之感。 总而言之,申无害无论怎样处置这个尸狼,都无法使她满意。 要能使她满意,除非有两个尸狼,杀一个使她快意,再放一个以表示她对他的影响力。 这就是女人。 女人 永远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女人的话,不能不听。 但有时候也不能完全听。 不听,并不一定错,听了,也并不见得就一定对。 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 最好永远别让一个心口不一的女人,有向你说话的机会。 申无害当然还不懂得这些。 他要如果懂得,他就不会自语着说什么我真不明白了。 风雪似乎小了些。 尸狼留下来的那盏灯笼,仍然挂在墙头上,只是因为灯德渐长,光亮已较先前微暗。 如意嫂忽然说道:“你可知道这厮已经知道很多事,放走了是个祸患?” 申无害道:“这厮知道了一些什么事?” 如意嫂道:“这厮是从角上那片羊肉铺子里跟出来的,他无疑也已去过那座仓房,如果这厮知道这些金砖……” 申无害脸上忽然浮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 如意嫂有点迷惑道:“你笑什么?” 申无害微笑着道:“我不笑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将这厮放走,并没有错。” 如意嫂益感迷惑道:“这话什么意思?” 申无害笑道:“这是说,刚才你即使不替他求情,我也会找个藉口,将他放走。”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笑道:“天杀星杀人,也有个尺度,如仅就今晚的行为来说,这厮并没有死罪,折断他一条手臂,已够他生受的了!” 如意嫂道:“你可知道,适才要不是你及时赶至” 申无害截口笑着说:“我知道,但在这件事上,你不能只怪别人,你也得想想你自己。” 如意嫂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申无害笑道:“我并没有说你错。” 如意嫂道:“那么” 申无害笑道:“有道是‘漫藏诲盗,冶诲淫’。像你这样一个大美人儿,在这种风雪之夜,孤伶伶的一个人提着一袋财宝,走的是这样一条黑洞洞的小巷子,试问如果换了你是男人,你遇上了这种机会,又有什么想法?这姓皮是个什么货色,你应该比别人清楚,你总不希望他突然之间变成一位圣人吧?” 如意嫂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倒真会替别人着想!” 申无害笑道:“为别人着想,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每一个人遇事都能为别人着想,我相信这世上一定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纷争。” 如意嫂目光转动了一下,又道:“你笑就是这件事?” 申无害笑道:“不,我想的虽然是这件事,但笑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意嫂一哦道:“是吗?另外一件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申无害笑道:“我如果告诉你,你可能不会相信。所以你最好还是将这口麻袋暂时放在这里,自己跟过去看看!” 如意嫂道:“看什么?” 申无害笑道:“看一个人。” 如意嫂道:“谁?” 申无害笑道:“那个姓皮的!” 如意嫂不禁一怔道:“那厮不是已走了吗?” 申无害笑道:“是的,已经走了,不过还没有走多久。” 如意嫂道:“这么久了,还不算久?这厮一身轻功并不弱,刚才你也看到了,虽然他折了一条手臂,身形仍是那样灵活,这会儿不已下去十数里之遥,你还能去那里找得到他?” 申无害笑道:“我说不久,是指刚走不久。这也就是说,当你问我为什么发笑时,他仍然伏在你身后的那座院墙暗处。” 如意嫂闻言一呆道:“真有这回事?” 申无害笑道:“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感到好笑了吧?” 如意嫂诧异道:“这厮不肯立即离去,是何居心?” 申无害笑了笑,说道:“我猜这里面可能有两层用意:第一是想从我们的谈话中,听出我是谁,以备来日复仇。第二是想留下来观望一下,看你这位如意大嫂,在跟我分手之后,是不是还有落单的机会。” 如意嫂恨恨地道:“可恶!” 她像想起什么,忽又抬头问道:“那么,他应该等下去才对呀,怎么突然又悄悄走了呢?” 申无害笑道:“我猜他仁兄一定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如意嫂道:“改了什么主意?” 申无害笑道:“他仁兄大概觉得这样,一直等下去原也不是个办法,倒不如趁我们在这里谈个没完没了之际,先抽身悄悄溜去……” 如意嫂目光一直,失声道:“啊,对,这厮一定去了那座仓房!” 申无害点点头,笑道:“不错,我也是这般猜想。你说这厮是从羊肉铺子里跟出来的,那么这厮无疑也已去过那座仓房,他既然知道你这些金砖是从那里带出来的,当然忍不住要在临去之前,顺手牵羊,捞上一票!” 如意嫂忙道:“那我们快赶过去呀!” 申无害微笑道:“你放心好了,天杀星杀一个人,要比放一个人容易得多,只要这厮真的起了贪念,就算我们赶过去的,他已经离开了那座仓房,我照样有办法叫这厮无法活着走出这座潼关城!”—— 第三十二章 王屋掌门 尸狼皮青说起来,并不算太贪心。 因为他从那座仓房里溜出来时,在他的左臂弯里,仅仅只挟了三块金砖。 他知道那条巷子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无论两人分手不分手,那蓝衣小子,也不会在那条巷子停留得太久。 所以,他告诉自己,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而且行动要快,愈快愈安全! 这位尸狼,可说是够快的了。 他除了在初进门时,因仓房中那盏油灯已经熄灭,为探索那口盛放金砖的空棺材,稍稍花去一点时间之外,他全然不顾那条受伤的右臂,是如何的疼痛难忍,东西到手之后,掉头便往外跑,几乎一刻也没有多耽搁。 但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这位尸狼挟着三块金砖,像山洞耗子一般,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一路张望着,溜出大门之际,迎面人影一晃,去路已被挡住。 尸狼清楚来人正是刚才的那名蓝衣小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如鹿撞,暗暗喊糟。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伙计,你走错路了!” 尸狼目光闪动,心底忽又升起一丝新希望。 他发觉这名蓝衣小子的一身武功虽然高不可测,但对敌的经验,显然还不够老练。 他刚才出门时,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这小子是打那里冒出来的。 如果这小子从暗处窜出来的那一刹,不出声招呼,而以手代口,他这条老命岂不是已报销了? 如今瞧这小子的神气,似乎并无立刻取他性命之意,这等大好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于是,他故意装出不胜惶恐的样子,赶紧抛下那几块金砖,以哀求的语气连连打躬道: “小人该死,少侠饶命……” 口里喊着少侠饶命,暗地里在悄悄提运真气。 申无害睨目哂道:“又在耍花招了!饶命?嘿嘿!现在我饶了你的命,等你真气聚足之后,谁饶我的命?” 尸狼被对方一口道破心计,马上知道他认错人了,这小子看上去年事虽轻,但显然并不如他想像的那样,是个新出道的嫩雏儿。 不过,如今这些都无关宏旨了。 虽然他如今只剩下一条手臂,但他相信以他一身深厚的内功,以及于十年来闯荡江湖的经验,像这样一名后生小子,他还不至于打发不了。 这位尸狼心神一定,双目登时露出一片凶光。 当下不容申无害再有发话的机会,突然身形一侧,一个箭步窜出,骄起左手食中二指,猛然一旋身,对准申无害双眼睛,闪电般一下戳了下去! 在一个只剩下一条手臂的人来说,这是运用起来最方便的一招,也是相当毒辣的一招。 而这位尸狼实际上并未存心这一招取胜。 他已看出这名蓝衣小子不是一盏省油灯,对付这样一名敌人,他知道绝不可能在一招之内得手。 所以,他这一招看上去尽管凶狠,实则只是一个假动作。 他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但一条手臂受创,并没有影响到那些他从实战中获得的经验。 这种宝贵的经验往往比武功本身更能决定一个武人的胜负存亡! 经验告诉他:像这种年纪的小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便是目空一切,骄狂自大,与敌交手之际,不但自信必胜,有时胜了还不满意,往往还要胜得轻松,胜得漂亮,胜得精彩! 如果换了普通的老江湖,他这一招攻出去,对方一定会移身避让,等看清了敌人路数,再予出手还击。 而这小子,他料定必然不会这样做。 因为这样做多少带有几分怯敌的意味,就是胜了,也不光彩! 那么,他这一招攻出去,这小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已算定了。 这小子一定会像一个大英雄一样,仍然站在那里不动,一定要等他招式用老了,才会以一个优美的姿势,猝然出手,险中又险,一把叼住他的手腕。 果然被他料中了。 申无害果然站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尸狼大喜! 他仗着有夜色遮掩,急忙放开左手另外的那二根指头,虽然向前戮去的姿势未有改变,但实际上五指业已紧骄如刀,随时均可以掌法中的砍劈扫拍等招式应付新的形势。 他心想,小子,你来吧!只要你小子抬起手臂,咱们就可以一臂换一臂,扯平!如果你小子另耍新花样,老子说不定还有一点赚头。 只听申无害朗声笑道:“好,好!看到你仁兄还有攻击的力量,实在令人欣慰。这就像吃鱼虾,一定要吃活的,才新鲜落胃一样,杀人也要杀一个有还手力量的人,才够公平,才够刺激!” 说着,右臂微微一抬,便待去叼尸狼那只手腕。 尸狼心花怒放,正待按预定步骤沉肩下切之际,不料就在这一刹那间,情势突又发生变化。 但听申无害忽然大笑着说道:“不对,不对,有道是:兵不厌诈。人家的这一招双龙戏珠,说不定只是一种姿态,真正想下手的地方,也许是我的一条手臂,这种当上不得,还是换个方式,化解的好!” 尸狼牙龈一咬,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捞着那里算那里,掌心一翻,运足全力,一掌兜心拍了过去。 哪知道他一掌刚刚发出,眼前已经失去申无害的踪影。 只听身后有人大笑道:“人在这里,伙计!” 尸狼怒火攻心,已然不辨利害。 他这时如果见势头不对,放弃复仇之心,赶紧纵身逃跑,申无害因为不清楚他过去的罪行,说不定会放他一条生路,任他跑掉算了。” 但是,这位尸狼却因为申无害今夜不但破坏了他的好事,而且还废了一条手臂,再加上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今夜遇上的这名蓝衣小子,正是当今武林中谁沾上谁倒楣的天杀星,自然难以甘心。 所以,他这时头也不回,身躯一矮,以一式扫堂腿,像旋风般一腿便向发声之处扫了过去。” 结果,他身子转过去,不偏不倚,刚好迎着申无害飞起的足尖。 尸狼的尸体,弹起、跌落,如意嫂正好赶到。 申无害缓缓转过身去,笑道:“要不要再到里面去坐坐?” 如意嫂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她还在微微喘息。 她等喘定了,先望了望尸狼的死尸,然后这才抬起面孔,不带一丝笑容地冷冷反问道: “是诚意邀请?” 申无害笑道:“不是。” 如意嫂道:“只是一种客套?” 申无害笑道:“是的。”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道:“我不会忘记你今夜的恩情,也不会忘记你今夜的寡情,永远都不会。你记着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设法报答你,如果遇上机会,我也会杀了你!” 说完,转身向夜色中走去。 她去得并不快,但不一会儿工夫,背影还是在迷蒙夜色中慢慢消失了。 她的背影消失,申无害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不见。 这女人等于是被他硬给赶走的,他真的这样希望这女人于此时此地离开他吗? 真正的答案,也许正好相反。 那么,他又为什么一定要赶走这女人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这女人忽然回头,他将不会再赶她走。 同时他也知道他喊她回来,她一定会回来,如果他现在追上去,一定还来得及。 但是,他就是开不了口,移不动脚步。 因为有这种需要的,并不是真正的他,每一个男人都会有这种需要。 天杀星也是男人。 但别的男人可以放纵自己,大杀星却不能。 过去十几年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并不是为了换取声色的享受。 所以,他只能茫然木立在那里,任雪花飞舞,听朔风呼啸…… 第二天中午时分,城中万福客栈前面,忽然驶来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 车夫是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这汉子似乎对万福客栈异常熟悉,当马车停定之后,他从车座跳下来,不待栈中伙计指引,便直径走进了第三进院落。 北上房中,十方罗汉跟百媚仙子主婢三人正计议着何时起程之际,门口忽然探入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起初尚以为是栈中的伙计,再一看来人的装束,才发觉是一名赶车车夫。 十方罗汉大为诧异,注目问道:“你老大要找谁?” 那车夫大刺刺地走来房中,嘻开了嘴,一言不发,只是傻笑。 十方罗汉转向百媚仙子主婢三人问道:“你们有没有吩咐店家喊车子?” 百媚仙子道:“没有呀!” 十方罗汉自语着说了一声:“这就奇怪了。” 接着又向那车夫道:“这位老大,你别是找错了房间吧?” 那车夫仍旧傻笑着一言不发,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小莺将那车夫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我看这厮一定是个哑巴。” 十方罗汉扭头向隔壁房中喊道:“萧庭,你过来一下!” 隔壁房中有人应了一声是,跟着快步走来一名三结弟子。 十方罗汉指着车夫,向那名三结弟子道:“你去问问店家” 小凤忽然抢着道:“等一等!” 这丫头说着,一面起身走到那车夫面前,手一伸道:“好大一只蚤子!” 指头点去之处,正是那车夫的咽喉要穴。 百媚仙子见状大吃一惊,欲待阻止已然不及。 那车夫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厉害,傻笑着道:“前天晒太阳,我已捉掉好几只了,想不到还没有捉干净,不劳姑娘费神,我自己来。” 手腕一抬,竟将小凤的两根指头轻轻拨开去。 十方罗汉哈哈大笑。 百媚仙子和丫头小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他们已从口音听出这名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夜不知去向的天杀星! 十方罗汉笑着道:“老弟干嘛又要改成这么一身装扮?” 申无害笑笑道:“上了瘾啊!” 小凤道:“好极了,我们正愁叫不到车子,你既然喜欢扮车夫,就再送我们一程如何?” 百媚仙子笑着叱喝道:“丫头体要胡说!” 小凤倔强地道:“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只要他自己愿意,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车钱照算……” 申无害笑道:“车钱是小事,不过我另外可有个条件。” 小凤道:“什么条件?” 申无害笑道:“就是这一路上万一再被姑娘发现我身上有蚤子,请姑娘手下留情,我的蚤子我会自己捉。” 小凤脸一红,忽然转向小莺道:“走,我们去看雪景。” 小莺拍手笑道:“这个钉子碰得好,看你丫头下次还敢不敢多嘴。” 小凤瞪眼道:“你丫头是不是不想活了?” 十方罗汉知道百媚仙子管不住这两个丫头,怕两个丫头再闹下去不像话,赶紧笑着挥挥手道:“走,走,都走,这是我老叫化的房间,你们要吵,到外面吵去。” 小莺自知理屈,当下吐吐舌头,连连赔着不是,将小凤连骗带哄的拉走了。 两个丫头走了后,十方罗汉道:“你老弟要我们去喝那罗老儿的寿酒,我们已遵命去喝过了,下一步你老弟看该怎么办?我要饭的这几根老骨头,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我们这位萧姑娘却叫人有点放心不下。” 申无害道:“我现在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那姓麻的虽然放走了,不过我料想这厮一定无颜再回剑王宫。而姓薛的那老贼若是不见这姓麻的回宫,知道奸谋已经败露,为了收拾残局计,一定不肯就此罢手,所以,在你们这几大门派来说,以后的灾难一定还多得很!” 十方罗汉点头道:“这点老夫也想过了。” 申无害道:“那是以后的事,尽可从长计议。薛老贼目前可能还在等候消息,即使有所行动,也没这么快,为今之计,萧姑娘最好先别回黄山。” 十方罗汉道:“不回黄山去那里?老是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啊!” 申无害道:“最好先去北邙住上一段时期。” 十方罗汉一拍大腿道:“对,对,去北邙,这个主意好极了,君山醉翁史老儿,可能还在北邙作客,我们这一去,就有四个人好商量了。” 百媚仙子道:“而且北邙离少林和武当也很近,还可以着人去将少林百了大师和武当三绝长请过来。” 十方罗汉道:“就是去王屋也没有多少路。” 申无害神色一动,忽然问道:“王屋一派目前的掌门人是谁?” 十方罗汉道:“宋晓非,外号奇幻手,申少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申无害摇了摇头,沉吟着道:“奇幻手……宋晓非……那么,有一个名叫宋知义,外号鱼龙掌的又是什么人呢?” 百媚仙子道:“那是王屋上一代的掌门人。” 申无害道:“他是现在这位掌门的什么人?” 百媚仙子:“叔叔。” 申无害道:“这位鱼龙掌宋知义去世多久了?” 百媚仙子道:“这位鱼龙掌仍然健在,只不过自感年事已高,将掌门大任交了出来而已。” 十方罗汉接着说道:“华山高这里更近,如果我们那位张老弟已经回来了,我们不妨现在就差人通知他一声,叫他赶去北邙会面。” 申无害又哦了一声道:“你们这次不是一起出来的?” 十方罗汉道:“大部分都回来了,只被留下了两位。” 申无害道:“那两位?” 十方罗汉道:“一位是你老弟刚才问起的那位奇幻手宋晓非宋老弟,另一位便是老夫现在提到的这位张老弟,华山掌门人西岳剑客张永强。” 申无害似乎想说什么,忽然咬了一声,改口道:“那些剑士也许尚在附近仍未离去,我们还是早一点动身的好,那两位被薛老贼留下的掌门人,说不定还在剑王宫作客,等以后到了北邙,再着人邀约,亦不为迟。” 十方罗汉点头道:“老弟说得也是。” 百媚仙子有点不安,说道:“申少侠真的备了车子?” 申无害笑道:“车子已经驶来了,就停在客栈门口。” 百媚仙子道:“我看……” 十方罗汉接口笑道:“没有关系,老夫身边别的人才没有,赶车的料子可多的是,等会儿叫萧庭他们代劳就是了。” 申无害头一摇,笑道:“不行,我说过我赶车已经赶上了瘾,不让我赶可办不到,你们如果过意不去,不妨多请我喝两杯酒,这趟车子我则非亲自赶个痛快不可。” 未牌时分,车出东门。 小凤忽然一指道:“看,那边围了不少人,一定出了什么事。” 前面官道上,这时远远望去,的确像是出了事的样子。 只见大群的车马和行人,在官道上形成了一条扭扭曲曲的走龙,将一条宽阔的官道,全给塞得满满的,只是一时却无法看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前面官道上为什么会云集了这么多的车马和行人?是不是前面官道上真的出了什么事? 申无害心里可说比谁都要明白。 所以他这时只当没有听到这丫头的叫喊,仍然不慌不忙策着牲口,将马车缓缓地向前驶拢过去。 他们这一行,共有两辆马车。 因为十方罗汉剑伤未愈,一时尚不便行动,只好以车代步。 其余的丐帮弟子,则因为人数众多,如果走在一起,容易引人注目,故已分成数批,先行上路,如今仅有两三名身份较高的弟子,跟在两辆马车的后面,留作护卫。 当这两辆马车驶近之后,即从前面人丛中过来两名短衣壮汉,横身一拦,挡住去路。 随即其中一名汉子摆手大喝道:“车上的人统统下来,让我们查查你们这两辆车子!” 申无害一声不响,乖乖地依言跳下了车,百媚仙子为人性情温和,她见申无害已经下了车,一点表示没有,她为了不愿多惹麻烦,这时也颇有下车听由对方检查之意,但小凤和小莺这两个丫头,却大为不服气,坚持不肯下车。 小凤推开车门,挺身站在踏板上,手往腰间一叉,向那汉子问道:“你们这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汉子昂然道:“罗七爷!” 这丫头一听又是罗七爷,火气更大,脸孔一板道:“罗七爷又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见一个年纪轻轻的黄毛丫头,居然敢骂罗七爷是什么东西,不由得勃然大怒道: “你这丫头莫非不想活了……” 口中说着,衣袖一掳,便有上前动粗之意。 突听有人高声大喝道:“罗禄不得放肆!” 接着,人影一闪,从前面人群中,匆匆走出一名穿皮袍子的方脸汉子。 这名方脸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昨天那两名被罗七爷指派为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接待专使之一的余姓护院武师。 余姓武师现身喝退那个叫罗禄的汉子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赔笑道:“没想到原来是小凤姑娘,抱歉,抱歉!这些下人有眼无珠,言词冒犯之处,尚乞姑娘多多包涵!萧掌门人和百里掌门人都在车上吧?” 百媚仙子和十方罗汉为了礼节,只好分别出面招呼。 结果,双方互相赔了一阵不是,一场争端,就此冰释,最后由这位武师命人清出通路,客客气气放过了这两辆马车。 马车重新上路之后,百媚仙子向申无害道:“刚才这姓余的带人在城门口检查车辆和行人,会不会就是为了府中前夜失窃的事?” 申无害笑笑道:“大概是的吧!” 百媚仙子皱了皱眉头又道:“想想也真怪,罗老头儿在这条关洛道上名气之大,可说不作第二人想,加上在他府中,又请了那么多不俗的护院武师,在这种情形之下,居然还会遭宵小光顾,说来真叫人难以置信……” 申无害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老儿这些钱财是怎么样积聚起来的,凡是黑道上的人物,无不心里有数,大家平时对他服帖,那也只是为了他老儿有一个硬扎的后台,至于这老儿本身,可说谁也不会卖账,像这种纸糊的老虎,早晚总要被戮一下的。 小莺在旁插口道:“这老儿被人偷了,也是活该!” 申无害笑着扭过头去说道:“为什么活该?” 小莺哼了哼道:“你看他用的这批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像样的,下人如此饭桶,主人高明可知,像这样的人不挨偷才怪!” 申无害大笑道:“你这种话,要是在刚才说出来,嫌疑就大了!” 小莺哼了一声道:“怕什么?坐得船头稳,不愁浪来颠。” 申无害笑道:“如果坐的是一辆马车呢?” 小莺眼一瞪道:“谁跟你胡扯到哪儿去了?” 申无害哈哈大笑,接着转过身去,不断挥动马鞭,一面挥着马鞭,一面还笑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第三十三章 莺过留影 车到灵宝,天黑下来了。 一行落栈之后,店家送来酒食。 直到大家坐上桌子,他们才发觉那位天杀星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进客栈。 这位天杀星哪里去了呢? 众人全都莫名其妙。 两个丫头去问店家,店家也回称不知道。 十方罗汉向那个名叫萧庭的弟子道:“萧庭,你去后面房里看看,他或许还在后面车房里,帮那个叫孙二的车夫照料马匹也不一定。” 萧庭去了一会儿,回转来说道:“车房里没有人。” 十方罗汉道:“你有没有问问孙二?孙二怎么说?” 萧庭道:“孙二也不在那里。车房里只有一辆车子,那辆车子还是别人停放的。” 十方罗汉道:“前面呢?” 萧庭道:“前面也没有。” 十方罗汉皱眉道:“这不是怪事么?” 小莺插口道:“我猜他为了扮得像个车夫的样子,一定拉着孙二到镇上那家小酒店里喝酒了。” 十方罗汉不禁点头道:“这倒有可能。” 于是,又向那个叫萧庭的弟子吩咐道:“你再去向店家打听,看这镇上共有几家酒店,然后你再跟蔡福和钱标他们两个分头各处……” 小凤摇摇头道:“我看不必这样麻烦,你们就是派出十个人去找,也不一定就能找得着。” 小莺道:“为什么?” 小凤眼角一飞道:“你丫头猜他一定跟孙二喝酒去了,是不是?” 小莺倔强地道:“是啊,要不然……” 小凤截口道:“那么,我且问你丫头,那两辆车子呢?两人喝酒,是驾着车子去的么? 等车子停妥了,再去喝酒都来不及?” 小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十方罗汉道:“那么,依你丫头看法呢?” 小莺道:“如果依了我,那太简单了,我们只管吃我们的,根本就不必去为这些事担心! 他若是有意不辞而别,你们要留也留不住,如果他只是跟孙二喝酒去了,你们就是不去找他,他也自己会回来。” 这丫头的话一点不错。 申无害果然自己回来了,不过并不是当天夜里,而是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因为大家谁也想不到这位天杀星还会再回来,所以当众人准备妥齐之后,十方罗汉就吩咐那个叫萧庭的三结弟子,去镇上的车行里,另外再喊两辆车子。 没想到萧庭奉命走出客栈大门,头一抬便看到两辆装备齐全的车子,端端正正的停放在那里。 两名车夫高踞在车座上,正在那里悠闲地聊着天气,其中之一赫然正是那位一夜未归的天杀星! 萧庭大喜,正待上前招呼之际,眼光偶扫,不觉又是微微一怔。 原来另外的那名车夫,却已不是孙二。 他再细看两人谈话的姿态,最后发现这名新车夫竟是一个只能以手势表达心意的大哑巴! 萧庭暗暗纳罕,只得回栈报告。 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听说这位天杀星并未不告而别,全都感觉很高兴,至于这位天杀星为什么要将老练的孙二换上一个哑巴车夫,虽然觉得奇怪,却无意加以深究。 因为这位天杀星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问也问不完。 不过,这件事却大大的引起小凤和小莺这两个丫头的兴趣。 两个丫头,抢着奔出客栈一看,发现萧庭说得一点也不错,新雇的车夫果然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小莺道:“那个孙二呢?” 申无害笑道:“走了。” 小凤道:“是你将他辞退的吧?” 申无害笑道:“不错。” 小莺道:“那个孙二什么地方不好,你要将他辞退?” 申无害笑道:“我辞退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小凤道:“这是什么话?” 申无害大笑道:“这就是天杀星的话,你们听不懂,那是你们的事!” 小莺脸色微微一变,前后望了一眼,轻轻跺足道:“你声音小一点好不好?” 申无害笑道:“怕什么?” 小莺面现愠色道:“你这样口没遮拦,大呼小叫的,要给别人听去怎么办?” 申无害笑道:“怕谁听去?” 那名哑巴车夫在一旁眼珠子乱翻,一会儿望望那个,似乎弄不明白一名车夫何以会跟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如此热络。 小凤突然明白过来了,她偏脸避开了那哑巴车夫的眼光,说道:“就为了怕孙二听到你的话,是吗?” 申无害再度大笑,道:“总算被你们猜对了一半!” 小凤眨了眨眼皮道:“只猜对了一半?” 小莺抢着道:“还有一半……” 小凤忽然轻轻一噫,道:“还有这匹马也不是昨天的那一匹,这匹新换的马,是不是也是一个哑巴?” 申无害笑得前仰后翻,几乎直不起腰来。 就在这时候,十方罗汉等人已相继出栈,两个丫头只好停止再纠缠下去。 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为了身份关系,都没有追问申无害昨夜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要换一个新车夫,申无害也未加以说明。 一行登车,顺利上路。 当晚车抵千秋镇。 申无害没有再换车夫,但却于落脚之后,又去镇上骡马行里,另外换了一匹马。 这一次连两个丫头也见怪不怪,没有再去问他掉换马匹的原因。 一宿无话。 次日继续上路,黄昏时分,北邙在望。 当两辆马车岔开官道,驶上一条直奔山麓的草径不久,这位天杀星像是有心开玩笑似的,忽然又作出一个令人大感意外的举动。 只见他先以手势招呼那名哑巴车夫,将两辆马车于草径上停下,又朝那名哑巴车夫比画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那名哑巴车夫点点头,从车座上跳下,竟转身又循原路,向官道方面走去。 车厢中的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主婢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起下车探看究竟。 小莺道:“是不是在官道上失落了东西?” 申无害道:“没有啊。” 小莺指着那名哑巴车夫的背影道:“那” 申无害截口笑道:“我和他约定的地点已经到了,车资也已经付过了,现在打发他走,有什么奇怪的。” 小莺诧异道:“那么他的这辆车子呢?” 申无害笑道:“卖给我了。” 小凤瞪大了眼睛道:“你买上这么多车子,有什么用处?” 申无害笑道:“我当然有我的用途。” 小凤道:“什么用途?” 申无害笑道:“一辆自己用,一辆送人。” 小凤道:“买旧马车送人?” 申无害笑道:“买旧马车送人,买者经济,受方实惠,可说是最好的礼物了!” 小凤道:“送给谁?” 申无害指着十方罗汉,笑道:“就是这位大帮主!” 十方罗汉闻言一怔道:“这” 申无害没有再说什么,走去他自己驾驶的那辆马车后面,伸足于车底下轻轻一勾,只听得卜的一声,车厢底板脱落,随着稀里花啦的声音,从车底下滚出一大堆黄澄澄的东西。 金砖!众人目光一直,全呆住了。 申无害转向小莺笑道:“前天你说坐得船头稳,不愁没来颠。那是对的。但是,这句话也只能用于坐船,如果坐的是马车,就不大适用了。我前天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吗?怎么样,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十方罗汉眨着眼睛道:“原来” 申无害回过身去笑道:“那位罗大爷十多年来的积蓄,差不多全在这里了,黑吃黑虽然是我的拿手好戏,但这批财富究该如何运用,就得看你这位大帮主的了。” 十方罗汉道:“弟台的意思,打算全部拿它来赈济穷人?” 申无害笑道:“像这种天气,没有衣穿和没有饭吃是什么滋味,你们穷家帮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至于哪些人该受接济,以及用什么方式分配,我完全没有意见,只要别让风声传去那罗老头儿耳朵里,为你们自己带来麻烦就可以了。” 十方罗汉道:“弟台不打算到山里去歇歇脚再走?” 申无害笑着摇摇头。 小莺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过黄山?” 申无害道:“没有。” 小莺道:“那么你想不想到黄山去玩一玩?” 申无害道:“当然想。” 小莺道:“什么时候去?” 申无害想了想道:“去是一定要去,但究竟什么时候去,我现在还不能决定。” 小莺道:“为什么?” 申无害似乎被难住了,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百媚仙子面孔微微一红,点头一礼道:“这次多亏少侠一再维护,大恩不敢言谢,如少侠异日驾莅黄山,少姬主婢,当尽地主之谊。” 申无害也弓身还了一礼,道:“那么,我就先谢谢了!” 十方罗汉知道这位天杀星为人豪爽果断,不善客套,他说要走,留亦无益,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那几名随行弟子,将金砖又收回原来藏放的地方。 申无害掉转另一部车子,向众人含笑挥挥手,从容的驶着车子走了。 ※※※※※ 这是洛阳北门的一家小酒店。 这家小酒店,除店号之外,与城中其他的那些小酒店,可说没有任何分别。 一面褪了色的粗布酒旗,斑驳的门窗、八仙桌、阔板凳、红通通的炭火炉子、满是油垢的茶橱、茵香豆、豆腐干、卤好了的猪头肉,以及那些排在木架上,从四两到三斤,容量大小不一,但多半已经变了形状的锡酒壶…… 这种小酒店,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就是出现在这种小酒店里的客人,经常都是一些老面孔,客人进门之后,往往不待客人开口,店主人就会送上这个客人平时喜欢的酒菜。 一个有经验的店主人,不但能记住每一个老客人的面孔,有时还能从季节和气候的变化上,预知一天营业的好坏。 像这种有经验的店主人,永远会将酒菜准备得恰到好处,既不多,也不少,刚够一天卖光。 赵大个儿便是这样的一个店主人。 今天,赵大个儿一起床便有一种预感:今天的生意,准错不了! 所以,他今天特地卤了三个大猪头,其他的酒菜,也准备得很丰富。 一个上午过去了,店里只来了三个客人,三个客人加起来,只卖出一斤半酒、六块豆腐干、三碟茴香豆、一个猪耳朵。 但赵大个儿一点也不心焦。 因为来的这三个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他的老客人。 他要做的,是老客人的生意,只有老客人的生意,才是靠得住的生意。 而他这里的老客人,上门多是在天黑以后,这也就是说,在天黑以前,即使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他也不会为这一天的生意担心。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了,赵大个儿的精神跟着振作起来。 果然,灯才点亮,店门口便在一阵脚步声中,一下子走进来七、八名客人。 赵大个儿满心欢喜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骗他。 可是,当这位店主人转过身去抬头看清之下,这位店主人脸上的笑容,就像冰花一样,突然僵住了。 他愣在那里,真有点怀疑进店的这些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因为这批人之中,不但没有一个是他的老客人,同时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个来喝酒的客人。 八个人虽然是一起来的,但彼此之间,却仿佛完全不相识一般,进门之后,四下散开,一人占住一副座头,竟将店里仅有的八张桌子,全给占去了。 而最奇怪的是,这八个人的服装尽管不同,却都戴着一顶完全相同的帽子。 一种边沿微微向上卷起的毡帽。 这八顶毡帽不但质料和式样完全相同,就是戴的姿势,也没有一点分别。 帽沿拉得低低的,正好遮住每个人的眉眼部分。 赵大个儿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招呼才好。 可是说也奇怪,八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像八尊泥菩萨一样,竟然谁也没有先开口,催点酒菜。 赵大个儿定了定神,才向最近一副座头走过去,哈腰赔笑道:“这位” 那人不等他话完,冷冷截口道:“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赵大个儿应了一声是,又向另外的一副座头走去。 结果,这位店主人像梦游似的在各庄头间走了一圈,所得到的回答,竟然完全相同: “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赵大个儿的一双手从来没有抖过,如今却忍不住微微地抖起来。 他抖着的手,取出八个盘子,里面放的酒菜,完全相同,两块豆腐干、茴香豆、半盘猪头肉。 猪头肉一向是论两卖的,但今天他已顾不得这些了,只要切满一盘,看上去差不多就行了,别说分量他不计较,就是这些大爷吃完了一个子儿也不付,他都不在乎,他只希望这些大爷吃过了,早早起身离去,他就谢天谢地,感激不尽了。 菜好了,酒呢?最后,他狠下心肠,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赔就赔个痛快,咬牙取下八个一斤装的锡壶,灌满八壶酒,挨次送了过去。 哪想到那一份酒菜刚送到,就是叭哒一声,掷在桌面上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最小的一块,也有二两多重,而且,跟在后面的一句话,也是完全相同:“不用找了!” 这一下,赵大个儿的一双手不再抖了。 他心想:管它娘的,就算见鬼好了。 就是见鬼,一样值得! 于是,他退回酒柜后面,瞪大了一双眼睛,以便一看到哪一副座头的酒菜用得差不多了,就将酒菜添送过去。 可是,他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八张桌子上,情形完全一样,端上去的酒菜,有如供品一般,八个人谁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每个人仍像原先那样端坐着,脸孔垂得低低的,动也不动,就像根本没有看到面前放的酒菜一样。 赵大个儿暗暗纳罕,这些家伙,酒不喝菜不吃,出手却又如此大方,究竟在搅什么名堂?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人影一闪,又进来一名酒客。 尤二拐子。 赵大个儿终于看到了一个老客人。 尤二拐子一拐一拐的进了店。 赵大个儿连忙含笑迎上去道:“拐爷,您好,坐,坐!” 尤二拐子正想坐下去,突听有人冷冷沉喝道:“滚开!” 尤二拐子一哼道:“怪了” 赵大个儿心头一凛,这才想起,今天不宜再接生意,当下顾不得开罪老客人,忙将尤二拐子扶向门口道:“拐爷,改天再来吧,今天,这些爷儿们,有个……聚会……已经包下了全部店面,对不起!对不起!” 尤二拐子却不过赵大个儿的情面,只好忍着一肚子气,一拐一拐的咕哝着走了。 赵大个儿有这次前车之鉴,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一举两得,里外兼顾的好主意。 赵大个儿决定就这样站在店门口,这样店堂中的情形,固不难一目了然,就是再有熟客上门,他也可以不等对方人店,在店门口就将对方拦下来。 他正在这样想着,一抬头果然又看到从对面街角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像是一个年轻人。 因为大街上光线暗淡,他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过他已看出这人,绝不是他店里的老客人。 只要不是老客人,就好办多了。 赵大个儿轻轻咳了一声,不待那年轻人走上台阶,忙抢前一步,迎了上去,伸手一挡道: “对不起,小店” 不意那年轻人望也没望他一眼,抬腕一拨,冷冷地道:“滚开!” 赵大个儿的个子足足高出那年轻人一个半头,可是在对方这么一拨之下,竟像醉酒似的,向后绊出好几步,幸亏身后就是门框,方才没有摔倒,但是一条胳膊,却已撞得又酸又麻,好不难受。 那年轻人一径走去店堂中,抬头四下扫了一眼道:“店家呢?” 赵大个儿揉着肩头,赶紧跟去店中道:“小人便是!” 那年轻人一哦道:“你就是这里的店主人赵大个儿?” 赵大个儿连连哈腰道:“是的,是的,小人正是赵大个儿,这位相公,您听我说……” 那年轻人一声不响,注目静静的听着。 但赵大个儿却忽然眨大了眼睛,挺在那里,张着嘴巴,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使他说不出话来的。 是对方头上的那顶帽子。 原来眼前这名年轻人跟早先人店的八人一样,头上戴的竟然也是一顶边沿微微向上卷起的粗呢毡帽!—— 第三十四章 玄之又玄 那年轻人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冷冷说道:“你大概不认识本公子吧?” 赵大个儿道:“是的。” 那年轻人接着又道:“但本公子却知道你就是这里的店主人,外号赵大个儿。” 赵大个儿道:“是的。” 那年轻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道:“本公子还知道你有一个老毛病。” 赵大个儿一怔,道:“我……我……有个老毛病?” 那年轻人脸上毫无表情,冷冷接下去道:“你有个健忘的毛病,不论前一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一到第二天早上,你就忘得干干净净。” 赵大个儿不住地眨着眼皮,隔了好一阵子,这才突然满脸堆笑,深深打了一躬笑道: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极了!小人就是犯有这样一个老毛病,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一到了第二天,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那年轻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好,现在站去门外,告诉上门的客人,你今天的酒菜已经卖完了,马上就要打烊关门。你今天的酒菜,已经卖完了,是吗?” 赵大个儿连忙哈着腰道:“是的,是的!已经卖完了,已经卖完了!” “去吧!” “是。” 赵大个儿出来得恰是时候。 因为他才一跨出店门,便在店门口碰上两个几乎是风雨无阻每晚必到的老客人。 一个是对面东兴酱园的二把手赌鬼小陈,一个是拐角上京发绸布庄的账房先生斗鸡眼后四爷。 这两位是这里最好伺候的客人,一不赊欠,二不挑剔,只要两个人一来,总可稳赚一笔。 但是,今晚情形特殊,刚才的尤二拐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如今就是再好再熟的客人,他也不敢招待了。 当下他不容两人跨入门槛,赶紧横身挡住两人的去路,拦在门口道:“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两位来得真是不巧极了。” 赌鬼小陈愕然道“什么事不巧?” 赵大个儿喉咙有点发干地道:“刚……刚……来了一批外路客人,已……已经……将今天准备的一点酒菜,一下子全给要了去,两位明天再来吧!明天请早,实是对不起得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斗鸡眼唐四爷头一仰,两眼望着自己的鼻梁道:“菜卖光了,酒总还有吧?” 赌鬼小陈接口说道:“对,对,只要有酒就行,我去隔壁买两包花生米来,照喝不误,昨天我跟冯瞎子他们推牌九,最后有几副牌,点子克点子,精彩极了。你们等着,待会儿让我慢慢地告诉你们吧。” 说着,身子一转,便待离去。 赵大个儿非常清楚小陈这个家伙的脾气,平时尽管赌一场输一场,但只要偶尔赢上几文,便非得找个机会,将赌经大吹一番不可。 而旁边的这位斗鸡眼唐四爷,更是一个绝怪人物。 他自己虽然不赌,但对赌经的兴趣十分浓厚,只要有人说起赌经,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他知道如果只推说酒菜卖光了,一定无法将这两位仁兄打发离去。 因此,他见小陈转身,连忙赶上一步,一把将小阵拉住。 他一面朝两人使着眼色,一面用手在胸口飞快的比画了个砍头的姿势。 意思告诉两人:“店里正来了批杀人不眨眼的大爷,快走开!” 同时,为了掩饰起见,口里则在大声说道:“不,不,小陈,明天再说,今天天气太冷,我这里也快要打烊了。” 唐四爷和小陈都知道赵大个儿是个老实人,说的话必定不假,这才吐吐舌头,缩着脖子走了。 赵大个儿虽然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照样会有好奇心。 店里的那些家伙,究竟在干什么呢? 他一面以同一方式应付接着来的熟客人,一面不时以眼角往店中偷偷望去。 他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早先进店的那八个人,仍然像八尊泥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客人的座位上,甚至连坐的姿态都没有一点改变。 而后来人店的那名年轻人,则在各人座位间缓缓走动,每走到一副座位前面,便从桌上收起一张簇新的银票,在看过上面的数目后,一一纳入怀中,在这名年轻人收起银票时,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有谁说过一句话。 赵大个儿看呆了! 这八个人为什么要向这名年轻人缴上一张银票呢? 地租? 钱粮? 规费? 他想不透。 而最使他想不透的,就是这八张银票,不管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款项,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选中他的这爿小酒店作为缴交的地点?但是,这显然还不是最奇怪的事。 更怪的事,还在后头。 当下只见那年轻人收完八张银票之后,复又缓缓踱去店堂中央,背着双手,仰脸望着屋梁,一语不发,似乎在等待什么。这小子八张银票已经到手,还等什么呢? 赵大个儿正纳罕间,只见里角一副座头上坐着的那个人,忽然像自语一般,沉声缓缓说道:“我杀过一个人!” 赵大个儿不禁又是一呆! 这是什么话? 杀人是犯法的,一个人如果真的杀了人,隐瞒还怕来不及,那有不待别人套问,自己却先招认的道理? 这些家伙难道竟是一群疯子不成? 赵大个儿两只手心直冒冷汗,愈想愈不是滋味,这时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将这爿小店不要,偷偷一溜了之。 可是,好奇心绊住了他的脚。 他虽然害怕,却又希望看看这些疯子到底会闹出些什么名堂来。 就在这时候,年轻人以更冷更阴沉的声音缓缓接道:“很多人都杀过人!” 屋角那人很快地又说道:“我杀的这个人不同。” 年轻人道:“何处不同?” 屋角那人道:“我杀的人曾有思于我。” 年轻人道:“哪一类的恩惠?” 屋角那人道:“救命之恩!” 赵大个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连心都颤抖起来。 疯子!疯子!这些家伙一定都是一些疯子!你听听吧,连自己救命恩人都忍心杀害,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年轻人却似乎听出了兴头,轻轻一哦道:“这人挽救过你的性命,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屋角那人沉声说道:“他不该让我见到他那个美貌的妻子,他也不该让我知道他藏有一笔惊人的财富。” 赵大个儿忍不住暗暗咬牙骂了一声:畜生! 但店堂中那年轻人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可以先走了。” 屋角那人听了,似乎显得很高兴,立即起身离座,向店门口走来,赵大个儿赶紧闪身让路。 这人走上大街,瞬即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这人走后,店中又有人开口了,那是坐在另一角的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只见这人先咳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我得罪了双英兄妹。” 年轻人仍站在来的地方,仰着脸问道:“为了什么事?” 那人道:“为了一把剑。” 年轻人道:“一把什么剑?” 那人道:“七星剑。” 年轻人道:“这把剑原属双英兄妹?” 那人道:“是的。” 年轻人道:“但现在却到了你的手上?” 那人道:“是的。” 年轻人道:“抢来的?” 那人道:“偷来的。” 店堂中忽然沉静了下来。 屋角那人轻轻移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显得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年轻人忽然缓缓说道:“七星剑并不是一把好剑。” 那人忙答道:“是的。” 年轻人缓缓接着道:“双英兄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那人只好又应了一声:“是的。” 年轻人音调突然一沉,冷冷地道:“所以我只能说一声我很抱歉。” 那人愕然抬头,从帽沿下露出一双充满失望之色的眼睛,唇角牵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垂头丧气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年轻人望也没望他一眼,淡淡吩咐道:“帽子留下。” 那人稍稍迟疑了一下,旋即依言除下那顶帽子,低垂着头匆匆出店而去。 赵大个儿渐渐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人自动向这名年轻人说出自己的劣行或处境,显然只是为了一件事,想博取这名年轻人的同情。 至于这些人又为什么要博取这名年轻人的同情呢? 这名年轻人又为什么会同情这些几乎个个都是满身罪孽的人物? 这些人从哪里来的? 这名年轻人又是什么身份? 博得这名年轻人的同情其将如何?得不到这名年轻人的同情又如何?这种自然不是他这样一个酒店主人所能理解的事。 就在这时候,第三个人开口了。 但不巧的是,偏偏就在这时候来了两个老客人,赵大个儿无可奈何,只好暂时收起好奇心,转过身去与来人周旋。 等他将这两个老客人应付走了,店中除了那年轻人,已剩下三个人。 另外三个人说了些什么,他当然不知道。 如今轮到八个人中的第六个开口了。 这人因为座位靠近店门,所以这人说的话赵大个儿听得特别清楚。 只听这人声调中带着几分惶恐意味说道:“镇江信义镖局三年前失了一趟镖货,总值约四千两黄金上下,它便是我跟两个结拜兄弟动的手。” 年轻人道:“镖局中人当时有没有认出你们弟兄三个的面目?” 这人道:“没有。” 年轻人道:“那你担心什么?” 这人道:“最近听说该局已经知道了一点儿风声。” 年轻人道:“既然如此,你另外的那两位兄弟,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这人道:“他们已经死了。” 年轻人道:“死了多久?” 这人道:“快三年了。” 年轻人道:“生什么病死了的?” 这人道:“不是病死的。” 年轻人道:“为仇家所杀?” 这人道:“也不是。” 年轻人道:“死于意外?” 这人道:“可以这么说。” 年轻人道:“哪一类的意外?” 这人道:“因为在分赃时起了争执,是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们。” 赵大个儿听得直摇头。 又是一个畜生! 但那年轻人却说:“好得很,去吧!还记得底下要去的地方吗?” 这人道:“记得!” 说罢,欣然起身,出店而去。 现在,店中剩下两个人了。 最后剩下的这两个人,身材与衣着,恰恰相反。 一个身材黄瘦,衣着华丽,一个身材矮胖,衣着朴素。 先开口说话的,是那个衣着华丽、身材黄瘦的汉子。 只见他也像先前那几人一样,等那自称杀了两名结义兄弟的家伙离去之后,低垂着头,缓缓地说道:“在下入帮之后,但愿能托帮主福庇,了却一桩心愿。” “入帮?” 这一下赵大个儿完全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一个新帮会在招兵买马。 这些人缴交银票,自述身世,显然只是入帮时的手续之一,听刚才离去那人的口气,如想达到入帮的目的,似乎还要再去另一地方,以作进一步的考验。 不过,从这些人紧张的神情看来,今晚这种口头问话,无疑是最重要的一关。 如果被这年轻人接纳下来,入帮大概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帮会呢? 只见那年轻人仰脸问道:“什么心愿?” 那瘦汉子道:“把一个女人弄上手。” 年轻人道:“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那瘦汉子道:“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也是一个男人们惹不得,却又往往为之神魂颠倒,不弄上手绝难甘心的女人!” 年轻人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那瘦汉子道:“如意嫂!” 年轻人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开口,隔了好半刻,才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这女人好在什么地方?” 那瘦汉子道:“不知道。” 年轻人道:“你既然连她好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算有本帮为你的后盾,你又有什么方法把她弄上手?” 那瘦汉子道:“这一点并不难。” 年轻人道:“哦?” 那瘦汉子道:“这女人酷嗜财货,到时候只要放出一个谣言,说某处发现一批宝藏,保管这女人自动会送上门来!” 年轻人沉吟了一会,最后点点头道:“好,你去吧!” 那瘦汉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赵大个儿深深吁了一口气。 如今只剩下一个人了,他的好奇心已转变为满肚子不耐烦,巴不得这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愈早离去愈好。 那瘦汉子出了店门之后,只听那坐在靠近火炉的矮胖汉子道:“我从没有什么麻烦,也没有什么心愿,同时,我还得再说一句,如果贵帮不允许在下加入,那将是贵帮的一大损失!” 赵大个儿听见了,不禁微微一呆! 这人语气好怪,别人说时,都像在求情,他现在的口吻,竟然充满了威胁意味。 这厮凭藉的是什么呢? 那年轻人也似乎大感意外,闻言霍地转过身去道:“你说什么?” 那矮胖汉子笑着道:“我说什么,你当然已经听到了。不过,我不妨重复一遍:本人意思是说,我不像别人那样,一定要求入帮,而是贵帮应该延揽像本人这样的人才!” 年轻人注目道:“阁下有何才能?” 那矮胖汉子微微一笑道:“天文、地理、医卜、星象、钱粮、会计、用间、谋攻、刑名、文牍,无所不能,无所不通!” 年轻人静静倾听着,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双目却明显的流露出一片怀疑之色。 那矮胖汉子说至此处,稍稍顿了一下,又笑道:“除此外,本人还有一项人所不能的技能!” 年轻人道。“什么技能?” 矮胖汉子道:“易容术。” 年轻人眼珠子一转道:“阁下有没有听说过千面书生廖公侯这样一个人?” 矮胖汉子笑道:“大名鼎鼎的北邙本代掌门人,谁不知道。” 年轻人道:“阁下的易容术,自信比这千面书生廖公侯如何?” 矮胖汉子笑道:“如果以地位而论,自然是他的名气大!” 弦外之音,不啻是说:“如果说到易容术,区区一个千面书生廖公侯又算什么呢!” 年轻人将这矮胖汉子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忽然注目说道:“阁下的满腹经纶,在这样一爿小酒店里,你既然无法表现,我也无法证实,这一点,我们不妨暂且略过不谈,至于阁下的易容术,我倒想欣赏欣赏,阁下能不能够马上就在这里露上一手?” 矮胖汉子笑笑道:“当然可以。” 说着,伸手自头上除下了那顶毡帽,面孔一仰,笑着问道:“本人有多大年纪了,弟台看得出来吗?” 赵大个儿一瞧这人的面孔,不由得马上想起仁和坊的方员外。 因为这人的一张面孔,几乎和方员外那张面孔,完全一模一样。白白净净的皮肤、丰腴的双颊、宽额角、高鼻梁,双目明亮有神,脸上一团和气。如果一定要说这人与方员外的长相有何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人无疑较方员外更像一位富家翁。 赵大个儿的兴趣又来了。 这人有多大年纪呢? 四十? 五十? 不对!有钱的人,保养得好,看上去经常总要年轻些,这人或许已经超过了六十大关,也不一定的。 赵大个儿正思忖间,只听年轻人道:“阁下的易容术,果然高明,若不是已知道阁下显露的不是本来面目,我一定会猜阁下年在六旬左右。” 矮胖汉子笑道:“如今呢?” 年轻人道:“如今我敢说阁下可能还没有超过三十五!” 矮胖汉子哈哈大笑道:“算你答对了一半!” 年轻人一愣道:“一半?这话什么意思?” 矮胖汉子没有接腔,伸手往脸上一抹,一层薄膜应手脱落,一把雪白的美髯也随着飘飘垂下。 原来竟是一名童颜鹤发的老者。 赵大个儿瞧呆了。 年轻人也不禁神情一怔,似乎大感意外。 白发老者含笑道:“如何?我说你弟台只猜对了一半,没有说错吧?” 年轻人微微点头,双目中先前那种怀疑之色,已换了一片由衷的钦佩之色。 白发老者又笑道:“老夫究竟多大年纪,弟台要不要再猜上一猜?”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老丈该已超过八旬高寿了吧?” 白发老者再度哈哈大笑道:“又错了,这一次错得更厉害!” 年轻人一呆道:“错得更厉害?” 白发老者大笑道:“上一次你还猜对了一半,这一次却只猜对了四分之一!” 年轻人呆在那里,像木头人似的,悄悄地道:“四分之一?是八十……的……四分…… 之一?老丈……今年……才……才……二十岁?” 这世上会不会有二十岁的白发公公? 当然没有。 可是,这老人却又说得非常明白,年轻人猜他八十岁,你只说只请对了四分之一,如果这个四分之一,指的不是八十岁的四分之一,那么指的又是什么呢? 白发老者笑了一阵,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耳根后,缓缓取下那把银髯,然后就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倒出一颗白色药丸,在掌心中揉成细粉,往脸上一点一点的抹去。 年轻人的脸上虽然仍布满着惊愕之色,但双目中已止不住迸射出一股异样的光彩。 赵大个儿也瞪了一下眼睛,有如置身梦中。 谁也没想到,所谓白发老人,竟是一名豆蔻年华、双眸如水、黛眉含春、姿色迷人的娇媚女子! 只不过眨眼工夫,一名富家翁变成一名须发如银的老者,旋又由老者变成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如非亲目所睹,其谁能信? 还会不会再继续变下去呢? 赵大个儿第一个希望不要再交下去,那年轻人也希望一切到此为止,这女人的一张面孔,实在太动人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这样一张动人的面孔,刚在眼前出现,又从眼前消失! 年轻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两道眼光紧紧盯视在那女人的面孔上,几乎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就好像他如果眨一眨眼皮,这女人马上又变为一名白发老人似的。 那女人拭净了脸上的易容药物之后,风情万种的回眸飞了那年轻人一眼,嫣然莞尔道: “本姑娘这一手还过得去吧?” 那年轻人如获大赦一般吁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好,好!” 那女人含情脉脉地又飞了他一眼道:“那么我可以马上赶去” 那年轻人像是吃了一惊,连忙截口道:“是的,是的,你可以去。” 女人含笑盘起一头秀发,又取出一副精巧的薄膜面具戴上,然后再戴上那顶帽子,施施然出店而去。 那年轻人在桌面上放下一锭银子,转向赵大个儿道:“这里刚才有无发生什么事?” 赵大个儿哈腰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年轻人道:“有人来过吗?” 赵大个儿道:“来过几名外路酒客。” 年轻人道:“这些人生的什么样子?” 赵大个儿道:“我没有留意。” 年轻人道:“他们说了什么没有?” 赵大个儿道:“没有!” 年轻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番话你最好反复温习几遍,它可说是你这家伙的长生诀,你记得愈熟,便活得愈久!”—— 第三十五章 惊天三式 申无害很少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有人说:森林中的豹子,有一种天赋的本能。 他不但可以嗅出一种野兽的气味,有时甚至还可以嗅出陷阱的气味。 所以,猎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捕住一头狮子或老虎,但是却很难捉住一头豹子。 申无害就像一头豹子。 他也有豹子嗅出陷阱所在的本能,当他来到洛阳的第二天,他便感到城中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至于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却又说不上来,他到洛阳来,原只是路过,但现在决定暂时留下。 他要找出是一些什么事情使他产生这种不对劲的感觉。 他要去什么地方,向什么人打听呢? 申无害每至一处,有两种地方,他只要有空,一定非去不可。 一是生意清淡的酒店。 一是十方杂处的城隍庙。 而申无害则很少放弃这种庙前漫步游览乐趣的享受。 年关将至,城隍庙较平时显得更热闹。 但今天申无害已失去往常那种欣赏众生相的心情,因为今天他是怀了目的来的。 他希望有所发现。 发现目下这座古城中到底有些什么事不对劲。 可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听到见到的,只是人人都在为过年而忙碌。 庙前右侧有一个炸春卷的担子。 他慢慢走过去,要了两客春卷。 这个小贩炸的春卷味道相当不错,他吃光后,又要了一份。惟一遗憾的事,是没有坐的地方,他必须站着吃,而他最不习惯的事,便是站着吃东西。 他四下张望,想找个坐的地方。 结果,他坐的地方没有找到,却在无意中碰上了一双促松的眼光。 在庙前石狮子的后面,坐着一名灰衣老人。 这老人看上去大约六十来岁,一件棉袍已经穿得又旧又脏,两只衣袖全是闪闪的油光。 他大概在打磕睡时,忽然闻着了油炸春卷的香味。才忍不住往这边望过来,但可能由于身上不方便,他只向春卷担子溜了一眼,便又掉转面孔,望去别的地方。 申无害原以为这老人是坐在那里晒太阳,但他马上就发觉他猜错了。 原来在老人身前地面上,还铺着一条草席,草席上端端正正地排放着三顶半新不;日的帽子。 一种边沿微微向上卷起的小毡帽。 一个人会戴三顶帽子吗? 当然不会。 可见这三顶帽子,是摆在那里,待价而沽。 申无害心底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感。 这三顶旧帽子,就是全部卖出去,也值不了几个大钱,别说养家糊口了,单是一个人的生计,如果只靠这点生意,显然都难维持。;申无害忍不住伸手在脑后摸了一把。他如今仍是一身车夫装束,为行动方便计,他这一身装束,迟早总要更换,说不定他正需要这样一顶帽子。他何不过去买它一顶下来呢? 因此,他匆匆吃完春卷,向那老人生处走去,走到老人摊前,他俯下腰,随意拿起其中一顶,试戴了一下,觉得还合适,于是便向老人含笑问道:“这帽子多少钱一顶?” 那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他,先将他上上下下详细打量了几眼,这才注视着他反问道:“是谁介绍你来的?” 申无害闻言微微一愕,不过很快地他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预感没有错。 如果他像一头豹子一样,已经嗅到了什么特别的气味,那么,那种使他感觉不对劲的气味,也许就是从这三顶帽子发出来的。 底下他应该怎样回答呢? 如果他有时间想,也许想上一整天,他也无法想出一句适切的话来回答,所以他只好不假思索的低低答了一句:“尸狼皮青!” 这是他临时惟一能够想到的一个人名,他只希望对方问的是一种特定的切口,同时希望对方听说过尸狼皮青这个人。 还好,只见那老人居然显得很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好!拿一顶去吧!记住准备五百两银票,最好是大通钱庄,今晚天黑以后,三星酒店取齐。” 申无害不敢多作逗留,拿起那顶帽子,转身便往庙外走来。 他先去城中大通银庄打了一张五百两的庄票,然后就在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三星酒店附近,找了一家小客栈,要了一个房间,盖起被子,蒙头大睡。 天黑了,栈中伙计依言将他喊醒。他结了店账,便出栈向只隔一条街的三星酒店走去。 他抵达时店中已经坐了五名酒客,这五名酒客,人人都戴着一顶和他相同的帽子,看来实在滑稽之至。 他在店中仅有的一副空座头坐下之后,店中那个跑腿伙计没有等他吩咐,便替他送上一大壶酒和两碟小莱,他在桌上放下一块二两多重的银锭子,那伙计只好哈腰说了一声谢,便将整块银子塞进荷包,根本没提找零的事。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豪举。 先以五百两银子答应买下一顶旧毡帽,如今又为只值几分银子的酒菜付出了二两多银子。 他本想伸手去拿酒壶,但以眼角一扫另外的那五个家伙,他的一只手忍不住又放下了。 这时只见比他早来一步的那五个家伙,全都低垂着面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酒菜,谁也没动过。 同时,各人都已取出银票,压在酒壶底下,他只好如法炮制,也将银票取出,压在酒壶上,并且与那些家伙采取了同样的坐姿,将帽沿拉得低低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有如待市之四。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光线一暗,走进一个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因为这名青年头上也戴着一顶式样完全相同的旧毡帽,申无害起先尚以为这小子也是花了五百银子,来这里候教的,没想到小子一走进店中,便分别收去各人桌上那张银票,然后大刺刺的往店堂中央一站,背着双手,两眼望天,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申无害大感意外。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幕后主事者,竟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兴趣却为之提高不少。 五百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六个人加起来,就是三千两整。 再说,现在店中坐着的这几个家伙,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好来路,这种人的银子,又岂是随便拿得的?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平白收了别人家三千两银子,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那是靠近店门口的那一个家伙咳的,只见这个家伙在清过喉咙之后,像自语似地说道: “大概在三年前,我挨了武当天清那个老牛鼻子一剑,这一剑几乎要了我的老命,有道是: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所以这一次我一听几个朋友说起……” 申无害暗暗皱眉。 因为从这个家伙的口气听来,今晚这种聚会,显然只是这几个家伙为了私人恩怨,在请打手,代为复仇。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凑在里面,而且一花就是五百两银子,岂不冤哉枉也! 他想到这里,真想马上站起身来,向那小子要回那张银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妥当。 他忙什么呢? 别人的钱要不回来,他的钱难道还愁要不回来不成? 俗云:受人钱财,为人消灾。 武当天清道人乃该派当今掌门三绝道人之师弟,是武当八子中有名人物,如果现在这小子为了五百两银子,竟肯一口答应下来,他藉此机会看看这小子是什么来头,不也值得? 于是,他定下心来,以眼角悄悄往店堂中溜去,看那小子在听了这个家伙的说话之后,有什么反应。 只见那小子像听得有点不耐烦,不待店门口那个家伙说完,冷冷截口拦着说道:“先说清楚结怨经过!” 店门口那个家伙连忙改口道:“是,是,结怨经过是这样的,那一年秋天,正当我在老河口一座三宫庙里显灵……” 那年轻人微微一怔,忍不住转过身去问道:“你说什么?” 店门口那家伙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道:“在下……一向……都是吃的这一碗饭,找个香火冷清的庙宇,跟庙祝商量好,然后……就……就……” 申无害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在黑道上,像这种人物,可说是下五等中的下五等,想不道这厮居然有脸当众说破自己无聊的行径。 但奇怪的是,店堂中另外那四个家伙,竟仍旧一个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仿佛谁也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当下只见店堂中央那年轻人头一点道:“我知道了,后来大慨这事传到武当那牛鼻子耳朵里,派人过来一查,晓得是个骗局,结果你便在原形毕露之下,挨了那个天清老道一剑。” 那人道:“不错。” 年轻人稍稍沉吟了片刻,道:“你去吧!不过,第二次能否通过,照你这情形看来,实在难说得很,底下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那人道了一声谢谢,高高兴兴地出店而去。 这一边申无害却听得愣住了。 第二关还有第二关? 难道他刚才的推测错了,这些家伙到这里来,并不仅是单纯为了私人的恩怨,在请打手,代为复仇? 他一边思忖着,兴趣不由的又为之浓厚起来。 这时只听坐在屋角座位上的一个家伙接着道:“我过去是巴东红巾帮的外堂香主,自从红巾帮为青城那些尼姑拆散之后,我一直希望有个安身的地方。我的专长是一套凤阳刀法,曾经在一次劫镖案中,独力斗过川西虎威镖局的三名镖头。” 年轻人道:“虎威镖局有一位人称开碑手蔡立的镖师,当时在不在场?” 那人道:“姓蔡的一条右臂,就是那一次被我砍掉的。” 年轻人点点头道:“很好,你可以走了。” 申无害这一下总算有点明白了,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显然是在代表某一个新成立的黑道组织,吸收入手。 他还要不要跟这些家伙一起鬼混下去呢? 老实说,他对这一类的事,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不过他想想天已经这么晚了,横竖今夜也没有什么好地方去,既来之,则安之,就当看一场热闹,亦无不可。 他正在想着,店门口人影一闪,忽然于灯光下出现一名黑衣蒙面人。 年轻人尚以为是那名自称红巾帮外堂香主的汉子去而复返当下身子一转,向那人问道: “你怎么又” 说话出口,才发觉认错了人,不由的当场愕然向后退出一步。 蒙面人双目如电,嘿嘿冷笑道:“小子,这下你逃不掉了吧?” 申无害不由的暗暗喊过瘾不已,就凭这样一场好戏,他那五百两银子,花的也值得了!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这位天杀星的一双眼睛,忽然瞪大了起来。 因为他见那蒙面人在说完之后,忽然曲起了小臂,双掌平托在胸前,一掌向上,一掌向下,两掌在腕沿部分紧紧地相抵,架式沉稳,其势逼人,摆出来的赫然竟是武林中一种如今已鲜为人知的绝学架式。 “惊天三式”中的一式“阴阳绞魂手”。 先师刀圣在所留下来的秘艾中,曾提到三种武学,要他日后遇上时,必须特别注意。 惊天三式,便是其中一种。 他自从入关以来,一直在暗中留意着这三种武学,可是始终未见江湖上有人使用。 这真应了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几年来,他也不知道会过了多少高手,那些高手几乎连知道这三种武学的人都很少,如今竟在这么一家小酒店里,居然被他发现了这三种武学中的一种,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底下会有什么事发生,已是不难想象可知。 不论蒙面人与店中这名年轻人之间有什么嫌怨,以及这名年轻人是何来路,只要蒙面人蓄势以待的这一招出来,店中马上就会出现一具死尸! 没有人能挡得住这种惊天三式。 就是这位天杀星也不能。 如果他与这一名年轻人易地而处,他也只能以本身之玄功先力求自卫,然后再在双方修为和火候上,寻求差异,险中取胜。 所以,他此刻注意的,已不是那名蒙面人,而是店中这名年轻人。 他想知道一件事,就是现在店中这名年轻人,当初为什么不知死活,竟会惹上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对头? 可是,怪事又发生了! 那名年轻人似乎直到对方抖出了这样一个奇异的架式,方才认出了对方是谁。 照理说,这名年轻人在认出对方是谁之后,虽不至于魂飞魄散,至少也该露出几分惊惶的神情才对。 但事实上恰恰相反! 只见他啊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方大哥!” 语气之亲热,直如多年来没有见面的老朋友。 不过,那蒙面人显然未被他这种亲热的语气所感动,这时又向前跨出一步,冷笑着道: “是吗?我又是你的方大哥了么?” 年轻人深打一躬,赔着笑脸道:“方大哥知道的,小弟那天实在是多喝了一点酒。” 蒙面人冷笑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带走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酒中的迷药,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吗?” 年轻人像是吃了一惊道:“迷药?哎唷,我的老天,这是打从那里说起?” 紧接着,忽然一拍大腿道:“啊,对,对,我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小红那个丫头看见了我那一袋黄金,她一见我走了,就以为有机可趁……准是这样的,我可以发誓……,请你方大哥相信,皇天在上,如果” 蒙面人哼了一声道:“小红那贱人已被我醒后一掌劈了,如今已是死无对证,这一点我们可以暂且不谈。但是,我得问你小子,你小子见我有了几分酒意,偷偷带着那些黄金,不别而去,这又该如何?” 年轻人又打了一躬道:“这一点小弟认罪,请方大哥原谅,说起来都是酒害人,那一天,小弟实在醉得太厉害了,事后酒醒了,才发觉犯了大错,当时又害怕又惭愧,几次想找方大哥解释,但一想到方大哥的脾气,又鼓不起勇气来,今天在这里遇上方大哥,可说恰是时候,那一袋黄金,小弟可以加倍奉还,同时小弟还有一个好消息,想要告诉方大哥。” 申无害仿佛又看到了笑里藏刀胜箭那张能言善道的笑脸,他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姓胜? 如果这小子真的也姓胜,他敢打赌,两人准是一对同胞兄弟! 他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场好戏,十有八九,大概是看不成了!—— 第三十六章 白马寺中 果然,那蒙面人在这小子鼓动如簧之舌,反复解说之下,怒意渐渐消除,这时缓缓放下双臂,注目问道:“什么好消息?” 年轻人走上一步,凑在那蒙面人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那蒙面人眨了眨眼皮,像是没有听懂似的,微微掉过头去道:“申无害?谁是申无害?” 申无害差点没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家伙咬了一阵耳朵,竟忽然提起了他的姓名。 难道这小子早就认出了他是谁? 他不相信! 别的事,他不敢说,谈到易容一道,他敢说即使换上千面书生廖公侯,他都有信心与这位北邙掌门人互争一日之短长! 这小子算老几? 如果不是在乔装方向出了毛病,那他更有信心可以确定这小子没有识破他行藏的可能! 他的信心证明他没有错。 因为两个家伙在说话时,始终没有朝他这边望一望,除了不知道他是谁,绝没有人敢如此这般不将他这位天杀星放在眼中。 当下只见年轻人面露得色,又凑去那蒙面人耳边,不知道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话,蒙面人一怔,愕然失声叫道:“天杀星?你们的帮主竟是那位天杀星?” 现在,申无害完全明白了。 如果今天武林中只有一个天杀星,他现在的身份,无疑已是一帮之主了!而最可笑的,他这位已被人认做“帮主”的“天杀星”,如今却杂在一些黑道人物中,以五百两银子的代价,寻找门路,请求入帮!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算是做对了,否则他岂不是连自己已经是一个新帮主也不知道? 那年轻人见蒙面人已经将话说明,自无再咬耳朵的必要,当下得意地笑了笑道:“怎么样,以我们这位申头儿今天在武林中的声威,一名副帮主该不会辱没你方大哥吧?” 蒙面人似乎有点心动,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姓申的如今在那里?” 年轻人用手比划着,不知说了一处什么地名,蒙面人点点头道:“好,我先去看看他再说!” 说着,身子一转,大步出店而去。 蒙面人走了之后,年轻人回过身来道:“轮到谁了?” 申无害接口道:“在下有个毛病,曾经瞧过好多大夫,但都未能治好,所以这次听尸狼皮青兄提起贵帮在本地招纳人手一事,便打定了主意,决心请求加入。” 隔桌一个家伙,朝他直翻眼睛,显然在怪他不该抢在前头发言,但申无害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那年轻人似乎并不在乎谁先谁后,只是申无害这将与众不同的开场白,却明显的使他感到一阵意外。 他任了一下,才眨着眼皮问道:“阁下患的是什么毛病?” 申无害道:“欢喜吃心。” 年轻人又是一怔道:“吃什么心?” 申无害道:“什么心都喜欢吃,猪心、牛心、羊心、马心。狗心,都喜欢。而最喜欢的,则是人心,简直每餐非此不乐。” 年轻人似乎听出了兴味,不觉脱口问道:“牛羊之心,尚有可说,至于人心,哪有这么方便?” 申无害笑道:“这正是在下请求入帮原因。” 年轻人一哦道:“此话怎讲?” 申无害道:“在下久仰申大帮主的威名,知道死在他手底下的人,多为当今之知名人物,而在下吃人心方面,亦有一种特别偏爱,愈是有名气的人物,吃起来愈觉津津有味。在下不才,自问一身武功,还算过得去,如蒙收录入帮,愿誓死效忠,永远追随帮主左右,平日待遇一概不计,只求不时能够捡上个把人心吃吃!” 年轻人又朝他周身打量了一眼,注目问道:“阁下在道儿上,名号如何称呼?” 申无害道:“人屠张弓” 年轻人眨着眼皮,双眼微微转动,似乎在思索着过去有没有曾在哪里听人提过这样一号人物。 申无害惟恐露出马脚,连忙接下去说道:“在下一向行走在云贵一带,因为犯案太多,年前才抵中原,不是张某人夸口,只要到过云贵的人,差不多人都知道兄弟的一套绝户刀法,在云贵的十多年来,尚未遇上敌手……” 年轻人点点头道:“那就怪不得了!” 跟着,手一挥道:“好,我们帮主最欣赏使刀的人,你的刀法如何,届时自有定论,现在你可以先走了!” 申无害也学先前那人的样子,微微俯腰,道一声谢,便向店外走去。 他一走出店门,才发觉自己忘了一件事。 假如他真是尸狼皮青介绍来的,尸狼皮育也许会告诉他下一处去的地方,只可惜尸狼皮青仅是一个死人的名字,这名字除了帮他买得一顶帽子之外,对他已毫无意义可言。 他抬头四下张望,大街一片冷静,先前那个家伙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而下面的一个家伙,又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就算他愿冒着危险,在暗处等待,但万一底下那两个家伙,都不合收录标准,那时又怎么办? 他一边往前信步而行,一边苦思 就在这时候,他心头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头上那顶帽子,秘密会不会藏在帽子里呢? 于是,他忙向一间有灯光透出的铺子走去。 走近之后,他看清身后无人,匆匆取下那顶帽子,凑着微弱的灯光,里里外外,反复推看。 最后,他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欢呼! 问题解决了! 因为他终于在帽中那块衬布的背面,找着了三个歪歪斜斜的草字:“白马寺”。 ※※※※※ 声音是嘈杂之源,不论是什么声音,经常都会为人带来烦躁与不安,只有一种声音例外。 寺庙里的钟声。 不论在什么地方,或是什么时候,只要你听到钟声,心头便会产生宁静清新之感。 它似乎有一股无比的安定力量,往往能化暴戾为祥和,尤其是在夜晚,悠悠钟声,可以令人涤尽尘思,百虑惧消,心平如镜。 申无害此刻便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听到了钟声。 钟声是从白马寺里传送出来的。 申无害在台阶下停住脚步,两盏素纸灯笼,在高处轻轻摇曳,灯光清清楚楚地照着那两扇紧闭着的庙门。 他会不会看错了呢? 他不禁有点犹豫。 像这样一座有名的古刹,它会成为黑道人物啸聚窝藏之所? 他真想再除下那顶帽子,重新看个仔细。 不过,他马上就发觉,他用不着再看了。 那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他仍然站着,没动一下。 “朋友从三星酒店来的吧?” 他缓缓转过身去,看到十步开外一株巨柏之下,像幽灵一般正站着一名灰衣蒙面汉子。 他一声不响,走向那汉子。 那汉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他走近之后,朝他点了点头便领先转身往左侧柏林中走去。 申无害不由得暗暗佩服这批家伙设想之周到。 这真是个好主意在帽子里随便写下一处地名,声称是第二次集合待命的地点,然后再派人守在暗处接应。 这样做不但可以造成一种神秘气氛,以增加入帮者对这个新组织的深刻印象,同时还可以在接应之际,有机会先对来人察看一番,若是发觉来者形迹可疑,尽可来个避不见面。 即使当时出了意外,也不愁被人一下找去真正的巢穴。 从对方这名主脑人物心机之深沉看来,他真忍不住有点怀疑,这个冒他名号组织帮派的家伙,会不会就是那个他在潼关放掉的麻金甲? 走出柏林之后,前面那汉子脚下突然加快,似乎想跟他在轻功方面较较高下一般。 申无害暗暗好笑。 如果不是为了担心露出破绽,他真想趁四下无人,好好的拿这厮开个玩笑。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忍住了。 另一方面,他为了不想让这厮瞧轻自己,同时恐怕这是一种考验,故虽然没有使出十分功夫,脚底就也不敢怠慢,始终与对方不即不离,保持着一定的间隔。 他刚才虽然没有费事就找着了这座白马寺,但他对白马寺附近的地形并不熟悉。 他只知道从路径愈走愈荒凉看来,最后要去的地方,可能离北邙不会太远。 两人一前一后,疾行了约莫一盏茶光景,前面那汉子身形一顿,忽然在一座四合院前停下来。 那汉子返身一招手,便向院门中走去。 申无害已看清这是一座孤立的庄宅,四周全是白雪皑皑的麦田,离这座四合院最近的民房,亦在半里开外。 院后远处,黑影如带,正是起伏的北邙山。 申无害不便停留太久,四下里匆匆扫了一眼,紧跟着也向院门中走去。 进门之后,迎面是一片广阔的晒谷场,东西两厢,门房虚掩,灯光如豆,而坐北朝南的大堂屋之中,则灯火如昼,不时有笑声传出。 那个领路的蒙面汉子站在土场中央等他,待他进了院门,手朝堂屋一指,什么也没有交代,然后身子一转,便径向西厢那边走去。 这时堂屋中,真够热闹的。 十几个粗壮大汉,分别围着两座大火炉,炉架上有酒有菜,正在那里大肆吃喝,有几个还在怀里搂着娘儿们。 申无害一眼看到了那个在三星酒店早他一步离开,自称平时专靠装神弄鬼混饭吃,曾挨了武当天清道人一剑的家伙。 那家伙也看到了他。 申无害含笑走过去,那家伙连忙让出一个座位,其他的那些汉子则自顾享乐,连朝他们看也没有看一眼。 申无害坐下之后,含笑俏声道:“我还没有请教” 那家伙连忙说道:“小弟姓吴名能,外号神棍。” 申无害道:“小弟张弓,外号人屠,以后还望吴兄多多指教。” 神棍吴能道:“张兄好说。” 申无害低声道:“吴兄有没有通过第二关?” 神棍吴能得意地笑了笑道:“第二关只是一种形式,如果通不过,我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申无害迟疑地道:“吴兄是说” 神棍吴能道:“最要紧的,是第一关,只要第一关通过了,然后这儿出去引路的人,便会暗中观察,看你这个人,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问题,便径自带来这里,也就等于过了第二关!” 申无害恍然大悟! 这厮在三星酒店时,虽然被那年轻人接受得很勉强,但在走出酒店之际,却显得那样高兴,原来是因为这厮早就知道了这些内幕! 看样子这厮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像这样的朋友,不可不交。 于是,他低声又问道:“那么底下还有没有第三关和第四关需要通过?” 神棍吴能低声道:“没有了,再下来便是分组了。” 申无害道:“分什么组?” 神棍吴能道:“据说目前先依帮号分两组,一组是,天字组,一组是,杀字组。” 申无害道:“如何分法?” 神棍吴能道:“当然以武功之高下划分。” 申无害道:“什么时候分组?” 神棍吴能道:“听说不是明天,便是后天。” 申无害道:“由帮主亲自主持?” 神棍吴能道:“这个小弟就不知道了。” 申无害换了个话题,又问道:“吴兄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多少人?” 神棍吴能想了想道:“这个……小弟……并不太清楚。不过……依小弟猜测,三五十人大概有了吧?” 申无害深恐交谈过久,会引起其他那些家伙注意,当下抓起面前炉架上的酒壶,向神棍吴能举了举道:“来,咱们喝酒!” 这时只听一人大声道:“这女人的名字,我也听人说过,至于床上功夫究竟如何,小弟还没有领教过,这一点恐怕就要问这位严兄了。” 其他的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 说这话的人,是个目光闪动不定,年约三十余岁,声音有点沙哑,看上去心术相当诡诈的汉子。 他口里说着女人,怀里也搂着一个女人。 屋子里共有四个女人,就数他搂着的这个女人比较出色。 那女人听他提起别的女人,忍不住狠狠拧了一把道:“你这个死鬼!” 那汉子也不知道是真痛,还是假痛,腰身一扭,哑声怪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什么地方不好拧,你偏要拧这个地方,万一被你拧断了,咱们今晚岂非……” 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哄笑。 申无害低声道:“屋子里这几个家伙,吴兄是不是都认识?” 神棍吴能道:“只认识两三个,不过,提起名号来,大家都不陌生。” 申无害道:“现在说话的这个家伙是谁?” 神棍吴能道:“竹叶青蔡三,在陕南道上,名气相当不小。” 申无害问道:“这位竹叶青蔡三,手底下怎么样?” 神棍吴能道:“手底下不怎样,不过听说这厮心肠十分狠毒,将来张兄与这厮交往时,最好小心一点。” 申无害故意哦道:“怎么呢?” 神棍吴能道:“这厮是昨天进来的,据昨天跟他一起进来的百步镖杨全达杨兄说,这厮为了贪恋女色,和谋夺钱财,竟将一位救命恩人,也给杀害了,你说这种人可怕不可怕!” 申无害不禁暗暗点头。 这个神棍吴能平日行径虽然荒谬,看样子似乎至少还有一点良心,他喝了一口酒,看看并无人注意,接着低声又问道:“竹叶青蔡三刚才口中的严兄,是指这屋中哪一位?” 神棍吴能朝斜对面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下巴微微往前一送,轻声答道:“就是那一位。” 申无害悄悄从眼角打量过去,他马上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时屋中其余的那些汉子,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就只这个姓严的汉子,是惟一的例外。 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当然逃不过申无害的一双眼睛。 他发觉这姓严的汉子,在目前屋中的这些人来说,很可能是武功最高的一个,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这厮似乎有着什么心事一般,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笑容,而且,还不时显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竹叶青蔡三拿他取笑,他根本就没有理睬,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问酒。 这厮既已如愿入帮,是什么事使他这样落落寡欢呢? 申无害不由得对这姓严的产生一股很大的好奇心,于是漫不经意地又向神棍吴能道: “这姓严的在这儿,名气大概也不小吧?” 神棍吴能在火炉底下拇指一竖道:“淮扬道上的老大!” 申无害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神棍吴能道:“严太乙。” 申无害道:“外号呢?” 神棍吴能道:“粉楼怪客。”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什么?粉楼怪客?江湖上怎么会有人取上这种外号?” 神棍吴能道:“此人今晚我还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此君之大名,我早就有个耳闻。提起粉楼怪客这个外号,对这位仁兄来说,可谓恰切之至。” 申无害道:“此人怪在那里?粉楼又是什么意思?” 神棍吴能道:“粉楼系指青楼而言,所谓怪客,则是指这位仁兄有一个特别的脾气,他每到一处地方,第一件要做的事,必然是访问当地名妓,而且出手豪阔非常,一掷千金,毫无吝色。” 申无害道:“这是青楼行业中的好客人呀!何怪之有?” 神棍吴能微微摇头道:“恰恰相反。” 申无害道:“怎么呢?” 神棍吴能道:“只要接待过他的妓女,他第二次再去,不论出多少银子,那个妓女也不肯再陪伴他。” 申无害道:“为什么?” 神棍吴能道:“关于这一点,江湖上谣传很多……有人说他生具异禀,有人说他使用药物……总而言之,那必定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方法,才使那些女人不敢领教……据说,就为了他仁兄这种谜一样的嫖妓行径,先先后后也不知道被他逼死了多少女人。” 申无害皱眉头,没有开口,神棍吴能却想起什么似的,目光一转,望着他道:“张兄一向都在哪里行走?” 申无害道:“云贵一带。” 神棍吴能轻轻噢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对中原武林道上的情形这般陌生。” 申无害笑道:“是的,兄弟刚抵中原不久。” 神棍吴能忽然笑了一笑,低声道:“张兄来到中原之后,有没有听到过一位如意嫂?” 嘿,如意嫂又是如意嫂! 几乎有男人的地方,就会听到这女人的名字,他怎么也想不透一个专以玩弄男人为能事的女人,为什么竟会在男人心目中产生这样大的魅力? 难道男人真的都是一副贱骨头,只有遇上这种女人时,才会感到乐趣? 他该如何回答呢? 他听人提过这女人呢? 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这位神棍似乎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因为他刚才在谈及那位粉楼怪客时,一直都没有使用下流的字眼,而现在问起这女人时,神态间也没有暧昧的表情,所以他断定这位神棍忽然向他提及这女人,显然另有用意—— 第三十七章 绝户刀法 于是,他故意装出迷惑的样子,模棱两可地道:“谁?如意嫂?” 神棍吴能道:“是的,一个女人的外号。” 申无害仍然避不作答道:“这女人怎么样?” 神棍吴能又朝那个粉楼怪客悄悄指了一下道:“你相信吗?我们这位严大仁兄这次请求入帮,据说就是为了这个女人!” 这一下申无害真的有点感到迷惑了。 就他所知,今晚屋中这些家伙其所以要加入这个新的帮会,总括的说,不外两个目的,不是想藉这个新组织的力量快意私人恩怨,就是想藉这个新组织的庇护,以躲避仇家之报复。 至于说,入帮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有点想不通了! 他只听说有人受了女人的刺激,因而看破红尘,削发遁入空门,还没听说过一个男人因不能获得女人的欢心,以投身一个新的帮会,作为报复的手段。 神棍吴能没等他有所表示,轻轻笑了一下,又道:“我们这位严大仁兄虽然被人称为粉楼怪客,但对如意嫂这个女人,却始终无法一亲芳泽,如今总算被他找到了一颗万应丸……” 申无害不禁又是一怔道:“万应丸?” 神棍吴能笑道:“这是小弟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词。” 申无害道:“如何解说?” 神棍吴能笑道:“在今天武林中,天杀星三个字,可说能止小儿夜啼,只要能成为天杀帮的一份子,就不啻背上了一块金字招牌,今后他仁兄如果再遇上了那女人,只要一亮出身份,那女人不乖乖就范才怪,这不等于被他找着了一颗万应丸又是什么?” 申无害终于又知道了一件事。 他已是黑道上的一颗万应丸! 他再度举起酒壶,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算是为自己这个新的封号而干杯! 就在这时候,突听一人道:“伙计,别一个人霸住不放,你我都是花五百两银子进来的,雌儿只有四个,总该大家轮轮……” 接着只听竹叶青蔡三阴恻恻地道:“这位朋友,你大概醉了吧?” 先前那人怒声道:“放屁!谁说老子醉了?” 竹叶青蔡三冷冷一笑道:“如果你朋友没醉,就不该说出这种话来,你朋友大概还不认识我竹叶青蔡三是谁吧?” 先前那人勃然大怒道:“就凭你竹叶青蔡三这块臭招牌就想放倒老子不成?老子走遍大江南北,什么人物都领教过,你姓蔡的又算什么东西!” 申无害向神棍吴能扬了扬酒壶,笑道:“来,吴兄,别人唱戏,咱们喝酒!” 神棍吴能一张面孔已经变了颜色,低低说道:“这两人要闹起来,事情就大了!” 申无害瞟了那个粗眉大眼的红脸汉子一眼道:“那边那人是谁?” 神棍吴能轻声道:“就是小弟向你提过的那位百步镖杨全达,此人性烈如火,脾气暴躁异常,一旦发作起来,谁也劝阻不住……” 申无害笑了笑,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神色一动,酒壶僵举空中,像在倾听什么,接着很快的又回复了常态,笑着说道:“这种小纠纷,算不了什么,待小弟过去为他们排解一下就是了!” 说着,放下酒壶,长身而起,向争吵的百步镖和竹叶青走去。 室中登时沉寂下来。 十几双眼光,不约而同地一齐集中到申无害身上,每一双眼光中都充满了惊奇和诧异之色。 当两名江湖人物行将火并时尤其是像百步镖和竹叶青这样的高手聪明人都知道怎样做! 远远避开,愈远愈好! 所以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居然有人不知死活,竟敢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以英雄自居。 “这厮是谁?” 十几双眼光,相互扫射,人人眼中都现出明显的疑问号。 “这厮究竟是谁呢?” 显然谁也不知道。 而众人之中,眼睛瞪得最大的,便是百步镖杨全达和竹叶青蔡三,因为两人各怀鬼胎,谁也弄不清现在挺身而出的家伙,究竟是站在那一边,所以两人的神情分外显得紧张。 百步镖杨全达的一只右手,已经伸进腰间的革囊,而竹叶青蔡三也已将怀中那个女人推开。 申无害横身于两人之间从客站定,缓缓转动身子,满室扫了一眼,轻咳着说道:“兄弟张弓,外号人屠……” 人屠张弓? 室中登时响起一片私谈之声。 人屠张弓是谁? 谁是人屠张弓? 很明显的,人屠张弓这一名号,每一个人都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 百步镖杨全达和竹叶青蔡三两人的脸色,首先缓和下来。 百步镖杨全达的一只右手又从革囊中抽了回来,竹叶青蔡三也将那个女人重新搂入怀中。 两人冷笑着哼了一声,脸上全都现出鄙夷不屑之色。 申无害只当没有看到,轻咳着又说道:“兄弟一向行走在云贵一带,在这以前从未到过中原,所以兄弟的名号各位也许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顿了一下,又道:“尽管兄弟人微言轻,但有几句话,仍然不得不说。” 他这种温吞水的态度,别的人还无所谓,但百步镖杨全达和竹叶青蔡三已露出不耐之色。 申无害有意无意地溜了两人一眼,才不慌不忙的接下去说道:“兄弟知道,各位在未投入本帮之前,都是独镇一方的龙头大哥,平日遇上,一言不合,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那可说是理所当然。” 百步镖和竹叶青两人的脸色渐渐显得有点不自然起来,因为两人都已听出他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并且都知道他底下要说的是什么。 申无害又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不过,有一件事,各位应该想想:今天,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到这里之前,我们是什么身份?来到这里以后,我们又是什么身份?兄弟和各位一样,也只是一名新蒙收录的弟兄,并没有资格抬出帮主来威吓各位,但各位至少也该想到我们的帮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高兴各位这样做?” 那些汉子,脸孔全都变了颜色,其中尤以百步镖杨全达和竹叶青蔡三两人的脸色为难看。 申无害表面一本正经,肚子里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神棍吴能说得一点不错,天杀星三个字果真是一颗万应丸!要不是为了有所顾忌,他真想抓起酒壶来,好好地喝个痛快。 他定了定神,以恳切的语气继续说下去道:“所以,兄弟的意思,是希望大家从今以后,彼此和睦相处,切不可为了个把女人,伤却和气。” 他又满室扫了一眼,接着道:“现在室中,妞儿只有四个,如果照轮,虽然公平,但也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兄弟有个主意,说出来不知道各位同意不同意?” 他口中虽在征求各人的意见,其实没等有人开口,就已接下去说道:“咱们都是一条线的朋友,要想谁服谁,只有一条路,露出两手给大家瞧瞧!现在先由兄弟献丑,如果兄弟这一手有人跟得上,兄弟自愿让贤,否则,今晚如何处置这些妞儿,就请大家不必再争,全听兄弟的。” 他最后这番话,虽然说得相当嚣狂,但那些汉子,包括百步镖和竹叶青两人在内,却竟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服。 申无害见众人毫无异议,便顺手从火炉上取下一把酒壶,一手高高举起,然后伸出一根指头,在壶底上轻轻往上一顶,一道细细的酒柱,立即应指倾泻而下。 众汉子忍不住轰然哦了一声:“好指功!” 申无害将酒壶一偏,张开了口,接住酒柱,不消片刻,便将一壶地地道道的二锅头喝了个点滴不剩。 众汉子不由得又为他这份罕见的酒量轰然喊了一声好! 申无害双手合着空壶,四下举了举,以示答谢,然后将那只空酒壶放去一边,向那四个妞儿分别招了招手道:“你们过来!” 四个妞儿走过来之后,申无害道:“你们四个,先替兄弟们好好地打个地铺,然后去烧两壶茶送来,这以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这也就是说,以后如果得不到吩咐,谁也不许走进这间屋子来!听懂了没有?” 四个妞儿颔首离去之后,众汉子眼光中全露出赞许之色,显然都认为申无害这种处置方法恰当异常。 十几条如狼似虎的粗大汉,而女人只有四个,如何分配,才算公允呢?这便是最好的办法。 彼此一样,谁也得不着! 现在再没有人瞧不起这位自称来自云贵的人屠张弓了。 不消多久,屋子里的气氛便又像先前那般融洽起来。 当那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走出堂屋之际,堂屋屋顶上,也像飞燕一般,轻轻飘落两条灰色身形。 只听其中一人低声道:“这小子真有一手,人品、风度、气派、武功,无一不在众人之上,帮主要找一名护卫队长,我看这小子是个适当人选。” 另外那人闻声轻轻一哼,没有开口。 先前那人似乎有点意外道:“难道副座……” 那被称为副座的汉子又向前默默走了一段,这才以阴沉的声调,冷冷说道:“这小子什么都好,就只一点不好。” 先前那人怔问道:“哪一点不好?” 被称为副座的那名汉子冷冷地道:“外号!” 先前那人迟疑了一下道:“副座意思,是不是嫌他人屠这个外号取得太不雅?” 被称为副座的那名汉子道:“本座意思是说这个外号与这小子本人太不相称。” 先前那人道:“这个还不简单,以后只要遇上到过云贵的人,仔细打听一下不就得了。” 被称副座的那名汉子道:“那例用不着。” 先前那人带着几分阿谀意味哦了一声。 被称副座的那名汉子冷冷接着道:“明天分组时,便是一个很好的考验。如果这小子来路有了问题,到时候一定不肯使出全部真的功夫,只要这小子有所隐瞒,一定逃不出本座的眼光,那时你们瞧本座的手段就是了!” ※※※※※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晒谷场经过一番清理,已经变成一座临时的练武扬。 堂屋门前摆着一个兵器架,各种兵刃,应有尽有。 其中刀剑两项,则因有长短轻重之别,特分别备有六列之多。 兵器架旁,还放着一个活动的木人,上面以墨笔圈了很多小圈圈,大概用为演练暗器和点穴所准备的。 另外在场地四角,放着四张条凳,十二名应选者按号分坐四处,以便依顺序挨次人场。 申无害领到的是六号牌。 这时在这些应选者的脸上,几乎人人表情不同,有的兴奋,有的紧张,只有那位神棍吴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对即将开始的这场考验,毫无一点把握。 各人坐定不久,便从东西两厢中走出二十多名劲装壮汉。 这些壮汉,衣服完全一个样式,只有为首的那名麻子,身上加披了一袭深紫色的风衣。 申无害一眼便认出这名披着风衣的汉子,正是昨晚在三星酒店中,露出惊天三式中一式阴阳绞魂手,本待取那年轻人性命,结果被那年轻人一番花言巧语,并保证可以当上副帮主才将信将疑改变主意离去的方姓黑衣蒙面人。 看到这厮出现,申无害不由得暗暗点头。 好极了!这厮昨晚离开酒店时,只比他早了一步,今天就已以头目的姿态在这里出现,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无疑说明了那位冒牌的天杀星住在这附近。 当这个姓方的汉子走出厢房时,曾经漫不经意地满场扫了一眼,但申无害心里有数,这厮所注意的,只是他一个人。 这样看来,他昨晚的那番表演,总算没有白费,等会儿操练时,他只要再卖一点气力,大概就不难很快地见到那位冒牌的天杀星仁兄了。 二十多名劲装汉子分两排于堂屋前面站定,方姓汉子从怀中取出一本花名册,掀开一页,抬头喊道:“一号,吴师父!” 不知道是有意的安排,还是事有凑巧,第一个轮着下场子的,竟是那位神棍吴能。 神棍吴能应声起立,离座向场中走去,神色很不自然。 他在场中站定,抱拳四下一拱,然后立即拉开架式,打了一套太祖长拳。 申无害看得只直摇头,他觉得如果换了他是这位神棍,他宁愿再挨天清道人一剑,也不愿到这种地方来露丑出乖。 不过总算还好,四周那些汉子居然还给了他几下零落的掌声。 方姓汉子紧皱着眉头,用炭笔在册子上记了一个符号,等神棍吴能红着面孔离场返位之后,望了望册子,抬头又喊道:“二号,陈师父!” 所谓陈师父,便是那位自称当过红巾帮香堂堂主的方脸大汉。 在现场这十多名应选者之中,就是此人之仪表,最具威武气概。 当下只见这位红巾帮堂主在点着名字之后,立即走向兵器架前,从架上取下一把红缨大刀,然后大踏步向场中走去。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用不着看别的,单看这位红巾堂主走的几步路,就不难看出这位红巾堂主比那位神棍吴能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 这位红巾堂主走至场地中站定,广场四周,登时平静下来。 就连那个面孔上永远像笼着一团阴影的方姓汉子,这时也于双目中露出了注意的神气。 当下只见这位红巾堂主横刀平胸,以左手食中二指,搭着刀背,一个拗步族身,亮过例行礼数之后,随即原地迈开步法身形,将一套凤阳刀法从容施展出来。 凤阳刀法在武林中,并不算是一种有名刀法。 不过,这套刀法尽管在招式方面无甚出奇之处,但每一招每一式一经施展开来,都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刚猛之气,攻多于守,往往会使人产生出一种穷于应付之感。 这时广场四周的几十双眼光,几乎全为这套刀法所吸引,一个个屏息凝眸,都看得异常出神。 其中只有一个例外。 申无害! 别人这时两只眼睛都望着场子中央,只有他的一双眼睛,一直都在偷偷地望着那个姓方的汉子。 再过去三个人,就要轮到他了。 他已说出他的武功是一套绝户刀法,在他演练这套刀法之前,他必须先知道这厮对各种刀法究竟懂得多少?武林中使刀的人远不及使剑的为多,武林中有名的刀谱,却几乎是剑法的两倍。 一个练武的人,纵然能凭遇合练得一身绝艺,但并不一定就能同时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 他能成为刀圣的传人,只是一种巧合,并不是每一对师徒都能像他们师徒这般幸运。 如果这厮虽然练成惊天三式,对刀法却是一个门外汉,事情就好办多了。 因为他报出绝户刀法时,并没有经过详细思考,更未料到必须将这套刀法当众演练起来。 就像凤阳刀法一样,在所有的刀法中,绝户刀法只能算是一种二流的刀法。 而他对绝户刀法也并不比对其他任何一种二流刀法所知为多。 尽管他能不假思索地一口气指出天下各种刀法的优点和缺点,但他并不能代表将所有的刀法,都可以不差毫厘地演练出来。 所以,这厮如果在刀法方面是个行家,等下轮到他下场,就够他头痛的了! 广场四周,雅雀无声。 场中那位红巾堂主一口刀愈使愈快,这时只见刀光闪闪,如灵蛇游走,方圆三丈之内,均为一片森森寒气笼罩。 可是,那个方姓汉子却于这时,带着一脸冷漠的神情。掉开了面孔。 申无害止不住暗暗喊了一声糟。 俗语说得好: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任何一种武学,有的为了隐藏招式,有的为了美化招引,都不免偶尔掺进几式华而不实的花招,这种虚浮的花招,往往要较实用的招式,更能引人注目,但绝逃不过行家的眼光! 而现在的这套凤阳刀法,最大缺点,便是花招太多。 从方姓汉子对这套刀法的反应看来,可见这套刀法中的一些花招显然未能逃过这厮的一双利目! 这也无疑证明,这厮在刀法方面,实在是个不容蒙混的大行家! 在这种情形之下,轮到他下场时,他该怎么办呢? 陈姓汉子的一套凤阳刀法,很快地就使完了,全场均报以热烈的掌声,似乎除了申无害和方姓汉子之外,大家都对这位红巾堂主的一套刀法十分钦佩。 一下个出场的是百步镖杨全达。 那具活动的木头人,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当这具木头人移去场中心放定之后,那位百步镖杨全达先将木头人用力转动,然后绕着木头人打出一套拳式。这套拳式侧重翻腾滚跌,只见他人影忽东忽西,或起或落,满场游走,飘闪不定,颇似丐帮的醉仙拳法。 就在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只听这位百步镖杨全达突然扬声大喝道:“凤尾,期门,天听,曲池!” 他一口气喊出四处穴道名称,人也绕着木头人移换了四个不同的方位。 随着喝喊之声,四支飞镖,先后出手。 木头人仍在不停地转动。 只听一阵“卜卜”轻响过处,木头人转势渐渐缓慢下来,那位石步镖杨全达也跟着身形一敛,挺立当场,收住拳式。 众人瞧清之下,不由得轰然发出一阵欢呼。 原来那四支飞镖,不偏不倚,竟全打中了他口中喊出的四处穴道! 暗器能练到这种程度,确实不易。 百步镖杨全达退下之后,接着出场的便是那位粉楼怪客严太乙—— 第三十八章 三大护法 广场上的气氛,顿又严肃起来。包括那名主试人方姓汉子在内,似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粉楼怪客的武功,实为刻下十二名应选者之冠,大家显然都希望看看这位粉楼怪客的身手究竟如何? 粉楼怪客出场时,脸上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暮气沉沉的阴狠表情。 他从座位上站起之后,缓缓走向那个兵器架子,从兵器架子上信手取下了四支长短轻重不一的宝剑,然后这才转过身子,向广场中心走去。 众人不禁全都看傻了眼。 一个人一次使用四支剑? 就连申无害也猜不透这位粉楼怪客一人拿着四支宝剑,准备作何用途。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他可说无不了若指掌,他一时还想不出,有哪一派的剑法,一次使用四支宝剑之多。 不过,这个谜马上就揭开了。 因为那位粉楼怪客一走到广场中央,便将四支宝剑任意掷去四个不同的方向。 每支宝剑的间隔,远近不等,而每支剑插入地面的深度,也各不相同。 有的笔直竖立。 有的斜向一边。 因为没有一支剑人士的长度超过五寸以上,所以每支剑露出地面的那一段,一直微微颤动。 四支宝剑出手之后,只见这位粉楼怪客抱拳向四下一拱,随即发出一声清啸,双肩一晃,纵身而起,凌空窜升三丈来高。 然后,半空中一个折转,头下脚上,向第一支宝剑落去。 说来也真奇怪,偌大一个人的重量,在他一掌抵向那支宝剑的剑柄时,那支宝剑居然一点也没有弯曲。 就像一只蜻蜓歇在一株水草上那样稳定。 就在全场喊好声中,只见那位粉楼怪客又是一声清啸,人剑双双再度离地。 如掠水飞燕一般,斜斜飞向第二支宝剑! 谁也未瞧清这位粉楼怪客全身倒竖半空中,仅以一只手掌抵住剑柄,在无从藉力使劲的情形下,是如何拔起那支宝剑,以及用一种什么身法,再从地面窜跃起来的。 不过,当这位粉楼怪客飞向第二支宝剑时,他的一切动作,众人都看清楚了。 只见他在即将接近那第二支宝剑时,左臂倏然伸出,迅若闪电一般,将那第二支宝剑的剑柄轻轻搭住,然后一按一提,与第二支宝剑拔离地面之同时,第一支宝剑飞快向下插入,左臂则顺势往后一甩,将拔出的第二支剑,向后抛将出去。 第一支宝剑取代了第二支宝剑的位置,而向后抛将出去的第二支宝剑,则不差毫厘地又插入原为第一宝剑所占据的那个孔洞! 这份神奇的轻功,这份锐利的目力,以及这一份把握得恰到好处的腕劲,如非亲目所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全场不由得再度爆出一片喊好之声。 从第二支宝剑至第三支宝剑,经过情形,完全相同,而由第三支宝剑掠向第四支宝剑时,手法又变了。 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去拔那最后一支宝剑,而是像巨蟒吐信一般,在快要下落之际突然右臂一送,竟以手中的第三支宝剑剑尖,点在第四支宝剑的剑柄上,然后就凭两支宝剑作支柱,承受了整个身躯的重量。 众人不禁全都看呆了。 直到这位粉楼怪客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腰干一折,飘然落地,众人方始回过神来,而这一次的掌声,比上一次的更热烈,足足维持了一袋烟之久,方才慢慢停歇下来,连那名方姓汉子也忍不住点点头表示赞许。 底下,接着出场的是一名姓孙的汉子。 这姓孙的汉子,演的是一套掌法,虽然演来颇见功力,但因为众人刚刚看过了粉楼怪客的精绝表现,所以这位仁兄尽管卖尽了力气,获得的彩声却并不太热烈。 再下来便轮到申无害了。 “第六号,张师父!” 方姓汉子望着手中的花名册,信口喊了一声。 喊完还抬头四下张望一下,就好像申无害是怎么样一个人,以及如今坐在哪里,他都不大清楚似的。 申无害当然明白这厮是有意在做作。 不过,他已打定主意,由于有粉楼怪客之精彩表演在先,他觉得如果要引起这厮注意,俾能早点见到那位冒牌的天杀星,首先就拿点真功夫出来,压倒粉楼怪客。 所以,他一听到喊及自己的号数,立即打点起精神,向那座兵器架走去。 从东西两厢走出来的那些劲装汉子,因为多半不知道人屠张弓是何许人,所以当他离座山列时,谁也没有多望他一眼。 但广场四角的那些应选者,反应就完全不同。 心目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而现在大家看他走向兵器架,才知道他的专长原来是兵刃而非指掌功夫。 一个人在指掌方面,成就已如此惊人,在兵刃的造诣,那还用得着说吗? 所以,他一出场,场地四角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而一双目光,则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申无害走至兵器架前,从架上信手取下一口单刀,然后以另一只手,提起那具木头人,向场中走去。 练刀法要带这具木头人干什么呢? 申无害虽然知道众人不明白这种做法的作用何在,仍然我行我素,未作任何交待。 他将那具木头人在广场中央放下之后,也跟前几名出场者一样,把刀贴肘后,双拳一并,四下旋身,与众人见过了出场礼数。 接着,只见他像所有使刀者一样,持刀平胸,迈步活开身形。 惟一不同之处,就是他活开身形时,不是在空地上游走,而是绕着那座木头人疾行。 到目前为止,他是使刀的第二个人。 大家才已见过那位陈姓红巾堂主的凤阳刀法,所以这时众人在心底下,都不免暗暗有所比较。单就活身行式这一动作来说,两者这间,孰优孰劣呢? 结果大家发觉这位人屠张弓虽然有着一手惊人的指功,但在刀法方面,却似乎并不如何高明。 至少并不比刚才的那位姓陈的红巾堂主高明到哪里去。 而最令人感到惊奇和意外的是,当大家看他绕本人疾行数匝,正待瞧他于身形活开之后,在招式方面有所表现时,谁也没想到这位人屠张弓竟然一个收刹,仿佛业已演练完毕。 跟着只见他含笑抱刀将身躯四下一转,口中说得一声:“现丑了!” 然后也不理众人反应如何,便将那口单刀插回刀架,径自归回自己的座位。 众人你望我,我望着你,人人为之目瞪口呆! 这这算是哪一门子的刀法? 不过,尽管如此,这时场子上,还是响起了掌声。 掌声之所以显得稀落,是因为鼓掌的人,只有两个。 像这种不伦不类的刀法,居然也有人鼓掌? 这时人人反应相同,便是争着去找这阵掌声的来源。 他们很快地就找到了。 原来鼓掌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刚刚退场不久的粉楼怪客严太乙,另一个赫然竟是一位主试方姓汉子! 众人看清之下,不禁又是一呆! 因为先前连百步镖杨全达表现了那样精彩的暗器手法,两人都未见有所表示,如今却对人屠张弓这种不成玩艺儿的刀法大鼓其掌,岂非咄咄怪事? 就在众人惶惑不定之际,只见方姓汉子扭头对身边一名劲装汉子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话,那汉子面露讶异之色,点了点头,立即飞步奔向场心,一把提起木头人高高举在手里,然后绕场而行,扬声宣示道:“请大家看看这具木头人的三十六处主穴,上面的刀痕,便是刚才那位张师父留下来的。奉我们方副帮主口谕:在场诸位,如有人能照样做到,便可立即受封为天字组统领!” 全场一片死寂。 接着,就像天塌下来一般,欢呼与掌声并起,久久不绝,热烈空前。 结果,十二名应选者一一操演完毕,仅有五人人选天字组。 五人是:百步镖杨全达,竹叶青蔡三,如意嫂井弘,粉楼怪容严太乙,以及人屠张弓。 凤阳刀陈志云虽然在表演时获得不少彩声,最后仍被编入杀字组。 方姓汉子并于最后当场宣布人屠张弓为天字组统领,粉楼怪客严太乙则以天字组弟兄之身份暂兼杀字组统领。 ※※※※※ 当天晚上,申无害以天字组统领的身份,虽然没有能马上见到天杀帮帮主,却先认识了帮中的三大护法。 这三位大护法,有两个他是见过的。 他见过的两个,一个是那个在城隍庙口卖帽子的老人,一个便是在三星酒店负责第一关资格审查的那个年轻人。 他现在知道老人姓孙,名一缺,外号阴阳翁,是过去在冀北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一名巨魔,一身功力,已臻化境,据说双手能将一张生牛皮像撕薄纸一样撕得粉碎。 那年轻人名叫羊百城,外号黑心书生,至于师承出身,则未听提起。 而最使申无害感到意外的,便是三位护法中的另一位一个看上去绝未超过二十岁的少女。 这少女有着一副娟秀妩媚的面庞,尤其是上双眼睛,更为迷人。 当申无害第一次接触到这双迷人的眼光时,他便暗暗的警惕自己:阴阳翁孙一缺、黑心书生羊百城,甚至于方姓汉子,都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有这个年轻丫头,才是真正应该当心的人物。 方姓汉子在为他引见时,用的是宋姑娘,语气之间,显得甚是尊敬,也显得很生分,根本不像是以副帮主的身份在为帮中的护法们引见一名新进的统领。 申无害起先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后来,大家喝了几杯酒,他才由黑心书生口中慢慢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少女名叫宋巧巧,她的护法身份也和他的统领身份一样,取得还没有多久,她是前天进来的,只比他早了一天。 以这样年轻的一名少女,凭什么初入帮便受封为帮中的护法呢? 武功? 姿色? 抑或两者兼有? 不过,这些都不是申无害最关心的事。 他最关心的是这少女的姓氏。 宋巧巧是她的真名? 他知道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如非万不得已,很少会有更改自己的姓名。 就是改名,也很少改姓。 如果这少女名字是假的,姓是真的,那么她会不会是那位王屋掌门人奇幻手宋晓非的什么人呢? 这一点他当然不便向对方追问。 不过,如说这少女真是奇幻手宋晓非的什么人,他将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因为他这一次来到洛阳,如非意外地发现有人在冒用他的名号组帮招摇,他底下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王屋山,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该派那位前掌门人鱼龙掌宋知义。 恩师刀圣在遗言中对这位鱼龙掌下的总评是:貌似尊者,心毒如蛇,此人不除,武林迟早必蒙其祸。 王屋与洛阳,仅一水之隔,外间早就传说天杀星是刀圣的传人,如今这位天杀星又在洛阳秘密组帮,消息一旦传入这老儿耳朵里,这老儿还能睡得着吗? 所以,这少女的姓氏如果不是一种巧合,他可断定这少女十之八九必然是来卧底的。 方姓汉子虽然为他介绍了三位护法,但对自己之身世,却始终讳莫如深,只字未提。 席上几个人的酒量都很好。 申无害知道,在今天武林中,除了他的真面目,有很多事业已不成为其秘密,他的酒量,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在席上除了必要的酬答之外,他一直提醒自己不可喝的太多。 但是,那位宋巧巧不知道是别有居心是怎么的,却一直不肯放他过去。 她像开玩笑似的问这种神奇的刀法,是跟什么人学来的?练了多少年?叫什么名称?将来有机会肯不肯教于她? 这些问题,如按江湖规矩来说,本来应是一种忌讳,就像他想对方是不是来自王屋山,却始终只能闷在心里,不便出口相询一样。 可是,她问得那么自然,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容,语气中充满了天真,而她今天的身份,又是帮中的护法,你就是想不回答也不行。 还好这一类的问题,他为了日后应付那位尚未谋面的大杀帮主,早已有了准备,回答起来还算不太吃力。 最头疼的是,每次当他答复告一段落时,这丫头便举起杯子,要干一杯,以表敬意。 而那位黑心书生羊百城,为了巴结这丫头也跟在后面起哄。 往往这丫头敬他一杯,那小子也就跟着敬他一杯。 申无害当然不会在乎这几杯酒。 不过,他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丫头是不是由于事先有人授意,故意使用这种方式,在考验他的酒量? 他想到这里,戒心顿起。 他不能再喝了。 如今尔虞我诈,如同在唱一出戏,他不能在正戏尚未正式开锣之前,就被剔除他在戏中应该串演的角色。 他不想再喝下去,只是他心底的一种决定,他并不想马上表示出来。 因为他是一个懂得喝酒的人。 一个真正懂得喝酒的人,酒量好,只是条件之一,就像一个善泳者,必须在游得远之外,尚需懂得水性,才能在水中浮沉自如一样。 一个真正懂得喝酒的人,也须懂得酒性。 在酒席上,你如果想喝酒而找不到藉口,最好的办法便是声称你已经不能再喝了。 一听说你已不能再喝,敬你酒的人,马上会接踵而至。 甚至连真正不会喝酒的人,都可能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凑热闹敬你一杯。 强人所难,是人类天性之一,尤其在酒席上,最能表现无遗! 如果真的不能喝了,或是不想再喝,又怎办? 打瞌睡! 把一个人摇醒了,逼对方喝酒,对方就是喝了,亦无情趣可言,同时也很少有人会这样做。 申无害开始打瞌睡。 打瞌睡当然也有打瞌睡的技巧。 他要表现的,只是不能再喝,而非已经酒醉,所以他不能就这样一下倒下去。 他必须先经过几个必要的步骤,所以他先是眼皮欲睁还闭,继之答非所问,然后这才摇摇晃晃的向那位黑心书生身上倚靠过去。 黑心书生,一把将他扶住,笑向众人道:“张统领大概醉了。” 申无害闭着眼皮,摇摇头支吾着道:“我没……没……有醉,兄弟……酒量……还过得去……我……我还过得去……我……我还要敬……敬你们……一……一……一人一杯……酒呢?” 他伸出手去端酒,却将一杯酒给碰翻了。 黑心书生大笑道:“算了,算了,以后喝酒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老哥等下要是躺下来,我就倒楣了。” 以刻下在座诸人之年龄和身份,如果申无害醉了,由他来伺候照顾,可说义不容辞。 宋巧巧敲着桌子笑道:“来来来,酒不用喝了,我们来谈谈,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申无害倾身向前,摇晃着喷了口酒气道:“什……什么事?” 宋巧巧笑:“听说统领喜欢吃人心,有没有这回事?” 申无害眨着眼皮,露出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又向满桌子找了好一阵子,这才抬头茫然地道:“没……没有啊!人心在哪里呢?” 这一下连阴阳翁孙一缺和方姓汉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黑心书生羊百城轻轻推了他一把,含笑道:“宋护法问你是不是喜欢吃人心,并不是今天的菜里有人心,你听到哪里去了?” 申无害点点头,又打了个酒呃道:“我……我知道,人心……当然……好吃,只要有人请我吃……吃人心,我……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一……一……一定到!” 黑心书生笑着正要再说什么时,方姓汉子一使眼色,拦着说道:“张统领真的有点醉了,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办,去让喜娘她们泡点茶来,我们也好趁早歇歇,大家都不要再喝了。” 散席之后,申无害发觉做统领的第一件好处,便是有一个舒适的床铺,再也用不着像昨晚那样,跟众人挤在一起睡稻草堆,受那种百味杂陈的活罪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安逸。 因为他发觉方姓汉子虽然有着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但看来并不是一个难于应付的人物。 至于宋巧巧那个丫头。 他则于昨晚散席之后,就已想好应对之策。 这丫头看上去虽然精灵无比,但却有着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处处喜欢卖弄小聪明! 一个喜欢卖弄小聪明的女人,往往会将所有的男人都看成大呆瓜,男人遇上这种女人,有时虽有啼笑皆非之感,但要赢得这种女人的欢心,其实比什么都要来得容易。 你只须在必要时装装呆瓜就行了! ※※※※※ 第二天申无害醒得很早。 当他走出卧室时,厢房中出人意外地竟已坐满了人,除了方姓汉子、阴阳翁孙一缺、黑心书生羊百城和宋巧巧之外,还多了一个暂兼杀字组统领的粉楼怪客严太乙。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申无害马上想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能还是一件相当辣手的大事,否则气氛不至于如此严肃。 方姓汉子朝他点点头,他走过去,迟疑地道:“诸位怎么这样早……” 方姓汉子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宋巧巧望着他笑道:“张统领已经多久没吃人心了?” 申无害扫了其他诸人一眼,然后望向那丫头道:“宋护法的意思……是不是说……有哪一路不开眼的朋友,在准备找本帮的碴儿?” 宋巧巧大笑道:“张统领真是个聪明人,一猜就请对了!” 一顶高帽子,顺手奉上。 装呆瓜虽然不是一件好事情,但处在某种情形之下,你就是想不装也不行,所以这时申无害心头虽然不是滋味,脸上却浮起一片受用之色。 当下故意逊让道:“宋护法谬奖,卑属不过乱猜一通而已!” 宋巧巧飞了他一眼,又笑道:“不过张统领且慢高兴,目下送上门来的这批人心,能不能成为张统领的下酒佳肴,我看尚是未知之数,一个不巧,主客颠倒,咱们这几颗人心,或许会变成别人家的下酒之物也不一定!” 激将法出笼! 申无害心头这时忽然升起一腔冲动,他真想一步跨过去,将这丫头的脖子向后扭转,看这丫头不对门坐,而两眼望着后面墙壁时,脸上的笑是不是仍会如此“迷人”而“可爱”!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不过有了这种想法,却使他脸上的怒容显得很逼真。 他忍住一肚子火,哼了一声,转向方姓汉子道:“我说,副座既然有人找上门来,咱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不管对方来了多少,只要副座下道命令,交卑座带人去收拾就是了!” 方姓汉子拍拍身边那张凳子,点着头道:“来,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着办。本座已经派人打听去了,等有了确实的消息,咱们再采取行动亦不为迟。”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什么,到现在对方是何来路,我们都没有弄清楚?” 黑心书生羊百城抢着插口道:“来人身份早就清楚了,我们现在要打听的,是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以及来的都是那一级的剑士……” 申无害道:“剑士?”—— 第三十九章 天杀帮主 黑心书生道:“张统领来到中原之后,有没有听人说剑王宫这么一处地方?” 申无害道:“好像听人提过。” 黑心书生道:“我们申帮主与那位剑王可说是生仇死敌,前些日子,我们帮主曾一度身陷该官,最近刚从该宫脱困而出,这一次我们帮主筹组天杀帮,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与该宫在未来武林中一较短长……” 申无害心头忽然生出一个疑问。 方姓汉子与宋巧巧等人都是新近加入的,可以撇开不谈,黑心书生羊百城和阴阳翁孙一缺这一老一少,他们知不知道那位天杀帮主是冒牌货呢? 如果不知道,那位冒牌天杀星,是使了什么手段,才叫这一老一少,信而不疑,为其所用? 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共同设计的骗局,以这一老一少之精明过人,何以不担心被真天杀星闻讯找上门来? 只听黑心书生接下说道:“我们帮主心细如发,各方面均有周详之布置,方圆百里之内即令是风吹草动,可说都难逃过我们这位头儿的耳目。” 申无害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还好是男人,否则就凭这张利嘴,可能连那位如意嫂都要为之甘拜下风呢! 黑心书生又道:“就拿昨天夜里的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我们这位头儿预先在城里各大客栈中伏下眼线,我跟孙老说不定早就着了对方的道儿了。” 申无害实在忍受不了这股噜嗦劲儿,插口道:“既然城中各处都有我们的眼线,我们干嘛又要派人打听?” 黑心书生连忙接着道:“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候,一名衣着如乡巴佬的中年汉子忽然喘着气从院子中奔了进来。 黑心书生目光一转,面现喜色道:“啊,好,好,焦师父回来了!” 这姓焦的汉子一出现,厢屋中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申无害已从天字组的花名册上得知这汉子名叫焦戈,外号鬼影子,以轻功见长,过去是点苍门下弟子,在天字组二十四名帮众中,是相当得力的一把手。 方姓汉子等这位鬼影子喘定之后问道:“打听的结果怎么样?” 鬼影子焦戈抹抹额角,深深吁了口气道:“据说全是一个姓梁的家伙给宣扬出来的。” 方姓汉子微微一愣,道:“姓梁的家伙?” 鬼影子焦戈道:“是的,这厮自从在赵大个儿酒店里被我们羊护法剔除之后,一直怀恨在心,昨天正好碰上无情金剑等一行歇人四方客栈,这厮就赶去告密,说是天杀星目前正在洛阳一带,招兵买马,组织帮会,意欲与剑王宫为敌,并举出大通钱庄蔡掌柜作证人,说凡是新入帮者均必须缴交一张大通钱庄的银票,蔡掌柜慑于剑王宫之威势,据说也已招认了。” 黑心书生恨恨骂道:“可恶!” 阴阳请孙一缺哼了一声道:“当初老夫就指出这个方法不妥当,你们总是不信,须知留下活口,终究是个祸患,如果依了老夫,凡是不合格者,一律弓怕僻静之处,一刀打发上路,又何来今日之麻烦?” 申无害暗暗纳罕。 从十方罗汉口中,他猜测那位无情金剑在未能完成任务之际,能够逃过一死,已算侥幸的了,想不到这老家伙的福大命大,竟又获重用。这位无情金剑重登总管宝座,是否意味着剑王薛老鬼已获知麻金甲已无法再为其所用了呢? 方姓汉子板着面孔问道:“这个姓梁的家伙如今在哪里?” 鬼影子焦戈道:“据说无情金剑为了这厮之安全,已将这厮以黑衣剑士名义收在身边,所以这厮如今也跟大伙儿一起住在四方客栈里。” 方姓汉子道:“对方共有多少人?” 鬼影子道:“除了姓梁的不算,一共是十八个人。” 方姓汉子道:“哪一级的剑士?” 鬼影子道:“六名锦衣剑士,四名红衣剑士,其余七名,都是蓝衣剑士。” 方姓汉子又皱了一下眉头,没有马上开口。 申无害对这名方姓汉子不觉又有了新的估计,他发现这家伙不但本身有着一身上好的武功,而且显然还是一个相当难得的将材。 因为他并没有瞧轻了剑王宫剑士们的实力。 不管那位假天杀星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旦获得这样一名副手,都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 黑心书生羊百城接下去问道:“你有没有打听出来,这位无情金剑这次忽然带人前来洛阳,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鬼影子道:“这个小的没有能打听出来,小的只知道对方一行,原意并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因为对方起先只订了一天的房间,如果不是碰上姓梁的捣鬼,今天早上姓艾的可能早就带人离去了。” 黑心书生又问道:“昨天,姓艾的接得姓梁的报告之后,采取了一些什么样的行动?” 鬼影子道:“城隍庙、白马寺、祖师桥、状元坊、三星酒店、赵大个儿酒店,都去过了,小的真担心会不会找来这里……” 黑心书生转向方姓汉子道:“副座,你看这事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向帮主请示?” 方姓汉子缓缓摇头,道:“那倒用不着,如果连这么一点小麻烦,我们都应付不了,岂不成了饭桶。” 申无害觉得不能再沉默了,就是他不想开口,他的统领身份,也不容许他继续一言不发。 他望了那位粉楼怪客一眼,冷冷说道:“老严,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是咱们哥俩的活儿了,你严兄觉得这事如何处置才算得当?” 粉楼怪客缓缓往起一站,脸无表情地道:“走!咱们先去城里瞧瞧。” 申无害点点头,一面跟着站了起来道:“对,小弟也是这般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瞧瞧再说,老窝在这里穷蘑菇,总不是个办法!” 方姓汉子道:“两位要不要多带几个人去?” 申无害摇摇头,表示不必。 方姓汉子道:“那么就由两位先打头阵,到了城隍庙,相机行事,非万不得已,最好别与对方正面冲突,我这里再安排人手,随后为两位打接应就是了!” 进城之后,申无害悄声说道:“严兄,你看咱们两人,是走在一起的好?还是分开来各走各的,然后约一个地方碰头的好?” 粉楼怪客思索了一下,说道:“你我都非本地口音,而且又是空着双手,如果走在一起,极易惹人注目,分开来走也好……” 申无害道:“那么等会儿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粉楼怪客又想了一下,说道:“四方客栈对面有座茶楼,张兄可去那里占一副临窗的座头,由小弟一人先行人栈,如果无事便罢,万一有什么动静,张兄也好随时现身呼应。这样安排,张兄觉得是否妥当呢?” 申无害点一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好了!” 于是,两人就地分手,粉楼怪客径直进入四方客栈,申无害则向对街的三益茶楼走去。 因为时间还早的关系,这时茶楼上只稀稀落落的坐了六七名茶客,靠近窗口的几个座位,大部分都还空在那里。 天杀星申无害随意捡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他所选的这个位置,并不靠近窗口,因为他已发现刻下这六七名茶客之中,几乎有一半实际上都是那些剑士所乔装。 还好这几名剑士他以前都没有见过,否则以他目前并无太大变异之外貌,实不难一下就给对方辨认出来。 一名伙计含笑过来招呼。 申无害要了一壶龙井,两笼小笼包,一碗鸡汤干丝,以及少许姜片。 那伙计一听他如此吩咐,便知道他是个常泡茶楼的客人,当下不敢怠慢,忙不迭哈腰称是而去。 申无害等这伙计离去后,从容不迫的自腰间拔出旱烟筒,开始装烟打火。 这支旱烟筒还是他从那个孝子车夫姜回回那儿,连马车一起买过来的,今天算是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经过这一番刻意做作,那几名伪装茶客的剑士,果然放松了对他的注意。 一袋烟抽光,茶点也送上来了。 正当他插回旱烟筒,准备享用茶点之际,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又从楼下上来一个客人。 上来的是个面目俊秀、衣着人时的少年书生。 申无害抬头与这书生一打照面,心底下不由得暗暗喊糟。 原来这少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宋巧巧那丫头所化装! 他本想别过脸去,佯作没有看到,然后再相机暗示这丫头楼上此刻有剑士多人在座,行动须要小心,不可露出破绽。 没想到这丫头自作聪明,一上楼就开了口:“啊啊,真是巧极了,想不到张老大也在这里。怎么样,张老大,这一向生意可好?” 申无害无可奈何,只好起身招呼道:“原来是宋公子,请坐,请坐!” 那几名剑士见一名贵介公子竟与一名车夫模样的粗人如此热络,全忍不住以好奇的眼光,盯着两人上下打量不已。 这丫头犹不自觉,竟又接道:“严老二呢?你们两个,一向是焦孟不离,他今天怎么没有来?” 申无害又好气又好笑,但在那些剑士的监视之下,又不得不加以敷衍,当下只好赔笑回答道:“他上次跑了一趟扶风,路上感了风寒,这两天不舒服。” 他总以为这样一说,丫头也许会换个话题,万没料到这丫头竟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口中的“人不舒服”是“出了毛病”的切口! 他见丫头脸色一变,便知不妙,欲待拦阻,已告不及。 只见丫头两眼突然瞪得大大的,带着几分斥责的意味道:“既然严老二人不舒服,你怎么还有心情呆在这里?” 申无害耸耸肩,深深叹了口气。为了保留一点精力,他决定任其自然,不再开口。 事实上他就是想加以挽救,也已经太迟了。 那几名剑士互相交换一道眼色,其中一名剑士立即起身离座,往这边走了过来。 那剑士走近之后,笑道:“你们那位严老二,与在下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大名可是叫做严太乙?”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们都是熟人,你们就好好的聊聊吧。我叫的茶点,如果再不吃,就要冷掉了!” 他一边说,一边果然坐了下去,端起面前那碗鸡汤干丝,津津有味地开始吃将起来。 他对这些剑王宫的剑士知道得非常清楚。 他知道这些剑士自恃在武林中身份高人一等,平日不管遇上什么事,在没有套出真象之前,很少会先行出手。 为了平息胸中的一口窝囊气,他决定装聋作哑。暂时置身事外,先让这丫头自己一个去尝尝卖弄小聪明的苦果。 那丫头一听来人道出粉楼怪客的姓名,才知道自己一时失察,惹来大麻烦。 不过,这丫头总算还够镇定。 这时虽然变了变脸色,神情还不显得如何的慌乱,她转身瞪着那剑士,上下端详了一眼,板着面孔,冷冷说道:“你这位仁兄真是好没来由,咱们这里老朋友见面,随便聊上几句家常,干嘛你从中打岔?” 那剑士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在手上扬了扬,故意压低声音,作了个神秘状态,悄悄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已经清楚二位身份,这张票子也是大通钱庄的,五百两正,一文不短,怎么样,麻烦二位为在下作个引荐如何?” 丫头脸色又是一变,知道已经无法抵赖,忽然转向申无害道:“张老大,你来看看这人是不是疯了?” 一头说一面使着眼色,意思是催申无害来个先下手为强。 申无害本来还要再吊吊这丫头的胃口,但继之一想,又觉不妥。 这座茶楼与对面的四方客栈仅有一街之隔,从这次对方知道利用这座茶楼设伏来看,他猜想那个智多星方知一可能也在这次锦衣剑士的行列之中。 如果惊动了对面栈中的剑士,他现在的这副面貌,即使能瞒得过别人,也绝无法瞒得了那位智多星方知一! 要整这个丫头,以后有的是机会,万一功亏一篑,先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就划不来了。 所以,他先朝那丫头点点头,表示已经懂得她的意思,然后转向那剑士,手指着一个空位道:“这位朋友,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的谈。” 那剑士果然依言在一旁坐了下来。 申无害咳了咳,缓缓接下去说道:“小弟名张弓,外号人屠,不瞒你朋友说,敝帮兄弟,共分‘天’、‘杀’两组,张某人不才,目前便是敞帮‘天字组’的统领!” 宋巧巧那丫头站在一旁,一双眼睛愈瞪愈大,像是怎么也不相信申无害竟会当着外人,将帮中秘密一五一十如数家珍般宣泄出来! 申无害只当没有看到,声调一冷,接着说道:“不过,你朋友最好放明白点,如果是真心想加入敝帮,张某人愿代表敝帮帮主,致十二万分之欢迎,如果你朋友另怀目的,我们那位帮主是何许人,谅你朋友也该有个耳闻,到时候,你朋友可别后悔!” 那剑士以为申无害说的是真心话,闻言不禁欣然色喜,连忙急口辩白道:“在下确实全是一片诚心……” 申无害眼光一扫,冷冷接道:“既是一片诚心,那边与你同来的那几位朋友,你为什么不介绍他们与你一起加入?” 那剑士暗暗吃惊,口中却道:“当然,当然……” 宋巧巧那丫头,直到这时候才弄清楚楼上的剑士原来不止一个,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位天字组统领,处事果然够得上仔细精明! 那剑士吃惊之余,知道无法隐瞒,只得转过身去,招手也将另外那几名剑士喊了过来。 好在人屠张弓这个名号听来陌生之至,他一时还没有放在心上。 就因为他未将这位人屠张弓放在心上,所以他在向那几名伙伴招手之际,临时忍不住玩了一个小花样。 他在招手时,并未将五根指头全部伸直,除了拇指之外,他只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他留下了一根食指。 结果,那几名武士,也留下一人,来跟着走过来。 走过来的,只是其中的两名剑士。 这种小动作,当然逃不过申无害的一双眼睛。 不过,这一次他却装了一次马虎,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如非万不得已,绝不做杀风景的事。 别人当他傻瓜,他就装傻瓜,他认为这是一种权利每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都应该具有这种权利! 但有一件事,却使他颇感意外。 就在那两名剑士走过来之后,竟分别从身上取出一张大通钱庄的银票,面额都是五百两正,准备工作能做得这样周到,更使他相信在这次的剑士群中,一定跟来了足智多谋的人物,如只凭无情金剑那样的大老粗,是绝不会顾及到这些小地方的。 申无害接过那两张银票,脸上不禁泛起了一抹笑意。 揣着银票,伪装茶客,显然仅是对方整套计划中的一部分,可以想像得到的,在大通钱庄方面,对方必然也已安下伏兵,他觉得现在该是让宋巧巧这个丫头吃吃苦头的时候了! 于是他将三张银票一把交给那丫头,淡淡吩咐道:“这三张票子,你去大通兑现,他们三位,由我带去晋见方副帮主,等会儿你就不必再来这里了!” 那丫头似乎巴不得早点离开这处是非之地,闻言点了点头,立即下楼而去。 申无害等那丫头离去后,为了不使三名剑士生疑,乃又沉下脸色,向三人交代道:“这两天外面风声很紧,本帮业已暂时停止活动,这次对你们三人而言,可说完全是破格通融……” 那名为首的剑士忙说道:“是的,谢谢统领!” 申无害在桌面上放下一块碎银,站起身子,向三人点点头道:“好,现在你们跟我来,一个跟着一个,不要离得太近,走在路上时,最好装作大家都不认识的样子……” 四人全部走出茶楼之后,留下来的那名剑士,也跟着匆匆下了楼。 申无害走出西城门,立即放慢脚步,打发这三名剑士上路,并不会费很大的手脚,但他必须先选一个适当的地点。 前面不远,有座树林。 他决定就在那里动手。 在前面林中动手,有两点好处,他和粉楼怪客来的时候,走的也是这一条路,动完手之后,他可以就在林中等候粉楼怪客和宋巧巧那丫头前来会合。 他动手时虽不愿被人看到,但事后却必须有人证明这是他的功劳,有了这样一件大功劳,要见到那位冒牌天杀帮主,大概就没有多大困难了。 其次,他必须留下一个让无情金剑等人能够跟踪的机会。 天杀两组的帮徒,多半都是十恶不赦之辈,目前他以帮中统领的身份,虽然可以向这些剑士们下手,但却无法对那批帮徒动脑筋,他希望能藉这个机会,就在这座树林附近,来一个大会串,让那些剑士,为他分分劳。 申无害见三人全都跟入林中,突然转过身来,向三人笑着道:“要想加入本帮,有个规矩,三位知道不知道?” 为首那名剑士抢着说道:“知道,知道。” 申无害头一点道:“好,趁现在这里没有外人,就请你们分别将各人过去在江湖上的种种事迹简略地说一说吧!” 为首那名剑士第一个回答道:“在下名叫吴一德,外号血剑手,过去是皖南一家富户的护院,后来因为奸杀了主母,才化名投进了……” 这厮一时说溜了口,几乎就将“剑王宫”三字信口带出,还好申无害适时打出一个手势,才使他陡生警觉,及时住口,没说出来。 申无害的目的,只是想察言辨色,看看三人说的是不是真话,会不会冤杀了好人,他并无意要看这厮的笑话,所以他一听这厮口气要出毛病,便摆手未让对方再说下去,当下他点点头,又向另一名剑士道:“阁下呢?” 第二名剑士接着道:“在下姓李,外号过江龙,与这位吴兄是中表兄弟,过去我们两人,一直混在一起……”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两人既是中表兄弟,而且又一直混在一起,看样子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他来说,这样就已经尽够了! 所以,他不待对方话完,就又点了点头,转向最后那名剑士:“这一位呢?” 那名剑士犹豫了一下才道:“在下姓林名胜,外号玉面二郎,过去……过去……可说…… 从……从……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申无害一听便知道这位玉面二郎林胜是个木讷寡言的老实人,所谓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显是格于形势给逼了出来的。 在他来说,这样也够了。 于是,他像伸懒腰一样,双臂张开,缓缓伸出,那两名自称中表兄弟的剑士,嘴巴张大,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人已应手向两侧飞了出去,一直弹出三丈多远,方才叭哒一声,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申无害向那位发呆的玉面二郎点点头道:“你可以走了!伙计。不过,从今以后,阁下最好离开剑王宫,另谋生计,否则他们两人的下场,便是你阁下的一个榜样!” 那位玉面二郎听得剑王宫几个字,才如从噩梦中陡然醒转一般,带着一脸惊骇神色,急急纵身穿林而去! 玉面二郎林胜身形消失不久,随即便见宋巧巧那丫头,从树林另一边气急败坏的奔了进来—— 第四十章 杀手剑士 申无害佯作吃惊之状,迎上去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宋巧巧一边喘气一边跺着脚道:“那个姓艾的老杀才真可恶,姑娘几乎上了他的大当!” 申无害忍住笑,故意瞪大眼睛,露出意外之色道:“上什么当?” 宋巧巧恨恨不已地道:“没想到老杀才已在大通钱庄附近埋下暗桩,幸亏姑娘机警,早在进门之际,便留意到门口那两个闲散汉子不是好东西。” 申无害道:“后来呢?” 宋巧巧道:“后来,姑娘进门之后,那两个家伙突然消失不见,姑娘知情不妙,晓得那两个家伙可能已绕去后院,当下对那个接待的钱庄伙计谎称要和外面跟班的交代几句话,匆匆转身退出,那伙计脸色微变,口里虽然说着不打紧,一面却重重发出一声咳嗽……” 申无害道:“那么你还等什么?快跑呀!” 宋巧巧道:“我又不是傻瓜,当然不会再等下去,没想到那两个家伙,身法快得惊人,姑娘才转过一条街角,两人便从身后跟了上来,还好姑娘也不是一盏省油灯,出城没多久,便将两个家伙远远甩去身后……” 丫头说至此处,脸上不禁现出得意之色。 申无害心想:哼,人家这叫做放鸽引路之法,你这丫头中了人家的计都不知道,居然还在这里自呜得意! 宋巧巧目光一转道:“怎么只你一个人在这里?那三个家伙哪里去了?” 申无害笑着一指不远的空地道:“在那边躺着呢。” 宋巧巧朝两具尸体看了看,又道:“还有一个呢?” 申无害道:“溜了。” 宋巧巧道:“既然跑掉一个活口,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姓艾的那老杀才耳朵里,你怎么呆在这里,还不快快避开?” 申无害道:“等你啊!” 丫头似乎受了感动,含情脉脉瞟了他一眼,然后微微垂下头去,一边理着衣襟,一边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字,但声音听来是那么样的温婉、柔和、甜美;与这以前,就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女人就有这种较力! 往往仅凭一句话,一个微笑,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就能改变男人的观感。 只可惜一般女人多半不知道利用这种天赋可以溶化男人的利器,而一味在使男人生反感的口舌上逞能,或是在衣着和涂抹上死下功夫! 申无害笑了笑,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神色微微一动,急速地向前跨出一步,伸手一把揽住小妮子的腰肢。 小妮子冷然间防不及此,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麻雀一样,一面挣扎扑打着,一面骇然怒道:“你……你……疯了吗?” 申无害手臂一紧,低沉地道:“听说你颇精于易容之术,如果身上带有人皮面具,快拿一副替我戴上,有人过来了!” 小妮子面孔微微一红,这才知道是场误会。 不过,她在取出人皮面具之前,仍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意思似说:就算有人来了,你也用不着采取这种手段呀! 我又不是聋子,你就像现在这样告诉我,我难道会听不见不成? 小妮子在这一方面,果然是个行家。 手法之熟练,堪称罕见。 只一眨眼工夫,便为他将一张人皮面具戴得端端正正的。 而他也由一名车夫模样的青年汉子,于顷刻间变成一名四十出头,黄脸膛的中年人。 人皮面具戴好,申无害刚刚将手臂松开,两人四周,便如飞蝗一般,落下了七、八条身形,将两人团团围在核心! 落在两人正对头的,是一名身量高大的黑衣老者。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剑王宫那位侥幸逃过一死,而重作冯妇的大总管,无情金剑艾一飞。 在申无害来说,他当然不会将这么几名剑士放在心上。 可是,宋巧巧那丫头就不同了。 这丫头的一张嘴巴虽然能言善道,但像这种大场面,显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 不过,这丫头总算肚里还有点货色,这时尽管心头紧张,仍未忘却应变之道。 她一见那些剑士现身,立即闪身贴到申无害背后,运气凝神,以静待动。 申无害缓缓四下扫了一眼,他发觉他当初所猜测的,果然没错。 刻下四周,除了无情金剑之外,共有剑士七名。 七名剑士之中,蓝衣剑士和红衣剑士各占两名,其余三名均为锦衣剑士。 而在这三名锦衣剑士之中,果然就有着那位以心计过人见称的智多星方知一。 无情金剑看上去并无多大改变。 气派仍是那么样的凛凛含威,目光也仍是那么样的奕奕有神,只是气色却似乎憔悴多了。 这时只见他扭过头去,向身边一名剑士问道:“刚才去大通的,可就是后面那个妞儿?” 可见宋巧巧的易钗而弁,并未能瞒过这位剑宫总管的一双眼。 那剑士答道:“是的。” 无情金剑接着又转向申无害,冷冷问道:“朋友如何称呼?” 申无害道:“人屠张弓。” 无情金剑道:“朋友在天杀帮中职司何事?” 申无害道:“‘天字组’统领。” 无情金剑道:“何谓‘天字组’统领?” 申无害道:“一种职衔的名称,正如贵宫剑士级分五等,每一级剑士都有一名队长一样。” 无情金剑道:“贵帮成立多久了?” 申无害道:“不久。” 无情金剑道:“贵帮除张朋友带领的‘天字组’以外,还分哪些组?” 一个人官做久了,往往会于不知不觉中养成一种高高在上的习惯。 现在的这位无情金剑,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种人一开口,句句都是问句,要不然就是命令式的训词,或训词式的命令! 他一连向申无害提出了五个问题,一个连接着一个,根本就没有为申无害留下说话的机会。 而申无害的语气,始终都很平和,仿佛对方这样一直问下去,他就是回答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会感到厌倦似的,这使无情金剑对他产生出一种很好的印象,觉得眼前这名天杀帮的头目,外号虽然不雅,但人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可惜无情金剑心目中的那股好感,也只到此为止。 因为申无害并没有回答最后的那个问题! 申无害面孔微扬,淡淡一笑道:“抱歉得很,这是敞帮中的一个秘密,恕在下不便奉告。”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阁下如何称呼?” 无情金剑冷冷地道:“无情金剑艾某人,便是在下。” 申无害道:“阁下在剑王宫中职司何事?” 无情金剑:“全宫总管。” 申无害道:“何谓全宫总管?” 直到现在,这位剑宫总管才知道受了对方的戏弄。 因为对方问的话,除了将“朋友”改成了“阁下”之外,可说和他刚才所问的完全一样。 这位大总管察觉到受了对方戏弄之后,不由得为之勃然大怒。 当下面孔一沉,便有发作之意。 那位守在东南角落上的智多星方知一,这时突然闪身去到无情金剑面前,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后者脸色这才重又缓和下来。 智多星方知一跟着就在无情金剑身旁站定,而由原来身旁的一名红衣剑士,去东南角上递补了他的位置。 无情金剑等两名剑士分别站定后,才又抬起那张余忿犹存的面孔,注目问道:“你们那位天杀帮主,刻下何在?” 申无害正待开口,身后的宋巧巧忽然轻轻推了他一下,悄声说道:“不要再激恼这老鬼了,他们人多,若是动起手来,吃亏的是我们。” 申无害传音道:“依你看该怎么办?” 宋巧巧道:“跟他绕圈子说废话,慢慢地拖时间,然后再找个机会,趁对方不注意,奋力冲杀出去……” 申无害心中一动,暗忖道:我何不趁此机会,问问这个丫头,那位冒牌的天杀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接着传音道:“我们那位帮主,你见过没有?” 宋巧巧道:“当然见过。” 申无害又传音道:“他如今落脚在什么地方?” 如果换了平时,这个问题也许不会得到回答,如今这丫头竟想也没想就答道:“听黑心书生说,我们在北邙后山某处,已经找到一座天然石穴,地点严密,容积极广,可纳千人之众,不过,我晋见时,却是在城外的白马寺。” 白马寺! 还是白马寺! 这正应了用兵之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他原以为佛门清静之地,不会与为非作歹之徒发生牵连,想不到最后还是成了匪徒的窝藏之所! 当两人窃窃私语时,无情金剑始终显得很有耐心的在一旁等候着。 说出帮主的住处,不是一个小问题。 他觉得两人为了将来的责任,先商量商量,好有个默契,也是应该的。 所以他直等到申无害抬起了面孔,才干咳了一声道:“刚才我问的话……” 申无害笑了一下,缓缓说道:“后面这一位是敝帮的护法,刚才我们两人已经商量过了,关于阁下的这个问题……” 他故意顿住,没说下去。 无情金剑忙道:“怎么样?” 申无害不慌不忙地笑着接下去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阁下的这个问题,我们无法回答!” 无情金剑这一下真的按捺不住了,双目威棱迸射,蓦地上跨一步,戟指厉声道:“这位朋友,你最好放明白点,老夫如欲取你性命,可谓易如反掌。你朋友若是再像这样油嘴滑舌,戏弄老夫,老夫管教你血流五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你朋友不信,就不妨再说一句试试!” 宋巧巧赶紧推了申无害一下,意思要他打个圆场,别这么快把局面弄僵。 申无害目光偶扫,忽然传音道:“等下如果动起手来,你最好卸去衣衫除掉头巾,打开头发,立即回复你本来面目。” 宋巧巧有点紧张道:“干嘛要这样做?” 申无害笑道:“因为这些剑士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他们也许下不了绝情,正如你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多,一旦发生混战,到时候我可能无法兼顾……” 宋巧巧吃了一惊:“难道……” 就在这时候,东南角落上,那个与智多星方知一交换防守位置的红衣剑士,忽然像醉酒似的,向前歪斜着踏出一步,双臂一张,向前扑下,倒下去就没能够再站起来。 鲜血像冲天炮刚点燃时冒出来的火花一般,从他的背上激射而起,附近的雪地,顿给染红一大片。 宋巧巧又惊又喜,大叫道:“是严统领!” 灰影一闪,一人仗剑现身,正是粉楼怪客严太乙! 这位粉楼怪客的一身轻功,果然灵捷得惊人,只见他如蜻蜓点水一般,于落地之际,伸手一抄,已将那名红衣剑士的一口宝剑取到手中。 “张兄接剑!” 双脚落地,剑已抛出。 申无害伸手接住来剑,粉楼怪客道:“宋护法先退,我与张统领断后,快!” 宋巧巧不敢怠慢,立即提气腾身,向林外掠去! 一名锦衣剑士追上去意欲拦截,但为粉楼怪客横剑挡住。 另外一名锦衣剑士和一名红衣剑士,则双双持剑而上,将申无害的去路左右遮断! 凭这样两口宝剑,要想将申无害困在当场,自是办不到的事。 不过,申无害并无意立即脱身。 因为粉楼怪客仗着一身超绝的轻功,本可一走了之,但这位天杀组统领并未如此打算。 他以天字组统领的身份,当然不能表现得太差劲。 这样一来,就便宜了围攻他的这两名剑士了! 若在平常时候,他要取这两名剑士的性命,可说只是举手之劳,但现在因为多了一个粉楼怪客在场,他则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两人曲意周旋。现在,那位无情金剑反而闲了下来。 申无害一边与两名剑士周旋,一边偷偷的以眼角留意着粉楼怪客与那两名锦衣剑士的情形。 只要粉楼怪客一得手他就不再客气,也将这两名剑士打发上路,以便与这位天杀组统领共进退。 可是,他马上发觉,粉楼怪客在轻功方面虽然成就卓绝,但一套剑法却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同时与他交手的那名锦衣剑士,是锦衣剑士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所以两人杀得难解难分,一时胜负难卜。 现在他明白了! 原来粉楼怪客并非有意恋战,他没跟在宋巧巧后面离去,实在是碍着他这位天字组统领的关系,这位粉楼怪客,显然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就在这时候,林外远处,忽然传来宋巧巧那丫头的尖叫声。显然这丫头已被智多星方知一及三名蓝衣剑士拦住。 这下,申无害可给难住了。 在见到那名冒牌天杀星之前,这丫头对他将有很大的帮助。 如果这丫头真是鱼龙掌宋知义的孙女儿,对他来说,用处更大。 所以,在目前他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丫头落入智多星等人手里。 但是,这丫头的武功,可能只相当于一名蓝衣剑士,他如不立刻伸以援手,这丫头一定难逃被生擒的命运。 而这一边,他又不能一下表现得太突出,这种情形之下,他该怎办呢? 申无害正感左右为难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林边忽然出现两名衣着破烂的中年汉子。 两名汉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身材颇不相称。 不过,两人的年纪。看上去倒是差不多,大约都在三十四五岁光景。 两人现身之处,就在无情金剑身后不远。 无情金剑循声掉过头去,见来的只是两名愣头愣脑的乡愚,也就未予多加理会,仍然回过脸来,以全副精神,注意着林中几名剑士与申无害和粉楼怪客交手的情形。 那两名汉子见林中有人厮杀,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只见其中那个高大的汉子说道:“老二,你看,这些家伙多没有出息,像这种天气,不找个地方去喝酒,却躲在这里打架。” 那个瘦小汉子道:“真是没出息!” 那个高大的汉子眨了眨眼皮又道:“这几个家伙穿得都不坏,我看他们每个人身上,一定多多少少都有几两银子。” 那个瘦小的汉子道:“买两碗酒喝喝,总是够的。” 那个高大的汉子道:“他们这样打下去,一定有人非死不可。” 那个瘦小的汉子道:“是的,只要咱们等下去,咱们就有酒喝了!” 两个汉子说着,果然席地坐下,耐心的守候起来。 申无害一眼便认出这两名汉子正是云梦那一对有名的活宝兄弟,只因为两名剑士逼得太紧,一时无法分神招呼,这时趁无情金剑不注意,蓦地挥出一剑,这一剑看上去平淡无奇,实际蕴藏着好几个变化,那两名剑士急切问措手不及,只得双双撤剑后退。 申无害觑空忙向两兄弟高声喊道:“你们两个来得好极了,快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请你们喝酒,吃红烧肉!” 大宝一愣道:“这厮在跟谁说话?” 二宝道:“让我来问问他!” 大宝道:“快去!” 二宝依言一跃而起,大声问道:“喂,伙计,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申无害道:“贤昆仲。” 二宝转过头去茫然道:“贤昆仲?谁是什么贤昆仲?” 申无害马上知道用错了词句,当下连忙改口道:“就是你们兄弟两个!” 二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大宝已在身后抢着道:“那就对了,二宝,快答应他!咱们已好几天没有喝酒吃肉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个愿化银子请别人喝酒吃肉的呆瓜,机会可不能再错过。” 二宝点头道:“我知道!” 说着,向前跨出一步道:“伙计,你听到没有?大宝和二宝都答应你了,要办一件什么事,快说吧!” 申无害一面运剑护身,一面指着林外道:“外边有个俊秀的后生小子,正遭三四个使剑的家伙围攻,你们快去帮帮他的忙。只要我这个小兄弟不落入敌人手里,你们的一顿酒肉,就吃喝定了!” 大宝抢着道:“容易,容易!” 身子一滚,腾跃而起,第一个向林外奔去,二宝不敢怠慢,身形一旋,拔步便追。 两兄弟去势如箭,瞬息便于林外消失不见—— 第四十一章 以柔克刚 两兄弟来得恰是时候。 在林外不远的一片麦田里,宋巧巧在三名蓝衣剑士的围攻下,业已左支右绌,气喘吁吁,狼狈万状,身上那件天蓝缎面的狐裘,已被剑尖划得像一袭脱了线头的袈裟,东披西挂,裂口纵横,肩胛、胸口、腕臂等部位,有好几处已经沾满了血演和泥污。 不过,这丫头的一身武功,显然要较申无害所估计的为高。 她使用的兵刃,是一支长约尺五左右的铁尺,这种仅利于近身与徒手相搏的兵刃,与宝剑比较起来,在长度上,首先便居于不利的地位,何况人数方面,又是以一对三,而这丫头居然支撑了将近一盏热茶之久,说来也是够难得的了! 在此期间,那位锦衣剑士智多星方知一,也跟树林中的无情金剑一样,负手站在田拢上,仅在一旁采取戒备,并未加入战圈。 此刻这位智多星瞥及两条人影一先一后奔至,正待出声喝问之际,不意身躯高大的大宝,没有等他开口,已然腰身一弓,一头向他撞了过去。 智多星方知一来不及拔剑,只得闪身让开。 没有想到,这一对浑人头脑虽然简单,一旦与人动起手来,竟然也会使诈。 智多星方知一身子一偏,两兄弟已如大小两团旋风似的,一先一后自他身边一溜而过。 大宝一边向麦田中奔去,一边高喊道:“小子,别慌,大宝二宝来也。只要大宝二宝一到,你小子就死不了矣!” 二宝接口喊道:“是的,小子,沉住点气,咱们哥儿俩的一顿酒肉,全在你小子身上,你小子哪一天死都不打紧,就是今天死不得!” 宋巧巧已被三名剑士逼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去辨别来人是敌是友,当然更没有留意到两人说了些什么。 不过,她马上就弄清了来的这两名汉子,竟是两位大救星! 因为大宝口中发话,人并没有闲着。 他仁兄还是老一套,口中喊着,腰身一弓,就像一条蛮牛似的,埋头便向就近一名蓝衣剑士一头拦腰撞了过去! 二宝更绝。 他个子小,重量不够,自知大宝的那一手,他用不上,这时竟不顾田里一片泥泞,一个飞扑,先自摔倒,然后就像滚地葫芦一样,向另一名蓝衣剑士脚下滚了过去。五指曲张如钩,一把抓向那名剑士的足踝! 受攻的两名剑士仗着有智多星方知一挡阵,虽然听见有人来,一时均未在意。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如此轻易地突破了智多星方知一那一关,一瞬眼便已来到身边。 被大宝用头撞上的那名蓝衣剑士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人高马大,一路跑在前头,嗓门儿又来得特别洪亮,当大宝向他撞去时,他由于警觉得早,总算没给撞着。但是,另外那名蓝衣剑士,运气就差得多了。 原因是二宝身材瘦小如孩提,跟在大宝身后奔跑时,有大宝那副铁塔般身躯挡在前面,如非特别留心,发觉极为不易。 更加上二宝在蹿跃方面,本来就较大宝来得灵活,所以当大宝身形移开,这名剑士发现来的敌人是两个而非一个时,正待挥剑化解,已告慢了一步。 二宝人虽瘦小,腕力却极惊人。 他一把捞着那剑士足踝,使劲一扭一捺,那剑士立告应手仰天跌倒。 说来也是这个剑士活该倒霉。 云梦这对宝贝兄弟,人尽管有点囗气,但心肠却都颇为慈软,一除非万不得已,本是极少伤人。 二宝这时虽将这名剑士掀翻,但并未想到去伤害对方的性命。 可是,事有凑巧,就在这名剑士倒下之际,大宝恰好一拳抡空,笔直冲了过来,一脚不偏不倚,正好端在这名剑士的胸口上。 这一脚虽说出于无意,但分量却是不轻。 只听得一声脆响,后者的一排肋骨,顿告悉数断折。 二宝道:“大宝,你踩错地方了!” 大宝道:“没有关系,酒肉要紧。你快点起来,再把剩下的这两个家伙赶跑,咱们的一顿酒肉,就啖定了!” 二宝跃起道:“对,酒肉要紧!” 于是,兄弟俩一声叱喝,又分向余下的两名蓝衣剑士扑了过去。 那两名剑士无可奈何,只得撇开宋巧巧,宋巧巧见机不可再,掉头夺路便跑。 智多星方知一,大喝一声:“丫头止步!” 人如怒矢射出,仅仅一个起落,便已横剑封住去路。 宋巧巧自知不是这名锦衣剑士之敌手,只得打消逃跑意图,收步刹身,紧握铁尺,蓄势以待。 智多星方知一并没有马上动手,这位锦衣大剑士这时真正关心的,显然还是那两名与云梦兄弟交手的剑士,眼前这个黄毛丫头,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所以他将宋巧巧拦下之后,一双眼角仍然溜转在另一边交战中的四人身上。 那边两名蓝衣剑士,论武功其实并不在云梦兄弟之下。 两人吃亏的是,前此为了围截宋巧巧,两人均已耗去不少体力,而云梦这对浑人兄弟,不仅精力充沛,出手又都是怪异招武,诡谲刁钻,但却又全无章法可言,这使两名剑士为之大感头痛。 跟二宝交手的那名剑士,看来还可以勉强应付,而与大宝交手的那名剑士就苦了。 他在大宝那种几乎不知刀剑为何物,只知一味蛮攻死缠的打法之下,一上手便落了下风,而这位浑人却愈打愈起劲,直逼得那剑士节节后退、一点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智多星方知一看得不住皱眉,终于忍不住转向宋巧巧寒脸问道:“这一对蠢货,可就是传说中的云梦兄弟?” 宋巧巧这时虽已疲惫不堪,但一双眼光仍极锐利。 她尽管以前没见过云梦兄弟其人,不过,这对宝贝兄弟的大名她则耳闻已久,如今听对方这样提,她才为之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名帮助她的怪汉,就是江湖上常为人引为笑谈的云梦兄弟。 同时,她也已从对方神色上看出,情势显已渐对自己有利。 因为如非身后的云梦兄弟已经占了上风,对方当不致有此一问。 她应该告诉对方,说自己不认识这对兄弟吗? 她当然不会傻到这种程度。 现在,她决定还是采取先前她曾教过申无害的老办法,尽量设法拖延时间,挨一刻算一刻。 对方总共有十几名剑士,而自己这边虽只有五六人之多,但只要再耗上一会儿,方副帮主说不定就会带人赶到。 只要援兵一到,形势就会改观了。 所以她这时索性除下头巾,不慌不忙地理了理散乱的发丝,才向对方似假还真地反问道: “你问姑娘,姑娘问谁?” 智多星方知一怒声喝道:“既然这一对宝货你连认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横身插手来管这场是非?” 宋巧巧一咦道:“这就怪了!我怎么知道?你要想把事情查清楚,两人现在那边,你干嘛不去问他们两个?” 智多星方知一边上一步道:“你丫头少跟我耍嘴皮子,不让你丫头吃吃苦头,谅你丫头还不知道本大爷的厉害!” 说着,剑光微微颤动作势便待出手。 宋巧巧耳边忽然响起申无害刚才吩咐她的那番话:“等下动起手,你最好去掉长衫,除掉头巾,打开头发,立即回复你的本来面目,因为这些剑士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对于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他们也许下不了绝情……” 她先前并没有这样做。 那是因为她没有这样做的时间,而现在,她虽然有时间这样做,但一时又厚不起脸皮来。 不过,她很相信这番话的道理。 她马上想到另一个方法。 她知道对方意在恫吓,并没有真的存心动手,这从对方持剑的姿势上,可以看得出来。 她如果再出言顶撞,或是有敌意之表示,对方说不定也许会真的出手。 相反地,如果她不再开口,同时放弃抵抗呢? 这值得一试。 她如今抵抗亦属徒然,别说如今她面对的是一名锦衣剑士,就是换上一名蓝衣剑士或黑衣剑士,以她刻下的情况来说,结果都将没有什么分别。 既然后果已不能再坏到哪里去,试又何妨?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那支铁尺扔去,同时选了一块高地,侧身坐了下来,一面抬头冷冷说道:“既然剑王宫的剑士都是如此蛮不讲理,任杀任剐,悉听尊便,本姑娘成全你这位锦衣大剑士就是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 ※※※※※ 男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永远无法认清自己。 只要一有机会,几乎每一个男人都希望在行为上表现得高人一等,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个领袖群伦的英雄,是个君子,是个侠士! 无情金剑和智多星方知一刚才看着别人拼命厮杀,而自己却袖手一旁,无疑便是犯了这个毛病。 因为他们一个是总管,一个是锦衣剑士身份高人一等! 刚才的两场战争,如果无情金剑和智多星方知一不自恃身份,两场战事也许早就结束了。 可是,两人为了不损及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却宁愿看着自己的伙伴死亡,而视为理所当然! 如今也是一样。 如今这位锦衣大剑士只须再上一步,便不难将宋巧巧一剑结果,或是将这丫头先行点上穴道。 然而,这位锦衣大剑士却因为小妮子最后的几句话而迟疑起来。 武林中只有一座剑王宫,他不能忘了他是宫中身份最高的锦衣剑士。 什么人都可以蛮不讲理,但剑王宫的锦衣剑士却绝不能蛮不讲理! 这丫头责备得不错。 错的是他! 江湖上多的是千奇百怪的人物,云梦兄弟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丫头凭什么一定要认识这对宝贝兄弟呢? 难道以他堂堂一名剑王宫锦衣剑士的身份,论见识反而不如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不成? 一个人一旦自觉理屈辞穷,勇气往往便会随之消失。 这位一向以足智多谋见称的锦衣剑士,如今被眼前这丫头拿话一激,竟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当场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珠子转了又转,才又说道:“就算你不认识这对蠢货,那么,你们的头儿,就是天杀星那小子,他如今藏在什么地方,你丫头总不能也说不知道吧?” 宋巧巧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紧张的局面已成过去,如今她尽可凭藉三寸不烂之舌,跟这位大剑士慢慢地耗下去了! 于是,她又理了理发丝,拉正衣襟,然后扬脸道:“关于我们帮主的行踪,刚才我们那位张统领不是已经告诉了你们吗?” 智多星方知一怔道:“什么时候?” 宋巧巧道:“就在那边林中呀!” 智多星方知一忍不住再度面孔一沉,道:“你丫头是不是想藉这些废话在拖时间?” 宋巧巧暗吃一惊,但仍力持镇定,冷冷反问道:“谁在拖时间?拖什么时间?这样拖下去对本姑娘又有什么好处?” 智多星方知一怒道:“否则你为什么尽说不着边际的废话?” 宋巧巧道:“这是废话?” 智多星方知一道:“刚才在那边林中,当我们艾老总问天杀星那小子何在时,你们那个姓张的家伙声称无法回答,你丫头分明也听到了,如今你丫头却说他已告诉了我们,这不是废话是什么?” 宋巧巧道:“这只能怪你们那位老总性子太急,我们张统领答称无法回答。当然有他无法回答的原因,你们问了原因没有?” 智多星方知一不禁又是一怔。 是的,当时他们那位艾老总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现在想想,觉得他们那位艾老总的性子,的确是嫌急了一点。 他思忖着,一面点头注目道:“好,现在说出来也不迟,什么原因无法回答,你倒说说看!” 宋巧巧慢吞吞地道:“说到这一点,本姑娘却想先请教阁下一个问题。” 智多星方知一道:“什么问题?” 宋巧巧缓缓接着道:“我想请教阁下,如果你们那位剑王因事出宫,临走之际并未留话,说他要去什么地方,而事后却有人拿这个来问你们,请教你阁下将如何回答?” 智多星方知一闻言一呆道:“什么?你丫头意思是说那小子目前不在洛阳?” 宋巧巧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不过……” 智多星方知一忙道:“不过怎样?” 宋巧巧从容不迫地道:“不过你们可以等待,他虽然没交代要去什么地方,却说过在这三五天之内,一定会回来。” 智多星方知一这才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脸色一缓,忙问道:“如果他回来了,我们要等在什么地方才能等到他?” 宋巧巧沉吟道:“这个……” 智多星方知一赶紧接着道:“只要你实话实说,方某人担保绝不为难你。剑王宫的剑士,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你只管放心好了!” 宋巧巧能扯的都扯了,正苦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现在听得对方这样一说。不由得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话题。 她作作没有听清楚的样子,侧脸眯起眼缝道:“你说你姓什么?” 智多星方知一道:“方。” 宋巧巧道:“方圆的方?” 智多星方知一道:“是的!” 宋巧巧想了想,又道:“你们这一次出来,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万一你答应了,你们那位艾老总却不放本姑娘过去,又怎么办9” 智多星方知一胸口一拍道:“这个我已经说过了。你只管放心!我们艾老总,什么都听我的,只要是我答应下来的事,他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你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儿,谁都不难看得出来,你跟这批歹徒混在一起,显然是受了他们的诱骗,别说你今天并没有伤害我们的人,就是我们的几名剑士,今天全是折在你手里,只要你能知道改邪归正,我们也会放你一条自新之路。” 宋巧巧故意咬唇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这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前后望了一眼,倾身悄悄说道:“如果他回来了……” 宋巧巧拖延时间的目的是达到了。 只是这种拖延,对云梦兄弟来说,显然并没有多大好处。 ※※※※※ 大宝已经在开始喘气流汗。 这是胖子吃亏的地方。 人一胖,不管是虚胖或实胖,第一件输人的事,便是不能持久干什么事也不能持久。 二宝更惨。 因为二宝一开始就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再加上这一对浑人,都不懂得武学变化运用之道,时间一久,会的几招,都使过去了,再打下去,只有一切重新开始,但所使用的,还是那几招。 大宝由于拳路刚猛,对方多少有点忌讳,虽然没有什么花样,一时还不致落败。 二宝就不同了。 他个头儿小,在气势上无法压倒对方,取胜全仗着以灵活的身形,绕敌盘旋,忽前忽后,或左或右,蹈空隙,打冷拳,使敌人防不胜防,如今被对方摸清底细,长处登时都变成了短处。 因为他不知道虚实变化,出拳时路子都是一定的,对方尽可以逸待劳,守着一个固定方位,等着他攻过去。 所以,大宝这时虽然流汗喘气,却仍依然故我,二宝胸臂等处则已挨了好几剑,尽管伤口不深,血已流去不少。 二宝愈打愈生气,终于合开了那剑士,向大宝那边奔了过去道:“大宝,别打了,这两个家伙看来难缠得很,这一顿酒肉,咱们八成儿是吃不成了,咱们还是另外再去找个主顾吧!” 大宝也妙,说不打,就不打!双拳往外一封,将那名剑士挡开之后,就站在那里拭汗喘气,一点也不加以防范。 就好像只要他们两兄弟宣布不打,对方便会跟着自动住手一般。 那两名蓝衣剑士经过先后两场苦战,也累得什么似的,同时他们已看出两兄弟是一对浑人,再加上最后两人又从二宝口中,听出两兄弟替人拼命,原来只是为了一顿酒肉,像这种浑人,自然不值得与之计较。 所以,两人略事喘息,便提着宝剑,转身向智多星方知一和宋巧巧交谈之处走去。 宋巧巧舌灿莲花,一边敷衍着智多星,一边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这边的战情变化。 这时她见四人忽然没来由的一起停手,不禁暗暗着急。 就在这时候,左边那座树林中,突如怒鹰一般,飞掠出两条身形。 两条身形,一先一后,正是粉楼怪容严太乙和人屠张弓宋巧巧知道,这一下是真的没有指望了! 因为她一眼望去,人屠张弓还不怎样,粉楼怪客严太乙则一身是血,显已受伤不轻。 这位天杀组统领的一身轻功,的确令人钦佩,虽然一身是伤,身法看上去仍然是那么样的轻灵、潇洒、飘逸,几乎一点也看不出受了伤的样子。 两条身形刚刚掠出林外,林中叱喝声起,紧跟着又射出两条身形。 追出来的这两条身形,除了一名红衣剑士之外,另一个赫然竟是那位剑宫总管无情金剑艾一飞! 四条身形相继掠出后,林中便告归人一片沉寂。 可见粉楼怪客在这一战中虽然身被剑创,对方的损失,却更惨重。 到目前为止,天杀帮仅两人受伤,而且伤得都不算太严重,对方却已先后死去两名锦衣剑士,一名红衣剑士和一名蓝衣剑士,几乎超过了所出动人力一半以上。 宋巧巧因为坐的地方是在田垅的这一边,身前身后又分别挡着智多星方知一和两名蓝衣剑士,所以粉楼怪客掠出林外时,目光四下一扫,因未有所发现,便没有多事停留,身形落而复起。径向西北方疾奔而去! 申无害呢? 他看到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为这丫头担心。 他深知这丫头机伶过人,既然能由白刃相向,发展到与敌人面对面娓娓交谈,他相信这丫头必有自处之道,根本用不着他去为这丫头杞人忧天。 他真正感到有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云梦那一对活宝兄弟。 他原想绕经两兄弟身边,以传音方式,吩咐两兄弟跟着他一起离去,但继之一想,又觉这样做,似乎不大妥当。 因为两兄弟中的二宝好像已经受了一点伤,这时正由大宝扶持着,向官道方面走去,而对方那几名剑士。对两兄弟之去留,根本不注意,他若是对这两兄弟表现得过分关切,说不定反而会害了这对兄弟。 所以他决定以后再设法对两兄弟加以补偿,当下仍旧跟在粉楼怪客身后,也往西北方奔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端倪渐露 无情金剑追出林外,正待喝令智多星方知一与那两名蓝衣剑士分路包抄拦截之际,智多星方知一已然自动飞身一掠而起,促声道:“总管留步!” 跑在前头的那名红衣剑士,亦由智多星以手势吩咐另一名蓝衣剑士喊回。 无情金剑的面孔,难看得如同一块生锈的铁板,他恶狠狠地瞪着智多星道:“什么事?” 智多星方知一赶紧走上两步,凑在无情金剑肩耳之间,不知悄声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后者打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抬头冷冷地道:“你真相信这丫头的话?” 智多星方知一的眼角朝身后掠了一瞥,低低说道:“卑属当然不相信。” 无情金剑面孔一沉,冷声道:“既然连你……” 智多星方知一面露得色,诡秘地笑了笑道:“卑属虽然非常清楚这只是丫头的缓兵之计,不过卑属已另有安排,只要把这丫头带回客栈,将不愁这丫头不说实话,老总还记不记得我们这批蓝衣剑士之中那个杨敏雄杨老弟以前的出身?” ※※※※※ 申无害一脚跨入院门,院子里的冷落景象,不禁使他微微一呆。 “人呢?” 整座四合院里,静悄悄的一片,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广场一角,那座兵器架子,仍然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只是已仅剩下一座空木架,架子上的一些兵器,以及那具活动的木头人,业已全部不见。 怪了,人都到那里去了呢? 噢!他看到了在东厢屋檐下,那几个年轻女人,正挤坐在一张条凳上,在那里低着头,一边扎鞋底,一边晒太阳。 这几个女人,都不会武功,他的脚步声显然并未惊动她们。 申无害皱皱眉头,继续向院心中央走去。 心中则止不住暗暗纳罕:人忽然一个都不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姓方的副帮主,早上当他和粉楼怪客离去时,曾说过要领人随后支援,难道所有的人都被姓方的带走了? 可是,想想又不像。 由这里入城,路只有一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从城里出来,为什么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上呢? 那么,会不会是姓方的眼看大势不妙,临时改变主意,已将全部人手撤去宋巧巧口中所说的那座岩穴中去了呢?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皱一下眉头。 如此推测,虽然颇近情理,但似乎也不无矛盾之处,而最明显的一个理由,便是眼前的这几个女人。 因为以方姓汉子处事之果断和狠辣,如果所有的人撤走了,就不该还留下这几个女人。 即使嫌累赘,不得不留下,留下的也不可能是活口! 申无害思忖着,不由得又朝那几个女人瞥了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想法,忽又有了改变,因为他忽然发现在板凳那一头的地面上,还铺着一条破旧的草席,从草席露出来的部分,他看到了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 从那双脚交叉搁叠以及轻轻摇晃的姿态看来,使人不难猜想到它主人此刻的心情,该是何等的轻松愉快! 申无害心想:好小子,你倒蛮惬意的,别人都去流血拼命,你小子却躺在女人身边晒太阳。 他为了急于想看看这个幸运的家伙是谁,以及弄清这里数十名徒众全部不见踪影之谜,当下故意放重脚步,同时轻轻发出一声干咳。 那双脚像被毒虫螫了一口似的,突然一下缩了回去,接着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神棍吴能! 神棍吴能不知是因为难为情,还是太阳晒得太久的关系,一张面孔红通通的,就像是喝醉了酒。 当他从草席上拗身坐起,看清了来人是谁之后,这位神棍吴能就仿佛于无意中见了亲人一般,高兴得一下子便从地上跳了起来。 不过,喜悦之色并未在这位神棍面孔上停留多久。 当他抬头再度看清申无害肩上扛着的东西原来是一个人,而这个人竟是他们的那位统领粉楼怪客时,这位神棍的面孔,登时变成一片死灰! 那几个女人看到这情形,也都一个个面无人色,瑟缩地挤成一团,就好像申无害带回来的,不是一个受了伤的人,而是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申无害将粉楼怪客在草席上轻轻放下,一滴滴鲜血渗入席缝,宛如一条条爬行的红虫,瞬息之间便将一条草席染红了一大片。 他一面脱卸那件被血水浸透的外衣,一面望着神棍吴能说道:“方副帮主他们呢?” 神棍吴能经这一问,如自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瞪大眼睛,诧异地问道:“什……什么? 方副帮主?方副帮主……不……不……不是接应你们去了吗?哎唷我的妈呀,……我…… 我……我…还以为……我们这次出去的人,全部就只剩下你们二位哩!” 申无害不禁为之一愣道:“去接应我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神棍吴能适才显然是误以为自己这方面出去的人,在经过与敌人一场恶战之后,结果只剩下两人生还,才一下吓成那副样子,如今一听申无害的口气,知道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一颗心这才逐渐安定下来。 于是,连忙回答道:“就在你们二位出发不久,你们难道没有碰上他们?” 申无害没有开口,两眼望着自己的足尖,隔了好一阵子,这才点点头,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姓方的,无疑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狠辣得多,半路上忽然杀出这样一名可怕的对手,那位无情金剑看样子也只有认命了。 神棍吴能迷惑地说道:“依总座您看来” 申无害不想多加解释,当下用手指了指仍在昏迷中的粉楼怪客严太乙,道:“你懂不懂得如何包扎伤口?” 神棍吴能道:“懂。” 申无害道:“身上有没有刀创药?” 神棍吴能道:“有。” 申无害点点头道:“好,那么你们这位统领,就交给你了。他伤得并不重,是我怕他失血过多,才给他点上穴道的,一个时辰之后,他自会醒过来,我现在先去休息一下,方副帮主他们回来时,你再喊我一声。” ※※※※※ 倘若无情金剑是个女人,当他走进四方客栈后跨院,看到院中那幅怵目惊心景象时,相信他准会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但他没有,因为他不是一个女人。 他是无情金剑,剑王宫的总管,一个江湖上知名的剑术高手,一条硬铮铮的铁汉。 留在栈中的剑士,共计七名,三名锦衣剑士,以及红衣剑士和蓝衣剑士两名。 如今,七个人一个不少,长剑仍悬挂在每个人的腰际,每个人的衣服也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惟一不同的,是七个人已经变成七具僵硬的尸体。 七具尸体在院心里排放得非常整齐,三名锦衣剑士排在中央,两边排的是两名红衣剑士和两名蓝衣剑士。 三名锦衣剑士的尸体,间距相等,像个川字。 而两边的那两名红衣剑士和那两名蓝衣剑士,则头靠着头,脚向两边分开,有如两个正楷写的人字。 敌人得手之后,为什么还要将七具尸体排成这种形状呢? 很明显的,敌人无疑是有意要藉这种处理尸体的方式,告诉他这位仍然活着的无情金剑,他们下手时是多么的轻松从容,而这些剑王宫的剑士,又是多么不堪一击! 无情金剑木立于七具尸体前,目光呆滞,脸孔平板,有如一尊石像。 这一变故来得太意外也太突然了。 突然而来的意外变故,常会使人神志麻本,思绪呈现一片空白。 现在的这位无情金剑,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如今七具尸体虽然明明陈列在他的眼前,但这位大总管似乎仍难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种事怎会发生的呢? 如果现在死去的只是七名黑衣剑士那也还罢了,可是如今七人之中,不但红衣剑士和蓝衣剑士各占两名,而且有三名还是宫中倚为干城的锦衣剑士。 难道难道敌人凭藉的不是武功而是某种令人不胜防范的毒物?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并不止是无情金剑一个人。 因为这位大总管正待移步上前检视七名剑士的尸体时,另一个人已经抢先他一步,走到七具尸体之前,俯身仔细察看起来。 这个人正是那位硕果仅存的锦衣剑士智多星方知一。 无情金剑于是仍然留在原处,静候这位部下于检查过后提出报告,因为他知道他在这一方面并不比他这位部属更内行。 智多星方知一非常仔细地将七具尸体逐一检视了一遍,然后直起身子,神色凝重地摇摇头,表示七人并非中毒而死。 无情金剑注目沉声道:“有没有发现伤口?” 智多星摇头道:“没有!” 无情金剑道:“那么是死于某种罕见的掌力了?” 智多星点头道:“是的,一种柔中带刚,近乎如意玄功一类的掌力,内脏虽受重创,体肤却无异状。” 无情金剑目露精芒道:“你判定他们是死于如意玄功?” 智多星犹豫地道:“这正是卑属感到迷惑的地方。” 无情金剑道:“为什么?” 智多星道:“如意玄功乃武当派不传秘学,当今该派仅有上一辈的天奇道人怀有这份功力,就是该派本代掌门人天绝道人,据说也只练成了四成火候,天奇道人已闭关多年,当然不可能忽于此时此地出现,再说该派乃当今十大名门之一,与本宫向极和睦,即令天奇老道偶尔经过此地,似乎亦无助纣为虐,加害本宫剑士之理。” 他顿了一下,皱皱眉头又道:“但如说不是如意玄功,卑属一时还想不起当今武林之中,有那一派的掌功,会有这份精纯的火候……” 无情金剑思索了一下道:“把他们衣服脱下来,再看看仔细,任何一种掌力于伤人后,必然会留下一定的特征,是不是死于如意玄功,再看看清楚就会知道!” 智多星方知一正待上前动手之际,身后忽然有人淡淡接口道:“不必多此一举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别说脱下他们的衣服,就是剥光了他们的皮,我担保你们也不会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无情金剑回头看清楚发话的人竟是仍在两名蓝衣剑士监守中的宋巧巧,不由得勃然大怒,(目真)目厉叱道:“你丫头是不是因为本宫一下伤亡了这么多人,感到很得意?” 宋巧巧若无其事地注视着这位剑宫大总管,隔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爷爷说得一点不错,剑王薛老儿之所以不能像刀圣葛维义那样受人敬重,只为他做错了两件事。” 无情金剑一下僵住了! 智多星方知一和那另外三名剑士,也一齐瞪大了眼睛,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之色。 他们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居然敢以这等口气说话。 刀圣和剑王,乃武林中近百年来,仅有的两位偶像人物,平时谁也不敢直呼其讳,即令偶尔无意道及,也一定必恭必敬,不敢稍涉及亵渎。 如今听这丫头的口气,就像刀圣和剑王全是她爷爷的老朋友,在她丫头心目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一般。 这丫头的爷爷,会是谁呢? 宋巧巧缓缓扫了众人一眼,知道大家都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当下又将目光移注无情金剑面孔上,不慌不忙地接下去说道:“你们知道薛老儿做错的是两件什么事吗?我爷爷说:第一,他老儿不该广置姬妾,贻人口实,使人诉病好色之徒。其次便是不该选任了一位像你阁下这种心浮气躁、有勇无谋的总管!” 无情金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眼睛愈瞪愈大,眼珠子差点突出眼眶之外。 他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就是他的那位衣食父母,剑王薛应中,也从没有这样使他当众难堪过,如今竟被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儿,当面讥指为心浮气躁、有勇无谋,试问这叫他如何忍受得了? 智多星方知一一看便知道事情要糟,因为他十分清楚他们这位总管的脾气。 他心想:你丫头这样口出不逊,使他下不了台,别说你丫头的爷爷是刀圣和剑王朋友,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他也不会饶了你。 得罪了你那位爷爷,那是以后的事,至少跟前这一顿苦头,你丫头是吃定了! 他不是无情金剑,不管这丫头的爷爷是谁,只要是刀圣和剑王的朋友,他就不想得罪。 所以他这时赶紧走过来,横挡在无情金剑身前,手指着宋巧巧,一边使着眼色,一边佯装怒容,大声喝道:“你这娃儿也太放肆了,以你那位爷爷的辈分和年纪,他老人家也许有资格这样批评,但这些话又岂是你娃儿说得的?” 这个圆场,真是打得漂亮极了。 在宋巧巧方面,除了有眼色招呼在先不算,表面上听起来,虽像是她在挨骂,但细细品味这几句话,却几乎没有一句叫人听了不舒服。 而在无情金剑方面,也算找回颜面。 同时,这几句话又无异向无情金剑作了一次解释:话是一位有地位的前辈老人说的,这位前辈既然连剑王都敢批评,顺口说了他无情金剑几句,又算得什么? 无情金剑脾气虽坏,人并不笨,经过如此一番转折,道理想通之后,怒气也就逐渐平息下来,当下板着面孔向宋巧巧问道:“谁是你爷爷?” 宋巧巧道:“王屋有奇人,掌擅十八变,招演云改色,式发神鬼惊!” 无情金剑当场一愣道:“原来令祖就是” 智多星连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式,他先示意那三名剑士分别去守两厢高处,然后这才露出惊喜交集之色,压低声音道。“这样说来,姑娘这次投入该帮,也是出于令祖他老人家的授意了?” 宋巧巧点点头道:“是的,正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智多星回头望了无情金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这次未能先去拜会他老人家一下,否则我们也不会平白折损这么多人手了……”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身旁那几具尸体,接着问道:“适才姑娘叫我们不必去检查这些尸体,认为就是检查也不会检查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这是不是说,他们这次是死在什么人手里,以及那人用的是一种什么武功,姑娘完全清楚?” 宋巧巧点点头,同时叹了口气道:“杀死他们的那人,是个姓方的家伙,这厮目前是该帮的副帮主,至于这厮的来历,连我也不太清楚。” 智多星迫不及待地又问道:“这厮用的是一种什么武功,姑娘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 “什么武功?” “惊天三式!” 智多星像给人抽了一鞭似的,脸孔一下苍白了起来,两眼瞪得大大的,但一双眼珠子却如死鱼般没有一丝光彩。 他呆呆地望着宋巧巧,唇角牵动了一下,却未能说得出话来。 无情金剑也像听呆了一样,口中喃喃道:“惊天三式?” 宋巧巧又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从该帮一名外号黑心书生,名叫羊百城的护法那里,辗转探听出来的。自我得知该帮有着这样一名棘手人物之后,我一直想把这消息通知我爷爷,只是始终未找着机会。” 智多星费了很大气力,这才勉强定下了心神,像自语似的道:“惊……天……三……式? 这……这……怎么可能呢?” 宋巧巧道:“为什么不可能?” 智多星道:“惊天三式乃当今天台恨天叟阴谷玄创出来的一套武学,这姓阴的老怪物因为心胸狭窄。天性猜忌,不能容物,所以他一生之中,连徒弟也没有收一个,自这老怪物于三十多年前去世之后,这套武学便等于无形之中失传,如今这姓方的家伙,他是从哪里习得的呢?” 宋巧巧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得问你们啊!” 智多星愕然道:“问我们?” 宋巧巧道:“不问你们问谁?那个姓羊的小子,眼斜心不正,一直在打本姑娘的歪主意,姑娘不论问他什么,他都是有问必答,而这姓方的出身,也只有这小子最清楚。我因为怕引起对方疑心,一下不敢问的太多,如果再有几天工夫,我相信一定能够慢慢地套问出来,哪想到你们这批大爷突然光临,也不打听打听对方的实力,就想来个一网兜,现在事情全给你们弄砸了,不但是你们死了这么多人,连我们祖孙的计划,也等于一起泡了汤,你们想想气人不气人!” 智多星连忙赔笑道:“这一次我们的确嫌卤莽了些,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他拍着额角,想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事情也并非完全无法挽救,在下如今已想出一个亡羊补牢之策,姑娘不妨仍旧返回该帮,继续打听那姓方的来路,以及该帮目前共有多少徒众,老巢何在,实力怎样,这一边则由我们派人去跟令祖联络,姑娘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宋巧巧似乎并不十分同意这个办法。 她抬起头,本想要说什么,但好像有所顾忌似的,话到口边,忽又忍住,最后终于沉吟着点了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办了。” 智多星道:“姑娘要走,就得趁早,回去之后,可谎称这里因为死了很多人,大家忙着善后,一时疏于防范” 宋巧巧道:“这个倒用不着你操心,本姑娘自有更好的藉口。” 她已转过身子,向前走几步,忽又止步回过身来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 你们在与我爷爷取得联络之后,最好暂时惬旗息鼓,一方面火速着人回宫,多调一些得力的剑士来。别说那方副帮主,就是该帮那天杀两组的那两名统领,也都够你们头痛的。” ※※※※※ 荒凉的北邙后山,怪石嵯峨,林木阴森,一片死寂。 约莫近午时分,满是积云和落叶的山径上,忽然出现一条矫捷的身形,那是一个年轻人。 小径开始的一段,虽然狭仅容人,但继续走下去,却愈来愈宽。 它的尽头,是一间宽约亩许,可容数百之众的石室。 这时石室之中,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在石室的四壁上,扇面形开有五道石门,这五道石门显然可以通往五个不同的方向。 这时室中虽然无人,五道石门上却分别悬挂着一盏油灯。 五道石门,形式、大小,都是一样,年轻人毫不迟疑,穿过石室,向左边第二个门中走去。 因为走道中每逢拐弯的地方,就有一盏气死风灯,将走道照得清清楚楚。 这条地道虽然曲折,但路并不长。 年轻人只走了百来步,便在两扇紧闭着的铁门前面停住。 铁门上垂悬着一根粗绳。 年轻人将粗绳轻轻拉了三下,只听得喀搭一声,一块小铁板滑落,铁门上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孔。 一双灼灼发光的眼睛,在洞孔中往外张望。 青年人道:“是我。” 那人噢一声道:“原来是羊护法!” 小铁板向上升起,回复原状,然后铁门呀的一声打开。 黑心书生走进去,问道:“帮主在不在?” 那人道:“在!” 神态之间显得甚是尊敬。 黑心书生点点头,继续向里走去,转过甬道,那位天杀帮主的寝宫立即出现眼前,寝宫门口是一幅长垂及地的锦幔,锦幔里面,隐有笑语传出。 黑心书生掀幔而入。 如果是生人第一次走进这座寝宫,一定会为眼前这座寝宫中精美得近乎奢华的布置,惊愕得目瞪口呆! 这座寝宫约五丈见方,地上铺着波斯地毡,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以及名贵的刀、剑、琴、笛、箫、弓之属。在寝宫的中央,安放着一座形式古雅的高脚钢炉。 钢炉的后面,是一张锦榻。 锦榻上这时正面对宫门,侧身斜躺着一名脸垂薄纱、双目炯炯的蓝衣中年人。 这名蓝衣中年人不消说得,自是那位冒天杀星之名,创立天杀帮的帮主无疑了!—— 第四十三章 神手鲁班 黑心书生羊百城在这天杀帮主面前。显然是一名相当得宠的心腹人物,这从两者之间丝毫不拘细节,不难看出来。 因为黑心书生一进入寝宫,就好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他非但没向锦榻上那位天杀帮主来那套请安问好的俗礼。 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便一径走去榻旁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 蓝衣蒙面人挪移了一下身子问道:“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黑心书生道:“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出帮主所料,人屠张弓那个家伙,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货!” 蓝衣蒙面人笑了笑道:“结果他果然自告奋勇要去打头阵?” 黑心书生点头道:“是的,在他怂恿之下,那个粉楼怪客也跟去了。” 蓝衣蒙面人道:“你看这两个家伙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黑心书生沉吟道:“这很难说。” 蓝衣蒙面人道:“为什么?” 黑心书生道:“如果论实力,两人当然不是对方那些剑士的敌手。不过,这两个家伙也的确有一套,尤其是姓严的那一身轻功,更是出神人化,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两人见机得早,不贪功恋战,或许能侥幸脱身,也不一定。 蓝衣蒙面人点点头,转脸望着屋顶,隔了一会,才又问道:“那姓方的呢?” 黑心书生道:“两人离开不久,就带人进城去了。” 蓝衣蒙面人道:“你肯定这姓方的一定能将栈中留守的那些剑士全部收拾下来?” 黑心书生道:“我担保!” 篮衣蒙面人又想了想,忽然抬头道:“你认识这姓方的有多久了?” 黑心书生道:“很久了。” 蓝衣蒙面人道:“你说这姓方的已将一套惊天三式练有八成火候,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黑心书生道:“绝不夸张。” 蓝衣蒙面人道:“你们当初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黑心书生道:“扬州。” 蓝衣蒙面人道:“妓馆里?” 黑心书生道:“是的。” 蓝衣蒙面人道:“然后你们便在一起联手作案,一起吃喝玩乐?” 黑心书生道:“是的,先后计达两年之久,从没有失过一次手!” 蓝衣蒙面人道:“而在这两年之中他也从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这一套惊天三式是从什么人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黑心书生摇头道:“没有。” 蓝衣蒙面人道:“你有没问过他?” 黑心书生道:“当然问过。” 蓝衣蒙面人道:“他怎么说?” 黑心书生道:“他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笑而不答。” 蓝衣蒙面人轻轻叹了口气,便没有再说什么。 黑心书生似已瞧透他们这位帮主的心意,当下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有好多事,是急不来的……” 蓝衣蒙面人霍地掉转面孔,双目中闪泛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芒,不稍一瞬地望着黑心书生,似乎非常迫切地在等待着后者说下去。 黑心书生故意避开他们这位帮主的视线,微微仰起面孔,像在追忆似的,缓缓接下去道: “我跟这家伙先后在一起共处了两年,平日间从不曾分过彼此,就只除了一件事。” 蓝衣蒙面人道:“一件什么事?” 黑心书生道:“从没在一起洗澡!” 蓝衣蒙面人道:“哦!” 黑心书生道:“两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能在一起作案、喝酒、赌钱、玩女人,而其中一个竟始终不愿当着另一个脱光身上的衣服,这不是很可笑吗?我当初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才发觉道理似乎并不难懂。” 蓝衣蒙面人又轻轻哦了一声。 黑心书生诡秘地笑了笑道:“帮主懂得我这样说的意思吗?” 蓝衣蒙面人眨了眨眼皮道:“你意思可是说,这家伙不肯当着你面脱去衣服,是因为贴身藏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黑心书生点头一笑,面露得色道:“这是惟一的解释,但那是一件什么样贵重的东西呢? 珍贵古董?我敢说都不是!” 他又笑了一下道:“我虽不敢断定这家伙藏着的究竟是一样什么东西,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敢肯定,只要能将这样东西设法弄到手,必不难弄清楚这家伙的来历出身,甚至还可以弄清这家伙的一套惊天三式究竟是如何练成的!” 蓝衣蒙面人不住点头,黑心书生压低声音又道:“所以,我说” 就在这时候,一阵轧轧轻响,后面石壁上,忽然出现一道门户。 暗门开启之后,首先传送入耳的,是一阵断续隐约的叮咚之声,似乎有人正在官后地腹中,从事某项挖掘工程。 接着,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中,一名身材窈窕的绛衣少妇,领着两名青衣小婢,自暗门中走了出来。 黑心书生羊百城对蓝衣蒙面人的态度虽然随便,但一见这位绛衣少妇现身,却起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道:“夫人好!” 绛衣少妇含笑颔首为礼,同时转过身去向那两名小婢道:“羊护法来了,你们快去张罗点酒菜,为羊护法驱驱寒气。” 那两名小婢应了一声,返身又向暗门中走去。 黑心书生羊百城直等到绛衣少妇在锦榻一角坐下,方才坐回原处。 蓝衣蒙面人望着绛衣少妇问道:“后面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绛衣少妇笑答道:“快了!枢纽均已安装竣事,如今仅剩下几枚钉子还没钉上,大概再有个把时辰,就可以全部收工。” 蓝衣蒙面人道:“所有的机关,有没有他们师徒当初所说的那般巧妙?” 绛衣少妇道:“巧妙极了,老家伙真不愧他那个神手鲁班的外号,放眼当今江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他们师徒这等手艺。” 蓝衣蒙面人点点头,忽又转向黑心书生道:“小羊,我还忘了问你一件事,前天你说,关于本帮的财源问题,你已想到一个初步解决的办法,当时我因有事急着进城,没有来得及详细问你,你当时这样说,不是开玩笑吧?” 黑心书生道:“当然不是开玩笑。” 蓝衣蒙面人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行不行得通,趁现在无人,你倒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看。” 黑心书生微微一笑道:“这次人选天字组的五个人,他们的出身和武功,以及投靠本帮的动机,我已经记录下来,那本花名册也呈交帮主,帮主有没有对那本花名册仔细翻看过?” 蓝衣蒙面人道:“翻是翻了一下,只是并没有仔细看。” 这位天杀帮主像是迷惑,目光一眨,忍不住接着道:“我们如今谈的,是本帮的财源问题,你干嘛忽然提起这五个人来?这五个人,跟本帮的财源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黑心书生笑了笑道:“怎么没有关系?关系太大太大了!” 蓝衣蒙面人道:“什么关系?” 黑心书生道:“帮主最好再把那本花名册拿出来,仔细看看,其中百步镖杨全达和竹叶青蔡玉这两位仁兄,投来本帮的动机!” 蓝衣蒙面人转向绛衣少妇吩咐道:“韵凤,你去把那本花名册再拿来我看!” 绛衣少妇应了一声,盈盈起立,向宫后走去。 那两名青衣小婢,恰于这时端着一只盛满酒菜的木盘,从暗门中走了出来,由空着双手的那名小婢,搬来一张茶几,另一婢放下木盘,两婢添过了酒,立即悄然远远退去一角。 蓝衣蒙面人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抬头问道:“姓来的那个丫头,哪里去了?” 黑心书生道:“也跟去了。” 蓝衣蒙面人道:“是和姓方的他们一起?” 黑心书生道:“不,她是一个人单独出发的,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对人屠张弓和粉楼怪容严太乙这两个家伙还不十分放心,这丫头的易容术堪称一绝,人也机伶无比,由这丫头暗中跟去,察看两个家伙行动是否可靠,可说是再适当没有的人选了!” 蓝衣蒙面人道:“那么丫头本人呢?她的出身来历,我叫你查一下,你查过了没有?” 黑心书生点头道:“已经查过了。” 蓝衣蒙面人道:“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丫头的家,是不是真的住在东门郊外宋家村?家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祖父?” 黑心书生道:“一点不假。” 蓝衣蒙面人又道:“从居处布置上看上去,像不像是一个曾以卖解为生的人家?” 黑心书生道:“这是证实丫头陈述是否可靠的关键所在,自然不容忽略过去。据前去侦察的人回来报告:丫头的那位爷爷,双目虽已失明,腰腿仍然十分健朗,不难一眼看出是个曾练过武功的人。同时,在老人住的屋子里,也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卖解的道具,如皮鼓铜锣、流星锤、网索、云梯、生了锈的刀剑等等。” 蓝衣蒙面人又道:“你是派谁去侦察的?” 黑心书生道:“鬼影子焦戈!” 蓝衣蒙面人似乎对鬼影子焦戈这名天字组帮徒的能力颇为信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下去。 这时绛衣少妇已将那本花名册,连同一盏罩灯,一并取至。 绛衣少妇取来这本花名册,显然是黑心书生私下特别设计的。 因为一般帮会的花名册,多半都像流水帐一样,顺着次序,一人一行,上面记的,不外是一个人的姓名、外号、年龄、籍贯,比较详细一点的,最多再加上一条所习武功或所使兵刃的注脚。 而现在的这本花名册,有关一个人的记录,竟达满满一整页之多,记载之详尽,于此可见。 蓝衣蒙面人自绛衣少妇手中接过花名册,匆匆翻过前面几页,然后停在百步镖杨全达那一页上,凑着灯火,仔细的观看起来。 黑心书生在太师椅上改采了一个舒适的坐姿,神态悠然地喝着酒,眉字之间流露出一派洋洋自得之色。 蓝衣蒙面人一页还没有看完,就止不住发出一声轻呼,讶然抬头道:“什么?四千两黄金?有这么多?” 黑心书生缓缓坐直身子,笑着道:“不折不扣的四千两!在三年前,这件劫案,曾经轰动一时,那时我跟姓方的恰巧也在江南,我们原想来个黑吃黑,只是始终打听不出是那一路人物下的手,结果只好死心,想不到山不转路转,这厮被鬼迷了心眼,竟又自动送上门来,想想真可笑!” 蓝衣蒙面人道:“镇江信义镖局失掉这宗镖货,岂不要为之关门大吉?” 黑心书生道:“听说镖局典质尽光、刚好够赔,由于这一打击,三年多来,镖局一直处在半体业状态中,对稍微有点分量的镖货,始终不敢再接。” 蓝衣蒙面人点点头,没有开口。 黑心书生又笑了一下道:“虽说事隔三年,多多少少,不免要被这厮用掉一部分。不过一个人不管如何会挥霍,我想一年有个三五十两金子,总该尽够了,剩下来的数目,还是够瞧的!” 蓝衣蒙面人翻了一页。 黑心书生接着说道:“至于竹叶青蔡三的这一部分,这厮虽然没有说出一个确实的数字来,但依我猜想,必然也很可观的。” 蓝衣蒙面人轻轻一哦,抬头注目道:“何以见得?” 黑心书生指着那本花名册笑道:“这上面的记录,可说一字不易,全是那厮亲口招供出来的。根据我们这位蔡大仁兄自己的说法,他所以要杀掉他那位活命恩人,一共为了两件事,一是女人,一是财富!不过在我看来,所谓女人,显然只是一种藉口,对方的庞大财富,无疑才是这厮下毒手的真正动机!” 蓝衣蒙面人道:“你这种猜测,可有什么根据?” 黑心书生微笑道:“根据非常简单,如果只是为了女人,他尽可与那女人共谋私奔,而根本用不着为了一个女人而杀人。我黑心书生的一颗心,已经算是够黑的了,这种事就是换了我,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而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在哪里?” 蓝衣蒙面人微感意外道:“那个女人没有一起跟来?” 黑心书生笑道:“什么女人?除了那天晚上在酒店里,听他提了一下之外,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女人的影子!” 蓝衣蒙面人道:“那么那笔财富呢?他并没有说出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万一只是有限的几千两银子,岂非有点犯不着?” 黑心书生笑着又指了一下花名册道:“那上面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么?‘一笔惊人的财富’!惊人两字,可不是我为了夸张故意加上去的。至于这笔财富,是否真如这厮所说,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敢说我完全相信。” 蓝衣蒙面人道:“你凭什么相信?” 黑心书生笑了笑道:“凭这厮过去在黑道上的身份!我们都知道,人有好几等,在一名以乞讨为生的叫化来说,三五两银子也许就不失为一笔惊人的财富,但如果是一位大富豪,即使是三万五万,说不定也不会放在眼里。竹叶青蔡三这厮虽说不上是什么大富豪,但如以这厮在今天黑道上的地位来说,他既能为了对方的财富,而忍心下手谋害一名活命恩人,这笔财富就绝不会是个小数目!” 蓝衣蒙面人听着不住点头,但却显得有点迟疑不决地道:“可是” 黑心书生道:“帮主是不是担心这两个家伙不肯说出藏金的所在?” 蓝衣蒙面人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倒不担心。” 黑心书生道:“否则帮主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见蓝衣蒙面人沉吟不语,紧接着又道:“如果能将这两个家伙的藏金统统硬逼出来,以白银计算,就是少说点,也该有十万两左右,有了这一笔钱,目前帮中的困难,不是都解决了吗?” 蓝衣蒙面人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话是不错,只是他们两个,如今都已是本帮的人,同时天杀两组之中,一定也有不少人知道他们身怀巨金,一旦两人突然一起失踪,必然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再说……” 黑心书生截口笑道:“为什么一定要两人一起失踪呢?一个一个的来,分成两次进行,难道这就不行吗?” 蓝衣蒙面人道:“那么,依你看来,两人之中,先从哪一个开始比较妥当?” 黑心书生说道:“当然是百步镖杨全达!” 蓝衣蒙面人道:“用什么方法?” 黑心书生笑道:“我已在姓方的面前透露过了,说帮中亟待物色一名护卫队长,在天字组中,除了人屠张弓和粉楼怪客严太乙两人,这厮的武功,可说是相当出众的一个,如果帮主同意,我明天就可以护卫队长的名义将这厮传进宫来。” 他又笑了一下道:“只要这厮进了宫,我想他就是铁打的金刚,也不愁他不乖乖就范!” 蓝衣蒙面人说道:“以后呢?别人可以不去管它,在姓方的面前,又将如何交代?” 黑心书生笑道:“这个更简单,无情金剑那个老小子这次受挫之后,一定不会就此甘心,等该宫第二批剑士赶到,必然还有一场血战,到时候在我方伤亡的人手中,多添上一具护卫队长的尸体,该算不了什么吧?” 蓝衣蒙面人点点头道:“就这样办好了!” 黑心书生羊百城离去不久,寝宫后面的地道中,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嗽声由远而近,接着从暗门中出现一老一少。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面带病容、腰背佝偻的老人,跟在老人身后的,则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面目端正老实,背着一只工具袋的少年人。 这一老一少,正是神手鲁班师徒。 师徒进入这座寝宫,算起来快有三个月了。 在过去的三个月中,师徒二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一刻停过手。 宫中的地道和石室都是原有的,师徒二人的工作,是为寝宫后面的这一部分,安置门户和机关,以及在原有的地道之外,另辟一条秘密通路,以备发生紧急情况时,可由这条秘密通路,于人不知鬼不觉中,悄悄逸出宫外。 这三个月来,蓝衣蒙面人为了补偿师徒二人工作的辛劳,一日三餐都供应师徒二人最好的伙食。 老人喜欢喝茶,蓝衣蒙面人甚至还特地差人去城中茶庄,为他买来三钱银子一两好茶叶。 总之,师徒二人无论需要什么,都并不立即照办。 但尽管如此,三个月下来,这位神手鲁班看上去还是足足像老了十多岁。 当这对师徒自暗门中走出之后,蓝衣蒙面人竟破例下榻,含笑上前,掺着老人,扶到黑心书生刚才坐过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 绛衣少妇也去亲手为老人倒来一杯热茶。 蓝衣蒙面人带着几分歉意道:“姜师父,这些日子,辛苦你们师徒了!” 神手鲁班忙道:“帮主好说……” 话还没完,忽然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咳嗽在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虽算不上是什么大毛病,但如果咳得太厉害了,还是相当怕人的。 绛衣少妇忙示意那两名小婢过来为老人捶背,在两名小婢轻轻捶了一阵之后,老人的咳嗽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蓝衣蒙面人道:“姜师父,您先喝点茶。” 神手鲁班没有伸手去端茶碗,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又黑又脏,已经皱成一团的纸招子,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蓝衣蒙面人接下之后,也没有打开来看,便顺手转交给绛衣少妇。 神手鲁班又咳嗽了一阵,才微喘着说道:“后面的那些石室,门户如何启闭,枢纽如何发动,老朽……都……都……已经……跟夫人……详细……讲……讲……过了。” 他停了一下,指指绛衣少妇手上那个纸摺子又道:“这……这……这是密道的草图,图中的黑点,便是密道内临时藏身的密窟,每座密窟相隔约七步光景,在密道的尽端,共有三个出口,帮主有暇,只要试走一次,就不难领略到这条富道的奥妙了。” 蓝衣蒙面人含笑点头道:“当然当然,姜师父的手艺,还有什么话说。” 他接着转过身去,向绛衣少妇道:“你喊大熊进来一下。” 绛衣少妇掀幔走出寝宫,不一会儿领进一名黑衣大汉。 这黑衣大汉不愧大熊的外号,个儿虽不如何高大,但双肩却出奇的宽阔,是天生有着一身超人臂力的那种类型,他正是这座寝宫的三名守卫之一。 蓝衣蒙面人道:“大熊,你领着这位姜师父,先去账房取五百两银子,然后叫吴堂主派两个得力的弟兄,护送他们师徒回南阳。姜师父人不怎么舒适,吩咐他们一路上小心点。” 大熊躬身道:“是!” 神手鲁班不胜感激,向蓝衣蒙面人和绛衣少妇连连打躬,谢了又谢,然后才带着他那个小徒弟,跟在那叫大熊的黑衣壮汉身后,朝寝宫外面走去。 一行三人走出宫门不久,外面通道上便传来一声闷哼和一声狼嚎似的惨呼。 蓝衣蒙面人紧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道:“大熊这笨手笨脚的毛病,真不知道哪一天才改得过来。”—— 第四十四章 人屠张弓 晃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过去三天中,在这座僻处郊外的四合院里,到处洋溢着一片喜气。 三天前的一仗为这里的一群天杀帮门徒,带来了无比的信心。 名满江湖的剑王宫,实力原来不过如此。 连剑王宫的剑士,都如此不堪一击,其他的那些门派,还用得着放在心上吗? 他们投来天杀帮,总算走对了路子。 而那位姓方的副帮主,三天来更是成了一干帮徒们衷心崇仰的对象。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位副帮主究竟使用的是一种什么武功,但是他们却有不少人亲眼看到,即令是剑王宫的锦衣剑士,也无法承受他们这位副帮主的轻轻一掌。 那天,他们去了不少人,但结果谁也没有轮到动手的机会。 七名剑士全给他们这位副帮主,一个人通通包办了。 七人七掌,没有一掌落空。 他们惟一能做的,只是随着这七掌发出了七次欢呼。 ※※※※※ 院心里的空酒罐子愈堆愈高。 从早到晚,饮宴不断,笑语不绝,几个嗜好杯中物的家伙,三天来几乎就没有清醒过,不过,例外的事情,也并非说完全没有。 在一片欢笑声中,也有人闷闷不乐。 这个闷闷不乐的人,便是竹叶青蔡三。 百步镖杨全达被召入宫充当帮主的贴身护卫长,别人都不觉得怎么样,只有这位竹叶青蔡三不大服气。 人屠张弓和粉楼怪容严太乙当初被任命为大杀两组的统领,他一点也不眼红。 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这两人的武功的确在他之上。 但是,他奶奶的,这姓杨的又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呢? 不过,他气也只能气在心里,黑心书生羊百城已明白宣布过了,这是帮主的决定! 不论公平与否,只要是帮主的决定他就只有忍耐。 ※※※※※ 申无害也在尽量忍耐。 他渐渐的发觉,他当初显然走错路。 因为他当初如果不设法混在帮内,而采取暗中跟踪的方式,说不定早就找出北邙山中的巢穴,把那位假天杀星揪出来解决掉了。 如今呢? 如今事实很明显的告诉他:那位假天杀星是小心而多疑的家伙,除了一个黑心书生羊百城,他谁也不信任。 别人当然更用不着说了,即使他目前以天字组统领的身份,要想在短期内见到这位天杀帮主,无疑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三天来,借大一座四合院,就只见黑心书生羊百城一个人在进进出出,忙得像一只阴天搬运食物的蚂蚁,不断往返提出报告或传达命令,连方姓汉子都几乎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可是说也奇怪,方姓汉子本人却似乎并无这种感觉。 申无害经过几天来细心的观察,他发现这个方姓汉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功利之心太重,一名副帮主的席位,以及几句虚伪的恭维,似乎已使这厮感到一种死心塌地的满足。 一个人一旦满足于现状,对其他事情,就懒得计较了。 申无害可不习惯于当一名傀儡。 每当他看到黑心书生离开这座四合院,前往北邙老巢时,他就忍不住想不顾一切,从后悄悄缀上去。只是,他经过冷静的思考,最后还是抑制下这种冲动。 因为目前的形势,已经渐趋复杂。 他发觉目前的天杀帮,就仿佛是一个漩涡核心,只要这个漩涡仍在转动,便将不断会有黑道人物前来归附,那位鱼龙掌宋知义就无法安枕,剑王宫就无法安心他顾。 相反的,这个漩涡若是因失去主宰,而忽然静止下来,有关后者的利害关系且不去说它,最明显的一点事实,便是目下已集中在一起的这批无恶不作之徒,势必将因无所归依,而再度四下流窜,为祸江湖。 如果这都因他而起,他岂不成了罪人一个? 所以,他像竹叶青蔡三一样,别无选择,只有忍耐。 不过,有一件事,申无害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 那便是三天来由那些家伙所造成一股乌烟瘴气。 院子里到处都有酒后吐出来的污物,成天成夜都有人在唱着不堪入耳的村腔俚调,使你永远无法静得下来,连睡眠都因之大受影响。 所以,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决定进城走走。 起初他尚以为当他提出这一要求时,即使方姓汉子肯答应,黑心书生也必然会多方阻挠,哪知道恰巧相反。 听他要进城走走,方姓汉子的脸上马上显出一种为难之色,不意黑心书生却抢着道: “那真是太好了,统座进城,正好顺便打听一下艾老鬼的动向。有人说这老鬼已派人回宫,调兵遣将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好有个准备。统座身上方便不方便?要不要带上几两银子去?” 申无害道:“谢谢护座,我身上的银子,还够花一阵子十以后用完,再向护座支取就是了。” 他走出西厢,正好碰上神棍吴能从院子里经过,他心中一动,含笑招手道:“吴能,你过来!” 神棍吴能急忙走了过来,带着一脸巴结之色,赔笑道:“统座要去哪里?” 申无害笑了笑道:“进城。你要不要去?” 神棍吴能大喜道:“好啊!” 但这位神棍吴能仿佛自觉失言似的,脸色一变,突然住口,他偷偷往西厢屋中溜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小人不比统座,这个……恐怕……不……不……不太好吧!” 申无害笑道:“是本座要你去的,谁会讲话?即使上面责备下来,也自有本座承当,你只管放心好了!” 神棍吴能经此一说,不由得宽心大放,连忙说道:“当然,当然,统座的吩咐,自然没错,小人去换一身衣服,马上就来。” 申无害忍不住失笑道:“又不是要你去相亲,换什么衣服?” 神棍吴能面孔一红,说道:“那就走吧!” 西厢房中,黑心书生羊百城目送申无害和吴能两人出了院门,冷冷哼了一声,忽然转过头去,向身边一名帮徒道:“你去喊焦戈焦师父亲一下。” ※※※※※ 在进城的路上,申无害向吴能问道:“你们头儿的伤势好了一点没有?” 吴能道:“好多了,这两天他一直都在说,他的一条性命,全是统座为他捡回来的,那一天要不是有统座在一起……” 申无害没有等他说完,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又问道:“姓来的那个丫头呢?” 吴能皱了一下眉头道:“那丫头的情形。我不太清楚,不过据伺候她的蔡嫂说,这个丫头能吃能喝,看上去伤并不重,只是赖着不肯起床……” 申无害笑道:“羊护法是不是天天去看她?” 吴能道:“是呀,蔡嫂私下告诉我说,姓羊的小子,一天要过去好几次,一去就跟那丫头谈个没完,两人似乎相当亲热,说不定就要有两人的喜酒好喝了。” 申无害笑笑,没有开口,又向前走了一段,才接着道:“吴兄,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那位被选去宫中担任帮主护队长的杨大仁兄他是什么出身?” 吴能思索了片刻道:“这厮的出身,我没听到提过,我只知道,这厮心肠之狠,比起竹叶青蔡三,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申无害道:“哦?怎么狠法?” 吴能道:“竹叶青蔡三为女人而忍心杀害活命恩人,心肠已经算是够黑够硬的了,而这厮为了独吞一宗劫来的镖银,竟连两个拜把兄弟也不放过,实在太离谱了,须知道我辈黑道人物,也有黑道上的义气和规矩,江湖人物,第一大忌,便是罔顾……” 申无害道:“什么镖银?” 吴能道:“我是听我们组上老孙说的,至于那一宗是什么镖银,我一时可记不起来了,好像是镇江一家叫什么义的镖局……” 申无害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注目道:“信义镖局?” 吴能一边说着,一边仍在思索,所以他未能留意到申无害此刻那一双冷峻如刀的目光。 他一听申无害说出信义镖局四个字,立即拍着额角道:“对,对,就是信义镖局。你看我这个记性!”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下,张目期期地道:“统座已经听说过了?” 申无害继续向前走去,淡淡说道:“镇江信义镖局镖银被劫,是三年前江湖的一件大事,本座一到中原,就听人提过了,只不过一直不知道是哪一路人物的杰作而已!” 吴能忽然向前赶上一步,低声说道:“统座,你瞧这个姓杨的家伙该有多傻,一个人有了那么多的黄金,什么地方不好去快活,却偏偏要跑来这种是非之处,这次还好有个姓方的,万一在与那些剑士交手时,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一大笔财富,岂不白白便宜了别人?” 申无害两眼望向远处,根本就没有去留意这位神棍吴能说些什么。 他总算又明白了一件事百步镖杨全达的护卫队长,原来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上的。 姓杨的这个护卫队长能当多久呢?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同时,他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 如果他早知道信义镖局当年被劫的那批镖银就是这位大仁兄下的手,他一定不会放这厮过去。 那样一来,他的身份,势必要因之暴露。 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底下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这姓杨的吐出了那批黄金之后,他如何再将这批黄金弄过来,另作有益的安排? 洛阳城中,繁华如故。 两人各处逛了一遍,最后来到一座酒楼前。 神棍吴能道:“这一家的酒菜一向不错,统座要不要上去喝一杯?” 申无害四下扫了一眼,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 吴能迷惑道:“统座何事发笑?” 申无害忙道:“没有什么……我好笑的是,今大出来,为的就是喝一杯,不意进得城来,反将这事忘了,咳咳……上去!不过,上楼以后,记住别再喊什么统座不统座的,喊一声张兄,就可以了。” 吴能连忙点头称是。 两人上楼,选了一个临街的座头坐下,店伙计过来招呼,申无害像是有意要与店伙计为难似的,店伙计问他要点什么酒菜,他则要店伙计将酒菜名称,一一报出,以供选择。 那店伙计无奈,只得像背书似的,将做得出的菜名一样一样的报了出来。 申无害仰着脸,一声不响。 那店伙计几乎将嗓子都念哑了,客人也陆续上来了好几批,申无害还是两眼望天,一无表示。 连吴能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他限于自己卑微的身份,又不敢随便插口。 最后,那店伙计将所有的酒菜都报完了,只得住口。 申无害缓缓转过头去道:“炒猪心、爆羊心、红烧牛心、半斤白干。” 说罢,又转向吴能道:“这是我喜欢吃的菜,你要吃什么,你自己点。” 那店伙计像中了定身咒似的,当场一愣,两眼乱翻,似乎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偏食的客人,他不是没有见过,但像眼前这位客人,只点了三个菜,就包括三种心,他显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吴能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 要不是现在点出了这三道菜,他几乎忘了这位天字组统领与众不同的嗜好。 申无害笑了笑道:“我要吃的,又不是你的心,你怕什么?” 吴能只得勉强定神赔笑道:“不……我……我也吃心……心很好吃,另外再加……加一个汤……就可以了。” 那店伙计仿佛受了吴能的感染,结结巴巴的接口道:“那就来……来……来个……三鲜汤怎么样?” 申无害大笑道:“妙,妙!三心汤!三心炒、爆、烧,再加一个三心汤,过瘾,过瘾,就来个三心汤吧!” 那店伙计待欲分辩,但为吴能眼色所阻,只得弯腰应了一声是,转身而去。 不一会,酒菜送上,申无害举著,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吴能虽然也装出爱吃的样子,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 酒至中途,申无害忽然倾身向前低声道:“四方客栈就在斜对面,我预备过去探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顶多一盏茶的工夫,我就回来。” 吴能点点头,低声回答道:“统座只管放心,不论多久,小的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申无害四下里溜了一眼,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下楼而去。 西北角落上,一个黄脸中年汉子,一个人单独占着一副座头,这黄脸汉子一直都在留意着这边两人的一举一动。 当申无害起身下楼之际,那汉子点头招呼一名伙计过去。掏出一块碎银,酒账算也没算,将银块塞进伙计手里之后,也跟着匆匆下了楼。 黄脸汉子走出酒楼大门,申无害的背影,恰好于街角拐弯处消失。 这黄脸汉子见申无害去的地方并不是四方客栈,唇角不由得泛起一抹阴森的笑意。 申无害的行动,显然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转过街角,是一条小巷子。 当黄脸汉子闪身进入巷中时,巷子里悄悄的一片,已然失去申无害的踪影。 不过,这名黄脸汉子一点也不着急,在这一方面来说,他可算是个大行家了,这就像一条有经验的猎犬一物,猎物失踪后,即使凭气味,他也不难达到追踪的目的。 所以,他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两道锐利的目光,不断四下搜察。 这样向前走了几步,果然被他找到了一样他要找的东西! 一个很浅的足印。巷子里的积雪,并没有完全清除干净,所以这个足印看上去分外明显。 黄脸汉子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新鲜的足印,足印的足尖,指向一条小弄。 这无异说明,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匆匆弯进了小弄。 但黄脸汉子并没有马上循着这个足印跟进去。 只有一个新出道的嫩手才会如此卤莽,他不是一个嫩手。 一个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不仅要能使别人经常走进自己的陷阱,同时也要能使自己不踏入别人所置的陷阱。 尽管他知道人屠张弓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一份小心,总是好的。 所以,他一看到这个足印,立刻停下脚步,然后吸一口气,将身子紧紧贴上墙脚根。 他从腿带上拔出一支匕首,足尖一寸寸向前移动,直到右肩与拐角部份的砖面平齐,方蓄势戒备着向弄内缓缓探出小半边面孔。 这黄脸汉子所表现的机警、谨慎,以及身手轻灵、敏捷,实在不愧为一名江湖老手。 只可惜他还是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空中没有加盖。 不过,他的听觉还是够灵的,就在这一瞬间,他居然听出了身后似乎响起一丝轻微的异样声息。 只是,太晚了! 正当他准备扭过头来察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已经在一声轻笑中,将他的后颈牢牢卡住。 黄脸汉子没有挣扎。 因为他颈子上的那只手告诉他,只要他稍微动一动,他的颈骨马上就会变成一撮骨粉! 小巷中很静,所有的门户,都关得紧紧的。 这些门户,都是后门,在平常时候,尤其是这种四九天气,可说很少有打开的机会。 黄脸汉子非常懊悔。 他如果能早一点想到,对方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不会如此大意,只是事到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了。 申无害放开了手。 他不但在放手之前未将黄脸汉子的穴道点上,甚至连那支明晃晃的匕首,也仍旧让黄脸汉子拿在手中。 黄脸汉子以为他准备网开一面,当下急忙跪下去磕头道:“统座开恩,小人该死……” 申无害笑笑道:“这是你拼命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动手?” 黄脸汉子又磕了一个头道:“小人不敢。” 申无害笑道:“你是焦师父吧?” 黄脸汉子垂下头去道:“是的。” 申无害笑道:“你脸上的这副人皮面具,制作得颇为精巧,它是羊护法送给你的,还是方副帮主送给你的?” “羊护法。” “今天你出来跟踪本座,也是出于羊护法的授意,对吗?” “是的。” “知道羊护法为什么要派你跟踪本座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鬼影子焦戈没有开口,因为这是一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他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他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了。 这要看对方问的是什么,他才好回答。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道:“你入帮多久了?” “八个多月。” “羊护法呢?” “我们是一起进来的。” 申无害点点头,怪不得那小子如此信任这厮! 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当下接着又问道:“本帮成立迄今,也只有八个多月,对吗?” 鬼影子焦戈不假思索地头一点道:“是的。”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这样说来,焦师父你,可算得上是本帮开帮元勋了?” 鬼影子焦戈道:“不敢当!”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像焦师父这样在本帮筹组开始就人了帮的人,在今天帮中,共有几位?” 鬼影子焦戈道:“除了小人和羊护法,就只有一个……” 申无害道:“谁?” 鬼影子在这种逐步深入、密扣如环的逼问之下,心头忽然产生一股不妙之感,然而,话已出口,无法中途更改,只得硬着头皮道:“孙护法。” 申无害道:“阴阳翁孙一缺?” 鬼影子焦戈道:“是的。” 申无害道:“换句话说,在今天本帮这么多人之中,也只有你们三个人才知道我们那位天杀帮主的真正身份是吗?” 鬼影子焦戈愣住了。 申无害微笑道:“本座已知道我们那位帮主并不是真正的天杀星,你焦师父愿不愿意告诉我,他究竟是何许人?”—— 第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 鬼影子焦戈的一颗心在腾腾地跳个不停。 如今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他刚才等于白磕了几个头,白说了一大篇废话! 因为他已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即使他磕上再多的头,说上再多的话,结果显然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这位人屠张弓显然已绝不可能再成为他们的统领,否则他就绝不可能再和这位人屠张弓一起活着走出去! 他飞快的闪瞥了一下仍然紧握在他手中的那支匕首。 匕首距离对方的脚尖,大约有四五尺光景。 严格的说,如想脱身的话,这个距离似乎太近了一点,但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就算冒一点风险,那也比等死好得多! 申无害仍在等待,他显得很有耐心地笑着道:“如你伙计实在不愿意说,随便捏造一个假的人名也好啊!只要你口里说个不停,我就不免要分神,那样你伙计脱身的机会,岂不是要大得多?” 鬼影子焦戈心头一凉,不由得又气又恨。 这一次他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拿不定主张! 他心想:这厮的话一点不错,这种情形之下要想脱身,全靠出其不意,他为什么不在念起之初就付诸行动呢?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道:“你伙计已丢掉了一次大好的机会,如今你伙计要不要重新考虑刚才问的话?” 鬼影子焦戈心肠一横,毅然抬头道:“统座请别误会,小人所以没有立即回答,是因为小人实在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申无害轻轻一哦,笑道:“是吗?我真高兴听到你这样说,这样说,你伙计是愿意告诉我,我们那位帮主究竟是何许人了?” 鬼影子焦戈显得很诚恳的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申无害没有加以催迫。 鬼影子焦戈接下去说道:“小人入帮虽早,但与我们那位帮主,却并无多大渊源,只有羊护法和孙护法,才清楚他的底细。” 申无害道:“你甚至连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鬼影子焦戈道:“小人只在入帮之初,无意中听孙护法喊过他一次乳名。” 申无害道:“怎么喊的?” 鬼影子焦戈道:“三郎!” 申无害造:“三郎?” 鬼影子焦戈道:“是的,三郎……” 随着郎字出口,右手一扬,一道银光电射而出,夹着一缕锐嘶,直奔申无害面门。 如果申无害被这支匕首射中了,他也怨不得别人。 因为鬼影子焦戈完全是依计行事,谁叫他忘了他自己说过的话,一听到三郎这名字,就露出了分心思索的神情呢? 鬼影子焦戈的一身轻功,果然不同凡响。 当这位鬼影子掷出匕首,同时藉双足一蹬之力,向后弹身倒纵的一刹那,其动作之轻灵美妙,就连申无害也忍不住为之暗暗喝彩。 只可惜一个人在轻功方面不管火候如何精纯,但与暗器的速度比较起来,似乎还是慢了一点。 申无害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鉴貌辨色。 他对一个人一旦有了他自己的看法,从来很少变更,鬼影子的这一手,无疑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喜欢使用暗器,也不喜欢使用暗器的人,所以他虽然没有好好的练过暗器,但却在接暗器方面,曾下了不少功夫。 鬼影子的一身轻功虽然不错,但使用暗器的手法,却显然并不见得如何高明。 他只抬手轻轻一抄一送,那支匕首便在半空中转了弯,匕首去势疾劲如故,只是这一次奔去的方向,已变成鬼影子的小腹丹田要害。 鬼影子仅差半尺便可翻上墙头,但这半尺竟成了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达成的距离。 从半空中摔下来的鬼影子,就像一只滑脱钓线的田鸡,只是双腿微微抖动了那么一下,便告悠然气绝。 ※※※※※ 申无害为了回去好有一个交代,只得假戏真做,去四方客栈转了一圈。 经他侧面打听的结果,发觉无情金剑以及剩下来的那几名剑士,原来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结账离去了。 知道这一点,就已尽够了,至于这位大总管底下将要采取什么手段,他一点也不关心。 当他走出客栈,正拟重返酒楼之际,从对面小巷中,忽然出来两个人。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梦兄弟! 申无害大喜,急忙快步迎了过去。 二宝走起路来,仍是一拐一拐的,身上的伤势似乎尚未痊愈。 申无害知道这一对活宝一定已不认识他是谁,同时他知道两兄弟在穷极无聊的情形下,有个喜欢敲敲小竹杠的毛病,于是故意装成一心赶路的样子,埋头对准走在前面的大宝,一头撞了过去。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大宝一把将他揪住,大声责问道:“喂,伙计,你走路有没有带眼睛?” 申无害打躬赔笑道:“对不起……” 大宝转向二宝道:“二宝,你瞧,这厮撞了人,只说一声对不起就想了事,你看滑稽不滑稽?” 二宝大概是饿昏了头,有气无力地接口道:“太滑稽了。” 申无害故意苦着脸说道:“那要怎么办?” 大宝向二宝道:“二宝,你看这事要怎么办?” 二宝道:“你肚子现在饿不饿?” 大宝道:“饿极了!” 二宝挤挤眼睛,意在引起大宝的注意,然后重重咳了一声道:“这还不好办?我们刚刚吃饱了东西,现在忽然饿了,当然是因为被这小子撞了一下的关系二,除了要他赔一个饱肚子,还要怎么办?” 大宝听了非常高兴,转向申无害道:“二宝的话,你小子听到没有?” 申无害怕引起过路人的注意,指指两人身后那条小巷,低声说道:“一切都好商量,我们到那边去谈如何?” 两兄弟当然不反对,于是,三人一起走进小巷中。 进入小巷之后,申无害道:“赔两位一个饱肚子要多少钱?” 这一次轮到大宝聪明起来了。 他向二宝挤着眼睛问道:“二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才那一顿吃了多少银子?” 二宝屈着指头道:“一碗红烧肉,两条黄花鱼,四斤陈年白干,还有六大碗白米饭,唔……这……个……大概……是六钱多银子吧?” 申无害说道:“六钱多银子?这怎么够!” 两兄弟傻了! 大宝讷讷道:“这位伙计,你话可要说明白,你是嫌多,还是说不够?” 申无害道:“当然是说不够!” 二宝咽着口水道:“那么,你……伙计认为,究竟要多少银子,才……才……才够吃饱一顿?” 申无害道:“最少三十两!” 大宝转向二宝道:“二宝,三十两是多少?” 二宝搬弄着十根手指头,计算了老半天,依然未能算出三十两银到底是一个多大的数目。 申无害从旁发觉,这兄弟在数字方面,原来最高仅能算到六,当下只得忍笑接道:“你们有了三十两银子,如果节省一点,可以一天吃六顿,连吃六个六天,顿顿都有红烧肉、黄花鱼、白米饭吃,和两大壶陈年白干。” 两兄弟互相望了一眼,一意思好像在说:你瞧!咱们哥儿俩运气多好,竟碰上了这么一个大笨瓜! 大宝转过身来,手一伸道:“对,对,拿来吧!你伙计说得一点不错,咱们哥儿俩刚才一顿,吃去的银子正好是三十两整!” 申无害本来还想多给两兄弟一点,无奈他身上也只剩下三十多两银子。 他将碎银留下,取出三个十两重的银元宝,对两兄弟道:“我本预备去办一件事,但经刚才那么一撞,你们固然撞饿了肚子,而我的气力,也给撞光了,你们说吧,我的那件事,又该怎么办?” 大宝挺了挺腰干道:“这还用说?你既然赔了咱们一个饱肚,你的事当然由咱们兄弟代办!” ※※※※※ 申无害回到酒楼时,酒楼上的客人,已换成另外一批,惟一留下没走的,只有一个神棍吴能。 吴能等他坐定后,低声问道:“客栈那边情形如何?” 申无害故意皱了皱眉头道:“都走光了……” 吴能接着又问道:“知不知道去了哪里?会不会是回宫重新调派人手去了?” 申无害摇摇头道:“不知道。” 吴能见桌上的几样菜都已冷了,又道:“统座要不要另外再点几个菜?” 申无害点点头。 吴能于是又将伙计喊来,另外点了几个菜,同时吩咐再烫两斤白干送上。 当第二次叫的酒菜送上之际,申无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趁吴能向他敬酒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的信口问道:“刚才在来的路上,你说竹叶青蔡三怎么样?” 吴能一口将酒喝干,叹了口气道:“我吴能在黑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心狠手辣的人物,也不知见过多少,但像杨全达和蔡三这两个家伙,还真是第一次碰上。” 他替申无害和自己添满了空杯,接着便将竹叶青蔡三那天在赵大个儿酒店里,自己相认的一件公案,详细的说了一遍。 申无害暗暗点头,心中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 就在这时候,下面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和惊呼之声。 申无害只当没有听到,仍然吃喝不误。 这阵喧嚷和惊呼之声何由而发,他心里当然清楚得很。 吴能征了一下,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他口中说着,一面推开窗子,探头向下面街心上望去。 申无害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能没有回过头来,但口中却在急声招呼道:“统座快来看,又是云梦那对活宝兄弟,两兄弟这次更妙了,居然在肩上扛着,个死人!” ※※※※※ 申无害和吴能回到郊外那座四合院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一回去,便因不胜酒力躺下了。 他真的醉了么? 当然不是。 他不过是懒得跟黑心书生羊百城那小子磨牙而已! 结果倒楣的是神棍吴能。 吴能的酒虽然喝得没有申无害多,但由于酒量有限,申无害。没醉,他倒是有点醉了。 但是,他可没资格像申无害那样,回去之后,什么人也不理,想躺下就躺下。 他不是天组统领。 在天杀帮中,他只是个起码的角色。 像他这种起码的角色,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给他颜色看,莫说只是有了几分酒意,就是受了重伤,或是得了重病,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气,别人要他站着,他就不能坐下! 他们回来不久,城中跟着便传来消息,证实那个被云梦兄弟扛着的死人,正是这里派出去的鬼影子焦戈。 结果,申无害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去惊动,他则被黑心书生带去院后的一间草料房中,足足盘问了大半夜,一直到黑心书生因为在他口供里始终找不出丝毫破绽,从而断定鬼影子焦戈之死,可能只是一次意外,最后才勉强放过了他。 ※※※※※ 倏急之间又是三天过去了。 粉楼怪客和宋巧巧的伤势,均告渐次复原。 同时那位竹叶青蔡三也在申无害大力推荐之下,终于继百步镖杨全达人选为总宫护卫队长之后,当上了天字组的副统领! 所以,鬼影子焦戈之死虽然被人谈论了很久,但并未因而减少了这座四合院中的欢乐气氛。 而北邙总宫那边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这一天凌晨时分,荒凉的北邙后山,忽如幽灵似的出现一条人影。 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约莫四十多岁,左颊上有着一道明显的刀疤,两道眉毛浓得像板刷,双眼开阖之际,眼神锐利如刀,一望可知是一名具有上乘身手的江湖人物。 不过,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显然对北邙后山这一带的地形并不怎么熟悉。 只见他站在谷地中央,左右顾盼了好一阵子,才带着一脸犹疑之色,朝对面那片悬岩走了过去,直到他试着拨开岩壁上的枯藤,发现枯藤下面的那个洞口,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方才如获大赦般地松了一口大气。 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探身入洞,经过一阵摸索,最后终于来到那座寝宫的门外。 今天轮值守卫寝宫的卫士,仍是那个外号大熊的壮汉。 大熊拉开宫门上的那块小铁板,看清来人面貌之后,似乎感到相当意外,愕然脱口道: “是马剑士?” 接着,不待来人有所表示,赶紧打开宫门,让来人走了进去。 正在寝宫负手踱步的那位天杀帮主,在转身抬头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之后,也跟卫士大熊一样,露出了满脸讶异之色。 他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道:“还没有到约定的时候,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大熊喊作马剑士的汉子,拖着疲累的步伐,走去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仰,长长吁了口气,苦笑道:“三郎,我们完了!” 三郎一呆,道:“消息被老头子听到了?” 马姓汉子摇摇头。 三郎惑然道:“那么……” 马姓汉子叹了口气道:“天杀星那小子从官中水牢里跑掉了!” 三郎脸色一变,隔了好半晌,方呐呐地说道:“跑……掉……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姓汉子又叹了口气道:“就在我动身的前半个月,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心里急得要命,一时之间,又想不到一个出宫的藉口。” 三郎忙道:“那么,知不知道那小子目前去了那里?” 马姓汉子道:“这正是我急着赶来报信的主要原因,因为这小子目前很可能已经来了洛阳,我担心这边……” 三郎正待要接着再问什么时,寝宫后面那道暗门,忽然呀一声开启,那名姿色妖媚明艳的绛衣少妇;突自南道中,锁着黛眉,走了出来。 马姓汉子赶紧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大嫂好!” 绛衣少妇头一抬,不觉一噫道:“老马,你什么时候来的?” 马姓汉子道:“刚刚到。” 绛衣少妇妇秋波闪动了一下,盈盈注目道:“是不是剑王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马姓汉子望着三郎,没有开口。 绛衣少妇诧异地问道:“你们哥儿俩,这是怎么啦?如今这里又没有外人,还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的?” 三郎轻轻叹了口气道:“老马是来报信的,他说那个姓申的小子,在半个多月之前,从宫里跑掉了。” 绛衣少妇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她分别望了两人一眼道:“你们就是在为这个发愁?” 马姓汉子叹了口气,道:“大嫂,你不知道……” 绛衣少妇截口说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们无非是担心那小子一身武功高不可测,一旦逃脱樊笼以后,也许有一天会听到风声,找上门来,跟你们算账,对吗?” 马姓汉子一怔道:“是啊,难道……大嫂……早就防到会有这么一天,已经想妥了应对之策不成?” 绛衣少妇蹙额道:“我真没料到你们哥儿俩竟糊涂到这步田地!” 马姓汉子瞪大了眼睛,期期地道:“大嫂的意思……” 绛衣少妇飞了两人一眼,说道:“我且问你们,当初你们计划筹组这个天杀帮,其最终的目的,是否真的志在争霸江湖?” 马姓汉子忙道:“大嫂说笑话了,凭咱们这几块料,哪里干得了这等大事业?咱们当初的目的,大嫂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藉这么个难得的机会,混水摸鱼,捞上一票,图个后半辈子快活而已!” 绛衣少妇道:“那不就得了?我们这个烂摊子,只要风声一紧,随时都可以收起来,就算有十个天杀星,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马姓汉子不禁连连点头道:“大嫂这话也是道理,咱们这档子事,横竖只有咱们三五人知道,如果风声实在太紧,咱们随时可以改弦易辙,届时摇身一孪,咱们哥儿几个,依然是剑王宫的剑士,太平饭照吃不误……” 绛衣少妇道:“所以,最要紧的,还是那个薛老头儿,无论如何,风声绝不能传到薛老头的耳朵里去。” 她转向马姓汉子,注目接着道:“自三郎离去之后,有没有人问起三郎去了哪里?” 马姓汉子摇摇头道:“没有。” 三郎接着说道:“自姓申的小子跑掉之后,宫里面的情形,大概也不怎么稳定吧?” 马姓汉子叹了口气,说道:“简直糟透了!” 绛衣少妇道:“怎么呢?” 马姓汉子道:“自那小子不知用什么方法逃出水牢之后,我们头儿的一股怨气,全出在艾老总一个人身上,首先,是将艾老总免去总管之职,而以麻师爷取而代之。” 三郎一愣道:“不对呀……” 马姓汉子手一摆道:“你听我慢慢说下去,以后发生的事,还多着哩,麻师爷出任总管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带领大批剑士,搜捕那个姓申的小子。哪知道我们这位麻师爷,时运也是照样不济,大队人马一到长安,马上就出了纰漏!”—— 第四十六章 疑云重重 三郎道:“出了什么纰漏?” 马姓汉子道:“大概是到达长安的第二天,有人看见我们这位师爷,驾着一辆马车,飞驰在官道上,直奔潼关,车上坐的,是黄山掌门人萧妙姬主婢三个,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位麻师爷为何对当别人的车夫忽然发生了兴趣,怪就怪在马车一到潼关,黄山主婢故我依然,而我们那位大师爷,却告不知去向!” 三郎一呆道:“有这等事?” 绛衣少妇接口道:“潼关不是罗七那老家伙的天下吗?叫罗七那老家伙派人打听呀!” 马姓汉子苦笑道:“别再提那老家伙了,那老家伙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今这老家伙的处境,比谁都惨!” 三郎又是一呆道:“那老家伙也遭遇了意外?” 马姓汉子道:“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正碰上老家伙又在搅那套做寿的把戏,结果就在同一天的晚上,老家伙府中的几座金库,全被盗窃一空,直到我这次打潼关经过,还没有一点头绪。这老家伙捞了大半辈子,最后仍落得个两手空空,说起来也是够可怜的。” 三郎望了绛衣少妇一眼道:“你瞧!老家伙还不是被人做了手脚?如果依我当初的主意,直接在老家伙那几座金库上动脑筋,说不定今天的麻烦还要少些。” 绛衣少妇道:“事情既然已经过了,还提它干什么?” 她又转向马姓汉子道:“薛老头儿知不知道这件事?” 马姓汉子道:“当然知道,但知道了又怎么样?老家伙失去的财物虽然可观,如果跟剑王宫这边比较起来,丢掉了一点身外之物,又算得什么?” 三郎眨着眼皮道:“听你的口气,难道除了麻师爷突然失踪不见之外,宫中还发生了其他什么意外变故不成?” 马姓汉子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是当着你们二位,我才敢说这句话,我们那位头儿,在这一生之中,最大的失策,也许便是不该讨上那么多的姬妾,须知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个限度,若以有限的精力,全力周旋于七房……” 绛衣少妇面孔一红,掉头望去别处,三郎笑道:“你还是谈正事吧,这种宏论,我听得多了。” 马姓汉子道:“我如今谈的,又何尝不是正事?说来你们也许不信,就在我们那位麻师爷驶车奔向潼关的同一天早上,长安城外,几乎到处都是尸首,与本宫无关的且不去说它,就单是本宫的人,就发现三处之多,死去的人也在十名以上。” 三郎和绛衣少妇果然双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绛衣少妇道:“死去的都是哪一级的剑士?” 马姓汉子道:“哪一级的剑士都有,而以红衣和锦衣两级占绝大多数!” 三郎愕然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马姓汉子道:“至于是什么人下的手,到今天还是一个谜。大家起初都怀疑是那个姓申的小子下的手,但后来事实证明,这事也许根本就跟那姓申的小子无关!” 三郎道:“为什么?” 马姓汉子道:“那是根据其中一具尸首所下的判断。” 三郎道:“那是谁的一具尸首?” 马姓汉子道:“葛氏大娘。” 三郎和绛衣少妇双双失声道:“葛氏大娘?” 马姓汉子又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你们听了一定不会相信吗?我们这位葛氏大娘,如果只是因为武功不敌而遭了敌人的毒手,那也还罢了,可是实际情形却非如此。我们这位大娘的尸首,是在城中一家叫福全的客栈中发现的,那是城中一家最小最脏,也是下等的一家客栈。尸首被发现时,全身赤裸,一丝不挂,而最使人难堪的,便是同时在床上还躺着另一名红衣剑士的尸首!” 三郎忙问:“这名红衣剑士是谁?” 马姓汉子道:“史彦士!” 三郎不觉一怔道:“是老史?” 绛衣少妇道:“这姓史的你认识?” 三郎道:“在我没有升为锦衣剑士之前,我们睡的是同一房间,别的人我不认识,老史我怎会不认识?” 他咬唇思索了片刻,忽然皱眉摇头道:“不,这事我看一定大有蹊跷!” 绛衣少妇道:“什么蹊跷?” 三郎道:“因为据我所知,老史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 绛衣少妇以手指在他额角上狠狠点了一下道:“算了吧!你们男人还不都是一个调调儿,谁好色又没有写在脸上,像葛氏大娘那种美人儿,如果换上了你,不照样动心才怪!” 三郎连忙分辩道:“我可以发誓……” 马姓汉子摇摇手道:“你们别吵,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葛氏大娘的死讯传返宫中之后,我们的头儿几乎气炸了肚皮,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死讯传来宫中的第七天晚上,我们那位管氏三娘,竟又告不辞而别!” 马姓汉子所叙述的事情,大概再没有一件事比最后这件事使三郎和绛衣少妇感到意外和吃惊了。 马姓汉子接下去道:“和管氏三娘一起失踪的,是她那个叫小云的贴身丫环,而第三天早上,麻师爷的那名书童,则被发现陈尸官后一口水井中,这小家伙大概是在无意中撞破那对主婢的好事,所遭的毒手。我们那位麻师爷自己倒霉不算,想不到连一名书童,都给沾了霉运!” 三郎道:“以后艾老总便在这种情形之下,恢复了总管的职位?” 马姓汉子点头道:“是的。” 三郎叹了口气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我不离开,这总管一职,说不定就会落在我的身上了。” 马姓汉子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在今天的锦衣剑士之中,除了麻师爷和艾老总,头儿最信得过的人,就算你老弟了。” 绛衣少妇道:“什么总管不总管,我可不稀罕。” 三郎转过身去,似乎有点意外道:“你不希望我当总管?” 绛衣少妇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几天!” 三郎眨着眼皮,显然未能听懂绛衣少妇话中的意思,马姓汉子却止不住连连点头道: “大嫂这话也是,剑王宫总管一职,固然令人羡慕,但也得看时候,在那个姓申的小子没有除去之前,这个总管我看还是别当的好!” 就在这时候,从通向宫后的密道中,忽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痛苦而细微的呻吟之声。 马姓汉子愕然抬头道:“后面有人生病?” 三郎没有立即回答,转过身去向绛衣少妇问道:“有没有新进展?” 绛衣少妇摇摇头。 三郎低下头去,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显得极为兴奋地道:“有办法了!” 接着,他迫不及待地又转向马姓汉子问道:“马大哥这次出来,是找的什么藉口?” 马姓汉子道:“还不是老一套!我说一个堂叔死了,留下一个老婶,孤苦无依,乏人照顾,必须亲自回去一趟怎么样?” 三郎道:“有没有订期限?” 马姓汉子道:“没有。” 三郎指指宫后,笑道:“适才你不是听到有人在后面哼卿吗?这个哼卿的人不是别人,他正是咱们哥儿们的衣食父母。” 马姓汉子一哦道:“这人是谁?” 三郎笑笑道:“事情是这样的,这次我吩咐小羊,叫他在招募人手时,除了注意要对方的诚意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留心这些来投靠的家伙之中,有没有人曾经发过大笔横财,结果一共发现了两个家伙,都是因为发了不义之财,自觉在黑道上立足不住,才投靠过来的。这两个家伙,一个叫百步镖杨全达,一个叫竹叶青蔡三,现在关在后面的便是那个百步镖杨全达!” 马姓汉子道:“这姓杨的身上有多少油水?” 三郎道:“四千两。” 马姓汉子道:“白银?” 三郎道:“黄金!” 马姓汉子道:“好家伙!” 三郎道:“四千两黄金虽然不假,不过,要想把这些弄到手,可能多多少少还有一点麻烦。” 马姓汉子忙问道:“为什么呢?” 三郎道:“这批黄金,便是三年之前,镇江信义镖局失去的那宗镖货。只是据这厮供称,那批黄金,他在得手之后,除动用了一点零头之外,全部都收藏在兵书宝剑峡中一株空树洞里,究竟是真是假,一时也无从断定。” 马姓汉子道:“这有何难,派个人去看一下不就得了?从这里去兵书宝剑峡,路程虽说不短,但只要有上个把月,也尽够来回的了。” 三郎道:“是呀,你嫂子也是这样说,可是,打发谁去好呢?我们这里,你马大哥知道的,靠得住的自家人,就只这么几个,目前谁也分身不开,如今你来了正好,我看,这事情只有辛苦你马大哥一趟了!” 马姓汉子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也好,我这次出山,横竖没有订期限,即令多耽搁上个把月的时间,谅亦无妨,就由我去跑一趟好了。” 三郎大喜,连忙掉头向绛衣少妇道:“事不宜迟,你快去备点酒食,让马大哥吃了,也好早点上路。” ※※※※※ 马姓汉子走了。 寝宫中又静了下来。 三郎仍在绕着那张锦榻,负手踱个不停,一双眉毛也仍像早先那样,锁得紧紧的。 虽然他在送马姓汉子离去时,满脸都是笑容,但马姓汉子一走,他脸上的笑容,也就随之消失。 很明显的,马姓汉子的出现,并没有为他分去多少忧愁。 绛衣少妇正在忙于收拾碗著,忽然回过头来道:“三郎,你觉得老马这个人靠不靠得住?” 三郎停下脚步苦笑了一下道:“靠得住怎么样?靠不住又怎么样?如今这座总宫里,顺数也好,倒数也好,一共就是你。我、两个丫头,以及大熊、猴头、短命杨二等七个人在唱空城计,我们这七个人,你想能叫谁去?” 绛衣少妇道:“小羊呢?” 三郎冷笑道:“小羊?嘿嘿!别说四千两黄金,就是四千两白银,我也绝不放心!” 绛衣少妇道:“不然请舅舅跑一趟也好啊!你为什么不让舅舅去?” 三郎只是摇头。 绛衣少妇道:“怎么呢?难道连你自己的舅舅你也不放心?” 三郎叹了口气道:“有好多事情,你不知道,现在杨家庄那边,自鬼影子一死,我们的人,就只剩下舅舅和小羊两个。那个姓方的,如猛虎一头,而小羊的德性,你是知道的,除了一张嘴巴,什么事也办不了,如今可说全靠舅舅一个人在那边压阵,如果舅舅一走,那还依仗谁?” 绛衣少妇道:“那你也得打算打算啊!像这样提心吊胆,老是唱空城计,终究不是一个办法,日子久了,总有拆穿的一天,到那时候再想挽回就太迟了。” 三郎又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绛衣少妇道:“老马不是说过了吗?他这一去,顶多个把月,便可打来回,我的意思,在这个把月中,无论如何总得想法混过去。杨家庄那边的人,如果迟迟不让他们回来,一定有人会起疑心,我看为今之计,最好请舅舅还宫,跟他老人家商量一下。” 三郎紧皱着眉头,又绕榻转了几圈,最后停下来摇摇头道:“请舅舅回来,我看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做非但没有好处,说不定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绛衣少妇诧异道:“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为什么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三郎道:“你要知道,舅舅和小羊目前的身份,仅仅是帮中的两名护法,如果两名护法经常可以自由进出总宫,而身为副帮。主者,反而无此权利,你想别人将会有什么想法?”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首先必会引起那个姓方的不愉快,在目前来说,得罪了什么人都不要紧,就是这个家伙,千万得罪不起!” 绛衣少妇道:“否则怎办?” 三郎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一个月的时间说来并不长,我想凭小羊那张利嘴,一定不难找出一个动人的藉口,这事交给小羊去处理就可以了,如今真正使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绛衣少妇问道:“是另外一件什么事?” 三郎道:“我担心那个姓申的小子,也许正如老马所猜测的,真的已经来了洛阳,更说不定杨家庄那边的一批新人之中,就有这小子在内!” 绛衣少妇脸色微微一变,但仍力持镇定,说道:“你这种想法,可有什么根据?” 三郎吁一口气道:“这只是我的一种预感。” 绛衣少妇如释重负,深深松了口气道:“原来又是预感,这种预感,我记得你以前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三郎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情形不同。” 绛衣少妇飞了他一眼道:“这一次什么地方不同?” 三郎道:“老马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那小子离开剑王宫,第一站先到洛阳,可说是很自然的事,这从艾老总带人追来洛阳,可以获得证明,如果那小子确已来了洛阳,以这小子耳目之灵,他应该不会听不到有人冒他名义组帮的消息,而我们这一次所订的入帮条件,又不算太严格,只要是在黑道上混的,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所以……” 绛衣少妇截口道:“就算你这一次的预感有几分道理,那么,我又要问了,如果那小子已经混入杨家庄那边的一批新人之中,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还不见那小子有所行动呢?” 三郎紧锁着双眉道:“如果那小子已经混在杨家庄那边的一批新人之中,而迟迟不见有所行动,这无异说那小子要找的人,只有一个,这个人是谁,自然用不着我来解释,而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绛衣少妇脸色不禁又是一变道:“那么,你有没有想到,杨家庄那边的新人中,谁有可能是这小子的化身?” 三郎沉吟道:“这个……” 绛衣少妇注目接着道:“你想会不会就是那个姓方的家伙?” 三郎突然呆住了! 绛衣少妇道:“你怎么啦?” 三郎面孔泛白,直目喃喃道:“真是皇天保佑,我差点又犯下一个致命的大错误……” 绛衣少妇不由跟着他一呆道:“三郎,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三郎像虚脱了似的,颓然在锦榻上落座,长长吁了口气道:“你看我真是要多糊涂,有多糊涂,在这以前,我私下一直在转着一个坏念头,想叫小羊把这姓方的召进宫来,就像收拾姓杨的一样,先用迷药将这厮放倒,然后再仔细抄搜这厮的身子。因为据小羊说,他跟这厮相处两年余,本是样样不分彼此,就是从没有在一起洗过澡。这不禁使我想起,这厮之所以如此小心,必然是因为贴身收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不愿被人看到,如果能将这件东西设法取到手,也就能揭穿这厮一身武功以及师承之秘密。如今经你这么一提,我才猛然发觉,我幸亏没有这样做!” 绛衣少妇颇感意外道:“原来你是指这个,哎唷,我的老天爷,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想不到你竟当了真。” 三郎摇头道:“不!韵凤,你没有猜错。我如今越想越疑心,这个姓方的,的确大有问题!” 绛衣少妇睨目道:“又是预感?” 三郎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不是预感。” 绛衣少妇一哦道:“那么,你倒说说看,这个姓方的什么地方有问题?” 三郎道:“首先是时间上的问题,小羊说他跟这厮分手,是在三年之前,而天杀星出现江湖,前后细算起来,也恰恰是三年多。这只是一种巧合?我不相信,如果硬说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 绛衣少妇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三郎接下去道:“其次,便是这厮的一身武功,那天杀星杀人用的是掌力,而这厮的一套惊天三式也全属于一种指掌功夫,关于这一类的武功,江湖上识者有限,谁又敢说,天杀星杀人时,所使用的武功,一定不是这种惊天三式呢?” 绛衣少妇缓缓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你怎么的想,如果你要问我的看法,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一杨家庄那边的新人之中,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天杀星的化身,但绝不是这个姓方的!” 三郎苦笑了一下道:“我当然也希望他不是,可是,如今种种迹象,都指向这厮,你总不能说我适才所作之剖析,连一点道理也没有吧?” 绛衣少妇摇头道:“我的看法,正是如此!” 三郎摇摇头,苦笑着站起身子,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这样争论下去,就是争到明天这个时候,我看也不会争出一个什么所以然来……” 绛衣少妇道:“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三郎只好再度坐下。 绛衣少妇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目不转瞬地道:“你说,你曾在潼关见过那姓申的小子一面,并说当时那小子因为不知道你假扮罗七是个圈套,所以不但为了维护你的安全,几乎与那些剑士舍命相拼,而且还以传音方式,跟你谈了不少话。根据你的描述,你说小子还相当年轻,看上去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光景,同时人也生得颇为英俊,对吗?” 三郎点点头,说道:“那小子,的确是……” 绛衣少妇接着又道:“那么,我就要问你了,姓方的如今多大年纪?这姓方的一副长相,够得上英俊吗?” 三郎连连摇头道:“如果以年龄和外貌来判断这姓方的是不是那小子的化身,未免太幼稚,也太危险了,那姓宋的丫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绛衣少妇头一点道:“好!就算这姓方的精于易容之术,如今出现的,不是本来面目,这一点我不和你争,正如你所说的,争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除此而外,我还有一点疑问,你能加以解释吗?” 三郎道:“什么疑问?” 绛衣少妇道:“你刚才说,姓申的那小子,主要的是想找冒他名义行事的正主儿,所以才迟迟不见有所行动,但你显然忘了,这个姓方的在刚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在白马寺和你见过面,如果这姓方的就是那小子的化身,当时在白马寺,有那么好的机会,他放着不动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郎听了,不由得又是一呆道:“是啊,这一点我竟没有想到!” 绛衣少妇嫣然莞尔道:“现在想到了,也不为迟。” 三郎拍拍额角,讪然苦笑道:“天杀星这小子想想实在可恶,莫说是真的碰上,就连提到这小子的名号,都令人有胆战心惊、六神无主之感,这小子一日不去,委实叫人寝食难安。” 绛衣少妇目光闪动,忽然抬头道:“三郎,依你看来,这小子有一天若是跟姓方的对上了手,你认为两人之间,谁胜一筹?” 三郎显然从没有想到将二人的武功作一比较,闻言微微一愣,一时竟无以为答,隔了好半晌,才皱着眉头道:“这个实在很难说。” 绛衣少妇道:“为什么难说?” 三郎沉吟着道:“老实说,起先我也不知道什么惊天三式。那还是有一天薛老头和麻师爷在书房里闲聊,麻师爷问起过去武林中的一些成名绝学,我才第一次从薛老头口中听到这种武功。据薛老头当时表示,这种惊天三式,与另外两种武功,早在数十年之前,便已成为广陵绝响。薛老头当时言外之意,似乎对这三种失传的武学,颇为推重和景羡,以这老儿在剑法上的一身超凡成就,以及在今天武林中不作第二人想的地位,一种武功能被这老儿所赏识,其威力自是不问可知。” 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过,那个姓申的小子,说起来也是够可怕的,过去被这小子所杀害的人物,几乎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响有有的角色,这两人如果碰在一起,真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倘若一定要问二人究竟谁强谁弱,实在……” 绛衣少妇道:“实在难说的很?” 三郎道:“的确非常难说。” 绛衣少妇道:“那么你说了这老半天,岂不全是说的一些废话?” 三郎耸耸肩胛道:“事实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两人的武功,谁都知道厉害非凡,然而毕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你我都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出过手,你叫我如何凭空作断?” 绛衣少妇秋波微微一转,忽然注目接着道:“问别的事,你可以说你不知道,如果我问宫里那些剑士的身手,你总不能也说不知道吧?” 三郎忙道:“这个当然!只要是宫里的事,尤其是那些剑士,我敢说再没有一个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绛衣少妇道:“好!我现在问你,比方说,有七名剑士就算这七名剑士之中,有三名是锦衣剑士,其余的四名红衣剑士和蓝衣剑士各占其半好了假设这七名剑士走在一起,忽然与那位天杀星在无意中遇上了,你想那位天杀星他能不能将这七名剑士,不费吹灰之力,一下全部收拾下来?” 三郎缓缓摇了摇头,道:“恐怕不太容易。” 绛衣少妇道:“但姓方的却做到了,不是吗?” 三郎先是一愣,接着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道:“还是你的心思缜密,凭这样比较起来,那个姓申的小子,果然要比我们这位方副帮主稍逊一筹……” 绛衣少妇道:“既然你已知道惊天三式能够克得住那小子,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该再用不着我来提醒你了吧?”—— 第四十七章 死亡陷阱 申无害终于渐渐弄清了他这位天字组统领在帮中的地位和权力。 他不是一个傀儡。 在这座四合院里,除了三名护法和那位方副帮主,他可以任意指挥任何一名帮徒。 不管在什么时候,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就无异是一道命令,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相反的,在这座四合院里,能像这样指挥他的,却仅有一个。 护法与统领,地位平行,根本谈不上谁指挥谁。 而那位方副帮主,在名义上虽然可以指挥他,可是说也奇怪,这个姓方的对别人尽管很少假以颜色,但对申无害,却始终客客气气,态度和善异常。 这给予申无害不少方便。 申无害在确定了他这位天字组统领并非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工具之后,他采取的第一步行动,是向那位方副帮主提出建议。 他的建议是:剑王宫增援的剑士不日便将抵达,他认为为了先发制人起见,天杀两组弟兄,不宜聚居一处,应将一部分人手,事先布置城中,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以壮声威。 方姓汉子对此一建议大为激赏。 除准予立即照办外,并赋予他全权调派。 要哪些人留守?哪些人该派出去城中呢?申无害早成竹在胸,什么人都可以去,他自己则必须除外。 因为他如此安排的目的,主要的是为了扩张活动的范围,只要有人住在城中,他可以两地经常来往,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他不想叫人误会,他之所以如此安排,完全是为了自己打算。 结果,派出去的两名头目是天字组副统领竹叶青蔡三,和杀字组统领粉楼怪客严太乙,两人各率本组弟兄十名,一住西门桑家废园,一住南门华氏宗祠。 两批人手离去后,这座四合院中马上就显得清静了许多,申无害于是再开始他的第二步行动。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留守的一些帮徒,都搬出凳子,聚集在院中一角闲晒太阳,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非常融洽。 申无害拿了一口单刀,走到正在跟方姓汉子说话的宋巧巧面前,笑着道:“宋护法对本座的那套绝户刀法,是不是还有兴趣?” 宋巧巧抬头一哦,带着怀疑神气道:“你肯教我?” 申无害道:“当然不是毫无条件。” 宋巧巧道:“什么条件?” 申无害道:“你得教本座几手易容术!” 方姓汉子抢着笑道:“划得来,划得来,宋护法答应他,机会不可错过!” 宋巧巧欣然道:“一言为定?” 申无害道:“当然!” 宋巧巧道:“现在就开始?” 申无害指着院子的另一角笑道:“到那里去,比较清静些,我们不要打扰了别人。” 两人走来院子的另一角,面对面席地坐下,申无害开始以刀尖在地上划圈子。 划了一个,又是一个,始终不说一句话。 宋巧巧觉得有点奇怪道:“你划这许多圈圈干什么?” 申无害刀尖不停,一边说道:“我的宋大小姐,你听清楚,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刀法教给你,不过仍希望你露出留心倾听的神气……” 宋巧巧愕然道:“你……” 申无害道:“声音稍微轻一点!你可以表示惊讶,因为这样才适足以证明我的这一套刀法不同凡响。但须记住,也只限于惊讶,千万不可站起来一怒拂袖而去。” 宋巧巧愠然注目道:“你愚弄我?” 申无害道:“我是在愚弄那个姓方的,不是你。” 宋巧巧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申无害道:“如果你不懂,你就安静些,听我说下去。若是你既不懂我的意思,又不肯乖乖的安静下来,那就会造成很大的遗憾。” 宋巧巧果然软化下来,但仍带着戒备的神情道:“你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申无害头也不抬,继续划着圈子道:“我的一张面孔,没有什么好瞧的,请姑娘最好将一双眼光放低一点,随着我的刀尖移动。” 宋巧巧真的依言垂下目光。 申无害接着道:“在下要说的,虽不是什么刀法,但相信它的重要性,一定不会使姑娘失望。” 宋巧巧目光闪动了一下道:“你不是人屠张弓?” 申无害停下刀尖,就像经他一番比划,已使对方对这套刀法,有了初步领悟似的,点点头道:“是的,我不是什么人屠张弓,正如姑娘姓来,但芳名并不是巧巧两个字一样。” 宋巧巧脸色微微一变,紧接着又道:“那么你究竟是谁?” 申无害道:“请姑娘不用着急,一套深奥的刀法,绝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完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宋巧巧道:“姑娘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为了表白自己,你阁下最好还是先说出你的身份!” 申无害道:“我的姓名,并不重要,因为我即使说出我的真姓名,相信姑娘必也陌生得很。不过在下虽是无名小卒一个,却有一位颇具名气的表妹,姑娘也许听说过她这么一个人。” 宋巧巧道:“谁是你表妹?” 申无害道:“萧妙姬!” 宋巧巧不觉一愣道:“原来你是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的表哥?” 申无害道:“是的,妙姬的母亲便是家父的妹妹。在下姓吴,名叫亥生。据说在下出世之际,正值亥正,吁是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出生以时辰靠五行生克为名者特多。” 宋巧巧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番解释,乌眸一转,又问道:“阁下既是名门正派中人,干嘛要顶着一个匪徒的姓名,温到这种地方来?” 申无害道:“姑娘呢?姑娘来到这种地方,又该如何解说?” 宋巧巧似乎仍难完全信任,眨了眨眼皮又道:“你以为姑娘是谁?” 申无害道:“老实说,直到目前为止,关于姑娘的身份,在下仍不能十分确定,格于形势,在下别无他策,只有冒险一赌……” 宋巧巧道:“你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因为你从姑娘言行方面看出什么破绽?” 申无害道:“可以这样说。” 宋巧巧注目一哦道:“是吗?” 申无害道:“那是前几天在树林中,当姑娘离去时,我从姑娘的身法上,临时生出的疑窦。因为姑娘当时使用的那种独特身法,使在下不期而然想起了一位武林前辈。” “哪一位武林前辈?” “鱼龙掌,宋大侠!” 其实王屋一派的轻功身法,并无若何特殊之处。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听到别人赞美自己的武功,总是高兴的。 宋巧巧沉吟不语,显已不想再加否认,她矜持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道:“就算被你猜对了,你打算怎样?” 申无害道:“这正是在下要姑娘谈话的主要目的,在下与姑娘混来此处,可以说都是为了同一目标,就是如何除去那个天杀星为武林除害!但在目前、在下与姑娘显然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烦恼,那便是我们虽已将这个邪魔组织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但我们却谁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一着无疑正好击中了丫头的要害! 她瞪着眼睛道:“那么,你找姑娘来商量,是不是因为你已想到什么办法?” 申无害道:“不错!在下熟思再三,最后觉得我们如果始终各自为政,我们可能永远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姑娘知道的,那个黑心书生羊百城虽然没有什么;但阴阳翁孙一缺和那个姓方的却是两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如果我们沉不住气,只要稍稍露出一点马脚,我们这两条性命,便算报销定了!” 他以刀尖在地面上比划了一下,接下去说道:“但是,如我们两个取得了默契,按照计划,联手行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宋巧巧道:“如何不同?” 申无害道:“我们可利用一个人!” 宋巧巧道:“谁?” 申无害道:“黑心书生羊百城。” 宋巧巧道:“如何利用?” 申无害道:“利用这厮垂涎姑娘美色的弱点!” 宋巧巧面孔一红道:“你可误会了,我跟这厮之间并没有什么。” 申无害忙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姑娘系出名门,丽质天生,又岂是这厮所能匹配!” 一句老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小妮子头一点道:“好,你把你的办法,说出来我听听看!” 申无害以刀尖在那些圈圈上划了几条杠子,然后接着道:“那小子今天一早就出了门,大概又到北邙总宫去了。不过,这小子没有在那边住过夜,等会儿一定会回来,这小子回来之后,一定有人会将我传刀法的事告诉这小子。这样一来,小子必然会恨我入骨,同时也必然会对我今后的一言一行,加倍的注意!” 宋巧巧道:“就算这么样,又有什么用?” 申无害道:“当然有用,你听我说下去,你就知道了。” 他以刀尖指点着,顿了一下,又道:“如果这小子一心一意监视着我的行动,就一定不会对姑娘盯得太紧。举个例子说:若是换了以往,姑娘如说要回家看望一趟,这小子无疑一定会跟住不放,即使你不答应,他也会暗中跟去。” 宋巧巧不禁点头道:“是的,就为了这个原故,我才一直没有回去。” 申无害道:“如今情形就不一样了,明天姑娘先说要回去,我接着声称也要去城中视察,这小子听了准会疑心大起,以为我们在找藉口,意欲同游,而这厮分身乏术,两人之中,他只能盯住一个,依在下猜测,他要跟踪的人,多半是在下,而非姑娘,设若如此,姑娘就有充裕的时间,向宋大侠报告了!” 宋巧巧连连点头道:“这个主意果然好得很!” 申无害道:“如果一切不出在下所料,有一件事,请姑娘不要忘记。” 宋巧巧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请姑娘在向宋大侠他老人家报告时,别忘了将在下的面貌长相告诉他老人家,然后再请他老人家指派两名高手,守在桑家废园附近。” 宋巧巧似乎有点迷惑道:“为了将来交手时不致引起误会,关于你的事,我自会告诉他老人家。但指派两名高手在桑家废园附近,又是为了什么呢?” 申无害微微一笑,说道:“为鬼府添新丁!” 宋巧巧瞪大了眼睛,说道:“你的意思……” 申无害以刀尖在地面上划了两下。含笑说道:“对付天杀星那小子,是宋大侠和敝表妹他们那些掌门人的事,在这以前,我们也不该闲着。你我都很清楚,天杀两组之中,有分量的角色,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除去一个少一个,除去两个少一双!只要几个重心人物一去,将来宋大侠和敝表妹他们收拾天杀星那小子时,就容易多了。这正是我们年青的一辈,磨练身手和建功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 宋巧巧道:“桑家废园和华氏宗祠这两处地方,在帮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如果出了事情,你不怕背上嫌疑?” 申无害笑笑道:“有嫌疑的人,既然不止我一个,又有什么好怕的?” 宋巧巧点点头道:“这事简单得很,我明天回去之后,顺便向家祖他老人家提一声就是了。” 申无害道:“派来的人,第一,轻功要好,如果情形许可,我也许并不需要他们动手,到时候只要他们出来亮一亮相,就足够了!” 宋巧巧道:“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申无害笑道:“事情是没有了,不过,你若是想现在离开似乎还嫌早了点。” 宋巧巧道:“为什么?” 申无害用刀指了指身后道:“你须知道,那边的那位方大仁兄,他在刀法方面,也是个大行家,你如果这样一走,等会他万一问起你这套绝户刀法的内容,你准备拿什么回答他?” ※※※※※ 申无害并不知桑家废园在什么地方。 不过他按图索骥,最后还是找到了。 当他在荒凉的西城脚下,找着这座废置的园林,并在园林深处找到了那栋快要倾塌的阁楼时,他首先闻到的,是一阵扑鼻的酒香。 这阵酒香从何而来? 喝酒的是些什么人? 他当然清楚之至。 不过,他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这种天气,本来就是喝酒的好天气,而这种地方,如果不弄点酒喝喝,岂不成了一群大傻瓜? 能被编入天字组,说来并不简单,这些家伙过去在黑道上,几乎无一不是独霸一方的要角,要取这些家伙的性命,也许不是难事,但如要这些家伙离开酒和女人,可说想也别想。 竹叶青蔡三显然未料及他们这位统领的大驾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光临。 这位天字组的国统领起身迎接时,红通通的面孔上虽然挂着笑容,但笑得非常尴尬,就像小媳妇在灶下偷尝菜肴,被婆婆无意中撞见了一样。 好在申无害并不是一个厉害的婆婆。 他笑着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继续喝他们的酒,然后将竹叶青蔡三喊去一边问道: “城中动静如何?” 竹叶青蔡三转身指着阁楼中那六名帮徒道:“我将他们二人一组,分成三班,经常有两班人派在西城附近侦察,我吩咐他们,若是有所发现,立即回来报告,不过这两天情形还好……” 申无害点头道:“你这样安排得很好,趁现在无事,我们也出去看看!” 两人出了废园,向西城门走去。 当两人转入大街之际,在两人身后约百余步处,忽然悄没声息地出现一名破衣老汉。 这老汉戴着一顶又旧又脏的大风帽,两边的脸颊,几乎全给裹在风帽的护耳之中,大概由于年老体衰,衣着又过于单薄的关系,只见他瑟缩着弓起腰背,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咳嗽,走不上几步,就停下来,凑着袖筒,唏唏呼呼地呵热气,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忍不住会油然生出一腔悲悯之意。 不过:你若是走近一点,你将不难发觉,这老人,其实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么可怜。 他停下来对着袖筒呵气,并不是为了要暖和他的一双手,而只是为了要以衣袖遮住他的面孔,以便从手背上偷偷溜出他那双锐利而年轻的眼光。 前面就是城门口,申无害忽然停下脚步。 他伸了个懒腰道:“天气真好!” 这句话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是在问什么人,这完全只是他个人对天气的一种看法。 如果竹叶青蔡三不是天字组的副统领,他大可以装作没有听到。 但是,不巧得很,他正好是天字组的副统领,由正统领一手提拔起来的副统领! 而,他无论如何,也得对这种天气表示一点他自己的意见。 在官场上,这是规矩,是保持官位的诀窍,是求升迁的不二法门,在江湖上也不例外! 因此这位天字组副统领不待申无害说完,便抢着附和道:“是啊,自人冬以来,雪一直下个不停,难得放晴,像今天这种天气,可说还真少见……” 申无害缓缓转过身来道:“蔡兄对洛阳附近这一带是不是很熟悉?” 竹叶青蔡三点点头道:“过去这两三年来,小弟经常在关洛道上走动,对附近这一带,大致上说起来,还算熟悉。” 申无害道:“那么,蔡兄知不知道,这儿城外一带可有哪些值得一看的名胜古迹?” 竹叶青蔡三似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位统领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当下不禁一怔道:“这个……” 申无害接着道:“听说南城门外有座天竺寺,是前朝留下来的古刹,香火鼎盛,环境亦颇雅静,趁着这种难得的好天气,咱们前去逛逛如何?” 竹叶青蔡三当然没有这份雅兴,可是,他能说不吗?。 于是,两人折身回头又向南城走去。 两人身后的那名破衣老人,当两人折身回头之际,迅速拢去街旁一爿屋铺的店檐下,颤抖着取出腰带上的旱烟筒,掏出烟丝荷包,一边咳嗽,一边打火,但他的这一袋旱烟,并没有抽成。 因为当申无害和竹叶青蔡三两人的身形于前面的拐角上消失之后,他连烟丝也没来得及从烟锅儿中磕出,便将那支旱烟筒匆匆插回腰带,又像影子一般,跟在两人身后,悄悄跟了下去。 竹叶青蔡三只知道他们这位统领有吃人心的嗜好,绝未想到他们这位统领居然对寺庙也有莫大的兴趣。 天竺寺游完了,又游香山寺,然后是龙门寺、关帝庙、广太清阁、文殊院、玉和宫…… 遥遥跟在他们身后奔波的破衣老汉恨得直咬牙:“你小子这套障眼法,骗得了姓蔡的,可骗不了我姓羊的,我不信那丫头说要回家你小子跟着便说要进城,只是一时凑巧,今天这一天,我是卖给你小子了,咱们比耐心就比到底,不等你小子回到那座四合院,小爷绝不放松一步!” 申无害所希望的,也正是如此。 他跟宋巧巧那丫头的计划,可说是完全成功了,只是有一件事,他显然没有想到。 他这样做无异为自己布下了一个死亡的馅阱—— 第四十八章 千面玉女 宋家村仍是老样子。 二十多家住户,稀稀落落的散在一条小溪的四周,小溪曲曲折折的从村子中穿过,在村尾有座枯木小桥,宋大爹的朝南三开间,便在小桥的北端。 黑心书生羊百城的确派人前来调查过,那个调查的人便是死去的鬼影子焦戈。 鬼影子焦戈是个很小心的人,三郎信任他,便是信任他的这份小心。 当鬼影子焦戈前来调查时,他所听到的,也全是事实。 那些皮鼓铜锣、流星锤、钢索、云梯、生锈的刀剑等等,至今也仍陈设在宋大爹的堂屋里。 只可惜他不知道“宋大爹”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鱼龙掌”宋知义,不知道全村的男女居民,全是王屋的门下弟子。 有很多人,本身从不迷信鬼神,但在上了年纪之后,却忽然一反常态,吃斋持戒,信起佛来。 这是什么原因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个人上了年纪之后,在雄心壮志消沉之余,往往闭起眼来第一眼想到的事便是死。 而一个人愈是自感去日无多,也就愈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突然长眠不起。 于是,受了一些功世善本的影响,认为要想增加寿算,惟一的办法就是一心向佛,求菩萨慈悲,邀神灵保佑。 也有人说:老年人吃斋念佛,并不全是为了想多活几年,也有一些为修来世。 因为一个人在漫长的一生之中,多多少少总不免有过几桩亏心事,年轻时尚不觉得怎么样,一旦老了,细细回想起来,便觉良心难安,为了来世能够再投人胎,只有赶紧忏悔,向神明低头。 当然也有人是为了其他的原因譬如宋大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宋大爹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申念珠。 这位已经交了棒的王屋前掌门人,除了一双眼睛,就像所有年高德劭的武林长者一样,有着一副令人望而生敬的慈祥面貌。 高高的颧骨,宽广的额角,两鬓虽已斑白,脸色却仍然红润有光。 尤其颔下那把黑得发亮的落腮美髯,更使这一位以一手诡异掌法名满一时的武林耆宿,看上去有着一种凛不可犯的威严气概。 至于这位鱼龙掌的一双眼睛,说起来就有点令人不敢恭维了。 普通人的眼睛。黑珠与白仁,都有一个相称的比例。 而这位鱼龙掌的一双眼睛,黑珠却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部分,全是白仁,就像两颗绿豆壳在一对剥了珠的白果上,同时这两颗绿豆的位置,还不是在白果的正中央,而是在正中偏上,靠近上眼皮的部位。 一个人如果心中有事,两眼常会不经意地往上翻,但普通人的眼睛,不管如何向上翻,多少总会留下一点黑珠子在外面,而这位鱼龙掌,两眼只须向上轻轻一翻,便可毫不费力地将一双黑珠子全部隐去上眼皮的背后,使他看起来,完全像个瞎子。 鬼影子焦戈回去报告,说他是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原因也就在此。 其实这种黑珠少,白仁多的眼睛,在相书上乃是鹰目的一种变形,有着这种眼睛的人,非但无碍于视力,有时视力往往较常人为优。 鱼龙掌的这双眼睛,在仪表上虽然有碍观瞻,但是在这位王屋前掌门人本人来说,他这双眼睛却无异是一双无价之宝。 当他尚未成名之前,他这双眼睛,曾不止一次助他在险恶的战局中转危为安,也曾使无形的对手大上其当,送却性命。 那些对手都跟鬼影子焦戈犯着一个相同的错误,以为他们这位对手视力上有毛病,而他便也将计就计,佯卖破绽,视如不见。 结果,对方以为攻的是偏门,却不料他早已伏兵以待,一场生死搏斗,往往因对方一念之误,而提前结束。 那么,如今这位鱼龙掌手不离念珠,是不是就因为他这一生之中,像这一类的诈术用得太多,使得他老来天良发现,不得不藉吃斋念佛,以求减轻内心的疚责? 要想知道答案,简单之至。 如果你有机会,你只须拿起他那串念珠,在手上掂一掂它的分量,你就不难恍然大悟了。 原来这位鱼龙掌的一串念珠,就跟罗七爷的那支旱烟筒一样,只是为了配合身份的一种装饰品,如果说它是一种武器,当然更为恰当。 这一百零八颗念珠,看上去虽与一般念珠无甚分别,实际上均系精铜铸成,以这位鱼龙掌敏锐的目力和过人的手劲,敌人只要来至百步之内,就休想还能全手全脚离开。 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有时也跟春天一样,会使人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这位王屋前掌门人舒适地躺在太师椅上,双目闭合,呼吸均匀,那串沉重的念珠,已从手上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候,小溪对面麦田里觅食的鸦群,突然哇的一声,拍翅惊飞而起。 鱼龙掌迅即警觉地睁开眼皮。 柏木小桥上,走来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人。 鱼龙掌眼里登时露出一股喜悦的光彩,他似乎有一种预感,爱孙女今天一定会回来,结果他一点没有料错,爱孙女果然回来了。 祖孙相偕入室之后,宋巧巧迫不及待地道:“无情金剑着人来过没有?” 鱼龙掌点点头道:“来过。” 宋巧巧道:“来人有没有将杨家庄那边的情形全部告诉爷爷?” 鱼龙掌道:“提是约略提了一下,不过不够详细。说是有个什么姓方的,是帮里的副帮主,其人武功之高,几乎与天杀星那小子同样可怕,并说此人使用的武功,是失传已久的惊天三式。我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吓昏了头,在胡说一通。” 宋巧巧忙道:“这事一点不假,来人也许没有能够说清楚,这些消息,都是我告诉他们的,也是我要他们来的。” 鱼龙掌怔了一下道:“惊天三式真的有了传人?” 宋巧巧叹了口气道:“何止如此,出人意外的事,还多着哩!” 鱼龙掌忽然眼珠子一转,指指屋外,压低声音道:“你回来时,后面有没有人跟踪?” 宋巧巧摇摇头道:“没有。” 鱼龙掌道:“那就不用着急,先坐下来,慢慢谈吧!” 于是祖孙两人搬了凳子,在近门处坐下,因为这样可以看到外面,不虞有人窃听。 宋巧巧先将入帮经过,以及杨家庄那边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非常兴奋地道:“不过,现在的形势,对我们有利多了。昨天那个天字组的统领忽然将我喊去一边,表面上声称要传授我他那门绝户刀法,其实他是要找机会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人屠张弓。” 她忽然停下来,笑了笑道:“爷爷,您猜猜看,您猜这人是谁?” 鱼龙掌道:“谁?” 宋巧巧笑着一字字地道:“黄山掌门人萧妙姬的表哥!” 鱼龙掌一哦道:“小子叫什么名?” 宋巧巧道:“吴亥生!口天吴,亥时的亥,生死的生。” 鱼龙掌喃喃重复道:“吴亥生……” 他眨着眼皮又道:“小子跟萧家丫头是什么样的表亲?” 宋巧巧道:“是萧妙姬舅父的儿子。他说,萧妙姬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小妹。只是我忘了问他父亲的名字。” 鱼龙掌一愣道:“是萧丫头母亲娘家的人?你丫头没有听错?” 宋巧巧道:“爷爷也真是,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怎会连话也听不清楚。” 鱼龙掌紧接着又道:“而你也承认了你真正的身份?” 宋巧巧道:“他既是黄山掌门人的表哥,又不是外人。我为什么不承认的。” 鱼龙掌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良久不语。 宋巧巧有点迷惑,问道:“难道爷爷以为……” 鱼龙掌轻叹着道:“总算你丫头命大,这次活着出去,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宋巧巧瞪大了两眼道:“爷爷这话什么意思?” 鱼龙掌忽然面现怒意,哼了一声道:“什么意思?说你丫头糊涂!” 宋巧巧发呆道:“我糊涂?” 鱼龙掌翻着豆眼道:“你丫头为什么这样快就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你可知道萧丫头母亲的娘家根本就不姓吴?” 宋巧巧声失声惊呼道:“有这样的事?这样说我是上了那小子的当了?” 鱼龙单冷笑道:“只是上当,还是小事。” 宋巧巧又气又恨又惭愧,忍不住跺足道:“好一个奥小子,居然敢叫姑娘上当,姑娘这次回去,不给他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谅他还不知道我千面玉女的厉害!” 鱼龙掌白果眼一翻,侧脸悠悠道:“你丫头还想回去?” 宋巧巧气鼓鼓地道:“怎么不回去?单是冲着这小子,我就非回去不可,否则这一口窝囊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鱼龙掌似笑非笑地道:“那么你这次回去之后,还想不想再出来?” 宋巧巧脱口而出道:“我又不想在那边呆一辈子” 但她话只说及一半,便告突然住口。 因为她突然从爷爷的神色上,觉察到爷爷最后这样问她,显系话中有话。 当下不禁任了怔道:“爷爷……是不是怀疑……” 鱼龙掌敛起笑容,又深深叹了口气道:“爷爷这次放心让你丫头混进该帮,就是因为你丫头平时多少还有点小聪明,想不到你这丫头一到紧要关头,却忽然如此糊涂起来,真叫爷爷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宋家凤在她这位爷爷娇宠之下,从来也没有受爷爷如此责备过,如今见爷爷一再怪她糊涂,不由得眼圈一红,几乎急得要哭道:“您不知道……” 鱼龙掌悠悠注目道:“不知什么?” 宋家凤抢着道:“家凤敢说一句,这次就是换了爷爷您,也难保不上那小子的当。” 鱼龙掌道:“何以见得?” 宋家凤道:“那小子才二十来岁,三十岁不到,衣着虽然很粗俗,但在眉宇之间,却别有一股英气,仪表举止,也极端正大方。当我听说他叫什么人屠张弓,家凤就忍不住有点怀疑,因为如此丑恶的外号,与这厮之相貌,实在太不相称。最后听他自称萧妙姬的表哥,家凤几乎用不着他解释,就先相信了,如果说家凤上当,也只能说上了这厮一副相貌的当。爷爷如若不信,将来见了这小子,您就不难明白,这次实在不是家凤糊涂。” 她满以为这番解释必会获得爷爷的谅解,不料鱼龙掌不听她解释还罢,如今经她这样一解释,脸上反而现出温意。 宋家凤误会她爷爷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于是又接着道:“小子昨天最后与家凤约定,要家凤转报爷爷,请爷爷选派两名高手,守在城中桑家废园附近,以便他收拾帮徒时,若有敌踪出现,好有个藉口,爷爷若不相信……” 鱼龙掌轻轻一哼,打断了她的话头,抬头望着她道:“这些暂且不提,咱们爷儿俩先来谈点别的好不好?” 宋家凤自是求之不得,闻言连忙点头道:“当然随爷爷的意思。” 鱼龙掌缓缓接着道:“你丫头还记不记得黄山上一代的掌门人叫什么名字?” “当然记得。” “叫什么名字?” “萧千峰。” “外号呢?” “黄山药叟。” “知道他是本代掌门人萧妙姬那丫头的什么人吗?” “爷爷。” 宋家凤口里虽在应答着,心底下却忍不住暗暗纳罕。因为她实在想不透爷爷为什么放着正经事不谈,忽然问起这些没有多大意义的话来。 但鱼龙掌却似乎显得很满意,点点头又接着道:“很好,你丫头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现在我再问你丫头,你丫头知道药叟萧千峰不将掌门职位传给儿子,却传给孙女儿,是为了什么吗?” 宋家凤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爷爷有心在开她的玩笑? 不过,她一向尊重这位爷爷,尽管心中纳罕,依然不动声色,仍像先前那样回答道: “那是因为妙姬的父亲去世太早,否则……” 鱼龙掌轻轻咳了一声道:“是不是因为儿子在武功方面成就有限,万一传以掌门职位,恐怕后者能力不足以担当大任?” 宋家凤道:“当然不是!” 鱼龙掌道:“何以见得?” 宋家凤说:“黄山蓝衣侠去世时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这位蓝衣侠在剑法上的造诣,却为该派历代弟子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在当年武林中,他和他的夫人,赛西施曼君,可以说是人人称羡的一对……” 这位千面玉女突然再度住口,娇俏的双颊上,同时浮起两朵浅浅的红晕。 鱼龙掌微微一笑道:“怎么样,爷爷说你丫头糊涂,没有说错吧?” 宋家凤红脸喃喃道:“是的,爷爷没有说错,家凤的确是够糊涂的,竟连这一个小小的弯儿也未能转得过来,赛西施卜曼君就是萧妙姬的娘,赛西施姓卜,她的娘家,当然也姓卜,而那小子假口假言,说他姓吴,是妙姬的表哥,并说妙姬的母亲和他父亲是亲兄妹,像这样的鬼话家凤居然相信了,简直该死!” 鱼龙掌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也就算了,只是这个自称姓吴的小子,他究竟是什么来路,却使人煞费猜疑。” 宋家凤想了想,也道:“是啊,不是爷爷这一提,家凤差点忘了,从这小子在对付剑宫剑士时的毫不留情看起来,这小子显非正派中人,同时经家凤细心观察的结果,这小子无疑也不是天杀帮中的忠实帮徒……” 鱼龙掌神色一动,急忙接口道:“何以见得?” 这是这位鱼龙掌第三次以“何以见得”为问句了,而前两次的“何以见得”都不及最后这次“何以见得”来得迫切,显见这位鱼龙掌对天杀帮中那个天字组统领不是该帮忠实帮徒一节,比什么事都要来得重视。 宋家凤道:“因为该帮目前走红得势的人物,严格说起来,仅有两个,一个是阴阳翁孙一缺,一个是黑心书生羊百城,而这一老一少,对什么人都放心,就是对这位人屠张弓放心不下。” 鱼龙掌道:“你相信你的观察绝对正确?”: 宋家凤点头道:“是,绝对正确!” 鱼龙掌像是松了口气,神色一缓道:“那就好办多了。” 宋家凤似乎有点迷惑地问道:“爷爷是指” 鱼龙掌沉吟道:“要是这样的话,爷爷将不阻止你丫头再回到那边去,因为这厮如不是该帮故意放出来的眼线,对你丫头来说,至少在目前,可能还没有什么危险。” 宋家凤道:“依爷爷看来,这厮冒充黄山掌门人的表哥,其目的究竟何在?” 鱼龙掌摇摇头道:“爷爷一时还想不透这厮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不过,这一点并不要紧,你丫头回去之后,只须多多留心,提防着点就可以了。” 宋家凤道:“剑王宫的剑士,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鱼龙掌道:“也快了。” 宋家凤道:“到时候爷爷是否打算亲自出面?” 鱼龙掌点点头,但态度并不肯定。宋家凤知道她这位爷爷深谋远虑,可能已经另有安排,所以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鱼龙掌偏头思索了片刻,忽然转过脸来,翻着一双白果眼道:“刚才你丫头怎么说?目前该帮走红得势人物有两个?” 宋家凤点头道:“是的,两人的名义目前都是该帮中的护法,老的一个叫阴阳翁孙一缺,年轻的那个姓羊名百城,外号黑心书生。” 鱼龙掌翻着白果眼道:“那个姓方的家伙呢?” 宋家凤道:“这个姓方的,黑心书生羊百城引进来的,这厮一身武功虽高不可测,但目前尚算不得是该帮的心腹人物。” 鱼龙掌道:“这是什么原因?” 宋家凤笑了笑道:“原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鱼龙掌微怔道:“是你丫头的杰作?” 宋家凤笑道:“这也许是家凤花五百两银子,混进该帮近半个多月来,惟一的一点成就。 因为一个天杀星已经够人头痛的了,如果这厮再获得重用,将不啻如虎添翼,所以家凤在得悉这厮身怀惊天三式绝学之后,便将全副心思都用在这厮的一人身上。” 鱼龙掌道:“这厮如今已是该帮的副帮主,怎能说尚未获重用?” 宋家凤笑道:“所谓副帮主,不过是笼络这厮的手段,利用这厮卖命的一道空衔罢了。 只要该帮的基础稍稍稳定下来,第一个被送上祭台的,可能就是他这位副帮主!” 鱼龙掌微皱眉头,想说什么,忽又改口道:“这姓方的一身武功究系自何处获得,你丫头打听出来没有?” 宋家凤道:“还没有。目前帮中了解这厮最深的,只有一个黑心书生羊百城,而后者也只知道这厮名叫方介尘,余则一无所知。” 鱼龙掌道:“那有什么用?如等该帮基础稳定下来,我们这边要死多少人?到时候这厮的存在与否,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宋家凤如冷水浇头,大感扫兴,但想到爷爷的话也并没有说错。他们爷儿俩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设法除去那个天杀星,如果天杀帮能在武林中正式立足,届时该帮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鱼龙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当时我跟你丫头交代得清清楚楚,你丫头混进去之后,只有一件事要做,尽量想方法接近那个姓申的小子,然后趁机施用我交给你的那包毒粉,得手之后立即脱身,其他的事,可以一概不管。想不到你丫头聪明的转了弯,如今却将心计用在一个不关痛痒的姓方的身上,真不知道你丫头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宋家凤急道:“家凤早先不是跟爷爷说过了吗?混不进去啊!如今能进出北邙那座天杀总宫的人只有黑心书生羊百城一个,连姓方的以副帮主之尊,至今都未获召见一次,你叫家凤有什么办法?” 鱼龙掌道:“那么那个什么百步镖杨全达又该怎么说?你说这厮除了一手暗器之外,其他方面并无可取之处,人家的总宫护卫队长,又是怎么当上的?以你丫头这份机伶,如果能稍微表现得突出一点,我不信那小子会对你丫头如此冷漠!” 宋家凤被说的垂下了头,半晌没有开口。 鱼龙掌瞧瞧这位爱孙女,似乎心有不忍,当下又叹了口气;以和悦的声调道:“这些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你丫头,好在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只要你丫头记住爷爷的交代,这次回去之后二别尽力闲事担心,一心一意留神内部形势的变化,以接近那个姓申的小子为第一要务……” 宋家凤突然一抬,目闪异光道:“家凤想到一个办法了” 鱼龙掌一哦道:“什么办法?” 宋家凤且不答话,先探头朝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倾身向前,搭着爷爷的肩头,在爷爷耳根边,像小麻雀一般,吱吱喳喳的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鱼龙掌听得直点头,眉开眼笑地道:“一箭双雕!好主意!”—— 第四十九章 密云不雨 在飞禽中雕之凶猛,远在鹰上,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但奇怪的是,江湖人物在取绰号时,却多宁取鹰而舍雕,这是什么原因呢? 很明显的,这是受了一句成语影响。 “一箭双雕!” 江湖上人物取绰号的用意,无非为了藉以表彰自己在武功上的成就,谁又愿意自己有朝一日会一箭穿胸,落得个与雕一样的下场呢。 申无害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 他从没有将自己想象成一个伟大的人物,当然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只雕。 但事实上他已变成了一只雕。 一只在天空中飞行,而在不远的下方,已有一支利箭在等着他飞过去的雕。 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申无害回到那座四合院,已是摸黑时分。 宋巧巧回来得比他早一点,因为当他跨进西厢房时,宋巧巧已坐上饭桌,正在跟黑心书生等人,边吃边谈着今天的天气。 当他跨进门槛的那一刹那,这丫头趁众人不注意朝他挤挤眼,飞来一个微笑。 他当然懂得这个微笑的含义。 这个微笑无疑在告诉他:她已成功地见到了她的爷爷,他交代她的事,她也替他转达了一切都非常圆满! 这都是不难想得到的。 只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呢?譬如说:无情金剑有没有跟她爷爷取得联络? 剑王宫第二批剑士,将于什么时候到达?在这以前,他们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还是等那些剑士来了再说? 这一晚,他们一直没有找着交谈的机会。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那丫头一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晚饭用毕,那丫头便拿出一副棋子,拉着黑心书生到房间里下棋去了。 两人真的是在下棋吗? 可惜早无害没有能听到两人在下棋时说的话。 如果他听到那丫头在下棋时向黑心书生说的话,他更不会还有心情在院子里踱着方步,欣赏那在冬夜里难得一见的皎洁月色了。 今夜月色很好。 没有风,没有云,申无害的心情也很平静。 惟一遗憾的是,一阵阵粗俗的笑语,不时从堂屋中传送出来,使人怎么样也无法安定下来。 “你姓郑的少吹牛,我就不信你真的见过那位如意嫂!” “如果老子见过怎么样?” “在什么地方?” “杨树铺。” “什么时候?” “大前年。” “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我的一个把兄弟。” “你那位兄弟如今何在?” “在年底跟巴东蔡家父子翻脸,不幸中了暗算。” “这就应了一句老话:‘死无对证’对吗?”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申无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如意嫂!又是如意嫂!他没想到这女人的魅力竟大到这种程度。只要这女人在世上活着一天,男人们一旦开了口,几乎永远就不会想到第二个女人。 接着是一阵争执之声。 随后有人出面排解道:“算了,算了,你们这样争下去,永远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个说是看到过,一个死不相信……” 那人等争吵之声静了一点,又道:“其实,依兄弟看来,如意嫂这个女人,除了一股风骚劲儿,也算不了什么,要谈真正的美人儿……” 有人大声抢着道:“对,对,大家静一静,我们戚老大是过来人,我们且听听戚老大的高见。” 那个被喊作戚老大的汉子清了清喉咙道:“要谈真正的美人儿,兄弟以为近数十年来,只有一个雌儿可以当之无愧!” “谁?” “赛西施!” “卜曼君?” “是的,赛西施卜曼君!这位赛西施卜曼君,是在黄山上代掌门人黄山药叟七十寿宴上,兄弟曾随先师赴宴时见过一次,诸位之中,是否也有人见过兄弟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也不要紧,以后诸位如果有机会,只要见到该派本代掌门人,百媚仙子萧妙姬那小妞儿,诸位就会相信了。这小妞儿跟她娘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兄弟活到今天,在所见过的娘们之中,可说还没有见过有哪一个丫头在容貌方面能跟这对母女相提并论的!” 申无害就像被雷打中了一样,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赛西施卜曼君。 卜曼君当然姓卜,卜曼君是萧妙姬的娘,肃妙姬的娘姓卜,她的舅舅会姓什么呢? 会姓吴吗? 好一个可恶的丫头,刚才居然还朝他微笑。 ※※※※※ 申无害缓缓转过身子,向东厢后面的厨房走去,他希望能在厨房里看到一人。 他看到了。 神棍吴能正蹲在灶脚下,在帮那些厨娘洗碗盘。 这位神棍吴能虽说也是杀字组的一员,但由于出身卑微,一身武功又极稀松平常,平时在这座四合院里,几乎成了大家逗乐子的对象,好在这位神棍颇有自知之明,除非万不得已,他总是设法躲开人多的地方,不是自己找点活计做做,便是跟几个仆妇混在一起,说起来可也够可怜的。 这时他看见申无害从外面走进来,连忙站直身子,笑着招呼道:“统座吃过饭没有?” 申无害笑着点点头,但并没走过去。 神棍吴能拿一块抹布擦干了手,走过来道:“统座要不要泡壶茶喝喝?” 申无害见那几个厨娘都在忙着收拾,两下距离丈远,知道话不会被那些厨娘听去,于是压低声音道:“吴兄知不知道城里桑家废园和韦氏宗祠在什么地方?” 吴能点头道:“知道。” 申无害道:“本座有一件事,想烦吴兄到这两处地方走一趟。” 吴能道:“什么时候去?” 申无害道:“就是现在!” 接着他示意吴能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就像聊天一般,他以传音方式,向这位神棍作了一番交代。 神棍吴能留心倾听着,但一双眼睛,却愈瞪愈大,最后忍不住脱口道:“真有这样的事?” 申无害咳了一声道:“所以我要你小心,不但出门时不能让人看到,就是回来之后,也不能露一点风声。” 吴能点头道:“这个小的理会得。” 申无害道:“那就快去吧!” ※※※※※ 第二天,当黑心书生羊百城在北邙后山那座天杀总宫中出现时,那位天杀帮主三郎却尚未起床。 黑心书生一点忌讳也没有,敲开了卧室的房门,就向里面走了进去。 三郎在床上坐起身子,黑心书生正待要说什么时,三郎已经拦在前面问道:“舅舅他老人家怎么说?” 黑心书生摇头道:“他老人家不大赞成。” 三郎似乎有点意外道:“为什么?”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认为现在动手还不是时候!” 三郎道:“那么,依他老人家的意思呢?”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说,最少也得等老马从兵书宝剑峡回来之后才能动手。因为老马这一去要一个多月才会回头,而剑王宫第二批剑士,不日即将抵达,对付剑王宫的第二批剑士,少不了还要倚赖这厮,在老马回头之前,就这样拆伙未免可惜。” 三郎道:“你有没有告诉他老人家我所担心的事?” 黑心书生道:“告诉过了,他老人家认为这种忧虑全是多余的。” 三郎道:“哦?” 黑心书生道:“他老人家的看法是,天杀星那小子虽已逃出剑王宫,但并不一定已来到洛阳,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小子已经来了洛阳,也不一定就能马上听到消息。这小子一向独来独往,在黑道上一个朋友也没有,而我们在行动方面又极谨慎,消息一定很难传到那小子的耳朵里去。” 他顿了一下,又道:“他老人家还说:以那小子过去毫不留情的杀人手段来看,如果那小子已经知道了有人在冒他名义组织帮会,一定不会到现在仍迟迟不见动静,这么久还不见有事故发生,就证明在短期之内,大可不必为此事操心。” 三郎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接着抬头道:“你今天这么一早赶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黑心书生搓着手,期期地道:“是的,宋巧巧宋护法……她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她要面见帮主,亲自向帮主报告。” 三郎道:“她如今人在什么地方?” 黑心书生道:“我吩咐她等在谷外,如果帮主许可,我就去喊她进来。” 三郎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是关于哪一方面的事?” 黑心书生道:“没有。她只说:这件事关系太重大,除非见到了帮主,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 三郎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喊她进来吧!” ※※※※※ 宋巧巧一走进寝宫,一颗心就凉了半截。 因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天杀星已经有了妻室,当初她爷爷教给她的那一套,眼看已经完全用不上了。 黑心书生为两方面引见之后,她只好暂时收摄心神,上前福了一福道:“属下护法宋巧巧叩见帮主!” 三郎也端足了架势,淡淡答了一声:“宋护法请坐!” 黑心书生连忙挪来一张椅子,宋巧巧称谢坐下之后,三郎透过面纱,冷冷问道:“听羊护法说,宋护法有事要向本帮主报告?” 宋巧巧垂首欠身道:“是的。” 三郎道:“一件什么事如此重要,一定要赶在这个时候来见本帮主?” 宋巧巧道:“属下该死,尚乞帮主见谅。不过,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属下身为帮中护法,如果知情不报,不但有亏职守,本身亦将难逃株连之罪,故而不得不斗胆冒昧求见。” 三郎一哦道:“事情真如此严重?” 宋巧巧道:“是的,属下在本帮杨家庄那边,发现了一名奸细!” 此语一出,满室愕然。 三郎神情一变,呼吸登时急促起来。 因为别人听了这话,只是为出了奸细而吃惊,而这位假天杀星,因为心中有病,则不免又比别人想深了一层这名奸细会不会就是天杀星那小子的化身呢? 还好身旁那个叫韵凤的绛衣少妇看出情形不对,适时轻轻推了他一把,才使这位假天杀星陡然警觉过来。 他轻轻咳了二声,定了定神,故意装作很冷淡地道:“这名奸细是谁?” 宋巧巧道:“天字组统领人屠张弓!” 这一下可把一个黑心书生乐坏了。 他不等宋巧巧再说下去,抢着接口道:“不错,这厮我看也像一名奸细,因为我曾私下问过很多人,几乎没人听说过黑道上曾经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三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宋巧巧问道:“宋护法是如何发现的?” 宋巧巧道:“属下发现这事的经过是这样的,前天早上,当属下正跟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等人在厢屋前面闲聊时,这厮忽然走了过来,说要传授属下他那套绝户刀法,但到了场地另一角,这厮看无人注意,竟突然问属下与王屋一派有无若何渊源,属下当时心知有异,便跟他虚与委蛇,结果这厮竟坦承他并不是什么人屠张弓……” 三郎道:“他说他是谁?” 宋巧巧道:“他自称姓吴名亥生,是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的表哥。” 三郎道:“姨表还是中表。” 宋巧巧道:“中表,他说:百媚仙子的母亲,就是他父亲的小妹。” 三郎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宋巧巧道:“他因为属下姓来,又是这儿宋家村的人,因而便误以为属下是王屋门下弟子,属下为取得这厮的信任,临时灵机一动,便谎称属下乃那位王屋前掌门人鱼龙掌宋知义的孙女,不料这厮听了,大为高兴,接着便毫不隐瞒地告诉属下,他实际上是百媚仙子派来卧底的。” 三郎轻轻哼了一声,同时也深深地松了一大口气。 什么人前来卧底,他都不在乎,只要对方不是天杀星那小子,他就安心了。 绛衣少妇忽然插口道:“宋护法既然前天就发现了这件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才来报告?” 宋巧巧心头突地一跳,一时为之语塞。 因为在这以前,她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绛衣少妇这一问,实在大出她意料之外了。她该如何回答呢? 结果是黑心书生为她解的围,黑心书生笑着代答道:“宋护法当天晚上就跟卑属提过了,只是没说出是什么事,卑属因为不知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我想宋护法当时心中一定很矛盾,她可能误以为那厮是奉了命令,故意这样试探她的也不一定。” 他又笑着转向宋巧巧道:“宋护法,我猜对了吧?” 宋巧巧心中着实感激,当下故意露出不胜羞涩的样子,低下头去道:“是的,就为这件事,属下昨天回去时,被爷爷狠狠的痛骂了一顿。他老人家说,以属下这么一点年纪,一进帮门,便被封为护法,似此天高地厚之恩,如果心中仍存此想,简直该死!” 绛衣少妇点头道:“这样说来,你爷爷倒是一个很明事理的人。” 三郎回头去道:“韵凤,你看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绛衣少妇望向黑心书生道:“这个人屠张弓的武功怎么样?” 黑心书生道:“在目前杨家庄那边可算得上是第三号人物。” 绛衣少妇道:“仅次于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 黑心书生点点头道:“是的,这厮的一套刀法,火候的确不弱。” 绛衣少妇道:“既然那边还有人能克制得住这厮,那就传下话去,交给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他们两位将这厮拿下就是。” 宋巧巧心中暗暗着急,因为这并非她们爷儿俩当初定计的本意。 他们爷儿俩当初的计划是,由她出头告密,然后趁人屠张弓被抓进总宫对质之际,再偷偷施放毒粉,趁大乱不备,夺路逃出宫外。 像现在这样,人屠张弓是去掉了,但对他们爷儿俩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次她虽因告密而建功,但以后是否仍有机会进入这座总宫实在难说得很。 她刚才进来时,已经留心观察过了,最难闯过的一关,便是甬道外面那座铁门。此刻她如果不顾一切出手,纵然能达到目的,她自己的小命,势必也要葬送在这座天杀总宫中,所以她必须在这事成为定案之前,尽速另谋对策,否则就要功亏一篑了! 这丫头心念电转之下,最后决定大起胆,亡羊补牢,再试一次。 她望着绛衣少妇,故意迟疑了一下,才眨着眼皮,像是建议也像是征求对方同意似地道: “夫人如此主张,好固然是好,只是……” 绛衣少妇道:“只是怎样?” 宋巧巧道:“只是……卑属以为……这样处置了那厮之后,在杨家庄那边,很可能会引起一些议论……本帮成立还没有多久,在基础尚未稳固之前,如果内部人心不和,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绛衣少妇动容道:“是吗?如果处置了这厮,宋护法以为在杨家庄那边,有些什么人会议论这件事?” 宋巧巧委婉地道:“这当然只是卑属的一种顾虑,不过衡情度势,显属在所难免。因为这厮目前是掌握有实权的天字组统领,平时人缘也还相当过得去,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突然拿了下来,别的人看在眼里,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黑心书生抢着附和道:“是啊,卑属也正在这样想……” 三郎也跟着点头道:“这一点倒是值得考虑。” 绛衣少妇道:“那么,依了宋护法的意思,宋护法认为这事究应如何处理才称允当?” 宋巧巧心中暗喜,但仍不动声色地道:“卑属愚见以为,拿下这厮固属必要,但须保留活口,并应立时当众宣布其罪名,然后再将这厮捉来总宫,或由帮主亲自出面,使这厮与卑属当众对质,务使其心服口服,再按帮规处决。如此不但可使众人明白这厮罪有应得,且可藉此坐收杀一儆百之效。” 黑心书生大声说道:“好主意,好主意!” 绛衣少妇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二位回去,传令方副帮主和孙老护法,就这样办好了。 至于对质一节,且待拿下这厮之后,再说亦不为迟!”—— 第五十章 欲盖弥彰 申无害手气不错。 这也许与他很少参加这种场合不无关系。 赌博就是这么怪。 任何一种赌博,新手的运气,似乎总错不到哪里去。 可是,一旦等你精通此道,自以为在这方面比别人技高一筹时,当初的好运,就忽然不见了。 没有人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 但这显然正是赌博易令人入迷,和容易使人倾家荡产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里天天有人赌钱。 赌的是牌九。 申无害对牌九一窍不通,不过他昨晚学会了,教他的是神棍吴能。 神棍吴能昨夜从城里回来,已是三更时分,没有人留意到这位神棍的外出,因为那时候堂屋中为女人问题争执过一阵之后,接着便展开了每天不可或缺的节目赌牌。 申无害在听完神棍吴能的报告之后,便请这位神棍教他牌九的赌法。 神棍吴能的武功虽然稀松,但在赌博方面,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没有花多大工夫,就将申无害教会了。 申无害为什么会有这样好的手气,只有替他掌庄的吴能一个人心里清楚。 四副牌下来,吃了五个通。 两吊一庄的本钱,也在转眼之间,变成了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 别人拿九点,他拿对子,他拿一点,别人就拿羊瘪十,硬是吃得笃笃定定,不服气也不行。 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满庄让贤了。 但是,申无害不理这一套,仍然照推不误。照说掌庄的人,应有提醒庄家该于何时收手的义务,但吴能只是傻笑,除了搂银子根本不开口。他自己运赌必赢,难得看到这些家伙吃瘪,申无害赢钱,他当然高兴。 赌钱有句术语:做庄就是当皇帝,皇帝坐的位置,永远朝向南面,申无害如今也是面南而坐。 院子里有人影一闪而过。 申无害只当没有看到,一股劲儿地仍然催着众人下注。他心里有数,不管今天手气多好,他大概也只有两副牌好玩。 他估计得还真准确。 第三副牌刚刚砌好,门口光线一暗,那位方副帮主已经领着阴阳翁孙一缺,和黑心书生羊百城大踏步走了进来。 众帮徒回头一见这位副帮主脸色有异,不由得相顾错愕,一个个悄然离座,怀着满腹狐疑,分向屋角两边退去。 申无害站起身来赔笑道:“弟兄们闲来无事……” 方姓汉子面孔一沉,打断他的话头,冷冷注目道:“你伙计还有什么话说?” 申无害指着桌上那些散碎的银两,说道:“所有的注子,都在这里,不过是小玩玩而已,如果副座不以为然,我吩咐他们以后……” 方姓汉子厉喝道:“住口!” 申无害噫了一声,翻着眼皮道:“就为这些许小事,副座竟生这么大的气,当着众家弟兄之前,副座难道不觉得过分了一点?” 方姓汉子跨前一步,怒声道:“我问你,前天早上,你说要教宋护法的刀法,最后你将她领去一边,你教给她的真是一套刀法吗?” 申无害道:“不是!” 方性汉子不觉一怔。 因为他满以为申无害一定会设词抵赖,万没料到申无害竟回答得如此爽快,而又老实。 这个方姓汉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申无害此刻如果和他硬顶,他倒不怎么为难,像申无害现在这样有一句答一句,他反而不知道采取什么态度是好了。 他愣了一下,才又接着道:“那么,你当时跟她说了些什么?” 申无害道:“我告诉她,我并不是什么人屠张弓,我的本名叫吴亥生,是黄山百媚仙子的表哥。并且告诉她,百媚仙子的母亲,便是我父亲的小妹。我这一次投来天杀帮,就是由百媚仙子授意,前来卧底的。” 方姓汉子道:“你是来卧底吗?” 申无害道:“当然不是!” 方姓汉子道:“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为什么你又要否认?” 申无害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百媚仙子,更不是她的什么表哥,我为谁卧底?” 方姓汉子道:“你你不是百媚仙子的表哥?”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百媚仙子的母亲,是过去武林中有名的美人儿,‘赛西施卜曼君’这几个字在过去武林中可说得上是无人不晓,百媚仙子的娘也姓卜,她的舅舅会姓什么呢? 会姓吴吗?” 在那些帮徒之中,登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这使方姓汉子越发没了主意,因此从众帮徒的反应,以及申无害这种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神态,更证明这位天字组统领句句属实,没有一点心虚的地方。 他想了想,才又问道:“既然你并不是百媚仙子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捏造出这些来哄骗她?” 申无害道:“我虽然不是百媚仙子的什么人,但是有一件事,副座应该知道,我是本帮的天字组统领” 方姓汉子两只眼珠子不住滚动,对申无害最后这句话的含义,他一时显然还没有能会过意的。 申无害微微一笑又道:“本座非常佩服宋护法这先发制人的手段,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副座她是来自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身份?” 方姓汉子愕然道:“你意思说” 申无害微笑着接下去道:“我是天字组统领,我也是个男人,所以我不想徒逞口舌之巧,以空言人人于罪。” 方姓汉子更为迷惑道:“难道你已握有宋护法不利本帮什么真凭实据不成?” 申无害忽然抬起眼光,越过方姓汉子的肩胛,望向堂屋外面,笑着招呼道:“宋护法怎不进来坐坐?” 门口人影一晃,宋巧巧红脸现身,她从门外走进来,气吁吁的指着申无害道:“你小子少得意!进来坐坐又怎么样?难道你家姑奶奶还怕你不成,老实告诉你小子,姑娘早上已经见过帮主,要拿下你小子,就是帮主的命令!你小子见势不妙,想来个抢着招认,就能蒙混过去。” 申无害但笑不语。 就在这时,院外远处路上,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到这阵马蹄声,那些帮徒人人脸上均露出讶异之色。 蹄声由远而近,终于在院门外面停歇下来,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帮徒,已从身上拔出兵刃。 黑心书生第一个纵身出屋。 方姓汉子起先也有点紧张,但在蹄声停歇之后,这位副帮主脸上的戒备之色反为之消除。 高手就是高手。 这位副帮主无疑已从来人勒骑的动作上,辨察出来人似乎并无敌意。 不过,他以副帮主的身份,仍然挥手领着众人,一起退出堂屋,来到院子中。 院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 院门被推开后,五骑鱼贯而入。 进来的虽然是五匹坐骑,但在这五匹坐骑上,却只坐了四个人。 前面两骑上坐的是粉楼怪客严太乙和竹叶青蔡三,后面两骑上坐的则是天杀两组中最得力的两名帮徒:飞刀钟标和铁拳乔如虎! 中间没人乘坐的那一骑,则驮着一日沉甸甸的大麻袋。 两名帮徒,只是身上的衣衫破了几处,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身上则都挂了彩了。 粉楼怪客伤的是左肩胛,竹叶青蔡三则伤在额角上,从两人伤口上的包扎看起来,后者的伤势,似乎要较前者严重得多。 因为粉楼怪客的一条左臂虽是已无法运转自如,但左手五指并未瘀血浮肿,而且照样还能自由屈伸,可见这位杀字组统领的左肩胛虽然受伤不轻,但左臂的筋骨,显然并未断折。 竹叶青蔡三就不同了。 这位天字组的副统领由于额角上伤口的影响,右边半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缠在额角上的那块蓝布,也全为血水湿透,口鼻肩胛胸等处,均是斑斑血渍,其狼狈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可是,说也奇怪,尽管两人都受了重伤,但当两人进入院中时,两人脸上竟都布满了笑容。 院中众帮徒看清了来的是自家人,这才一齐松了一口大气。 大家因为紧张过度,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去留意那口麻袋里盛的是什么东西,以及这两位正副统领在身负重创的情形下,心境何以仍能如此悠快? 知道这口麻袋中盛放的是什么东西,以及这两位统领心境何以愉快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申无害。 另一个则是神棍吴能! 不过,神棍吴能所知道的,也就只这么多,另外还有一件事,他并不知道。 他不知道申无害昨夜要他教会牌九赌法的目的,实际上正是为了能在今天将全部帮徒聚集在堂屋里,以便等候这一幕高潮好戏的出现! 粉楼怪客严太乙在马背上,向方姓汉子欠身问了一声好,接着领先从马背上跳下。 后面的竹叶青蔡三,和钟乔两名帮徒,也跟着下了马背。 钟乔两名帮徒走来前面,解下马背上那口麻袋放在地上,然后招呼另外三名帮徒,将五匹坐骑往西厢后面牵去。 现在大家都看到那口麻袋了。 方姓汉子手一指,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粉楼怪客笑着回答道:“是天杀两组弟兄呈献给帮主的一点小礼物!” 口中说话,一面俯下身去,以右手食中二指,在麻袋上轻轻一划,那口麻袋,有如被利刃割过一般,立即应手裂开一条长缝。 众帮徒见从麻袋里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虬髯老人,无不大感意外。 从麻袋里滚出来的虬髯老人显然已被点了穴道,这时仰脸朝天,直挺挺,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在那里骨碌碌地转动不已,双目中充满了怨毒的光芒,看上去有如一条择人欲噬的赤练蛇。 老人的这双眼睛,马上引起了众帮徒的好奇和注意。 因为老人的这双眼睛生得实在太特别,它的大小虽与常人无异,但两颗眼珠子却只有普通人的三分之一,其余部分,全是白仁,骤看上去,就像是两颗发亮的绿豆嵌在一对剥了壳的白果上,如果稍为粗心一点,极易使人误以为它的主人是个白翳瞎子。 有人噫了一声道:“这老家伙看来眼熟之至,就像曾在哪里见过一般……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一点不错,就是那个老家伙,鱼龙掌宋知义!” “是的,鱼龙掌宋知义,就是王屋上一代那个已经宣布退隐了的掌门人,这老家伙的一双眼睛,便是最好的标记!” 有人接口道:“是的,不错,经戚兄这一提,我也想起来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指认虬髯老人的身份之际,一条纤巧的人影,突然微微一闪,宛如一缕轻烟般悄没声息地纵身窜入西厢。 神棍吴能偷偷地碰了申无害一下。 申无害点点头,表示已经看到了,立时以眼色示意这位神棍,意思要他不必多管闲事。 方姓汉子虽然练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但对江湖上各门各派过去的渊源,显然并不如何熟悉。 他听那两名帮徒指出这个虬髯老人就是王屋上代掌门人鱼龙掌宋知义之后,一时似乎还未能弄清这位鱼龙掌是何许人物,正待向粉楼怪容再问什么时,他身旁那位一直很少开口的阴阳翁孙一缺,突然嘿了一声,大步越众而出。 这位在过去冀北黑道上,曾经叱咤一时的大魔头,目前在天杀帮中的地位虽然只是一名护法,但在一干帮徒心目中,始终具有一股凛不可犯的威严,就连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等人,对这魔头也都无不忌惮三分。 鱼龙掌宋知义躺在地上,身躯虽然无法动弹,但对院中众帮徒的一举一动,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警觉。 这时他由眼角瞥及向他走过来的人,竟是曾跟自己有过一段梁子的阴阳翁孙一缺时,脸色不禁为之一变。 阴阳翁一声不响地走到鱼龙掌身边,抬起脚尖,轻轻一踹,为后者活开了上半身的穴道。 鱼龙掌上半身的穴道虽经活开,但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阴阳翁退后半步,歪着脑袋,阴阴一笑道:“宋大掌门人可还认得我这个糟老头儿?” 鱼龙掌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未加理睬。 阴阳翁嘿了一声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他奶奶的居然还端臭架子!” 呼的一声,一脚踢出! 鱼龙掌宋知义连打两个滚,尽管被他一脚踢得痛彻心骨,但仍然强忍着,没吭一声。 阴阳翁点头道:“好!算你老儿有种,我孙某人一生最敬佩的,就是有种的人。希望你老儿能一直坚持下去,别使人失望才好!” 说着,缓缓走上两步,衣袖一抖,伸出鸡爪似的右手指,一边俯下身去,一边冷笑着道: “我倒要看看……” 突然有人脆叱道:“老贼你敢!” 随着这一声脆叱,一条纤巧的身形,挟着一片闪闪寒光,就像殒星一般,掠过众人头顶,凌空飞扑而下! 由于变生仓促,如果换了别人,要避开这一剑,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阴阳翁却似乎老早就料得一般,闻声头也不回,双肩一收,缩跳一步,灵活得有如一只虾子,既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浪费体力,便将这一剑,巧妙地让过去了。 宋巧巧一个刹势不住,几乎就将剑尖插入自己爷爷的胸膛。 还好一旁的粉楼怪客眼明手快,及时将鱼龙掌用脚拨开了尺许,避免了一场惨剧。 宋巧巧一心只想救人,所以她人一落地,连剑也不要了,身子一转,便朝不远处的鱼龙掌奔了过去。 那些帮徒眼看着宋巧巧奔向鱼龙掌,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一样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究竟应否加以阻止。 因为宋巧巧在他们心目中,仍是帮中的护法,而鱼龙掌宋知义,又是王屋一派上一代的掌门人,这对祖孙和天杀帮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根本就弄不清楚。 阴阳翁孙一缺自然不答应丫头这样做,刚才的那一声老贼,以及背后的那一剑,已激起这老魔头一股怒火,这老魔头过去在黑道上,是有名的高利贷的贷与者,就是微不足道的睚眦之怨,他都会在报复时要对方付出可观的利息。 所以他这时也如法炮制,一个箭步上前,五指如钩抓出,直到指头堪堪触及宋巧巧的肩胛,才阴声说了一句:“由不得你了,宋护法!” 这老魔头一身功力全在十根指头上,这一下如果抓实了,宋巧巧的一边肩胛骨,至少也要分成十块。 宋巧巧一时情急,加以江湖经验不够,全没顾及她这样公开与全帮作对会有什么后果,但可把一个怜香惜玉的黑心书生急坏了,当下急忙飞身掠出口中高叫道:“孙老护法手下留情,听我一言!” 阴阳翁去势一顿,抬头瞪眼道:“什么事?” 黑心书生落身两人之间,喘息赔着笑说道:“孙老,您这又是何必呢?你我都知道的,我们那位帮主,他又并不是真正的” 阴阳翁闻言不禁一呆! 如果不是因为处身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狠狠赏给这位黑心书生两个大耳光才怪! 黑心书生也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如果阴阳翁这时真的给他两个耳光,他心里也许还要好过些。如今话已出口,怎么办呢? 一条人影,适时掠至。 来的是副帮主方介尘。 他瞪着黑心书生,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后者道:“羊护法,刚才你怎么说?你说我们帮主,他并不是真正的不是真正的什么?” 黑心书生全身都在冒着冷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蹦跳出来。 他刚才的语气太明显了,谁都不难意会出他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可是,他能不能坦白承认呢? 他能坦白承认他们那位帮主并不是真正的天杀星吗? 就是别人能,他不能。 别说其他后果,仅仅他和这姓方的一笔老账,算起来,就够他吃不完兜着走的了! 当日在赵大个儿酒店里,他能幸逃不死,就全仗着天杀星这一块金字招牌。只要天杀帮一天不解散,这姓方的一天不死,天杀星三个字,就是他不可须臾或离的护身符,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 所以,为今之计,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尽量拖延时间,直到想出活命之策为止了。 好在他还没有忘记一件事。 微笑! 普通人做了亏心事,或是想撒一个漫天大谎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面红耳赤,继之以大声强辩,想找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来为自己掩饰。而这种情形,在这位黑心书生身上,则绝无发生之可能,因为以他积多年行奸使诈之经验,深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是于事无补,有时反而足以泄露自己的情虚。 他有他的一套方法。 这套方法的第一要诀,就是必须力持镇定,而保持镇定的方法,就是微笑! 他微笑着说道:“我是在劝解我们孙老” 他说得很慢,因为他必须要为自己留下时间,去思索底下要说的话。 方介尘点点头,没有打岔,一双眼睛,仍然盯在他的脸上,那意思仿佛说:“这个我知道,还有呢?” 黑心书生四下望了一眼,低声接着说道:“这是小弟一时失言,小弟已经在后悔了,此刻不便细说,等这事过去后,我再慢慢告诉副座。” 方介尘不为所动,冷冷道:“用不着细说,你只须告诉我,我们那位帮主不是真正的什么就可以了。” 黑心书生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能告诉对方什么呢? 在金陵的那段日子里,他看得最多的,便是这姓方的杀人时所用的手法。 在这姓方的手底下,活人变成死尸,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知道他只要犹豫一下,他的这条性命,就不是他的了。 一阵麻木之感,开始侵袭着他。 他很想再找几句话,随便搪塞一下,作最后的挣扎,只是,舌尖已经不听指挥……方介尘嘿嘿一笑,说道:“既然你老弟不方便出口,我就不妨替你老弟代说了吧!” 他侧脸脱目阴阴地接着道:“你老弟意思是说……” 申无害缓步走了过来,含笑接口道:“羊护法也不必太拘泥了,副座又不是外人,同时这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就是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介尘讶然回过头去道:“这事张头儿清楚?” 申无害笑道:“其实副座又何尝不清楚,只不过就像副座适才责难卑属一样,没往深处稍微想想而已。” 方介尘露出迷惑的神色,轻轻哦了一声道:“是吗?” 申无害笑道:“羊护法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我们那位帮主并不是真正的要跟当今各派为敌,当今武林中,除了一座剑王宫,本帮可说没有真正的敌人。总说一句,他的意思,就是劝阻孙老,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又转向黑心书生笑道:“羊兄要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黑心书生真巴不得趴下去连叩三个响头,来表示他对这位天组统领的感激,闻言故意叹了口气道:“不是这个意思,还会有什么意思。” 方介尘仍带着几分怀疑道:“如果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何不可明说?” 申无害凑近一步,笑道:“请副座为我们羊护法留点面子好不好?有些事情,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如果一定打破沙锅问到底,就不好意思了。” 方介尘眼珠子转了转,轻轻一叹,这才似完全领悟过来,当下点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 就在申无害为黑心书生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小命的同时,另一边也发生了出人意外的变化。 宋巧巧扑向鱼龙掌,本意是想解开后者穴道,以便祖孙俩共同联手夺路逃命,但在这丫头弯腰之际,只见鱼龙掌的嘴唇开合,不知低声匆匆说了几句什么话,竟使这丫头突然改变主意。 当方姓汉子点头表示明白了申无害弦外之音的这一刹那间,那丫头突然长身一掠而起,置鱼龙掌于不顾,如怒矢一般,向院外纵去! 因为方姓汉子等人正在谈话,这时院中有资格和有能力拦阻这丫头的,只有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两人。 但两人并未出手拦阻。 为什么呢? 原来两人一直都在留意着申无害的一举一动,那丫头离去时,申无害也看到了,如果申无害要留下这丫头,一定会以眼色示意,但申无害一点表示没有,两人当然不愿多事。 就在宋巧巧身形于院外消失之后不久,一名天组弟子,突自院外奔入。 这名天字组弟子名叫金文豪,和飞刀钟标一样,也是派驻桑家废园那边的十名天字组弟子之一。 竹叶青蔡三一眼便看出一定是桑家废园那边出了什么事,当下连忙凑上去问道:“老金,是不是那边出了岔子?” 金文豪喘息着道:“是的……剑王宫……第二批……剑士……又……又……又来了!” 竹叶青蔡三道:“来了多少人?” 金文豪道:“足足有上一次的两倍,据值班的老陈和老董回来说,这一次来的剑士,不但是人数多,而且还好像请来了帮手。” 竹叶青蔡三轻轻哦了一声,正待继续问下去时,副帮主方介尘已经走了过来,接问道: “怎么知道来了帮手?” 金文豪道:“因为其中有一人的穿着,并不是该宫剑士的服装。” 方介尘道:“此人穿着如何?” 金文豪道:“据说此人是一身儒士打扮,杂在剑士群中,十分引人注目。” 方介尘道:“这名儒士,约莫多大年纪?” 金文豪道:“约莫四十岁。” 方介尘道:“人生做什么样子?” 金文豪道:“据说生得白白净净的,五官相当俊秀,只是……” 方介尘道:“只是怎样?” 金文豪道:“只是此人的一双眼睛,看上去似乎有点特别。” 方介尘道:“什么地方特别?” 金文豪道:“这个……小的就说不上来了,因为老陈和老董只说此人一双眼睛,看上去似乎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至于如何不一样,两人并未说清楚。小的因为事关重大,也没有问仔细,就急急忙忙的赶来了,如果副座想知道,小的可以去喊他们两个来。” 方介尘道:“那就算了。” 这时申无害和阴阳翁等人也相继聚拢过来。 方介尘回过头去道:“剑王宫第二批剑士业已抵达,据说还请来帮手,大家有什么意见?” 申无害笑了笑,道:“本座只有一点意见。” 方介尘道:“好极了!张头儿有什么意见?” 申无害笑道:“本座希望这一次在收拾该宫这批剑士时,务请副座手下留情,多多少少留几个活口下来,好叫张某人弄几颗新鲜人心,解解馋瘾!”—— 第五十一章 八方风雨 第二批剑士仍然由无情金剑带头,落脚的地方也仍旧是城里的四方客栈。 只有两件事不同。 第一件事是,这次的剑士中多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中年儒士。 第二件事是,这批剑士自从住进四方客栈,整日里饮酒作乐,一连三天过去,始终不见采取任何行动,就好像他们这一次前来洛阳,并不是为了清剿天杀帮,而只是闲得无聊,出来消遣似的。 这可把杨家庄这边的一干天杀帮徒全给弄糊涂了。 当初,依方姓汉子的主张,本想来个先下手为强,立即点齐人手,挥军冲杀过去,但这一主张深为阴阳贫等人所反对。 这老魔的看法是宋巧巧那丫头已经跑了,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已无秘密可言,对方迟早自会找上门来,以逸待劳;岂不省事得多? 方姓汉子想想也是有道理,所以也就没有坚持。 然而,出人意外的,三天过去了,这边不眠不休,平白紧张一场,结果竟连鬼影子也没有等到一个! 这一来方姓汉子可有点沉不住气了。 因为申无害当时没有参加意见,所以他认为阴阳翁和黑心书生等人皆不足与论大事,只有这位天组统领,多少还算一个人物。 这天早上,申无害正跟粉楼怪客等人在堂屋中喝酒聊天,方姓汉子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挥手吩咐众帮徒退出,只留下了粉楼怪客、竹叶青蔡三,和申无害等三人,然后坐下来,向三人说道:“已经过去三天了,城里还是老样子,像这样一直耗下去,我看不是个办法,不知三位对这事可有什么意见?” 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都拿眼睛望着申无害。 申无害对粉楼怪客曾有活命之思,而竹叶青蔡三的天字组副统领,也是申无害一手王成的,所以两人对申无害始终敬佩有加。上次两人奉申无害密令,带人去捉鱼龙掌,虽然都受了重伤,却无一句怨言,便是基于这一渊源。 如今方姓汉子发问的对象虽是他们三个,但两人心里都很明白,除非申无害转向他们两个发问,根本就轮不着他们两个表示意见。 申无害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笑道:“如果间本座对这事有什么意见,本座的意见只有五个字:继续等下去!” 方姓汉子似乎有点意外道:“继续等下去?” 申无害笑笑道:“对这种按兵不动的现象,副座该不会认为对方是有所顾忌吧?” 方姓汉子道:“当然不是!” 申无害笑道:“那么会不会是因为对方尚未摸清我们落脚的所在呢?” 方姓汉子摇摇头道:“也不可能,因为那个姓宋的丫头已经溜掉了,这丫头如果知道又来了大批剑士,一定不会放过公报私仇的机会。” 申无害道:“好!现在问题就单纯多了。对方迟迟不见有所行动,既不是因为有所顾忌,也不是因为无从着手,那么,副座有没有想到,除此而外,对方不动手的原因,还会是为了什么呢?” 方姓汉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才道:“张头儿的意思是说”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等人!除此而外,再无更好的解释。” 方姓汉子迟疑地说道:“对方不是已经请来了一名中年德士吗?还要等什么人呢?” 申无害笑道:“等一个可以化解惊天三式的高人!对方现在请来的那名中年儒士,显然还够不上这副料子。” 方姓汉子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道:“好,好,让他们去等吧!” 申无害笑道:“所以我说我们也不妨等下去,本座的一点玩艺儿,虽不能与副座相提并论,但在过去的这几年中,也曾深深领略过没有敌手的苦恼。只是那批窝窝囊囊的剑士,我知道一定提不起副座的兴趣,因此,本座倒真希望对方能请到一个能在副座手底下走上几个照面的角色,可以让副座过过手瘾,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方姓汉子大笑道:“只怕不容易!” 这种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一定会使人听了很不舒服。 但是,它由这姓方的口中说出来,却显得十分自然,就连申无害听了,都没有一点刺耳的感觉。 因为这是事实。 这也是申无害时常想到的一个问题。 直到目前为止,除了他这位天杀星,他还想不出当今武林之中,有哪一派的武学能与惊天三式相颉颃。 十大门派团不足论,就是剑宫中的薛老儿,他相信都不一定就能对付得了这个姓方的。 申无害微笑着正待要再说什么时,忽然神色一动,轻咳着转过身去,又抓起桌子上那酒壶,然后回过身来,举着酒壶笑道:“副座要不要来一点?” 那是一阵很细微的脚步声。 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地方。 无论环境多么嘈杂,或是当时有多少人在座,申无害都能在谈笑之余,经常保持高度的警觉。 只要周围百步之内一有异乎常情的风吹草动,第一个觉察到的,就绝不会是别人。 这是他自幼生长关外,在那种兽比人多的环境里,与武功同时练成的另一种本领了。 这种本领虽不能跟他的一身武功相提并论,但武功只教会了他如何去杀人,而这种过人的听觉,却曾不止一次帮他躲过可怕的狼吻和仇家的暗算。 但现在,他却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人情世故,他懂得不多。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儿子,很少有人喜欢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 这阵脚步声,方姓汉子显然还没有听到。 而这名方姓汉子,也显然不是“个有雅量的人,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方姓汉子自以为是第一个觉察到这阵脚步声的人。 脚步声愈来愈近。 申无害已从这阵脚步声中,猜出来人可能是谁,以及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才使来人的脚步显得如此匆促而慌乱。 方姓汉子终于也觉察到了。 但这阵脚步声并未引起这位副帮主的注意,因为来人进入院子之后,很快就奔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是天组弟子居住的地方,有人进进出出,并不稀奇。 只有申无害仍在等待。 因为只有他知道来人并不是天组中的弟子,也只有他知道来人马上就会找到这边堂屋里来。 他猜对了。 不消片刻,门口光线一暗,一人匆匆进屋,来的正是那位黑心书生。 黑心书生的仪表很不错,但进屋时的脸色,却难看得无以复加,他一眼看到方姓汉子和申无害等人都在座,这才如获大赦般,深深舒出了一口气。 方姓汉子也看出情形有异,忍不住扬头注目道:“是不是城里有了新消息?” 黑心书生点点头,走到一张凳子上坐下,从申无害手中接过酒壶,一连喝了好几大口,这才放下酒壶,长长嘘了口气,微喘着道:“我们失算了……” 因为申无害刚才已经分析过了,对方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是在等候一个人,而从这位黑心书生的语气上听来,谁都不难联想到,这位黑心书生底下要说的是什么。 方姓汉子眨眨眼皮,注目接着道:“对方新到的这位帮手,生做何等模样?” 黑心书生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这位副帮主猜透了他的心思,真是扫兴之至! 黑心书生叹了口气,不甚起劲地道:“副座猜对了,对方除了那个同来的中年德士,果然又请来了一个新的帮手。” 方姓汉子道:“这个我早料到了,我问你来人生做何等模样?” 黑心书生道:“一个老家伙,大约六十来岁,个儿矮矮瘦瘦的,驼背、塌鼻梁,头发已经秃光,但一双眉毛,却又浓又粗,有如板刷。” 方姓汉子想了想,又道:“这老家伙用的是什么兵刃?” 黑心书生道:“未见佩带兵刃,只随身带着一支旱烟筒,这支旱烟筒或许就是老家伙的兵刃也不一定。” 方姓汉子道:“这老家伙抵达已有多久了?” 黑心书生道:“早上刚到。” 方处汉子问道:“就只这老家伙一个人?” 黑心书生道:“是的,就老家伙一个人。” 方姓汉子回过头来向申无害等人扫了一眼道:“三位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申无害摇头道:“没有。” 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也都一齐摇头,表示从没有听说江湖上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方姓汉子思索了片刻,又向黑心书生问道:“这事你向帮主报告过了没有?” 黑心书生道:“还没有,我准备马上就去向帮主报告。” 方姓汉子道:“那你就快去吧!” 黑心书生离去之后,方姓汉子立即召集天杀两组帮徒,采取备战行动。 从这厮有条不紊的种种安排上,申无害又一次发觉,这厮如不是走错了路,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材。 他首先下令:对方这一次来的既然全部是锦衣剑士,杀字组的人除了双方发生混战之外,一概不许抢着出手。 所有的锦衣剑士,全由天字组对付。 粉楼怪客和竹叶青蔡三准备对付那名中年儒士,他本人则等着对付那个来路不明的怪老头。 然后,他将杀字组三十二名帮徒分成四个小队,每队八人。 第一小队化装入城,负责探听消息,对方一有新的行动,立即返回报告。 第二小队专司守望,以防敌人冷袭。 第三小队和第四小队则准备刀创药丸、门板、布正、热水等,以备随时救护受伤的人手。 吩咐完毕,杀字组三十二名帮徒,首先展开工作。 没有指派固定任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阴阳翁孙一缺,一个黑心书生羊百城。 两人当然不会没有事情做。 对方锦衣剑士,既然由天字组应付,申无害身为天字组统领,在原则上,那位无情金剑自然应该由他应付。 但方姓汉子深恐申无害应付不了,故特地留下这两支奇兵,以备于必要时,助申无害一臂之力。 申无害最欣赏的,也就是这一点。 这并不是说对方顾到了他,他才有这种想法,而是因为对方如此安排,在人力运用上极富弹性,颇合兵家用兵之道。 如果必须动用这一老一少来帮助他,那乃是一种最坏的打算。 因为这姓方的无疑还不十分清楚他的一套刀法究竟具有何等火候。 但可以断定的,就凭他已知的人屠张弓,若再加上这一老一少,将绝对不会应付不了一个无情金剑! 若再往好处想一想,万一人屠张弓有办法独力应付那位无情金剑呢? 那时候这一老一少岂不变成凭空多出来的一支生力军? 申无害相信,那位无情金剑不但武功不是这个方姓汉子的对手,就是在智谋方面,显然也较这姓方的差得多! 如今双方的形势已很明显,剑王宫方面要想赢得这一仗,就全靠那个怪老头是不是真有一套了。 ※※※※※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洛阳城里,炊烟四起。 就在这时候,天气忽然转变。 已经停了两三天的鹅毛大雪,竟又重作冯妇,再度披上舞衫。 而西北风,就像一个拥着舞娘狂舞不休的登徒子,也跟着趁机肆虐,一阵接着一阵愈刮愈紧,愈刮愈紧。 大街上,车马冷落,行人稀少,到处呈现着一片萧瑟凄清的景象;除了少数几种行业,大部分的店铺,差不多都已关门打烊。 客栈,是少数几种尚未打烊的行业之一。 其实,如果要严格地说起来,客栈这一行业,根本就谈不上打烊不打烊。 因为,住客栈并不一定要白天才能进去。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还有空房间,客栈就不能同时也不会拒绝一个客人住进去。 那么,客栈有没有打烊的时候呢? 照理应该说没有。 但有时也不尽然。 今天的四方客栈,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 今天的四方客栈,几乎没等天黑,两扇栈门就紧紧关上了。 关上栈门的四方客栈,在门楣上,一字平排,高挑着五盏油纸灯笼。 每一盏灯笼,都写着三个相同的大红仿宋漆字;上面横着写的是“四方”,下面则是一个大大的“满”。 风吹得灯笼不停的摇晃,灯笼上的那几个字,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字。 “满”! “满”! “满”! “满”! “满”! 四方客栈今天真的住满了客人? 是的。 满了! 这家客栈分前后三进,共有十二个大统间,十八间上房,如果住满了,大约可容下二百五十人左右。 而今天,账柜上收到的,却几乎是五百个人的房钱,整整超出了一倍。 站在栈东的立场上来说,今天不但卖了个爆满,而且可以说是满过了头。 然而,实际上的真象又如何呢? 实际上的住客,连两成也不到!如果说得确切一点,今天的住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是四十三个人。 这四十三位客人,都住在后院的第三进。 第三进的住客,本来只有四十二个,直到近午时分,才又多了一位。 栈东今天的一笔意外收入,就是这位客人带来的,而赶跑其他客人的人,也就是这位客人! 这位后到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黑心书生羊百城口中的怪老头。 这一个怪老头其实一点也不怪。 因为,他也像普通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一样,有着一般老年人所特有的脾气和嗜好。 喜欢指正别人,支使别人。 喜欢别人恭维。 喜欢别人侍候。 喜欢喝酒、抽烟、聊天。 喜欢垂询别人的近况。 喜欢高谈自己的过去。 倘若没有外人或晚辈在座,偶尔也喜欢说说笑话,或是谈谈别人。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便是这怪老头似乎特别喜欢说笑话,而不怎么喜欢将女人的事经常挂在口边。 对于女人,他喜欢的比较实际他喜欢经常有个把女人站在身后,或是坐在腿上。 尤其是当他喝酒的时候。 如今,他的身后和腿上,就分别站着和坐着一个女人。 因为他此刻正在喝酒。 身后的那个女人,为他添酒,为他捶背,一双手直忙个不停,侍候得无微不至。 而怪老头本人的一双手也并未闲着。 就像身后那女人的一双手不是为他添酒就是为他捶背一样,他自己的一双手,除了端酒和夹菜之外,也一直在侍候着他腿上的那个女人,只不过侍候的位置,稍有不同而已。 这两个粉头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大的一个,已三十出头,将近四十;小的一个,也在二十七八岁左右。 这两个娘儿们不但年纪不轻,姿色亦极平常。 坐在腿上的那个,也就是年岁较大的那一个,不仅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同时在右颊上还有一个疤痕。 这并不是因为四方客栈叫不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只好拿这种下等货来充数,而是这怪老头就欢喜这个调调儿。 这也可说是一般老年人的偏嗜。 凡是上了年纪的人,除了极少数之外,大都不大愿意接近过于年轻的女人。 因为他们知道,年轻的女人,除了看在银子的份上,有时不得不假以颜色之外,绝不会对一个老头子发生兴趣。 另一个原因是,年轻的女人多半不懂得迁就。 就是懂得,也不愿意。 老年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手脚永远不会干净利落,在侍候一个老头子时,女人需要的不是娇声浪语,而是耐心,耐心等候。 如果和一个不懂得或是不愿意迁就的女人在一起,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乐趣便要大打折扣了。 老年人喜欢选择岁数较大和姿色平庸的女人,便是基于此一理由。 因为这一类的女人,为了弥补本身条件的不足,大部分都比较随和、比较体贴、比较懂得风情。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想在女人面前维持自尊心,通常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一个解风情的女人,才知道如何使一个老人感觉自己没费多少气力就讨好了对方。 年轻的女人,很少懂得这一套,即使勉强装出来,也很少不被识破。 只有年岁较大和姿色平庸的女人,才会成为此道中的高手,如今这两个女人,便是一个例子。 就因为这两个女人侍候周到,怪老头的兴致越来越好。 他已经喝下了不少酒,也讲了很多的笑话。 每个笑话都使人笑得喘不过气来。 无情金剑除了陪着喝酒,笑声几乎一直就没有停歇过。 这位剑宫总管的酒量,固然早就驰名武林,而现在这个怪老头的酒量,看起来竟似乎比无情金剑还要来得惊人。 一张八仙桌儿,只坐了三个人,先后不到两个时辰,屋角的空酒坛子,竟已达八只之多。 这八坛子酒,一两不少,足重四十斤重。 四十斤酒,可说全是怪老头和无情金剑两个人喝下去的。 因为打横相陪的那名中年儒士,虽然面前也放了酒杯,但两个时辰下来,他面前的那一樽酒,只浅下去一小半。 他所喝下去的酒,大概只抵得上怪老头和无情金剑两人在听完一个笑话之后的一大口。 不论怪老头酒量多好,要想在这方面难倒无情金剑,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另外有一件事,却使我们这位大总管大为苦恼。 那便是笑! 怪老头说的都是一些老笑话。 其中有个呆女婿的笑话,无情金剑少说点也听过十次以上,可是,尽管如此,他在听了这个笑话之后,仍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如同初次听得一般! 这位剑宫总管之所以有无情之号,就因为天生一张冷面孔,脸上常年不见笑容。 如今不仅要他笑,而且要不断地笑,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但他不得不笑,也不敢不笑。 因为这个怪老头的来头实在太大了,别说是他,即令换上他的那位贤主人剑王薛应中,恐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五十二章 天绝老魔 刀圣和剑王享誉武林,只是近二十年来的事。 远在三十多年前,武林中曾经出现过一位怪魔,那便是人品介于正邪之间,一生未曾落过败绩,使当时黑白两道人物闻名丧胆的天绝叟! 据说在当年武林中,不论什么人遇上红白喜事,都必须在排席时,将主位空下来。 空下来等待这位天绝叟。 至于这位天绝叟会不会准时赴席,那是另外一回事。就是不来,这个位置也没有人敢坐上去。 这几乎成了当时武林中的一种规矩。 这一规矩一直维持到这位大老魔去世的消息传出之后,才算给取消了。 一身武功已臻化境,在当时才不过五十来岁,还不到六十的天绝叟,怎会突然撒手人寰的呢? 这在当年是一个令人颇费猜疑的谜。 如今这个谜团总算解开了,因为此刻在烛光摇曳下不断说笑话惹人发笑的这一个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一度传出死讯,使人误以为早已离开人间的天绝叟聂三公。 无情金剑的年岁已经不能算小了,但在当年,却只不过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那时他尚未认识剑王,当然更没有见过这位天绝叟。 这次他返宫求援,恰逢后者正在宫中作客,经过剑王引见,他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原来就是当年武林中风云一时的天绝老魔。 至于这老魔当年何以要借诈死遁世,除非由这老魔自己说出来,当然谁也不敢多问。 不过,有一件事,总错不了。 天绝叟就是天绝叟,即使再过三十年,也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只要有这老魔在场,任何酒席的主位,就不会坐上第二个人;他一开口,别人就得住口,他说笑话,别人就不得不笑! 第九只酒坛又打开了。 天绝叟喝了口酒笑道:“从前还有这么一个笑话……” 无情金剑暗暗叫苦不迭。 但这位大总管尽管心底叫苦,脸上却不得不及时露出笑容,同时倾身向前,作迫不及待状,好像他等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要听这个笑话一样。 就在这时候,救星出现了。 一名中年妇人端着一盆红烧鱼,从院外走了进来。客栈里当然没有女性伙计,这名中年妇人,也是一个粉头,因为听说这女人烧得一手好菜,才被派上了这份临时差使。 这女人烧的菜果然不错。 从上第一道菜开始,天绝老魔便一直赞不绝口。 也许就因为菜烧得太好了的关系吧,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女人有着一双白嫩的手。 现在这双手被老魔发觉到了。 那女人从进门到将一盆红烧鱼放上桌子,一直都低着头,就像深怕踩着石子,会打翻了手上的菜盘似的。 但这时地上如果有一颗石子,相信她一定看不到。 在男人面前低着头走路的女人,随时不难发现。 但你将永远不会发现一个低着头走路的女人,她的目光是真正落在自己脚前的路面上。 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突然低下头去,她的目光,永远只会望向两处地方。 首先是由胸及腿,再到双脚,察看自己的服饰是否有不妥之处。 然后,便是以眼角去偷偷打量那个使她低下头去的人。 这是女人看男人的方法。 男人看女人,总以为占了便宜,而事实上,恰恰相反。 男人看到的女人,充其量不过是对方一副羞怯怯的娇态而已,而女人却不难将男人在这一瞬间的馋相,如照镜子般,一览无遗。 这一盆红烧鱼,并不是第一道莱,盛鱼的瓷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古董。 可是,说也奇怪,当这盆红烧鱼放在桌子时,那女人竟显出从未有过的小心,几乎化了以往上菜五倍的时间,才在桌子的中央,为这盆红烧鱼,找着了一个适当的位置。 她在等待。 因为她已从“镜子”中看到了一副“馋相”。 她凭她在风尘中得来的阅历,料定在上完这盆红烧鱼之后,必然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她等着了。 就在无情金剑正为这女人手脚笨拙,感到有点不耐烦时,天绝老魔忽然抬起头来,歪着脖子,眯眼问道:“这娘儿们,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人缩回手,裣衽福了一福道:“回老爷子,贱妾名叫如意。” 天绝老魔指着那盆鱼道:“这是不是最后一个莱?” 那女人又福了一福,脆声说道:“是的。” 无绝老魔点点头道:“今天辛苦你了,既然这已是最后一个菜,你也用不着再忙,过来这边坐坐吧!” 老魔腿上的那个粉头知趣之至,闻言立即站起来,悄悄退去一旁。 无绝老魔将那个叫如意的粉头搂入怀中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向那粉头问道: “你说你叫什么?” “如意。” “如意?” “是的,老爷子!” 天绝老魔思索了一下,忽然转向无情金剑道:“提到如意这两个字,我可想起来了。最近几年,江湖上据说出了一个叫如意嫂的女人,这女人究竟生就什么样子,你们有人见过没有?” 无情金剑说道:“是的!这女人艾某曾经在岳阳见过一次,模样儿的确是不错。” 老魔又道:“这女人如今约莫有多大年纪?” 无情金剑道:“关于这女人的年纪,言人人殊。有的说这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左右,也有人说这女人只是保养得法,实际上的年龄,应已三十出头,究竟何者可靠,艾某人也弄不清楚。” 老魔接着又问道:“那么,依你的看法呢?” 无情金剑沉吟道:“依艾某人看来,这女人很可能已经三十出头,不过,如果以这女人的肤色与容貌,却又最多只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 这位大总管喝了口酒,像是有点难为情的又道:“总而言之,说实在的,这女人的确是个惹火的尤物,年龄对这女人并不重要,我敢说即使再过十年八年,这女人一定能照样颠倒众生。” 老魔的兴趣似乎愈来愈浓,当下紧接着又问道:“如今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这女人?” 无情金剑摇摇头道:“我看聂老别惹这个麻烦。” 老魔不禁一愣,道:“麻烦?什么麻烦?” 无情金剑道:“古人说女人是祸水,虽然未免有点形容过当,但如果拿来比喻这女人,却是贴切之至。不管是谁,只要遇上这女人,一定非倒大楣不可?” 老魔注目一哦,道:“为什么一定要倒楣?” 无情金剑道:“也许无人能说出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俱在,这女人硬是沾惹不得。” 老魔一哦道:“你惹过?” 无情金剑面孔一红,忙道:“聂老说笑话了,艾某人哪有这个福分。” 老魔惑然道:“你既然没跟这女人来往过,那你怎么知道沾上了这女人一定会倒楣?” 无情金剑点头道:“这次聂老在宫中,我们头儿有没有告诉聂老,上次天杀星那小子是怎么给捉住的?” 老魔点头道:“提是提了一下,不过老夫没有听仔细,据说是一个外号叫什么笑里藏刀姓胜的家伙……” “胜诉?” 老魔点点头,道:“对了!笑里藏刀胜箭。” 无情金剑道:“那么一定是老前辈没有听清楚。” 老魔道:“怎么呢?” 无情金剑道:“事实这个姓胜的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天杀星那小子落网,根本就不是这个家伙的功劳。” 老魔轻哦一声,道:“那么该是谁的功劳?” “如意嫂!” 老魔呆了一下道:“这女人跟那姓申的小子原来也有仇恨!” 无情金剑微微一笑道:“什么仇恨?仇恨便是本宫用以缉拿那小子,悬作赏格的一万两黄金!” 老魔轻轻噢了一声,跟着也笑了起来道:“你说那女人沾惹不得,原来就是指这个,那有什么关系呢?俗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财好赀,乃人之天性,又岂止这女人一人如此。别说是一万两黄金,有人为了几十两银子,有时还不是照样杀人?” 老魔笑了一阵,又道:“再说,当今武林中,能值一万两黄金身价的天杀星,也仅是只有那么一个,像老朽这么一把老骨头,就是当破铜烂铁卖,恐怕都没有人要。老实说,没有机会便罢,只要有机会,这个女人的主意,这是打定了。至于沾上这女人,会有些什么麻烦,你老弟等着瞧就是了!” 无情金剑深知这老魔好色如命,劝亦无用,当下只得顺水推舟,含笑接口道:“既然老前辈对这女人有兴趣,等此间事了,晚辈再派几个人,替您打听打听,相信早晚一定不难……” 老魔大乐,一抢着举起酒杯道:“好,好,好,一言为定!老夫先敬一杯,算是谢过媒人。” 无情金剑面孔又是一红,赶紧欠身道:“不敢当,我敬聂老。” 老魔又喝了几杯,忽然抬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派出去的那名剑士,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无情金剑转过身去,望望院外黑暗的天空,口中说道:“大概也快了……” 这位大总管还没有说完,院心中沙的一声轻响。 接着,便有一人带着满身雪花,匆匆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那位有智多星之称的锦衣剑士方知一。 无情金剑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边情形怎么样?” 智多星方知一卸去风衣,深深嘘了口气道:“不出聂老所料,那边果然有了准备,只是那个姓申的小子,至今仍然未见露面,在那边主持大局的,依旧还是那个姓方的家伙。” 天绝老魔皱眉道:“老夫的意思,是想来个一网打尽,这小子如果老是隐藏不出,倒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 无情金剑道:“我看如今只有分两次下手,先打发了杨家庄这边以方姓汉子为首的这批家伙,然后再移师北邙后山,去逮那个姓申的小子。” 天绝老魔摇摇头,说道:“这不是办法。” 无情金剑道:“聂老认为这样做有何不妥?” 天绝老魔不慌不忙的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缓缓说道:“你们应该知道,惊天三式不是一种普通武功,这种武功,过去固然很少有人化解得了,就是在今后的数十年中,相信能化解的人也不会太多。天杀星那小子杀人多少是另外一回事,如就武功而论,那小子绝不会比这姓方的高明,现在,你们想想看:如果老夫先收拾了这个姓方的,试问那小子还敢不敢出头? 如果再让那小子溜了,从此海阔天空,又去哪里找人?” 无情金剑听得不住点头。 智多星方知一道:“那么,依聂老之意,又当如何?” 天绝老魔思索了片刻,道:“老夫有个折衷的办法。明天,我们仍照原来的计划赶去杨家庄,不过希望大家不要乱了步骤,在救出鱼龙掌宋大侠之前,无论对方如何嚣张,大家都得忍耐。” 中年儒士忽然长身离座,抱拳面向老魔深施一揖,感激地说道:“谢谢老前辈恩典!” 老魔摆了摆手,转向智多星方知一道:“对了,我忘了问你,你刚才过去时有没有找出鱼龙掌宋大侠遭囚禁的处所?” 智多星方知一道:“没有,除了东西两厢之外,其他各处都察看过了,就是未能探着宋大侠。依晚生猜想,宋大侠或许已被送去了北邙后山该帮那座天杀官也不一定。” 天绝老魔点点头,说道:“这也没有关系,无论送去哪里,都是一样,他们留住宋老儿,无非是想有所要胁,到时候,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条件,我们一概答应就是了!” 老魔说至此处,稍稍顿了一下,抬头扫了众人一眼,接下去又道:“前面说的,只不过是老夫的一种如意算盘。万一迫不得已,非动手不可时,也希望大家仍按老夫先前安排,尽量避免混战,同时尽量等待对方的人先行出场。老夫已经向你们保证过了,对方叫阵的人,功力火候如何,绝对逃不了老夫这一双眼睛,届时,你们只须看老夫手指比出来的数目,就按照这个数目,指派排定好的剑士下场,纵然赢不了对方,老夫也担保你们绝对吃不了大亏。” 无情金剑道:“一切自然全凭前辈吩咐。” 天绝老魔喝了一口酒,又道:“大家必须记住,我们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救宋大侠,一是诱出姓申的那个小子。在这以前,我们只可虚张声势,不可一味力拼,即使吃点小亏,也别忘了随时见风转舵!” 无情金剑道:“这个晚辈知道,晚辈已经向他们一再交代过了。” 智多星方知一道:“万一那个姓方的,不知死活,第一个出场向前辈挑战怎么办?” 天绝老魔点点头道:“这个老夫已考虑到了,只要那厮出场,老夫自有应付之策;连当年惊天三式的创始人,天台恨叟谷玄那老怪物都应付过去了,像明天这种小场面,老夫还没放在心上,在老夫来说,跟这种毛头小伙子周旋,不过如同耍场猴戏罢了。”—— 第五十三章 江湖夜话 风雪已停,天空仍然一片灰暗。 猴戏刚刚开吵。 城隍庙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一半是小孩,一半是大人,小孩当然是为了看猴戏来的,那么,这些大人赶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看人。 看现在场子里耍猴戏的这个艺人。 在各式各样的江湖杂耍中,猴戏说起来该是最没落的一种行业了,吃这一行饭,虽然用不了多少道具和人手,但同样的,收入也微薄得可怜。 因为这玩艺儿只能吸引一些孩童,试问在一些孩童身上,即使卖尽气力,又能捞得几个大子儿的油水?看完了不来个一哄而散,就已经算好的了。 所以,一般说来,以此营生者,多半是一些年老落魄的艺人,大的班子垮了,好景已成过去,只得弄两只猴子玩玩,一天铜锣敲下来,能混个饱肚皮,就已心满意足了。 那么,耍猴戏的既然是一些年老落魄的艺人,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原因就在如今这个耍猴戏的并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在场子里以种种滑稽动作逗人发笑的猴子,大的一只叫“大宝贝”,小的一只叫“小心肝”。 两只猴子看来都很可爱。 可是,这两只猴子不管扮出的动作多么滑稽,也只能引来一阵孩子们的笑声,而无法引起四周围那些大人们的注意。 那些大人们的眼光,都被它们的女主人吸引住了。 现在场子里的这个女人,实在是个中看的女人。 男人看女人,眼光有时并不尽皆相同的。 大部分的男人,都以脸蛋儿决定一个女人的美丑,但是,也有一些男人,特别注意一个女人身上其他的部分。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腰。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手。 有的男人注意女人的眼睛。 也有些男人除了这些之外,还特别注意一个女人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声音。 不过,不管是一个多么欢喜挑剔的男人,对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应该是没有话说。 因为这女人除了有着一张清秀绝俗的脸蛋儿之外,身上其他的部分,无不该自的地方白,该圆的地方圆,该耸的地方耸起,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丹凤眼,如一泓秋水般,亮得迷人。 至于说话的声音,那是更不用多说。 “大宝贝,小心肝,来,向各位大爷,和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行个礼!” 带着“儿”字的京腔尾音,如珠走玉盘,又清又脆,叫人听了有着一种说不出回肠荡气之感。 大猴子行礼,小猴子拍手。 孩子们笑了,但笑的也就只是那一群孩子。 那些大人似乎一个个都忘了他们是在看一场猴戏,每一双呆滞发直的眼光中,都流露出露骨的贪婪之色,那女人走到哪儿,他们的眼光便跟到哪里,活似一群馋汉瞪着一盘刚刚端上桌子的红烧肉。这当然逃不过那女人的一双眼睛。 “喂!我说,大宝贝,小心肝,咱们娘儿几个耍的小玩艺儿,说少也不少了,你们的肚子饿了没有?” 两只猴子吱吱乱叫,一边叫一边摸肚子给那女人看。 “饿了,是吗?” 两只猴子一齐点头。 “想不想吃东西?” 两只猴子人立而起,手拉着手,又叫又跳,像是听说有东西吃,而显得快活异常。 “心肝宝贝儿,吃东西可要银子买了!你们有银子没有?” 两只猴子扮了个怪相,头摇得像波浪鼓儿,四只毛手四下乱指不已。 那女人笑了。 “你们是说这些大爷,和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们,会可怜你们两个,是吗?好!箩筐在这里,底下就看你们这两个心肝宝贝的了!” 两只猴子真是听话,果然分别拿起箩筐,绕场作乞讨状。 如果今天耍猴的是个老人,看的人这时也许早就走光了,如今大家为了再多看这女人两眼,都觉得就是破费几文,算算也还值得。于是,一个个争相解囊,稀里哗啦,蚨飞如雨,两只猴子绕场走完一圈,投进两只箩筐里的青钱,居然不下七八吊之多。 就在这时候,从西边大街上,忽然走来一个歪戴着一顶!日毡帽的汉子。 不知人群中是谁低低喊了一声:“不好,泼皮孙二来了!” 庙前那些闲人听得这一声喊,人人张惶失色,转眼工夫散去一大半。 那耍猴戏的女人也似乎看出事情有点不妙,正想牵着猴子走开,可惜已经慢了一步。 泼皮孙二走过来,用手推推毡帽,斜着一双三角眼,将那耍猴戏的女人上下打量了几遍,邪声邪气地道:“你这娘儿们,懂不懂跑江湖的规矩?” 那女人诚惶诚恐地低声说道:“这位大爷……” 泼皮孙二道:“金刚孙二!” 那女人福了一福道:“原来是孙二爷!小女子花娘,来自燕京,因初至贵地,候教无从,如有犯读之处,尚乞孙爷多多包涵。” 泼皮孙二道:“你可知道城隍庙这一带,是谁的地盘?” 花娘说道:“是的,小女子现在知道了!” 泼皮孙二道:“在我金刚孙二的地面上,从来还没有人像你这娘儿这样放肆过,如果传扬开去,大家都以为我孙二好讲话,你教我孙二还要不要混下去?” 花娘道:“小女子知错认错,还请孙爷高抬贵手。” 泼皮孙二三角眼一斜道:“你坏了孙爷的规矩,凭这几句就想了事?” 花娘道:“孙爷赐教!” 泼皮孙二眼珠转了几转,忽然面孔往下一沉,摆头道:“你跟我来!” 花娘是个跑江湖的女人,她当然看得出,对方现在要她跟去,是打的什么主意,闻言不禁芳容失色,颤声哀求道:“孙爷……” 泼皮孙二霍地转过身来道:“怎么样,你还想讨价还价?” 花娘眼圈儿一红,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泼皮孙二嘿嘿一笑,正待发作之际,身后忽然有人冷冷说道:“伙计,我看算了吧!” 孙二大吃一惊,回过头去一看,身后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经多了一个在左边脸颊上有着一道刀疤的青衣汉子。 这青衣汉子满身风尘,背后斜背着一个大包袱,似乎刚刚赶过一段长路。 孙二一时摸不清来人深浅,心中虽然不太痛快,却不敢立即出言顶撞,当下眨了眨眼皮道:“朋友劝谁算了?” 青衣汉子道:“你!” 孙二道:“这是我跟这娘儿们两个人的事,与你朋友何关?” 青衣汉子道:“天下人的事,天下人管得!” 孙二道:“你朋友是哪条道儿上?” 青衣汉子道:“你不配问。” 孙二仍然耐着性子道:“你朋友大概是刚从外地来的吧?” 青衣汉子道:“是又怎样?” 孙二冷冷道:“那就怪不得了!我金刚孙二,是何许人也,你朋友,最好打听打听……” 青衣汉子冷冷截口道:“用不着打听,像你这样的角色,我见得多了!” 孙二噫了一声道:“奇怪!你朋友怎么这样不客气?” 青衣汉子道:“我对人也有客气的时候,只是对你这种货色却用不着!” 孙二泼性渐起,忍不住两眼一瞪道:“你敢出口伤人?” 青衣汉子道:“那是因为我怕脏了我的一双手,如果你伙计是个识相的,滚得快一点,对你我二人都有好处!” 已经散开去的闲人,又慢慢聚拢过来,隔着三四丈远,遥遥围成一圈,似乎都在以兴奋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场好戏开。 孙二平日威风惯了,如今当着这许多人,一再被对方冷言奚落,心头老大不是滋味。 在这位设皮来说,为挽回颜面起见,除了放手一拼,显然已没第二条路可走。 这位泼皮主意拿定,也就不再在乎对方的恫吓了,当下脑袋一扬,皮笑肉不笑的,从鼻孔中哼一声,说道:“你朋友的意思,今天这档子事,你朋友管定了,是吗?” “管定了!” 孙二不再答话,突然枪上半步,对准青衣汉子鼻梁就是一拳。 青衣汉子偏身一让,并未还手。 孙二见青衣汉子不还手,以为对方只是虚有其表,胆子一壮,信心大增。 他决定在这个叫花娘的女人面前好好的露一手。 于是,不待青衣汉子退走,身子一旋,左掌平扫,向青衣汉子胸颈之间横切过去。 这一掌看起来甚是辛辣,其实只是一式虚招,这一招的作用,只想将青衣汉子的眼神引开而已。 青衣汉子果然上当! 孙二见青衣汉子扬起右臂,想以一式灵僧托钵拨开他的左掌,不由得心花怒放。他心想: 朋友,这一下我可要对不起了!猛提一口真气,右腿一曲一弹,蓦向青衣汉子下阴要害踢去。 青衣汉子的身形并不如何灵活,这大概与他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袱有关。拨皮孙二论武功虽然算不上是个高手,但是一双眼睛却极锐利,青衣汉子这一弱点,早在他发出第一拳时,就被他看出来了。 这也是他想到使用这种毒招的原因。 他自信这一脚绝不会落空。即使踢不中对方的下阴要害,也会踢中对方的腿骨,只要踢中,无论什么部位,这一仗他就赢定了。 这是他的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在靴尖里藏了铁片,一腿踢出去的力量,有时要比一拳大得多,所以这种铁片给敌人的伤害,有时也往往要比刀剑来得更有效。 孙二的这一脚,果然没有落空。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会用心计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他所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 青衣汉子扬臂格挡,原来也是一式虚招! 就在孙二发觉上当的原来是自己时,青衣汉子一掌如刀,已经结结实实的砍了下来。 结结实实的砍在他的小腿骨上! 孙二身躯一歪,乖乖地躺下了。 一张脸孔因熬不过折骨之痛,扭曲得全变了形状。 青衣汉子面无表情地道:“我可以告诉你,朝阳门东边三槐堂的那个王胡子对接骨很有一手,不过希望你伙计记住,王胡子不是神仙,你伙计这条腿,最好只断这一次!” 花娘的一张脸全给吓白了,因为受惊过度,她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一下,青衣汉子为她挺身解围,她连谢谢也忘了说一声。 最后还是青衣汉子走过来问她道:“这位娘子是不是今天才到?” 花娘定了定神,才答道:“嗯?是的……不……不……小女子来……来了两天……这次多谢恩公,噢,对了,小女子忘了请教……恩公贵姓?” “我姓马。” “马大爷!” 马姓汉子说了声不敢当,接着又问道:“娘子就只一个人?” “是的。” “如今在哪里落脚?” “井家老店。” “井家老店?” 马姓汉子不禁微微一愣,城里的几家客栈,他即使没有住过,差不多也知道栈名,在他所知道的几家客栈中,他显然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井家老店这么一家客栈。 花娘脸孔一红,微微低下头道:“是北城脚下的一家小客栈,说来不怕马爷见笑,吃小女子这一行饭的,能不宿在露天底下,就已经很不错了。” 马姓汉子点点头,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花娘道:“大爷如果有事” 马姓汉子摇头道:“不,我没有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样好了,站在这里说话,总是不大方便,娘子请先回客栈,半个时辰之后,马某人一定赶到,大忙马某人帮不上,为娘子今后的生计稍稍安排一下,也许还可以,总之,一切等一下再说不迟,娘子先请吧!” ※※※※※ 坐落北城脚下的井家老店,如果只说是一家小客栈,实在还是恭维了它。 客栈不论多小,总得有个客栈的样子,才能称为客栈;而这家井家老店,根本就不像一家客栈,它实际上只是一座古老的庄院。 可以想像得到,在若干年之前,一定是它不争气的主人,因家道中落,为生计关系,将两厢分租出去,结果由长期变短期,才渐渐演变成客店的。 这家井家老店,惟一名实相副的,只有一个字“老”。 店里不但没有像样的门扇或墙板,就连柱梁都蛀得近乎空了心,在这种大风雪天,居然能不倒下去才真是个奇迹。 像这样一座“客栈”,会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绝不会在这里看到一个坐马车的客人。第二件事是你也绝不会在这儿的客房里嗅到酒肉的香味!要有,除非像它在这种大风雪天仍能不倒下去一样出现奇迹。 可是说也奇怪,奇迹居然出现了! 就在西厢角落里一间客房中飘出酒肉香味的同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至栈前停下。 从车上跳下来的,正是那个马姓刀疤汉子。 马车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惊动任何人的原因,是因为这时栈里根本没有人可以惊动。 首先对马姓汉子表示欢迎之意的是拴在走廊一根木柱的两只猴子。 马姓汉子走到廊外,停住脚步,轻轻咳了一声。 花娘似乎正在屋子里张罗一些什么,腰间束着一条围裙,两颊泛着红晕,她探出头来看到马姓汉子,立刻露出惊喜之色道:“啊,我还以为……” 马姓汉子笑笑道:“还以为我不会来了,是吗?” 花娘赧然一笑,低下头去道:“进来坐,外面风大。”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破桌子,两张旧椅子,一只木箱权充茶几,上面放着一副茶具。 再往后拉着一道布帘,里面大概是卧室。 室中陈设虽然简单,收拾得却很干净。靠窗户底下,生着一个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 桌子摆着两只菜碗,一碗红烧肉,一碗青菜豆腐汤,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似乎刚端上桌子不久。 马姓汉子忽然涌起一股温暖之感。 一个做丈夫的在外面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来,他所希望看到的,不正是目前这种情景吗? 花娘将酒壶放上桌子,另外拿来一只茶杯,红着脸笑道:“奴家不会喝酒,也没有在这里招待过客人,所以连杯都没有一个,这酒壶还是向店家借来的,只好请马爷将就些。” 马姓汉子定了定神,忙道:“娘子何必破费……” 他不是一个讲小节的人,同时他也实在饿了,口中虽是如此说着,人已坐了下去。 马姓汉子坐定之后,才发觉桌上只有一副杯筷,当下抬头道:“娘子怎不过来一起坐?” 花娘道:“我先烧点水等下好替马爷彻茶。不论奴家会不会喝酒,等会儿当然要敬马爷一杯!” 马姓汉子的酒量并不大。但酒量不大的人,有时喝起酒来却往往比会喝的人还要喝得爽快。 马姓汉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壶酒很快的便喝完了。 花娘是个很懂世故的女人,她无疑知道,让一个男人喝醉了酒固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诚心诚意让一个男人喝酒,而又不让他尽情喝个痛快,那就不如当初不必多此一举。 所以,她今天虽然只做了两碗菜,酒却准备了整整一大坛。 她倒出第一壶的最后一杯,马上又将酒壶注满,搁上火炉,同时,走去后面卧室中,拿出一包糖炒栗子,和一包水煮盐花生。 这是一种很细腻的手法。只有一个懂得侍候男人的女人,才会这样做。 会喝酒的人,喝酒是一种艺术;会办菜的女人,办菜也是一种艺术,只有一个懂得办菜的女人才知道不将所有的下酒菜一次全部端上桌子,那样做也许会在开头时获得一声赞赏,但绝不能使男人获得一种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的乐趣。 马姓汉子正苦吃腻了红烧肉,见她拿出一包栗子和花生,不由得重重一拍桌子,连连喊好不已。 如果这两包干果当初跟红烧肉一起摆在桌子上,会有这串喊好之声吗? ※※※※※ 第二壶酒很快的又光了。 当第三壶酒上桌之后,这女人也跟着端出了第三道菜。 一道很特别的菜。她的身世。 无论什么时候,听一个女人述说身世,总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无论什么口味的男人,对这一道菜经常总会感到津津有味。 这女人的身上,其实并不如何特殊,但马姓汉子听了,却为之深深感动。 她说:她原是人家的媳妇,公公带头领着一个马戏班子,由于时运不济,当家的男人去年得时症死了,几个搭班子的伙计眼看混不出名堂来,也都一个个不别而去,公公因年老体衰,已无力东山再起,她们这一家人口本来就不多,这样一来,一副生活重担,便于无形中落在她的双肩上。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能为呢? 最后,她迫于生计,只好不惜抛头露面,带着这两只猴子,东奔西跑,四处飘流,靠着一点点微薄的收入,藉以养活一家…… 马姓汉子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喝酒,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第三壶又去了一大半。 马姓汉子在听完她的身世之后,问道:“你那位公公如今安在?” 花娘道:“在老家宛平。” 马姓汉子道:“家中除了公公之外,还有一些什么人?” 花娘道:“还有一个小叔子。” 马姓汉子道:“这个小叔子多大?” 花娘道:“过了年十四岁。” 马姓汉子皱皱眉头,又道:“你如今离家这么远,银钱如何接济?” 花娘道:“我这位公公除了欢喜喝两杯,别无其他嗜好,开销并不大,每隔三五个月,只要能托各地钱庄捎回百把吊钱,也就尽够他们爷儿俩生活的了。” 马姓汉子深深叹了口气,暗暗感慨不已。百把吊钱合银子不过三两多,在他来说,有时喝一顿酒都不够,但在穷苦人家,却足够半年之生计,想想真是作孽! 花娘拭了拭眼角,勉强露出笑容,端起酒杯,说道:“没有什么菜,马爷多喝一杯……” 马姓汉子默默瞪着自己面前那杯酒,像在思索一件什么事,隔了片刻,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毅然抬起头来,手一摆道:“这一杯,你喝了,算是你敬你自己!” 花娘微微一愣道:“马爷那是说……” 马姓汉子头一点道:“是的,我不喝了。今天你为马某人摆下酒,是你娘子瞧得起马某人。现在我马某人也不妨告诉你娘子,你娘子没有看错人,我马某人在江湖上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跟孙二那一类的家伙比较起来,我马某人自信还算是个人物。” 他停了一下,正容接着道:“不过,俗语说得好,好汉挡不了烈酒三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古今只有一个。酒喝得多了,总不是一件好事。趁马某人口齿还算清楚之前,有几句话,我必须正告娘子:今天的孙二,只是一个例子,娘子今后跑在江湖上,像孙二这样的人物,随时都不难碰得到,但娘子并不能每次都走好运,遇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为你排解过去。” 花娘眼眶一红,再度垂下了头。 马姓汉子道:“我要你娘子敬自己一杯,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有两条路,你娘子可以选择!” 马姓汉子忽然打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一个长长方方像官印似的小布包,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花娘愕然抬头道:“马爷……” 马姓汉子如同没有听得一样,径自站起身来道:“娘子请听清楚:门外有一辆马车,这里是五十两金子,从现在起,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娘子的。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再来一次。 明天我来的时候,如果娘子已经走了;我祝娘子一路平安,如果娘子仍在这里没有走,那是咱们的缘分,我愿向娘子保证,娘子一家三口今后的生活,马某人愿负全责!” 花娘子不知是惊是喜,愣了一下,才道:“马爷……” 可是,她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马姓汉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五十四章 莫测高深 马姓汉子的酒量,说起来还不算错。 因为他虽然喝过了头,两条腿已经有点不听指使,但他居然还能支撑着爬过一重山坡,在北邙山后找着了那座天杀总宫的秘密入口。 不过,经过一路上的山风吹下来,肚子里的酒菜,已再不像早先那样安分了。 他扶着岩壁,开始大吐特吐。 酒吐过后,神智也为之回复不少,但是,当马姓汉子进入赛道之后,仍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密道时,感觉到的只是新鲜和刺激,如今置身其间,却有如在一座鬼气阴森的墓穴中摸索。 密道中似乎较上次更黑暗,“阵阵冷风从脑后吹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是不是因为他喝多了酒呢? 他停下来,仔细思量,他马上发觉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因为他刚才经过一阵呕吐,酒意业已完全消退;他的预感从来没有欺骗他,如今这条密道,的确有些异样。于是,他紧紧背上的包袱,又自腰间抽出一支匕首,这才戒备着一步步继续往前走去。 噢,是了,他终于找到原因何在了。 原来是灯的关系。 在密道尽端,五座成扇面形的暗门上面,本来应有五盏油灯,如今连一盏也看不到了。 马姓汉子暗暗纳罕。 他实在想不出这五盏用以照明的油灯为什么要被取走。难道他想这座总宫中已经无人居住了不成? 马姓汉子尽管心中怀疑,但双脚仍然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左首第二座暗门。 走完甬道,铁门在望。 铁门紧闭着,还是老样子,马姓汉子走上前去,照老规矩抓起门上那根粗绳,连忙拉了三下。 里面一点动静没有。 他又拉了三下,里面仍然不见动静。 马姓汉子忍不住徐徐叹了口气,他一点没有猎错。这里的人,果然走光了。 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有没有留下暗号呢? 他取出火种,打亮火把子,四下照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就在马姓汉子站起身子,准备离去之际,身后那道铁门,突然吱呀一声,悄悄打开了。 马姓汉子吓了一跳。 转过身去一看,只见一名青衣汉子,手上拿着一盏油灯,正在那里露着一对黄板牙,冲着他微笑招手。 马姓汉子有点恼火道:“你们这是搅什么名堂?” 短命杨二竖起了一根指头做了个噤声的气势,压着嗓门道:“进来再说!” 马姓汉子走进去之后,短命杨二立即将铁门落了闩,像是生怕有人跟了进来似的。 马姓汉子道:“三郎在不在?” 短命杨二朝后面寝宫一指,低声道:“刚刚回来,这两天杨家那边吃紧得很,他日夜都在等着你回来,你要如果再不回来,在这三两天内,我们也要走了。” 马姓汉子轻轻一哦,没有再说什么,径向寝宫走去。 寝宫中那位冒牌天杀帮主尚三郎正在六神无主地绕室徘徊,抬头一眼看到马姓汉子,不由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道:“怎么样?找着了没有?” 马姓汉子点点头。 三郎紧接着又道:“总数有多少?” “跟那厮说的差不多。” 三郎道:“有没有四千两?” 马姓汉子道:“细数我没有清点,看上去也差不了多少。” 三郎道:“全是黄货?” 马姓汉子道:“是的,全是一块块的金砖,看上去实在诱人得很。另外还有一堆元宝,不过为数不多。” 三郎又道:“你有没带一点回来?” 马姓汉子道:“带了一点。” 三郎道:“在哪里?我看看!” 马姓汉子卸下背上的包袱,正要打开之际,忽然扭头向四下扫了一眼问道:“这儿的那两个丫头呢?” 三郎道:“这两天风声紧得很,我已经打发她们先上了路。没有关系,你要什么,我吩咐韵凤,给你就是了!” 马姓汉子道:“那就麻烦大嫂拿壶茶来吧!我口渴得要命。” 三郎朝后面暗道中一击掌,高声喊道:“韵凤,马大哥回来了,快拿壶茶来。” 后面有人遥遥应了一声,音调中充满了喜悦。接着没隔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个叫韵凤的少妇端着一壶茶从暗道中走出。 马姓汉子起身接下茶壶,连应有的谢谢也没说一声,就仰起脖子,凑着茶壶嘴,咕噜咕噜地将一壶茶一口气喝了一个点滴不剩。 三郎瞧着马姓汉子喝茶的样子,眼珠子转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马大哥在城里喝了酒?” 马姓汉子忽然一拍大腿,啊了一声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三郎一怔道:“什么大事?” 马姓汉子放下茶壶,兴高采烈地笑着道:“一个人福气来了,真是山也挡不住,我马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受娘儿们垂青,这可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三郎又是一怔道:“娘儿们?” 马姓汉子哈哈大笑道:“不相信,是吗?” 他又笑了一阵,这才将花娘卖艺受辱,他仗义挺身而出,以及最后他致赠那女人马车及资金的经过,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绛衣少妇韵凤听他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黄金,似乎甚不以为然,三郎连忙咳了一声,点点头道:“是的,我跟你大嫂一直都在谈着这件事,你马大哥的确也该成家了,难得遇上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马姓汉子见三郎完全支持他,益发喜形于色,当下打开包袱,指着里面的四块金砖道: “这玩艺儿我一共带回五块,送掉一块,还剩四块,亲兄弟,他日算账,那一块将来可以在小弟的份下扣除,这四块给大嫂先收起来,别瞧这玩艺没有多重。背在身上赶路,还真够累人的。” 三郎道:“马大哥,这一次可辛苦你了!” 马姓汉子道:“自家兄弟,何必谈这个。” 绛衣少妇将四块金砖收去锦榻后面一只小柜中放好,又去宫后为马姓汉子重新沏来一壶热茶。她放下茶壶,笑道:“这样说来,这次回宫之后,我们可要喝你马大哥的喜酒了!” 马姓汉子笑道:“没问题!”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敛起笑容,望向三郎问道:“刚才在外面我听短命杨二也提了一下,杨家庄那边如今情形究竟怎么样?” 三郎轻叹了口气道:“艾老总又带人来了……” 马姓汉子忙道:“这是好事啊!这老家伙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姓方的对手,只要这老家伙一去,总管一职,就非你老弟莫属,这种好事等都不到,还有什么好烦心?” 三郎摆了摆手,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马姓汉子一哦道:“难道” 三郎又叹了口气道:“当初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谁知道半路上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老家伙这次竟请来了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帮手,马大哥有没有听说过聂三公这魔头的名字?” 马姓汉子道:“天绝叟聂三公?” 三郎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老魔头。” 马姓汉子道:“艾老总请来了这魔头的传人?” 三郎道:“去掉底下三个字!” 马姓汉子一呆道:“老魔本人?另说笑话了!这老魔不是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三郎苦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马姓汉子已看出三郎不是在说笑话了,忍不住又道:“如果这老魔真的还在人间,姓方的绝非其敌,那么你跟大嫂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三郎道:“我们走了,你呢?如果你回来之后,不知就里,被艾老总他们在这儿一头碰上了怎么办?” 马姓汉子露出满怀感激之色,忙又说道:“那么……现在……小弟已经回来了,那批黄金也有了着落,我们还等什么,请大嫂快收拾呀!” 三郎微微一笑道:“还有井家老店那边呢?” 马姓汉子一愣笑道:“这个……” 三郎笑笑,接下去道:“事情也不忙在这一天半天,我这里已经有了安排,就是有人从前面攻来了,我们照样可以安然脱身。你马大哥放心,这一天是一定要等的,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可以马虎,对一个女人可不能失信!” 马姓汉子益发感激不已,三郎不等他有所表示,又转向绛衣少妇吩咐道:“马大哥酒喝不少,心头一定烦闷得很,你去热一碗莲子汤来给马大哥解酒吧!” 绛衣少妇离去后,三郎站起身来笑道:“来,我们也去后面走动走动,看看各种布置,免得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因路径不熟,耽搁了时间。” 宫后各种布置,果然巧妙无比,马姓汉子一路赞不绝口。 最后两人来到一座石室前面。 石室中隐隐传出一阵阵呻吟声,马姓汉子问道:“谁在里面?” 三郎笑了笑道:“还不就是那姓杨的。” 马姓汉子道:“这厮还没有死?” 三郎笑道:“他想死得很,就是我不答应,如今你已经回来,我看可以成全他了。” 说着,伸手按门上的一个暗钮,只听室中发出扑通一声,一切便告归于寂然。 马姓汉子问道:“他是躺在一块滑板上?” 三郎点点头,笑道:“下面就是深渊,沿壁均是犬牙交错的怪石,这一掉下去,就是神仙也活不成了。” 两人折身回走,走没多远,忽然间得一阵扑鼻香气。 三郎指着有灯光透出的一间石室道:“那一间就是厨房。” 两人走到厨房前面,正巧碰着绛衣少妇端着两碗莲子汤从厨房中走出来。 三郎笑道:“厨房里地方还算宽敞,我也饿了,我们就到厨房里去吃吧!” 厨房中地方果然很宽敞,收拾得也很干净。 两人坐下之后,三郎又问道:“马大哥还要不要吃点别的什么东西?” 马姓汉子忙道:“不,不,我肚子并不饿,有这一碗莲子汤,已经尽够了!” 其实,只是半碗莲子汤也就尽够了。 马姓汉子半碗莲子汤吃下去,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已经太迟了! 他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着肚子,黄豆大的汗珠,沿颊滚滚而下,他切齿嘶声道:“三郎……你好狠心……” 三郎跳开一步,笑道:“你马兄说得不错,宫中总管一职,早晚都会落在我尚三郎头上,堂堂一名剑宫总管,岂能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正是你马兄的致命伤,因为你马兄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马姓汉子目光已渐渐呆滞,他挣了又挣,才勉强迸出了最后一句话:“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这句话说完,人已倒了下去。 三郎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马如龙这厮,无论是胆识、义气、武功,都值得一交,惟一的缺点,就在太信任别人……唉……说起来……都是黄金害人!” 绛衣少妇皱了皱眉头道:“你是不是还打算请上一批和尚来为他超度超度?” 三郎这才如梦初醒,噢了一声,忙道:“对了,你这里收拾一下,我得赶去前面看看,短命杨二的那张嘴巴实在叫人难以放心。” ※※※※※ 三郎赶到前面寝宫,正碰上黑心书生羊百城打宫外匆匆走了进来。 后者进门第一句话就问道:“老马回来了没有?” 三郎缓缓抬头望着他道:“你是不是在城里看到了他?” 黑心书生道:“没有。我是盼望他快点回来,这两天他要是还不回来,我们也呆不下去了。” 三郎神色一宽,注目接着道:“那边怎么样了?” 黑心书生深深叹了口气道:“事态相当严重!” 三郎道:“我们这一边一共死了多少人?” 黑心书生摇摇头道:“人倒是一个也没有死。” 三郎惑然道:“那么” 黑心书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事态严重,正是指此而言,如果能死几个人,问题也许还要来得简单些。” 三郎道:“此话怎讲?” 黑心书生忽然抬头问道:“昨晚三哥有没有进城?” 三郎道:“早上刚回来。” 黑心书生道:“三哥进城之后,有没有在客栈里见到那个老怪物?” 三郎道:“见到了。” 黑心书生露出关切的神气,紧接着道:“那么,这老怪物是何来路,三哥有没有一点印象?” 三郎目光闪动了一下,反问道:“那边呢?那边有没有人认得这老怪物?” 黑心书生摇头道:“没有。” 三郎心头不觉又是一宽。 在这以前,这是他最担心的一件事,他一直担心在杨家庄那边,会有人认出对方请来的这个老怪物,就是当年武林中人见人怕的天绝叟聂三公! 既然那边的一干帮徒都还蒙在鼓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黑心书生见三郎沉吟不语,还以为他们这位三哥也并不清楚对方那个老怪物是谁,当下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事情弄得如此之糟,我看一定全是这个老家伙捣的鬼!” 三郎轻轻一哦,顺着他的口气道:“糟?你不是说” 黑心书生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苦笑了一下道:“横竖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不妨老实对你说,今天早上,当对方那批剑士,在无情金剑率领下,浩浩荡荡的抵达之后,我表面上虽然声色不动,其实早就相准了退路,以备一旦看出苗头不对,马上来个溜之大吉,哪里知道事情演变的结果,竟大出小弟意料之外。” “怎么呢?” “当两方面人手排开之后,姓艾的老家伙竟一改常态,左一声方副帮主,右一声方副帮主,不但称呼上客气非凡,另外还说了些景仰之类的客气话,完全没有一丝火药味。” “会有这等事?” “可不是!你三哥知道的,我们那位方大仁兄什么都好,就是受不得别人的恭维,别人两句恭维话一说,天大的事,他都会忘到九霄云外。” “结果呢?” “结果,我们那位方仁兄大受感动,于是也跟着客气了一番,就差没有摆酒为对方接风。”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球!”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姓艾的老家伙见安抚手段收到了效果,接着便说出此行的目的。 他说:上次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应该负大部分的责任,现在事情已成过去,不提也罢。今天他带人来,只为了两件事:一是要求释放鱼龙掌宋大侠,二是请天杀帮主出面交代几句话。 关于后者,只要天杀帮主答应天杀帮成立后。不与各门各派公然为敌,剑王宫方面愿尽释前嫌,绝不加以过问。” “姓方的答应他没有?” “拿什么答应!那个宋老头儿跟我们舅老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当天就被舅老爷他老人家以五阴掌拍断心脉,直到呕尽了血,方才绝息死去,这事后来我不是向三哥提过了吗?” “那么” 我们那位方大仁兄一听对方提出这样两点要求,深知无法答应,“但因为受过了对方的恭维,又不便马上反脸,于是便向人屠张弓那厮征询意见。人屠张弓悄悄告诉他,可推称作不了主,要对方三天之后再来听回复。” “姓艾的居然答应了?” “是啊!” 三郎点一点头,道:“事情果然有点麻烦。” 黑心书生道:“否则我又怎么会问马大哥有没有回来?如果在这一两天内,马大哥还没有消息,真不知道这个局面如何才能维持下去,单是杨家庄那边,说不定就要出事。” 三郎道:“那么,你这次回来,姓方的说了什么没有?” 黑心书生道:“他要我把今天的经过向你报告,然后问你怎么办?” 三郎思索了片刻,毅然说道:“我看这样好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此作个了断,就依你当初的主意,不问好歹,先设法从这厮身上取得惊天三式的秘密再说。” 黑心书生点头道:“为今之计,我看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不,这样也不妥当。我们一走,城里的剑士和杨家庄那边的人,一定不难很快的就找到这座天杀总宫,马大哥将来回来怎么办?” 三郎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操心。早在你马大哥动身之前,我就跟他约好了,如果这里发生变故,我会于离去时,在入山处留下暗号,到时候他只要一看到这个暗号,就不会进来了。” 黑心书生点头道:“既是这样,就没什么顾虑了,我现在马上回那边去……” 三郎忽然道:“慢一点!” 黑心书生止步转身道:“三郎还有什么吩咐?” 三郎想了想道:“既然约定的期限是三天,时间还有的是。你们明天晚上过来好了。” 黑心书生道:“三郎是不是还要跟三嫂商量一下?” 三郎道:“不是。” 黑心书生道:“那么为什么不来个速战速决,今晚将那厮召进宫来解决掉?” 三郎道:“不行,今晚我还要进城,办一件很要紧的事。” 黑心书生听说城里还有紧要事待办,便没有再说什么。 三郎接着道:“来,我送你出去。” 每次当黑心书生离开这座天杀总宫时,只要轮着短命杨二值班,两个人都会站在铁门旁聊上一阵子。 只有这一次没有。 因为这一次有三郎跟着。三郎走在后面,除非他出声招呼,走在前面的黑心书生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步说话的机会,三郎这也是第一次送客出门,他送客的用意,正是为了不让两人有说话的机会。 黑心书生走了。 三郎转身道:“杨二,你关上门,进来一下。” 走进寝宫之后,三郎道:“杨二,老马在后面洗脸,洗好脸马上出来,我打算派你跟他出去办点事。” 杨二躬身道:“是”! 三郎指着一张椅子道:“坐,坐,又没外人在这里,咱们哥儿还客气什么。” 短命杨二依言坐下,绛衣少妇韵凤恰于这时从而道走了出来。 三郎道:“老马脸洗好了没有?” 绛衣少妇道:“快好了。” 三郎道:“我准备打发杨二跟老马一起上路,你去看看莲子汤还有没有,替我端一碗出来,给他暖暖身子。”—— 第五十五章 处处蹊跷 井家老店还是老样子,大门虚掩着,厅堂中没有一个人。 三郎很快的就找到了花娘住的那间厢房,因为那两只被唤作大宝贝和小心肝的猴子,仍跟日间一样,被拴在廊柱上。 猴子还在。 人呢? 三郎实在很希望那女人已经离去。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在他来说,尽管杀人不算一回什么事,但如果杀得太多,他会倒胃口。 厢房中忽然亮起灯光,同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谁呀?” 三郎道:“我是马如龙的朋友。” 房中那女人似乎呆了一下,说道:“马如龙?就是那位脸上有个刀疤的马大爷?” 三郎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错,这是最好的形容,老马脸上的确有个刀疤。但是,一个受了别人五十两黄金厚赠的女人,她应该这样形容她的恩公吗? 想到黄金,他不由得又联想起另一件事。 老马是个很爽直的人,他说送了这女人五十两黄金,一定不会是谎话。而五十两黄金,如果折合白银,就是一千两正,慢说是一个卖艺的女人,就是在一个百万富豪的心目中,它也不算是一个小数目。这女人有了如此巨额的财富,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不走呢? 他庆幸他没有采用以往那种杀人灭口的手法。 每一个不同性格的女人,都会引起他的兴趣,这女人不仅已引起了他的兴趣,同时还引起他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他决定在动手之前,得先好好的见识一下,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门打开了,灯光从房中照射出来,但并没有直接照射到他的脸上。 他偏开身子,眼睛稍稍闭了一下,这才举步跨入房中。 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一种很好习惯。 很多江湖人物送掉性命,就因为忽略了这一刻的重要性,即使面对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他也不敢稍稍大意。 他走进房中,飞快的四下扫了一眼,看清房中并无任何异状,这才转过身来,自我介绍道:“在下尚三郎……” 就在这一瞬间,这位在剑王宫中,年纪最轻、人品最俊、同时也是剑王跟前最走红的锦衣剑士,突然目光一直,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噢,对了,花娘!花娘这个名字真是取绝了。一个像花一样的女人,一点也不夸张拿一朵什么花来形容这女人比较恰当呢? 芙蓉? 牡丹? 他想不出。 他见过这种名花,他也见过不少像花一般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不同,至少他还有没见过哪一种花能比得上这女人的娇艳动人。 花娘缓缓福了一福道:“原来是尚三爷。” 三郎只觉喉头干涩,心神摇曳不定,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还了一礼道:“不敢当!” 花娘盈盈移步走去桌前,倒来一杯茶,双手奉上道:“三爷请用茶。” 三郎忙不迭伸手接着道:“娘子不必客气。” 茶是冷的,冷得像一杯冰水,四九天气喝冷茶,滋味可想而知。 但是,三郎结果还是把这杯茶喝下。 他喝下这杯冷茶,并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为了真正的需要。 他需要保持清醒,需要冷静。 此时此地,这样一杯冷茶足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和冷静。 他在看清了这女人的身材和面貌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这是一个难得的机缘,他并不能天天都会碰上这样的女人,难得的机缘,他从不肯错过。 以他的一身武功来说,他要占有这女人只是举手之劳,但他并不希望那样做。 那样做像吃一条死鱼,处理虽然方便,味道却差得很多。 他喜欢吃活鱼。 花娘又端来一张;日椅子道:“三爷请坐。” 三郎赶紧放下茶杯道:“谢谢,不用娘子劳神,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花娘等他坐下之后问道:“那位马大爷怎么没有一起来?” 三郎轻轻咳了一声道:“老马,他……咳咳……他打从娘子这里回去的时候,在路上出了一点意外。” 花娘没有开口。 三郎接着道:“所以,他要我来……来看看娘子……看娘子有没有走,要我转告娘子,……明天他大概不能来了……他很对娘子不起,希望娘子不要见怪。” 花娘仍然没有开口,脸上亦无任何表情,甚至没有问一声究竟出的是什么意外。 三郎暗暗纳罕。 老马在死前说得很明白:他对这女人完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如果这女人拿着五十两金子一走了之,就一切作罢,譬如没有这回事。否则,她可以留下来,以事实表明心意。 如今这女子仍然留在这里,就无异说明她对老马已经有了意思。 一个女人对男人既然已经愿意以身相许,照说多多少少,总该有点感情才对。为什么这女人听说老马出了意外,会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呢? 难道,这女人也像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 花娘忽然蹙起眉尖,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位尚爷,你来得正好。” 这次轮到三郎聚精会神地倾听了。 花娘又叹了口气,才接下去说道:“那位马大爷,实在是个好人,他为奴家挺身而出,赶走那个恶棍孙二,奴家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很使奴家伤心,他不该……” 三郎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不该怎样? 难道老马不!这一点他可以担保,老马绝不是那样的人。 花娘垂下了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缓缓站起身子,向幔后面的卧室中走去。 她再从卧室中走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像官印似的青布小包包,三郎一看便知道布包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没有开口。 花娘将布包拿来放在桌上,指着那个布包道:“这就是那位马大爷留下来的五十两金子,我不知道他马大爷把奴家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顿了一下,又道:“碍着他是恩公,奴家也不便说什么,如今尚爷来了,正好烦尚爷带回去,他出了意外,奴家很难过,这些金子,他也许正用得着,另外,奴家也请尚爷转达一下,他马大爷的恩德,奴家绝不会忘记。” 三郎至此方始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怜的老马!由于平时很少接近女人,一见女人就昏了头,竟将这女人的一片报德之心,迷迷糊糊的错认作文君有意! 灯火在不住的闪动。 三郎的心头也有一股火苗在不住的闪动。 女人多半喜欢贪小便宜,如今竟有这么个女人,连五十两黄金也动不了的心,这样的女人你见过吗? 三郎凝注着闪动的灯火,默默出神。 从闪动的灯光中,他仿佛正看到这样一幅美丽的远景 在一个山明水秀而不为人知的小村落里,百花盛放,绿杨成荫,一对年轻的夫妇倚偎着坐在阳光下,正在静静地享受着春天醉人的气息,男的英俊潇洒,女的仪态万千,女的在低头做着女红,男的则在悠然翻阅着一部武学秘芨惊天三式…… “尚爷!” 忽然间,一声轻柔的呼唤声惊醒他。 三郎茫然转过头去。 花娘赧颜一笑道:“尚爷,时候不早啦,你还不回去,让嫂子一个人在家里惦念着可不好。” 三郎噢了一声,道:“不,没有关系,我……我……跟老马一样,到目前为止,还…… 还是……光杆儿一个。” 花娘笑得更甜了,眼角一飞,微微低下头去道:“那么,就请尚爷在这里用过便饭如何? 没有什么莱,不过酒还有一点点。” ※※※※※ 黑心书生羊百城从天杀总宫回到杨家庄不久,杨家庄的一批天杀帮徒,又一度陷入狂欢。 他们那位天杀帮主,终于有了表示。 众人心头的疑云,至此一扫而空,人人信心大增,鸡鸭鱼肉和一坛坛的陈年白干,又在院子里摆开了庆功盛宴。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呢? 无情金剑领着第二批剑士卷土重来,声势虽然浩大,结果雷声大,雨点小,阵仗也不过如此,至于对方请来的那两名帮手,事实证明也仅是两支充数的滥竿。 他们已认出那名中年文士,就是王屋本代掌门人奇幻手宋晓非,他那个有名老子鱼龙掌宋知义,都被他们照宰不误,区区一个奇幻手,又算什么东西? 再说那个怪老头,模样虽然吓人,但也就仅止于此,当双方阵势排开之后,老家伙躲躲藏藏地缩在无情金剑背后,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像这种色厉内茬的角色,即令再多几个,又有何妨? 所以,大伙儿纵酒高论的结果,都认为这一次未能放手一拼,实在便宜对方。 不过,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人人心里明白,对方提出的两个条件,便是一条导火线,到哪里再找一个活的鱼龙单交给对方? 如果交不出一个活的鱼龙掌呢? 所以,大家都知道,好戏还在后头。三天之后,那种热闹的场面,一定够瞧的,如今只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只有申无害心里清楚。 这并不是一场好戏的开始,而是一场好戏的结束,从黑心书生回来宣布:天杀帮主将于明晚召方姓汉子进宫面议大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乌合的帮会,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他没有遗憾。 这一次他虽然因走错一步路而虚耗了不少的时间,不过,他想除去鱼龙掌的目的,最后还是达到了。 如今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困惑。 他知道,姓方的汉子明晚进了那座天杀总宫,一定不会再活着走出来。 这个姓方的虽然两手血腥,留下来早晚也是武林中的一大祸患,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就他亲眼所看到的,这厮似乎还不应该死在那个叫三郎以及黑心书生这几个小人的手上。 这是他品评一个人善恶的标准。 他认为绝不应该凭预感去决断一个人该杀与否,俗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恶人也有回头的时候至少也该让他有个回头的机会。 所以,他很想设法救下这姓方的一条性命。 要救这姓方的,在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了。如今使他为难的是,这姓方的性烈如火,若是被他知道了真象,那个三郎和黑心书生等人,一定会立即成为这厮掌底游魂。这样一来,他的另一计划,就会被破坏了。那个三郎一死,四千两黄金必将随之付诸东流,四千两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在这不景气的年代里,这笔财富无疑可使千万人免于饥寒之苦。 他该如何取舍呢?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但对杨家庄大多数的天杀帮徒来说,天气好坏,并无两样,不到日上三竿,别想有人起床。 每天起得最早的,只有一个神棍吴能。 吴能起得早、是因为他睡得早,他睡得早,则是因为他除了睡觉,别无他事可做。谈天说地,没他的份儿,就是他想插嘴,也没有人理他。 酒呢?他倒是着着实实能喝几斤,但是,他能喝却不敢喝,他知道自己有毛病,喝了酒话多,话一多就难免得罪人,而他又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因此,每天晚上他只有一件事可做: 提前睡觉。 但今天的吴能,却例外的起身得也很迟,那是因为昨夜他睡得太晚的缘故。 昨夜,申无害忽然动了谈兴,拉着他在厨房里聊天,谈的都是天杀两组中人,过去在江湖上的种种行迹,一直聊到四更将近,两人才分别就寝。 不过,今天的吴能起身虽迟,算起来还是起得最早的一个。 接着,申无害也起了床。 两人碰头,又是在厨房里,申无害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交给一个纸封儿,笑着道: “到城里去替我买几样东西。” 吴能接过纸封道:“马上就去?”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马上就去。要买的东西,都写在里面。不过,你可得记住,这个纸封儿要到了城里才许打开,而且不能让别人看见。” 吴能连声称是,匆匆出门而去。 申无害望着吴能背影远去,轻轻叹了口气。这位神棍到城里打开纸封之后,大概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了。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否能使这位神棍从此改过向善,不过,对一个本性不恶的人,他总算尽了心意,收获如何他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吴能走后,申无害又回到了西厢,取出天杀两组帮徒的花名册,从头至尾翻了一遍,牢牢记下三个名字。 一直等到午夜,他才将竹叶青蔡三喊过来道:“老蔡,带几个人,我们去城里走走。” 竹叶青蔡三道:“带哪个去?” 申无害想了想,说道:“带黑刀徐逞,尸狼胡文豪,和丧门钩丁六他们三个人好了。” 竹叶青蔡三说道:“丧门钩丁六是杀字组的人,要不要跟严统领讲一声。” 申无害说道:“讲不讲都没有什么关系。” 竹叶青蔡三说道:“好,我去喊他们来。” 不一会儿,黑刀徐逞,尸狼胡文豪,丧门钩丁六等三人相继应召而至。 三人昨晚都喝了不少酒,脸上都还带着宿酒未醒的惺忪之态。 不过,从神情上看,这三个家伙似乎都很高兴,天字组统领有事选中他们,这无疑是他们的光荣。 申无害带人进城,已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当一行五人离开这座四合院时,谁也没有多予注意。 申无害和竹叶青蔡三并肩走在前面,徐、胡、丁等三人,则隔着一箭之遥,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在快要进入半路上那座树林之际,申无害语气一转,忽然摆出严肃的神色,向竹叶青蔡三道:“老蔡,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不知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竹叶青蔡三吃一惊道:“什么事?” 申无害故意转身后望了一眼,才压着嗓门道:“你可知道最近上面已对你起了疑心?” 竹叶青蔡三一呆道:“对……对……我起了疑心?这……从哪里说起?我……我……蔡三……做错了什么事?”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也是偶尔听来的,大前天晚上,当你跟老戚他们在堂屋中推牌九的时候,姓羊的那小子跟孙老头忽然谈起了你” 竹叶青蔡三急不可待地道:“谈起我什么?” 申无害道:“姓羊的那小子非常怀疑你入帮时说的话,很可能会是一片谎话。” 竹叶青蔡三又气又急道:“谎话?这小子凭什么认为我说的是谎话?等下我回去,一定得找这小子,非得好好弄个清楚不可。” 申无害缓缓摇头道:“我看这不是个办法。” 竹叶青蔡三坚持道。“不,我定要找这小子把事情弄个明白,他不能闭起眼来血口喷人,我得请教他有什么证据……” 他发现申无害还在摇头,忙又加了一句道:“不过,统座放心,我一定不提是从统座这里听来的就是了!” 申无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竹叶青蔡三惑然道:“那么” 申无害缓缓说道:“我是因为关心你,才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并不在乎那小子知道是我传的话,不过为了你蔡兄本身着想,在你找那小子理论之前,你蔡兄最好还是多多考虑一下比较妥当。” 竹叶青蔡三瞪大了眼睛道:“难道连统座也不相信我蔡某人?” 申无害皱了皱眉头道:“你说你要那小子拿出证据来,依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拿出证据的其实应该是你蔡兄!” 竹叶青蔡三一愣道:“我?” 申无害道:“据说你蔡兄在入帮时声称:你蔡兄之所以投入本帮,是因为杀了一个人,这个人曾有恩于你,你杀他的动机,是因为垂涎这人的财富,和他妻子的美色,是不是这样的?” 竹叶青蔡三道:“是啊!这有什么不对?” 申无害道:“好,就算你蔡兄说的都是实话,可是,证据呢?那个女人在哪里,那笔财富又在哪里?” 竹叶青蔡三忙道:“那女人姿色虽然不恶,但一张嘴巴却噜嗦得怕人,有一天我喝醉了酒,她又在我耳边絮聒,被我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如果有人不信,我可以指出那女人埋尸的地方。” “申无害道:“还有那笔财富呢?那小子说,在推牌九时,你为了一两吊钱,都会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根本就不像发了财的样子,这一点也许正是那小子心生怀疑的主要原因。”” 竹叶青蔡三没有再加分辩,忽然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皮夹子,伸手递了过来道:“你统座自己看吧!” 申无害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四张巨额银票,每张面额白银一千五百两,共计六千两整,全是金陵最有名的天兴钱庄出的票子,这种票子无论拿到哪里,随时都可以兑成白花花的银子,天兴钱庄历史悠久,各地都有分号,在银钱业,信用之佳,无出其右! 申无害约略看了一下,将四张银票仍然放回皮夹,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个皮夹再交还竹叶青蔡三。 他将皮夹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竹叶青蔡三惊愕地道:“统座……这……是……什么意思?” 申无害倚在一株树干上,微微一笑道:“黑吃黑!” 竹叶青蔡三似乎仍然难以相信,期期地道:“统座……别取笑了……如果统座有急用,不妨拿一点去,以后小弟仰仗统座的地方还多得很……” 申无害微笑说道:“不是一点,是全部!” 竹叶青蔡三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眨着眼皮道:“统座不是开玩笑?” 申无害也敛起笑容,轻轻咳了一声道:“由于你蔡兄对本座一向还算忠心,本座如今也不妨给你蔡兄一片忠告:你蔡兄最好马上离开洛阳,离得越远越好,下次咱们哥儿再遇上,我也许就不认识你蔡兄是谁了!” 竹叶青蔡三呆在那里,气得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话? 他为了这六千两银子,也不知耗去多少心机,如今对方不费吹灰之力,仅凭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想加以吞没,天底下会有这便宜事? 别说对方是帮中一名统领,就是换上他的亲娘,亲老子,他竹叶青蔡三也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听任对方摆布! 就在这时候,来路上一阵笑语传来,跟在后面的黑刀徐逞和尸狼胡文豪以及丧门钩丁六等三名帮徒,也相继进入林中。 竹叶青蔡三一眼瞥及三人入林,胆子登时一壮,当下忙向三人招手高喊说道:“你们三位来得正好,请你们三位来评个理” 徐、胡、丁等三名帮徒听得这阵呼喊,晓得这边一定出了什么事,连忙加快脚步,向这边跑了过来。 申无害忽然站直了身子道:“你慢慢说给他们听吧,我可不陪了!” 口中说着,身子一转举步便待离去。 竹叶青蔡三眼看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心中一急,杀机陡起!—— 第五十六章 千面书生 不过,这位天字组副统领双目中虽然露出凶光,但并没有马上付诸行动。 因为愤怒还没有淹没他的全部理智。 六千两银子,诚然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但是,他不能忘记一件事,银子只供活人享受。 如果他跟这位人屠张弓动上了手,他是不是还有活下来享受这笔银子的机会? 就在这位天字组副统领心中虽然充满了怒火,但却缺乏发作的勇气,而显得有点犹豫的一瞬间,一样东西忽然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黑刀徐逞腰间的一口单刀。 黑刀徐逞所以能够被选人天字组,全靠了一套五鬼刀法,这位黑刀徐逞除了在一套五鬼刀法上造诣尚称不恶外,若论拳腿功夫,可说稀松之至。 这也就是说,这位黑刀徐逞名义上虽然是天字组弟子,但要如果没有了腰间的一口单刀,可能连杀字组的一名最起码的弟子都不如。 练兵刃或是独门功夫的人,都有这种弱点。 练兵刃的失去了惯使的兵刃或是独门功夫被化解了,马上就变成没脚蟹,威风尽失,动弹不得。 这位人屠张弓呢? 这位人屠张弓令人慑服的,也是一套刀法,所不同的是,人屠张弓此刻身上并没有带刀。 以刀法见长的人屠张弓如今是空手一双,有什么可怕的呢? 竹叶青蔡三想到这里,不由得信心大增。 不是吗?这厮如今见有人来,便想抽身离去,说不定是一种心虚的表示。 这位天字组副统领愈想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差,于是不肯错过机会,趁着申无害转过身的一刹那,猛吸一口气,一个箭步上前,扬掌照定申无害后心一掌劈了过去! 他等掌招发出,方才大喝道:“要走可没有那么容易!” 申无害耳闻脑后风响,一个旋身,闪开数步,冷冷说道:“念在你与严统领捉拿鱼龙掌有功,本座不妨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阁下仍不开窍,到时候可别怨本座手下无情!” 黑刀徐逞见状大吃一惊,愕然顿住脚步,张目失声道:“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尸狼胡文豪和丧门钩丁六两人也跟着赶到。 两人之中,丧门钩丁六虽然属于杀字组,却与竹叶青蔡三是过去黑道上的老搭档,竹叶青蔡玉这次投入天杀帮,便是这位丧门钩通的消息。 所以这位丧门钩老远的一见两人动上了手,不问是非曲直,已将一对丧门钩,从背上取下,提在手中,以备随时加入战圈。 竹叶青蔡三虽然一击未中,但见丧门钩丁六已经赶至,一颗心更是落了实,当下一面向三人高声道:“这厮刚才没来由的骗去小弟六千两银票,银钱事小,恶气难忍,只要三位助小弟一臂之力,把这批银票讨回来,蔡某人说话算话,一定将这六千两银子四一二十二,与三位平均分享!” 尸狼胡文豪听得一怔道:“他……说……多少?” 黑刀徐逞道:“六千两!” 听两人的语气,显然已经有点心动。 六千两银子,就是分作四份,每人也有一千五百两之多,为这个代价卖命,不算菲薄了。 丧门钩丁六趁机悄声怂恿道:“干得,伙计!如今咱们是四对一,这小子又是空着一双手,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干掉这小子,天字组统领宝座,便非老蔡莫属,大伙儿以后的好处还多着哩!” 黑刀徐逞和尸狼胡文豪两人想想也是道理,同时两人见申无害在竹叶青蔡三着着进逼之下,不时露出破绽,与当日一刀在手的人屠张弓,完全是两码子事,照这样发展下去,就是无人相助,竹叶青蔡三也可能会赢得这一仗。 这种现成的便宜,不捡更待何时? 于是,两人眼色一使,点一点头,分别拔出兵刃,散开身形,一声呼啸,分三面包抄而上。 申无害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这份礼物,他决定收下了。 于是他佯作寡不敌众,身形一掠,向林外空旷之处飞身纵去。 这是他艺成入关以来,为自己订下的原则。 他在杀人时经常将要杀的人,分成两种,第一种是恩师遗命中的武林败类,第二种是向自己挑衅的江湖强梁。 在处理第一种人时,他多半像农人拔除稻田中的稗草一样,速杀速决,绝不犹豫。在处理第二种人时,他则放宽尺度,在对方使出得意的绝招之前,他绝不先下杀手。 因为恩师遗命中要杀的人,多为武林中的巨奸,他不敢以恩师的遗命当儿戏,至于第二种人就像现在的竹叶青蔡三和黑刀徐逞这等几个家伙,他们都自以为可以吃定了他,他便暂时收敛,等待对方施为,以便增进自己对这些黑道人物种种诡诈伎俩的见识。 林外是一片麦田。 他身形落下时,身后唰唰风响,四人也衔尾追至。 四人之中,如论轻功,似乎以尸狼胡文豪较高一筹,这位尸狼使用的兵刃,是一柄三刃叉。 他大概以为申无害飞身出林是志在逃命,所以第一个追上之后,也不待竹叶青等人支援,挺又便向申无害背心刺去。 申无害旋身一格,以右臂拨开叉尖,同时以右手食中二指向这位尸狼的眉心点去。 这一指如果申无害稍微认真一点,有十个尸狼也早报销了,但申无害并无意马上要取这位尸狼的性命。 不过,他这指虽然未渗以内力,但出招极其快速,他的意思是想看看这位尸狼对他这一指将以什么方式化解。 尸狼化解的方式非常奇特。 一般人碰上这种招式,多半采取两种方式,一是偏头闪避,一是抽身倒纵。 但是,这位尸狼却采取了另外一种,一种申无害完全想不到的化解方式。 只见他又画弧形,顺着申无害拔挡之势,叉尖由上而下,一叉反向申无害腰干砸去,对申无害点向眉心的指头,则不躲不闪,足尖一点,张开嘴巴,硬生生的将申无害两根指头一口牢牢咬住。 原来这位尸狼之所以会有尸狼这样一个外号,便是因为天生一副坚如狼牙的利齿,申无害一时大意,几乎大上其当。 好在他身具立功,内力随时均能凭一念之动而传达四肢百骸。不过,如此一来,尸狼的苦头可就大了。 只听格嗤一声脆响,尸狼上下四颗门齿,顿告齐齐折断。 尸狼一声惨嚎,张口回身便跑。 申无害微笑道:“家伙带走呀!” 足尖一挑,抓起那柄三刃叉信手一掷,不偏不倚,正中尸狼后心,随着尸狼仆地,竹叶青蔡三等也告追至。 黑刀徐逞大喝道:“这小子心狠手辣,无论如何饶他不得。来,咱们一齐上,宰了这小子,好替胡兄报仇!” 丧门钩丁六道:“是的,伙计,卖点儿劲,六千两银子现在只须均作三份。” 武林中人交手时就是见不得血。 见了血就会眼红。 多少武林人物开始时客客气气,说好了只是点到为止,但最后却演变成舍命相扑,便是这个原因。 竹叶青蔡三没有开口,但一双眼睛却已红得似要喷出火焰来。 竹叶青蔡三在徐丁两人发话之际,第一个跃身扑出,双掌抡挥,密如雨点,全身骨节均发出有如干柴扑火般的哗哗之声,可见这厮的一身功力,确非天字组中一班帮徒所能望其项背。 黑刀徐逞和丧门钩丁六一个比一个阴险,两人见竹叶青蔡三在正面进攻上已占优势,立即一递眼色,分别绕到申无害身后。 申无害因为还想到城里去一趟,不愿跟这几个家伙纠缠得太久,他知道要想叫这几个家伙露出绝招,只有一个方法,险中弄险,让这几个家伙尝上一点甜头。 所以当徐丁两名帮徒绕向他身后时,他声色不动,只当毫无所觉。 竹叶青蔡三为方便徐丁两人偷袭,双掌一紧,攻势更猛,申无害佯作不支,步步后退。 丧门钩丁六眼看时机成熟,离地一长身,双钩齐举,如螳螂扬臂,夹着两道闪闪蓝光,凌空剁了下来。 申无害容得双钩临近顶门数寸处,方踉跄侧身,向黑刀徐逞把守的方位跌跌撞撞的撞了过去。 黑刀徐逞大喜。心想:好小子,大爷正手痒得紧,你来了正好让大爷煞煞瘾。 刀把一紧,右臂横挥,一刀平平向申无害肩颈之间扫切过去。 申无害脚下不稳,加以背腹受敌,这一刀眼看无论如何问避不开,人头落地,无疑已经是指顾问事。 丧门钩丁六虽然双钩劈空,见状却不由得高兴异常,哈哈大笑道:“徐老大,这件功劳,算是你的了!等银子到了手,百花楼小弟请客,小艳秋和苏苏那两个妞儿……” 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话头。 丧门钩丁六呆住了。 竹叶青蔡三双眼突出,双手护腰,正在慢慢的向一边倒下去,黑刀徐逞正好砍在他的腰眼,横身两人之间的申无害,则已不知去向。 黑刀徐逞因为用力过猛,刀锋嵌人竹叶青蔡三的腰眼骨,一时竟无法拔出来,他知遭敌人暗算,双手已经松开,正带着满脸震骇的表情,张惶地向后退去。 丧门钩丁六又惊又急,连忙问道:“那……那小子呢?” 黑刀徐逞手一抬,眼中露出恐怖的光芒,嘴巴张得大大的,但却未能说得出话来。 丧门钩丁六正待转身搜索,肩上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笑着说道:“小子!在这里!” 丧门钩丁六魂飞魄散,本能地向前一伏身,双钩插地,力混双臂,缩起双腿,奋力向后蹬出。 申无害赞道:“好腿法!” 话说之间,丧门钩丁六的一条身躯,突然平平飞起,去势之疾,有如流矢,像一个正写的大字向黑刀徐逞当胸一头撞了过去。 丧门钩丁六大叫道:“小子腕力太强,小弟收不住势,徐兄快接小弟一把!” 但是,黑刀徐逞似乎已经吓呆了,木头人般站在那里,直到丁六一头撞上胸口,他才猛然惊觉过来。 可是,已经太迟了。 他惟一能帮忙的,就是拼尽全力,一掌向丁六脑袋砍下。他的肋骨保住了,但丁六的脑袋却开了花。 只剩下一个失去兵刃的徐逞,申无害当然不愿再多耗时间。 他跟着掠身而至,单掌轻轻一送,徐逞亦告了结。四人之中,就算这位徐逞最幸运,死得没有一点痛楚。 ※※※※※ 申无害到了城里,第一件事是回复本来面目,然后向马棚里租了一匹马,飞骑出城,直奔北邙。 不出他的预料,黄山萧家主婢和十方罗汉果然还没有离开北邙。 十方罗汉等人见他到来,无不大感意外。 千面书生廖公侯问他道:“最近城中闹得风风雨雨的什么天杀帮,难道真是申兄的杰作?” 申无害笑笑道:“说起来话太长了,小弟有事在身,无法从头解释,那只能这样告诉各位,小弟目前在该帮只是一名普通徒众,帮主则另有其人!” 十方罗汉说道:“原来是别人冒名行事?” 申无害点点头,一面从身上取出那六千两银票道:“小弟今天赶来,是为了两件事。” 他将银票递给十方罗汉,接着道:“这又是一笔不义之财,仍跟上次那些黄金一样,请大掌门全权处理。另外,小弟想向各位打听一个人!” 十方罗汉道:“什么人?” 申无害于是将无情金剑请来的那个怪老头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众人听了,无不默然,显然都不知道怪老头是谁。 千面书生廖公侯忽然转身向一名弟子说道:“箕光,你去藏书楼把那本册子取来。” 那名弟子去后不久,匆匆捧来一部厚达数寸的册子。 十方罗汉讶道:“这是什么册子?” 千面书生廖公侯笑道:“本派的传家之宝,你们看过就知道了!” 说着,从那名弟子手上的册子接过来,交给了申无害。 申无害翻开一看,不觉为之一呆。 原来册中尽是栩栩如生的画像,而第一幅画像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就坐在他对面的十方罗汉百里穷。 十方罗汉一咦道:“这” 申无害已经明白过来了。 北邙一派,以易容术知名武林,这本册子,无疑就是该派据以摹拟的旧本。 这原是一个门派最大的秘密,而今这位千面书生竟不吝公开于外人之前,这不禁使申无害对这位千面书生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心。 十方罗汉等人紧跟着也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从众人的神色看来,大家这时显然都跟申无害有着相同的感觉。 申无害继续翻下,百了大师,三绝道人,君山醉翁史思义等人果然尽在其中。 千面书生廖公侯笑道:“这本册子厚达五千多页,这样翻下去未免大吃力。申兄说的怪老头,可能是一个隐伏已久的老魔头,如果申兄将图册反过来。从后面查起,也许会快一些。” 申无害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依言将图册反转,哪知才掀开底页第一面,他的视线就给上面一幅人像吸引住了。 千面书生廖公侯探身过来,笑着道:“再往下翻,还早得很,这些……” 申无害注目摇头道:“不用再翻了,这幅像相当传神,就是这个老家伙。” 千面书生廖公侯一呆道:“申兄没有认错人?” 申无害又摇了一下头道:“绝不会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秃头、浓眉、眼窝内陷,就是这个老家伙……这老家伙叫什么……天绝叟聂三公?” 十方罗汉听到天绝叟聂三公几个字,一个个全忍不住带着讶异之色聚拢过来。 醉翁史思义道:“这老魔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吗?” 千面书生廖公侯沉吟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这也不无可能,须知这魔头一身玄功已臻神化之境,当年传出死讯时,不过六十来岁,如噩耗是假,并不足为异。” 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一点申兄可要留意,如果这个老魔真的尚在人世,以后遇上这个老魔,最好小心为上,这老魔实在是个难惹的人物,根据上一代的传说,似乎从来还没有一个人在这老家伙手底下讨过便宜。” 十方罗汉忽然豪情万丈地一跃而起道:“走!老弟。要饭的剑伤已愈,已经可以凑合凑合了,待我老要饭的去帮你老弟斗斗这个老魔头。” 申无害微笑着摇摇头道:“诸位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打听这个老家伙,只是为了好奇,在申某人的名单上,并没有这老家伙的名字。”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即使跟这老家伙非拼一下不可,也不是目前这时候。” 千面书生廖公侯道:“老弟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上几天再走如何?” 醉翁史思义道:“对,对,对,听说你老弟酒量不错,趁此机会正好较量一下,须知老汉也不是一个弱者……” 十方罗汉哈哈大笑道:“算了吧!你老儿的酒量,要饭的已经领教过了。你还是留着去唬唬别人吧,在我们申老弟面前,绝轮不着你摆威风。” 醉翁两眼一瞪道:“如果你化子不服气、咱们重新比过怎样?” 申无害站起身来,拱拱手笑道:“盛情心领。申某人一时确实还闲不下来,以后有机会,定当奉陪!” 那个叫小莺的丫头忽然插口道:“申少侠说过要去黄山,什么时候去呀?” 百媚仙子脸孔一红,欲予阻拦,已是不及。 申无害笑笑道:“当然要去” 十方罗汉抢着大笑道:“好极了,到时候要饭的一定当陪客!”—— 第五十七章 一身是胆 申无害回到杨家庄时,已是黄昏时分,正好碰着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准备出发前往北邙后山那座天杀总宫。 如何提醒这个家伙小心不落陷阱,而又不至于伤害到那个三郎的生命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但就是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现在方姓汉子马上就要走,他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 方姓汉子似乎显得很高兴,向他交代道:“这里请张头儿照料一下,我要进宫去了!” 申无害也露出高兴的样子道:“好的,请代向帮主问好!” 方姓汉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接着转向黑心书生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申无害目送两人身形于院门口消失,心头相当不是滋味,因这问题是他入关三年多以来,第一次碰上难题无法解决。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换上别人,这件事也许算不了什么难题,如今麻烦就出在这个姓方的根本不懂什么叫容忍,而他又不愿为了保全这厮一命,白白牲牺掉那四千两黄金……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便拟返回西厢。 就在转身举步的这一刹那,这位天杀星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突然想起那个早先入宫的百步镖杨全达! 是的,这是惟一的一丝希望。说不定能藉那个生死情况不明的百步镖来救下这姓方的一条性命。于是,他急忙追出院外,高声道:“副座留步!” 方姓汉子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申无害快步走过去,笑道:“我想麻烦副座,入宫……如果见到我们那位杨队长,请副座带个口信给他,就说他入宫之前托张某人替他办的事,张某人已经替他办好了,东西如今放在张某人这里,随时等他来拿。” 方姓汉子点点头道:“好!我记住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申无害回到西厢,心头如释重负。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已经尽了力量,底下就得看这个方姓汉子机警的程度如何了。他猜想那个什么三郎一定不敢对这方姓汉子采取激烈的手段,到时候这姓方的只要向他一问起百步镖杨全达,那位冒牌天杀星由于做贼心虚,同时又因为交不出人来,必然会因言词支吾而引起姓方的疑心,而这姓方的因为慑于天杀星之威名,尽管心底泛着疑问,也必不致遽尔反目,在双方各怀鬼胎,互有顾忌的情形之下,这姓方的一场血光之灾,说不定就会因此避免! 至于那个什么三郎离开天杀总宫之后。会不会带着那四千两黄金远走高飞? 他以后又去哪里再找这小子? 关于这一点,他毫不担心。 因为他早从鬼影子焦戈口中获悉,那个什么三郎只不过是整个集团中的一份子,黑道上的规矩,有时比国法还严,他相信那小子不管多么阴险奸诈,也绝不敢将阴阳翁孙一缺这个老魔头甩开一边。 所以,如今他只须像一名垂钓者一样,耐着性子,静静地等待。 只要他的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开阴阳翁孙一缺这个浮标,就不必担心那个什么三郎以及那四千两黄金滑脱掌握! 他的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只可惜有一件事,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由于马姓汉子之媒介,使三郎那小子在无意中又结识了一个叫花娘的女人…… ※※※※※ 今夜月色很好。 晴空万里无云,上弦月斜悬天际,明亮得就像一把刚刚经过打磨的匕首。 黑心书生已记不清在这条山路上来往过多少次了。 他对这条山路上的一木一石,比什么人都还熟悉;别说是这么好的月色,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走在这条山路上,也没有什么困难。 可是,今晚的情形,却似乎有点不一样。自从翻过第一座山头,这位黑心书生的神色、就起了变化。 当登上第二座山头时,他面对着脚底下那一片银白色的山坡,经过一阵犹豫,终于停下脚步。 方姓汉子有点奇怪道:“走错路?” 黑心书生摇摇头。同时以衣袖拭了一下额角,方姓汉子这才发觉他倾角上已经冒出汗水。 这种天气只走了这么一点路,也会冒汗? 方姓汉子益发感觉奇怪道:“累?” 黑心书生又摇了一下头。 方姓汉子道:“既不是走错了路,又不是跑累了,为什么停下来不走?” 黑心书生就像出了洞的耗子似的,两眼骨碌碌地转动,四下里张望了一会,才压低嗓门道:“副座……我想……” 方姓汉子道:“干吗这样吞吞吐吐的?有话说出来啊!” 黑心书生期期地道:“小弟……刚才……在路上忽然想起一件事。” 方姓汉子道:“想起一件什么事?” 黑心书生道:“我们……我们……或许已经上了别人的圈套也不一定。” 方姓汉子道:“什么圈套?” 黑心书生又拭了一下额角道:“小弟回想起来,实在后悔得很,后悔当初实在不该把那个姓来的丫头带到这里来。” 方姓汉子没有开口。 黑心书生接下去道:“鱼龙掌宋知义那个老家伙城府异常深沉,那天他要丫头一个人尽快离开,无疑已料定他自己难逃一死,才想留下这丫头,以便向剑宫第二批剑士报讯。” 方姓汉子仍然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黑心书生又转身前后各处溜了一眼,道:“就因为那丫头曾经来过一次,如今我们这座总宫。可说已无秘密可言。” 方姓汉子眨着眼皮道:“又怎样?” 黑心书生低声道:“再过两座山头,便是总宫入口,入口处是在一处狭谷中,有进路,无退路。如果” 一阵山风吹来,林中簌簌作响,黑心书生机伶打了个冷战,额角上又冒出一串汗珠。 方姓汉子纵目四眺,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走吧!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黑心书生追上一步道:“不,副座,你误会了,小弟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最好先四下搜索一番……免得进去之后,被对方将出路堵住了,到时候只有束手待毙一途。” 但是,方姓汉子并没有听他的,只轻轻哼了一声,便纵身下了山坡。 黑心书生露出无奈的样子,只好跟着掠身而下。 其实,这位黑心书生真正的用意,只是怕一旦遇伏,他如果走在前面,将会首当其冲,若是能安全进入总宫,室内有的是秘密出路,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如今方姓汉子被他一激,自动跑去前面,他可说目的已达,自然用不着再坚持下去。 一路上平平静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消片刻,狭谷在望。 方姓汉子站在谷口一块青石上,正在那里游目四望,似乎想凭目力找出山谷中总宫入口的位置。 黑心书生胆子壮起来了,现在就是有事发生,他也不怕了。 他不但恢复了体力和勇气,也恢复了本来的潇洒。 当下足尖一点,飞落谷中,转身招呼道:“副座随我来!” 方姓汉子毫不犹豫,跟在后面,进了密道。 ※※※※※ 只是一日之隔,这座天杀总宫中,又换了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 密道尽头的石屋中,五扇暗门上又挂上灯笼,而且一挂就是两边,照得满室明如白昼。 石室中央生着一个火盆。 两个汉子正在围着火盆喝酒。 喝酒的汉子虽然只有两个,但火盆旁边已经使用过的碗筷,却有五六副之多。 黑心书生一点也不感觉奇怪。 他清楚这种排场是摆给谁看的,因为出这个主意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方姓汉子不但是一头猛虎,而且是一头可怕的猛虎,在这头猛虎人押之前,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叫这厮生出一丝一毫的警惕之心。 喝酒的大熊和猴头看见两人走进来,双双站起身来,含笑抱拳说道:“羊护法好!” 黑心书生转身指着方姓汉子道:“这位就是方副帮主!” 大熊和猴头闻言慌忙收起笑容,抢出一步,单膝落地,以大礼参见道:“叩见方副帮主!” 方姓汉子点点头,似乎相当满意。 黑心书生等两人站起之后问道:“今天轮到你们这一班守值?” 大熊道:“是的!” 这也是预先安排的。 因为这样一问一答,内容虽然简单,效果却极宏大。 俗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样将可以使方姓汉子知道,这座天杀总宫里,有的是人手,实力并不空虚。 黑心书生又问道:“帮主在不在?” 大熊道:“在!” 黑心书生转向方姓汉子道:“副座不比别人,用不着通报了,我们进去吧!” 方姓汉子点了一下头,但身子却没有动。 他向大熊沉声问道:“你们那位杨队长呢?” 大熊一愣道:“杨队长?” 黑心书生脸色大变。 他忽然想起,百步镖杨全达进宜的事,众人虽然知道,但由于这几个家伙脑筋简单,不足与论机密大计,他们并没有告诉这几个家伙杨全达在宫中的名义,以后有人问起时,应该如何回答。 方姓汉子也不禁变了脸色道:“什么?你们竟连杨队长是谁都不知道?” 黑心书生忙朝猴头使眼色。 猴头样样不如人,只有一件好处,会看眼色。 黑心书生这个眼色如果以大熊为对象,不但解决不了问题,更可能使事情变得更糟。 猴头虽然一时未能完全了解黑心书生这道眼色的意义,但马上知道了这道眼色的严重性。 当下忙推了大熊一把道:“杨和羊你老是分不清楚,副座问的是杨队长,你听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是羊护法?几杯酒一喝,就变成这副德性,真是丢人!” 大熊也有个好处,就是绝不抬杠。 羊护法与杨队长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会听错吗? 如果换了别人,不争个面红耳赤才怪。 而他却不等猴头话完,就抢着认错道:“是的,我一时的确……” 猴头怕他又说错话,拦着接口道:“杨队长刚刚还在这里喝了几杯酒,这会儿大概去了帮主那里也不一定。” 方姓汉子见两个家伙面孔红通通的,全有了几分酒意,也懒得再兜搭下去,当下转向黑心书生一甩头道:“等见了帮主再说,我们走吧!” 黑心书生自是求之不得,连忙上前领路,朝石首第二道暗门中走去。 里面的寝宫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匠心布置。 最特殊的一点,便是灯火明亮。 这也是黑心书生的主意;在这些地方,他比三郎要懂得多。 他知道充满光明的地方,往往会使人发生错觉;以为凡是充满光明的地方,就不可能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因为光明经常会为人带来一种安全感。 但很多人就是死于这种感觉。 ※※※※※ 今天,为了迎接这重要的一刻,不仅是寝宫中的布置焕然一新,就连三郎的服装,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他的仪表本来就不错,如今由长衫改着劲装,看上去更显得英气勃勃,潇洒脱俗。 寝宫中也生着一个火盆。 方姓汉子这已是第二次晤见他们这位帮主,所以并用不着黑心书生介绍。 三郎看见两人走进来,只缓缓向前跨出一步,微笑着道:“这些日子辛苦方兄了。” 这也是黑心书生教给他的。 客气,要有个限度。这个姓方的自视甚高,他一定要比这姓方的表现得还要高傲,只有这样才像是传说中的天杀星。 因为只有在对方认定了他是天杀星,才能使这姓方的乖乖的走进他们安排的陷阱。方姓汉子果然不以为忤,双拳一抱道:“帮主好说。” 黑心书生想起刚才大熊的教训,决定索性由他先开口。尽管三郎听到百步镖杨全达的名字总免不了要吃惊,但比由这姓方的提出来,总要好得多。 于是,他趁方姓汉子不注意,飞快的朝三郎递了一道眼色,然后装作漫不经意地问道: “杨队长呢?” 三郎脸色微变,但很快的就恢复镇定,淡淡的笑了一下道:“我吩咐他带几个人,到后山去了。什么事?” 黑心书生笑着道:“我们来的时候,天字组统领说,杨队长有东西存放在他那里,要杨队长有空,去他那里拿回来。” 三郎点头道:“好,待会儿等他回来,我再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方姓汉子从四壁那些装饰上收回目光,转过身来道:“我们这位杨队长表现如何?” 三郎笑笑道:“还不错。” 方姓汉子稍稍思索了一下,忽然举头道:“杨家庄那边的情形,羊护法想必已向帮主报告过了,帮主对这件事打算如何处理?” 火盆上温着一壶酒。 火盆旁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四副杯筷,和四色冷盘。四冷盘是:凤鸡、烫蒜、鱼冻和火腿片。 盘子排得整整齐齐,菜肴看来干干净净。 菜肴不算丰富,但如果在这种天气拿来下酒,谁也不能否认它是四道最好的菜色。 三郎指着那张桌子,笑道:“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谈怎么样?” 方姓汉子道:“不等杨队长?” 三郎笑道:“我叫他到后山各处看看,还有一会才能回来,我们先吃我们的。” 方姓汉子不再客气,就在身边一副座位上,坐了下来,三郎也坐下了。 桌上有四副杯筷,当然也有黑心书生的座位,但是,别人能坐他却不能,因为酒还温在火盆上,他得先为两位添酒。 黑心书生拿起酒壶,一双手不禁微微发抖。 药是不是下在酒里? 他不知道。 这并不是三郎不让他知道,而是这件事昨天一直到他离开,他们都还没有作成最后决定。 没有作成决定的原因,是为了安全。 因为这姓方的非泛泛之辈可比,事先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必须临时相机行事,方能稳保万无一失。 那么,药下在哪里呢? 菜里? 也许。 不过,在目前来说,这都不是他最关心的事。 他目前最关心的,是药的效力。 他们都不是用毒的行家,他们现有的毒药,也不是他们自己配制的;虽然三郎对这种毒药充满了信心,然而,就他所知,天底下还没有一种毒药,药效已神奇到一进口就能令人咽气,或是能使人昏迷不省人事的程度。 这对别人还无所谓,但是,对这个姓方的,情形就不一样了。 换了别人,哪怕就是无情金剑艾一飞那个老鬼,相信凭他和三郎联起手来,也不难在对方药力发作之前,来个落井下石,将对方制服。 这姓方的呢? 关于这个姓方的,他看得太多了,只要这厮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他的手臂还举得起来,他的手臂就能置人于死命! 三个杯子都斟满了。 三郎举杯道:“来我敬方兄一杯!” 方姓汉子也举起杯子道:“不,不,这一杯应该算是我敬帮主。” 三郎笑道:“同样都是一杯酒,你敬我与我敬你,还不都是一样。” 方姓汉子道:“不一样。” 三郎笑道:“为什么不一样。” 方姓汉子道:“因为你是帮主。” 三郎哈哈大笑道:“我是帮主?哈哈!你方兄不是在骂人吧?本帮今天这点局面,靠谁在支撑?好了,就算你敬我吧!来!干!” 笑声中,仰起脖子,一饮而干。 方姓汉子也跟着干了杯。 黑心书生拿起酒壶,准备为两人将空杯斟满,方姓汉子忽然用手拦着道:“用不着了!” 三郎一怔道:“方兄” 方姓汉子道:“这正是方某人抢着要敬帮主的原因,因为方某人今天只打算就喝这一杯。” 三郎注目道:“方兄有事待办?” 方姓汉子道:“没有。” 三郎道:“那么” 方姓汉子道:“因为方某人得腾出时间来,告诉帮主一件事。” 三郎道:“这件事很重要?” 方姓汉子道:“也许很重要,也许并不重要,这得看各人的看法。” 三郎拿起筷子,笑道:“行,行,有这句话就够了!酒不喝可以,菜总得尝一点。这是鲫鱼冻,味道还不错!” 黑心书生找到答案了。 药下在鱼冻里! 这个办法不错。 非但不错,简直太妙了!药凝在冻里,有固定的地方,为了不使对方起疑,尽可同时下筷子,只要随便安上一个标记,就不愁筷子落错方向,甚至还可以在对方筷子落错方向时,轻轻拨动一下,把有毒的一边送过去。 黑心书生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他已准备好了,只要方姓汉子一动筷子,他就找个藉口,暂时离开一下。 但是,方姓汉子并没有动筷子。 方姓汉子道:“话,方某人必须说出来,只要帮主认为不重要,那我们的时间就宽裕了,到时候方某人尽可陪帮主开怀畅饮,喝个痛快。” 三郎轻轻一哦,放下筷子道:“那么方兄就请先说吧!” 方姓汉子望了黑心书生一眼道:“适才在来路上,羊护法提醒本座,他说,宋巧巧那丫头曾经来过这座总宫,如今这座总宫已无秘密可言。羊护法言下之意,是认为对方宽限三天,也许是对方的一个阴谋。” 三郎道:“什么阴谋?” 方姓汉子道:“什么阴谋羊护法并没有说出来,那是因为本座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不过,羊护法的意思,本座可以猜想得到。” 三郎道:“哦?” 方姓汉子道:“本座猜想,羊护法要说的也许是,对方如有意要将咱们哥俩一网打尽,只有这么一着妙棋。因为在这三天内,对方无疑已料定方某人必然会来这里向帮主请示,正好藉此机会于这座总宫四周,设下埋伏,张网以待!” 黑心书生瞪着眼未说话。 三郎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位羊护法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未免想得太多。” 方姓汉子道:“但本座却认为这种地方也许正是我们这位羊护法惟一的一项优点。俗语说得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疑有时也有多疑好处!” 三郎笑道:“好处在哪里?害得咱们哥儿连喝一顿酒都喝不痛快!” 方姓汉子道:“以后痛快的日子也许还长得很,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今天晚上,我想咱们哥俩大概是注定痛快不成。” 三郎脸色微微一变,但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为什么?” 方姓汉子抬起面孔道:“你说我们那位杨队长哪里去了?带人去了后山?” 三郎脸色又是一变道:“是的,怎么样?” 方姓汉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的杨队长!” 三郎脸色全变了。 他已将全身的气力,暗暗运聚双腿,他的身后,就是通向宫后的密道,密道的门,一直敞开在那里,这是他预留的退路,万一事出意外,他随时可以将桌子往前一推,同时藉一推之力,腾纵倒身,退入密道中。 只要一进入密道,他就安全了。 黑心书生也变了脸色,变得比三郎还要厉害。因为这位黑心书生一听方姓汉子口风不对,就在偷偷留意三郎的一举一动,三郎此刻在打什么主意,自然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 三郎占地利之便,一旦发生变故,也许逃生有望,他呢? 方姓汉子又叹了口气道:“要不是我们这位羊护法一语提醒,本座差点就给疏忽过去,无情金剑那老鬼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三郎全身一软,像突然虚脱了似的,几乎从座位上一头栽了下去。 原来是他听错了话! 黑心书生脸上,也突然有了血色—— 第五十八章 黄金美人 方姓汉子缓缓接着道:“如果方某人的耳目还管用,如今环伺在这座总宫周围的剑士,方某人敢打赌,绝不会少于三十名” 三郎已经作成决定,还是保命要紧。 惊天三式虽然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绝学,但是,在他目前来说,仍属于可有可无的富裕了。 再说,直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只是一种假想。 放倒了这个姓方的,是否真能取得惊天三式,尚是个未知之数,就算取得了,强敌当前,对他亦无补益可言。 相反的,如果让这姓方的活着,却无异是为自己增加了一面最好的盾牌,他要想活下来享受那四千两黄金,以及花娘那个女人,他就不能过分贪心。 室中突然沉寂下来。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黑心书生为了解除这份令人窒息的沉寂,又拿起酒壶,为两人添酒,这一次方姓汉子没有拒绝。 但三郎却忽然站起身来,冷笑着说道:“既然送上门来……” 方姓汉子精神登时为之一振,也跟着站了起来道:“今夜月色不错,辜负了实在可惜,就连羊护法都不妨暂时留下,好让咱们哥儿俩,尽情杀个痛快……” 三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道:“小弟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不知方兄意下如何?” 方姓汉子道:“什么主意?” 三郎道:“为了不使对方有人漏网起见,我想咱们哥儿俩,最好分成两路,方兄由前面出去,小弟从宫后绕出,来个前后夹攻。” 方姓汉子点头道:“好主意!” 三郎进入密道之前,朝黑心书生使了个眼色,意思似说:等这厮出去了,你再跟过来,在这最后关头,别叫这厮看出破绽! 黑心书生微微点头,表示会意。 三郎身形于密道中消失后,方姓汉子也转身出了寝宫。 黑心书生站在那里,稍微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也跟着往宫前走来。 他觉得三郎的看法是对的,在这最后的关头,务必要沉得住气。 如果外面真的已经布满了剑士,姓方的这一走出去,一时必然难以脱身,通往宫后的机关布置,他全部了如指掌,等这姓方的被那些剑士缠住了,他再回头开溜,还不为迟。 外头,猴头和大熊两人还在围着火盆喝酒。 黑心书生走到两人对面坐下,两人连忙为他送上一碗酒,猴头指指他身后,压着嗓门儿问道:“副座刚来,怎么又走了?” 黑心书生接过酒碗,耸耸肩胛道:“谁知道?我们这位副座,他就是这个样子,他说来的时候,好像在对面山头上看到几条人影子。” 说到这里,这位黑心书生仿佛自己提醒了自己似的,轻轻一咳,改变了语气,接下去又道:“不过,这也难说得很,本座当时没有留意,或许真的有人来了也不一定。猴头,你过去洞口看看,如果真的有人来了,咱们困在里面,可不是个办法,多一份小心,总是好事。” 猴头放下酒碗,跳起身来道:“好!我去看看。” 大熊举起酒碗笑道:“管他娘的,来几个人,热闹一下也好,来来来,我们先喝酒。” 黑心书生心头,忽然泛起一阵怜悯之感。 大熊这个家伙,实在是个爽直得可爱的血性汉子,在如今这三个人之中,他不像猴头那样狡猾险诈,也不像短命杨二那样贪财如命,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也许就是头脑稍微简单了一点。 三郎这次将他们三人从宫中带出来,猴头和短命杨二都各怀私心,只有这个大熊,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次,他们这一伙七人之中,除了一个阴阳翁孙一缺不算,三郎、老马、以及杨二等三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剑主官。 三郎是宫中的锦衣剑士,老马是红衣剑士,杨二等三人则是五级剑士中,身份最低的黑衣剑士,短命杨二和猴头两人跟出来,都是为了看定有油水可捞,只有这个大熊,什么目的也没有。 他既不是为了想发横财,也不是为了贪图酒色享受。如果一定要追问原因,原因也许只有一个:那便是因为三郎是一名锦衣剑士。 他无疑认为能跟一名锦衣剑士称兄道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为了保有这份光荣,哪怕是赴汤蹈火,亦属在所不惜。 那么,在三郎心目中,三郎又有没有将他们这三人当成真正的心腹看待呢? 关于这一点,黑心书生羊百城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如果事事顺利,真能藉这个新帮会的势力,在短期内捞到一大票,三人或多或少也许能分润上一点,如果出了意外,就像现在这样,那么抱歉之至,谁能活下来,是谁命大,在昨天筹划如何脱身时,三郎根本就没有将他们这三个人考虑在内。 黑心书生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对这种强烈呛人的二锅头,他实在没有兴趣。 可是,你已明知一个人没有多久可活,而这个人如今想过你喝上一口,你忍心拒绝吗? 黑心书生撮起嘴唇,勉勉强强的捧起酒碗喝了一小口。 他虽然只是虚应故事,但在头脑简单的大熊看来,却已感觉面子十足。 大熊抹抹嘴巴,露出一排大黄牙笑道:“他奶奶的,酒这玩艺,还真管用,像咱们住在这种鬼地方,要不是成天有两口酒喝喝……” 黑心书生忽然想起一个人,忍不住插口问道:“短命杨二哪里去了?” 大熊打了个酒呃道:“听猴头说。好像是跟马剑士进城办事去了。” 黑心书生猛然一愣,道:“谁?马剑士?” 大熊手一指,笑道:“猴头来了,你问猴头吧!” 猴头走过来道:“问我什么事?” 黑心书生目光闪动了一下道:“外面情形怎么样?” 猴头摇摇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黑心书生道:“方副帮主呢?” 猴头皱了皱眉头道:“一个人在外面绕圈子漫步徘徊,好像在欣赏月色,也好像在等什么人,我真怀疑我们这位副帮主是不是有点……” 黑心书生目光又闪动了一下吵猛然抬头问道:“猴头,你是不是看到老马回来了?” 猴头头一点,说道:“是的,那时候是杨二当值,我因为想去库房里拿酒,出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背影,过后不久,你就来了” 黑心书生不禁又是一愣道:“在我回宫之前?” 猴头也是一愣,道:“帮主没有告诉你?” 黑心书生仿佛被人兜心打了一拳,僵在那里,背脊直冒凉气。 老马回来了,三郎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 难道 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又回想起三郎刚才的态度。姓方的要他留下来,全是这厮天生做性使然,三郎为了他的安全,尽可以帮主的身份,命令他一同跟去,姓方的会反对?他相信不会。但是三郎并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呢? 他真有点不敢想下去。 猴头拿起酒壶道:“帮主这两天事情忙,或许一时忘记了也不一定。来来来,喝酒,还是喝酒要紧!” 大熊伸出空酒碗,硬着舌头道:“对对,还是喝酒要紧。” 黑心书生站起来道:“你们慢慢喝吧!既然外面没有什么事,我得先进去说一声,也好叫帮主放心。” ※※※※※ 寝宫中景物依旧。 每一样东西,都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灯光也跟原先一样明亮,惟一有了改变的,也许便是通往宫后的那道秘门。 秘门已经关闭。 黑心书生呆呆地站在寝宫中央,有如一座雕刻得走了样的石像。 这道秘门是什么时候关上的呢?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这座寝宫的人,他记得很清楚,当他离去时,门是打开着。 在这以后,既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至少他在寝宫外面,没有看到有人进出这座寝宫。 那么,这门是谁关上的呢? 只有一个人。 三郎! 黑心书生双拳紧紧握着,掌心里全是汗水。 灯光照在他那张苍白得可怕的面孔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愤怒和恐惧的火焰在他眼里燃烧,也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强烈地痉挛、扭曲、颤抖! 他错了!他忘了这道秘门只能从南道中操纵,一旦加以关闭,留在外面的人,就休想能够进入。 他忘了四千两黄金,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还有一桩他不该忘记的事,他也忘了,他忘了三郎和黑心书生一样,“是一个只能有难同当,而不能有福同享的人。” 谷中,月色如水,一片宁静。 方姓汉子忽然听到一声轻唤:“副座,你过来一下!” 方姓汉子缓缓转过身子。 洞口那片枯藤中,伸出了一只手,正在向他招呼,方姓汉子慢慢走过去,带着满脸不耐烦的神气道:“打后山绕过来,究竟要多久?” 黑心书生半截身子仍然缩紧在地道里,没有马上回答,他仰着脸,双睛转动,隔了片刻,才嗫嚅着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副座” 方姓汉子道:“什么事?” 黑心书生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想请教副座,小弟的这条性命,如果跟四千两黄金比较起来,在……在……副座心目中,不……不知道哪样重要?” 方姓汉子诧异道:“你忽然没头没尾的问起这个来,什么意思?” 黑心书生带着期求之色道:“我想请副座先回答。” 方姓汉子眼珠子转了几下,轻哼了一声,说道:“要我回答,当然可以,不过我如果照实说了出来,希望你听了最好别生气。” 黑心书生忙道:“这个当然!” 方姓汉子冷笑着道:“如果我换了三年以前,有人想拿四千两黄金买你一条命,我姓方的也许还会考虑考虑,至于如今,嘿嘿,别说是四千两黄金,就是打对折,再换成白银,我都会毫不考虑,一口答应!” 黑心书生深深嘘了口气,如释重负,喃喃点道:“谢天谢地……” 方姓汉子呆了一下,道:“你他妈的在捣什么鬼?” 黑心书生满脸堆笑,正待要说什么时,眼光四下一扫,忽又敛起笑容,指指谷外悄声道: “两边山头上真的有人?” 方姓汉子面露愠色,说道:“你不相信?” 黑心书生赶紧赔笑,说道:“当然相信。” 方姓汉子道:“那么,你干吗还要问这个?” 黑心书生思索了一下,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向后缩回身子,招招手道:“到里面去说!” 方姓汉子道:“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如果帮主突然从后山杀出来,那时怎么办呢?” 黑心书生苦笑了一下道:“他不会过来了。” 方姓汉子一怔道:“他他不会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黑心书生叹了口气道:“副座如果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最好随小弟进来,有几件事。 让小弟指给你看看,你就会知道了。” 这是猴头和大熊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们两人居然有这么一天,会跟副帮主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桌子上仍然是那四样菜:凤鸡、烫蒜、鱼冻、火腿片。 四样菜都还没有人动过筷子。 黑心书生道:“来来来,不要客气,帮主有事进城去了,今晚大概不会回来,副座念你们值班辛劳,要你们进来一起喝一杯,你们只管享用就是了。来来来,“大家尝尝看,这盘鱼冻,看样子味道还很不错!” 他叫别人吃鱼冻,自己挟的却是一片火腿,而那片火腿也只是挟在筷子上,并没有马上送进嘴里去。 猴头和大熊一人吃了一块鱼冻。 黑心书生道:“味道如何?” 猴头道:“不错。” 大熊也道:“好,好,味道好极!” 黑心书生道:“那就多吃一点。” 两人果然又分别挨了一块,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 黑心书生举杯道:“喝酒!” 两人连忙咽下鱼冻,去端自己面前的酒杯。 猴头手才体出,忽然脸色一变道:“不好” 大熊也跟着变了脸色,叫道:“这……这……鱼冻里面有鬼……哎唷……妈呀……我…… 我的肚子!” 接着,扑通的一声,猴头倒下了,然后是大熊。 两人一倒下去,面孔立即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紫黑色,只呻吟着打了两个滚,便告两腿一蹬,绝气了。 黑心书生望向方姓汉子道:“副座看到没有?这便是我们那位冒牌天杀星要副座品尝的鱼冻!” 方姓汉子注目道:“你早就知道鱼冻有毒?” 黑心书生点点头,说道:“是的,一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适才小弟已经说过了,如果副座不稀罕那四千两黄金……” 方姓汉子道:“那四千两黄金在什么地方?” 黑心书生道:“那四千两黄金如今在什么地方,只有一个人知道。” 方姓汉子道:“姓尚的?” 黑心书生点头道:“是的!只要找着这个家伙,那四千两黄金,便可马上到手,小弟绝无一字虚言,足足的四千两,只多不少。” 他见方姓汉子脸上,仍带着几分怀疑之色,紧接着又道:“关于这批黄金的来路,你方兄其实应该清楚才对,因为,它便是三年前镇江信义镖局失去的那一宗镖货。” 方姓汉子轻轻一哦道:“原来” 黑心书生道:“不,不,这批黄金并不是姓尚的直接截下的,它是我们那位百步镖杨全达杨大仁兄的杰作。姓尚的当初要他进宫当队长,便是为了想从他口中逼取那批黄金的下落,其实,我们这位可怜的杨队长,早在好几天之前,就给解决掉了。” 方姓汉子点点头,好像已经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思索了一下,抬头问道:“这批黄金到手之后,你打算分多少?” 黑心书生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小弟已蒙方兄两次手下留情,哪里还敢再存奢望?只要能从今以后,你方兄不记前嫌,就够小弟感激的了。” 方姓汉子不禁头一点道:“很好,你能晓得这样说,足证你多少还有一点良心,到时候如果真能弄到这个数字,横竖我一个人花也花不完,我姓方的说话算话,绝不叫你空手就是了。” 现在,黑心书生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 他等的就是这几句话。 这个姓方的脾气虽然暴烈得怕人,但也有个值得称道的优点,便是一向言而有信。 他人像铁一样的硬,话也像铁一样的硬。 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更改。 他要一个人死,那人绝跑不了,同样的,他如果答应不杀某一个人,除非这个人欺骗了他,他将绝不会再动这个人一根汗毛。 所以,方姓汉子如今这样一说,黑心书生便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姓方的到时候会不会分他一份黄金,他并不放在心上。 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凭他一身还不算太差的武功,以及一份人所不及的心计,他不愁找不到银子花。 最要紧的,至少在目前,他的一条命总算保住了。只要保住性命,他相信慢慢的自有求全之道。 方姓汉子望着他又道:“如今要去什么地方能找得着这个姓尚的?” 去什么地方才能找得着三郎呢?黑心书生知道一个地方。 兵书宝剑峡。 老马回来得太快,如果依日程计算,老马一定不可能已将那批黄金从埋藏处运回。 如果那批黄金仍在原处,三郎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个地方说出来。 他不愿冒险。 因为三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眼儿,只告诉他黄金藏在兵书宝剑峡一株古树树洞里,而没有告诉他详细的方位,以及那是一株什么样的古树。 三郎也是一头狐狸。 他不一定马上就会赶去,而且,从这里前往兵书宝剑峡,路也不止一条。 如果将姓方的带去兵书宝剑峡,双方凑巧碰上了固然好,万一白跑一趟,扑一个空,又怎么办呢? 那时候姓方的还会饶过他吗? 方姓汉子似乎也明白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当黑心书生思考时,他本人也在对着灯花,默默凝眸出神。 黑心书生思索了片刻,忽然神色一动道:“要找这厮,我想并不太难。” 方姓汉子惑然抬头,沉声说道:“不难” 黑心书生道:“是的!这厮人虽狡猾,但却有着一个很大的弱点。” 方姓汉子道:“什么弱点?” 黑心书生道:“好色!” 方姓汉子一皱眉,说道:“这是私人的品德问题,跟我们要想找到他,又有什么关系?” 黑心书生道:“关系大得很!” 方姓汉子道:“什么关系?” 黑心书生说道:“这厮成天离不开女人,如今他的身边,就带着一个。你方兄想想,一个人如果带着四千两黄金,又带着一个女人,他的行动,会不会受到牵制呢?” 方姓汉子点点头。 这是不容否认的。 四千两黄金带在身边,绝不会像带一把雨伞那样方便,尤其还有一个女人,女人的麻烦更多。 黑心书生接着道:“带着四千两黄金和一个女人,无论想到哪里去,都只有一个办法。” 方姓汉子道:“乘车?” 黑心书生道:“是的,乘车,但乘车也有乘车的麻烦!” 方姓汉子道:“什么麻烦?” 黑心书生道:“他们如果不想惹人注目,便只有乘坐普通的马车,而且要越旧越好;一辆普通的旧马车,最多只能搭载四个人,四千两黄金,大约相当于两个大男人的体重,在重量上来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方姓汉子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问题?” 黑心书生说道:“但是,黄金是死的,人是活的。一辆载着四个活人的马车,跟一辆只载了两个活人外加四千两死黄金的马车行驶起来,区别却是很大,这一点我想用不着小弟解释,方兄也应该很清楚。” 方姓汉子不禁又点了一下头。 这一点也不容否认。 四千两相当于二百五十斤。人是活的,当马车颠簸时,人可以随着车身摆动,或藉着把手之物,以稳定身体的重心,而死的黄金则不能! 黑心书生道:“没有一辆马车的底板能承受得了二百五十斤的重量不断的冲击,如果不能加以固定,马车会失去平衡,反之,它愈贴缘底板,一旦颠簸起来,它的冲击力,也就愈大。不管一个多熟练的车夫,也不能将这样一辆马车驾驭得尽如人意,如果有这样一辆马车走在官道上,即使不会引起一般行人的注意,也绝逃不过行家的眼光!” 方姓汉子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黑心书生一字字接着道:“所以,小弟敢肯定,这厮从这里脱身之后,一定会在城里先找一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不敢遽尔离去!” 方姓汉子说道:“洛阳不是一个小地方,就算他躲在洛阳城里,我们又去哪里找他?” 黑心书生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小弟说不难,正是指此而言!” 方姓汉子不禁双目一亮,说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这厮可能落脚在城里什么地方?” 黑心书生点一点头,说道:“可以这样说。” 方姓汉子道:“城里什么地方?” 黑心书生沉吟一阵,道:“这要进城打听一下才知道,因为小弟来洛阳也没有多久,并不完全全清楚这城里每一家客栈的名字。” 方姓汉子站起身来道:“好,那就走罢!” 黑心书生苦着脸道:“此刻谷外到处都是剑士,如何走法?” 方姓汉子嘿嘿冷笑,说道:“剑士?哼!区区几十名剑士,又算什么东西?老子不去找他们的晦气;就算是对他们客气的了!” 黑心书生苦笑道:“你方兄还有什么话说,可是,小弟呢?” 方姓汉子愣住了,他显然一直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尽管他本人不把那些剑士放在心上,但是一旦混战发生,如果要他在应付强敌之余,还得同时保住另一个人的安全,他就没有多大把握了。 他愣了一会儿,眨着眼皮问道:“否则怎办?” 黑心书生只是苦笑摇头。 怎办?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如果他有办法,他早用不着在这里提心吊胆,像狗一样的向别人摇尾乞怜了。 方姓汉子忽然眼珠子一转道:“姓尚的那小子不是跑掉了吗?他是从宫后溜出去的,我们也可以抄老路出去呀!难道你跟他跟了这么久,连宫中门路,都没有摸熟?” 黑心书生指着那座已经关闭的石门道:“这道门已经封死,如何出去?要没有这道门挡着,我当然知道出去的走法。” 方姓汉子朝那座石门上下打量了几眼,转过头来问道:“这门有多厚?” 黑心书生道:“大约五寸左右,坚实无比!” 方姓汉子道:“你早不说!” 口中说着,缓步走到门前,先用手在门上轻轻试推了一下,然后往后退出一步,凝神吸气,暗暗运劲,待全身真力聚足,掌心猝然一翻,猛向石门拍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五寸多厚的石门,竟然应声裂开一个大洞。 黑心书生两眼发直,就像呆了一样。 怪不得这厮杀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是练有金钟罩铁布衫一类功夫的高手,也受不了这样一击。 方姓汉子转过身来,脸上虽然带着一股充满傲意的笑容,但神态中已止不住有疲色露出,他笑着点了点头道:“上前带路吧!”—— 第五十九章 按图索骥 申无害第一次栽了跟斗。 浮标没有动,鱼儿却溜了。 他跨进西厢房时,第一眼望去的地方,便是阴阳翁孙一缺的那张床铺。 厢房中灯光很暗淡。 七八名天字组弟子围在一起喝酒,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显然是怕惊吵了因喝多了酒刚刚睡去的阴阳老魔。 老魔今天真的喝醉了么? 只在申无害心里清楚,他声色不动,和那些天组弟子打过招呼之后,他也在自己的床位上躺了下来。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愈看愈觉得不对劲,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一看,床上哪里还有什么阴阳老魔? 大枕上放的是个小枕头,棉被下面,则是一束稻草。 再有三天,就是大年除夕了。 洛阳城里,到处是人。 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在熙攘的人潮中流动,申无害也在人潮中流动。 三个人易容术都很高明。 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如今扮的是两名布贩子,两人分别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包袱,包袱上斜插着一支长竹尺,无论衣着或举止,看上去均与一般布贩子无异。 两人不但留上了假胡子,连声音都改了腔调,与两人原来的面目,几乎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两人刚从一家小酒铺子里走出来,这时沿着老西门状元长街向着北方面走去。 两人身后不远,是一个推着独轮车,口里哼着俚调的红脸汉子。 这汉子是打对面一条胡同里转出来的,年约三十年岁,足蹬旧鞋,衣衫褴褛,一身破烂得就像一个叫化子。 年关到了,像这种推独轮车的汉子,在洛阳城里可说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到。 如果一定要说这汉子与别的车夫有何不同之处,也许便是这汉子的一个大酒糟鼻子。 无论谁只要一看到他那个大酒糟鼻子,以及他那副醉眼惺忪,怡然自得的愉快神情,就不难明白他仁兄一天劳碌所得都用去什么地方,以及他仁兄为什么会穿得这样破烂了。 而这名红脸车夫不是别人,正是申无害之化身。 申无害化装成一名车夫,紧跟在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两人身后,是不是因为他已识穿两人行藏,想藉两人之引导,找得那位三郎? 非也! 因为三人如今虽然走在一起,事实上却是谁也不认识谁,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固然不知道身后那名红脸汉子是申无害的化身,同样的,申无害也并不知道此刻在他前面的两名布贩子,就是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羊百城。 三个人之所以忽然走在一起,只是由于一个原因所造成。 三个人都正在赶着向一个相同地方。 井家老店。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 黑心书生羊百城对三郎之去向,最后的结论是这样的:三郎在洛阳没有几个熟人,而且都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时候前往投靠,如果他不想带着四千两黄金和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在露天底下,那么他断定三郎就只有一个安身的办法,找一家客栈,更改面目,埋名隐姓,暂且住上一个时期再说。 如果他的推测不错,三郎为避人耳目起见,他所选中的客栈,必将是城里最小的一家客栈。 恰巧碰上申无害的想法也是如此。 所以,三个人今天来到城中,经过一番易容手段后,都在忙着同一件事,打听城里最小的客栈在什么地方。 结果,三个人都打听到了,城里最小的客栈,便是北城脚下的井家老店。 ※※※※※ 井家老店到了! 与三人同时进入这家小客栈的,还有一名青衫老人,这老人的一身衣着虽比三人光鲜不了多少,但精神看上去却显得异常矍铄。 这家小客栈,还是老样子。 店堂里静悄悄,连人影也没有一个。 青衫老人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当他获悉三人的来意之后,立即自动去后面为三人找来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 他告诉三人这中年人就是这里的店东兼茶房,这里的客人都喊他井老板。 井老板先将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领去后院,为两人开了一个房间,方姓汉子性子急,当时便想向店家打听这里都住的是一些什么客人,但为黑心书生以眼色止住。于是,井老板又匆匆赶来前面,请问申无害是否也要一个房间。 申无害笑笑道:“房间当然要,不过最好先来一壶酒。” 井老板面有难色道:“这个” 申无害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钱,拍在桌子上笑道:“这个,是吗?” 那个青衣老人见申无害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似乎生怕这位井老板说错了话,连忙从旁插口代答道:“这位老大,你误会了,井老板并不是这个意思。” 申无害转向青衣老人,面孔一沉道:“否则什么意思?” 青衣老人赔笑道:“他这里” 申无害冷冷截口道:“他这里怎么样?他这里就是有酒,也不卖给一个推车的,是不是?” 青衫老人一愣,旋又赔笑道:“不,不,这位老大,你又误会了。请你老大别冒火,且容老汉把话说完好不好?” 申无害两眼一瞪道:“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当我酒鬼吴二没有住过客栈?哼哼! 笑话。开客栈的会不卖酒?快拿酒来!快!” 井老板缩着脖子站在一旁,一双眉头虽然皱得紧紧的,但脸上并无惊惶之色。 他开客栈也不是一天两天,像申无害这种角色,他可说是见得太多太多了。还有一点令他安心的是,青衣老人是这里的常客,他相信就是再难缠的客人,这位青衣老人也一定能够替他应付过去。 青衣老人双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芒,点点头道:“噢噢,原来是吴二爷!” 他扭转头,朝井老板眼色一使道:“去!替吴二爷打酒啊!” 井老板无可奈何,只好在桌上数了十来枚青钱,又去柜后拿了一把锡酒壶,佝着身子出门而去。 青衣老人又朝申无害拱拱手,笑道:“这位吴二爷,请先去老汉房里坐坐怎么样?” 申无害脸一扬道:“你房里有酒?” 青衣老人笑着点点头道:“是的,老汉平常无事,也欢喜喝两杯,如今房里还留下大半壶,我们可以去边喝边等。” 申无害一听马上有酒可喝,脸上登时露出笑容道:“那怎么好意思。” 尽管口里说着不好意思,人却已经跟着站了起来。 青衣老人自称姓金,一向在城隍庙前,靠测字卖卜为生。 两人进房之后,金大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酒坛子,另外还拿出一大包盐水花生,酒倒出来刚好两碗。 两人隔着一张小木桌坐下,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渐渐谈得投机起来。 两碗酒喝完,井老板也回来了。 金大爹的酒量很不错,一大碗酒喝下去,就像没喝一样,而申无害却似乎已经有了八成酒意。 他等井老板离去后,忽然笑着道:“大爹,您别见怪,我想问您一件事,就是测字这玩艺儿,您说究竟灵不灵?” 金大爹一点也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个实在难说得很,你说它灵,固不见得,但有时碰巧了,却又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他望着申无害,笑接道:“怎么样,你老弟要不要试上一试?” 申无害点点头道:“是的,我想找一个人,打算烦大爹测个字,看能不能找得着。” 金大爹笑道:“那么你就随便写一个字出来,待老汉替你测测看。” 申无害赧然道:“你大爹知道的,我吴二斗大的字,识字不到一斗,哪里会写什么字。” 金大爹笑道:“没有关系,测字不是做文章,你只要把你认识的字,随便写一个出来就行了。” 申无害带着难为情的样子,用手指头蘸了酒,在桌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个“人”字,抬头笑笑道:“我要找人,就写个人字行不行?” 金大爹点点头,没有马上开口。 申无害笑着道:“这个字好测不好测?如果不好测的话,我就另外写一个。” 金大爹似乎正在推敲,隔了片刻,忽然摇着头,说道:“老弟,你找不到这个人了。”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为什么?” 金大爹抬头注目道:“你老弟要找的这个人你老弟并不认识,对吗?” 申无害露出惊奇的神色道:“是啊!大爹怎么知道?” 金大爹微微一笑道:“当然是从你写的这个人字上测出来的。老汉不是说过了么?这便是测字的奥妙之处!就拿这个人字来说吧,如果你老弟问的是别的事,情形就不同了,如今你老弟指着‘人’找‘人’,意味着什么呢?最好的解释,便是这人纵然跟你老弟对面碰上了,你老弟也将是‘相逢不相识’。你老弟连见了面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当然是一个你老弟不认识的人!” 申无害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果然有点道理!” 他想了想,抬头又道:“这样说来,我吴二要想找到这个人,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金大爹喝了口酒,沉吟着缓缓说道:“也不尽然。” 申无害忙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可想?” 金大爹点头道:“是的。” 申无害迫不及待地道:“你先快说来听听着,还有什么法子?” 金大爹道:“还有一个法子,就是等这个人前来找你。” 申无害道:“等这人前来找我?那怎么会!” 金大爹道:“怎么不会?” 申无害道:“这人怕我吴二怕得要死,若是知道我吴二正在找他,他逃命都来不及,又怎会自动送上门来?” 金大爹微微摇头,轻咳了一声道:“那也不一定。” 口中说着,右手电疾一伸,五指突如铁钩一般将申无害左手脉门牢牢扣住。 申无害没有表示抗拒。 金大爹嘿嘿一笑道:“对了,不是大行家,绝不会如此冷静。这益发证明我金某人两眼未花,并没有认错人!” 申无害仍然没有动一下。 金大爹冷笑着又道:“不过,老汉还是要忠告你伙计一声,不管你伙计是否已识穿老汉的真正身份,只要你伙计不希望变成一位独臂英雄,就最好暂时别作脱身之想!” 申无害平静地道:“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君子动口不动手,请阁下先将尊手移开,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金大爹道:“遇上我金某人,你伙计只会自认倒霉,因为我金某人一向并不以君子自居,等话说明白了后,再放手还不迟!” 申无害道:“你不姓金。” 金大爹道:“你也不姓吴!” 申无害道:“无论你阁下姓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你阁下并非我要找的人。” 金大爹道:“这一点很难证明。” 申无害道:“要证明并不难。” 金大爹道:“愿闻其详。” 申无害道:“你是这家小客店的常客,而我要找的人,昨天还住在另一个地方,只要在这里落脚已有两天以上,就不会是我要找的人!” 金大爹道:“临时能编出这番话来实在很不容易,只可惜还不够动人。” 申无害道:“同时你阁下也不可能拥有四千两黄金。” 金大爹道:“老套。”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就只好告诉你阁下最后一件事了。” 金大爹道:“我在听着。” 申无害道:“你阁下现在扣拿的地方,并不是在下的劳宫穴。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在下早将说这些废话的时间,移作办正事之用了!” 金大爹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五指不其而然缓缓松开,额角上已然隐隐有了汗意。 他虽然还不知道对面这人是谁,但是,有一件事,他很清楚,这人既具移宫过穴之能,若是这人不点醒他,趁机立下毒手,他有十条性命,也早报销了。 申无害缩回手腕,微微一笑道:“你是麻兄吧?” 金大爹呆住了,两眼瞪得大大的,隔了好半晌,这才讷讷地道:“你” 申无害笑道:“我是谁?” 麻金甲眸珠一转,突然露出惊喜之色道:“你是申兄?” 申无害端起酒碗,道:“喝酒吧!” 麻金甲坐着没动,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申无害喝了一口酒,放下碗笑道:“我跟你麻兄的这一笔账,恐怕怎么也算不清了。” 麻金甲愕然抬头道:“账?” 申无害笑道:“刚才我在外面撒泼耍赖,本意是想造成一个火爆场面,好把这院子里的住客全引出来,想不到最后却被你麻兄坏了好事……” 麻金甲突然双目一亮,兴奋地说道:“啊,对,你申兄要找的人是谁,我知道了。” 申无害听了似乎并不感觉意外,只稍稍放低声音道:“小子就住在这里?” 麻金甲摇了摇头,说道:“不,昨晚来过,后来又走了,不过我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申无害道:“麻兄也在找这小子?” 麻金甲叹了口气道:“说起来话就长了,小弟上次蒙你申兄手下留情,一直想找一个报答你的机会,但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机会很渺茫,因为你申兄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小弟强得多多,根本没有需要小弟帮忙的地方,直到上一个月江湖上传出消息,说你申兄在洛阳组帮……” 申无害笑道:“因此你就赶来了,只是后来,却没有能找到门路?” 麻金甲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如谈门路,可多得很,小弟过去也在洛阳混过,这一带黑道上的人物差不多都很熟悉,只是没去惊动他们而已。” 申无害笑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麻兄忽然犹豫起来?” 麻金甲道:“因为我赶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实在找不出有什么理由,会使你申兄,突然兴起这种不高明的念头。” 申无害笑道:“所以你决定先观望一段时期再说?” 麻金甲道:“是的,小弟打定主意之后,就找来这里住下,每天去城里各处闲逛,希望能解开这个谜团。” 申无害笑道:“后来呢?” 麻金甲道:“后来小弟忽然在无意中发现一个人。” 申无害道:“就是三郎那个小子?” 麻金甲道:“不是。” 申无害道:“那么是谁?” 麻金甲道:“如意嫂!” 申无害先是一怔,接着大笑道:“好,好,喝酒,喝酒。笑里藏刀胜箭那厮说得真一点不错,要是有财气的地方,准会有这女人出现。来来来,单是冲着这女人,就该先浮一大白。” 麻金甲道:“申兄上次已经上过这女人一回大当,如今对这女人还有兴趣?” 申无害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只要有学乖的机会,小弟是从不放过。” 麻金甲说道:“关于这女人与三郎那小子勾搭的经过,申兄还要不要继续听下去?” 申无害摇摇头道:“暂时不想听。” 麻金甲道:“为什么?” 申无害笑道:“这女人蛊惑男人的手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只要她打定了你的主意,任你是何等英雄好汉,也休想能逃脱得了她的掌心!三郎那小子是怎样被这女人迷上的,这一点你就是不说,我也不难想像得到。” 他笑了一下,又道:“所以,我现在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麻金甲道:“想知道两人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申无害道:“不错。” 麻金甲以眼角从门缝里朝着对面那排厢房溜了一瞥,一面用酒水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 “及第客栈。” 申无害道:“外面有人?” 麻金甲道:“对面住的那两个布贩子,我愈看愈觉得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申无害点点头,忽然问道:“麻兄知不知道在这以前,天杀帮的一干徒众都窝聚什么地方?” 麻金甲道:“我知道,杨家庄。” 申无害道:“对面那两个布贩子,刚才在进栈时,我也注意到了。不过,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杨家庄那边如今已是群龙无首,各人当然都得为自己打算,这两个家伙很可能就是从杨家庄跑出来的天杀徒众之一,我们别去管他,只要我们的身份不被人认出来就行了!” 他接着又指着桌上的那一行字道:“这家及第客栈在城里什么地方?” 麻金甲道:“就在四方客栈的后面,与四方客栈只隔一条街。” 申无害道:“规模如何?” 麻金甲道:“不小。” 申无害不禁点点头道:“这小子果然有一套!我算定他不敢住大客栈,结果他不仅是住进了大客栈,而且成了那些剑士的紧邻,这份勇气与心计实在令人佩服。” 麻金甲道:“或许是那女人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申无害道:“有此可能。” 麻金甲忽然端起酒碗笑道:“好,我们现在喝酒吧!” 申无害摇摇头道:“现在我又不想喝了。” 麻金甲笑道:“你不是说,从那小子身上可以弄到一大笔黄金吗?” 申无害道:“是的。” 麻金甲笑道:“这笔黄金,你还要不要?” 申无害笑道:“当然要。” 麻金甲笑道:“那么喝吧!” 申无害眨了眨眼皮道:“你意思是说那小子此刻不在客栈?” 麻金甲笑道:“是的,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担保他一定还会回来,同时在这三两天之内也不会离开。” 他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又笑道:“如果……咳咳……如果申兄忽然改变主意……想先去跟那女人学学乖……那是自然又另当别论!” 申无害耸耸肩膀,只好端起酒碗—— 第六十章 魔踪乍现 城隍庙前的广场上,今天似乎特别热闹。 在洛阳城里,无论什么行业,都有淡季旺季之分,只有城隍庙前的摊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刮风下雨,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他们关心的不是顾客,而是天气。 只要有一个好天气,他们就不担心没有生意。 很多人喜欢逛城隍庙,几乎都是基于一个相同的理由,在这里你即使身上不带一文钱,你也可以消磨上大半天。 同样的,如果荷包里有几文,乐趣当然更多。 吃的,喝的,听的,看的,玩的,这儿差不多应有尽有,你只须花几个小钱,便可获得种种不同的享受。 在这里,你永远不会因身份卑微,或衣着破旧而受到歧视。 只要你不存心白吃白喝,你就可以看到笑脸,你就会受到欢迎,就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你大爷。 到处的城隍庙都是一样。 每座城隍庙供奉的神灵,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城隍爷,就是判官。无常、鬼卒。 城隍庙里的香火永远不会冷落。 除非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凡是到城隍庙来的人,大都会烧上一炷香,或是捐几文油钱,许一个愿,抽一根签,看看自己的妻财子禄。 有没有例外呢? 当然也有。 那是一个二三十岁的长衫汉子。 这汉子一看便知道不是一名香客,只见他歪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呢帽,手上拿着一串烤麦雀,边吃边向庙中走去。 在城隍庙这种三教九流杂处的地方,大概便以这一类型的人物最为吃得开了。 这种人永远没有人敢兜搭招惹,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得加倍小心。 所以,当这名长衫汉子在大殿上盘桓了一阵,再向殿后走去时,几乎谁也没有留意。 大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落,院中只有一座巨大的焚化炉,显得很冷清。 东北角落上,有个小月牙门,青衫汉子四顾无人,脚突然加快,一闪身便消失于月牙门中。 出了月牙门,也是个院子。 这里大概是庙祝住的地方。 院子两边,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厢房,还有一座小小的阁楼。 长衫汉子上了阁楼。 他的脚步很重,似乎有意想使住在阁楼上的人知道来了客人。但是,阁楼上静悄悄的,一点回应也没有。 长衫汉子在楼梯口停住脚步,像是显得有点犹豫。 就在青衫汉子进退迟疑难决的这一瞬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枯瘦矮小的老人出现。 长衫汉子脸上登时露出欢欣的笑容,快步迎过去喊了一声:“舅舅……” 老人点点头道:“进来再说吧!” 房中陈设很简单,到处都是灰尘,可见已很久没有人住过。 但一张桌子上却摆了好几样配菜。 老人摆摆手,示意长衫汉子坐下,等长衫汉子在他对面坐定之后,老人将两支酒盅都添满了,然后抬头问道:“老马回来了没有?” 长衫汉子道:“回来了。” 老人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长衫汉子道:“前天。” 老人道:“小羊怎么没有提起?”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道:“我没有让他知道。”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这一次发生意外,全部只弄到这么一点点,少分一份,也是好事。” 他想了一下,又道:“还有猴头和大熊他们呢?” 长衫汉子道:“跟小羊和那姓方的一样,我脱身出来时,将秘门封死了,让他们几个一起留在里面。” 老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没有把他们设法解决掉?” 长衫汉子得意地笑了笑道:“这个舅舅但请放心,担保他们快活不成就是了,这都亏那姓方的提醒了我,不然昨晚连我恐怕都脱不了身!” 老人道:“哦?” 长衫汉子道:“昨晚天杀宫外布满了剑士,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结果经姓方的无意中提起,我才临时改变主意,要姓方的出去诱敌,我答应他从后山绕出夹攻,因为如果不是这样……” 老人像是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当下点头截口说道:“这样也好,你原先的主意,我本来就不赞成,小羊说的话,向来不可靠,万一药性出了问题,实在太危险。” 长衫汉子道:“现在” 老人忽然道:“你且等一等,我叫老汤炖了一只鸡,同时酒也不够了,我下去吩咐他一声,你就在这里坐着,暂时最好别露面。” 老人说着,匆匆下楼而去。 长衫汉子望着老人背影在房门口消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不一会,老人回来了,一手托着沙锅,一手提着酒壶。 沙锅里还在嗤嗤作响,锅盖也在不住的卜卜跳动,可见是才从火炉子上端下来的。 像这样的一口滚烫的沙锅,普通人只要轻轻碰上一下,手上准会马上冒起火辣辣的大水泡。 但是,这口沙锅如今托在老人手上,竟像北平人溜鸟时拎的鸟笼一样,神态从容,浑若无事,似乎一点也不以锅子上的滚烫热度为意。 青衫汉子一见老人走进来,赶紧起身离座,上前将沙锅接下。 老人坐下之后,指着沙锅笑道:“你揭开看看!” 青衫汉子依言揭开锅盖,锅子里登时冒出一股热腾腾的,带着浓郁药味香气。 老人笑道:“怎么样?” 青衫汉子面露惊喜之色,低呼道:“啊啊,八宝鸡?” 老人笑道:“这是汤老头的拿手杰作,不仅是味道鲜美,而且相当滋补,你等下尝过之后就知道了!” 青衫汉子欣然端起酒杯道:“来,我先敬舅舅一杯!” 说着,仰起脖子,一吸而尽。 老人端起酒杯,刚刚送到唇边,忽然神色一动,又将酒杯缓缓放下。 青衫汉子诧异道:“舅舅怎么不喝?” 老人抬起目光,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三郎,舅舅有一句话,早就想跟你说,只是这些日子见面不便,一直未能找着机会……” 青衫汉子连忙坐正身子,肃容道:“是的,舅舅但请教诲!” 青衫汉子既是那位冒牌天杀星尚三郎的化身,眼下这个枯瘦矮小的老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这时只见坐在对面的阴阳老魔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目注爱甥,缓缓接着道:“三郎,舅舅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什么事一学就会,同村的孩子们,谁也比不上你,后来你跟舅舅学武功也是一样,无论多难的招式,你总是第一个先会……” 三郎忙恭声应道:“这当然都是舅舅的教导有方。” 阴阳老魔又咬了一声道:“但是,俗语说得好:‘聪明常被聪明误’。一个人如果太聪明,有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像你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依你的天资,你本应有很好的成就,但是你今天无论在拳脚兵刃方面,都仍乏善可陈,你知道是什么害了你吗?两个字:女人!” 三郎赧然低下了头。 阴阳老魔道:“当然,舅舅在年轻时,也曾荒唐过,男子汉大丈夫,酒色财气,在所难免,否则一个人练成一身武功,长年刀尖上舔血,为的又是什么?” 三郎头又抬了起来,双目中闪出愉快的光辉。 他忽然发觉舅舅还不失为一个讲情理的人,如果容他对女人的事有所申辩,他要说的,不也正是这一番话? 由此可见,舅舅忽然说出这些话来,不过是为了鼓励他上进,实则并无深责之意。 阴阳老魔扫了面前酒杯一眼,接着又说道:“不过,不管是什么事,总得有个分寸,而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凡事容易入迷。就拿你现在的这个女人来说,如果依了舅舅的意思,像这样的女人,你根本就不该跟她来往!” 三郎脸色微微一变,暗暗喊糟。他想:难道他跟花娘的事,这老鬼已经知道了不成? 如果老鬼已经知道了,老鬼是如何知道的呢? 如果这老鬼已见过花娘那女人,不啻说明这老鬼已去过及第客栈,若是这老鬼已去过及第客栈,他跟花娘昨夜说的话,无疑也已尽为这老鬼所获悉,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阴阳老魔略略顿了一下,从容接着道:“这女人样样都好,精明、能干、姿色可人,武功也不算错。就只一桩:心肠太狠、太贪、太毒!” 三郎暗暗松了一口气,脸色也跟着回复自然。 原来老鬼口中的女人是指韵凤! 韵凤那女人?嘿嘿!如今无论谁对那女人加以指摘,他也不在乎了。 昨夜当他从背后一掌将那女人打落山涧时,那女人最后对他发出的毒咒,至今仍索绕在他耳际,使他一想起来,就为之恨恨不已。 不过,他恨那女人是一回事,目前如何应付这老鬼又是一回事,那女人不管多坏,名义上终究是他的女人,在表面上,他仍然得为这女人辩护一番,才不致引起老鬼的疑心。 所以,他等老魔说完,连忙赔着笑脸道:“舅舅说的,确是实情,那婆娘在做人方面,有时诚然离谱了一点。不过,女人就是女人,小心眼儿,是天生的,只要一个做男人的背脊骨挺得硬” 阴阳老魔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头道:“我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三郎微微一愣道:“舅舅……” 阴阳老魔忽然目露精芒,逼视着他这位爱甥道:“老马大概也被你们夫妇俩收拾了吧?” 三郎心头扑通一跳,赶紧定神答道:“不,舅舅,这一点你可误会了。” 阴阳老魔一哦道:“是吗?” 三郎道:“舅舅可能是因为我这次没有带出小羊,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舅舅也知道的,小羊哪能跟老马比?小羊那家伙,尖头猾脑口没遮拦,少分一份黄金还在其次,小子那张嘴巴,实在是个使人放心不下的大祸患,所以我这次才不得不狠下心肠,把这小子一脚踢开。” 他紧接着又道:“至于老马,就不同了,他是甥儿多年来的生死之交,向与甥儿亲如手足,无论道义或友情……” 阴阳老魔道:“这是你的想法,你那个老婆呢?” 三郎道:“说了舅舅也许不信,这一次就连处置小羊的事,都是甥儿一个人的主意,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甥儿不是说过了吗?女人都是天生的小心眼儿,虽然有时未免失之过贪,但有的时候,也容易满足得很。这一次她算算能分到一千两左右,已经欢喜的不得了,她知道了小羊的事,甚至还将甥儿怪了一顿,直到甥儿谎称这是跟舅舅早就定好的腹案,她才没有再开口。” 阴阳老魔点点头道:“这就叫人放心了。” 三郎又端起酒杯道:“来” 阴阳老魔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动一下。 三郎只好放下酒杯,又拿起筷子道:“那我们就先来尝尝这锅八宝鸡吧!韵凤的菜虽然也烧得不错,相信她这种八宝鸡一定做不来。” 阴阳老魔还是没有动一下,没有去端酒杯,也没有拿筷子。 三郎扶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边吃边赞道:“好,味道果然不错!” 他直到准备去挟第二块,才发觉老鬼只拿一双眼望着他,他自己并没有动筷子,忍不住有点奇怪道:“舅舅怎么不吃?” 阴阳老魔隔了片刻,才带着感喟的语气道:“舅舅疼外甥,走遍天下,可说到处都是一样,这一锅鸡舅舅本来就是为你炖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舅舅今天心里总像有个疙瘩,不知道是这些年来在外面看得多了,还是人老了的关系……” 三郎睁大了眼睛道:“舅舅怎么,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阴阳老魔听如不闻,缓缓接道:“有好多事,舅舅不该想,有好多话,舅舅也不该说,但是舅舅又不能不想,不能不说。” 三郎飞快地四下里扫了一眼,然后倾身向前,压低了嗓门道:“舅舅心里头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好了,甥儿返回剑王宫之后,仍是锦衣剑士一名,或许能为舅舅分优也不一定。” 阴阳老魔酸苦地笑了一下,点点头道:“是的,孩子,舅舅应该说出来,如果不说出来,对咱们舅甥俩都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老魔说到这里,忽然指着面前那杯酒,一字字沉重道:“舅舅要说的,就是这杯酒!” 三郎露出茫惑的神情道:“这杯酒怎样?” 阴阳老魔的心情似乎很复杂,又朝那杯酒望了很久,才深深叹了口气道:“舅舅刚才故意不喝这杯酒,而先下楼去端炖鸡,便是为了想考验你,而为你留下的机会……” 三郎一呆,张目失声道:“什么?舅舅竟怀疑三郎在酒杯里做了手脚?” 阴阳老魔又叹了口气道:“舅舅不是已经说过不该存有这种想法吗?如果事实证明只是舅舅的多疑,舅舅已经决定了,那四千两黄金,舅舅一厘不要,以作为对你们小两口子的补偿。” 三郎伸手端起老魔面前那杯酒,神情微带激动地道:“要使舅舅释疑,只有一个办法,这杯酒让三郎当着舅舅的面喝下!” 说着,张开嘴巴,将一杯酒一下全部倒入口中! 阴阳老魔面现愧疚之色,喃喃道:“果然是舅舅多疑……” 讵知老魔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三郎突然一张口,“呼”的一声,一阵酒雨,疾喷而出! 阴阳老魔防不及此,顿时给喷了个满头满脸。 总算这老魔机警,眼睛闹得快,两只眼睛里,还是被喷进去少许的酒星子。 饶得如此,还是刺痛难忍,一时张不开眼来。 三郎深知老鬼功力深厚,自己绝非其敌,虽然诡计得逞,仍旧不敢贪功,当下猛的将桌子一掀一推,同时袭力纵身而起,向窗口掠去! 阴阳老魔向后一倒翻,及时避开那一锅滚汤,只听哗啦声响不绝,碗盘杯盏,碎了一地。 一锅香喷喷的八宝鸡,全给洗了楼板。 三郎一掌拍开窗棂,一个紫燕穿帘式,纵落院心。 阴阳老魔切齿恨声道:“看你这个畜生逃到哪里去!” 双肩晃处,腾身而起亦自窗中穿出。 三郎知道老鬼不仅掌力惊人,轻功亦在自己之上,如果只顾一味逃命,反而更易为老鬼所制。 主意打定,已将长起的身形,又复缩肩而下,左足一滑,斜闪数尺,一面高叫道:“舅舅,你听我说!” 阴阳老魔狞笑着一步步逼了过去道:“听你说!嘿嘿!你小子居然还有话说?” 三郎双掌护胸,露出哀求之色,一步步向后退着道:“真的,舅舅……” 阴阳老魔双目火火赤,挫牙恨声道:“说什么?说呀!你为什么不说?” 三郎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道:“舅舅饶命。” 阴阳老魔似乎甚感意外,去势不觉一滞,翻着眼珠子冷冷道:“就这么一句话,是吗?” 三郎察言辨色,知道第一着已经生效,只要他能继续编出一番话来,这老鬼虽然不一定就会饶了他,稍稍拖延一下时间,总是办得到的。 可是,他能说什么好呢? 刚才他喷出那一口酒,无疑自动供认酒中确已下了毒,对这一点,他首先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想毒死一个人没有成功,最后这人问你为什么要毒害他你拿什么来解释? 说本想毒死自己结果放错了地方呢? 或是说只为了想试试药力如何? 所以归根结底,最好的解释只有一个:设法把这老鬼送上西天,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但是他心里有数,除非奇迹出现,要想凭武功达到除去老鬼的目的,他简直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他在出道之前,虽也曾跟一些叔伯辈习过剑法,但拳脚方面的功夫,却全是跟这老鬼学的,现在他手上如果能有一把剑,形势也许会改观,若是仅凭一双空拳,别说无法放倒这老鬼,就连脱身活命的机会,恐怕都渺茫得很! 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一把剑呢? 如今他身上惟一的兵刃,只是一支长不盈尺的匕首,以老鬼的一身功力来说,一支小小的匕首,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如果一定要说这支匕首有什么作用,也许便是老鬼最后很可能会用这支匕首,剜出他血淋淋的心肝,拿来下酒消恨! 不过,有一件事他总算还没有忘记。 他还没有忘记不住地喊舅舅。 “舅舅,你听我说……”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只可惜渐渐的连这句话也不灵了。 阴阳老魔的脚步又开始向前移动,声音冷得像冰:“你还认我这个舅舅?嘿嘿!舅舅! 你如果骂我一声老贼,我听了也许还舒服些!” 三郎身子微微后仰,扬起双手道:“真的,舅舅……舅舅。你听我说……三郎适才实在是一时糊涂……也……可以说……是迫不得已。” 阴阳老魔不禁又是一怔道:“迫不得已?” 三郎见又有转机,连忙接下去道:“是的,舅舅……是迫不得已……的的确确是迫不得已……因为……因为……正如舅舅所说,三郎千不该万不该又迷上了一个野女人,更不该受了那女人的怂恿,一时财迷心窍,竟将老马和韵凤……都……都……给害了。” 阴阳老魔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里,隔了很久很久,紧眨着眼皮道:“你说的都是真话?” 三郎误会了老魔的意思,心想这下可开对药方了,黄金毕竟还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不是吗? 四千两黄金,本来要分七八个人,现在只须分作两份,本来一人只能分四五百两,现在呢?二千两正! 所以他连气亦不敢换一口,赶紧接下去说道:“当然是真的,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我怎么还敢骗舅舅?” 阴阳老魔眼珠子一转道:“这就是说,所有的主意,全是那女人出的,将知情的人,一网打尽,好让那四千两黄金由你们独占?” 三郎道:“不是。” 阴阳老魔一哦道:“不是?那该怎么说?” 三郎道:“那是因为三郎后来愈想愈害怕,怕舅舅知道了这件事,也许不会谅解,所以那女人后来又……” 阴阳老魔道:“又打发你来下毒?” 三郎磕了个头,又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道:“是的,三郎该死,不该听信那女人轻轻两句话就以为非如此不能解决问题。” 阴阳老魔道:“那女人怎么说?” 三郎道:“她说:你虽当他是舅舅,不会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但是你现在的这种手段,任谁知道了都难免会寒心,有道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噬人心。将来你舅舅知道了,我敢说他一定不会饶了你。” 阴阳老魔点点头,道:“她说得一点不错。” 三郎道:“舅舅……” 阴阳老魔目光一寒道:“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吗?我现在就饶不了你!” 发话声中,单足飞起,突向三郎眉心踢去! 三郎表面上虽然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其实当老魔点头表示那女人说得不错时,他已从老魔一双冒火的眼光中,看出今天这档子事,十之七八无法善了,所以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在等候着老魔猝然变脸。 这时他容得老魔一脚踢出后,双肩微侧,一个虎腾,人向一边翻了出去,同时自腿肚子,其捷无比地一把拔出那支预藏的匕首。 阴阳老魔见他手上多了一支明晃晃的匕首,益发怒不可遏,不待他身形稳定,双掌一错,一声怒叱,再度飞扑而上。 三郎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当下心肠一横,绝不再退让。 他不待老魔一掌劈落,腰身微弓,力沉下盘,双掌一合一分,左臂上扬,格挡老魔之来掌,右手匕首曲腕一挥,对准老魔肩颈之间,横切过去。 他知道老魔招式诡异,与其巧打,不如硬拼。 他的一条左臂如被老魔一掌劈实,这条左臂固然难免筋断骨折之厄,但他仍不难从右手的匕首上捞回本钱。他不相信老魔的喉结骨,会比他这支纯钢打造的匕首,还要来的紧硬结实。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 因为他知道只有落个两败俱伤,才有活命之望,好死不如恶活,为了活命,就顾不得许多了。 阴阳老魔似已瞧透他的心意,不禁冷笑了一声道:“你的算盘倒不错!” 说也奇怪,老魔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像念的是什么符咒一般,话未说完,去势一顿,全身突然原地僵立不动,就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座没有血肉和灵性的石像。 三郎慌了! 因为凡是练武的人,都知道一件事,高手过招,最讲究的便是制敌机先。 无论攻守,重要的不是敌人使出之招式而是对敌人招式变化之判断,而现在他所有的判断都落空了。 他算定老魔即使招式上会有变化,也不至于突然停止攻击,即使想停止攻击,也绝无法一下刹住去势。 人不是鱼。 只有鱼在水里游动时,才能随时随地说停就停。 阴阳老魔当然不是一条鱼。 可是,怪就怪在这老魔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之下,就像一条鱼一样,突然一下停住了前扑之势。 老魔停住了前扑之势,他呢? 他的动作照旧,只是所攻去的部位,已于这一瞬间全成了空档。 老魔是用什么方法将身形突然定住的呢? 这一招老魔没有教过他,他跟老魔学了三年武功,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足见老魔授他武功时,自始便藏了私。 他左臂格空,右手的匕首,也只在空气中划了个很不雅观的弧形。 但老魔却突又复活过来。 一掌照常劈下,劈在他的胸口上。 三郎身躯失去平衡,不住踉跄后退,心头血气汹涌,如被火烙,他没有听到肋骨断折的声音,但已感到一股热泉,在向喉头腾奔。 他没有让这口血喷出来。 他还不想死。 血是可怕的东西,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鲜血,都会为人带来一阵触目惊心之感,但是从仇家身上流出来的血,却只有令人感到快意,感到兴奋! 就在这时候,月牙门中,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三郎心头一动,突然高喊道:“不,艾老总,这是我们甥舅俩的事,用不着你插手!” 阴阳老魔也已经听到了脚步声,他原以为来的是庙祝汤老头,所以一时也未在意,现在一听来的竟是那位剑宫总管无情金剑,不由得暗吃一惊! 因为他知道无情金剑是个有名的大莽夫,三郎这小子在身份没有拆穿之前,仍是该宫的锦衣剑士。见他正与旁人交手,以总管的身份,他会袖手不管吗? 三郎这小子虽然可恶,但这小子刚才已经中了他一掌,而且伤得相当不轻,他的一口恶气,总算出了一点,等以后有机会,他想怎样还可以慢慢再找这小子算账,如今权衡轻重,自然仍以先应付身后这位不速之客要紧。 老魔念转如电,不敢稍存大意,当下只好将三郎暂搁一边,迅捷地转过身去。 老魔转过身子,头抬之下不禁一呆! 什么无情金剑? 来的原来正是那个庙祝汤老头!—— 第六十一章 步步为营 只听身后三郎嘿嘿一笑道:“舅舅,你上当了!” 阴阳老魔迅疾转身大吼道:“小子,你敢” 三郎等待的,正是这一刹那。 “唰!” 一道银光,电射而出。 阴阳老魔心神已经分散,加以身子才转过一半,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等他发觉上了小子的当,那支匕首已经凉嗖嗖的齐根插入他的咽喉。 老魔歪歪斜斜地向后退了两步,伸手在空中比了比,然后慢慢地倒了下去。 三郎大喜,但他仍不怎么放心,又冲过去在老魔心窝上狠狠补了一脚,才掠起身形向院外追去。 庙祝汤老头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加以一向胆小如鼠,他见老魔被杀,两条腿早吓软了,向前还没跑出几步,便被三郎一把揪住。 收拾这样一个可怜的小老头,自然不费手脚。 三郎只将抓住衣领的五指,改抓住小老头的后颈骨,使劲一扭一绞,小老头的脖子便歪去一边,几乎连哼也没有能哼出一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赔掉了老命。 城隍庙前,热闹如故。 三郎缓步穿过人群,脚下虚浮飘忽,头也有点晕眩,他知道这是吐过血后必然会有的现象。 老鬼那一掌,伤得他不轻,他心里清楚,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一点。 不管伤得多重,只要悉心调养,总会复原的。 他这并不是第一次受伤,过去有好几次,他伤得比这一次还重,但结果他还是治好了。 如今令他烦心的是,他实在不想让花娘那女人知道他受了伤,而这一点明显的办不到。 一个人受了伤,尤其是内伤,最忌讳的两件事,便是“酒”和“色”。 他可以瞒得了任何人,但绝瞒不了那女人。 女人可以在床上知道很多事。 一个有经验的女人,甚至只要在男人上床之后,摸一摸他的手,便知道这男人今天在外面有没有做“坏事”。 还有一件事,也使他烦心。 那便是在内伤复原之前,兵书宝剑峡的那四千两黄金,他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调理这种内伤最少也得花上个把月。 这一个多月如何打发? 呆在城里,是否安全? 搬到及第客栈来住,是那女人出的主意,这个主意虽然不错,但却不是最好的主意。 “井家老店”是客栈,“及第客栈”也是客栈;规模虽然大小之分,但同属客栈则一样。 城里的客栈数来数去就是那么几家。 如果无情金剑那老鬼不肯死心,一定还会在城里继续搜查,只要老鬼有意这样做,老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必属客栈无疑。 他想着想着,一颗心越来越是沉重。 现在的及第客栈四周,会不会已经布下了剑士呢? 他没有勇气再想下去,甚至没有勇气再回到客栈;但是他忘不了那女人,忘不了那女人仍在客栈里等他回去。 所以,他尽管一颗心浮沉不定,走的却仍是老路。 回客栈的路。 ※※※※※ 客栈里外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后院子里也很平静。 那女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桌可口的酒菜。 大概是忙碌了一阵的关系,那女人脸颊上泛起了红晕,明艳得像七月晚霞。 他站在房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 “花娘!” 他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花娘正坐在桌子旁边,用一方丝绢在细心地抹拭着一双牙筷。 她没有听到这声呼唤? 她听到了。 其实早在这声呼唤之前,她就发觉房门口站了人,但是她没有理睬,她只当没有看到,仍然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双牙筷。 因为她知道她的侧面不难看。 她知道有些男人最得意的事,便是趁一个女人不注意时,从旁偷偷地把这个女人瞧个够。 瞧这个女人最动人的地方。 或是瞧他在正面不方便盯着不好意思的地方。 只是三郎今天已经失去这份心情。 他举步跨入房中。 她只好转过头来。 “啊,三郎!” 她像孩子似的,带着一种意外的欢欣,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 她那种意外的表情,原是装出来的,但当她看清了三郎那张苍白的面孔时,原属伪装的意外,登时变成真的意外,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呆了一下才道:“你受了伤吗?” 三郎只好点头。 她打量着又道:“伤在什么地方?伤得重不重?” 三郎摇摇头,用手指了一下房门,然后径向炕床走去。 她依言过去闩上房门。 三郎在炕上躺下。 她过来低声又道:“要不要我吩咐店家去叫个大夫来?” 三郎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神色一动,以指按唇,做了个禁声的手式,同时露出倾听的神气。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停下来。 接着只听有人在问道:“这间呢?” 店小二回答道:“这一间住的是一对姓夏的夫妇。” 那人道:“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店小二道:“昨天晚上。” 那人道:“昨晚什么时候?” 店小二似乎想了一下才答道:“大的初更光景,也许稍微晚一点,小的记不清楚了。” 那人一哦道:“总说一句,就是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对吗?” 店小二道:“是的,很晚了。” 三郎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夏姓夫妇就是他和花娘。 现在外面问话的这个人,他不但已听出是一名锦衣剑士,而且听出这名剑士正是和他同住过一间寝室的两头蛇冒大勇! 这个两头蛇冒大勇跟他一样,也是刚从红衣剑士升上来的,为人好大喜功,心术狠辣无比,店小二的话,显然已弓愧这个家伙很大的兴趣。 他如今虽然改变了容貌,但声音并未改变,正像他一下便听出对方是谁一样,如果这个家伙开门进来了,他的声音一定瞒不了这个家伙。 他因为心神已分,未能听到店小二又说了些什么,这时但听得两头蛇冒大勇非常兴奋地道:“你去叫开房门,让本爷问他们几句话!” 三郎面如死灰,心想:这下完了! 就算艾老总不知道天杀星就是他扮的,如今他带着一个女人,偷偷摸摸地躲在一家客栈里,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挣了一下,想坐起身来,但没等坐起,皱皱眉头,轻叹了一声,又躺下。 他如今伤得这么重,既不能逃跑,也无法与人动手,就是坐起来又有什么用? 店小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瞬息来至门外。 花娘秋波一转,忽然低声道:“别担心,我有一个办法。” 说着,匆匆拉过一条棉被,盖在他的身上,附耳又叮嘱道:“等会他们来了,你别开口,就装作病得很重的样子,一切自有我来应付,包管没有事。” 三郎只有苦笑,他还有什么话说?他的命运,只好由天作主,全部托付这个女人了。 房门上响起一阵剥啄之声。 花娘娇声细气地道:“谁呀?” 店小二道:“是我。” 花娘道:“是店家么?” 店小二道:“是的。” 花娘道:“来啦!” 她站起身子,慢慢地向房门口走去。 三郎一颗心腾腾跳个不停,胸口血气又在泛涌,他刚才吐的血,已经够怕人的了,若是再吐上一次,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承受不住。 就在这紧张得令人窒息的一刹那,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敲门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只听有人哑声笑道:“小二,你过来一下!” 接着是两头蛇冒大勇的声音道:“咦!,吴兄干吗不让他叫门?” 那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吴姓汉子笑着道:“这一间既然住的是一对夫妇,我看算了。” 冒大勇诧道:“为什么算了?” 吴姓汉子笑着道:“艾老总的意思,只是要我们来这里看看,看这里有没有形迹特别可疑的人住进来,并不是叫我们过来一间一间的打开门来盘查,我们又不是官厅里派下来的,万一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两头蛇冒大勇抢着说道:“你刚才不听小二说这对夫妇是昨晚起更之后才住进来的吗?” 吴姓汉子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两头蛇冒大勇道:“那么” 底下那个声音有点沙哑的吴姓汉子,不知低低接着说了几句什么话,两头蛇冒大勇骂了一声:“缺德!”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脚步声就这样在笑声中渐渐远去。 三郎这才深深松出了一口气。 声音有点沙哑的吴姓汉子,他也认识。此人名吴德全,外号追魂蜂,在锦衣剑士群中,虽不如何出色,但比两头蛇冒大勇的资格却要老得多。 他尽管未能听出这位追魂蜂最后说了些什么,但不难想像得到是,一定是这位追魂蜂告诉两头蛇冒大勇:天杀星虽然喜欢杀人,却未听说这小子欢喜跟娘儿们搅在一起,尤其是眼下这种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的处境,这小子更不可能弄个娘儿们自己增加累赘。 一对夫妇住进客栈,大白天里也将房门关得紧紧的,所为何来?不间可知,而这无疑正是两人最后相与大笑的原因。 脚步声渐渐远去。 花娘也松了口气道:“好了!走啦!你也起来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她想起什么似的,忽又转过脸去道:“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三郎点点头,虚弱地道:“东西我不想吃了,你去找店家要副纸笔,我来开个药方子,等到天黑了,你改扮一下,去替我抓药……” 花娘道:“不请大夫来看?” 三郎道:“用不着,我自己的方子灵得很。” 他顿了一下,又道:“药铺子找个僻静一点的就推称是你家的长工,在春米时不慎被春板撞了胸口,千万记住,别让人看到。” ※※※※※ 这时,及第客栈前面兼营酒食的店堂中,在靠近西北角落的一副座头上,两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士正在吃喝谈笑。 两人看派头便知道是做大生意商人。 因为两人面前那一桌酒菜,少说点也值个三五两银子,不是腰缠万贯的巨贾,根本就吃不起这种上等筵席。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菜还在一盘盘的往上端。 就在栈中伙计为这两位客人端上一盘栗子鸡时,店门口光线一暗,又走进来两名客人。 进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羊百城。 两人仍然留着小胡子,容貌与打扮,均未改变,只是不见了先前伪充布贩的那两个大包袱。 两人进店之后,只在店堂中随意地四下扫了一眼,便由一个伙计招呼去后院。 西北角落上左首那名商人低声笑道:“你瞧,多巧,这两个家伙也来了。我说这两个家伙绝不是个布贩子,没有说错吧?” 右首的那名商人点点头,没有开口。 原来这两名商人也并不是真正的商人,而是申无害与麻金甲离开井家老店之后所改扮。 两人为什么要离开井家老店呢? 依麻金甲的意思,本想等天黑了再过来,因为这里与前面无情金剑等人住的四方客栈只有一街之隔,天黑了动手,比较不易引起注意。 但是,申无害不怕冒险。 他认为这对男女如果再给跑掉了,要想找到将不是一件容易事,要喝酒这里有酒,要房间这里有房间,还是早一点先过来等着,较为妥当。 麻金甲想想也是道理,于是两人就赶来了。只是两人没有想到,事情竟有这么巧,对面厢房住的那两个布贩子,居然也在两人到达不久,双双赶来了。 麻金甲笑了一下,又道:“申兄有没有看出这两个家伙究竟是什么路数?” 申无害摇头道:“看不出。” 麻金甲道:“两个家伙忽然也来了这里,申兄以为会不会只是一时之巧合?” 申无害道:“很难说。” 麻金甲道:“那么你看我们要不要跟去后面瞧瞧?” 申无害又摇了一下头,望着面前的酒盅怔怔出神,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店堂里的伙计忽然再度响起一阵呛喝,两人转脸望去,原来又有四个客人,走了进来。 这四人衣着都很普通,年岁也相去无几,全在四五十之间。 四个人是一齐走进来的,但在进门之后却分成了两批,其中两人由店伙计领去后院,另外两人则在店堂中挑了一副座头,坐了下来。 麻金甲神色一动,传音说道:“申兄留意,来的这四人,小弟全认得,都是锦衣剑士。 这四个家伙跟踪的对象,如果是那两个布贩子,还不打紧,要如果是冲着三郎那小子来的,事情就哆嗦了。” 申无害点点头,也以传音方式道:“现在你可以跟去后面瞧瞧了!” 麻金甲立即起身跟去后院,隔了约莫盏茶光景,带着笑容回到座位上,低声笑道:“几个家伙不是冲着那小子来的。” 申无害道:“何以见得?” 麻金甲道:“四个家伙的房间,都开在后院第二进,两个布贩住的是西厢七号,两名剑士住的则是东厢八号,正好遥遥相对。” 申无害道:“三郎那小子不是住在第三进院子里吗?” 麻金甲道:“是啊!所以我说这四个家伙不是冲着那小子来的,极可能是冒充贩子的那两位仁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正好落入这些剑士眼中。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不消多久,就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申无害微微摇头道:“戏是必有一场,如说这场戏有多精彩则未必见得。” 麻金甲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我已约略猜忖出这两个布贩子的真正身份。” 麻金甲不禁一哦道:“你猜想两人是谁?” 申无害道:“其中一个我还不敢十分确定,但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那姓方的所乔装,则绝无疑问!” 麻金甲道:“姓方的,就是你说的那个已练成惊天三式,虽然一身武功不弱,但却缺乏江湖经验的副帮主方介尘?” 申无害道:“是的。” 麻金甲道:“刚才你不是说,这厮已被诱去北邙那座天杀总宫,很可能已经遭了三郎那小子的毒手吗?” 申无害道:“是的,但也可能事情临时起了变化,以致三郎那小子实际上并未得手。” 麻金甲点头道:“如果真是那个姓方的,这四名锦衣剑士就要倒大楣了。” 申无害喝了一口酒,皱皱眉头道:“这些狗咬狗的玩艺儿,咱们暂时可以不谈,另外有件事,我还得请麻兄帮我动动脑筋。” 麻金甲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刚才我已仔细地想过了,三郎这小子也不是个好缠的人物,我担心这小子自知难逃一死,很可能咬紧牙关拼得一命不要,也不肯说出藏金之所。” 麻金甲沉吟道:“是的,这小子的确很难缠,不过小弟担心的倒不是这一点。”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顾忌?” 麻金甲道:“我并不担心这小子不说,而是担心这小子胡说一通。比方说:他告诉你,金子藏在川西的打箭炉,或是湘南的九嶷山,试问你信不信?你相信了,就得去。同时为了防备他说谎起见,又势必要将他带在身边一起走,小子像这样只要乱指两个地方就够你吃不消了。” 申无害道:“否则怎办?” 麻金甲思索了片刻,忽然眼中一亮,抬头道:“如果这批黄金转移到如意嫂那女人手上,申兄觉得过问起来是否要比较容易些?”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那就容易多了!” 麻金甲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不妨耐心慢慢的等着吧!” 申无害道:“等?” 麻金甲笑道:“不错,等!” 申无害道:“麻兄的意思,我还是不太明白,能否请麻兄说得清楚一点?” 麻金甲倾身向前,低声笑着道:“这不已经够明白了吗?刚才那小子回来时,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两眼呆滞无光,显然是在什么地方与人交手,受了重伤。这小子如果要将伤势完全治好,最少也得个把月,你想这样长的时间,那女人忍受得了?” 申无害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端起酒盅,笑道:“喝酒!”—— 第六十二章 风声鹤唳 住上房的客人店家总是特别巴结的。 花娘打开房门,一名小二恰巧从院子里经过,她只随意交代了一句,一副现成的文房四宝马上就送来了。 墨磨好了,三郎开始拟药方。 花娘侧坐相陪,她望着他握笔的手,露出满脸钦羡之色,好像是她能遇上这样一个精通文事的郎君,使她也感到无限骄傲一般! 其实她是急着想知道三郎开出的是那几味药。 她是郎中的女儿。一般女孩子,启蒙之后,在家念的第一部书是“女儿经”,而她念的,则是一部厚厚的“本草纲目”。 她嫁过人,而且不止一次。 她的第一任和第二任丈夫,便是吃“补药”吃出“毛病”来的,她之所以能保持容颜焕发,一半固然是由于丽质天生,一半便是靠她对药物的知识。 这是她的一个秘密。 一个最大的秘密!她即使让人家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她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所以,当三郎刚刚写出阿胶、没药、当归、丹参和菟丝子等几味药,她就知道三郎受的是内伤。 她从这几味药上,不仅知道三郎受了很重的内伤,而且知道三郎一定已经吐过很多血。 此外,她还知道一件事。 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内伤,在一个月之内,绝对经不起车马舟船之劳顿,三郎能为自己开药方,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那么,兵书宝剑峡的那批黄金怎么办呢? 等一个月之后再去提取? 这一点麻金甲完全估计正确:她等不及。 药方开好,三郎又上了床。 她只好等。 因为天还没有黑。 在天黑之前,她能不能从三郎口中,套出兵书宝剑峡那批黄金详细的藏放位置呢?她没有太大的把握。 因为他们认识才两天,她也不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女人,至少在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把她看得比四千两黄金更重要。 更重要的是,他迷恋上她。除了她的美色之外,仍是见面时她对金钱的冷漠态度,如果她在言词之间,突然对那批藏金发生兴趣,一定会使他对她的观感,整个为之破坏无遗!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闲谈之中,设法让对方不知不觉地将那处藏金之所,自动说出来。 这需要很大的耐心,而且不一定有效果,但她必须一试。 她等他躺下,先拿枕头垫高他的头,再替他盖上薄被,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手伸人被中为他轻轻揉着胸口,一面柔声道:“现在有没有好点?” 主郎道:“好多了。” 她柔声又道:“要不要喝点茶?” 三郎道:“不要。”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开口,这是一个转折,她必须为对方制造一个发问的机会,才能相机以话引话慢慢导人正题。 三郎听她叹气,果然睁开了眼皮道:“你干吗叹气?” 她凝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尖,眼中流露出一片怜惜之色,隔了很久很久,才轻叹着缓缓说道:“三郎……我说……其实我们只要生活得节俭一点,有了这二百多两金子,也尽够我们下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了,我的意思,实在不希望你为了那些藏金,再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三郎微微一笑道:“风险都过去了,以后还有什么风险?” 她皱着眉头又道:“也许我是个天生的穷命,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而言之,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黄金,只要你不变心,再苦的日子,我也过得。” 三郎抓起她的手,紧紧握着道:“花娘,这些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她带着嗔意,飞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知道,就该听我的话,为什么你还要对那些藏金念念不忘呢?” 三郎苦笑道:“如果早些日子我没话说,现在你瞧瞧吧:我这一身伤,是哪里来的?该吃的苦,都吃过了,那批金子等于已经到了手,你叫我放弃,你想我如何舍得?再说知道这件事的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要我们不露口风,谁也不会知道,既然无人知道,就无风险可言。你想想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叹了口气,像是已经被说服了,三郎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接着说道:“花娘,你坐船惯不惯?” 她转过脸去,反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三郎思索了一下道:“今年河水,冰结得很少,如果你不怕坐船,等几天我们可以雇一条船,先放汉水,再转江陵,然后溯江而上,直驶兵书宝剑峡。” 他停了一下,又道:“这样大约需要两个月的光景,比走旱路要慢一倍,不过我却可以在船上养伤,算起来还是差不多。” 她替他松开领口的衣钮,温顺地道:“当然随你的意思。” 三郎道:“你不晕船?” 她浅浅一笑道:“我舅父是靠船吃饭的渔父,我等于是在船上长大的,你说我会不会晕船?” 三郎高兴地道:“那就再好没有!” 她忽又皱起眉头道:“那些黄金到手之后,少不了还要坐船离开,到时候是落入船家眼里,给传出去怎么办?” 三郎笑道:“那棵藏金的古树,离岸不过百步之遥,人坐在船上几乎都可以望得到,只要我的伤好了,不难在更深人静之后,人不知鬼不觉的一次搬下来,船家怎会知道?” 这正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挖空心思,废话说了一箩筐,都没有套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在失望之余,随便问了一句,却获得了答案。 她抑制着满腔喜悦,轻轻拉了一下被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好啦,好啦,话多伤神,你也该歇歇了,横竖怎么说都是你有理,算我说你不过就是。” ※※※※※ 天什么时候才能黑得下来呢? 住在第二进院子西厢七号上房里的方姓汉子和黑心书生羊百城,也在眼巴巴地等天黑。 两人投进井家老店时,正好住的是花娘那个房间。 黑心书生刚一躺下去,便在炕上闻得一阵香味,他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突然从炕上跳了起来道:“这房间刚有女人住过!” 方姓汉子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嚷,忍不住有点冒火道:“女人住过又怎样?” 黑心书生忙道:“不,不,我指的是这种香味!” 方姓汉子道:“这种香味使你想起了那个女人一定生得很漂亮,是吗?” 黑心书生喘着气道:“方兄别开玩笑了,小弟意思是说这种香味很特别,一般娘儿们绝用不起这种香粉,用得起这种香粉的娘儿们,就不该住进这种下等客栈,小弟这些年来,只在一个女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香味……” 方姓汉子眼中一亮道:“你是说……” 黑心书生道:“是的,就是三郎那小子的女人,韵凤!” 方姓汉子一哦道:“真有这回事?那么快把店家找来问问看!” 店家很快的找来了。 店家的话,起初很令两人失望。因为那个瘦骨如柴的井老板告诉他们:这房间过去几天的确有女客住过,但那女人的长相,与他们所描述的并不相同,而只是一个单身跑江湖、靠耍猴戏为生,名叫花娘的女人。 但是,黑心书生仍不死心。 他说:他对女人用的胭脂花粉很内行,不管是哪一种胭脂花粉,他只要一闻气味,便能辨别其优劣,甚至还能从气味上辨别出它的牌子和价钱。 他要店家再想想。 想想这女人是不是真的靠耍猴戏为生,平时在生活言行方面,有无启人疑窦之处? 因为他坚信一个只靠耍猴戏为生的女人,无论如何用不起这种上等的花粉,除非她耍猴戏只是一个幌子,在耍猴之外,尚有其他收入。 那位井老板被逼不过,最后只好承认这女人在离去之前,确曾先后两次,带回过两个男人,并且跟这两个男人关在房里喝过酒。 再问这两个男人的身材面貌,证实两人正是红衣剑士马如龙和那位假天杀星尚三郎。 脸上有疤的马如龙只来过一次,以后即未见露面,三郎则来过两次,那个叫花娘的女人,最后就是后者带走的。 方姓汉子虽然不清楚马如龙是何许人,以及“花娘”与“韵凤”是否为同一个人,但只要两个男人里面有一个是三郎,就已经够了。 于是两人重重地赏了店家,并吩咐不得张扬开去,然后便从井家老店走了出来。 三郎带着那女人去了哪里呢? 黑心书生经过一再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个地方:城隍庙后的那座阁楼。 地方是猜对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两人抵达时,适值三郎离开不久,阴阳翁孙一缺和庙祝汤老头两人的尸体尚未僵硬,但找遍庙前庙后,已经不见了那位三郎的人影子。 不过,经此一来,黑心书生可总算有了一个初步的交代了。 这一连串事实,不仅证明他说的四千两黄金不是空穴来风,同时也证明他对三郎行踪之推测,完全正确无误。 然而这也只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三郎那小子在杀害了阴阳翁孙一缺之后,又带着那女人去了哪里呢? 黑心书生绞尽脑汁,结果再度被他想出一个绝招。 他认为他最初的构想仍然有效。 这也就是说:三郎带着那女人也许还有四千两黄金必然仍旧藏在城中某处未曾离去。 至于如何方能找着这一对男女,他觉得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由住在四方客栈的那些剑士去代劳。 他相信无情金剑在劳师动众之余,一定不会就此甘休。 剑士人多,行动方便,一对外乡男女,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不引起别人注意,那些剑士只要发现了可疑人物,一定会先回来向无情金剑报告,他们只须暗中把一个无情金剑钉牢就行了。 方姓汉子也觉得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于是,两人便选中这家及第客栈,准备等天黑之后,再潜入前面的四方客栈,察看动静,相机行事。 只是两人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们忘了在那些剑士眼中,他们两个本身便是一对十足可疑的人物。 “砰!砰!砰!” 有人在敲房门。 黑心书生以为是送茶水的店小二,问也没有问一声,便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闩了。 敲门的果然是店小二。 只是站在房门口的店小二,手里并没有端着茶水盘子,身后却跟了两名目光炯炯的长衣汉子。 黑心书生抬头看到这两名长衣汉子,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因为他一眼便认出这两名长衣汉子,正是锦衣剑士中颇具名气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和“铁笛生”孔鸣。 店小二转身指着两人,结结巴巴地道:“这两位大爷……说……说……” 黑心书生羊百城心头虽然发毛,但仗着房中这时有个硬扎的靠山,表面上还算镇定。 他将店小二推开一边,打量着两人道:“两位有何贵干?” 铁笛生孔呜道:“找人。” 黑心书生道:“找谁?” 铁笛生孔鸣道:“找两个朋友。” 黑心书生羊百城道:“抱歉得很,两位来慢了,我们这个房间,是刚刚才订下来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唇角间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他的一双眼光,如同见了血的苍蝇一样,自从房门打开之后,就一直牢牢地盯在黑心书生的那一撮小胡子上。 这时忽然微笑着接口道:“我们来得并不慢。” 他跨出一步,微笑着又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阁下心里应该有数。” 就在这一瞬间,黑心书生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副四四方方的象棋盘。 他记得每一副象棋盘的中间,都刻有这样四个字:“楚河汉界。” 目前的形势,与一盘残棋,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跟方姓汉子混在一起,完全是出于迫不得已,除非真能找到三郎,并追出那四千两黄金,否则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姓方的手里。 如今,他只须报出自己是蓝衣剑士的身份,跨过了脚下的门槛,便无异一下由“楚河” 跨入了“汉界”。 尽管以后见了那位无情总管,他必须为自己何以会跟这姓方的走在一起,大费上一番唇舌,但无论如何,总不致落个死罪,这不比跟着姓方的,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强得多? 只是,这个念头就像一个美丽的火花一样,仅仅问了那么一下,就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向前跨出一步并不难。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只要他真的这样做了,这一步一定会变成这一生中最后的一步。 眼前的“寒山秀士”和“铁笛生”就是一下变成十个“寒山秀士”和“铁宙生”也不一定就能使他获得安全,如今能保护他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姓方的,所以他的选择也只有一个,就是姓方的,先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姓方的再说。 那个像侏儒似的店小二已溜得无影无踪。 院门口有人在张望,两边厢房门都打开了,只要有争吵斗殴的事情发生,永远都少不了好奇的观众。 黑心书生主意打定,立即掉过头去招呼道:“喂,老大,这两位朋友很像是官厅里派来的,你来陪他们聊聊吧!” 方姓汉子当然也已看出这两名不速之客的来路,不过他并不像黑心书生那样将两人放在心上,闻言缓缓踱了过来,瞪着两人冷冷地道:“两位有何见教?” 寒山秀士轻轻咳了一声道:“来向二位请教几手易容术,两位这两撮几可乱真的小胡子,实在令人佩服得很。” 方姓汉子非常干脆的头一点道:“很好!” 他扫了两人一眼,又道:“是不是就只来了你们二位?” 院门那边忽然有人哑声接口道:“如嫌人数不够,就把我老不死的也算上一个好了!” 随着话声传来的,是一阵如鸭群归巢,使人听了很不舒服的呷呷怪笑之声。 方姓汉子转向发声之处望去。 只见挤在院门那边的闲人已向两旁让出一条通路,一个面目猥琐,身材瘦小老头儿,正由两名一身劲装的锦衣剑士护卫着,从人群中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这个小老儿不消说得,自然就是天绝叟聂三公! 这边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和铁笛生孔鸣一见天绝老魔露面,两人眼色一使,双双倒纵而起,人在半空中,双肩微微一摇,只听嘶嘶声响,两人身上的那袭天蓝长衣,立即裂成数幅飘飘飞散。 人于院心落下,已变成一身劲装,同时两人手中,也分别多了一件兵刃。 寒山秀士徐奕秋拿在手中的是一把铁骨摺扇。 铁笛生孔鸣手中拿的则是一支铁笛,笛身长约一尺有半,通体乌黑发光,可见这支笛子虽然名为铁笛,实际上却是纯钢所打造! 两人在半空中,以内劲裂衣这一手功夫,不仅院外及两厢的闲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方姓汉子,也忍不住点头表示赞许了。 天绝老魔出了院门,只走了几步,便没有再向前走。 他身后的那两名锦衣剑士,则于这时抢出数步,掣剑在手,严阵以待,与寒山秀士和铁笛生正好排成一个四方形,把守住院子的四个角落。 方姓汉子缓步走下台阶,来到院心中站定。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绝老魔道:“人都到齐了没有?” 天绝老魔嘿嘿怪笑着,说道:“你们不是还有一位吗?那一位怎么不一起下来呢?” 方姓汉子皱着眉头道:“请你少笑几声行不行?” 天绝老魔笑道:“是不是嫌老朽笑得不好听?” 方姓汉子道:“阁下的笑声,我勉勉强强还能忍受。” 天绝老魔道:“好涵养!” 方姓汉子道:“因为我过去养过鸭子,也曾用钝得生锈的铝子锯过木头。” 天绝老魔大笑道:“好,好,形容得好,形容得妙,形容得妙极了!‘像鸭子叫’! ‘像钝锯锯木头’!” 方姓汉子道:“只是阁下笑起来的这副尊容,却令人有点受不了。” 天绝老魔又复大笑道:“好!好!这叫做‘激将法’,是吗?噢,对了,老朽忘了请教,老朽得喊你老弟一声‘申帮主’?还是‘方副帮主’?” 方处汉子道:“阁下又如何称呼?” 天绝老魔啧啧不绝道:“你们瞧瞧,瞧我们这位老弟多么镇定;口齿又是多么犀利!这不禁使我又想起葛维义和薛应中两位老弟当年的风采。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方姓汉子叹了口气,自语似地道:“我只听说过碎嘴子的老太婆,却没想到今天竟碰上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头子。” 他又跨上一步,(目真)目沉声道:“喂!我说别他妈的耍宝,你这个老猩猩有个完没有?” 天绝老魔一哦道:“老猩猩?” 方姓汉子道:“是的,老猩猩!就算是猩猩,也是猩猩之中又老又蠢的那一种。” 天绝老魔点头道:“我懂你老弟的意思,你是在逼老朽动手,这样你便可以死得痛快些。” 他扬起脸,又道:“你是不是逼老朽动手?” 方姓汉子哼了一声道:“骂你一声猩猩,其实还是恭维了你!不跟你动手,跟谁动手?” 天绝老魔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道:“老朽本有奉陪之意,只可惜你老弟这一声老猩猩骂坏了。” 他笑着一指那四名锦衣剑士,说道:“剑王宫的剑士,尤其是锦衣剑士,一向很少以这种阵仗对付一名敌人,如今他们打算来个四对一,说来也尽够你老弟面子十足的了,先请他们四位来陪你老弟玩玩吧!” 方姓汉子冷笑道:“人家是以上宾之礼把你请来的,如今你威风摆足了,却准备来个隔岸观火,眼看着别人赔上四条性命,这说得过去吗?” 天绝老魔微笑着正待开口之际,守在右上角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已经有点忍耐不住,这时突然飞身扑出,口中大喝道:“你朋友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们这些锦衣剑士了!” 人如怒矢扑出,手中那把铁骨摺扇,也跟着唰的一声,洒了开来。 这把铁骨摺扇一经洒开,足有头号铜钹大小,这时拿在那位寒山秀士的手中,就像无数只巨大的黑蝴蝶在空中相互追逐,忽上忽下,闪飞不定,由扇面带起的霍霍之声,脆如裂帛,慑人心魂。 方姓汉子虽然未将这些剑士放在心上,却也不敢完全置之不理。 他容得一股劲疾的气漩当头罩下,这才霍地转过身去,抬起手腕,一掌拍了出去。 哪知道他一掌刚刚拍出,那位寒山秀士已经唰的一声收拢招扇,半空中一个倒翻,正好藉着他这一掌之力,人如断鸢,飘然而退。 方姓汉子正纳罕间,身后断喝又起:“看剑!” 喝声发自那两名持剑的剑士之一。 这名剑士守的方位,是左下角,与寒山秀士的右上角正好遥遥相对,方姓汉子一转身,便等于将身后空门,完全交给了他。 这名剑士名叫艾玄,外号玉马剑客,是无情金剑艾一飞的堂侄。 这位玉马剑客不但长相有点像无情金剑,就是在性格方面,也与无情金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为人心胸高傲,不苟言笑,看重荣誉,有逾生命。 他待喝出一声看剑之后,方点足离地,跃身一剑向方姓汉子后心,疾刺了过去。 方姓汉子冷笑一声:“来得好!” 这次,他没有转身,甚至连掉头看也没有看一眼。 口中喊着来得好,双臂微张,人往后仰,曲腿轻轻一蹬,整个身躯突然向后平平射出。 他的身躯平直得像一条线,玉马剑客向前刺出的剑,也平直得像一条线。 两根线高度相同,去势也相同,都在朝向一点集中。 如果双方均不改变速度和方向,玉马剑客的剑尖,将不难正对着方姓汉子的头盖骨,一剑到底,直贯心胸! 院门口及两厢的那些住客,见了莫不骇然失声惊呼。 他们虽然不懂武功,但对这种一目了然的危险,总是看得出来的。 一个人武功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兵刃之利,莫过刀剑,难道一个人真能把头盖练得像钢铁一样,连锋利的刀剑也不在乎? 可是,说也奇怪,中途撤招的,结果竟是玉马剑客,而不是方姓汉子—— 第六十三章 勾心斗角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距离缩短到只剩下不及一尺之际,玉马剑客不知看出了哪一点不对,突然去势一沉,双足落地,腰马一挫,收回长剑,同时一个虎腾,向斜侧里闪开丈半许。 更奇怪的是,方姓汉子虽然没有看到玉马剑客艾玄这些动作,却跟看到了没有两样。 玉马剑客沉身落地,他的去势也跟着一沉,双掌反向肩后按下,明明离地面尚有好几寸,却好像已经捞着实物一般,双腿一挺,人如风车似的一翻,轻若柳絮,悠然站立。 远远围着的住客,不禁齐于心底喊了一声好,同时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只见院中人影晃动,如飞跃起落,玉马剑客艾玄退回原位,左上角的铁笛生和右下角的另一名剑士,则双双大喝一声,同时飞身扑出。 现在,方姓汉子完全明白过来。 怪不得老家伙刚才任他如何相激,也不动火,原来这是对方早就拟定好了的策略。 先让他跟四名剑士周旋,一方面可以达到折腾他的目的,一方面则可以看看他究竟是“申帮主”还是“方副帮主”?以及两人的武功,究竟是什么路数?另外一个好处,便是等他成了强弩之末,还可以捉个活口,扩大事功,慢慢消受。 这次的四名剑士,从出手看来,显然都是经过挑了又挑的顶尖人物。 他如果仍像以往那样,直着肠子行事,纵然能将其中一名或两名剑士毙于掌下,他也必须付出可观的代价。 无论他是申帮主还是方副帮主,对方应该不会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厉害,而对方明知道厉害,仍然不惜出此下策,可见这一切也在对方计算之中,换句话说:这四名剑士,是准备用来牺牲的可怜虫! 方姓汉子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咬牙切齿。 他自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失过一次手,前前后后,死在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已有多少。 在他来说,杀一个人几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而他也是天生的一副硬心肠,每次杀了人,他从不回顾,更不用说对那些死者动怜悯之心了。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何缘故,他竟对眼下这四名剑士,突然由衷生出一股怜悯之心。 他知道剑王宫的剑士要想披上一袭锦衣,不是件容易事,要练成四人如今这等身手更不容易。 但是,在旁边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家伙心中,却好像等闲死上几个人,根本算不了什么。 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人物。 为了他这个重要的人物,似乎谁都该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好让他的地位更高,名气更大。 是的,他可以杀死这四名剑客,虽然得费一点手脚,但结果并没有两样。 但是,他杀人,只是为自己,自己想杀的人,他才会杀,他不会受别人安排,为别人而去杀人。 退一万步说,他即使愿意为别人杀人,他也不愿为这个人鬼两不像的老家伙杀人。 如果一定要他杀人,他也只杀一个人,就是这个老家伙。 他杀得了这个老家伙吗?他知道他杀不了,至少目前办不到。如果他能杀得了这个老家伙,他早不会等到现在了。 刚才他跟寒山秀士在厢房门口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而这老家伙远在七八丈外的院门口就听到了,单凭这份功力,他便知道遇上了劲敌。 老家伙上次在杨家庄出现时,显然掩藏了真面目,那是为了一个鱼龙掌。 如今老家伙误以为黑心书生就是天杀星,两条大鱼都已经进了网,当然用不着再做作。 老家伙见面露的那一手,对这老家伙自己来说,还是太早了点,这正好提高了他的警觉。 他昨天几乎坠入三郎那小子的陷阱,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小子是个冒牌货,他信任的是天杀星。 在他心目中,天杀星是条汉子,不是一条汉子,绝没有勇气与剑王宫作对。 而他早在几年之前,便知道剑王是个伪君子,他是从潼关一个婊子那里得来的消息。 那婊子当然不知道什么剑王不剑王,但是她知道,有人偷偷进了技院,外面竟有好几名锦衣剑士扮着普通人,为他把风,为他守卫,这个人会是谁呢? 一个讨了七房妻妾的人,还玩婊子,会是一个好人吗? 所以,他相信天杀星。相信天杀星至少不会以下三滥的手段谋算他,如果谁因此便以为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那就错了。 他并不是一个养夫。他在走向院心时,就已看出今天形势对他不利,他之所以不愿一走了之,是因为他不想示弱于人。他知道他虽胜不了这个老家伙,但如没有这些剑士,这老家伙也一定奈何不了他,至少还可以拼上一拼。 但是,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 现在他连受一点轻伤也不愿意,他要保有全部精力,然后再找个机会,跟这老家伙算账。 所以,当铁笛生和另一名剑士从左右攻来时,他只当没有那回事,足尖一点,径向寒山秀士立身之处扑了过去。 寒山秀士大感意外。 因为他想不出方姓汉子有什么理由会在这个时候,竟置铁笛生与另一剑士之攻击于不顾,而宁冒腹背受敌之险,向他猛扑过来。不过,他马上就想通了。 因为当他闪身让开一旁,正待发出一记应招,打算将对方重新引回院心时,方姓汉子已如流矢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人像波浪似的,轻轻一个起伏,便越过院墙后消失不见。 寒山秀士微微一呆,正拟从速腾身追去时,天绝老魔忽然沉声道:“用不着追了!留在厢房中的那个,才是正主儿,快替我过去把西厢围起!” 四名剑士这才知道跑掉的不是天杀星,而是那个姓方的副帮主,于是四人精神一振赶紧拢成一个新的包围圈,戒备着向西厢缓缓逼了过去。 没想到四人刚移动脚步,厢房中的黑心书生已除去易容药物,以本来面目,带着一脸笑容从房中走了出来。 黑心书生快步走下台阶,冲着四人一抱拳道:“四位老大哥好!” 四名锦衣剑士一下全成了木头人,呆在那里,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铁笛生孔鸣手一指,讷讷地道:“你……你是小羊?” 黑心书生躬身道:“正是小羊,孔大哥,你好!” 天绝老魔大步走了过来,铁青着脸孔道:“这小子是谁?” 寒山秀士忙道:“是本宫的一名蓝衣剑士。” 他不待老魔有所表示,又转过脸去,注目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快说!” 黑心书生敛起笑容,深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一言难尽上个月小弟奉了公差,本拟前往湘西,路过此地时,无意中获悉天杀星那小子已自宫中逃出,正在洛阳一带招人组帮,小弟认为这是个难得的立功机会,便决定化名投入,不想开始尚称顺利,后来便渐渐露出了马脚,到了前几天,终于为刚才那个姓方的所挟持……” 铁笛生四下溜了一眼,摆摆手道:“好了,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大家先回客栈,等见了艾老总,再说不迟。” ※※※※※ 天色终于渐渐的黑下来了。 店堂中的灯,已全部点亮。 刚点亮的灯,灯光似乎特别微弱,人在灯下走动,看上去往往只像一团模糊的影子。 一条纤巧的人影,悄悄穿过店堂。 “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就是那女人?” “是的。” “再辛苦一趟怎么样?” “照办。” “别吓坏了她,只要跟在后面,看看她去的什么地方,或是去干什么的,就可以了。” “好!等会儿房间里会面。” 麻金甲推开房门时,满脸都是笑容。 申无害躺在炕上没动:“怎么样?” 麻金甲笑了笑道:“底下就全瞧你的了!” 申无害道:“那女人干什么去了?” 麻金甲笑道:“买药。” 申无害道:“买什么药?” 麻金甲笑道:“伤药。” 申无害道:“买副药要去这么久?” 麻金甲笑道:“买一副当然用不着这么久。” 申无害眨眨眼皮道:“你大概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进药铺子买药吧?” 麻金甲笑道:“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听不懂。” 申无害道:“否则你何以如此高兴,自从进得门来,脸上几乎一直没有断过笑容?” 麻金甲笑道:“我不是高兴,我只是感到有趣而已!” 申无害道:“是那女人有趣,还是她买的药有趣?” 麻金甲笑道:“都有趣,单是一个女人不会有趣,单是一副伤药也不会有趣。如果一个女人为买一副伤药连跑两间药铺子,向第一家铺子说:‘我家男人受了伤。’向第二家铺子则说‘杀谷子里闹耗子’又如何呢?你听了如果仍然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的话,那就正如天绝老魔所说:‘算你涵养好!’” 申无害只有承认自己的涵养并不好,因为他不等对方话完,就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 药已煎好。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味。 人参并不苦,当归也不苦,很多药都不苦。 很多药非但不苦,有时闻起来甚至还别有一股香味,然而奇怪的是,只要几味药合起来一煎,就永远只有一种气味:又苦又涩。 不过,又苦又涩的药味,在一个健康的人闻起来,固然不大好受,但对一个病人来说,却是一种很大的慰藉。 药是治病的,每一种都能治病,甚至一种药能治好几种病。 一个人生了病,只要大夫不摇头,只要大夫还肯开方子,便表示他的病并非不治之症。 希望和信心,也是一味药。 而且是最好的一味药。 一个人若是对自己先已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和信心,还能指望别人给他一些什么呢? 三郎似乎已经睡着了,这时,忽然缓缓睁开眼皮,他显然是被这一阵药味薰醒的。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气色已比刚才好看得多了。 他在灯下望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中流露出一片感激之色。 花娘从炉子上端起药罐,用药筛滤去药渣,然后把药倒在一支瓷碗里,小心翼翼地捧来炕前。 她将药碗一直送到他的嘴边,温柔地道:“已经不太烫了,你还是趁热喝了吧,喝下去好好地睡一觉。” 三郎接下药碗,用舌尖试了一下道:“还是太烫了。” 他放下药碗抓起她的手道:“花娘,你对我实在太好了,你这样对待我,我真不知道将来拿什么来报答你。” 花娘脸孔一红,轻轻捏了他一把道:“你又说这些了。” 三郎朝药碗望了一眼,皱起眉头道:“你去问问店家,看有没有枣子或冰糖,替我要一点来,我从小就是怕吃药。” 花娘扑味一笑,掩口道:“瞧你多孩子气!” 她口里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温顺地站起来走了,三郎以无限怜惜的眼光,望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端起药碗…… ※※※※※ 花娘拿着一包甜枣,推开房门。 “三郎。” 她轻轻喊了一声。 “三郎!” 她又喊了一声,三郎还是没有回应。 三郎伏在炕沿上,身躯扭曲,两臂悬垂,那个药碗已在炕前变成一堆碎瓷片,她知道就是喊到明天这个时候,三郎也不会听到这种温柔多情的呼唤了! 她的动作突然轻快起来。 她以熟练的手法,从桌底下拉出一大一小两个包袱,打开其中那一个大的,取出一套男装,匆匆换上,然后,一口吹熄油灯,提着另外那个沉重的小包袱,悄悄出房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带上房门。 她为什么要带上房门呢? 难道她会再回来? 如今,除了三郎交给她保管的那一大叠银票不算,她手上提着的,是五块金砖,是重二百五十两整,单是这些,就已经可以使她成为一个小富婆了。 而在这些之外,最重要的是,她还另外拥有一张可以使她由小富婆变为大富婆的银票。 那是一张十足兑现的银票。 它甚至比金陵天兴银号开出来的票子,还要可靠得多。 因为即使是天兴银号开出来的票子,它也难保没有破损或遗失之虞,而她拥有的这张银票,则没有这些顾忌。 因为它不是普通那种白纸上写黑字的票子。 如今兵书宝剑峡的那批宝藏,知道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只要她不说出来,将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一秘密。 这是一张写在她心版上的银票。 她这次来洛阳,要见的本来是申无害,这是一个使她无法忘怀的男人。 她喜欢这个男人,也痛恨这男人。 这次,一听到消息,她就赶来了,实际上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赶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城隍庙前见到那个红衣剑士马如龙,她起初的想法,本拟从马如龙身上打听一点有关天杀星的消息,但当马如龙拿出那块金砖之后,她的主意又改变了。 笑里藏刀胜箭当日对她下的评语,一点也不错,她对黄金的兴趣,永远高于一切。 那么,她当时又为什么要惺惺作态,表示拒绝收下那块金砖呢? 那是因为她一眼便看出这块金砖只是一只离群的孤雁。 一只孤雁,打动不了她的心。她要的是整个的雁群。 最后,她终于如愿以偿。 有了这四千两黄金,其他的一切,就不重要了。 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是的,她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如果她再回来一次,她一定很后悔,后悔她当时实在未免走得太匆促了些。 三郎其实并没有喝了那碗药。 那女人买药去了,他感到有点冷,便下炕打开那个大包袱,打算随便找一件旧衣服,把脖子围起来,结果他在包袱里拖出一块厚厚的,像布头似的东西,随意绕在脖子上,便又上了炕。 那睡房里没有点灯,他也没有细看那是一块什么布,直到他上了炕,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布是双层的,两头还附着两根带子,围在脖子上,长度也恰到好处,这样合适的一块布,是打哪里来的呢? 难道是那女人特地缝好了给她当围巾的吗? 等他取下来仔细一看,他才弄清了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原来是女人月事来潮的一块骑马布。 他瞧清了,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一面暗骂倒楣,一面把那块骑马布向炕头摔去。 就这一摔,他捡回了一条命。 那块布落在炕头上,居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他觉得有点奇怪,再拿起来反复查看,他才发现这块布竟是一物两用,它不仅是一块骑马布,同时也是一个很精巧的镖囊。 终于,他完全明白过来了。 那女人声称不谙武功,原来是个弥天大谎,就是再笨的人,到这时候也不难想像这女人究竟安的是一副什么心肠了。 他再检视那些小银镖,进而发觉,这女人不但会武功,而且还很像是个大行家。 若在平时,他当然不在乎,可是如今他已受伤,连行动都感觉困难,他会是这女人的对手吗? 他受的伤不轻,如果再耗力气,将来疗治起来,一定更为不易,而令他最感顾忌的是这里与四方客栈仅一街之隔,万一惊动了那些剑士同僚,麻烦就大了。 他不愿冒险。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那便是将计就计,使假! 侥幸,这一关他闯过了。 虽然他知道那女人一去就不会再回头,他还是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悄悄下炕,去闩上房门,并将门缝和窗户都这上了,方将油灯点亮,开始坐下来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无情金剑的。 这也是他目前惟一可走的一条路,无论是为了保命也好,为了报复那女人也好,他首先得恢复他锦衣剑士的身份。 他相信无情金剑还会重用他,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副大牌。 ※※※※※ 南门城外,紧傍着官道,有一家骡马行。 “万里骡马行。” 这家万里骡马行,店号虽然够响亮。规模其实小得可怜。 行里一共只有两部破车子,三条牲口;一匹瘦马,两匹老得掉毛的骡子。像这样一家骡马行,平日生意冷落,自是不难想像。 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昨天黄昏时分,这家骡马行竟意外地成交了一宗肥得滴油的生意。 主顾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当时走进来声称将有远行,要买一匹好马代步,并说只要马好,价钱多寡概不计算。 店家听了,只有苦笑。 行里哪来的什么好马? 别说好马,就是稍微像样点的,也牵不出一匹来。 时下一匹纯种马,最少也值三十两银子左右,他即使卖尽了行里的家当,也凑不出这样一笔数目来。 那中年人在晓得了他的苦衷之后,连说不要紧,一面掏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吩咐他若是行里没有,可去别处代选一匹,多下来的银子,就算佣金,不过,另外他可有个条件,马儿买来后,在今后七天之内,不分昼夜,随时都得有人照应,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他人一到,就得交马。 现在,这位客人来了。 店家看在银子的情分上,打从马儿进了马棚,须臾不敢离开。 这时听得敲门的声音,连忙一骨碌跳身而起,他打开门,本来还想说几句恭维活,套套亲近,图个下趟,不意对方一点也不领情,牵过马匹之后,只一摆手,就出了门—— 第六十四章 天杀之秘 夜色一片迷。 风虽不大,但吹在人的脸上,却像针扎一样,一直痛到骨缝里。 官道上一片死寂。 只有一棵棵落尽了枯叶的秃树,兀立在寒风中,微微地抖索,低低地呻吟。 就在这时候,右前方不远的一棵秃树,树干突然摇动,一名灰衣人从迷蒙的夜色中走了过来。 这人脚下并不快。 但他似乎已经算好了时间和距离,他走出来,站在官道中,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如意嫂及时勒住僵绳。 她虽然有点感到意外,却并未露出惊惶之色。 她害怕很多东西,她怕蛇,她怕蜈蚣,也怕老鼠,甚至有时连一只灶鸡儿,都会使她怕得手足无措,但绝不怕人,尤其是男人。 她走过很多夜路,仅这一类的事情,她今夜并不是第一次碰上。 她知道怎样应付。 一个男人要的,不过就是那几样东西,这几样东西她都有,问题只是对方值不值得她慷慨施舍面已。 万一迫不得已,她的这一双手,也照样能够杀人。 灰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如意嫂淡淡一笑道:“朋友拦住去路,是不是因为过不了年?” 灰衣人道:“不错。” 如意嫂道:“一百两银子总该够朋友开销了吧?” 灰衣人道:“太多了!” 如意嫂笑了,心想这人倒够意思,给他一百两,居然说嫌多,像这样的人,还真少见。 她想着,已把五十两重的银子元宝,取在手中,准备交过去。 灰衣人突然又说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一个人过年要用一百两银子实在太多了一些,普通一个人过年,有三五两银子,也就尽够了。” 如意嫂目光一转,忙道:“朋友的意思,我懂!朋友言外之意,是不是你另外还有几个伙伴也得分润分润?” 灰衣人道:“是的。” 如意嫂道:“朋友还有几个伙伴?” 灰衣人道:“不止几个。” 如意嫂道:“多少?” 灰衣人道:“零数难算,就取一个整数,算三万人好了!” 如意嫂微微一呆,但马上又笑。 原来是个疯子! 一她笑着道:“这个账你朋友算过没有?一个人就算三两银子,你知道三万人,共要多少银子?” 灰衣人平静地道:“你付得起!” 如意嫂这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开始重新打量这个男人。 灰衣人推推皮风帽,微微仰起面孔,脸上流露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这样做无疑是为了好让她瞧个仔细。 皮风帽底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这人的一双眼光,却使她有着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双奇特的眼光她忽然打了个冷战,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阴森的冰害中。 因为她已想起这人是谁。 灰衣人微笑道:“谈这样一笔大交易,不该站在这种风头里谈,你说对吗,大嫂?” ※※※※※ 马又牵进马棚。 桌子已经抹净。 端上桌子的菜色虽然没有几样,但酒却是道道地地的陈年高粱。 申无害端起酒杯笑道:“来,人生相聚不易,我敬大嫂一杯!” 如意嫂坐着没动,隔了很久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道:“这样说来,过去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每一件你都知道得很清楚了?” 申无害道:“是的。” 她接着又道:“照这样说,我也没有重新复述一遍的必要了?” 申无害道:“是的,凡是已经过去了的,都可以略而不提。” 她默默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忽然放下杯子,说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申无害道:“可以。” 她瞪着眼睛道:“我如意嫂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样三番两次地跟我过不去?” 申无害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问得好!” 他耸耸肩膀,又道:“这本来是我想问你的一句话,现在被你拦在前面这样一问,我不但无法回答,就连底下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你的意思是……说……说……我坏了你的好事?”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过了,凡是过去的,都可以略而不提,人死不能复生,谈有何用?” 她望着他,望了很久,眼中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光芒,唇角也慢慢浮现出一片笑意。 她又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这才缓缓说道:“你也不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对吗?” 申无害没有开口。 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如果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找她干什么呢? 她缓缓接着又道:“如今知道那批黄金藏在什么地方的人,只有我一个,只要我不说出来,你就是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一片金屑子。” 她见他默不作声,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不妨谈谈条件,只要你不过分贪心,条件就是稍微苛刻一点,我也可以答应。” 申无害喝了口酒,微微摇头道:“没有条件可谈。” 如意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板着面孔道:“你全要?” 申无害缓缓地道:“是的,我全要,不过就像上次从罗七那里弄来的一样,你大嫂应该知道我把这些钱财都用去什么地方。” 如意嫂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申无害道:“为了那些黄金。” 如意嫂道:“你不杀我,就别想得到那些黄金!” 申无害道:“我杀了你更得不到。” 如意嫂道:“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申无害道:“要那些黄金!” 如意嫂道:“除掉杀了我,你还有什么方法?” 申无害道:“方法多得很。” 如意嫂道:“严刑迫供?” 申无害道:“这是许多方法中的一种,但并不是最好的一种。”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厉害的手段,便是以毁容相威胁。但你如真将她的容貌毁去,你的手段也就算用尽了。” 他又叹了口气道:“同时我也不忍心这样做。” 如意嫂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最害怕的,正是这件事,现在这位天杀星既表明不愿用这种手段加诸于她,她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申无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不肯说出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等待。” 如意嫂忍不住插口道:“等待?” 申无害道:“是的,等待。慢慢的等待!” 如意嫂冷笑道:“你会有那么好的耐性?” 申无害就像没有听到一般,径自接下去说道:“我会找一处安全又僻静的地方,让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住最好的,为了怕你寂寞,我还会叫人在你居处到处都安上大镜子,让你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白胖起来……” 如意嫂跺跺脚道:“你敢!” 申无害笑了笑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也可以放心,你就是想死,你也死不了,丐帮那些弟子,你别瞧他们人脏得不像样子……” 如意嫂捂起耳朵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申无害耸耸肩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挟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慢慢品嚼着,似乎吃得很有味。 如意嫂掏出一方绢帕,低下头去,颤声恨根地道:“我活着恨你,我死了也会恨你,我会恨你八辈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呆瓜……” 她拭去眼泪,忽然抬起头来道:“你可知道,为了那些黄金,你将付多大的代价?” 申无害只露出倾听的神气,但没有开口问什么,他知道这女人的话,绝不是空言恫吓,但是他不愿制造条件。 她恨恨不已地接着又道:“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赶到洛阳来?” 申无害仍然无示。 她哼了一声,又道:“你用不着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就是告诉了你,也不要紧。你为什么要杀人,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过去死在你手上的人,只是你要杀的一小部分,像‘九嶷三杰’,‘巴东蔡大爷’,‘闪电刀’辛文立,‘穿心剑’公孙侠,‘金狐’管四娘,‘三绝秀才’葛中天,双凤姊妹,‘玄凤’冯美美,‘彩凤’冯真真,都是你要杀的人,对吗?” 申无害勉强的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 如意嫂冷笑着接下去道:“你要杀的人,当然不止这些,我这只不过随便举几个例子而已,现在我不妨再告诉你,你要杀的这些人,今后一个也杀不到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他们一个对一个,也许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只要有两三个人联合起来,你就奈何不了。换一句话说,你杀不了他们,他们早晚都会杀了你!” 申无害点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这是实情。如果这些人真的有了防备,别说是两三人联起手来,我应付不了,就是其中有几个狠角色,即使是一对一我都不敢说有一定的把握!”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我知道你这次来洛阳,完全是一番好意,若没有这些黄金,我想你一定会设法将这个消息通知我。但是,我仍然得说一声抱歉,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也许会袖手不管,但这一次的黄金,我却非要不可!” ※※※※※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恭喜发财!” 新的一年。 新的开始。 新的希望。 到处都是一片欢乐的气象…… 在这一片欢笑声中,真的人人都没有了忧愁和烦恼,真的人人都很快乐吗? 并不尽然。 至少有两个人并不快乐。 这两个不快乐的人,一个是如意嫂,一个是申无害。 如意嫂的不快乐,是不难想像的。 她已说出那批藏金的处所,并且已由十方罗汉和千面书生分别派出两名弟子,按址动身前往,只要找得那批黄金,她便可以立刻恢复自由。 在此期间,她将和百媚仙子主婢食宿在一起,而由“小凤”和“小莺”那两个丫头加以妥善的“照顾”。 尽管几位掌门人和黄山主婢待她都很客气,试问:失去了黄金的如意嫂,她会快乐得起来吗? 申无害的不快乐,则是由于这女人在万里骡马行的那席话。 这女人所提到的几个人,虽然次序,有些颠倒。但却没有一个不是他黑名单上的人物。 尤其是那个巴东蔡大爷,大烟杆子蔡火阳,更是他预计之中,紧接在鱼龙掌宋知义之后就要加以捕杀的一头老狐狸! 这些,都是他心底的秘密,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那女人凭什么能一口气举出了这么多人,一个也没有说错呢? 他实在想弄个清楚。 如果他想弄个清楚,事实并没有多大困难。 但是,他不愿这样做。 申无害不愿以非常的手段,迫使那女人说出来,一完成恩师的遗志是他一个人的事,在这件事上,他不愿有第三者插手,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也不愿假藉任何第三者的助力。 就为了这个原因,第二天一早,他便离开了北邙。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心境不开朗,而影响了别人过年的气氛。 去哪里好呢? 如果不是听了那女人的一席话,他会毫不迟疑的赶去巴东。 但是,现在情形变了。他知道如今就是赶去巴东,他也绝不会还能找得着那位蔡大爷。 找别的人,无疑也是一样。 他终于又来到井家老店! 因为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好的冷静下来,好好的想上一想。 他没有想到,他进门第一个碰到的人,竟是麻金甲! 麻金甲居然还住在井家老店,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也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尤其使他高兴的是,正因为麻金甲还住在这里,竟使这个凄凉的小客栈居然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在客栈里,除了麻金甲,还有五名住客。 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妇,两个靠打工维生的苦力,以及一对贩卖瓜子花生等零食的祖孙。 麻金甲在过年的前一天,声称他替城里一位员外批流年,大大的赚了一笔,不但买回大批年货,还另外每人赠送了五两纹银。 这在井家老店来说,实在是件大事。 这使得这座小客栈里,也跟别处一样,有了春天,有了温情,有了欢笑。 而麻金甲这些银子的来源,申无害比谁都清楚,因为这些银子正是他们分手时,他送给麻金甲回家的盘缠。 麻金甲已经有了家,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申无害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煊赫一时的麻师爷,如今过的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贫困而凄凉的穷人生活。 他的确只能喝那种劣质的白酒,只能以花生米和豆腐干作为下酒菜,因为他的的确确是靠着卖卜的收入在维持着他的开销。以他的一身武功来说,他原可不必这样自苦,但他却能够甘之如饴。再没有比这种彻头彻尾的改变,更使申无害感动的了! 所以,申无害催他回去,并且送了他五十两银子。 想不到麻金甲不但没有回去,还把这些银子分送别人,申无害愣了好一阵子,才皱眉讷讷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麻金甲苦笑着深深叹了口气道:“有好多事情,就是说出来,你申兄也未必清楚。”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就拿这家小客栈来说,我相信你申兄一定无法想像,像这样一家小客栈,它所带给我麻某人的感触……” 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家小客栈里会有些什么感触呢? 申无害承认他过去的确没有住过这种小客栈。 他睡过石穴,睡过破庙,睡过马棚,有很长一段日子他的生活几乎不如一个乞丐,但是他只要进入都市,他就会投宿最好的客栈。 在困苦的日子里,他什么苦都吃得下,一旦能够享受,他就绝不菲薄自己。一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因为没有住过井家老店这种小客栈,就无法了解一个人住在这种小客栈里,会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今天栈里另外的那五名住客,便是一个最好的写照。 没有希望。 没有明天。 生活的担子沉重得像一块铅版,疲劳使你入睡,饥饿使你惊醒,灰暗的岁月,永远一个样子…… 麻金甲要说的就是这些? 申无害知道不是。 男人很少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诉苦,麻金甲尤其不是一个欢喜诉苦的男人,所以他没有打岔,他只静静地倾听着。 麻金甲又叹了口气道:“申兄过去杀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些家伙表面上像是正人君子,但行为却一个个都卑劣得与盗匪无异,只是有一件事申兄显然还不知道,这些人如果拿来跟麻某人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比,他们简直可说人人都是好人。若说这些家伙死在申兄手上都是罪有应得,则麻某人即使世世为猪为犬恐怕都不足以赎回前此之罪孽于万一!” 他说到这里,忽然垂下眼光,隔了很久很久,才像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似的,缓缓接下去道:“就在三、四年前,我还住在这种小客栈里,躲躲藏藏地过着耗子一般的生活,后来,我能进入剑王宫全仗了我一位表亲的全力推荐,可是当我在剑王宫中日渐得宠之际,我丧尽天良,连我这位仅有的亲人,同时也是大恩人的表哥,都给谋害了,因为我害怕有朝一日,他也许会将我过去的劣迹在无意中抖露出来。申兄……你想想……我……我姓麻的,还算不算是个人?” 申无害缓缓掉过头去望着房间的另一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声,更显示这个没有炉火的小房间阴沉得像一片废墟—— 第六十五章 三绝秀才 申无害慢慢地又从墙角收回目光,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轻咳着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麻金甲痛苦地抬起头,叹声道:“我……我也知道,我说出这些话来并无任何意义,也许……也许我只是想解释,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申无害道:“这跟你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麻金甲再度垂下眼光道:“是的,这样说的确很牵强,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 总之,我只能说我不想回去。过年对我已无乐趣可言,因为我无法禁止自己不去回想这些往事,我的痛苦只该我一人承受。每当我辗转不能成寐,我就觉得,只有这种小客栈,才是最适宜我窝身的地方。” 申无害道:“这种地方难道你能住上一辈子?” 麻金甲摇摇头道:“我没有那种久远的打算,也可以说,我根本就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他空洞地凝视着桌面,又接着道:“除此而外,还有个奇怪的念头,也使我不想离开,我总觉得我如果继续留在洛阳也许还有机会能见上你申兄一面。” 申无害诧异道:“你干吗要见我?” 麻金甲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若是申兄不见怪,我想拜托申兄一件事。” 申无害道:“什么事?” 麻金甲道:“我这里有个地址,我希望若干年后,如果申兄有空,务乞申兄去看看我的儿子。” 申无害瞪大了双眼道:“你意思是说你要我将来把你的儿子收为徒弟?” 麻金甲露出局促之态道:“我不敢一定要求申兄这样做,我只能说我有这个意思,如果申兄不以为然,小弟绝不勉强。” 他嗫嚅着又道:“小弟已替他取了个名字,叫麻守正,如果申兄你不答应,也请申兄记住这个名字,即令我麻家从此绝后,我也不希望我麻家再出第二个罪人!” 申无害道:“你自己的儿子,难道你自己不能管教?” 麻金甲苦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申无害耸耸肩膀道:“新春年头听到你说这种话,倒真是吉利得很。” 他抬起头,眯着眼缝又道:“你麻兄是不是认定我申某人命长,注定了要比你麻兄活得久些?” 麻金甲道:“是的,一个武人能否安享高寿,绝无侥幸可言,这些年来,你申兄历经风险,无论智计与武功,均非常人所能企及……” 申无害大笑道:“你自己呢?如果你麻兄从此埋名隐姓,粗茶淡饭,自甘淡泊,又谁能不让你活下去?” 麻金甲苦涩地笑了一下,疲惫而苍白的面孔上,完全失去了一个武林高手所应有的奕奕神采。 申无害皱了皱眉头道:“你麻兄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你麻兄如今在转什么念头。我申某人从不向别人灌输那些教条式的大道理,正像我自己立定了主意,就很少接受别人的劝告一样,不过,站在我们还算是一个朋友的立场上,我却希望能向你麻兄请教几件事。是的,一个人在万念俱灰之余,生死之事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你麻兄若是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就算还报了你那位表哥?以及这以前的种种罪孽就会由此一笔勾销?” 他忽然沉下脸色,冷冷接着道:“如果再容我申某人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一个人做错了事,只想一死了之,那纯属懦夫的行为。因为他不敢面对现实,他只知道逃避,只知道如何解脱自己!人生百年,迟早难免一死,但死有轻重之别,换句话说:要死得是时候!”他顿了一下,又道:“若以你麻兄过去的作为来说,你麻兄的确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人世上。但是,你已然活了下来,你就得继续活下去!因为这是你的责任,如果你麻兄真有悔过之心,真想赎回以前的罪孽,这是惟一的一条路,别无选择!” 麻金甲感动得热泪盈眶,垂下头去,硬咽地道:“是的,申兄,我真的不该如此消沉,只是……我……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我继续活在这个人世上,我……我……还能有些什么作为?” 申无害拍拍他的肩膀,欣然道:“振作一点,兄弟,别太瞧轻了自己。在眼下这一代武林中,像你我这样的角色,并没有几个,只要我们将一己之生死置之度外,大刀阔斧的去干,也尽够那些家伙头疼的!” 麻金甲拭净眼角,仰脸露出期望之色道:“申兄这次该不会赶我回去了吧?” 申无害笑笑,端起酒杯道:“英雄事业,不在乎一朝一夕,你可以留下你的地址,不久的将来,我要借重你麻兄的地方还多得很,但绝不是现在,这一点我在及第客栈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他喝干了酒,又笑道:“目前我要麻烦你的一件事,便是请你马上赶回去,并代我向我那位尚未谋面的大嫂问好。” 麻金甲嗒然叹了口气道:“这是一场空欢喜。” 申无害笑道:“这一次不同多了,前天在及第客栈分手,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如今我说我们早晚会携手并肩,这就像我已向你麻兄书下丹书铁卷,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别忘了我们是朋友,最重要的是互相谅解,而非朝夕之共聚。” 麻金甲这才露出了喜悦之色,同时自怀中取出一个写着地址的纸条,申无害接过纸条,又斟了两杯酒,笑道:“多下来的酒,没有你的份,喝完这一杯,就请随便。” 麻金甲已经端起酒杯,忽又放下,说道:“不,慢一点,我还忘了告诉申兄一件事。” 申无害道:“什么事?” 麻金甲道:“有一个人不知申兄是否认得?” 申无害道:“谁?” 麻金甲道:“一般人都喊作‘巴东蔡大爷’的‘大烟杆子蔡火阳’。” 申无害不禁神色一动道:“这个姓蔡的怎么样?” 麻金甲道:“昨天我经过开元寺附近时,曾经看到了这个老家伙。” 他紧接着又道:“老家伙一向很少单身出门,尤其是在这种年脚下,更没有忽然出现在洛阳的理由,我看这老家伙放着快活年不过,突然跑来洛阳,必定有些图谋!” 申无害道:“你怀疑他是冲着小弟来的?” 麻金甲道:“难说。” 申无害道:“老家伙生做什么样?” 麻金甲道:“约莫六十来岁,中等身材,背有点驼,在下巴尖上生着一颗大黑痣。” 申无害想了想,又道:“开元寺那一带可住有什么武林人物?” 麻金甲道:“没有,那一带全是莺燕群居的书院,在这一行来说,是城中比较高级的地方。” 申无害道:“你有没有留意老家伙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麻金甲摇摇头道:“没有。” 他思索了片刻又道:“老家伙当时好像刚从一家书院走出来,若不是老家伙行动鬼祟可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差点就给忽略过去,等我定下神来,想出这老家伙是谁时,老家伙已于街角失去了踪影,我当时因为心境不宁,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申无害道:“那些书院过年时也照常营业?” 麻金甲忍不住失笑道:“那种地方,还分什么年不年,逢年过节,生意只有更好。” 申无害道:“那么,你还记不记得那家书院的名字?” 麻金甲道:“好像噢,对了,‘杏花书院’!就是打金拐子斜街这边弯去,靠左首的第三个大门。” 申无害点点头道:“好,不管这些家伙是否冲着小弟而来,小弟记住留心点就是了。” 他指指酒杯,又笑道:“喝了这一杯酒,你快点上路吧!” ※※※※※ 年初二,已牌时分,开元寺的杏花书院前忽然驶来一辆双套头的豪华马车。 马车停妥,掀帘走下一名衣着华丽入时的中年文土。 书院大门虚掩着,门前石阶下,散满了足有半寸厚的炮仗碎纸,中年文士正拟举步登阶之际,偶尔游目四顾,忽为大门两边那副对联所吸引,那是一副笔迹娟秀的对联。 上门莫问姓名,芳草满庭皆无主。 入室自分雅俗,管弦四厢可留人。 中年文士看得不住点头,似乎非常欣赏这副应时应景,而又恰如其分的佳构。 就在这时候,一名瘦削的青衫汉子,忽然拉开大门,抱拳含笑迎出:“恭喜,恭喜,请,请!” 一边说着,一边向车夫递出一个红封套。 中年文士也不多事客套,袍角一撩,跨步而入,走过通道,迎面是一片宽敞的庭院,声声笑语不绝于耳麻金甲说得不。错,这种地方果然无所谓年不年。申无害思忖着,一面跟在那汉子后面,向西厢一个房间走去。 人房坐定,那汉子躬身赔笑道:“大爷一向是叫” 申无害一摆手道:“先去吩咐一桌酒,姑娘等蔡大爷他们来了再决定。” 那汉子微微一怔道:“蔡大爷!” 申无害道:“就是那位巴东来的,在这儿有个大黑痣的蔡大爷。” 他指指自己的下巴尖,又道:“蔡大爷前天还来过,你们这么快就给忘啦?” 那汉子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巴掌道:“对,对,对,蔡大爷,小的想起了,就是那位赏了小杏子二十两银子的蔡大爷,不错不错,那蔡大爷脸上的确有颗痣。” 如果没赏二十两银子,不知道他的记忆是否还有这么好? 申无害微微一笑,说道:“蔡大爷常来吧?” 那汉子大概因为他是蔡大爷的朋友,益发显得恭敬起来,闻言忙答道:“是的,最近连着来过两次。” 申无害又笑道:“都是一个人?” 那汉子道:“第一次不是一个人,第一次同来的,还有一位叫什么爷的小的一时可记不起来了。” 第一次来,大概没有加赏银子,没有加赏银子,印象模糊,自是难怪。 申无害微笑着道:“莫四爷?” 那汉子拍拍额角,露出为难的样子道:“那位大爷,小的记得……大约五十来岁,也像你这样,文文雅雅,穿得很考究,只是气色不怎么样……咳咳……至于……是不是姓莫…… 这个,咳咳,小的就……就……就不怎么清楚了。” 申无害记下了,五十来岁,举止斯文,衣着考究,气色不佳。 他不愿猜想这个同行者是谁,他也无法猜想起。 因为凡是他黑名单上的人物,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对方的一个名字,就像大烟杆子蔡火阳一样,他所知道的,就是那几个字:巴东大烟杆子蔡火阳!在麻金甲说出这些家伙的长相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烟杆子蔡火阳生做什么样子。 他今天虽然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但对这种地方的规矩,则已于事先摸得一清二楚。 他已准备好很多小红包,这时信手掏出一个,递到那汉子手上说道:“这个赏给你买酒吃,先去替本爷把小杏花喊过来坐!” 那汉子弯腰道:“谢大爷!” 接着赏封,欢天喜地而去。 投隔多久,房外忽然有人拉长了喉咙吆喝道:“小杏花姑娘见客!” 接着,垂帘掀起,一名鬓插大红绢花,身穿天蓝锦缎袄裤,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子,随着一股扑鼻幽香,手捧四喜果盘,款步走了进来。 申无害只看了第一眼,便觉得蔡火阳那老家伙果然有点眼光,二十两银子确实花得不冤枉。 小杏花含笑浅浅一福道:“小杏花给大爷拜年。” 后面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茶盘,一个捧着烟袋,紧跟着过来请安、倒茶、装烟。 到了这种地方,多送几个红包,总没有错。 那两个丫头道谢退去,小杏花则走过来紧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她拿起一颗桂圆,边剥边问道:“大爷贵姓?” 申无害道:“田。” 小杏花道:“原来是田大爷。” 她移移身子,又道:“田大爷一个人来?” 申无害道:“我要在这里请几个朋友,请蔡大爷他们。” 小杏花一哦道:“蔡大爷?” 申无害道:“就是前天来过这里,有颗黑痣的那位蔡大爷。”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本来要请在隔壁的天香书院,可是蔡大爷不答应。他说:如果不请在杏花书院,他就不来。你知道蔡大爷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吗?” 小杏花脸孔微红,含笑低头不答。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道:“除了蔡大爷,我另外还请了一位陪客。你猜猜看:这位陪客是谁?” 小杏花眼珠子转转道:“葛九爷?” 申无害笑道:“厉害,厉害,竟被你一清就猜中了,了不起,了不起!” 小杏花很高兴。 申无害更高兴。 葛九爷?三绝秀才葛中天? 要是这娘儿们口中的“葛九爷”,真的就是“三绝秀才”葛中天,不啻又进一步证实如意嫂所透露的消息,显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根据亲身所发现的一个大秘密。这也就是说,姓葛的和姓蔡走在一起,绝非事出偶然,有了一个葛九爷,就一定还有更多的人。 如果这些家伙,已经联成一气,都已经来了洛阳,岂不省去他一番跋涉之苦? 他忽然发觉,等一下他也要多赏这女人几两银子,就是花得再多些,算起来也不冤枉。 这时,先前那名汉子忽然探头进来,赔着笑脸问道:“请问大爷,酒席是马上摆上,还是再等一会儿?” 申无害挥手道:“再等会儿!” 那汉子道:“是!” 申无害等那汉子走开之后,故意皱起眉头道:“奇怪,蔡老儿怎么还不来?” 小杏花不经意地道:“蔡大爷这两天不是说要去函谷关看个朋友吗?” 申无害所等待的,正是这句话。 原来老家伙去了函谷关! 去函谷关看谁? 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后还会不会回来这里?老家伙在城里落脚之处又是什么地方?只要或多或少,再知道一点,就不虚此行了。 他思忖着,一面微笑着道:“老儿要看的朋友就是我。” 小杏花似乎有点意外道:“真的?” 她望着他,接着又道:“田爷台甫怎样称呼?” 申无害道:“田沙行。” 小杏花道:“田沙行?” 申无害道:“是的,良田万项的田,沙是风沙的沙,行是行路的行。” 小杏花点点头,喃喃重复着道:“田……沙……行?” 申无害笑笑道:“怎么样,蔡老儿他们来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我?” 小杏花忽然啊了一声道:“对,对,有,有,提过,提过田沙行我们一些姐妹都没听清楚,当时还以为说的是什么天杀星哩!”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有些朋友喜欢开玩笑,把‘田沙行’喊成‘天杀星’的也不是没有。” 小杏花已经剥好那颗桂圆,但她却将这颗剥好的桂圆,又放进果盘,另外拿了一颗,因为剥好的桂圆上有块锈斑。 她重新慢慢地剥着,边剥边抬头问道:“田爷,你跟蔡大爷他们,交情相当不错吧?” 申无害道:“何以见得?” 小杏花说道:“我记得蔡大爷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曾跟葛九爷不断的提起你,每次提起时,总是直呼姓名,听来怪亲热的。” 申无害笑笑道:“是吗?他们没有在我背后,说我的坏话吧?” 小杏花道:“当然没有。” 申无害笑道:“他们怎么说?” 小杏花道:“当时小贵妃正在唱曲子,屋子里闹得很,我没有听清楚,好像只是说你田爷也来了洛阳……” 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来道:“田爷你已经来了这里,蔡大爷赶去函谷关,岂不是要扑一个空?” 申无害道:“不,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来这里是约好了的。” 小杏花道:“那么蔡大爷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申无害道:“蔡老儿最近忙得很,或许临时有事绊住了脚也不一定。” 小杏花道:“你们约定的是什么时间?” 申无害道:“约定的时间早过了。” 小杏花道:“要是蔡大爷他们来不了怎么办?” 申无害揽着她的腰肢,附在她身边,低低地道:“不来最好!” 小杏花纤腰一扭,在他腿上轻轻拧了一把道:“你坏透了,等蔡爷明儿来的时候,看我不告诉蔡爷才怪!” 申无害笑笑,正待要再说什么时,门帘一掀,忽然又有个瘦巴巴的汉子,鬼鬼祟祟的探进头来。 他缩着肩胛,哈了哈腰,就算是拜过了年,然后露出一排大黄牙,谈笑着道:“这位大爷要不要伺候一段?” 申无害这才知道原来是个拉弦子的琴师。 他本想挥手说不要,但转念之间,忽又改变主意,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小杏花刚才口中说的那个小贵妃。 大烟杆子蔡火阳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有三绝秀才在座,也有小贵妃在座,小贵妃很可能就是三绝秀才叫的女人,藉这机会把那女人叫过来坐坐,相机探探三绝秀才的行踪,不亦甚佳? 于是,他朝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又一哈腰,便挟着胡琴,走了过来。 申无害转向小杏花问道:“这里谁的曲子唱得最好?” 小杏花道:“小贵妃。” 申无害道:“把小贵妃喊来唱上一段怎么样?” 小杏花点点头,起身便拟离去。 申无害拦着道:“不,你坐着,找别人去喊一声就是了。” 小杏花于是向那个拉弦子的汉子道:“张师父,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吧!这位田爷要听小贵妃的曲子,田爷是葛九爷的朋友,你叫她快点来。” 那姓张的琴师应了一声,放下胡琴袋子,匆匆出房而去。 申无害趁机又向小杏花问道:“葛九爷是不是常来这里?” 小杏花点头道:“是的。” 申无害道:“来时都叫小贵妃?” 小杏花道:“不一定。” 申无害微感意外道:“不一定?” 小杏花以绢帕掩口,吃吃而笑道:“有时候也叫别的姑娘。” 申无害眨眨眼皮道:“你笑什么?” 小杏花笑着道:“没有啊!” 申无害又眨了一下眼皮道:“笑葛九爷?” 三绝秀才葛中天是不是一个可笑的人物,申无害并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绝错不了,这女人忽然掩口而笑,笑的绝不会是别人。 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第六十六章 守株待兔 因为三绝秀才为人可笑不可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为一时好奇,使这女人对他生出戒心。 还有一桌酒席没摆出来,他的时间还多得很,何必忙在一时呢? 所以,他决定另外找个轻松的话题谈谈,他正在这样想着时,小杏花忽然望着他道: “田爷跟葛九爷认识多久了?” 申无害道:“不太久,是蔡大爷介绍的,才见过两三次面。” 小杏花点点头道:“这就难怪了。” 她忽然拉低他的肩头,轻声笑着道:“等会儿小贵妃来了,你可千万别打趣她,问她葛九爷这个人怎么样。” 申无害道:“为什么不能问?” 小杏花白了他一眼道:“人家好心提醒你,你却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能问就是不能问,我怎知道为什么!” 申无害这下连问为什么也问不出了。 不是吗?照道理说:在一个粉头面前提起她的老客人,应该是一件光彩的事,因为这表示她的手腕好,交游广,兜得转,吃得开,为什么这个小贵妃会例外呢? 还是因为三绝秀才是个例外的客人? 他要把这小贵妃找来,主要的便是想从这个小贵妃口中套问一点有关三绝秀才的消息,如果连三绝秀才的名字提都不能提,他的一番心机岂非白费? 不行!申无害得弄弄清楚。 他不是为了讨好这些娘儿们来的,就是问砸了锅,来个不欢而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关于问的方式,他则决定稍稍改变一下。 他知道一个人不论男人或女人如果觉得自己像个囚犯一样,老是在回答别人的问题,交谈一定马上会变得枯燥无味。 揭穿别人的秘密,原是一种乐趣,但如在逼供式的追问之下一说出来,情调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得设法提高这女人的兴趣,使这女人自动说出来,至少得先说出为什么不能在小贵妃那女人面前提到葛九爷的原因! 于是,他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了!” 小杏花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道:“你知道了什么?” 申无害笑笑道:“出手不够大方,对吗?” 小杏花道:“你说谁不够大方?” 申无害道:“当然是我们那位一提到就叫人生气的葛九爷。” 小杏花扑哧一笑道:“去你的!” 申无害道:“我说错了?”。 小杏花笑道:“这位葛九爷是我们开元寺这一带,人所共知的财神爷,他每次来这里,不管花多少银子,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头,一个人说话,可要凭点良心才好。” 申无害道:“再不然就一定是我们这位葛九爷用情不专,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像这样的客人……咳咳……” 他以含蓄的语气,笑笑道:“如何?这下该给我猜对了吧?” 小杏花越发笑不可仰,笑了好一阵子,才拭着眼角道:“你说你跟葛九爷是新交?” 申无害点点头。 小杏花接着道:“那么,你知不知道葛九爷会武功?” 申无害一哦道:“葛九爷会武功?” 小杏花点着头道:“是的,这位葛九爷据说能耐大得很,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精通文墨,我们院外大门上的那副门联,就是他写的。” 申无害暗暗点头。怪不得在这种地方,会有如此一副上佳的对联出现,若是出之于三绝秀才的手笔,就不足为异了! 他心里想着,口中却说道:“这就更奇怪了。” 小杏花道:“什么事奇怪?” 申无害道:“像这样一位文武全才,出手又很大方的客人,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还不受欢迎。” 小杏花道:“你又来了,谁说葛九爷在这里不受欢迎?” 申无害一咦道:“这不是很奇怪吗?既然这位葛九爷并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而且他算起来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小贵妃面前就是提到了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杏花给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拉了他一把,轻轻说道:“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申无害点头道:“这个当然!” 小杏花凑在他耳边,低声接着道:“葛九爷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三绝秀才’,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一带的姐妹,在暗地里,又替他另外取了一个绰号,大家都偷偷地喊他‘三笔秀才’!” “三笔秀才?” “是的。” “三笔秀才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他时时刻刻离不了三支笔。” “哪三支笔?” “第一支笔是指他的兵刃,第二支笔则是指他写得一笔好字,至于第三支笔,就是……” “就是怎样?” 小杏花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白了他一眼道:“就是你们男人害死人的那支笔!懂了吗?” 申无害笑着摇摇头道:“这个绰号取得太牵强了!” 小杏花道:“什么地方牵强?” 申无害笑道:“照你们这样说来,岂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替他们取个独笔秀才的外号?” 小杏花有点着恼道:“说了你还是不懂!” 申无害笑道:“你不说清楚,老叫我打哑谜,我怎么会懂?” 小杏花又凑近他的耳朵道:“我意思是说,这位葛九爷与别的男人不同,这一带的姑娘,没有一个不怕他,小贵妃上次留了他一夜,以后有好几天,都起不了床,所以大家表面上尽管奉承得无微不至,九爷长九爷短的,其实暗地里无不恨他入骨,要不是他有几两臭银子,又有一身武功,哼……” 申无害现在算是完全懂了,原来又是一个粉楼怪客!恩师要他除去此人,说不定便与此事有关。 这时房外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小杏花道:“小贵妃和张师父他们来了!” 小贵妃的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曲子的确唱得不错,酒量也相当可以。而最使申无害高兴的,还是这娘儿们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三元坊的丁二酱园。 酒至中途,他说一个人喝酒不带劲,要着人去把葛九爷他们找来,于是大家便问小贵妃,葛九爷住什么地方。 小贵妃起初也回称不知道。 她说:葛九爷什么话都不瞒她,就是不肯说出他在城里的落脚之所。 不过,她最后想了想又说,隔壁金谷书院的钱四,前几天来借赌本时,曾于无意中提起,说是他有一次替院子里的姑娘们去买酱菜,曾经在三元坊丁二酱园问过,或许那个卖酱菜的丁二知道葛九爷住在哪里也不一定。 申无害连忙表示这太麻烦,还是改日再约算了。 这样一来,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他想知道的几件事差不多全有了头绪,还穷蘑菇个什么劲儿呢? 于是,他连喝了好几杯酒,接着,便借酒使性子,大骂姓蔡的和姓葛的不够意思。 然后,不待席终,忿忿然摔下一张银票,以歪歪斜斜的步伐,一路叽咕着走出了这家杏花书院。 ※※※※※ 申无害离开杏花书院,并没有马上赶去三元坊的丁二酱园。 他去的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那辆临时雇来点缀门面的马车已经驶走了,他是走路来的,从杏花书院走到这里,一共费了他十二步路。 因为他如今走进去的地方,正是杏花书院的紧邻,金谷书院!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等那个看门的汉子迎出来,便一撩衣叉,跨进了门槛。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 他不想惊动院子里的姑娘和客人,尤其不希望杏花书院那边的人发觉他又来到这家金谷书院。 那个看门的汉子见他神色张惶,脸上不禁泛起一丝会心的微笑。 又是一只打野食的馋猫。 到这里来的单身客人,十之八九在进门时都是这副样子,像这种客人,最容易招呼,打发起赏钱来,也最大方,今天才年初二,就来了这么个客人,实在是个好预兆。 申无害也已将面前这个看门的汉子打量清楚。 这汉子有着一张疲态毕露的面孔,脸色黄中泛青,双眼红丝密布,一看便知是一员勇猛的战将,他仁兄大概已经有好几个通宵没有离开过赌台了。 此刻他虽然在冲着申无害微笑,但谁都不难看得出,这种微笑只要一张开口,无疑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呵欠。 不过,他仁兄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居然还迎着申无害明明白白的交代了一句: “大爷过年好!” 申无害站下来问道:“这儿有个钱四在不在?” 那汉子哈了哈腰,道:“小人便是钱四!” 他话出口,忽觉不对,忍不住愣了一下又道:“大爷你也晓得小人的名字?这位大爷,你……你……过去,好像没有来过啊!” 申无害道:“我是听葛九爷说的。” 钱四一听“葛九爷”三个字,精神不由得大大一振,当下连忙满脸堆笑道:“噢!是,是,原来是葛九爷的朋友,这就难怪了。我还没请教,这位大爷你贵姓?” 申无害道:“敝姓田。” 钱四道:“噢,是的,田大爷!” 他手一托,殷勤地又道:“请,请,田大爷请里面坐。” 申无害缓缓移步向院子中走去,一面担过头来,问道:“葛九爷这几天来过没有?” 钱四道:“葛九爷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了,大概过年正忙着吧!” 申无害忽然停下脚步。 他发觉眼前这座院子,与杏花书院那边几乎毫无分别,两厢闹哄哄的,生意比杏花书院那边,似乎还要好一些。 他皱了皱眉头道:“有没有一个稍微清静一点的地方?” 钱四忙道:“有,有,你随小的来。” 说着,抢前一步,拿衣袖拭拭鼻子,然后接着身躯,向一道角门中走去。 出了角门,是一座小跨院,院子里有座假山,还有几排冬青树,比起外面大院子来,果然清静得多。 钱四推开了一个小房间的房门道:“这里你瞧怎么样?” 申无害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走进去,转过身来问道:“葛九爷上次叫的那个姑娘还在不在?” 钱四眨着眼皮,道:“你是说桂英姑娘?” 申无害道:“葛九爷提过一次,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吧!她现在有没有客人?” 钱四道:“没有,没有,田爷你请坐,小的这就去喊她来为你泡茶。” 申无害道:“你慢点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钱四道:“是的。” 申无害不慌不忙地走去一张椅子上坐下。 钱四只好跟着走过去。 申无害坐下徐徐探手入怀,取出两个各重五两的银元宝,并排放在茶几上。 钱四两眼睁得大大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两只元宝虽然只有十两重,但如今并排放在那里,在他眼里却不啻两座闪闪发光的银山。 他的喉结骨忍不住滑动了一下。 奶奶的!他想:这两只元宝,他只要有一只,不,不,只要有半只也就够舒服的了。 大除夕拆账,他分了四十八吊钱,只椎了两个庄,就给送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死皮赖脸的向隔壁小贵妃借来几吊钱,几乎就要吊颈子。 现在,他一看到这两只银元宝,他知道他要转运了。 这两只银元宝,当然不是赏给他的。 不论多阔气的客人,也不会拿整块银子赏给他们这种大茶壶。 阔气的客人不是没有,像院子里的小金宝,上次接了一个客人,不就一下赚了五十两银子吗? 但那个客人赏给他们下手的,却只有区区五吊钱! 不过,像现在这样,只要客人掏出了整锭的银子,就少不了有他的好处! 因为客人连姑娘还没有叫来,就掏出这许多银子,根据他的经验,一向只有两种用途。 一是留着准备赏姑娘。 一是向柜上换碎银。 院子里有个规矩,姑娘们接到好客人,事后一定会给引路的捞毛一个红包,以示对这个捞毛的感谢。 如果是换碎银呢? 那更好!碎银换来了,客人一定顺手给他一块,客人身上不会带天平,如果他耍点手脚,正赏之外,短个三两钱银子下来,更可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所以,当这两只银元宝在茶几上排开之后,他的一颗心就开始卜卜跳个不停,同时汇集了全部注意力,只等客人开口。 申无害指着那两只银元宝,轻轻咳了一声道:“这里是十两银子。” 钱四道:“是!” 他本来就勾着腰在等待,应过了这声是,腰又弯下一些,因为不愿听漏了任何一个字。 申无害又咳了一声,缓缓说道:“这十两银子你先收下。” 钱四脑门里一嗡,什么也听不到了。 申无害重重咳了一声,又道:“钱四,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钱四如梦初醒,忙不迭哈腰道:“是,是,懂!懂!”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我跟葛九爷是老朋友,也是冤家。你懂吗?” 钱四眨着眼皮,道:“因为你们是同行?” 申无害很满意地头一点道:“对!你一点也没有料错,你果然是个一点即透的聪明人。” 钱四乐开了。 如果有人说他聪明,他一点也不反对,因为说他聪明的并不止一两个人,很多人都说他聪明。 三十二张天九牌,他耍起来,比什么都灵巧,四副骰子打过,死门活门,他也一清二楚,只不过运气不如人而已! 但可惜的是,他这份愉快的心情,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当他的目光再度掠过那两只银元宝时,他的一颗心,突又冷了下来。 单凭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值十两银子? 他不相信。 所以,他仍然站在那里,没动一下。 伸手容易缩手难! 这也是他在赌台上,时常受人称道的地方,不管自己抓到什么大牌,不看清别人的点子,绝不动别人的注子! 申无害接下去说道:“最近我跟葛九爷竞争一票大买卖,生意我已到手,他仍想插一腿,今天我到这里来,便是有心躲避他的纠缠……” 钱四的一颗心花又绽开了。 噢?原来如此。 原来是位做大买卖的客人,一个做大买卖的客人,等闲自然不会把十两八两银子放在眼里。 唔!对了,这又提醒了他另一件事:等会儿他一定得好好地交代桂英丫头一下,这位客人可千万怠慢不得! 常言说得好:“三年不发市,发市花三年!” 那丫头本钱足,得罪个把客人,原算不了什么,但他钱四可不会经常都有这种好运气。 申无害眼角一飞,又指着那两只银元宝道:“这个你且先收起来,我还有话要吩咐你。” 钱四双膝一屈,作了个揖道:“是!谢大爷。” 这一次他没有再客气。 当他伸手拿起那两只元宝时,两只手一直抖个不停,抖得两只元宝差点就从手上滑下来。 真是太过瘾了! 他记得,第一次搂女人时也没有像这样兴奋过。 申无害轻咬着接下去道:“这是一票很大的买卖,顺利成交之后,只须转一转手,便不难有个三五千两的赚头……” 钱四嘴巴一张,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心想:我的妈呀!一赚就是三五千两,有了这许多银子,要哪一辈子才能花得完?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所以,我算定了我们这位葛九爷一定不会死心,迟早必然还会找到这一带来,我现在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钱四福至心灵,闻言连忙倾身向前,低低地道:“这个田爷但请放心,这里没人认得你,你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看到,只要小的口风紧一点……” 申无害微微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好的办法。” 钱四不禁一愣道:“田爷意思” 申无害又咳了一声道:“你显然把我们这位葛九爷估低了,你须知道,他是常跑这里的老客人,在这一带,他有他的路子。” 钱四不安地道:“那么” 申无害忽然抬头:“这里在堂子口当差的人,不止你一个吧?” 钱四道:“是的。” 申无害道:“一共有几个人?” 钱四道:“连小的在内,一共是五个人。” 申无害道:“你这一班,要到什么时候?” 钱四道:“到天黑。” 申无害道:“那么,在天黑以前,你这一班可不可以先找别人代一下?” 钱四道:“可以。” 照规矩本来并不可以。 尤其是年前年后,更是无法找人通融,因为每年到了这当口,大家的情形都差不多。 他已三天三夜没睡觉,说起来是辛苦的,但别的人也好不了多少。 不过,现在不同。 现在他有十两银子。 癞头小孙那厮,比他输得更惨,值此新春年头,连个借钱的地方都没有,只要他拿两吊钱在那小子面前亮亮,相信就足以使那小子像虾子一般从炕上跳起来了。 申无害点点头道:“这样最好,等下你把桂英姑娘叫来之后,不妨找个人代一下,然后你就出去各处走动走动,只要一见到葛九爷,就立即回来告诉我!” 钱四道:“是!” 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人已走到房门口,忽又转过身来道:“要假如假如这位葛九爷已经去了别家,或是他来的时候,碰巧小的没有留意,怎么办?” 申无害连连点头道:“是的,这一点我几乎忘了,你慢点走,等我再想想。” 钱四放下门帘,又走回来。 申无害想了想道:“这一带在堂子口当差的人,你是不是个个都熟悉?” 钱四点头道:“都熟!” 申无害于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五两重的元宝,递了过去道:“你把这个拿去兑成碎银,到处打点一下,请他们帮你留意,随便你找个什么借口,只要别把我的姓名说出来就行了!” 钱四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伸手接下。 又是白赚! 这一带堂子口的一些家伙,全是天天见面的赌友,彼此之间,打个招呼,是常有的事。 为了这点小事还要花银子? 他可没有那么慷慨! 不过,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银子揣好之后,他赔着小心又问道:“万一这位葛九爷今天有事去了别的地方,没来这里呢?”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这倒没有关系,今天不来,还有明天,只要他来的时候,我先有个准备,别让他无意中给碰上就可以了。”—— 第六十七章 黄雀在后 钱四的顾虑,其实是多余的,葛九爷其实早就来了。 葛九爷去的是杏花书院。 葛九爷走进杏花书院,第一个碰上的人,也是那个叫缺德鬼方老六的捞毛。 缺德鬼方老六抬头见到葛九爷,不觉一怔道:“哎呀!葛爷,你要早来一步就好了。” 葛九爷道:“什么事?” 方老六道:“刚刚有一位你的朋友,来这里找你,他说他是跟你和蔡大爷约好了的,但是左等右等,就是” 葛九爷打断他的话题道:“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方老六道:“大概四十来岁,身量不高不矮,人生得很斯文,举止大方,衣着考究,就跟你葛爷一样……” 葛九爷道:“他姓什么?” 方老六道:“姓田。” 葛九爷道:“名字呢?” 方老六道:“这个小的就不怎么清楚了。” 葛九爷道:“他有没有叫姑娘?” 方老六道:“有。” 葛九爷道:“叫谁?” 葛九爷道:“好!我在西厢房里等你,你去喊她们两个来。” 方老六道:“是!” ※※※※※ 先到的是小杏花。 葛九爷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姓田的来这里找过我?” 小杏花道:“是啊!他说:他要在这里请蔡大爷,你是陪客。结果,约定的时间过去很久,还不见你们二位光临,他只好先走了。” 葛九爷道:“他有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叫田什么?” “田沙行。” “田沙行?” 小杏花道:“是的。” 葛九爷道:“你没有听错?” 小杏花道:“他说:有些朋友喜欢开他的玩笑,常把‘田沙行’喊成‘天杀星’。我记得你跟蔡大爷,上次好像也是这样称呼他的。葛爷还记不记得,就是你叫小贵妃唱扬州小曲小寡妇上坟的那一次?” 葛九爷脸色微微一变,双目中杀机隐现,隔了片刻才道:“这姓田的走了多久?” 小杏花道:“有一会儿了。” 葛九爷注目接着道:“临走之前,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小杏花道:“没有。” 葛九爷道:“什么话也没有说?” 小杏花道:“是的,因为他走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样子看起来也好像很不高兴。” 葛九爷道:“什么事不高兴?” 小杏花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你们二位未能如约而来的关系。” 葛九爷目光一转道:“那么,他在喝酒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小杏花想了想,摇头道:“也没有说什么,他先叫小贵妃唱了两支曲子,后来说一个人喝酒不起劲,要我们这里设法派人去把你跟蔡大爷找来,我们回称不知道你们二位的住所,没有地方好找。” 葛九爷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小杏花道:“但是,他说他不相信。他说你葛九爷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我们即使不知道蔡大爷住哪里,也绝没有不知道你葛爷住哪里的道理。” 葛九爷脸色不禁又是一变道:“他说过我是这里的常客?” 小杏花道:“是的。” 葛九爷道:“后来呢?” 小杏花道:“后来,我们被他逼得没办法,只有大家一起动脑筋,最后还是由小贵妃先想到个地方,她说可以试试去这个地方,或许能找着你葛爷也不一定。” 葛九爷一愣道:“小贵妃知道我住的地方?” 小杏花道:“是的。小贵妃说:隔壁钱四那个赌鬼有一次告诉她,好像曾经在三元坊的丁二酱园里,看到过葛爷。所以,我们最后决定着人到丁二酱园去一下,打算先把你葛爷找着了再说。” 葛九爷的脸色一下全白了,但小杏花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她接下去说道:“可是这位田爷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的,话还没有说完,忽又改变了主意,他说这样劳师动众的,未免太麻烦,还是另外选个日子,重新碰头算了。” 她笑了一下,又道:“这位田爷的脾气虽不怎么样,出手倒是挺大方的,只不过是一桌酒,居然赏了一个整数儿……” 葛九爷冷冷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在茶几上放下一块银锭子,站起身来,往外便走。 小杏花呆了一呆,连忙追出来道:“这位田爷难道” 可是,等她追出房外,葛九爷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 葛九爷走出杏花书院大门,正好碰上赌鬼钱四打巷子那一头弯回来。 巷子里冷得很。 天色渐渐昏暗,风又大了起来。 钱四缩着脖子,上下两排牙齿,不断格格作响,他已缩得脖子发抖,但一阵阵的冷风,还是从领口不时的钻了进来。 好像这一阵阵的冷风也已知道他有了十五两银子,如果不沾点边儿,就不肯放他过去似的。 葛九爷正待跨上马车,目光一掠,忽然停下脚步。 “是钱老四么?” 钱四抬起头,拿衣袖擦擦眼睛,突然啊了一声,赶紧向前抢出半步,单膝一屈,弯下腰去,赔笑道:“葛爷过年好!” 葛九爷目光微微一转,忽然含笑道:“钱四,今年过年的手气怎么样?” 钱四刚刚站直身子,闻言又打了一躬,笑着道:“过去的这几天不怎么样,今天碰到葛爷你这位财神爷,以后的手气大概错不了。嘻嘻!” 应时应景,自自然然,脱口而出。 简简单单的回答了对方的话,也顺理成章的送了对方一个好口彩!大年初二,就凭这一声财神爷,还不值一个大红包? 钱四果然马上就看到了一个大红包。 这个红包拿在葛九爷手上。 只是葛九爷并没有马上就把这个红包递给他。 不过,钱四一点也不急。 这位葛九爷出手大方,在开元寺这一带,可说无人不知,这个红包掏出来,就是赏给他的,既然掏出来了,“就不会再缩回去,他急什么呢?” 这就像抓到一副大牌一样。 抓到大点子,注子吃定了,一定要留在手里,闭起眼来,多摸几下,才够味道,因为大点子并不是把把都能抓得到。 如今也是一样。 如今,他正好藉这机会,考考自己的目力,这个红包有多少呢? 葛九爷打赏,一向都是银子,因为在这位葛九爷身上,根本就找不出一枚既累赘而又容易弄脏衣服的青钱来! 他估计这个红包至少也有二两银子。 就算二两吧!也不错了。 有了这二两银子,他正好把那十五两成锭的银子,存入银号生息,而拿这二两银子做赌本,再跟那些赢过他钱的家伙,放手拼一拼。 俗语说得好:财往旺处流。 说不定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从此一帆风顺,手气好转,节节升高,一两变十两,十两变百两,买田买地,盖瓦房,讨老婆…… 不,不,那多没出息! 他如果有了足够的本钱,应该还干老本行,开一家像“金谷”或“杏花”这样的书院。 像现在院子里的一些姑娘,连他摸一把都不肯,真他妈的气人。 到了那个时候,嘿嘿,他奶奶的,你们这些娘儿们瞧着吧,谁被我钱老四看上了眼,算谁走运 钱四想到得意事,腰杆儿不由得又挺了些。 他挺直了腰,目光亦随之抬高,就在这一瞬间,钱四忽然意外地发觉一件十分泄气的事。 葛九爷手上那个红包,不知打从什么时候起,业已失去踪影! 葛九爷不但已经收起了那个大红包,人也一声不响的正向车厢中跨去,钱四目光一直,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咦!这算什么玩意儿? 新春年头,已经拿出来的红包,还兴再收回去? 他任呆在那里,恨得牙痒痒的,但又不敢形诸声色,不过,他也有他出气的方法。 他已含好一口口水,只等车帘放落,便准备将这口口水,朝着车屁股哗过去。奶奶的! 我姓钱的喊点子不灵,咒起人来,可灵得很,这一口口水吐过去,管叫你他妈的一年不得顺遂! 葛九爷人进了马车,车帘并没有立即放落,他转过身来,手一抬道:“钱四,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钱四,突然间一切都明白过来。 马车徐徐驶出了巷子口。 葛九爷脸色阴沉,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正在默默地思索一件什么事。 这种肃穆的气氛,使钱四感觉很不舒服。 他刚才的自信心,渐渐开始动摇。 葛九爷花钱大方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大家同时也知道另一件事,这位葛九爷有着一身上佳的武功! 这位葛九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花不完的银子?这些银子都是什么地方来的?人人心照不宣。 葛九爷没有在开元寺这一带杀过人,但这并不表示这位葛九爷的武功不足以杀人。 如果这位葛九爷一旦获悉他钱四已跟这位田大爷联成一气,正在暗地里设计对付他葛某人,这位葛九爷会轻易饶过他吗? 马车转入胡姬街,继续向西门驶去。 葛九爷忽然抬头道:“钱四,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钱四连忙挪出半边身子,露出一脸恭谨之色道:“葛爷,你大客气了,你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葛九爷点点头道:“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钱四义形于色道:“我钱四” 葛九爷轻轻一咳,打断他的话题道:“我想托你留意一个人。” 钱四陪着小心道:“是的。” 这是他的聪明处。 他必须力持镇定,在对方说破之前装作一无所知,这样才能掩饰他跟那位田大爷事先已有勾搭。 葛九爷接着道:“这个人姓田,约莫四十来岁,中等身材,举止大方,衣着考究,你只要见着了这个人,绝不难一眼就认出来。” 钱四露出全神贯注的神气,点点头,没开口,他知道葛九爷的话还没有说完。 葛九爷道:“这个姓田的今天刚刚去过杏花书院,现在已经离去,在这三两天内说不定还会来,你替我留意一下,若是发现这样一个人,不管他去的是哪一家,你就马上替我送个信……” 他稍稍沉吟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这样吧,你就替我赶去了二酱园,跟了二说一声好了!” 钱四偏着面孔,雪雪有声地吸了口气,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葛九爷跟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又道:“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你先拿去,等找着了姓田的,我还有重赏!” 五十两银子?我的妈呀! 钱四心头通的一声,如咽下一颗铁丸子,几乎给震荡得喘不过气来。 但他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接那张银票。 他仍在思索。 刚才他思索完全是装出来的,如今则是真正的在思索,思索这个弯儿如何拐过来,如何拐过来才能不露一丝痕迹?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缓缓转过脸来道:“葛爷说这人姓田?” “是的。” “约莫四十来岁?” “是的。” “中等身材?” “是的。” “举止大方,衣着考究?” “是的。” 钱四忽然滚身离座,跪了下去道:“小人要向葛爷讨个重赏!” 葛九爷眼中一亮道:“你是说你看到过这个人?” 钱四道:“是的,小人突然想起来了,葛爷说的这个人,他眼下就歇在金谷书院!” 葛九爷道:“真的?” 钱四道:“千真万确!” 葛九爷道:“你不会看错人?” 钱四道:“绝对不会!” 葛九爷道:“这人也自称姓田?” 钱四道:“是的,那时候是癞头小孙在堂子口当班,小人正是一觉睡醒,从里面走出来,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小孙在向那人一口一声的喊着:‘田爷这边请,田爷这边请’” 葛九爷道:“歇在几号房间?” 钱四道:“不,去的是西跨院,至于歇在西跨院的哪一个房间里,小的就不怎么清楚了!” 葛九爷点点头,一面从怀中又掏出了两张银票,用指甲弹了弹,说道:“我葛九爷一向是说话算话,这里一共三张银票,一张五十两,两张一百两,合计是二百五十两整!” 钱四磕了个头道:“谢葛爷!” 葛九爷先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道:“这一百两,是赏你报信有功,另外这一百五十两,也归你,不过,你得答应为我办件事!” 钱四道:“葛爷只管吩咐。” 葛九爷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你得想个法子,把这个姓田的留下来,只要留到掌灯时分就可以了。” 钱四道:“小人一定照办!” 葛九爷道:“你打算怎么个留法?” 怎么个留法呢?钱四心里有数,关于这一点,根本用不着他费脑筋。 那位四大爷最后说得明明白白: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这无异说,他准备在金谷书院长住下来。 在这种情形下,别说只留到掌灯时分,就是留到明天这个时候也办得到!但是他不能说出内情。 同时,他也不能把事情说得太容易,他既然收下人家一百五十两银子,就得使这件事情办起来,有这笔数目的价值,才能叫花钱的主儿,花得心甘情愿! 所以,他想了想,才慎重其事地道:“小人打算……” 葛九爷不等他话完,截口道:“用不着你打算了,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办法,你只须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稳保万无一失!” 钱四眨着如水的眼睛道:“葛爷若有现成的办法,当然更好。葛爷有个什么现成的办法?” 葛九爷微笑着,从袖筒里取出一个小药瓶,笑笑道:“就是这个办法!” 钱四瞪大了眼睛道:“蒙汗药?” 葛九爷道:“神仙散!” 钱四有点迷惑道:“什……什么,叫……叫神仙散?” 葛九爷笑道:“意思是说,一个人只要服下了这种神仙散,就会像神仙一般快乐,酒菜吃起来会更香,女人看起来会更美丽!” 他当然不会说出这种神仙散的另一种好处:它可以使一个人的武功像雪融于水一般消失于无形! 钱四眨眨眼睛,忽然似有所悟地点头道:“我懂了!” 葛九爷笑道:“你懂了吗?” 钱四倾身向前,世故地低低笑着道:“葛爷想叫他来个烂醉如泥!对吧?” ※※※※※ 申无害今天酒兴似乎特别好。 他除了那个先来的桂英姑娘,另外又叫了两个,这两个姑娘,一个叫金叶,一个叫昭君。 三个姑娘轮流敬他的酒,他一概来者不拒。 以致钱四走进来的时候,他醉眼惺忪,竟把钱四认作院子里拉弦子的琴师。 他搂着那个叫金叶的姑娘,大而化之的一摆手:“好,来一段。” 金叶轻轻推了他一把,笑道:“田爷,你认错人啦,他是钱四啊!” 申无害茫然一愣道:“钱四?谁是钱四?” 钱四连忙走过去哈腰赔笑道:“田爷,您醉了吧?” 申无害喷了口气,道:“醉了?笑话!你说大爷醉了,你敢不敢跟大爷干三盅?” 钱四哈腰笑着道:“田爷海量,小人不敢!” 申无害点点头道:“这还像话。” 三个姑娘见他醉态可掬,全忍不住掩口吃吃而笑。 申无害瞪着惺忪醉眼,又道:“你说你是谁?” 钱四道:“钱四。” 申无害道:“你是钱四,我呢?” 钱四道:“您当然是田大爷!” 申无害闭上眼睛,喃喃道:“你是钱四?我是田大爷?啊哈,对,对,对,我记起来了,你是钱四,我是田大爷!” 钱四忍笑道:“完全对,小人是钱四,您是田大爷!” 申无害忽然面孔一愣,眯着眼缝道:“葛九爷怎么说?” 钱四脱口道:“葛” 他一个葛字出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遏!” “咳遏!” “咳遏!” 这阵咳嗽来得很突然,声音也很特别,每一声咳嗽都像在喊着一个与“葛”字相近的“遏”字,使人根本分不清他在咳嗽之前,曾经说过什么。 “对不起,小人已好几天没睡好觉,刚才又在外面吹了一点风……咳遏……咳遏……” 他这番小心,其实是多余的。 因为申无害随随便便问了这么一句之后,没有等他回答,就将面孔转去另一边,向那个叫昭君的姑娘打着酒呢挥手道:“替钱四摆个座位!” 钱四暗喊一声侥幸,赶紧接着道:“不敢当,不敢当,田爷喝酒,哪有小人的座位!” 申无害转过脸来道:“你不赏脸?” 钱四无可奈何,只好一旁打横坐下。 申无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说你是小人,我是大爷,对不对?” 钱四道:“对!” 申无害道:“小人该不该敬大爷一杯酒?” 钱四道:“该!” 申无害道:“你敬了没有?” 钱四道:“还没有!” 申无害道:“为什么还不敬?” 钱四道:“小人刚刚坐下来,现在就要敬大爷了。” 那个叫昭君的姑娘,忙将自己用的一只杯子让出来,立时为两只杯子都添满了酒。 钱四端起酒杯道:“小人借花献佛,敬田爷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双手护住杯子,脖子一仰,一口喝干了那杯酒。 申无害刚将酒杯端起,忽又放下来道:“酒已经冷了,我不喝冷酒。” 昭君举起酒壶,用手摸了摸道:“是的,冷了,我拿去炉子上温一温。” 申无害打着酒呃,摆手道:“用不着你去!” 昭君不觉一怔道:“不然谁去?” 申无害指着钱四,又打了个酒呃道:“他他去,你们是这里的姑娘,他是这里的小人,小人比姑娘,又差一级,这这是小人的事!” 钱四正苦于没有机会施放葛九爷交给他的那瓶神仙散,闻言正中下怀,于是连忙站起身来,从昭君手上接过酒壶道:“是,是,田爷说得对,温酒是小人的事。” 火炉子在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有一张炕床,火炉子就在这张炕床底下。 跨院里的这几个厢房,都是为有钱的阔客,特别设计的,一桌酒席吃完,床也烘暧了,酒醉饭饱之余,客人和姑娘,随时就可以上床。 只要有银子,一切都是现成的。 钱四虽已三天三夜没睡觉,手脚仍然利落之至,他一转到屏风后面,便以灵巧的动作,将半瓶神仙散,尽数倾人壶中。 酒只一会儿就温好拿回来了。 钱四替申无害斟了一杯,也替自己斟了一杯,因为葛九爷在临分手时,已传授他一个秘诀。 如果申无害一定要他再喝一杯,他将毫不迟疑地举杯奉陪。 届时,他只须将杯子微微歪一下就行。 那样一来,一杯倒下去的地方,便将是他左边的袖筒,而不是他的嘴巴。 他在进来之前,已将这个动作,反复练习了好几次,做起来果然一点困难没有,他刚才喝的第一杯酒,以双手护杯,便是为了想留给别人一个印象,他一向喝酒,都是这样喝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就连这么一点小麻烦,申无害也替他省下了。 当他斟完了酒,正待要去端酒杯时,申无害伸手一拦,道:“不,不,你已经喝过一杯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我田大爷处事一向讲究公平,说过一杯,就是一杯,你已经喝过一杯,就用不着再喝了!” 钱四自然乐得遵命。 申无害端起酒杯。 钱四眨着眼皮,心头不禁有些紧张,直到他眼看着申无害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喉结滑节滑动了一下,一颗心方才放落下来。 但他仍怕一杯酒力道不够,当下忙又斟了一杯道:“来,无双不成敬意,小人再敬田爷一杯!” 申无害仰脸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摇摇头道:“不用了,一杯就已经够了!” 钱四暗忖道:是呀,一杯就够了,葛九爷也这样说过,我何必一定要敬第二杯呢? 于是,他站起身来,深深打了一躬道:“谢谢田爷的酒,如果田爷没有什么吩咐,小人这就告辞了!” 申无害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 但那只手刚刚挥动了两下,忽然啪的一声,打在桌子上,人也跟着向桌子上伏了下去。 桂英姑娘道:“不好,田爷醉了。” 金叶姑娘道:“我来点灯。” 昭君姑娘一把拉住钱四道:“钱四,你别忙走,你力气大,来帮我们把田爷扶到床上去。” ※※※※※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风更大了。 书院中各处都已点上灯火,前院两厢,琴声悠扬,笑语不绝,入夜以后,这家金谷书院的生意似乎更好了。 钱四从西跨院中走出来时,几乎跟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这也不能怪他,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阖过眼皮,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好在他脚下走得还不急,一发觉有人挡住去路,总算及时刹住脚步。 就在他准备向后退出一步,以便看清对方是谁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已经搭上他的肩头。 他只好在那人下巴底下勉强仰起面孔,当他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不禁微微一呆道: “葛……葛九爷?” 葛九爷冷冷低喝道:“声音轻点!” 钱四连忙应了一声是。 葛九爷注目道:“有没有照我吩咐去做?” 钱四点点头。 “下在酒里?” “是的。” “他喝了没有?” “喝了。” “喝了几杯?” “一杯。” “你有没有看着他喝下去?” “有。” “已经醉倒?” “是。” “现在谁在里面陪着他。” “桂英姑娘。” 葛九爷松开手,点点头道:“好,没你的事了,找个地方,好好地去玩个痛快吧!”—— 第六十八章 出手一击 西跨院里,静悄悄的,一片沉寂。 从前面大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笑语之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在这里,有的只是料峭砭骨的寒风,冰冻的水池,斑驳的残雪,和吞噬了一切的迷蒙夜色。 葛九爷从角门中走进来。” 步伐很轻,但很稳定。 他走进来时,脚底下没有一点声音,轻灵得有如一头狸猫,但神态举止之间,仍然从容自若,这时就算有人看见了他,也必会将他错认为是从大院子偶尔出来透透空气的雅客,而不会想到一场可怕的惨剧,已随着这位雅客的脚步,来到了这座跨院。 跨院里只有一个房间有灯光。 灯光非常暗弱,映在贴了红福字的窗棂上,就像一小滩被雨水冲淡了而在微微漾动的血渍。 葛九爷在假山阴暗处停下脚步。 他面对着那个有灯光透出的房间,从袖筒里徐徐抖出一支铁笔,一面倾听着房中的动静。 房间里除了重浊的呼吸,没有一丝声息。 葛九爷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过去这两年来,他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为了炼制这种化功丹,他不知跑穿了多少双鞋底,为了试验它的药效,更使他忍心牺牲了好几个要好的朋友。 如今,这一天他终于等到了。 “好哇,小子!在杏花书院,你叫小贵妃陪酒唱曲子,到了金谷书院,你又叫桂英和你睡觉,便宜算让你小子占尽了。现在呢?嘿嘿!现在你小子总该知道你家葛九爷的厉害了吧!” 他冷笑着,缓缓转过身去,扬起手臂,掌心微微向下一压,身后那排厢房屋顶上,立即如巨鹰,飞落四条身形。 当先一人,正是那位剑宫总管,无情金剑艾一飞。 无情金剑身后,是三个面目陌生的中年汉子,从三人衣着上看来,这三人显然并非剑宫剑士。 三人中间的那个汉子,面色枯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身材又高又瘦,一件大棉布袍子,虚虚荡荡的就如同技在一根竹杆子上。 他手上拿的,也是一根竹杆。 不知是否就是他的兵器? 在这汉子左首的一个汉子,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不过,这汉子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英俊面孔,一双眼睛也特别有神。 至于站在高瘦汉子左首的一个汉子,长相就叫人不敢恭维了。 这汉子脸胖得像个南瓜,一个鼻子大得出奇,而鼻子上面的一双眼睛,却又小得出奇。 两只小眼睛跟着一个大鼻子,看上去就像顽童信手捏出来的一个泥娃娃,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这两个汉子手上都没有兵刃。 四人身形落地,无情金剑第一个开口道:“葛大侠敢肯定这姓田的就是天杀星那小子?” 三绝秀才葛中天微微一笑,面有得色道:“是与不是,马上就知道了。” 那个高而瘦的汉子接口道:“那就过去搭出来看看啊,既然小子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一身武功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等的?” 三绝秀才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抬头四下望了一眼,又转向无情金剑道:“带来多少人?” 无情金剑道:“二十六个。” 三绝秀才葛中天道:“都布置好了没有?” 无情金剑道:“都已布置好了,只要真是姓田的那小子,一万两黄金的票子,文某人随时双手奉上!” 葛中天轻咳了一声道:“这个用不着忙。” 他顿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问道:“聂老前辈怎么没有来?” 无情金剑轻轻哼了一声,皱皱眉头,欲言又止。 这位剑宫大总管,一听起天绝老魔,好像有着无限委屈,但是,即使在背后,他似乎仍然不敢对那老魔头轻易出口批评。 葛中天马上也发觉到这一点,他解嘲似的又咳了一声道:“这也难怪,如今捉这小子,如同捉一只死蟹一样,以他老人家的身份,自然提不起兴趣来……” 那个大鼻小眼丑汉子有点不耐烦道:“葛兄如果对那瓶化功丹不太具有信心,不妨实说,那小子是真的着了道儿也好,假装的也好,别说还有艾老总带来的一批剑士,就单凭咱们九嶷三兄弟,也甭担心那小子翻出掌心去,如今,人手齐全,却尽在这里吹风穷泡,我苗大头可有点受不了。” 葛中天闻言忙道:“好,好,四位请在这里等一等,小弟这就过去叫门,现在里面的那个姑娘,名叫桂英,小弟认得她,等小弟把她喊出来问一问,你们就会相信了。” 那个高而瘦的汉子道:“这小子不比常人,在没有揣摸清楚之前,葛兄要小心一点才好。” 葛中天笑着点点头,表面上好似非常感激对方的这份关切之情,其实肚子里一肚子的三字经。 他要早晓得会有今天这种好机会,为了壮胆起见,当初只约一个蔡老儿,就好了! 要带上这三兄弟干什么呢? 如今可好,多了这三兄弟不算,由于三兄弟事前建议,说天杀星如何如何可怕,赏金事小,保命事大,仍以多约几个帮手为宜,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竟又听任三兄弟分头去请来金狐管四娘,双凤姐妹,以及穿心剑公孙侠,和闪电刀辛文立等多人。 这几人目前虽然不在城里,但是,大家已有约在先,只要逮住天杀星那小子,不管谁的功劳大,一万两黄金,一律照人数分配。 本来他跟蔡老儿,一份可分五千两。如今呢?一万两黄金却要匀作十份。 奶奶的,想想真冤。 尤其令人着恼的是,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辣,等事情过去了想来个黑吃黑都办不到。 他想着想着,一只脚不知不觉的,已经踏上了台阶,这才使他蓦然一下惊觉过来。 他站下了。 称英雄充好汉的年岁已经过去了,追魂杖林木森那厮说得不错,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房中除了呼吸之声,仍然不见一丝动静。 他定定神,轻声喊道:“桂英!” 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略为提高声浪,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有回应了。 “谁呀?”“” 是桂英的声音。 声音略带沙哑,似是恍恍惚惚的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葛中天道:“是我。” 桂英道:“钱四?” 葛中天道:“不,是我,葛九爷。” “谁?” “葛九爷。” “葛九爷?” “是的!” 暗中轻轻一啊,接着是一阵仓促的披衣声,灯光也跟着明亮起来。 葛中天低低接着道:“别怕,桂英,我知道你有了客人,这没有什么关系,你穿好衣服出来,我只要跟你说几句话就行了。” 隔不多久,房门打开,桂英带着一脸惶惑不安之色,双手掩着衣襟,从房中瑟缩地走了出来。 无情金剑等人一见房门打开,立刻跟着一起围拢过去。 桂英抬头看到院子里竟有着这许多人,不禁微微一呆,当场僵在那里,半步也走不动了。 葛中天迎上一步道:“没有关系,桂英,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问你,里面那个姓田的,是不是喝酒喝醉了?” 桂英牙齿打颤道:“是……是的。” 葛中天道:“醉得很厉害?” 桂英道:“是的。” 葛中天道:“自从上了床,就一直没有清醒过?” 桂英道:“是的。” 葛中天道:“钱四刚才来过?” 桂英道:“是的。” 葛中天道:“来干什么?” 桂英道:“来敬了田爷一杯酒。” 葛中天道:“接着田爷就醉了?” 桂英道:“是……是啊,都是钱四那杯酒敬坏了事,田爷喝了他那杯酒,马上就醉倒了。” 葛中天哼了一声道:“这个钱四真是可恶透了。” 他掉过头来,朝无情金剑等人眼色一使,意思好像说:现在诸位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无情金剑面无表情地头一抬,接口问道:“这姓田的一共喝了多少酒?” 桂英道:“不多。” 无情金剑道:“多少?” 桂英道:“一壶多一点。” 无情金剑道:“多大的壶?” 桂英道:“一斤。” 无情金剑道:“喝的什么酒?” 桂英道:“汾酒。” 无情金剑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天杀星的酒量,他是知道。区区一斤多汾酒,无论如何也醉不倒这位天杀星。而今,这位天杀星竟然醉倒了,还有什么疑间呢? 那个又高又瘦的汉子却好像吓了一跳似的道:“好家伙!汾酒居然能喝一斤多,这小子的酒量不错呀?” 谁也没有理他。 就连他的那两个盟兄弟,都没有接腔。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毛病,只要随便应酬他一句,他的废话就永远也说不完。 那个面貌英俊的汉子,这时一双眼睛正在桂英身上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眼光中充满贪婪之色。 俗语说得好:要得俏,一身孝!这是说女人若是穿上一身孝服,往往会显得特别凄楚动人。 其实,在迷蒙夜色中,一个受了惊吓的女人,情形也差不多。 那个叫桂英的姑娘,姿色本来就不恶,加上这时衣襟又未完全扣好,那种发乱钗横,羞惧交集之态,看上去的确有点惹人遐思。 从这汉子的眼色中,谁都不难看出他此刻正在转着什么念头。 至于那个大鼻小眼的汉子,自从房门打开之后,他就在那里心无二用的侧耳谛听,这时忽然点了点头道:“小子呼吸异常,与普通酒醉不同,没有什么疑问了,我们进去吧!” 无情金剑一摆手道:“等一等!” 接着,脸一仰,向屋脊上招呼道:“奕秋,你跟艾玄和孔鸣几个下来。” 三条身形,立即应声而下。 下来的这三名剑士,正是前几天在及第客栈中,与另一名锦衣剑士,四人联手围攻方姓汉子的寒山秀士徐奕秋,玉马剑客艾玄和铁苗生孔鸣! 无情金剑向三人吩咐道:“你们两个人点亮火筒,一个人进去看看。” 他目光一转,接着道:“艾玄,你进去!” 这种地方,正是这位大总管受人钦敬之处,艾玄是他的侄儿,这种危险的差使,他原可以交代别人,但他却一禀至公,宁可让自己的侄儿去冒险。 葛中天摸出一张银票,塞在桂英手上,悄声道:“这姓田的是个江洋大盗,你快走吧,出去可千万记住别声张!” 桂英一见这种阵仗,早已吓得浑身发软,闻言如获大赦,连忙接下银票,称谢而去。 寒山秀士和铁笛生分别燃亮一支火筒,房里房外,登时大放光明。 玉马剑客艾玄拔出长剑,昂然向房中走去。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手按兵刃,全神戒备,气氛甚为紧张。 不过,这种紧张的气氛,很快的便过去了。 只听玉马剑客艾玄在屏风后面高声道:“不错,这小子果然着了葛大侠的道儿,你们大家快进来看看!” 无情金剑脸上第一个露出笑容。 九嶷三杰,寒山秀士和铁苗生等人,也都为之笑逐颜开。 只有三绝秀士葛中天的一张面孔,呆呆板板的,仍是老样子。 因为这使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即将到手的一万两黄金。 一想起那一万两黄金必须分成十份,他的一颗心,就有如被人用刀切成十块,隐隐作痛。 ※※※※※ 屏风移去一边之后,申无害也跟着慢慢清醒过来。 因为他虽被玉马剑客艾玄点了穴道,但无情金剑进来后,却马上喂了他几颗解酒药丸。 申无害缓缓睁开眼睛,发烫的额角上全是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他呻吟着道:“桂英…… 茶……茶……” 九嶷三兄弟忍不住哈哈大笑。 申无害目光一直道:“你们” 但他只说出两个字,就咽住了话头,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无情金剑。 无情金剑冷冷一笑道:“小子,你这下认命了吧?” 申无害闭上了眼睛,又喘了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说道:“原来……钱四……那个该死的杀才,是……是……你们早就买通了的?” 葛中天接口笑道:“是的,你这位天杀星名气虽大,身价却不贵,买下了你这位天杀星的一身武功,全部也只不过化了我葛某人二百二十两银子!” 申无害紧紧咬着牙齿,额角上又冒出一大片汗珠。 他显然正在尽力抑制着心头的激动。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问道:“你就是三绝秀才葛中天?” 三绝秀才葛中天得意地笑了笑道:“不错,三绝秀才便是本大爷。怎么样,你老弟的黑名单上,有没有本大爷这一号人物?” 申无害切齿恨恨地道:“你可别得意的太早。” 葛中天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所谓天杀星者也,原来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大娃娃。 现在我不该得意,难道该你得意?哈哈哈!” 他笑了一阵,又指着九嶷三兄弟道:“得意的人多着哩!认得这位吗?这三位便是湘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嶷三杰’,‘追魂杖’林木森,‘粉面太保’吴信,‘毒弥陀’苗天聪!” 葛中天意犹未尽,正待继续说下去时,无情金剑忽然插口道:“嗨,小子,我问你” 申无害眼皮一闭道:“谁在说话?” 无情金剑道:“我!” 申无害睨目哂然道:“就凭你姓艾的也配喊我小子?你可知道,如果不是我这个天杀星为你清除了那位麻师爷,你姓艾的今天在什么地方?” 无情金剑被他一语扎中了隐痛,不由得勃然大怒,沉脸厉喝道:“你小子大概是活腻了!” 申无害轻轻一哼道:“你少来这么一套,你这一套吓不了谁。我就是拍尽马屁,结果也是一样,假如我改口说你两句好话,你会放了我吗?”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同样的,我现在就是骂尽了你的祖宗十八代,我想你这位大总管,大概也奈何不了我!” 无情金剑正待发作,葛中天忽然伸手一拦道:“艾老千万别上他的当!” 无情金剑一愣道:“上当?” 葛中天道:“是的,这小子无疑是怕活着受辱,故意用这种激将法,想早点寻求解脱。” 无情金剑恍然大悟,忍不住恨声道:“这小子花样真多,已经到这种地步,还不肯安分下来。” 追魂杖林木森道:“好了,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我们也该走了。” 他这两句话无疑是说给无情金剑听的,弦外之音,不啻是说:那一万两赏金快拿来吧! 无情金剑自然没有听不懂的道理。 就在后者探手入怀,正想取出银券交付之际,申无害忽然又有气无力地道:“慢一点!” 追魂杖林木森嘻嘻一笑道:“你小子是不是也想分一份?” 申无害望着无情金剑道:“这一次虽说是由于贪杯误事,但我若是早听了如意嫂那女人的忠告,说不定也许不会有今天,所以,有一件事,在临死之前,无论如何,我也要弄个明白。” 一听到如意嫂的名字,房中八个人,有三个人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两个人是“三绝秀才”葛中天和“粉面太保”吴信。 另一个呢? 另一个便是那位大总管无情金剑! “三绝秀才”和“粉面太保”两人对如意嫂发生兴趣,可说是意料中事,为何无情金剑也突然对这女人有了兴趣呢? 原来这位大总管自从当日信口一声应诺,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受着无绝老魔的闲气。 现在他听申无害说知道那女人的下落,自然不肯放过追问的机会,于是连忙接着道: “你意思是说如意嫂那女人眼下也在洛阳?” 申无害道:“是的。” 无情金剑道:“在哪里?” 申无害没有马上回答,他摆头向玉马剑客艾玄等人望了一眼道:“这几位可是贵宫的剑士?” 无情金剑道:“是的。” 申无害道:“请他们出去一下。” 无情金剑道:“为什么?” 申无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同时缓缓闭上眼皮。 无情金剑知道这位天杀星的脾气倔强,只好向艾玄等人挥手道:“你们出去一下、” 玉马剑客艾玄等人退出房间后,申无害缓缓睁开眼皮道:“你也出去。” 无情金剑一愣道:“我也出去?” 申无害道:“不错。” 无情金剑面露不悦之色道:“为什么连老夫也要出去?” 申无害道:“你想要知道的事,等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弄清楚的这件事,与剑王宫完全无关,所以我也不希望有一个剑王宫的人在场。” 无情金剑眨着眼皮道:“你小子别是又在耍弄什么花招吧?” 申无害咬咬牙,额角上汗珠滚滚而下,呼吸也跟着喘促起来,谁也不难看出他内心此刻是如何的痛苦和忿恨。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好胜心强的人。 他喘了一阵,才道:“是的,大总管,你猜对了,我要你出去,正是为了使他们四个脱离你大总管的保护,好有机会对他们四个抽冷子下毒手……” 他冷笑了一下,又道:“大总管,你知道处置一个像我这样的犯人,最安全的办法,是什么办法吗?” 无情金剑被奚落得脸色红白不定,但又无从发作。 申无害冷笑着继续道:“如果你大总管不知道,我可以教给你,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一刀两段,或是一剑穿心,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只是,嘿嘿,我担心你大总管恐怕未必就敢这样做。知道吗?大总管,好事不能两全。若是你还想你们那位主子见到一个活的天杀星,抱歉得很,在今后的这一段日子里,你大总管就不能不担一点风险!” 无情金剑的脸色更难看了。 三绝秀才葛中天和粉面太保吴信急着想知道如意嫂的下落,深怕场面弄僵,无法转圜,连忙说好说歹,将无情金剑劝出了房间。 等房间里平静下来之后,葛中天轻咳了一声道:“现在,咳咳” 申无害显得有点疲乏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让我先歇一会儿!” 两人只好耐心等候。 追魂杖林木森和毒弥陀苗天聪两人,说起来虽然也是一对色中饿鬼,但两人颇有自知之明,他们知道,除非世上的男人统统死光,否则像如意嫂那样的女人,将永远也不会轮到他们两个。 而他们也永远不为女人的事倾心。 他们只为银子烦心。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有银子,就有女人。 什么时候有银子,什么时候就有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年轻的、漂亮的、风骚的或是文雅的,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甚至现在就有只要有银子。 而现在,他们甚至连这个也用不着烦心了。 一千两黄金,转眼就可到手,有了这样一笔财富,还担心找不到好女人? 所以,两人对如意嫂那女人的下落,一点也不关心,落得趁此空闲,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 两人走进房间之后,就发现屋角放着一坛尚未启封的汾酒,同时那满满一桌菜肴,也好像还没有动过筷子,放着这些现成的酒菜不享用,岂非傻瓜? 申无害歇过一阵,脸色渐渐好转,这时徐徐睁开眼睛,望着炕前的葛中天和吴信两人道: “如意嫂这女人你们认识?” 葛中天道:“不认识。” 吴信接着道:“不过,我们都对这女人闻名而久,很想见识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你老弟刚才说这女人如今落脚在什么地方?” 申无害就像没有听得似的,皱了皱眉头,喃喃道:“这就有点奇怪了。” 葛中天道:“什么事奇怪?” 申无害皱着眉头道:“你说你们不认识这女人,但这女人对你们几个,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不是很奇怪吗?” 吴信大为兴奋道:“你说这女人认识我们?” 申无害道:“是的。” 吴信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申无害道:“两三天前。” 吴信道:“当时这女人怎么说?” 申无害停了一会儿,才道:“上次申某人栽在这女人手里的事,两位想必都听人说过了吧?” 吴信点头道:“是的,听人提过。” 申无害道:“前两三天,我在城里,于无意中又碰到这女人,这女人当时自知一命难保,苦苦哀求无效之余,忽然向我提出一个条件。”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们猜猜看,她向我提的是个什么条件?” 葛中天道:“什么条件?” 申无害道:“她说:我若肯饶她一命,她将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关系着我生死的秘密!” 吴信道:“你居然相信了她?” 申无害道:“她说得那样认真,使人不得不信。” 吴信道:“结果这女人说出来的,是个什么秘密?” 申无害缓缓说道:“她说:金狐管四娘,穿心剑公孙侠,闪电刀辛立文,巴东蔡大烟杆子,双凤姐妹以及你们四位,为了联手对付我申某人,目前,业已齐集洛阳……” 三绝秀才葛中天和粉面太保吴信闻言均不禁为之一呆。 吴信望着葛中天,木愣愣地道:“这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申无害道:“我要弄清楚的,正是这一点。”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很后悔当时未把这女人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总以为是这个女人为图活命,临时编出来一套谎言,想不到竟是一点不假。至于这女人是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得来的消息,在我心中,始终是个死结,如今事已至此,申某人别无话说,就只想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房间里再度沉静下来。 只有从林木森和苗天聪两人那边,偶尔传来一二声哨哨笑声。 三绝秀才和粉面太保两人,均在苦苦思索。 粉面太保吴信思索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事果然透着奇怪,这女人何以会对我们的秘密,打听得如此清楚,我怎么想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来,要如果由别人口中说出,我根本就不会相信。” 葛中天也道:“是啊!照道理说,我们不认识这女人,这女人应该也不认识我们才对。 如果是面对面,这女人连我们是谁都不认识,她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人已经齐集洛阳,并且还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呢?” 申无言说道:“别的人呢?你们不认识这女人,难道其他的人,也没有一个认识?” 吴信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 葛中天道:“你想起什么?” 吴信道:“我想这一定是蔡火阳那老鬼走漏的消息。” 葛中天道:“何以见得?” 吴信道:“这老鬼前些日子一连去了好几趟函谷关,每次都说去看一个朋友,但又不肯说出这个朋友是谁,我看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这老鬼看望的朋友,说不定就是这个女人!” 葛中天摇摇头,似乎很不以为然。申无害道:“蔡火阳是谁?” 吴信道:“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巴东‘蔡大烟杆子’,一般人都喊作‘蔡大爷’。” 申无害道:“这人多大年纪?” 吴信道:“约莫六十出头。” 申无害道:“那么,你们可能误会他了!” 吴信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如意嫂那女人也不简单,你想她会喜欢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糟老头子?” 吴信道:“这你老弟就不知道了。” 申无害道:“噢?” 吴信道:“我们这位蔡大爷,经过数十年来之搜刮,如今已是两湖有数的大财主,而如意嫂这女人,除对男人有兴趣之外,听说……” 申无害插口道:“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当初为何不派个人,跟这老鬼后面去看看?” 吴信皱皱眉头,欲言又止。 他本来想说,这念头他也动过了,只可惜有人不表同意,而他之所以没有明说出来,无疑是碍着有三绝秀才在座,因为当初反对的人,正是这位三绝秀才。 三绝秀才葛中天显然不愿再谈这个问题,这时,轻轻咬了一声道:“你老弟说那女人……” 申无害道:“那女人如今落脚在什么地方,是吗?” 葛中天点点头。 申无害道:“我若是说出那女人如今落脚的地方,你们一定大感意外。” 葛中天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那女人如今落脚的地方,就是你们大伙儿经常秘密集会之处的附近!” 葛中天一愣,果然大感意外道:“你是说桑家废园?” 申无害点头道:“对了!” 吴信忽然道:“不对。” 申无害道:“什么事不对?” 吴信眨着眼皮道:“既然你知道我们这一伙人经常在桑家废园聚会,你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守在废园附近,来个先下手为强?” 葛中天也露出迷惑之色道:“是啊,这就叫人想不透了”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要想知道原因,最好去问另一个人。” 吴信道:“问谁?” 申无害像是说乏了,缓缓闭上眼皮,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由于声音太低,两个人都未能听清楚。 吴信倾身向前,凑近了些,又问了一声道:“你说问谁?” 申无害气息微弱地说了一个字。 听来像“尹”又像“严”。 吴信皱皱眉头,同时掉头朝葛中天望了一眼。 葛中天只好也勾着身子,凑去炕前,道:“请你老弟把声音稍微说得大一点好不好?” 申无害睁开一丝眼缝,一字字低低地道:“阎王爷!” 葛、吴两人听了,均不禁为之一呆。 申无害低低接着又说道:“因为,钱四那杯酒,我并没有喝下去,同时刚才那位剑士仁兄,他点穴的手法,也欠高明” 葛、吴两人,魂飞胆裂! 可是已经太迟了。 就在两人看出情形不妙,正待奋力抽身之际,申无害的一双手,已从被底伸出,疾着闪电一般,分别搭上两人的肩头。 两人的脑袋,立即挤在一起。 没有惊叫,也没有呻吟。 有的只是像爆豆般的卜卜两声脆响,那是两人最后所听到的声音他们自己颈骨折断的声音。 追魂杖林木森和毒弥陀苗天聪两人则比较幸运得多,因为两人至少都已经饱啖了一顿。 当申无害飞身掠至时,两人手上都端着一满杯酒,正在举杯互视。 申无害左掌一拍,两只酒杯同时嵌进两人的咽喉,正好及时盖住两人已经冒至咽头一声吆喝—— 第六十九章 剑手悲歌 院子里,无情金剑正在负手徘徊。 从这位大总管急促而不稳定的步伐上,不禁看出这位大总管此刻的心情,无疑已因等候过久,而显得有点烦躁不安。 就在这时候,房门忽然缓缓打开,一个人背着灯光,从房中缓缓走了出来。 无情金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道:“小子怎么说?” 从房中走出的那人,停下脚步。笑了笑,说道:“小子要我恭喜你大总管,因为他已经为你大总管省下了一万两黄金的赏金!” 无情金剑目光一直,手按剑把道:“你” 他一个你字刚刚说出口,那人已于长笑声中,身形冲天掠起,只一眨眼间,便消失于茫茫的夜色之中! 有一件事,无情金剑永远不会忘记。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今天武林中,他无情金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甚至比当今十大门派掌门人的名头还要来得响亮,这份荣耀是怎么得来的。 是凭他在剑术方面的成就? 别人也许会有这种想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以武功而论,远的不说,单是在剑王宫里面就有不少锦衣剑士,武功不比他逊色。 那么,他是凭什么获得这份荣耀的呢?一句话说完:全是剑王的栽培。 这七八年来,剑王待他可说得上是恩重如山。 他呢? 他自问他也对得住他的这位恩公。 至少他对他的职位,以及他的一份烟俸,无愧于心。 说得更明白一点,他其实并不亏欠这位剑王什么,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他方能始终坚持一个原则,绝不因为贪恋总管宝座,而盲从剑王的命令,去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还好,这七八年来,剑王从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所以,他们宾主之间,一直相处得很好。 剑王在他心目中,也一直是个完人,而他也以能追随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为荣。 由于无情金剑这个外号,使很多人对他产生误解,以为他是一个绝情寡义的人物。 其实,他无情的,只是一口剑。 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他对剑王知恩图报,始终忠心耿耿,便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上次,他因未能截下那位丐帮掌门人十方罗汉百里穷,不但被解除了总管职位,而且被当作犯人一般囚禁起来,他也没有出过一句怨吕。 因为他认为这是他罪有应得。 剑王就告诉他,凭天杀星那小子一个人力量,绝对无法逃出剑王宫,一定是十位掌门人中,有人暗中动了手脚,而其中嫌疑最大的人,便是这位叫化头儿十方罗汉。 剑王将如此重要的一件任务交给他,他却未能完成,当然怪不得剑王要大发雷霆,如果换了他是剑王,还不是一样? 这一次的教训使他难过了很久。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虽然他自认罪有应得,同时他也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每当想起剑王当时那张铁青的面孔,他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如今,在昏黄的灯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可怕的面孔。 这一次剑王还会原谅他吗? 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 不错,他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他也从没有做过一件违反自己良心的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比别人多生几条性命,也并不表示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丝毫留连。 如今迫于形势,展开在他眼前的,已只剩下一条路。 无论他有什么想法,已不容他另作选择…… 远处传来最后一阵鸡啼。 天破晓了。 熹微的曙色,已经染白窗棂,两盏光头如豆的油灯,仍然闪闪缩缩的点在墙壁上。 无情金剑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已一夜未合眼皮。 这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这漫长的一夜,已使他苍老了许多,但当他下定决心,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看上去仍然神采焕发,没一点倦容。 他必须振作起来,面对新的一天。 他向院子里喊了一声:“知一!” 一名锦衣剑士立即应声走了进来。 但走进来的这名剑士,并不是他想叫的智多星方知一,而是玉马剑客艾玄。 他的侄儿。 无情金剑微微一愣道:“是你?” 艾玄道:“是的,方知一方剑士轮的上半夜,下半夜是阿玄。” 无情金剑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是老了! 这种事情,以前在他身上,可说从没有发生过,只要是他亲手安排的事,任何细微末节,他都不会忘记。 他真的老了吗? 无情金剑望着站在面前待命的侄儿,心头忽然微微一动,他想错了也好,自己的侄儿,比起外人来,总要靠得住些。 艾玄道:“叔叔有什么吩咐?” 无情金剑摆摆手道:“不忙,让我想想。”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的,他已想了整整一夜,什么事情他都想过了。 只是像他这种身份的人,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矜持,以表示处事时一丝不苟的慎重态度。 对自己的侄儿,原可不必如此,但这已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想改,一时也改不掉。 玉马剑客艾玄于是又回复原先的姿态,手扶剑柄,站得笔直。 他对他这位叔叔,无论人前人后,一向都很恭敬,同时也很羡慕。 他认为这是他们艾家的光荣。 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这么一天,也能像他这位叔叔一样,当上剑客的总管。 无情金剑缓缓抬起头来道:“三郎的伤势有没有好一点?” 艾玄道:“好得多了。” 无情金剑道:“三郎前天提出来的那个办法,你也听到了吧?” 艾玄道:“是的。” 无情金剑道:“你听他们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艾玄道:“每个人的意见都不一致,不过大家都觉得这事应该由叔叔作主,叔叔吩咐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 无情金剑很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你去找几个人,就说是我的命令,马上赶去镇江信义镖局,把那个金鞭赵中元给我押起来!” 艾玄道:“押来这里?” 无情金剑道:“潼关。” 吴信道:“潼关行宫?” 无情金剑道:“是的。记住路上小心一点,在押返潼关行宫之前,最好别让风声走漏出去!” ※※※※※ 坐落西城一角的桑家废园大门,这一天已正时分,忽然出现一个卖茶叶蛋的小贩子。 过年卖茶叶蛋,确实是好生意。 不过,在桑家废园这一带,显然并不是做这种生意的好地点。 因为这一带除顽童外,很少有人路过,即使偶尔有一个行人走过,也绝不是买茶叶蛋的好主顾。 这个小贩子约莫三十来岁,有着一张黝黑的面孔,双肩宽阔,手脚粗大,一看便知道很有几斤气力。 茶叶蛋很香。 他的担子刚歇下来,便拢来了一大群孩子。 但是,在问过价钱之后,那些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吐着舌头,扮着怪脸,又告一哄而散。 因为这小贩子的茶叶蛋卖得太贵了。 别人的茶叶蛋,只卖一文钱一个,他的茶叶蛋一个竟要卖两文钱,足足是别人的两倍,这岂不是摆明了敲竹杠? 城里的孩子,是不容易上当的。 但这小贩子一点也不在意。 蛋卖不掉,他可以自己吃。 他等那些孩子走开,从担子上卸下扁担,人在扁担上坐下之后,就从锅里拿起一个蛋,慢慢地剥去蛋壳,舒舒服服地吃将起来。 就在这小贩子吃到第三个蛋时,主顾来了。 来的是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那小贩子赶紧站起来道:“大爷要买茶叶蛋?” 文士道:“这蛋多少钱一个?” 小贩子道:“四个子儿。” 文士道:“味道怎么样?” 小贩子道:“包您满意!” 文士道:“好,替我拿纸包起来。” 那小贩子用做好的纸套,包了两个蛋,文士伸手接下,点点头悠然漫步入园而去。 这是一笔很奇怪的交易。 因为那文士只说要买蛋,并没有说要买几个,而那小贩子居然问也没问一声,就自作主张,包了两个,文士竟然也就这样收下去了。 这还不算,最奇怪的,是那文士根本就没有付一文钱。 生意有这样做法的吗? 隔不多久,又来了一个老妇人。 “这蛋多少钱一个?” “四个子儿。” “味道怎么样?” “包您满意!” “好,替我拿纸包起来。” 这第二笔交易,与第一笔交易,完全一样。 一问一答,不差一字。 老妇人接过蛋,也是分文未付。 惟一不同之处,也许便是蛋的数目这一次不是两个蛋,而是三个蛋。 做完这两笔交易之后,那小贩子又清闲了下来。 他开始伸手又从锅里拿起第四个蛋。 正当这个小贩子准备享受他的第四个茶叶蛋时,忽然又有一个卖烤红蕃的小贩子,推着一辆木板车。 从大路那一头,一边摇着沙筒,一边唱着小调,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个卖烤红蕃的小贩子显然只是偶尔路过,不过当他看到这里居然歇着一副卖茶叶蛋的担子时,便不由得也将板车歇了下来。 他向那个卖茶叶蛋的小贩子招呼道:“恭喜,伙计,过年生意好不好?” 卖茶叶蛋的小贩子道:“马马虎虎。你伙计呢?” 卖红蕃的小贩子嘻嘻一笑道:“还不错。” 这个卖红蕃的小贩子,身材十分瘦小,年纪也不大,看上去似乎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 不过,别瞧他年岁不大,一张嘴巴,倒是挺会说话的。 他拿了一块碎砖将推车垫定之后,才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向那卖茶叶蛋的小贩子含笑亲切地问道:“这位大哥你贵姓呀?” 卖茶叶蛋的小贩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蔡。” 卖红蕃的小贩子高兴地道:“噢!原来是蔡大哥?我叫小六子。” 蔡姓汉子漫不经心的唔了一下,一双眼睛已经望去别处。 小六子如果是个识趣的,他应该看得出对方这时的脸色才对,但这个小六子显然并不是一个识趣的人。 他似乎一点也不以蔡姓汉子的冷漠为意,当下笑了笑,又道:“蔡大哥成家了吧?” 蔡姓汉子这一次连理也没有理他。 这时,从对面一条斜巷里,忽然又走出一个青衣老妇人。 小六子顾不得说话,连忙摇起沙筒,转过身去喊道:“红薯,红薯,滚烫的,又甜又香!” 但令人失望的是,那老妇人光顾的,却是蔡姓汉子的那副担子。 “这蛋多少钱一个?” “四个子儿。” “味道怎么样?” “包您满意。” “好,替我拿纸包起来。” 蔡姓汉子正待伸手人锅取蛋,忽然发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在不远处盯着他瞧。 盯着他瞧的是小六子。 小六子的眼光充满了羡慕之色,似乎正在埋怨自己,当初选行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卖茶叶蛋,却偏偏选上了烤红薯! 蔡姓汉子暗暗诅咒了一声,只好缩回手,侧转脸问道:“您说要几个?” 老妇人微微一愣,但迅即接着道:“包四个好了。” 因为她在蔡姓汉子胸口看到了四根划动的指头。 蔡姓汉子立即大声跟着道:“四个?好,好,包好,在这里,谢谢,谢谢!” 这是惟一的一次例外,老妇人接下四个蛋,居然付出一把青钱,只是那些是不是正好一十六文,就只有天知道了。 老妇人走进园子之后,小六子忽然放下沙筒,也向这边走了过来。 蔡姓汉子连动也没动一下,只撩了撩眼皮道:“要买蛋?” 小六子嘻嘻一笑道:“吃不起!” 蔡姓汉子将一对眼珠子挤去眼角,道:“想聊聊天?” 小六子嘻笑着道:“也不是。” 蔡姓汉子道:“啥?” 小六子笑道:“我只是想过来告诉你蔡大哥一句话。” 蔡姓汉子道:“你要告诉我什么?” 小六子四下里溜了一眼,看清左右无人,这才压着嗓门,低低说道:“我想告诉你,你是个狗养的!” 蔡姓汉子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针似的,突然跳了起来,瞪眼吼道:“你你说什么?” 他显然还不敢十分确定,是不是他耳朵有毛病,听错了话! 小六子又走近一步,低低接着道:“我说:你是个狗养的,癫狗养的。” 蔡姓汉子勃然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掴了过去。 小六子当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招,当下头一埋,赶紧向一边跳开。 他跳过去的地方,正是那口蛋锅。 只听得哗啦一声,小六子人绊倒了,蛋锅也跟着打翻。 四五十个香喷喷的茶叶蛋,登时连汤带水,滚满一地。 蔡姓汉子一巴掌没掴着对方,自己一锅茶叶蛋反而遭了殃,更是火上加油,气得面孔铁青。 他顾不得再去捡拾那些茶叶蛋,气咻咻的捋袖追了过去道:“我倒要看你小子有几根骨头!” 小六子一骨碌爬起身来,拔步便向废园中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叫:“救命啊,救命” 蔡姓汉子自然不肯罢手,也跟着放开脚步,向园中追去。 小六子穿过一片竹林,奔到一座阁楼下面,由于心慌意乱,一个不留神,突给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交。 他正想翻身爬起,不意背脊骨上已被人一脚重重踩住。 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蔡福,这是怎么回事?” 蔡福喘着气,奔了过来道:“这……这小子,不……不是个好东西,辛大爷……您…… 您……得好好的……盘问……盘问他!” 辛大爷道:“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蔡福道:“是个卖烤红薯的,不过小人已看出这小子绝不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辛大爷道:“何以见得?” 蔡福道:“他跟小人素不相识,同时小人也没惹他,就在管老前辈进来不久之后,他竟忽然跑过来骂小人是狗养的。” 辛大爷将脚底下的小六子仔细打量了几眼,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他对脚底下这小子的来路,似乎业已了然于胸。 他朝蔡福递了个眼色,一面打着哈哈道:“年轻人开开玩笑,也是常有的事,干吗这样认真?起来,起来,起来。” 他扶起小六子,亲切地又道:“老弟没有跌疼吧?” 小六子揉揉膝盖,喃喃道:“这二十两银子真难赚!” 辛大爷微微一呆,有点意外道:“什么?有人出了二十两银子,买你来的?” 小六子两眼一瞪道:“不然我小六子会无缘无故的骂人?你以为我小六子发了疯?” 辛大爷忙问道:“那个叫你来的人,他叫你来,难道就只交代了一件事,要你骂人?” 小六子一伸手道:“银子先拿来,拿了银子再问话。” 辛大爷不禁又是一呆,说道:“什么银子?” 小六子道:“那人只给了我十两银子,你们再付十两,才是二十两。” 辛大爷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因为对方答应这小子二十两银子的酬劳,而没有一次付清的原因,无非是担心这小子银子到手,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像这种先付一半,办完了再付一半的做法,无异已说明对方不是外人,因为对方如果不是自己人,绝不会采用这种方法! 只有一个老江湖,才知道以这种方式传递消息,是万无一失最靠得住的方法。 辛大爷付十两银子,付得很是愉快。 小六子也很愉快。 他咧开嘴笑道:“好了,你们要问什么,现在问吧!” 辛大爷道:“你只须从头到尾,把那人要你来这里的经过,一字不漏的说出来就行了。” 小六子点头应了一声好,然后不慌不忙的接着道:“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个时辰之前,我推着车子,打开元寺经过,一位穿着很体面的大爷忽然喊住了我你们知道开元寺是什么地方吗?” 辛大爷点头道:“知道。” 他差不多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小六子接下去说道:“这位大爷把我喊到无人处,问我要不要赚二十两银子?我说当然要赚,有银子不赚,岂不成了傻瓜。于是,那位大爷就给了我十两银子,我当时间他,讲好是二十两,怎么变成了十两呢?那位大爷说:你去到西城桑家废园大门口,一定会看到一个卖茶叶蛋的,你想个办法跟这卖茶叶蛋的吵起来,然后你就往园子里跑,卖蛋的追你,你就喊救命,这样你就一定会碰上一位辛大爷,或是公孙大爷。然后,你只须说出经过,这位辛大爷或是公孙大爷,他们一定会再付你十两银子!” 辛大爷不由得又点了点头,他猜想的果然一点不错。 小六子顿了一下,又接下去说道:“那位大爷说……” 辛大爷忽然拦着道:“等一等!” 小六子只好咽住底下的话。 辛大爷望着他道:“那位大爷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混进来,而不能干干脆脆地从大门走进来?” 这种小地方,别人也许会忽略过去,但辛大爷绝不会。 他是一个十分细心而谨慎的人。 他处理任何一件事,都能一方面把握要点,一方面又能不遗漏这件事的细微末节。 他认为这是避免上当吃亏的方法,同时也是一个人要想活得久一点的惟一要诀。 小六子一点头道:“是的,那位大爷说过了。” 辛大爷道:“他怎么说?” 小六子道:“他说,如果不用这个方法,那个卖茶叶蛋的,一定不放你进去,你进不了园子,就见不到辛大爷或公孙大爷,见不到辛大爷或公孙大爷,我的话就传不到,也没人付你十两银子……” 辛大爷满意地点点头道:“好,说下去!” 小六子道:“那位大爷说:你进了园子,见到的不论是辛大爷或是公孙大爷,都可以告诉他们,就说有一位葛九爷,在开元寺的杏花书院,请他们快去!” 辛大爷道:“他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小六子道:“说是你们想请的一位客人,他已经请到了,他本想亲自过来,只怕客人不高兴,如果得罪了这位客人,以后再请就不容易了。” 辛大爷轻轻一哦,双目中登时间起一片异样的光彩。 他又朝蔡福递了一下眼色,点着头道:“好,你老弟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到上面去一下就来。” 说着,转身匆匆上了阁楼。 隔了约莫一盏热茶光景,楼梯上脚步声响,从阁楼上下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辛大爷,后面跟的,则是一名和辛大爷差不多年纪,脸色阴沉得可怕的蓝衫文士。 小六子抱定了一句礼多人不怪的老话,一见两人下楼,立即迎了上去,冲着那蓝衣文士打了一躬道:“这位想必” 可是,那蓝衣文士紧跟在辛大爷后面,一直向通往园门的竹林中走去,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小六子微微一怔,忽然失声道:“啊,两位大爷请留步,我还忘了一件事。” 辛大爷和那蓝衣文士闻声止步,同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小六子走上两步,高声道:“那位葛九爷带来了一封信,我忘记放在身上,让我去拿给两位大爷看。” 辛大爷道:“你放在什么地方?” 小六子手一指道:“放在外面板车上,秤盘底下。” 辛大爷道:“没有关系,我们出去时,自己可以找得到。” 说着,朝那蓝衣文士点点头,转身继续向竹林中走去。 小六子道:“我也要走了。” 身后的蔡福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嘿嘿笑道:“安静一点,小子,等两位大爷回来之后,你再走不迟!” 园子外面,茶叶蛋担子和那辆板车,都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那滚满一地的五香茶叶蛋,和原来那一群顽童,却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四五十个茶叶蛋,一个也没留下。 城里的孩子,是很少糟塌东西。 闪电刀辛文立拿起板车上的那个秤盘,穿心剑公孙侠只一伸手,便在一堆废纸里,找到一个方纸儿。 那小子果然没有骗他们。 闪电刀辛文立道:“打开看看。” 穿心剑公孙侠点点头,一面将折叠得很整齐的方纸儿缓缓打开。 方纸儿刚刚打开,两人忽然同时头一转互相瞪着对方,同时问:“什么事?” 穿心剑公孙侠呆了一下,道:“什么事要问你呀!” 闪电刀辛文立道:“问我?” 穿心剑公孙侠道:“你干吗要踢我一脚?” 闪电刀宰文立不禁也是一呆,道:“我踢了你一脚?” 穿心剑公孙侠道:“不是你踢我,难道反而是我踢你一脚不成?” 闪电刀辛文立皱了皱眉道:“好了,好了,别人听了会笑话,还是快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吧!” 两人若是早看信笺上写的是什么,就不会发生刚才那场无谓之争了。 信笺上只有一行大字:“小心车底下有人!” 两人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的一弯腰,双手四掌,齐向板车车沿推去。 两人心意相同,全想藉这一推之力,以攻为守,向后腾身纵出—— 第七十章 图穷匕现 可是。已经太晚了! 就在两人双掌作势待发之际,两人的腿骨,已遭车板底下突然伸出的两只手,分别紧紧抓住。 被抓住的部分,不偏不倚,正是两人小腿下端的金门穴。 两人只觉腿部一软,半边身子,顿告麻木。 接着,板车向上飞升,一人大笑着从车底下站了起来。 板车飞去路边,砰的一声,落了下来。 滚烫的红薯和火星子迸溅在雪地上,嗤嗤作响,直冒白气。 藏在板车底下的申无害,是以左手抓住右边的穿心剑公孙侠,以右手抓住左边的闪电刀李文立,两人因为还在挣扎,都将身子拼死命挺得笔直,这时头下脚上,就像一个悬空斜写的十字。 申无害大笑着两臂一分一抡,两人身躯顿成弧形洒开。 呼呼地一转,像一把于身前洒开的大招扇,于身后突然一下收拢,只听得一声闷哼,如击败革,两人头碰头,登时应声撞在一起。 结果,两人的脑袋,谁也不比谁更结实,都像是一颗熟透而又砸烂了的西瓜,皮开肉绽,红白齐流…… 申无害望着两具尸体满意地点点道:“金狐管四娘,大烟杆子蔡火阳,双魔姐妹,这一批共十个人,已十去其六,只剩下四个了。” 剩下的四个,此刻是不是都已到齐了呢? 蔡福的身躯并算不得如何高大,但跟瘦小的小六子一比起来,却无异成了一个巨人。 他揪着小六子的衣领,就像老鹰抓住了一只小鸡。 小六子缩着脖,双腿已被提高地面。 他不住的苦苦告饶:“蔡大哥,求求您,高抬贵手,那一锅茶叶蛋,小弟愿如数加倍照赔,小弟也是受人之托,逼不得已,绝不是有意跟您蔡大哥过不去……” 蔡福就像聋了一般,根本不予理睬。 离阁楼不远,有座假山,假山背面,满是乱石杂草、触目一片荒凉。 这座废园本身就已经够荒凉的,这里无疑是全园子最荒凉的一处,若是有人不幸死在这里,恐怕就是烂成一堆白骨,都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蔡福松手一推,小六子立即踉跄着绊跌出去。 小六子翻身坐起,揉着屁股道:“你干吗用这么大力气推我?” 蔡福拍拍手,往腰间一插,冷笑着道:“怎么样,小子,大爷替你选的这块地方不错吧!” 小六子眨了眨眼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蔡福欺上一步,面笼杀气,道:“这意思就是说,你小子路已走尽,这里便是你小子的葬身之处了。” 小六子两手撑地,骇然地向后移着身子道:“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说这种话来吓唬人?” 蔡福嘿了一声道:“我吓唬你?” 小六子道:“你这不是吓唬人,是什么?” 蔡福狞笑又跨出一步道:“老子要宰了你!” 小六子忽然转脸朝阁楼那边望去。 阁楼窗口,像是有人影闪动了一下,小六子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 蔡福不由得一愣道:“你小子何事发笑?” 小六子转过脸来道:“这边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那边楼上听不听得到?” 蔡福失笑道:“当然听得到,你小子是否想玩老把戏又要扯开喉咙叫救命?” 小六子现出难为情的样子道:“你好厉害,想不到我心里的事,一点都瞒不了你。” 蔡福大为得意,打鼻管里哼了一声道:“老子过的桥比你小子走的路还长,你想打老子的马虎眼儿?嘿嘿,告诉你小子,还早着哩!” 他越说越得意,手一摆,又道:“来,小子,你试试也可以,看这一次还有没有一位辛大爷出来为你解围!” 小六子道:“真的?” 蔡福双臂于胸前一抱,晃着一条腿道:“当然是真的,越大声越好,这样正好,免得老子再跑一趟,上去报告那几位老前辈,已经办妥了事。” 小六子又瞄了那座阁楼一眼,缓缓站起来,突然笑叫道:“好哇,蔡福,你好大的胆子。 居然敢骂金狐管四娘是个老婊子!” 声音之大,别说那座阁楼,恐怕半里之外,都能听得到。 蔡福呆住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子竟敢含血喷人,这要给楼上金狐管四娘那老女人误信为真,还有他蔡福的一条命在? 小六子喊完,掉头拔腿便跑。 蔡福大吼一声:“你跑?快替我站下来!” 小六子边跑边叫道:“你骂了人,还不敢承认,算什么英雄?你不是说,像管四娘这种老婊子,就是脱光了裤子,也换不到两个茶叶蛋,怎么我一嚷出来,你又怕成了这副样子?” 蔡福气得七窍出烟,伸手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匕首,正待振腕掷出之际,一条纤巧的人影,突自阁楼上面,如流星般,疾射而下。 蔡福认出来的正是金狐管四娘,不由得心头发毛,连忙跪了下去,不住的求饶道:“管老前辈明鉴,小人一个字没说,全是这小子一个人在嚼舌根,小人如有一句虚言,雷劈火烧,不得好死……” 小六子抱头缩颈,一边向后退,一边嚷着道:“这也不是我要骂的。” 金狐面笼寒霜,双目精芒迸射,使一张本来还不算太难看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比十殿阎王座前的夜叉更为狰狞可怖。 她先朝蔡福挥了一下手,冷冷地道:“我在楼上看得很清楚,这不关你的事,你且退去一边!” 蔡福如获大赦,忙又点了个头道:“谢谢前辈恩典!” 点完头,赶紧爬起身子,悄悄退去一旁。 小六子跟着大嚷道:“这也不关我的事!” 金狐缓缓转过脸去,双目如利刃般,将小六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冷峻地道: “好!再说下去。” 小六子道:“金狐管四娘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我又不是真的疯了,为什么要骂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金狐点头道:“好,接着说!” 小六子道:“这实在都是付我银子的那位大爷,一个人想出来的主意。” 金狐道:“葛九爷?” 小六子道:“谁知道他是葛九爷还是葛十爷?老实说,我谁也不认识。我所认识的,只有一样东西:银子!” 金狐道:“那人付了你多少银子!” 小六子道:“四十两!” 金狐道:“四十两?” 小六子道:“是的,四十两,不缺一点边子!” 金狐道:“刚才你不说那人只付了你十两,要辛大爷再付十两,凑足了二十两,才是那人答应你的数目吗?” 小六子哈哈一笑道:“辛大爷付的十两,只能算是外快。” 金狐道:“哦?” 小六子笑着道:“其实四十两银子,那人已经一次付足,你们如果不相信,银子还在这里,我可以拿给你们看。” 他翻起衣袖,果然从一个大荷包里,连着掏出五只银元宝,一只元宝十两重,连辛大爷付的十两在内,恰巧五十两整! 一个卖烤红薯的,身上会经常带着这许多银子? 由此看来,这小子的话,又似乎不无几分可信。 金狐目光转动了一下道:“那人付你四十两银子,就是叫你来骂人?” 小六子点头道:“是的,不过要分两次。” 金狐道:“分什么两次?” 小六子道:“分两次骂。” 他指指蔡福,接着道:“第一次骂他,以便将辛大爷和公孙大爷引出来。” 金狐一愕道:“引出来?” 小六子道:“是的。” 金狐管四娘眼中再度问起一片精芒道:“那么,第二次呢?” 小六子道:“第二次骂一个叫金狐管四娘的女人。” 金狐道:“目的何在?” 小六子道:“那人说,这叫做调虎离山之计,将辛大爷和公孙大爷引开之后,楼上可能还有好几个人,他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必须继续将其中最厉害的金狐管四娘设法诱离阁楼……” 就在这时候,阁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呼:“管大姐,快来……” 金狐管四娘面色遽变! 就在这位金狐咬牙切齿,正待作势纵身登楼之际,楼上已告声息寂然。 紧接着,一条修长的身形,自楼上飘然而下。 金狐管四娘当然猜得出眼前这个从阁楼上飞身而下的人是谁。 但当来人身形落定,她看清对方竟然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神采飞扬的青年人时,这位金狐不由得当场呆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杀星? 她真有点不敢相信。 金狐大感意外之余,心头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这一瞬间,她所想到的,既不是闪电刀李文立和穿心剑公孙侠等人是否业已遭遇不测,也不是她自己下一步将如何应付这个险恶的局面。 她想起的是一件在此时此地绝不应该想起的事。“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发生在三十年之前?” 如果时光能倒流三十年,她今天面对的,别说是一个“天杀星”,即使是十个“天杀星”,她相信自己也有办法应付过去—— 第七十一章 金狐飞刀 三十年前,今天的剑王薛应中,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镖师。 那时武林中,最有名气的人物,是飞刀焦大胡子。 当时江湖上只要一提起飞刀焦大胡子,几乎比提起当时的另一魔头天绝叟聂三公,还要令人寝食难安。 因为天绝叟聂三公多多少少还通一点人性。 这老魔你只要不开罪他,无论人前人后,你只须记牢,好话多说,坏话少说,你就不必担心横祸上身。 可是,飞刀焦大胡子就不同了。 这位焦大胡子,杀人几乎已成为一种嗜好和乐趣,他不高兴时会杀人,高兴的时候,也会杀人。 藉杀人以庆祝他的心情愉快。 而且什么样的人都杀。 铁掌蔡天雄,在当时江湖上,也称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一次遇上这位焦大胡子,竟连话也没说一句,就不明不白的挨了一飞刀。 原因是铁掌蔡天雄那天没有把帽子戴正。 因为那天凑巧碰上这位焦大胡子心情很愉快,正在跟他的几名部属,大谈做人的道理。 铁掌蔡天雄走进酒楼的时候,正值这位焦大胡子敞着衣襟,高架着二郎腿,在告诫部属,说是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坐要有个坐相,站要有个站相,待人必须谦虚,衣着必须端整,试问正当他焦某人有这种想法时,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歪戴着帽子,岂非该死之至? 可是,说也奇怪,这位飞刀焦大胡子不论对别人如何凶恶,一见了她金狐管四娘样子就全变了。 变得像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记得有一次,这位焦大胡子为了要脱下她的鞋子当酒杯,竟当着好几十个人,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最后她答应了,这位大恶魔居然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会对她如此百依百顺呢? 无他,那时她只有十八岁! 那时的她,不但有着一朵鲜花般的年华,而且有着一副花枝般的身材,以及一副如花朵般娇媚的脸蛋儿! 如今呢? 如今尽管她相信眼前这位天杀星绝不比当年那位焦大胡子更难缠,岁月不饶人,她已不是当年的金狐了。 她已经失去了对付男人的利器美色。 如今她所依赖的,是十二把犀利的飞刀。 这十二把飞刀,就藏在她的两只衣袖里,这是她陪着那个又脏又臭的焦大胡子,受了整整两年活罪,惟一的一项收获。 十二把飞刀,分别扣在两只特制的金环上,只须轻轻一抖手腕,这些飞刀就会很快地滑入她的手掌。 很少有人知道她已从飞刀焦大胡子处学得这手绝活儿。 她希望这位天杀星也不知道。 所以,当她凝视着这位天杀星时,她只留意着一件事,留意这位天杀星有没有特别注意她的两只衣袖。 申无害并没有特别注意金狐的两只衣袖。 他特别注意的,反而是个叫蔡福的汉子,他身形落定后,朝蔡福溜了两眼,才转向金狐道:“芳驾想必就是人称金狐管四娘吧?” 金狐冷冷笑道:“不错!” 她必须等候,每一个使用暗器的都知道,暗器最好只使用一次。 申无害微微一笑,又道:“穿心剑公孙侠,闪电刀辛文立,双凤姐妹,九嶷三杰,以及三绝秀才等几位,申某人都已一一会见过了,只是还差一位蔡大爷,那位蔡大爷今天怎么没有来这里?” 金狐听了,暗暗吃惊。 因为她从眼前这小魔王充满嘲弄意味的口气中,已经体会出,所谓一一会见过了,这句话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如果她刚才不是亲耳听到双凤姐妹那一声惨呼,她实在很难相信,他们这次十个人之中,竟已有八个都遭了这小魔王的毒手。 尤其是闪电刀辛文立和穿心剑公孙侠两人的一去不返,更令她感到迷惑。 因为这两人在刀剑方面的火候,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两人联起手来,威力更是惊人,两人从这里走出去,还不到一盏热茶光景,而再看这小魔王身上,连衣角都没有扯破一处,谁能相信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两人就已经都死在这小魔王的手底下呢? 不过她心头尽管暗暗吃惊,表面上仍在尽力维持镇定,这在一个使暗器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使暗器的人,最要紧的,便是必须要有一双稳定的手! 她半转着身子,指着蔡福,冷冷地道:“要找蔡大爷,可以问他。他叫蔡福,是蔡大爷的贴身跟班!” 蔡福闻言变色,身子登时抖成一团。 现在反而是笑嘻嘻的小六子,看起来像是个巨人了。 申无害点点头,于是移目望向蔡福道:“你家那位蔡大爷……” 金狐所等待的,正是这一刻! 她左手指向蔡福,右手轻轻一抖,三把飞刀已经悄悄滑人掌心。 几乎就在申无害发问的同一刹那,只见寒光一闪,三把飞刀,成品字形,带着一股慑人心魂的锐啸,脱手电射而出。 申无害并不感到意外。 他也没有闪避。 因为他所等待的,也正是这一刻。 恩师留下来的名单中,只有关于对方劣迹的记载,而很少有关于某一个人武功方面的叙述。 他知道这正是恩师用心良苦的地方。 他老人家显然希望他的继承人艺业大成之后,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名单上所有的人,而不仅是有能力对付少数的一部分人。 如果名单上注明每个人的武功专长,后继者在练武时必然会分心。 所以,他入关之后,除了像闪电刀辛文立和空心剑公孙侠等这些只要一听绰号,就知道使用什么兵刃的人物之外,其余如三绝秀才,双凤姐妹,九嶷三杰,以及眼下这位金狐等一类人,对方的绝技是什么,他就必须依靠自己的观察。 他从不以超人自居,他知道凡能列名恩师名单上的人,均非泛泛之辈,别人死在他手里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死的机会,则有无数次。 他如以已有的一身成就为满足,只要一次疏忽大意,就会送掉性命。 因此,每当他失去一箭中鸽的机会,就像现在这样,与敌人演成对峙局面时,如非万不得已,他就不轻举妄动。 他会像一条有耐心的猎犬般等候。 等候最有利的攻击机会。 金狐管四娘名气很大,而他又没有在这女人身上看到兵刃,所以他一开始便对这女人有了戒心。 现在,当三把飞刀飞来时,他明白这女人的拿手功夫是什么了。 他已有好几次躲避飞刀的经验。 一个人在躲避飞刀时,最愚蠢不过的事,便是动不动就将身形拔起。 这样,当敌人第二次飞刀出手时,你在半空中,在无法藉力使力的情况下,就只有等着做敌人的刀靶子。 当飞刀来时,第一要先用眼睛看。 看得愈清楚,便愈少中刀的机会,因为飞刀也有它的弱点。 申无害马上找出了这位金狐在这三把飞刀上的弱点。 品字下方的两把刀,距离太宽。 所以他毋须闪避。 他只一侧身,一低头,三把飞刀便从头顶,及前胸后背呼啸而过,连他的衣边子,也没沾着。 他当然不容这位金狐再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三把飞刀闪掠而过,他的身形也跟着纵起,看上去就像他是从三把飞刀穿出来的一般。 金狐见势不妙,正待接着抬腕之际,只见人影一花,申无害已然一掌拍至。 金狐只哼得一声,便带着满面骇异之色,向后侧退一步,慢慢倒了下去。 蔡福起初还仗着有金狐在场,故尚能强自撑持,现在见金狐也承受不了敌人一掌,不由得魂飞魄散,连忙转过身子,向园门口没命奔去。 这下子轮到小六子神气了。 他故意让蔡福跑出几步,方一点足尖追了上去,等追成两肩平齐之后,他去势微顿,探腿一绊,蔡福一声啊唷,立刻张开双臂,向前匍匐下去。 小六子嘻嘻一笑,跟上去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笑着说道:“伙计,一报还一报,现在该轮到你伙计安分一点了。” 申无害从容走了过来,挥挥手道:“放他起来,我还有话问他。” 小六子瘾没过足,虽然移开了脚,却显得甚不情愿,嘟囔着道:“他们刚才踩住我,踩了好久才放开……” 申无害笑笑,没有理他,接着向蔡福道:“你坐起来,我要问你的话。” 蔡福爬起身子,像捣蒜似的磕着头道:“申大侠饶命。” 申无害笑笑道:“只要你老老实实回我的话,我答应绝不杀你就是了。” 蔡福又磕了一个头,道:“谢大侠恩典!” 申无害道:“他们这一伙今天在这里聚会,是事先约好的吗?” 蔡福道:“是的。” 申无害道:“既是约好了的,你家主人为什么没有来?” 蔡福道:“去了函谷关。” 申无害道:“去干什么?” 蔡福道:“去找一个朋友。” 申无害道:“等一会儿,是不是也会赶来?” 蔡福道:“不一定。” 申无害道:“为什么?” 蔡福道:“因为他老人家看望的这个朋友,比来这里聚会更重要。” 申无害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家主人的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函谷关什么地方?” 蔡福忽然仰起脸,双目中露出无比的恐惧之色。 申无害道:“你为什么不说下去?” 蔡福突然一咬牙,倔强地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吧!” 申无害道:“你不敢说?” 蔡福垂下头去,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你是不是以为你咬紧牙关不开口,我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会放了你?” 蔡福仍然一声不响。 申无害皱眉道:“你刚才回答的好好的,如今忽然不肯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蔡福哼了一声道:“我蔡福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你们这一套,我见得多了!” 申无害轻轻一噢,道:“我懂了!你伙计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就是回答了我的话,最后仍免不了要被灭口?” 蔡福又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申无害不禁有点感到为难起来。 他的确没有杀害这厮的意思,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可是,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使这厮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呢?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 因为这厮只是一个下人,根本就不了解像他这样的人,是如何重视自己的诺言。 这种人一旦钻进了自以为是的牛角尖,你就是说烂了嘴巴,也休想使他心意活动。 小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过去捡起金狐掷出的二把飞刀,这时忽然衣袖一甩,上前笑道:“让我来,我有办法。” 申无害站着没动,没说什么,也没有加以阻止。 小六子手一送,将一把飞刀丢在蔡福面前,一面蹲下身去,以背向着后者,嘻笑着说道: “来,伙计,拿刀顶着我,如果这位申大侠说话不算话,我小六子陪你伙计一起上路就是了!” 这一着果然见效。 蔡福不再客气,伸手拿起那把犀利的飞刀,同时抄住小六子一条手臂,以刀尖紧紧抵在小六子后心上,然后抬起面孔,向申无害点点头道:“好,只要有这小子陪着我,死了也划得来。” 申无害不禁大为佩服小六子的这份急智,于是,将适才最后问的两句话,又问了一遍。 蔡福道:“那人住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吴,大家都喊他老吴。” 他跟着又接了一句道:“这个老吴其实并不是我家大爷的朋友。” 申无害道:“此话怎讲?” 蔡福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愿做我家大爷的朋友。” 申无害道:“为什么?” 蔡福道:“因为这厮只是一个修脚的家伙。” 申无害道:“修脚的?” 蔡福道:“是的。” 申无害道:“修什么脚?” 蔡福道:“当然是修人的脚,这厮不但修脚很内行,听说擦背也擦得很好。” 修脚? 擦背? 蔡大烟杆子许多正事儿不干,特地赶去函谷关,为的就是要找这姓吴的替他修脚擦背? 申无害愈听愈糊涂。 他只好等待。 蔡福接着道:“这是长安一个商人,从扬州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在一间大屋子里,凿一个大的水池,然后再把这个水池分隔开来,烧热了水,冲放进去,让人在里面洗澡。水有温烫之分,任人选择,洗澡的时候,有人为你擦背,洗你背后不易洗净的地方,洗好澡出来,有人为你用小刀子修去脚底的老皮,前一种叫擦背,后一种叫修脚,函谷关的这个老吴,就是干这种活儿的。” “一次很多人洗?” “是的。” “大家都把衣服脱得光光的?” “是的。” “不问生张熟李,只要有钱,人人都可以进去?” “是的。” “去这种地方洗澡的人多不多?” “生意好得很。据说这玩意儿也会上瘾,第一次进去,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只要去的次数一多,就会渐渐觉得这玩艺儿比吃大鱼大肉还舒服!” “你去过这种地方没有?” “没有。” “你家大爷呢?” “去过。” “老吴便是他在这种地方认识的?” “是的。” 小六子忍不住插口道:“这事的确新鲜,我也在长安住过,怎么没听说长安有这种地方呢?” 蔡福似乎很不愿回他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又转向申无害道:“这种澡堂子长安仅有一家,地点也很秘密,因为怕地方上知道了,会认为有碍风化,告到官厅里去。” 申无害道:“函谷关是不是也有这种澡堂子?” 蔡福道:“没有。” 申无害道:“那么,你家大爷赶去函谷关,怎会找到这个老吴?” 蔡福道:“老吴家住函谷关。” 申无害道:“这种澡堂子,过年不做生意?” 蔡福道:“是的。” 申无害道:“你家大爷跟这个老吴交往,葛九爷和金狐等人知道不知道?” 蔡福道:“恐怕不知道。” 申无害道:“恐怕?” 蔡福道:“因为他老人家曾经一再交代,叫我别说出老吴这个人,若有人问起时,一切可以不清楚推脱开去。” 申无害想了一会儿,忽又问道:“以你家大爷的身份和地位,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像老吴这样的人来往?” 蔡福道:“是呀,我也问过他老人家,但他老人家一直不肯说,只叫我别多管闲事,还说若给别人知道了,就会打烂我的嘴巴。” 申无害道:“他跟这个老吴来往已有多久?” 蔡福想了想,才道:“大概是从去年腊月初开始,以后他老人家每隔几天,就去找这厮一次,最气人的是这个家伙的架子还好像大得很,我家大爷去时,如果礼带少了,还不一定能见到他本人。” 申无害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忽然挥手道:“好,你可以走了。” 蔡福两眼骨碌碌地转动,仍然站在那里,似乎有着什么顾忌一般。 申无害马上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又转向小六子,笑笑道:“小六子,你陪他一起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这样一来,蔡福才算放了心。 于是,他跟小六子一起站起来,一起向园门口走去,那口飞刀当然也一直顶在小六子后背心上。 ※※※※※ 隔了约莫顿饭光景,小六子回来了。 申无害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小六子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骂道:“奶奶的,真他妈的倒楣。” 申无害笑着道:“倒什么媚?” 小六子悻悻然道:“小子疑神疑鬼,走一步回一次头,一直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才松开了手。” 申无害笑道:“来来来,没有关系,我来补偿你,现在我们来把账结一结。” 小六子这才转恨为喜,嘻嘻一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申无害笑着骂道:“你这小鬼头少跟我假惺惺,如果依了你小子的心意,不想从我身上,把我的一点玩艺儿连根挖光才怪!” 小六子嘻笑道:“既然申叔这么说,小六子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申无害道:“少废话!” 小六子想了想,笑道:“申叔,这样好不好?小六子不敢多存奢望,我们丐帮弟子,打人远不及挨揍的机会多,你就教小六子一套,在打不过别人时,怎样才能溜得快的方法如何?” 申无害哈哈大笑! 小六子显然是被他刚才飞身扑击金狐的那一手打动了心,真亏他拐弯抹角,说得如此委婉。 申无害虽被小六子狠狠敲了一记,心里还是舒服得很。 因为小六子是他从十方罗汉推荐的三名弟子中,亲自挑选出来的,小六子如此聪明,足证他当初的眼光还不错。 他教了小六子一套身法。 先后只讲授了个把时辰,小六子便将全部诀窍都记牢了。 小六子学完这套身法,抹抹额角上的汗水道:“申叔,天快黑下来了,我们要不要在这里等候那个蔡大烟杆子?” 申无害摇摇头道:“不等了。” 小六子道:“那么去找那个老吴怎么样?” 申无害飞了他一眼道:“打算去哪里找?” 小六子道:“当然去函谷关找。” 申无害瞪着他道:“你敢担保那个蔡老头儿说的是真话,那个老吴真的住在函谷关?” 小六子啊了声道:“这个我倒没想到,老家伙既将这件事看得如此神秘,说不定声称要去函谷关的话,只是放空气……”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有老吴这个人,则可能不假。” 小六子皱眉道:“那要去什么地方才能找得着这个家伙呢?” 申无害脸一扬道:“你小子还想跟着我?” 小六子嘻嘻一笑道:“是的,买一送一,这一次完全免费!” 申无害忍不住再度哈哈大笑。 他已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他实在想不到这小子除了能办事之外,竟是如此这般的机伶风趣。 小六子带着期望之色道:“申叔答应了吧?” 申无害大笑着站起身道:“好,小子,有你的,只要你小子不怕玩命,跟着申叔走就是了!” 小六子大喜过望,忙道:“申叔现在要去哪里?” 申无害笑着道:“你说呢?” 小六子眨着眼皮道:“洗澡去?” 申无害大笑道:“好,好,你小子这下算是完全合格了!”—— 第七十二章 以杀止杀 那家澡堂子在长安城中什么地方呢? 没有人知道。 问遍丐帮长安分舵的每一名弟子,人人摇头,都说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么一处地方。 但申无害并不灰心。 他非但毫不灰心,而且对这件事的兴趣,愈来愈浓厚。 以大烟杆子蔡火阳今天在武林中的身份和地位,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在澡堂子里替人修脚擦背的人物,如此拼命巴结? 难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在这个姓吴的手里? 换了别人,也许会有这种想法,但申无害绝不作如是想。 因为他知道像大烟杆子这样的人,如果有把柄掉在别人手里,他一定会采取一种更有效的方式,来了结后患。 他孝敬这个人的,将绝不会是金银财宝,而应该是一掌或一刀! 一个人无论口风多紧,也绝不会比一个死人更能守得住秘密。 同时,他猜想老吴这个人,可能也不会什么武功,纵然能耍两手,能耐必也有限。 因为这个老吴如果是江湖中人,大烟杆子和他之间有的只是一般江湖恩怨,大烟杆子就应该不会将这事瞒着三绝秀才和金狐等人。 他不惜联合三绝秀才和金狐等人,想尽方法来对付他这位天杀星,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而这一点,正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 一个武林响有有的角色,竟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卑躬屈膝,殷勤结纳,到底为的是什么? 因此,他认为这件事的背面,可能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来得复杂和神秘。 申无害也不着急。 现在才年初八,有很多行业,都要到十三上灯,或十八落灯后才会再开店门。 那家澡堂子说不定也还没有开门。 他尽可不慌不忙地慢慢打听,慢慢的想办法。 所以,过去的这两三天来,他有时跟小六子分头去城中各处探听,有时则干脆窝在客栈里喝酒看书,让小六子一个人去到处乱钻。 横竖这小子劲头大得很,叫他闷在客栈里,他也门不住。 这一天申无害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磨好一池浓墨,正摊开一本新从碑林买回的字帖,打算藉练字以消遣时光之际,小六子忽然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申无害眼一抬,笑道:“是不是有了眉目?” 小六子喘着气道:“还没有。” 申无害道:“那么你干么要跑得这样急?” 小六子眼睛转动了一下,忽然道:“申叔,有个双刀盛二爷,是不是你准备收拾的人物之一?” 申无害道:“哪一个双刀盛二爷?” 小六子道:“是长安城里的三大恶霸之一,我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这家伙手中两把短刀,要得很见功夫,长安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买账。” 申无害道:“短刀?” 小六子点头道:“是的,两把短刀,也是两把宝刀,据说连手臂粗的铁棍,都能砍得断。” 申无害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 小六子有点着急道:“申叔没有听说过的恶人,难道申叔就不管了么?” 申无害笑笑道:“不一定。” 小六子欣然道:“那么申叔快跟我来,这厮实在可恶透了!” 申无害在小六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怎么样?是你小子惹了这位盛二爷? 还是这位盛二爷得罪了你小子?” 小六子道:“都不是。” 申无害笑道:“只是路见不平?” 小六子道:“可以这么说。” 申无害道:“如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怎么说?” 小六子道:“像盛二这一类的恶霸,本来什么地方都有,要管也管不了许多,只是这厮实在不该把歪念头转在一些可怜的乡巴佬身上。” 申无害道:“哦?” 小六子道:“申叔知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长安就会掀起一阵赌风?” 申无害道:“我知道,并不只是长安如此,别的地方也是一样。” 小六子接着道:“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到十八落灯,西校场一带,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赌摊,这些赌摊的后台老板,便是这位双刀盛二爷。” 申无害道:“你刚从那里回来?” 小六子道:“是的。” 申无害道:“顺便也押了两注?” 小六子面孔一红道:“我是为了打听消息才去的,那里到处都是盛二爷的爪牙,我一个人跑来跑去,怕让对方兄了起疑,才不得不应应景儿,来了两把,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赌。” 申无害笑道:“过年玩玩,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责怪你,说下去!” 小六子道:“我押的那个摊子,赌的是单双,当庄的家伙,是个麻脸大汉,我只押了两记,就看出这厮在做手脚。” 申无害道:“什么叫单双?” 小六子道:“这是一种最原始,也最简单的赌法,当庄的抓一把豆子,放在盘子里,拿碗罩住,等下家在单双两门上押定了注子,就揭开罩碗,一边唱着山海经,一边用一只小竹扒,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豆子两颗两颗的拨到另一只盘子里,豆子总数‘成双’,就是押双的人赢,豆子总数成单,就是押单的人赢。 申无害道:“这种赌法,机会一半一半,不是很公平吗?” 小六子道:“是的,但作起弊来,也数这种赌法最方便。” 申无害道:“如何作弊?” 小六子道:“作弊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的用‘飞星过河’,有的用‘企鹅下蛋’,总之,全看当庄师父的道行,临机应变,以不露马脚为原则。因为只须加一颗豆子进去,或是拿一颗豆子出来,就会使输赢整个为之改观,所以作弊时也很少有被拆穿的危险。本帮有一位长老,就是这一方面的大行家。” 申无害点点头道:“我懂了!那一边押的注子大,输的机会比较多,当庄的,永远帮着注子少的那一边。” 小六子道:“一般说来,情形就是这样,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申无害道:“例外?” 小六子道:“是的。” 申无害道:“庄家帮着押大注的一边赢?” 小六子道:“有时如此。” 申无害道:“这样一来,庄家岂不要亏老本?” 小六子道:“不赢当然就是输。” 申无害睁着眼睛,停了一会才道:“这我就不懂了。你说当庄的那个家伙玩手脚,赌钱玩手脚,其目的无非是想多赢几个,哪有玩手脚,把银子玩到别人荷包里的道理?” 小六子道:“当然有道理。” 申无害道:“什么道理?” 小六子道:“目的是希望其中一个人输,输得愈惨愈好!” 申无害道:“一个乡下人?” 小六子道:“是的。” 申无害道:“姓盛的跟这乡下人有仇恨?” 小六子道:“没有。” 申无害道:“姓盛的跟这乡下人没有仇恨?” 小六子道:“是的。” 申无害道:“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懂了。姓盛的既跟这乡下人无仇无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六子忽然抬头道:“一个人赌输急了,有时连老婆儿女都会卖掉的,申叔听人说过没有?” 申无害轻轻一哦,注目道:“这乡下人有个漂亮的老婆?” 小六子道:“是的,但不幸的是,这个笨家伙却结交了一个丑恶的朋友。” 申无害道:“盛二的爪牙?” 小六子道:“是的,这个乡巴佬叫张宝贵,他如今输的银子,全是盛二那个爪牙借给他的,再有几天下去,他那个漂亮的老婆,就不再是他的了。” 申无害道:“这个张宝贵一共输了多少银子?” 小六子道:“详细的数目,我不清楚,从他押的注子看起来,大概总有个三五十两吧?” 申无害道:“这个数目也不算太大,你替他垫出这一笔钱,不就得了?” 小六子摇头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了,但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办法。” 申无害道:“为什么?” 小六子道:“因为盛二的目的是在打他老婆的主意,这姓张的即使还清了赌债,盛二也不会因此死心,他一定还会耍出一套别的花样来,祸根仍然照样存在。” 申无害不禁点头道:“不错,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办法。” 什么才是最好的办法呢?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斩草除根,直截了当地去收拾掉那个什么双刀盛二爷。 但是,申无害很不愿意这样做。 他并不是因为杀掉一个盛二,会伤了上天好生之德,而是不希望为这件事开下一个恶例。 他绝不肯受人怂恿去杀人。 如果说得明白点,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喜欢杀人。 武林中因为他杀了很多人,便替他取了一个天杀星的外号,他对这一点,从不加辩解。 因为这是事实,他的确杀了很多人。 而且,事情还有没完结,在不久的将来,还有更多的人,要死在他手底下,他说什么也是白说。 但如果真要他说出心底的话,他还是要说,他不喜欢杀人。 他杀人只是为了防止更多的人被杀。 只有那些活着对别人的生命是个威胁的人,才是他要杀的对象。 他始终不杀无情金剑,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否则,在过去的几次机会里,就有十个无情金剑,也早离开这个人世了。 因为这位无情金剑,论心地并不坏。 这老家伙只是一个为虚名所累的可怜虫,一个一开始便找错效忠对象,而没有思考力和观察力的老糊涂。 对这种人,他只有怜悯。 至于那个双刀盛二该不该杀,他要亲自看个清楚,才能决定。只要还有别的路走,他就绝不走最后这条绝路。 他望望那一池磨好的墨汁,轻轻叹了口气,只好站起身来,道:“去看看再说罢!” 西校场上,万头攒动,一片人海。 他们很快的就找到了那个张宝贵。 小子年纪还很轻,只不过才二十四五岁光景,这时挤在人丛里,一张面孔涨得红通通的,两眼像死鱼般瞪看赌台,头顶直冒热气,像刚出笼的馒头。 跟小子兜肩搭背,站在一起的,是一个尖下巴的汉子。 尖下巴的汉子面带诡谲的笑意,正在悠闲的剔着牙齿,与张宝贵的一副猴急相,恰好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小六子手一指,悄声说道:“看到那个剔牙齿的家伙没有?所有的坏点子,全都是这家伙想出来的。姓张的早就不想赌了,他则说这一摊赌得公道,不论大小注,有吃有赔,只要继续押下去,总有翻本的时候。” 申无害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且站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过去。” 说着,他大步走了过去,将那个张宝贵一把从人丛里揪了出来。 四周围那些赌徒虽然感觉诧异,但看到申无害衣着光鲜,气派慑人,谁也不愿多管闲事。 就连那个尖下巴的汉子,也在驻足观望。 申无害将张宝贵揪出来后,不容对方过口,劈劈啪啪,左右开弓,一口气打了七八个耳光。 他一边打,一边骂道:“罗七爷就是看你为人还老实,才答应将春花许配你,像你这般不安分,我问你怎么对得起罗七爷?” 张宝贵道:“我……” 申无害道:“你还有话说?” 张宝贵道:“我……” 申无害又是狠狠的一巴掌道:“你……你怎么样?是罗七爷要你来赌的?你敢再强辩,我就揍死你!” 张宝贵被打得眼冒金星,张着嘴巴喘气都来不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申无害接着大喝道:“走!带着春花,我们见罗七爷去。” 他将张宝贵摇晃了一下,只摆出一个要走的姿态,脚下其实并未移动分毫。 那个尖下巴的汉子,早先本想出面干涉,但在听到罗七爷几个字之后,不由得当场一呆,又软了下去。 关洛道上,只有罗七爷。 只要想在关洛道上走动,你可以不知道你老子是谁,但你绝不能不知道谁是罗七爷。 一走上关洛道,第一个要看的就是罗七爷的脸色,只有罗七爷点了头,才有你混的。 双刀盛二爷在长安城里是够威风的了,但这位盛二爷,不论人前人后,总说他这一口饭,是罗七爷赏给他吃的。 连他们头儿盛二爷,都对罗七爷如此恭敬,他贾二虎又算什么东西? 但是,现在他想不出面也不行了。 因为张宝贵的一双眼睛,正在可怜兮兮地瞪着他,显然在盼着他出来解围,他如果不出去,将来问出实情,事情只有更糟。 这位贾二虎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硬起头皮走了过来,向申无害抱拳赔笑道:“这位老大,您有话好说……” 申无害故意将对方上下打量了几眼,才道:“你们一起来的?” 贾二虎忙道:“不,我们只是刚认识的朋友。” 申无害道:“他欠了你的钱?” 贾二虎道:“没有,没有。” 申无害脸孔蓦地一沉道:“那么你出来讲什么话?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贾二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凑近一步低声赔笑道:“这位老大,你且息怒,在下贾二虎,是双刀盛二爷身边的人,盛二爷也等于是罗七爷的人,因为彼此说都不是外人,小弟这才不揣冒昧,向你老大讨个情面,这次实在是个误会……” 申无害缓下脸色,轻轻一哦道:“你说你是双刀盛二爷的人?” 贾二虎点点头,同时朝申无害使了个限色,意思要申无害先放了张宝贵,说话比较方便。 申无害自是乐得趁风放舵,于是,松手一推,转向小六子喝道:“把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带走,吩咐春花好好管着他点,如果再放着正事不干,就叫她去告诉老爷子!” 小六子应了一声是,过来拉住张宝贵道:“快点走啊!” 张宝贵迷迷糊糊的,如坠五里雾中,只好任由小六子半推半拉的带离西校场。 申无害目送两人远去后,才转过脸来,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连罗七爷的话,也敢当作耳边风。嘿嘿!” 贾二虎眨着眼皮道:“这小子也跟过罗七爷?” 申无害笑道:“凭他也配!” 贾二虎露出迷惑之色,道:“那么他是……” 申无害冷笑着道:“这小子一直在大厨房劈柴火,几个月前,不晓得怎么搞的,竟跟上房里一个叫春花的丫头搭上了,事情被老爷子知道之后,坚持要剥他的皮,最后还是我们几个讲的情,才算成全了他们的好事,老爷子知道他好赌,一再告诫他以后两口子要好好过日子,千万不可再犯老毛病,想不到言犹在耳,现在又跑来这里,你说气不气人?” 贾二虎噢了一声,这才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接着又向申无害请教姓名,申无害告诉他名叫吴寒森,是剑宫刚派出不久的锦衣剑士。 贾二虎一听他竟是锦衣剑士出身,益发为之肃然起敬。 申无害趁机问道:“盛二爷此刻在不在?” 贾二虎忙道:“在,在!” 申无害道:“在哪里?带我去见他,罗七爷有事件要交给他办。” 贾二虎道:“是!”—— 第七十三章 杀机隐现 要见盛二爷,其实并不难。 因为盛二爷就住在校场后面一间茅屋里,从校场走过去,不过四五百步。 赌场收入虽肥,但也是个是非之地。 所以每年这个时候,盛二爷都会亲自出来坐镇,以便掌握局面,这间茅草小屋,便是他一年只使用一次的行宫。 盛二爷身材高大,相貌也很威武,他一个人看上去就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 屋子中央,正对着门,放着一口木柜,柜上铺着一幅红布,布上搁着三样东西。 酒壶。 算盘。 还有便是盛二爷一双高高叠起的脚。 盛二爷当门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人向后仰,双腿晃动,心情显得很愉快。 当贾二虎哈着腰走进去的时候,盛二爷躺在太师椅里,微微闭着眼皮,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然后,就像贾二虎在他耳朵上出其不意地咬了一口似的,这盛二爷突然从太师椅上一下跳了起来。 他身后两名佩刀的汉子,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抓住腰间的刀把。 盛二爷跳起来叫道:“人在哪里,请,请,快请!” 申无害一脚跨进门槛,双拳一抱道:“吴寒森拜见盛二爷。” 盛二爷打着哈哈道:“不敢当,不敢当。请里面坐,罗老爷子还好吧?” 申无害道:“托福!” 贾二虎使了眼色不算,又用手推了一把,那个佩刀汉子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慌忙合力抬开那口大木柜,同时人也远远退去一旁。 盛二爷殷勤招呼,直到宾主坐定,贾二虎献过了茶,他才接着问道:“吴师父刚到?” 申无害道:“是的。” 盛二爷道:“吴师父大概还没有用过午饭吧?” 申无害道:“还早得很。” 盛二爷道:“我请吴师父去雨花楼用个便饭如何?” 申无害道:“不客气。” 经过这番虚伪的客套之后,申无害觉得也该他找几句话出来说说了。 于是他四下望了一眼,轻咳着道:“盛二爷今年这里光景还不错吧?” 盛二爷又打了个哈哈,但神色已不及先前那般自然,他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混碗饭吃吃罢了,罗老爷子他老人家知道的,长安城里,天下三分,就是这么大个出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而言之一句话:钱财身外物,太平就是福。” 说着,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笑声虽然洪亮,但申无害已从这阵笑声中,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心虚的意味。 这位盛二爷在害怕什么呢? 他想不透。 不过,他马上就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盛二爷忽然掉头朝贾二虎喝道:“二虎,你别尽闲着啊!” 贾二虎应了一声是,立即伸手从壁上取下一只青布口袋,打开那口大木柜,从柜里挑出成锭的银子,一锭锭的往口袋里塞去。 申无害瞧在眼里,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盛二爷当他是来打抽丰来的。 他虽然不反对从这种人身上弄些银子花花,但他因为另有目的,怕误会下去,办不了正事,所以朝贾二虎手一摆,然后转向盛二爷道:“盛二爷,你恐怕误会吴某人的来意了。” 盛二爷忙道:“不不,这是规矩。” 申无害也不理他,径自接下去道:“罗老爷子去年府上出的那档子意外,盛二爷大概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盛二爷脸色全变了。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担心着的,就是这件事,担心罗七会将失去的财物,运用种种压力平均摊在他们一些人身上! 申无害提起这件事,本意只是想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份,现在他看到对方面色突然一变,不由得于心底又升起另一个念头。 于是,他声色不动,缓缓接下去道:“吴某人如今专程赶来,便是因为老爷子得到消息,说是那批作案的家伙,已经悄悄潜来长安……” 盛二爷暗暗哼了一呼:真是好藉口! 申无害道:“长安地面上,事不论大小,当然瞒不了你盛。爷,所以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没有再说下去。 底下的意思,他决定留给对方去揣摩,等对方的神色告诉了他,如何接下去才会恰到好处,他再慢慢发挥还来得及。 盛二爷脸上连最后的一丝血色也不见了。 罗七爷的意思,他会不明白? 他见申无害没有再说下去,只好勉强接着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这几天一直也没有离开过,黑道上的朋友,来来往往的,也见过不少,怎么没有听人露过口风?” 申无害轻咳了一声道:“当然,这个消息也不一定就靠得住。” 盛二爷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希望。 他非常清楚罗府的这些护院,在罗七面前,人人均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他何不在这小子身上下点功夫呢? 盛二爷想着,忽然俯下身子道:“吴师父今天不走吧?” 申无害道:“不走,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盛二爷道:“打算歇哪家客栈?” 申无害道:“大方。” 盛二爷道:“订了房间没有?” 申无害道:“没有。” 他现在住的是悦来客栈,大方客栈是他突然想起来的。悦来只是一家小客栈,罗府护院住那种客栈,岂非有失身份? 盛二爷欣然:“好!我马上派人去替你订房间。” 申无害没有推辞,只淡淡说了一句:“不方便吧?” 盛二爷道:“方便得很。” 跟着转向一名佩刀的汉子,吩咐道:“老六,去大方替吴师父订个房间,要好一点的。” 那汉子应了一声是,出门而去。 盛二爷低声接着道:“现在咱们哥俩先去雨花楼喝两杯,等天黑了,我这里收拾一下,再去栈里候教,以后的事,还望吴师父多多担待!” 申无害道:“不,你忙你的,我想去洗个澡,这里的那间什么扬州澡堂子开门了吧?” 盛二爷一哦道:“吴师父也知道这里有间澡堂子?” 申无害道:“老爷子告诉我的。” 盛二爷轻轻叹了口气道:“关洛道上,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他老人家,这间澡堂子才不过开了两三个月,想不到他老人家坐在家里,竟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他扭过头去道:“二虎,你陪吴师父洗澡去,吩咐老吴好好伺候。” 贾二虎道:“是!” 申无害暗暗高兴:想不到小六子这小子麻烦竟惹对了,要不是小六子多管闲事,还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这间澡堂子哩! 申无害跟在贾二虎后面,刚走出堂屋,一名青衫汉子忽然带着一身血,气急败坏的奔了过来。 盛二爷脸色一变,喝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汉了喘着气道:“有人找岔儿,铁腿方四,大头老李及黑心狼他们全给放倒了。” 盛二爷脸色又是一变道:“对方来了多少人?” 那汉子道:“一个。” 盛二爷一愣道:“闯单的?你们为什么不好好招呼?” 那汉子道:“那厮看上去一点也不惹眼,大伙儿谁都没有留意,直到翻脸动起手来,才发觉这个家伙手条子好辣。” 盛二爷道:“他报了字号没有?” 那汉子道:“他自称姓皮。” 盛二爷道,“皮什么?” 那汉子道:“他没说。只说我们不认识他,是我们瞎了眼睛。就是为了这句话才动起手来的!” 盛二爷忽然睁大了眼睛道:“‘掌掌红’皮飞?” 申无害道:“这个掌掌红皮飞是什么来路?” 盛二爷蹙额道:“惹上这个家伙,麻烦就大了。” 申无害道:“为什么?” 盛二爷叹了口气道:“这厮原是黄山弟子,因为不守门规,十多年前,被药叟逐出门墙,据说这十多年来,在苗疆练成一身绝技,自己替自己取了个外号,叫什么‘掌掌红’……” 申无害道:“这厮练的是掌功?” 盛二爷道:“恐怕是的吧?我这里也是前两天才得到的消息。” 申无害道:“这厮才来了两天?” 盛二爷道:“是啊,据说这厮这次回到中原是为了要接掌黄山门户,以雪当年被逐之耻,这两天在城里到处借盘缠,黄三爷和陈六爷那边这厮都去过了,我这边得到消息,银子其实也已准备妥。” 申无害点点头道:“好,没有关系,待吴某人去会会他。” 盛二爷道:“不,不,吴师父是客人,怎能要你淌这种浑水?” 申无害笑笑道:“先去看看再说。” 盛二爷知道掌掌红皮飞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跟着向校场走去。 ※※※※※ 校场上一片零乱,那些赌徒们,已自动远远退到广场两旁。 广场中央,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赌台,到处都可以看到斑斑血渍,但却没见到青衫汉子口中的铁腿方四等人,大概已被抬开了。 这时,在场中一张没被砸烂的赌台上,正盘腿坐着一名面目阴鸷的灰衫汉子。 这汉子歪戴着一顶皮沿帽,大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双目炯炯,胡子似乎已好几天没有修刮过。 他高高盘坐在台面上,双臂环抱胸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像瘾头还没过足,还在等着有人前来再干一场。 申无害拦下盛二爷等人,一个人向那汉子走了过去。 那位掌掌红皮飞脸孔一侧,拿眼梢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阁下就是双刀盛二爷?” 申无害站定下来,答道:“不是。” 皮飞道:“盛二爷手下的大将?” 申无害道:“不是。” 皮飞道:“盛二爷请来的帮手?” 申无害道:“不是。” 皮飞道:“打抱不平来的?” 申无害道:“也不是。” 皮飞道:“那么你是干啥子来的?” 申无害道:“来见识见识啥子叫掌掌红。” 皮飞露出讥消的笑意道:“你小子看起来挺好的,这张英俊的面孔,要是变了形状,你小子难道不觉得可惜么?” 申无害道:“比送掉性命,总要好得多。” 皮飞大笑道:“你小子倒是满看得开的啊?” 申无害突然向前跨出一步,探足一扫,那张赌台立即应势向一边飞了出去。 皮飞只顾卖狂,一时应变不及,登时凌空栽了下来。 这一跤当然摔不伤皮飞的皮肉,但摔下来的那副狼狈相,可将广场两边的那些赌徒全给逗笑了。 皮飞老羞成怒,杀机顿起。 他从地上纵身一跃而起,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连环进步,像旋风般地向申无害面门一掌拍去。 这一掌果然不同凡响。 只听呼的一声,掌影翻飞,层层交错,他虽只拍出一掌,掌影却似满天落叶飘飘而至,令人眼花缭乱,欲避无从。 申无害朗声一笑,道:“抱歉,这一掌没有红!” 笑语声中,人影一闪,已换到皮飞原先站立之处。 皮飞反身又是一掌拍去。 只听申无害大笑着道:“这一掌也没有红!” 皮飞一声怒吼,三度发掌,这一次是双掌齐飞,一时广场上人影漩涡,已无从分辨两人的身形和位置。 突然间,只听人影中有人大喝一声:“好,这一掌好了!” 是的,这一掌的确见了红。 影定人现,掌掌红皮飞坐在地上,双手掩面鲜血从他指缝中间涌流,顷刻间便将他身前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这是申无害出手第一次留下活口。 广场两边的赌徒轰然叫好,盛二爷如飞奔至,双目中充满了感激之色。 他双手拉起申无害一只手,紧紧握着道:“谢谢吴师父”过度的激动,已使他无法以言词表达心意。 申无害抽出手来,指着地上的皮飞道:“把他扶去一边,替他包扎一下,不必难为他,也不用担心他报复,他伙计想接掌黄山门户的美梦,大概是没有太多的希望了。” 他当然不便明告对方,这个皮飞的一身武功,已被他以独门手法废去。 盛二爷恭应道:“当然全凭吴师父的吩咐。” 广场上又开始忙碌起来。 砸烂的赌台抬走了,一张张新的赌台,又被七手八脚的抬人场子。 申无害望望那些赌徒,忽然想起夏天的苍蝇,臭肉上的苍蝇。 苍蝇是永远也赶不完的,他再望望自己的一双手,然后转向贾二虎,点点头道:“走,伙计,现在这个澡更是非洗不可了。” 贾二虎道:“是!” 贾二虎走在前面带路。 申无害跟在后面,默默留意着一路所经过的街道,他想找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和小六子就无法找到那间澡堂子。 城里的街道,他很熟悉。 他马上发觉贾二虎领着他朝大方客栈走去,这使他感觉非常奇怪,难道那间澡堂子开设在大方客栈里面? 不过,他虽然疑惑,却没问出来。 因为贾二虎的耳并不聋,他刚才应该听得很清楚,他们如今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那间澡堂子,而不是客栈。 再转过一个街角,就是大方客栈了。 贾二虎忽然停下脚步。 停在一幢空房子前面。 这幢空房子以前也许开过铺子,但现在两扇大门却关得紧紧的,门上贴了一幅已经褪色的红纸。 “吉屋廉让” 旁边一行如何接洽让售手续的小字,已被风雨吹打得模糊难以辨认。 申无害道:“就是这里?” 贾二虎点点头,同时转过身去,朝大街两端望了一眼。 街上行人很少。 贾二虎看清楚无人注意他们的行动,从身边摸出一枚青钱向紧关的大门走去。 他走近大门,又回头望了一眼,然后这才小心地用指甲挑起红纸的一角,将那枚青钱向门缝中塞了进去。 接着,是青钱滚动的声音。 原来门后接着一根空心竹筒,钱在筒中滚了很久,可见这根竹筒的长度,至少也在一丈以上。 青钱滚动的声音停止后,贾二虎又停了片刻,方转过身来,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了,走吧!” 申无害道:“走?” 贾二虎笑笑道:“是的。走后门!” ※※※※※ 后门开在一条又脏又窄的小巷里。 从后门走进去,是一条阴暗的市道,走完甬道,他们掀起一道厚厚的布帘,进入一间雾气蒙蒙的大屋子。 屋子里光线很暗,雾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道。 申无害几乎忍不住要转身走出去。 他并不是忍受不了那种怪气味,而是不习惯这种几乎使人变成瞎子的浓雾。 他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也觉察到有人在他四周走动,但是,他看不到说话的人在哪里,在他四周走动的人,也只是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 他不习惯的就是这一点。 如果有人这时突然发动冷袭,他知道自己一定无法还手,他不欢喜有这种事情发生。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老吴,他对这个老吴的兴趣,已愈来愈浓厚,他觉得只要能见到这个老吴,即使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贾二虎正在跟一个人说话。 他马上听出这个跟贾二虎说话的人,正是老吴。 现在,他的视线已慢慢扩大清晰,他已能慢慢地看清这间大屋子里的布置。 屋子两边,是两排木榻,榻上躺满了人,人人都用大毛巾裹着身子,模样十分滑稽,就像是一些用尿片子包得紧紧的婴儿。 屋子中央,是一排长条桌,桌子上堆满了毛巾茶壶等物。 他已看清了老吴的长相。 老吴是个瘦子。 一张窄条子脸,扁扁的鼻子,尖尖的嘴巴,个子不高,背有点弯,大约四十来岁。 申无害非常怀疑这个老吴秤起来有没有两斗米重? 老吴身上只有两条毛巾,一条围在腰间,一条搭在肩上,他听贾二虎介绍申无害是潼关罗府来的护院师父,连忙走过来哈腰间好。 申无害一直在留意着这个老吴的一举一动。 他实在看不出这个老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现在,他更相信他当初的猜测没错,这个老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换句话说:这个老吴本身,绝不是大烟杆子蔡火阳巴结的对象!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这个老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很明显的,在这个小人物的背后,必然潜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贾二虎道:“来,吴师父,我们上雅座。” 老吴也跟着哈腰道:“是的,是的,两位请上雅座!” 所谓雅座,就是里面另一个较小的房间。 这个房间,因为开了两个天窗,光线所以比较明亮。 但由于跟大屋子连在一起,那股难闻的气味,却没有什么两样。 老吴替他们找了两个空位置。 然后,申无害便开始了一件他有生以来最吃力的工作。 当着好几双陌生的眼光,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 贾二虎一点也不在乎,只一眨眼,便脱了个赤条精光,一面还在跟对面一名浴客打招呼。 申无害只好也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脱完衣服,两人围着毛巾,由老吴引导走向水池。 ※※※※※ 雾更浓了。 池水像汤。 申无害虽然有着一股恶心的感觉,但仍不得不将整个身子慢慢浸泡下去。 池子里有人说话,回音嗡嗡作响,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令人尤其不舒服的,是那种比大屋子里还浓的雾气,和刺鼻的怪味道。 两样都使人感到窒息。 申无害不知道池子里的这些人,凭什么本领,竟能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地方待下去。 申无害不知道池子里的这些人,凭什么本领,竟能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雾和怪味中谈笑自若。 老吴过来替他擦背。 申无害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他真担心这个老吴会出其不意,突自毛巾里抽出一支匕首,对准他的后心奋力戮下。 他现在才发觉,干老吴这一行,如果要谋害一个人,实在真是太方便了。 贾二虎似乎到处都有熟人,这时又在池子里跟人聊了起来。 申无害心头忽然微微一动。 贾二虎这厮,无疑是这里的常客,他很可能认识大烟杆子蔡火阳。 那么,贾二虎知不知道,大烟杆子蔡火阳和老吴进行的是什么交易,或是这个老吴有着什么样的特殊身份呢? 背擦完了,申无害又回到雅座。 他深深嘘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阳光明亮和空气新鲜的世界。 贾二虎还在池子里。 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替他送来一壶茶,并替他抹干身子上的汗水,然后替他盖上好几条又大又软的毛巾。 池水虽然不够干净,但洗过之后,却令人有着一种懒洋洋的舒适之感。 申无害开始打量房间里的几名浴客。 这个房间里除了他和贾二虎,另外还有七名浴客。 两个人在低声谈话,一个人在看小书,一个人垫高了背部,正在那里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 一个胖子已经睡着了。 发了胖的人,最离不开的两件事便是吃和睡。 这个胖子却多了一样,打鼾!这个胖子发出的鼾声实在叫人吃不消。 鼾声一起一伏,仿佛喉咙有块痰,在随着他的呼吸升降起落,使人听了恨不得过去狠狠赏他两巴掌才称心。 另外两个人,正由两个大孩子在分别为他们捶腿和捶背。 不久,贾二虎也从池子里上来了。 老吴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身上都在冒着腾腾热气,申无害眼光掠过两人时,忽然无意中发现一件很不寻常的事。 如果不是他当初看走了眼,便是当他出池之后,贾二虎又背着他告诉了老吴一些什么话。 因为老吴一进房间,就一直在拿眼角偷偷朝他打量,仿佛他在洗过澡后,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贾二虎跟这驼子说了些什么呢? ※※※※※ 那个胖子醒了。 胖子一觉醒来,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那睁开眼来的第一声咳嗽,几乎使整个房间都跟着起了震动。 接着是喝茶漱口。 呼碌碌,呼碌碌,嘟!漱口的茶,没有吐进痰盂,竟一口吞下了肚子!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作呕的事了! 但是,申无害这一次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已为另一件事分散了注意力。 他突然发觉这胖子竟是一个具有上乘内功的高手。 一般胖子在咳嗽时,身上的肥肉都免不了会随着晃动,这个胖子则不然,他发出那一声咳嗽,全凭一口丹田之气,当时即使搁一满杯水在他肚皮上,相信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些小地方。 但申无害注意到了。 他不能不注意。 这是一个使人无法放心的地方,他从走进这间澡堂子的第一步开始,便处处提高警觉,以防意外之变,现在事实已证明,他这一份小心,并不是多余的。 这个大胖子是谁呢?—— 第七十四章 燕云镖局 他想不出这个胖子是谁,但有一件事,绝错不了,这胖子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名气,必然不在大烟杆子蔡火阳之下! 申无害实在很希望贾二虎能跟这胖子打个招呼。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贾二虎刚才招呼的是那个吸旱烟的客人,如今交谈的对象仍是同一个人。 贾二虎似乎也不认识这个胖子。 那个看小书的客人,这时忽然放下手上那本小书,伸直双臂,打了个哈欠,然后重新拉好身上的大毛巾,转过身子向大胖子笑笑道:“马四爷过年好!” 大胖子也笑着道:“大家好!” 原来这胖子姓马? 申无害开始思索。 他的黑名单上,也有一个姓马的,叫做血掌马骐。 这胖子就是血掌马骐? 他知道不是。 血掌马骐是南方人,胖子则是北方口音,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改变,要想改变口音,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是勉强模仿,别人也听得出来。 只听先前那人又道:“马四爷是在哪儿过的年?” 马四爷道:“洛阳。” 那人道:“洛阳光景还好吧?” 马四爷打了个哈哈道:“光景是不错,只是新春年头就死了几个人,未免有点杀风景。” 房间里登时静了下来。 老吴在替贾二虎修脚。 修得很仔细,很慢,仿佛艺术家在全神贯注地雕饰着一件精心之作。 但申无害却在为贾二虎的那一双脚暗暗担心。 担心老吴那把锋利的斜口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下戮进他趾甲缝里面去。 因为老吴这时也在留意听着马四爷的话。 听得比谁都专心。 那人愣了一下道:“死的都是一些什么人?” 马四爷笑着道:“金狐管四娘、九嶷三杰、双凤姐妹、闪电刀辛文立、穿心剑公孙侠、三绝秀才葛中天……” 那人失声道:“我的妈呀!这难道又是天杀星那位老弟台的杰作?” 马四爷大笑道:“那还用说!” 胖子笑得很开心,也很得意,就好像死去的这些人都是死在他的手底下一般。 申无害现在更确定这个胖子,绝不是血掌马骐。 因为这胖子如果是血掌马骐,即使他自恃武技过人,不将天杀星放在心上,也不会在获悉这种可怕的消息之后,而仍能笑得如此爽朗轻松。 老吴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驼子刚才神情紧张,是不是担心大烟杆子蔡火阳也出了意外呢? 房间里静了好一阵子,才听先前那人接着问道:“那个什么天杀星,目前是不是还在洛阳一带继续招兵买马?” 马四爷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忽然叹了口气道:“吹了。” 那人一怔道:“吹了?” 马四爷皱皱眉头,没有开口,好像对有关天杀帮的种种,并不怎么感兴趣。 申无害终于又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马四爷很可能也跟粉楼怪客等人一样,在黑道上混出了麻烦,这次赶去洛阳,原想投靠天杀帮,不意等他赶上,天杀帮已告瓦解冰消,如果他猜得不错,在这位马四爷来说,自然是件很扫兴的事。 房间里跟着又静了下来。 贾二虎脚已修好。 老吴刚刚收好那些小刀子,就被对面那个吸旱烟的客人招呼过去了。 来这里洗澡的客人,好像都很喜欢这个调调儿。 申无害向贾二虎说道:“时候不早了吧?” 贾二虎道:“吴师父是不是肚子饿了?如果肚子饿了,也可以把东西叫来这里吃。” 申无害道:“还是出去吃算了。” 贾二虎自然不便坚持,于是把那个正在捶背的大孩子喊来吩咐外面柜上结账。 申无害很快地就穿好衣服。 贾二虎则恰恰相反。 他刚才脱衣服脱得很快,现在穿起来,却穿得很慢,他似乎对这个温暖的小房间,还有着恋恋不舍之意。 就在这时候,那个看小书的客人,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又望向马四爷道:“马四爷,你知不知道,最近江湖上,除天杀帮之外,还出现一个什么‘万应教’?” 马四爷一愣道:“万应教?” 那个看小书的客人,脸上突然泛起一片兴奋的光彩。 连一向无所不知的马四爷,都不知道江湖上兴起了一个万应教,而他却先得到这个秘密的消息,这当然是一件大大露脸的事。 马四爷道:“什么万应教?” 那人道:“就是有求必应的意思!” 马四爷道:“有求必应?” 那人道:“是的,我这也是听一个镖局里的朋友告诉我的。” 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撑起身子,端起茶壶,慢慢地喝起来。 谁也不难看出他在有意卖关子,但大家为好奇心驱使,只有耐着性子等候。 贾二虎已经穿好衣服。 申无害道:“外面冷得很,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贾二虎摸摸茶壶,茶已冷了。 这种天气,冷茶当然喝不得。 于是,两人只好再坐下来,等那个大孩子去换两壶热茶。 马四爷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这时清了清喉咙道:“你那朋友是个镖师?” 那人道:“是的。” 马四爷道:“哪一家镖局?” 那人道:“燕云。” 马四爷一愣道:“燕云?昆明城的燕云镖局?” 这位马四爷的见闻,果然渊博得很,竟连四千里外的一家镖局,他都能不假思索一口说了出来。 那人道:“是的,燕云镖局上个月有趟镖货经过这里,我那朋友也是押镖的镖师之一,是他抽空来看我时,无意中提起的。” 马四爷道:“这个万应教的教主是什么人?” 那人道:“这个我倒没有听我那朋友说起。” 马四爷道:“知不知道这个万应教已经成立了有多久?” 那人道:“这一点我没有问他。” 马四爷道:“那么,他有没有说,这个万应教的总坛设在什么地方?” 那人道:“没有。” 马四爷忍不住瞪眼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还谈个什么劲儿?” 那人耸耸肩膀,自己想想,也似乎有点泄气,隔了片刻,才带着思索的神情,缓缓说道: “从我那朋友口中,我只听出这个什么万应教,是一个很奇怪的组织,与普通一般帮会,性质完全不同。” 马四爷眨了眨眼皮道:“什么地方不同?” 那人又想了一下道:“这个万应教跟普通商家一样,好像也做生意。” 马四爷道:“做什么生意?” 那人道:“据说什么生意都做,有买也有卖。” 马四爷仿佛又有点感兴趣起来,接着问道:“有买有卖?” 那人点头道:“是的,卖技术,买人才。” 马四爷道:“哦?” 这表示他显然还未能完全领会对方这两句话,该作何种解释。 那人接着道:“据我那个朋友说,只要是奇才异能之士该教无不欢迎,一旦人了教,吃喝玩乐,一切听便,想有什么样的享受,就有什么样的享受。同样的,谁要有了困难,无论多大的困难,只要出得起价钱,该教就会代为解决!” 马四爷道:“这跟一般镖局聘请镖师,替人何镖,又有什么不同?” 那人道:“不同。” 马四爷道:“分别何在?” 那人道:“镖局接生意,限制有很多,并不像这个万应教百无禁忌,什么样的生意都肯接。” 马四爷笑了起来道:“杀人的生意接不接?” 那人道:“接!” 马四爷微微一愕道:“不论要杀的是什么人?” 那人点头道:“是的,只要出得起价钱。” 马四爷摇头道:“我不相信真有这种事。” 那人道:“我也不相信,这种事说起来,不仅你我不相信,恐怕谁也无法相信。”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我那个朋友却说得很认真,别人可以不信,我却不能不信。” 马四爷道:“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我们两人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打这里只是路过,好朋友多年不见面,就算没话找话说,他也犯不着无中生有,编出这么样一个荒谬的故事来骗我。” 马四爷点点头,沉吟不语,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来,开玩笑似地笑着道:“这个万应教既然以有求必应为标榜,要是现在有人向他们收买天杀星的人头,难道他们也敢接受?” 那人也沉吟了片刻,才答道:“依我猜想,可能会接受。” 马四爷道:“可能?” 那人道:“是,可能!” 马四爷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因为听我那个朋友说:该教教义第一条,就是永远不使雇主失望!如果有人提出这种委托。而该教竟拒绝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马四爷没有开口,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那人接着道:“不过” 马四爷道:“不过怎样?” 那人道:“不过,据我猜想,价钱也许是个问题。” 马四爷道:“什么价钱?” 那人道:“当今江湖上想除去天杀星的人,当然很多,不过能出得起价钱的,也许没有几个。” 马四爷道:“剑王宫呢?剑王宫不是又悬出一万两黄金的赏格了吗?难道该教连这个消息也不知道?” 那人道:“该教或许要得更多也不一定。” 马四爷忽然道:“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该教既然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代办,万一拿了人家的钱,事情却未能办成,又怎么说?” 那人点头道:“不错,当时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马四爷紧接着问道:“你那个朋友怎么说?” 那人道:“据我那个朋友说,该教也有这样一条规定,如果拿了人家钱,事情却未能办成,除非雇主自愿放宽期限,否则该教将照所收金额,加倍退还!” 马四爷道:“收一万,退两万?” 那人道:“是的,收十万,就退二十万,敢要多少,就准备赔多少!” 马四爷不禁点头道:“这倒也有点道理。” 他想了想,忽又问道:“如今江湖上根本就很少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万应教存在,若是有人想找他们办事,又去哪里跟他们联络?” 那人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向那个朋友,最后提出来的一个问题。” 马四爷露出期切之色,道:“你那个朋友如何回答?” 那人叹了口气道:“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说。” 马四爷道:“为什么?”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就是说出来,你们也一定不会相信。” 马四爷道:“相信不相信,是另一回事,说出来听听又有何妨。” 那人道:“我那个朋友说;这正是该教最叫人感觉神秘莫测的地方。该教经常都能于事先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们的雇主。以及哪里可以找到他们需要的人才,根本用不着对方联络。如果不是他们的雇主,或是他们所需要的人才,就是想跟他们联络,也联络不上!” 马四爷闻言微微一呆,面露将信将疑之色,同时也似乎有点感到失望。 申无害放下茶壶,搓了搓手,向听得正在出神的贾二虎笑了笑,说道:“一壶热茶喝下去,果然缓和了许多,我们好走了吧?” 走出巷子之后,贾二虎道:“我请吴师父去雨花楼喝一杯如何?” 申无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最好不要太破费。” 贾二虎见他居然答应了,觉得面子大大有光,不禁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巴结的口气,又道:“吴师父相不相信,江湖上真有这样一个万应教?” 申无害沉吟了一阵,方始说道:“这很难说……”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跟马四爷说话的那个家伙是谁?” 贾二虎道:“大家都喊他巫瞎子,是正阳门长生粮行的老板。” 申无害道:“巫瞎子?” 贾二虎笑笑道:“只是视力差一点罢了,瞎并不瞎。” 申无害道:“那位马四爷呢?” 贾二虎道:“这位马四爷的来历,很少有人清楚,只知道他跟这里的黄三爷,交情似乎很不错,他第一次来洗澡,听说就是黄三爷带来的。” 申无害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长安,实在是个好地方,只可惜我明天就要走,要不然像这样天天洗个澡,该多舒服。”—— 第七十五章 死士任务 申无害从而花楼回到大方客栈,已经很晚了。 他一跨进客栈,那位账房先生便认出他是谁,申无害还没有开口他就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潼关来的吴大爷吧?” 申无害点点头,那位账房先生忙从袖筒中取出一个大红封套道:“盛二爷刚刚来过,这是他留给吴爷的一封信,他说另外有点事,不能等你回来,要小的代向吴爷致歉。” 申无害接下那个封套道:“好,我知道了,房间替我留着,我还要出去看个朋友。” 申无害要看的朋友是小六子。 小六子在灯底把玩着那四张银票,好像不相信就凭这四张花纸,真能拿到两千两银子一般。 申无害道:“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小六子抬起头来道:“你把这两千两银子,赶快送给你们那个花子头儿,别提我在这里干了些什么,也别问我底下要到哪里去对不对?” 申无害道:“只有一点不对。” 小六子眨着眼皮,说道:“哪一点不对了?” 申无害道:“你还坐在这里!” ※※※※※ 长生粮行只是一间小米店。 店里只有一个小伙计。 申无害走进去时,那个小伙计正在糊一只兔灯,申无害朝他笑笑,他也朝申无害笑笑。 这个小伙计看上去并不聪明。 不过,尽管这小子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他还是一眼便看出申无害不是一个买米的客人。 所以当申无害向店后院中走去时,他连问也没问一声。 后院中那位店主巫瞎子,正在舒适地晒着太阳,膝头上搁着小书,是本残唐演义。 他的前面,放着一只小方几。 他双手托在脑后当枕头,一双脚就搁在小方几上。 申无害走过去移开他的双脚,然后就在小方几上坐下来。 这位巫瞎子视力果然不佳,他坐起身子,一张面孔几乎凑到申无害的鼻子,还未能认出申无害是谁。 申无害拿起那本残唐演义,翻了一下道:“你昨天看的不是这一本,那本秦雪梅吊孝字比这一本大多了,在太阳底下看这种小字,要坏眼睛的。” 巫瞎子露出吃惊之色,讷讷道:“你你是谁?” 申无害道:“我本来可以来得早一点的,只是我不知道来了以后,是否还能随便走出去,所以便先抽空处理了几件私事……” 巫瞎子呆呆地望着他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申无害沉声道:“你并不一定要听得懂。” 巫瞎子道:“你不是跟我说话?” 申无害道:“我是在跟你说话。” 巫瞎子道:“这就更奇了,你说你在跟我说话,我却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说的话我既然听不懂,你说了还有意思?” 申无害道:“懂不懂没有多大关系,你只要听清楚我说了些什么就行了。” 巫瞎子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那你就说下去罢!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申无害道:“我知道你今天没有出去,就是为了要守在家里等我,我也知道,如果我不来,一定会使你感到很失望。” 巫瞎子没有开口。 申无害接着道:“你们这个办法很好,当你们看中了某一个人之后,除了这个人的武功之外,还得看看这个人的头脑如何。” 巫瞎子仍然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所以,我今天如果不来,你们虽然会感到失望,但我猜想,你们一定不会为失去我这样一个人而觉得可惜,因为你们所需要的,并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莽夫。” 巫瞎子依旧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申无害轻咳了一声,又道:“现在,我正如你所期望的来了,这足证你的眼光不错,因为你并没有看错人,你昨天那番唇舌,也没有白费。” 他顿了一下,接下去说道:“不过,我得先补充一下:收拾一个掌掌红皮飞,并算不了什么,我实际上会的两手,比你所想像的,还要高得多。” 巫瞎子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有点想起来了。”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这可见你并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我不是说过了么?只要你听清楚了,你迟早会懂的。” 巫瞎子慢慢地接着道:“我记得昨天你们走了之后,那个修脚的老吴曾经谈起过你们,他说贾二虎告诉他,你就是潼关罗府的吴师父……” 申无害道:“我不是来自潼关。” 巫瞎子仿佛吃了一惊道:“那么是我听错了?” 申无害道:“你没有听错。” 巫瞎子道:“哦?” 申无害道:“我是从洛阳来的。” 巫瞎子道:“哦?” 申无害道:“我也不姓吴。” 巫瞎子道:“哦?” 申无害道:“我名叫张弓,外号人屠,曾一度是天杀帮天字组统领……” 巫瞎子忽然伸出了手,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伙计合格了。” 申无害没有把手伸出来,因为他手心里有汗。 巫瞎子拍拍他的手背,大笑着道:“我巫瞎子” 申无害道:“你并不瞎。” 巫瞎子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你说我不瞎?” 申无害道:“你的眼睛不但不瞎,而且一点毛病也没有。” 巫瞎子道:“你说我这双眼睛没有毛病?” 申无害道:“鱼龙掌宋知义就是你这样的瞎子,其实他的视力比谁都好,而你老哥的视力比起那位鱼龙掌来,可能还要好得多,只有以为你们是瞎子的那些人,才是道道地地不折不扣的瞎子。” 巫瞎子再度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忽然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当初低估了你老弟。” 申无害笑道:“没有关系,及时纠正,尚不为迟。” 巫瞎子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眼光锐利得有如两道寒电,他已用不着再伪装了。 他望着申无害道:“我们竭诚欢迎张兄加入敝教,张兄如对本教还有什么疑问,不妨老实不客气地提出来,兄弟一定尽可能的据实以答。” 申无害思索了片刻道:“小弟首先想知道的,是入教以后,应遵守一些什么规章,因为张某人这几年闲荡惯了,如果拘束太多,恐怕适应不来。” 巫瞎子笑道:“这个你张兄放心,我可以用最简单的一句回答你这个问题,任何人人了本教将跟没有入教一样自由!” 申无害道:“真的?” 巫瞎子道:“只有一点,你无论要去哪里,事先必须让你这一组的人,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以便一旦有事发生,能很快地取得联系。” 申无害点头道:“这不算什么,这是应该的。” 巫瞎子又道:“至于入教之后的享受方面,兄弟昨天在澡堂子里已经说过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只要你的要求,不违背本教的利益,教方无不全力支持。” 申无害道:“入教之后,平时要履行一些什么义务?” 巫瞎子道:“这一点兄弟昨天在澡堂子里也提到过了,本教主要的业务是,接受委托代人办事,这也是本教主要的财源,落在本教手上的事,多半都很棘手,这正是本教选人特别慎重的原因。贪生怕死之辈,本教不会收容,相反地,一个人如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人了本教,就会觉得本教对他的要求,其实并不比任何其他帮会更严格。” 申无害点点头,没说什么。 对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对方的这一番话,已经说得够露骨的了,当然用不着作更进一步的解释。 巫瞎子见他没有发问,便又接下去说道:“其次,便是本教的组织,本教组织很简单,除了教主之外,只分两级:‘长老’和‘死士’。当过了三年‘死土’,便可晋升为‘长老’,一旦升为‘长老’,便可不再执行死士任务。死士依十二天干,分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西戌亥等十二组,我们这一组,属亥字组,组长便是巫某人。” 申无害道:“其他各组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巫瞎子道:“大江南北,关里关外,到处都有,关于组与组之间,如何识别和联络,等有空的时候,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现在我得继续告诉你几件死士必须知道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为了怕时间一久,给别人认出真面目,十二组死士,随便可以相互调动,这也就是说,今天你在长安,明天便可能接到命令,要你赶赴开封或襄阳,转向丑字组或辰字组报到。” 申无害道:“谁的命令?” 巫瞎子道:“长老。” 申无害道:“当了长老,倒是蛮舒服的。” 巫瞎子笑笑道:“迟早总会有一天的。” 他笑着接下道:“死士对长老,不能直呼其名,我们这一组的长老姓金,你以后遇上,喊金长老就可以了。” 申无害道:“以后遇上,我怎知道他就是全长老?” 巫瞎子笑道:“这一点我等会再告诉你,现在我先替你介绍本组另一位新近加入的弟兄。”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向西厢中喊道:“严兄,你出来一下。” 申无害跟着转过头去,一名身材修长的灰衣汉子,已从西厢中含笑走了出来。 粉楼怪客严太乙! 申无害看到这位粉楼怪客,一点也不感觉意外。 只有在天杀帮混过的人,才会认识人屠张弓,而杨家庄过去那批天杀帮徒中,能跟着他居然没有被他发觉的人,并没有几个。 所以,当他报出人屠张弓这个姓名,而为巫瞎子欣然接受之后,他差不多猜到对方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了。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他此刻身旁尚坐着一个巫瞎子。 他等粉楼怪客先发出了笑声,才露出疑信参半神色道:“是老严你?” 粉楼怪客大笑着走了过来,道:“想不到吧!” 巫瞎子也跟着站起来,笑道:“后面的酒菜大概也准备好了。我们进去边吃边谈。等会儿还有两位本组的弟兄要来,在这里被人看见了,不太方便。” 酒菜果然已经准备妥当。 他们走进去时,刚好一道沙锅鱼头刚刚端上桌子。 申无害非常满意贾二虎昨天在雨花楼请他吃的那一桌酒菜。 如今经过比较,他才发觉,巫瞎子准备的这一桌酒菜,即使有十个雨花楼,恐怕都不一定能够做得出来。 菜并没有几样,但却没有一样不合时令。 桂花年糕。 清炒韭黄。 红烧雉鸡。 腌野猪肉。 蟹黄蒸蛋。 干丝烫蒜。 除沙锅鱼头外,还有一大碗青白分明的白菜豆腐,几乎没有一样不是别具风味。 菜是一个人烧的,一个聋子。 申无害实在不希望看到这个烧菜的是个聋子,因为这使他想起外面店堂那个傻不楞登的小伙计。 这个巫瞎子实在太细心,太精明了。 以前在杨家庄,那位副帮主方介尘,虽然具有一身玄功,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今这个巫瞎子,却使他时生警惕,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大意。 他实在不愿面对着这样一个细心而精明的对手,这种人一想起来就使他浑身不舒服。 但粉楼怪容严太乙却似乎没有这种感觉。 粉楼怪客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在几杯热酒喝下之后,竟突然变得十分健谈起来。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杨家庄那次事变的经过,巫瞎子微笑着留神倾听,这一段经过虽然并不如何精彩,他仍然显着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一般人只知道抢着说话,以表现自己辉煌的过去,希望在别人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很少有人知道,注意别人说话,才是要达到这一目的最佳的途径。 申无害不禁又进一步发觉,这个巫瞎子不仅处事细心精明,在统驭部属方面,竟也别具一套。 至少粉楼怪客的一颗心,已经明显的被他笼络住了。 ※※※※※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一个矮矮胖胖,年约五十出头,双目炯炯有光,穿着一件蓝面狐皮袍子,面如富家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巫瞎子道:“谈得怎么样?” 矮胖汉子道:“成交了。” 巫瞎子道:“多少?” 矮胖汉子道:“还是我们第一次开的价钱。” 巫瞎子道:“五万?” 矮胖汉子道:“是的。” 巫瞎子道:“有没有先交一半?” 矮胖汉子道:“交了。” 巫瞎子道:“那一家的票子?” 矮胖汉子道:“天兴。” 巫瞎子道:“期限多久交人?” 矮胖汉子道:“三个月。” 巫瞎子点点头,显得很满意。 矮胖汉子道:“画像他也画好交给我带来了。” 巫瞎子笑了笑道:“不忙,我先替你介绍两位新进的弟兄。” 他指着粉楼怪客和申无害两人道:“这一位是以前天杀帮的杀字组统领,粉楼怪客严太乙严兄弟,这一位是以前该帮的天字组统领,人屠张弓张兄弟。” 矮胖汉子抱拳道:“久仰。” 谁也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没有把两人放在眼里。 巫瞎子接着又指着矮胖汉子道:“这一位便是过去江南道上赫赫有名的血掌马骐马兄弟!” 血掌马骐!原来这个家伙就是血掌马骐? 一个人只有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才会弯腰低头,就像打出一拳,必须先将手臂曲起一样。 申无害低头下去,然后很快地站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 他虽然对自己的镇定功夫很有信心,也不得不在这一刹那,设法避开对方的眼光。 血掌马骐连客气话也没说一句,径自从袖筒中取出一幅卷轴。 卷轴打开,是一幅人像。 一个华衣中年文土的画像,画工很细腻,也很传神。 申无害虽然不认识画像中人,但却有着一种眼熟之感,就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只听巫瞎子笑着称赞道:“画得好,画得好,独臂晁老头果然名不虚传。” 血掌马骐也笑道:“听说这幅画像花了老家伙不少银子哩。” 巫瞎子忽然转过头来道:“两位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申无害和粉楼怪客一齐摇头。 这是事实,他们以前的确没有见过这个人。 血掌马骐在壁上挂好画像,就在近门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自己替自己添了一杯酒。 巫瞎子端起酒杯,大家跟着端起杯来喝了一口。 巫瞎子放下酒杯,向两人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们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这恐怕也只有本教中人才会相信。如果说得更确切一点,也许只有我们亥字这一组的人,才会相信。” 粉楼怪客感然道:“巫老大意思是说这个人我们应该认识?” 巫瞎子道:“是的。” 粉楼怪客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因为他就是你们过去的那位天杀帮主!” 粉楼怪客一呆道:“原来……” 他突然住口,没说下去,面孔不禁微微发红。 他能说什么说? 他们两个,过去一个是天字组统领,一个是杀字组统领,天杀星就是他们的帮主,难道他们还能问别人天杀星原来就是这副样子吗? 申无害突然想起来了。 不错!怪不得他早先有着眼熟之感,这幅画像,的确画的是他。 是他出现杏花书院和金谷书院时的面目。 他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他过去一直讨厌以药物易容,现在仍然如此。 那次去开元寺,他原也打算以本来面目出现,后来想想跟大烟杆子那老家伙拉关系,以自己目前的年龄来说,似乎未免年轻了些,所以才勉强将自己扮成一个中年人。 想不到这在当时认为无关紧要的一着,如今才发现它竟是如此重要。 如果当初漫不为意,昨天他无疑就走不出那间澡堂了。 巫瞎子是个懂世故的人,他怕两人受窘,因此很快的又接下去道:“我们这一组,连二位在内,一共是九个人,一到目前为止,可说谁也没有见过这位天杀星。” 粉楼怪客道:“画这幅像的人见过没有?” 巫瞎子道:“当然没有。” 粉楼怪客道:“那么,这一幅画,是怎么画起来的?” 巫瞎子道:“是根据洛阳开元寺两家书院里,几个姑娘口头描述下来的。” 粉楼怪客道:“人像可以凭口头描述,就画得出来?” 巫瞎子道:“这当然不是人人都办得到,整条关洛道上,也只有一个人具此能耐。” 粉楼怪客道:“就是巫老大刚才提到的那个什么晁老头儿?” 巫瞎子道:“是的,没有人知道这老儿的一套功夫是怎么练起来的,只是见过这老儿画像的人,无不叹为观止,你只须比划出要画的人,大概生做什么样子,他就能把你要画的人画出来!” 粉楼怪客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又问道:“现在有人愿出高价,要本教来对付这位天杀星?” 巫瞎子点头道:“是的,雇主是巴东一个姓蔡的老家伙。” 粉楼怪客道:“巴东……姓蔡……大烟杆子蔡火阳?” 巫瞎子道:“这人你认识?” 粉楼怪客道:“听人提过,没见过本人,只听得这老家伙手头上,似乎很有几文。” 巫瞎子笑道:“谁说不是,俗语说得好:‘有钱的人怕死’。这老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怀上了鬼胎,一直怀疑天杀星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但这老家伙怕尽管怕,却又出不起大价钱。”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直到最近金狐管四娘和三绝秀才葛中天等人,一个个被那姓申的小子宰掉了,这老家伙才着了慌,忙着又跟本教联络,表示愿付本教当初开出的价钱。” 申无害暗暗点头,现在脉络完全分明了。 老吴果然只是一个从中引线的小人物,大烟杆子数度奔波,原来是为了讨价还价的! 粉楼怪客想了想,又道:“我们必须在多久的期限内找到这位天杀星?” 巫瞎子道:“三个月。” 粉楼怪客道:“对方要的,是死口还是活口?” 巫瞎子道:“死活不拘。” 粉楼怪客道:“天杀星那小子神通广大得很,在这三个月之内,老家伙要先遭了小子的毒手怎么办?” 申无害真不希望粉楼怪客再问下去,因为粉楼怪客如今提出来的,几乎与他心底盘算的问题,完全一样。面对着巫瞎子这样精明的人物,他担心再这样问下去,说不定会问出毛病来。 巫瞎子笑了笑,道:“保护一个人的生命安全,本来也是本教受托的项目之一,但这老儿心痛银子,舍不得再添一笔花费,他说这短短三个月,他还捱得过去,我们当然不便勉强。” 粉楼怪客道:“三个月的日子的确不算长,糟的是姓申的小子已经离开洛阳、我们又怎么办?” 巫瞎子指着那幅画像笑道:“我们哪天会找那个晁老头儿,另外再描十一幅下来,分别派送本教另外的十一组,相信有三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忽然接着道:“两位刚刚加入本教,而且过去又是天杀帮的人,如果觉得有所不便,这件事两位可以不必插手,横竖来日方长,以后尽有机会……” 申无害轻咳了一声,淡淡接口道:“有一件事,巫老大也许还不知道。” 巫瞎子连忙掉转面孔道:“是的,是的,愿闻张兄高见。” 申无害道:“我们跟那位天杀星的关系,两句话便可交代清楚:我们入帮时缴给他五百两纹银,他兔费供给我们两个多月的吃喝!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关系,那大概便是他仁兄最后拔腿开溜,连招呼也没有一个,害得我们哥儿几个,几乎一个个变成那些剑士们的剑底游魂!” 巫瞎子点点道:“是的,那小子这种作风,也未免太绝情了些,既然两位没有什么顾忌,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正在说着,门口光线一暗,忽然又走进来一个人。 申无害抬头看到这个人时,几乎吓了一跳。 因为这个人正在冲着他笑。 笑得很怪,怪得近乎残酷。 只有在一个刽子手的脸上,才会找到这种残酷的笑容—— 第七十六章 呼之欲出 他望着申无害,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就像是在含笑视着一豚即将要滚落下来的人头。 申无害只好报以一个生硬的微笑。 但他马上发觉,原来是他的眼睛欺骗了他。 这个人并不是在冲着他笑。 对方根本就没有笑。 这人看上去像是在笑,只是因为他的上唇太短,包不住那一排牙齿,同时又天生一双眼角起皱的细眯眼,所以当他望着别人时,暮然一看,就像在笑,其实,你不难很快的发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巫瞎子似乎很高兴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个人。 适才血掌马骐进来时,他坐着没有起身,当这人进门时,他竟笑着站了起来,巫瞎子为什么要对这人如此尊敬呢? 难道此人就是金长老? 申无害知道不是。 因为血掌马骐并没有站起来。 血掌马骐不仅没有站起来,反而故意别开了面孔,同时露出一脸不屑的神色。 申无害突然发觉,万应教在长安的这个小组,虽然连他们算进去,一共才九个人,但这个小组的内部,人事显然并不融洽。 巫瞎子有没有注意到这点呢? 以这个巫瞎子过人的细心和精明,他应该不会注意不到这些地方。 可是,如以这瞎子现在的举动看起来。他好像又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因为他如果已经注意到了,他就不该在两人之间形成这种差别的待遇。 难道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 是这瞎子特意在这些事之间,制造一些倾轧,以使他们相互仇视而利于控制? 申无害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一阵不舒服,因为这个巫瞎子显然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可怕得多。 他很快的就证实了这一点。 细眯眼的这个家伙,名叫“仇天成”,外号“一线天”。 巫瞎子在向他们两人介绍时,虽然没有为这个一线天如何大事吹嘘,但在语气之中,却带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推崇意味,与刚才介绍血掌马骐时,口吻截然不同。 血掌马骐忽然站了起来道:“我现在就找晁老头儿去!” 巫瞎子点点道:“也好!” 血掌马骐带着那幅画像走了,一线天仇天成就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 巫瞎子以手势喊来那个聋子,将桌上吃残了的菜,吩咐聋子盗部撤走,另外重烧几样送上来。问回然后,他转问仇天成道:“各方面都布置好了没有?” 仇天成道:“差不多都布置好了,如今只剩下两种行业,尚未安插人手。” 巫瞎子道:“哪两种行业?” 仇天成道:“洛阳的客栈,以及这儿的茶楼。” 两人这番对答,好像在打哑谜,不过,申无害却不难听出这番话意何所指。 他知道一张天罗地网,已经为他这位天杀星撒了开来。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就是血掌马骐和大烟杆子蔡火阳,交易今天刚才谈拢,这一边怎这么快就在洛阳和长安两地,就采取了行动呢? 申无害知道此事并不足为奇。 因为主持这笔交易的人是巫瞎子,这个瞎子无疑早就料定了这笔交易必然会成功的! 巫瞎子望着两人,微微笑着道:“现在只好借重你们二位了,两位谁愿意去洛阳,谁愿意留在这儿?” 粉楼怪客抢着道:“洛阳我熟一点,我去洛阳好了!” 一动不如一静,他如此选择,无疑仍没有忘记申无害当日的救命之恩。 巫瞎子又问申无害道:“张兄意下如何?” 申无害笑笑道:“都可以。” 巫瞎子道:“那就这样决定好了。” 仇天成忽然轻咳一声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两位出去时,最好不要忽略过去。” 巫瞎子道:“什么事?” 仇天成道:“我们虽然有那小子的画像,但这幅画像并不一定就靠得住是那小子的真面目,所以,我认为我们行事可不必太拘泥,只要是可疑而形象相近之人,均须加以特别注意!” 巫瞎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还是仇兄细心,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仇天成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为了怕被这幅画像把我们引进牛角尖,仇某人这次去洛阳,已经另外布下了一着暗棋。” 没有人开口,大家都在听着。 仇天成道:“我已经吩咐洛阳那边的眼线在暗中着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巫瞎子道:“谁?” 仇天成道:“如意嫂!” 粉楼怪客的一双眼突然亮了起来。 他忍不住抢着问道:“如意嫂那女人目前也来了洛阳?” 仇天成道:“是的,我听人说,那女人曾以耍猴戏的艺人身份,在城隍庙前出现了几天,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就突然失去了踪影。” 他顿了一下,缓缓接着道:“只要找着了这女人,再找那姓申的小子,就容易多了。” 粉楼怪客道:“为什么?” 仇天成道:“因为只有这女人知道那小子的本来面目长得什么样子。” 申无害不断地点头,不断地微笑,因为巫瞎子也在不断地点头,不断地微笑。 其实他这时真恨不得一掌劈烂这个什么一线天。 从早上进门到现在,他如今还是第一次感到忐忑不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戳中了要害。 计算时日,一个月快到了,这也就是说,如意嫂那女人没有多久就要从北邙被放出来了。 那女人只要一走出北邙,无疑马上就会落入万应教手中。 如果那女人被万应教的人给逮住了,他这个人屠张弓,还冒充得下去吗? 这只是他担心的一部分,其实他所担心的,还不止这一点。 ※※※※※ 没有事泡泡茶楼,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但申无害并不惬意。 因为他没有选择,一个人被指定了去做某一件事,而又明知费尽力气也无效果可言,若想仍能保持心情愉快,实在不大容易。 同时,茶楼又不比其他商店,你不能像走进其他商店那样,随便挑几件东西,买好了付钱就走。 你泡好了茶,就得坐下来,哪怕坐下来打打盹也好,坐得住得坐,坐不住也得坐。 一所以,昨天整整一个下午,他只走了两处地方。 城里像样一点的茶楼,一共有八家,他今天走进来的这家清风楼是第三家。他泡过茶,坐下来,便开始他的例行工作:等待。 等待过去一段时间,再换另一家。 今天,他连想也懒得想了。 该想的一些事,他昨天都已想过,而且想了不只一遍。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如今恰似一头陷在泥沼中的大熊,空有一身蛮力,却不知如何施展。 他可以动,因为他还很自由。 他也想动,因为他不能坐以待毙。 但他只要动一动,他无疑就会陷得更深,灭顶得更快。 他没有想到会在无意中发现这个万应教。 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的运气好。 如非他及时发现了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组织,一旦等巫瞎子的那道网慢慢收拢,届时就有得他受的了。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才发现,他的运气实际上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好。 他忘了如意嫂那女人还活在这个人世上。 这女人活着一天,永远是男人的麻烦,而又以带给他的麻烦特别多。 今天的天气总算还不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桌上放下几枚青钱,一边缓缓站起身来,他希望出去到阳光下走走。 他也希望下一家茶楼的茶叶好一点。 不过,他马上发觉他走的不是时候,他刚刚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人正向他这边走来,一个他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碰上的人。 来的赫然竟是血掌马骐。 申无害一直不知道一个人被别人像欣赏古董似的,死命盯住不放,是股什么滋味。他只能凭想像猜想,那种滋味一定不怎么好受。 如今他才知道,这种被人死盯住不放的滋味,实在比他想像的要难受得多。 血掌马骐盯着他瞧,就像在欣赏一件古董,隔了很久很久,才好像突然认出了他是谁似的,微笑着缓缓说道:“张兄没想到我也会跑来这里吧?” 申无害点点头道:“是的,小弟的确很感意外,如果马兄迟来一步,小弟就要到南大街的阳春阁去了。” 马骐微笑道:“如果这里碰不着,我也会赶去的。” 申无害不觉一怔,道:“马兄有事找我?” 马骐敛起了笑容,点头道:“是的,我有点事,想跟张兄私下谈谈。” 他端起茶壶,喝了一口,慢吞吞地接着说道:“关于我们这个死士小组的情形,我想巫老大昨天向你们说得一定不够详细。” 申无害点点头,他承认有很多事情还不知道。 马骐道:“我想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还有三个月,就要升为长老。” 申无害道:“你是指巫老大?” 马骐道:“是的。” 申无害道:“这一点他昨天的确没有提起。” 马骐道:“我想他也一定没有告诉你,一旦他升为长老之后,一线天仇天成就会成为这个小组的领导人。” 申无害扬扬眉尖,露出一脸疑问之色,他希望这是对方欢喜看到的一种反应。 马骐道:“在我们这个小组里,论资质和声望,除了这个姓仇的,便是我马某人。” 申无害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厮显然想拉拢他和粉楼怪客,以便结成一股力量,好跟那个一线天作对! 但是,他马上就发觉他请错了。 事情比这要严重得多。 马骐忽然沉下脸来道:“这个姓仇的气焰凌人,如果当了本组的领导人,别人感想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马某人第一个就无法忍受。” 申无害皱眉道:“可是” 马骐道:“这件事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申无害道:“什么办法?” 马骐道:“我知道这个家伙一个月之中,差不多有二十天以上,都歇宿在一个叫白寡妇的女人那里。” 申无害愕然道:“难道……马兄,竟……竟……打算于掉这厮?” 马骐道:“是的!只是我不想亲自动手。” 申无害道:“那么由谁动手?” 马骐道:“你!” 申无害呆了一下,道:“我?” 马骐道:“不错!” 申无害道:“为什么要我动手?” 马骐道:“因为这对我比较安全。” 申无害道:“对我呢?” 马骐道:“对你也比较安全。”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喝的是茶,如果喝的是酒,这件事看起来就比较容易解释得多了。” 马骐道:“因为你目前的处境,本来就不安全,如果你拒绝了,就会变得更不安全。” 申无害慢慢抬起头来道:“巫老大知不知道这件事?” 马骐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全是你马兄一个人的主意?” 马骐道:“是的。” 申无害道:“而你马兄也认定小弟我有能力,于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能干掉这个姓仇的?” 马骐道:“我役听说天杀星干这种事情失过手。” 申无害道:“天杀星?” 马骐没有开口。他的眼光很明白地表示:这是一句废话! 申无害忽然笑了起来道:“我实在没有想到马兄为人竟是如此风趣,笑话说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忍住不笑出来……” 马骐冷冷截口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风趣,你昨天第一眼看到我时,便该看出我不是一个风趣的人!” 申无害仍笑着道:“你马兄既认定我就是那位什么天杀星,为何还不动手?” 马骐道:“动手没有好处。” 申无害微笑道:“为了那五万两银子啊!” 马骐道:“那不是我的银子。” 他冷冷地接着又道:“同时我也有自知之明。” 申无害笑道:“动不了?” 马骐道:“我承认。” 申无害笑道:“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说,马兄知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 马骐道:“知道。” 申无害道:“说说看!” 马骐道:“我杀不了你,你却能杀了我。” 申无害笑笑道:“而你马兄以为我不敢?” 马骐道:“我没有这种想法。” 申无害一哦道:“另有仗恃?” 马骐道:“我不得不冒险。” 申无害道:“以性命冒险?” 马骐道:“我料定你犯不着。” 申无害道:“为什么?” 马骐道:“我猜你对万应教这个组织一定充满了好奇,如今好不容易人得门来,绝不愿就这样半途而废。” 申无害道:“还有呢?” 马骐道:“要不是大烟杆子蔡火阳跟你作对,你觉得以你的一身成就,将不难在本教出人头地,而大烟杆子这方面的问题,又好解决得很。” 申无害道:“如何解决?” 马骐道:“解决的办法,你比我明白,他并没有请求本教派人保护。”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说到这一点,马某人将来说不定还能相助一臂之力。” 申无害点点头,想了想,才道:“现在我就只剩下一件事不明白了。” 马骐道:“什么事?” 申无害倾身向前,低说道:“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指使,去杀那个姓仇的,我现在就杀了你,岂不更省事得多?” 马骐动也没动一下,冷冷道:“我当然也想到你可能会这么做,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我就不会到这里来。” 申无害道:“你已有了布置?” 马骐道:“一个很笨的方法。” 申无害道:“听起来似乎很笨,其实却很有效。” 马骐道:“不错。” 申无害道:“我很想听听这个方法,是否真能吓得住我。” 马骐道:“本小组到目前为止,还有四名死土你不认识。”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这四个人在什么地方,你也无法知道。”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你就是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行踪,你也无法断定我把东西究竟交给了谁。” 申无害道:“对。” 马骐道:“这样东西我今天如果不在天黑之前取回来,它便会很快的转到金长老手上。” 申无害道:“然后呢?” 马骐道:“然后你便可以有机会试试万应教是不是真有点力量。” 申无害道:“我不想试。” 马骐道:“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要不要我告诉你,那个白寡妇住在什么地方?” 申无害笑道:“最好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马骐道:“可以。” 申无害笑道:“我不得不佩服你马兄的这套手法,的确很高明,只可借你马兄找错了对象。我现在可要请教你马兄一声:难道仅凭你马兄一句话,我就得承认我是天杀星?” 马骐道:“当然有凭据。” 申无害道:“什么凭据?” 马骐道:“你认不认识丐帮一个叫小六子的年轻弟子?”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 马骐道:“他还活着。”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但心头已稍感宽松。 马骐道:“活得很好,而且我可以担保他没有受内伤。” 申无害道:“这小子,你是怎么遇上的?” 马骐道:“你教给他一套轻功,可惜你却没有告诉他,施展时应避开官道,以他那种年纪,行家不难一眼……” 申无害道:“刚才你说那个白寡妇住在什么地方?”—— 第七十七章 温柔杀阵 白寡妇屋里灯还没熄。 她已约好老高,因为她知道仇天成去了华阴,今晚不会回来。 老高怎么还不来呢? ※※※※※ 老高其实早就该来了,只怪他不该听娟娟那个小妖精的怂恿,一时把持不定,在临出门之前,又多掷了那一把短命的骰子。 三颗骰子滚定,房间里登时爆起一片欢呼。 “么二三!” “么二三!” “好!” “好!” “通赔,哈哈哈哈” 老高的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 海碗四周下了十来注,每一注押的都是双份,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老高今晚的最后一庄。 但欢笑即变成一片可怕的沉默,十几双眼睛都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老高脸上。 老高脸色苍白,额头上已冒出一大片发光的汗珠。 因为他已无钱可赔。 他已有很久没去白寡妇那里走动一,手头本来就很桔据,没想到今晚这几颗骰子又偏偏跟他作对,任他使尽各种符法。点子总是大不起来。 他原以为这最后一把,运气也许会好转,不料他奶奶的竟又是短命的么二三! 一个黑脸汉子翻着眼皮叫道:“赔呀!尽瞧,瞧个什么劲儿?你他妈的,晓不晓得老子今天已经输了多少?” 老高擦了一把汗,结结巴巴地说道:“谁说不赔?当……当然……要……要赔…… 要……” 黑脸汉子瞪眼道:“你是赔银子?还是赔嘴巴?点子早亮出来了,你还在等什么?等‘么二三’变‘四五六’?” 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高擦着汗道:“我” 黑脸汉子道:“你怎么样?” 老高脸色由白泛红道:“我身上带的钱恐怕不够,一共几注,请大家点个数儿,我央娟娟担保,放心好了,我老高绝不会少掉你们一个子儿……” 那黑脸汉子突然奔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破口大骂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他妈的,算老几,居然跟我黑头老李也想要这一套,没有银子赔,就要你的命!” 左手抓住衣领,右手一反一正,就是又脆又响的两个大耳光。 打完了,五指一紧,厉声又道:“你赔不赔?说!” 老高喘着气哀求道:“赔,赔,当然赔,都是老朋友了,这又何必?你放开手,我来想法子。” 黑头老李气咻咻的放开了手,冷笑着道:“不赔老子的注子,看你小子走不走得出这个房门!” 老高摸着发烧的脸颊,四下望了一眼道:“娟娟呢?” 娟娟已经躲到隔壁去了。 老高她不愿得罪。 老李她得罪不起。 这种场面她见得多了,她知道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这样闹一闹,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只须记住一点,闹起来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这样闹到最后,由她出面排解时,才会显出她这个女主人的重要性。 没有这些臭男人,她吃什么? “娟娟!” “娟娟!” 大家帮着喊娟娟。 娟娟出现了。 老高连忙走过去,跟娟娟低低地咬着耳朵。 娟娟露出将信将疑之色道:“她真的叫你今晚去?” 老高道:“我几时骗过你?” 娟娟道:“那我们怎么说?” 老高道:“老规矩。” 娟娟道:“大一分?” 老高道:“当然。” 娟娟道:“明天一早就送来?” 老高道:“绝不误事。” 娟娟叹口气,像是受了无限委屈似的道:“你瞧,你哪一次的烂摊子,不是我娟娟替你收拾?” ※※※※※ 白寡妇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 她并不一定非等老高不可。 老高如果再不来,她决定打发丫头去喊小陈。 老高二十三,小陈三十二,若是按年龄说,其实应该颠倒一下,喊作小高、老陈才对。 但是,她知道这样颠倒一下,只有使两个男人更欢喜。 她从不做男人不欢喜的事。 小陈虽然不及老高年轻,但小陈也有小陈的好处。 老高嘴甜。 小陈手勤。 虽然小陈看上去有点油滑,但比起那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仇老头来,总叫人舒服得多。 她并不知道仇天成是干什么的。 但是,她知道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姓仇的银子多。 姓仇的银子好像永远用不完。 她无论什么时候向他伸手,他都没有拒绝过。 他付给她的,经常比她开口讨的还要多得多。他曾经很老实的说过,像他这样的年纪和长相,如果有女人真心欢喜他,他只有一个报答的方式。 所以,他替她买下房子,并且告诉她,只要她对他好一点,他样样都可以依从她。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可以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什么都可以,就是最好别背着他偷汉子。 白寡妇心底下忍不住暗暗冷笑:我白寡妇如果能熬得住不偷汉子,我会找上你这么一号人物? 窗户上有人轻轻叩了三下。 啊,来了。 白寡妇一口吹熄油灯。 “谁?” “我。” “死人,你怎么到这时才来?” “没有空啊。” “你忙什么?” “唉,还不是为了我爷爷的病,人参一天就要吃好几钱,弄得我是茶饭无心,东奔西走,到处张罗……” “你为何不来找我?” “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叫我好意思嘛,上次拿你的,一个子儿没还,唉唉……” “死东西,我就是讨厌你这张嘴巴,看你一双手都冻僵了,还不快点脱了衣服上床,让姐姐替你暖和暖和。” 老高很快地上了床。 床上很暖和。 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 可是正当云浓雨密,好事渐渐进入紧要关头之际,白寡妇突然一下子滑开了身子。 老高喘着气道:“怎么啦,你?” 白寡妇道:“你听!” 老高一凝神,马上就听到了。 冷风中遥遥传来一阵歌声。 歌声很刺耳。 就像琴弦拉在没有敷松香的琴筒上,又粗又涩,叫人听了直冒鸡皮疙瘩。 老高打了个寒噤,热情登时消失。 他抖着声音道:“老家伙回来了?” 白寡妇也慌了手脚,促声道:“是的,快穿衣服,躲在床底下去!” 老高牙齿打战道:“躲到隔壁丫头房里去怎么样?” 白寡妇道:“来不及了。” 的确来不及了,因为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时已在门外停了下来。 ※※※※※ 仇天成今晚好像在什么地方喝了不少酒。 “凤娇,开门。” 他喊得很轻,字音也很模糊,舌头似乎已经有点不听指使。 凤娇是白寡妇的小名。 知道她这个名的人很少,够资格喊她这个小名的人更少。 他够资格。 所以每当他以亲切声调喊着这个名字时,心头便会油然泛起一种甜甜的感觉。 这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家,但它一样能令人获得家庭的温暖。 这样就已经够了。 他对男人很残忍,对女人却一向都很厚道。 尤其是对这个女人。 虽然他花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金钱,足够养十个女人而绰绰有余,但他对这个女人的要求却并不太多。 如果一个人总免不了会有弱点,这也许便是他的弱点。 房间里没有回应。 当他将耳朵贴上窗口,听到房中那一声声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时,他几乎鼓不起勇气来再敲第二次门。 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而且他又说过今天要去华阴,晚上不会回来,并一再交代她,要她早点关门,早点睡觉。 她乖乖地依了他的话,他却赶在这个时候回家,要把她从热被窝中吵起来,这说得过去吗?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去哪里好呢? 他只好再敲门。 “谁呀?” “是我。” 白寡妇像是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天成?” “是的。” “哎呀,我的好老爷,我也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了,要你好好保重身体,这么冷的天,还要老远的从华阴赶回来。” 接着是火刀打火的声音。 她必须先点上灯。 因为她得先以灯光各处查察一下,以免被老家伙进来时着出破绽。 底床下一点声息没有。 老高躲得很好。 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床,然后方擎着油灯,往外间走。 门一打开,白寡妇的心便安了一半,因为她已闻到一阵薰薰的酒气。 他们姘居已有一年多,她清楚老鬼的毛病。 这老鬼只要喝了酒,不论喝多喝少,那件事便无可避免。 酒后,他会显得特别兴奋,而事后也会特别显得疲倦。 每次事后,老鬼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像死人一样。 要放老高出去,只有等老鬼睡着了,才会安全。 她将灯交给了他。 因为这样老鬼会先拿着灯进房,她可以留下来闩门。 她当然没有真的把门闩上。 仇天成躺在床上,直打呵欠,她帮他脱鞋宽衣,然后两人便熄了灯,紧搂着一起滚进了热烘烘的被窝。 一进被窝,仇天成的精神就来了。 她没有料错。 他的一双手已告诉她,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次她也没有浪费时间。 可惜她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她忘了她刚做过什么事。 仇天成虽然喝了不少酒,虽然说起话来舌头已有点不听指挥,但他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伙子,也并不是第一次接近女人。 白寡妇没有生过儿女,这也是他欢喜她的原因之一,但今天有些事情似乎太顺利了。 男人在这一方面喜欢顺利。 这是男人事前调情的目的。 但从没有一个女人的反应会有这么快,甚至连肚兜上都给沾湿了一小块,他马上意味出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拔了他的头筹。 他没有声张。 一阵风雨过去,他叫她下床点灯。 为什么要点灯呢?他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有点东西,他想先交给她。 白寡妇马上想到银子。 女人只要一想到银子,什么事都会忘记。 她很快地点亮了灯。 灯一点亮,她马上便看到一样东西提在仇天成的手上。 一颗人头。 老高的头。 没有人知道这颗人头是怎样取下来的,以及老高为什么叫也没有叫一声。 她只看到血正在往下滴,像雨后檐前的水珠。 闪着光,像玛瑙。 白寡妇一下瘫痪了。 仇天成什么也没有说,五指一松,人头跌落,他开始不慌不忙的穿衣服,就像每天早上起床时一样。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开了堂屋的大门。 一条人影,随风而入。 来人以无法形容的速度,一下窜进房中。 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柳叶刀的刀尖,已经顶上仇天成的胸口。 仇天成动也不动一下。 他是个老江湖。 只有一个老江湖才能临危不乱。 也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老江湖,才能在这短短的这一刹那,作出别人也许一整天都不能作出的判断。 他已看出来人并无伤他之意。 但如果他想抗拒,事情也许就很难说了,很多人不是死在敌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手上,那是因为他们逼得对方无法另作更好的选择。 他没有再去看那口刀,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从刀柄移向对方的肩臂,再移向对方的面孔。 他终于藉着灯光,看清来人的面目了,原来竟是同组新进的死士人屠张弓呢! 他猜对了。 因为他一抬起头,人屠张弓就收回了刀,此刻正安闲地望着他微微而笑。 仇天成道:“你不是想杀我?” 申无害微笑道:“不是。” 仇天成道:“那你想干什么?” 申无害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刚才如果我想杀死你,我可以办得到。” 仇天成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申无害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只这一件。” 仇天成一怔,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申无害道:“我还知道再有三个月,巫老大就要升为长老。” 仇天成道:“还有呢?” 申无害道:“巫老大升为长老后,你就将成为本小组的领导人。” 仇天成道:“是巫老大叫你来的?要你来试试我的警觉心?看我够不够资格充当一个小组的领导人?” 申无害道:“不是。” 仇天成一哦道:“那么是谁?” 申无害道:“是一个真正希望我把刀子插入你胸膛的人。” 仇天成脸色微微一变,道:“血掌马骐?” 申无害道:“杀人总有个目的,你如果死了谁的好处最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仇天成点点头,隔了一会,才又问道:“你已来了很久?” 申无害道:“是的,有一会儿了。” 仇天成道:“为何早不现身?” 申无害道:“我在等一个最有利的机会,我对别的事,经验也许不足,对于杀人方面,经验却丰富得很。” 仇天成想了想,又道:“你既受命而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 申无害道:“我的主意一直没有改变,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一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 仇天成道:“哦!” 申无害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杀害你的打算。” 仇天成道:“哦?” 申无害道:“我不得不与那厮虚与委蛇,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新人,这一组的老人,我谁也得罪不起。” 仇天成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这次没有达成任务,事实上已经得罪人?” 申无害道:“知道。” 仇天成道:“你不在乎?” 申无害道:“在乎得很,不过如今则又另当别论,因为如今在乎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仇天成不禁点了点头,同时轻轻叹了口气道:“有道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我对这厮,可说是一再容忍,想不到他却不肯放我过去,嘿嘿!” 他皱皱眉头,注目又道:“他这次叫你来杀我,有没有对你许下什么优厚的条件?” 申无害道:“有。” 仇天成道:“什么条件?” 申无害道:“他答应我,如果我杀了你,他就可以不杀我的徒弟。” 仇天成道:“你收了徒弟?” 申无害道:“是的,一个丢人现眼的徒弟。” 仇天成道:“你老弟现在就收徒弟,不嫌太早了一点吗?”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是的,只是后悔已经太迟了,正如你老大姘上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样,一个人不管如何精明,总不免会有糊涂的时候。” 仇天成朝已抖成一团的白寡妇溜了一眼,不以为件地点点头说道:“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再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他抬起头,接着又道:“你老弟这笔人情,仇某人只好挂个账了。” 申无害道:“我不觉得这是一份人情,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明白人所作的一种明白的选择罢了。” 仇天成摇头道:“我不认为你老弟是个明白人。” 他像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微喟着又道:“你是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 申无害笑笑道:“我们该走了吧?” 仇天成下了床,指着白寡妇道:“依你老弟看来,这女人应该如何处置?” 申无害笑道:“如果依了我,处置方法非常简单。” 仇天成道:“什么方法?” 申无害笑道:“罚她一夜不睡觉,把这里打扫干净。”—— 第七十八章 孤注一掷 有一件事血掌马骐绝不怀疑。 他绝不怀疑以天杀星的一身武功收拾不了一线天仇天成。 这是他有生以来,少有的几件得意杰作之一。 他平时很欢喜赌博。 因为赌博输赢,都是一种刺激,他欢喜从刺激中找乐趣。 现在他才发觉,以生命作孤注一掷,尤其过瘾之至。 日间在清风茶楼,申无害实在可以杀了他,杀了他什么事也没有。 因为他事实并没有将什么东西寄放在另一名死士那里。 他用的是空城计。 结果,他这条空城计居然奏了效,同时也使他发觉,这位天杀星实际上并不如外传的那般可怕。 不错,那个小六子的确落在他的手里,但只要是个稍微有点头脑的人,便不难想到仅此一点实不足以作为威胁的条件。 因为对方尽可以在下手杀他之前,以种种手段逼他说出藏人地点,即使他抵死不肯吐实,对方也可以从巫老大那里打听得到。 而那个姓申的小子,被他板起面孔一唬,竟服服帖帖的依从了他,这实在是事先所没有想到的。 事情是不是这样就完了呢? 他知道没有。 而且他也没有打算就此歇手。 在这一方面,他的信用一向不佳,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但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活的。 他们知道他不守信用,已经太迟了,所以他们一个个死去,他仍活着。 守信用被很多人誉为美德,他对美德一向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利益,马上就可以到手的利益。 明天,他会带着小六子去见巫老大,让巫老大知道,人屠张弓与天杀星其实是同一个人。 这样,当一线天仇天成死讯传来时,他就不须多作解释了。 他一个人也许不是天杀星的对手,不过,这一点他用不着烦心,他们这一组的死士,除了他还有别人,除了死士,还有巫老大,还有金长老。 收拾一个天杀星,当然用不着劳动金长老,他相信巫老大自有打算,巫老大的安排,一定会令人满意。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功劳,却数他最大。 在这以前,还没有一名死士,一次替教中赚过五万两银子。 由于这么一件大功劳,再过三个月,当他升为领导人后,他相信这一组的死士一定都会乖乖的服从他,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除此而外,还有一件事,血掌马骐也不怀疑。 很多人并不是死于敌人的武功高强,而是死于自己的得意忘形。 他时时刻刻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今天在登上清风茶楼之前,他就已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巨细无遗的通盘思索过了。 万一那小子出卖了他,怎么办呢? 这也不要紧,尽管这样也许会多费点周折,但结果却是没有什么两样。 天杀星与仇天成也许会因此交朋友,但两人绝不会成为万应教的朋友。 巫老大赔不起五万两银子。 金长老也赔不起。 即使赔得起,也没有人赔,更没有人敢赔,接这笔交易,是经过总坛长老会议核定的。 只要那小子是天杀星不假,理由便在他这一边。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今晚,他得先有一个打算。 那小子不知道他住的地方,仇天成那厮可清楚得很,他怀疑两个人可能会联手倒过头来打他的主意,也许只是他的过虑,但是,多一份小心,总是好事。 所以,他决定今晚临时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去哪里好呢? 他平时欢喜落脚的几处场所,仇天成差不多全知道,他要去就得去一个平时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 鼓打二更,大街小巷,一片岑寂。 人们忙碌一天,多已进入梦乡,只有坐落长胜里的如意赌坊,两扇红漆铁皮大门仍然敞着。 这座如意坊是黄三爷的产业之一。 这时,大厅上灯火亮如白昼,四张长台两边全挤满了人,每隔一段时间,人群中便会爆出一片欢笑声和咒骂声。 因为每次八张骨牌一翻开来,点子总是有大有小,注子总是有吃有赔,并不能像那块金匾一样,尽如人意。 感到如意的人只有一个。 黄三爷。 黄三爷站在楼梯口一处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颗颗嗑着瓜子,脸上布满笑容。前天晚上这个时候,这里的赌客全部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人。 生意是从昨天晚上才好起来的。 黄三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马上就着人去买大堆纸马锡箔,在掌掌红皮飞临时糊成的牌位面前焚化。 他默默祷告皮飞在天之灵,说明他黄三爷前天要他去西校场闹事,目的只是想给盛二一个打击,并不是诚心叫他去送死,他的死只能算是意外。 他希望皮飞死而有知,万勿见怪。 同时,他希望皮飞冥冥中保佑他两件事:保佑盛二永远蒙在鼓里,保佑他这里营业兴旺不衰! 另一方面,他当然也得感谢替他出主意的马四爷。 此刻后面房间里,不断有笑语传出,便是他答谢这位老友之最好的表现。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就是陪酒的姑娘,也是全长安最有名的红妓。 在长安能叫“第一楼”的“红红”和“娇娇”出堂差的人并不多,而他黄三爷一叫就是两个,两人一来就是一整天,即令盛二和陈六,恐怕都未必有此大手笔。 黄三爷回到房间里,刚好看到马四爷的一只手正从娇娇的腰间移开。 黄三爷只当没有看到。 吃喝玩乐方面,他从不认真,他认识这个马胖子不只一天两天,他知道这个马胖子就欢喜这个调调儿。 娇娇红着脸又回到他的身边,马四爷道:“下面情形怎么样?” 黄三爷点点道:“不错”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戴皮帽穿短袄的汉子,忽然从门外探头来。 黄三爷道:“什么事?” 那汉子嗫嚅着道:“三号台上的金手老孙要小的向三爷您报告,他台上有个客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黄三爷脸色微微一变,道:“那个客人怎样?” 那汉子道:“金手老孙告诉小的,他说那个客人并没有输什么钱,但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却老是盯着他的一双手,盯得他很不自在。” 黄三爷转向马四爷道:“老马,你看这家伙会不会是盛二派来的?” 马四爷思索了片刻,接着向那汉子问道:“来人生做什么样子?” 那汉子道:“小的没有看到那个人,是金手老孙假装要擦一把脸,把小的拉到柱子后面,要小的来报告的。” 马四爷点点头道:“好!你先下去,跟金手老孙递个眼色,要他手脚暂时放老实一点,我们这边慢慢再想办法。” 那汉子应了一声是,匆匆下楼而去。 黄三爷道:“老马,你看要不要着人先把老孙换下来。” 马四爷道:“为什么要换人?” 黄三爷道:“金手老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把好手,比瞒天过海钱大头和五指通玄赵聋子两人手底下还要灵光。老实说,万一发生什么事故,我宁可其他方面受损失,也不愿这位小老弟受到伤害。” 马四爷缓缓摇头道:“用不着。” 黄三爷道:“用不着?” 马四爷缓缓接着道:“依马某人猜测,现在三号台子上的这位仁兄,很可能也是一位大行家。” 黄三爷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一点是不难想像得到的,来人若不是一位行家,他应该不会注意到金手老孙的一双手。 因为在牌九桌上,能从金手老孙手法上找出破绽的人并不多。 马四爷道:“如果来人是一位行家,他就绝不可能是盛二派来的。” 黄三爷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同意。 因为盛二要派人来,无疑只有一个目的。来人若是盛二所派,他派的应是一位能打善斗的高手,而绝不会派一名玩牌的高手。 就像他永远不会把金手老孙派去对方那里一样。 无论什么行当,若想出人头地,都必须长期痛下苦功,金手老孙在牌九和骰子上,都下过苦功,但他不是一名打手。 金手老孙的一双手,甚至比娘儿们的手还要娇嫩,别说要他打人,就是捱两下,他也捱不起。 在惹是生非方面,这种人永远派不上用场。 马四爷轻轻咳了一声,又道:“所以,我断定这个家伙不但不是盛二派来的,甚至连闹事的居心都没有。这厮很可能就像大前天来的那个王麻子一样,只是想找机会捞上几文!” 黄三爷点点头道:“但愿如此,要真是这样,就比较容易打发了。” 两人正在说着,楼梯上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还是先前那个汉子。 黄三爷道:“怎么啦?” 那汉子喘着气道:“请老爷子和马爷快下去一下。” 马四爷霍地站了起来道:“是不是闹起来了?” 那汉子道:“还没有。” 马四爷面现不悦之色道:“那你干吗像火烧屁股似的,跑得这样急?” 那汉子道:“虽然还没有闹起来,恐怕也快了。” 马四爷道:“此话怎讲?” 那汉子道:“那厮如今正按着老孙的一只手不放,说要老孙答应让他也推儿庄过过瘾。” 马四爷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那汉子道:“他说:如不让他也推几庄过过瘾,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黄三爷脸色微微一变道:“他按住的是老孙那一只手?” 那汉子道:“左手。” 这一下连马四爷脸色也变了,因为金手老孙是左撇子。 黄三爷道:“骰子是不是还抓在老孙手上?” 那汉子道:“是的。” 黄三爷道:“骰子有没有换一副?” 那汉子道:“没有。” 黄三爷脸一沉道:“混蛋!刚才马爷不是已经交代过你,要你通知他手脚暂时放老实一点吗?” 那汉子惶恐地道:“可是今天晚上三号台子客人特别多,等小的挤过去事情已经发生了。” 黄三爷余怒未息,正待继续训斥时,马四爷忽然拦着道:“没有关系,我们下去看看再说。” ※※※※※ 两人下来得恰是时候,这时大厅上气氛至为紧张,所有的赌客都已赶来三号台子这边,一个个踮起脚尖,都在争着探头张望,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混杂在赌客中的打手,人人杀气腾腾,只待一声令下。 他们今天之所以能有这般好的耐性,是因为黄三爷事先有过交代:这两天生意刚见好转,一切忍让为上,不得到他的许可,谁也不准妄自出手。 马四爷不仅肥胖,个头儿也很高大,他已看清人丛中那个闹事的家伙,并不是废了掌掌红皮飞一身武功,以后又由贾二虎陪着去洗澡的那个青年汉子,这使他安心不少。 此刻在台子按住金手老孙一只手不放的,是一个年约四十出头,面皮白净的中年人。 黄三爷看清这人的相貌,一颗心也落了实。 马四爷猜测得一点不错,这个人赌术不管如何精明,但显然绝不是一个具有上乘武功的高手。 马四爷轻轻拉了他一把道:“由我来应付这个家伙。” 那些赌徒一见黄三爷现身,知道好戏即将上场,立刻自动让出一条通路。 但黄三爷却站住了,大步走过去的是马四爷。 马四爷走过去道:“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那人回过头来道:“黄三爷?” 马四爷道:“在下马四,黄三爷新请来的管事。” 那人说道:“噢,马四爷,久仰,久仰。” 马四爷道:“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道:“万人喜。” 马四爷道:“万朋友按住我们这位伙计一只手,有何见教?” 万人喜道:“好说,好说,见教不敢当,在下不过一时兴致来了,想当一庄杀杀手瘾而已!” 马四爷道:“朋友也是在外面跑的人,应该知道这是一座赌场。” 万人喜道:“是赌场又怎么样?” 马四爷道:“哪一家赌场里也没有这种由客人当庄的规矩。” 万人喜道:“这规矩是谁订下的?” 马四爷道:“赌场的规矩,当然是赌场订下来的。” 万人喜道:“赌场可以订规矩,赌客难道就不可以?” 马四爷道:“朋友如果玩得不开心,可以不玩。” 万人喜道:“下次我也许不会再来这里,今天既然来了不管开不开心,我万某人也得玩到底!” 马四爷眼珠一转,忽然道:“朋友真的想当庄?” 万人喜道:“不错。” 马四爷道:“那么,朋友有没有计算一下,一应当下来,要多少庄本?” 万人喜似乎早有准备,这时很快地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拍在桌子上,道:“这里全是金陵天兴和洛阳大通两家银号的票子,一共是纹银十万两,如果台面超出了这个数字,万某人马上搁骰子。” 马四爷呆住了,十万两?这厮竟揣着十万两银子逛赌场,难道疯了不成? 万人喜傲然一笑道:“大管事还有什么指教?” 马四爷溜了那叠银票一眼,点了点头,手一摆道:“好,请!” 万人喜松开了按住金手老孙的手,将金手老孙往旁边一推,欣然坐上了当庄的宝座。 马四爷朝金手老孙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黄三爷道:“好了,现在是客人与客人对赌,没有我们的事了,咱们哥儿俩还是喝酒去吧!” ※※※※※ 黄三爷和马四爷并没有真的回到楼上原先那个房间。 他们去的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就在楼底下,在这座大厅的后面。 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 这个汉子虽然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但是一双眼睛,却如冷电般,精芒毕露,炯炯迫人。 他是这座赌坊的总管,瘦猴夏宪。 这位瘦猴夏宪虽然对赌术不怎么内行,一身武功却甚为了得,他练的是铁指功,十根指头,坚如钢钩,可以洞穿牛腹。 他是黄三爷埋伏在这座赌坊的一着暗棋,平常时候,除非遇上扎手人物,黄三爷很少叫他露面。 瘦猴夏宪看见黄三爷陪着马四爷走进房间,并没有起身让座。 房间靠里角的墙上有个小洞,洞口上悬着一幅山水画,这时那幅山水画已经向上卷起,瘦猴夏宪一只耳朵此刻就贴在这个小洞孔上。 马四爷走过去道:“我来听听!” 瘦猴夏宪笑着起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将位置让给了马四爷。 马四爷一坐下去,便听到洞孔中遥遥传来了金手老孙幽细的声音,声音虽细,却很清晰: “夏总管” 马四爷忙对着洞孔道:“我是马四爷,三号台子上现在情形怎么样?” 金手老孙的声音道:“耍,马四爷,牌才洗好,还看不出什么来。” 马四爷道:“继续留意,如果发现姓万的做手脚,记住随时报告。” 金手老孙道:“是!” 隔了片刻,金手老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第一条牌已经推完,注子有吃有赔,姓万的好像没有耍花样。” 马四爷道:“下家落注情形如何?” 金手老孙道:“很多人都在往这边挤,比小的刚才当庄,注子猛多了。” 马四爷道:“好” 金手老孙忽然道:“慢点!” 马四爷道:“什么事?” 金手老孙道:“姓万的在搅花样。” 马四爷道:“哦?” 金手老孙道:“这厮在第三把牌里洗进两副对子:一对长三,一对杂八,手法相当利落。” 马四爷道:“留神看着他。” 金手老孙道:“是!” 又隔了片刻,金手老孙兴奋地道:“好,第三把牌的点子打出来了。” 马四爷道:“骰子打的几点?” 金手老孙道:“八点。” 马四爷道:“那两副对子他抓的是那一副?” 金手老孙道:“他一副也没抓着。” 马四爷道:“哦?” 金手老孙道:“两副对子是跳花对,分别分去上门和下门,下门长三,上门杂八。” 马四爷道:“他自己抓几点?” 金手老孙道:“两点。” 马四爷道:“那这一把牌,他要赔多少?” 金手老孙道:“一个不赔,而且还有赚头。这个家伙的一套玩艺儿,实在高明得令人佩服。” 马四爷道:“高明?” 金手老孙道:“因为他只想吃天门,天门只有一点,注子虽然不多,但注子很大,有几注还是下的银票。” 马四爷道:“好,继续留意下去。” 金手老孙道:“是!”—— 第七十九章 急转直下 寒冷而阴暗的大街尽头,忽然出现两条人影。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走得很慢。 这是两个不容易走在一起的人,如今两人不但走在一起,而且两人的心情,也几乎同样沉重。 两人刚从第一楼走出来。 第一楼是一线天仇天成最后所想到的一处地方,也是他认为最有希望的一处地方。 可是,两人依然扑了一个空。 血掌马骐那厮,今夜究竟藏去了什么地方呢? 仇天成想不透。 申无害当然更是无能为力,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跟在仇天成后面跑。 从起更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停歇。 他们几乎找遍了半个长安城,也在无意中遇见两名同组的死士,但就是找不着血掌马骐。 走出第一楼,两人的脚步,都不由得慢了下来。 因为他们已无处可去。 砭骨的寒气,一阵阵地吹来,夜更深也更冷了。 申无害忽然停下脚来。 他手一指道:“那边门口悬着三盏红灯笼的是什么地方?” 仇天成道:“如意坊。” 申无害道:“一家赌场?” 仇天成道:“是的,城里最大的一家,它是黄三的主要产业之一。” 申无害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刚才你说姓马的除了女人外,也很好赌?” 仇天成点头道:“是的,女人和赌,是这厮的两大嗜好。” 申无害道:“那么,我们要不要进去顺便看看?” 仇天成摇头道:“他不会来这里。” 申无害道:“为什么?” 仇天成道:“因为这是本教的三大禁忌之一。” 申无害道:“死士不准赌博?” 仇天成道:“不是。” 申无害道:“不准进赌场。” 仇天成道:“也不是。” 申无害道:“否则禁忌什么?” 仇天成道:“死士可以赌,也可以进赌场,但不许在本地赌,尤其不许涉足本地的赌场!” 申无害道:“怕招惹是非?” 仇天成道:“是的,赌场人品最杂,也最容易发生争吵打斗,本教成立多年,始终能保持不受外界注目,便是厉行此一禁条的结果。” 申无害道:“姓马的过去有役有违背过?” 仇天成道:“没有。” 申无害道:“他要是赌瘾突然发作,偷偷溜进去赌一次,有谁知道?” 仇天成笑笑道:“是的,偶尔来这么一次,也许不会被发觉。不过,我仍希望你张兄最好别存这种想法。” 申无害皱眉道:“这么说,想在天亮前找到这厮,是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仇天成轻轻叹了口气道:“希望恐怕不大。” ※※※※※ 金手老孙在赌场中打滚了几十年,今夜总算第一次开了眼界。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能凭三十二张天牌,想赢谁的钱,就赢谁的钱。 十几条牌推下来,大赢家只有一个,大输家也只有一个。 大赢家当然是当庄的万人喜。 大输家则是天门上一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 金手老孙不能确定那个红光满面的中年汉子究竟输了多少,不过依他约略的估计,最少当在两万以上。 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能一次输得起这么多银子的客人并不多见。 他被黄三爷请来这家如意赌坊,先后已有三年多,这尚是他三年多来,第一次见到的一场豪赌。 可是,说也奇怪,那个红光满面的中年汉子虽然输得如此之惨,却仍如没事人儿一样。 他仍然安闲从容,一点也不像输了钱的样子。 这人的良好风度,也使金手老孙暗暗心折。 赌局告一段落。 当庄的万人喜将两颗骰子往牌堆上一搁,心满意足地收起赢来的一大叠银票,在台面上留下大约百把两碎银,算是给赌场吃红。 然后,他悠悠点起旱烟袋,在近百双羡慕的眼光目送之下,轻咳着走出大厅,穿过庭院,出门而去。 ※※※※※ 厅后房间中,马四爷头一点,早已扎束停当的瘦猴夏宪,以及另外两名黑衣汉子,立即悄悄摸出房外,纵身登上屋脊,只见人影一闪,三条身形便于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 寒冷阴暗的大街上,现在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深更半夜,一个人带着十几万两银票从赌场里走出来,走在这样一条阒无人迹的暗街上,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呢? 万人喜似乎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托着旱烟筒,沿着大街,缓步而行,烟锅中,火已熄灭,风也似乎刮得更紧了。 前面是一条横街。 万人喜刚刚拐过街角,就看到两个黑衣蒙面人已在前面等着他。 两人手上都握着一把刀。 两把闪光的刀。 刀身很短,但很犀利,一种可以剖开人的胸膛,而不费什么气力,同时也不会发出声音的刀。 这里有人等他,他似乎并不如何感觉意外。 两名蒙面人一动不动,两双眼睛也在闪光,两双眼睛都在死瞪着他,眼光比刀还要阴森迫人。 万人喜在走至两人身前丈许处,站定下来。 两名蒙面人仍是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万人喜缓缓地扫了两人一眼,缓缓说道:“伙计,你们找错人了。” 两名蒙面人就像哑巴一般,谁也没有开口接腔。 万人喜轻咳了一声,又道:“两位既是道上混的朋友,就该知道一句老话:只有不怕鬼的人,才敢走夜路。” 两名蒙面人仍然一声不吭。 万人喜咳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捧的是别人家的饭碗,所以我也不想难为你们,两位不妨回去转告你们那位黄三爷,今夜万某人没有当众捏破他那两颗夹心骰子,就已经算是对得起他了。他身为长安三大地头蛇之一,平时指望什么吃饭,他心里该有数,如果吃在嘴里,看着碗里,贪过了头,是没有什么好收场的。” 两名蒙面人相互望了一眼,突然一弓腰,双双挥刀扑出。 万人喜嘿嘿冷笑道:“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冷笑声中,身躯一矮,呼的一声,一腿迎向两人扫去。 使的竟是正宗通州范家十八弹腿。 两名蒙面人身手相当矫健,脚再沾地,拧腰一旋,立向左右分别问了开去。 万人喜一腿扫空,人尚未及长身立起,两人已经分而复合,两把刀又带着森森寒光,对准他肩后双双戮下。 万人喜因使力过猛,招式用老,欲待闪避,已是不及。 好在他会的武功不止一种,这时他眼看抽身不开,竟不顾弄脏身上那件贵重的狐裘,双臂张开,向前一伏,两腿一曲一弹,反向两人手腕踢去。 这一招也是腿上功夫,但已不是通州范家十八弹腿的路数。 这一招是南阳蔡家的野马八式。 两名蒙面人,一人反应稍迟,竟然遭他一脚踢个正着。 那人咒骂了一声,短刀已脱手飞出。 万人喜得理不饶人,顺势倒翻,一弹而起,跟着一个赶蝉式,冲向那人,照面一拳打去。 那人错在还想转身去捡那把短刀,等到他发觉打错了主意时,万人喜一拳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的鼻梁。 那人向后倒下去,脑袋撞在青石板上,只踢了踢腿,便没有再动一下。 另外那名蒙面人连忙扑奔过来。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万人喜虽然用的还是一招扫堂腿,那人却因为死了一名伙伴,已不若先前那般沉着,急怒攻心之余,一时失神不察,竟然未能避开他这一腿。 只听那人惊呼一声,身子一横,高高弹起,重重摔落。 他手中那把犀利的短刀,不偏不倚,正好一刀切在他自己的腰股之间。 万人喜长身站起,挥挥衣袖灰尘,正拟离去,右前方屋脊上突然有人冷冷道:“朋友想走了么?嘿嘿!” 随着这一声冷笑,一条黑色人影自发话之处激射而出。 万人喜连忙闪身退向一旁。 他戒备着抬头朝来人望去,他头才一抬,眼中的警惕之色,就立即变成一片迷惑和骇异。 那人自暗处掠出时,身躯本来平直如线,可是到了临街上空,却凌空连打两个倒翻,方才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这算什么意思? 炫耀?示威? 万人喜不懂。 不过,他马上就懂了! 人从高处跳下来,总是脚先着地,这是一定的,轻功再好的人也不会例外。 但这个人却是例外。 这个人先着地的是他的脑袋。 这人身材很瘦小。 脑袋也很小。 谁也不敢相信那样细小的一颗脑袋里,竟会一下冒出那么多的鲜血和脑浆。 这人一摔下来,就没有再动弹。 花花的脑浆很快地染成一大片,使那颗碎掉的脑袋就像只浮在酱缸上的破瓢。 万人喜抬头看清四下无人,才皱着眉头,朝尸体走去。 死者面目十分陌生。 万人喜喃喃道:“这个家伙是谁?” 身后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接着道:“如意坊的总管,瘦猴夏宪!” 万人喜大吃一惊,转过身去,目光所及,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发话者,竟是刚才如意赌坊里的那个大输家,那个矮矮胖胖,红光满面的中年人! 万人喜睁大了眼睛道:“尊驾……” 那人淡淡地道:“血掌马骐。” 万人喜眨眨眼皮,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指着瘦猴夏宪的尸体道:“这人是你杀死的?” 血掌马骐道:“不错!” 万人喜不禁露出一脸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谢马大侠义伸援手。” 血掌马骐道:“不必谢我。” 万人喜道:“那么谢谁?” 血掌马骐道:“我不是救你来的。” 万人喜道:“你杀这人,不是为了救我?” 血掌马骐道:“是的,我赶来是为了要救我自己!” 万人喜道:“救你自己?” 血掌马骐道:“是的,你刚才赢我的那两万五千两银子,是我保管的公款,我必须讨回来。” 万人喜的一张面孔突然变了颜色。 对一个腰缠巨款的人来说,再没有一句话比这最后一句话,听了更叫人感到不舒服的。 这是什么话? 我赢了你的钱,你要讨回去,如果输的是我,我向谁讨? 马骐慢慢接下去道:“我要的只是我输去的那二万五千两,谁也不能说我姓马的不凭良心。” 他顿了一下,又道:“刚才这三位仁兄,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们要的,不仅是你伙计身上的全部所有,而且还包括了伙计的一条性命在内。如果我马某人也像他们一样贪心,你伙计也许早就跟他们三位仁兄一起上路了。” 万人喜脸色又是一变,嘿嘿冷笑一声,道:“事情恐怕没有你朋友说的那么容易吧?” 马骐道:“只要你伙计高兴,试试也不妨。” 万人喜转动着一双眼睛,似乎一时有点拿不定主张。 马骐咳了一声,又道:“你伙计仗恃的,不过是几招腰上功夫,在我马某人来说,别说你伙计这几手功夫还不到家,就是去把通州范家和南阳蔡家的嫡系传人都请来,我相信他们的命运,也绝不会比刚才这位夏大总管好多少。” 万人喜忽然道:“你说你那二万五千两银子是公款?” 马骐道:“是的。” 万人喜道:“什么公款?” 马骐道:“抱歉得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万人喜想了想,又道:“既是公款,你为什么拿去赌?” 马骐冷冷一嘿,道:“我平时很少到那种地方去,昨晚去也不是为了想赢别人钱,而只是为了想借此躲避一个朋友的纠缠,你可以看得出,是你当庄之后,连吃我好几注,我给吃上了火,注子才慢慢大起来的。” 万人喜道:“你想躲避的那个朋友是谁?” 马骐不悦道:“你伙计得寸进尺,问的太多了。” 万人喜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马骐道:“为什么?” 万人喜道:“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 马骐勃然变脸道:“换句话说,你也根本就没有打算退还我那两万五千两银票了?” 万人喜道:“不错。” 马骐狞笑一声,双目中突然露出一片杀机。 他向前跨了一步,注目冷冷地道:“这就是你伙计最后要说的一句话?” 万人喜道:“还有一句。” 马骐道:“说!” 万人喜道:“血掌马骐在过去江南道上也是一个响有有的角色,如果有人听到这个名号,居然能够无动于衷,你朋友实在应该向对方虚心请教请教。” 马骐道:“请教什么?” 万人喜道:“姓名。” 马骐微微一愣道:“你不姓万?” 万人喜道:“是的。” 马骐道:“也不叫万人喜?” 万人喜道:“当然。” 马骐道:“如果我现在向阁下补行请教,是否嫌迟?” 万人喜道:“还不迟。” 马骐道:“那么,我请教了,朋友尊姓大名?” 万人喜道:“我的名字叫万人喜。” 马骐一怔,脸上不由得又浮起一层新的怒意。 不过,这层怒意很快地便消失了。 他眼珠一转,突然露出领会之色道:“你朋友意思是说,你有一个人人喜欢的名字?” 万人喜道:“是的。” 马骐道:“朋友这个人人喜欢的名字如何称呼?” 万人喜道:“金如山!” 马骐眨着眼皮道:“金如山?” 他显然并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名字。 万人喜轻轻一咳,忽然换了一个使马骐听来颇为熟悉的声调道:“是的,金如山。这名字你马兄弟难道不喜欢?” 马骐向后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是金长老?” 金长老冷笑着没有回答,突然甩动衣袖,洒出一道紫光。 紫光直奔马骐咽喉。 一支燕子镖! 这是一种目前江湖上已很少有人使用的暗器。 因为这种燕子镖分量较轻,且只有尖锐的头部,可以啄破敌人皮肉,不像飞镖那样具有强大的杀伤力。 但是这支燕子镖不同。 这支燕子镖与一般燕子镖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两翼锋利,有如犁尖。 只听得一声尖嘶破风之声刚起,它便在游阿紫光中,以一个优美的姿势,一下子嵌入了马骐的喉管,仅仅在外露出一截开叉的尾巴。 鲜血喷出,也分了叉,有如燕尾。 马骐向后踉跄跌出数步,两只已凝聚真气,而红得如染朱砂的手掌,伸在半空不住划动,似想捞住一点什么有形的东西,好让自己的身躯稳定下来。 但他捞着的,只是冷风。 他的一双手慢慢垂落,人也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倒在瘦猴夏宪身旁。 横街上顿又恢复一片死寂。 金如山缓缓转过身子,望着他刚才经过的街角,眼中迸射出一股严厉而冷酷的光芒。他向街角暗处沉声冷冷说道:“朋友们戏已瞧够,该露面了。” 两条人影从街角暗处应声走出。 走出来的这两个人,步伐轻松而稳定,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但金如山却怔住了。 他无疑没有想到,这两个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的人,竟是一线天仇天成和申无害。 仇天成含笑上前躬身道:“天成叩见金长老。” 申无害站在他身后,屹然垂手而立,微笑不语—— 第八十章 蓝田三鹰 金长老指着申无害道:“这位朋友是谁?” 仇天成道:“人屠张弓。” 金长老轻轻哦了一声,不由得又将申无害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 申无害一直等到仇天成接着又为他指出对方的身份,方依札上前,向那位金长老微微弯腰问了一声好。 金长老点点头,似乎非常欣赏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 他接着又转向仇天成道:“你昨天没去华阴?” 仇天成道:“是的。” 全长老道:“为何不去?” 仇天成道:“小丁已经回来了。” 金长老道:“交易谈成了没有?” 仇天成道:“谈成了。” 金长老道:“还是照我们原先开的价钱?” 仇天成道:“是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万把两银子虽是小事,但例子却不可抛开。” 金长老点点,沉吟着道:“这样一来,人手够不够分配?” 仇天成道:“够。” 金长老道:“巫老大打算叫谁去?” 仇天成道:“巫老大还没有决定,我已建议这趟差事不妨交给我们这位张兄弟。” 金长老又点了一下头,忽然轻声问道:“刚才这里所发生的事,你们都看到了吧?” 仇天成道:“都看到了。” 金长老道:“姓马的说他今夜跑去。赌场,是为了想避开某一个人的纠缠,你们可知道他要避开的这个人是谁?” 仇天成道:“知道。” 金长老道:“谁?” 仇天成道:“我。” 金长老道:“你?” 仇天成道:“是的。” 金长老道:“他为什么要避开你?” 仇天成道:“因为他担心他派去的刺客,也许不能一击成功。” 金长老轻轻一哦道:“你们有仇?” 仇天成道:“没有。” 金长老道:“然则,他为什么要谋害你?” 仇天成道:“长老应该清楚。” 金长老想了想,道:“他想早点取得巫老大即将留下来的那个位置?” 仇天成道:“除此而外,卑属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金长老目光闪动了一下道:“结果那名刺客果然未能得手?” 仇天成道:“不是。” 金长老道:“哦。” 仇天成道:“是那名刺客作了另一个不同的选择。” 金长老又哦了一声,然后望向申无害道:“你就是那个刺客?” 申无害微笑道:“是。” 金长老点一点头,说道:“你选择得很聪明。” 申无害微笑道:“不是我聪明,而是我这个外号取得好。” 金长老道:“哦?” 申无害微笑道:“‘人屠张弓’这几个字,很容易使人以为它的主人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金长老不禁点了一下头道:“是的,还没有见到你本人之前,连本座都几乎有过这种想法。” 仇天成四下望了一眼道:“黄三那厮说不定还会派人赶来,长老请先回去休息,这里留给我和张兄弟清理就是了。” 金长老道:“好。”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又道:“姓马的在进入赌场之前,曾将一个不知从那里掳来的小子,关在赌场后面一个更棚里,你们等会儿去放他出来,绑肉票这类玩艺儿,不是我们干的。” ※※※※※ 一个孤苦伶仃的老更夫,当然喝不起什么好酒。 但是,酒总是酒。 一个人想喝酒的时候,再差劲的酒也比没有得喝要强得多。 他们不但找到了一大壶白酒,同时还在老更夫的破棉絮里找到了一大包花生。 那个老更夫回来后,如果发现他的酒和花生,都被人偷吃光了,会怎么样想呢? 他们猜想他一定很高兴。 因为他将会在原来藏酒的地方,发觉到他一壶值十几枚青钱的白酒,已变成一包白花花的碎银。 这包碎银将足够他喝上一年的白酒。 更棚虽然简陋,却很暖和。 小六子已经被打发走了,老更夫不到天亮鸡啼是不会回来的。 这段时间是他们的。 两人慢慢地喝着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慢慢地吃着花生,一颗花生米分成两半,一点一点的咬着吃。 他们必须吃得很慢。 因为酒不多,花生也不多。 无论吃什么东西,只要吃得慢;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滋味就会显得特别地不同。 申无害从没有喝过这种劣酒。 就是在他最潦倒的时候,他也没有喝过这种酒。 但如今他喝这种劣等白酒,却喝得津津有味,几乎比他过去喝最好的酒还要来得过瘾。 因为他已了却一桩心事。 喝酒最重要的是心情,心情好时,酒喝下去才会受用。 仇天成的心情也很好,因为他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忽然放下酒碗,望着申无害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们这次在华阴接下来的是趟什么差使?” 申无害道:“我正想问。” 仇天成道:“这趟差使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出乎你的想像。” 申无害轻轻一哦,露出倾听的神气,没有开口。 但他敢断定,事情绝不会像对方说的,这么简单。 只要是一个稍为有点头脑的人,都不难想像得到,如果真是一件简单的事,事主绝不会花上成千上万的银子,委请万应教代办。 仇天成接着道:“事主姓白,是华阴的首富,人家都喊他白大爷。” 申无害岔口道:“这位白大爷会不会武功?” 仇天成道:“会一点。” 申无害道:“会一点?” 仇天成道:“是的,据说年轻时曾拜在华山上一代掌门人飞虎剑客门下学过几年功夫,后来因为受不了苦,不等艺成,便下了山,最后改行做生意,不意却因此发了大财。” 申无害道:“他做的什么生意?” 仇天成道:“药材。” 申无害道:“华阴白记药行就是他开的?” 仇天成道:“不错。” 申无害道:“这趟差使跟白记药行的业务有没有关系?” 仇天成道:“完全无关。” 他喝了口酒,笑笑,又道:“这位白大爷如今虽已五十出头,但由于保养得法,看上去却只像三十来岁的人,而这位白大爷对女人的兴趣,也仍像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样浓厚。” 申无害听迷糊了。 俗云:有钱万事通。 像姓白的这样的人,财雄势大,花点银子,玩玩女人,可说谁也管他不着,干吗还要向万应教求教? “因为他还想活下去。” 申无害道:“杀人的方法多得很,并不一定非动刀剑不可,如果他行事谨慎一点,谁还会追根盘底,跟他过不去?” 仇天成道:“外人当然管不着。” 申无害道:“那么还有谁会来管这种事?” 仇天成道:“他有个不太好慧的大舅子。” 申无害道:“他舅子是谁?” 仇天成道:“蓝田三鹰的老大:百爪鹰高如云!” 百爪鹰高如云? 申无害不禁又是微微一怔。 仇天成望着他道:“这个百爪鹰高如云你认识?” 申无害点点头道:“我好像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在他那张名单上,排在大烟杆子蔡火阳后面的第三位,便是百爪鹰高如云。 上次他经过蓝田,已经去找过这个百爪鹰,只是结果没有找着,因为百爪鹰当时去了开封。 仇天成听说他们并无交往,这才放下心来,又笑了笑道:“你听说过这个人最好,这样就可以省掉我一番解释了。” 申无害道:“难道由我们动手,百爪鹰就不会疑心?” 仇天成含笑道:“这当然还得安排一下。” 申无害道:“如何安排?” 仇天成道:“这就要问巫老大了,明天他大概会告诉你的。”?—— 第八十一章 刀不留人 华阴,白记药行。 白记药行的店门并不宽,正像有钱的人穿衣服并不一定都很华丽一样,它做的是批发生意,药材并不放在店堂里,店堂里放的,只是一些样品。 不过,白大爷一望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人。 因为白大爷的衣着很华丽。 白大爷正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新狐裘,在店堂后面的院子里,逗着一只画眉解闷呢! 一只公画眉。 白大爷很喜爱这只画眉。 因为他一看到这只画眉在笼中跳来跳去,他就会想到自己。 他比这只可怜的画眉又强多少呢? 白大爷是从小伙计干起来的。 药店里的伙计,经常被喊作药猴子,被喊作药猴子的意思,就是说开药店的人,多半都是瘦子,正如开肉案子,卖猪肉的人八九都是胖子一样。 但白大爷却是个例外。 白大爷很胖。 一个人如果有着用不完的银子,而又有着一个管束奇紧的丑老婆,如果他死不了他就非胖不可。 今天天气不坏。 没有一丝风,阳光很暖和,白大爷站在阳光下,胖嘟嘟的红脸上,已经有了许多汗意。 因为他很紧张。 正月十三,是灯节的第一天,也是他跟那神秘的年轻人,约好了动手的一天。 今天就是正月十三。 昨天他还在担心那个年轻人会不会失信违约,会不会收了他一万五千两银子,一去杳如黄鹤,从此不再露面。 今天,他的想法已完全改变。 如今他巴望那个年轻人今天最好别露面,哪怕白白扔掉那一万五千两银子,他也在所不惜。 他正在想着,前面店堂中忽然传来一声咳嗽。 白大爷脸色变了。 他转过身去,一眼便看到店堂中,一个穿蓝色长袍的人正冲着他微微而笑。 白大爷深深松了一口气。 因为来的并不是那个自称小丁的年轻人。 白大爷跨进店堂,含笑拱手道:“这位兄台……”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脸上笑容消失,神色又变了。 因为他看到来人在胸口平平伸出了三根指头。 这是约定行事的暗号。 他突然想起,那年轻人当时并没有指明,将来动手行事的人一定是他自己。 蓝衣人仍然站在那里,站在那里望着他微笑。 白大爷定一定神,忙道:“噢,好,是的,坐,坐,请坐,请坐!” 隔着一方茶几,宾主落座。 白大爷没有献茶,也没有敬烟,因为店中已没有一个可使唤的伙计。” 药行开市很迟,那些伙计要等十八落灯以后,才会陆续返行。 这也是他选定这段日子动手的原因。 蓝衣人依然没有开口。 他无疑已从白大爷神色上,看出事情有了变化,他在等主人先开口。 白大爷四下溜了一眼,忽然伸长脖子,低低地道:“今天不行。” 蓝衣人道:“为什么?” 白大爷道:“出了一点意外。” 蓝衣人道:“什么意外?” 白大爷道:“她哥哥昨天来了。” 蓝衣人眼中微微一亮,道:“百爪鹰高如云?” 白大爷道:“是的。” 蓝衣人道:“来了几个人?” 白大爷道:“三个。” 蓝衣人道:“另外两人是谁?” 白大爷道:“他的那两个盟兄弟,‘秃鹰’曾勇,‘恶鹰’庄雄。” 蓝衣人道:“三人如今何在?” 白大爷道:“喝酒去了。” 蓝衣人道:“他们要在这里住多久才走?” 白大爷道:“很难说。” 蓝衣人沉吟不语,似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白大爷低低接着道:“所以” 蓝衣人忽然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头,缓缓抬头道:“有一件事,白大爷不知想过没有?” 白大爷道:“什么事?” 蓝衣人道:“我觉得白大爷在这件事上,一开始便打错了算盘。” 白大爷一怔道:“阁下意思,是说白某人不该动这种念头?” 蓝衣人道:“不是。” 白大爷道:“哦?” 蓝衣人道:“我意思是说白大爷在这件事上做得还不够彻底。” 白大爷道:“哦?” 蓝衣人道:“做什么事应该先拔祸根,祸根不去,后患永在。” 白大爷神情起了一阵变化,微微点头,默然不语,他当然听得懂蓝衣人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 蓝衣人取出自己带来的旱烟筒,开始打火吸烟。 他让白大爷有一段时间思考。 白大爷想了片刻,嗫嚅着道:“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蓝衣人微微一笑道:“只是怕负担不起这笔代价,是吗?” 白大爷道:“是的,这两年我的光景也不太好。” 蓝衣人微笑道:“白大爷是生意人,应该知道任何一桩生意,往往都有好几种价钱。” 白大爷点头,谈到生意,他当然在行得很。 蓝衣人微笑着接下去道:“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个年过得也不怎么如意,如果白大爷有心来个一劳永逸,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白大爷眼中露出兴奋之色,但没有马上接口。 他是个生意人。 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精明的生意人都知道,在紧要的时刻闭紧嘴巴,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蓝衣人竖起两根指头道:“这个数儿六五折。” 白大爷道:“能不能少一点?” 他故意皱起眉头,表示负担不起,其实心底早愿意了。 蓝衣人道:“一文不能少。” 白大爷故意又想了一会,才咬咬牙,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他接着又道:“这事要多久才能办得好?” 蓝衣人微笑着道:“你只要告诉我他们去喝酒的地方,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收取尾款。” 白大爷像是有点不相信道:“你这么有把握?” 蓝衣人但笑不语,伸出两根指头轻轻一捏,那个热铜旱烟锅儿,立即应手合拢,变成一块扁片。 白大爷怔怔一呆,但随即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容。 他笑着站起身子。 起身去取银票。 ※※※※※ 酒色财气这四个字实在妙得很。 排列得妙。 尤其酒色两字的次序排列得更妙。 男人很少不喝酒,喝了酒的男人,很少不想女人。 “喝两杯去!” 往往只是一种前奏。 如果真的只喝两杯,而就此收场,不管喝的是什么好酒,也会令人有余兴未尽之感。 做主人的若是不懂这个道理,他最好连酒也一并省下。 否则,即令他表现得再慷慨,被请的客人也不一定就会领他的情,更说不定还会产生请客的反效果。 身为华阴四方镖局主人的双戟冯八爷,当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他请客多半在万花楼。 今天亦不例外。 蓝田三鹰不是容易请得到的客人,也不是容易招呼的客人。 但只要请在万花楼,就不用他操心。 不论多难侍候的客人,万花楼的姑娘们也能把他们一个个侍候得服服帖帖。 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三鹰都已有了醉意。 他们对今天这个东道主,双戟冯八爷的招待,都感觉十分满意。 老大百爪鹰高如云,兴致尤其好。 因为冯八爷替他叫的这个姑娘,腰细臀圆,媚眼如丝,挨挨擦擦的,骚劲十足,正合他的胃口。 所以,他一再向冯八爷拍胸口:“以后四方镖局的镖车,西出咸阳,南抵栈道,如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切惟我高某人是问!” 冯八爷满脸堆笑,连声奉承:“当然,当然,只要你高老大一句话,还有什么问题。” 冯八爷话刚说完,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穿蓝衣袍的青年人含笑缓步走了进来。 冯八爷道:“朋友找谁?” 蓝衣人道:“哪一位是百爪鹰高如云高大爷?” 冯八爷转向百爪鹰高如云望去。 高如云脸色很不好看。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不认识这个蓝衣人,而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他一向讨厌别人打岔。 这种时候,不论来的是谁,他也不会高兴的。 他没好气地瞪着蓝衣人道:“高大爷就是我!你是谁?” 蓝衣人拱拱手道:“噢噢,高大爷,失敬,失敬!” 他咳了一声,含笑接着道:“在下刚从白记药行来,令妹白大嫂她叫我带了个口信。” 高如云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道:“什么口信?” 蓝衣人道:“这个……” 他望望冯八爷和那几个粉头,犹疑着没有说下去。 高如云皱皱眉头,向冯八爷道:“你们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蓝衣人先退出了房间。 高如云走出房间,蓝衣人已去到长廊尽端,正在那里跟他含笑招手。 高如云走过去道:“我那大妹子,她怎知道我来了这里?” 蓝衣人道:“白大爷告诉她的。” 高如云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蓝衣人道:“她请我转达一声:要你一路小心保重。” 高如云微微一愣道:“我没说今天要走呀!” 蓝衣人道:“你总要走的。” 高如云道:“去哪里?” 蓝衣人道:“地府!” 高如云刚刚张开嘴巴,一声断喝未及出口,蓝衣人一掌已如闪电般切出。 一掌切在他的喉管上。 ※※※※※ 白大爷仍在后院里逗着那只画眉。 当他抬起头来,发觉蓝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声不响来到他身边时,他呆住了。 他睁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办办好了?” 蓝衣人微微一笑,道:“是的,办好了!不过那另外的一万两,你用不着马上付给我。” 白大爷道:“为什么?” 蓝衣人笑笑道:“做生意信用第一,我们可以先去客房里坐坐,等报讯的来了,你再付不迟。”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那时,你付清了余款,趁着你去料理后事的空档,我正好就再为你去解决第二个问题。”—— 第八十二章 神秘艳窟 报信的人马上就来了,来报信的人,是万花楼的一个伙计。 白大爷一接到这个噩耗就出了门。 他没有去后院通知他的女人,因为他要为蓝衣人争取时间。 当然也是为他自己争取时间。 他听那伙计说出经过后,不等蓝衣人开口,就自动付清了两笔账的尾款,一共是两万五千两正,他在点交那一叠银票时,两手不住的发抖。 不是为了付出大把的银子发抖,而是兴奋得发抖。 从此以后,他自由了。 以后,他也可以学双戟冯八爷那样,接待生意上的顾客时,把酒席订在万花楼,高兴叫几个姑娘就叫几个姑娘,谁也管他不着。 他已年过半百,膝下又无儿女,留着偌大一笔家财,如不及时享受一番,岂非白活了这一辈子? 白大爷走了,只留下申无害一个人还呆呆地坐在客房里,坐在客房里望着手上那一叠银票呆呆地出神。 银票他已收下了,他现在真的要去后院杀掉那个女人? 院子里画眉在叫,歌喉婉转动人,像是在提醒人们,别忘了可爱的春天已经来到。 申无害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子,慢慢地向后院中走去。 ※※※※※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推开了。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 一个跟她女主人同样难看得令人反胃的大丫头,正在为这位刚刚起床的白氏娘子轻轻捶着腰背。 房间里突然像幽灵般闯入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果换了普通女人,准会吓得尖声大叫。 但这女人没有。 你甚至无法从她眼光中找到一丝丝害怕的神色。 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是百爪鹰高如云的妹妹。 自从她懂事以来,家里就不断有江湖人物出入,什么样的人物,一她都见过,何况刻下进来的这个男人,衣着端整,面目英俊,根本就不是一个叫人见了害怕的男人。 她只是以一种带着责备意味的眼光,瞪着这个男人。 然后,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因为她看到这个男人手上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 她不怕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闯入房间,但却不愿在这个男人手上看到一把牛耳尖刀。 她认识这种刀。 她也知道这种刀拿在一个男人手上,很少会有第二种用途。 她终于叫了起来:“喂你这人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向前跨了一步,弹着刀锋,没有开口,只是微微而笑。 那位白氏娘子,反手推了身后那丫头一把,叫道:“小绢,快去喊你老爷子进来。”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叫也没有用,白大爷此刻不在前面。” 白氏娘子瞪大眼睛道:“你认识我男人?” 申无害道:“华阴的白大爷,谁不认识。” 白氏娘子道:“你说他不在前面?” 申无害道:“不在。” 白氏娘子道:“你是因为前面没有人,才闯进来的?” 申无害道:“是的。” 白氏娘子道:“你知道我男人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知道。” 白氏娘子道:“他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万花楼。” 那女人突然一下跳了起来,尖声道:“什么?他去了万花楼?他竟敢去那种地方?” 申无害缓缓道:“他不得不去。” 那位白氏娘子像是已忘了面前这个男人手上正拿着一把刀,竟然一步步追了上来,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尖道:“我男人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是你迫他去的,对吗?你说,说呀,是不是你拿刀迫着他去的?” 申无害自从入关以来,见过的世面不能算少,但像如今这种场面,可还是破题儿第一次遇上。 他想不到在一个嫉妒的女人面前,竟连牛耳尖刀也失去了作用。 他缓缓举刀。 举向自己的鼻子。 他从没有被人以这样近的距离,指过自己的鼻尖,被人这样指着鼻尖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他如不用刀尖在鼻子上赶快刮两下,除了掉头逃跑,就非打喷嚏不可。 他没想到,刀刚举起,情势就变了。 那女人一见刀尖,手就缩回去了,人也跟着向后退了两步。 刀就是刀。 刀并没有失去作用。 他的鼻子又不痒了。 但他的刀并没有放下,他以刀尖指着那女人道:“你可知道你哥哥也在那种地方?为什么那种地方你哥哥能去,他就不能去?” 那女人火又上来:“他不能去!” 申无害道:“为什么他不能去?” 那女人吼道:“我不让他去,他就不能去!” 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好理由是驳不倒的,这样一个理由你就是想驳也无从驳起。 无论你接着再说什么,她只须把这句话,不断地重复下去,你就非投降不可。 “他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我不让他去,他就不能去!” 响亮,干脆! 申无害鼻子又痒了。 他拿刀尖刮着鼻子,缓缓说道:“刚才,我已说过了,他一定要去,他非去不可。” 那女人道:“那就一定是你拿刀迫着他去的。” 申无害道:“我没有迫他。” 那女人道:“那么,他为什么非去不可?” 申无害道:“要他去的是你哥哥!” 那女人怒道:“胡说!我哥哥绝不会要他去那种下流地方。” 申无害道:“你哥哥当然不希望他妹夫去那种地方,但是人死了,后事总是要料理的。” 那女人一呆道:“你说什么?” 申无害道:“我说你哥哥死在万花楼,你男人赶去,就是去为他善后。” 他在等候另一场暴风雨。 只是,他没等着。 那女人只呆了一阵子,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板着面孔,冷冷问道:“你从万花楼来的?” 申无害道:“是的。” 那女人道:“你有没有看见谁杀了我哥哥?” 申无害道:“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人道:“是谁?” 申无害道:“是我!” 那女人张大嘴巴,很久很久,才露出又惊又恨的神色道:“你你跟我哥哥有什么仇?” 申无害道:“什么仇也没有。” 那女人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申无害道:“为了你。” 那女人道:“为了我?” 申无害道:“是的,先杀你哥哥,再来杀你,才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那女人两眼发直,难以置信地道:“这都是我男人的主意?” 申无害道:“是的。” 那女人突然跳脚放声嚎陶起来:“这个杀千刀的,好狠的心,老娘非跟他拼了不可……” 申无害轻轻拭着刀锋道:“你嚷完了没有?” 那女人连连后退,边退边叫道:“求你饶了我,我求求你。” 申无害道:“你应该求你的男人。” 那女人道:“我知道你是用银子买来的。” 申无害道:“不错,你如果知道你哥哥是哪一种人,便不难知道我是哪一种人。像你哥哥和我这种人,只要有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你有没有看过你哥哥为了银子杀人?” 那女人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快告诉我那杀千刀的给了你多少银子,只要你去杀了他,我加一倍付给你。” 她接着又向那个丫头叫道:“小绢,快替娘把那只箱子捧来!” 申无害深深松了一口气,缓缓收起那把尖刀,虽然费了不少口舌,但值得安慰的是,这宗生意总算被他谈成了。 “花银子雇人杀自己的老婆,终究太离谱了一点,你说是吗?” 这是那位白大爷先后花五万两银子所买到的几句话,也是他离开人世之前,最后所听到的忠告。 ※※※※※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默默地望着申无害的一双手。 望着那一张张银票,像变戏法似的,从他的手指上滑了下来。 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惊异之色,慢慢地愈睁愈大。 银票看来只是薄薄的一叠,但奇怪的是,抽开一张,又是一张,竟好像永远也数不完似的。 巫老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这里是多少?” 申无害没有马上回答,直到银票全部点完,才笑着抬起头来道:“四万五。” 巫老大微微一怔道:“多少?” 申无害道:“四万五!” 巫老大道:“除了白大爷的一万五尾款,另外三万两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道:“这四万五里面,白大爷付出的只有五千两。” 巫老大道:“他为何只付五千两?” 申无害道:“因为他认为杀一个百爪鹰只值这个价钱。” 巫老大不禁又是一怔道:“你又替他杀了百爪鹰?” 申无害笑笑道:“是的,是我临时接下来的第一笔交易,当时我也认为五千两银子太少,事后我才发觉那个百爪鹰果然只值这个价钱。” 巫老大眨着眼皮,又道:“你说这是你临时接下来的第一笔交易?” 申无害笑道:“是的,当我完成这笔交易,再去找他那个老婆时,我又临时受他那个老婆委托,接下了第二笔交易。” 巫老大道:“那女人要你干什么?” 申无害道:“杀人。” 巫老大道:“杀谁?” 申无害道:“白大爷。” 巫老大道:“别开玩笑了。” 申无害道:“这些银票不是假的。” 巫老大道:“你怎可以这样做?” 申无害道:“为什么不可以?你老大交代我的话,我一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我这样做并不触犯本教的禁律。” 屋子里忽又静了下来。坐在巫老大身旁的,是一个像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就是小丁。 这个小丁在见面之初,就引起申无害很大的注意,也深深弓;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因为这个小丁的年纪实在太轻了。 小子人长得很帅,看上去似乎才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像这样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究竟是凭什么能耐,才被择人条件奇严的万应教罗致入门的呢? 小丁一直在盯着他瞧,瞧得申无害很不舒服。 沉默维持了很久,最后小丁开口了,他扫了桌上那一叠银票一眼,点点头自语似的说道: “这个主意不错。” 巫老大带着一脸不高兴的神气,转过头去道:“什么主意不错?” 小丁笑笑道:“我对本教为雇主服务的方式始终感觉不够妥善,但又一直指不出缺点何在,如今我总算忽然想通了。” 巫老大道:“你想通了什么?” 小丁笑着道:“就拿这次华阴姓白的夫妇做例子,我认为我们这位张兄处置得非常恰当,当我们接受了某一位雇主的委托之后,我们的确应该同时也为另一方保留一个机会。” 巫老大道:“胡说!这样一来,以后还有谁敢上门?” 小丁笑道:“以后当然不会有人上门像这次那位白大爷,难道我们还担心他找上门来,向我们讨回公道不成?” 他望着申无害,又道:“再说,我们接受他的定银时,只答应替他去杀人,而并没有保证他自己不被人杀,你说是吗,张兄?” 申无害报以微笑。 巫老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因为他看到小丁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小丁笑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有什么不对,也许只有一件事,想想不无遗憾。” 巫老大道:“什么事?” 小丁笑着道:“那就是我们已无法依照当初的约定,找这位白大爷加倍退还他的定银!” 这一次连仇天成和另外一名外号百宝盒的老余,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但巫老大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事情过去了就算,以后遇上这种事,可不许自己作主,你们先出去找个地方玩玩,我跟老余还有事要商量。” ※※※※※ 和风缓缓移走天空中一片浮云,煦阳又绽开了微笑。 申无害心头的一片浮云也随之消失。 杀百爪鹰高如云的代价是纹银二万两正,再加上那一万五千两尾款,以及那女人付的六万两,他这次华阴之行,总收入是绞银九万五千两。 他报账四万五千两,净落五万! 这五万两纹银,全是洛阳大通的银票,如今就在他的身上。由于小六子的前车之鉴,他这一次不得不加倍小心。 虽然十方罗汉百里穷已教给他与各地丐帮弟子联络的方式,同时他也知道丐帮弟子均堪信任,但他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还是带着这些银票回来了。 天杀星的身价也不过是五万两银子,他不必要冒这个险,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巫瞎子这个成精的老狐狸。 他不相信这个假瞎子已完全信任他。 所以他也不敢断定,这次去华阴,是不是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在一个以杀人为业的组织里,最好的保命方法,除了处处小心之外,你还得多做几件事,你必须叫对方知道你的拳头比他重,你的刀子比他快,你的心肠比他更硬、更辣、更毒! 你绝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微笑。 你当然也不能相信你已交上了一个朋友,这里每一个人看来都是你的朋友,甚至比朋友还要亲切些,因为他们随时都会拍拍你的肩膀,和你称兄道弟。 但你必须记住,他们一边拍着肩膀喊你兄弟,一边很可能就会把刀尖送进你的胸膛!所以他此刻跟小丁走在一起,他并不以为是跟一个朋友走在一起。 但小丁看来显然也不是一个敌人。 至少目前还不是。 申无害他们在一家小酒店前面停下。 申无害感觉很意外。 因为小丁在出门时,曾说要带他去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那地方不但有最好的酒,而且还有最好的女人。 有酒有女人的地方,当然有趣。 申无害喝过很多种酒,所以他对酒很内行,他知道什么样的酒是最好的酒。 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是最好的女人? 小丁笑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现在,这个地方到了,申无害才发觉原来是小丁开了他一次玩笑。 这家小酒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不能说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店堂很狭窄,而且很脏。 店中仅有的几张破桌椅,几乎没有一张上面不是满积灰尘。 这些,都叫人无法忍受。不过,最叫人无法忍受的,还是那个兼老板与伙计于一身的独眼汉子。 这汉子不仅人长得丑,态度也恶劣异常,他见两人走进店中,只拿那只独眼瞟了两人一下,竟然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申无害暗暗纳罕。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这次出来,原不是为了酒和女人,他主要的目的,只是想藉此机会多多认识一下这个小丁。 比这更小更脏的酒店,他也进去过。 所以他已走向一张桌子,已经准备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去。 但他马上就发觉小丁脚步并未停下。 小丁穿过店堂,掀开幅布慢,正回头朝他招手。 他明白了,小丁原来并没有骗他。 布幔后面是一条甬道,南道走完,眼前一亮,视线突然开朗。 呈现眼前的竟是一座花园。 一座很不俗气的花园。 花园两边是两排有长廊回护的精舍,迎面有小径穿林而过,小径尽端,是幢红楼。 楼下台阶上,这时正含笑站着一个颇不俗气的女人。 那女人正在望着两人,亲切地微笑,她似乎已经获得通报,知道又来了两位贵客。 小丁加快脚步走过去,搂住那女人便想亲嘴,但被那女人一把推开了。 那女人笑着狠狠打了他一下,接着扭头喊道:“红红,小丁来啦!” 这说明小丁是这里的常客,同时也无异说明了这女人的身份。 小丁笑道:“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张公子,洛阳来的家客。” 那女人含笑一福道:“张公子!” 申无害道:“不敢当。” 小丁又指着那女人,笑道:“这位便是我们长安城中有名的万花总管,罗芳罗大姐,我们这位罗大姐神通广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论你喜欢什么口味,只要拜托我们这位罗大姐,包管都能叫你称心如意。” 他嘻笑着又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可要记着。” 申无害尚未及开口,罗芳已抢着瞪眼道:“什么事?” 小丁笑道:“就是谁也别想在我们这位罗大姐本人身上打主意。” 罗芳又想赶上去打。 小丁已在等着。 但罗芳只是摆了一下姿态,并没有真的赶过去。 她眼眸一转,忽又瞪着小丁道:“是谁告诉你,说我的主意打不得?” 小丁笑道:“我的经验。” 罗芳道:“你的经验并不可靠。” 她盈盈移步,忽然走了过来,轻轻挽起申无害一条手臂,以亲密的语气,微笑道:“别理他,我们进去。” 小丁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道:“好,好,我们的万花总管,今天总算开荤了!” 罗芳已挽着申无害上了台阶,忽然停下脚步,仰脸嗅了嗅道:“这是哪儿来的一股酸味?” 小丁跟着走上台阶,笑道:“这下你可错了,我小丁什么都吃,就是从不吃味儿。” 罗芳回头白了他一眼道:“真的?” 小丁笑道:“我只觉得光荣。” 罗芳道:“你感觉哪一点光荣?” 小丁笑道:“因为这位张兄是我带来的,而且我已说过,我们这位张兄是个豪客。” 罗芳道:“你也错了。” 小丁笑道:“我哪点错了?” 罗芳道:“今天这位张公子完全由我招待,不论吃的喝的,我绝不要他破费一文!” 小丁笑道:“说了算数?” 罗芳道:“罗大姐说话一向算数。” 小丁笑道:“我呢?” 罗芳道:“你一文不能少!” 小丁再度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 他本来还想开口,但这时花厅中已走出一名红衣女子,他不得不停止说话,而改以双臂将那投送过来的红衣女子一把抱住。 这红衣女子当然就是红红。 红红依在他怀里,道:“我在楼上,只听你一个人在笑,你今天什么事这样高兴?” 小丁笑笑道:“到楼上去再说。” 四人相继登楼,进入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一张八仙桌上,已用一块红布铺得整整齐齐。 罗芳等大家坐定后,向小丁道:“这里的姑娘,你差不多全认识,你打算把哪个姑娘介绍给张公子?” 小丁道:“这张桌子只有四个座位,再喊一个姑娘来,叫她坐在哪里?” 罗芳笑道:“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 小丁道:“你呢?” 罗芳笑道:“我当然要让开。” 小丁道:“你刚才怎么说?” 罗芳笑道:“我没有忘记。” 小丁道:“那么为什么还要再叫一个姑娘?” 罗芳笑道:“这是规矩。” 小丁道:“也是一个很好的藉口。” 罗芳笑道:“不是。” 小丁道:“哦?” 罗芳笑道:“我说过我愿意陪伴这位张公子,但我没有说陪他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可以另叫姑娘,我陪他并不一定要在桌子上。” 小丁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家万花馆的姑娘,个个都很漂亮,只要来过的人,人人都不否认。 但这并不是这家万花馆经营成功的主要原因—— 第八十三章 江湖儿女 很多人到这里来,不惜大把的花银子,只是为了跟这位风趣的万花总管,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但也仅止于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罗大姐是大家的大姐,是姑娘们的大姐,也是客人们的大姐。 姑娘们尊敬罗大姐。 客人们喜欢罗大姐。 但绝没有一个客人真的想打罗大姐的主意。 不是不想,是想不到。 过去很多人都试着想冲过这一关,但结果只是给自己找难看。 万花馆永远不愁没有客人上门。 不愁没有客人上门的地方,就永远不怕得罪客人。 这是一个令人来了还想再来的地方,所以也没有人愿意得罪罗大姐,得罪罗大姐就等于是得罪自己,没有人愿意跟自己过不去。 关于这一点,小丁当然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笑了一阵,就没有再闹下去,止住笑声问道:“那么,你说介绍哪一个姑娘好?” 罗芳道:“艳秋如何?” 小丁道:“太胖了。” 罗芳道:“香荷怎样?” 小丁道:“又太瘦了一点。” 罗芳道:“那么,不胖也不瘦的雅琴呢?” 小丁道:“雅琴?” 罗芳道:“是的,怎么样?” 小丁道:“脾气太大。” 罗芳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可惜我们这里只有一个红红。” 小丁想了想,忽然问道:“有没有新来的?” 罗芳道:“有。” 小丁几乎跳了起来,道:“那为什么不叫来?” 罗芳道:“新来的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小丁道:“年纪太大。” 罗芳道:“年纪不算太大。” 小丁道:“太胖?” 罗芳道:“不胖。” 小丁道:“太瘦?” 罗芳道:“不瘦。” 小丁道:“长得难看?” 罗芳道:“长得难看的姑娘,根本就进不了万花馆的大门。” 小丁几乎又要跳了起来道:“那为什么不叫来?” 罗芳道:“你还有一样没有问。” 小丁道:“哪一样?” 罗芳道:“脾气。” 小丁道:“跟雅琴一样?” 罗芳道:“不一样。” 小丁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罗芳说道:“你说对了,她不喜欢说话。” 小丁道:“哑巴?” 罗芳道:“不哑。” 小丁道:“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罗芳道:“她不是不说话,而是不喜欢说话,我怕她来会扫了你们兴致。” 小丁道:“那她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罗芳道:“也有一种客人,特别喜欢话少的姑娘。” 小丁道:“好,叫她来,这种不爱说话的姑娘,我倒想见识见识。” 罗芳道:“可以,不过你最好先问问红红。” 小丁一怔,忙笑道:“不,我说错了,我是要她来陪我们张兄,顺便见识一下而已。” 罗芳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接着转向隔壁喊道:“小萍,你去喊你燕云姐姐来一下。” 隔不多久,那个被喊作燕云的姑娘来了。 一看到这个燕云姑娘,小丁的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罗大姐果然没有骗他们。 这个叫燕云的姑娘,完全和她们所描述的一样,不胖不瘦,身材适中,年纪虽已不小,但也不算太大,神情虽然冷淡,容貌却极端正。 不过,如果以一个女人的眼光看这个女人,这女人虽然出落得可以,但显然并不是一个能引起女人们妒嫉的女人。 因为这女人身上没有一件首饰,衣着也不如何人时,一张清水脸蛋上,不但没有涂脂抹粉,看上去,甚至还带着几分病容。 女人永远不会去留意另一个这样的女人。 只有男人才会。 因为男人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的首饰和衣着所感动,也永远不会为一个女人涂脂抹粉的功夫到家而爱上这个女人。 男人所喜欢的女人,其实简单得很,简单得她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相信。 如果她们相信,她们准会吓一大跳。 男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男人经常只是喜欢一个像女人的女人。 这女人虽然衣着朴素,脂粉不施,但隐约间却别具一股足令男人为之倾心的气质。 正因为她的衣着朴素,男人很快地便可以发现她有一个成熟而挺的胸脯,一副纤细的腰,一双修长的腿。 因为她没有涂脂抹粉,男人也能很快的便注意到她那张俏美的脸蛋儿,分配得恰到好处的五官,以及一头长长而柔润的秀发。 申无害的眼睛,也是微微一亮。 见到这样一个女人,绝没有一个男人还能视若无睹。 所不同的是,小丁的一双眼睛,自从见到这女人之后,就一直再没看过别的地方。 而申无害则仅是淡淡的一瞥。 这是他的习惯。 他已习惯于不在同一时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同一事物上。 这是一种很好的习惯。 对一个练武的人来说,尤其重要。 他曾凭这一习惯躲过太原神医公孙全的子母梭,躲过金陵公子的两筒袖箭,以及躲过金狐管四娘的三口飞刀。 不过,如今他对这女人漠然视之,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 他只是希望藉此让别人知道,这个女人并没有引起他特别注意,这时他也希望门口的那女人,能够懂得他的意思。 他相信那女人应该懂的。 他们喝到的酒,果然不错。 只是小丁的酒量却很差劲,菜还没有上完,他就醉倒了。 申无害也醉得很厉害。 他不得不醉。 因为他只有跟小丁一起醉,才能跟小丁一起留下来。 ※※※※※ 这是一个布置得像座洞房的房间。 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看来都像是刚刚添置的。 两盏六角琉璃宫灯,像并蒂花似的,悬在房间中。 灯光是柔和的淡黄色,使得灯光照射之处,每样东西都披上了一袭金黄色的外衣,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美。 但此刻房中的气氛并不调和。 这是因为适才酒席上的张公子和燕云姑娘,如今已变成天杀星和如意嫂。 两人坐在床沿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隔了很久很久,如意嫂才以冰冷的语气打破沉寂道:“你没有话要说?” 申无害道:“有。” 如意嫂道:“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开口?” 申无害道:“我在考虑。” 如意嫂道:“考虑什么?” 申无害道:“考虑如何开口,因为我要说的话,说出来都对我不利。” 如意嫂道:“我并没有强迫你说。” 申无害道:“你就是不迫我说,我也非说不可。” 她没有开口,只是听着。 申无害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那些黄金,也没有想到如此凑巧,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你。” 她仍然没有开口。 因为这几句话在她听来并无多大意义,并用不着她解释或回答。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现在有人正以五万两银子的代价,要买我的人头。” 如意嫂道:“这个价钱不高。” 申无害道:“也算不错了,因为剑王宫如今已不一定要活口,领到这五万两银子之后,还可以再向剑王宫领取一万两黄金!” 如意嫂冷冷道:“那我只有表示十分遗憾。” 申无害道:“遗憾什么?” 如意嫂道:“遗憾我还不知这个消息。” 申无害道:“你就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如意嫂道:“现在当然没有。” 申无害道:“就是早知道了,也是一样。”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受雇者是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你即使为他们提供了助力,他们也不会分你一片金叶子。” 如意嫂道:“我可以向他们索取别的代价。” 申无害道:“别的什么代价?” 如意嫂冷冷道:“我可以要求他们让我仔细看看你那颗被割下来的人头!” 申无害道:“这一点你现在仍然可以办得到。” 如意嫂道:“你会放我出去?” 申无害道:“会!” 如意嫂道:“真的?” 申无害道:“你可以试试。” 她没有试,因为她相信这是真话。 她停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相信我会采取报复的手段?” 申无害道:“不是。” 如意嫂道:“那么你为何仍肯放我出去?” 申无害道:“因为我不能把你留在这个房间中,图上一辈子。” 如意嫂道:“天杀星解决这一类的问题,另外就没有更好的方法?” 申无害道:“有。” 如意嫂道:“为何不用?” 申无害道:“我记得这个问题,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回答过你了。” 她移目望去别处,久久没有作声,似乎正在回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当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脸来,说道:“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走出去,该去找谁?” 申无害道:“小丁!” 如意嫂微微一呆道:“这就是刚才那个小丁?” 申无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这个小丁是什么人?” 申无害道:“万应教的死士之一。” 如意嫂道:“你呢?” 申无害道:“也是。” 如意嫂道:“那么你们怎么还会走在一起?” 申无害道:“因为他们以为我是另一个人,而不知道我就是他们正在四处寻找的天杀星。” 她望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又隔了很久,她才瞪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申无害道:“我认为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如意嫂道:“哦?” 申无害道:“因为知道天杀星真面目的人并不多,知道而又肯告诉别人的人更没有几个,这种事你迟早会知道,如果我坦白的告诉了你,或许能因而改变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一定。” 如意嫂望着那对六角宫灯,缓缓地道:“你的话都说完了没有?” 申无害道:“还有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我希望能接着再谈谈我们那位罗大姐。” 如意嫂道:“你管的事情太多了。” 申无害道:“你知道我对别人的闲事一向不愿过问,对女人的闲事,尤其不感兴趣。” 如意嫂道:“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申无害道:“我只是担心我不管她的事,她说不定会管我的事。” 如意嫂道:“你以为我们这位罗大姐也是道儿上的人物?” 申无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你没有看错人?” 申无害道:“尽管我说不出油莱和麻菜的分别,但对于人的鉴别,却很少发生错误。” 如意嫂道:“你认为我们这位罗大姐是好人还是坏人?” 申无害道:“我评断一个交往不深的人,很少用好人和坏人这两个字眼。” 如意嫂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这世上很少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甚至我对我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意嫂道:“那么你对我们这位罗大姐的看法呢?” 申无害道:“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如意嫂道:“什么地方厉害?” 申无害道:“我希望我永远摸不清楚,而仅仅保持这种感觉,我不希望亲身来证实这一点。” 如意嫂道:“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申无害道:“保证什么?” 如意嫂道:“保证你只要不管她的事,我相信她就不会管你的事。” 申无害道:“你相信?” 如意嫂道:“她是我的姐姐。” 申无害道:“她也是别人的姐姐。” 如意嫂道:“但她却不是别人的亲姐姐!” 申无害呆住了! 亲姐姐?她们两人原来竟是一对同胞姐妹? 怪不得他在见到那位罗大姐时,总觉得有一种眼熟之感,却又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意嫂道:“你不信?” 申无害苦笑道:“我其实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如意嫂道:“你是说我们两姐妹长得很相像?” 申无害道:“也许只有一点不像。” 如意嫂道:“一点不像?” 申无害道:“你这位姐姐也许不像她的妹妹那样喜欢冒险。” 如意嫂淡淡一笑,没有开口。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这种笑容显然不表示她是在赞许他的论断正确。 申无害望着她道:“我说错了?” 她没有回答,忽然敛容道:“除此而外,你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吧?” 申无害道:“没有了。” 她道:“既已无话可说,你为什么还不走?” 申无害道:“门已落闩。” 她道:“你连一道门闩也拔不开?” 申无害道:“同时我们在房间里也坐得太久。” 她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申无害道:“我们不能不想别人会有什么想法,无论做什么事,我一向都不愿只落一个空名。” ※※※※※ 春宵苦短,他醒来时,阳光已爬上窗。 他转过身来,被窝已空,他竟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去的他昨夜落得的并不只是一个空名。 望着已被阳光染成一片金黄的窗户,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愉快和满足。 不知小丁此刻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就在这时候,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一张俏丽的面庞,悄悄的从外面探了进来。 她看到他已经醒了,微微一笑,红着脸道:“我以为你还在睡……” 声音是那么轻柔,语调是那么体贴,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却使人不由得打心底升起一股温暖之感。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过去把她紧紧搂住。 她跟着进来,捧着一只木盘,上面放着一碗冰糖百合,两只煎蛋,一壶香茶以及一副盥洗用具。 她将木盘放在床头一方茶几上,然后在床沿上坐下。 他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她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他忍不住一股冲动,真想把此刻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不能说,至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 男人在冲动时,什么样的诺言都会许下来,但却很少有人事后会对自己的诺言负责。 他不是一个不负责的男人。他说过的话,他就要办到。 他宁愿做一个无情汉,也不愿做一个言而无信的负心汉,这样至少不会使别人的心灵受到损伤。 他叹了口气,缓缓放开她的手。 她仍然坐在那里,没动一下,但眼光却慢慢焕发着一片异样的神采。 她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她忽然缓缓垂下头去道:“小丁已经走了。” 申无害不禁一怔道:“走了?他走了多久?” 如意嫂道:“刚走不久。” 申无害道:“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如意嫂道:“他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大姐刚刚告诉我的。” 申无害道:“他临走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如意嫂道:“没有,大姐说他走得很匆促,是一个五十来岁,脚有点跛的人,来把他喊走的。” 百宝金老余!百宝盒老余能找来这里,当然不足为奇,只是为什么他只叫走小丁一个人呢?难道小丁没有告诉百宝盆老余,他也在这里? 他匆匆披衣起身,洗过手脸,吃了早点,然后他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如意嫂诧异地道:“怎么还不走?” 申无害道:“当然要走。” 如意嫂道:“那么你还等什么?” 申无害没有开口,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出神,他的确没有什么可等的,但他也不必走得这样急。 外面也没有人等他。他还可以多坐一会儿,就是只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如意嫂走过来,挨在他身边坐下。 她轻柔地道:“不管以后我还能不能看到你,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都会永远感激你。两样点心是我亲手做的,你都吃下去了,你吃的时候,我看出你对它们一点也没有发生怀疑。” 申无害道:“我为什么要怀疑?” 她没解释为什么,头却垂得更低,她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她也像男人一样,羞于在人前流泪。 自从申无害在中原出现以来,有人当他是魔鬼,有人当他是神明,几乎从没有人想到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所需要的其实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处处提防别人,纯出于迫不得已。 他缓缓站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真的还想见到我,最好先祷告我能活得久些,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忘记你。”—— 第八十四章 万花总管 四个人坐在屋子里,就像四段木头。 巫瞎子手上拿着一本西厢记,两只眼睛却望着屋梁上一个燕巢,似乎正在猜忖去年的那对燕子今年还会不会再住进这个老窝来? 坐在他身旁一张矮凳上的是仇天成。 这位未来的亥组领导人正手托腮帮,默默地瞪着地面,他保持这副姿态,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 百宝盒老余坐在房门口,坐得很端正,手里拿着一张纸,但指头捏得并不紧,只要有风一吹,那张纸随时都会从他手上滑下来。 小丁是四人之中较有生气的一个。 他正在打呵欠。 红红是一个容易使男人疲倦的女人,加上他昨晚又喝了不少酒,他能这么早就从床上爬起来,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申无害走进来的时候,四个人一起拿眼睛望着他,没有人打招呼,也没人动一下,就好像在望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一样。 申无害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这至少说明他还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适时赶回来,他们并不感觉意外。 申无害走到小丁身边坐下。 小丁又打了个呵欠道:“回来啦!” 呵欠中还带着酒气,这一声招呼,显然是一种不得已的应酬。 他的眼睛并没有望着申无害。 他的眼皮看来还重得很,如果他如今坐着的凳子是一张床,他也许早就躺下去了。 巫瞎子长长吸了口气,像叹息似的缓缓吐出,停了一会,才道:“你回来正好,现在的这件事,我们正想找你商量商量。” 申无害道:“这里发生什么事?” 小丁忽然振奋起来,抢着道:“你最好先去房里看看!” 坐在房门口的老余已经偏开身子,申无害只好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这个房间是巫瞎子的卧室。 申无害并没有走进去。 因为他用不着走进去,就已明白小丁要他来房里看看的用意。 小丁要他看的是一堆黄金。 整整齐齐的一大堆,堆得足有一个人的胸口那么高,每块黄金都成长方形,像块砖头。 他再走回原位坐下。 小丁道:“看到了没有?” 申无害道:“看到了。” 小丁道:“这是我们刚接到的一宗交易,一宗很奇妙的交易。” 申无害道:“奇妙?” 小丁道:“是的,因为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这位雇主是谁。” 申无害道:“那么这些黄金是谁送来的?” 小丁道:“天上掉下来的。” 申无害道:“我是问你正经话。” 小丁道:“我回答的也是正经话。” 申无害道:“这话怎么说?” 小丁道:“因为我们老大今天一早起身,这些黄金就已经堆在院子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又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道:“这堆黄金有多少?” 小丁道:“一万五千两!” 申无害忍不住道:“喝!我的乖乖,这是哪位仁兄的大手笔?” 巫瞎子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宗交易我宁愿不做。”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你只要想想,就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申无害道:“风险太大?” 巫瞎子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申无害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原因?” 巫瞎子又叹了口气道:“虽然我们干的是这一行,但我们并不希望有生意自动找上门来,更不希望连我们在教中的身份,都被对方摸得如此清楚。” 申无害皱皱眉头,没有开口,仿佛也开始感觉到情形果然有点不妙。 其实,当小丁说及这堆黄金是在院子里发现时,他的心情就不怎么轻松了,只是他当时没有立即表示出来而已。 一万五千两黄金不是一篮子菜。 就以一块金砖重五十两计算,也有三百块之多,这三百块金砖,是怎么运进来的? 以巫瞎子这样一位精明人,何以当时竟然未被惊动?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位神秘的雇主已对万应教这个小组了如指掌,对方又知不知道他这个新进的死士,实际上就是天杀星的化身? 他不愿想得太多,也不敢再想下去。 巫瞎子忽然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把对方留下来的那张条子,拿给张兄看看!” 百宝盒老余把那张纸条送了过来,申无害接下看清之后,不禁当场一呆,久久作声不得。 “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竟然有人花一万五千两黄金,要杀天绝叟聂三公?他真想揉揉眼睛,再瞧个仔细。 他没有揉眼睛,不过却把纸条子连着看了三遍。 他没有看错。 连一个字也没有错:落灯日,万花馆,杀聂三公! 这个要杀聂三公的人会是谁呢? 他现在才明白刚才四个人为何会像木头一样坐在这里发呆,如果当时他也在这里,相信他也会变成一段木头的。 只听巫瞎子接着道:‘这位聂三公,张兄见过吧?” 申无害点头道:“见过一次。” 其实他是见过两次,一次在杨家庄,一次在及第客栈,他当然无必要说实话。 巫瞎子又道:“张兄知不知道这位聂三公是何许人物?” 申无害思索了一下,才皱着眉头道:“我在杨家庄时,曾听我们那位方副帮主提过一下,据说这老魔头一身武功已臻神化之境,自成名江湖以来,从未遇过敌手,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魔头究竟练的是一种什么武功。” 百宝盆老余淡淡地说道:“如意玄功!” 申无害暗暗吃惊。 他吃惊的,并不是那位天绝老魔的如意玄功,恩师遗言中,曾要他留意三种武功。 这三种武功,便是“如意玄功”、“惊天三式”、“剪魂手”! 虽然他对这三种武功所知有限,但对天绝老魔练的就是如意玄功一节,他并不感觉意外,甚至于他早就有了预感,因为老魔如非练的这三种武功中的一种,绝不会克享盛名如此之久。 他所吃惊的,是这位百宝盒老余对武学方面广博的见闻。 他发觉在这个万应教的小组里,无疑又多了一个他必须小心提防的人物! “如意玄功?” “是武林中近百年来,最难练的一种武功,但如果练成功了,也是最可怕的一种武功!” “如何可怕?” 百宝盒老余道:“具有这种武功的人,即使在睡梦中受到攻击,也能由一种本能反应,随时将一股阴柔之劲,运至被侵袭的部位,无论你使用何种兵刃,亦休想伤及他一根毫发。” 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隔了片刻,申无害才迟疑地望着巫瞎子道:“那么,这宗交易,我们打不打算接下来?” 巫瞎子叹了口气道:“当然要接。” 申无害道:“落灯那天,老魔一定会去万花馆?” 巫瞎子道:“这不是我们的事。” 申无害道:“十八落灯,今天十六,后天就要动手?” 巫瞎子道:“是的,后天。” 申无害道:“我们要不要先想个办法安排一下?” 巫瞎子道:“如何安排?” 申无害被问住了。 别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就算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恐怕他也回答不了这问题。 对一个连在睡梦中也伤害不了的人,你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呢?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巫瞎子却在等他回答。老余、小丁和仇天成等三双眼睛,也目不转瞬地望着他。 这本是一个大家都在思索的难题,但现在解决这个难题却仿佛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 他只好开始思考,思考着他应该如何回答;如果说得确切一些,他也许只是在拖延时间。 因为他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无法回答这一个问题。 他不仅能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说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他只须一个人,也许就能杀得了那个天绝叟根本用不着安排。 天绝老魔虽然练成一身如意玄功,连刀剑也奈何不得,但这老魔的五脏六俯,并不见得比常人坚强到那里去。 他用以代师行道的武功,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恩师穷一生心血,精研出来的一种专门克制各种玄功的玄功。 这种玄功在发出时,只是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压迫力,除非对方功力远超过了他,否则便难逃脏腑移位之厄。 这正是每一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死去时脸上虽然布满了惊骇的神情,但是周身上下却无法找出一丝伤痕的原因。 这也是他个人的秘密。 当今武林中除了剑王薛老儿,还没有人知道这种武功,就连剑王薛老儿,对这种武功知道得也很有限。愈少人知道的武功,便是愈能收到克敌致胜的武功,所以他还不想要太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弥漫在屋子里的,是一片沉寂。 四双眼睛仍在默默地望着他,大家似乎都有着一份很好的耐性。 申无害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时间太迫促,否则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巫瞎子道:“谁?” 申无害道:“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位方副帮主。” 巫瞎子道:“这位方副帮主怎样?” 申无害道:“此人名叫方介尘,练的武功据说叫什么‘惊天三式’,威力之猛,令人咋舌,剑王宫好多锦衣剑士,就是死在他的手里,如果有时间,能将此人请到……” 巫瞎子摇头道:“就是请到了,也无济于事。”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为什么?” 巫瞎子道:“这姓方的我也知道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的武功,充其量也只能与天绝老魔平分秋色,两人一旦交上了手,瞧是的确够瞧的,但这种人才并不合乎我们的需要。” 申无害露出迷惑之色道:“但他比我跟老严,总强得多啊!” 巫瞎子道:“是的,他比你和老严,是强些,但我们现在受雇对付天绝老魔,需要的并不是一场流传武林的佳话,而是要怎样设法使这老魔由活人变成一具尸体。” 他顿了顿,又说道:“同时,我们也很清楚这位兄台的脾气,他若是进了本教,本教这个小庙,无疑也养不起这位大和尚!” 申无害点点头,接着皱眉道:“然则怎办?” 巫瞎子转向百宝盒老余道:“老余,你看怎么办?” 百宝盒老余道:“我正在想。” 巫瞎子道:“你最好能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我们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老余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巫瞎子道:“两天。后天十八,就是指定下手的日子,我们总不能一直等到动手之前,才想出办法。” 老余道:“够了!如果你把这两天的时间,全部交给我,我担保可以想出杀死十个天绝叟的方法来!” 巫瞎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笑了笑,说道:“如果你认为时间还有很多,那么你就不妨再替我多想一件事。” 老余道:“什么事?” 巫瞎子道:“想想我们那位雇主,告诉我他是谁!” ※※※※※ 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罗芳一早就叫几个老妈子将花园打扫得干干净净,冬青树修剪过了,各式盆栽,也浇了水,重新排列整齐。 然后,她便走进屋子,换上一套出客的衣服,站在林径间等候。 等候双鞭卢六爷。 双鞭卢六爷,是万花馆的常客之一,也是万花馆少数肯花大钱的豪客之一。 只要这位卢六爷来一次,万花馆的姑娘,包括下人在内,无不笑逐颜开。 双鞭卢六爷出手虽然阔气,但在长安城里的名气并不大。 在江湖上也是一样。 在关洛道上,大家只知道有个罗七爷,知道卢六爷的人却没有几个。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所以他能太太平平的积下了一笔惊人的财富,太太平平的在三年前度过他的七十寿辰。 这是卢六爷强过罗七爷的地方。 他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同时,他也懂得一个人在年轻时拼命赚钱,就是为了来日退隐林泉时能好好享受一番。 他时常告诉别人,任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一旦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半个子儿你也休想能带到棺材里去。 就连能不能落一副好棺材,也得由旁人来决定。 所以,卢六爷很看得开。 正由于他心情开朗,这位卢六爷虽已七十出头,但看上去仍然年轻得很,最多也只像一个五十来岁的人。 卢六爷的嗜好不多,所以他常来这座万花馆。 经常只是一个人来。 他不欢喜带随从,一般人带随从,目的是为了有人保护,卢六爷认为这是最蠢不过的事,如果有人要害你,随从也不见得可靠。 加害于你最方便的人,往往就是你的随从。 卢六爷还有一个与人不同的见解。 就是绝不凑热闹。 他到万花馆来的时候,多半都选在刮风下雨,一般人懒得出门的日子。 他认为只有在这种日子里,姑娘招待起你来才会更亲切,同时也可以随心所欲,多叫几个姑娘。 他喜欢很多姑娘团团围着他,听他述说以前江湖上的种种经历,这会带给他很大的乐趣,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个年轻的英雄。 很多姑娘曾问他如今还练不练了仗以成名的双鞭?卢六爷只是微笑,而从不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他的一段秘辛。 双鞭卢六爷其实并不使用兵刃,他喜欢用双鞭,也没有错。但那并不是兵器谱中的双鞭,而是“鹿鞭”和“虎鞭”。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如今知道的人当然更没有几个。 当年他也有过很多伙伴,这个外号就是那些伙伴替他取的,但那些伙伴谁也没有他寿命长。 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只活到六十四岁,七八年前就死去了。 卢六爷很少交朋友。 所以,他的朋友死掉一个,就少一个,他认为这是他比别人活得长久的主要原因。 只有人迹罕至之处,才会发现千年古木,不是吗? 但出人意外的是,昨天傍晚时分,这位卢六爷竟着人前来万花馆预定一桌酒席,并指定只须排四个座位。 这就是说,他今天要在这里宴请三个客人。 谁是卢六爷的这三位客人呢? 客人来了。 三个。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走在前面的,是满面红光的主人卢六爷。 和卢六爷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个身材瘦小,长相怪异的老人。 在这老人身后,是两名佩剑的锦衣汉子。 罗芳连忙含笑迎上去。 主客四人之中,她一眼就认出了三个,除了卢六爷,那两个锦衣汉子,她也认得。 两人都是剑王宫的锦衣剑士,一个叫追魂蜂吴德全,一个叫两头蛇冒大勇,她记得两人在四个月前曾经来过万花馆。 只要是来过万花馆的客人,哪怕只来一次,她就不会忘记,有时甚至连对方叫的是哪个姑娘,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迎上去,浅浅福了一福,含笑道:“卢爷好!” 卢六爷手一指,向那个瘦小的老人介绍道:“这娘儿们就是我刚才说的罗大姐,另外有个浑号,叫做万花总管。” 瘦小老人将罗芳上下打量一眼,点头当当怪笑道:“万花总管?有意思,有意思,这使老夫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一个笑话……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等会儿我再说给你们听。” 卢六爷等他笑完了,才向罗芳接着道:“这位” 罗芳含笑截口道:“这位用不着你六爷介绍。” 卢六爷一哦道:“为什么?” 罗芳笑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聂老爷子,对吗?” 天绝老魔也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道:“你以前见过老夫?” 罗芳笑道:“没有。” 天绝老魔道:“那么你怎知道老夫姓聂?” 罗芳笑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您老爷子人还没有到长安,长安就几乎给震塌了半边天,如今又是卢六爷请客,这位贵宾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她笑了笑,又说道:“小女子若是连这点眼光见识也没有,还配称作万花总管吗?” 天绝老魔大乐,转脸望着卢六爷笑道:“这娘儿们果然有趣得紧。” 卢六爷道:“有趣是有趣,紧则未必。” 天绝老魔大笑,连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两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罗芳作势便要去揪他的胡子,一面笑骂道:“你又没有试过,你怎知道?” 天绝老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拍着道:“没有关系,等会儿我试,等会儿我试!” 大伙儿又笑了一阵,卢六爷才问道:“酒席摆在那里?”—— 第八十五章 出手一刀 酒席摆在西厢一个精致的房间里。 主客四人刚刚坐定,便由一名三十来岁,衣着整洁的大脚老妈子,在一阵莺声燕语中领进这座万花馆有名的十三金钗。 罗芳为主客四人一一报出十三个姑娘的花名。 十三个姑娘的名字依次是:红红、依依、珍珍、艳秋、香荷、雅琴、昭君、西施、灵凤、宝云、白丽、苗秀。 一时衣香鬓影,笑语不绝,燕瘦环肥,满室生春,令人为之眼花缭乱。 万花馆的姑娘,本来个个不俗,这十三金钦又是特别挑选出来的,自是更为出色。 吴德全和冒大勇两人的眼光,就像两对铁钩似的,一个钉着艳秋,一个钉着香荷,两个女人也朝着他们飞媚眼。 他们是老相好。 但是,碍着天绝老魔在座,两人谁也不敢率先有所表示。 他们怕老魔也看上这两个女人。 卢六爷向老魔笑着道:“怎么样,有中意的没有?” 天绝老魔一双眼光在那些女人身上不住的游移着,口中道:“你们先来。” 他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 卢六爷道:“这怎么可以。” 天绝老魔道:“没有关系,老夫眼光与你们不同,你们只管先叫你们的。” 卢六爷似乎很清楚这老魔的脾气,于是便向吴德全和冒大勇两人点点头道,说:“聂老爷子既然如此吩咐,你们就用不着客气了,我这位老哥的脾气,我清楚得很。” 原来他们竟是表兄弟。 吴、冒雨人又犹豫了片刻,才向那两个女人点点头,艳秋和香荷立即来到两人身边坐下。 天绝老魔又向卢六爷道:“你在这里叫谁?” 卢六爷笑道:“我叫红红。” 天绝老魔笑道:“那为什么还不叫她走过来?” 罗芳忙向红红招手道:“过来呀,丫头。” 红红慢慢地走了过来,头垂得很低,两颊飞满红云。 天绝老魔一咦道:“这妞儿怕羞?” 卢六爷笑笑,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女人何以会脸红,他并不是第一次叫这女人,过去他根本就没有见这女人红过脸。 红红坐下了,卢六爷伸手搂住,又向天绝老魔笑着道:“现在该轮到你了吧?如果你对脸红的女人有兴趣,小弟随时可以奉让。” 天绝老魔又望了那些姑娘一眼,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咱们大伙儿来打个赌如何?” 卢六爷道:“赌什么?” 灭绝老魔道:“赌我打算叫哪一个姑娘。” 卢六爷道:“如何赌法?” 天绝老魔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桌上道:“这里面是一对明珠,价值纹银三千两,谁猜中了,就送给谁。” 卢六爷道:“要是都猜不中呢?” 天绝老魔道:“那你们就必须加赏你们叫的姑娘,一人纹银二百两。” 卢六爷第一个鼓掌道:“有意思,我举双手赞成,你们大家赞成不赞成?” 谁不赞成? 谁又敢不赞成呢? 那些姑娘人人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她们羡慕的是已经点名入座的红红、艳秋和香荷。 客人猜不中,她们可得纹银二百两,客人猜中了,获得的赏赐只有更多。 吴、冒两人也笑着表示赞成。 只要这老魔高兴,二百两纹银,在他们这些锦衣剑士眼中,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卢六爷笑道:“这对明珠我看是非我莫属。” 天绝老魔道:“何以见得?” 卢六爷笑道:“因为我已猜着了。” 天绝老魔道:“你是今天的主人,不可以先猜,应该让他们两个先来。” 他指的当然是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两人。 吴、冒两人微笑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肯先开日。 那些姑娘也在吃吃笑个不停。 她们是以笑声在掩饰她们心底的紧张,有几个人在偷偷地检查自己的打扮,希望今天在打扮上没有出毛病。 这四个客人,都不是什么好客人,现在提议打赌的这个老头子,一副模怪样,更是叫人恶心。 但此刻她们心中,却几乎没有一个不希望这老家伙看中的就是自己。 谁最有希望呢? 灵凤? 苗秀? 宝云? 以往遇上这种情形,总是这三个丫头中选的机会多。 今天,她们希望这老家伙人怪脾气也怪,最好爆个冷门,别再让这三个丫头占尽便宜。 就在这时候,酒菜送来了。 天绝老魔笑着道:“好,好,先喝点酒再说,不要紧,慢慢来。” 三个姑娘于是忙着斟酒,第一个当然先斟老魔。 天绝老魔喝了口酒,向追魂蜂吴德全笑笑道:“来,你先猜。” 吴德全迟疑地赔着笑脸道:“晚辈只怕猜不着。” 天绝老魔道:“猜不着也没有关系,没有带银子,请卢六爷为你们先垫上就是了。” 卢六爷笑道:“没有问题。” 吴德全又犹疑了一下,才道:“我猜,咳” 天绝老魔催促道:“说出来呀!你猜谁?” 吴德全道:“罗大姐。” 天绝老魔道:“谁?” 吴德全道:“这里的女主人,万花总管罗芳罗大姐!” 罗大姐? 那些姑娘轻轻一啊,全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罗芳面孔不禁一红。 天绝老魔哈哈大笑! 卢六爷道:“我们吴老弟是不是猜中了?” 天绝老魔大笑着道:“猜中与否,现在还不能宣布,你们每人都该有一次机会,才算公平。” 他接着又向两头蛇冒大勇道:“你呢?你老弟猜谁?” 冒大勇道:“我也是。” 天绝老魔道:“也是什么?” 冒大勇道:“我猜也是这里的女主人,罗芳罗大姐。” 天绝老魔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罗芳面孔更红了。 那些姑娘掩口而笑,有几个已在咬耳低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魔笑了一阵,转向卢六爷道:“轮到你啦!” 卢六爷摇头道:“我看我最好还是弃权。” 天绝老魔道:“为什么?” 卢六爷道:“因为明珠仅有一对,如果硬要将两颗明珠分作三份,未免太杀风景。” 天绝老魔道:“你意思是,你猜的人,也跟他们一样?” 卢六爷道:“不错。” 天绝老魔再度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已将那只锦盒收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不禁为之微微一呆。 罗芳笑了。 这显示在这以前,几乎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就是要她加入打赌,她无疑也不会猜别人。 卢六爷怔怔道:“我们猜错了?” 天绝老魔道:“错了。” 卢六爷道:“那么是谁?” 天绝老魔笑而不答,但一双目光已缓缓移到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大脚老妈子。 罗芳本来可以告诉老魔,那只是一名下人,不陪客人喝酒,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清楚这老魔是什么样的人。 她这座万花馆还要开下去。 她本人也并没有对人生感到乏味,她还年轻,对目前的生活她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所以她马上走到那个吓呆了的大脚老妈子身边,不知道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好在她的话还有力量。 那个大脚老妈子听了她的话,便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灭绝老魔两眼发亮,脸上浮满笑意。 这大脚老妈子年纪还很轻,她虽比不上那些姑娘的细皮嫩肉,但身段很窈窕,面孔也相当端正,尤其一身整洁的粗布衣服,看上去颇具清新之感。 这女人无疑还是第一次陪客人喝酒。 换句话说,这女人除了她的男人,一定还没有别的男人动过。 这正是他最满意的地方。 罗芳跟着走过来。 她告诉老魔,这女人叫吴姐,刚刚死了男人,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 老魔更满意了。 吴姐当然不会喝酒。 老魔在这地方倒是蛮体贴的,他一点也不勉强她,他其实并不欢喜一个会喝酒的女人。 喝酒是男人的事。男人喝了酒,才会兴奋,女人应该由男人来兴奋。 喝过几杯酒之后,老魔渐渐兴奋起来,他开始要大家静下来,听他讲笑话。 一些老掉牙的笑话。 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开始按时发出笑声,听时微笑,听完大笑,笑过了便坚邀再说一个。 老魔当然不会使他们失望。 在众多锦衣剑士之中,老魔所以会选中他们二人作陪客,便是因为他们二人对老魔的笑话最感兴趣。 他们是不是真的对老魔的笑话感兴趣呢? 这只有他们二人自己心里明白。 但有一件事,绝错不了,树大好遮荫,跟着这老魔跑,总是有利无弊。 如今,无情金剑遇事都要看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而听老魔讲笑话,只要懂得诀窍,实际上也不是一件苦事。 因为老魔说至精彩处,总是自己先笑。所以,你听着时,一双眼望着他,心里尽管去想别的事,只须记住一听到他笑,马上配合着发出笑声就行了。 那些没有被点中的姑娘已经散去。 只剩下罗芳还在屋子里不断地进进出出,帮着招呼。 招待这样一席,别的都不指望,只指望别出岔子,辛苦一点,倒是小事。 但是,最后还是出了岔子。 ※※※※※ 当天绝老魔正开始要说第五个笑话时,一个院子里的姑娘,忽然跌跌绊绊的从外面奔了进来。 奔进来的这个姑娘是金妮。 罗芳脸色变了。 因为金妮头发散乱,胸口衣服已被撕破,脸颊上还留有好几条红红的手指印,大家用不着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 罗芳沉下面孔道:“是不是东厢刚来的那三个客人闹事?” 金妮喘着气,两眼发红,要不是当着许多客人,眼泪可能早就流下来了。 她哽咽着点了一下头。 罗芳接着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他们竟敢出手打人?” 金妮拭了拭眼角道:“他们……要……叫两……两个姑娘……我告诉他们……这两个姑娘已经有了客人,他们就突然发起脾气来,说这里瞧不起他们哥儿几个。” 罗芳道:“他们要叫的姑娘是谁?” 金妮道:“艳秋姐和香荷姐。” 追魂蜂吴德全和两头蛇冒大勇两人,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眼光中已露出跃跃欲试之色。 罗芳一哦道:“他们过去来过?” 金妮道:“没有。” 罗芳道:“那么他们怎知道这里有两个姑娘?” 金妮道:“他们说是听朋友说的。” 罗芳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艳秋和香荷现在陪的是什么人?” 金妮道:“我说过了。” 罗芳道:“他们如何表示?” 金妮道:“他们一听两个姑娘陪的是剑王宫的剑士,火气更大,其中一个立即问我,这两名剑士有没有长尾巴?” 罗芳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妮道:“他们说,长了尾巴的,他们惹不起,如果没有长尾巴,就叫他们快快把两个姑娘让出来。” 冒大勇忍不住一拍桌子,骂道:“浑蛋!” 吴德全站了起来,冷冷道:“这是哪一路的朋友,吴某人倒想会会,走!” 天绝老魔也跟着站了起来,呷呷怪笑道:“对,走,咱们也出去瞧瞧热闹,说起为争姑娘大打出手,不禁使老夫又想起过去一个笑话……” 这个时候当然没有人去听他的笑话。 所以他也没有说下去。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是始终没有忘记搂着那个吴姐。 吴姐已在发抖。 但老魔却不放过她,拉着她笑道:“别怕,你也去看看,看这种热闹比看什么热闹都过瘾。” ※※※※※ 院子里已经站着三个人。 当然就是那闹事的三个客人。 两人并肩而立,站在院心,一个年纪看上去不大,却长了满脸胡子的汉子,则远远倚在一株梧桐树干上,手上拿着一把柳叶刀,正捏着刀尖,以刀柄轻轻地敲着指节骨,神色至为悠闲。 他仿佛也是看热闹的。 这三个人,罗芳果然一个都不认识。 并肩站在院心的两人,一个看来很斯文,只是一张面孔青得可怕,好像已有几年没有见过阳光。 这人手上没拿兵刃。 另一个,手上拿着一把短铁尺,正在冲着第一个走出西厢房的追魂蜂吴德全微笑。 一种只有在僵尸脸上才会有的笑容。 这人当然不是在笑。 追魂蜂吴德全停住脚步,冷冷问道:“朋友是那条道儿上的?” 拿短尺的汉子道:“丰都道!” 吴德全道:“咱们之间,无怨无仇,朋友为何出口伤人?” 拿短尺的汉子道:“大爷们高兴!” 吴德全嘿了一声道:“那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 拿短尺的汉子道:“本来就没有话说,先开口的是你。” 吴德全缓缓抽出佩剑。 青脸汉子向一边走了开去。 那个满脸胡子的年轻汉子,仍在玩弄着那柄柳叶刀,一双眼光则在西厢门的几个姑娘身上打转。 一场恶斗即将展开,他似乎一点也不关心。 院子里地方很宽。 两头蛇不是一个欢喜闲着的人,吴德全长剑出鞘,他的手也伸向剑把。 青脸汉子站住了。 冒大勇大步走了过来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玩?” 青脸汉子道:“想得很。” 冒大勇道:“朋友不用兵刃?” 青脸汉子道:“用。” 冒大勇道:“什么兵刃?” 青脸汉子道:“铲子。” 冒大通道:“为什么不亮出来?” 青脸汉子道:“我亮出来的时候,你也不会看到它。” 冒大勇道:“为什么?” 青脸汉子道:“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替他掘坟的铲子!” 这道理冒大勇当然懂得。 他过去也听过这一类的俏皮话,而他回答这种俏皮话的方法只有一个。 用他的剑。 剑王宫的锦衣剑士,在与敌人交手时,经常都保持着一种良好的传统风度,就是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先行出手。 但是,这一次先出手的,却是两头蛇冒大勇。 这位两头蛇什么都忍受得了,就是忍受不了别人话中带刺,同时他也不是锦衣剑士中,那些始终坚持在对敌时必须保持良好风度的剑士之一。 所以,青脸汉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剑尖已如飞点出。 点向青脸汉子的咽喉! 这一剑出手既快又准,剑光一闪闪,如蟒吐信,辛辣无比。 青脸汉子没有马上还手。 他一闪身,冷冷道:“少在这里耀武扬威,伙计,仗着有人撑腰,算不了英雄。你伙计如果真的有种,咱们不妨去园子外面,另外找个地方比划比划!” 说完冷冷一笑,双肩一晃,领先长身往园外掠去! 两头蛇自然不甘示弱。 足尖一点,飞身追出! 天绝老魔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一个聪明的家伙!” 另外那个正以一支短尺与追魂蜂吴德全杀成一团的汉子,好像被同伴提醒了似的,突然一尺格开剑锋,大喝道:“对了,伙计,咱们也到外面去,别在这里吓坏了这些娘儿们。” 追魂蜂嘿嘿一笑道:“老子没有长尾巴,你也没有长翅膀,随你耍什么花招,老子陪你到底就是了!” 两人身形分开,然后双双腾身,如流星赶月般,也跟着先后出园而去。 只是这一次却改了方向。 青脸汉子和两头蛇冒大勇,是从西北角出去的,如今这个拿短尺的汉子,却领着追魂蜂吴德全去了相反的东南方。 天绝老魔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个家伙也不笨。” 现在园子里就只剩下那个长满胡子,在玩着一把小刀子的汉子。 这汉子显然不及他的两个伙伴聪明。 因为他眼看着他的两个伙伴已先后离去,居然仍像没事人儿一样,倚在那株梧桐干上,以刀柄轻轻敲着指节骨。 天绝老魔不禁露出好奇之色,望着那汉子道:“你老弟怎么不学学你那两个伙伴,也找个藉日离去?” 那汉子没有开口,脚下已在开始移动,不是走向园外,而是向老魔站立的地方走过去。 天绝老魔轻轻一哦,眼中的好奇之色,登时转变为一片钦佩之色。 他不断点着头,自语似的喃喃道:“唔,有种,有种,老夫已好多年没有见过这等角色了!” 那汉子忽然停下脚步。 停在两丈开外。 一个安全而又能使飞刀发挥最大威力的距离! 他停下来,低头瞧瞧手上那口小刀,然后缓缓抬头,双睛不稍一瞬地盯着老魔的胸和咽喉。” 仿佛在选择落刀的位置。 老魔只是莞尔而笑。 吴姐战栗着颤声道:“刀……刀……留心他……手上的那把刀!” 老魔微笑道:“那不是一把刀。” 吴姐声音发抖地道:“是……是……是刀!” 老魔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别怕,那只不过是小孩的玩具而已,能杀人的才叫刀!” 那个来自乡间的吴姐当然无法领会他说这番话的道理,这时已拼命挣脱老魔的手臂,瑟缩着躲在老魔的身后。 天绝老魔顾不得再理那女人,抬头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老弟身子就只这么一把?” 那汉子冷冷地道:“带是带了很多把,只是并不一定用得着。” 天绝老魔笑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那汉子道:“我是在等你那个娘儿们离开。” 天绝老魔笑道:“她现在已经走开了,你还等什么?” 那汉子道:“我没说还要等。” 他果然没有再等。刀光一闪,那口柳叶刀脱手飞出,如银链般直奔老魔胸口七坎要穴!—— 第八十六章 玉手剪魂 天绝老魔含笑依然屹立如故,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口飞刀正向自己的胸口飞来。 “嗤”一声轻嘶,光敛形收,刀锋破衣直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它要打的地方,老魔胸口的七坎穴上! 那汉子脸上开始绽开一丝笑意。 充满了残酷意味的笑意。 但这丝笑意尚未完全扩展开来,便告突然凝结。 凝结在一张扭曲的面孔上。 那汉子此刻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汉在吞下一口红烧肉时,没留意肉里竟夹着一根又硬又尖的鱼刺,等到他感觉情形不对,这根鱼刺已卡住了他的喉管一般。 他发出第一口飞刀的作用,只是分散敌方的注意力,只要敌人注意力分散,他这第二口飞刀便能在对方身形移动,或是企图以其他方式化解之际,选择对方的要害,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没想到对方竟未闪避,更没想到这口飞刀,竟如对方所形容的,真的变成了一把玩具刀。 他望着它的刀柄从老魔胸口上缓缓向下滑垂,就像在望着墙壁上一根没有钉牢的铁钉。 老魔哈哈大笑。他显然非常欣赏那汉子此刻脸上那副窘骇交集的表情,接着说道:“我说如何,你……” 那汉子骇然木立着,似乎已忘了这时正是他逃命的好机会。 天绝老魔话只说了半句,语音突然停顿,脸上的笑容也突告凝结。 他的面孔在慢慢地扭曲,也好像喉管里突然卡住了一根又硬又尖的鱼刺。 那汉子神色一动,脸上忽又露出会心的微笑,只见老魔猛然向前一步,大吼道:“剪魂手!” 这三个字红光闪闪,令人心悸,因为它们是渗和着一大口鲜血喷出来的。 老魔在倒下之前扭转身躯,他无疑想在绝气之前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向他下的毒手。 是谁怀有这种超绝的武功,居然逃过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 然后,他张开嘴巴,一股浊气上涌,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慢慢倒下去,血像排湾喷出,像雨点般落下,瞬息间便像一幅红绸似的,盖住了老魔脸上那种至死也无法相信的讶异表情。 谁会想到下手的人竟是那位吴姐呢?事情来得大突然,也太意外了。 卢六爷脸如金纸,双腿不住发抖,他如不是倚在栏杆上,早就倒下去了。 他几乎连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情就发生了。 好在他是一个老江湖。 他知道事情既已发生,逃避绝非上策,他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功夫早就搁下了,何况以他那点功夫,即使再年轻三十岁,也不一定就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所以他这时只希望这是天绝老魔个人的恩怨,一切与他无关,而要使别人相信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力持镇定。 罗芳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卢六爷咳了一声,说道:“我实在想不透……” 罗芳微笑道:“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这种地方常有的事。” 卢六爷深深嘘了口气,这女人亲切的笑容,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如果今天能够太平无事,他决定要好好地酬谢这女人一番。 罗芳轻轻搂着他的腰,又道:“我们喝酒去。” 卢六爷点头嗯了一声,忽然微微一怔,骇异地瞪大了眼睛。 围在他腰干上的手臂,突然变成一道铁箍。 罗芳在他耳边道:“请卢爷原谅,我们这儿的生意还得做下去。” 卢六爷没有表示意见。 他两眼向上翻,脸孔渐渐红涨瘀紫,终于脑袋一歪,无力地搁在罗芳肩上。 罗芳扭过脸去喊道:“红红!” 她没有看到红红,因为红红这时正倒在吴姐怀里,红红刚才走向卢六爷时,面孔所以会发红,便是因为她当时就认出了吴姐已不是原来的吴姐,而是她的情人:小丁! 她当然没有听到罗芳的呼唤,应声走过来的,是另一个姑娘,金妮。 金妮脸上的红指印尚未完全消退。 罗芳望着她道:“刚才你被他们打了几个耳光?” 金妮笑道:“两个。” 白信揽意地点点头道:“两个虽然少了一点,但也算不错了。” 金妮笑道:“我本来要他们多打几个,他们说预算只有这么多,要他们自己掏腰包,他们可掏不起。” 罗芳叹了口气道:“要是换了小丁,就不会像他们这样小气了。” 金妮道:“那十两金子,是整块的,我临时放在东厢房,等等我去拿来。” 罗芳道:“不,这些是你的辛苦钱,你自己留着,不必交给我了。” 金妮感激地道:“谢谢大姐。” 罗芳道:“卢六爷大概受惊过度,得了中风症,你把他扶去一边,然后去前面喊老张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金妮道:“是。” 那个长满胡子的年轻汉子,已经自地上捡起那口飞刀,微笑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拍拍小丁的肩膀,笑道:“佩服,佩服,还是你小子行!” 小丁抬头笑道:“你蓝兄表演得也不错,要不是你蓝兄表演得那么逼真,松懈了那老鬼的警惕之心,我又怎能如此顺利得手。” 蓝姓汉子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但我最钦佩的,还是我们那位百宝盒余老三,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能把事情推算得如此准确,几乎每一个小节,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小丁思索着点点头,想说什么,忽又住口,因为罗芳已经到了他们的身边。 蓝姓汉子忙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含笑双手递了过去道:“今天这里的损失,全由我们赔偿。” 罗芳没有客气,打开银票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银票纳入衣襟。 蓝姓汉子道:“戋戋之数,希望大姐能够满意。” 罗芳没有表示满意或不满意,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实在避免不了,也务请高抬贵手,别把地点选在我们这座万花馆。” ※※※※※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 灯光昏暗。 酒菜已冷。 申无害默默地倚在床柱上,默默地望着那两盏六角宫灯出神。 他知道这桌酒菜是特地为他所治备,他也知道这些菜都是她亲手烧的,如果他不动筷子,一定会使她失望。 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烧的菜被男人吃个精光。 尤其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这比什么赞美都强。 讨好一个女人,有很多方法,但绝没有一个方法比欣赏对方烧菜的手艺来得更简单而又有效。 申无害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的的确确没有胃口。 天气虽突然变坏,屋子里面,仍很暖和。 可是,他依旧觉得冷,冷得他很不舒服,他感到寒冷,不是手足四肢,而是他的一颗心。 天绝老魔死了。 死在小丁手上。 尽管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但直到现在,他回想起来,仍然有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江湖上少掉一个天绝老魔,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因为这老魔的确不是一个好东西。 如果他有机会,无疑他也会下手除掉这个老魔。 但是,这绝不能因而抹杀一项事实:这老魔实在死得太冤枉。 而这一点,正是他寒心的地方。 那个什么百宝盒老余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他如今就跟这样一个人称兄道弟,终日生活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身份还能继续维持多久,他只知道,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他会被这个家伙认出,他正是他们绘像兜缉的天杀星。 更说不定目前这家伙就已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加以拆穿,也许只是因为三个月的限期未到,或者只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像血掌马骐那样卤莽,没有把利害得失考虑清楚便贸然付诸行动。 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都将不会对他有利,只要是这厮活着一天,对他就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威胁一旦成为事实,他无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绝老魔。 如意嫂静静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道:“你如果觉得这地方不安全,就该另外找个地方,静静的躺下静静的思考,这样你的思考力才会集中,才会对你所要想的有所帮助。” 申无害缓缓转过脸去,凝视着她,没有开口。 她恳切地接着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还够安全,你就应该把你想的事,说出来,说不定我也许能为你分担一点忧愁。” 申无害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想的不是一件事。” 如意嫂道:“否则你在想什么?” 申无害道:“我在想一个人。” 如意嫂道:“想谁?” 申无害道:“这个人你不认识。” 如意嫂道:“也是死士?” 申无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是死土我就认识。”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那些死士你都见过?” 如意嫂道:“没有。我见过的只有一个小丁,而且也只见过一次。” 申无害道:“就是前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一次?” 如意嫂道:“是的。” 申无害道:“那么,你怎么说那些死士你个个认识?” 如意嫂道:“我虽不认识他们,但我大姐认识,我大姐认识的人,便与我认识没有分别。” 申无害道:“她跟你提过这些人?” 如意嫂道:“她什么事都不瞒我。” 申无害眼中微微一亮,道:“那么,死士中有个叫百宝盒老余的人,你有没有听她提过?” 如意嫂点头道:“有。她在我面前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人!” 申无害道:“她对这个百宝盒老余的看法怎么样?” 如意嫂道:“她说这个人是个罕见的奇才,足智多谋,胸罗万有,一身武功也不弱,只是有一点必须注意。” 申无害道:“哪一点?” 如意嫂道:“这种人千万不可当朋友交,谁要交上这种朋友,早晚非倒大霉不可。” 申无害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才又接着问:“到目前为止,那些死士知不知道罗大姐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也没有人知道你仍然住在这里?” 如意嫂道:“是的,刚才小丁还在向红红打听,红红告诉他,说我已因身体不适,回了原籍。” 申无害道:“是罗大姐吩咐过她,才这样说的?” 如意嫂道:“不是。” 申无害道:“哦?” 如意嫂道:“红红无疑以为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实情。” 申无害道:“这事连馆里的姑娘也不知道?”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这种事瞒瞒外人还可以,要瞒馆里的姑娘,如何瞒得住?” 如意嫂道:“当然瞒得住。” 申无害道:“哦?” 如意嫂道:“因为这里一共有五进院子,后面三进,就连馆里的姑娘,也不许随意进入,我即使在这里住上十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申无害想了想,又道:“我进来这么久,那些姑娘会不会起疑心?” 如意嫂道:“不会。” 申无害轻轻一哦,说道:“你怎知道不会?” 如意嫂道:“你是大姐带进来的,大姐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疑心,也没有人起疑心的。” 申无害点点头,这一点他相信。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罗大姐,就知道这女人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他最后还是低估了这位罗大姐,这位罗大姐实际上比他想像的还要精明干练得多。 就拿这一次的事例来说,那位百宝盒老余虽然设计周详,但是如没有这女人从旁协助,照样无法成事。 同时,谁又知道,这女人只是从旁协助,而不是幕后的策划人呢? 只是从旁协助就值三千两黄金的巨额代价? 百宝盒老余当时并没有马上提出什么可行之策,他只是出去打了一个转,回来之后,才想到的办法,谁又敢断定百宝盒老余当时出去打转的地方,不是这座万花馆? 如果百宝盒老余,跟这位罗大姐交非泛泛,而这女人又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如意嫂望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住在这里虽然太平,但我还是希望早日离开,离开得愈远愈好!” 申无害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就感到有点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 但如意嫂并没有责怪他,她带着几分感情,缓缓接下去道:“我希望能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喊我如意嫂,也没有人知道我叫如意嫂的地方,这也许只是我梦想,也许这个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我只要活着一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这个希望。” 申无害仰起了脸,又朝那两盏并蒂花似的六角灯望去。 他不敢迎接她的眼光。 他知道这时他也许只要轻轻点一下头,“天杀星”和“如意嫂”无疑便会从这个纷扰的武林一起消失! 但是,他无法接受她这种暗示。 像这样美丽的一幅蓝图,也曾在他脑海里浮现过,他也曾憧憬会有那么一天,但绝不是现在。 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抑制。 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能够忍受得了,而他早在入关来到中原之前,便有了承受这份痛苦的准备。 她仍在静静的望着他。 她在等待。 申无害忽然缓缓起身,走到桌前,抓起酒壶。 “酒冷了。” “我知道。” “我去替你烫一下。” “不用了。” “为什么?” “冷酒也是酒。” 冷了的酒,当然也是酒。 他喝下了那壶冷酒。 她望着他,没有再加阻止,因为她也喝过冷酒。 她也知道当一个人想喝酒时,绝不会计较酒的好坏冷热。 所以,她一直等他放下空壶,才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要一下子喝这么多酒?” 他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笑了笑道:“我需要勇气,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问?” “我看出你需要的并不是勇气。” “我需要什么?” “回避!” “回避?” “是的,我知道你在设法回避,但你回避不了,因为我会等待,除非你有个明白的表示,你总不能永远的回避下去!”—— 第八十七章 长老会议 申无害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去屋角,又添了一壶酒,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酒当然还是冷的。 喝完酒,他又走回来,仍在原位坐下,他再度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掌心火烫。 隔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道:“当初我实在应该狠起心肠杀了你。” “但你没有。” “所以我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 “一件什么事?” “设法证明我当初这样决定,并不是全无道理。” “如何证明?” 他没有说出他将如何证明。 不过,她马上就知道了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夜里下了一场豪雨。 山。 树。 河流。 田野。 都慢慢地掀开了银色之幕,慢慢地苏醒过来。 经过彻底冲洗的大地,到处都现出一片清新焕发之美,从东方天际升起的朝阳,看来也似乎更明媚、更灿烂、更温暖! 申无害吹着口哨,走进长生粮行。 那个傻不愣登的小伙计朝他比画着双手,表示巫瞎子已经起床,里面没有外人,他可以进去。 申无害点点头,走向后院。 当他穿过天井,登上台阶,举步正待跨入那间议事的厢屋时,屋中的景象使他一下子呆住了。 巫瞎子手上拿着一本西厢记,两眼瞪着屋梁。 他身旁坐的是仇天成。 百宝盒老余拱着双手,一本正经地坐在房门口。 小丁靠在门上打呵欠。 这跟他大前天从万花馆赶回看到的景象,几乎完全没有两样,就连四人坐的位置,都是那天坐的老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此刻屋中比那天多了一个人。 飞刀蓝长虹! 这位算来已是跟他第二次见面的飞刀蓝长虹,如今紧靠着和小丁坐在一起,正在用刀尖顶着一只木盘打转转。 申无害迟疑着。 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历史重演? 又有人昨夜悄悄送来了一万五千两的黄金? 小丁第一个看到了他,朝他扮个鬼脸,笑笑道:“新郎官回来啦!” 申无害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因为这证明还没有人知道昨夜和他在一起的那人,事实上并不是那位万花总管罗大姐。 巫瞎子轻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忽又忍住没说出来。 申无害只好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走了进去,满屋扫了一眼道:“大家守在这里,不会是为了等我吧?” 巫瞎子摇摇头,表示不是。 申无害走过去在百宝盒老余身边坐下,顺便探头朝卧房里望了一眼。 他没有在房里看到黄金。 百宝盒老余淡淡地道:“这一次不是黄金。” 申无害不禁微微一怔。 他愣了一阵,才道:“难道……真的……又像大前天一样,有生意自动找上来?” 小丁笑笑道:“一宗大生意!” 申无害道:“还是那个老主顾?” 小丁耸耸肩膀,笑笑,没有开口。 别的人也没有什么表示。 申无害马上发觉这显然是一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他只好改口道:“这次咱们要下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十方罗汉!” 回答他的是百宝盒老余。 老余回答他时,没有看他,说完这句话,就轻咳着站起身子,缓缓出屋而去。 这厮怎么走了呢? 他要去哪里? 又是万花馆? 不过,申无害已无暇去猜疑这些了,他两耳嗡嗡作响,一颗心也怦怦跳个不停。 十方罗汉? 下一个要杀的人竟是十方罗汉? 他真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耳朵没有毛病,他也没有听错。 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锤一钉那样真实! 他们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十方罗汉! 武林中没有第二个十方罗汉! 他没有表示惊讶,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他皱起眉头,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可以思索。 因为他目前仍是“人屠张弓”,刚到中原不久的人屠张弓,并不一定对中原所有武林道上的人物全都熟悉! 所以,他思索了片刻,才向巫瞎子问道:“十方罗汉?就是那位有个怪名字叫百里穷的丐帮掌门人?” 巫瞎子点点头道:“是的。” 申无害道:“什么价钱?” 巫瞎子道:“一样。” 申无害道:“跟前天那一票一样,也是一万五千两黄货?” 小丁抢着笑道:“惟一不同的,这一次是银票,金陵天兴的银票!” 这也就是说,虽然是银票,却与现金没有两样,甚至比现金在携带方面还多一层方便! 申无害欣然道:“好啊!什么时候动手?” 小丁道,“半个月后。” 申无害道:“在什么地方?” 小丁道:“潼关。” 申无害偷偷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那位十方罗汉的运气还算不错。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使这位丐帮十结掌门人安然度过这一关。 不过,他并不为这一点担心。 至少还没有到他担心的时候。 半个月后,潼关。 潼关离开这里不远,半个月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还可以慢慢地在这件事上多花点脑筋。 他永远相信这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 目前,他还有好几条路可走。 退一步说,即使所有的路都走绝了,他还可以自己开辟一条。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挺起腰杆儿往前走,前面就一定有路等着他! 现在,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就是幕后这位收买万应教为他杀人的神秘雇主究竟是谁? 以及对方何以能如此准确地知道,他要想除去的人,将会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出现? 以天绝老魔为例: 在这老魔到达长安之前,谁也不知道卢六爷是这老魔的表弟,当然更没有人知道卢六爷要请老魔在万花馆喝酒。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知道,也许只有一个卢六爷。 同样的,如想事先加以安排,也显然只有这位卢六爷才能办得到! 卢六爷当然不是那位雇主。 因为,这世上雇凶手杀仇人的事例尽管屡见不鲜,请凶手杀自己的事例却不多见。 何况卢六爷已经死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当然不会再以同样的代价,指定要取十方罗汉颈上的人头。 这位神秘的雇主究竟是谁呢? 剑王宫与丐帮可说完全处在对立的地位上,这人在除去剑王宫的上宾天绝老魔之后,如今又将箭头指向丐帮掌门人,细想起来,岂非矛盾之至? 小丁忽然长长打了个呵欠,缓缓站起来,向他手一招道:“走!老张,咱们喝茶去。这种熬心血的玩艺儿,咱们帮不了忙,他们计划好了,咱们只管等着动手就是了” 申无害转脸望望巫瞎子。 巫瞎子点头道:“你们昨天都够辛苦的,横竖日子还长,暂时还没有什么事可做,你们去吧!” ※※※※※ 走出长生粮行,来到灿烂的阳光下,小丁的精神突然抖擞起来。 脸上倦容一扫而光,两眼也露出了奕奕神采,就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是春天温暖的阳光振奋了这小子? 还是这小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他突然发觉这小子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这小子有一张幼稚得像娃娃般的面孔,一举一动也处处显得好像有点少不懂事,实际上这小子也许比谁都聪明。 这小子近来跟他表现得很热络,他希望这小子是真心为了想和他交个朋友。 他不在乎多个敌人,但他不希望有个练成了剪魂手的敌人。 远处隐隐有吵鼓声传来,大街两旁的店铺里,也不断传出阵阵笑语。 年已过去,但欢乐并未过去。 谁又能想像得到,今天长安城中,在欢乐的另一面,竟是到处充满了可怕的杀机呢? 小丁回过头来,笑笑,没有开口。 一直等到拐过了街角,才放慢脚步,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道:“那娘儿们够劲吧?” 申无害不作表示,只是微笑。 回答这类问题,笑而不语,是最好的方式,这也经常是发问者最感满意的一种反应。 小丁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小子真有一套,这位罗大姐不知有多少人在动她的脑筋,可是始终没有人能作人幕之宾,也不晓得你小子使的是什么绝招,竟然后来居上,只是第二次见面,便叫这娘儿们动了芳心。” 申无害微笑着道:“怎么样?这一招你要不要学学?” 小丁摇头道:“不要!” 申无害一怔,颇感意外道:“不要?你刚才不是还在羡慕我的手段高强吗?” 小丁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申无害道:“并不羡慕?” 小丁道:“毫不羡慕。” 申无害道:“为什么?” 小丁道:“因为我真正怀念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这位罗大姐。” 申无害道:“谁?” 小丁道:“就是第一次陪你的那个燕云。”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我也说不出,这女人的好必究竟在哪里,但我相信,只要见过这女人的男人,绝没有人能够禁得住不生非非之想!” 申无害没有开口。 过去有人谈起如意嫂,他只觉得好笑,笑那些家伙没出息,为什么开口闭口总是不忘这个女人。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居然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在脑海里时时刻刻抹不掉这个女人的影子! 他现在,已经不喜欢有人谈起这个女人。 因为这女人如今已是他的,没有一个男人喜欢别人对已属于自己的女人存有觊觎之心。 难道这就是嫉妒? 他不是第一次领略这种滋味,他觉得这种滋味还不错。 ※※※※※ 茶楼到了。 茶楼上没有几个客人,这时候喝茶,似乎还太早了一点。 两人选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坐下,茶和点心很快地送来了,申无害喝了口热茶,抬头笑着道:“咱们除了女人,能不能谈点别的?” 申无害思索了片刻道:“第一件要谈的事,是我想问你,你有没有见过我们那位金长老?” 小丁道:“当然见过。” 申无害道:“见过几次?” 小丁道:“很多次。” 申无害道:“如果你现在见到了他,你能不能马上就认出他是金长老?” 小丁道:“当然能。” 申无害笑笑道:“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们那位金长老,他生做什么样子?” 小丁突然愣住了 申无害接下去道:“这位金长老我也见过,我见到他时,他是一位文土模样的中年人,但是我相信,下次见到他时,他一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 小丁叹了口气,口里承认道。“不错,我过去见到他时,容貌每次也不一样,有一次他助下拄着拐杖,几乎使我误以为他是个跛子。”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第一件不明白的事,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为何不以本来面目相示呢?” 小丁皱皱眉头,欲言又止,他对这个问题显然也无从回答。 申无害又喝了口茶,缓缓接着道:“第二件我不明白的事是: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们这位巫老大的权力,究竟有多大?” 小丁露出漠然之色。 他似乎没有能一下听懂申无害这句话的含义何指。 申无害道:“我记得他曾经告诉我,我们受托除去天杀星,是经过长老会议核定的,但后来替白记药行服务时,就没有听他提到这一点,而于受托除去天绝老魔,更是临时作成的决定,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小组的行动之权,究竟是决定在什么人手里?” 小丁笑笑道:“这个我倒可以回答你,我们的行动之权,完全决定在金长老手里!” 申无害道:“金长老?” 小丁道:“是的。” 申无害道:“不是巫老大?” 小丁道:“不是。” 申无害露出怀疑之色道:“但我记得,大前天当我们决定接受除去天绝老魔的委托时,全是至老大拿的主意,金长老当时并不在场,难道这还不能说明巫老大有相机行事之权?” 小丁道:“不能。”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巫老大在当时表示接受,只是表示他个人认为应该接受,如果金长老反对,前议仍会随时取消。”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这件事能够这样决定下来,便表示金长老也不反对。” 申无害说道:“这也就是说,不论大事小事,巫老大随时都得向金长老请求定夺?” 小丁道:“对!” 申无害道:“金长老住的地方也只有巫老大一个人知道?” 小丁道:“是!”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混个长老当当。” 小丁道:“只要咱们的命够长,那一天总会有的。” 申无害思索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大明白。” 小丁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虽说在短短几天之内,先后已有两笔大生意,落在我们这个小组,但我始终觉得这位神秘的雇主,对本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只花时间胡思乱想,而不进一步采取行动,去把这个人找出来。” 小丁道:“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回答你” 申无害道:“你能回答?” 小丁道:“能!” 申无害道:“你知道为什么?” 小丁道:“因为金长老不赞成?” 申无害一怔道:“金长老为什么不赞成?” 小丁道:“他认为这个人武功纵然很高,但对方既然愿出代价找别人动手,便无异表示此人一定有见不得人的苦衷,一个人本身如果处处有着顾忌,这种人就绝不会对别人构成威胁。” 申无害不禁点了点头道:“这话也有点道理。” 小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缓缓道:“如果你的话已经都问完了,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申无害道:“什么事?” 小丁注视着他道:“如果有机会发点小财,不知你张兄是否有兴趣?” 申无害问言不觉微微一呆! 他真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少年人讲出来的! 小丁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张兄听了,一定感觉十分奇怪,我小丁何以突然生出这种怪念头。” 申无害道:“我的确感到奇怪。” 小丁道:“奇怪一个人为什么喜欢发财?” 申无害道:“不是。” 小丁道:“哦?” 申无害道:“发财人人喜欢,如果有人不喜欢发财,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小丁道:“否则你奇怪什么?” 申无害道:“奇怪你小丁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小丁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我们不像一般人有金钱上的烦恼。” 小丁道:“何以见得?” 申无害道:“巫老大屋里的那四只大金柜,经常都是装得满满的,我们要用多少,相信就可以拿多少……” 小丁截口道:“你估计那四只金柜全装满了,可装多少?” 申无害道:“不会少于五千两。” 小丁道:“如果折合白银呢?” 申无害道:“十万两左右。” 小丁道:“这些银子我们人人有权取用,对吗?” 申无害道:“不错。” 小丁道:“那么,你现在懂了我的意思没有?” 申无害役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道:“你的意思可是说:我们为教中一赚就是成千上万的金银,而换得的酬劳,只不过是一点奢侈的享受?” 小丁道:“不错。” 申无害道:“关于这一点,你在入教之前难道没有想到?” 小丁道:“现在想到也不迟。” 申无害隔了很久,才轻叹着道:“我实在佩服你老弟的勇气。”—— 第八十八章 死士首领 小丁道:“什么勇气?” 申无害抬头望着他道:“你老弟可知道这些话一旦传入金长老耳朵里,会有什么后果?” 小丁道:“这种话我从没有对别人说过。” 申无害道:“你认为我这个人就一定靠得住?” 小丁道:“我没有把握。” 申无害道:“你愿意冒冒险?” 小丁道:“是的。” 申无害道:“因为你不在乎?” 小丁道:“我只是觉得这并不比向天绝老魔发出一掌更具危险性,有很多事情你只要做过其中一桩,你就会觉得其他的也不妨试一试。” 申无害沉吟着点点头。 小丁道:“我这番话你可以考虑考虑,在天黑之前回答我还来得及。” 申无害眼珠微微一转道:“你老弟是不是马上需要一笔钱应用?” 小丁道:“是的。” 申无害道:“什么用途?” 小丁道:“为红红脱籍。” 申无害一呆道:“你说什么?” 小丁道:“罗芳的胃口并不大,红红卖身进来,是三万两银子,她如今也仍然只要这个数儿。” 申无害默然不语。 如果换了以前,他要是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觉得这小子痴得可笑。 但自从他跟如意嫂有了无言的盟约,这种心情他已能了解,不但了解,而且极表同情。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道:“这件事能不能跟巫老大做个商量?” 小丁道:“不能!” 申无害道:“你怕他不答应?” 小丁道:“是我不愿意!” 申无害颇感意外道:“为什么你不愿意?” 小丁道:“一方面我认为不值得,另一方面是我一向不愿看别人的脸色。” 申无害点点头,这种心情,他也能了解。 如果换了他,他也不会这样做。 他再度陷入深思:三万两银子,他拿得出来,他也愿意拿出来成全对方这桩好事。 但是,在拿出这笔银子之前,他不能不想到另外两件事。 如果他拿出了三万两银子,别人会不会怀疑,他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而最重要的是 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是否因为华阴白记药行那件案子,已引起了巫老大或金长老的疑心,故意指使这小子来试探的? 所以,他思索了片刻,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望着对方,目不转睛地说道: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 小丁道:“是的。” 申无害道:“一条什么样的路子?” 小丁道:“今晚黄昏时分,将有一批镖货歇进大街的鸿运客栈,货主身上带着一袋来自波斯国的猫眼石,罗芳说过,她要的并不限于现银,只要是稀有的珠宝,她都愿出高价收购!” 申无害道:“罗芳也知道有这一批猫眼玉?” 小丁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她向你提及珠宝一事,只是出于无意?” 小丁道:“是的。自她亲眼见我掌毙天绝老魔之后,她相信只要我肯动动脑筋,要想弄个三五万两银子,应该只是举手之劳” 申无害道:“那么,你知道这批猫眼玉,又是何处来的消息?” 小丁道:“这一点你可以不必过问,你应该知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 申无害点点头,改口又道:“保这一趟镖的是哪一家镖局?” 小丁道:“天水雄马镖局。” 申无害道:“货主呢?” 小丁道:“一位方镇大员。” 申无害道:“这些猫眼玉都是这位大员平日搜刮来的?” 小丁道:“应该不是俸禄。” 申无害道:“如果我们得手,岂不害惨了镖局?” 小丁道:“害不了镖局。” 申无害道:“为什么?” 小丁道:“因为这批猫眼玉并不在镖货单上。”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镖局承保的是一只银箱,以及这位大员一家老小之安全,那些镖师根本就不知道这位大员身上带着如此名贵的一批珍宝!” 申无害道:“就是出了事情,相信这位大员也不敢声张出去?” 小丁道:“不错。” 申无害接着本来想问:既然连那些镖师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批猫眼玉,这事又是谁告诉你的呢? 他想想刚才小丁已声明这是私人秘密,便又忍了下来。 小丁望着他道:“你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申无害摇摇头,表示已无疑问。 小丁道:“就此一言决定?” 申无害想了想道:“我们” 小丁道:“不是我们。” 申无害道:“没有我的份子?” 小丁道:“这件事只须你点头同意,并不需要亲自插手。” 申无害诧异道:“既然你一个人就干得了,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丁道:“我需要一个人证。” 申无害道:“证明出事的时候,你正处身在另外一个地方?” 小丁道:“是的,事后你可以分得这批猫眼玉的三分之一!” 申无害道:“你如此小心,是不是担心巫老大也许会管这件事?” 小丁道:“他没有说过会管,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喜欢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这一组的死士身上。” 申无害点点头,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如果每一名死士都可以不受约束,都可以凭自己的一身武功胡作非为,那又跟一群打家劫舍的盗匪有何分别? 小丁缓缓接着道:“我这次的计划很简单,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留在粮行里喝酒,我猜想巫老大一定会抽空去见金长老,请示如何处理十方罗汉这件案子,到时候他一走,我就跟着出来,然后我再在他回行之前赶回去,这样除了你我之外,就绝不会有人晓得这件事!” 申无害点头道:“这个办法的确不错,希望你能顺利得手。” 小丁微微一笑道:“关于这一方面,你永远不必为我担心!” ※※※※※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一切果如小丁所料。 当两人有说有笑,酒兴正浓时。巫老大忽然从外面探头进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喝酒我有事出去一下,等我回来之后,你们再走。” 申无害点头,小丁挥手,巫老大头一缩走了。 小丁扮了个鬼脸,也跟着悄悄出室而去。 申无害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望着壁上那盏孤灯,心头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趁着这段宝贵的时间,我何不也办点我自己的事情呢? ※※※※※ 夜色如墨。 一条矫捷的身形,像狸猫一般,越过重重屋脊,向西北方飞跃而去。 这人正是巫老大。 谁也想不到这位亥组死土的领导人,在轻功方面,成就竟是如此杰出惊人。 这时如果有人跟在这位巫老大身后,一直跟踪到底,看清这位巫老大最后的落脚之所,那他势必更会大吃一惊。 因为巫老大最后去的竟是万花馆。 万花馆中到处都点上了灯火,但馆中这时并无笑闹喧哗之声。 因为这是一所高级妓院。 在长安城中知道有这样一处地方的人并不多,有资格到这里来取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里两三天没有客人上门,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但只要有客人上门,一个客人就抵得上别处十个客人,有时甚至抵得上一百个或一千个。 今晚馆中没有客人。 有些姑娘在斗叶子戏,有些姑娘已经睡了。 这里的姑娘,也与别处的姑娘不同,除非是很特殊的客人,她们随时都可以拒绝出见。 她们甚至可以当着你的面,告诉你她不在。 这不是笑话。 因为罗芳支持她们,罗芳有时甚至鼓励她们这样做。 “男人都是贱骨头!” “他们玩不到的女人,才是最好的女人,你们最好时时记住我这句话!” 这是每一个姑娘进门,罗芳都一定会向她们重复好几遍的话。 言简意赅。 ※※※※※ 罗芳住在第四座院子,一座布置得很精致的小阁楼。 这里是全馆禁地中的禁地。 别说是馆里的姑娘,就连贴身丫头,平时不经呼唤,也不能随便登楼,但今晚楼上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巫老大。 巫老大怎会认识这位万花总管的呢? 难道这位巫老大只是外表老实,其实也是一个风流种子? 难道罗芳平时涯岸自高,就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巫老大这样一个使她不敢不守分寸的户头? 或者要见金长老,必须先通过这位万花总管,才能见得到? 房门轻轻推开,巫老大走进来。 罗芳躺在一张虎皮软榻上,身上只盖了一条毛毡,两条白玉似的大腿,有一大半露在外面,令人不免怀疑,她在毡子下面,究竟穿了衣服没有? 她一抬头看到巫老大,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巫老大站在房门口,低垂着头。 他为什么垂着头? 不敢去看那双令人心动的大腿? 如果这是他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敢看?如果这不是他的女人,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罗芳望着他,隔了好一会,才淡淡说了两个字:“坐下!” 巫老大在门旁一张椅子上坐下,头仍垂着。 罗芳道:“你出来时,小丁和张弓在不在?” 巫老大道:“在!” 罗芳道:“在喝酒?” 巫老大道:“是!” 罗芳道:“你看小丁今晚会不会前去动手?” 巫老大道:“会!” 罗芳道:“你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意见?” 巫老大道:“没有。” 罗芳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道:“很好,再过三个月,我这副担子,就要交给你了,我希望本组未来的领导人,也能像你对我这样忠心。” 巫老大道:“以后乞长老栽培!” 幸好这时房中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如果此刻有第三者在场,不论在场者镇定功夫如何恐怕都免不了要吓一大跳! 长老? 原来这位万花总管就是那个神秘的金长老?—— 第八十九章 讳莫如深 软榻旁边,有张茶几。 茶几上放着一把紫铜酒壶,酒壶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碧玉杯,酒杯只有一只,杯里盛了半杯酒。 罗芳端起那杯呈唬瑰色的酒,浅浅啜了一口,缓缓说道:“你对这件事虽然没有意见,但我知道你心中一定多少存有一点怀疑。” 巫老大道:“是的。” 罗芳道:“你可以问。” 巫老大道:“小丁对本教的忠心,我敢保证无问题,所以我始终不明白长老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逼他走上这条路?” 罗芳道:“为了两个原因。” 巫老大注意听着。 罗芳道:“第一个原因,是我喜欢那些猫眼玉,听说这些猫眼玉都是罕见珍品。” 巫老大点点头。 罗芳道:“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如果换了你或仇天成,相信你们也一样能将那些猫眼玉替我弄到手。” 巫老大又点了一下头。 执行这一类的任务,他自信要比小丁强得多。 罗芳道:“第二个原因,是我想藉此机会,让他们交成一对知心的朋友。” 巫老大道:“他们?” 罗芳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所说的他们,他应该知道指的是谁和谁。 巫老大想了一下,又道:“长老以为……他们……一定可以交成朋友?” 罗芳道:“一定可以。” 巫老大道:“何以见得?” 罗芳道:“小丁的一身武学,是个很大的诱惑。” 巫老大点点头,这一点他承认确是事实。 以小丁目前这种年纪,竟已练成了武林中三大玄功之一的剪魂手,无论叫谁知道了,都难免想去弄清楚,这小子的一身绝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罗芳微笑着道:“你还有没有什么疑问?” 巫老大犹疑了片刻,才道:“长老为什么希望他们交成朋友?” 罗芳笑笑道:“因为我想为本教铸造一把利器!” 巫老大道:“利器?” 罗芳道:“是的,利器,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器!” 她缓缓接下去道:“昨天能把天绝老魔收拾下来,只能归功于侥幸,当时如果只由他们两个人动手,便用不着如此大费周折,而且也安全可靠得多!” 巫老大说道:“长老已确定那‘人屠张弓’真的就是‘天杀星’那个姓申的小子?” 罗芳笑道:“绝错不了!” 巫老大思索着,微微皱起眉头道:“我只是担心……” 罗芳笑道:“担心这样一把利器,万一落入别人手里,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是吗?” 巫老大一哦道:“长老原来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罗芳微微一笑,道:“我如果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就不会花这么多心机,为他们两个先打造两条锁链,把他们牢牢拴住了。” 巫老大道:“长老指的是‘燕云’和‘红红’?” 罗芳道:“用普通绳索拴不住男人,若想加以控制,就只有一个办法,替他们找个喜欢的女人,情感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锁链!” 巫老大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背,默然不语。 不知他是佩服他们这位长老行事设想周到,还是在庆幸他自己幸而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罗芳端起酒杯,又浅浅吸了一口。 巫老大忽然抬头道:“如果我们推说马虎,收留下这位天杀星,三个月之后,我们又如何向那位蔡大爷交代呢?” 罗芳笑笑道:“这是我的事。” 巫老大道:“长老已有安排。” 罗芳道:“在三个月中,还会发生很多事情,到时候我自会斟酌实际情形,吩咐你怎样去做。” 巫老大点点头,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操心的人,只要是不该他负的责任,他绝不会多问一个字。 罗芳望着他道:“小组里除小丁和姓申的,其他的人近来情形如何?” 巫老大忽又皱了眉头道:“长老既然问起了,有件事我就不得不向长老提个建议。” 罗芳道:“什么建议?” 巫老大道:“下次教方如果想除去某一个人,我觉得,最好能另外改换一个方式。” 罗芳道:“有人起了疑心?” 巫老大道:“是的。” 罗芳道:“谁?” 巫老大道:“百宝盒老余。” 罗芳道:“他怎么说?” 巫老大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才知道他在怀疑。” 罗芳点点头道:“把一万五千两金砖搬进天井,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这种事本来就很难令人相信,他对这一点发生怀疑,亦原在我意料之中。” 巫老大道:“百宝盒老余这个人,长老是知道的,他跟小丁和蓝如虹他们不同,若是让他知道本教并未把他当做心腹看待,这种人是很难驾驭的。” 罗芳又点了一下头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巫老大道:“当时我觉得这位余老三也的确是个人才。” 罗芳道:“你的意思,是想把他调离本组,还是想告诉他实情?” 巫老大道:“这事应该由长老你来决定。” 罗芳道:“好,明天晚上,你吩咐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巫老大道:“是!” 他接着微微欠身道:“时间已经不早,卑职也应该告辞了。” 罗芳道:“你不去金妮那里坐坐?” 巫老大垂着头,没有开口。 罗芳道:“难道像金妮这样的姑娘,还不能令你满意?” 巫老大依然没有接腔。 罗芳叹了口气道:“我一直没有想到,你在女人这一方面,竟是挑剔得如此厉害!” 巫老大依然一无表示。 罗芳忽然指着酒杯道:“你为什么不坐过来一点,为我添一杯酒?” ※※※※※ 很多人总有一种错误的想法:以为凡是要饭的叫化子,都是丐帮弟子。 其实并不尽然。 丐帮弟子诚然以乞讨为生,但并不一定每一个叫化子都是丐帮弟子。 同时,丐帮弟子为了某种需要,有时也以其他微贱的身份出现,只有丐帮门下才能一目了然。 要正式成为一名丐帮弟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正如并不是你只要剃光了头发,就有庙宇收留你当和尚一样。 要成为丐帮弟子比落发为僧,还要困难得多。 因为要成为一名丐帮弟子,必须具有与出家人同样坚定的意志,而生活却远比僧道还要清苦。 僧道很少有三餐不继的窘况出现,丐帮弟子第一件要学习的事,便是要如何忍受饥饿。 人们只羡慕丐帮的逍遥自在之乐,很少有人想到,为获得这份乐趣,他们付出了多少代价。 丐帮对门下弟子要求的并不多,但很严格。 所以,近百年来,丐帮门下奇才迭出,而不像其他门派,常有不肖弟子为祸武林辱及门楣,便是这个原因。 一个人如果能够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坚贞自守,就永远不会为物欲所引诱。 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但做得到的,却只有丐帮弟子! 十方罗汉曾对丐帮弟子下了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他说:丐帮弟子就像是一群蚂蚁,卑微,渺小,劳碌,合群,无所不在,无所不至,人弃我取,与世无争,不强取,不豪夺,永远以自己的辛勤,养活自己! 但这位丐帮十结掌门人,显然故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没有提及:那便是丐帮弟子的乐于济世助人! 遇有大荒苦旱之年,丐帮弟子也常有饿死冻毙的事情发生,但只要有丐帮弟子散布的地方,就绝不会看到行人陈尸道旁的惨剧。 因为他们即使只剩下最后一份口粮,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拿来分给别人,只有挨过饥饿的人,才会知道饥饿的痛苦。 ※※※※※ 申无害很高兴他能交到十方罗汉这样一个朋友。 没有一个人愿意见到自己的朋友受到伤害。 如今居然有人想以一万五千两黄金的代价,要换取十方罗汉颈上的人头。 这使他感觉十分意外,也使他感觉十分愤怒。 他很想查出这个人是谁。 但是,他查不出。 他甚至无法想像这个人要害死十方罗汉,究竟是基于什么动机! 因为这个人已以同样的代价解决了天绝老魔,一个与天绝老魔势不两立的人,何以又会跟十方罗汉水火不容? 古兵家云: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难道这句名言尚有别的解释? 不过,他告诉自己,事有缓急轻重,不管他的感受如何,现在还不是他找那个幕后主谋算账的时候。 目前当务之急,是他必须设法帮助十方罗汉度过这一关。 如今,机会来了。 只是机会虽好,他可以利用的时间,却并不多。 他虽然是最后一个走出这间厢房,却须要赶在小丁和巫瞎子两人之前回来。 好在他已知道如何与丐帮弟子取得联络,同时也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马上找到一个住得离这里最近的丐帮弟子。 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长生粮行对面的一条小巷子。 巷子尽头,有间破屋,里面住着一个卖风湿膏药的老汉。 他敲开门,走进去,向那老汉以两个铜板买了一帖风湿膏药,当着对方,撕去一角,然后慢慢摊开,撩起裤脚管,贴在小腿上。 小腿当然不是容易发生风湿的部位。 那老汉只是默默地望着他,脸上虽然露出迷惑之色,却并没有说什么。 申无害一腿搁在凳子上,贴好,撕下,再贴上,这样不厌其烦地一共重复了十次之多。 那老汉的脸色变了。 申无害抬头微笑:“你这种膏药很好,就是不易贴牢,你有没有看清楚,我一共贴了多少次?” 老汉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十……十……” 他似乎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名年轻人,竟是他们十结帮主的朋友,但对方的暗号完全正确,又不容他不信。 申无害道:“半个月后,是贵帮的什么日子?” 老汉道:“护法大会。” 申无害道:“在潼关举行?” 老汉道:“是。” 申无害道:“年年如此?” 老汉道:“是。” 申无害道:“帮主必须参加?” 老汉道:“是的。” 申无害点点头,现在他总算解开了那位神秘雇主何以知道半个月后,十方罗汉一定会于潼关出现的谜团。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钱道:“认识这枚金钱吗?” 老汉躬身道:“认识!” 申无害递出那枚金钱道:“请火速传给它的原主,今年的护法大会,请他特别小心!” 老汉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道:“谢谢公子,小人一定遵嘱照办!” 申无害转身走出那间破屋,深深嘘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 目前,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因为他知道即使他说得再清楚明白些,十方罗汉也绝不会因而取消这种例行大典,同时他也不愿意对方这样做。 十方罗汉不是一个容易受人威胁的人,他也不是。 ※※※※※ 巫瞎子直到敲过了三更,方才返回长生粮行。 但这亥组死士领导人,好像在什么地方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两眼发亮亮得就像小丁带回来的那袋猫眼玉。 小丁已经醉倒。 申无害终于又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小丁随时都会醉倒,哪怕只喝一杯,也会醉烂如泥。 而且醉得很像。 他不知道这小丁的师父是何等样人,有一件事,他却知道,他知道小丁从他师父那里学来的,绝不仅仅只是一身武功。 申无害每做一件事,想做就做,很少后悔,但这一次却非常后悔自己打错了算盘。 因为他在巫瞎子身上没有嗅到一丝酒气。 是什么事情,使这个假瞎子兴奋得面孔通红两眼发亮呢? 他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应该跟踪这个假瞎子,而不该先去找那个丐帮弟子,如果他能先弄清谁是那位金长老,对他今后的行动,必然有利得多。 失去这样一个机会,想想真是可惜。 厢房中备有现成的床铺,本组的每一名死土,都可以随时住进来,也可以随时走出去,小丁已经装醉上床。 巫瞎子探进头来,看看,笑笑,一句话没说,又缩回头走了。 他显然只是想让丁、申两人知道,他已从外面回来,如果两人想走,现在可以走了。 巫瞎子一走,小丁嘻嘻一笑,马上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望着申无害,扮了个鬼脸,笑道:“要不要再拿出来过过瘾?” 申无害道:“不用了。” 小丁道:“就照刚才说的,完全交给我处理?” 申无害道:“是的,只望罗芳能凭良心,出个好价钱。” 小丁道:“那么咱们明天打算什么地方见面?” 申无害道:“清风茶楼。” 小丁道:“什么时候?” 申无害道:“黄昏时分。” 小丁微微一怔道:“为什么要等到那么晚?” 申无害道:“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觉,明天吃过午饭,我想好好地去洗个澡。” 澡堂里还是老样子,空气浑浊,光线暗淡,但申无害已比第一次进来时心情愉快得多。 因为他如今已是一名死士。 他已不必再担心老吴会突然从他背后一刀戳下。 老吴见到他进来,满脸堆笑,显得亲热异常,与上次他跟贾二虎来,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他占用的当然是雅座,洗过了澡,走出池子,老吴亲自过来替他抹身捶背。 他尽量忍住不说一句话。 他知道他不开口,老吴一定会先开口,因为老吴身份比他低,对方为了巴结他这位教中的新贵,就是明明无话可说,也会找出话来,敷衍他几句。 他果然料对了! 老吴替他轻轻捶着背脊骨,趁着无人注意,忽然勾下身子,低声道:“马爷怎么好久没来?” 这正是申无害最高兴听到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可以得到证明,这个老吴只是万应教中一名外围人物,对死士小组内发生的大事,他显然并不清楚。 他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他不会再来了。” 老吴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调走了。” 老吴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这又证明了另一件事: 巫瞎子当初告诉他的话果然一点不假,教中各组死士,确是经常调动,因为老吴对血掌马骐被调走一事并未感觉惊讶。 老吴捶好了背,伺候他躺下,问道:“要不要修修脚?” 申无害道:“不用了,替我把那根腰带拿下来。” 老吴依言用木叉取下那根腰带。 申无害从腰带中摸出一个小纸卷,悄悄塞了过去道:“巫老大吩咐你马上把这个送给蔡大爷,小心路上别给人看到。” 老吴道:“马上去?” 申无害道:“越快越好!” 老吴道:“要是现在去找不到蔡大爷本人怎么办?” 申无害道:“那你就留下来等,一直等到看见他本人为止。” 老吴点头道:“好!” 申无害道:“还有一件事,你可千万记住。” 老吴道:“哦?” 申无害道:“绝不能让这里的人知道你去了那里!” 老吴道:“这个我知道。” 望着老吴那一把瘦骨头故作从容地走出房间,申无害深深呼一口气,这一步棋他总算又走对了。 申无害到达清风茶楼时,比他跟小丁约定见面的时间,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午后的茶楼,是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今天的清风楼,也不例外。 这时楼上虽然上足了九成座,但是却意外得一点也不显得嘈杂,因为这时所有的茶客,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正在聆听那人讲话。 说话的人,是个青衣劲装大汉。 在这大汉的身旁,放着一个长条形青布包裹,谁都可以看出这大汉吃的是江湖饭。 申无害上楼,选了个靠近楼梯口的座位坐下,他一坐下来,那大汉的话,也刚好说完。 “这下就全看那位天杀星的了!” 这是那大汉最后的一句话,也是申无害惟一听入耳的一句话。 听到有人将天杀星三个字挂在嘴边,申无害一点也不感觉奇怪,令他感觉奇怪的,是这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以这种语气谈论天杀星。 “这下就全看那位天杀星的了!” 谁也不难听得出来,这句话中隐隐充满了以英雄相许的意味。 天杀星是什么时候由“杀人魔王”变成“英雄”的呢? 申无害真想重听一遍那大汉的话,可惜他来迟了一步,那大汉已端起了面前的茶壶。 不过,他并不如何感到遗憾。 他知道来得还并不算太迟,他还有机会可以弄清这是怎么回事。 到茶楼来的人,时间都很充裕,那大汉的话虽已说完,但并不表示事情已经结束,因为听的人还有他们对这件事意见。 茶楼对一个人所以具有吸引力,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它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自由发表意见的地方。 在这里你的意见不一定就会受到尊重,但也绝不会像在老婆或上司面前那样使你受到难堪。 那大汉最后的一句话,虽然不是一个询问句,但却比一般询问句更具诱发力量。 “这下就全看那位天杀星的了!” 这句话无疑留向每一个人发出了很多不同的问题。 “天杀星会忍受得了?” “天杀星会一笑置之?” “你以为天杀星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如果换了你是天杀星,你又准备怎样做?” 果然被他猜对了!那大汉话一说完,楼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窃议之声。 只听有人叹了口气道:“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另一人接口道:“那也不见得,>我的看法就正好跟你老石的看法相反。” 申无害的精神来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无论在什么场合,你只要听到有两个人以这种语气作开场白,你便不难接着听到一场滔滔不绝的辩论! 那个被喊作老石的茶客,果然带着几分不服问道:“那么,依你的看法……” 另一人道:“我觉得剑王宫这种做法十分正确。” 老石道:“换句话道:你也认为潼关罗七爷去年那件窃案,一定是天杀星下的手?” 那人道:“不无可能。” 老石道:“同时你也认为,天杀星在得手之后,已将全部财物转手送给了镇江信义镖局?” 那人道:“这可以想像得到!” 老石道:“根据什么?” 那人道:“镇江信义镖局三四年前失了一趟镖,赔过事主之后,几乎关门大吉。几年来,这宗镖货一直未能追回,如今该局却又突然活跃起来,究竟是谁帮他们度过难关的,不能不说是一大疑问。你老石应该知道,四千两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石道:“就算信义镖局真的受了天杀星的好处,这事也跟信义镖局没有关系,剑王宫凭什么要将金鞭赵中元,先押起来?” 申无害心头扑通一跳,差点把刚送上来的一壶茶打翻。 自从麻金甲告诉他上次那个假天杀星是一名叫尚三郎的锦衣剑士所伪装之后,他心中便一直担忧着这件事。 深怕那位剑王奈何他不了,也许会根据尚三郎的报告,把主意打到信义镖局头上去。 如今果然不幸成为事实! 那两名茶客又说了些什么,他已无心听下去,他如今只想知道一件事:金鞭赵中元刻下被扣押在什么地方? 但是,他也知道,谁也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里的茶叶本来就不好,如今喝在口里更是又涩又苦。 他转头望去楼梯口,只希望他等候的人,快点出现。 一个人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了上来。 一个跛子—— 第九十章 长安风云 这个跛子上楼之后,满楼四下扫了一眼,然后便在申无害对面坐了下来。 他好像突然发现申无害也在座似的咦了一声道:“张大爷也来喝茶?” 申无害笑笑道:“你好。” 跛子道:“张大爷最近没去大牌坊附近的留香院?” 申无害道:“那里没有好姑娘。” 跛子道:“有个花名叫小可怜的姑娘还不错。” 申无害点点头,笑笑,一面传音道:“谢谢分舵主!” 跛子忽然道:“我是来找孙掌柜的,有点事,他不在这里,我要走了。” 申无害从怀中取出一纸摺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住的地方,最近我有一批生意要找他商量,烦你转告他,五天之后,我在这里等他。” 跛子很快地接过纸摺收好,点头道:“你放心,一定不会误了你的事。” 跛子走了,不一会小丁也来了。 从小丁的笑容,可以看出那批猫眼玉一定卖了好价钱,但申无害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只希望那位丐帮分舵主,能早一点把麻金甲请来。 ※※※※※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日内盼勿外出!” 老吴送来的密笺,如今就摊放在窗前那张红木梳妆台上。 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大烟杆子蔡火阳反反复复的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每隔一会儿,仍忍不住再看一遍。 虽然看来看去,还是那短短的两三行字,但他只要每多看一遍,心底就会产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天杀星已来长安,问题即可解决,日内盼勿外出!” 虽然只是三句话,但这三句话却像层层起伏的波浪,给予他无比的冲击力! “天杀星已来长安。” “问题即可解决。” “日内盼勿外出!” 第一句使他紧张,第二句使他兴奋,第三句则又使他隐隐感到一股无名恐惧。 “日内盼勿外出!” 如果他依言在这几天内,不走出这个房间一步是不是就一定能保证他安全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能给予他这种保证。 就是有人向他保证,他也不会相信! 金狐管四娘她们当初以洛阳桑家废园为秘密集会之所,几乎人人都认为是一种安全可靠的地点。 但是,结果呢? 结果还是被那小子挖空心思找到了! 所以,自从这张密笺送来之后,他几乎没有片刻安宁过。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一股冲动,真想马上离开这座留香院,另外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可是,他想来想去,却又想不到躲到哪里好。 过去这半个多月,他连续换了四个地方,如果连这种地方也不够安全,要躲到哪里才算安全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的恐惧也愈来愈深。 他站起来,走几步,坐下来,又站起来,再坐下,心头七上八下始终拿不定主意。 过去几十年来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他还能鲜明地忆及当他第一次伏击一名单身客商的经过,那次一条人命的代价是九两七钱银子。 这些银子还不够他喝一顿花酒的开销,但在当时,却使他兴奋了好几天。 不过,这一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胆量愈来愈大,手面也愈用愈阔,区区十两八两银子,已经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开始一大票一大票的干。 经验慢慢地告诉他,案子犯得愈大,风险反而较小,他至今想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却是如此。 以后,局面混开了,他甚至用不着亲自出马,财源都会不断的滚滚而来。 只要狠得下心肠,发财竟是如此容易,实在是他当初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财富愈来愈惊人。 等他发觉挣来的财富,这一辈子已吃喝不尽时,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名气。 于是,他开始以大善人的姿态出现。 平时,修修桥,补补路,冬夏两季,再惠而不费的施点粥和茶。 结果,只不过两三年工夫,江湖上已无人不知巴东有位乐善好施的蔡大爷。 银子真是一样好东西。 你只要有了银子,不论你是以什么手段弄来的,你就可以随时凭银子的力量换取一切。 醇酒,美人,名气,地位。 只要你自己不去想它,便没有人能嗅得出你的银子是不是沾满了血腥气。 这世上是不是也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呢? 蔡火阳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他想到了。这世上至少有一样东西,是银子所买不到的,那便是心灵上的平静。 当你害怕一件事时,你就是有再多的银子,它也驱不走你心底的恐惧。 天已黑下来好一阵子了。 房里仍然没有点灯。 蔡火阳木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受惊的耗子,眼珠不住转动,任何一声轻响,都会使他突然紧张起来。 他没有勇气点灯。 黑暗使他有一种安全感,他希望万应教言而有信,最好明天天一亮,就有好消息传来。 只要能度过这可怕的一夜,他愿意这样站着,哪怕一直站到天亮他也不在乎。 他已吩咐过那个花名小可怜的姑娘,要她今夜睡到别处。 同时,他一方面也不断地安慰自己:要自己不必害怕,要自己设法振作起来,天杀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法子对付,就用不着害怕。 他手上这根十六斤重的杆烟筒,并不是一件装饰品。 他这根杆烟筒也曾敲碎过不少脑袋。 说起来他虽然不是那小子的对手,但过去死在他手底下的敌人,也有不少人的武功,比他强壮甚多。 武林人物交手,影响胜负的原因很多,在一场恶斗中能活下来的人,并不一定每次都是武功高强的一方。 他才六十出头,还不算太老,他的身手还相当矫健。 更重要的是,在这方面,他有丰富的经验,他过去也以这种手段杀过别人,他既知道怎样去谋算别人,当然就有方法防止自己不遭别人谋算。 三绝秀才葛中天时常打趣他,说他是一头成精的狐狸。 他不否认。 十个人联手行事,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今夜月色不会太好,但正合他的心意,如那小子真的已经来了长安,而且是冲着他来的,为求早日有个了断,如今他反而希望那小子要来最好今夜就来。 万应教既已发现那小子的行踪。便绝不会听任那小子自由行动,他相信那小子纵然能找来这里,也绝无法放手行事。 同时,更重要的是,他已设好陷阱。 一个万无一失的陷阱。 ※※※※※ 月色凄迷,夜凉如水。 寂静的院子里,仿佛升起了一团轻雾,使得院中一草一木,看上去会带着一层朦胧的深灰色。 对面那排厢房又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知道那是院子里一个红姑娘春兰的房间,自从天黑下来以后,这已是春兰第三次把客人带到房间里来了。 想及一个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先后陪着三个陌生的男人上床,他不禁泛起一种恶心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些女人究竟为谁而活? 是谁逼她们走上这条路的? 对面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院子里重新恢复一片死寂。 一阵微风吹过,屋脊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蔡火阳心跳突然加速。 春天一到,屋顶就成了猫的世界,有好几个夜晚,他便是被那种一声高一声低,像嚎丧似的咪呜声吵醒的。 但这次他知道不是猫发出来的声音。 他赶紧偏身贴到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握紧烟筒屏息凝神,但掌心里已止不住冒出了冷汗。 他因为一直没有点灯,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黑暗。 一个人若是突然冲进一个陌生而黑暗的房间,无论武功多么高强,也难免会露出空门,他相信凭他的身手还能把握得住那可贵的一刹那。 另一点对他有利的是,他的听觉尚未衰退,他的一双耳朵,仍和年轻时一样灵敏。 在这种万籁俱寂的夜晚,他即使不用眼睛,也能凭听觉辨察出院子里的动静。 “沙!” 又是一声轻响,有如微风吹下了一片落叶。 从屋顶落下的,当然不是一片落叶。 蔡火阳心头又是一紧,但也同时涌起了几分喜悦。 一般人都把天杀星的武功渲染得太神奇了,真是耳闻不如目睹,原来这小子的一身武功,也不过如此! 他手上的烟筒握得更紧了,信心随之倍增。 “来吧!小子。” 他暗暗咬牙发狠,老夫倒要看看你小子的一颗脑袋,是不是比别人的脑袋来得结实些! 院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但是,这种手法骗不了他,他绝不会因好奇或沉不住气,而探出头去张望。 他有的是耐心。 他用不着看,他知道那小子已蹑足来至窗户下面,这时很可能正凑着隙缝,在向房中打量。 这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件事。 也是他今夜关键的一刻。 他已在床上被窝安放了一具制作精巧的皮人。 这具皮人吹满了气,看上去就跟真人一样,只要牵动其中一根引线,还会做出侧转和伸展四肢的动作。 如今两根引线就握在他的手里。 是时候了! 他的手轻轻一拉。床上的皮人,立即向床里翻了一个身。 他接着再接动另一根引线,皮人就应手发出一声如好梦正酣的叹息。 其实那是活塞松动,空气泄出的声音,但他知道绝没有人能在黑暗中辨出它的真伪。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冷笑。 紧接着,砰的一声,窗口突被大力拍开,一条人影自窗户中疾射而入。 拿在这人手上的,是一把牛耳尖刀。 人影扑向床前,冷森发光的刀尖,像闪电般对准床上的皮人戳了下去,动作如风奇快无比。 蔡火阳当然不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也跟着跃起,运足十成劲力,一烟筒狠狠敲下。 这一烟筒没有落空。 烟筒击中的地方,是对方的后脑壳,也是一个人身上最脆弱而最易致命的部位。 烟筒敲落,他随即便听到一阵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那黑影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半空中,叭的一声,摔落下来。 摔落后就没有再动一下。 这是很准,也很有效的一击,世上绝没有人能在这样沉重的一击之下,还能保持头盖骨的完整。 蔡火阳没有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甚至连一点得意的感觉也没有,他清楚这一击成功得很侥幸。 你可以欺骗任何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你永远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只要能够掩瞒得住,他甚至不愿这事张扬出去,他已不必为钱财计较,他也过了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年龄。 他只希望从此以后,可以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这意外而成功的一击,似已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忽然有着一种瘫痪的感觉,几乎连那根杆烟筒,都有点把握不牢。 好在一切已成过去。 如果一切重新开始,照样再来一次,他一定无法办到。 直到目前为止,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如他想像中那样年轻。 他站在黑暗中,喘息了好一会,才打起精神摸出火种,点亮油灯。 他在壁上挂好灯,用脚尖挑转尸体,他想看看这个闹得中原武林鸡犬不宁的天杀星,究竟生就怎样一副面目。 尸体翻转,闪烁而微弱的灯光,立即照射在一张姜黄而扭曲的面孔上。 “死的竟是老吴?” 原来老吴也想谋害他? 当他的眼光转到老吴那只执刀的右手时,这位蔡大爷周身血液凝结,一丝凉意,自足底升起,直达脊髓。 原来那把牛耳刀,并不是握在老吴的手里。 老吴右手五指微微弯曲,五根手指已因瘀血过久,而肿胀成紫黑色,牛耳刀贴在他的手腕上而刀柄插在他的袖筒里。 原来这把刀是用一根绳子绑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谁的杰作,自是不问可知。 蔡火阳连心也凉透了,眼前的事实,至为明显。 事实说明狐狸就是狐狸,再精明的狐狸,还是一头狐狸,一头狐狸叫猎人上当的机会毕竟不多。 布陷阱是猎人的事。 狐狸懂得如何躲避,就已够了,一头狐狸绝不该妄想在这一方面与猎人一较高低。 “蔡大爷的确够精明,只可惜我也不笨。” 蔡火阳没有转过身去,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没有益处的事,他从来不做。 他虽然未能见到天杀星的庐山真面目,但在临死之前,他总算听到了天杀星的声音,他总算死得很明白而且也不痛苦。 如果他早知道死亡并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样可怕,他一定不会将生命中这最后一段时光,浪费于无谓的东躲西藏。 所以,他在倒下去时,他心中只在想着一件事。 他这次如果不是老远的从巴东赶来长安,不花那么多的银子向万应教求援,他是不是会活得更久些? 是天杀星杀死了他?还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第九十一章 阴霾漫天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都一定会有女人在家里等着她们的男人。 等她们在外面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回来,等他回家后,好语温存一番,或是大吵一番。 家,并不一定都是温暖的。 但是,尽管如此,家总是家,一个男人在外面无论玩得多痛快,但总是有兴尽的时候。 那时候他就会想到一个地方,也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家。 ※※※※※ 淡淡的灯光,柔和得像一片黄绸,房间里充满了宁静和温暖。 如意嫂在灯光下纳鞋底。 她也在等一个男人。 她过去没有纳过鞋底,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等候过一个男人。 她过去只晓得追求财富。 因为她一直以为,无论男人或女人,只要拥有大笔财富,便不难获得幸福的生活。 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 原来金钱并不能买每一样东西,有很多东西原来并不需要以金钱去换取幸福便是其中一种。 不过,她并不后悔。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难免多多少少要犯一些错误,错误有时固然会带来灾祸,但有时错误也会带来幸运。 如果她过去不是那样的热中于追求财富,她会认识现在的这个男人? 她会像现在这样幸福? 她很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她不需要任何名分,她也不冀望现在这个男人永远对她爱心不渝。 她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有这种想法,那只是自己欺骗自己,为自己带来无谓的烦恼。 誓言只能为感官带来一时的快意,绝不能保证什么。 这世上并不是没有白头夫妻,但白头夫妻数十年的美满岁月,绝不是受誓言约束的结果。 爱像一朵花。 一朵花无论多么美丽,也有凋谢的时候。 她不梦想这朵花永不凋谢。 她只希望这朵花开得久些! 房门轻轻推开,她等的男人回来了。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同时以针尖指指桌子,桌子上有菜有酒。 酒菜已经冷了。 她没有把酒菜拿去重热一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在乎,她甚至没有披衣下床陪他一起吃喝,他们之间已无须这些客套。 申无害坐下来,抓起酒壶,一个人自斟,隔了一会,他才回过头去笑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去了哪里?” 如意嫂头也没抬,淡淡地道:“我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申无害道:“你已经知道了?” 如意嫂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去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申无害道:“你听说过大烟杆子蔡火阳这个人没有?” 如意嫂道:“当然听过。” 她望着他,又道:“这姓蔡的,是不是你名单上最后的一个?” 申无害道:“不是。” 如意嫂皱起眉头,像自语似的,垂下目光,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这种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申无害笑笑道:“到我被别人杀死的时候。” 如意嫂望着手上的鞋底,没有开口,像是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申无害喝了口酒,笑道:“是不是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舒服?” 如意嫂忽然抬头道:“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谢不该说。” 申无害道:“什么话?” 如意嫂没有马上回答,隔了好一阵子,才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完成你的心愿,我只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脱离这个什么万应教的组织。” 申无害道:“为什么?” 如意嫂思索着道:“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跟这批人混下去,早晚说不定会混出麻烦来。” 申无害点点头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 如意嫂道:“只是怎样?” 申无害正待回答,忽然神色一动,微笑着道:“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你为什么老是要谈这些不该你们女人谈的话?” 如意嫂的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她忽然脸上变色,并不是因为申无害这两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而是因为她已觉察到申无害突然改变语气的原因。 申无害放下酒壶,过去闩上房门,然后打着阿欠,向床前走去。 如意嫂悄声道:“外面有人偷听?”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不过已经走了。” 如意嫂说道:“你为什么不追出去看看?” 申无害道:“追不上。” 如意嫂道:“来人轻功很高?” 申无害道:“至少不比我差。” 如意嫂道:“我们刚才说的话,有没有全被对方听去?” 申无害笑笑道:“就是被听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意嫂道:“你想偷听的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你们自己人?” 申无害道:“难说。” 如意嫂露出优愁之色道:“如果他们晓得你杀了姓蔡的,便不难猜出你的真正身份,你不怕他们设法算计你?” 申无害微笑道:“他们为什么要算计我?为了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雇主?” 如意嫂回味着这两句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如同放下一颗心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如果我的猜测不错,这显然是他们迟早要做的一件事,我只不过是为他们提前代劳而已!” 如意嫂想了片刻,又皱起眉头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脱离这个组织。” 申无害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那对宫灯,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这些年来,你们姐妹两个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意嫂一呆道:“你怀疑刚才门外偷听的人是罗芳?” 申无害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如意嫂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申无害道:“因为她已经知道我是谁,这里又是她的地方,刚才既然发生这种事,我想多了解一下她的为人,总不能怪我多疑吧?” 如意嫂道:“你忘了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申无害道:“没有。” 如意嫂道:“那么,你既然能信任我,为什么就不能信任她?” 申无害道:“如果这叫做不信任,那不信任她的人,该不只我一个。” 如意嫂道:“还有谁。” 申无害道:“你!” 如意嫂道:“我?” 申无害注目缓缓道:“如果容我说得坦率些,你也许比我更不信任你这位同胞姐姐。” 如意嫂脸色发白道:“这只是你的想法。” 申无害道:“你不肯承认这一点,只是因为有许多事,你根本不敢往坏的地方想。” 如意嫂低弱地道:“我对我这位姐姐,从没有怀疑过。” 申无害道:“我可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如意嫂垂下了头,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你们都是女人,而且又是姐妹,有一件事你应该清楚,你这位姐姐并不是一个老姑娘。” 如意嫂仍然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她整日周旋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客人中,仍能洁身自好,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因为她已经有男人。” 他望着她,又道:“她告诉过你,那个男人是谁吗?如果没有,又为什么?难道同胞姐妹之间,这种事也要避讳?” 如意嫂忽然颤声低低地道:“别说了,睡吧!”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并不是我一定要说出这些事来伤你的心,我只是想藉这个机会来提醒你,人与人相处,是如何的困难,即令亲如手足亦鲜有例外。” 他顿了一下,自语似的又接着道:“你始终不忘她是你的姐姐。我希望她最好也别忘了你是她的妹妹,别忘了由于你的关系,我是如何的敬重她。” ※※※※※ 小丁和红红的新房,就赁在万花馆后面的长兴里,与万花馆只隔两条巷子。 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门前有个池塘,屋后是一片竹林,环境相当幽雅,小两口子对这座由罗芳介绍的宅子都感觉十分满意。 他们不是新婚,所以用不着举行任何仪式。 他们也没有请客。 只在搬进去的当天晚上,叫了一桌酒莱,申无害是他们惟一的一个客人。 他们未经申无害同意便为申无害在西厢布置了一个客房,申无害事后欣然接受了两口子的这番美意。 因为他实际正需要这样一个临时落脚之处。 他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并不是为了回避什么人,他是希望有事发生时,藉此可以不将如意嫂牵涉在内。 事情虽已过去两三天,但对大前晚那位神秘的跟踪者,他依然难以释怀。 这个跟踪他的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透。 这一晚,他喝了不少酒,小丁也喝得相当多。 小丁有着一副好酒量,申无害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小丁不能喝酒是故意装出来的。 这一晚红红也特别高兴。 洗尽铅华的红红,在灯光下看起来,益发显得妩媚动人,使人觉得她和小丁确是相称的一对。 但是,申无害除了喝酒,他对这一对新人几乎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说。 因为他不愿说违背良心的话。 他有一种预感使他觉得这并不是一次美满的结合,两个人都太年轻了,如果这对年轻人是彼此相爱,他知道早晚必有一天,其中一方定会为另一方带来很大的痛苦。 就算两人能信誓长守,万应教也会为他们带来很大的痛苦。 两人赁屋同居的事,巫瞎子已经知道了。 因为万应教有一个最严格的规定,死士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必须随时向教方报告他的行踪。 巫瞎子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别的什么也没有问,甚至连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没有问一声。 申无害不知小丁的感想如何,他只觉得巫瞎子这种冷漠的态度,有点出乎常情。 那位镇边大员失窃一袋猫眼玉,以及大烟杆子和老吴死于非命,始终没有被张扬开来。 在他们这个小组里,也没有人提过这两件事。 小丁为此颇感得意,认为这归功于自己的手法干净利落。 申无害的想法恰恰相反。 因为他绝不相信在长安城里的这种大事,会瞒得了巫瞎子或金长老。 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如今,他惟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这种太平日子不管是真太平还是假太平能再继续维持十天左右。 后天,是他和麻金甲预定在清风楼见面的日子,他相信只要那位分舵主口信送到,麻金甲一定会来,他希望麻金甲凭过去在剑王宫的身份,能告诉他囚禁金鞭赵中元的处所。然后,在帮十方罗汉度过难关之后,他就要向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组织挥手说再见了! 这是他既定计划,做起来当然不及想的容易,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他但愿那天指定下手的人不是小丁。 他也希望到时候巫瞎子能像现在这样聪明,别逼得他太紧,除了恩师那张名单上的人物,他并不想多事杀戮。 小丁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脸色,已经留意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兄是不是心中有事?” 申无害笑笑,正想拿话岔开之际,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丁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会有人来的地方,同时此刻也不是会有人来的时候,来的这人会是谁? 小丁正待出声喝问时,只听来人已经大笑着道:“他不是什么张兄,你看走眼了,小丁。” 门帘掀起,一人在笑声中走了进来,来的赫然竟是巫瞎子—— 第九十二章 潼关任务 八仙桌上坐了三个人,正好空下一边,巫瞎子就在空下的那一边,拉张凳子,坐了下来。 红红连忙起身去添杯筷。 她并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当然也不知道巫瞎子是什么人,以及他和小丁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凭的只是对方进门时的一声小丁。 能这样亲呢地称呼她的男人,当然不是外人。 一直等到她将一副干净杯筷,端端正正地放在客人面前,她才突然发觉到屋子里此刻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氛。 巫瞎子仍然面带微笑。 微笑着在打量她,眼光中充满了赞许之意,似乎很为小丁能讨到这样一个出色的女人而高兴。 小丁则瞪大了一双眼睛,显然在等待他们这位领导人,对刚才进门时说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申无害也在等待。 巫瞎子进门时,他刚刚端起一杯酒,如今那杯酒仍然端在他的手里,他几乎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 惟一不同的,只是他好像并不如小丁那样紧张。 巫瞎子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浅浅喝了一小口,然后微笑着转向小丁道: “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你自己还记不记得。” 小丁道:“多久的事?” 巫瞎子道:“很久了。” 小丁道:“我当时怎么说?” 巫瞎子道:“你说:如果杀不了雇主要我们杀的人,维持信用最好的方法,就是干脆杀掉那位雇主!” 小丁道:“我那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巫瞎子道:“但如今却有人真的这样做了。” 小丁道:“哦?” 巫瞎子道:“大前天晚上我去找老吴,找了很多的地方,都没有找着。” 小丁道:“最后呢?” 巫瞎子道:“最后在留香院一个姑娘的房间里找到了。” 小丁道:“原来老吴……” 巫瞎子道:“他不是找姑娘去的。” 小丁道:“那么找谁?” 巫瞎子道:“蔡火阳。” 小丁道:“他无缘无故地去找蔡火阳干什么?” 巫瞎子道:“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一个问题,只可惜我看到的已是两具不会讲话的尸体了。” 小丁道:“这是谁下的手?” 巫瞎子喝一口酒,没有回答他的话。 申无害也喝下了手上那杯酒。 巫瞎子缓缓转过脸去道:“大前天晚上,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 申无害道:“有。” 巫瞎子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跟踪你的人是谁?” 申无害道:“知道。” 巫瞎子道:“谁?” 申无害道:“就是你阁下!” 巫瞎子道:“你当时就知道了?” 申无害道:“不是。” 巫瞎子哦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申无害道:“刚才。” 巫瞎子道:“就在我开始向你问起这件事的时候?” 申无害道:“是的。” 巫瞎子长长吐了口气道:“真高兴听你这样说。” 申无害道:“为什么?” 巫瞎子笑了笑道:“因为这可以证明我巫瞎子的身手还不算太笨,还没有当场露出马脚。” 申无害道:“你不笨的并不只是你的身手。” 巫瞎子大笑道:“好说,好说!”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还不明白。” 巫瞎子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你要迟到三天之后现在才提出来。” 巫瞎子忽又笑起来道:“这个问题我想连小丁恐怕都可以回答你。” 他笑着转向小丁道:“小丁,你能不能告诉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 小丁露出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气道:“这位张兄……” 巫瞎子笑着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么?这一位并不是什么张兄李兄。” 小丁道:“那么……” 巫瞎子道:“他就是我们那位蔡大爷要杀的人!” 小丁微微一呆,又将申无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就好像在打量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隔了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凡是碰上了这一类的事,只有金长老才作得了主。” 巫瞎子又望向申无害,笑笑道:“满意吗?” 申无害道:“金长老怎么说?” 巫瞎子道:“金长老听到这个消息,起初很是惊讶,后来他想了一会才说,事情已成过去,谈也没有益处,如今最要紧的是,为了维护本教信誉起见,这事千万不可张扬出去。” 他顿了一下,忽又露出了笑容,说道:“底下,我将要接着告诉你申兄一个好消息。” 申无害道:“什么好消息?” 巫瞎子道:“金长老说:本教主立场超然,既无恩人,亦无仇家,取人惟材是用,他觉得像申兄这等奇才,如果编在死士行列中,似乎未免太委曲了些。” 申无害道:“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巫瞎子道:“他说:他已决定立即呈报教主,等这次潼关任务完成之后,他保证你申兄可以破格晋升为长老。” 小丁一拍巴掌,举杯大声道:“好消息,好消息,果然是好消息!来,为我们这位未来的新长老干一杯!” 巫瞎子也举起杯子道:“的确应该干一杯!” 申无害没有推辞。 小丁为他高兴,无可置疑的,是出于一片至诚。 但是,小丁的热忱,并没能改变这杯酒的味道,这杯酒依然是今天晚上最没有意义的一杯酒。 因为就是不为了十方罗汉,他也绝不可能会有成为万应教长老的一天。 巫瞎子放下酒杯,又道:“我今天晚上赶来,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小丁道:“是不是与这次潼关的任务有关?” 巫瞎子点头道:“是的。金长老说,那个花子头儿也不是好慧的人物,他决定这一次仍由你们两人搭配出手。” 小丁抢着道:“没问题!别说还有申兄,就我小丁一个人都可以一手包办。” 巫瞎子转向申无害道:“申兄意下如何?” 申无害微笑道:“这种事你们永远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只要杀的不是无名小卒,我绝不会叫你们失望。” 巫瞎子点点头道:“好,关于行动的细节问题,老余尚在筹划之中,等决定了我再通知你们。” 小丁忽然问道:“金长老不知道我已讨了一个女人?” 巫瞎子道:“知道。” 小丁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巫瞎子道:“他非常高兴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大事铺张,他说本组的兄弟,你可以分开来,一个一个的请,同时他还决定要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 小丁兴奋地道:“真的?他有没有说那是一件什么礼物?” 巫瞎子道:“他说:等这次潼关的任务完成之后,他要给你两个月的假期,你可以带着新娘子,到各处尽情玩个痛快,不论花费多少,统由公款开支。” 小丁大喜道:“红红,你听到没有?再过十来天,苏州、扬州、西湖、金陵,随便哪里,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红红低着头,只笑不语。 小丁举杯道:“要得,要得,大家来,再干一杯!” 巫瞎子道:“新娘子也要喝。” 小丁道:“当然。” 申无害也举起了杯子,他没有理由不喝这杯酒。 他喝下了。 酒是苦的。 因为只有他心里清楚,小丁永远也不会获得这样一个假期。 ※※※※※ 春光明媚,桃林如火。 灿烂的桃林,一簇簇的分布在官道两边,把长安郊外这条通往大雁塔的官道,点缀得有如一条美丽的锦带。 一辆马车驶离官道,岔向一片桃林。 穿过桃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有着高大围墙的古老宅第。 马车在这座宅第前面停下来。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对青年的男女,这对青年男女不是踏青游客,也不是这座古老宅第的访客。 他们便是这座宅第的新主人。 这座宅第,也是罗芳介绍的。 惟一的不同之处是小丁在城里的那座四合院是租来的,而这座宅第则是已由申无害以八百两银子买下的。 这座宅第的主人,据说是个落魄的王孙,所以屋子里的陈设都很讲究,以八百两银子买下来,实在不贵。 申无害实际付出的是九百两,多付的一百两是一个老苍头的身价。 老苍头唤作老盖。 盖是一个很特别的姓,老盖也是个很特别的老人。 他说:他看守这座宅第已有二十多年了,无论换谁来当主人,他都不愿离开,如果谁一定要逼他走,他马上就拿绳子吊颈子。 这样固执的人,申无害过去见过。 他知道这种人说得出就做得到,所以他只好接受这个附带的条件,横竖他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 其实这一决定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不便和损失,这个老盖虽已六十出头,但身体仍然十分健朗,粗活细活,样样在行。 现在为他们赶车的,就是老盖。 老盖停妥马车,开始把从城里买回的东西,一包一包的搬进院子,他们两口子则沿着一条小径走向坡地上的一个凉亭。 这座亭子的木柱已蛀蚀不堪,但里面的石桌石椅却抹拭得一尘不染,从这些小地方,就可看出老盖是个如何勤劳的人。 两人在一张石椅上并肩坐下。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都在望着远处的一带青山,远处山脚下也布满了一簇簇的桃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真好……” 申无害没有开口,他正在凝望着远处山顶上的一朵白云,云朵冉冉移动,转眼便于山后消失。 如意嫂缓缓回过头来道:“像这样一处地方,难道你还不满意?” 申无害道:“谁说我不满意。” 如意嫂道:“那你为什么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半天不说一句话?” 申无害道:“我正在考虑,该从哪一句说起。” 如意嫂微微一怔道:“你又在弄什么玄虚?” 申无害道:“的确有人在弄玄虚,但这个人不是我。” 如意嫂道:“难道是我?” 申无害道:“也不是。” 如意嫂道:“那么是谁?” 申无害道:“罗芳,你那位可爱的姐姐。” 如意嫂不禁又是一怔,接着露出不悦之色道:“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难道她介绍你买下这爿产业,什么地方叫你吃了亏不成?” 申无害道:“没有。” 如意嫂道:“否则你为什么又要提到她?”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你别老是一句接一句,问个不停,也留个机会,让我问你几句好不好?” 如意嫂道:“你要问什么?”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道:“老盖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如意嫂道:“很好。” 申无害道:“如何好法?” “勤劳、忠诚、话少,也会办事。” 老盖确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仆人能具有这些优点,谁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很好的仆人。 申无害望着她,停了一会,才道:“武功呢?” 如意嫂一呆道:“什么?武功?你说老盖练过武功?” 申无害道:“不仅练过,而且还是一个高手。” 如意嫂道:“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申无害道:“一般练过武功的人,我通常一眼便能看得出来,这老家伙花了我两天工夫,才使我确定我的看法,所以我说他是个高手。” 如意嫂道:“你没有看错人?你在这方面从没有走过眼?” 申无害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他微微一笑,又道:“这种错误绝没有机会犯第二次,所以我现在还能活生生的坐在这里和你谈话。” 如意嫂对这一点没有再争辩下去。 因为这是事实。 她想了想才道:“就算老盖是个会武功的人又怎样?” 申无害道:“一个有这样一身武功的人物,绝不会沦为看门人。” 如意嫂道:“他如果是为了躲避仇家呢?过去江湖上,像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申无害道:“那他就该选个更僻静的地方,而不该公然住在长安附近。” 如意嫂道:“老盖是老盖,我姐姐是我姐姐,老盖会武功与我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申无害道:“照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如意嫂道:“实际上却大有关系?” 申无害道:“不错。” 如意嫂道:“他们之间,你看是什么关系?” 申无害道:“他们是同伙。” 如意嫂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申无害道:“不是我看出来的。” 如意嫂道:“难道是她自己告诉你的不成?” 申无害道:“差不多可以这样说。” 他微笑着,缓缓接下去道:“今天长安一带,最头痛的事,便是房子难找,尤其是合适的房子,而你这位姐姐,竟在小丁和我一开口之下,便替我们在短短两三天内,分别找到了一幢理想的房子,这种情形,应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意嫂道:“如何解释?” 申无害道:“这两处的房子,根本就是她的产业!” 如意嫂默然无语,因为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小丁和红红没有看到过他们那位房东,我们也是一样,两次都是由罗芳出面交涉,没有字据,没有任何手续,交出银子,就有了房子,世上真有这样方便的事? 如意嫂隔了很久很久,才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你说的都是实情,我还是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申无害微笑道:“当然是为了便于采取监视。” 如意嫂瞪大眼睛道:“监视?” 申无害道:“关于这一点,本来的确使我迷惑了一阵子,但最后终于被我想通了。” 如意嫂道:“她为什么要监视我们的行动?” 申无害缓缓道:“因为你这位可爱的姐姐,很可能也是万应教中人,很可能就是我们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长老。” 沉默再度笼罩着这座凉亭。 院后有炊烟袅袅升起。 老盖是个很好的厨子,他大概又在烧申无害最喜欢吃的火腿豆腐了。 如意嫂忽然抬起头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申无害道:“我很好办,不好办的是你。” 如意嫂道:“我?” 申无害道:“是的,我这次搬出来,便是为了方便你将来脱身。” 如意嫂道:“你以为罗芳真会这样狠心,连我这个亲妹妹也不肯放过?” 申无害道:“但她却可以利用这一点达到威胁我的目的。” 如意嫂望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满了感激。 因为这正说明了她在他的心目中,已是如何的重要,她虽然失去了一个姐姐,却因而换回了一个男人。 一个将和她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人! 申无害说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件事。” 她点点头,等着。 申无害道:“我想知道你离开这里之后,能否马上找个地方住下来,使罗芳无法找到你?” 她低声道:“可以。” 申无害道:“我们在潼关动手的日子是二月初二,你必须要等到这天早上才能离开,迟了就走不开,太早也危险。” 她点点头。 申无害道:“你有把握能在那天甩掉盖老头的监视?” 她又点了一下头道:“能。” 申无害忽然低声道:“慢慢转过脸去欣赏风景,老盖来了。” 她慢慢转过脸去,口中问道:“你要在家里吃饭?” 申无害道:“是的。” 她望着远处道:“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城里等一个人吗?” 申无害道:“我吃了饭再去。” 他也移目望去远处,缓缓接着道:“等会儿我走了之后,你不妨把屋里各处收拾收拾,装出打算长住下去的样子,要想将来脱身容易,最好先取得这个老家伙的信任……” 他突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已听到身后小路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盖的脚步声—— 第九十三章 乔三公子 申无害并没有能在清风楼等到他要等的人。 麻金甲没有来。但是,他却意外地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不该在清风楼这种地方出现,同时也是一个他不希望见到的人。百宝盒老余。 申无害望着老余一跛一跛的走上楼梯,望着他一跛一跛走来自己对面坐下,他同时也留意到了另一件事:百宝盒老余没有跟茶楼上任何人打招呼,包括茶楼上的伙计在内,别人也没有跟他招呼。 这说明他的猜测不错,这位以心计过人见称的死士,平时一定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他今天光顾这家茶楼,很可能还是头一次。 他等对方坐定之后,问道:“巫老大有事找我?” 老余望着他,微微一笑道:“是有一个人在找你,但不是巫老大。” 申无害道:“谁找我?” 老余道:“我!” 申无害道:“你?” 老余笑了笑,道:“是的,是不是有点意外?” 申无害眨眨眼皮,忽然噢了一声,带着歉意说道:“我知道了,不过,咳咳,我想你老哥一定能够谅解,你应该清楚我们那位金长老的脾气……” 老余头一摇道:“不,你猜错了。” 申无害道:“哦?” 老余道:“我不是来讨喜酒喝的,情形恰巧相反,我是来想请你代替我去喝别人的喜酒!” 申无害道:“喝谁的喜酒?” 老余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申无害道:“替你去?” 老余道:“是的。” 申无害道:“为什么要我替你去?” 老余道:“这只是一个建议,如果你不想去,你可以拒绝。” 申无害马上听懂了这几句话的弦外音,他想了片刻,才审慎地道:“这是一宗交易?” 老余道:“私人的。” 申无害道:“对方是新郎官还是当天的宾客之一?” 老余道:“新郎官。” 申无害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他微笑着道:“你老弟应该知道,金长老和巫老大看中我余老三的,并不是我的一双手。” 申无害道:“在这宗交易上,我有什么好处?” 老余笑道:“你替我除去了这个人,我可以帮你救出另一个人。” 申无害道:“谁?” 老余道:“金鞭赵中元!” 申无害深深吸了一口气,隔了很久才说道:“你知道金鞭赵中元目前囚禁的地方?” 老余道:“不错。” 申无害道:“不是剑王宫?” 老余道:“不是。” 申无害道:“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老余道:“这是我的秘密。” 申无害又想了片刻,抬头道:“那位新郎官是怎么样一个人?” 老余道:“姓尚,叫尚三郎原是剑王宫一名锦衣剑士,目前被派在潼关罗七那里担任总管事!” 申无害怎么没有想到,老余要他杀的竟是尚三郎那个小子! 他端起茶壶,缓缓啜了一口,他真希望这壶茶能突然变成一壶烈酒。 老余望着他道:“怎么样?” 申无害道:“你跟这姓尚的过去有过梁子?” 老余忽然露出切齿之色,恨声道:“那小子的第一个女人,是我表妹,但我根本就没有听到我那表妹去世的消息,你老弟是明白人,当然用不着我多说……” 申无害点点头,接着又问道:“这小子的婚期订在哪一天?” 老余道:“月底。” 申无害道:“就在那个叫化头儿到潼关的前几天?” 老余道:“是的。” 申无害道:“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巫老大讲一声?” 老余道:“用不着。”接着又道:“教方从不过问我们死士私人间的恩恩怨怨,明天我们只须告诉他,我们有事要提前赶去潼关就行了。” 老余已经走了,申无害仍然坐在那里扶着茶壶把手怔怔出神。 他还在想同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张三身上你可以不必怀疑。但如果发生在李四身上,你就不能不多多加以考虑现在的情形便是如此。 这宗交易来得太突兀了,突兀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这就像一个人正想要吃红烧肉,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如果今天和他谈这宗交易的人是小丁和仇天成,他一定不会往坏的地方想。如今这个人是百宝盒老余,情形就不同了。 因为谁也不难看出,百宝盒老余显然不是一个将好运带给别人的人,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呢? ※※※※※ 太阳快下山了,西天一片艳红。 有人匆匆进城,也有人匆匆出城,这正是辛苦了一天的人们,纷纷赶着回家的时候了。 申无害也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走得很慢,出了城门,行人渐稀,天色也跟着慢慢的暗了下来,他已出城走了很远一段。 看清身后无人,忽又折身回转,一拧腰上了城墙。 门楼上已无兵卒戍守,但门楼里面此刻却隐隐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申无害走过去,在石壁上轻轻敲了三下。 下面那个小洞门,立即应声开启,探头出来张望的人,正是那天去清风楼的那位丐帮长安分舵金分舵主。 申无害躬身入内,门楼里已经点起一盏油灯,几名二三结弟子,正聚在灯底下下棋。 金分舵主道:“我正在这里等候申大侠来。” 申无害道:“是不是没有找到我那个朋友?” 金分舵主搓着手露出不安之色道:“地方是找到了,只是好像已经搬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的去慢了一步。” 申无害道:“附近的邻居,有没有人知道他搬去了什么地方?” 金分舵主道:“那是一处僻静的山坳,附近没有住户。” 申无害道:“门有没有上锁?” 金分舵主道:“锁了。” 申无害点点头,只这一句话,就已经够了。 如今麻金甲来不来,已经无关紧要,他只希望麻金甲是为了安全起见,自己搬走的,而不是出了意外。 那位金分舵主又搓了搓手道:“申大侠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申无害掏出了一叠银票道:“这里是三万两银子,请设法交给贵帮帮主,或是任何一位长老,只要说是我送去的,他们就知道了。” ※※※※※ 罗府后院、花开似锦。 尚三郎正在铺了花砖的暖厅中来回踱步,明天就是大喜日子了,但这位新郎官显然仍在怀疑他这一次的决定是否聪明。 是的,他的内伤已经好了,这一点可以不必放在心上,方大夫不是一个人人都看得起的大夫,但方大夫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夫。 他一直等来到潼关之后,才突然想起了这位方大夫,他一想到这位方大夫,病就几乎好了一半,真正的好大夫,他的名字,有时几乎是一帖良药。 但是,伤好了,是不是就表示过去的已经完全过去,他再用不着有所顾忌呢? 所以,他如今忽然又想起这位方大夫,并不完全出于感激,因为他这次的婚事,也与这位大夫有关。 他只服了三帖药,便痛苦全消,恢复正常,如果方大夫当时吩咐他必须静养一段时期,他无疑一定会奉命唯谨,那么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可是,这位方大夫当时却笑着对他说,服用他方某人的药,除了功效神速外,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病好就用不着禁忌。 “如果你闷得慌尽可出去走走……” 他当然懂得对方口中“走走”的另一解释,于是他第二天就“走”进了道关有名的怡红院。 院中那天恰巧来了一个叫咪咪的新姑娘。 名字很新。 人也很新。 他恰巧又成了这个新姑娘的第一个客人。 叫新姑娘陪酒他这并不是第一次,可是说也奇怪,不知是哪一点投缘,这个咪咪竟使他着了迷。 酒喝过了,他想更上一层楼,但这个初涉风尘的小妞儿却提出条件,要占有她,只有一条路,明媒正娶否则宁死不从。 更怪的是,他当时居然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这是六天前的事。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帖子早已发出,接到喜帖的人,有的已经送来了厚礼。 能在短短数天之内,把事情办得如此顺当,可说全是黑心书生羊百城一个人的功劳。 黑心书生如今也是罗府护院之一。 这是尚三郎继百闪流星简金旗之后,接受任命为罗府总管的附带条件把黑心书生带过来安插一个护院的位置。 他的理由是黑心书生人能于,可以帮他办事,其实他是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当初共事的一伙,如阴阳翁,马老大,大熊,猴头,短命杨二,以及韵凤那个女人,都已被他收买了,黑心书生是推。的一个活口,而这小子又是嘴巴最松的一个,如不放在身边自然是最放心不下。 黑心书生在方介尘手底下侥幸逃过一死,如今只求有个托底之所,办起事来,自然特别卖力。 这次的喜事,说起来并不算铺张,喜帖全部只发出五十多份,全是关洛道上有分量的人物。 很多该请的人,他都没有请,因为这与罗七爷做寿不同,他要的只是一个场面,并不在乎那点礼金。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尚三郎一转身,就看到黑心书生拿着一个大红封套,正打前院向暖厅这边匆匆走了过来。 尚三郎迎上一步,皱起了眉头道:“你把这个拿进来干什么?” 黑心书生道:“我想请二哥看看这份礼。” 尚三郎没有伸手去接,只淡淡扫了那个封套一眼道:“谁送来的?” 黑心书生道:“朝邑的乔三公子。” 尚三郎道:“这份礼怎么样?” 黑心书生道:“这份礼很厚。” 尚三郎道:“你对厚礼有兴趣?” 黑心书生道:“礼当然愈厚愈好。” 尚三郎道:“那么,收下来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黑心书生期期地道:“但是……这份礼,实在……实在厚得有点离谱。” 尚三郎道:“哦?” 黑心书生接道:“在这以前,礼金送得最多的,是长安的盛二爷和黄三爷,一人送来纹银五百两正!” 尚三郎说道:“这个你已经说过。” 黑心书生道:“这位乔三公子你猜他送了多少?” 尚三郎道:“多少?” 黑心书生竖起了三根指头道:“这个数几!” 尚三郎微微一愣道:“三千两?这位乔三公子是何许人?” 黑心书生道:“西京的三大世家之一,据说祖父曾经当过户部侍郎。” 尚三郎道:“过去跟我们东家常有来往?” 黑心书生道:“没有。” 尚三郎道:“哦?” 黑心书生道:“这正是叫人感觉奇怪的地方,因为我们发帖子根本就没有发给这位乔三公子!” 尚三郎沉吟不语,隔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来道:“这位乔三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黑心书生道:“在外厅正由两位清客陪着喝茶聊天。” 尚三郎又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好,你去请他进来坐坐。” 黑心书生放下那个大红封套,转身匆匆向前院走去。 不一会,在一阵笑语声中,黑心书生领进了那位乔三公子。 有钱人家的弟子,很少有个像样的,这位乔三公子,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白中泛黄,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未老先衰不说,竟然还是五体不正的瘤子。 经过让座敬茶等一番客套,黑心书生带着家丁退去,尚三郎轻轻咳了一声道:“承蒙乔三公子莅临,尚某人至感荣幸。” 这当然又是老套,但除了这些,做主人的也的确无话可说。 乔三公子回了两声好说,见厅中无人,忽然倾身压低着声音道:“不才久慕总管大名……” 尚三郎对这位乔三公子的鬼祟神情,似乎并不感觉意外,双方素无交往,突以厚礼相惠,他无疑早算定了对方必系有所请托而来。 所以,他仅点点头,不作表示,静静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乔三公子勾下身子,隔着茶几,又道:“不才近日遇上一件麻烦事,想请总管伸伸手,不才将来一定不会叫总座白白辛苦。” 尚三郎道:“什么麻烦事?” 乔三公子道:“有人以生命相威胁,要向不才敲诈。” 尚三郎道:“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乔三公子道:“他自称姓余,排行第三,有个外号,叫百宝盒。” 尚三郎道:“百宝盒余老三?” 乔三公子露出期切之色道:“是的,总管认不认识这个人?” 尚三郎紧紧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名号相当陌生。 乔三公子接着道:“这个人约莫四十来岁,也跟不才一样腿脚有点毛病,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不怎么利落。” 尚三郎还是摇头。 乔三公子又道:“这人的一张面孔也很特别,两腮瘦削,颧骨很高,鼻子像鹰勾,在左眉盖骨上还有一颗大黑痣。” 尚三郎闭上眼皮,苦苦思索,最后终于又摇了一下头道:“我想不起这样一个人来。” 乔三公子忽然微笑道:“不才猜想也是如此。” 尚三郎道:“我想这家伙也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打发,其实容易得很。” 乔三公子道:“但另外有种人你绝打发不了。” 尚三郎道:“什么样的人?” 乔三公子嘻嘻一笑道:“像我这样的人。” 尚三郎脸色一变道:“你” 可惜他这一句话尚未说完,那位乔三公子的一只右手,已如闪电一般,搭上了他的后颈骨。 然后,那位乔三公子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我就是你在洛阳冒充的那一个人!”一※※※※※ 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全潼关的人便都知道罗府的新总管,粉面哪吒尚三郎在新婚前夕为一乔装乔三公子的神秘人物所杀害。 百宝金老余当然也在客栈里得到了消息。 当一个刚进来的客人谈起这件惊人的血案时,他正坐在店堂一角喝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就是偶尔动了酒兴,也多半是浅尝即止,他喝酒的时候,经常都是为了消磨时间。 现在,他喝酒就是为了等候申无害。 要天杀星为自己去杀一个人,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很紧张,但这位百宝盒此刻却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 他做每一件事,都有把握。 每次,差不多都是事情还没有发生,他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件事情结果。 如果没有这份把握,他就不做。 他不愿意跟自己赌运气,因为他用不着。因为在他眼光里,已没有一件看不透的事,也没有一个看不透的人,只有对自己没有自信的人才会让运气决定一切。他不是那种人。 如今,他藉喝酒等候申无害,只是等申无害回来,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他绝不怀疑申无害会阳奉阴违,不去认真执行这项使命,也绝不怀疑申无害是否能够完成这项使命。 这就像他相信猫一定能抓耗子,也一定能抓得着耗子一样。 “申无害为何还不回来呢?” 如果换了别人,一定免不了要这样怀疑。 因为人有两条腿,消息却不会走路,粉面哪吒被杀的消息已经辗转传来,哪有杀人的还不出现的道理? “难道这位天杀星本身也出了意外不成?” 有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但百宝盒老余绝不会生出这种念头。 申无害迟迟不见返栈,只有使他对这位天杀星更加佩服。 因为这正证明后者在武林中能享有今天这么大的名气,凭仗的并不仅是一身超人的武功。 武功可以帮助一个人很快的获得名气,但绝不能保证这个人一定比别人活得更久。 潼关罗府毕竟不是一座土地庙,绝没有人敢在罗府杀了人事后没有一点顾忌。 狂妄自大,是一个可怕的敌人……是一个比任何有形的敌人,更能使一个人走向毁灭的敌人。 他是一个欢喜用心计的人,他也许不希望别人比他更聪明,但是他却无法不对心思缜密的人,生出敬佩之心—— 第九十四章 巧设圈套 申无害回来了,并不算太迟。 当那个新来的客人,还在加油添酱,津津有味的描述着这件血案的尾巴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慢慢走进店堂。 走进来的正是申无害。 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两副杯筷,酒菜也点的是双份,申无害走过去坐下,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离开过这里,当然更没有人能想像他便是制造罗府血案的那位神秘人物。 申无害缓缓端起了面前那杯冷酒,但只是端起,并没有喝下,他在等待。 他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因为他应该做的事已经完成,如今是他收取代价的时候,如今,他只须用他的耳朵听进,记住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老余没有让他等多久。 “就在潼关。” 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但无可否认却是一个最动人的开始。 申无害眼中,起了亮光。 “就在这家客栈后面!” 即使换了修养再好的人,听了这第二句话,恐怕也无法还沉得住气。 但申无害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他知道只要插口发出问句,对方就必须为他详细解释一番,那样就势必要浪费很多时间。 他不愿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 老余道:“这后面隔一条街,有幢巨宅,我想你经过时,一定已经留意到这座巨宅了。” 申无害点点头。 老余接着道:“这座巨宅名义上是一个姓马的员外,实际上却是剑王宫的潼关行宫,金鞭赵中元如今就被囚禁在里面的一间地牢中。” 申无害留意听着。 老余接着道:“我已打听清楚,目前这座行宫中,除了无情金剑艾一飞,和两位仆妇之外,轮值看牢的人,是四名锦衣剑士。” 申无害道:“只有四名?” 老余道:“以人数来说,四名锦衣剑士并不算多。” 申无害继续保持缄默。 老余道:“但你就是一举杀光了这四名剑士,你还是不能救到你要杀的人。” 申无害道:“为什么?” 百宝盒老余道:“因为那座地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却有个十分奇异的门户。” 申无害道:“这个门户如何奇异?” 老余道:“门系生铁铸成,上面安装着一个圆形转盘,转盘沿边嵌有十颗活动钢珠,每颗钢珠上面,均镌有一个号码,必须依序连接三个特定的号码,铁门才会开启,否则,便会引发警铃,惊动值卫剑士。” 申无害道:“知不知道那是三个什么号码?” 老余道:“号码并不固定,随时均可调整,知道号码的人,永远只有一个。” 申无害道:“无情金剑?” 老余点头道:“是的。” 他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如果那些剑士知道号码,事情便好办多了,而无情金剑这人,谅你老弟也有所耳闻,要想从这位大总管口中逼出秘密,也许比从十个号码中摸索三个特定的号码恐怕要难上数倍。” 申无害点头不语,无情金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清楚。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余兄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座铁门除非由无情金剑本人亲自开启,根本就没有打开的希望?” 老余道:“是的,如果想凭武力或运气去打开这样一道铁门,可说毫无希望可言。” 申无害注目缓缓接口道:“这也就是说你余兄帮忙也只能帮到这里为止?” 老余微微一笑道:“如果只帮到这里为止,你老弟答应吗?” 申无害很高兴听到这句话,也很高兴对方在这时候脸上居然出现了笑容,不过他仍然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 因为对方若是句句属实,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打开这样一道门户。 老余望着他,大笑了一下道:“好在这种门户虽然新奇,还够不上十全十美,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缺点。” 申无害道:“什么缺点?” 老余道:“它最大的一项缺点,便是在锁上时,也须按动三个号码,而这三个号码,就是开启的号码!” 申无害露出迷惑之色道:“就算开关都是这样三个号码,对不知道这三个号码的外人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老余道:“不同多了”。 申无害道:“如何不同?” 老余微微一笑,道:“这样,我们只须设法使姓艾的再将铁门开关一次,便可达到目的!” 申无害眨了眨眼皮道:“你老兄是不是在说笑话?” 老余道:“谁说笑话?” 申无害道:“如果我们能有办法叫姓艾的再打开那道铁门,我们还要那三个号码干什么?” 老余道:“我想你老弟一定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申无害道:“我是没有听懂。” 老余微笑道:“姓艾的按动号码时,必然不会让别人看到,就是那些剑士,一定也不例外。” 申无害没有开口,因为这一点根本就用不着交代。 老余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姓艾的再将那三个号码按动一次,那就有方法知道那是三个什么号码,而且还能知道它们的先后次序。” 申无害道:“即使当时你不在场,你也知道?” 老余道:“不错!” 申无害道:“你能不能说说那是一种什么方法?” 老余面有得色道:“我有一种特制的粉末,无论洒在什么物体上,均非肉眼所能觉察,但只要在上面指头一按,便会现出一抹蓝色指纹,因为按第一次时,指头上已经沾有少许粉末,第二次按下的地方,指纹便较第一次更为明显,所以,由指纹的浓淡,还能同时判别它们先后的顺序。” 申无害像听神话似的瞪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又问道:“就算你有这种奇妙的粉末,你又能以什么方法接近那道铁门,并且一定能叫姓艾的开关一次?” 老余道:“当然能。” 申无害道:“什么方法?” 老余微笑道:“再叫那位假乔三公子出现一次!” 申无害道:“哦?” 老余道:“适才那人说罗七爷已悬出五千两银子的赏格缉拿凶手,这笔赏格应该有人眼红。” 申无害道:“那位假乔三公子,在哪里?” 老余笑道:“我们既能造出第一个,当然就能再造出第二个来!” 申无害道:“然后呢?” 老余道:“然后,凶手落网,罗府请赏。” 申无害道:“好主意!” 老余道:“只要这名凶手在罗七面前表示是受人唆使,而又坚不供出唆使之人是谁,我想罗七一定会把凶手交给姓艾的处理。” 申无害道:“可能。” 老余道:“姓艾的因为死者是剑王身边的红人,一时定也不敢轻易发落,这样他就必须先将凶手囚禁起来,再向总宫请示。” 申无害暗暗冷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这意思其实他早就懂了。 尚三郎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百宝盒余老三,这宗交易根本就是一个圈套牺牲一个不关痛痒的尚三郎,然后让他这位天杀星服服帖帖的自己走进牢笼! 老余又端起酒来喝了一口,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申无害声色不动,缓缓抬头道:“这就是说我还得再扮一次乔三公子?” 老余道:“不!” 申无害道:“哦?” 老余道:“这一次的乔三公子,由我来扮!” 申无害微微一愣道:“由你扮?” 老余道:“是的,你这一次是那个请领赏格的人!”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当初要你戴上人皮面具,以及要你扮成一个跛子,就是为了方便实行我这第二步计划。” ※※※※※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驶来罗府门前停下。 马车后面跟了一大群闲人。 马车是从关帝庙口驶来的,这群闲人也是从关帝庙口跟来的一场恶战的目击者。 他们全都亲眼看到现在这个赶车的汉子,以一套凌厉诡异的拳法,在一阵急如旋风的攻逼之下,活生生地擒下了一个身手亦颇不弱的跛足中年人。 然后,这汉子便以一条粗麻绳,将擒下的跛子,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租了一辆马车,一直驶来这里。 大家起初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如今看到马车忽于罗府门前停下,他们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被擒的跛子,就是上午在罗府犯下血案的凶徒! 只是罗府门前那两名煞神似的门丁,显然还没有看出这辆马车的来意。 其中一名门丁横身一拦,沉声喝道:“干什么来的?” 赶车的汉子于车座上高踞如故,悠然微笑道:“领赏来的。” 那名门丁面相虽然不错,头脑却似乎不怎么灵光,赶车的汉子已经告诉他是领赏来的,他仁兄居然还没有能会过意来。 这时两只豹眼一翻,正待接着喝问时,后面那群好事的闲人,已七嘴八舌抢着说出了关帝庙口的一段经过。 两名门丁大吃一惊,慌忙派出一人入内通报,不上一会儿工夫,罗七爷亲自领着一批护院和清客出现。 赶车的汉子,已自车篷中提出那个上了绑的跛子。 他不等罗七爷开口,便指着那跛子道:“罗七爷出五千两银子赏格,要拿的是不是这个人?” 紧靠着罗七爷身后站立的黑心书生,抢着低声说道:“是的,七爷,就是这个人!” 罗七爷一哦,赶紧抱拳道:“是!是!请问壮士贵姓大名?” 赶车的汉子道:“敝姓要。” 罗七爷微微一愣道:“要?” 赶车的汉子道:“是的,姓要,名银子,连名带姓就叫要银子。” 罗七爷眨眨眼皮,旋即赔笑道:“噢,是的,是的,我懂了。” 他接着掉过头去,向一名清客道:“到钱师爷那里去把那张票子拿来。” 不消片刻,银票取到,赶车的汉子验明无误,小心摺好,纳入怀中。 罗七爷道:“这位壮士要不要下来喝杯茶?” 赶车的汉子一声不响,突然提起那个跛子,出其不意地蓦向罗七爷抛掷过去,罗七爷防不及此,虽然勉强伸手接住,身子却止不住向后连退好几步。 赶车的汉子抄起马缰,回头一笑道:“七爷,您的身子荒疏得太久了!” 罗七爷老脸飞红,气得直翻眼睛,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赶车的汉子缰绳一抖,蹄声得得,扬长而去。 罗七爷带人回到大厅,一肚子怒火仍未消退,他在太师椅上坐定,连抽两袋旱烟,又喝了一大口茶,才瞪着地上那个假冒乔三公子的凶徒厉声喝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你跟我们尚总管,有什么怨仇?” 罗七爷生气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很少有人敢惹他生气;假如罗七爷生了气,那就一定非有人倒霉不可。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所以,当罗七爷对某一个人发脾气的时候,那人若想少吃一点苦头,最好百依百顺,多赔小心,少说硬话。 只可借此刻地上那个凶徒并不清楚这一点。 罗七爷问他的话,他连理也不理,一双眼睛尽在大厅中转来转去,好像正在品评厅中那些陈设,是否放对了位置一般。 黑心书生忍不住吆喝了一声,说道:“喂!七爷问你的话,你他妈的听到了没有?” 尚三郎一死,首先得到好处的,便是这位黑心书生。 因为以尚三郎为人之阴险狠毒,他知道早晚总有这么一天,他会步上马老大等人的后尘。 如今,尚三郎一死,他就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不过,什么事都有正反两面,尚三郎一死,他虽然去了一桩心事,但也失去一个有力的靠山。 罗府的生活舒服而自由,他已不想再回剑王宫。 但是,罗府的护院,多为来自剑王宫的红衣剑士或锦衣剑士,而他,却只是一名蓝衣剑士。 尚三郎在时,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如今尚三郎死了,他是不是还能保得住这个金饭碗呢? 只有一个办法,尽量讨罗七爷的欢心。 说也奇怪,假冒乔三公子的百宝盒老余,也好像有心要成全这位黑心书生,罗七爷问他的话,他装作没有听到,如今经黑心书生这一吆喝,他反而开了口。 他瞟了黑心书生一眼,点点头道:“是的,我听到了!” 黑心书生板着面孔道:“你既然听到了,为什么不回七爷的话?” 老余道:“这是我的习惯。” 黑心书生道:“什么习惯?” 老余道:“当我手脚被人绑住时,我从不回答别人的问题。” 罗七爷嘿了一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狂徒!” 老余缓缓接着道:“我虽不愿在这种情形之下回答别人的问题,却经常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向别人提出忠告。” 罗七爷又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黑心书生也没有开口。 他最大的长处,便是善于察言辨色,他已看出,罗七爷正在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老余稍稍顿了一下,又道:“我的忠告一向非常简单,这一次也只有一句:“那就是—— 你们最好马上放了我。”” 罗七爷仍然没有开口。 他不是一个喜欢受人威胁的人,但数十年来的江湖经验,使他知道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能口出大言,必然多少有点仗恃。 他对别人的生命虽然不当一回事,但对自己的生命,却很爱惜。 对方言下之意,无异是说:你们如不马上放了我,我保证你们将来一定会后悔。 他虽然不喜欢受人威胁,但也不愿因一时意气用事,而造成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人一生之中,有些事可以做错了重来,有些事则一次也错不得,因为一个人无论贵贱贫富,都只有一条性命。 他不希望为了区区一名总管,而让自己去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所以,他只有耐着性子,静候对方说下去。 老余见始终无人打岔,这才露出满意之色,慢慢地接下去道:“我是哪里人,以及我的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杀这个姓尚的,我为什么要杀这姓尚的,你们有人知道吗?” 当然没有人知道。 老余道:“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们,这是别人的主意,我只是奉命行事,至于这个人是谁,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 罗七爷忍不住脱口道:“这个人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老余道:“因为这个人也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罗七爷道:“什么习惯?” 老余道:“谁要是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秘密的这个人一定活不了三天。” 大厅中登时静了下来。 一名锦衣剑士出身的护院武师,突然大喝道:“鬼话!你说!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老余望向罗七爷,微微一笑道:“七爷的意思怎么样?” 罗七爷脸上红白不定,欲言又止。 黑心书生忽然俯下身子,不知在罗七爷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罗七爷听得不断地点头,最后挥了挥手道:“好,你去请艾总管马上来一趟!” 申无害一个人坐在小酒店的角落里,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问酒。 此刻酒店里只有两个人在喝,一个是申无害,另一个便是这间小酒店的主人。 两个人都很少说话,各人喝着自己的酒,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两人喝的是相同的酒,却在想着不同的心事。 小酒店的主人是为了生意清淡而烦恼,像这样一天到晚只有三两个客人,一家大小六口,将拿什么养活? 他卖的酒并不坏,价钱也很公道,但就是没有客人上门。 他也知道生意清淡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门面太窄,酒具太旧,陈设太乱,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老婆病了,儿女又小,他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他怎么照顾得来? 请人帮忙,要钱,改装门面,要钱,换置酒具,要钱,样样离不开钱,动一动就是钱,他的钱在哪里? 而申无害此刻的心情,恰与这个倒霉的店主人完全相反。 店主人喝酒是因为事事不如意,他喝酒则是因为近来每一件事都太如意;如意得使他自己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自己怎么会有这一连串的好运气。 他想去掉血掌马骐,马骐去掉了。 他冒险杀了大烟杆子蔡火阳,满以为一定要出毛病,但结果非但没出毛病,他反而因此更提高了在万应教中的地位。 这种事你能相信吗? 而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则莫过于目前跟百宝盒老余的这宗交易。 他可以暂时不杀马骐和蔡火阳,但对于金鞭赵中元落入剑王宫之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救。 如何才能救出这位无辜受累的金鞭赵中元呢?对这件事,他简直一筹莫展。 在这件事上惟一可以帮他忙的人,只有一个麻金甲,然而事有凑巧,麻金甲竟偏偏又在这要命时刻搬了家。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际,百宝金老余突然出现了。 这真的只是一时之巧合? 他知道不是。 因为他已从尚三郎口中证实了这一点老余自称是尚三郎的大舅子,而尚三郎却根本就不认识百宝盒老余是何许人! 这也就是说:百宝盒老余与尚三郎根本无怨无仇,百宝盒老余根本就没有一定得杀死尚三郎的必要! 而百宝盒老余居然以此作为交换救出赵中元的条件〕你说怪不怪? 这种事你怎么解释? 你又怎能相信? 可是,不管它如何荒谬不经,这种事毕竟发生了,无论你信与不信,它就摆在你的眼前。 你若想获得答案,只有一步一步往前走。 即使通向死亡,你也无法停止—— 第九十五章 抽丝剥茧 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 申无害摸出身上所有的现银,一起放在桌子上,然后打着呵欠,慢慢的向店外走出去。 他本不想惊动那个已有几分醉意,正微闭着眼皮,支颐出神的店主,但在跨出店门时,还是给人一把拉住了。 因为店里没有点灯,这位店主只听到脚步声,感觉正有人从身边走过,却没有看到那边桌上的一堆银子。 今天他一共才做了两个生意,当然不希望有人吃了他的酒菜,不声不响,一走了之了。 “酒钱!客官。” “在那边桌子上。” 店主揉揉眼睛,转过头去,终于看到了那堆碎银。 “那一堆都是银子?” “都是。” “客官,您醉了吧?” “没有。” “那么您知不知道那堆银子,总有五十两上下?” “知道。” “您只叫了两壶酒,一盘卤菜,对不对?” “对。” “只是这点酒菜,您为何留下那么多银子?” “那里付的,不光是酒钱。” “还有什么?” “还有赌注。” “什么赌注?” “我赌从我进来直到离开,如果没有第二个客人进来,我就留下我身上所有的碎银。” 店主通红的面孔上,露出一片迷惑之色。 “我什么时候跟你赌过?” “你当然没有。” “那么你是跟谁打的赌?” “跟我自己。” ※※※※※ 月亮像个披了黑纱的寡妇。 天空一片灰暗。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寥落的犬吠,更使这个渐趋沉睡的山城,充满了阴森凄清之意。 “宅子共分三进,地牢的出入口,就设在第二进西厢的一间书房中,从书橱后面走下地道,约十数步光景,向右拐一个弯,便可看到那座铁门。” “守卫的剑士,分日夜两班,白天两人,夜晚两人。” “今夜轮值夜班的两名剑士,一个叫玉马剑客艾玄,一个叫智多星方知一,究竟谁守上半夜,谁守下半夜,现在还不能确定。” “如果碰上后者,你老弟最好小心一点。” “玉马剑客年纪很轻,这位智多星则已四十出头,长方脸,高鼻梁,你不难一眼分辨出来。” “此人心机深沉,是所有锦衣剑士之中,头脑最灵活的一个,万一遇上此君,千万不可大意!” 老余交代得很详细。 现在,他已找到老余口中的那间书房,一个人影映在窗户上,他从侧面认出正是那位智多星方知一。 窗户上只有一个人影,但房中此刻却传出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老余没有提到,另外的那两名剑士是谁。 不过,他认识的剑士已不算少,他已从声音上听出,如今房中的另一名剑士,就是那个以一柄铁骨扇为兵刃的寒山秀士徐奕秋! 房中除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申无害这时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这也许是老余全盘计划中惟一被遗漏了的一个细节。 老余显然没有想到这些剑士,在如此漫漫长夜,坐对孤灯之余,可能会有些什么消遣。 这一局棋要下多久呢? 申无害并不着急。 两人下棋并不会为他的行动带来多大妨碍,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破门而入,使两人的棋局,提前结束。 随生命一起结束。 只是他目前还没有立即采取这种强硬手段的必要,在进入这间书房之前,一还有一些事他必须重新盘算一番。 首先,他必须弄清的是:老余何以会对这座宅子如此熟悉? 在长安时,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而这次来潼关,他们也是一起来的,甚至可以说,自他进入万应教这个亥字小组之后,老余从没有单独一人,离开过长安两天以上。 这厮是凭什么神通,得到这些秘密的呢? 这个谜团本来不易获得答案,如今他经过一阵苦苦思索,忽然想通了。 当初他想不透,是因为他路走得太远,他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这个问题其实并无玄虚可言。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剑宫的剑士之中,有人吃里爬外。 他如果想知道这个吃里爬外的剑士是谁,他甚至马上就可以弄清楚这名剑士是谁。 如今这座宅子中只有四名剑士,此人必为四剑士中的一个,此人将不会是今夜值班的智多星方知一和玉马剑客艾玄,也不会是此刻在房中跟智多星下棋的寒山秀士徐奕秋,因为今晚在这间房间出入的人,随时均有丧命之可能,吃里爬外的那位仁兄对这一点应该比谁都清楚。 出卖朋友的人,到处都有,出卖自己的人,毕竟不多。 所以,这个人一定是上述三人之外的那名剑士。 其次,使他迷惑的是:老余为什么不惜冒生命之险,帮他这个大忙? 这对于他姓余的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 这是他想得最多,也想得最久,而始终无法找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如今,他凭想像所能找得到一点线索,便是这件事也许并非由老余所主动,老余也许只是奉命行事。 真正想帮他忙的人,说不定是“巫老大”或“金长老”。 可是,这并不能算是答案,巫老大或金长老帮他这个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对面书房中,这时忽然传出一阵笑声,笑的人是智多星方知一,无疑问的,棋已下完,这局棋是寒山秀士徐奕秋输了。 智多星方知一正在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放回棋盘,收拾残局,永远是胜棋一方,所乐意做的差使。 输了棋的人,经常是双手一推,红着面孔,起身便走。 徐奕秋站起身子,已经准备走了。 方知一侧脸敲敲棋盘,笑着道:“如果输得不服气,再杀一局如何?” 徐奕秋打个呵欠道:“要睡了。” 方知一笑道:“睡得着?” 徐奕秋瞪眼道:“为什么睡不着?” 方知一笑道:“如果换了我,我就睡不着,那么长的一条龙,明明可做两个眼,结果被我妙手一点……” 徐奕秋哼了一声道:“你在我身上少来这一套。” 方知一大笑道:“好,好,随便,随便!” 徐奕秋没说什么,已转身向房外走去,方知一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又笑着道: “如果睡不着,还可以再来找我,不过最好早一点,等到小艾接了班,我就恕不奉陪了。” 徐奕秋只嘿了一声,便推开厅堂大门,走进漆黑的院子。 方知一耸耸肩膀,激将法失灵,使他多少感到有点失望。 不过,这一段时间并不长。 他跟出来关上大门,回到书房不久,便听到了一阵轻轻叩门的声音。 方知一侧耳一听,脸上登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敲在门上的,不是一个人的指节,而是一种坚硬的金属。 铁扇! 他带着笑容走出来,一把拉开门闩,笑着问道:“我说如何” 但他也就只说出这四个字。 等他看清来人不是寒山秀士,脸色一变,正待抽身后退之际,来人已经闪电般,一掌切断他的喉骨。 ※※※※※ 书房里面果然有座书橱。 书橱后面果然有条地道。 走下地道,约十数步,向右一拐弯,果然出现一道形式特别的铁门。 总之,毫厘不爽,一切均与老余所描述的完全符合。 铁门上有个圆形转盘,沿着圆边,均匀地镌着十个号码,只要稍稍留意,便不难发现其中三个号码上面,均有着一层不同程度的蓝色光辉。 这三个号码,依顺序是:六三九! 申无害小心地按下第一个号码六,停下来,凝神谛听,直到确定没有按错,接着按下底下的三和九。 吱的一声,铁门悠然开启。 地牢中居然点着一盏灯,百宝盒老余和一个青衣老人,分别被两条铁链系在地牢的两个角落里。 这个青衣老人当然就是全鞭赵中元。 申无害心头止不住一阵难过,金鞭赵中元如今才不过四十出头,想不到几年不见,竟老成这种样子。 多可怕的一个愁字。 他快步走过去,先替百宝盒老余解下铁链,并向百宝盒老余致了谢意,才过去放开金鞭赵中元。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离开那座古宅。 百宝盒老余低低说道:“你先设法替赵局主安顿一下,然后我们还在老地方见面。” 老余的背影,很快地便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赵中元隔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次多亏了这位朋友,刚才他离去时,我竟忘了连谢谢也没说一声。” 申无害淡淡一笑,道:“你用不着谢他。” 赵中元愕然道:“为什么?” 申无害忽然四下望了一眼道:“我们先随便找个小客栈住下来,弄点酒喝喝怎么样?” 赵中元当然没有意见。 于是,转过两条街,他们走进一家小客栈。 两人在灯下默默地喝着酒,赵中元几次想开口说话,都因为申无害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忍住没说出来。 申无害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灯花出神,足足过了顿饭之久。才缓缓转过面孔道:“那姓余的在地牢,有没有告诉你这次设计援救你的经过?” 赵中元点头道:“有,不仅提及,而且说得十分详细。” 申无害道:“他是否也告诉了你,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以及我目前的身份?” 赵中元道:“是的。” 申无害点点头,自语似地道:“这就跟我猜想的差不多了。” 赵中元露出惶惑不解之色道:“你老弟的意思……” 申无害忽然笑了笑道:“你觉得姓余的这个人怎么样?” 赵中元道:“很够义气,也很勇敢,而且相当富于机智。” 申无害道:“还有呢?” 赵中元沉吟道:“还有……” 申无害笑道:“还有便是待人很和蔼、很亲切,对吗?” 赵中元点头说道:“是的,在我的感觉上,确是如此,要交朋友,就该交这种人。” 申无害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种亲切的感觉?” 赵中元微微一怔道:“这个……” 他望着申无害,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因为他已渐渐觉察出申无害对那位百宝盒老余似乎并无好感,甚至还带着几分不信任。 这怎么可能呢? 申无害微笑:“如果你无法回答,我可以代你回答:那是因为他告诉了你许多不该说的秘密!两个初见面的人,如有一方坦诚相见,常会于另一方一种印象,这种印象便是亲切感。” 赵中元仍然不甚明白地说道:“难道他告诉了我这些,反而显出他是个虚伪的人?” 申无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中元道:“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申无害道:“我意思是说,他这种做法很聪明。” 赵中元眨眨眼皮,没有开口。 因为他已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接下去,如果说一定要他开口,他无疑地只能说:“聪明有什么不好?” 但这句多少含有一点抬杠的意味,以他们两人的关系,自然不便出口。 申无害道:“一个聪明人对别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害处,相反的只有靠了聪明人,这个世界才会进步。” 他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但聪明人必须记住一件事,他可以处处表现自己的聪明,却绝不可以把别人当傻瓜!” 赵中元茫然不解地说道:“他把谁当傻瓜?” 申无害又喝了一口酒,微笑着道:“要解释这一点,你得先听一个故事。” 他接着说出一段故事,这段故事当然比老余说的要详细得多。 赵中元听完,又思索了片刻,才道:“这样说,就连我也有些迷糊了,他们的确没有转弯抹角帮你把我从姓艾的手里救出的必要,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申无害微笑道:“为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久,如今我总算找到了答案。” 赵中元道:“就因为他告诉了我那些秘密?” 申无害道:“也可以这样说,但并不全是。” 赵中元道:“哦?” 申无害道:“他告诉你有关万应教的种种,可以分作两方面解释:第一,在他想像之中,以你我之关系,就是他不说,我也可能告诉你,所以他不如抢先一步,以表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和我之间,已无彼此之分。” 赵中元点点头,但想了想,又道:“关于这一点,他可能有欠考虑,他应该想到,这种事情的深远,你我交情虽够,但也不一定就会谈到这一方面去。” 申无害笑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种解释,也是整个问题的重点所在。”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微笑着接下去道:“一个人肯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不出两个范围,第一是自己的生死之交,纵然告诉对方,也不担心对方说出去。第二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人,对方时时都在他监视之下,只要这人一有不稳的现象,随时均可使其与外界完全隔离!” 赵中元露出吃惊而又意外的神色道:“你是说,他们以后会派人盯着我?” 申无害道:“不错!这便是答案。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帮我的忙,而是帮他们自己的忙,这也就是说:你目前虽已脱离那座地牢,却已同时走入另一座无形的牢笼!” 赵中元忿然道:“我赵某人跟他们万应教,素无冤仇,他们这种作法,是何居心?” 申无害轻叹了口气道:“你跟他们,当然谈不上有何冤隙。” 赵中元道:“那么” 申无害苦笑道:“原因是为了我。” 赵中元道:“为了你?” 申无害道:“是的,完全是为了我,你只不过是像这次被姓艾的弄来一样,无辜受累而已!” 赵中元道:“我还是不懂。” 申无害道:“道理其实非常简单,他们很需要我这样一名杀”手,但又担心我不易控制,所以便处心积虑的想找我的弱点,如今他们总算找到了一个,那便是对你们信义镖局的关心!” 他顿了一下,又道:“明天,他们要我杀掉十方罗汉,我如照办,一切太平,否则,他们一定会以你的生命作要胁,逼我出手。” 赵中元脸色一变,忽然咬牙道:“你老弟千万不可受他们要胁,我赵中元算什么东西? 就是一百个赵中元,也抵不上人家半个百里大侠。” 申无害微微摇头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谁的生命值钱,是另一回事,问题是他们清楚我纵然不愿杀害十方罗汉,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赵中元默然。 他懂得申无害这番话的意思,这不是一种比较,也不是一种选择;就算他不看重自己的生命,申无害也无法答应。 这就像有人要拿刀砍掉你一根手指,你绝不会因这根手指对你特别重要,而希望对方把刀砍在你另一根手指上一样。 赵中元沉默了片刻,突然平静地道:“那么我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大不了从此埋名隐姓,不再在江湖上走动便是。” 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居然肯说出这样的话,其内心之痛苦,自是不问可知。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肯屈辱自己,也已经太迟了!” 赵中元脸色不禁又是一变道:“如今已经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从我们跟姓余的分手时起,就已经被缀上了,否则我又怎会故意留下你来喝酒。” 赵中元怔怔然道:“那我们适才说的话,岂不已被他们听去?” 申无害道:“那倒不会。” 赵中元道:“何以见得?” 申无害轻轻一哼道:“敢在暗中监视我这个天杀星,已经算他们够有胆量了,我不相信真有人想试试他的运气,有种逼近方圆十丈之内。” 赵中元点点头,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要想听清他们说的话,最少也得潜至窗户附近,才有听清的机会,他相信目前江湖上,有这份胆量的人物,大概还没有几个。 他思索了片刻,皱眉道:“那么,依你老弟之意,如何才能度过这次难关?” 申无害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只酒杯,酒杯里没有酒,他慢慢端起那只空杯。 赵中元道:“杯里没有酒。” 申无害道:“我知道,酒没有了,你在这里坐坐,我去叫伙计送酒来。” 他放下空杯,匆匆出房而去,过了片刻走回来笑道:“我叫的酒只够我一个人喝,我不喝则已,一喝就要喝个痛快,你先上床去睡吧!” 赵中元正待要说什么,抬头接触到申无害的目光,话到嘴边,忽又咽回。 因为他已明白申无害要他上床先睡的用意—— 第九十六章 计中之计 仲春,二月。二月初二。 繁花似锦,阳光灿烂如金。 繁花开在山坡上,开在河边,开在庭院,开在阳光下,开在美好的季节里。 庙在山上。 庙前是一片桃林,桃林中到处可以看到鹑衣百结的叫化,有的谈天,有的瞑目假寐养神,有的翻着衣襟捉虱子。 这是一个百无禁忌的日子。 每一个丐帮弟子脸上都流露着愉悦的笑容,这是他们值得骄傲的一天,因为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并不是每一个丐帮弟子都能参与今天这一盛典。 他们是南五北七,一十二行省,九九八十一个分舵中选出来的代表。 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每个人都有值得表彰的事迹,能参加今天的护法大会,是他们以血汗换来的荣耀。 每名丐帮弟子都希望能取得这份荣耀,已经取得的人也异常珍视这份荣耀。 有荣耀心的人,才会求上进,个人如此,帮会也一样,丐帮能成为武林第一大帮,能始终受黑白两道尊敬,便是靠了这份力争上游的荣耀感。 “只有一个能尊敬自己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每一名丐帮弟子都不会忘记,这是他们十结帮主十方罗汉百里穷说的话,每个人都知道团体的荣誉,必须共同保持,先有团体,才有个人,如果丐帮在人们心目中不受重视,将绝不会有人会瞧得起一名丐帮弟子。 凡是丐帮弟子,人人都懂得这道理。 在桃林最远的一角,两名年轻的丐帮弟子正在促膝低谈。 由于今天的代表系来自天下各地方分舵,彼此之间,都很陌生,但是,陌生并不表示隔阂。 他们有特定的暗号,特定的语言,特定的联络方式。 你可以一人自得其乐,你也可以找别人随意交谈,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挨白眼,永远不会被拒绝。 今天这里,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 丐帮弟子很少怀疑别人,当然更不会怀疑自己的同门。不过,如果他们今天抱的也是这种态度,他们就错了。 今天这里至少有两个人。并不是他们的同门,当然更不是他们的兄弟。 这两人便是现在正在桃林一角,促膝低声交谈的两名青年叫化。 这两名青年叫化不是别人,正是申无害和小丁。 一个人要想保持衣着整洁,也许不是一件说得到就能做得到的事,若是要弄成一副邋遢相,却是简单之至。 所以,丐帮弟子行走江湖上,即使遇上危险,也很少以其他行业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办不到。 就是勉为其难,也极易露出马脚。 相反的,一个人若是想扮成一名丐帮弟子,却是容易得很,只要一套烂衣服,一根竹竿,一个席包,再在头脸手足上抹上一层灰沙和油垢,就足以乱真了。 不过,话虽如此,两人此刻仍然跟那些丐帮弟子离得远远的。 鱼目可以混珠,但鱼目终是鱼目,毕竟非真珠可比,他模仿的,只是一层外表,如果坐得太近,还是会被认出来的。 两人这时在谈些什么呢? 若是有人稍稍注意,便不难发现两人这时低着头,看上去像在交谈,其实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两人谁也无话可说。 他们要说的话,被老余说尽了。 老余处理一件事,永远都是那么样的周到详尽,永远都是那么样的天衣无缝,别人永远无法提出问题,也永远无法提供意见。因为你的问题尚未提出之前,他的解答已经来了,关于你的意见,他只是一笑置之,他笑,就是要你再想。 你只要再想一想,便会马上发觉那意见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肤浅,多么的可笑呀! “护法大会正午开始,地点在庙侧广场上,十方罗汉会在大会开始之前出现,跟在他身后的,经常只是几名内堂的四结弟子。” “帮中的七长老,会比他早到半个时辰,等安排妥当后,在庙门口迎接。” “你们守在桃林一角,居高临下,很远的便可以看到他从山坡上出现。” “这时候所有的丐帮弟子会发出欢呼,纷纷赶上前去,这是最乱的一刻,也是你们下手最好的时机。” “至于如何下手,你们都是行家,当然用不着我多说。” “得手之后,你们可以沿坡飞身而下,山脚下届时将有两匹快马等着你们,只要跳上马背,你们便安全了!” 像这样完美的安排,试问你还会有什么问题,你又能提供什么意见? 所以,他们如今惟一要做的事,便是等待。 等待那最后的一刻。 等待那一刻来临,联手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小丁折下一根桃枝,小心地截取了较为平直的一段,然后抹平地面,将桃枝插下去。 三寸长的一枝桃枝,只有一寸长的影子。 “唔,还有半个时辰。” 申无害没有接腔,只仰起脸,望望天色。 小丁忽然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申无害缓缓的转过脸来,说道:“你呢?” 小丁道:“本来我也有点紧张,如今看到你这种紧张的样子,我就不怎么紧张了。”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因为我们两个人如果一齐紧张,等会儿动手时,就一定非出毛病不可。” 申无害道:“你经常都能控制你的情绪?” 小丁道:“你也应该能。” 申无害道:“哦?” 小丁道:“因为我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就不会成为剪魂手的传人,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也不会成为今天武林中的天杀星!” 申无害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好好的想过。” 小丁道:“我也是刚才突然想起来的,如今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刻,在这种出奇而反常的平静中,常会使人想起很多平时想不到的事。” 申无害道:“除了这个,你还想起了一些什么事?” 小丁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面拔起那根桃枝,在地面上划了两个不成形的圈圈,再慢慢说道:“我奇怪我们两人居然成了朋友。” 申无害道:“这有什么奇怪?人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成为朋友的。” 小丁道:“但你跟仇天成并没有成为朋友,我也一样。” 申无害道:“这也要看缘分。” 小丁道:“我不相信缘分。” 申无害道:“你相信什么?” 小丁道:“我什么也不相信,我认为友情是一种了解的累积,除了彼此间互相了解,绝没有任何速成的方法,可使两个人的友情加深。” 申无害道:“你认为我们之间的了解还不够?” 小丁道:“不是不够。” 申无害道:“否则该怎么说?” 小丁道:“我们之间根本就谈不上了解两个字,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我不清楚你的来路,我不明白你过去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你对我的认识,也仅限于知道我姓丁,已练成一种剪魂手的武功,甚至到目前为止,连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 申无害道:“那是因为我们最近都在忙自己的事,还没有时间谈到这些。” 小丁轻轻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了。” 申无害道:“什么问题?” 小丁道:“如果假以时日,我们当然会考虑彼此了解,但在目前,我们却很可能会为了一些小事翻脸,到那时候,以我们旗鼓相当的武功来说,真不知道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申无害没有开口,他在望着那只拿着一根桃枝的手。 小丁的手。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沿着那条手臂,望去小丁的脸上。 小丁也在望着他。 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隔了很久很久,申无害才一字字平静地道: “有没有转圜余地?” 小丁道:“没有。” 申无害又等了一会,才道:“那么,你为什么要事先通知我?” 小丁道:“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朋友。” 他顿了一下,又道:“同时因为我多多少少还存有一丝希望,希望你能悬崖勒马。” 申无害道:“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希望,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多想想。” 他轻轻叹息着,声音愈说愈低,就像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小丁冷冷接着道:“我已仔细的想过了,现在该想的是你,你还有半个时辰想想这件事,在那位十方罗汉来到之前,我们仍是朋友。” 申无害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想不透的事只有一件。” 小丁道:“哪一件?” 申无害道:“我想不透是什么原因值得你为他们如此卖命。” 小丁突然瞪大了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申无害也突然呆住了!两人再度相互凝视,然后,两人突然一起大笑,他们终于弄明白一件事。 他们原来站在一条战线上。 ※※※※※ 在另一边的城外,也有一座庙。 一座土地庙。 土地庙里今天没有人烧香,却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一个带书的瞎子。 在一座香火冷落的土地庙里,一个瞎子坐着看书,看的竟又是一本“七世夫妻”岂非滑稽而又风雅之至? 只可惜马上便发生了杀风景的事。 那瞎子打开那本七世夫妻,还没看上两行,就有一个人神色仓惶地走了进来。 来的正是那位已久未露面的粉楼怪容严太乙。 巫瞎子会突然来到这座土地庙,粉楼怪客跟着出现,自然不足为异,但是说也奇怪,巫瞎子抬头看清来的是谁之后,脸上竟露出诧异之色。这说明这位万应教的小组领导人,来这里定是为了等人,但他要等的人显然绝不是这位粉楼怪客! 巫瞎子缓缓抬起了头,只是望着,没有开口。 粉楼怪客脸上已经见了汗,不是赶路跑出来的汗,而是因心虚急出来的汗,他走进来,就像一只羊被赶进了屠场,两只手不住揉搓,指节骨上也是湿湿的汗水。 巫瞎子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就是粉楼怪客不说,他也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粉楼怪客低下头去道:“严某人实在惭愧。” 巫瞎子微微皱起眉头道:“我真没有想到,以你这样一身轻功,还会被那厮溜掉。” 粉楼怪客嗫嚅道:“我……我不是栽在那姓赵的手上,而是……是我一时糊涂,上了那……那小子……的当。” 巫瞎子一怔道:“什么?是那小子玩的花样?” 粉楼怪客道:“是的,那小子半夜叫伙计送进去一壶酒,然后那姓赵的先上床睡觉,只剩下那小子一个人自斟自饮,这一切看来都很正常!直到今天,那姓赵的始终不见出房,我过去一看,才发觉姓赵的跟那店伙计,已经在昨夜就掉了包!” 巫瞎子又轻轻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才点着头道:“这样也好。” 粉楼怪客愕然抬头道:“老大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 巫瞎子淡淡一笑道:“有什么严重?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 粉楼怪客道:“老大既知道这小子靠不住,有没有吩咐小丁到时候好好看住他?” 巫瞎子冷冷一笑道:“小丁?哼!你以为小丁就一定靠得住?” 粉楼怪客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呆了一阵,才道:“既然……老大……已知道他们两人都靠不住,这一次为什么还要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办?” 巫瞎子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缓缓道:“我当然有我的用意。” 这是一种关门式的回答,粉楼怪客并不笨,他当然听得出在这个问题之内,谈话已告结束。 巫瞎子思索了片刻,突然问道:“黄山打个来回,你要多久?” 粉楼怪客约略计算了一下道:“如果日夜兼程,最慢不会超过一个月。” 巫瞎子点了一点头,说道:“好,你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只要你能把萧妙姬那小妮子弄来,我马上就会交给你一个如意嫂。” ※※※※※ 小丁笑着躺下去,忽然又跳了起来,笑着道:“我现在要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看了准会又惊又喜!你猜我要给你看的是一样什么东西?” 申无害道:“猜不着。” 小丁道:“你连想也没想一下,怎么知道一定猜不着?” 申无害道:“因为我根本不想猜。” 小丁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我猜不猜都一样,会马上看到那是什么东西,我猜也不一定猜得着,不猜你反而拿得更快些,我又何必多费这种无谓的心机。” 小丁大笑道:“你有理!” 衣袖一抖,手上已经多了一个革囊。 一革囊酒。 申无害笑道:“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话才说完,一只相同的革囊,已经托在他的手上,两人再度相对大笑。 灿烂的阳光、鲜艳的桃花、芬芳的美酒、知心的朋友、愉快的春天。 一个人有了这些,还能奢望什么? 时光过得很快。 愉快也结束得很快! 当两人掷出空酒袋时,一阵欢呼突然响起,这阵欢呼就像从空酒袋里突然进出来的一样。 十方罗汉来了。 当人潮由一片而逐渐集中成为一点时,小丁突然飞身而起,像怒矢一般向十方罗汉扑过去。 这一变化,实在太出人意外了。 申无害大喝一声,道:“小丁,你疯了么?” 他的反应不能算慢,但还是迟了一步!等他身形离地,十方罗汉的身影也离了地。 不是他慢,而是小丁太快。 他身形落地,十方罗汉也跟着落地,他是双脚落地,十方罗汉则是双肩落地。 落在四五丈外。 申无害大吼道:“站住,姓丁的,有种你就别跑!” 小丁以事实回答了这句话。 他没有种。 因为他一击得手之后,身形迄未停顿,这时去势如飞,仅仅两个起落,人已去到十余丈外。 申无害点足一掠而起,如春雷般喝道:“我不信你小子能插翅飞天,今天有你姓丁的,就没有我姓申的!” 遥遥传来小丁的回答道:“笑话!只要离开这些化子,一对一,机会公平而均等,我小丁随时奉陪!” 突然有人惊呼道:“啊,飞刀!” 申无害听得脑后风响,不及回头察看,急忙一沉身躯!往斜侧里闪飘身去。 刷!刷!刷! 三口蓝汪汪的柳叶飞刀,自他肩肋等处,一掠而过。 申无害顺势回头,只见一名中年叫化,正站在山坡一角,以轻灵无比的身法,向已快至坡下的小丁追了过去。 飞刀蓝长虹。 小丁回身哈哈大笑。 申无害气得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焰来,原来对方布置缤密,小丁只是一支备而不用的疑兵,即使小丁刚才不出手,十方罗汉无疑也要死在蓝长虹的淬毒飞刀之下! 蓝长虹飞掠过去,口中大声道:“快跑?” 小丁大笑道:“现在还怕什么?” 蓝长虹道:“这小子不比那些叫化子,他不是咱们的正主儿,咱们犯不着跟着他纠缠。” 小丁坚持着道:“我偏要让他见识见识。” 蓝长虹道:“见识什么?” 小丁道:“让他知道我小丁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话没说完,身形一动,突然挥臂一掌拍在蓝长虹胸口上。 蓝长虹向后踉跄退出数步,双手捧着胸口,两眼瞪得大大的,张开嘴巴正要说话,一股血箭突然射出。 血珠落在地上,像片片桃花花瓣。 他在鲜艳的花瓣中倒下去,呼吸已经停止,眼皮仍未合上,仿佛直到临死之前,还未能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申无害也呆在那里,像木头人一样,动弹不得。 使他发呆的原因,并不是因小丁突然倒戈,杀死了飞刀蓝长虹,而是此刻那些丐帮弟子的神色。 所有的丐帮弟子,这时都在望着他,但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可以找到一丝戚容,每个人的神色中,有的只是感激。 小丁正沿着山坡慢慢跑上来,满脸都是笑容。 申无害正在发呆,突听身后有人笑着道:“实在对不起你老弟……” 口音好熟。申无害回过身去,不禁又是一呆,说话的人竟是被小丁一掌震飞的十方罗汉! 申无害突然明白过来了。 一条计中计。 他忍不住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小丁的衣领道:“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小丁也不挣扎,柔驯得像头绵羊似的,缩着脖子笑道:“你要知道了,怎会逼真?” 申无害道:“你知道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个姓蓝的?” 小丁笑道:“我只知道另外一定有人,但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否则我又何必如此多费手脚?” 申无害松开了手,忍不住又转过身去瞪着十方罗汉道:“你们事先已有联络,只瞒着我一个?” 十方罗汉微笑道:“他叫了维武,在本帮的身份,是八结候丐!这样解释是比较省事一些。” 这样解释,当然省事得多。 丐帮中的八结候丐,永远只有一个,历代丐帮帮主,都当过候丐。候丐,就是帮主的继承人。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算我是狗拿耗子,多事。” 十方罗汉笑道:“那也不见得,本帮晓得这个万应教,只是偶然得到的消息,当然本帮若是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我化子的老命,不就操在你老弟手上?” 申无害道:“小丁的剪魂手,又是跟谁练的?” 十方罗汉道:“跟他自己。” 申无害道:“这话什么意思?” 十方罗汉道:“剪魂手的九代传人名叫丁尚德,外号淮南大侠,这位淮南大侠就是他的伯父。” 申无害点点头,想了一下,忽又一把抓住小丁道:“我越想越气,还是无法饶你这小子!” 小丁笑道:“那么你打死我好了。” 申无害瞪眼道:“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小丁笑道:“你当然敢,可是,你若打死了我,谁来陪你饮酒?” 申无害的面孔再也板不起来了。 像这种好天气,喝酒岂能无伴?—— 第九十七章 将计就计 每天都有很多人喝酒,在不同的地方,喝不同的酒。 但喝酒并不一定经常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有些人喝酒固然能从酒中获得不少乐趣,但也有些人只是把酒当做一种代用品因为他们如果不找点酒喝喝,他们也许就得喝毒药。 巫瞎子和百宝盒老余,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两人一杯又一杯,默默地喝着问酒,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了多久。 若在平常时候,他们喝下这么多酒,也许早就醉了,今天他们仍然保持清醒,那是因为他们喝下去的,根本就不是酒。 他们喝的是苦水。 巫瞎子忽然放下酒杯,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一次完全怪不得别人,怪只怪我们错估了这两个小子,不该把算盘打得太如意。” 老余垂下头去,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错,这一次的意外,我该负大部分的责任。” 巫瞎子苦笑道:“无论谁的错,既然错了,又有什么分别?” 老余只有跟着苦笑。 巫瞎子道:“不过,我们也不必太灰心,人总有失算的时候,我们虽然错了一着,好在到目前为止,这盘棋我们还没有输定。” 老余默然不语。 巫瞎子道:“现在我只希望在‘丑组’和‘辰组’的援手赶到之前,最好别让这两个小子失去踪影。” 老余思考了很久,才慢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不会。” 如果换了以前,他一定不会在这句话里使用应该两个字,一次惨痛的失败,显然已使他变得更为谨慎。 但偶然的失败,并未使他丧失自信。 谁都不难听出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虽然说得很慢,却很有力。 这表示他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愿负责,也能负责。 巫瞎子点点头,等他解释。 老余喝了口酒,接下去道:“这两个小子都很狂妄,这一次的侥幸成功,一定会使这两个小子产生一种想法,以为只要他们联起手来,放眼当今武林,堪称已无敌手。” 巫瞎子又点了点头。老余道:“两人当然也知道万应教绝不会放过他们,如果换了别人,必然会为这事寝食难安,而这两个小子,很可能恰恰相反,他们也许会认为这正是他们创立基业的好机会,甚至会把自己看作未来武林中的‘刀圣’和‘剑王’!” 巫瞎子忍不住又点了一下头。 他虽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在老余说出之后,却使他觉得老余的这种推测。几乎就是他的想法。 老余缓缓接着道:“这两个小子如果怀有这样一个美梦,今后之行踪当然不会躲躲藏藏,如果我的料想不错,两个小子今后在丐帮的支援之下,一定会改变以往作风,用以追待劳之姿态,坐候万应教或剑王宫的人,找上门去,明刀明枪,正面解决!” 巫瞎子道:“但愿如此。” 老余道:“必然如此!” 巫瞎子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猜测正确,我现在就只希望一件事。” 老余道:“什么事?” 巫瞎子道:“希望‘丑组’和‘辰组’派来的那两名死士,真是‘天山阴风叟’和‘潇湘血影老魔’的衣钵传人!” ※※※※※ 百宝盒老余的猜测完全应验。 七天之后,洛阳忽然出现一家“天道武馆”,这家“天道武馆”,是由两名年轻人主持,正馆主姓“申”,副馆主姓“丁”,由于两位馆主武功出众,自开馆以来,人馆习武者相当踊跃。 武馆就设在传说有狐仙作祟,且曾数度传出血案的桑家废园里。 馆中除了两位年轻的馆主,只用了三个下人,一个看门的苍头老吴,一个打杂的小厮小金,以及一个烧饭洗衣的黄妈。 自从这家武馆开设之后,一向凄清冷落的桑家废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每天清晨和黄昏,园门附近都围满了闲人,从新建的栏栅中遥望着一群年轻小伙子在草地上伸拳踢腿。 消息很快在关洛道上传开,黑白两道的人物纷纷猜测:这位“申馆主”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天杀星”呢? 如果“申馆主”就是“天杀星”申无害,这位天杀星何以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公然设馆授徒? 他难道不怕剑王宫的人找上门来? 他难道不晓得剑王宫第二次又悬出一万两黄金的赏格,正在四处缉拿他? 他难道真的是为了收取那么一点点师敬,藉以生活?如果另有目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向剑王宫挑战? 还有,那位姓丁的副馆主,年纪比天杀星还轻,身手却相当惊人,这个年轻人又是什么来路?每天围观的闲人中,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 那个看门的苍头老吴也是个怪人,他除了验牌放人之外,其余一概不管,成天抱着一只酒葫芦,不是喝酒,就打瞌睡。 武艺之传授,多半由那位丁副馆主负责,正馆主每隔三两天才出面指点一次,每逢这位正馆主出现,围观的闲人,就随着增多。 城里的一些茶楼酒馆,这些日子生意也特别兴旺起来,天天有人谈着这件事,到处有人谈着这件事。 但结论只有一个。 用不着多久,洛阳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当这件大事发生时,它不会像以往那样,要等事情过去才有人知道,这一次大家一定可以看着它如何发生。 这也就是说:这一次一定可以看到血怎样从一个人身上流出来,或是看着一个人怎样在血泊中倒下去。 这种场面也许明天就会发生。 更说不定就是今天! ※※※※※ 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桑家废园前面停下。 没有人会坐着马车来投师习武,也没有人会坐着马车来看别人练功夫,没有人有这份好兴致,也没有人会摆这种派头。 有很多事情,用不着推敲,凭常识和直觉就可以得到答案。 这辆马车来得大突兀了。 所有的眼睛都焕发着兴奋的光芒,每一颗心都在腾腾地跳个不停,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只有一个人这时仍然一无所知。 苍头老吴。 葫芦已经滚下他的膝盖,滚得很远,只有一个空葫芦才会演得那么远。 能装三斤酒的葫芦,忽然变成一个空葫芦,它的主人居然没有像它一样滚在地上,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了。 车帘掀开,一位装饰人时的少妇缓缓走出车厢。 罗芳! 人群中显然无人认识这位来自长安的万花总管。 但有些人的眼光已经发了直。 苍头老吴马上成了羡慕的对象,因为一只白玉般的手,正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每个人都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只手要是搭在自己肩上该多好! 但老吴却连眼皮也没睁一下。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忘记伸出他的手,每次当他伸出手来,就有一块号牌塞在他的手上,他干的这份差使,并不一定要用眼睛。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接着号牌。 他接到的是块银子。 一锭银子。 老吴和银子没有仇恨,所以银子跟号牌一样有效,这镀银子马上就进了他的口袋。 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都看得出这个老家伙是倚酒三分醉,藉醇装马虎,但老吴一点也不在乎众人的笑声。 他的眼皮始终没有睁开过。 为银子装马虎的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天底下这种事到处都有。 他只是一个看门人,很多事轮不着他来讲究。 ※※※※※ 今天来练武的小伙子,一共十六个。 十六个分成四批,一批四人,轮流下场,当其中一批走下场子时,其余的人便在一旁观看。 这是一种很负责任的教授方法。 因为场子里的人数少,教授的人才能看清每个人的动作是否正确,才能指出错误,加以纠正。 练武是种很吃力的活动。 一下场子,便得流汗。 不是流一天二天,也不是流三个月五个月,而是需要长年不断的流,一流便是十年八年。 “不要怕流汗,你现在汗流得比别人多,将来血就会比别人流得少。” 这是丁副馆主开馆第一天说的话。 话不多,但很重要。 每个设馆投徒的人,都该在传授武功之前,先传授这一段话,每一个习武的人,也应该时时刻刻记牢这一段话。 场子里的四个小伙子,很快地打完一套太祖长拳,每个人脸上都在冒着汗珠,每张面孔都闪着愉悦的光辉,因为他们已从丁副馆主的神色上看出他们的汗没有白流。 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好,以及几下稀稀落落的掌声。 十六个小伙子都愣住了。 小丁慢慢转身。 罗芳带着满脸笑容,向那片如茵草地走过去,小丁呆了一下,露出意外之色道:“罗大姐?” 罗芳听了笑道:“怎么样,想不到我会来?” 小丁转过身去,向那些小伙子挥挥手,十六个小伙子挤挤眼睛,扮个鬼脸,一哄而散,有几个已经走出老远,还在偷偷回头张望。这些小伙子有的已经十七八岁,有些事已经瞒不住他们了。 罗芳直到那些小伙子都走光了,才又笑着道:“申馆主呢?” 突听有人接口道:“在这里!” 罗芳一抬头,便看到她要找的人,正从阁楼那边走了过来。 申无害脸上没有笑容。 他上上下下将罗芳打量了好几眼,就好像以前从没有见过面似的,然后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罗芳仍然微笑着,隔了很久很久,才收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起初我以为你们两个是为了躲赌债,才忽然不见了人影子,后来经过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你们从不进赌场……” 小丁接口道:“我们离开长安,只因为那边物价太贵,生活不易。” 这当然是鬼话,但罗芳并没有加以反驳。 她笑着瞅了小丁一眼道:“就算你们想来洛阳定居,在人情上来说,临走之前,也该告诉我罗大姐一声才对。” 小丁带着歉意道:“是的,我们这次走得实在太匆促。” 罗芳也瞅了他一眼道:“匆促得连告诉自己女人一声的时间也没有?” 小丁道:“我们正打算去把她们接过来。” 罗芳道:“用不着你接,她已经来了,如今就住在及第客栈里。” 小丁道:“申大嫂来了没有?” 罗芳转眼叹了口气道:“这就要问你们这位申大哥了。” 她忽又转向申无害道:“罗燕是不是已经跟你来了洛阳?” 申无害道:“没有。” 罗芳道:“那么罗燕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不知道。” 罗芳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你是她的亲姐姐,连你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芳望着他,没有开口,似乎在观察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申无害冷冷接着道:“所以你应该清楚,你今天实在不应该到这里来。” 罗芳仍然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又隔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地转向小丁道: “你什么时候去客栈里把红红接出来?”—— 第九十八章 神秘雇主 小丁想了想,忽然摇头道:“用不着了。” 罗芳像是吃了一惊道:“用不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丁缓缓道:“她还是跟着你比较好,如果跟了我,以后的日子我相信她一定过不惯。” 罗芳脸都气白了,忍了又忍,才哼了一声道:“想不到男人的心,竟是这样的靠不住。” 话一说完,转身便待离去。 申无害突然道:“刚才我说的话,我想你一定没有听清楚。” 罗芳霍地转过身子道:“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 申无害道:“我说你今天实在不应该到这里来。” 罗芳道:“来了又怎样?” 申无害道:“既然来了,就得给我交出一个人来!” 罗芳眼波闪动,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藏了罗燕那个丫头,今天故意来讹诈你的?” 申无害冷笑不语,似乎有意让这女人好好发挥一下她的演技。 罗芳也冷笑了一声道:“是的,我是她的亲姐姐,如果我坚称不知道,你一定不肯相信。” 她忽然改以眼角望着他,含情脉脉地道:“就算那丫头被我藏起来了,而我也不打算把她再交给你,你又待怎样?你是不是准备留我下来,拿我这个大姨子,顶那丫头的缺?” 申无害冷冷一笑道:“你这个建议很好,只可惜我要你交出来的人,并不是你那位亲妹妹!” 罗芳微微一愣,似乎有点意外道:“那么……” 申无害一字字沉声接着道:“我要你说出谁是那位神秘的万应教主。” 罗芳又是一愣,突然掩口吃吃而笑道:“真妙,这种事你们竟然拿来问我,真叫人意想不到。” 申无害道:“你意想不到的事,还多得很。” 罗芳指指小丁,露出有趣的样子道:“你们都是万应教的人,对吗?” 申无害道:“不对。” 罗芳道:“哦?” 申无害道:“我是天道武馆的馆主,他是副馆主。” 小丁道:“兼总教席!” 罗芳笑笑道:“好,好,那么你们认不认识长安长生粮行的那个巫瞎子?” 申无害道:“认识。” 罗芳道:“你们为什么不去问他?” 申无害道:“问他也是白问。” 罗芳道:“为什么?” 申无害道:“因为他也并不一定就知道那位教主是谁!” 罗芳道:“他是你们的头儿,如果连他也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申无害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作不了主!” 罗芳道:“那么谁才作得了主?” 申无害道:“金长老!” 罗芳道:“教中的长老?” 申无害道:“是的。” 罗芳道:“既然如此,你们何不直接去问这位金长老?” 申无害道:“问过了!我们现在就在等候回答。” 罗芳脸上一点惊愕的表情也没有,这无疑早在她意料之中,她思索了片刻,才抬头平静地道:“我就是那位金长老,你怎么知道的?” 申无害道:“是你自己告诉我们。” 罗芳道:“哦?” 申无害道:“百宝盒老余从没有说过他去过万花馆,而罗燕却告诉我,你对这位百宝盒的为人知道得非常清楚,万应教中人最大的秘密,便是他们的身份,这位百宝盒既然没有去过万花馆,为何你会知道他这个人,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应该只有一个答案。” 罗芳道:“你就是凭这一点猜想出来的?” 申无害道:“当然不只这一点。” 罗芳道:“那丫头还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申无害道:“她说你的武功不算太好,只是对暗器很有兴趣,尤其擅使一种如今已很少有人使用的燕子镖!” 罗芳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好妹妹,亲妹妹!” 申无害道:“她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对不起她的是你,你不该把她作为利用的工具。” 罗芳道:“我什么时候利用过她?” 申无害道:“苍头老盖,便是一个活生生的明证!” 罗芳微微一怔道:“连老盖的身份也已经被你看破了?” 申无害道:“关于这一点,应由巫老大负责。” 罗芳道:“哦?” 申无害道:“他第一天就告诉我,亥字组的死土,连他在内,共为九人,但我算来算去,始终只有八人,直到这位老盖出现,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第九名死士,便是这位盖大仁兄!” 罗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天杀星这个外号,的确是害人不浅。” 申无害微笑道:“这也正是我第一次听人喊我天杀星,使我对这个外号产生好感的原因。” 罗芳想了想,忽又问道:“不管怎么说,万应教总算待你们不错,即使你们想脱离,也尽可一走了之,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在离开之前,对飞刀蓝长虹,下这种毒手?” 小丁插口道:“下毒手的是我!” 罗芳转过脸去道:“你们私人之间有恩怨?” 小丁道:“没有。” 罗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向他下毒手?” 小丁道:“杀人有时候并不一定要有什么理由。” 罗芳道:“这话什么意思?” 小丁道:“一点意思没有,正如万应教要杀十方罗汉一样。你如能说出万应教有什么理由要杀十方罗汉,我就能告诉你我杀飞刀蓝长虹的理由!” 罗芳道:“什么?你们以为杀十方罗汉是万应教的主意?” 小丁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位神秘的雇主是谁?” 罗芳道:“你们应该知道,要查出这位神秘雇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小丁道:“我们知道的实情并非如此。这位神秘雇主并不是查不出来,而是金长老不主张追查,因为他无疑早就知道这位雇主是谁,说不定,这位雇主就是他自己!” 罗芳再度深深叹了口气道:“看这样子,我今天的确不该来。” 小丁和申无害都没有开口。 园子外面的闲人,已经散去一大半,因为他们远远只能看到两位馆主在跟一个标致的女人娓娓交谈,不要说什么打杀场面,就连火药气味,也闻不着一点点,再等下去还有个什么劲儿? 太阳快下山了,远处已有炊烟升起。 罗芳望着两人,忽然微笑着说道:“无论男人或女人,多话,总不是一件好习惯。” 不仅不是好习惯,而且是一种最坏的习惯,不多话的男人或女人,纵然不能因此变成圣人,至少也是一种不讨厌的人。 申无害和小丁都不是喜欢多话的男人,所以他们仍然没有开口。 罗芳笑了笑,又道:“你们今天说的话并不多,但如以身为男人而言,你们的话还是说得嫌多了些。” 她顿了一下,才慢慢接着道:“这至少让我在无意中知道了一个秘密。” 申无害微微露出紧张的神情。 小丁抢着道:“你知道了我们什么秘密?” 罗芳没有理他,却望着申无害道:“罗燕那丫头突然失踪,是你们早安排好了的,对吗?” 申无害脸上的紧张神情突然消失,这说明他的确有个秘密,但显然并不是罗芳现在说出来的这个秘密。 小丁又抢着道:“就算你知道了这一点,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罗芳点头唱叹着道:“对我当然没有什么好处,否则我又怎会老远地从长安赶来求你们?” 小丁冷笑道:“求我们替你杀了那个十方罗汉,是不是?” 罗芳摇摇头。 小丁道:“那么求我们什么事?” 罗芳道:“求你们放了罗燕那个可怜的丫头。” 她幽幽接下去道:“我跟这丫头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不论她怎么误会我这个姐姐,我也绝不会怪她,在这世上,我们别无亲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这丫头,当面向她解释,好让她明白,我这个做姐姐的……” 申无害一旁冷冷道:“只要你说出那位万应教主是谁,你的这番心意,早晚我会为你转达的。” 罗芳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脸去说道:“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那位万应教主是谁,你们能相信吗?” 申无害道:“相信。” 罗芳道:“既然相信,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问我?” 申无害道:“以你在教中的身份,你纵然不知道这位教主是谁,相信你也必定有方法帮我们找出这位教主!” 罗芳道:“你们这样信任我?” 申无害道:“这与信任不信任,没有任何牵连。” 罗芳道:“如果我信口瞎说,甚至故意布下陷阱,引诱你们人伏上当,难道你们也不在乎?” 申无害冷冷道:“那你就会马上发现一件事。” 罗芳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你就会发现,你的三口棺材,将会走在行列的前头。” 罗芳道:“一个人要用三口棺材?” 申无害道:“一口装你舌头,一口装你的心。” 罗芳道:“另一口呢?” 申无害道:“装杂碎!” 罗芳脸上并无吃惊之色,却尖声哎唷了一声道:“你们的心肠这样狠?连对一个妇道人家也会使用这种残忍手段?” 申无害道:“双凤姐妹和金狐管四娘,也是女人,这世上该杀的坏人,并不全是男人!” 罗芳又哎唷了一声道:“你怎么拿我罗芳跟她们那种女人比?” 申无害道:“你是哪一种女人?” 罗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因为就连她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一种女人。 双凤和金狐那几个女人虽然淫毒凶残,但她们至少还没有干过老鸨,也没有出卖过自己的亲妹妹。 停了一会,罗芳忽然点点头道:“好,我决定什么也不告诉你们,你们要动手就动手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又接着道:“不过,我得另外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准备棺材时,最好准备六口。” 小丁道:“另外三口要来何用?” 罗芳微笑道:“就你所知道的,棺材共有几种用途?” 小丁愣住了,谁也不难听出这女人的威胁意味。可是,这女人拿来威胁他们的人,又会是谁呢? 罗芳面现得意之色,微笑着又道:“丐帮与黄山一派,已有数代交情,你们如此护着那位十方罗汉,总不至于连黄山本代掌门人,百媚仙子萧妙姬那丫头,也没听说过吧?” 申无害和小丁不禁都一下变了脸色。 小丁怒声道:“这事跟萧姑娘有什么关系?” 罗芳微笑道:“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你们也该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慢慢地建立起来的,对吗?” 申无害突然跨出一步,寒声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罗芳毫无惧色,依然笑吟吟地道:“我忘了什么事?” 申无害道:“你忘了我们可以拿你来交换!” 罗芳没有再笑,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可借你也忘了一件事。” 申无害沉脸道:“我忘了什么?” 罗芳叹息着道:“你忘了我罗芳是个什么也不在乎的女人。”顿了一下又道:“我罗芳不是一个不懂世故的女人,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惹下像你们这样的敌人,所以这件事我们可以慢慢地谈。”她转过身去,又回过头来,摆手嫣然一笑道:“再见!” 她走了很远,忽又回头笑着道:“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一定尽快把好消息带给你们。” 不知过了多久,小丁才吐了口气道:“这女人果然厉害,还好我们申兄早就防到了这一着。” 好在这时园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如果别人听到他的话,一定会感觉奇怪他说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申兄当然就是申无害,申无害如今就在他身旁,他如果是说给申无害听的,为何要用这种语气?难道申无害不只一个?—— 第九十九章 万应教主 罗芳回到及第客栈,低垂着头,穿过栈堂,缓缓向后院走去。 一名店小二提着茶壶,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面。 罗芳头也不回的向前走着,突然低声道:“老余他们回来了没有?” 店小二道:“刚回来。” 罗芳道:“废园四周情况如何?” 店小二道:“一点异状没有。” 罗芳道:“连一个丐帮弟子也没有看到?” 店小二道:“是的。” 罗芳道:“丑组来的关老大和辰组来的血手麻四,有没有看清楚那两个小子的面目?” 店小二道:“看清了。” 罗芳道:“他们怎么说?” 店小二道:“两人都说没有问题,到时候就是没有剑宫的剑士协助,他们也照样能把这两个小子收拾下来……” 罗芳道:“你认为这两个家伙的话靠不靠得住?” 店小二道:“至少有六分可信。” 罗芳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并没有把希望全部放在他们二人身上,只要有四分可信,也就尽够了。” 她走了几步,又道:“萧家那个丫头呢?” 店小二道:“已经交给了老盖。” 罗芳道:“你有没有交待他,这一次千万不能再出毛病?” 店小二道:“这一次不会了,就是不点穴道,这丫头也不能跟令妹比。” 罗芳皱皱眉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又问道:“姓严的安排好了没有?” 店小二道:“安排好了。” 罗芳道:“埋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北门城外一座桃树林里,是老仇亲手埋的。” 罗芳又叹了口气道:“这位粉楼怪客也真怪,多少年轻漂亮的妞儿他都不动心,竟偏偏迷上了罗燕那个丫头,我们既然无法对他交代,就只好对他不起了。”天色很黑,后院无人,店小二突然欺上一步,在罗芳身上最富弹性的部位摸了一把,低声暧昧地道:“趁他们此刻都不在……” 罗芳轻轻拨了他一下道:“不行。” 店小二声音有点发抖道:“为什么不行?又……又……用不着多少时间,你知道的…… 要快……要慢……完全由你……” 罗芳捏捏他的手,悄悄地道:“不是我不肯,是因为教主随时会来,懂我的意思吗?” 店小二像是吃了一惊道:“教主也要来?” 罗芳道:“是啊,所以我叫你暂时忍耐一下,等你升了长老,我们有的是机会,又何必忙在这一时?” 你可以叫一个小孩子别吃大多的糖,说吃多了糖会蛀牙齿,你也可以劝一个懒鬼多做点事,说多做事会健身致富。 只要你措词得当,你随时都可以巧妙地抑制住一个人的欲望,或是鼓起一个人的勇气。 只有男女关系不行。 在男女关系上,抑制与鼓励,效果经常相反。 要就是要。 不能就是不能。 越抑住越要,越鼓励越不能! 这道理别人不懂,罗芳应该懂,她为什么还要峻拒对方,甚至摸都不让对方摸一下呢? 难道她是故意的? 难道这只是她故意在烈火上加的一把干柴? 店小二没有再开口,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走上长廊,默默地走向房门口。 长廊上更黑。 店小二放下茶壶,打开房门,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像饿虎扑羊般,将罗芳一把紧紧拦腰抱住。 他的嘴欺上她的嘴。 他浑身都在颤抖,呼吸粗重沉浊,一双细小的眼睛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似乎要喷出火焰来! 罗方像是吃了一惊道:“你……你……你疯了?” 他并没有疯,但比疯更可怕。 罗芳挣扎,头往后仰,她想避开他欺上来的嘴唇。 一个人如果被人拦腰抱住,拼命往后仰头,身体的某一部分,势必就要随着向前挺出。 向后仰得愈厉害,挺得愈高。 店小二的呼吸更喘促。 两个人脸孔越高越远,但身躯的另一部分,却越顶越紧。 她真的撑拒不开? 还是她故意在烈火上放的另外一把干柴? “你……你疯了?” 她也在喘息,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一定……疯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他们的衣服都穿得很单薄。 她穿得更少。 女人穿衣服,很少是因为穿了衣服能御寒。只要这件衣服穿起来漂亮,一切都可以将就。 所以,女人为了不影响苗条,宁可挨冻,也希望能少穿一件,就少穿一件。 “你放……放手……放呀!” 她的身躯开始扭动,扭动着最要命的一部分。 “你……真的……想死……” 他以行动说明了就是真的马上死去,他也不会放手。 他的两只手搂得更紧。 紧得像铁箍。 没有任何力量能在这时候,使这双手放开。 剑也不能。 ※※※※※ 剑光闪动。 像蟒信似的剑光,微微一闪,穿进了店小二的后背心。 剑尖拔出,鲜血汩汩泛涌。 剑不能使人放手,血能。 店小二终于慢慢放松双手,但并没有马上倒下去,他往斜侧里绊出一步,然后他看到剑的主人。 一个高大的金衣蒙面人。 罗芳失声道:“教主,你杀错人了,他并不是真正的店小二。” 金衣蒙面人冷笑道:“我知道他不是店小二,如果他真是店小二,我就不会杀他了,他是亥组的巫老大,对吗?” 巫瞎子身躯摇晃,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忽又凝成发光的一点,嘎声道:“教主?” 然后,他不等罗芳回答,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但最后却死在女人手上,他精明一生,只糊涂了这一次,一次就要了他的命! 金衣蒙面人剑已入鞘,这时两眼正如两把刀似的盯在罗芳脸上。 罗芳拉拉衣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一直防着小丁,防着蓝长虹,连马骐和老余,我都有点担心,最后没想到却是我认为最老实的……” 金衣蒙面人冷冷注目道:“你是说你从没有对他得以颜色?” 罗芳瞟了他一眼,面带着恚色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金衣蒙面人神色登时缓和下来。 一个男人到了他这种地位,有些话的确不该随便出口,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不该有。 像他这样的男人,他的女人还会背叛他? 就是再贱的女人,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而事实上,这也正是女人们敢做的原因,因为她们即使做了,也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相信,就是安全的保障。 所以达官巨贾的姨太太,要找的人绝不会是名士才子,而是车夫,马夫,或门房。 愈下贱愈好,因为没人相信! 金衣蒙面人目光一转,又道:“萧家那个丫头,抓来,了没有?” 罗芳没有回答,缓缓走进房中,燃起火折,点亮了灯金衣蒙面人跟人房中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罗芳忽然转过身来道:“你明明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故意问我?” 金衣蒙面人讶异道:“谁说我已经知道了?” 罗芳轻轻一哼道:“你传信说,两天之后才会到达,如果不是听说那丫头已经到手,你会这样急巴巴地连夜赶来?” 这一手,很多女人都会运用,说起来一点也不新鲜,但无论什么时候,女人只要使出这一手,就一定可以收到预期的效果。 人人都会吃醋。 只是吃法不同。 吃法不同,滋味也不一样。 吃别人的醋,远不及别人吃自己的醋来得够味。 男人尤其喜欢这个调调儿。 因为男人都有英雄欲,女人吃自己的醋,便无疑证明了自己是个英雄,如果不是英雄,女人怎会争夺? 只可惜醋也有假的。 样样东西一假就会失去原味,但醋却是越假越香! 金衣蒙面人笑了。 他突然转过身去,一口气吹灭刚刚点起的油灯。 在黑暗中,只听他低低而暧昧地说道:“我为什么急着要赶来,你马上就会知道……” ※※※※※ 二月的朝阳,温暖,金黄。 金黄色的温暖阳光照满了桑家废园,杀气也充满了桑家废园。 苍头老吴躺在一株桃树下。 葫芦已空。 今天是天道武馆休馆的日子,所以他提前喝光了葫芦里的酒,他每天只喝一葫芦,在那里躺下。 他在梦中也许正在喝着另一葫芦酒,如果他正在梦中喝酒,那一葫芦酒,即使没喝光,也该给打翻了。 打翻他梦中酒葫芦的是两名黑衣劲装汉子。 这两名黑衣汉子,正是万应教由“丑”“辰”两组以火符密令调来的两名“死士”: “关老大”和“血手麻四”。 关老大踢出第一脚时,苍头老吴连哼也没有哼一声。 血手麻四皱眉道:“两个小子什么人不找,怎么找来这样一个酒鬼当武馆的看门人。” 关老大冷笑道:“要不是一个酒鬼,又怎会找上这样一份差事?” 他踢出了第二脚。 老吴醒了! 老吴只是有了几分酒气,并不是一个死人,只要不是一个死人,关老大这一脚就没有踢不醒的道理。 老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发出了呻吟。 血手麻四沉声喝道:“去喊你们的两位馆主出来!” 老吴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揉着屁股,道:“你们……有话好说……干吗要踢人?” 关老大阴阴一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两脚不过瘾,还要再加上一脚?” 再加一壶酒可以,再加上一脚,老吴似乎不感兴趣。 所以他只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便向林后那座阁楼颠跛着走去。 不一会,申无害出现。 他过来向两人抱拳道:“两位有何见教?” 关老大道:“还有一位呢?” 申无害道:“他有事出去了,马上回来,两位是小丁的朋友?” 血手麻四似笑非笑地道:“也是你的朋友。” 申无害道:“哦?” 血手麻四道:“我们分别来自‘丑’组和‘辰’组,他叫‘关老大’,我叫‘麻四’,只要你肯跟我们一同去见教主,我们可以不伤和气。” 申无害眼中微微一亮道:“教主也来了?” 血手麻四道:“所以你应该仔细想想你们的处境,天杀星三个字虽然能止小儿夜啼,但对本教并不足以构成威胁。” 申无害道:“教主为什么要见我?” 血手麻四道:“你可以去问他。” 申无害道:“我去过之后,是不是不能够活着回来?” 血手麻四道:“你也可以问他。” 申无害微笑道:“我这一去既然凶多吉少,我为什么还要去?” 血手麻四道:“你留下来也不见得就会变成凶少吉多。” 申无害四下缓缓扫了一眼道:“就来了你们二位?” 关老大冷笑道:“你可以多说几句大话壮壮胆,也可以把馆中事务安排一下、在另外那一位回来之前,我们绝不会逼着你动手。” 申无害又是一哦道:“两位的意思,可是说在小丁回来之前,双方即使动手,两位也不会倚仗人多,两个对一个?” 关老大道:“不错。” 申无害又朝四下里缓缓扫了一眼。 园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围满了闲人,但谁也不难看出,这些闲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不是剑宫的剑士便是万应教的死士。 关老大冷冷一笑,又道:“你无论转什么念头都可以,只是最好别转开溜的念头!”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就是想转,也太迟了。” 关老大道:“算你识趣!” 血手麻四接着道:“假如你想现在就动手,还有一项优待。” 申无害道:“哦?” 关老大道:“我和血手麻四,你可以任挑一个!” 血手麻四道:“你要挑谁?” 申无害道:“阁下!” 血手麻四大笑,道:“好,好,好眼光!”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我的眼光也许有问题,但算盘绝没有打错。” 血手麻四道:“哦?”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道:“我已看出这位关老大是位言而有信的君子,一对一是他答应下来的,相信他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这对我来说,选阁下动手,无疑安全得多。” 血手麻四笑不出来了。 关老大会遵守诺言,他就不会?关老大是言而有信的君子,他是什么? 他是小人? 血手麻四目隐杀机,忽又笑了起来道:“好!好!攻心为上,攻城次之。你这一手很高明,说不得我血手麻四只好做一次小人了!” 小人总是先动手的。 这一战发动得很快。 结束得也很快。 “大战三百回合”!“血战半个时辰”!“拳来足往,苦战不休”! 那只是在说书的口中,才会发生。 真正的高手,往往起手一个照面,便能分出胜负。 落败的是申无害。 血手麻四一掌拍出,申无害一闪身,反掌侧打,化解之快,疾如转蓬。血手麻四不愧为萧湘血影魔的衣钵传人,他似乎早就料及申无害会以这种方式化解,是以不待申无害转过身来,足底一滑,人向右倾,右手腕任由申无害以掌缘砍切,左掌一亮,如蛇吐信,拍上了申无害的胸口。 申无害似乎没有想到敌人会有这种亡命的打法,放着一条手臂不要,竟愿来个两败俱伤。 等到发觉不对,已经迟了一步。 血手麻四一掌拍实,申无害跟着飞身而起,同时由半空中洒下数点血星。 申无害两三个起落,人已上了阁楼,血手麻四正待追杀过去,关老大伸手一拦道:“跑不了的,由他去。” 血手麻田说道:“这小子尚未伤到完全不能还手的程度,忽然退去阁楼上干什么?” 关老大道:“当然是去抄兵刃。” 血手麻四道:“抄什么兵刃?” 关老大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这小子是已故刀圣的传人?” 血手麻四点点头,忽然笑了笑道:“这小子想想也真蠢得可怜,放着刀不使,直到挨过一掌,元气大受损伤,才想到以兵刃保命,你说该多可笑!” ※※※※※ 有些事的确很可笑。 但一个人在生死存亡之战中,为了赢得最后胜利,或者为死亡取得代价,他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并不可笑。 申无害回阁楼的确是为了取兵刃。 但不是刀。 他拿出来的是一口剑,一口形式奇古的松纹长剑。 血手麻四和关老大都呆住了。 他们对这天杀星的出身和传闻早已耳熟能详,他们都知道这位天杀星武学传自已故之刀圣,但过去在江湖上杀人,却从来没有一次用过刀,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原因。 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一切均已不成其为秘密,而且又值此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位天杀星为什么还要舍长就短,宁可用剑,而不用刀呢? 除了申无害手上那口剑,血手麻四和关老大同时还发现另一件事。 那便是当这位天杀星再度从阁楼中走出来时,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但步伐仍然像先前那般稳定,双目中还隐隐焕发着一点慑人的神采,一点也不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 “难道这小子在取剑时,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关老大不相信,血手麻四更不相信,那一掌有多大力道,他比谁都清楚,任何人被他击中这样一掌,就算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也不可能复原这么快。 所以两人都认为这应该只有一个解释:小子为仇恨心所驱使,一定是以本身真气强行逼住创口,以求最后一拼。 这种做法,实乃武人之大忌。 因为这样做无异是饮鸩止渴,事后纵能保住性命,必也会落个残疾终身。 血手麻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说这小子蠢得可怜,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居然还想充英雄……”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咦住口。 因为他看到向这边走过来的申无害,突然停下脚步,两眼望向这边,望的却不是他和关老大两人。 血手麻四一望,也呆住了! 一名身躯伟岸的金衣蒙面人,正领着一男一女,从园门那边大踏步走了过来,那一男一女,他都认得,男的是百宝盆,女的是金长老这金衣蒙面人是谁呢? 罗芳远远递来了一道眼色,血手麻四和关老大两人心头一凛,马上想起了一个人。 教主! 两人迅向两旁让开,金衣蒙面人从两人中间走过去,望也没望两人一眼。 申无害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待金衣蒙面人在对面两丈开外止步,才注视着金衣蒙面人道: “万应教主?” 金衣蒙面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申无害注视着又道:“薛教主?”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罗芳首先变了脸色! 关老大和血手麻四互望了一眼,那意思好像说:“我们教主姓薛?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这小子反而先知道了?” 百宝金露出思索之色,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忽然想通了一件什么事。 一丝像刀尖般的怨毒之色,在金在蒙面人眼中,微微一闪,迅又隐去,隔了好半响,才阴沉沉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老夫的身份”? 申无害微笑不语。 金衣蒙面人又道:“老夫问你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申无害道:“听到了。” 金衣蒙面人道:“既然听到了,为何不开口?” 申无害又笑了笑,道:“你如果一定要我开口,我保证你一定后悔。” 金衣蒙面人冷冷道:“老夫行事,从不后悔。” 申无害微笑道:“好,那么我就说。我第一件要说的事,是你这位薛大教主行为不够光明磊落,刚才你早就来了,但你并没有马上现身,底下的话我也不必多说,我只想说以堂堂教主之尊,实在不该捡这种小便宜!” 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位万应教主面纱后面的面孔,此刻是什么颜色,但相信绝没有一个身为领袖的人,愿意当着自己的部属,听敌人说出这种话。 金衣蒙面人纹丝不动。 很多事就是这样的,你没有能及时阻止别人揭开你第一块疮疤,为了表示你的风度,为了表示你没有老羞成怒,你就只有听着,听任对方继续揭下去,直到对方兴尽为止。 申无害微笑着,稍稍顿了一下,又道:“我第二件要说的事,是一个人亏心事千万做不得,那怕只做一件,也将负疚终身。” 金衣蒙面人冷冷道:“老夫没有做过亏心事。” 申无害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没有就没有,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 金衣蒙面人冷冷接着道:“老夫刚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申无害又点了一下头:“好!我回答。” 他缓缓接下去道:“我想到万应教主与剑王可能同为一人,是从亥组死士受雇杀害天绝叟聂三公开始!” 罗芳脸色,又是一变! 百宝盒老余脸上也露出迷惑之色。 天绝叟聂三公乃剑宫为缉获天杀星,所礼聘之贵宾,从这位剑宫的贵宾受害,何以能联想到万应教主就是剑王呢? 两者之间,可说风马牛漠不相关,这种想法,又是如何产生的? 申无害道:“台端当初聘请这老魔出面捉拿申某人,原以为可以马到成功,结果是这老魔正事办不了,伺候起来却令人头痛之至,这老魔本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物,至此更显得可憎无比,这等人物既然得罪不起,要想永绝后患,就只有除去一策了” 百宝盆轻轻点了一下头。 申无害道:“在这件事上,那一万五千两金砖,是一大败笔,就是再笨的人,也不难想到,要想将那批金砖放在长生粮行后院,而又能不惊动精灵的巫瞎子,这事无疑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便是巫瞎子自己!” 百宝盒老余不禁又点了一下头。 因为这正是他当初的想法。 只不过他那时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教主的主意,而他们的教主又是剑王而已—— 第一百章 天杀之剑 申无害道:“其次,引起我进一步怀疑的理由,当然是与该组马上又受雇除去十方罗汉有关,不过,最后坚定我想法的,还是我们这位金长老!” 他望了罗芳一眼,罗芳的脸色更难看了。 申无害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申某人去年被押入剑宫时,当时台端据说去了天水,但后来贵宫那位麻师爷却说,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天水有什么地方……” 金衣蒙面人突然冷冷插口道:“这位麻老弟如今何在?” 申无害微笑道:“那是题外文章,等会儿有时间,我们慢慢再谈不迟。”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台端当时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这一直等到我见了这位万花总管,又证实这位万花总管就是使燕子镖的金长老之后,我才突然想通了,台端当时,去的并不是天水,而是长安的万花馆!” 他又笑了一下道:“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剑王行宫!” 罗芳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 百宝盒老余脸上却突然失去血色,就好像罗芳脸上突然增加的血液,是从他身上流过去的一般。 好在谁也没有留意到两人脸上这种微妙的变化。 甚至连申无害都没有发觉。 关老大和血手麻四都听得出了神,他们真感谢他们这位教主没有一来就下手除掉这位天杀星,能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秘密,真是该叫一声过瘾! 申无害道:“我已经挨了那位麻大仁兄一掌,你教主阁下原可以一见面就下杀手,叫我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可惜阁下生性多疑,认为我已死定,不妨稍宽片刻,看我能否认出你是谁?以及除我之外,还有无别人,也知道此一秘密?抱歉的是,这一着棋,你阁下又走错了!” 金衣蒙面人眼中泛起冷酷的笑意,道:“经过这一阵耽搁,你又有了生机是不是?” 申无害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金衣蒙面人道:“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申无害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位万应教主的神秘面具已被揭开,你今后虽然还可以当你的教主,但你自己再不会还是武林中到处受人尊敬的剑王了!” 金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今天这些话,你还打算告诉谁?” 申无害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活着,对吗?” 金衣蒙面人道:“对!” 申无害道:“活人就能说话对吗?” 金衣蒙面人道:“对!”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那么,请示教主,我还能不能再说几句话?” 金衣蒙面人道:“说给谁听?” 申无害目光一抬道:“你身后的那几位。” 金衣蒙面人微微一怔,忽然嘿嘿笑着道:“告诉他们老夫就是剑王薛应中,是不是?” 申无害道:“这个用不着我告诉他们,相信他们也都已听清楚了。” 金衣蒙面人道:“否则要告诉他们什么?” 申无害目光从罗芳、老余、麻四、关老大等人脸上依次扫了过去,正容沉声缓慢道: “我姓申的跟你们这位教主,今天绝不会同时都活下来,等会儿如果死的是我姓申的,那我姓申的这番话,说了就等于没有说。” 他又扫了众人一眼,缓缓接下去道:“但如果万一姓申的命大,能侥幸活下来,希望诸位能有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姓申的可以告诉你们:到那时候无论你们想死想活,我保证你们都能如愿!” 罗芳以眼角偷偷掠了百宝盒老余一眼,老余低下头去,似不敢接触她的眼光。 血手麻四和关老大脸色平板,脸上没有任何情,他们显然都认为现在就作决定,未免还太嫌早了些。 金衣蒙面人突然长衣一振,手中已多了一口薄锋长剑,剑身一片湛蓝,映着阳光,宝华眩目。 申无害脸色也突然凝重起来。 废园四周的闲人又多了好几倍,不过每个人的嘴巴都闭得紧紧的,有的人脸色发青,有的人不住地喘气,有的人则已冒出了湿黏黏的冷汗。 他们虽然很少有人懂得武功,也并不见得每个人都听说过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但即令是一个孤陋寡闻而又不懂武功的人,也不会不知道剑王和天杀星是什么人。 现在这两个人正面相对,一人手上拿着一口长剑。 现在这两个人即将交手。 这将是武林中过去未曾有过,将来也很少有机会看到的一场恶战。 这一战过去,武林中这两大名人,将有一人的名字消失,不是剑王,就是天杀星。 也许是两个名字同时消失。 无论如何,这一战将无可避免,无论如何,这一战,也无法能使两个人都在事后活下来,两口长剑,必有一口要沾上血腥,饮血的长剑,也许是两口,而不是一口。 也没有人能在事先知道这场恶战的结果。 剑王薛应中一生未曾逢过敌手。 天杀星也没有! 后者虽然刚才挨过血手麻四一掌,虽然衣襟上血渍尚未干透,但瞧这位天杀星此刻的神采,谁也无法相信他是受过伤的人。 百宝盒老余脸上一直带着困惑的神情,似乎也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百宝盒老余都想不透的事,就绝没有人还能想得透。 一片乌云冉冉飞过,天地突然阴沉。 申无害突然出手。 这不是偷袭,面对剑王这样的对手,谁也无法凭巧获胜。 这是先声夺人。 一剑刺出,银光如链。 剑王厉叱一声,身形微转,衣角蓬飞,抖腕一挥,一片森森剑气,蓦向银链反卷过去。 起手第一合,是剑斗剑。 剑王的剑,天下只有一口,无人能樱其锋。 天杀星也不能! 两条身形,市合乍分,谁也不难看出,无论在兵刃或气势上,剑王显然已在第一合中占尽上风。 如果照这样子演变下去,天杀星将仗什么扭转乾坤,来赢得这一战呢? 小丁仍未出现。 天道武馆这边,除了一个苍头老儿,此刻可能正在阁楼上呼呼大睡而外,自始至终,就只看到申无害一个人。 这位天杀星并不是没有朋友,也不是没有应变的时间,为什么这位天杀星一定要一个人留下来应付这个局面。 ※※※※※ 百宝盒老余再度陷入沉思。 这正是这位余老三最大的长处之一,当别人都用眼睛看,都用耳朵来听的时候,他用的往往是头脑。 每一件事情发生,都必有它发生的理由,当他面对着某一件事情时,他喜欢先找出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欢喜他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也不欢喜他看不见的敌人。 罗芳脸色变幻不定,眼角经常在老余脸上打转。 但是她一时却又对眼前这种现象找不到适切的解释,她希望百宝盒老余能给予她一点暗示。 这正是两人共有的弱点。 不是过分相信自己,便是过分相信别人。 不过,这一次她倒是做对了。 只见百宝盒老余嘴唇微微一动,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忽然传进她的耳朵:“大姐,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罗芳点头,因为她的功力,尚未达到以真气传音的程度。 “如我余三判断不差,这一战我们教主大概是输定了!” “何以见得?” 她欺过来,低声问道。 关老大和血手麻田都站得很远,他们只要声音别太大,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百宝盒老余道:“因为这个姓申的小子根本并没有受伤。” 罗芳愕然道:“原来小子受伤是装出来的?” 百宝盒老余道:“不是。” 罗芳道:“那么” 百宝盒老余道:“受伤的是一个替身,不是这小子本人。” 罗芳道:“替身?” 百宝盒老余道:“是的,刚才那个苍头老吴,才是这小子!” 罗芳呆了一下,才道:“那么,那个替身又是谁?” 百宝盒老余道:“千面书生廖公侯!只有这位北邙掌门人,才能在易容方面,扮得惟妙惟肖。” 罗芳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但好像还有一些事没想通,眼珠转了转,又问道:“他们串通了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百宝盒老余道:“当然是为了引诱我们教主出面!” 罗芳道:“所以故意先由姓廖的出来承受麻四一掌,藉以松懈我们教主的警惕之心?” 百宝盒老余道:“是的,小丁故意避开,也是为了同一理由。” 罗芳道:“这小子自信我们教主不是他的敌手?” 百宝盒老余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等着瞧好了!” 罗方瞟了他一眼道:“万一如你所说的……我……怎么?” 百宝盒老余像突然喝醉了酒一样,两颊飞红,身体紧张得有点发抖,两眼四下飞快地溜了一圈,才压低声音,耳语似的说道:“我已托人在苏州置了一点产业了……” 百宝盒老余估量一件事情,八九都很正确。 这一次也一样。 ※※※※※ 剑王的剑,天下无双!就是最喜使剑的名家,如过去的太白八剑等人,也从没有人想在剑法上与剑王争一日之短长。 只可惜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任何一项高深的武功,如果有人愿花多年心血,废寝忘餐地研究破它的解法,多少总会有点成就的。 何况刀圣如非自认留下的一套玄功,足够应付这种剑法而有余,当年根本就不会以殉道的精神,冒险自蹈虎穴。 申无害节节后退,并非有意做作。 他的那口松纹剑,的确无法招架对方手中那口名剑,事实上他也无意想在剑招上胜过对方。 他用剑的目的,无非是要对方看出他不是诈败。 只有在这种情形之下,对方才会倾全力,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也只有在对方有了这种念头之后,他才有完成心愿的机会。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他已退至荷池边缘,荷池中虽然没有水,但如一脚踩空,向后翻跌下去,后果自是不问可知。 剑王双目中第一次露出笑容,笑意中充满仇恨和怨毒。 他平平削出一剑。 这一剑招式并不奇特,但却封死了申无害所有的出路,任何人面对着这一剑,都只有一个化解法。 继续后退。 申无害没有再退。 他也削出了他的松纹剑,削向剑王的那口剑。 两剑相交,火花四迸。 只听“喀嚓”一声,松纹剑应声断为两截,剑尖向上弹起,下半截则仍执在申无害手中。 而剑王的那口剑,原势不变,依然朝着申无害腰际横切过去。 关老大和血手麻四两个人的眼睛,均不禁微微一亮。 万应教中,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死士并不多,这时两人自忖,就是换了他们两个,无疑也是死路一条。 但他们马上就发觉了另一件事。 他们不是天杀星。 申无害右手松纹剑一送,左手同时拍出一掌。 这一掌当然不是拍向剑上。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如真想以掌力伤敌,恐怕不待掌风沾及对方衣边,他的身躯已拦腰分为两断了。 他一掌是拍向自己的松纹剑。 剑尖。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口剑会被削断,所以当那截七寸长的剑尖刚刚弹起,便被一股巨大柔劲猛然一送,像梭镖似的,银光闪动,刷地一声,笔直戳入剑王的咽喉。 一代巨奸,就这样死了。 死在剑下。 死于一口平常的剑,死于一截剑尖!这是谁也无法想像的事,当代剑王会这样死去,当然包括剑王自己在内。 ※※※※※ 乌云散去,金黄色的温暖阳光再度照满了桑家废园。 罗芳首先转身,百宝盒老余接着转身,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向园外走去。 血手麻四和关老大互相望了一眼,也跟在后面走了。 申无害言出如山,对四人离去,果然未加发难。 身后阁楼上,忽然出现一人,这人脸色苍白,如大病初愈正是那位以易容术冠绝当代的北邙掌门人:千面书生廖公侯。 廖公侯走过来,皱着眉头道:“申兄为什么不问问他们萧姑娘的下落,就放他们走了?”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你看看那边来的是谁!” 廖公侯一转身,不由得当场一怔,惊讶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园门口正有一男一女,一边说着话一边向这边走来,男的面目陌生,女的年约双十,身材苗条,风华绝代,赫然正是那位黄山掌门人:百媚仙子萧妙姬。 廖公侯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申无害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廖公侯望着两人又道:“如今跟萧姑娘一起走过来的这人。你认识不认识?” 申无害道:“认识。” 廖公侯道:“是谁?” 申无害笑笑,道:“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现在则已成了一个可敬的朋友,你猜猜看是谁?” 廖公侯目光闪动了一下,突然道:“麻麻金甲?” 申无害大笑道:“果然是掌门人的头脑,高明!高明!” 废园门口的闲人已散去一大半,这些散去的闲人里面,当然杂有不少剑士和死士在内,那些剑士一见堂堂剑王竟是邪恶组织万应教的首领,一个个自觉脸上无光,自然无人再愿出头,而那些死土,见教中长老和死士中的翘楚人物血手麻四和关老大都默然退去,又还有谁活得不耐烦,一定要淌这种浑水? 剩下的闲人,仍有三四十名之多,这一部分闲人不但没有散去,这时反而一起涌进了园子。 带头的是个满脸胡子的红脸老者,老者身后,是一名眉目英俊的青年。 这一老一少不是别人,正是武林第一大帮的掌门人,十方罗汉百里穷以及帮中的八结候丐小丁。 谁说申无害没有朋友? 谁说这位天杀星事先没有安排? 他有的是最好的朋友,他有的是最妥善的安排。 姓薛的死了,剑士和死士,一哄而散。如果死的是申无害呢?相信今天恐怕谁也不能太太平平地走出这座桑家废园! 人都有朋友。好人有好朋友,坏人有坏朋友。 好与坏的分野就在这种地方,好朋友讲道义,坏朋友讲利害! 申无害向走过来的麻金甲和萧妙姬,笑道:“你们二位过去的那笔旧账,这下可以勾销了吧?” 萧妙姬含笑说道:“过去的事,我根本没有记在心上,这次则感谢麻大侠的救命之恩,怎能算是清账?” 申无害又笑向麻金甲道:“我着人到处找你却找不到,如今在最要紧的时刻,没有想到你,你却出现了!该如何解释说来话长?还是无巧不成书?” 麻金甲笑笑道:“都不是!” 申无害道:“那该怎么说?” 麻金甲笑:“你已经找到了我,我这一次正是你找来的!” 申无害道:“我听不懂。” 麻金甲四下望了一眼道:“怎么样,大家就站在这里,听我一人讲话。” 申无害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带着歉意转向千面书生廖公侯,道:“我忘了廖兄……” 廖公侯苍白的脸上浮满了愉快的笑容,微微摇头道:“你们别把我放在心上,我可不是纸扎的,像这种有意承受的一掌,我廖某人谅还不致担当不起。” 他笑了笑,又道:“今天能使这个天字第一号的伪君子得到应有的报应,我廖某人别说只吐了一口血,就是再吐十口八口,甚至把血完全吐光,算算也是值得的。” 十方罗汉大笑道:“好,你们就在这里站着,我要饭的可不奉陪,来来,小丁,你领着廖老弟和萧姑娘,咱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 麻金甲的故事并不长,也谈不上如何曲折。 但却充分显露了一个人的机智。 申无害在长安清风茶楼托其丐帮那位金分舵主去找麻金甲,那位金分舵主事实上已经完成使命。 因为那位金分舵主虽然没有见到麻金甲,麻金甲却已见到了他。 麻金甲当时就站在对面一座山顶上。 关于这一点,麻金甲用不着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众人也不难明白他这样做的用心。 人只有一双眼睛。 一个再精明的人,也无法时时四望身后,也无法经常确知有没有人缀在他的后面。 所以麻金甲当时没有露面招呼,却一路跟到长安,他要先确定来人身份,以及是否被人跟踪。到了长安,他马上就知道了申无害找他的目的。 那位金鞭赵中元被囚在哪里呢? 他一时也想不出这个地方来。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和申无害混在一起的人,虽然表面不分彼此,但这些人却好像在瞒着申无害,正偷偷进行另一项不可告人的勾当。 于是他决定不和申无害联络,独自暗中跟踪观察。 他由长安跟到潼关,又由憧关跟到洛阳,终于被他查出一件,骇人听闻的阴谋。 那个巫瞎子竟然以如意嫂为交换条件,要粉楼怪客严太乙去黄山掳劫百媚仙子,以作为将来与申无害等人讨价还价的本钱!。他在途中,本可下手除了那个粉楼怪客,但他想想又觉得这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此,他一路跟到黄山,又从黄山跟回,始终忍住役有出手。幸好那位粉楼怪客一路上也没对百媚仙子有何不良企图。 到了洛阳,百媚仙子被交给一个叫老盖的老家伙,而从往来传信人的口中,他知道粉楼怪客当晚就被巫瞎子灭了口。 第二天,城中沸沸扬扬,传说天道武馆昨天去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跟两位馆主唧哝了半天,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结果那女人离去时两位馆主面孔都变了颜色,呆在那里,一句话没有,就像木头人一样。 他知道是时候了。 于是,他在黎明时分,杀了那个老盖,救出了百媚仙子,然后稍稍改变了一下面目,赶来桑家废园…… 听完之后,小丁接着笑道:“我也有个好消息要报告大家。” 廖公侯道:“什么好消息?” 小丁道:“那个祸首巫瞎子也得到了报应。” 他碍着有百媚仙子在座,不便详细描述昨晚在客栈中看到的那一幕,只轻轻一语带过道: “原来这瞎子与罗芳早有了暖昧关系,昨晚正好给姓薛的碰上了。” 廖公侯点头道:“这个家伙阴险狠毒,留下来必然遗患无穷,这样一来正好省得我们多花一番心机。” 小丁道:“申兄答应放那姓麻的和那姓关的离去,我想想总觉得未免太宽大了些。” 申无害叹了口气道:“像这一类人,江湖上比比皆是,要杀又杀得了那许多?” 十方罗汉大笑道:“好!这话可是你说的。” 申无害怔然道:“我这话难道说错了不成?” 十方罗汉连忙接着道:“没有说错,没有说错,不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对极了!” 他又望向众人道:“你们大家说他说得对不对?” 百媚仙子、廖公侯、麻金甲等人全都笑而不语,只申无害一个人睁大了眼睛,不懂十方罗汉在闹什么玄虚。 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聪明人难得糊涂,但一旦糊涂起来,往往比普通人还要糊涂得厉害。 这时屋子里,除了申无害一个,无疑人人都已明白十方罗汉这话的弦外之音。 十方罗汉笑笑,又道:“你老弟要杀的人,都杀完了没有?” 申无害道:“没有。” 他渐渐也有点明白了。 十方罗汉道:“老弟底下要杀的都是哪些人,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申无害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十八个人的名字。 这十八人中最有名的六个人是: 商城大侠马庭英。 美髯刀客葛力武。 辰州迷仙庄主谢西阳。 通天拳李义山。 双枪黄八。 虎头袁二。 十方罗汉静静听完之后道:“这些人在令师心目中,恶性比薛应中如何?” 申无害道:“稍微好些。” 十方罗汉道:“与那个什么关老大和血手麻四比起来又如何?” 申无害道:“差不多。” 十方罗汉道:“既然你老弟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这些人已多年未有劣行,你老弟何不也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申无害道:“你以为他们这些人会听你的?” 十方罗汉含笑举杯道:“来,今天喝酒,不谈这些。请你宽限三个月,先看我的,我的不灵,再看你的!” ※※※※※ 没过多久,江湖上忽然传出消息,说是商城大侠马庭英要拨十万两白银救济晋南水灾灾民。 美髯刀客葛力武要重修黄河堤岸。 辰州迷仙庄主谢西阳看破世情,决心将私产良田两百顷分赠辰州贫户,广积阴功,以荫来世。 通天拳李义山、双枪黄八、虎头袁二等十五人,将于长安洛阳两地组设善堂,集合大家的物力人力,从事修桥补路,扶助孤寡,施舍棺药。 这当然都是丐帮弟子放出去的空气。 可是,说也奇怪,这些故意制造的传言,三个月后竟然全部变成了事实。 至此,整个武林面目为之焕然一新。 剑王宫解散了,万应教也没有了消息,镇江信义镖局不但复了业,而且在洛阳长安两地都设了分号,只要插了信义镖局的金鞭三角旗,几乎用不着镖师,都能到处畅行无阻。 只是这种太平景象又能够维持多久? ※※※※※ 炎热的夏季快过去了。 两个青年人坐在树荫下,他们正是子弟日益增多的天道武馆正副馆主,申无害和小丁。 他们正在城外河边垂钓。 小丁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武林中再出现一个剑王,或是再出现一个万应教,否则像这样闲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放心好了,你如怕闲,不用多久,就。有你忙的。” 小丁一怔,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最近又听到了什么消息?” 申无害道:“没有。” 小丁道:“否则有什么好忙的?” 申无害手一指道:“你看到河对面稻田中那些稗子没有?农人插秧时,并没有插稗子,但只要有稻田,就一定有种子,今天拔干净了,明年照样还会长出来,绝没有一个种田的人,以为只须辛苦一季,就会获得永久的丰收。” 小丁皱皱眉头,隔了一会才道:“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而且罗燕也接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我坚将武馆交麻兄主持,并打算带罗燕出关?” 申无害道:“她没有见过大漠风光,我要带她去开开眼界,同时我也让关外清新的空气,洗洗这一身血腥气味。” 小丁道:“洗干净了,就永远不再肮脏?”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目凝远方,没有回答。 远方天际,有浮云飘动。 浮云将飘往何方,永远无人知道。 人们所知道的,就是天空的浮云,当它消散之前,将永远不会停歇下来。 “人生如浮云”。 是说人生短暂?是说人生匆忙?还是说人生永远像浮云般不能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