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镇》 第一章 无奇不有楼 这是个脏乱不堪的小镇。 如果以女人打比喻,它就像个长年不梳头,不搽脂粉,长相奇诞,而又终日喋喋不休的乡下黄脸大脚婆娘。 这个小镇,就是无名镇。 好色的男人,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有人喜欢“蓬门碧玉”。 有人喜欢“大家困秀”。 有人喜欢“二八佳人”;有人喜欢“新寡文君”;也有人喜欢“四十一枝花”的“半老徐娘”。 有人喜欢“高头大马”。 有人喜欢“娇小玲珑”。 有人认为女人最美的时候是“含羞答答”,“欲语还休”;也有人认为女人应该“热情奔放”,“仪态万千”! 总而言之,一个男人不论如何好色,不论他喜欢哪一种年龄,哪一种外形的女人,相信他决不会将一个既丑又邋遢的黄脸大脚婆娘作为追逐的对象。 这是人之常情。 但如有人依此类推,以为无名镇是个人人疏而远之的外之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因为无名镇看来形态像个既丑又邋遢的黄脸大脚婆娘,而事实上为这个大脚婆娘着迷的人还真不少。 至于这个大脚婆娘究竟妙在哪里,只有知道这座无名镇,曾经去过这座无名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无名镇坐落在一片远离街道的荒凉的山区中。 山区荒凉,小镇并不荒凉。 它的街道形态错综狭隘,不成格局,但镇上却是百业俱全。 客栈、酒店、妓院、赌场,是任何通都大邑不容或缺的四种行业,这里不但有,而且特别多。 若以无名镇本身偏僻的地理环境和贫乏的出产来说,以上这几种行业,即使每一种只开该一家,恐怕都难以维持。 可是,就像奇迹似的,在无名镇上,这几种行业竟经常闹得人满之患;比其他任何的行业,都要来得兴隆。 同时,它们的客人也都不是过路客,而是熟客和走客。 因为这些客人来来去去,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就是无名镇! 大家不辞跋涉,经常赶到这个僻处荒山中的小镇上来,是不是因为镇上这几种行业经营得特别出色? 当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是因为镇上有个充满了刺激的神秘去处。 无奇不有楼! 无奇不有楼。 不是名胜。 不是古迹。 也不是孟尝君的集贤馆。 它是个奇特的大商场。 无奇不有楼。 顾名思义,它既是个大商场,当然是个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买主和卖主的地方。 一点不错,无奇不有楼正是这样一处地方! 在大都市里,只要你有了银子,你随时都可以买到珍珠、翡翠、玛瑙、貂皮、人参、骨董、古画、宝刀。 但你绝买不到拳经剑诀,各种毒药的炼制法和解法,或是某一个人的隐私。 别处买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包括人头在内。 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付得出订金,没有现货,也有期货。 还有一点可以让你放心的是,由于交易方式特别,无论你是买主或卖主,你都不必担心以后可能会因泄露身分而惹上麻烦。 这一点无奇不有楼主人绝对可以向你保证。 一分钱,一分货。 秘密估价。 公开竞争。 三次比价,一槌敲定。 无奇不有楼主人居中经纪,公正负责,绝不让买卖双方任何一方吃亏上当。但你最好也别想叫无奇不有楼主人吃亏上当。 除非你是穷疯了,或是活腻了,那自然又当别论。 无奇不有楼主人名叫白天灯。 大家当面都喊他一声“白大爷”,背后则人人都喊“白瞎子”。 白天灯白大爷的一双眼睛,并没有毛病。 白瞎子,只是一个外号。 大家替他取上这样一个外号,是由于两层原因:一是他这个白天灯的名字太怪气。灯是晚上点的,白天点灯干什么?白天点灯,灯光不亮,只有瞎子,才不懂这个道理。二是这位白大爷一双眼睛不仅没有毛病,而且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灵活锐利;无论仿制得多么高明的赝品,也休想蒙混得了他的一双神目。大家喊他白瞎子,乃是一种含有妒羡意味的昵称。 无奇不有楼固定每月初五开市一次。 每次开市,只有一天。 如果错过了这一天,无论你是想买宝物或是想卖宝物,都得再等上一个月,毫无通融余地。 这也正是镇上几种特殊行业,生意特别兴隆的原因。 上个月初五,无奇不有楼成交了三笔交易。 一只栩栩如生的黄玉促织。 一根活人手指头。 一瓶解毒万应散。 三笔交易,都是同一价钱,白银五万两整。 这个月的初五,无奇不有楼又将会再现几笔什么样的交易呢?- 第二章 无眉公子 无奇不有楼将会有些什么样的交易等待进行,不到开市那一天,谁也无法事先获悉。 不过,有一件事,绝错不了。 这个月的交易,一定比上个月的交易更稀奇也更惊人。 这种猜测,是镇上方老头昨晚三杯黄汤下肚之后当众宣布的。 方老头是镇上一个老光棍,也是镇上男女老少经常调笑的对象。 方老头是个流浪汉,已在镇上落脚多年,平时靠打柴拾荒为生,遇上哪家婚丧喜庆,他也会去轧上一脚,混两碗老酒喝喝。 由于这老头人缘好,世故老到,凡是常来无名镇的外乡客人,也都喜欢跟他接近。 请方老头喝酒,听方老头说话。 方老头只要有酒喝,话说得特别多。 他经常重复述说的,是他本身的一段故事。 他说:他也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祖上还是做过几任大官。他是因为小时不肯好好念书,瞒着家人,逃学跑出来的。以后怕受责备,就不敢再回去。 至于他祖上是做过什么大官,因为年代久远,他当然忘记了。 方老头本身的故事,自然不止这一段,但他绝不会一次全部说完。 说完一段,他会告诉你,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谈。 下次,你当然还得请他喝酒。 大家虽明知道方老头的故事全是编造出来的,但从没有人去点穿它。 因为他的谎言对别人并无害处。 几碗老酒,能值几何?何况他也并没有白喝你的酒,他也为你带来了欢笑! 因为方老头经常能为大家带来欢笑,所以大家都戏称他为“无名镇之宝”。但是,方老头坚决反对这个混号;他希望大家喊他一声“方二爷”。 人家问他是不是排行第二?他说不是。那么,他既非排行第二,却要别人喊他方二爷,又是个什么说处呢? 这时,方老头就会一本正经的告诉你:“因为镇上已经有了一位白大爷,那我就只能称二爷,那可不能跟人家白大爷平起平坐” 这就是方老头为人谦虚的一面。 他认为“二爷”要比“大爷”小一辈。大爷他不敢当,弄个二爷混混,他就很满足了。 昨晚,当方老头发出前述的预言之后,有人问他根据什么敢断定无奇不有楼这个月会有惊人的大交易出现,方老头眯着一双惺讼醉眼笑答道:“你可是见过大!” 娘上洗澡堂子?和尚光顾绣花店?” 没有人见过大姑娘上洗澡堂子。 也没人见过和尚光顾绣花店。 当然也没有人能听得懂方老头打这两个比喻的含义。 “这意思就是说”方老头见大家一个个瞪大眼睛答不上腔,洋洋得意地接下去道:“什么样身分的人,会在什么样的场合出现都是有道理的,你们可曾注意到最近这两天,无名老栈跟上清宫来的那几批人?这些人突然出现在无名镇,如不是为了准备进行某种惊人的交易,谁还有更好的解释?” 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解释。 连吕炮也不能。 吕炮是镇上的一个黄酒贩子,天生一副蛮子脾气,专喜欢找人抬杠,是无名镇上有名的“杠子头”。 若说方老头是无名镇上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位杠子头吕炮,则恰好相反。 这位杠子头吕炮最大的能耐,便是不管任何人谈任何事情,只要他有插嘴的机会,他就一定能提出相反的意见。 如果你说鸡蛋是圆的,他仍会毫不考虑的说鸡蛋有方的。 有谁见过方的鸡蛋没有? 当然没有。 但是,一旦杠子头吕炮坚持这世上也有方鸡蛋,你就只有认输。 除非你想藉此打发空闲的时间,同时不在乎自己也许会被活活气死,否则你最好别跟这位杠子头争论下去。 你可以割了他的舌头,但你绝无法要这位杠子头改变主张。 就像你永远无法让一枚圆的鸡蛋变成方的鸡蛋一样。 昨晚,杠子头吕炮也在场。 过去,由于方老头话多,脾气好,身分低,一直是杠子头吕炮抬杠的对象。而这一次,这位杠子头对方老头的预言,居然忍住没有开口。 很明显的,连这位杠子头似乎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人海钓客铁钧银丝鱼太平、天台鬼婆子赖姥姥、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凤姐妹、黄山大侠向晚钟、玄机道人一尘子、风流娘子岑今-、飞刀帮四大堂主等这批武林中的煊赫人物,何以突然会先后相继于无名镇出现。 所以,这一顿酒,方老头又没有白喝。 他提醒大家一件大事。 别错过了这一个月无奇不有楼的开市日期;这个月初五,无奇不有楼,必然有一场热闹的好戏可瞧。 方老头的预言会不会应验? 四月初二。 天晴。 微云。 无风。 晌午时分,无名老栈大门口,忽然出现一名背着青布包袱的棕衣青年汉子。 这名年轻的棕衣汉子,有着一副挺拔结实的身材,以及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孔。 他满身风尘,好像刚赶完一段长路,但微沉的唇角上,却仍然浮着笑容;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则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眼光中充满了狭弄意味,仿佛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他人微的观察。 店小二张七看到这青年人时,脸色止不住微微一变,但旋即换上一脸巴结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哈腰着道:“哇啊,唐公子,好久不见了。” 棕衣青年笑笑道:“我叫唐汉,不是唐公子。” 张七赔笑道:“是的,唐唐唐少侠是打尖还是留宿?” 唐汉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少侠,我是个到处不受欢迎的火种子。这次我决定要在你们无名老栈住下来,你们只会自认霉气。” 张七干笑着道:“公子真会说笑话。咳咳!” 唐汉笑道:“火种子唐汉只会闹笑话,不会说笑话。” 他凑上一步,低声笑着道:“如果你喜欢跟公子打交道,后面有位正牌的公子来了,你快过去好好的跟他亲近亲近吧!” 张七将信将疑的扭过头去一瞧,立即发现麻子豆腐店那边,果然遥遥走来一位带领着两名青衣书童的锦衣公子。 张七看到这位锦衣公子,神情先是微微一呆,然后一双眼光便就铁钉钉人木板似的,死死地盯在这位锦衣公子身上。 锦衣公子愈走愈近,张七的一双眼睛也跟着愈瞪愈大。 张七是无名老栈的老栈伙,名式各样的人物,他都见过,当然也曾见过不少名公子。 但像眼前这位锦衣公子,张七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今向无名老栈走过来的这位锦衣公子,服饰光鲜,腰悬长剑,远远望去,器宇轩昂,举止洒脱,的确像位倜傥不群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这位公子的一副尊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一个人如果有着一张烂柿形的面孔,已经就够糟的了,若再缀上一对招风耳,一副朝天鼻孔,两片厚嘴唇,一排大黑牙,那就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了。 而这位锦衣公子,不仅五官俱备,居然还少了一双眉毛,多了一双斗鸡眼! 这样一张面孔,如果以笔墨描绘出来,一定无法令人相信它竟是一个活人的脸谱。 张七忍不住皱眉喃喃道:“我的妈呀,世上怎么有这么难看的人?!” 唐汉轻声笑道:“古语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你可别瞧他长相不怎么样,若论及武功和财富,就算把君山五毒兄弟张太原花枪金满堂加起来,恐怕都抵不上他的三分之一。” 张七的一双眼睛不禁又加大了一倍,愕然道:“这人是谁?” 唐汉笑道:“你的同宗:无眉公子张天俊。” 张七一呆道:“就是当今武林五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一的无眉公子?” 唐汉笑道:“不错,这是你们张氏门中的光荣。这位无眉公子除了长相不雅之外,可称得上是位道道地地的世家公子!” 张七道:“听说武林中正流行着一种什么人皮面具,这位无眉公子既然有财有势,为什么不设法弄副人皮面具戴戴?” 唐汉笑道:“这个主意早就有人向他提过了。” “他怎么表示?” “一笑置之。” “为什么?” “因为他对他这张面孔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张七唾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无眉公子已经慢慢的向这边走过来了。 无眉公子走近之后,眯起一双斗鸡眼,将火种子唐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就像一只大公鸡晃动着鸡冠,在审视着一条刚从草堆中爬出来的五色斑斓的大蜈蚣。 张七心中暗暗发毛。 他猜想无眉公子一定不认识这位火种子,否则绝不会以这种眼光来打量这位江湖上的浪子之王。 他真想大声提出警告:你这位无眉公子如果再不收敛些,你这种看人的眼光不叫你马上由“无眉”公子变成“无命”公子才怪! 结果,张七是白担了一场心事。 他没想到这位“名公子”跟唐汉这个“大浪子”两人之间不仅是老相识,而且看上去两人的交情好像还不错。 唐汉任由无眉公子打量了个够,才扬起半边面孔,微笑道:“寒山古刹一别,至今不及半载,没想到今天又在这儿碰上了,张兄是否觉得很意外?” 无眉公子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在你来说也许是意外,在我说来则是不幸得很。” 唐汉笑道:“张兄的剑术和酒量,小弟一向钦佩有加,只是说起话来,措词用语方面,似乎还欠研究。” 无用公子道:“我方才这两句话,哪几个字眼运用得不得体?” 唐汉笑道:“至少你不该将‘荣幸’说成‘不幸’。” 无眉公子道:“你认为我在无名镇上碰上你这个火种子,是种荣幸?” 唐汉笑道:“这是一名世家公子待人接物起码应有的礼貌。我只是个火种子,并不是个扫帚星。” 无眉公子道:“碰上你这个火种子,跟碰上扫帚星又有多大区别?” 唐汉笑道:“就算我是个扫帚星,那也该由别人口中说出来,我这个扫帚星几时为你张大公子带来过霉运?” 无眉公子道:“那是因为本公子祛让得法。” 唐汉大笑道:“你说了半天,就是只有这句话中听。今天你用来避难消灾的,可还是老法子?” 无眉公子道:“一成不变。” “什么地方?” “梦乡。” “你该知道我喝上了劲,毛病多得很。” “放心,梦乡的姑娘,个个都是一流的好大夫。” “还是老规矩?” “先醉的付账!” 梦乡。 一个优雅动人的名字。 一个粗俗低级的地方。 以无眉公子的身份来说,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他竟会来这种地方寻欢买醉。 不过,火种子唐汉却马上就明白了无眉公子何以会选上这样一处地方的原因。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里粗俗而低级! 来这种地方喝酒,最大的好处,便是不容易碰上熟人;纵有江湖客光顾,也必然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而绝不会是像花枪金满堂,或是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那种爱惜自己羽毛的知名人物。 不一会儿,酒菜来了,姑娘也来了。 无眉公子首先举杯道:“来,今天这一顿酒,小弟先谢了!” 唐汉笑道:“你这种开场白,我先后已听过四五次,只可惜到头来,每次付账的人,还是张大公子。” 无眉公子道:“你懂什么?过去几次那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那条大鱼几时上钩?” “就是今天!” “你有把握?” “不信可以打个赌。” “除了付酒账,另加彩注?” “不错!” “如何赌法?” “悉听尊便!” 唐汉微微一笑道:“不必打赌了,我懂你的意思。” 无眉公子道:“你懂我什么意思?” 唐汉笑道:“今天你把我约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谈话方便,对不对?” “这一点我不否认。” “我火种子唐汉,大家知道的,两肩抬一口,穷光蛋一个,所以你实际上也并不是真想从我这里赢得财物。” “这一点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这样一来,不就很明白了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说穿了,你是为了想从我口中探听消息!” “什么消息?” “譬如说:像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凤姐妹、黑笛公子、人海钓客、黄山大侠、玄机道人、天台鬼婆子、风流娘子、花枪金满堂以及飞刀帮四大堂主等人,何以突然相继赶来无名镇?这个月的无奇不有楼,究竟会有一些什么大交易发生?” “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我的回答,一定令你很失望。” “哦?” “消息我是有一点,不过却全跟你这位张大公子不发生关系。” “哦?” “举个例子说:去年年底,凤阳双龙堡失窃的一件天蚕衣,很可能会在这次竞价场上出现。你对那件天蚕衣,有无兴趣?” “没有兴趣。” “还有飞刀帮帮主的百宝刀囊,据说也有了下落。你想不想知道,如今这百宝刀囊落在何人手里?” “不想知道!” 唐汉笑了笑,道:“我劝你不必打赌,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你纵然赢了,你从我这里也赢不走任何东西。” 无眉公子叹了口气道:“照你这样一说,我从你那里的确好像赢不到什么东西。” 唐汉笑道:“你现在还要不要再打赌?” 无眉公子道:“要!” 唐汉笑不出来了,呆呆的道:“还要?以什么做赌注?” 无眉公子道:“无眉公子张天俊,俗人一个,除了银子多,别的啥也没有。今天如果我先醉倒,白银十万两,敬请笑纳!” 唐汉瞬了瞬眼皮道:“如果先醉倒的是我火种子呢?” “替我办件事!” “爬上屋顶摘星星?” “不必。” “搬开某位仁兄的脑袋?” “也不必。” “除了这些,我火种子还能办什么?” “这件事,事先不便明说。不过,我愿以无用公子的信誉担保,只要你肯答应,这件事你一定可以办得到!” “而你自己却办不到?” “很难。” 唐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未免太恭维我这个火种子了。” 无眉公子道:“我不是一个喜欢恭维别人的人,我一向只恭维值得我恭维的人。” 唐汉大笑举杯:“好,一言为定;干了!” 四月初三。 阴天。 小雨。 这种阴雨的天气,永远都是一个老样子,天空一片暗灰色,好像太阳尚未升起,天尚未亮。 这是一种睡懒觉的天气,很少有人碰上这种天气会赶着起床。 唐汉躺在床上。 他醒来之后很久,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才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温暖滑腻,不着一丝的女人。 他心头马上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总算他还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连忙摇醒那女人:“香香,昨晚那位张公子呢?” 香香唔了一下,含含混混的道:“张公子睡在隔壁。” “昨晚我跟张公子是不是两人都醉了?” “嗯。” “谁先醉倒的?” “你” “你是说我醉倒时,张公子还没有醉?” “只差一个呵欠。” “怎么说?” “当时张公子正在打呵欠,你倒下之后,他跟着也倒下了。” “就只差这么一会儿工夫?” “所以我跟玲玲都说你输得实在很冤枉,也很可惜。”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埋怨自己太不争气。本是十拿九稳的东道,竟被他以瞬息之差,给平白输掉了! 他坐起来,想穿衣服。 香香一翻身子,将他扳倒,突然像蛇一般缠住了他。 唐汉道:“你干什么?” 香香在他肩头上轻轻咬了一口,细声道:“天还没亮,我要你多睡会儿。” 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腿盘着他的腿,像扭脱儿糖似的,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香香虽算不上是个好看的姑娘,但有一副健美的身段儿,一身细嫩的肌肤,这正是一个女孩子取悦男人最好的本钱。 唐汉有点心动。 他不是柳下惠。 他的年龄,和他充沛的精力,都经不起一个像香香这种女孩子的热情诱惑。 他的反应,香香立即感觉到了。这等于是一种鼓励。 于是,她的一只手迅即展开了进一步的动作。 一种能使男人骨蚀魂销的动作。 但是,唐汉制止了她。 他忘不了输去的东道。 武林五公子,不是等闲人物,如果是件轻而易举的差事,无眉公子绝不愿假手他人,也绝不愿以十万两银子作赌注。 他尽管并不后悔,但至少也得先查清究竟是件什么差事! 因此,他捉住她的手,不让它活动,同时温柔地告诉她:他也很需要,只是今天不行,她应该知道正有一件很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办。 有种事情,很难开始,但一经开始,就不容易半途停止。 唐汉如今碰上的,便是这种情形。 经过再三抚慰,香香才算勉强停住。 然后,两人穿好衣服,到隔壁敲门:“老张,起来,时间不早了。” 回答的是玲玲:“是唐公子么?张公子已经走了。” 唐汉一呆道:“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玲玲道:“鸡叫的时候。” 唐汉道:“他说要去哪里?” 玲玲道:“我没问他,他也没有说。” 唐汉道:“他留下别的话没有?” 玲玲道:“他只要我转告唐公子,昨晚提的那件事,暂时不忙,到时候他会找你。” 唐汉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 玲玲道:“他要我代他谢谢唐公子,说唐公子您的风度真好,晓得他酒量不行;担心他付不出银子,才故意输给他的。” 唐汉狠狠啐了一口,道:“妈的,算我倒了八辈子的振,居然会喝输给这个大混球!” 阴天小雨,是睡觉的好天气,也是喝酒的好天气。 无名镇上有七家酒店。 地方宽敞,收拾得干净,酒菜最好的一家,是十字街口的醉仙楼。 但醉仙楼今天的生意并不好。 平常时候,每近晌午,醉仙楼上至少会上七成座,而今天楼上却只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名客人。 不过,今天醉仙楼上,客人虽少,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七八名客中居然有位女客。 这位女酒客很难从衣着和容貌上看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纪。 她也许已经超过三十岁,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出现,尤其一双黑白分明,顾盼自然的秋波,几乎比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还要灵活、清澈、动人。 她一个人占着一副靠窗口的座头,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 妇道人家上酒楼,已属荒谬不经,要是也跟男人一样,据案独酌,旁若无人,当然更是不雅之至。 但眼前这个女人,却绝不会予人这种感觉。 她的一张俏脸蛋儿本来就很具吸引力,如今有了些许酒意,双腮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更透着一种说不了的迷人风情。 另外那几名酒客经不起美色当前的撩拨,一个个心神摇曳,目光发直,每个人心中都在泛滥着一种不惜犯罪的冲动。 直到那女人双眉微整,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大家这才发觉,她对面座位上,原来还放着一副未曾动用过的碗筷。 原来这女人是在这里等人? 谁是那位幸运儿? 楼梯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上来一名酒客。 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黄衣汉子。 这汉子一脸横肉,神情剽悍,目光如电,即使外行人,也不难一眼看出这汉子是个身手不俗的江湖人物。 黄衣汉子站在楼梯口,眼光四下一扫,脸上顿时浮起一抹贪婪而暧昧的笑容。 因为他看到了窗口喝酒的那个女人。 黄衣汉子腋下夹着一只以麻绳束口的草囊,草囊里胀鼓鼓的,好像很有一点分量。从这汉子小心卫护着它的情形看起来,里面装的纵非金银财宝,也必是珍贵异常的物件。 黄衣汉子略一定神,立即大步走向窗口那个座头。 他的步伐阔大沉稳,昂首挺胸,脾脱自雄,就像一位执举兵符的大将军,正通过一片等他校阅的大操场。 可是,当他走到那女人身边时,他那股威风一下子就消失得于干净净。 那女人正在咀嚼着一块火腿片。 她虽然明知道黄衣汉子已站在桌旁,却仍然无动于衷,直等到她将那片火腿细细嚼碎咽下,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才慢慢的转过头来,悠然扬眉道:“办好了?” 黄衣汉子微微欠身道:“办好了。” 那女人道:“没有认错人?” 黄衣汉子又露出傲然之色,微笑道:“江湖上只有一个靠放印子钱起家的李八公,也只有这位李八公前额正中才有一条大刀疤,我护花郎君朱奇纵然再老三十岁,一双眼睛也不致如此不济。” 那女人点点头道:“好,放在桌子上,打开来,让奴家瞧瞧。” 护花郎君朱奇如奉圣旨,立即将草囊放在桌上,解开绳结,拉下袋口,一边笑着道:“瞧吧!正牌的血印子李八子,如假包换。” 众酒客目光所及,人人脸色大变。 草囊里盛放着的,竟然是颗血迹模糊的人头!人头正前额一道刀疤,鲜明惹目。 正是血印子李八公! 那女人验明人头无误,俏脸蛋儿上这才浮起一丝娇媚的笑容。 “东西呢?” “在这里。” 护花郎君口中应答着,立即探怀取出一只锦盒双手送上。 没人知道锦盒里盛放的是什么东西。 但谁都不难明白,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只锦盒,正是血印子李八公的致死之因! 那女人收下锦盒一笑,道:“请坐。” 护花郎君朱奇为这女人杀了一个人,取得一件珍宝,如今总算在这女人面前有了一个座位。 护花郎君虽然有了座位,但那女人并未为他斟酒。 朱奇只好自己动手。 好色的男人,多半都是贱骨头,这位护花郎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为这女人卖命杀人是否值得? 他为了巴结这女人,付出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些? 相反的,他好像以为,世界上这么多的男人,这女人单单选中他来办这件事,便已是一种无上的恩惠和光荣。 他举起酒杯道:“谢谢岑姑娘盛情招待,今后如有别的差遣,请不必客气,只管吩咐就是。” 岑姑娘? 岑今-?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女人媚骨天生,风情撩人,原来她就是武林中艳名四播的风流娘子岑今-! 风流娘子岑今-嫣然一笑道:“奴家的确还要麻烦朱大哥办件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一声朱大哥,叫得护花郎君朱奇心花怒放。 他一口喝干那杯酒,抢着接口道:“没有关系,什么事,你说。” 风流娘子没有说明是件什么事,只是羞答答的笑。 护花郎君痴了。 他瞪着风流娘子那张如花朵般的面庞,两眼直勾勾的,像是灵魂已经出了窍。 他的脸孔,慢慢涨红。 红转青,再转紫。 然后,他就像虾子般跳了起来,嘶声道:“你这个臭婊子!” 风流娘子柔声微笑道:“这就是奴家要你办的第二件事,要你死。” 护花郎君身躯摇晃,面肌扭曲,两手紧抓着桌角,纵声咻然道:“你,你,究竟……” 风浪娘子笑道:“你应该先问问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也不照照镜子,凭你这种八流角色,居然也敢打姑奶奶的主意?” 护花郎君突然软瘫下去。 他瞪着眼,张着嘴巴,仿佛还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只可惜他的舌头已经僵硬。 是的,风浪娘子没有骂错,他护花郎君朱奇的确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以他的人品和武功而论,他也的确不配追求风流娘子这种名女人。 但有一点,他至死也不明白。 风流娘子为何要取他的性命? 他替她杀了血印子,取得一件珍宝,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风流娘子平时尽管不拘细行,但心肠并不狠毒,何独对他护花郎君竟要这般恩将仇报? 还有一点便是:风流娘子并不擅于使用毒药,同样一壶酒,何以她喝了无事,他却中毒毙命? 这女人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动的手脚? 关于这两个疑点,他当然得不到解答。如果他一定要弄个明白,大概也只有在黄泉路上加快脚步,看能否追上先他而去不久的血印子,向血印子李八公讨教讨教了。 两名壮汉适时登楼,一声不响的移走护花郎君的尸体。 他们好像已在楼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着处理这件事。 这一点并不使人感觉奇怪。 武林中只有一个风流娘子,这也并不是这位风流娘子第一次杀人,她既能为一个人的死亡所作安排,当然不会忘记该有一个完美的善后。 令人感觉奇怪的是,这位风流娘子事后居然没有跟着离去。 她仍然悠闲的坐在那里喝酒。 喝着同一壶酒。 就好像这一壶酒根本没有下过毒,方才楼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对面桌上那副未曾动用过的碗筷,以及朱奇喝干了的那只酒杯,也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看上去她似乎还在等人。 如果她真的还在等人,她要等的这第二个人是谁? 这人来了之后,会不会也步上护花郎君朱奇的后尘? 醉仙楼上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家像往日一样,喊酒点菜,划拳行令,地北天南,大摆龙门,就是没人提起方才那一段。 无名镇上的人,见多识广,每个人都懂得什么事该说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不该做的处世保生之道;这也正是尽管镇上来往的都是江湖人物,打斗凶杀时有所闻,却很少有本镇商民牵涉其中的原因。 隔不了多久,楼梯口上又上来一名身材结实挺拔,相貌于英俊中略带粗犷之气的棕衣年轻人。 来的这名棕衣年轻人,正是江湖上黑白两道一起公认的头疼人物。 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风流娘子看到这位火种子,凤目微微一亮,立即含笑招手,娇声道:“小唐,你过来,大姐有话跟你说。” 原来她第二个要等的人,就是这位火种子? 一般江湖人物碰上这位火种子,不论身份和武功高低,多半敬鬼神而远之,以不招惹为妙,而这位风流娘子居然招呼得如此亲热,是因为她有把握降服得住这位火种子? 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喜欢玩火的女人? 唐汉慢慢的走过去,笑道:“大姐喊我过来,只是要跟我说话,不是请我喝酒?” 他一眼瞥及桌上另一副空碗筷,不禁轻轻一哦,又接了一句道:“原来岑大姐是在这里等人?” 风流娘子微笑道:“你几时听说过风流娘子在酒楼上等过人?” 唐汉道:“否则桌上为什么排着两副碗筷?” “这是一种防狼措施。” “防什么狼?” “色狼。” “多放了一副碗筷,表示你还有朋友要来,好叫那些登徒子知难而退,不敢乱打你的主意?” “你总算不太笨。” “那么,我算是来得巧。我能不能坐下来,先喝两杯,再谈正经?” “酒是现成的,只怕你不敢喝。” “酒中有毒?” “剧毒。” “今天这壶酒已经毒死多少人?” “一个” “是谁?” “护花郎君朱奇。” “尸体呢?” “抬走了。” “你为什么要毒死他?” “你应该知道原因。” “那厮犯了老毛病,想吃天鹅肉?” “所以我请他升了天。” “你刚杀了一个人,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正因为我杀了一个早就想杀的人,我的心情现在好得很。” 唐汉哈哈大笑。 因为他不相信。 世上事情往往如此!许多谎言听起来像真话,而有时一些真话却又像谎言般令人无法相信。 方才如果你不在场,你会不会相信风流娘子这番话? 唐汉大笑着坐下,像先前的护花郎君一样,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 风流娘子只是微笑,既不加以鼓励,亦无拦阻之意。 这难道正是她热切等待的一刻? 好几名酒窖脸上都变了颜色。 他们是早先上楼的那批客人,只有他们知道风流娘子说的不是假话,也只有他们知道,唐汉这杯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可是,他们也只有空着急,爱莫能助。 他们知道火种子唐汉是个什么角色,也知道风流娘子是怎样一位人物。讨好唐汉,不一定有好处,得罪了风流娘子,就是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只是小镇民,不是英雄。 他们虽然也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但他们还无法做到爱惜别人的生命甚于爱惜自己的生命。 唐汉一仰脖子,喝下了那杯酒- 第三章 风流娘子 天空灰蒙蒙的,像个睁眼瞎子的眼球。 小雨如丝。 旅人断肠。 醉仙楼上笑语声歇,一片沉寂,空气像是突然凝结,因为大家都清楚这座酒楼上将会有些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每个人都以近乎窒息的紧张心情屏神等待。 倾听着自己心房的跳动。 等候那可怕的一瞬来临。 风流娘子当然也在等待。 但是,没有人能从这位风流娘子的神色上,看得出她此刻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脸上仍然浮漾着迷人的微笑。 她双目含情脉脉地留意着唐汉斟酒喝酒的每一个动作,就像她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喝酒的姿势,如此优雅,如此洒脱。 唐汉喝完一杯,又斟满一杯,连干三杯之后,才放下杯子长长嘘了口气道: “我已好久没喝过这种陈年百花露了,护花郎君朱奇的运气的确不错。” 风流娘子道:“他的运气好在哪里?” 她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已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唐汉在说出这几句话之前,就该倒下去了,然而这位火种子并没有倒下去。 而且根本就没有要倒下去的样子。 唐汉笑了笑,道:“很少有人能在一天之内,接连碰上两大奇遇,而他老却全遇上了,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什么叫两大奇遇?” “亲近天下最美的女人,喝天下最毒的酒!” “你不是说你不相信护花郎君朱奇来过这里么?” “这是我的老毛病。” “永远不相信别人?” “尤其是不相信女人说的话。” “那么”风流娘子并不生气:“你既不相信我的话,又凭什么断定护花郎君确曾在这儿中毒毙命?”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姓朱的被抬走时,你就已经到了楼下?” “我是在街角看到的。” “你既已看到了他的尸体,他又是从这里抬出去的,你当时听了我的话,为什么还哈哈大笑?” “我当时不相信的是你说毒下在酒里。” “因为我喝的也是同一壶酒?” “不错。” “而现在你却相信酒中有毒?” “是的。” “既然酒中有毒,为何你连喝三杯,却不碍事?” “跟你喝了不碍事,是同一道理。” 同一道理? 什么道理? 风流娘子没有追问下去,也许是各人心里有数,也许她还有着别的顾忌。 她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道:“你忽然赶来醉仙楼,该不是为了来品尝这几杯毒酒吧?” “当然不是。” “另有目的?” “我是为了向那位护花郎君朱奇道谢来的。” “你欠他的人情?” “他替我省去了五千两银子的债务。” 风流娘子脸色不禁又是微微一变,因为她明白火种子唐汉这句话的意思。 换句话说,唐汉也是血印子李八公的债务人之一。这位火种子不但获悉血印子的死讯,而且已查出是护花郎君朱奇下的毒手。 如果这位火种子已对血印子李八公的致死之因一清二楚,当然不会不知道它的幕后唆使人是谁,以及她这位风流娘子在这件血案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她知道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如果她再装迷糊,就未免显得太不聪明了。 所以,她索性开门见山的道:“总结一句,你到醉仙楼来,就是为了要替血印子李八公讨个公道?” 唐汉微笑道:“江湖上如果要选出十大恶棍,这位血印子稳可进入前三名,我唐汉若替这种人出头讨公道,岂不要笑掉别人大牙?” “否则,该怎么说?”她抛了个似嗔非嗔的媚眼道:“你该总不好意思说,是为听到岑大姐在这里喝酒,特地跑来找我这位大姐喝酒聊天的吧?” 唐汉微微一笑道:“我的确不好意思这样说。” 他眯起眼缝,以一种会使女人脸红的眼光,紧盯着风流浪子又笑了笑,道: “不过,你岑大姐应该知道我小唐是怎样一个人,很多说不出口的事情,我一样照做不误。” 风流娘子本就有点发烫的面孔,不期然又添染了几分酡红。 她是个有经验的女人。 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当然听得懂男人的这种双关语。 她轻轻一哦,道:“真的?” 唐汉微笑道:“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子试一试?” 风流娘子道:“对刚才我没有阻止你喝毒酒一事,你不在意?” 唐汉笑道:“那是正常现象,我没有理由在意。” 风流娘子道:“你认为有人想毒死你,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唐汉笑道:“如果我刚指使某人替我杀了一个人,而最后我又杀了那个替我杀人的人,无论谁想插进来管这档闲事,我都会希望他最好远离这个世界,这是人之常情。” 风流娘子望望那壶毒酒,忽然压低声音道:“无奇不有楼上个月卖出去的那瓶解毒万应散,卖主原来就是你?” 唐汉没有否认,微微一笑道:“幸亏我自己还留下了一点点。” 风流娘子凝视着他,又道:“而你事后也查出了买主就是我岑大姐?” 唐汉含笑摇头:“我没有去查谁是买主。这样做不仅不合乎规矩,而且也无此必要。” “那么,我购得这瓶万应散的秘密,是谁告诉你的?” “你岑大姐。” “我?” “是!” “什么时候?” “现在。 “你意思是说:在今天以前,你根本不知道这个秘密?” “对!” “既然你不知道大姐我是万应散的买主,为什么你会对这壶酒特别注意?” 唐汉微笑:“这便是我这个火种子虽然到处结怨,却能安然活到今天的原因。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风流娘子又抛了个媚眼,低低地道:“你如果真的有心想陪大姐喝几杯,我们另外换个地方怎么样?” 四月初四。 阴天。 多云。 无名镇上,一个惊人的传说不胜而走;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失踪了! 事情是由无名老栈一个叫张七的伙计嚷出来的。 他说:火种子唐汉前天到无名老栈订了一间上房,并预付了十天房饭钱,但从订房间那天开始,这位火种子就没有再去过无名老栈,因为这两天不断有人向他打听这位浪子之王的下落,他才突然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张七的话,当然有点夸张。 火种子唐汉忽然不见了人影子,是事实,不错。但是,若要计算失踪的时间,其实该从昨天中午开始。 从昨天中午,他跟风流娘子岑今-双双离开醉仙楼开始。 没有人知道这位浪子之王昨天跟风流浪子岑今-离开醉仙楼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 风流娘子岑今-并没有跟着失踪,失踪的只是一个火种子。 风流娘子落脚的地方,是镇尾上的名流大客栈。 无名镇上共有三家客栈。 无名老栈。 名流大客栈。 以及另外一家叫大发财的小客栈。 三家客栈,各有不同的风格,也各有不同的主顾。 无名老栈地点适中,招待周到,酒菜方便。大发财小客栈收费低廉,适合商贩们长期居留。名流大客栈的特色,则是规模宏大,庭院深广,气派豪华。 气派豪华,收费也很豪华。 风流娘子住的是福字一号上房,独门独院,花木枝疏,俨若候门内宅。每天饭菜钱不算在内,光房租便是纹银十两整! 花十两银子住一天客栈,当然都有专人问候。 伺候福字一号客人的小二名叫孙猴子。 火种子唐汉失踪,第一个获得好处的人,便是这个瘦骨嶙峋,没有一丝福相,却经常大走偏财运的孙猴子。 今天一早,很多人为了想知道风流娘子是否仍住在福字一号上房,私底下都想从这个孙猴子口中套问消息。 孙猴子每次都是摇摇头,声称太忙,等有空再说。 但如果遇上识趣的,一把碎银塞人他的手心,孙猴子就不忙了。 他会简单扼要的告诉你:“在,在,我刚刚还替她送进去一份点心!” “她房里没有别人?” “不清楚。” “她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 孙猴子不是那种买一送二的人,你如果想讨他的便宜,你该先想想他的名字。 添足了银子的人,便会获得回答。 “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是快天亮时回来的。” 昨天,两人是一起出去的,这位风流娘子没有失踪,火种子唐汉哪里去了? 如真想要知道答案,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进去福字一号上房,去问问那位风流娘子就行了。 但是,很少有人动这个念头。 大家不动这个念头的原因,一半固然是为了招惹不起那位风流娘子,另一半则为了这根本不是个必须追根问底的问题。 跟风流娘子岑今-鬼混过一阵,而后失踪的男人,火种子唐汉并不是第一个。 这位风流娘子有如一团炽火,为了追求她的光和热,天天晚上都有飞蛾扑上去,火种子唐汉也只不过是无数飞蛾中的一只而已! 火种子唐汉忽然失踪了,有人获得了好处,也有人很不高兴,甚至有人大发脾气,拍桌子,踢板凳,口吐三字经。 获得好处的人是孙猴子。 不高兴的人是君山五毒兄弟。 大发脾气的人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这一消息于晌午时分传到太白居酒店时,君山五毒兄弟正在太白居大厅中喝酒。 三毒毒蝎子拓拔水冷笑道:“这臭小子真他妈的聪明,一听说我们兄弟到了无名镇,知道早晚难逃一死,居然想到这么一个解脱的好法子。” 四毒毒蜘蛛拓拔火道:“老子本来恨透了这个小王八,如今想想,却又似乎有点羡慕这小子起来了。” 五毒毒蟾蜍拓拔土道:“死前能先尝尝风流娘子的风流滋味,的确他奶奶的实在够劲过瘾。” 二毒毒蜈蚣拓拔术道:“不管小子是死是活,那瓶解毒万应散的下落,我们还是非追究不可。” 老大毒赤练拓拔金冷冷一笑道:“小子这次会被风流娘子选为蛊惑的对象,说不定就是为了那瓶万应散!” 老二毒蜈蚣拓拔木不觉一愣道:“解毒万应散已在上个月的无奇不有楼换了主人,就算被风流娘子打听那小子是万应散的卖主,她再找这小子还有什么好处?” 老大毒赤练拓拔金瞪起一双圆滚滚的绿豆眼,道:“我们被这小子偷去的万应散原是一大瓶,小子卖出的只是一小瓶,她找上这小子怎会没有好处?” 老三毒蝎子拓拔水连忙接道:“那我们还等着什么?这就去找那娘们,把剩下的万应散,都讨回来就是了!” 老四毒蜘蛛拓拔火点头道:“老三这个主意,我完全赞成。听说这娘儿们碰上厉害的对头,全以媚功取胜,老子倒要看看这骚婆娘究竟骚到什么程度!” 老五毒蟾蜍拓拨土胸膛一挺,欣然道:“行!小弟愿意第一个打头阵。” 老三拓拔水道:“为什么要你打头阵?” 老五拓拔土道:“对付这种骚婆娘,一向是小弟的拿手好戏。” 老三拓拔水哼了一声道:“第一个轮得到你?你他妈的倒想得美!” 老五拓拔土口中说的打头阵,显然是某一方面的排名,如今被老三拓拔水一脚踢得远远的,心中似乎很不舒服。 他转向老二拓拔木,似是想争取同情,“二哥,你说……” 老二拓拔木淡淡截口道:“别吵了,长幼有序,一切听老大的吩咐。” 老四拓拔火一开口就自称“老子”,老三拓拔水骂老五拓拔土居然带上了“他妈的”;如果他们不是以“金、木、水、火。土”为排行,而且同姓“拓拔”,真会叫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同胞兄弟。 五兄弟中,老二拓拔木,显然比较聪明。 “长幼有序”! 简简单单四个字,斯文而堂皇。 他不但巴结了老大拓拔金,同时也奠定了自己“坐二望一”的“地位”! 老大拓拔金脸孔微微发红,无疑已被老二拓拔木最后的两句话说动了心。 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转向老二拓拔木,问道:“那女人住什么地方?” 老二拓拔木道:“名流客栈,福字第一号上房。” 老大拓拔金站起身来道:“好,我们去!” 无眉公子张天俊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在一家茶楼里。 大庙口的一壶香茶楼。 无名镇上,酒店虽有七家之多,茶楼则只有一家。 它的顾客,以本镇人居多数。由于熟人见了面,谈起话来顾忌少,所以它也经常是镇上各种消息传播的中心。 无眉公子张天俊一向很少发脾气。 他不发脾气,并不是说他没有脾气,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容易找到一个发脾气的机会和对象。 他是武林五大名公子之首,武功高强,家财雄厚,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会敬畏三分。一个人如果事事如意,还有什么脾气好发? 当两名昨天去过醉仙楼的茶客,将风流娘子跟火种子唐汉见面和离去的经过,正描述得津津有味之际,无眉公子一掌拍下,砰的一声,一张四仙桌儿,登时变成一堆碎木头! 满楼的茶客和伙计们,全给吓了一大跳。 一名小二赶紧过来赔笑道:“公子息怒,有话好说。” 无眉公子恨声自语道:“他奶奶的,你他妈的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偏偏要找上这个骚娘们,害得本公子白赢了一场东道……” 店小二两眼乱翻,一头雾水。 这些话他当然听不懂。 不过,他懂不懂都没有关系。因为等他第二次陪完小心,说了一大堆废话抬起头来时,无眉公子已走得不见了人影子。 一张被踢得竖了起来的板凳上,端端正正地撂着一个捏扁了的银元宝。 廿五两库本秤的大元宝! 元宝捏扁了,仍然是个元宝。甘五两的重量,也绝不会因而变成甘四两九钱九分九。好一个大方的客人! 店小二狂喜之余,又不免有点后悔。 要早知道这位公子出手如此大方,砸烂一张木桌,就赔一个大银元宝,他方才该慢点过来,让对方多砸烂几张桌子那该多好- 第四章 君山五毒 云层厚滞,天空一片灰暗。 春天已经去远了。 院中仍有花盛开。 芍药,两盆来自洛阳的名种,一红一白,花朵大而艳丽,于翠竹掩映中,更显得雍容华贵,大方脱俗。 花竹之间,正款步徜徉着一位比花朵更为艳丽动人的少妇。 她似乎刚刚起床不久,身上只穿了一袭鹅黄色,薄如蝉翼的罩衫,这件薄纱罩衫,虽然罩住了一个惹火的胴体,但并未能完全遮掩住胴体上某些惹火的部分。 就像一排翠竹虽然为两盆芍药竖立屏障,但你仍能透过竹缝,隐约地看到那些盛开的花朵一般。 春天已经去远了,但显然尚未遗弃这座小小的庭院。 突然间,砰的一声,厚重紧闭的院门被撞开了。 五名长相丑恶的彪形大汉汹汹然冲了进来。 这五名以暴力手法,撞开名流客栈福字一号上房院门的大汉,正是君山五毒兄弟。 他们寻觅的对象,便是刻下倘佯花竹之间的那位少妇。 风流娘子岑今。 君山五毒与风流娘子之间以往并无恩怨。 现在也没有。 如今事情发生变化的原因是:火种子唐汉五个月前偷了他们五兄弟一大瓶被江湖人物视同拱璧的解毒万应散,五兄弟循踪追来无名镇,火种子唐汉却突然失踪了,而最后跟唐汉在一起的人,便是这位风流娘子! 这是他们五兄弟如今来找风流娘子的主要原因。 除了这个名正言顺的原因,另一个不足为他人道的原因,则是他们五兄弟突然想起风流娘子是个很标致,媚骨天生、风情万种,充满了女人味道的女人。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藉口,为什么不在索回解毒万应散之余,杠上开花,杀杀馋瘾呢? 院门撞开。 春光宣泄。 五兄弟一起呆住了! 他们五兄弟,横行三湘七泽,予取予求,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差不多都见过了。 但像如今这种“雾”里看“花”的情景,显然还是第一次。 老五拓拔土把持能力最差,双目喷火,喉头发干,要不是碍着有四位兄长在场,他说不定早就不顾一切冲过去了。 风流娘子虽然一眼便认出五兄弟的来路,脸上却无惊惶羞臊之色。 她从容掠了掠鬓角,娇滴滴的道:“你们要进来,为什么不先敲门?如今院门被你们撞坏了,该由谁来赔偿?” 老五拓拔土咽了口口水,抢着接口道:“小事情,小事情,由我们兄弟赔偿就是了!” 老三拓拔水扭头狠狠瞪了老五拓拔土一眼道:“你去门口站着,少在这里噜嗦!” 老五拓拔土也知道自己太猴急,犯了众怒,只好默然退下。 他心底则忍不住暗暗冷笑:“妈的,你神气个卵。你家里那个婆娘,早就跟老子眉来眼去,骚得像头发情的母狗。老子是碍着兄弟情分,才没有送你一顶绿帽子。 你他妈的处处跟老子为难,这一趟回去,看老子不把她好好的‘揍’个痛快才怪!” 风流娘子秋波一转,马上就找出了谁是这一伙中的老大。 她朝老大拓拔金眼角一飞,嗲声道:“你就是五毒老大,毒赤练拓拔金,拓拔大爷?” 拓拔金道:“是!” 他忽然发觉自己回答得太刻板,既不够严肃,也不够威风,实在有损君山五毒的名头。 于是,又重重咳了一声道:“大爷们没有时间跟你穷蘑菇,快快交出那瓶解毒万应散,万事全休,否则,嘿嘿……” 风流娘子露出惊奇之色道:“解毒万应散?就是上个月无奇不有楼卖出的那瓶解毒万应散?” “那只是大爷们失窃的一小部分。” “大部分落在谁手里?” “火种子唐汉。” “你们以为火种子唐汉把那些解毒万应散都交给了奴家?” “你自己心里有数!” “如果奴家告诉你拓拔大爷:奴家跟你大爷说的什么解毒万应散,根本就没有任何丝毫关系,诸位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 风流娘子明眸滴溜溜一转,忽然甜甜一笑道:“算了吧!拓拔老大。您也别找那么多的藉口了,奴家懂您拓拔老大今天找上门来的用意。” “什么用意?” “这种事情要如果明说出来,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拓拔金心头微微一荡,生理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他很后悔没有找个理由一个人来。 这娘们实在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人的命,此刻来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一定暂时不管什么解毒散不解毒散,先跟这骚娘们上床快活一顿再说。 老二拓拔木已瞧透老大拓拔金在转什么念头,于是从旁插口道:“老大,也许我们误情传言,冤枉了人家岑姑娘也不一定。我看,咳咳,大伙儿站在这里说话,叫别人看到了,也不像个样子,不如我跟老三他们先去前面店堂里弄点酒喝喝,你一个人进去向岑姑娘打听打听唐汉那小子的下落是正经。” 风流娘子转向老二拓拔木抛了媚眼道:“说话的这位可是拓拔二爷?” 老二拓拔木心中一酥,忙道:“岑姑娘以前见过不才?” 风流娘子嫣然一笑道:“江湖传言,君山五毒兄弟,老大刚强精明,老二温文知体,奴家是从二爷谈吐中听出来的。” 老二拓拔木也感到有点后悔。 他本来也可以一个人来的。 他是老二,老三他们不敢不听他的,而老大耳根子又软,只要他随便编个理由,老大一定会照他的意思办。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的望着老大大快朵颐,想想真是好不恼人! 老三拓拔水,老四拓拔火看出好事无份,已双双转身离去。 老二拓拔术无可奈何,只好朝风流娘子偷偷递了个暧昧的眼色,也跟着快快地退出了庭院。 名流大客栈供应的酒菜,跟它豪华高雅的上房同样有名。 尤其一种名叫“入骨香”的陈年黄酒,更是酸冽甘美,脍炙人口。 可是,如今这种美酒喝在君山四毒兄弟口里,却如喝苦姜水一般不是滋味,因为如今四兄弟脑海中翻腾不已的,尽是老大拓拔金和风流娘子两人某种令人血脉责张的影像和动作。 四人之中,最为暴躁不安的,便是老二拓拔木。 因为他是老二,按以往吃这种“大锅茶”的惯例,他是不容争议的“接班人”,老大的“战况”和耗用的“时间”,都对他有着很大的影响。 当第三大壶入骨香端上桌子时,这位毒老二说什么也忍耐不住了。 他非常清楚他们那位老大这一方面的能力。 无论如何计算,老大拓拔金都已很明显的占用了他的时间! “老大是怎么啦?!我进去看看。” 福字一号上房的庭院里,景物依旧。 老二拓拔木一进院门就呆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第一眼看到的人,竟是那位害得他们四兄弟欲火如焚的风流娘子! 风流娘子正在检视着那两盆盛开的芍药,身上仍然穿着那袭薄如蝉翼的黄纱罩衫,神态悠闲从容,浑似没事人儿一般。 老二拓技木惊疑参半,快步走过去,压着嗓门道:“我们老大呢?” 风流娘子轻轻哼了一声,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君山五毒名气响得吓死人,想不到全是些银样蜡枪头!” 老二拓拔木不觉又是一呆,道:“岑姑娘意思是说?” 风流娘子充满了气恼,也充满了鄙夷之意又哼了一声道:“奴家还没来得及脱去……他就……他就……” 老二拓拔术突然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兴奋。 “他就怎样?” “你自己进去瞧瞧他那副德性吧!” “他怎么啦?” “一床干干净净的床单,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真恶心死人!” “那他还赖在那里面干什么?” “他呀?睡觉!他说这几天事情多,太忙、太累,只要让他好好地补上一觉,精神就来了。” “我们老大怎会这样不济事?” “不济事的只是一个老大?” 老二拓拔本目光一扬,看清上房是一明两暗,除了中间的堂屋,共有两间套房,于是,轻轻伸手过去,一把搂住风流娘子的腰肢,微带喘促地低声道:“去另一间,我向姑娘陪不是,我保证我绝不像我们老大那样让岑姑娘生气。” 风流娘子不但没有闪避,反而顺势紧紧一贴,同时以指尖指着他的鼻子道: “如果你也只落得一张嘴巴,看奴家饶了你才怪!” 老二拓拔本很快的便证实了风流娘子对他们老大的指责毫不虚假。 他完全相信老大拓拔金一定弄脏了这女人一张床单。 他也相信他们老大此刻一定睡着了。 因为在他身上,也发生了同样情形。 他如今也把这女人一张新床单弄脏,他也快要睡着了。 他只有一件事情不太清楚。 他不知道这女人收拾他们两兄弟,使用的是不是同一把刀? 刀不长,但极锋利。 当她送上香吻,一条玉臂绕上他的脖子时,紧跟着二丝凉意立即透脑而入! 致命的凶器! 致命的部位! 致命的一击! 没有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之下还的了手。 老大不能。 他也不能。 女人双足一蹬,他立刻从床上滚落;隐约之间,他似乎还听到那女人嘿嘿冷笑的声音。 但他已没有时间计较这些了。 他意识完全模糊之前的一个意念是:这女人两个房间都给血渍污染了,老三拓拔水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上当? 老三为人一向精明,照理应该能瞧出破绽才对。 如果老三他们有了警觉,又制不制服得了这个狠毒可怕的女人? 前面厅堂中,剩下的君山三毒还在继续喝酒。 下一个该轮到老三拓拔水了。 如今感觉浑身不舒服的人,照说该是老三拓拔水,事实上却是老五拓拔土。 老大跟老二,已进去这么久,还没有出来,底下还有老三和老四,什么时候才轮得着他这个老么? 他越想越不是味道,真巴不得老三老四忽然同时患上时疫,一个个上吐下泻,心有余而力不足,好让他补上下一个空档。 就在这位五毒暗暗恼恨之际,他忽然瞥及栈中一名瘦骨嶙峋的伙计,远远的在跟他使着眼色。 五毒拓拔土心中一动,慢慢站起身来道:“横竖轮着我的时候还早,我去隔壁大庙口转转。” 老三和老四都没有理睬他。 拓拔土走出栈门不远,回头一瞧,果然看到那名瘦瘦的伙计也张望着出了客栈。 拓拔土停下脚步,等那伙计走近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微微欠身道:“小人名叫孙猴子,这几天派在福字一号上房当差。” 拓拔上眼睛一亮道:“专门伺候一号上房里的岑姑娘?” “是!” “你找我有话要说?’! “是!” “什么事?” 孙猴子左右望了一眼,看清附近无人,这才拢上一步,低声道:“岑姑娘想请五爷撇开三爷和四爷,马上过去一趟。” 拓拔土什么也没有再问,丢下一锭银子,转身便走。 时间太宝贵了! 孙猴子揣起那锭银子,喃喃道:“这位岑大姑奶奶,只要多住上十天八天,我孙猴子下半辈子的衣食就用不着发愁了。” 风流娘子等候在老地方。 她已另换了一件罩衫。 这件罩杉是乳白色的,看上去仍为素洁高雅,也较方才那一件显得极为单薄惹火。 她看到五毒拓拔土从院墙侧面翻了进来,脸上登时浮起一股娇羞之色,偷偷地溜了五毒一眼,很快的又低下头去,仿佛觉得很难为情。 五毒拓拔土一颗心怦怦狂跳,兴奋得手脚都有些发抖。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忘记一件事。 他为了遮掩生理上某种强烈的反应,双手交叉于小腹前,以一种很奇特的走路姿势,像螃蟹似的迅速靠过去。“我们老大和老二呢?” 风流娘子指指左边那间套房,也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好像在里面商量一件事。” “商量什么事?” “奴家只听到他们好像提到了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的名字。” “我晓得了!” “你晓得了什么?” “黑笛公子孙如玉这小子,人前人后说过我们五兄弟不少坏话,老大几次都说要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他挨过去,将她搂进怀里,忽然在她耳边,带着几分醋意,低声问道:“方才,老大他们,咳咳,怎么样?” 风流娘子像难以启齿似的亻免着颈子道:“他们只弄脏了奴家一身衣服。” 她说的是实话。毒老大和毒老二,情形相同,的确只是弄脏了她的衣服。 是他们的血弄脏的。 但在五毒拓拔上听来,却等于在已如浪潮澎湃的血液中又注入了一股新的兴奋剂! 因为他听的是弦外之音。 “我绝不会。”他连声音也有点抖:“我跟他们不一样,等下你就知道了!” 这是男人的通病。都喜欢在女人面前充英雄,都希望表现得比别的男人强。 即使是亲兄弟,也不例外。 “你当然不一样!”她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大腿:“不然奴家怎会悄悄着人叫你来?” 他们搂抱着,像一对缠斗的螃蟹,歪歪斜斜跌跌绊绊的进了另一间套房。 房间里已收拾干净。 如果五毒拓拔土此刻突然俯身去掀起床帏,他将可以看到他们那位毒老二正静静地躺在床底下,正以一双死鱼眼珠瞪着床底板……。 可惜他掀起的不是床帏,而是风流娘子的薄罩衫。 被压在下面的风流娘子轻轻呻吟,好像已为五毒这个男性化的动作所陶醉。 她的玉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后脑,每根手指头都好像带着电流。 吹牛、夸大,也是男人的通病。 这位毒老五显然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坚强,他经风流娘子摆布了两下,一股快感遍达四肢百骸,几乎就弄脏了她的衣服。 风流娘子知道这是男人知觉进入冬眠的一瞬间,纵然天塌下来,也中止不了这个男人正在进行中的各种动作。 她下手的仍是老地方。 用的也是同一把刀。 一刀戳入后脑! 而五毒拓拔土,也像他们老大跟老二一样,只唷了一声,抖几抖,便给一脚踢下了床! 只是这一次风流娘子可算错了一着。 她低估了这三毒拓拔水。 三毒拓拔水虽然也是个色中饿鬼,但一向对这种大锅饭大锅菜不怎么感兴趣。 尽管他十分垂涎风流娘子的荡名和美色,只是一想到已被老大和老二拔了头筹,他的兴趣就淡薄下来了。 所以,他也是五毒中最冷静的一个。 老大和老二进去就没有了消息,本就已引起他的疑心,老五拓拔上突然离开,如同火上加油,又引发了他的另一疑窦。 因为他深知他们这位老五的德性。 无论如何,老五拓拔上,也不该在这种紧要当口还有心情去溜街逛风景。什么好风景比得上风流娘子那一身细皮白肉? 所以,这位毒老三虽然没料到老大和老二可能已遭了风流娘子的毒手,但他却料定老五拓拔土必然前门出后门进,绕道找去了后院福字一号上房! 他不是吃醋,而只是不满意老五这种对兄长们不够意思的行为。 因此,老五拓拔土离开不久,他便站了起来,向老四拓技火道:“老四,事情看来有点怪怪的,我们一起到后面瞧瞧去!” 所以,风流娘子一开房门,就看到这对脸色很不好看的毒兄毒弟。 风流娘子心头暗暗吃惊,但仍力持镇定,媚眼如丝地娇笑道:“三爷性子好急……” 三毒拓拔水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头道:“我们老五来过没有?” 风流娘子笑道:“来过,被奴家赶走了!” 四毒拓拔火怒声道:“三哥料得不差,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他居然还晓得什么叫像话不像话。 他就没有想想,他们五兄弟,意图轮奸一个女人,这种行为又该如何解释? 这种行为像话不像话? 三毒拓拔水冷冷接着道:“我们老大老二又到哪里去了?” 风流娘子芳容一变,愠然道:“你干嘛要像审问人犯一般,这样凶巴巴的?两条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要去哪里,姑奶奶管得着?” 三毒拓拔水只是有点疑心,实际上他并不相信这女人敢对他们君山五毒兄弟怎样;而他所疑心的事,碍着自己的身分,又问不出口,既无真凭实据,自然显得理屈。 他既找不出话来跟这个女人争辩,只有转向四毒拓拔人道:“老四,我们到房间里去看看!” 两个房间里藏放了三具尸首,看得吗? 不料风流娘子居然娇躯一侧,道:“两边房间都没有上门,请便!” 四毒拓拔火站在原地不动,朝老三眼色一递道:“我留在外面,你一个人进去看看就可以了。” 风流娘子冷冷一笑道:“是啊!不然奴家跑掉了怎办?” 三毒拓拔水不理她的嘲讽,大步先朝右首套房中走去。 这是藏有二毒和五毒两具尸体的房间。 风流娘子目送三毒拓技水进入房间,柳腰一扭,又转过身来,望着四毒拓拔火。 她一边轻摇着被风吹散的鬓角,一边合情脉脉的凝视着四毒拓拔火,菱后微微翕动,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神色一动,指着四毒拓拔火身后道:“那不是你们老大来了么?” 四毒拓拔火应声掉头。 风流娘子右手疾挥! 蓝影如雾,一闪而入。一蓬细如牛毛的淬毒梅花针,扫射进四毒拓拔火的后脑中! 房间里,三毒拓拔水俯低身躯,正拟掀起床帏查看之际,忽然听到院子中传来惨呼,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三毒拓拔水不禁微微一楞。 老四出了事? 他顾不得再搜房间,忙自腰带上拔出一把铁尺,飞快地奔了出来。 没想到他刚刚跨出门槛一步,还没看清院子里的景象,耳边已传来一声娇笑道: “你是五毒中的最后一个,姑奶奶特别优待!” 这位毒老三虽然比较冷静,但显然还是疏忽了一件事。 他犯了江湖人物应变的大忌。 一个人如果想从房门或窗口飞身掠出,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并不是正前方,而是出口的两侧! 这位毒老三因为关切老四的安危,他一时忘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过失。 当他闻声知警,猛然感觉不妙时,风流娘子的一只纤纤玉手,已一掌重重地拍在他后背心上! 这就是她说的“优待”。 其实她是因为衣服太单薄,不便携刀,而藏在秀发中的一撮梅花针,又已全赏给了毒老四,如今想不出手也不行。 她双手十指白润如春葱,这双手平时如果摸在男人身上,无论她摸的是什么地方,相信都一定会使得被摸的男人有着飘飘欲仙的消魂之感。 但如果她是出其不意,对准一个男人的后背心重重拍下去,滋味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练的是阴山派柔骨功,她这双玉掌,远较很多男人还要来得强而有劲。 三毒拓拔水一个踉跄,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仅仅一掌,当然要不了这位毒老三的性命。但这一掌,显然已使这位毒老三五脏走位,失去敏捷的还手能力。 风流娘子知道病虎也能伤人,自是不肯错过机会。 她身形一动,薄衫飞扬,如花蝴蝶般扑上去,又在老地方狠狠的补了一掌! 三毒拓拔水支持不住了。 闷哼一声,喷血如雨。 他又向前冲了几步,终于,卡托一声,铁尺落地,人也跟着扑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忽听有人冷冷道:“好功夫!” 风流娘子头一抬,便看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风流娘子先是一呆,但很快的脸上便展露出一片亲切迷人的笑容。 她认得这个男人。 只要不是君山五毒的死党,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是上门找她的男人,她就有法子应付。 因为这一类男人,德性都差不多,找她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 她高兴施舍就施舍,高兴拒绝就拒绝。 她还没有遇到一个能抗拒她的魅力的男人,尤其眼前这个丑男人,向以风流闻名,她更有自信,可以把对方像搓面团一样,拉长,捏圆,切块,随心所欲。 她跨过奄奄一息的三毒拓拔水,迎上去笑道:“张公子是那一股风吹来的?” 听她的语气,好像她方才不是连续杀了五个人,而像是刚烧好了五道菜,听说有客人来了,来不及解下围裙,就从厨房里匆匆迎了出来一般。 无眉公子张天俊仔细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名女人。 他的眼力不比君山五毒差。 他当然也看到了刚才君山五毒兄弟看到的那些惹火部分。 但是,这位无眉公子目光中并没有燃烧的迹象。 几乎连一点火星子也没有。 他缓缓扫了地上的三毒和四毒一眼,抬头道:“这是三毒和四毒,他们另外的三兄弟哪里去了?” 风流娘子微笑道:“都在奴家的床底下,公子要不要进去参观参观?” 这是一种很得体的邀请。 也是一种暗示。 一个女人肯让男人进入卧房,即无异禁地开放;很少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邀请。 参观死人,当然倒胃之至,但你并不一定非参观不可;进了像风流娘子这样一个女人的房间,就算你对参观有兴趣,你也一定会先从活人开始。 可是,无眉公子居然把这份难得的邀请当成了耳边风,他脸无表情的缓缓接着道:“这五兄弟都是你一个人收拾下来的?” 风流娘子笑笑道:“是的,如果经常如此忙碌,奴家以后可能会考虑一下要不要请个助手。” 无眉公子忽然面孔一沉,冷冷道:“小唐是不是也被你收拾了?” 风流娘子笑道:“恰巧相反。” 无眉公子寒着脸道:“这话怎讲?” 风流娘子道:“被收拾的人是奴家,奴家第二天几乎就起不了床。” 她说这两句话时,就像病人向大夫诉说病情一样,居然一点也不感觉脸红。 无眉公子哼了一声,不过神色却缓和了不少。 就是死上五百个君山五毒,都不关他的事,他对这女人,也无所谓喜悦。 他关心的是唐汉那小子。 只要唐汉还活着,并不像外传的已遭了这女人毒手,他绝不会在这里多留一刻。 “小子人呢?” “躲起来了。” 无眉公子一呆,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话?! “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怕五毒兄弟找他的麻烦。” “他自己说的?” “否则我怎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躲避这五兄弟?” “因为他偷了五兄弟的解毒万应散。” “五兄弟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打听那小子的下落?” “顺便也想轮流欣赏一下,床上光衣服的风流娘子,究竟风流到什么程度。” “你一气之下,就杀了他们?” “杀人不是我的主意。” “是谁的主意?” “小唐。” “你肯为小唐冒险,替他杀君山五毒这种凶残可怕的人物?” “我欠他一份大人情。” “什么人情?” “前天在醉仙楼,我想毒死他,但没有成功,事后他居然没有记恨,遇上这种好度量的男人,风流娘子什么事都愿替他做。” “这小子真没有出息!” 风流娘子一怔道:“你说小唐没出息?他哪点没出息?” 无眉公子冷笑道:“要不然就该说你这位风流娘子太糊涂!” 风流娘子倒真有点糊涂了起来。 因为她听不懂这些话。 无眉公子接着道:“小子一身武功,至少要强过你十倍,连他火种子都担心应付不了的人物,居然会转托于你,而你也竟然答应,如果不是他小子没出息,岂不该说你太糊涂?” 风流娘子唤了一声,笑道:“这一点你张公子就错了!” 无眉公子道:“我哪点错了?” 风流娘子答道:“火种子唐汉的一身武功,诚然远高过我风流娘子,也许十倍都不止,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无眉公子道:“哦?” 风流娘子笑道:“至于说到对付君山五毒这一类的人物,奴家敢夸口一句:就是十个火种子加起来,恐怕都抵不上半个风流娘子!” 无眉公子哑口无言。 因为这是实情。 武功并非万能。 风流娘子能杀死君山五毒,倚仗的不是武功。这件事无论换了谁来办,都不一定能够成功;纵然办成了,也决不会如此顺利。 无眉公子干咳了几下,又道:“那小子你可知道躲去何处?” 风流娘子掩口一笑道:“就躲在您的背后!” 武林五大名公子,并不是随意凑合起来的。 五公子各具专长,均非凡品。 以名列五公子之首的无眉公子张天俊来说,光凭一套出神入化的游龙剑法,便足以列入当今武林十大高手而无愧。 如果有人到了这位无眉公子身后,而后者竟然毫无所觉,听起来岂非一大笑话? 但风流娘子说的并非笑话。 火种子唐汉,如今的的确确就站在无眉公子身后的两盆芍药之间! 当无眉公子转身望去时,他首先接触到的,便是唐汉脸上那种能将死人气活活人气死的五花笑容。 无眉公子一看到火种子这种笑容,满头是火。 他就像装了满肚子火药,只等这位火种子点火燃爆似般,恶狠狠的瞪眼道: “你小子卖弄这么一手,是不是在炫耀你小子一身轻功,已到了飞絮不惊的境界?” 唐汉笑道:“绝不是这个意思。” 无眉公子道:“不然是什么意思?” 唐汉笑道:“我只是想藉此告诉你张大公子一件事。” 无眉公子道:“告诉我什么事?” 唐汉笑道:“告诉你以后看到漂亮的女人,千万不可心猿意马,神不守舍,想入非非。否则,就像君山五毒兄弟一样,随时都有魂归离恨天的危险!” 无眉公子一句最难听的粗话已涌到喉头,原想随着一声大吼吐出来,但不知是何缘故,他那双水泡眼微微一眨,竟忽然化忿怒于无形,脸上居然也跟着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似笑非笑的点点头,道:“佩服,佩服!你小子这套方法,果然高明之至。” 唐汉不觉一愕道:“你说我这一片‘好意’是套‘方法’?” 无眉公子嘿嘿不已,道:“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人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也就是他喝酒最容易醉的时候!本公子承认,以前跟你小子拼酒,的确输给你小子不少次。直到今天,本公子总才算突然悟透了,输酒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各人心里明白!” “你意思是说:以往你每次输酒,都是因为事先我在语言上激恼了你,以致影响了你的酒量?” “你如果不愿承认,当然可以赖账。” 唐汉冷冷一笑道:“请问张公子阁下,如今你张大公子的气平了没有?” 无眉公子走鼻音道:“不平怎么样?平了又怎么样?” 唐汉笑道:“如果你认为目前是你张大公子心情最平静的时候,我们不妨再找个地方,好好的重新较量较量。” “随时奉陪。” “走!” “且慢!” “等啥?” “我还得问你一件事。” “说” 无眉公子道:“你大概已来了一会儿,关于收拾五毒兄弟的事,你觉得我们这位风流娘子刚才所说的可全是实话?” 唐汉微笑道:“差不多是实话,只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无眉公子道:“哪一点?” 唐汉笑道:“那天我们在一起,第二天起不了床的,是我,不是她。” 无眉公子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两张厚脸皮,一对现世宝!”- 第五章 奇异的交易 四月初五。 天晴。 晨雾。 天刚蒙蒙亮,无奇不有楼前的广场上,就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贩。 今天,是无名镇上一个月之中的大日子,也是江湖上的一个大日子。今天,它也许会平平淡淡过去,也许会发生一些你连想也想不到的怪事情。 今天,将有很多宝物的名字,会在无奇不有楼被提出来。 这些宝物所代表的,将是一宗令人咋舌的财富。 今天,将会有很多江湖知名人物,会在无奇不有楼的公平大厅出现,成为主人白天灯白大爷的座上佳宾。 这些江湖人物,在江湖上每个人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每一个人都可能因为一时之喜怒,为江湖上带来一股可怕的风暴! 这一天就要开始了。 这一天已经开始了。 公平大厅中,鸦雀无声,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负责传递交易资料的管事们,也都一个个站好方位。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如今就只等那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白天灯白大爷出面来进行今天的各项交易了! 无奇不有楼。 公平大厅。 命名新奇,建筑设计,也处处显得突兀罕见。 没有人能估计得出一座无奇不有楼究竟占用了多少土地,但谁也不难看出这座宽敞的公平大厅,无疑只占了整座楼的一小部分。 大厅共有四个出入口,约三百多个座位。 每一个座位都像小包厢似的,以三块高平人头木板,隔开后排及左右的视线,一律面对着进行交易的百宝台。 坐进这种特制的高背椅,每一位参与交易的贵宾,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百宝台上,主人白大爷的一举一动。 同样的,站在离地丈余高的百宝台上,主人白大爷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每一位贵宾的面孔。 而台下座位与座位之间,由于木板的阻挡,却谁也看不到隔壁邻座上坐的是何许人。 坐在后一排的人往前看,只能看到前排的椅背,以及椅背上的一个白漆号码。 无奇不有楼并不是一座戏园子,并不是任何人想进来就可以进来。 每个月的初一到初四,想参与交易的江湖人物,必须先向无奇不有楼办理登记,登记获得通过,便可取得一面银牌。 银牌上的号码,便是座椅的号码。 这面银牌是进入无奇不有楼的通行证,也是秘密交易成立后,人账、缴款、交货的惟一凭据。 这次,传说中的一些知名人物,如黄山大侠向晚钟、燕京三凤姐妹、风流娘子岑今-、玄机道人一尘子、天台鬼婆子赖姥姥、人海钓客铁钧银丝鱼太平、无眉公子张天俊、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火种子唐汉、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等数十位男女贵宾,当他们进入公平厅后,他们就只是大厅中的某一个号码。 除了主人白大爷,谁也无法确切的判断出什么人坐在哪一个位置上。 等会儿,当交易开始之后,无奇不有楼的管事们,会分排循序地走过每一位贵宾的座位前,以手语进行比价,你所看到的,只是管事们微构的背影,你永远无法清楚某人对某件宝物所开的价码。 最后,三次比价完毕,主人一槌敲定,除非买主是你自己,你也永远无法获悉以最高价取得宝物的人是谁。 所以,只要你能获准进入无奇不有楼,坐进公平大厅这种形式特殊的座椅,你就可以放心开价,尽你负担得起的财力,争取你想获得的宝物。 无论你到手的是件什么宝物,你都不必担心会引起他人觊觎,而为你惹来无谓的麻烦。 风流娘子岑今-与火种子唐汉之间发生的事故,只是一个不足为范的特殊例子。 试问,风流娘子如果不以毒酒想毒杀火种子唐汉,或是火种子唐汉不先服下解药再喝毒酒,谁又知道他们就是解毒万应散的“买主”和“卖主”? 日上三竿。 辰正。 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按往例准时升登百宝台。 一般说来,江湖上凡是具有特殊成就的人物,其人之师承门派,武功路数,崛起经过,差不多很快的就会被人发掘出来,而成为茶余酒后之谈资。 目前江湖上的知名人物,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第一个是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另一个便是如今刚刚升登百宝台的这位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 火种子唐汉,以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即以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纵横大江南北,放荡形骸,畅所欲为,令两道人物侧目,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浪子之王。 然而,令人迷惑的是,关于这位浪子之王的师承门派和武功路数,竟始终无人知道其底细。 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一向以好奇心特重而知名的多事公子高凌峰,就为了想考究一下这位火种子的武学渊源,而差点送掉一条胳膊! 无奇不有楼主人,白天灯白大爷,也是一样。 敢在无名镇上盖起一座无奇不有楼,经营这种随时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特殊行业,除了这位谜一样的白大爷,大概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这份胆量。 这位白天灯白大爷,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关于这一点,谁也说不上来。 如仅就外表观察,若说这位白大爷是位了不起的江湖人物,似乎还不如说他像个黄酒贩子来得更恰当。 就算当他是个黄酒贩子,他在该行业中,也算不上是个出色人物。 至少杠子头吕炮就要比这位白大爷气派得多。 这位白大爷身材瘦小,脸色淡黄,五官格局,也欠端正。除了一双精光炯炯令人心寒的眼神,实在很难叫人对他的仪表多作恭维。 不过,一个男人,尤其是江湖人物,仪表有时并不一定是受尊敬的重要条件。 武功、才识、财富、名望、气质、谈吐,对一个男人来说往往都比仪表来得更重要。 白大爷便是一个例子。 无论是无名镇的居民,或是在一般江湖人物的心目中,白天灯白大爷都是一位受尊敬的人物。 这位白大爷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因为他是充满传奇的无奇不有楼主人之外,就是因为这位白大爷有着一种恂恂如也的儒者风度:谦虚、热忱、慷慨! 他很关心无名镇上穷苦镇民的生活,也很关心镇民们生活的环境。 很多道路,都是他出钱开辟出来的。 严冬施舍衣米、盛暑赠送茶药,已成为无奇不有楼每年的例行事务;镇上无论谁有了无法解决的困难,无奇不有楼的管事们,往往都是第一个到达。 如果你是这样一个男人,仪表又能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白大爷登上百宝台,原就鸦雀无声的大厅,仿佛又肃静了不少。 白大爷面对台下,抱拳微微一拱,然后即示意一名管事于台中央的一根木柱上,悬起一面长两尺宽八寸的木牌。 无奇不有楼每个月初五进行的交易,共分为两部分。 上午是受托“卖出”。 下午是受托“买进”。 如今进行的,是卖出部分。白皮木牌上,以红漆书写着三个鲜明的大字。 “天蚕衣”! 火种子唐汉料得不差,凤阳双龙堡被窃的祖传宝物,果然在无奇不有楼再现了。 大厅中隐约地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叹之声。 被武林人物视为瑰宝的天蚕衣,窃盗者不留为己用,而会送来无奇不有楼出售,显然事先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预感。 第一次竞价开始。 十八名衣着整齐的管事,同时移步缓缓穿过座位之间的走道。 他们的目光,一律向左下方斜视,观察贵宾们的手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走完通道,十八人鱼贯登台。 当他们走过百宝台中央,行近主人白大爷身前时,每个人都是背向着台下,双掌先行合拢,然后十指翻飞,以一霎眼的工夫,比出两个手势。 一个手势是他那一排最高的价码,另一手势就是出价贵宾的代号。 报价完毕,十八名管事顺序下台,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 “第一次,最高价:二万二千五百两。” 白大爷以平和而亲切的声调说出第一次竞价的结果,第二次竞价跟着开始。 “第二次,最高价,三万七千两。” 第二次的竞价结果公布之后,大厅中的气氛,登时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因为前两次竞价,只等于两颗问路石,其作用不过是藉此反应大家对某件宝物喜爱的程度,以便作为大家最后一次喊价的参考。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才是一桩交易决定性的成败争夺战。 如果你对某件宝物志在必得,第一次和第二次竞价时,无论你出什么价钱都没有关系,但如果第三次出价时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那可就要遗憾终身了。 最后一次竞价,终告结束。 白大爷缓缓起立。 全厅寂然。 “最后,得标价格:五万五千两整。五万五千两整!” 金额重复两遍,通的一声,一槌敲落。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又一件宝物自此易主! 天蚕衣,柔软贴身,刀剑不入,纹银五万五千两,数目虽然惊人,但货卖方家,谁也没话说。 大家只是觉得奇怪,凤阳双龙堡,财雄一方,双龙兄弟应该不会不知道江湖上有座无奇不有楼,也不会不知道天蚕衣极可能会送来无奇不有楼待价而沽,何以双龙堡的人,这几个月来,始终连人影子也见不到一个? 百宝台上,第二次悬出的木牌,是四个红漆大字。 “百宝刀囊”! 这第二件宝物,结果又在火种子店汉的意料之中。 但由于飞刀帮四大堂主亲自赶抵无名镇,大家不知道是碍于情面,还是对这副刀囊不感兴趣,三次竞价结果,最后竟仅以纹银三千两成交。 这是无奇不有楼的一个新记录! 低价记录。 百宝台上,第三面木牌悬出,整座公平大厅几乎为一片惊噫之声所淹没。 无奇不有楼,不负众望,这终于推了一件无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宝物”:“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武功师承的秘密!” 一个江湖浪子的武功师承,也算得上是个“秘密”? 也值得当宝物般公开“拍卖”? 这种事若是传扬开去,会不会被人当成一个“笑话”? 事实上,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这不是个笑话! 这不仅是值得拍卖的秘密,而且相信它还是个相当抢手的大秘密! 武林中很多成名人物,武功怪异,所向无敌,战无不胜,其中最大的关键,便是在于无人清楚他们的武功路数,师承门派! 火种子唐汉正式出道不及三年,到处惹是生非,先后已不知道遇过多少名人高手,而始终没落过下风,这位浪子之王仗传的是什么? 仗传的是没有人摸得清他的根底! 如果有人将这位浪子之王武功方面秘密摸得清清楚楚,然后对症下药,谋求克制之道,试问这位火种子还有什么可怕的? 刻下公平大厅中,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火种子唐汉本人今天也参加了这场盛会,只可惜受了高背圈椅的阻挡,否则大家一定很希望瞧瞧这位浪子之王此刻脸上是副什么表情!? 第一次竞价开始。 十八名管事,依样画葫芦;分别通过贵宾座位,察记贵宾手语,然后鱼贯登台,报告价码,顺序返位。 台上的白大爷,循例宣布第一次竞价结果。 “第一次,最高价:十万两。” 大厅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一片惊讶之声,这无疑又是无奇不有楼的一个新记录。 高价记录! 接着开始第二次竞价。 当十八名管事报完第二次竞价的结果,相继走下百宝台后,台上的白大爷,不知为了什么,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形。 这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平时虽然和蔼可亲,笑口常开,但每月初五这一天,则一反常态,端庄持重,表情极为刻板。 因为当交易进行之际,他的神色如果变化不定,很可能会因而泄露买主或卖主的身份。 譬如说:十八名报价管事,每人搜集手语的范围,都是固定的;如果当某一管事报出最高价时,他脸上的神情发生变化,大家就不难从那一排贵宾加以过滤,而大致猜出成交的对象是谁。 虽然交易进行时,大家都看不到邻座的情形,但在进场或出场时,并无特别安排。遇上有心人,想记住某一排都坐的是哪些人和哪些人,也并不是一件为难事。 这位修养过人的白大爷,先前发现了破记录的十万两高价,都能保持声色不露,何以如今看到第二次的竞价结果,脸上反而情不自禁的浮起了笑容? 就算第二次的价码高得离谱,也该是意料中事,何故发笑? 不过大家马上就明白了白大爷面露笑意的原因。 “第二次,最高价:五万两。” 经过一阵短暂的茫然,很多座位都忍不住发出了哄笑之声。 大家显然是笑这个出价的朋友真有趣。 第一次竞价,也许有人出过三万五万、七万八万不等,而第二次出这个五万的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他无疑就是先前出十万的那位仁兄。 道理十分简单,同一样东西,既有人出过十万,就绝不会有人再出一个五万去跟对方竞争。 所以,进一步可以想象得到,第二次竞价,全场无疑只有这一标! 这也许就是白大爷想想忍不住好笑的原因。 如今,令人感到好笑而又纳罕的是:这位对火种子唐汉武学秘密有兴趣的朋友,他为什么忽然自动减价? 他是因为第一次出价过高,感到后悔,想把机会让给别人? 还是想藉此试探一下,是否尚有其他的人,也对火种子唐汉的武学秘密感到兴趣,以作为最后喊价的参考? 第三次竞价继续进行。 “最后,得标价格:十五万两整。十五万两整!”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全厅贵宾,为之目瞪口呆! 由十万降到五万,由五万又突然暴升十五万,这是搞的什么把戏? 不过,万般有假,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了。 这是谁玩的把戏,白大爷一定清楚。 只要白大爷一人心里清楚就够了!白大爷从没有开过别人的玩笑,但谁也别想拿这位无奇不有楼的主人开玩笑。 十五万两银子,相信这位白大爷决不会只收十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九! 三桩交易完成,时近午正,卖出部分结束。 未正。 第二部分,买入竞价开始。 第一块悬挂出的木牌,就为整座公平大厅带来一时大震撼:“风流娘子岑今-一名,活口,无伤,十五天内交人。” 这就是无奇不有楼的期货交易。 所谓期货交易,实际上也就是以竞价方式,限期征求某种货品的意思。 “卖出现货”与“买进期货”,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卖出”系以最高价得标,“买进”则以最低价得标。 其次,便是后者得标后,须缴文标得金额一成的保证金。 如期交货,保证金于领取货价时发还,不能如期交货,保证金全部没收! 无奇不有楼,这一类的交易,显然还是第一次。 竞价开始之前,大厅中疑啧之声不绝,大家似乎都在猜测一个共同的谜底。 想收买风流娘子岑今-的这位买主是谁? 这位老兄的脑袋瓜子是不是有毛病? 风流娘子岑今-,不是个乡下大丫头,如果有仇家想买她的人头,那可一点也不稀奇。但如果买一个行动自如的风流娘子回去,试问他老哥能派什么用场? 想享风流艳福? 哼哼。 嘿嘿! 要是他仁兄对虐待自己有兴趣,又为什么不以少许代价,买条毒蛇玩玩?! 无奇不有楼就是无奇不有楼! 交易开始。 大厅中恢复沉寂。 十八名管事,循例通过贵宾席位,收集价码,转报百宝台。 第一次竞价结果。 零。 第二次竞价结果。 零。 大厅中又响起一阵噫啊之声,这是正常现象。 这证明刻下大厅中的贵宾们,都是正常的人;没有人会为金钱的诱惑,肯去干一件近乎笑话的买卖! 但是,交易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法定程序,仍得照常进行。 最后一次竞价,接着开始。 然后,每一双眼光,都望向百宝台,希望白大爷尽快宣布第一宗交易流产,尽快悬挂出第二块木牌。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白大爷竟然抓起了木槌。 “最后,得标价格:十万两整,十万两整!” 三次竞价。 一槌敲定。 又一件奇异的交易完成! 大厅中没有一点声音。 每个人都呆住了。 每个人都似乎难以相信,竟然真有人想发这笔横财? 想收买一个活风流娘子的那位老兄,脑袋瓜子固然有毛病,这位出价得标的老兄,脑袋瓜子是不是也有点毛病? 不错,风流娘子岑今-,目前就在无名镇,今天正是也来到了这座公平大厅,试问他老兄能凭什么本领,可以在毫发无损的状况下,叫这位武林中的大美人儿乖乖就范? 如果他老哥办不到,一成保证金,白花花的一万两银子,他就赔定了。 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他老哥有没有好好地算过这笔账? 另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情是,这个月无奇不有楼买进部分,居然只有这一件,这件交易完成,买卖便告结束- 第六章 奇异的买主和卖主 无奇不有楼的月会虽告结束,荡漾余波,并未随之结束。 很多事情,也许才刚开始。 火种子唐汉又被无眉公子张天俊约到梦乡喝酒。 这是他们第二次前来这个地方。 上一次,唐汉曾在这里输掉一个尚未兑现的东道。今天,他们又来了,还是上次那个房间,陪酒的女人,也是上次的那两个。 “香香”和“玲玲”。 两人旧地重游,是不是因为无眉公子有心要给唐汉一个扳平的机会? 不是!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 等一个没有人想得到对方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他们等的人是风流娘子岑今佩! 春末夏初,乍暖还凉,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尤其是于摇曳烛影中,面对着风流娘子这样一位知名的大美人儿,再加上香香和玲玲这两颗如伴明月的小星星,这等旖旎风光,人生几世才能修到? 谁要真有这种想法,那就会错了! 今晚的气氛,并不融洽。 风流娘子来得很快,而且破例换穿了一身男装。 这位换穿了一身男装的风流娘子,由于肌肤细腻白皙,五官俏丽清秀,再加上一条飘逸的文士巾,看上去竟比以容貌俊美闻名武林的玉树公子孙丽燕还要英俊潇洒得多。 香香和玲玲两个姑娘全都瞧呆了。 梦乡,虽不是个高级的地方,但他们见过的男人,也不算少。 而今天,她们总算又开了一次眼界。 三个男人,一个奇美,一个奇丑,一个奇狂,各走极端,对比鲜明强烈。而这样三个各方面看来都有着极大差异的男人,居然会共处一室,狎妓把盏,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从她们此刻那种痴迷景羡的眼光不难看出,她们显然未能辨识风流娘子只是个易钗而弁的假丈夫。 如果风流娘子对她们稍假辞色,一定会使她们芳心更难禁持。 但是,风流娘子却连望也没望她们一眼。 “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使的捉狭……” 这是这位风流娘子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位风流娘子在男人面前第一次使用粗鲁不文的字眼骂人。 香香和玲玲不觉双双一怔! “杀千刀的?” 两人秋波闪转,终于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唐汉笑笑道:“你请张公子约我来这里见面,是不是又想成全我小唐一票生意?” 风流娘子白了他一眼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唐汉笑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风流娘子道:“你的烦恼还不够多?” 唐汉笑道:“我有什么烦恼?” 风流娘子道:“你有没有想想:为什么别人会晓得你武功师承的底细?为什么有人肯出高价收买这秘密?” 唐汉笑道:“想过了,想不出。” 风流娘子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你的武功师承一旦被别人摸清了,对你今后行走江湖,该是个多严重的威胁?” 唐汉摇摇头,笑道:“谈到威胁,那还差得远。” 风流娘子道:“什么叫差得远?” 唐汉笑道:“如果有人想算计我这个火种子,仅是摸清我的武功师承,对他仁兄帮助并不大。” 风流娘子道:“我不懂你这几句话的意思。” 唐汉笑道:“我这意思就是说:他仁兄至少得先有一身比我火种子更高明的武功,这些秘密对他仁兄才派得上用场!” 风流娘子接不下去了。 这是实情。 江湖上要降服一名对手,本身的武功修为,才是胜负最重要的条件。如果本身的玩艺儿不争气,光是清楚对方的底细,又何济于事? 所以,火种子唐汉的烦恼,的确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严重。 至少他受的威胁不像风流娘子那么样的迫在眉睫。 无眉公子插口道:“别尽耍嘴皮子了,人家岑姑娘既然诚心诚意请你来,你多少也该替人家想个办法才是道理。” 唐汉道:“这件事看起来虽然令人迷惑,其实我认为并不复杂。” 风流娘子轻轻一哦,脸上愁容顿时消去一大半,她找上这位火种子,果然找对了人。 唐汉接下去道:“大家都知道的,你岑姑娘的仇家虽然不少,但仍活着的却不多。你如今只须将那些仍活着的仇家-一说出来,让我们帮你过滤一下,差不多就该有点眉目了。” 无眉公子点头道:“小唐这话果然有点道理。” 风流娘子却皱起了眉头道:“你们说起来倒轻松。” 唐汉道:“难道你的仇家竟多得连你自己都数不清,记不完全?” “恰好相反。” “怎么说?” 风流娘子又皱了皱眉头道:“说了你们也许不相信,这几个月以来,我除了血印子李八公,护花郎君朱奇,君山五毒兄弟等人之外,无论死的活的,根本就没有跟谁结过怨仇!” 无眉公子怔了一下,喃喃道:“这就有点奇怪了。” 唐汉微微一笑道:“我猜想你们一定都没有将另一种人计算在内。” 风流娘子也不觉怔了一下道:“另一种什么人?” 唐汉微笑道:“女人!” 风流娘子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眸珠道:“我风流娘子岑今佩会跟女人结怨?” “是的,很多种女人。”唐汉笑道:“羡慕你的女人,妒忌你的女人,以及一些跟死在你手上的男人有关的女人。” 风流娘子呆住了!这倒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无眉公子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这无疑是个有趣的指引。 如果男人没有理由以高价收买一个活的风流娘子,女人呢? 女人有!而且理由很多。 男人恨一个女人,一定有恨的原因;女人恨另一个女人,则不需要任何原因。对方容貌超过自己,或是才干超过自己,都可以引发恨意。 有时甚至连男人多瞧了对方几眼,而忽略了自己,都能造成切齿深仇! 无眉公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奶奶的,你这个火种子懂得真多,也真他奶奶的叫人佩服。” 门口屋檐上有人大笑接口道:“佩服火种子的人,又岂止你无眉兄一个?本少爷免费奉送情报一则:小唐猜对了,出价收买岑姑娘的主子,正是燕京三凤姐妹!” 无眉公子拔剑起身,沉喝道:“是好朋友就现身说话,干嘛这般鬼头鬼脑的?” 唐汉摇头道:“不必劳神,人已去远了。” 无眉公子道:“这厮是谁?” 唐汉道:“从声音上,你听不出来?” 无眉公子道:“声音听起来的确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唐汉笑道:“除了多事公子高凌峰,还会是谁?” 无眉公子一楞道:“这小子迷迷糊糊的,会有这么一身上乘轻功?” 唐汉笑道:“如果你以为这小子迷糊,你就错了,我看你们五大名公子之中,就数这小子古怪精明。” 无眉公子思索了片刻道:“高凌峰这小子的品行虽然不怎么样,一向说话还算诚实。相信他小子绝不敢当着你我面前跟岑姑娘开这种玩笑。小子这个情报,可能不假。” 唐汉笑道:“这小子的脾气,我比谁都清楚。小子除了赌起钱来,像个傻鸟之外,其它各方面,都还说得过去。我相信这个情形不是可能不假,而是绝对假不了。” 他又笑了笑,道:“只不过这个情形就算百分之百地可靠,事实上也毫无价值可言。小子送的,只是个顺水人情。” 无眉公子一楞道:“为什么?” 唐汉笑道:“那么,你说它的价值在哪里?你该知道,我们如今要谈的,是岑姑娘的安全问题。燕京三凤,只是出钱的主子;得标动手的,则另有其人。我们要能找出这个威胁着岑姑娘安全的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风流娘子又有点发愁道:“那要怎么办?” 唐汉道:“办法有两个。” 风流娘子忙道:“两个什么办法?” 唐汉道:“第一个办法:你今后行动如常,只当没有这回事,我跟张兄则于暗中保护你,只要那个想发横财的家伙一现身,我们就给他仁兄一个措手不及……” 无眉公子点头道:“这个办法不错!古人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这个意思。” 风流娘子迟疑道:“如果还有其它的办法,我希望最好还是另外换个办法。” 无眉公子道:“这个办法哪点不妥当?” 风流娘子道:“十五天的时间太长了,如果劳烦两位整天跟在妾身后面,实叫妾身过意不去。” 她双腮一红,微微低下头去,又道:“而且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她脸一红,无眉公子一张面孔也不禁跟着红了起来。 她的话并没有说错。 一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候,固然是人见人爱,女人也有见不得人,或是不愿见人的时候。 这一类事情,无论女人男人,心里都该有数。只有唐汉一点反应没有。 他正一手搂着香香,另一只手忙着喝酒挟菜,好像风流娘子最后那句话,他根本就没有听到。 无眉公子轻咳了一声道:“小唐,你不是说有两个办法么?第二个什么办法?说来听听看。” 唐汉又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摇摇头:“第二个办法,不提也罢。” 无眉公子诧异道:“你小子是不是两口酒就喝醉了?不提也罢什么意思?” 唐汉道:“因为第一个办法如果窒碍难行,这第二个办法就更行不通。” 无眉公子道:“为什么?” 唐汉道:“因为这第二个办法不方便的地方更多。” 无眉公子道:“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也不妨。” 唐汉转向风流娘子道:“我已经声明过了,这第二个办法,说出来也许更不像话,岑姑娘是不是也想听听?” 风流娘子娇羞地道:“行不行得通,是另外一回事,听听又有什么关系?” 唐汉点点头,又咬了一声,才慢慢的道:“我的本意原是,如果岑姑娘嫌第一个办法不够彻底,深怕万一接应不及,仍有极大危险,那就不妨更进一步,由我跟岑姑娘像新婚夫妇般,暂时共住半个月,朝夕厮守,寝食不离……” 无眉公子忍不住嘿了一声,冷笑道:“这种‘妙’主意你小子能‘想’得出来‘说’得出口,真叫我们做男人的感到‘荣幸’!” 没想到,风流娘子居然跟着点头道:“这个办法妾身倒不反对……” 无眉公子一呆,突然挥衣起身道:“不才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两位慢慢谈,恕不才失陪了!” 他不等话完,人已走出房门。 只听身后房中,遥遥传来唐汉亲切的挽留声道:“这么丰盛一桌酒菜,张兄还没动过筷子,怎不多坐一会儿?” 无名镇上,只有闲人,没有闲日子。 每个月虽然只有一个初五,但两个初五之间,相隔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将初五这一天看得很重要。 谁收买了火种子唐汉武学的秘密?谁想活生生地买下那位美艳如花的风流娘子岑今佩? 那只是少数几个人的事。 这一类事情,跟大多数人,都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绝大多数人来到无名镇,显然只是为了分享这些奇异交易的乐趣。 事后,大家谈论这些交易,作种种猜测,静观事态发展,甚至以赌注助兴,才是这些人来到无名镇的真正目的。 这是无名镇繁荣的原因。 也正是无名镇为什么过了每个月的初五,镇上反而到处传出管弦笑语,充满一片欢乐气氛,如迎新春的原因! 大发财客栈后院一间客房里,如今也摆了一桌酒席。 大发财客栈,是无名镇上三家客栈中最小的一家;像这样一家以小贩苦力为招揽对象的小客栈,酒菜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如今这桌酒菜居然丰盛精美异常。 就算让镇上醉仙楼的掌厨大师父看到了,相信都会啧啧称羡;相信就是换了他本人下厨烹调,都不一定会有这份手艺。 这桌酒菜是谁整治出来的? 酒菜已经端上桌子。 人呢? 一个像叫化的破衣汉子,探头朝房中张望了一眼,鼻翼不断翕动,脸上随即露出一副馋涎欲滴的笑容。 “先到的先吃,老子不客气了!” 然后,这名破衣汉子,果然就老实不客气地走进房中,拿起筷子,挟了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一面吃一面为自己斟酒。 咽下红烧肉,跟着是一大口香醇辛冽的松花露。 然后,筷子伸向老地方,又是一块红烧肉。 “老子就是喜欢二小姐的肉……” 这是什么话?他就是喜欢二小姐的肉?他有没有说漏了几个字? 是“二小姐的肉”?还是“二小姐烧的肉”? 破衣汉子话尚未完,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娇滴滴的脆叱道:“满口胡言,应该掌嘴!” 从声音和语气听起来,来的莫非就是那位烧得一手好菜的“二小姐”?结果,出人意外的,进来的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 这样一个老婆子,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大小姐二小姐。 奇怪的是,这婆子头发已全白了,为什么还会有着像少女般清脆娇嫩的声音? 破衣汉子好像一听声音,便知道了来的是谁。所以,他连头都没有扭转一下,依然将全副精神放在那碗红烧肉上。 直到白发婆子走近桌子,他才抬起一张冒油的面孔,嘻嘻一笑,道:“放心,你婆子喜欢吃的荷叶清蒸鱼,老子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白发婆子少说一点,也要比破衣汉子年长二十岁以上。而破衣汉子居然对着白发婆子自称老子,冲着这句话,倒真该掌嘴! 但说也奇怪,白发婆子竟然毫不生气,好像她早已习惯了破衣汉子这种不雅的口头禅。 她在破衣汉子的对面坐下,吃了一口清蒸鱼,问道:“今天二小姐约我们几个来这里餐叙,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道。” “你没有向那个传话的小丫头打听?” “没有。”“糊涂!” “你呢?” “我当时不在栈里,是伙计张七传的话,否则老身当然会问。” 二小姐请我们吃饭,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问的?我只听说菜里有一碗蒜苗红烧肉,我就来了。” 白发婆子轻轻一哼:“除了红烧肉,你什么都不知道,老身看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你这张馋嘴上!” 破衣汉子道:“你也好不了多少。” 白发婆子瞪眼道:“你说什么?” 破衣汉子像被酒呛着了似的,咳了几声,才含含混混的道:“我说,咳咳,今天这碗红烧肉,好像太咸了点……” 门口忽然有人笑着接口道:“没有关系,这一点我可以负责转告二小姐,就说她烧的菜火候还不够,尚须” 破衣汉子扭头喝道:“你小子如敢搬弄口舌,瞧老子不打落你满口狗牙才怪!” 含笑走进来的,是个黄衣青年人。 这名黄衣青年人,高高的个子,有着一双大蛙眼,模样长得还不错,只是头发梳得怪怪的,看上去有点娘娘腔。 黄衣青年进房之后,笑着道:“我这意思就是要你明白:免费白吃人家东西,最好少批评!” 这老少男女三人是谁? 二小姐又是谁? 如果有人说出这宾主四人的身份,听的人准会大吃一惊。 然而,不管你信或不信,目前房于这老少男女三人,的的确确就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黄山大侠向晚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以及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的多事公子高凌峰! 而尚未露面的主人二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燕京三凤中的银凤钱丽丽! 客人已到齐了,主人为何还不见现身? 不过,女主人的姗姗来迟,并未因而影响三位贵客的食欲。 一大碗蒜苗红烧肉,已剩下没有几块,一条斤半重的荷叶清蒸鱼,也已去掉大半条。 多事公子高凌峰虽然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起东西来,却文雅得像个小!”娘,这跟他那副娘娘腔的模样,倒是十分配合。 他喜欢吃的,是一盘酸菜辣椒炒猪心。 他吃了半天,盘子里的菜还带着尖儿,就好像完全没有动过一样。 黄山大侠向晚钟一碗蒜苗红烧肉吃得差不多了,如今他抬起那张冒油的面孔,一双贪馋的眼光,又移向一只脆皮八珍鸭。 可是,他大概方才那碗红烧肉吃的太猛了,这时忽然皱起眉头,唷了一声,两只手同时去揉肚子。 他弓着腰站了起来,离座想走。 酒席吃至中途,肚子痛该去什么地方,自是人人心里有数。 天台鬼婆子厌憎地瞪了他一眼,喃喃骂道:“想不到名满江湖的黄山大侠竟是这样一副德性,真是丢人到家!” 黄山大侠像挣扎似的苦着脸道:“老子,我、我唷!” 一声惨呼余音未了,人已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天台鬼婆子不觉一呆道:“这老小子怎么回事?” 没想到她刚说完这句话,她自己脸上也浮起一片痛苦之色。 “不好,菜里有毒!” 这是这位天台鬼婆子接着喊出来的第二句话。 也是她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句。 她喊完这句话,面肌抽搐,两眼翻白,人便跟着从板凳上栽翻下去。 那多事公子高凌峰,东西虽然吃的少,但由于他吃的是一道女主人特意为他准备的“主菜”,自然无法“幸免”。 他听鬼婆子喊了一声“菜里有毒”,脸色一变,跳起来便想夺门而出。 但是,毒性太强烈了。 他只离座跨出两步,便像转陀螺般,往回打了个圈子,也跟着扑了下去! 女主人终于笑眯眯地出现了! 燕京三凤,也是武林中有名的三大美人,无论在容貌或武功上,都不比风流娘子岑今佩逊色。 她们三姐妹跟风流娘子岑今佩惟一差异的地方,显然只是名号上少了风流两个字。 实际上,三姐妹私底下可能比风流娘子还要风流得多! 风流娘子岑今佩风流在言行举止上,三凤姐妹则风流在骨子里。 尤以三凤中这位银凤钱丽丽,一双桃花眼,清澈、明亮、灵活、不笑也像笑,笑起来媚波如欲,男人只要承受了她那回眸一转,准会心神摇曳,神魂出窍! 这位银凤是一个人走进来的。 如果她的三位客人还活着,只要见了她此刻脸上那种迷人的笑容,相信她即使因迟到半个时辰,也绝不会有人生气。 可惜他们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银凤返身闩上了房门,然后挪移着轻盈的脚步,首先走向躺在屋子正中央的黄山大侠向晚钟。 她俯下身子,开始为这位黄山高人宽解上衣。 对任何男人来说,这都是个很销魂的动作。 黄山大侠向晚钟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各种欲望都很强烈的男人,只可惜他如今已是个断了气的男人。 如今,无论烧得多香多美的红烧肉,都已无法再引起他的兴趣。 女人也是一样。 上衣解开,里面是一件闪闪发光的金色紧身内衣。 银凤又笑了。 “天蚕衣!嘻嘻。”她轻轻抚摸着那件金色内衣,像是在慰藉着一个疲惫的情人:“别人想取得这件天蚕衣,必须付出五万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姑奶奶想得到它,代价只是一碗红烧肉。嘻嘻!” 原来昨天无奇不有楼天蚕衣的买主,就是这位黄山大侠? 这一秘密,银凤又是怎么知道的? 买下天蚕衣的目的,原来为了保命防身,如果这位黄山大侠泉下有知,他一定很后悔浪费了那么一大宗银子。 他其实只要买一副口罩戴起来就可以了。 脱下黄山大侠身上的天蚕衣,银凤又走向天台鬼婆子赖姥姥。 银凤在鬼婆子身上搜得的财物,是一大叠银票,以及一本武学秘笈。 最后,银凤带着满足的笑容,走向多事公子高凌峰。 她在高凌峰背上踢了一脚,笑道:“你小子实在死得很冤枉,以后到了阎王爷那里,切记别再多管闲事。你小子猛假献殷勤,其实是为了刺探我们三凤的秘密,你以为姑奶奶会不知道?” 她慢慢蹲下身子,又笑着自语道:“二姑奶奶虽明晓得你小子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但为了公平起见,也该抄上一抄,才是道理。” 黄山大侠和天台鬼婆子的尸体,都是面向上,仰天横躺。 只有这位多事公子因为死前打了个转转的关系,是背脊向上,爬地伏卧。 银凤也懒得去将尸体翻转,只随便伸出一只手,探去下面腰腹间摸索。 正如她所说的,这小子一有几个子儿,就会输得一干二净,顺手抄上一抄,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这小子身上根本就不可能会抄出什么东西来! 银凤一只手,由上而下,正摸索间,耳边忽然有人道:“痒死了!别摸那个地方。” 银凤大吃一惊,方想缩手,已告不及。 明明已经中毒气绝的高凌峰,竟像奇迹似的,身躯一翻一拗,居然坐了起来;一只大蛙眼中,充满了俏皮的笑意。 银凤那只被他扣住的右腕,经他轻轻一扭,立即倒曲背后,动弹不得。 燕京三凤的武功,也许并不在这位多事公子之下,但是,一旦丧失机会,受制于人,情形就不一样了。 高凌峰眯着眼缝,笑道:“刚才,你一双手上下移动,摸得我舒服极了!你这套功夫,是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学来的?” 银凤魂飞魄散,原以为难逃一死,如今看到多事公子高凌峰这副嬉皮赖脸的样子,不由得又渐渐放下心来。 她对自己的姿色颇具信心。 一个男人,不管多大年纪的男人,只要这个男人还没有对女人丧失兴趣,她相信就有方法侍候得服服帖帖的。 只要这个男人不在一照面之下就下辣手,她相信这个男人就绝没有再下手的机会! 同时,她更懂得,女人向男人施媚功,必须循序渐进,才会今男人着迷,才会使一个男人愈来愈不克自持。 如果表现太过火,便容易显出虚伪。 她现在不急了,所以她问:“桌上的菜,你没有动过筷子?” 高凌峰嘻嘻一笑,道:“动过了,只是吃得不多。” “我这种毒药处方特别,哪怕只沾上一点点,也照样有效。”她迷惑地道:“你显然动过了筷子,怎么没有中毒的现象?” “我有我的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这套办法是我跟一个人学来的,对方叮嘱过我,不许随便泄露出去。” “这人是谁?” “不能告诉你。” “火种子唐汉?” “算你聪明。” 银凤是值得夸奖的。 她能一下就猜中那个人是火种子唐汉,谁也不能说她不聪明。 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多事公子是否够聪明,就很难说了。 银凤暗暗高兴。 她不喜欢太聪明的男人,尤其这种时候,她更不喜欢。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想想还是大姐的话不错,这次到无名镇来,我实在第一个就该先去找那位火种子才对。” 高凌峰居然没有听出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 他居然瞪大了一双蛙眼道:“找那小子干什么?” 银凤嫣然一笑道:“你说找他干什么?难道你不觉得那位火种子英俊得令人着迷?” 高凌峰蛙眼又瞪大了一些道:“难道我不如他?” 银凤道:“至少你对女孩子不像他那般温柔体贴,懂得风情。” 高凌峰道:“他怎样对待一个女孩子,你见过?” 银凤道:“像他对待风流娘子岑今佩,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高凌峰道:“这话怎么说?” 银凤道:“前几天在醉仙楼,就像今天我们这样,风流娘子也是想毒死他,结果一样被他发觉了,你看他们如今处得怎么样?” 高凌峰不得不点头,因为银凤此刻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银凤飞了他一眼,又道:“这件事是当时很多人都是亲眼看到的。请问:那位火种子当时有没有像你这样,紧紧刁住了风流娘子一只手腕不放?” 高凌峰又点头,这也是实情。 同样的,他现在如果还不放手,他的风度实在不能跟火种子唐汉相提并论。 可是,他并没有放手。 “不行!”他摇头:“我没有他那么好的一身武功,这种地方我不能跟他学。” 银凤微嗔道:“那么你准备还要把我这条手腕刁住多久?难道你看房门闩得牢牢的,如今房内又没有人,想用强占有我的身子?” 不够聪明的男人,有时是需要加以提醒一下的。 她现在就是在提醒他。 没想到高凌峰果然不解风情,竟然摇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银凤有点失望:“那么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问你黄山大侠向晚钟买下这件天蚕衣,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哦?” “下个月初五,说不定我也会参加宝物买卖,我不能不提防自己也许会变成第二个向晚钟。”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相信?” “真话我就会相信。” “你又怎知道我说的一定是真话?” “这就是我不肯放手的原因,我相信你一定会以真话换回你这条手臂!” “如果我说这是无奇不有楼一名管事偷偷卖给我的消息,你相信吗?” “相信。” “可以放手了没有?” “我要那管事的姓名。” “为什么?” “因为下次我说不定也会找他打打交道。” “夏雨顺。” “谢谢!” 多事公子高凌峰,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他果然放开了银凤的手腕。 不过,另外有几件事,并不在他们的条件之内,他做了也不算违背承诺。 他松开了银凤的手腕,却顺手点上了银凤身上三处穴道。 然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伸向银凤身上几处令人羡慕的禁地。 “你摸了我几下,我也要摸回来。”接着,他又搂着她亲了个嘴:“这是利息。” 多事公子高凌峰心满意足地走了。 银凤躺着,满脸通红。 “天杀的!”她差点没咬碎玉齿:“姑奶奶以后要是放过了你这个小贼囚,!”奶奶我就不姓钱!”- 第七章 场外交易 无名镇上,风流娘子岑今佩本来就是一位风头人物,如今这位风流娘子益发令人向往而敬佩。 因为她居然还住在名流大客栈,好像完全忘记她已成了别人心目中的猎物。 一些本来不想在食宿方面多作无谓浪费的江湖人物,都不禁纷纷改弦易辙,住进这家食宿费昂贵得惊人的豪华大客栈。 大家显然都不愿错过一饱眼福的机会。想看看究竟是哪位仁兄财迷心窍,肯为了十万两烫手的银子,来活捉这位风流娘子?!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为了寻求刺激而来的,横竖为期只有十五天,即使多花费一点银子,他们也还负担得起。 何况,在这一段时间里,就算他们的期望落空,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惊险紧张的场面不会出现,平日能多看上那位风情撩人的风流娘子几眼,也未尝不是一种额外的享受! 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飞刀帮四大堂主、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等人也是名流大客栈的住客之一。 不过,这些人住进名流大客栈,跟栈里住了一位风流娘子,则完全措不上关系。 他们所以住进名流大客栈,因为镇上只有三家客栈,三家客栈中只有这家客栈才衬配得上他们的身份。 以他们的身份来说,大把银子花出去,这种阔绰的行为,本身无疑就是一种享受! 至于有人以高价收买风流娘子,以及有人愿为横财卖命,当时也许是一度引起过他们的新奇感,但他们见多识广,毕竟不同常人,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他们来到无名镇,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目前显然仍然无离去之意。 他们也许仍想留下来参加下一个月的盛会。 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无多大改变。 黑笛公子孙如玉喜欢漫游荒郊,搜摘花果,抚笛自娱。 飞刀帮四大堂主则终日聚饮,极少外出。 四人这次前来无名镇,除了找回他们帮主的那副百宝刀囊,似乎尚有他事待办。 正在有人猜测,这四位飞刀帮的高手这次出现无名镇,所谓找回百宝刀囊,也许只是一个幌子。 四人来此的真正目的,也许跟百宝刀囊根本毫不相于! 此说是否可靠,当然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则日夜沉湎于栈后不远的一家赌场里。他虽然也像风流娘子岑今佩一样租下一座独门独院的上房,但十天八天之中,压根儿难得回栈一次。 如今,栈里的几位知名人物当中,只有一个人的行径较为引人注意。 这个人便是无奇不有楼月会举行过后才匆匆赶到的玉树公子谢雨燕。 这位以一套飞花无影鞭法,及一副美赛潘安的容貌,名列武林五大名公子的玉树公子,自昨天午后住进名流大客栈开始,就露出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就是偶尔见人微笑招呼,也笑得十分勉强。 这位玉树公子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如此抑郁寡欢? 是因为没有赶得上这个月无奇不有楼的会期?还是因为刚遭遇了一桩什么重大而又无法向别人倾诉的变故? 凡是认识这位玉树公子的人,差不多都能想象得到,以上这两种情形,应该都不是这位工树公子烦恼的原因。 因为无奇不有楼这个月竞价卖出,成交的三宗交易是“天蚕衣”、“百宝刀囊”、“火种子唐汉武功师承的秘密”。这三宗交易,均跟这位玉树公子没有切身利害关系。他即使如期赶到,也不可能参与竞价争购。 若说他是刚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这一点更说不通。 如果他有事在身,他为什么还要匆匆忙忙地赶到无名镇这种地方来? 另一点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位玉树公子今天一早出门去,竟换上了一身粗糙陈旧的衣着。 年轻俊美的武林名公子,理应讲究衣饰穿着才对,这位玉树公子何故竟然反其道而行? 他怕衣着太光鲜,会引人注目? 他要去的是镇上什么地方? 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位玉树公子一路躲躲闪闪,最后走进去的,竟是镇尾上那个低级的小酒家。 梦乡! 他走进去,虽然时间还早,依然有个跑堂的伙计打着阿欠迎了上来。 “相公早,请坐。” 玉树公子四下张望,像是在找账柜。 账柜就在大门旁边不远处。 他找着了,但是,柜台上空无一人。这种地方,至少也得过了午时,才会有客人陆续上门,账房师爷说什么也不会这时候爬起来坐冷板凳。 “我姓谢,名叫谢雨燕。”玉树公子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那伙计:“这两天有没有人到这里来找过我?” 伙计摇头,又打了呵欠:“小的不太清楚,这要问柜上管账的吴老头才知道。” 玉树分子又犹豫了一下道:“我想留下来喝点酒,是否太早了点?方便不方便?” 那伙计似乎稍稍振作了些,急忙道:“方便,方便2” 焉有不方便之理?当然方便! 他们这种地方上午冷冷清清的,是因为这个时候极少客人上门,并不是他们规定这个时候不能营业。 “相公这里可有熟识的姑娘?” “没有,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随便替我介绍一个好了。” 接着,伙计将他引进一排厢房中的最末一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几样简单的酒菜,方才端了进来,酒菜来了,姑娘也来了。 来的姑娘,正是那个已陪了无眉公子两次酒的玲玲。 玲玲设精打彩地走进厢房,好像觉尚未睡足,一双眼皮子还没有完全张开。 但当她看清了屋子里这位客人的相貌后,这位浑身好像带着一千个不情愿的梦乡姑娘,突然之间呆住了! 她似乎无法相信世上竟真有如此俊美的男人。 等她回过神来,这位梦乡的红姑娘态度马上起了变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的粉腮上泛起红晕,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也闪出动人的光彩。 但玉树公子还是原来的玉树公子。 眼前这名姿色尚称不丑的玲玲姑娘,显然没有带给他多少不同的感觉,如果不是碍着这种地方的习惯,他无疑宁愿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 “相公贵姓?” “敝姓谢。” “小妹小名叫玲玲,以后还望谢相公多多照顾指教!” “不敢当。” “相公请喝酒。” “谢谢!” 玲玲姑娘由一朵睡海棠突然变成了一朵热情如火的石榴花!她紧紧依偎着玉树公子,殷勤致问,含笑劝酒,脉脉眼波中,流动着一股说不尽的款款深情。 玉树公子受了美人儿这种亲切的招待,像阳光下的冰块,终于慢慢融化。 原本十分冷漠的面孔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外面院子里,笑语和脚步声逐渐繁杂起来。 梦乡的营业,似已正式开始。 没过多久,忽听院子里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玲玲呢?” 一名伙计回答道:“回牛爷,玲玲姑娘正在陪客人喝酒。” 那人像下命令似的道:“去喊她过来!” 伙计结结巴巴的道:“牛爷,这个……这个……好像不太那个吧?!” “什么不太那个?” “我们这儿的规矩,牛爷是知道的。” “叭!”先是耳光的声音,然后是怒吼:“你敢跟老子顶嘴?我操你奶奶的!” 这位牛爷可真会骂人!他做了别人的“老子”,又要操别人的“奶奶”;真不晓得这笔账该怎么算。 只听伙计嚷着道:“牛爷,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不服气是不是?” 伙计的声音没有了。 玉树公子皱皱眉头,对玲玲道:“这位牛爷似乎很难缠,别让伙计们为难,你就过去一下罢。” 玲玲不肯走。“这种人这里天天有,别理他。账房先生吴老头有一套,他会过来排解纠纷的。” 但这一回玲玲料错了。 这一回,吴老头的排解,显然未生效果。 “通”的一声,虚掩的房门突被踢开。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煞气的麻皮汉子,像凶神似的,叉腰站在房门口。 从这汉子的一身装束,以及腰带上那口皮鞘短刀看来,这汉子显然是个很有两手的江湖人物。 他那张满是坑坑洞洞的面孔上,颜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如今踢开房门,看清玲玲陪的竟是如此英俊的一个美男子,心头的一股无名醋火,顿将一张麻皮熏成可怕的紫酱色。 他拖长了一个“喔”字的尾音,嘿嘿冷笑道:“奶奶的,原来陪的是个小白脸啊?怪不得老子来了,连吭也不吭一声。” 玉树公子慢慢站了起来,沉脸道:“朋友,你嘴巴里能不能放干净点?” 麻皮汉子歪着脖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以充满讥消的口气道:“怎么样,老子说的话,你小子听不进去?” 玉树公子道:“大家来到这种地方,原本就是为了喝酒取乐,朋友为什么一定要出口伤人?” “老子高兴!” “仗着你人高马大胳膊粗?”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以。” “朋友显然是江湖道上混的人,难道就没听说过一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的老话?” 麻皮汉子哈哈大笑。 玉树公子道:“朋友何事好笑?” 麻皮汉子道:“笑你这个细皮白肉的小子,居然还懂得几句江湖上的行话。” 玉树公子忽然道:“朋友怎么称呼?” 麻皮汉子腰杆一挺道:“‘太行十三太保’中的‘追魂豹子’牛麻皮,就是老子!” 他似乎很为自己这个响亮的外号感到骄傲,拍拍腰带上那把短刀,又道:“如果你小子是个识趣的,老子不跟你们这种花鸽子计较。赶快技起尾巴,替我滚得远远的,娘儿们留给老子来享受!” 玉树公子微微一笑道:“原来阁下就是十三太保中的牛老八,’久仰,久仰。” 追魂豹子有点意外道:“你怎晓得老子排行第八?” 玉树公子微笑道:“因为不才曾经会过你们老大金毛雄狮蔡祖光。” “在什么地方?” “风陵渡!” 追魂豹子脸色遽变,每个麻坑都突然失去血色。 他向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道:“你,你,你就是那位玉树公子谢雨燕谢少侠?” 玉树公子道:“牛大侠方才好像掴了这儿伙计一个耳括子?” 追魂豹子急忙道:“那,那,那是个误会,等下我会重重赏他一笔银子,向他道歉。” 玉树公子又指着玲玲姑娘,道:“要不要这位玲玲姑娘陪牛爷喝两杯?” 追魂豹子更加发慌道:“不,不,不敢当,不敢当!小人还有点事情等着要办,马上就要走了。” 玉树公子突然面孔一沉,道:“既然有事要办,为什么还不快滚?” 追魂豹子如获大赦,赶紧打躬道:“是是是!公子您多喝几杯,小人不陪了。” 这位追魂豹子有些地方果然敏捷得像头豹子。 他一面打躬,一面后退,只一眨眼之间,便溜得不见了人影子。 玉树公子等追魂豹子去远了,方长长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玲玲姑娘目光一转,突然又呆住了! 她突然发现,这位仅凭三言两语,就将那个凶神恶煞般的追魂豹子吓得屎滚尿流的武林名公子,此刻不知是何缘故,竟像病后干了什么吃力的活儿似的,两眼发直,冷汗如豆,一张俊美的面孔更是苍白得怕人。 这位已对玉树公子动了真情的梦乡姑娘,不由得又怜又慌,赶紧掏出一条香喷喷的红丝巾,一边为玉树公子擦汗,一边摸着玉树公子的额角道:“公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玉树公子如从梦中蓦然惊醒,啊了一声,忙道:“噢噢,没有什么,大概是昨晚被子没盖好,感了点风寒。” “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用不着,喝几杯热酒下去,驱驱寒气就可以了。” 玲玲姑娘正待斟酒之际,房门口人影一闪,竟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到处惹麻烦,有着一双大蛙眼,有时迷糊,有时聪明武林五大名公子中的另一位名公子:多事公子高凌峰! 玉树公子谢雨燕看清来的是多事公子高凌峰,眼中微微一亮,神采大为焕发。 玉树公子看到多事公子为什么如此感到振奋? 难道他要等的人,就是这位多事公子? 多事公子高凌峰进门时显得很急促,但等到跨进门槛之后,神气忽又改变。 他好像不认识玉树公子似的,进门后招呼也没打一个,径向玲玲姑娘问道:“这里有没有一位叫白菊花的姑娘?” 玲玲点头道:“有,她就住在我的隔壁。” 多事公子道:“我姓高,麻烦你去请她来一下怎么样?” 等玲玲姑娘离开后,他这才一下凑去玉树分子面前,低声紧张地道:“方才我看到太行十三太保中那个大麻皮从这儿匆匆离去,他没有发现你也在这里?” 玉树公子苦笑了一下道:“怎么没有?幸亏这厮没看出我一身武功已经丧失,否则就有十个谢雨燕,也早报销了。” 他目光一凝,反问道:“你来无名镇多久了?” 多事公子道:“五、六天。” 玉树公子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多事公子微微皱眉道:“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如今我只能凭猜想,它可能已到了风流娘子岑今佩那女人手中。” “这只是你的猜想?” “是的。” “有无根据?” “四五天前,护花郎君朱奇杀了这儿专放高利贷的血印子李八公,在醉仙楼上现出的一只小锦盒,我怀疑锦盒里盛放的,就是那只黄玉促织。” “你为什么不向那女人直接打听,以高价收购?” “那天我找到那女人时,就在这家梦乡,当时凑巧张天俊跟唐汉两个小子都在场,我怕这事传扬出去对你不利,所以没敢提起。” “以后你就没有再去找她?” 多事公子叹了口气,道:“现在要找这女人,噜嗦就多了。” 玉树公子一怔道:“为什么?” 多事公子道:“你这一路来,难道没听说这一个月,无奇不有楼有人以十万两银子的高价收买这女人?” 玉树公子道:“你找她谈交易,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多事公子苦笑道:“我怕沾上一身腥气。” 玉树公子道:“这话什么意思?” 多事公子道:“这女人不晓得使出了一套什么功夫,竟把火种唐汉那小子调理得服服帖帖的,如今这女人的义务保镖,便是唐汉那小子……” 玉树公子道:“你怕唐汉误会你就是那个想发十万两横财的人?” 多事公子道:“这一点我倒不担心,唐汉那小子应该晓得我高凌峰不是这种人。” 玉树公子道:“否则你担心的是什么?” 多事公子道:“我担心的是燕京三凤!” 玉树公子道:“燕京三凤?” 多事公子道:“是的,这三个臭丫头,貌美如花,心赛蛇蝎,比火种子那小子更难缠无数倍。我跟唐汉的交情,三凤完全清楚,而这三个丫头,又晓得我已获悉她们就是出高价收买风流娘子的买主,我如跑去名流大客栈跟风流娘子秘密接头,准会被三个丫头误会我是通风报信去的。” 他嘻嘻一笑,又加了一句道:“尤其是目前更去不得!” 玉树公子满头雾水道:“为什么?” 多事公子于是笑着说出银凤钱丽丽谋害黄山大侠向晚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以及也想将他一起送进鬼门关,结果反被他上下其手,大肆轻薄了一顿的故事。 玉树公子皱眉道:“燕京三凤跟风流娘子岑今佩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她们为什么忽然不惜代价,要跟风流娘子过不去?” 多事公子笑笑道:“这件事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 玉树公子道:“哦?” 多事公子笑道:“是为了吃干醋!” “吃谁的干酪?” “唐汉那小子!” “唐汉?”玉树公子一怔道:“三凤姐妹中有人爱上了火种子唐汉?” “老三玉凤钱宛男!” “这事唐汉本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多事公子笑道:“我一直想去向那小子道声恭喜。只可惜我始终找不到机会。” 玉树公子皱眉道:“像燕京三凤这种放荡而又泼辣的女人,火种子又怎会看得上眼?” 多事公子笑道:“这也难说。” 玉树公子道:“难说?” 多事公子笑道:“小子目前跟岑今佩那女人的亲热情形,便是一个好例子。风流娘子的名声并不比燕京三凤好多少,他既能跟风流娘子岑今佩勾勾搭搭,又为什么不能在三凤身上换换口味?” 玉树公子摇摇头道:“火种子唐汉绝不是护花郎君朱奇那一流的角色,他目前跟岑今佩那女人如此接近,我猜想必定另有原因。” 他皱起眉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些别人的是是非非,不提也罢。倒是你的办事能力,实在令人失望。如今,七味药材已找齐了六样,只等那只黄玉促织研末作引子,你当初拍胸口保证,说你一定可以弄得到手,没想到你来了这么多天,竟还是两手空空,一点头绪没有!唉。” 多事公子忙道:“你别慌,我还有办法。你应该知道你这位表哥的办事能力,三天之内,不管是买、是偷、是抢,我负责交给你一只黄玉促织就是了!” 玉树公子道:“你还有什么办法?” 多事公子低声道:“两个娘们来了,先喝酒,等会儿再说。” 武林五大名公子中的另一位名公子,便是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 这位黑笛公子,论武功修为,不及无眉公子张天俊;论品貌仪表,不及玉树公子谢雨燕;论家世财富,则不及五公子中的另一位名公子侯门公子颜名扬。 不过,有一件事,相信谁也无法否认。 如果遇上一个有眼光的老丈人,想在这五位名公子中挑选一名乘龙快婿的话,这位黑笛公子一定比别人人选的机会多得多! 因为这位黑笛公子正是一般人心目中,那种中规中矩,老老实实的年轻人! 他的武功虽然比无眉公子张天俊稍逊一筹,但在当今武林一流高手排名中,至少也可以排在前二十五名之内,而他却从没有仗着一手武功闹过事。 江湖上哪里发生了轰动的大事件,他经常都会不辞跋涉,远道前往,但每次也只是袖手旁观,绝不从中掀风作浪。 就像他这次前来无名镇一样。 阳光和煦,暖风熏人欲醉。 黑笛公子孙如玉像往常一样,一路舞弄着他那支既是乐器,也是兵器的黑色长笛,信步走出小镇。 走向离镇七八里,一座他常去的小山谷。 小山谷中,怪石嵯峨,花草没膝,到处盛开着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 谷顶上空,鸦群盘旋聒噪,如夏日鸣蝉般,益发令人对这座杳无人迹的山谷,有着一股说不出荒凉寂寞之感。黑笛公子孙如玉每次来这里,就是为了来欣赏这里的怪石、荒草、野花、鸦群? 如果你此刻能变成一只苍蝇或蜜蜂,紧紧跟在这位黑笛公子身后,你将会发现一个除非你亲眼看到你绝无法相信的秘密。 原来这位黑笛公子经常光顾这座小山谷,竟是为了前来会晤一个人。 一个你永远想象不到的人! 西北角落上,一道耸立的石壁,完全的挡住了一个天然的大石穴。 在穴中一位驼背老人正在柴火上烤炙一只肥美的大雉鸡。 你道这老人是谁? 方老头! 方老头缓缓抬起头道:“办法想出来了没有?” 黑笛公子孙如玉苦笑摇头。 方老头轻轻叹了口气。 “没出息!”他将雉鸡在火上翻转了一下:“如果你老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你小子连这么一点小事情也办不了,不给你他妈的活活气死才怪!” 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的黑笛公子,在这方老头心目中,竟然只是个加了“他妈的”的“没出息的小子”? 除非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会相信这种话竟是从无名镇上一个靠捡柴拾荒度日,靠编故事混酒喝,几乎是人人得而狎之的方老头口里说出来的? 黑值公子孙如玉在火堆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脸孔微微发红。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他为自己辩护,但语气十分软弱:“风流娘子岑今佩那女人出身阴山柔骨门,您该晓得江湖上多少知名人物都是吃过这女人的苦头。” “你怕了这女人是不是?”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 “这女人目前有火种子唐汉那小子护着,就算晚辈能降服得住这女人,也无法避免不惊动唐汉那小子。” 方老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这便是晚辈深感为难的地方!”孙如玉像占住了理由似的,抢着接下去道:“如果由拿人领奖,演变成一场大厮杀,那就完全失去您老人家当初布下这着棋子的苦心了!” 活捉风流娘子向无奇不有楼换取十万两银子,原来是这个方老头布下的一着棋子? 这方老头究竟是何许人? 他这布的又是一着什么棋? 方老头在烤鸡上慢慢刷着佐料:“唐汉这小子,我看脑袋瓜子一定有问题,老夫得想法替他小子找个好大夫瞧瞧才行。” 方老头这话倒是没有说错,火种子唐汉的确是个问题人物。 有时为别人带来问题。 有时为自己带来问题。 这位江湖上的浪子之王,最令人头疼的地方,便是经常不按牌理出牌。 如像他忽然成了风流娘子的护花使者,便是一个例子。 正如玉树公子谢雨燕所说,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同时也并不是不知道风流娘子岑今佩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他到底为了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鞠躬尽瘁? 孙如玉见那只雉鸡正烤得遍体金黄,滋滋滴油,便自动起身去石穴后面搬来了一只小酒坛,两只粗瓷碗。 酒坛打开,石穴中立即充满一股浓烈的酒气。 方老头将烤鸡撕成两半,自己留下带头的部分,而将较小的另一边递给孙如玉。 孙如玉接过去,凑近鼻尖,嗅了嗅,笑道:“方叔,您这一手烧烤的功夫,真是没得话说!” 方老头感慨的叹了一声,道:“要吃这种芦花鸡,愈来愈不容易了。这些年来,附近几座山头的野鸡,已差不多快被我捉光了!” 孙如玉笑道:“烤山猪跟小鹿的味道也不错。” 方老头轻轻哼了一声道:“烤白天灯的肉更好!” 孙如玉一楞道:“谁的肉?” “白天灯!” “白大爷?” “大爷?嘿嘿!”方老头冷笑:“大爷娘的头!” 孙如玉露出满脸迷惑之色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敬重这位白大爷么?还说什么因为镇上有了这位白大爷,您不敢跟人家平起平坐,所以只希望别人喊您一声方二爷,您该心满意足了。怎么忽然您又对这位白大爷起了反感?” 方老头道:。“你懂个屁!” 孙如玉被骂得莫名其妙,眼珠子滚了一阵,忽然失声道:“难道大师伯屠龙剑客当年那件灭门惨案,这姓白的也有一份?您这些年来混迹无名镇,就是想从这姓白的身上找线索?” 方老头似乎自觉失言,端起酒碗,猛喝了好几口,才摇摇头道:“不,不,别乱说话。 这种事情不能闭起眼睛瞎猜一通。万一传扬开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孙如玉皱皱眉头,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望着方老头道:“方叔,这次无奇不有楼有人出高价收买风流娘子那女人,您事先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头缓缓道:“我在无名镇,终日无所事事,若连这点小秘密也察看不出,岂不真的成了废人一个。” 孙如玉接着道:“您说只要将一个活的风流娘子交去燕京三凤手上,就会引出某一个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方老头两眼一瞪道:“奇怪,你今天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噜嗦起来了?我不是说过,这只是老夫的一种预感,灵不灵验,还不一定么?” 这种高压式的掩饰,当然无法令孙如玉口服心服。 灵不灵验,是另外一回事。 你既知道可能会引某一个人来,你当然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他问的是这个人的姓名,跟灵不灵验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位名列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的孙如玉,如今面对着这位神秘的方老头,就像顽童见了严厉的塾师一样,纵有十分理由,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 于是,他开始拿手上那半边烤鸡出气。 只有一会儿工夫,足有斤把重的半边烤鸡,便在一碗老酒的搭送之下,变成了一堆鸡骨头。 方老头手上的烤鸡也只剩下一个鸡头,酒却喝掉四五碗。 方老头的脸色渐渐红润,话也慢慢多了起来。 但他说的还是那个老故事,一个孙如玉已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老故事!故事大意是说:当年的黑笛神侠孙长鸣是如何的英勇。慷慨、热忱、潇洒! 曾诛锄了多少有名的黑道魔头;曾完成了多少有关武林公益的义举! 黑笛神侠孙长呜便是孙如玉的父亲。 方老头每次重复述说这个故事,都只是为了要证明一件事。证明黑笛神侠当年如何了不起,而他的儿子却是如此的没出息! 孙如玉了解这位师叔的心情。 老一辈的师兄弟三人,情逾手足,如今物是人非,已孤零零的剩下他一人,再加上大师兄屠龙剑客的血海深仇未报,他对他这个仅有的子侄辈,当然免不了别有一番期望。 但是,孙如玉自己心里明白,他不是火种子唐汉那种人才。 他愿意接受这位师叔教诲、指挥,虽死不辞。然而,他没有那股冲劲,不能主动拟定一个计划,逐步施行。 这种事只有火种子唐汉才办得到。 他不是唐汉。 关于这一点,他感到歉疚。他觉得他对不起死去的大师伯,更对不起这位对他抱了无穷希望的方师叔。 他只希望这位方师叔能慢慢了解,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不同的气质,不是他没有出息,而是他本来就不是这方面的上等材料。 方老头吐出最后一块鸡骨头,长长嘘了口气道:“夜长梦多,我看不能再等了。” 孙如玉道:“方叔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方老头道:“就是今晚。唐汉那小子你别管,到时候你只须依老夫吩咐,将那女人制服立即送往无奇不有楼换银子就是了!”- 第八章 火种子的秘密 火种子唐汉跟风流娘子岑今佩,两人共住名流大客栈,福字一号跨院,果然跟当初约定的一样,生活得像一对恩爱的新婚小夫妻。 他们跟新婚夫妻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两人到了晚上,睡的并不是同一张床和同一间房间! 这是孙猴子透露的消息。 因为很多人都想打听这个秘密,孙猴子为此又扎扎实实地赚了一票! “这是小人亲眼看到的,绝错不了!”交易完成,孙猴子会低声神秘兮兮的奉送一段尾巴:“至于到了三更半夜,两人搞些什么名堂,会不会睡到一起去,就很难说了!” 这种事情当然难说得很。不仅夜晚难说,白天都很难说。 因为难说,也就特别引人遐思。 因此,很多人都私下鼓励孙猴子,要他半夜里去福字一号跨院偷听隔壁戏,如果听到精彩的情节,一定重重有赏! 孙猴子双手齐摇,当场拒绝。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时候他一点也不为钱财动心:“诸位有兴趣,只管请使,我孙猴子可惹不起这对小祖爷爷和小祖奶奶!” 这正是这位孙猴子聪明过人的地方。 他当然惹不起。 莫说他孙猴子惹不起这一对男女小祖宗,就是换了今天无名镇上那些有头有脸有字号的人物,又有几人惹得起! 不过,话得说回来,惹不惹得起,是一回事,想惹不想惹,又是一回事。 这就像毒蛇虽毒,同样有人将它当成大补品是同样的道理。 这一晚,天色刚黑不久,福字一号跨院,朝南正屋的屋脊阴暗处,便如幽灵般出现一条矫捷的身形。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脸蒙一幅黑色纱巾,两道眼孔中,精芒四射,有如冬日破晓前的两颗熠熠寒星! 他于阴暗处藏妥身形,即未另采行动。很明显的,他是在等待最有利的下手机会。 下面,火种子唐汉正跟风流娘子岑今佩在堂屋里一起喝酒。 这是他们每天的例行生活方式之一。 酒醉饭饱之后,相互调关一番,然后各自返房安歇。 孙猴子说的全是事实。 两人的确没睡在一起。 正如孙猴子所说,这当然只是一种形式。 至于两人到了更深人静后,会不会偷偷睡在一起,或是搞些什么名堂,那就很难加以证实了。 这种事情只有当事人心里有数。 如果眼前这位黑衣蒙面人耐性够好,愿意一直守候下去,他无疑也可以为这个很多人都很关心的绯色谜团找到答案! 但是,这位黑衣蒙面人的耐性显然不够好。 两边房门关上之后,还不到一顿饭的光景,黑衣蒙面人便如狸猫般,自高处悄没声息地轻轻一跃而下。 如仅就轻功而言,这位黑衣蒙面人,少说点也可以排人当今轻功高手的前五名之内。 难道这就是这位黑衣蒙面人有恃无恐的原因? 艺高人胆大? 这位黑衣蒙面人不仅轻功卓绝,开启门锁方面的功夫,显然也是一流的。 只见他伸手在门边摸了几下,风流娘子那扇房门便告无声洞敞。 以这位黑衣蒙面人敏捷的身手,如想出其不意,将风流娘子一举制服,应该不是一件为难事。 只可惜他忘了对面房间里住了一位火种子。 黑衣蒙面人撬开房门,不待蹑足进入,身后忽然有人打着呵欠道:“伙计,你性子太急躁了,你为什么不能稍等一会儿再动手?” 黑衣蒙面人身形微微一僵,知道行藏已经败露。 不过,此人非仅胆大,身手也的确了得。 只见他双肩轻轻一扭,身躯尚未完全转正,一蓬铁莲子已如流星雨般电疾射出! 火种子唐汉好像睡意未消,想伸个懒腰似的,似有意似无意地双臂一扬一圈,那一蓬铁莲子,便如碰上了两块吸力奇强的磁石,格黑巴达一阵撞出,扫数被抄人唐汉双掌之中。 黑衣蒙面人发出暗器,用意只是以攻为守,预防唐汉进一步对他下手;他并不寄望这一蓬铁莲子会出现奇迹,当然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欣赏唐汉炫露的这一手功夫。 他暗器出手,人也跟着旋身扑出,一掌疾切唐汉面门! 唐汉一闪身,双手齐扬,笑喝道:“这些娃儿们玩的东西,拿回去!” 一蓬铁莲子,第二次换人出手,劲道和威力,均较先前更为凌厉。 好一个黑衣蒙面人,居然能够如法炮制,亦以双掌凭气劲将一蓬铁莲子一粒不漏的全部接住! 风流娘子岑今佩为声响惊动,这时以青帕包头,自卧室中飞身掠出。 等她赶出房外,黑衣蒙面人正跟唐汉在院心里战成一团。 她见两人搏斗激烈,无法插手相助,只好于一旁娇呼道:“小唐,替大姐卖点力气,好好截住这个家伙。至少也得揭去他的面罩,瞧瞧这个家伙的真面目!” 唐汉高声笑道:“这是身为主人最起码的礼貌,还用你说。” 黑衣蒙面人默然不吭声,双掌翻飞,疾若电火,利如刀斧,招招均攻向唐汉身上致命之处。 唐汉身形如转篷,起落肆应,虽然未落下风,却显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两人免起鹘落,转眼之间,数十招过去,依然高下难分。 风流娘子双眉紧皱,愈看愈是心惊。 火种子唐汉这位浪子之王,一身动功诡秘莫测,一向虽很少跟人动手,但要给惹火了,还没听说有谁能接得下这位浪子之王三招以上。 就连江南黑道上的第一号狠角,七绝灭门刀玄大佛,也只不过勉强接了两招半,一颗大好头颅,便变成了一颗烂西瓜! 以黑衣蒙面人这一身惊人的功力,今晚若不是有这位火种子护着她,她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呢? 她不敢想象。 她原以为唐汉很快便可以将这名黑衣蒙面人收拾下来,如今她的想法已完全改变。 她如今只希望唐汉能立于不败之地,能凭持久力使这位黑衣蒙面人知难而退,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将来如何打算,她并不担心。 她的办法多得很。 利用火种子唐汉为护身符,只是她无数自卫方式中的一种;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她还有更多更好的办法等着她去选择。 她的希望没有落空。 黑衣蒙面人继续抢攻了数十招,最后终于发现,火种子唐汉这位浪子之王果然是名不虚传! 就算他有自信能跟这个火种子周旋到底,而最后的结局,最多也只是两败俱伤。 他的目的不是跟这个火种子较量武功来的。生俘风流娘子既已无希望,他为什么还要恋战下去? 所以,他觑准一个空隙,奋力猛攻一掌,然后趁唐汉分神化解之际,突然一个侧纵,掠上院墙。 女人的事情,有时真是难说得很。 想唐汉逼走黑衣蒙面人,原是风流娘子岑今佩这女人的希望。 可是,如今黑衣蒙面人真的要走了,这女人不仅不以为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反而忘情脱口高喊道:“小唐,快,这厮要溜了!” 唐汉朗声一笑道:“想溜?嘿嘿。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话发声中,身形如矢,人也跟着上了墙头。 黑衣蒙面人于墙头如蜻蜓点水般,一沾即起,同时挥手又打出一蓬铁莲子! 这蓬铁莲子的作用,显然是为了延缓唐汉的去势,以便自己能够从容顺利脱身。 唐汉哈哈大笑:“你老兄就没有别的法宝了么?怎么玩来玩去,老是这一套?” 早先那蓬铁莲子,唐汉既能扫数接下,如今这蓬铁莲子当然也对唐汉发生不了多大的作用。 这一次,唐汉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仅以衣袖轻轻一拂,便将那铁莲子全部扫人竹林,身形去势不变,继续扑向已领先三丈之遥的黑衣蒙面人。 一向聪明如鬼灵精的唐汉,这次终于失算! 他不知道黑衣蒙面人实际上就是镇上那个人人视为逗笑取乐的活宝方老头;当然更不知道,今晚这种种窥房、露迹、打斗。脱身、追逐,根本就是这个方老头为实施调虎离山之计所作的周详安排! 唐汉为方老头引开之后,院墙阴影中,立即又冒出另一名黑衣蒙面人。 这名黑衣蒙面人,当然就是那位金陵黑笛公子孙如玉! 孙如玉为了掩藏身份,今晚已将惯使的武器黑长笛改成一支如意短棍。 他的动作奇快无比。 当风流娘子岑今佩有所警觉,正待转身循声察看之际,这位黑笛公子已如狸猫般疾窜过去,一棍点中了她右肋络道穴! 风流娘子半边身躯一麻,向前一个踉跄,跌坐下去。 只可惜这位武林名公子身手虽然高强,行为却不够老练,这种抽冷子暗算别人的行径,在他说来,显然还是生平第一次。 他老弟台不知道是当初即未系牢,还是心怀愧作,手脚不稳,给自己棍尖碰到了,脸上那幅黑纱布,竟于这时突然脱落! 这位黑笛公子心中一慌,当场呆住了! 风流娘子目光所及,也不禁微微一呆。 “想打奴家主意的,原来竟是你这位一向斯文老实的孙公子?” “不,不,岑姑娘千万别误会。”孙如玉满脸通红,急忙辩解道:“我孙如玉决不是那种人,老实说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怎么样?奉命行事?” 孙如玉既不敢应是,又不敢应不是,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气他那位方师叔,什么差事不好派给他,偏要叫他干这种见不得人的窝囊事! 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他这位黑笛公子今后将拿什么面目去见人? 风流娘子知道这位黑笛公子是个真正的君子人,今晚出手暗算她,必然另有隐衷;即使孙如玉不为自己辩解,她也不相信这位黑笛公子会为了十万两银子来干这种勾当。 所以,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另换了一付口气道:“既然这只是个误会,根本不是你孙公子的主意,你为什么还不替奴家解开穴道?” 孙如玉更为难了。 他能这样做吗? 他能!只要他愿意做,他可以立即放走这位风流娘子,而另外随便编个借口,向师叙方老头含混交差。 但是,他要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他很可能就会从此失去一位方叔师。 一位惟一的长辈,一位惟一的亲人! 他是不是值得这样做? 他知道方师叔是位正派人物,目的也不是为了那十万两银于,万一此举竟与师伯屠龙剑客灭门血案有着重大牵涉,而竟因他一念之仁给误了大事,他对得起泉下的师伯和父亲? 孙如玉长长叹了口气,觉得非常惭愧。 为自己优柔寡断感到惭愧。 他相信如果换了火种子唐汉,一定不会出现这种为难的场面。 火种子唐汉一定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而且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如果换了火种子唐汉,唐汉会怎样来处理这件事呢? 他辗转设想,终于慢慢找到了答案。 唐汉的优点,除了武功,便是勇敢、坚毅、守信、重义! 他相信唐汉如果碰上这种事,除非一开始就拒绝接受,否则一定会执行到底! 他吸了口气,上前一步,下定决心,正容道:“对不起岑姑娘,在下这是不得已,务必请岑姑娘见谅……” 风流娘子又气又急,涨红了一张粉脸道:“你待怎样?男女授受不亲,你是个君子人,难道你好意思抱着奴家前往无奇不有楼?” 孙如玉一怔,不由得又犹豫起来。 竹林中忽然有人嘻嘻一笑道:“没有关系,我来代劳。他是君子,我不是!” 语意未了,一条人影跟着自竹林中如矢窜出。 又是一位名公子。 多事公子高凌峰! 孙如玉颇感意外道:“凌峰兄藏身竹林内,居然连小弟都给瞒过了,这一身惊人的轻功凌峰兄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高凌峰笑道:“我高凌峰如果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能耐也没有,今晚这场戏就唱不成了。” 孙如玉一呆道:“唱戏?唱什么戏?” 高凌峰笑道:“唱什么戏都好,反正各人心里有数。” 今晚的种种经过,也许只是一场戏。也许参加演出的人,都清楚自己担当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但这里面绝不包括孙如玉在内。 这位黑笛公子一点也不觉得今晚是在演一场戏。他惟一的感觉,只是觉得这种事实在不该发生;退一步说,就算这种事无法避兔,也不该由他参在里面插一脚。 他皱皱眉头,望着高凌峰道:“凌峰兄真肯替我代劳,替小弟将这位岑姑娘送去无奇不有楼?” 高凌峰笑道:“说话不算数的是乌龟王八蛋!” 他口中说着,人已走去风流娘子身边,接着又朝风流娘子嘻嘻一笑道:“你岑大姐用不着紧张,我这个多事公子别的本事没有,抱起女人来,可是一等好手,大姐如不相信,将来尽可去问燕京三凤……” 他老兄倒真是言行如一,说到做到,没等说完,就已将风流娘子一把抱了起来。 风流娘子动弹不得,只有恨恨发狠道:“小高,你记住,今晚你这样对待岑大姐,将来你可不要后悔!” 高凌峰只当没有听到,扭头一声:“走!”足尖一点,人已掠上墙头。 孙如玉迷迷糊糊,像个傀儡。他怕高凌峰半路耍什么花样,不敢疏忽,只好也跟着纵身而起。 大客栈的特级上房,好处是独立、干净、幽雅、不轻易受到杂音干扰。 但坏也就在这里。 像这座福字一号上房,独门独院的,气派是够了,只是一旦如果发生灾变,好处就全变成坏处了。 譬如今晚,这里不仅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最后甚至连房客都被掳走了,结果居然一个客人也没给惊动。 一天花十两银子住这种上房,值得吗? 月光皎洁。 清风徐来。 好一个如诗似画的初夏之夜! 高凌峰走出小镇,忽然朝怀中的风流娘子嘻嘻一笑道:“大姐感受如何?舒服不舒服? 该不是我小高吹牛吧?” 风流娘子骂道:“你这个短命鬼,将来一定得不到好报应。” 高凌峰笑道:“我叫多事公于,多管闲事,是我的本分。你叫风流娘子,照理也该风流一点才对。干嘛老是嚷个不停?” “闭上你的臭嘴。” “大姐,你这就错了,我高凌峰英俊潇洒、年轻,多少妞儿想要我碰一下都办不到,今晚你能这样被我抱着,算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为什么一开口就要骂人?” “你再乱嚼舌根子,姑奶奶就骂你祖宗十八代!” “好,停!” 是的,嘴停了,其他的部分呢? 无奇不有楼快到了。 风流娘子突然尖叫道:“嗳,死人,你乱摸什么?” 高凌峰笑道:“摸一样好东西。” 风流娘子道:“你要死了是不是?” 高凌峰笑道:“放心!我说的‘东西’,绝不是你误解的‘东西’。我保证决不摸那些你怕被摸的地方就是了!” 风流娘子又叫道:“嗨!痒死了。死人,你到底想摸什么?” 孙如玉追上一步道:“规矩点,小高,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 高凌峰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嚷了起来道:“唷唷唷,好家伙,你可以厚着脸皮把人家活捉来换银子,我他奶奶的只不过揩点小油,摸了几把,传出去就不好听?” 孙如玉道:“这是两回事。” 高凌峰道:“什么两回事?如果她由你抱着,两个人深更半夜走在这种冷冷清清的山路上,抱到最后,会抱出一个小孙如玉来都说不定!” 孙如玉道:“小高,你疯了?你信口雌黄,这说的是些什么话?” 高凌峰道:“好好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算了,人还给你接住!” 他转过身子,双臂一抖一送果然真的将风流娘子像抛一袋东西似的抛了过去。 风流娘子胁下络道穴受制,身子无法活动,如果摔落下去,必定受伤无疑。这女人如果受了伤,那就跟“交货”的“规格”不同了! 孙如玉急切间无从选择,只好伸手一把接住。 多事公子高凌峰交出风流娘子后,双肩一晃,人如轻烟趁风,眨眼消失不见。 孙如玉软玉温香抱满怀,心头怦怦跳个不停,一张面孔涨得通红。 如果风流娘子只是个普通女人,他这时候一定会解开她的穴道,让她自己下地走。 但是,风流娘子不是个普通女子。 这女人一旦身手回复灵活自如,他是否还能制得住这女人都是个问题。 风流娘子娇软的身躯在孙如玉怀里轻轻蠕动了几下,忽然促声道:“不好,小孙,我,我快摸摸我的胸口。” 孙如玉一怔道:“摸什么?” 风流娘子道:“你摸过了,我再告诉你。” 孙如玉摇头道:“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我不摸。” 风流娘子道:“死人,你没有摸过女人这种地方?” 孙如玉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风流娘子急得像要哭了出来似的道:“算我求你替我摸一下好不好?” 孙如玉皱眉道:“你这位岑姑娘真难缠,小高刚才摸你,你破口大骂,他被你骂跑了,你忽然又要我来摸……” 风流娘子狠狠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你这个死木头想到哪里去了?” 孙如玉一嘎道:“怪了,要我摸你胸口,话是你说的,怎么又怪起我来了?” 风流娘子着急道:“我现在突然想了起来,那小贼子刚才毛手毛脚的,其实是想偷姑奶奶的两样宝贝。我要你摸一下,是因为身子不能动,想看看东西有没有被那小贼子偷走。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孙如玉道:“两样什么宝贝?” 风流娘子道:“解毒万应散,黄玉促织。” 孙如玉大吃一惊,觉得事态果然严重。 于是,他顾不得再拘小节,遂伸手隔着单薄的衣衫,在风流娘子胸口摸了两把。 风流娘子道:“死人,不对,你摸到什么地方去了?那高高的上面,如何藏得了东西? 往下摸,摸中间。” 孙如玉脸更红,心跳得更厉害。 他发觉的确摸错了地方。 但他决不是故意的。 他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该摸什么地方,风流娘子并没有交代清楚。摸向两座隆起的高峰,纯属下意识自然的指引。 如果一个动人的女人叫你摸她的胸口,你会摸她什么地方? 于是,孙如玉只好遵嘱重摸。 这次他摸对了。 但是,乳沟里滑腻腻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样?” “光光的!” 风流娘身躯一抖,几乎昏了过去。 孙如玉觉得很过意不去。 发生这种事,他实在该负绝大部分的责任。因为他如果不答应让高凌峰代劳,高凌峰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如今害人家丢了两件宝物,他该如何向这位风流娘子交代? “这事慢慢再想办法,别难过。”他只好找话题安慰她,“其实,如此贵重的东西,岑姑娘本就不该带在身上。” “为什么?” “譬如你今夜失手被擒,人交无奇不有楼之后,就算那小子不把它们偷走,它们照样也会落去别人手里的。” “落去谁的手里?” “我完全是个局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要你的人是谁。” “你以为今这桩交易真的会成功?” “前面就是无奇不有楼,你也已被我制服,为什么不会成功?” 风流娘子轻轻一哼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孙如玉一呆道:“做我的春秋大梦?难道你还留了一手,随时都可以逃脱我的掌心?” 风流娘子冷笑道:“用不着那么麻烦!” 孙如玉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风流娘子像呻吟似的晴了一声,然后有气无力,吐音含混的道:“现在明白了没有?瞧瞧你的手臂。” 孙如玉低下头去查看自己的手臂,果然马上就明白了风流娘子的意思。 他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到了什么?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 因为他穿的是一身黑衣服,别说月光之下,就是换了大白天,他也不可能一眼便看出此刻的衣袖上已经变了颜色。 他是感觉出来的。 他凭一种湿漉漉的感觉知道这女人做了件什么事。 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无奇不有楼要的是一个没有受伤的风流娘子,咬破了舌头,算不算受伤?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舌头是人身上重要器官之一。 它也是一个人失去自由,手脚受到束缚,惟一可以自行求得解脱的器官之一!孙如玉大吃一惊,急忙解开风流娘子的穴道,同时将风流娘子放了下来,像哀求似的道:“岑姑娘千万不可如此。你走吧!这副担子,我孙如玉承担下来就是了。” 风流娘子走了。 走得很勉强。 临走之前,她还朝孙如玉投出了哀怨的一瞥,好像责怪孙如玉不该多管闲事,没能让她一鼓作气,适时嚼舌了却残生! 孙如玉呆呆地望着风流娘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歉疚和怜悯的感觉。 离开了孙如玉的风流娘子,这时心中的感觉也差不多。 她抚摸着阵阵刺痛的腮帮子,暗暗感慨:“好一个老实得可怜的小傻瓜蛋,将来谁要能嫁到这样一个丈夫,倒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风流娘子离开黑笛公子孙如玉,并没有马上回到名流大客栈福字一号上房。 先回到福字一号上房的人是火种子唐汉。 唐汉显然没能追得上那个方老头,他是循原路,由院墙上翻进来的,这位火种子人落院心,目光微微一扫,便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风流娘子不见了。 他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可是,说也奇怪,这位一向很少上当的火种子,在发现自己中计之后,竟然一点也没有沮丧或是愤怒的表示。 他缓缓走向自己占用的那个房间,长长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要骗我的人,把我骗了,想从中渔利的人,大概也已如愿,这就叫皆大欢喜……” 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你欢喜,我可不欢喜!” 唐汉应该吓一跳。 但他没有。 他只是略一怔忡,便笑着接口道:“你不欢喜什么?” 一个人慢慢的从他房间里走了出来。 又是一位名公子。 无眉公子! 月光下,无眉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冷冷地瞪着唐汉,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我不喜欢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唐汉微笑道:“谁说我言而无信?” 无眉公子板着面孔道:“风流娘子也许不是个值得你保护的女人,但你既然答应了她,你就该负起你的责任。请问如今那女子哪里去了?” 唐汉笑道:“这跟言而无信完全是两回事。” 无眉公子道:“你是不是又想卖弄你的生花妙舌?” 唐汉笑道:“你只能说我学艺不精,办事能力差劲,决不能说我背信,因为你应该相信我已尽了力量。” 无眉公子道:“事实只有一个,怎么说都是一样,你没有尽到责任!” 唐汉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当时你不在场,否则你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无眉公子道:“就算在场又怎样?” 唐汉道:“如你当时在场,你就会知道,坚持要将对方留下,以及后来要我追截敌人,全是我们那位岑大姑奶奶的主意。” 无眉公子道:“她的见解怎能跟你比?你为什么不自拿主张?” 唐汉又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这是我的一大疏忽。不过,如果当时让你看到了对方那种身手,就是换了你张大公子,恐怕也难抑制一股想弄清对方身份的好奇心!” 无眉公子道:“结果你弄清了对方的身份没有?” 唐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但是不敢肯定。” 无眉公子道:“谁?” 唐汉道:“一个我们都听人说过,但都没有见过的前辈高人。当年金陵三杰中的老三,飞天豹子欧阳俊!” 无用公子道:“你是怎么想起这个人来的?” 唐汉道:“是从对方惊人的掌力和卓绝的轻功,引起的联想。” 无眉公子道:“武林中掌力和轻功好的人多的是,又岂止一个飞天豹子?!” 唐汉道:“话是不错,武林中掌力好的人多的是,轻功好的人也多的是,但要想找个一人身兼两门之长的人,恐怕还不多。” 无眉公子无法不承认这一事实。 凡是练武的人,练的武功多半不止一项,但能练得好,而且能仗以成名的武功,往往只有一样。 就拿他这位无眉公子来说,他的一套“游龙剑法”,是当今各门各派剑法中,众所公认的一绝。提起他无眉公子,大家差不多就会想起“游龙剑法”。 至于轻功、拳脚、暗器、他当然也在行。但是,别人会把其他的武功跟他无眉公子这个名号连在一起吗? 无眉公子沉默了片刻,忽然摇头道:“还是不对!” 唐汉道:“什么不对?” 无眉公子道:“金陵三杰都是正派人物,除老大老二已物故多年之外,这位飞天豹子也已多年不间音讯。就算这位飞天豹子尚在人世,也绝不会干出这种下作事来。” 唐汉道:“我也是有过这种想法。” 无眉公子道:“而最后你却认为,纵然对方就是那位飞天豹子,这种现象也很合理?” 唐汉道:“我猜想这其中也许另有隐情。” 无眉公子道:“什么隐情?” 唐汉苦笑了一下道:“我如果样样事情都能未卜先知,我就不该叫做‘火种子’而该叫‘活神仙’了!” 无眉公子皱起眉梁,又想了片刻,抬头道:“如今风流娘子已经被人掳走,你不想方法营救?” 唐汉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的想法不错,这一点你大可以不必担心。” 无眉公子一怔道:“为什么?” 唐汉笑道:“那位假设的飞天豹子被我一路追去后面荒山中,他本人绝不可能分身掳人,那么他就该有位助手对不对?” 无眉公子点头。 唐汉又道:“你猜想这位助手会是谁?” 无眉公子道:“我怎知道。” 唐汉道:“那么,你知不知道,金陵三杰中老大屠龙剑客遭遇的火门惨案,以及老三飞天豹子一生既未成家也未收过徒弟?” 无眉公子不期然脱口道:“还有老二的后人和门人啊!” 唐汉道:“不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金陵三杰中老二是谁?” 无眉公子道:“黑笛神侠孙长呜。” 唐汉笑道:“黑笛神侠孙长鸣的独生子叫什么名字?” 无眉公子不觉一呆道:“你你是说真正动手掳人的人竟是孙如玉孙家老弟?” 唐汉笑道:“为什么不可以?” 无眉公子道:“这就是你放心的原因?” 唐汉笑道:“风流娘子如果落在这位孙小老弟手中你不放心?这位孙小老弟不倒头来给她骗去卖掉,就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了!” 无眉公子道:“这只是你的推测,你怎能确定这一点?” 唐汉笑道:“今天无名镇上,能跟这种事发生关系的人物,差不多可以一个个推算得出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无眉公子道:“如果你的推算正确,那位岑大姑娘怎么还不见脱身归来?” 是的,这是个最现实的问题。 你说掳走风流娘子的人,无论是张三李四,或是王二麻子,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认为风流娘子一定可以安然脱身,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子? 唐汉抬头望望天色,天上明月如银梳,北斗七星,历历可数。 “我忽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他好像在跟星星和月亮说话:“我们那位岑大姑奶奶,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到这座名流大客栈来了。” 无眉公子冷笑:“这是个很高明的想法。” 唐汉扭过头去道:“高明?” 无眉公子道:“不错!只有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才会找得出这种结论。” 唐汉眯起眼缝道:“是吗?” 无眉公子道:“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结论,那位岑大姑娘即使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更谈不上什么道义责任。” 唐汉道:“为什么?” 无眉公子说道:“你不是交代得很明白吗?事情发生之初,你已尽了力量,事情发生之后,你又推测她一定可以凭自己的机智脱身。如果那位岑大姑娘从此失去音讯,那全是她自己的事那只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再在这个世界上出现!” 唐汉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是一位县太爷,真不晓得你那一县的百姓怎么过日子!” 无用公子道:“我冤枉了你?” 唐汉道:“我只说这位岑大姑奶奶也许不会回到这座名流大客栈,什么时候说过她已自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如果你张大公子的记性尚未坏到随听随忘的程度,你该记得我甚至没说过她已离开这座无名镇。” 无眉公子道:“很好,算你口才好,我说你不过。如今我只问最后一个最简单问题: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再见到那位岑大姑娘?证明她如你所说的没有受到伤害?” 唐汉道:“最迟不会超过下个月无奇不有楼的会期。” 他望着无眉公子,微微一笑:“更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在镇上某个地方碰上你张大公子,向你张大公子请安问好!” 无眉公子道:“过期不验怎么说?” 唐汉道:“任罚。” 无眉公子道:“好!再见。” 唐汉道:“慢一点!” 无眉公子转过身来道:“什么事了” 唐汉笑道:“你要问的,都间完了。能否请你张大公子耽搁片刻,也让我向你张大公子请教一件事?” 无眉公子道:“说!” 唐汉笑道:“上次赌的东道,我这个输家到底要替你办件什么事,能不能请你早点说出来,好叫我了却一桩心思?” 无眉公子眼珠子转了转,一边点头,一边像头晒太阳的老猫般,喉管间不断发出“呜” “嗯”之声。 唐汉心头暗暗发毛。 他已看出这位性格刚强固执的武林名公子,因为受了他不少闲气,显然已改变了当初的主意,正想另出一个难题,要他这位火种子好看! 唐汉轻咳了一声,道:“没有关系,如果你一时想不起来,下次再说也一样。” 无眉公子一双水泡子眼里,忽然露出一种叫人看了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一拳的笑意。 他无疑已看透了唐汉此刻心中的“怯意”。 “我是个很厚道的人。”他像在安慰唐汉,唐汉心中只有更不舒服。“我张天俊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为别人着想。” 唐汉声色不动,因为他不愿再增加这位大公子猫哭老鼠式的乐趣。 “就拿这次你老弟输的东道来说,我本来尽可以只为我自己的利益打算。但是,你老弟知道的,我张天俊绝不是那种人。” 说到这里,这位张大公子又笑了。 他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措词。 “所以,说到最后,我还是为了你小弟好。我要你老弟办的这件事,就跟你老弟办自己的事情一样。”他吊足胃口,才加重语气,勾出正题:“我要你在三天之内,替我找出那个以十五万两银子出卖你老弟武功师承秘密的人!” 这就是一个厚道人出的题目? 短短三天之内,要用什么方法,要去什么地方,才能找得出这个人来? 无眉公子望着唐汉微笑:“如果你老弟觉得这件事太难办,咱们这个东道不算也可以。” 唐汉默立了片刻,缓缓抬头道:“换个题目怎么样?选上这样一个题目你太吃亏了。” 无眉公子愉快的神情又增添了几分:“没有关系,我吃点亏,不算什么,我说过我是个厚道的人,厚道的人总是要吃点专的。” 唐汉道:“你这种东道赢来不易,你不后悔这个题目出得太容易?” 无眉公子几乎想哈哈大笑,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地方,他倒是的确不失厚道。 他仍然保持微笑:“你看我张天俊可像是个做事会后悔的人?” 唐汉道:“你说要我在三天之内,找出那个出卖我火种子武功师承秘密的人?” 无眉公子微笑道:“如果你认为限期太紧迫,当然可以延长。” 唐汉道:“我意思正好相反。” 无眉公子笑容一凝道:“你的意思是说用不着三天那么久?” 唐汉道:“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找到那个人。” 无眉公子一呆道:“人在哪里?” 唐汉脸上忽然也露出那种叫人看了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的笑容。 他等无用公子完全看消了他的笑容,才一字字的回答道:“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无眉公子呆立着,就像一座雕刻生动的石像。 唐汉露出欣赏自己杰作的微笑。 他知道这一棍打得很重,但他心里一丝歉意也没有。 每个人都有他的怪脾气,这位无眉公子也不例外。 他最瞧不起那些庸庸碌碌的角色。你抬杠赢了他,或是拼酒赢了他,他表面上好像很生气,其实对你只有更增敬佩之心! 因为他认为口才、酒量、机智、跟高强的武功一样,都是一个人的长处;一个长处愈多的人,就愈应该受到尊敬! 所以,他跟唐汉经常闹得不欢而散,但这种小别扭一点也无损于他们之间日益深厚的友谊。 隔了很久很久,无眉公子才像恢复了说话的气力,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瞪着唐汉道:“这种匪夷所思的怪点子,你小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唐汉笑笑道:“这不是什么‘怪点子’,这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 无眉公子又征了一下道:“你说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 唐汉笑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对这个秘密发生很大的兴趣,迟早会有人去想尽方法打听,最后也必定会打听得出来。与其如此,我又何不抢先一步,自己在自己身上轻轻松松的捞它一票?!” 无眉公子喃喃道:“坏人我见多了,但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你小子这样坏得透心入骨!” 唐汉微微一笑道:“这就像我以前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厚道人一样。”- 第九章 秘密中的秘密 在无名镇上,丁麻子这个人远不如他做出来的豆腐受人欢迎。原因是这位豆腐店的老板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喜欢吃豆腐。 丁麻子喜欢吃的豆腐,当然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那种豆腐。 他的一张嘴巴,永远不干不净的,只要碰上稍具几分姿色的女人上了门,他就多多少少总要兜搭几句。 不过,尽管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讨厌这个麻子,但却很少有人会当面给这个麻子难堪。 因为镇上就只他这一爿豆腐店。 丁麻子每天摸黑起床,加上他老婆和一个远房侄子,一次至少要磨七、八斗豆子。 但做出来的豆腐、豆腐皮、豆腐干,以及豆腐渣还是不够卖。 镇上有好几百户人家,而豆腐又是一种吃法繁多,百吃不厌的廉价食品,每天大家抢着买,总是不到半个时辰,便会卖个精光。 有人估计,镇上即使再开上三家这样的豆腐店,都不嫌多。 不过,话虽如此,却很少有人动这个脑筋。 因为很少人吃得了这种苦。 拣豆子、泡水、推磨、烧锅、浇卤、滤渣、压榨,没有一样不是累死人的工作。 同时也很少有人有自信如果再开一爿豆腐店,他做出来的豆腐,一定能赶得上丁麻子的品质。 所以,大家都劝丁麻子多请几个帮手,每天多磨几斗豆子。 但是,丁麻了断然拒绝。 他认为豆腐的利润薄,多卖两斗豆子的豆腐,并不一定就够多雇两名伙计的开销。那又何苦? 就因为镇上只有一爿豆腐店,每天天刚蒙蒙亮,丁麻子豆腐店前就会挤满了人。 这些来等着买豆腐的人,多半是镇上的一些老太婆、大姑娘、少奶奶,或是小孩子。 很少有大男人提着篮子或是端着盘子出现这种行列中。 吃豆腐是他们天经地义的享受,买豆腐可不是他们的事。 丁麻子天生一副油嘴滑舌,每天面对着这些姑娘奶奶们,吕子久了,胆子大了,你叫他又怎忍得住不在卖出自己的豆腐之余顺便吃吃别人的豆腐? 大庙口,一壶香茶楼老板娘,刁四家的是每天来买豆腐的老主顾之一。 她也是丁麻子最不肯放过的对象之一。 刁四是个老实人,到了四十岁上,才凑足了银子,讨了这么个花枝招展,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二岁的漂亮媳妇儿。 镇上很多人都羡慕刁四,说这是刁四前世修来的福气。 如今刁四四十七岁了! 一个四十七岁,身体不太硬朗的男人,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年轻老婆,算不算是一种福气,大概也只有刁四本人自己心里清楚! 刁四本人对豆腐一类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但他老婆喜欢。 每天早上,刁四家的一来,丁麻子的精神就来了。 因为这娘们不仅皮肤白嫩细致得像豆腐,脾气也温柔得像豆腐。对丁麻子的村言村语,从来没有变过脸,有时甚至还会搭上几句。 碰上这种娘们,谁肯放过? 很多人都说这女人出身不正,不像个良家妇女。而这些以不屑神气提出品评的人,私底下几乎没有一个不在转着这女人的念头。 除了自己的老婆,男人有几个真正欢喜的是那种像良家妇女般的女人? 今天,这位刁四嫂,穿的是一套水绿色织缎镶边儿的袷褂囗,衬托着白嫩的手腕和脸蛋儿,更显得分外标致动人。 丁麻子抬头看到了这位刁四嫂,登时每个麻坑儿里都闪起了紫酱色的亮光:“啊哟!我的好四嫂,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打扮得这么花不溜秋的?啧啧啧,啧啧啧啧。” 刁四家的只是含笑飞了他一眼,没有接腔。 丁麻子正以钢片刀将两块豆腐托着放进一个老太婆的瓷盘子里,抽刀时一不小心,竟将其中一块豆腐刮掉了一大片。 老太婆立刻嚷了起来道:“嗳,麻子,你瞧,你这块豆腐!你这个夭寿儿啊,哪一天看我刘二奶奶不去刁四面前告你一状才怪。” 丁麻子今天心里很高兴,居然一声不响,笑嘻嘻地又铲了一块豆腐,放去老太婆的盘子里。 老太婆瘪着役牙的嘴笑了。 这个便宜占得不小。 她像怕丁麻子反悔似的,丢下两枚青钱,急急忙忙地踩着一双粽子脚走了。 又打发了三四个人,才轮到刁四家的。 刁四家的拢上前去道:“今天要四块,钱在这里。” 她将四枚青钱排在木板上,趁无人注意之际,春葱盘的玉指一弹,同时将一个小纸卷儿迅速弹去豆腐托板下面。 丁麻子点点头道:“好,好。” 这表示他已听到了她说要买四块豆腐。当然也表示他已看到了她的小动作。 刁四家的走了。 丁麻子继续照常做生意,照常跟后面来的一些娘儿们信口胡调。 不一会儿,豆腐卖光了。 丁麻子收起钱筒,也收起刁四家的那个纸卷儿,一路尖声尖气的唱着淫猥的十八摸,高高兴兴地往里屋走去。 刁四家的跟这个丁麻子胡调久了,是不是已弄假成真,有了私情? 那个纸卷儿上究竟写了些什么,让这麻子高兴成这副德性? 里屋是磨豆子做豆腐的地方。 屋后是个小院子。 院子两边堆满了烧大浆锅的薪柴,横七竖八的,零乱不齐。 院子对面,是一排三间,一明两暗式的堂屋,腰门上面,吊着一幅竹门帘;屋檐下面,啾啾喳喳,一对燕子正在老巢里喂着出世未久的乳燕。 金黄色的阳光正从东边树梢上照射下来,院子里显得温暖而宁静。 一跨进院子,丁麻子便停止了他那满口黄腔的十八摸,脚步也放缓放轻了不少,就像对面堂屋里正住着一位生病的老祖母,深怕惊扰了这位老人家似的。 堂屋里的确住了人,但住的并不是丁麻子的老祖母。 她们是三个年轻漂亮的妙龄女郎。 这三名女郎的年纪加起来,恐怕都不够当一个老祖母的资格。 当丁麻子推门掀帘走进去时,三名妙龄女郎正围着一张小木桌,在共同翻阅着一本纸质已经发黄的小册子。 丁麻子诚恐惶恐的哈腰打了一躬,脸上一点浮滑的表情也没有。 如果有人看到丁麻子此刻这种拘谨的态度,一定会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见到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会如此规矩老实,这个人会是丁麻子? 三名女郎虽然晓得有人进了屋子,却连正眼也没望一下,她们现在翻看的,显然正是小册子上最精彩最重要的一段。 只听其中一名女郎喃喃道:“好利害的天台鬼爪十八式!如果要以武功相见,恐怕我们三姐妹加起来都不是那老婆子的敌手。” 另一女郎道:“只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这套鬼爪十八式若能练到七成火候,别说那个姓高的小子,就是换了他们五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一的无眉公子张天俊,我看都不难轻易加以打发。” 那名一直没有开口,看上去年事较长的女郎,这时忽然抬头向丁麻子道:“丁老板有事要谈?” 丁麻子又打了一顿道:“是的,一壶香那边有了消息。” 三女同时一哦,人人脸上露出惊喜交集之色。 原先那女郎道:“来人怎么说?” 丁麻子毕恭毕敬的递上那个小纸卷儿。 纸卷儿打开,上面只有七个字:“双龙堡人手已到!” 这两天一壶香茶楼的生意也不错。 不到巴牌时分,茶楼上已上足了八成座。 刁四坐在楼梯口的帐柜上,手捧细瓷景泰蓝的长嘴茶壶,瘦削憔悴的面孔上,浮满了欣慰的笑容。 客人喝的是雨前、雀舌、龙井、陆安、大红袍、鹦哥绿,他自己喝的,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茶。 人参茶。 庙后的草药郎中蔡八指替他把过脉,说他肾虚气浮,肺火上升,必须日取老参三钱,才能返弱还强。 一壶香的茶资,不分茶叶好坏,一概二十五枚“外圆里方”。 每天以四十位客人计算,总收入大约十吊左右。 除去杂项开支,可以净赚一半。 老参的价钱,以重量计算,是纹银的五倍;三钱老参,就是一两五钱银子。也就是说: 一壶香三天的营业净收入,刚好够这位刁大老板喝一壶人参茶! 刁四未满十二岁,就被家里人送去当学徒,能有今天这点基业,可说完全是从提尿壶的小伙计干起来的。 这位刁大老板自小俭朴成性,平时一双布鞋磨穿了底,都会心疼不已,像这么昂贵的人参茶,他舍得喝? 他喝得起? 但事实上,刁四喝这种人参茶,已经喝了十多天,而且很明显的还准备继续喝下去! 这位刁大老板最近是不是忽然有了什么新的财源? 还是最近刚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从早上到现在,刁四的一壶人参茶已喝得差不多了。 当这位刁大老板正想招呼伙计过来为他冲点滚水时,楼梯口忽然上来一名眉清目秀的蓝衣少年。 刁四急忙放下茶壶,微微欠身道:“公子请坐,请坐!” 蓝衣少年朝他挤挤眼睛,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刁四一楞,旋即啊了一下道:“三姑娘” 蓝衣少年一声轻咳切断了他下面的话。刁四倒也机警,赶紧改口道:“噢,钱三少爷,唔唔,是是,是是,万大爷在后边等您,他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刁四口中的万大爷,是个年约三十七八,肌肉精壮结实,面部表情冷峻,目光中像渗着芒刺似的高瘦汉子。 这种人您怎么形容都可以,但绝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那种大爷。 他事实上也不是一位大爷。 大爷对一般人是一种尊称,对眼前这位瘦高汉子,则是一种折辱。 他的名号全称是“冷血杀手”万人屠! 他目前的职位是双龙堡十八护卫的统领,也是武林七大名杀手中,排名第三的特级杀手之一。 当燕京三凤中玉凤钱宛男,以翩翩少年的姿态,走进茶楼后面那间分隔开来的雅座时,冷血杀手万人屠正以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修剪着自己的手指甲。 他的手指甲真的需要修剪? 如果此刻进来的不是玉凤钱宛男,而是个他认为怀有敌意的陌生人,这把锋利的小刀,如今会不会还在他的手上? 玉凤钱宛男进门后深深一揖,含笑道:“万大哥,您好!” 冷血杀手万人屠很有风度,但显然缺少了玉凤钱宛男的那份热情。 他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道:“三姑娘好。” 两人坐下后,钱宛男道:“万大哥是什么时候抵达的?” 万人屠道:“黎明时分。” 钱宛男道:“两位老堡主来了没有?” 万人屠道:“只听说要来,但不晓得什么时候动身。” 他忽然望着钱宛男道:“那件天蚕衣到手没有?” 钱宛男道:“弄到了。” 万人屠道:“根据三位姑娘跟我们两位老堡主的约定,如今该是万某人设法交出风流娘子岑今佩那女人一颗脑袋的时候了?” 钱宛男道:“不,如今情势已有变化,我们想烦万大哥另外换个对象。” 万人屠道:“换谁?” 钱宛男道:“多事公子高凌峰!” 万人屠脸上忽然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嘿了一声道:“那小子除了一身轻功之外,可说啥绝艺也没有。他得罪了你们燕京三凤,那是他小子自己嫌活得腻烦了。” 钱宛男道:“他得罪的是我们二姐。” 万人屠道:‘峨?” 这位冷血杀手显然想听听双方结怨的经过。 玉凤钱宛男一张俏丽的脸庞突然涨得通红。 “我也不怎么清楚。”她期期文文的说:“好像……好像……那小子出其不意地点了她的穴道,然后……然后……毛手毛脚的,很不老实。” 很不老实的范围很广,究竟“不老实”到什么“程度”? 如果玉凤钱宛男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多事公子高凌峰当时只是在银凤钱丽丽敏感部分摸了几把,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情。 正因为玉凤钱宛男对这种事情出不了口,万人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这位冷血杀手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异的表情。 他显然想到男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不肯放过的那件事情上去了。 不过,这位冷血杀手对这方面似乎并不十分热衷,只一眨眼间,神情便完全回复自然。 “那小子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梦乡!” “梦乡?” “一个不入流的小酒家。” “在镇上什么地方?” “大发财客栈后面。” 万人屠皱眉头道:“姓高的小子多少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名公子,怎么会跑去那种低级的地方?” 钱宛男冷笑道:“听说这个小酒家虽然低级,里面却有几个很中看的娘们,那小子天生一副贼骨头,看到漂亮的妞儿,就如同苍蝇见到了血,只要那种地方有酒有女人,他哪还会管得了这许多!” 万人屠缓缓点头道:“好!等下我过去看看。只要那小子没有离开,明天这个时候,你们等着听我的消息。” 根据本草记载:玉性温凉,功能活血退火去滞养颜。 普通玉石,均以青白绿红居多,玉色呈橘黄者,世所罕见,无论鉴赏或人药,均属无上极品。 促织,就是俗称的蟋蟀。 一只由黄玉雕琢,生态惟妙惟肖的蟋蟀,即使俗人见了,也会知道它是无价之宝,而不肯轻易加以毁损。 如果有人竟想以这样一件宝贝拿来做药引子,你说这个家伙的脑袋瓜子是不是有问题? 但为了挽回表哥玉树公子谢雨燕的一身功力,多事公子高凌峰确是咬紧牙关,将一只价值五万两纹银的黄玉促织给捣碎了! 俗云:“偏方气死名医。”有时候真是一点不假! 玉树公子眼下那碗由七大奇珍熬成的汤药,先后不到两个时辰,顿告真气流转,血脉畅通,神采焕发,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反而是高凌峰因为一再涉险,心力交瘁,一旦心愿完成,如释重负,不期然流露出一股疲惫之色。 谢雨燕望着眼皮微阖,似睡非睡的高凌峰,含着歉意笑笑道:“这次辛苦你了,凌峰,表哥今晚一定要好好地陪你喝一顿。” 高凌峰闭着眼皮,缓缓摇头道:“不行,我马上要走了。” 谢雨燕不觉一怔道:“走?走到哪儿去?” 高凌峰苦笑了一下道:“风流浪子岑今佩,跟燕京三凤这几个小骚货,如今无不恨我入骨,好男不与女斗,我得暂时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谢雨燕皱起眉头,正待要说什么时,窗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只可惜想走已经太晚了!” 表兄弟俩讶然互望一眼,同时迅速反身而起。 谢雨燕传音道:“你认识这个人?” 高凌峰摇摇头道:“此音陌生得很,听来不像熟人。” 谢雨燕道:“难道是那几个臭丫头雇来的杀手?” 高凌峰道:“可能。” 谢雨燕道:“你跟在我后面,暂勿妄动,这个家伙由我来打发。” 高凌峰道:“不,你刚服过药,身子尚未完全复原。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我多事公子也不是纸扎的,看这家伙能拿我高凌峰怎么样!” 院子里又传来一声冷笑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赖着不肯出来,老子就会放你小子过去?嘿嘿!” 玉树公子谢雨燕暗暗提足真气,领先走出房门,他抬头看清来人面貌,不禁呆一呆道: “原来是双龙堡的万人屠万统领?” 万人屠手一摆道:“这件事跟你这位玉树公子毫无关系,我要找的,是你身后那个姓高的小子!” 高凌峰一闪身抢在谢雨燕前面,将万人屠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你是燕京三凤请来的?” “不错。” “你得了那三个丫头多少好处?” “那不关你的事。” “当今武林中,你万老大说起来也是个响了当的人物,干嘛一定要替几个不成气候的毛丫头出力卖命?” “万某人吃的就是这一碗饭。” “只认银子不认人?” “不错!” “也不分是非黑白?” “不错!” 高凌峰眼珠子微微一转道:“那么,这样好不好?不管那些丫头出的是什么价钱,本公子照码加一倍,请你转过头去给那几个丫头一点教训!” 万人屠道:“这个主意很好,不过事情得一桩一桩的来。” 高凌峰道:“什么叫一桩一桩的来?” 万人屠道:“今天且让我依约定先取了你小子的脑袋,明天你可以委托你这位表哥,再聘请我万某人替你去找那三个丫头报仇!” 高凌峰道:“放你娘的大驴屁!” 万人屠突然大跨一步,冷冷道:“你小子得先为这句粗话付点代价!” 这位冷血杀手肩后斜背着一把没风刀,他身形已动,却未拔刀。这意思很明显,对付一个像多事公子高凌峰这样的人物,还用不着那么慎重其事! 他只是对准高凌峰的脸颊挥出一掌。 这一掌去势劲疾,墙脚下的几盆月季花,竟给一下震飞了好几朵。 多事公子高凌峰虽然明知道这位冷血杀手一身功力浑厚,如果正式亮出兵刃,伤敌取胜常在三两回合之间。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除舍命一拼,已别无其他选择。 砰! 双方一掌接实,万人屠神色如常,身躯纹风不动。 高凌峰则手臂酸麻,脸色发白,眼冒金星,连退三四步,方勉强稳住身形。 万人屠嘿嘿一笑道:“银凤钱丽丽那一身细皮白肉滋味如何?小子,你小子来世做人,可要千万记住:万恶淫为首,这世上就是一个淫字报应得最快!” 高凌峰不禁瞪大了一双蛙眼道:“我什么时候” 万人屠哼哼道:“各人干的事情,各人心里有数。老子只管受人钱财为人消灾,从不去理睬这种狗屁倒灶的是非曲直。你小子喊冤也好,想赖账也好,一切都留到阎老王面前去辩解罢!” 不待语毕,身形突如脱弦之箭离地而起。 半空中,双掌张合如钹,夹着一股排山劲气,宛若鹰击鸡群,对准高凌峰立足之处当顶罩落! 玉树公子谢雨燕脸色大变。 但这位世家公子幼受家教熏陶,拘泥不化,虽然心中惊急,却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去助高凌峰一臂之力。 而高凌峰方面情形亦复如是。 这位多事公子一身轻功极佳,他这时如果抱定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想法,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相信冷血杀手万人居一定留他不住。 可是,正像玉树公子始终没想到两人联手对付这个冷血杀手一样,这位多事公子也始终没想到打不过还有逃跑一途! 这种情况之下,胜负结果,自是想象可知。 又是蓬的一声,高凌峰倒下去了。 这位多事公子内力不敌,当胸承受一掌,登时面如金纸,血自唇角溢出,只滚得两滚,便告闭气晕厥过去。 没料到冷血杀手万人屠居然并不以此为满足,疾上一步,抬脚便蹴,显然想将高凌峰当场置于死地! 玉树公子谢雨燕热血沸腾,目毗尽裂,再也忍耐不住了。 “畜牲住手!” 他大喝一声,飞身扑出。单掌一式天星印,疾拍万人屠后背心! 万人屠知道这玉树公子一身武功要比多事公子高凌峰高出甚多,万万大意不得。于是顾不得赶尽杀绝,急忙返身接战。 玉树公子擅长九宫迷踪步,一套四象掌法,亦深具威力,如果不是因为一身功力丧失太久,冷血杀手万人屠纵然凶狠也未必就能稳占上风。 如今这位玉树公子功力虽已恢复,真元尚欠充沛,二十招一过,即是后力不继之象。 冷血杀手万人居江湖经验老到,马上就看出了玉树公子的弱点。 他得意之余,忍不住呷呷桀桀,又发出那种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笑声:“饶上一个也好,否则将来总是个麻烦……” 院墙上忽然嘻嘻一笑,接口道:“眼前的麻烦,就已够你老哥生受的了!” 万人屠大吃一惊,迅速收掌倒退。 看清来人是谁,这位冷血杀手不由得脸色大变,一只右手不期然模向肩后的刀柄。 这位在武林七大名杀手中排名第三的冷血杀手,一向自视甚高,连遇上五大名公子中的两位名公子,他都不屑拔刀,是谁让这位大杀手一下子变得如此谦虚了起来? 原来来的正是那位专为别人带来麻烦的浪子之王。 火种子唐汉! 玉树公子谢雨燕看到这时火种子突然出现,几乎比善男信女突然见到观音菩萨显灵现身还要来得兴奋和感激。 当下再不理那位冷血杀手,径向昏迷中的高凌峰快步走去。 唐汉一按墙头,如风吹落叶般,悠悠然自院墙上飘身而下。 万人屠拔刀在手,一言不发,蓄势以待。 唐汉微微一笑道:“你是冷血杀手,我是个火种子,咱们之间,冷热各走极端,如果相处得好,当可收水火相济之益;‘相反的,如果彼此话不投机,便会立即形成水火不容。你万老大是个聪明人,可明白我这几句话的意思?” 万人屠带着戒备之色,冷冷道:“万某人天性愚鲁,不善打哑谜。” 唐汉微笑道:“如果你万老大真不明白,我当然还可以再说得明白些。” 万人屠板着面孔道:“愈明白愈好!” 唐汉微笑道:“既然你万老大如此谦虚,咱们就只好来个开门见山了。譬如说:双龙堡近年来表面上好像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然据我火种子获得的消息,实情显非如此。能否请你万老大谈谈双龙堡这些年来的活动情形?” 万人屠冷冷道:“没有什么可谈的!双龙堡的人行事一向光明正大,毫无秘密可言。” 唐汉笑道:“远的不谈,就说眼前吧:贵堡为了追回一件天蚕衣,竟不惜唆使燕京三凤向黄山大侠和天台鬼婆子等人下毒,这种行为是否也该归并于光明正大类?” 万人屠脸孔泛青道:“你小子管的闲事太多了。” 唐汉笑道:“如果江湖上每个人都像你万老大所言,行为光明正大,无私人秘密可言,就算有人想管闲事,又从何处管起?” 万人屠泼风刀突然出手。 他的口才远比他的刀法逊色,在他说来,挥刀实在要比动嘴轻松得多。 这位冷血杀手如今不但动了刀,而且一出手便是狠着毒招;跟他方才对付高凌峰和谢雨燕两位名公子,好像完全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他如今挥出的这第一刀,几乎就是他整套刀法中最精绝的部分。 只见刀光一花,如电闪长空,整个小院子立即为一股阴森的杀气所笼罩。 唐汉一声长啸,真气引发,身形随着疾拔三四丈高。 半空中,腰身一折,竟然空着双手,向泼风刀带起的一片光影中投去! 万人屠大喝一声:“你小子找死!” 刀光一闪,如玉带例卷,疾扫唐汉腰身中段。 唐汉身形笔直泻落,空中无处藉力问躲,这一刀如给扫中,一个火种子无疑马上就要变成两个火种子。 已将高凌峰抱起退去一角的玉树公子谢雨燕,见状不觉心头一凉,几乎惊呼出声。 好一个唐汉,果然不愧为浪子之王!只见他下泻的身形忽然一顿一横,就在这最紧要、最惊险的一刹那,突然将身躯与刀光拉成两条平行线! 刀风呼啸,抹身一掠而过! 万人屠一刀去势未尽,唐汉已抢人中宫,一掌拍上他的胸口! 这是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变化。 这种变化即使有人想得出来,相信也绝不敢贸然轻易使用。 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以这种方式化解敌人的刀法,不仅是开自己生命的玩笑,简直是开大玩笑! 在那前后不及一弹指的短暂时光中,莫说万人屠这等高手中的高手,就是换上一名普通的刀客,成功的胜算率,又有多少? 可是,这位浪子之王居然成功了! 这以十五万两银子卖出的武功秘密中,不知可有这一招? 万人屠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脸如死灰。 唐汉这一掌,力道当然不轻。 但是,很明显的,唐汉这一掌并未使这位冷血杀手,完全丧失还手之力。而这时的万人屠,竟然只踉跄退出一步,便如发了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汉方才半空中,那一式身形的变化,带给这位冷血杀手的震撼太大了。 从这位冷血杀手此刻如醉如痴的神情看来,他的时光仿佛仍停留在方才的那一刻;他似乎仍在苦苦追想,唐汉何以能在那种情况之下,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身形变化闪开了他那致命的一刀? 对待一个像冷血杀手万人屠这样的敌人,唐汉当然不会客气。 所以,他欺步进身,又结结实实的补了一掌。 万人屠倒下去了,绝气之前,眼光中只有惊恐和迷惑,而无丝毫痛苦之色。 他是个十足的恶汉。 也是个硬汉。 死亡带给他的威胁,显然远不及因为未能预防和化解唐汉那一招所带给他的遗憾来得强烈。 难道这就是江湖人物的写照? 江湖人物的生生死死,有时争的就是这么一点点? 多事公子高凌峰,经过一番推拿,已经慢慢苏醒过来。 唐汉走过去,取出一颗红色药丸,递给谢雨燕道:“这是好多年前,我从青城狗肉道人那里骗来的护心丹,这个爱管闲事的小子,伤势看起来不轻,弄点温酒让他眼下去,三天包好。” 谢雨燕感激得眼眶发红道:“这次多亏唐兄” 唐汉摇摇手,笑道:“不必说这些,这次也只是碰巧遇上而已。这个姓万的心狠手辣,坏事干尽,就是不为了你们两兄弟,我一样不会放他过去。” 谢雨燕犹豫了一下道:“听后兄适才的语气,双龙堡那批家伙,目前难道真的正在进行一些什么为害武林的勾当?” 唐汉双眉微微一皱,旋又舒展开来,笑了笑,道:“这个你们暂且不必操心,要紧的是赶快换个地方,养好你们的身子,才是当务之急。” 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能够记住:战场无君子,求胜第一。以后若再遇上这种情形,千万别像呆头鹅似的,一个一个地等着人家轮流宰割。”- 第十章 大阴谋 一向太太平平的无名镇,忽然之间就像变成了座杀人镇。 首先是君山五毒兄弟,接着是黄山大侠向晚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如今再加上一个冷血杀手万人屠,先后不到十天,连出八条人命。 这死去的八个人,全是当今江湖上的顶尖人物;也全是当今江湖上随时都可以要了别人性命,而不该被别人要去性命的角色。 这些命案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真正清楚的人不多。 想追究的人也不多。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镇上无奇不有楼那种奇异的交易存在一天,这类事情迟早总会发生。 同时,在某种情况之下,偶尔死上几人,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情。 有些地方本来就靠死人才会发达繁荣;有些行业本来就要靠死人才会财源滚滚,至少无名镇便是这样一个地方;无名镇上的各种行业,便是这一类的行业。 如果无名镇一年到头太太平平,永远没有离奇刺激的轰动事件发生,那就像一个卖笑的女人不肯换装涂抹一样,试问它还有什么吸引力? 谁还会不辞跋涉,老远地跑到这片荒凉的山区中来? 江湖上,生生死死,打打杀杀,虽然不算什么新鲜事,但那也要看当事人是谁。 无名镇上,江湖精英荟萃,死去几个知名人物,也许算不了什么新鲜事。但如果一旦以离奇的死因和死法,忽然死去一名不该死的小人物,情形就不太一样了。 庙,是善男信女表现虔诚的地方;也该是个只闻钟鼓梵唱,香烟缭绕,佛相庄严,肃穆无哗的地方。 然而,说也奇怪,天下各处大小城镇的庙宇附近,却经常都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 有人在这里指点迷津,也有人在这里设局诈财。 有人在这里赈灾济贫,也有人在这里出卖青春。 有人在这里贩卖吃食,也有人在这里随地吐痰便溺! 这里经常是一个城镇的墟市集散地;是一个城镇最热闹也最混乱,最令人厌恶而又是大家最喜欢去的地方。 无名镇上的大庙口,也不例外。 镇上这座庙,就叫“大庙”。 就连镇上烧香烧得最勤的人,恐怕都弄不清楚这座大庙里究竟供养的是什么菩萨。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 横竖只要多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头,能求个丁财两旺,万事如意就对了。管他是什么菩萨,还不都是一样? 大庙里只有庙祝,没有和尚。 这座大庙的庙祝姓尚,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喊他“尚半僧”。这个外号取得很有意思:“尚”是“和尚”两字的一半,称之“半僧”,谁日不宜? 尚半僧是无名镇上最卑微的小人物之一,他在镇上的地位,仅比方老头和杠子头吕炮稍稍高出一筹。 但这个小人物却是镇上相当富有的少数几位财主之一。 大雄宝殿上,那双只开了一个小口子的大木箱,便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每逢善男信女们往木箱里塞香油钱,他便在旁边高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脸至诚,令人感动,好像这些塞进木箱的钱,最后都会变为香油烛纸,由菩萨们慢慢享受似的。 实际上这些钱最后都进了谁的荷包?都作了些什么用途?只有尚半僧一人心里清楚。 他是庙后胡大娘院子里最好、也是最阔的客人。 庙后有道便门,直通幽巷,既方便,又隐僻,胡大娘那里要来了新姑娘,或是姿色特佳者,第一个尝尝鲜的人,多半便是这位经常口念阿弥陀佛的尚半僧! 晚上,庙外是夜市的天下,烧香的人很少,所以尚半僧每天都睡得很早。 睡得早的人,起床自然也早。 今天,像往常一样,尚半僧很早就起了床,心情则比平日来得愉快。 因为今天是四月十五,又是个烧香的大日子。 在尚半僧来说,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大日子,也是好日子。每个月光是这两天的香油钱,便足够他在胡大娘那里的全部开销而有余! 今天是个好天气,这使尚半僧心情又增加了几分愉快。 天气好,烧香的人多;烧香的人多,香油钱就多,这是一定的道理。 初一十五碰上这种好天气,真叫他想不高兴都不行! 尚半僧打着呵欠,拨开门闩,打开庙门。 庙门一开,尚半僧便看到了一根大竹杆;竹杆竖立在台阶前,正好挡住了进出庙门的通路。 尚半僧有点惊讶,也有点恼火。 大庙门口竖根竹杆,成何体统?真他妈的混蛋! 竹杆很粗很长,中段悬着一幅黄布条,上面好像还写了字,尚半僧站在背面看不清楚,于是他仰起头来,朝杆顶上望去。 杆顶上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还在滴水。 他原以为是信徒许愿点的天灯,滴的是烛油,等他眯起眼缝瞧仔细了,才赫然发现竟是一颗毛发蓬松的人头! 一颗尚在滴血的人头! 尚半僧脸色发白,两只手比他前晚抚摸那个刚从苏州来的小妞儿抖得还要厉害。 他的双腿虽然已有点不听指挥,但还是像踩高跷似的走了出来。 他急着想看看这是谁的人头? 为什么要挂到大庙口来? 尚半僧终于认清了,不觉脱口骇然呼道:“夏雨顺?是无奇不有楼的管事,夏雨顺夏八爷?” 是谁杀了这位夏八爷? 尚半僧终于看清了。 杀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夏八爷的老东家:白天灯白大爷! 因为黄布条上的一行大字写得明明白白。 “贪不义之财者戒。白天灯启。” 一壶香茶楼今天更热闹了。 巳牌未尽,即告满座。 平常这个时候,能有个六成座,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今天一壶香的生意如此兴隆,可说都是托对面大庙广场上,那颗高悬在一根大竹杆顶端的人头所赐。 白天灯白大爷不是个欢喜杀人的人,就算他犯了手瘾,也绝不会先从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是个三岁小孩也懂得的道理。 所以,关于这名夏管事的被杀示众,大家马上就得到一致公认的结论:这姓夏的一定犯了什么不可原有的大错,一定死得不冤枉! 如今大家继续谈论的话题是:这姓夏的究竟犯了什么错?他贪了谁的不义之财? 刁四坐在账柜的后面,面前仍然放着那把景泰蓝细瓷长嘴茶壶。今天的生意虽然好得出奇,但却似乎并没有为这位习大老板带来多大的喜悦。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只要他还喝得起人参茶,无论营业好坏,都无关紧要。 就算生意天天这么好又怎样? 够喝一壶人参茶? 他今天坐在那里,虽然见人招呼,但笑容全是挤出来的。 谁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得出来,这位有着一个年轻娇妻的刁大老板,看上去比前几天,似乎又憔悴了不少。 是人参茶的功效不彰? 还是支出超过了收入? 四名彪形大汉相继登楼,刁四依惯例含笑招呼:“四位大爷好!请坐请坐。” 人家来喝茶,当然要坐。 可是,楼上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他要人家坐哪里? 走在最前头的那名方脸大汉,在账柜上放下一只小牛皮纸袋,轻轻一推送去刁四面前,跟着又以双指夹住纸袋一角,将纸袋翻了个身。“我们要泡四壶双龙茶!” 一壶香茶楼,各种名茶都有,就是没有什么双龙茶。 刁四脸色大是一变。 而这一次,他并不是因为楼上已没有座位,同时也泡不出什么双龙茶来而心慌。 他已看到了牛皮纸袋背面那个鲜红的双龙图记。 冷血杀手万人屠前几天到达时,也是递给他这样一只纸袋,就像以往几次双龙堡来人交给他的一样;在他来说,看到这种纸袋,便等于一笔财富从天而降。 刁四很快的收起那只纸袋,人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露出一脸巴结的笑容道:“是! 是!是!四壶双龙茶。四位大爷请跟我来,后面还有一副座头。” 茶楼后面并没有空着的座头,只有收拾得相当洁净的房间。 它是刁四夫妇的卧室。 卧室里有床,也有桌椅;四名大汉走进这个小房间时;房里那张红木大床上,正斜躺着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女人。 但这个女人并不是刁四家的。 她是玉凤钱宛男。 刁四将四名大汉带进房间后,立即转身退去。他没有吩咐伙计泡茶,双龙也好,双虎也好,他什么茶都没有泡。 因为他知道对方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而是清静。 玉凤钱宛男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扫了四人一眼,皱眉道:“四位大概已听到万统领不幸失手的消息了吧?” 方脸大汉点头。他似乎是四人中身分较高的一个。 “是的,我们听到了。”他回答,声调低沉:“我们昨晚已经去过梦乡,据说包下那座院子的客人,是两位年轻的阔公子。” 钱宛男道:“不错,两人正是玉树公子谢雨燕和多事公子高凌峰。” 方脸大汉道:“我们万老大去梦乡干什么?” 钱宛男道:“去找多事公子高凌峰。” 方脸大汉道:“三位姑娘要找的人,不是说好了是那个什么风流娘子吗?” 钱宛男道:“这是我们见了万统领之后,临时改的主意,万统领也表示完全同意。” 方脸大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我们万老大的一身功力,三位姑娘是知道的;如说我们万老大是死在这一对表兄弟手上,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钱宛男沉吟道:“是的,我们三妹妹也是这样想。我们猜想,当时一定另有外人从中插了一手!” 方脸大汉道:“三位姑娘猜想这个人会是谁?” 钱宛男道:“我们猜想这个人不是火种子唐汉,便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方脸汉子摇头道:“决不会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钱宛男道:“何以见得?” 方脸大汉道:“我们万老大不是死于剑伤。” 钱宛男道:“那就只剩下一个火种子唐汉嫌疑最大了!” 方脸大汉道:“这小子如今住什么地方?” 钱宛男道:“他在无名老栈订了一个房间,房钱都付清了,却没进去住过。前一阵子他一直跟风流娘子岑今佩那个骚货住在一起。” 方脸大汉道:“名流大客栈?” 钱宛男道:“福字一号上房。” 方脸大汉道:“目前呢?” 钱宛男道:“还没有派人打听。这小子跟多事公子一样喜欢惹是生非,既机警又滑溜,行踪一向很难捉摸。” 方脸大汉道:“那就请三位姑娘帮忙打听一下,我们决定在对面大庙里落脚,等先解决了这个小子,再按约定替姑娘们办事。” 玉凤钱宛男脸色微微一变,但在四名汉子觉察之前,迅又回复自然。 她实在很不高兴听到方脸大汉最后这几句话。 唐汉爱管闲事,的确讨厌,但唐汉这个人并不讨厌。 她们燕京三凤这次前来无名镇,都不是她的主意。 她为什么要来无名镇? 就是为了这个火种子! 年前一次偶然相遇,两人虽未交谈,但唐汉那种豪放不群的举止形象,已在她芳心中深深埋下了一颗“火种子”。 她们燕京三凤,跟风流娘子岑今佩,井水不犯河水,本来毫无怨隙可言,如今形成冰炭不容,说穿了,可笑之至,事实上也就是为了这位浪子之王。 那只不过是一项传言,说火种子唐汉跟风流娘子岑今佩每次一见面,便有说有笑的,亲热得不得了。 自此以后,三姊妹便立定决心,不叫岑今佩这个女人大大丢人现眼一次,死不甘休。 所以,方脸大汉要对付的,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她们姊妹当然不反对;如今她听方脸大汉竟声称要置唐汉于死地,试问你叫这位三小姐心里如何舒服得了? 双龙堡十八虎卫,个个身怀绝技,功力深厚,手段辛辣;双龙堡在江湖上能有今天的地位,一大半原因,便是因为该堡卧虎藏龙,拥有这十八名一流虎将。 如今这四名大汉,便是十八虎卫中的“飞虎”乔奇、“恶虎”蓝山河、“猛虎”平涛、“智虎”公孙操。 这四名虎卫,没有一个不是令人头疼的角色,若是四虎决心为冷血杀手万人屠复仇,还真令玉凤暗暗担心。 可是,如今由于立场关系,她又如何去阻止四虎卫的行动? 四虎卫起身走了。 四人自从进入房间,开口说话的,始终只有一个飞虎乔奇,而且谈的全是正题,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句废话。 从谈吐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说话简洁中肯,表示这个人定力过人,对自己充满信心。在江湖上,这种人往往也就是最可怕的人物! 双龙堡十八虎卫,是否个个都像这四人一样深沉老练? 还有一点,也颇出玉凤钱宛男意料之外。 那就是四人谁也没有问起对面广场上那颗人头的事。 这是因为他们已经清楚那位夏管事被杀的内情?还是因为这些虎卫们已冷酷得对这种杀人砍头的事情完全没有了好奇心? 白大爷将无奇不有楼一名管事手刃示众的惊人举动,为多事之秋的无名镇,又带来了一股新的震撼。 因为它使敏感的人可以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无奇不有楼上上下下,人口逾百,普通若是忽然不见了一名管事,除了主人白大爷,可说谁也不会留意。 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白大爷原可以将这件事情隐压下去。 但是,如今白大爷不仅没有将这件事情隐压下去,反而以最暴露的方式,将它张扬了开来。这是什么原因? 每个人都知道,枭首示众,是一种警告。 警告活人。 白大爷要警告的活人是谁?这一点应该只有燕京三凤心里清楚。 同时,另外有件事,燕京三凤也该清楚。 她们跟无奇不有楼一名管事暗中勾搭,这种事情一旦被白大爷发现了,白大爷为了向受害的顾主有所交代,必然会作适当的处置,以维持无奇不有楼的威望及信誉! 如今那名夏管事的脑袋已给割下来了,而三凤却仍如没事人儿一般,似乎一点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燕京三凤所仗情的又是什么? 老胡的免肉店,也是无名镇上的一绝。 “老胡兔肉店”五个字,有人将“胡”改成“糊”字,将“兔”字念成“涂”字,于是便成了“老糊涂肉店”。 一个老糊涂开的肉店。 老胡这个人的确有点迷糊,喊他老糊涂,并不算十分冤枉他。 不过,老胡这个人,人虽迷糊,手艺可不含糊。 老胡做出来的兔子肉,无论红烧、酱内、炭烤、油淋,都比最好的家庭主妇做出来的还要香嫩、鲜美。 所以,老胡兔子肉店里,经常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但今天老胡可惨了。 他半夜起床,一共杀了八只大灰鬼。因为受了大庙口人头事件的影响,直到日正中天,店里才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便是火种子唐汉。 方老头挑着两大捆薪柴,从老胡兔肉店门口经过时,唐汉最少已有六分酒意。 方老头是老胡兔肉店的老主顾。 老胡有时也是方老头的主顾。 有时是柴换兔肉。 有时是免肉换柴。 也有时候,柴还是方老头的柴,方老头的兔肉却照吃不误。 那就是方老头碰上像唐汉这样的人,正在店里吃兔肉的时候。 所以,方老头不管跟老胡有没有谈交易,人累不累,他到了兔肉店前,总要歇下担子,跟老胡打个招呼。 顺便看看店里有没有请他喝一杯的人。 方老头落空的机会很少。 今天也一样。 方老头喝的是黄酒,唐汉喝的是松香露。 这正是方老头为人谦虚,时常受人赞扬的地方。 松香露的价钱,是黄酒的八倍。他认为白吃了人家的,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如果还要喝好酒,那该多不像话?! 没有人能改变得了方老头这份固执。 唐汉也不能。 因此,方老头半盘五香酱兔肉吃下去,唐汉的醉意又加多两分。松香露比黄酒贵八倍,它比黄酒强烈的程度,可能八倍还不止。 “你唐老弟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这是方老头的第一句话。 因为唐汉只顾吃肉喝酒,只顾催促他吃肉喝酒,始终不说什么,他有点过意不去,不得不先开口。 唐汉抬起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微笑道:“什么样子的人,才算是大好人?” 方老头道:“慷慨、大方、和气、谦恭、知体。” 唐汉笑道:“你恐怕还漏了一样。” 方老头道:“漏了哪一样?” 唐汉笑道:“那就是决不勉强别人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 方老头道:“哦?” 唐汉笑道:“举个例子说:你喜欢喝黄酒,我喜欢喝松香露,我就不该勉强你一定要跟我喝同样的酒。” 方老头点点头道:“有道理。” 唐汉微笑道:“如果你认为我这话有道理,你方老头就不是个大好人了。” 方老头一怔道:“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唐汉自顾笑着说下去道:“同时,平白损失的一万两银子保证金,也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存放在老胡这里吃兔子肉,至少也可以吃上个三百五十年,直吃到你们两人的第八代玄玄孙!” 方老头错愕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老弟,你醉了。多谢盛情招待,我们只好改天再谈了。” 他慢慢站起来,拿起倚放在墙壁上的一根扁担,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歉意移步向店门口走去。 唐汉只是微笑,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如果有人肯饶了孙如玉那个可怜的小子”他端起酒杯像在跟自己说话:“我就会告诉他:多年前屠龙剑客一家的遭遇,其实跟飞刀帮并没有任何关系。” 他喝了口酒,放下杯子。 “同时,我还可以告诉他:飞刀帮跟风流娘子岑今佩那女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人把这女人倒吊在大庙口的广场上,飞刀帮的四大堂主也绝不会出面营救。” 老胡因为客人少,用不着照顾,已到后面院子里翻晒兔皮去了。 方老头一只脚也跨出店门。 店门口打扫得很干净。 但方老头却像踩上了一条赤练蛇似的,刚跨出去的一只脚,突又缩了回来。 他扭头望着桌上那还没吃完的半盘兔肉,喃喃地道:“东西是银子买来的,糟蹋了实在可惜。” 第十一章 真正的聪明人 双龙堡四虎卫在老胡兔肉店找到火种子唐汉时,方老头也已经有了七分酒意。 唐汉酒意有几分,自是想象可知。 身躯高大粗壮的四虎卫于店门口一字排开后,就像一片彤云突然遮住太阳,店堂里登时暗了下来。 “天黑下来了。”方老头打了个阿欠,喃喃道:“老汉得上床先睡一会儿,你老弟一个人慢慢地喝个痛快吧!” 接着他就上了床。 床在桌底下。 这便是酒喝醉了的好处。 当一个人喝醉了酒的时候,只要他想睡觉,他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一张舒适的床;随地随时都可以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飞虎乔奇冷冷招呼道:“这位唐家老弟,你出来一下。” 唐汉抬起头,眉毛撑得高高的,但眼皮却像抹了胶水,霎巴霎巴的老半天,才勉强裂开一道细缝。 “好!知道了。”他打着酒呢,挥挥手:“回去禀告你们主人,就说本公子今天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下次一定……一定奉陪飞虎乔奇扭转头去,皱眉道:“你们瞧这小子,是真醉还是假醉?” 恶虎蓝山河走鼻音道:“待七爷来问他一下,就晓得了。” 这位在十八虎卫中排行第七的蓝山河,人高腿长,几乎只向前跨了两步,便到了小木桌旁边。 他问话的方式也很特别。 别人问话,是用嘴巴问,他用的则是一只手。 一只像钢钩般的右手! 这只手的五根手指头粗重坚硬,行家一人眼,便不难看出,它的主人在铁沙掌和鹰爪功方面显然曾下过不少苦功。 如今这只像钢钩般的手心一把抓向唐汉的胸口。 只要被这样手抓实了,不论多硬的骨头,无疑也会立刻变成一把骨粉。 但这只手很不巧的并没有抓着唐汉。 因为唐汉没有看到这只手。 恶虎蓝山河一把抓出之际,他恰巧正从凳子上站起来,因为无法稳住重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下去。 他似乎还不晓得自己阴错阳差,侥幸逃过一劫,居然还很有礼貌地指指桌旁空位道: “不必客气,随便坐……” 蓝山河冷笑道:“钱三姑娘说得不错,你小子果然滑溜得紧!” 他不等话说完,第二把又接着抓出。抓去的部位,仍是唐汉胸口。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第二次出手的力道和速度,比第一次至少增强加快了一倍以上。 劲风扫过桌面,碗盏立即撞成一堆。 桌底下的方老头咿唔着磨着牙齿,呓语般道:“床怎么摇得这样厉害?” 店门口,猛虎平涛目光一转,突然大喝道:“当心桌底下那个老家伙!” 可是,太迟了。 只听格卜一声脆响,高大的恶虎蓝山河立即应声矮了七八寸。 恶虎蓝山河的一双小腿很结实。 但很不幸的,他碰上的人是昔日名满江湖,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欧阳俊。 任何一双结实的腿,只要碰上这位飞天豹子的一双铁掌,都不会比蚱蜢一双腿更结实。 蓝山河眼珠凸出,看来正像一只折了腿的蚱蜢。 他双手及时扳住桌沿,总算没有立即栽坐下去。 唐汉像要过来搀扶似的,忙道:“啊,坐好,坐好。你老哥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猛虎平涛一跺足道:“老七太大意了,我早看出这老家伙不是个东西!” 这位猛虎话刚说完,忽然间又是格噗一声脆响。 这次脆响来自店门外。 猛虎平涛站在店门左首,距离方老头那副柴担子不到两尺。他骂完一声不是个东西,柴束中就突然冒出一根金色长笛。 第二声脆响便是这根长笛跟猛虎平涛一双小腿合奏的乐章。 猛虎平涛双腿一软,突然向前跪下。骤看上去,就像是这位猛虎为了自己的口不择言,正以大礼在向店堂中的方老头请求宽容饶恕。 这当然只是一种形象上的错觉。 事实上,这位十八虎卫中的猛将,虽然冷不防挨了一笛,虎威并未减损分毫。 他一口气骂了好几句难听的脏话之后,腰杆一挺,便想以一式虎滚平阳,腾身反扑偷袭他的敌人。 可是,他才一运气,便感觉身上某一部位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当他扭过头去,瞧清背后小腿下面的一双脚尖,竟然不是脚尖双双向下着地,而是已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翻转过来朝天高高翘起时,这位猛虎突然一下晕了过去! 同一时候,冒出一根长笛的那捆柴束,也突然迸裂开来。 孙如玉像兔子般一跃而起,口中大声嚷道:“这些虎爷本公子实在招惹不起,小唐快来救命!” 智虎公孙操手腕一招,冷冷道:“好个小兔崽子,还不快快替老子乖乖躺下!” 三颗铁莲子,夹着破风锐啸,如流星赶月,疾射孙如玉上盘三大要穴! 孙如玉长笛急扫,但也只磕飞其中两颗,另一颗铁莲子,不偏不倚,卜的一声,端端正正的打中了他的玉窍穴! 玉窍穴位于双眉夹心处,是人身七大要穴之一,伤后如不立即救治,鲜有活命之望。 这位黑笛公子刚像兔子般跃起,忽又像兔子般掉落下去。 智虎公孙操不理孙如玉死活,身躯迅又转向店堂。 嗤! 嗤! 嗤! 手抬处,又是三颗铁莲子,成品字形疾奔店堂中木桌下的方老头。 他们四虎卫要找的人,一来是火种子唐汉,如今因为双虎断腿的关系,剩下的两虎卫不住得将一腔怨毒,全部移注到孙如玉和方老头这一老一少身上。 木桌突然旋转。 卜! 卜! 卜! 三颗铁莲子,一颗不少,尽数射入已失去活动力的恶虎蓝山河的后背心! 飞虎乔奇惊怒交迸,腾身扑进店堂,厉吼道:“我操你祖奶奶的,你这条走狗!” 唐汉一闪身,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老哥俩好好的亲热亲热,这里没有我的事情了。” 他闪开飞虎乔奇,刚刚冲出店门,三颗铁莲子已迎面射至! 唐汉扬袖一拂,笑道:“抱歉,本大少玩弹珠的年纪早过去了!” 一股无形劲气泛涌,三颗铁莲子中途改向,相继射进门框。 智虎公孙操侧身踢出一式穿心飞鹏,口中道:“那就玩玩这个吧!” 他人高马大,招式虽是穿心腿,一脚蹬去的地方,却是唐汉的面门。 唐汉是个识货的行家,他看出这位虎卫不仅打得一手好暗器,下盘的弹腿功夫,显然更见精绝。他估计对方这一脚如果蹬实了,力道决不会少于五百斤。 以五百斤的力量撞向一件物体,莫说是人,就是一条大水牛无疑也承受不了。 唐汉脚下一滑,以一个大弧形绕向智虎身后,朗声笑道:“这种姿势有点像野狗撒尿,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他一掌向智虎后脑砍去,笑着又加了一句道:“本大少喜欢玩这个!” 唐汉完全没有看错人,这位智虎的腿上功夫,果然造诣惊人。 他一腿踢空,回收速度奇快,身躯一转,左肩微卸,不仅适时避开唐汉的掌招,而且及时又踢出一腿。 这一腿横扫唐汉腰部,由于贴身踢出,劲力更为悍猛。 店堂中乒乓之声不绝,打得也很激烈。方老头虽是过去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但碰上的这位虎卫,恰巧亦以掌力见长,一时显然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四虎卫已四去其二,尚且如此难缠,倘若四虎卫一个不缺,又将是一副什么局面? 唐汉想到这里,一边以九宫移形换位身法迅速游走,一边忍不住朝不远处受伤的孙如玉偷偷扫了一眼。 他这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孙如玉人已昏迷,双眉夹心处,皮肉翻卷,鲜血泉涌,伤势极为紧急严重。 他如果再跟这位虎卫斗闹下去,自己虽然不成问题,孙如玉可就要死定了。 可是,这名虎卫身手非凡,一时之间不知又如何才能加以摆脱? 唐汉正忧急不已,对街的碎石路上,忽然出现三条人影。 看清了来的这三个人,唐汉心全凉了。 来的是三名标致动人的大姑娘。 燕京三凤! 唐汉咬咬牙齿,心肠一横,决定不顾一切后果,以他一直不想被人知道的密宗大天心无相玄功,来收拾这个危急紊乱的局面。 密宗大天心无相玄功,是他一身武学秘密中的秘密。 他当初获传这种空门玄功,原是受命对付一个正在形成的可怕组织,如果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让对方知悉密宗奇人大觉上人的绝学竟然有了传人,而且已经流传到了中原,不仅他这些年来四处奔波查访的心血尽付东流,整个中原武林的命运,也可能因而陷入一场浩劫。 可是,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燕京三凤武功不俗,如果这三个丫头插手搅局,孙如玉固然死定了,就是他跟方老头,都可能无法安全脱身。 双龙堡来的人手,绝不止这四名虎卫,时间拖延愈久,愈对他们不利,与其最后仍然要凭玄功善后,孙如玉这小子岂非死得太冤枉? 唐汉一念已决,正拟出手先将这名智虎解决之际,忽听玉凤钱宛男娇滴滴的喝彩道: “好!好!公孙大侠的弹腿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二郎抱山赶太阳’。好!‘剑指北斗’。好,‘柳插玉关’。好!公孙大侠好好拿点功夫出来,让这臭小子见识见识!” 智虎公孙操见唐汉一直守多攻少,原就自以为占了上风,如今经玉凤钱宛男这一摇扬,双腿招式翻新,踢来更是虎虎风生,威不可当! 他一边奋力抢攻,一边扬声回答道:“那边躺着的那个小子,就是公孙某人放倒的,现在这个小子也差不多快了。” 玉凤钱宛男道:“这小子出了名的难缠,要不要我们姐妹几个助公孙大侠一臂之力下” 智虎公孙操道:“用不着,倒是躺着的那小子,他抽冷子毁了我们老九一双腿,三位姑娘不妨派人过去补上一刀,也好给我们老九出口气!” 玉凤钱宛男欣然道:“好!我来动手。” 这小丫头动作可真利落,话没说完,白嫩的玉手上已多了一把红线飞刀! 唐汉一惊,一时顾不得收拾这名虎卫,身躯闪得两闪,飞快地退至孙如玉身边。 他有了准备,玉凤钱宛男那口飞刀自然伤不了孙如玉。他一身玄功已尽聚双臂,随时均能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只要这些丫头真想助纣为虐,他也一样下得了狠心毒手! 咻!红线飞刀突自玉凤钱宛男手上电疾射出! 唐汉目光闪动,神色微微一紧,但旋即回复自然,脸上同时流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背向着三凤的智虎公孙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了。 只可惜他受了玉凤的夸赞,将精神全部放在双腿招式的变化上,等他听到风生脑后,知道上了小妮子的恶当时,已经来不及化解了。 唰的一声轻响,红线飞刀像热锅中钻冷豆腐的泥鳅般,一骨溜齐柄没入智虎后脑门! 智虎公孙操倒下去后,昏厥过去的猛虎平涛,却于这时忽告悠悠醒转。 银凤钱丽丽手一指道:“三妹,那边还有一个,活口留不得!” 战事结束,三凤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了。 唐汉望着三姐妹远去的情影,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感激,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烦恼;三凤这份人情,是个很沉重的负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有了机会,以及应以什么方式去回报。 尤其玉凤钱宛男临去之前,那情深款款的回眸一瞥,更使他耳热心跳,说不出心头是股什么滋味。 大家都说他这个火种子对女孩子很有一套,他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 为什么今天碰上这个聪明而泼辣的小丫头,他却显得如此又“菜”又“嫩”? 他平时的那一套哪里去了? 店堂中寂然无声,战事显然也已结束。 唐汉走进去时,只见恶虎蓝山河跟飞虎乔奇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屋中家具均已被砸得稀烂,到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唐汉暗暗纳罕。方老头呢? 这位飞天豹子放下师侄孙如玉不管,是为了怕别人识破他的身份?还是本身也受了重伤亟待调息治疗? 不过,由于时间急迫,唐汉对这一点已无暇深究。 他先将四虎卫的尸体拖进小店后院,然后从茅房柴堆中拉出那位已吓得不成人样子的店主老胡。 他给了老胡一张即使再卖三十年兔肉也赚不起来的银票,吩咐老胡关门体业一天,将店里收拾干净,并将四虎卫火速加以掩埋。 接着,他便抱起经他暂时以玄功护住心脉的孙如玉,抄店后小路,急奔镇头上的长安生药店,找那位无名镇上惟一懂得一点医道的侯子敬。 无论什么地方,开生药店,都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行业。 生药店的老板,也往往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人物。 但是,在无名镇上,长安生药店和它的启东侯老头,却是鲜有的例外。长安生药店既不是个受人称道字号,侯老头这个人也不是位受人爱戴的人物。 原因只有一个,侯老头的药卖得太贵了! 药为什么卖得特别贵,侯老头当然也有他的理由。 譬如:交通不便啦,损耗太大啦,以及他选用的都是上等的道地货啦,等等,等等。 然而,无论他怎么解释,镇上人不谅解就是不谅解。 大家都知道药材利润极厚,无故抬高价钱,便是没良心! 所以,大家背后便把这老家伙由“侯子敬”改喊“猴子精”。 在无名镇上,第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是杠子头吕炮,第二个便是长安生药店这位猴子精侯大掌柜的。 唐汉挽着孙如玉从后院翻进这家生药店时,侯老头正一个人在店堂里喝茶摆棋谱。 他抬起头,从缠着红绒线的老花眼镜顶端,将眼珠子逼去最高的地方,认清来人是谁之后,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道:“你老弟是哪里来的?” 唐汉微笑道:“后门。” 侯老头道:“老汉这座四合厢,后门开在什么地方?” 唐汉笑道:“院墙上面。” 侯老头沉下面孔道:“你老弟的行径太不检点了,为什么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从前面正门走进来?” 唐汉点头道:“好,下次一定照办。” 他将孙如玉放在一张竹榻上,接着道:“现在请速施回春妙手,救救我们这位小老弟,人治好了,我陪你下棋喝酒。” 侯老头脸上露出喜色,但旋即冷冷道:“喝酒?谁请客?你晓得目前酒多少钱一斤?” 唐汉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笑道:“诊金、药费、酒钱,一次先付,不够再添。” 侯老头扶正老花眼镜,看清银票上面的数目字是一百两整,这才点点头,露出笑容。 他溜了孙如玉一眼问道:“这位小老弟得的是什么毛病?找镇上的吴老先生瞧过没有? 药方子有没有带来?”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道:“该问的你不问,不该问的你全问了。” 侯老头道:“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晓得老汉这儿开的是生药店?” 唐汉道:“当然晓得。” 侯老头道:“既然晓得,你不回我的话,你叫老汉如何抓药?” 唐汉道:“好,我现在回答你:我这位小老弟什么毛病也没有,没有找吴老先生看过,也没有带药方子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接下去道:“他只是大贪玩,把一颗铁莲子不小心玩进了眉梁骨,如今就是想麻烦你替他把这颗铁莲子从眉梁骨里取出来。” 侯老头像是吓了一大跳,慌忙掏出那张银票,放去棋盘上,嚷着道:“别开玩笑了,你当老汉是什么人?去,去,去!老汉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陪你老弟穷开心。” 唐汉凝立不动,侯老头的话,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只是问:“你一向都是在什么地方动这种大手术?” 侯老头气得好像要昏过去似的,他推推鼻梁上那副破碎支离的老花眼镜,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唐汉,似乎想凭以往接触病患的经验,查看唐汉的脑袋瓜子是不是有问题? 唐汉道:“侯大掌柜的,我能不能将您的大名倒过来念一遍?” 侯老头脸上突然失去血色。 唐汉一字字地道:“侯子敬,倒过来念,是敬子候对吗?‘敬子侯’跟‘金至厚’,音调听起来,是不是差不多?” 侯老头脸色更难看了。 唐汉缓缓接下去道:“‘生死大夫’金至厚为了什么原因改名换姓住到无名镇来,我火种子唐汉对这件事一点兴趣没有。只要动完这次手术,不让我们这位小老弟留下破相,你这位生死大夫便可以在无名镇继续住下去,一直住到你被别人识破你的真正身份,或是你不愿意住下去为止!” 侯老头霎霎眼皮,隔了片刻,才问道:“你识破老夫身分已经多久了?” 唐汉道:“整整一年。” 侯老头一怔道:“当你去年第一次到无名镇来,你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唐汉道:“不错。” 侯老头道:“老夫哪一方面不小心被你瞧出了破绽?” 唐汉微笑道:“你的药材卖得太贵了。” 侯老头诧异道:“这跟老夫隐瞒身分又有什么关系?” 唐汉微笑道:“生意讲究的是将本求利,你把药价故意提高,平常难得有生意上门,而你却一点也不在乎,生活得依然相当优裕。这种情形该怎么解释?” 他又笑了一下,道:“惟一的解释,便是你根本并不指望这爿药店维持生计!你把药价故意抬高的原因,便是希望上门的客人愈少愈好。” 侯老头仍然不服道:“江湖多风险,岁月不饶人。江湖上,上了年纪的成名人物,往往会为了保全晚节,而忽然失去音讯。此类事例,不胜枚举。就算你的解释完全合理,你又怎能仅凭这一点,断定老夫就是当年的那位生死大夫金至厚?” 唐汉笑道:“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就已经回答得很明白了。” 侯老头道:“什么时候?” 唐汉笑道:“当我请教你可不可以将你的大名倒念一遍的时候!” 侯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道:“镇上人都喊老夫‘猴子精’,这三个字送给你小子,我看倒是恰当之至。” 唐汉笑道:“牢骚发完了没有?” 侯老头忽然霎着眼皮道:“你小子说话一向算数不算数?” 唐汉笑道:“金字招牌,信誉保证!” 侯老头道:“手术完了,你小子真肯陪老夫喝酒下棋?” 唐汉笑道:“一边喝酒,一边下棋。一直喝到你四脚朝天,或是输得你想拿起棋盘砸人为止!” 观棋不语真君子。 举手无回大丈夫。 生死大夫金至厚棋力不弱,这显然是他空闲太多,天天拿着一本棋谱,不断排摆研究的结果。 火种子唐汉的棋力虽并不见得如何高明,但凑巧的是,两者相较之下,唐汉正好比生死大夫强了那么一点点! 棋高一着,束手缚脚。 生死大夫金至厚坐下去的时候,神态从容,架势十足,颇具有一股大丈夫的气派。 结果:第一局他没有赢。第二局唐汉没有输。第三局他想算和棋,唐汉不答应。 三局棋下完,生死大夫的大丈夫气派不见了。 如今,他的双手又一度掐住唐汉的右手,不让唐汉拿开已被吃掉的死子。 “怎么回事?我再看看。”他每次想悔棋的理由都差不多:“我还没有看清楚,你忙什么?你小子风度好一点好不好?” “我的风度已经够好了。”唐汉坚持不让:“这盘棋你已悔了八手,如果一直悔到你赢为止,这种棋还有什么下头?” “放手,放手!”生死大夫像在哀求似的道:“老夫只不过想研究一下,决不悔棋就是了。下错了棋不研究研究如何会进步?” 唐汉道:“真的不悔?” 生死大夫腾出一只手来,推推已滑到鼻尖上的眼镜,一板正经地保证道:“当然不悔! 老夫什么时候悔过棋?” 一旁看棋的三名粗衣汉子,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一盘棋悔了八手,还不算悔棋,要怎样才算悔棋? 唐汉和生死大夫两人棋下得出神,似乎都没有留意到,他们这一局棋,已先后吸引了三名观战者。 唐汉放开了手。 他刚才说的,虽然只是一句笑话,但照目前的情形看起来,他若是再不让步,这位生死大夫可真要拿棋盘砸人了。 生死大夫听到笑声,才发觉店堂中已多了三个闲人,当下忍不住面孔一沉,转向那三名汉子,冷冷道:“这里开的是生药店,你们可是来抓药的?” 两名苦力模样的汉子吃了排头,赧赧然转身走了。 另一名粗壮结实的青衣汉子,竟然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子,双手递了过来道:“小人是山脚下的蔡二虎,正是来找侯大爷抓药的。” 这回轮到唐汉发笑了,“快去抓药吧!侯大爷。你手气虽然不佳,财气还算不错,且看发了利市,棋运是否会转好一点。” 生死大夫话说满了,这笔生意想不做也不行;于是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接下药方子,走向药柜。 药包好了,生死大夫正想折起那张药方子,忽然咦了一声道:“你长得这么粗粗壮壮结结实实的,还要吃这种大补药?” 蔡二虎道:“小人从不吃药。” 生死大夫道:“你这帖药是替别人抓的?” 蔡二虎道:“小人的七旬老母。” 生死大夫深受感动,又朝那张药方子望了一眼,点点头道:“唔,好,好。这帖药全是贵重药材,本来要收两半银子,为了成全你的一份孝心,你就付三钱银子好了。” 蔡二虎一呆,大感意外。 两半银子一帖药,结果只收三钱银子,这是一种什么折扣? 蔡二虎千恩万谢的提着药包走了,生死大夫回到棋桌旁边,得意地道:“怎么样,这一手玩得漂亮吧?” 唐汉点头:“很漂亮!” 他斜着头,以眼角望向生死大夫:“你看蔡二虎这样的人,像个孝子?” 生死大夫两眼一瞪,很不开心地道:“要什么样子的人才像孝子?孝子脸上刻了字?” 你见过脸上刻了字的孝子没有?如果孝子脸上不必刻字,当你遇见一个人时,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个人是不是个孝子? 碰上这种杠子头吕炮常凭以“一招取胜”的“老论根据”,唐汉只有认输。 他轻咳了一声,改口道:“我能不能另外请教你这位生死大夫一件事?” 生死大夫冷冷纠正道:“侯大爷!” 唐汉道:“是!侯大爷请教侯大爷,孝子蔡二虎这一帖补药,如按照一般市价,到底该值多少银子?” “七钱六分五。” “不是两半?” “那是我这爿长安药店的价钱。”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或是换了别的人,你就会收取这个价钱?” “一毫一厘不能少!” “如果蔡二虎不是个孝子,或是你不想扭转别人对你的印象,你今天也会向蔡二虎索取这个价钱?” “不错!” “你认为一个像蔡二虎这样的人付得起?” “付不起也得付!” “这话什么意思?” “否则他就不该走进我这爿长安药店。” “这样不嫌太黑心?” “大夫看病,药店卖药,作风一向如此,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里的山脚下,你去过没有?” “时常路过。” “那一带的人,都靠什么营生?” “打猎。” “附近这一片缺乏水源的荒山,能靠打猎维持生活?” “山中雉鸡、野兔多的是。” “价钱好不好?” “一只三斤重的雉鸡大约可卖七八分银子,兔子则稍为差一点。” “如此计算起来,普通一名猎户,除去日常开支,要多久才能凑足两半银子?” “这咳。”生死大夫的脸色和语气,都显得不太自然:“大概……至少……咳咳,要三个月左右吧?” 唐汉微微一笑道:“辛苦两三个月,省吃俭用,然后以全部积蓄,为七旬高龄老母买一帖可有可无的补药,这种孝子你侯大爷这一生见过几位?” 生死大夫的脸色由不自然突然变得很难看,隔了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意思是说: 方才这个蔡二虎,他不是山脚下的猎户?” 唐汉微笑道:“他脸上又没有刻字,我怎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等对方消化了他这两句话,才又缓缓接着道:“就算这位蔡二虎是个猪户,我猜想他也绝不是靠猎雉鸡和野兔维生。” 生死大夫道:“否则他猎什么?” 唐汉道:“猴子!” 生死大夫一怔道:“猴子可以卖钱?” 唐汉微笑道:“要不然就是‘猴子精’!” 生死大夫脸色刚刚变得一变,门外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佩服,佩服,火种子唐汉,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名不虚传!” 大笑声中,一人大步跨入店堂,正是甫离去不久的蔡二虎! 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气昏了,生死大夫脸色灰白,呆呆地坐在那里,竟然不晓得如何来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才好。 唐汉神色从容,似乎一点也不感觉意外,这时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笑道:“蔡孝子去而复返,是不是想照顾我们金大夫第二笔交易?” 蔡二虎居然又打了哈哈,道:“正是,正是!” 他手上那包补药,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一个大红封套。这时,口中说着正是,一面微微弓腰,将那个大红封套放到桌面上。 生死大夫金至厚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朝那个红封套望也没望一眼。 唐汉竟然越俎代庖,拿起红封套,从里面抽出一张银票,边瞧边点头道:“唔,唔,纹银叁万两整,省城大通钱庄的票子,这份贺礼好隆重!” 他忽然抬头,望向蔡二虎道:“贵帮主的病情大概不轻吧?” 蔡二虎这下笑不出来了。他呆了一下,才道:“唐少侠已看出了在下的来路?” 唐汉面孔一沉,突然将银票掷回桌面,冷冷道:“拿回去,就说金大夫没空!” 蔡二虎不禁又是一呆,道:“唐少侠这算什么意思?” 唐汉冷冷道:“叁万两银子压不死人,要请生死大夫金至厚看病,至少也得派出两名堂主以上的人物,以四人大轿恭迎恭送,才合礼节。” 蔡二虎见生死大夫毫无表示,知道这位火种子的吩咐违拗不得,只好连声应是,拿起银票,转身而去。 生死大夫金至厚等蔡二虎走远了,才转身望着唐汉道:“这个姓蔡的,你以前见过?” 唐汉道:“没有。” 金至厚诧异道:“否则你怎么知道他人的是什么帮?甚至知道他们帮主患了重病?” 唐汉笑道:“猜的。” 金至厚又有点冒火道:“你每猜一件事情,都猜得这么准?” 唐汉道:“不一定。” 金至厚道:“得看当时的情形?” 唐汉道:“对!” 金至厚道:“这一次你一口猜中对方的身份和来意,灵机是怎么启发的?” 唐汉道:“因为这儿是无名镇。” 金至厚道:“你说得太玄了,我听不懂。” 唐汉道:“你听不懂,是应该的,如果你每一方面,都像你在医术上的成就一样是个天才,别人就没得混了。” 金至厚道:“可否言归正传?” 唐汉又笑了一下道:“万事知难行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说穿了,根本一文不值。” 金至厚道:“少打一点锣鼓点子好不好?” 唐汉笑道:‘“第一,我们可以想象,能以三万两银子请一位大夫看病的病人,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病人。” “最少也是一帮之主?” “这只是最后的结论。” “在这以前,你就已经对某些人和事起了怀疑?” “不错!如果你仔细留意一下,你就会发现这个月无奇不有楼有件宝物的售出价格,实在低得很不合理。” “百宝刀囊?” “对!但这只是疑问之一。另外两个更大的疑问是:一、飞刀帮主童子飞当初何以会失去这件寝食不离的随身之宝?二、该帮四大堂主既已收回这件宝物,何故仍然滞留无名镇,终日酒色征逐,毫无离去之意?” 金至厚突然一拍膝盖:“我懂你的意思了!” 唐汉微微一笑道:“这几个疑问,本来很不容易求得解答,直到这个蔡二虎出现,才予人以一种拨云见日之感。如今我们不难明白:百宝刀囊是童子飞跟人交手受了重伤失去的。 该帮不愿以高价收回这件宝物,显然是因为童子飞伤势严重,也许已没有再度使用这件宝物的机会。四位堂主滞留无名镇,则无疑是想藉无奇不有楼的广大神通,代找一位像你生死大夫这样的医界奇人,且看能否挽回童子飞一命。” “这个月的初五,何以未见他们付诸行动?” “一帮之主失手受伤,攸关一帮之威信和荣誉,要作这种决定,也不是件容易事。” 金至厚思索了片刻,忽然道:“飞刀帮主童子飞据说平时为人还可以,老夫身份既已泄露,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你方才为什么要替老夫一口回绝了那个蔡二虎?” 唐汉道:“这是为了你好。” 金至厚道:“希望老夫能坐上一顶四人大轿,威风威风?” 唐汉笑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先打发了这个姓蔡的,我才有机会问问你的意见。” 他又笑了一下,接着道:“你这位生死大夫埋名隐姓住到无名镇来,必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你替童子飞治病,是否会因而为你本身带来不利的影响?这一点,我必须先弄清楚。 你救活了孙如玉,我欠你一份大人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有保护你的责任。” 金至厚从破镜片后深深凝注着这位火种子,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神色,仿佛要将这位浪子之王重新辨认一个仔细似的。 有种人口中是永远不会说出一个谢宇的一金至厚无疑便是这种人。 他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老夫住到无名镇来,只不过人到了某种年纪,总想避开世俗纷扰,多享几年清福而已!” 这位生死大夫埋名隐姓住到无名镇来,原因真的如此简单? 唐汉没有表示怀疑,也没有追问下去。 这是他这个火种子的一贯作风。他从不勉强别人做对方不愿做的事,或是说对方不愿说的话;正如任何人也不能勉强他这个火种子一样。 “飞刀帮四位堂主,马上就会照我的吩咐,派人以四人大轿来迎接你,你如果愿意你就去,不过你一定得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问清童子飞当初是伤在什么人手里。” “为什么要追问这一点?” “也是为了你好。”唐汉微笑道:“因为那个要置童子飞于死地的人,也许会嫌你这位生死大夫多管闲事,我们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事先才好有个防范。救活别人性命,却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不太划得来了!”- 第十二章 侯门公子颜名扬 侯门公子颜名扬也来到了无名镇,住的是名流大客栈那座风流娘子岑今佩曾经住过一段时期的福宇一号上房。 这位侯门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轰动。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在武林五大名公子中,这位候门公子虽然排名榜末,事实上却是五公子中名气最大的一个。 因为这位候门公子不仅有一个三代公卿的辉煌家世,本身的人品、武功、才华,也无不为人所景羡、称道。 名流大客栈为了接待这位贵公子,全栈上下,一片忙碌;尤其是福字一号上房,更几乎是每一根柱子每一块地砖都被皂荚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镇上其他的行业,如醉仙楼、太白居、黄金赌坊、百花院、美人窝,也无不大为整顿收拾。 侯门公子到了无名镇,以上这些地方,迟早必会受到光顾。 只要这位侯门公子上门光顾一次,至少也抵得上一个月全月的营业,为了欢迎这位出手豪阔的武林名公子,当然事先就得有所准备。 如今是四月十八,本月初五的交易日早过去了,离下个月初五的交易日还早得很,这位侯门公子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前来无名镇? 这位侯门公子也是为了想参加无奇不有楼每个月一次的奇异交易来的? 他会为无奇不有楼带来一宗什么样的交易? 在无名镇上,最好的酒,是名流大客栈的“入骨香”;最好的菜肴,是醉仙楼的“全翅席”;最漂亮的女人,是百花院的“海灵”“晓晴”“雅芳”,美人窝的“萍萍”“娇娇” “江玲”。 如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肴,最漂亮的女人,全都已集中在名流大客栈的福字一号上房。 侯门公子颜名扬住进名流大客栈之后的第一道指示,便是吩咐栈伙准备酒菜、女、乐。 他宣布今晚要接待几位知心老友,好好的吃吃、喝喝、叙叙、聊聊。 他只摆了一桌酒席,因为他只请了五位客人。 这五位客人正是:无眉公子张天俊、玉树公子谢雨燕、黑衡公子孙如玉、多事公子高凌峰、以及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但是,夜幕低垂,红烛高烧,酒、菜、女人、弦管全备齐了,他请的客人,却才只到了一个无眉公子张天俊! 红、橙、黄、绿、青、蓝、紫。 这里指的不是七种颜色。 它,指的是侯门公子的七名书童:小红、小橙、小黄、小绿、小青、小蓝、小紫! 这七名书童,年纪均在十二三岁左右,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慧黠灵巧、机价无比。 他们名义上是侯门公子的书童,实际上无疑是侯门公子的七名入室弟子。 当他们空闲下来的时候,侯门公子一定会逼着他们读书、习字、学棋、操琴、绘画、练武。 所以,这七名书童年纪虽然不大,却个个知书识礼,个个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等闲三五名汉子,休想占得了这些小鬼头的便宜。 今天被派出去提柬邀客的,是七僮中的小红、小橙、小黄、小绿、小青。 小红已将无眉公子张天俊请来了。 其余四重呢? 侯门公子望着闪动的烛花,正蹙额迷惑间,衣分橙、黄。绿、青四色的四名书童,竟不约而同,相继拭着汗水,气喘吁吁的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侯门公子一眼便看出四童显然都没有请到他们想请的人。 他等四僮站定后,先朝橙衣童子点点头道:“好,一个一个来,小橙,你先说。” 小橙道:“玉树公子谢雨燕谢公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镇上一个叫梦乡的小酒家。据说几天之前,谢公子跟双龙堡十八虎卫统领冷血杀手万人屠,曾在梦乡后院交过一次手,事后谢公子就忽然失去了踪影。” 侯门公子神色一紧,关切地道:“那一战双方胜负如何?” 小橙道:“详细经过,没有清楚,据说事后院子里只躺着冷血杀手万人屠一具尸体。” 侯门公子虽然松了口气,脸上却同时浮现一丝怀疑之色。 他转向无眉公子张天俊道:“武林七大名杀手之一的冷血杀手万人屠居然不是小谢的敌手?小谢的一套飞花无影鞭法和四象掌法真有这么厉害?” 无眉公子缓缓摇头道:“小谢的鞭法和掌法无论有多厉害,都不可能是这位冷血杀手的对手!” 侯门公子道:“否则这话怎么样说?” 无眉公子沉吟道:“事后我也想了很久,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 小绿忽然于一旁插口道:“据说多事公子高凌峰高公子当时也在场。” 侯门公子道:“谁告诉你的?” 小绿狡黠地笑了笑,道:“我是花了十两银子,向里面一个老姑娘偷偷打听到的。” 好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么一点年纪,居然已学会了成人常用的手法。 侯门公子点点头道:“这还说得过去。” 小橙像受了委屈似地叫道:“不行,小绿不走正路,公子应该处罚他,公子说过,有些事情,我们宁可……” 侯门公子扬手阻止小橙继续说下去,表示这件事他会另行处理。 小绿扮了个鬼脸,低声道:“哼,不要脸,昨天输了人家两盘棋,今天就这个样子,小气鬼,喝凉水。” 侯门公子又望向小黄道:“你请的客人呢?” 小黄道:“黑笛公子孙如玉孙公子住的是本栈寿字五号上房,据说孙公子每天都会一个人去郊外山区中浏览风景,昨天也是一样。但奇怪的是,孙公子昨天上午出门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客栈。” 侯门公子道:“你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小黄道:“怎么没有?我一个下午,腿都跑酸了,方圆十多里的山区中,每一片丛林,每一个岩洞,我都搜索过了,要不是为了找人,我至少可以逮到五六只大兔子……” 小蓝掩口吃吃道:“长耳朵、大门牙,自己像个兔子,就时时刻刻想到兔子。” 侯门公子又转向小青道:“你请的火种子后少侠怎么说?” 小青正想开口,眼光一瞥小黄,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侯门公子寒脸道:“什么事好笑?” 小青忍了又忍,低下头去道:“他们不该笑小黄像个兔子……” 除了小黄,小红、小橙、小蓝、小紫全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黄的长相并不难看,但如果仔细看看他那一对大耳朵,和两颗稍稍凸出的大门牙,的确叫人无法不承认他实在像个兔宝宝。 侯门公子本来也想笑,但为了有无眉公子这位佳宾在座,不得不故意板起面孔,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都想讨打了,是不是?” 笑声一下全部停止了。侯门公子瞪着小青道:“快说!” 小青双肩仍在微微晃动,两眼望着地面道:“今天中午,有人看到唐入侠在镇尾老胡兔肉店里喝酒,但等小青赶去时,兔肉店已经关了门。” 侯门公子道:“以后呢?” 小青道:“以后小青又跑了好几个地方,问了很多人,结果小青摊开双手,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 侯门公子再度转向无眉公子道:“天俊兄,这怎么回事?这些家伙,一个个都到哪里去了?” 无眉公子思索了片刻道:“谢雨燕跟高凌峰这对表兄弟,很有可能跟万人屠交手时受了伤,找地方养伤去了。” 他又想了一下,接着道:“孙如玉那小子,一向喜欢清静。如果不是在山区中迷了路,或许已经离开了无名镇,也不一定。” 侯门公子摇头道:“不可能。” 无眉公子道:“为什么?” 侯门公子道:“照小青说起来,他今天一早出门,去的是郊外山区,显然房饭钱还没有结算。这位老弟为人一向一丝不苟,你想他会不跟柜上招呼一声,就这样一走了之?” 无眉公子点头同意这种说法。 孙如玉的确不是这种人。 侯门公子长长叹了口气,道:“至于找不到我们那位浪子之王,火种子唐家兄台,我倒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们这位唐家仁兄,神龙见首不见尾,本来就不易捉摸……” 无眉公子轻轻哼了一声道:“他小子今晚不敢露面,总算他小子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侯门公子一怔道:“你们两个最近闹得不愉快?” 无眉公子冷笑道:“也谈不上什么不愉快,你颜兄晓得的,我张天俊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一个人说话不算话!” 侯门公子道:“火种子唐汉会说话不算话?不会吧?” 院子里忽然有人大笑接口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颜子也!至于那种背后说坏话的朋友,以后看样子还是少交的好。” 侯门公子神色一动,欣然起立道:“小子来了!” 门帘掀起,一人跨槛而入,正是两位名公子正在议论着的火种子唐汉。 唐汉走进堂屋,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理板着面孔的张天俊,也不理笑脸相迎的颜名扬,径直走去酒席前,数点着菜色,每念一道菜名,便喊一声好。 然后,一双眼珠子,便骨溜溜的瞅着“海灵”“晓晴”“雅芳”以及“娇骄”“萍萍” “江玲”等六名姑娘,上下瞄扫,嘻嘻傻笑,又是一连串的好,好,好! 无眉公子冷笑道:“哼!瞧瞧这副德性!” 侯门公子兴冲冲地笑着道:“喂,老兄,替我这个主人留点面子好不好?看女孩子,那有这种看法的。等酒席撤了,你喜欢哪一个,只须跟我提一声就是了!” 无眉公子嘿了一声道:“他呀?嘿嘿,六个全都喜欢!” 唐汉扭过头去,嘻嘻一笑道:“不错,你这位张大公子总算还有懂事的时候。” 无眉公子将唐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眼,转向侯门公子道:“你瞧这小子疯疯癫癫的,是不是已在别的地方喝醉了?” 唐汉今天的确喝得不少。 在老胡兔肉店里,他喝的是“松香露”,跟生死大夫下棋,他喝的是“陈年白干”先后两种酒,都是烈酒。 他今天喝下去的这两种烈酒,就是匀成三份,都足以使一名普通酒鬼醉得不省人事。 但是,这位浪子之王如今看上去虽然有了几分酒意,但言谈举止之间,却似乎仍然清醒得很。 他这时也将无眉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也斜着眼角道:“火种子喝醉酒了,你不高兴?” 无眉公子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唐汉道:“你是我手下屡败之将,今晚你愿意放弃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良机?” 无眉公子哼哼道:“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唐汉笑道:“是吗?是‘胜之不武’还是‘败足蒙羞’?” 无眉公子气得跳了起来道:“你小子若是一定要使激将法,那可是你小子自找的!” 唐汉微笑道:“当然,这满屋子里的人,都是最佳见证。” 无眉公子朝主人侯门公子颜名扬一甩下巴道:“人座,小颜。今晚你可以看我张天使怎么摆布这个臭小子!” 侯门公子大笑道:“好,好,听说你们两个赌酒,经常赌得天昏地暗,今晚我可要以目睹代耳闻,瞧个仔细。” 酒席是张大圆桌。 唐汉吩咐“海灵”、“晓晴”、“雅芳”坐左边,“娇娇”、“萍萍”、“江玲”坐右边,他自己则坐在六个妞儿中间。 坐定后,他张开双臂,分别将坐在左右身边的“雅芳”和“江玲”紧紧搂住,然后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无眉公子和侯门公子,笑道:“你们是有身份的名公子跟我这个火种子不同,你们只能‘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浪子则不受限制,‘既可动口’‘又可动手’;所以,我安排了这种坐法,尚请两位公子多多包涵!” 无眉公子道:“你小子是喝酒来的?还是要贫嘴来的?” 唐汉笑道:“张大公子只管赐教。” 无眉公子举杯正拟作长鲸一吸,忽然神色一动,又将酒杯放了下来道:“关于风流娘子岑姑娘的下落,你小子上次怎么说?” 唐汉笑道:“我说最迟到下个月初五,你一定可以见到这女人。” 无眉公子道:“当时你就只说了这么多?” 唐汉笑道:“当时我还加了一句,说这女人说不定随时都会在镇上任何一个角落出现,向你张大公子请安问好。” 无眉公子道:“结果呢?” 唐汉又哈哈笑道:“我火种子永远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当时我说的是‘说不定’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张大公子等不了那么久,这种酒一喝完,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见她的人!” 无眉公子脸孔一沉道:“我有什么等得等不得的?” 唐汉大笑道:“那就别提这些,喝酒!” “怎么喝?” “老规矩!” “但你可别忘了,今晚是小颜请客,我们谁先喝醉了,都没有惠账的机会。” “那就改照另一前例办理。” “我输了,纹银十万两,你输了,随时听吩咐替我办一件事?” “不错!” 这一顿盛宴维持的时间结果并不长。 因为唐汉只跟无眉公子对干了七八杯,便坚持要改变喝的方式;他认为这样喝下去,平淡而无意义,同时也很难马上分出一个高下来。 无眉公子问他要怎样喝,才显得不平淡而有意义? 他说,酒喝到最精彩的时候,应该躺下去喝,方能证明一个人的酒量是否高人一等。 为了示范起见,他说完就端起一杯酒,很精彩的躺了下去。 只是,一躺下去,就不怎么精彩了。 他把一杯酒完全浇在自己的鼻子上。 “看到没有呃?”他说:“酒就要……就要……这种喝法,一滴也不……不许溢出来,才是他妈的硬……硬……硬……硬功夫然后,他便凭这种硬功夫,呼呼进入睡乡。 当夜,四更。 流萤明灭。 蛙呜如鼓。 无名镇上,一片死寂,似乎家家户户每一个人都已进入香甜之乡。 一条矫捷的身形,突如轻烟般,自名流大客栈后院掠出。 今夜月色虽佳,但这人穿的是一身银白色夜行衣,只有三五个起落,便完全溶入夜然之中。 无奇不有楼,除了第七进院落,“一间小书房中,尚透射出些许微弱的光亮之外,借大一片庄院,全都乌灯黑火,不闻一丝声息。 这间小书房虽然点了灯,但是从高处望下去,若是稍不留神,仍然很难发觉下面书房中有人尚未入睡。 因为这间书房深隐于一片林内,即使大白天,也很难发觉它的存在。 这里是无奇不有楼重要禁地之一。 它是白大爷的书房。 白大爷坐在书房中,伴着一灯如豆,桌上摊放着一本格式奇特的账簿。 远处传来四更三点的梆子声。 时辰快到了。 白大爷缓缓起立。 他的时间,掌握得准确极了;他这边才刚刚站了起来,房外竹林中便传来沙沙的一声轻响。 白大爷道:“金星特使?” 门外答道:“武帝座下,金星七号武士,奉谕拜会白丞相。” “请进!” “谢白丞相!” 虚掩的书房门忽然无风自启,一名银衣人飘然而入。 进来的这位金星七号武士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更次之前,还在名流大客栈福字一号上房内,跟火种子唐汉和无眉公子张天俊拥美把酒欢叙的侯门公子颜名扬! 这是一个异常奇特而神秘的约会。 武林五大名公子之一的侯门公子,会跟无奇不有楼的主人白大爷,选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见面,已属不可思议之至。 如果再有人亲耳听到他们适才见面时,彼此之间的称呼,必然更是难以置信。 白大爷的身份是“丞相”?侯门公子颜名扬是“武帝”座下的一第七号金星武士”? 武帝是何许人? 他座下像侯门公子这样的金星武士又共有多少位? 帝王乃一国之主的尊称,难道当今武林中,已出现了一个由武人组成的小朝廷? 一般武林人物结党自雄,多以门派帮会为识别,而轻易不敢使用帝王这一类的字眼;如今这个以武帝为首的组织,他们难道就不怕犯讳? 武帝其人,虽不可知,但像白大爷和侯门公子,均属武林中的一时俊彦,以他们的识见和智慧,又怎会脐身于这样一个在职称和制度上就已显得不太妥当的组织? 火种子唐汉获传大天心无相玄功,受命要对付的目标,难道就是这个以武帝为首的秘密组织? 在白大爷和侯门公子共同依投的这个秘密组织里,丞相虽然是个具有无上权威的职位,但从白大爷对待侯门公子的礼遇上看来,金星武士这道职衔,显然亦极煊赫。 两人互揖落座后,侯门公子道:“左右大将军有否来向丞相报到?” 白大爷道:“来过了,微臣已遵武帝旨意,吩咐他们带领部从,暂时隐居省城,待命行事。” 侯门公子道:“天心门方面,始终未派人前来无名镇?” 白大爷道:“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侯门公子道:“目前无名镇上有无应予监视或侦查的人物?” 白大爷道:“只有两个。” 侯门公子道:“谁跟谁?” 白大爷道:“一个是火种子唐汉,一个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侯门公子道:“两人已对无奇不有楼起了疑心?” 白大爷道:“迟早难免。” 侯门公子道:“这两个小子既然留着碍事,何不暗布人手,设法除去?” 白大爷道:“这两位弟台的文才武略,非泛泛之辈可比,在请准武帝旨意之前,微臣深恐弄巧成拙,不敢轻举妄动。” 侯门公子思索了片刻,点头道:“白丞相老成持重,此虑亦是。” 他又想了一下道:“本爵停留无名镇,尚有一段时日,这两人可交由本爵处理。” 白大爷微微欠身道:“那就偏劳特使了!” 侯门公子道:“途中风闻,本月初五,火种子唐汉的师承武功秘密,已以十五万两银子成交,这桩交易的买主是谁?卖主又是谁?” 白大爷微微一笑道:“卖主是火种子唐汉本人,买主便是微臣。” 侯门公子先是一怔,接着不觉哑然失笑道:“你们倒都是有心人!” 白大爷道:“这是小子聪明的地方,这个月值十五万两银子的秘密,下个月也许就一文不值了。” 侯门公子道:“依丞相看来,小子的师承武功秘密,真的值得这许多银子?”。 白大爷道:“不值!” 侯门公子一愣道:“小子提供的是一套假资历?” 白大爷道:“不假!” 侯门公子道:“既然不假,为何不值?” 白大爷道:“小子自称艺出棋痴黑白老人门下,为棋痴黑白老人的关门弟子,精擅十九路纵横迷踪步法,长于轻功、暗器。易容,以及一套天机拳法,经查均属实情……” 侯门公子道:“就凭上开秘密,十五万两银子便已花得不冤,丞相为何仍不满意?” 白大爷道:“这里面另有曲折。” 候门公子道:“哦?” 白大爷道:“多事公子高凌峰与燕京三凤结怨,三凤以天蚕衣情商本宫左右大将军,原以生擒风流娘子为交换条件,嗣后又临时变卦,改以多事公子为目标,两将军派出的人手是该堡虎卫统领冷血杀手万人屠……” 武帝的左右大将军,原来就是双龙堡的两位老堡主;刺龙独孤威、火龙独孤烈? 侯门公子道:“这件事本爵已派几名小僮打听过了,据说冷血杀手万人屠失手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玉树公子谢雨燕也在场的关系。” 白大爷摇摇头道:“玉树公子谢雨燕并不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 侯门公子道:“哦?” 白大爷道:“谢雨燕一身功力丧失已久,最近虽藉药物之助而告恢复,唯服药伊始,元神尚虚,即令表兄弟俩并肩联手,亦难抵抗冷血杀手万人屠那套精猛的刀法。” 侯门公子道:“所以丞相认为杀死万人屠的人,决非这对表兄弟,而很可能另有其他的人?” 白大爷道:“是的。” 侯门公子道:“而这个从中插了一手的人,丞相猜想极可能就是唐汉那小子?” 白大爷道:“不错。” 侯门公子道:“因此丞相判断小子出卖的师承武功秘密,并不是小子武学方面的全部秘密?” 白大爷道:“微臣之意,正是如此。如果小子的看家本领只是一套天机拳法,应不至于仅凭一掌之力便能置万人屠于死地。” 侯门公子道:“小子应该清楚以不尽不实的秘密欺骗无奇不有楼,会有什么后果。” 白大爷道:“问题是这小子实在太精明,要挑他的毛病,并不容易。” 侯门公子缓缓点头道:“关于这一点,本爵可以慢慢想办法来对付。” 他抬头望着白大爷,接着道:“出十万两银收买风流娘子的人就是燕京三凤?” 白大爷道:“是的。” 侯门公子微笑道:“听说这三姐妹跟风流娘子并无私人仇恨,只为了后者跟唐汉那小子太亲热,以致引起三姐妹的醋意,想藉此将风流娘子折辱一番?” 白大爷也笑了一下道:“很多人都这样说,对唐汉害单相思的,据称是三凤中的玉凤钱宛男。” 侯门公子道:“接这票交易的是何许人?” 白大爷道:“一个你绝想不到的人。” 侯门公子道:“谁?” 白大爷道:“黑笛公子孙如玉!” 侯门公子果然呆了一下道:“孙如玉?孙如玉会为了十万两银子干这种事情?” 白大爷道:“当时微臣也甚感意外,但事实却是一点不假。” 侯门公子眼珠转动了几下道:“丞相是否觉得这里面另有溪跷?” 白大爷道:“微臣已暗中派人,正在查究这件事的真象。因为这桩交易谁接下了都不稀奇,十万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只有这位黑笛公子,就是金额再加十倍,也应该没有动心的理由。” 侯门公子道:“本爵昨晚到处找这小子不着,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白大爷道:“这几天镇上失踪的人,不止这小子一个,双龙堡四虎卫也突然不见了。” 侯门公子面露疑色道:“会不会是天心门方面的人,已经混来了无名镇?” 白大爷神色端凝,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已是第二次被提出来,他刚才已经回答过一次了。 他第一次的回答是,到目前为止,尚无天心门门下混来无名镇的迹象。 也回答的是实情。 但是,这个问题第二次再被提出来,他就必须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认为冷血杀手万人屠系死于火种子唐汉之手,只是他的一种猜测。 他一向并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他知道多疑最易误事。 如果万人屠之死,只是单一的偶发事件,他未尝不可作如是想。可是,像黑笛公子这样一个道道地地的正人君子,为什么会为了十万两银子,竟然出手掳掠风流娘子? 这位黑笛公子如今哪里去了? 风流娘子那女人又去了哪里? 最重要的,还有双龙堡的四虎卫,为何也忽然失去了踪影? 四虎卫江湖经验老到,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今天无名镇上,谁有这等大能耐,能将四虎卫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举消灭于无形? 难道他能将目前这些不能理解的现象,一古脑儿统统推去火种子唐汉头上? 侯门公子带着深思之色,又接着道:“无奇不有楼经营了将近三年,先后完成百余件奇奇怪怪的交易,不仅营利收入可观,为本宫奠定了经济基础,对江湖上各门各派武功的优劣,以及个人的隐私和恩怨,也大部分了如指掌,这对本宫统一武林的大业,极其重要。只是,长此以往,本爵担心” 白大爷突然明白这位金星特使担心的是什么。 这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特使所虑极是,无奇不有楼设立的用意,无论如何掩饰,也瞒不了那些有心人。”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蹙额道:“微臣甚至怀疑,有人也许早就瞧透无奇不有楼的秘密,只是故意装聋作哑,缄口未予拆穿。” 侯门公子道:“为的是好进一步追查无奇不有楼幕后的主脑人物?” 白大爷道:“不错。” 侯门公子道:“就像火种子唐汉和无眉公子张天俊这些无聊的家伙?” 白大爷道:“还有一个金满堂。” 侯门公子道:“就是那个山西太原大马场的主人花枪金满堂?” 白大爷道:“是的。” 侯门公子道:“这个姓金的哪点可疑?” 白大爷道:“这姓金的已经来了三个多月,从未插手任何一项交易;终日不是醉仙楼喝酒,便是黄金赌坊赌钱。微臣不信无名镇上的黄金赌坊和醉仙楼,会比太原府的这一类去处更能引人人胜。” 侯门公子道:“此君除吃喝玩乐之外,私底下有无其他不寻常的举动?” 白大爷道:“没有。这也正是令人迷惑不解之处,一个妻妾如云,有着庞大事业的大富豪,何以竟会如此糟蹋自己宝贵的时光?” 侯门公子道:“丞相怀疑他在无名镇上也许有所等待?” 白大爷道:“此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侯门公子微微一笑道:“我们几位护国公对那座举世闻名的大马场极感兴趣,此君若有意与本宫为敌,那倒真是求之不得。” 远处鸡啼声急,窗户上也渐渐泛起一片淡白。 侯门公子起身道:“天亮后行动不便,本爵告辞了。” 白大爷合起桌上那本账簿道:“这是近三个月无奇不有楼十三桩交易的详细记载,请特使转告总宫查核。” 他神色一动,似有所思,又道:“飞刀帮四堂主于名流大客栈中滞留不去,亦似有所图谋,特使有暇,不妨稍予留意。” 侯门公子道:“金星武士,尚有多位不日抵镇,这些小枝节,丞相尽请放心。”- 第十三章 风云紧急 无名镇上很难找到一顶四人大轿。 就算有,生死大夫也不会乘坐。 唐汉说得很明白,他喝退蔡二虎,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问问他这位生死大夫愿不愿意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既然不反对飞刀帮这项邀请,自是愈秘密愈好。 难道他真想坐着四人大轿,招摇过市,让每个人都来看看他这个由“猴子精”一下变为“生死大夫”金至厚的风采? 山脚下,的确住了一个名叫蔡二虎的猎户。 那是荒山僻谷里的三间小茅屋。 迎请生死大夫的是飞刀帮“第一”、“第二”两堂堂主,“子母刀”曹如冰,“穿杨刀”柳灿阳,以及那个冒称蔡二虎的飞刀弟子黄燕。 生死大夫一脚刚刚跨入茅屋的门槛,迎面扑通一声,已直挺挺的双双跪下两名壮汉。 这两名下跪的壮汉不是别人,正是飞刀帮的第三堂堂主“追魂刀”温良玉,第四堂堂主“流星刀”陈青云。 生死大夫脸孔一沉,从破镜片顶端射出两道充满怒意的目光道:“是不是付不起诊金,想来个软的,就这样一跪了事?” 两位大堂主匆匆磕了个头,慌忙起立。 追魂刀温良玉道:“金老前辈恕罪,良玉等绝无此意。” 生死大夫当然明白两位堂主是基于什么感情而向他下跪。 再说,他这位生死大夫,又何尝是为了诊金而来? 他所以如此胡扯一通,不过是因为自己也有个心肠太软的弱点,怕受了感动影响情绪,也许会妨害等会儿对病人的诊断而已。 他冷冷接着道:“救人如救火,废话少说,快快带路!” 温良玉忙道:“是,是,前辈请往这边来。” 三间茅屋破旧剥落,已不堪风雨侵袭。 虽说如今已是春末夏初的节候,但荒山中气温偏低,仍非一名重病患者所能承受。 所以,茅屋后面,已另依岩壁砌了一间小石屋。石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兽皮,重病的飞刀帮主童子飞就躺在这些兽皮上。 飞刀帮主童子飞虎背熊腰,身长八尺,原是个标准的虎男子,道道地地的关西大汉。 而今一眼望去,已比一副剔光了鱼肉的鱼骨架好看不了多少。 “我用不着查问是谁下的毒手了。”生死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像告诉自己似的喃喃道:“除了双龙堡刺龙独孤威那老混蛋的五阴蚀骨砂,别的毒器绝不会在一个人断气之前,令中算者周身溃烂成这副样子。” 他转向第一堂堂主子母刀曹如冰道:“中了刺龙独孤威的五阴蚀骨砂,要保住最后一口真气,便须以长白老参及当归雄黄等名贵药材文火炖鸭日服三顿这些药材,目前真货难求,这该花了贵帮不少金钱吧?” 子母刀曹如冰垂下视线,黯然道:“不瞒前辈说,敝帮因财力耗尽,又不敢以非法手段掠夺,已先后将三十八处分舵解散了二十五处……” 生死大夫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这就叫做善有善报,你们今天能找到我这个生死大夫,算你们飞刀帮气数未尽,又捡回了一个帮主。” 躺在兽皮上的童子飞,轻轻蠕动了一下,气息微弱的道:“金老,童子飞惭愧……” 生死大夫扭过头去,低喝道:“少他妈的噜嗦了,你可知道,你这一开口,又得多浪费老夫多少名贵药材?” 童子飞没有再开口,深陷的眼窝中,却止不住涌出了两行热泪。 唐汉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无眉公子张天俊不知道。 也许连唐汉本人都不知道因为他练的是大天心无相玄功,可以任意调整胃纳,只要他想继续喝下去,他随时可以找个空档,乘人不备之际,将已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吐得干干净净。 当然,他也可以任意吸收其中的一部分,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有了几分酒意;或是加以夸张,装成醉烂如泥。 这是他跟无眉公子赌酒,十之八九都能稳操胜券的原因。 他偶尔输上一次,那只是为了他不愿失去一个像无眉公子这样的朋友。 如果还有其他理由,那便是他希望能藉输了东道,当无眉公子提出要求时,他可以弄清这位无眉公子忽然赶来无名镇的原因,以及保持这种游戏的吸引力,当他需要金钱时,随时都可以取得一笔不算菲薄的支援。 昨夜,唐汉是由小红小楼两重抬进福字二号上房的。 二号上房就在一号上房的隔壁。 福字一、二号上房,只隔了一道月洞门,一道回廊。 二号上房,也是独立的院落,院子里也是一明二暗,一排三间;格式跟一号上房大同小异,收费也是一天白银十两整。 唐汉住的是东端卧室,无眉公子住的则是西端卧室。 唐汉昨夜真的醉了么? 当然没有。 他当时所以故意要找无眉公子斗酒,不惜再输后者一个东道,除了想看看这位无眉公子还会向他提一个什么要求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昨夜他非醉不可! 而且醉得越快越好! 因为他如果跟无眉公子一杯一杯拼下去,可能喝到天亮也难分出一个胜负来,那样将会耽误很多人的事情。 包括他自己要办的事情在内。 所以,他在不着痕迹之下,很快的灌醉了自己。 他醉倒后,侯门公子陪无眉公子大约又喝了一个更次。散席后,侯门公子提着一盏灯笼来探望他时,他沉睡得就像一头死猪,侯门公子推摇不醒,才轻轻嘘了口气,满意地转身而去。 当夜,侯门公子为这两位嘉宾留下了两名姑娘。 陪伴无眉公子的是“海灵”,陪伴唐汉的是“江玲”。 无眉公子昨夜只有六分醉,拥美同眠,下文如何,不得而知。 唐汉这边,则不难想象。 侯门公子离去不久,他便磨着牙齿,咿咿唔唔的翻身将江玲姑娘一把楼住;江玲姑娘被他胡乱摸了几下,便告娇躯一软,昏昏睡去。 侯门公子颜名扬掠出福字一号上房时,唐汉于暗处瞧得清清楚楚。 但这位火种子似乎一点也不感觉惊讶。 他好像早知道侯门公子会来这一手,也好像已知道侯门公子今夜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所以他并没有跟踪的打算。 他显然只是为了证实事先的某种猜测,才采取了这种守候行动。 等侯门公子去远了,他毫不迟疑,足尖一点,人如脱弦之箭,立即朝相反方向,腾射而去。 老胡兔肉店后不远处,有个小池塘,塘旁是丛生的杂树,树林里有两间小茅屋。这里,便是“无名镇之宝”、“方二爷”方老头的居所。 唐汉推开柴门,蹑足走进去时,方老头飞天豹子欧阳俊正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呆呆出神。 这位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好像没有看到唐汉走进来,唐汉也没跟他打招呼。 里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桌上一盏油灯,椅上一只药罐,床上躺着的,则是一名熟睡的年轻人。 黑笛公子孙如玉。 唐汉端起油灯,仔细瞧清孙呼玉呼吸均匀,脸色红润,额前包扎得平平整整,伤口附近的皮肉,红肿业已消退,这才点点头,悄悄退出。 方老头望了他一眼,又转向那盏油灯,点点头自语似的道:“你小子猜测得有道理,老大那一家的惨遇,的确跟飞刀帮无关。” 唐汉一旁拉开凳子坐了下去道:“你总算想通了吧?”‘方老头道:“飞刀帮上上下下,均以长短刀,或飞刀为兵刃,现经老夫回想起来,事情查验的结果,老大一家大小三十六口,几乎没有一个是死于刀伤,根据这一点,便足可以证明……” 唐汉道:“这只是常识之一。我们应该知道,童子飞跟屠龙剑客红过脸,固属事实。但是,这种一时的意气之争,是否会转为不解之仇,也得看看双方当事人是谁。” 他注视着飞天豹子,又道:“你说,你们老大事后,早就将那一场不愉快忘记得干干净净;那么,你不妨想一想,童子飞这个人的度量,跟你们老大比起来又差多少?” 飞天豹子默然无语。 唐汉道:“最重要的一点,你说,事后从火炉中发掘出来的尸体,几乎没有一具不带着暗器的伤痕,这跟刺龙独孤威,火龙独孤烈的习性,又恰巧不谋而合。” 飞天豹子喃喃道:“老夫只有一点不明白。” “哪一点?” “我们天台三杰跟双龙堡一向无什瓜葛,这两个老贼子,何以会狠得起心肠来下这种毒手?” “我猜大概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一是两兄弟刚加入‘武统帮’不久,想求表现。” “其次呢?” “其次,也许是你们老大的外号犯了他们俩兄弟的忌讳。” “什么忌讳?” “他们两兄弟,一个称‘刺龙’,一个称‘火龙’,当时江湖上以‘龙’为号的人物不多,而你们老大却偏偏起了个‘屠龙剑客’的外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屠龙?屠谁?你想想,他们兄弟两个心里怎么舒服得了?” “江湖人物的混号,多半是别人喊起来的,如果以这种理由杀人满门,岂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道:“杀人有个借口,已算是不错的了。像童子飞目前受的活罪,又该怎么说?” 飞天豹子一怔道:“童子飞怎么啦?” 唐汉端起桌上那碗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方才我来这里,路过长安药店,生死大夫金老头正在昼夜赶制丸散,据说童子飞中的暗器,是一种‘五阴蚀骨砂’……” 飞天豹子不觉又是一怔道:“‘刺龙’独孤威的‘五阴蚀骨砂’?” 唐汉苦笑道:“你们老大,屠龙剑客,名号上多少还犯了点忌讳,飞刀帮跟双龙堡,路隔千里,井水不犯河水,独孤威又凭什么理由要向童子飞暗施毒手?” “童子飞中了独孤威的五阴蚀骨砂,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命是保住了,飞刀帮上下受的损害,即使铁石心肠也会为之鼻酸。” 飞天豹子切齿道:“老夫若是碰上这两个老贼,一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唐汉摇头道:“这种想法要不得。” 飞天豹子一呆道:“你小子这话什么意思?两个老贼罪案如山,难道我欧阳俊不该找他们算账?” “不是不该。” “该怎么说?” “不是时候。” “什么叫不是时候?” 唐汉正容道:“欧阳前辈也许忽略了一件事。须知武统帮经多年来秘密的惨淡经营,根基已经稳固,内部组织,已俨然一个小朝廷,独孤兄弟,只是该帮的左右将军,比这两兄弟高明的人物,数以百计。要跟这样一个邪帮抗衡,决非三五个人的力量所能成事。例如前辈您,以及晚辈和无眉公子等人,都只能说是起事之初,一股脆弱的骨干。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意念,都对今后整个武林的命运,有着莫大的影响。” 他又喝了一口冷茶,接下去道:“您老的脾气,晚辈非常清楚。人各有志,如果您老念念不忘的,只是屠龙剑客满门的血债,愿以一条老命快意恩仇,晚辈除了惋惜之外,也没有话说。” 飞天豹子隔了片刻,才望着唐汉冷冷道:“若依了你小子,又该如何?” “珍惜并保存我们这一小股力量。” “坐视该帮胡作非为?” “我没有这样说。” “你打算怎么说?” “有一个很明显的趋势,无名镇地势孤立,屏山为障,有险可守。目前的无奇不有楼,很可能就是武统帮未来的根据地。” “是又怎样?” “凭此而论,该帮的实力,必定会于短期内向无名镇逐渐集中,您老目前身份,是一个很好的掩护。晚辈不反对您老以非常手段,暗中扑杀该帮的爪牙,但必须要像晚辈处置冷血杀手万人屠的手法一样,决不意气用事,安全稳当第一。” “能制造一点矛盾,让对方来个狗咬狗,则更佳妙?” “全对!” 唐汉含笑起身。 “走啦?” “回去睡觉。” “天都快亮了,还睡什么觉?” “如果你晓得我回什么地方睡觉,跟什么人睡觉,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嘻嘻。” 唐汉昨夜的东道输得很明显,无眉公子这次没有卖关子,他提出的要求是:限唐汉在天黑以前,让他有机会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风流娘子! 唐汉的回答非常干脆:没问题! 如果唐汉上次提出的保证不是信口开河,这一要求对唐汉可说相当宽厚。 不过,无眉公子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认为唐汉说话一向不负责任,到目前为止,这小子根本就不清楚风流娘子那女人的下落,而小子也绝想不到他会以这个要求为赢得的东道,他要当着侯门公子面前,叫这小子好好的出一次丑! 现在离天黑当然还早得很。 所以,侯门公子接着宣布:白天,各玩各的。今晚,还是他作东,不过宴客地点将改在百花院。 “给你一个翻本的机会。”他朝唐汉笑笑:“今晚你们可以再拼一下,还是由我来当证人。” 唐汉望向无眉公子道:“听到没有?十万两银子好先准备准备了。” 无眉公子道:“哼哼!” 侯门公子又朝唐汉笑了一下道:“到时候要不要我替那位岑姑娘多安排一个座位?” 唐汉居然不假思索,笑答道:“没问题!” 大庙口今天很热闹。 原因是庙前广场上,突然来了一批叫卖绫罗锦缎等高级衣料的布贩子。 这些布贩子带来的衣料,不仅花式齐全,而且价钱也很公道。 这是不得了的一件大事。 因为无名镇上虽然也有两家布店,但卖的都是一些深色粗土布,镇上的姑娘太太们,若是想添件出色像样的衣裳,大部分都必须托人去省城里购买,布料长短,颜色深浅,价钱高低,经常都无法尽如人意。 所以,消息一传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百花院、美人窝、梦乡,以及胡大娘院子的一些姑娘们,便将十几名布贩子围了好几层,一时莺声燕语,争先恐后,如赶盛集。 一些来迟了的大姑娘少奶奶们,便只有流连徘徊,娇嗔向隅的份儿。 镇上的男人,今天也特别起劲。 女人看布料。 男人看女人。 偌大一片广场,就这样慢慢被一片人潮所吞没。 大庙口每次出现这种壮观的场面,第一个受益的人,便是出卖黄酒茵香豆的杠子头吕炮! 这个无名镇上的大人物,今天可乐开了。 一大桶黄酒以及一大桶茵香豆,不上一会儿工夫,便卖了个桶底朝天。 比那些布贩的衣料,卖得不知快了多少倍。 以男人为顾客的生意,总是好做得多,尤其是当着有女人在场的时候。 喝廉价黄酒,配茵香豆,品评标致的女人,有几个大男人愿放弃这种惠而不费的享受? 杠子头吕炮健步如飞,很快的又回去担来两大桶黄酒和茴香豆。 近晌午时分,热潮过去了。吕炮已卖出三担酒和豆子,生意也逐渐稀松下来。 这时蹲在酒担子旁边的酒客,只剩下两名短衣中年汉子。 这两名汉子,酒量都很惊人,两人都已喝下三大碗黄酒,如今喝的都是第四碗,居然仍看不出多大酒意来。 吕炮生意一闲,一张嘴巴就闲不住了。 “两位不是本镇人吧?”他问两个汉子。 一名汉子回答道:“不是。我叫罗石山,”他叫佟八双,我们是省城里十字大街四方镖局的伙计。” 吕炮立即点头道:“我猜两位也是吃的这一行饭。” 佟八双笑笑道:“我们哥儿俩虽然是第一次前来贵镇,不过,对你吕兄弟的大名,却是闻之已久。” 无名镇上,除了一位白大爷,便数“杠子头”吕炮和“无名镇之宝”方老头的“名气’最为“响亮”。 省城里,尤其是吃镖行这一行饭的人,知道无名镇上有个杠子头吕炮,自是算不了什么稀奇。 所以,吕炮一点也不在意,顺口道:“两位到本镇来,有何贵干?” “找人。” “找谁?” “说出来你吕兄也不会认识。” 吕炮有点火了。这两个家伙既然明知道他是无名镇上的杠子头吕炮,居然还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无名镇上有他吕炮不认识的人?有他吕炮不知道的事? “万一我姓目的认识怎么说?两位要不要打个赌?” “怎么个赌法?” “多了我也赌不起,就赌两位的酒钱如何?” “我们如果赢了,酒钱免费?” “不错,输了就加一倍!” “我们的酒钱共计多少?” “两钱八分。” “赌了!” “说吧。” 佟双道:“我们要找的是两个人,一个名叫谢雨燕,一个名叫高凌峰。” 吕炮笑了:“这两个人一个外号‘玉树公子’,一个外号‘多事公子’,对不对?” 佟八双望着罗石山道:“我们是不是输了?” 罗石山道:“废话!付人家银子。” 佟八双摸出银包,付了五钱六分碎银,吕炮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 佟八双道:“吕兄见过这两位公子?” “当然见过。” “什么时候?” “好几天了。” “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吕炮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已经记不清了,两位找他们有什么事?” 无名镇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只要运气来了,几乎时时刻刻都有赚进银子的机会。 像名流大客栈的孙猴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跟这两个家伙还是第一次见面,一点交情也没有,他为什么要有问必答? 为什么要为这两个家伙免费服务? 嘿嘿!你们乖巧?我是傻瓜? “事情是这样的。”佟八双道:“我们镖局里最近到了一批银两,是镇江方面交运过来的,收款人便是这两位公子,但我们却到处找不着他们二位。” 吕炮同情地点点头,心里显然在想:唔,果然有点油水。 佟八双又接着道:“这件事吕兄是不是可以帮个忙?” 吕炮沉吟道:“很难。” 罗石山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这位吕兄都说难,那就恐怕没有什么希望了。” 吕炮道:“也不尽然。” 佟八双面露喜色,转向罗石山道:“听到没有?这位吕兄好像有办法。” 罗石山摇摇头道:“什么办法?他不过是喜欢抬杠,成了习惯,随便说说而已。” 吕炮竖起了眉毛道:“怎么样?要不要再来打个赌?” 罗石山道:“赌什么?” 吕炮道:“赌我知道那两位大公子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还是老注子?” “加一百倍。” “二十八两?” “不,五钱六的一百倍,五十六两!” “如果你输了找不到人呢?” “如数照赔!” 大概数目太大了,罗石山有点拿不定主意,转脸望着伙伴,希望佟八双表示意见。 佟八双皱眉道:“打赌不过是好玩罢了,干嘛要赌得这么凶?” 吕炮一声不响,开始收拾酒担子。 罗石山轻咳了一声道:“万-……吕兄……咳咳,这么一大笔银子,吕兄……咳咳…… 拿得出来?” 吕炮道:“笑话!” 他从贴身腰袋里,摸出一个已被汗水泡黄了的小布包,抖抖索索的解开,露出一双金手镯,扬脸道:“这个折合了够不够数儿?” 佟八双道:“你浑家的东西?” 吕炮道:“那用不着你管,就算是偷来的、抢来的,也跟你无关。要赌,废话少说,拿银子出来!” 佟、罗二人又商议了一下,大概因为两位公子非找到不可,便以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另加六两零数,凑足了赌注,一起放在酒担子上。 吕炮挑起担子,下巴一甩道:“走!跟着我来。” 大庙后面,是条小巷子,胡大娘开的窑子就在这条小巷子里。 穿过这条小巷子,便是一片荒山。 吕炮领着两名镖局伙计走去的地方,便是巷子后面的山区。 紧跟着吕炮的佟八双越走越起疑,忍不住追上一步,问道:“谢、高两位公子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跑来这片荒山中干什么?” 吕炮扭头一笑道:“你们不相信?” 佟八双道:“要不是赌了这么大的东道,我们早就掉头回去了。” 吕炮又笑了笑,道:“老实告诉你们,你们的东道输定了。” 佟八双道:“两位公子真的住在这片荒山中?” 吕炮道:“当然假不了!他们前几天不晓得跟什么人交手受了重伤,如今就藏在前面一个山洞里疗治调息。” 佟八双道:“你亲眼看到的?” 吕炮笑道:“不是亲眼看到,我敢跟你们打赌?你们以为我杠子头一天能赚几个子儿,真的输得起这一老把银子?” 佟八双也勉强笑了一下道:“这两位主顾很重要,只要咱们找到了人,咱们也不算太吃亏。” 吕炮说的果然一点不假。 转过一座山头,踏着乱石走下去,浅谷中果然有个山洞。 洞前草地上,两名年轻人正仰躺着晒太阳聊天,远远望过去,仅凭衣着和侧影,便不难判定,这两名年轻人无疑就是他们想找的玉树公子谢雨燕和多事公子高凌峰! 一行走近,表兄弟俩听到脚步声,不约而同,双双霍地一跃而起。 这对表兄弟当然都认得杠子头吕炮这个黄酒贩子,但当两人看清吕炮身后还跟着两名陌生的汉子时,表兄弟两人脸色均不禁微微一变。 吕炮机警过人,他见表兄弟俩神色不对,便知道事有蹊跷,忍不住转向佟罗两人道: “你们不是城里四方镖局的人?” 罗石山阴阴一笑道:“四方镖局?嘿嘿!他们局主尹老头儿,就是替咱们哥们提草鞋都不配!” 吕炮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道:“你们说话不老实,这种东道赌了也没意思。算我杠子头倒楣,银子你们拿回去,我可要走了。” 他将对方放在酒担子上的五十六两银子,取起放去地上,挑起酒担子便跑。 那两名身分不明的汉子,居然没有加以拦阻。 不料吕炮返身才才只迈出两大步,耳边便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站住!” 吕炮一个哆嗦,乖乖站住。 他站定了,才慢慢抬起头。如今,挡住他去路的,是另外两名壮汉。这两名汉子虽没见过,看上去却很面熟。 吕炮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来了。两人正是方才大庙口那批市贩子中的两个! 原来自称镖局伙计的两个家伙,跟今天那些布贩子,都是一伙的。 这是其中一个脸如核桃壳般的汉子沉喝道:“这就是你这厮贪财的报应,现在替老子站去一边,等解决了那两个小子,老子还有话要问你。你他妈的最好老实一点,只要稍为动一动,我们就会要了你的狗命!” 吕炮百依百顺,立即遵命退去一旁。 罗石山和佟八双已分别制出一对乌钢虎爪,正以捉对儿的姿态,分别钉牢玉树公子和多事公子。 玉树公子气色极佳,一身功力显已完全复原;多事公子的脸色则仍然透着一抹苍白,内伤似乎尚未痊愈。 罗石山道:“只要你们说出我们万头儿那天究系死于何人之手,我们并无意一定要跟你们这对表兄弟为难。” 万头儿是万人屠? 原来这四个家伙,竟是双龙堡十八虎卫中的另外四名虎卫? 罗石山,罗“十三”?佟八双,佟“十六”? 玉树公子衣袖微微一抖,右手已多了一根长约八尺,乌金发亮的软鞭。上次跟冷血杀手万人屠相遇时,他们表兄弟俩已经受过一次教训,这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多事公子高凌峰一向没有使出兵刃的习惯。 他擅长的是轻功、暗器、擒拿和点穴手法。他见谢雨燕掣出了软鞭,立即暗暗吸气运功,准备配合表哥的行动,随时展开攻击。 谢雨燕目蕴精光,持鞭冷冷道:“杀死万人屠的人,就是我玉树公子谢雨燕。谁要想替姓万的报仇,只管请便!” 罗石山侧目将这位玉树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以充满不屑的神气,嘿嘿冷笑道: “就凭你小子这瘦瘦弱弱一副骨架,真有这等能耐?” 谢雨燕冷冷道:“如不相信,何不出手试试?” 罗石山道:“当然要试!” 他不是个喜欢多说废话的人,一句当然要试出口,一对尺半长的虎爪也跟着出手。 虎爪,是短兵器中的一种。 这种短兵器,最利于贴身拼缠,要诀便是一个快字。 所以他身形一动,右手虎爪印已逼近谢雨燕面门。 这种虎爪系精铜铸造,坚实锋锐无比,只要一经搭实;任你功力如何高强,也难逃皮翻肉绽,筋断骨碎之厄。 谢雨燕自然识得这种奇门兵刃的厉害。双肩微微一晃,身形斜斜引开。双足略一沾地,旋即欺步复进。 软鞭一抢,带起层层叠叠一串鞭影,有如飞轮般,或大或小,忽上忽下,不是罩向罗石山的双爪,便是罩向罗石山的顶门。 这位玉树公子如今施展的,正是他那套仗以列名武林五大名公子的飞花无影鞭法。 罗石山一出手,佟八双也跟着发动。 多事公子高凌峰虽然手无寸铁,体力尚未完全复原,但仗着身形灵活,不时以零星暗器化解敌人的攻势,佟八双空其一身蛮勇,急切间亦对这位多事公子无计可施。 一旁观战的两名虎卫,眉头愈皱愈紧。 核桃脸的那名虎卫忽然扭头说道:“十四哥,我看这两个小子比咱们原先估计的要强多了。” 十四号虎卫点点头,唔了一声道:“如此统斗下去,十三哥这边还不怎么样,十六弟迟早恐怕要吃亏。” 核桃脸道:“可不是么,姓高的小子虽然带着病容,武功也不及姓谢的,但这小子油滑得很,暗器手法不弱,十六弟一不留神,即有中算危险。” 十四号虎卫道:“照目前这种情况看起来,若说万头儿是死在这对表兄弟手里,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核桃脸道:“其实,人都死了,追究下去,不仅不会有结果,而且也无甚意义,我看不如先宰了这两个小子,反倒实惠些。” 十四号虎卫点头道:“是的,愚兄亦有此意。” 核桃脸欣然道:“那还等什么?干他娘的,走!” 就在这两名虎卫分别亮出一把利斧和一口单刀,正待落场之际,杠子头吕炮忽然插嘴道:“如今场子里是半斤八两,你们二位一过去,那两位公子哥儿就要凶多吉少了。” 核桃脸愕然道:“这老小子这话什么意思?” 十四号虎卫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他是无名镇上有名的杠子头,这老小子嘴巴又臭又硬,一刻也闲不住;你可以砍了他的头,可没法叫他不说话。” 核桃脸忍不住打了哈哈道:“听说这老小子为了打赌,甚至会把圆的鸡蛋说成方的,要不是老子们有事待办,我倒真想跟这老小子打个赌,逗逗乐子。” 吕炮抢着接口道:“想打赌么?好极了,横竖场子里一时高下难分,打个赌再过去还不迟。” 两名虎卫说什么也无法相信这位杠子头死到临头,居然还有这份“雅兴”。 核桃脸一怔止步,道:“赌什么?怎么赌?” 吕炮一脸正经道:“赌注大小随意,我赌场中这两位公子哥儿今天一定死不了。” 核桃脸不觉又是一怔道:“你你赌两个小子今天一定死不了?” 吕炮道:“不错!” 核桃脸道:“你老小子方才是怎么说的?” 吕炮道:“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早晚市价不同,这便是打赌的乐趣。” 核桃脸转向十四号虎卫道:“十四哥,你听不听得懂这老小子在说些什么鬼话?” 十四号虎卫笑道:“你没听人说;这老小子一旦抬起杠来,能够把活人气死,把死人气活?” 核材脸道:“我怎么想,也想不透这老小子为什么会赌两个小子死不了。” 十四号虎卫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先想透它?如果你想知道究竟,下赌注就是了。” 核桃脸果然又转向吕炮道:“老小子,这一注你想赌多少?” “全部。” “什么叫全部?” “带不走的,全部留下。” “什么叫做带不走?” “等会你就知道了。” 斗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接着有人破口大骂。 尖叫和破口大骂的人,都是佟八双。 这边的两名虎卫料得一点也不差,佟八双一不留神,果然中了多事公子高凌峰一支小银镖。 这支小银镖射中的部位,是佟八双的左手背。 手背不是要害,但由于疼痛难忍,显然已减低佟八双不少气焰。 核桃脸也忍不住开口骂道:“操你奶奶的,都是这老小子害人!” 当下顾不得再跟吕炮噜噜嗦嗦的打什么赌,单刀寒光一闪,腾身便向场中窜去。 吕炮大叫道:“不行!你这一过去,我的东道就输定了!” 核桃脸当然不会理睬他。 吕炮一时情急,突然抡起扁担,向核桃脸双腿扫去。 这位杠子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这一扁担扫得又快又猛,核桃脸双足刚刚离地,竟遭他斜刺里扫个正着。 扁担不是武器。 但是,谁都不难想象,一个人双腿被一根桑木扁担奋力扫中的滋味。 扑通! 核桃脸人从半空中带着一声惨嚎摔落,落地后,就伏在那里无法动弹,两条小腿向前倒弯,压在两条大腿下面,原本是堂堂六尺之躯,这时看上去,竟像个身长不满五尺的侏儒。 十四号虎卫几乎瞧呆了,等他听到核桃脸的哀吟之声,才像从长梦中突然惊醒过来。 他冲向吕炮,扬斧便劈:“我操你娘的,操你祖宗十八代!” 吕炮掉头便跑,边跑边叫道:“谁叫他跟我打赌的?我杠子头跟人打赌,从来没输过,可不能任他坏了我的名头。” 他奔跑的速度,当然无法跟一名虎卫的轻功相提并论。 十四号虎卫仅仅两个起落,便将两丈开外的距离一下缩成三尺不到。 “奶奶的,你跑?” 利斧再度扬起,照准吕炮后脑门一斧劈下! 吕炮脑袋一缩,大叫道:“救命!” 他以前大概也是见过人家耍弄长棍一类的把式,口中喊着救命,旋身又是一扁担扫了出去。 不晓得是这位杠子头真的懂个三招两式,还是十四号虎卫太大意,这一扁担居然又没有落空。 十四号虎卫像受惊的青蛙跳入池塘似的,双臂张开,身子向前一倾,叭的一声,仆伏下去。 双龙堡两名身怀绝艺的虎卫,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被无名镇上一个黄酒贩子两扁担给摆平了! 另一边,场子里缠战的双方,自从佟八双中了一镖之后,情势本就已对佟罗二人不利,如今因这边两名虎卫双双折腿,更使佟罗两人心惊胆寒,斗志完全丧失。 罗石山因扭头掠顾分神,第一个先遭谢雨燕一鞭卷紧脖子。 鞭起,人起。 鞭落,人落! 活生生一个罗石山,一转眼便给摔成一团大肉饼! 多事公子高凌峰眼看已无后顾之忧,立即跟进。右手银镖,左手铁丸,如蜂飞蝶舞,毫不保留地一齐出笼!佟八双闪避不开,踉跄绊出几步,终告栽倒! 佟八双虽然受伤倒地,却未绝气,谢雨燕赶过来又补了一鞭,战事方告全部结束。 名震一时的双龙十八虎卫,至此又去四个。 高凌峰的脸色更苍白了,但双目中却焕发着愉悦的神采,他喘了几口气,才遥指着杠子头吕炮,道:“表哥,你瞧,要不是这位吕大仁兄……” 谢雨燕收起软鞭道:“我们快过去谢谢人家!” 这一边,杠子头吕炮正在忙着收取他的赌注。 他一面抄搜着两名虎卫身上的暗袋和荷包,一面笑着道:“这就叫做:‘带不走的,全部留下’!现在两位该明白我方才说这两句话的意思了吧?” 十四号虎卫挣扎着从地面上扭转脸孔,呻吟似地道:“老实告诉我,姓吕的,你他奶奶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吕炮笑道:“打赌名人,抬杠专家!” 十四号虎卫语气一转,像哀求似的又道:“不,你一定得告诉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吕炮嘻嘻一笑,正待开口之际,忽然瞥及谢雨燕和高凌峰两表兄弟正朝这边走来,连忙挑起酒担子道:“这表兄弟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舍命换来的赌注,要给这两个小子抢跑了,那可大大的划不来,咱家得快走才是!” 他走得不慢,一霎眼工夫,便出了山坡。 “吕兄慢走。” “吕兄留步!” 吕炮听如不闻,头也不回一下,身形迅即于坡后消失。 吕炮走出大庙后的小巷子,脚步立即放缓。 他从容的回到了他的住处。 那是大发财小客栈后面两间旧茅屋,由于茅屋旁边就是猪舍,老远使可嗅到一股冲鼻的怪味。 好在这位杠子头人缘欠佳,平时连鬼影也不会上门,否则他的黄酒茵香豆,是否有人光顾,实在颇成疑问。 吕炮放下酒担子,走进堂屋。 房屋里一人含笑起身相迎。 如果有人跟着这位杠子头回家,跟着这位杠子头跨进堂屋,这时一定会吓得目瞪口呆,以为自己是白日见鬼。 因为如今起身迎接吕炮的这个人,头戴一顶旧毡帽,敝衣粗带,足登草鞋,竟赫然又是一个杠子头吕炮! 两个杠子头吕炮,相对哈哈大笑。 没有杀人的吕炮先开口道:“当一名黄酒小贩的滋味如何?” 杀了人的吕炮道:“过瘾之至。” 没有杀人的吕炮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我敢打赌,你老弟今天代装吕某人的模样,并以五十两银子租下我的酒担子,一定不是只为了尝尝当一名酒贩子的滋味!” 从语气上不难听得出来,这个没有杀人的吕炮,显然才是货真价实的正牌杠子头。 杀人的假吕炮笑笑道:“我也敢打个赌。” 吕炮道:“赌什么?” 假吕炮道:“赌你把酒担子租给我,并且同意我以你的替身出现,绝不是只为了贪图我那五十两银子!” 吕炮不禁瞪大了眼睛道:“除了轻轻松松的发笔横财,我还贪图个啥?” 假吕炮道:“你贪图的是‘乐观其成’!” 吕炮眨了眨眼皮道:“今天几担黄酒,你是零沽了出去,还是被你自己喝掉了?” 假吕炮只当没有听到,接下去道:“当我向你洽租酒担子时,你其实就已知道了我的用意。我今天在大庙口玩的这套把戏,实际上也正是你一直想做,而始终有所顾忌,以致迟迟下不了手的事情。” 吕炮道:“你今天玩了一套什么把戏?” 假吕炮道:“哄死了四头大瘟猫。” 吕炮道:“你杀死了双龙堡的四名虎卫?” 假吕炮道:“是他们自作聪明,自己找上门来的。” 吕炮道:“你认为我吕某人也有除去这些虎卫的愿望?” 假吕炮微笑道:“难道你不想?” 吕炮诧异道:“我杠子头只是无名镇上一个无拳无勇的黄酒贩子,就算这些虎卫个个都不是东西,我吕某人又凭什么敢跟这些江湖上的有名人物作对?” 假吕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敢。一个拐跑了天雷门拳门人天威老人独生掌珠的天雷门劣徒,埋名隐姓还来不及,又怎肯为了小表妹受的一点小小委屈,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吕炮脸色一变,怨目嗔叱道:“你的醉话说完了没有?” 假吕炮点点头道:“快说完了!” 他朝布幔低垂的里屋溜了一眼,轻咳了一声,缓缓接着道:“等会儿请转告你那位美丽的大表妹,她的麻烦,有我负责。侯门公子颜名扬今晚在百花院大宴住宾,我已代她接受了主人的邀请,希望她到时候别让我这个火种子下不了台。” 当天晚上,唐汉像变戏法一般完成了他对无眉公子张天使的承诺。 他真的为无眉公子找来了那位已失踪了好几天的风流娘子! 天黑不久,酒席排开,客人尚未完全到齐,风流娘子岑今佩即如花蝴蝶似的,带着一脸迷人的笑容,袅袅婷婷,翩然莅临。 当这女人出现时,无眉公子的表情实在很难形容。 他望向唐汉的眼光,惊疑之余,已近乎崇拜。 他找借口将座位移来唐汉身旁,显然很想知道,唐汉是从什么地方以及用什么方法找到这女人的。 但是,唐汉不理他,只顾跟那位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大谈赌经。 这一晚,筵开三桌,无名镇上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该到而没到的客人,仍然是昨天尚未找着的三位名公子:玉树公子谢雨燕、多事公子高凌峰、以及黑笛公子孙如玉! 燕京三凤,亦在被邀之列,而且跟风流娘子岑今佩被安排在同一张桌子上。 然而,说也奇怪,这四个私下里彼此疑忌得有不解之仇的小娘们,在酒席上竟亲热得像亲姐妹似的,一姐姐长,妹妹短,一杯来又一杯去的,热络得不得了。 主人侯门公子颜名扬以及无眉公子等人看在眼里,都为之暗暗纳罕。 外间传说的种种,难道都是谣言? 只有唐汉面露会心的微笑,四个小娘们会化“敌”为“友”,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 今晚,无眉公子表现的风度也不错。 他没有找唐汉斗酒,也没有跟唐汉抬杠;院子里那个昨晚跟他睡过觉的雅芳!”娘坐来他身边时,这位名列武林五大名公子之首的无眉公子,居然涨得满脸通红,显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平常那股潇洒劲儿,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 惟有唐汉恶习难改,美人窝那个江玲姑娘来到后,他迫不及待的又搂又抱,又亲又嗅,火爆得就像是已八百年没碰过女人。 依了玉凤钱宛男的脾气,这丫头如今就是走过来一掌劈了这名美人窝的红妓,也绝不会有人感觉意外。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位玉凤对唐汉跟江玲姑娘之间的种种火热动作,居然只是远远的眯着眼瞧,脸上既无怒意,亦无醋意。 到后来,她转过头去不知跟风流娘子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几个小娘们竟切切格格的,全给笑弯了腰。 这是一次场面盛大豪华,气氛融洽,举办得极为成功的宴会。 江湖上不分男女老少,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今晚这样和睦相处,那该多好! 江湖上无止尽的思恩怨怨,打打杀杀,究竟是哪一类人制造出来的?- 第十四章 制造恩怨打杀的人 第二天,无名镇上忽然出现一幅奇景。 先是从镇头上缓缓出现三名青衣老人。三名老人之中,一个挟着历书,一个捧着罗盘,另一个则扛着一大捆细麻绳。 当这三名老人经过大街,走向镇尾时,并未引起镇上人多大注意。 但紧接着,一阵隆隆辘辘之声传来,无名镇上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了。 一种格式相同,由两头健骡拖拉的四轮平底大板车,就像一只徐徐爬行的大蜈蚣,一辆接一辆,由镇头驶向镇尾,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全部骡车方才过完。 这总数约三百多辆的骡车上面,装载的只有四样东西。 大理石。 红砖。 石灰。 各种巨干原木。 用不着问,镇上人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情。 这是一个大喜讯。 很明显的,不知哪一位大官或富豪,要在这片山区里大兴土木了! 无论这位要建宅第的主人是谁,此举无疑都会为无名镇上带来蓬勃的繁荣。 就拿眼前来说吧!三百多辆骡车,六百多头牲口,以及总数近千名的工人,这每天的酒食、草料、杂支,就够瞧的了。 结果,正如大家所猜想的,镇上的粮行、糟坊、油坊、杂货铺子等,没等到天黑,各类货品就全被搜购一空! 丁麻子豆腐店里积存的豆腐皮豆腐干,老胡兔肉店里八只尚未宰杀的大灰兔,以及蔡瘸子两亩田的青菜萝卜,也在几名管事人员软硬兼施之下,全部给买走了。 有生意做,固然是好的。但是,接着来的后遗症,也着实令人头疼。 无名镇远离省城,脚程快的,也得两三天才能打来回;镇上各种日用必需品一下全卖光了,明天本镇的人日子怎么过? 食物是个大问题。 水的问题更严重。 无名镇上用的全是井水,出水是有一定的限度,如果突然增加一千多人的用量,这些水去哪里汲取? 于是,有井的人家,井口一律加盖,拒绝供水;后山有两条小溪流,路是远了一点,但那也没有办法,只有劳动他们自己派人去挑水喝。 另一方面,镇上的人星夜奔赴省城;凡是有几斤气力的汉子,都被央求陪同出发,以便一次能多带一点货回来。 除了普通商店,镇上另有一种行业,也是忧喜参半。 窑子! 美人窝和百花院两处受的影响不大,因为那不是一个人人去得起的地方。即令梦乡那种不算高级的小酒家,要进去都得先问问自己的荷包。 因此,大庙后面,胡大娘那家论“回”计“酬”的“半开门儿”,便成了那些工人竞相趋赴的目标。 胡大娘手底下只有七八个姑娘,平时生意并不怎么样。而这天晚上,却几乎每个姑娘的房门口,都排了一条长龙。 胡大娘起先是笑得合不拢嘴,但慢慢的一双眉头便皱了起来。 因为长龙才去了一个龙头,她便听到好几个房间里都传来了饮泣之声。 她自己也曾当过姑娘。 她知道要吃这一行饭的姑娘流眼泪,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过,如今胡大娘心头升起的并不是怜悯。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是她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无论哪个姑娘因受了伤害而不能接客,都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她担心的,并不是姑娘的身体,而是担心情况会不会恶化到影响她的收入? 第三天,胡大娘的妓院终于被迫关门。那些姑娘经过粗暴而持久的摧残,次展已没有一个还能下得了床。 胡大娘本人也几乎下不了床。 那是天快亮的时候,几个排尾的家伙实在憋不住了,他们见老板娘白白胖胖的,年纪也才不过四十出头,于是眼色一使,不由分说,将胡大娘拖进了房间…… 这种事情是不便说出来的,胡大娘除了咒骂,只有自认霉气。 锁上大门之后,胡大娘怀了一包碎银,去找镇上的吴老大夫。 吴老大夫因镇上环境不宜,已于三天前搬去省城。 胡大娘无可奈何,只好咬紧牙关去找长安生药房的“猴子精”。 “猴子精”听她结结巴巴吞吞吐吐的说明来意,脑袋摇个不停,几乎没把那副破眼镜摇落下来。 他说他没治过这种“病”,他店里也没有治这种“病”的“药”。最后经胡大娘一再纠缠苦求,他才告诉了她一个“秘方”:让她们休息一个月,多吃鸡鸭鱼肉,好好的静养! 究竟是什么人想在镇后山区中起造豪华府第呢? 这一点连杠子头吕炮也打听不出来。 那些开山垦地,运土搬砖的工人,一个个看上去壮得像人猿,但有些人的智力竟愚鲁得几乎连人猿也不如。 他们不仅弄不清楚他们东家的姓名,有些甚至连自己的祖籍哪里都说不上口。 他们唯一清楚的事,是一天做工四个时辰,工资三钱三分银子,三天发一次饷,一次发足白银一两整。 这是一种非常优厚的待遇。 一两白银,可以兑换十二吊古钱,足够他们喝上三天的老酒,以及到胡大娘经营的那种地方去一次! 除此而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除了银子,别的什么对他们都没有用处。 杠子头吕炮卖的黄酒商香豆,价廉物美,正合这些工人的胃口。 所以,无名镇上也几乎只有吕炮一个人可以挑着酒担子在工地上走来走去。 一天鬼混下来,黄酒卖了四大桶,吕炮也对这件正在进行的工程渐渐瞧出一个概略: 工人总数,实际上大约八百名左右,每四十人为一作业小组,归一名工头管理;二十多名工头,则听命于那三名青衣老人。 换句话说,那三名青衣老人,就是这一大伙人的总指挥。 吕炮经过一天的冷眼观察,另一收获,就是他看出那二十多名工头,几乎个个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而且很明显的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三名青衣老人,自是更不必说。 这些会武功的小伙子是哪里挑选出来的? 三名青衣老人又是何许人? 傍晚,吕炮挑着空酒担子回家,正像昨天他等唐汉一样,唐汉已在堂屋里等着他。 吕炮看到这位火种子,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老婆已经替他舀好一盆清水,吕炮洗净手脸,他老婆立即抹净一张小木桌,从厨房里端出几样小菜,以及一大壶温好了的入骨香。 唐汉和吕炮分宾主坐下。 自古英雄惜英雄,如今在这位火种子面前,吕炮当然已没有再扮演杠子头那种角色的必要。 他以筷子敲敲桌沿,高声喊道:“玉香,你也该歇歇了,出来跟小唐喝杯酒!” 那位天雷门掌门人天威老人朱洪烈的独生掌珠朱玉香,果然含笑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天威老人朱洪烈,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年轻的时候人称天威大侠,是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这位朱大姑娘长相酷肖乃父,虽然过了这么多年的苦难日子,如今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但看上去仍是丽婉动人,不失大家固秀之风韵。 唐汉笑道:“大嫂,来,我敬你!我本该赞美你几句,但我现在忽然觉得,我应该赞美的人,实在应该是我们子久兄。” 朱玉香笑道:“为什么?” 唐汉笑道:“因为他能以甜言蜜语将大嫂骗出来跟他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是我们男人中了不起的大英雄!” 吕子久哇哇大嚷道:“这小子看到酒菜不错,就乱拍马屁;你小子不了解实际情形,最好免开尊口,少要胡说。” 唐汉笑道:“我什么地方说错了?” 吕子久道:“你须知道,当年是她看上了我,不是我看上了她。提议一起私奔,全是她一个人的主意。” 唐汉转向朱玉香,笑道:“大嫂,你说子久该不该掌嘴?只要大嫂点一点头,我小唐保证替你一巴掌打掉他四颗大门牙。” 朱玉香抿嘴嫣然一笑道:“你们哥儿俩慢慢聊着吧,我去替你们烧水泡茶。” 吕子久哈哈大笑,唐汉也忍不住摇头苦笑道:“我总算看到了什么叫做恩爱夫妻,也总算第一次尝到了扮傻瓜的滋味。” 两人笑了一阵,吕子久开始说出今天他在山区工地中的观察和感想。 唐汉沉吟着点头道:“这原是意料中事。” 吕子久道:“依你老弟看来,这批家伙究竟是何来路?” 唐汉又思索了片刻,抬头缓缓道:“有一件事,即使小弟不说,你吕兄想必也很清楚,无名镇上的这座无奇不有楼,它显然是某一秘密组织的触角,以白天灯这个人的才情来说,我们不难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并非普通帮派可比……” 他没说出“武统邦”这个名称,是因为他一时念动,觉得不忍心将这一对备历艰辛的恩爱夫妻拖人这个浑浊的大漩涡。 吕子久点头道:“这一点我知道。” 唐汉道:“因此我们不妨假定,如今这批身份不明的人物,他们所要兴建的,也许就是该一组织发号施令的永久基地。” 吕子久道:“这一组织的一举一动既然不欲人知,它为什么要将基地选在无名镇这个万人瞻目的地方?” 唐汉道:“令人感到忧虑的,便是这一点。” 吕子久道:“这话怎么说?” 唐汉道:“这说明该组织羽翼已丰,已具有操纵整个武林大局的信心。” 吕子久道:“这也就是说,纵然有人对该组织的作为有所不满,他们也不难以压倒性的优势回以摆平?” 唐汉道:“对!这一点,可以从他们人力、物力、财力,各方面看得出来。”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挟了好几筷子菜慢慢咀嚼吞咽,然后才接下去道:“而最重要的,还是无奇不有楼这两三年玩的花样。” 吕子久长长叹了口气。 他懂唐汉的意思。 唐汉又喝了一口酒道:“这两三年来,元奇不有楼完成了百余桩交易,从这些奇奇怪怪的交易中,无奇不有楼掌握了很多武林知名人物的秘密,事实上也等于掌握了这些人物的弱点。” 吕子久皱眉道:“这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唐汉道:“这一部分虽然重要,但并不紧急,该组织雄图万里,一时尚不至于采取令人侧目的激烈手段。” 他轻轻叹了口气,皱眉道:“我如今担心的是一些技节问题。” 吕子久道:“什么枝节问题?” 唐汉忽然压低声音,举杯道:“喝酒,嫂夫人来了,等会再说。” 三更,万籁俱静。 一条矫捷的身形,自大庙方面,沿着民房屋脊,如一缕轻烟般掠向一壶香茶楼。 刁四夫妇累了一天,这时均已沉沉睡去。 刁四因为上床不久,就跟他女人行了一次周公之礼,累上加累,睡得更沉。 从大庙方面来的夜行人,目标便是这对夫妇的卧房。 此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但行动极为灵巧,显系采花老手。 只见他以一根小银针,不消几下,便将房门轻轻拨开了。 刁四夫妇沉睡如故。 夜行人蹑足上前,撩起蚊帐,先点了刁四的穴道,将刁四提起,远远放去一张凳子上,然后迅速脱光自己的衣服,轻轻掀开被窝一角,像条泥鳅似的滑了进去。 刁四家的肌肤细腻如脂,娇躯软嫩得比泥鳅还柔滑;这名年轻的采花贼似乎饥渴已久,身子一贴上去,手足便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抖索着慢慢的将刁四家的身子拨正,慢慢的爬跨上去。 刁四家的醒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中,轻轻唔了一声,起初尚以为如今这个火辣辣的压在身上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 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但很惊奇:“你一一一不累?!” 采花贼抖得很厉害,喘得也很厉害;他太兴奋、太紧张了。 他没有时间开口,也不敢开口。 因为他怕这女人识破他的口音,会起反抗,因而破坏了偷香的乐趣。 但也忘了一个细心敏感的女人,双手有时也能代替耳朵和眼睛。 刁四家的懒懒的放松身躯,已准备接纳。 可是,当她伸出右手,探索着以便完成某一例行的动作时,秘密一下拆穿了。 她是刁四的女人,她非常清楚自己男人的健康状况。 刁四因为房事频仍,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莫说今夜已是第二次披挂上阵,就是他服人参茶最管用的那段时期,她如今触及的那一部分,也没有像此刻这般突突坚强嚣张过。 这样一个莽张飞似的男人,会是她的丈夫刁四? “啊!你这个要死的。你是谁?你是谁?” 她惊骇之余,柳腰扭动,双手一推,便将手上那男人冷不防给甩了下来。 那采花贼一滚身,又跨骑上去。 “刁四配不上你。”他咬耳喘息、哀求:“他年纪太大,身子太虚,我才是……才是……你需要的男人,小宝贝……乖乖……听话……” 他双臂孔武有力,刁四家的想不听话也不行。 她正想抵死抗拒呼叫,一张干燥发烫的嘴唇,已将她刚刚张开的嘴巴一下紧紧吮住! 就在刁四家的完全失去抵抗力、生米即将煮成熟饭之际,窗外突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小子如想活命,就快点穿上衣服,乖乖地替我滚出来!” 采花贼身躯一僵,欲火顿消。 刁四家的再度挣扎,将他摆脱,他才蓦地警觉过来。 他一滚下床,匆匆抓起一条裤子套上,只一跨步,便嘶的一声裂开了,原来他穿上的不是裤子,而是短上衣。 他慌慌张张的又扯掉那件短上衣,重新穿上裤子。然后,他捞起一把椅子,猛力掷向窗户,人却门向房门,双掌一推,窜了出来。 这是江湖人物紧急应变,惯使的一招声东击西之法。 他这一手好像成功了。 等他飞身纵落楼下院心,四周仍然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 这名采花贼仗着本身武功不弱,又有一个扎硬的后台,这时心神一定,胆子便又渐渐的壮了起来。 他四下扫了一眼,昂然挺胸道:“在下古俊雄,人称‘赏花郎君’。朋友既然有胆量破坏古某人的好事,为什么不敢亮相现身?”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咳:“很好,又是一个‘郎君’!江湖上叫什么什么郎君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接着,赏花郎君古俊雄只觉眼前一花,迎面丈余处,便多了个比他年纪还轻几岁的棕衣青年。 古俊雄虽然暗暗吃惊于对方灵巧的轻功手法,但对方的年纪却使他又生出了轻敌之心。 他重新挺起胸膛道:“老弟是不是一条线上的?” 棕衣青年道:“什么叫‘一条线上的’?” 古俊雄暗暗冷笑:哼,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这种最简单的江湖切口都听不懂,居然也敢插手多管闲事! 他板起了面孔,以一副俨然老大的姿态,冷冷道:“这意思就是说:如果你老弟也是冲着这女人来的,事情好办得很,咱们不妨按道儿上的规矩,待古某人乐完了,你老弟再接着上……” 棕衣青年道:“古兄成家了没有?” “没有。” “还好。” 古俊雄道:“还好什么意思?” 棕衣青年缓缓道:“这意思就是说:古兄如果已有家室,尊夫人若是碰上我们这种人,一个接一个的‘上’,不知古兄那时心中是何滋味?” 古俊雄勃然大怒道:“你他妈的混账王八蛋!” 棕衣青年道:“这只是举个例而已。譬如说:还有古兄的母亲、女儿、姐姐、妹妹、姑妈、阿姨,甚至于……” 古俊雄突然冲将过去,一拳直捣棕衣青年面门,厉吼道:“我揍死你这个臭小子!” 棕衣青年一闪身,口中接着道:“古兄还听说过‘天道好还’这句话?什么叫做‘淫人妻女者,人亦淫之’?你古兄既然喜欢这个调调儿,你又有什么理由,禁止别人不能在你古兄妻女姐妹姑姨身上找找乐子?” 古俊雄怒如疯虎,拳脚交攻,霍霍风生,每一招都指向标衣青年的要害,像是恨不得三两下便将棕衣青年接个稀巴烂才趁心意。 棕衣青年身形飘忽游走,只挨不还,似是有意想藉此机会观察一下这位赏花郎君的武功属于哪一门派。 赏花郎君拼尽全身气力,倏忽间数十招过去,竟连对方衣边子也没捞着一片,不禁打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蠢得可以,居然到现在都没看出人家全是逗着他玩,对方若是认真还手,就算有十个赏花郎君,也早向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古俊雄心头发毛,信心顿告丧失。 对敌之际,一个人如果对自己失去信心,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三十六计中的最后一计。 “走为上计”! 不过,敌我双方若是身手相差太远,想逃跑显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古俊雄决定以进为退。 他咬牙切齿,虚张声势,作拼命状,突奋全力攻出三掌。 就在他攻出第三掌,正想扭头开溜之际,棕衣青年忽然嘻嘻一笑道:“古大仁见是不是忽然改变主意,不想按道儿上的规矩,上去‘乐’上一‘乐’啦?” 古俊雄被对方一语道破心机,开溜之心更急。 于是,他趁棕衣青年说话分神之际,突然上身后仰,一个倒纵,疾掠墙头。 棕衣青年道:“回来!” 古俊雄当然不会理睬。 但怪事近即发生。 古俊雄自恃轻功超人一等,同时他起步之处,本就跟棕衣青年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依他计算,棕衣青年的轻功即使比他高明,至少也得在百丈以外,才有追上他的可能。 没有想到,他身躯刚近墙头,墙头上已有人笑着道:‘哦叫你回去你不听,现在只好让你尝尝半空摔落的滋味了。” 棕衣青年的语气始终很平和,出手的动作也很平和。 他抬腿轻轻一蹬,一脚正好蹬在古俊雄的肩头上。 古俊雄身躯下沉,咕咚一声落地。 棕衣青年跟着跳下墙头,他等古俊雄爬起之后,方才微笑着道:“到目前为止,你老兄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聪明人应该不难想象得到,你老兄干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我还会对你如此宽大?如果你老兄以为我是下不了手,或是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你老兄就完全想错了!” 古俊雄心头一凛,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他瞪大眼睛,望向棕衣青年:“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浪子之王,火种子唐汉?” 唐汉点头,脸上仍然装着微笑:“不错,我就是火种子唐汉。现在你老兄愿不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古俊雄目光闪动。脸上阴晴不定,好半晌没有出声。 最后像是毅然下定了决心似地道:“我若回答了你的问题,我有什么好处?” 唐汉微笑道:“我惟一能回报你的好处,就是饶你不死。” “你不会废了我的武功?” “不会!” “也不会令我肢体残缺?” “不会!”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古俊雄一颗心放落下来了。 他虽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火种子,但是,这位火种子的为人,他则早就有所耳闻。 君子千金一诺。 唐汉一诺万金! “你想问什么?”他问唐汉。 “我已知道你是江苏常熟两仪门弟子,也知道你目前是后山那批工人中的一名工头。” 唐汉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你能否告诉我:一名两仪门的弟子,何以会改行当上了管工的工头?” “他们的待遇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日薪百两。” “他们是谁?” “武府。” “雇用你们的主人姓武?” “大家都是这么说。” “你没见过?” “没有。” “昨天带头人镇的那三位青衣老者是武府的什么人?” “大总管。” “都是武林中人?” “是的。” “他们的姓名和外号怎么称呼?” “黑黑瘦瘦的那一位名叫五绝叟吴一同,脸上有块紫疤的那一位名叫无情汉石心寒。” “武林九大奇人中的南北双怪?” “是的。”古俊雄接下去道:“另一位腰背微拱的。便是家师两仪搜魂手沙高楼。” “他们三位在武统邦内真正的职称是什么?” 古俊雄愣了一下,道:“武统邦?什么武统邦?” 唐汉注视着这位赏花郎君道:“令师从没有向你们提起过武府主人的来历?” 古俊雄摇摇头,道:“没有。他老人家已离开常熟七八年,我们的武功,大部分都是大师兄代授的。两三个月前,我们几个才接到家师的通知,要我们来帮武府完成这件工程,顺便跟府里一些前辈名家历练历练。” 唐汉又注视了这位赏花郎君片刻,看出后者说的不像假话,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比我知道的事情,也不会多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到此结束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出指如风,连点了古俊雄双肩及胸腹等七处穴道。 古俊雄不及闪避,事实上也闪避不开;穴道受制之后,登时全身僵直得像个木头人。 不过,他的眼光还能转动,从这位赏花郎君充满惊诧之色的眼光中,他似乎在责问: “原来你这个火种子,也是个不守承诺的人。” “我不会要了你的命。”唐汉微笑着为他释疑:“我也不会废了你的一身武功,或是令你身体残缺,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都会遵守。” 古俊雄眨了一下眼皮,意思像说:“那么,你如今点上我多处穴道,又是什么意思?” 唐汉接着解释:“我答应了你这些条件后,几乎已没有再动你一根汗毛的权利。所以,我如今惟一能做的,便是将你送回去,交给你的长辈们处理。” 古俊雄气得双目中像是要有火焰喷射出来。 但这也只能怪他自己。 火种子唐汉并没有欺骗他。 他最害怕的几件事,一经提出之后,唐汉都答应了,他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多加上事后立即放他自由离去的这一条? 唐汉见他无话可说,又笑了笑,道:“心情放轻松一点,只要令师不加追究,你明天照常可以上工,不过以后最好别再犯这个毛病,须知无名镇上这一类的行业多的是……” 另一边墙头上忽然有人接口道:“慢点!这里还有两个也请一起带走。” 咚! 咚! 院心中应声又扔落两名被点了穴道的年轻汉子。 唐汉扭过头去道:“哪里抓到的?” 暗中那人道:“一个正想打尤家三娘的歪主意,另一个是从薛寡妇房里掀出来的。” “时间上没有耽误。” “全都恰到好处。” “这两个小子是什么来路?” “跟你逮到的这个一样,都是后山的工头,也都是常熟两仪门的弟子。” 唐汉转头朝三名两仪弟子溜了一眼,心中暗暗叹息。常熟两仪门,过去的名声并不坏,想不到这一代的师徒几人,竟全走上了歪路。 难道这就是江湖上一些宿命论者所常说的,该一门派“气数已尽”? 他接着又向墙头暗处招呼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你们还不下来帮帮忙?” 原先那人吃吃笑:“我是个规规矩矩,需要赚钱养家活口的生意人,向来从不沾惹这种江湖上的是是非非,请恕本人爱莫能助。” 唐汉只好移动了一下目光道:“另外那位老兄怎么说?” 暗处另一人,语气中充满了明显的幸灾乐视之意,轻咳了一声回答道:“这种事你火种子干起来最起劲,你一个人去风光可也,区区不敢坐享其成,掠人之美!” 人家采花,他们把人家赤身裸体的抓了出来,如今居然一个自称是向不沾惹是非的生意人,一个自谦不能坐享其成掠人之美,如此安分守己的正人君子,倒是不妨多交几个。 但唐汉却狠狠华了一口道:“两个臭泽球!” 暗处两人,同时大笑。笑声渐去渐远,不一会儿便告寂然消失。 太阳慢慢自东方天际升起。 又是一个好天气。 一个做工干活儿的好天气,也是一个看热闹的好天气。 庙口广场上,闲人逐渐聚拢。 大庙前面,早几天悬挂白府管事夏雨顺人头的地方,如今竖立了一块大木牌,木牌前面并放着三张竹椅。 木牌上写着三个大红漆字: “采花贼”。 椅子上面,一字平肩,坐着的正是那三名被点了穴道的两仪门弟子。 唐汉很懂得规矩。 也知道南北双怪,“五绝叟”吴一同和“无情汉”石心寒,以及两仪门本代掌门人,“两仪搜魂手”沙高楼等人如今就借住在大庙中,他不愿天不亮就去扰醒这三位武府大总管的清梦。 所以,一切摸黑安排就绪之后,他便坐在门前石阶上,耐心守候。 他是等大庙开门?还是等闲人? 闲人越聚越多。 昨天是女人。 今天是男人。 江湖上除了杀人放火,最刺激的事情,大概便数江湖侠士抓到“采花淫贼”了。 碰上这类案件,几乎每个人都忍不住想先弄清楚几件事情。 被强奸的女人是谁? 淫赋有否得逞? 三人是分别作案还是共同轮奸一个女人? 要想知道事件经过的详细情形,当然以向唐汉打听最为快捷正确。但是众人交头接耳,胡乱揣测,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向唐汉开口。 世界上有些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采花淫贼仗着一身武功逼奸良家妇女,这种行为没有一个人不痛恨,但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大家却又不厌其详的,几乎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好像巴不得当事人重新为他表演一次,才够过瘾。 人之初,性本善? 鼎沸人声,终于惊动了住在庙内的三位武府大总管。 庙门缓缓打开。 三老鱼贯而出。 闲人纷纷让路。 这三位武府总管都是江湖上的老一辈人物,象这一类事情,自是一目了然。 五绝叟吴一同目光四下一扫,便找着了正主儿;他侧脸将唐汉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冷冷道:“这位老弟怎么称呼?” “唐汉。” “火种子唐汉?” “是的。” 五绝叟点点头,又朝那三名被点了穴道的两仪弟子溜了一眼,接着道:“这三个小子都是你老弟一人抓到的?” “我跟我的两个徒弟!” 唐汉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不过心里却感到很舒泰! 他知道张天俊和吕子久这两个小子如今一定混在人群里瞧热闹,两个小子昨夜风凉了他一顿,留下烂摊子,弃他而去,现在他有了这句话,全部老本都等于一下捞回来了。 五绝叟愣了一下,道:“你老弟这么一点年纪,就收了徒弟?” 唐汉微笑道:“师父收徒弟,并无年龄上的限制,要紧的是,只要能把徒弟教得成材成器,别闹笑话,丢了师父……”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的一张面孔本来就不怎么好看,听了这几句话,脸上肌肉登时扭曲起来,指节骨握得格格作响,只要唐汉再多说一个字,场面就恐怕很难收拾了。 唐汉一咳住口,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五绝叟突然沉下面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沙老儿不是个喜欢护短的人,只要查明了事实,相信他一定会重重的惩办。” “这种事实如何查明?” “譬如说:他们意图非礼的,是镇上哪几个女人,这几个女人平素行径如何,他们是否使了手段,还是彼此两厢情愿……” 唐汉长长叹了口气道:“问得好,问得好极了!如果再问下去,就叫人弄不清被强奸的究竟是男方还是女方了。” “混账!” “混账?”唐汉眯起眼逢,满脸迷惑:“你是骂他们三个人的行为混账?还是骂你自己这些话问得混帐?” 五绝叟面孔勃然变色。 他双目如芒刺般盯住唐汉:“听说你老弟一身武功很是了得?” “还可以。” “可以到什么程度?” “给一些需要保护的人一点保护;给一些需要教训的人一点教训。” “所以你连老夫也想教训?” “如果你想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用不着找借口,大可直接动手。否则,我劝尊驾今天最好还是暂时忍一忍。””为什么要忍?老夫跟人动手,该先查查黄历?” 唐汉微笑道:“我这意思是说:你们来无名镇,今天才不过是第二天,你们要住下去的日子还长,要办的事情也很多,声誉对你们很要紧。” 五绝叟尚未会过意来,无情汉石心寒忽然从旁冷冷接口道:“这位老弟说得对!” 他发话时,右手同时轻轻挥了三下,他的手每挥一下,就有人发出一声闷哼。 以赏花郎君古俊雄为首的三名两仪门弟子,仍然并排坐在三张竹椅上,只是三个人的脑袋,这时都已颓然垂了下来仿佛正在低头查看自己喉结骨破裂的情形。 这位无情汉真是无情得可以。他居然不问别人师父是否同意,就以大力指法,将别人三名弟子一下全部送进了阴曹地府! 人群里走出几名工人模样的汉子,默然将三具尸体拖离现场。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一个转身回庙而去。 第二个离开的是无情汉石心寒。 五绝叟吴一同朝唐汉点点头:“你老弟不错,武功高,口才好,胆量之壮,更是令人佩服,过两天咱们再找机会亲近亲近!” 唐汉微微欠身:“随时候教!” 三个老家伙蹩着一肚子闷气相继离开了,一干闲人也怀着不知是满足还是失望的心情慢慢散去。 一名陌生的粗衣汉子,忽然靠近唐汉身边,低低地道:“师父,您老人家辛苦了,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唐汉笑道:“喝你那种像马尿似的黄酒?” 粗衣汉子道:“不,不,喝您老最喜欢喝的入骨香。” 唐汉笑道:“咱们师徒,又不是外人,干嘛如此破费?” 粗衣汉子道:“这是我们身为弟子最后的一点心意而已;得罪了这三个老魔头,师父您老人家能喝酒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唐汉笑道:“很好,很好。有徒如此,夫复何求?还有我那个无眉小徒哪里去了?” 粗衣汉子道:“他去赵老头那边替师父订货去了。” 唐汉一怔道:“赵老头是谁?订什么货?” 粗衣汉子嘻嘻一笑道:“赵老头是福寿全的店东,他替你订长生匣子去了!”- 第十五章 消灭火种子 杠子头吕炮吕子久说的并不完全是笑话。打从镇头上过来不远,的确有家棺材店,店名确叫福寿全,店东也确实姓赵。 唐汉以前所以没有留意,是因为这家棺材店生意清淡,赵老头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经常总是大门一锁,不是去泡茶楼,便是去逛赌坊。 吕子久已在无名镇落脚多年,以上两处又是常去的地方,他跟这个赵老头搭上交情,自是不足为奇。 但是,无眉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替唐汉到福寿全赵老头那里订棺材去了?他订好棺材,就留在那里,等唐汉跟吕子久一起过去喝酒? 这种事你相信不相信? 赵老头住的地方很宽敞,店里存货尚为充足。 充足得足以令人心头发毛。 后面大院子里,搭了个露天高架木棚,棚子下面,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几十具大小厚薄各不相同的棺材。 有些棺材已经上了粗漆,有些则尚未经过打磨。 虽然这都是些没装过死人的空棺材,但看了仍然令人怵目惊心。 因为它会使人很快的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躺到这种东西里面去,然后上盖加钉;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之感,会令人不寒而傈,无法忍受。 赵老头是个很笃实和气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色却红润得发亮。 这显示出至少在未来的十年八年之内,他似乎还成不了自己的主顾。 吕子久领着唐汉走进他的作坊时,这位生意清淡的棺材店老板,竟已跟无眉公子张天使摆开了一盘棋。 两人下棋的地方,就是一块刚刚刨光了的棺材盖板。 唐汉以前虽然不知道赵老头从事的行业,但并不是没见过面,所以两人也算是旧相识,根本用不着吕子久费神介绍。 吕子久的另一段承诺,如今也证明并非口边顺口说说。 离两人不远的另一块棺材板上,果然已备好几样小菜,以及一大壶酒。 酒味浓郁扑鼻,谁都不难凭嗅沉闻出,酒壶里装的正是镇上的名酿“入骨香”! 无眉公子抬头指指酒菜道:“那边有酒有菜,自己动手,不必客气。棺材我已替你选好一具,材料,样式,尺寸大小,各方面都保证你一定满意。” 唐汉笑道:“你办事一向细心可靠,只要你自己觉得满意,我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无眉公子瞪眼道:“替你选的棺材,为什么要我满意?你话中带刺,以为我听不懂?” 唐汉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凡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以及我们差不多的身材,将来谁用还不都是一样?” 无眉公子忽然转向吕子久道:“你没跟这小子说清楚?” 吕子久苦笑道:“你以为我说了他就会相信?” 无眉公子又朝赵老头,下巴一抬道:“赵老板,一客不烦二主,还是由你来告诉这小子吧!” 他说完后,立即移目注向棋盘,继续思考他下一步该下的棋;好像赵老头肯不肯说,唐汉信与不信,都已不关他的事。 唐汉脸上虽然仍旧浮着笑容,但笑得已经不太自然。 一股不妙之感自他心底油然升起。 因为他已看出这不像是一场玩笑。凭他的眼力,他敢断定赵老头绝不是一位会武功的江湖人物;张天俊和吕子久要寻他的开心,方式多的是,应该不会将赵老头这样一个老实人牵涉在内。 赵老头遵照无眉公子的吩咐,就像做错什么事情,向唐汉赔小心似的道:“老汉原以为这件事跟唐少侠毫无关系,不料他们二位……” 无眉公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棋盘,如跟棋盘说话一般,从旁冷冷插口道:“赵老头,你说话可要小心一点才好,这小子专喜欢在别人字眼儿上抓小辫子;你以为这事跟他这位唐少侠没有关系,难道我们就说过这事跟任何人有关系不成?” 赵老头急忙接着道:“是的,是的,这是实情,他们二位听到这件事情之后,除要老汉为少侠赶钉一口上等寿材之外,的确什么也没有说。” 唐汉点头道:“预订棺材的事情我知道,你如今已是第三个人,第三次提到这件事情了。” 赵老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赧然一笑道:“老汉原以为” 唐汉轻咳了一声道:“原以为这件事跟我这位唐少侠一点关系没有是不是?赵老板,您又说回去了。” 无眉公子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忍住没有开口。 赵老头定了一下神,重新说道:“老汉这片产业,是我一个堂兄留下来的。前后两进院子,房间十多个。一个人住,竟是够宽了,但平时并没有什么收益,加上寿材方面的生意又不见佳,生计实在很不容易维持。” 他说了大半天,全是一篇“婆婆”加“妈妈”的“苦经”,听在别人耳朵里,根本就是一堆“噜噜”加“嗦嗦”的“废话”。 无眉公子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碰上赵老头这张碎嘴于,唐汉本来也有点不耐烦,如今见无眉公子比他更难受,心中不禁又舒坦了下来。 他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同时想起一句俗话: “商鞅作法自毙”! 为了想瞧瞧这位张大公子生气的样子,他现在反而希望赵老头干脆文不对题,再扯远一点,愈远愈好。 吕子久一个人已经跟棺板上的酒菜干上了,这时膘了赵老头一眼,大声接口道:“很久以前,你为了维持生计,就开始把多余的房间租给别人,对不对?” 赵老头大点其头道:“对,对!我们这位吕家老弟可说最了解老汉的苦衷了。否则,像老汉这样整天晃晃荡荡的,那来的这笔开销?” 吕子久苦笑,只好继续代劳:“去年第一个向你租房子的人,就是这位张大公子,对不对?” 赵老头又点头:“对,对!这位张公子的出手真大方,以后的房客,就没有一个像张公子这样大方过。” 无眉公子的鼻子和嘴巴全部歪去一边。气歪了! 唐汉微微一笑道:“张公子为人大方我知道,不然这些年来我哪能经常白吃白喝。” 无眉公子在棋盘上重重拍落一颗棋子,像跟那颗棋子赌狠似的,唾唾不已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猫尿渗在酒里面,从你小子鼻孔里灌进去!” 唐汉轻咬了一声道:“人是够大方,只可惜气量窄了一点。” 吕子久立即抢着接下去道:“以后你又将空房子租给过很多人,对不对?” 赵老头道:“对!很多,很多。究竟租给过多少人。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吕子久道:“最近向你租房子的人是谁?” 赵老头道:“一个患了重病,瘦得不成人形的老先生。” 吕子久道:“就这老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 赵老头道:“不,还有两个年轻的后生,跟他住在一起。” 吕子久道:“你说这位生病的老先生不是个普通人物?” 赵老头道:“是的,每天天黑以后,就有几名彪形壮汉轮流过来煎药侍候,这些人都是高来高去的,武功十分惊人。” 唐汉一呆,脱口道:“童子飞?” 赵老头道:“不是‘童子’,我说的都是大人’。” 无眉公子长长的嘘了一口气,脸上同时浮泛起一股愉悦的笑容。 他反击的机会来了。 “呢,童子飞?”他扬脸眯眼望着唐汉:“一个人的名字?我以前怎么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唐汉置之不理。“你说的这位老先生住哪个房间?”他问赵老头:“麻烦你带我过去,我想见见这位老先生。” 赵老头摇头:“不行,你来晚了。张公子他们要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这位老先生今天早上忽然不见了!” 唐汉道:“跟他住在一起的那两名年轻后生也不见了?” 赵老头道:“统统不见了。” 唐汉道:“临走之前,他们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赵老头道:“除了几滩血迹,什么也没留下,害老汉洗刷了老半天。” 他接着又更正:“噢,对了,还有十两银子的押租金。” 唐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移步缓缓向摆酒菜的那块棺材板走去。 棺材板的两端,便是最好的座位。 吕子久占去了一头,唐汉如今便在另一头以跨骑姿势坐了下来。 无眉公子跟赵老头继续下棋。 两人下棋。 两人喝酒。 唐汉听完赵老头这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之后,胃口好像突然好了起来,他每样菜都尝了几口,又连干了三杯入骨香,才慢慢抬头,望向吕子久。 他望着吕子久,点点头道:“我懂你们的意思。” 吕子久道:“你懂我们什么意思?” 唐汉道:“以你们过去跟赵老头的关系,你们无疑早就知道那位飞刀帮主住来了赵老头这里,以及住来这里的原因。” 吕子久挟了一块栗子鸡,没有表示意见。 “如今,这位飞刀帮主忽然失踪,你们获悉后,虽然非常关心而又着急,但却有无从着手之感。因为你们尽管清楚对方也许跟后山那批人不无牵连,但却摸不清这伙人是何来路,以及他们劫持童子飞的目的何在。” 吕子久以一口入骨香将嚼碎了的栗子鸡送进喉咙!又在开始物色第二块栗子鸡。 “而依你们的猜想,我这个火种子对这件事也许比你们知道的多,于是,你们便自作聪明,想出了这一招‘投石问路’兼‘激将’之法。” 吕子久大概是入骨香喝得太猛了,他忽然避开唐汉的视线,不断的呛咳起来。 唐汉微笑道:“你慢慢的咳,别真的呛着就是了我可以等待。” 世上最好的止咳药,大概也不及这几句话灵验有效。 吕子久的咳嗽忽然好了。 他红着脖子道:“一派胡言乱语!什么叫‘投石问路’兼‘激将’之法?” 唐汉笑道:“听不懂,是吗?那么,我就说清楚一点好了。” 他喝了口酒。 “事实上你们也拿不准我是否清楚这一伙人的来路,所以你们以替我买棺材,及说我活不成来试探我;只要我有了反应,你们便不难看出我对这一伙了解的程度这是‘投石问路’的部分。” 他又喝了口酒。 “就算我对这伙人的来历了如指掌,你们对我是否肯出力营救那位飞刀帮主,仍然没有多大把握。于是,你们安排赵老头来述说这个令人发指的故事这是‘激将’的部分。” 吕子久忽然道:“好,算你聪明,现在你能不能说说你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 “我最好不说。” “为什么?” “因为我如果直说出来,一定会使你们大失所望。” “这件事你打算抽手不管?” “不错!” “什么原因?” “这是我火种子为自己订下的原则:凡事都须‘量力而为’,‘量理而为’,‘量情而为’。违反其中之一,则更可为亦不为!” “好原则!”吕子久点头,忽然又问:“这几条原则是你昨天还是今天订下来的?” “很早就订下来了。” “如你出手营救这位飞刀帮主,那将违反了你这三大原则中的哪一条?” “三条通通违反。” “可否开开茅塞?” “须知我火种子既非法力无边的‘通天教主’,亦非普渡众生的‘观音大士’,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不该为而为,这便是‘不量力’,‘不量理’!” “还有一条呢?” “飞刀帮下设四大香堂,高手猛将如云,如今帮主有难,反仗外人援解,如果你是飞刀帮的弟子,你会有什么感想?你自告奋勇,是好心帮别人的忙?还是存心叫人家颜面难堪? 这便是‘不量情’!” 吕子久好像忽然犯了气喘病;呼吸急促,脸孔通红。 他嘴角扯动,好像有话要说,但除了喘气,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汉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道:“我想走了。” 吕了久吃力地道:“你要去哪里?” 唐汉微笑道:“美人窝那个叫江玲的妞儿还不错,我想再过去那边喝几杯。” 他的头微微歪了一下道:“你去不去?” 吕子久摇头,又灌了一大口酒:“你知道我是永远也成不了那种地方的客人的,你一个人去喝个痛快吧!” 唐汉没留一点商量的余地,果然说走就走了。 吕子久一脸茫然,他目送唐汉背影消失,呆呆的转向无眉公子道:“天俊兄,你看小唐今天是不是有点反常?” 无眉公子目注棋盘,头也没抬,冷冷道:“谁是小唐?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走出福寿全棺材店,唐汉仰脸长长吸了口气,又静静的站立了一会儿,这才毅然迈开大步,走出小巷子。 他第一个找去的地方,是长安生药店。 长安生药店,铁将军把门,里外空无一人。 这一点唐汉并不感觉意外。 中了刺龙独孤威五阴蚀骨砂的人,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如果竟有人能使中了蚀骨砂的飞刀帮主逐渐康复,试问刺龙独孤威又怎肯轻易放过这位替童子飞疗伤的再世华佗? 如今的问题是:他要以什么方法才能够迅速找出对方囚禁童子飞和生死大夫金至厚的处所呢? 以及要以什么方法才能将童子飞和生死大夫金至厚迅速援救脱险? 援救飞刀帮主童子飞,他只是基于一种同情心和正义感。 正如他跟吕子久打的“官腔”一样,无论是‘量力’、‘量理’、‘量情’,他都没有非插手过问这件劫持案件不可的理由。 但是,如今生死大夫金至厚亦被牵涉在内,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生死大夫金至厚埋名隐姓安居无名镇,衣食不愁,逍遥自在,他肯为童子飞疗伤,可说全是他这个火种子以高压手段一手促成的。 如果这位生死大夫竟不幸因此遭遇意外,他唐汉岂不成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间接刽子手? 唐汉伫立长安生药店后院,又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带着一脸严肃而凝重的神色,再度毅然越墙一掠而出! 他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 他下一个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无眉公子跟赵老头的一盘棋,并没有真的下得那么入神。 他给了吕子久一颗软钉子,又重重拍落一子,跟着便起身离开棋盘,棋盘上零零星星,一共才布下了五颗子。 他走来吕子久这边,在唐汉原先坐的地方坐下,端起唐汉喝的半杯酒,一口喝干之后,一双水泡子眼,便瞪着吕子久眨个不停,就好像他以前也没见过吕子久这个人。 吕子久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他大可不必理会无眉公子这种怒目而视的眼光。但是,说也奇怪,吕子久经无眉公子这么一瞪,居然涨红了面孔,藉低头挟菜而避开了无眉公子的视线。 “我说我不认识唐汉这小子,只是一种气话。”无眉公子冷冷道:“我真正生气的人,说了你也许不信,我生气的其实是你这个杠子头!” 吕子久抬头,像是吃了一惊道:“我你生我的气?” 无眉公子道:“不错!” 吕子久道:“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无眉公子道:“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吕子久一脸迷惑。 他不清楚。 童子飞遭人劫持,他比谁都着急,他自信无眉公子没有生他气的理由。 无眉公子道:“那小子列举种种理由,说明他不该插手这件事,那其实只是一种姿态,连三岁的小孩也骗不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吕子久,冷冷接着道:“他真正的意思,是不想将你我两人拖累在内,因为这事只有你我两人,才真正的没有插手的理由!” 吕子久不期然点头:“是的,我最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无眉公子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但如今这件事我们却不能不管!我们固然没有多管闲事的理由,那小子对这件事也并非一定非管不可。那小子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绝不能表现得像那小子想像的那般脆弱无用,贪生怕死!” 吕子久并不觉得自己脆弱无用,也从未有过贪生怕死的念头。 他在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退缩过,无眉公子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应该不会为了这一方面的表现对他冒火。 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这位无眉公子明白指出他吕子久究竟什么事情使得这位名公子如此不愉快。 “过去,在别人心目中,你这位杠子头能言善道,无名镇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几乎瞒不了你这位杠子头,你的这份能耐,如今哪里去了?” “我这几天……” “不必解释。”无眉公子像下命令:“回去挑起你的黄酒担子,拿出你以前的本领来,只要找出一点端倪,无论对方有多大来头,咱们合力干给那小子看!” “有了消息,如何联络?” “黄金赌坊。” 黄金赌坊。 一个人人都可以在这里碰碰手气的地方。 碰碰大手气,或是碰碰小手气。 碰来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或是碰得家破人亡。 在这种地方,你看到的每一张面孔,不是血红的,便是铁青的。呼“长”喊“短”,杀声震天。这种人如果上了战场也有这股豪情勇气,相信每个人都会成为名垂千古的烈士! 食色性也。 赌不与焉? 今天,黄金赌坊里,跟往常一样,挤满了想碰碰手气的人。 惟一例外的是:今天雄踞在牌九大厅庄家宝座上的人,居然不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花枪金满堂金大爷。 金满堂金大爷今天没有来? 不,来了。 这位财雄一方的太原马场主人,如今正由赌坊里两名清客陪着,坐在大厅一角,嗑瓜子品茗闲聊。 今天坐在庄家位置上的,是个粗筋横肉满脸杀气的大麻子。 这个大麻子今天的手气不错。 前后半个时辰不到,面前的碎银和银票,已堆得像座小山丘。有人予以约略估计,总数当在纹银千两以上。 在有钱的大爷来说,这并不是个大数字;但在无名镇上一些嗜赌的小商民来说,这一庄已使很多人荷包翻底。 没有一个赌徒会喜欢一个手气特别好的庄家。 很多人已经开骂。 骂在肚子里。 因为大家以前都没有见过这个大麻子。 无名镇一向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谁也不会为了一时手气不顺,而去得罪一个像大麻子这样的陌生人。 大家不认识这个大麻子,这个大麻子显然也不认识无眉公子张天俊。 所以,当无眉公子将一张银票押在天门上时,大麻子瞧也没多瞧一眼,便将两颗骰子吆喝一声洒了出来。 五加五,十点。 十出。上门第一把,天门跟着走,下门倒数二,庄家摸尾条。 上门第一把,先翻牌;牌翻出,众人轰然喊好。 虎头、八八、八十九。 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能抓个五六点,已算是不错的了。如今一翻就是个大九点,自然令人兴奋,自然值得喊好! 天门接着翻牌。 第一张,人牌,不错。第二张,哈哈,小猴子,丁三。 人丁一,一点。 众人哗然大笑。 无眉公子也跟着大家笑。 苦笑! 然后是下门翻牌。第一张,哇哈,苦也,么五铜锤! 铜锤一对! 大麻子悠然微笑。 玩过牌九的人都知道,下家出了这种点子,庄家的牌翻不翻,结果都差不到哪里去,吃天门,赔上下门。 大麻子轻轻松松的翻开了自己的两张牌。 虎头。 梅花。 长牌一! 全厅哄堂大笑。 大麻子也跟着笑:“赔,赔,通赔,小意思,小意思!” 赌坊里配派给庄家的看庄二爷开始按注赌注。 赔得非常愉快。 大杀四方之余,偶尔赔上一条,的确是小意思。 他很快地就理清了上门的赌注,总共赔出了三十七两三钱七。 大麻子擦完热面巾,开始接过水烟袋抽水烟。抽了两口水烟,又将骰子抓起,只等赔完注子,接着再推第二付牌。 看庄的二爷,赔完上门,接着赔天门。 他熟练地拿起无眉公子那张银票,扯直嗓门喝注:“赔,天门第一注” 注字一出口,便没了下文。 他两眼突然瞪大,目光发直,像是被人出其不意地将一个热汤团塞进了他的喉管。 大麻子扭头不耐烦地道:“是不是不认识上面的数目字?” 那位二爷只好继续提数,但声音已经有点发抖:“赔,天门第一注,纹银……十……十万两整!” 赔多少? 十万两? 所有的赌徒全都瞪眼张大嘴巴,仿佛每一个人喉管里都突然遭人塞进了一个热汤团。 大麻子也听呆了。 整座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那位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金大爷,晃着二郎腿,面露微笑。 无眉公子缓缓地道:“本公子押的是银票,你们庄上只须要赔我一张同样的银票也就行了。” 大麻子如自梦中醒来似的,目光一转,一凝道:“无眉公子?” 无眉公子冷漠地道:“等赔完了这一注,咱们慢慢再套交情不迟。” 大麻子一张面孔慢慢涨红,讷讷道:“大家只是小玩玩……” 下面一名已输得满头大汗,偏偏这把牌却没有下注的红脸大汉破口大骂道:“奶奶的,说得倒好听。小玩玩?玩你奶奶个熊!你他妈的,如果吃了这一条,你又怎么说?” 他一肚子火,已蹩了很久,本来一直是敢怒而不敢言,现在他可不在乎了。 因为他认识无眉公子。 这个大麻子无论多么凶狠,无论来头多大,相信也绝压不倒武林五大名公子。他这个便宜不捡,几十岁年纪岂非活到狗头上去了? 无眉公子平静地接口道:“不错,在本公子来说,这也只是小玩玩。等尊驾赔完了这一注,我们重新大玩两手,也未尝不可。” 大麻子眼看软求无效,大麻脸冒青泛紫,顿时隐隐浮现一片杀机。 他打了个干哈哈,道:“张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个爽快人。佩服,佩服!” 红脸大汉嘿嘿冷笑道:“佩服有个屁用,拿出银子来,才是真生活!” 大麻子充耳不闻,只当没有听到。 无眉公子如果是头怒豹,这红脸汉子便只能算是一只小虱子;当一个人正面对着一头怒豹时,被虱子咬上两口,自是无暇计较。 大麻子接着转向身后两名随从模样的汉子道:“我们走,带张公子去提银子!” 无眉公子冷峻地道:“他们走,我们不走!” 大麻子一怔道:“我们不走?” 无眉公子道:“对,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赌场里赢了银子,却要跟庄家去别处提取,我张天俊从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 大麻子道:“我身边一时没带这么多银子,如果不去别处提取,你要我的命?” 无眉公子道:“要你的命?嘿嘿,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银子?” 大麻子道:“否则怎办?” 无眉公子冷笑道:“在我张天使面前,少耍黑道上那种十八流的花招,如果你在别处真有银子可以提取,你应该派人去吩咐他们送过来!” 像大麻子这样的角色,他真会有十万两现银,存放于某一处所,等他随时前去提取? 大麻子一张麻脸已渐渐由紫转黑,一种不可避免的结局,显已濒临爆发边缘。 花枪金大爷忽然缓缓走过来,轻咳了一声道:“大家不必伤和气,只要这位兄弟能够提供担保,十万两银子我金某人可以垫付。” 大麻子像是遇到了救星,立即转向金大爷抱拳道:“谢谢金大爷!金大爷需要什么样的担保?” 金大爷微笑道:“我插手你们这件纠纷,全为之息事宁人,并无好处可言。你只须担保我这十万两银子付出去后,不至于落个好心没好报,弄得血本无归就行了。” 大麻子又一抱拳道:“在下名叫钟天保,混号金钱虎,在双龙保十八虎卫中排行第五。 今天只怪我钟某人一时糊涂,以至欠下张公子这笔赌债,尚望金大爷您鼎力帮个大忙。” 想不到竟然又是一名虎卫! 红脸汉子忽然不见了。 双龙堡一名虎卫也许奈何不了名列五大名公子之首的无眉公子,但要想打发他这种只有粗力气的小人物,相信绝不比摆死一只虱子更费事。 他输了银子,但也出了气;这趁这当口开溜,难道还想留下来等着瞧自己的笑话? 金大爷很有风度的也抱拳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双龙堡的五号虎卫钟大爷。早已久仰,久仰!” 这种情形之下的“久仰”,也就是“今天天气好”的意思。 谁也不难听得出来,金大爷显然并不认为这位金钱虎已经提供了最好的担保。 金钱虎钟天保还算识趣,赶紧又接下去道:“十万两银子虽然不是个小数目,相信敝堡还负担得起……” 金大爷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这是双龙堡的债务,当然不成问题。” 金钱虎道:“钟某人可以禀明两位老堡主,由两位老堡主负责将这笔款数全部归还金大爷。” 金大爷又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能听到两堡主当面亲口答应下来,当然也不成问题。” 金钱虎脸孔再度变色,也忽然发觉,这位太原马场主人说得虽然慷慨,事实上根本就不可能代他付出这笔银子。 他到底要提什么样的担保,才能令这位金大爷满意? 如果他能立即找到两位老堡主,十万两银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两位老堡主又怎么低声下气的求他这位金大爷通融代付? 如今,经过这一阵子折腾,他惟一的“收获”,便是被对方“挤”出了他十八虎卫的身份。 他本来还可以横起心肠耍赖一拼,如今身份泄露,为了顾全双龙堡的声誉,他连耍狠也要不起来了。 可恶的金满堂! 就在这位金钱虎气恨、怒急、无计可施之际,一名长衣汉子突然快步走进大厅。 这汉子双手捧着一个皮纸袋,高举过眉,向金钱虎恭恭敬敬的打了一躬道:“两位老堡主获悉钟爷临行仓促,行色欠壮,特命不佞送来白银五十万两,以便钟爷不致因囊素不丰,无法尽兴。” 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以当时的物价计算,五十万两银子,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双龙堡纵然财雄一方,但银钱支出方面,多少总该有个制度,该堡又怎会为了一名虎卫,而表现出如此惊人的大手笔? 这个薄薄的皮纸袋中,真的装了五十万两白银? 金钱虎钟天保本人似乎也无法相信此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无法向来人质疑。 他伸出去接取纸袋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感到如此紧张而兴奋。 他双手紧抓着纸袋,就像他十七岁时,第一次犯奸杀案,双手紧掐着邻村那个寡妇的脖子一样;他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但浑身却酥麻的像要离地腾空飞起。 当年强奸那个寡妇时,这只是他兴奋时的一种感受。 如今不是。 这次,他真的飞起来了。 长衫汉子交出纸袋之后,双手并未就此缩回。 就在金钱虎接下纸袋,兴奋莫名之际,长衫汉子忽然大跨出一步,双拿一翻,突向金钱虎胸口插了进去! 这一变化,实在来得太兀突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 金钱虎本人也不例外。 长衫汉子十指忽然一曲一举,金钱虎便像老祖母手中的婴儿一般,被提离地面,抛上半空中。 金钱虎面部肌肉抽搐扭曲,双目充满难以置信的骇异之色。 在双龙堡,十八虎卫的地位和权力,仅次于两位老堡主,全堡上下,平时对他们十八虎卫,无不敬若神明。 而这名长衫汉子,名叫“步玄浩”,外号“不学好”;只是堡中十数名陪两位老堡主下下棋喝喝酒的清客之一。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瘦弱得像丝瓜似的请客,居然练就一身穿木透石的大力指功,居然敢向他这位五号虎卫下此毒手! 这厮是为了私人恩怨? 还是奉命行事? “步玄浩”不等他身躯落地,就为他解答了这两个疑问。 “你该清楚你这次被派来无名镇的使命。两位老堡主是叫你来无名镇狂赌滥嫖的么?” 金钱虎身躯下坠,胸口血涌如泉。 但他没有说话。 他清楚自己来到无名镇之后的行为,除了吃喝嫖赌,没干一件正事儿,即以堡规论处,他也是死有余辜。 “你因沉湎玩乐而误了正事尚不打紧。”步玄浩语声铿锵,凛然含威:“最不该的是你嫖无嫖德,赌无赌品,任意撒泼要赖,丧尽双龙堡的颜面,步某人如今取你性命,便是遵两位老堡主口谕行事,替双龙堡清除败类!” 但金钱虎钟天保已经听不到了。 他从空中摔下来,两腿一伸,笔笔直直,没带走一文钱,也不须再为任何债务发愁。 无眉公子抬头注视着那位双龙堡清客道:“阁下这一手玩得漂亮极了,不过这样一来,阁下可知道真正的受害人是谁?” “当然是你张公子。” “你可知道贵堡这位钟大爷刚才欠下本公子多少银子?” “知道。” “多少?” “十万两。” “这笔债务将由谁来偿还?” “双龙堡。” “什么时候还?” “现在马上还!” 就在无眉公子露出疑讶神色,听得微微一愣之际,那位双龙堡清客步玄浩,已不慌不忙的,俯身从地上血泊中捡起那个牛皮纸袋。 他在金钱虎尸身上干净的地方,从容擦去双手及纸袋上的血迹,接着从纸袋内抽出一张银票,含笑伸手送向无眉公子道:“十万两整,省城宝隆钱庄的票子,请张公子验收。” 他等无眉公子接下银票,和颜悦色的又笑了笑道:“如果张公子认为这票子没有问题,我们重新再玩几手怎么样?”- 第十六章 自投虎穴 杠子头吕炮坐在大庙前面打呵欠。 他并不疲倦。 他没精打采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心底深处感到一股不愉快。 火种子唐汉玩世不恭的态度,是他不愉快的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他清楚唐汉不是那种无情寡意的人,但他恼火这小子不该独行其事,而将他跟无眉公子两人一脚踢开一边。 他吕子久出身天雷门,也曾是江湖上誉满一时的名公子。虽然他因为易容药物长期的侵蚀,看上去显得有点苍老,但他实际上才不过三十出头。 而这些年来,他的武功也并没有荒废。 他的天雷拳,天星玄功,均因不断精修而进入上层境界。 唐汉那小子为什么要将他当成一块废料看待? 他另一个不愉快的原因,是他恨他自己。 无眉公子指责得不错,最近这段日子,他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以前镇上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差不多都很难逃过他的耳目。 而这一次,童子飞的随从被杀,童子飞本人被人劫走,他居然于事前事后一无所知,他该怎么样为自己辩护? 吕子久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他连着打呵欠,生意不好,也是原因之一。 大庙口并不是卖黄酒的好地方。无名镇上卖黄酒,生意最好的地方,过去是胡大娘的妓院和黄金赌坊,如今则是后山那片工地。 今天,这三处地方,他去了都对他没有什么帮助。 他究竟该去什么地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所以会在大庙前面停下来,只为了这里场地旷阔,阳光温暖艳丽,他想先歇一下腿,以便重新好好的将思绪整理整理。 结果,他枯坐了半个多时辰,思绪仍是一片茫然。 这段时间内,他总共售出五碗黄酒。 三碗卖给客人。 两碗卖给自己。 吕子久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又想打呵欠。 但他这个呵欠并没有打成。 就在他刚刚张开嘴巴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糙的声音道:“喂,伙计,来两碗黄酒,一包茴香豆!” 吕子久转过头去,看到虚掩的庙门中,正探出一颗毛发蓬松的脑袋,这人五官丑陋,脸上布满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吕子久一看到这张面孔,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但为了维持目前的身份,不得不佯装高兴,迅速勺了两碗酒,夹着一包茵香豆,送了进去。 没想到他才跨进门栏,身后“碰”加“咋啦”一声,庙门就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人影一闪,四名彪形大汉,成扇面形阻住去路;关庙门的人,则是先前那个要他送酒的汉子。 吕子久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仍力持镇定,将五名汉子轮扫了一眼,才转向迎面那个大胡子问道:“诸位摆出这副架势,是不是想在我这个黄酒小贩子身上找几文盘缠?” 大胡子两眼布满血丝,一脸凶相,不意语调却极为温和斯文。 他客客气气的回答道:“这位吕兄,请别误会。我们兄弟几个请你吕兄进来并无恶意,只是为了向你吕兄请教两件事。” 吕子久道:“那两件事?” 大胡子道:“前几天你在这儿卖酒,最后你将我们几个弟兄领去了什么地方?” 将四名双龙虎卫领去后山痛宰的人是唐汉,并不是他这个正牌的杠子头。 但吕子久不便否认。 “后山。”他只有承担:“就是目前有人想在那里构筑府第的地方。” “后来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吕子久回答得很自然:“他们要我领他们去后山找两位失踪的公子,我将他们领到地头之后,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你带他们找到了那两位公子?” “是的。” “然后你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是的。” “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完全不知道?” “是的。 大胡子转向其他几名大汉,皱着眉头道:“你看十三弟他们几个办事多糊涂!” 他言下之意,是怪那天四虎卫到了后山之后,不该先放这个杠子头一人离开。 他们哪里知道,那天实情并非如此。 那天的四虎卫,一点也不糊涂。 问题全出在他们碰上的人是火种子唐汉。碰上了这位浪子之王,精明与糊涂,都差不了多少,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祖上无德! 大胡子右手一名长满一脸粉刺的汉子阴阴接口道:“这件事不谈了,现在再请教你吕兄另一件事。” 吕子久道:“不必客气。” 粉刺脸道:“吕兄一身武学师承何人,可否见告?” 吕子久佯愣道:“武学?师承?朋友干嘛要跟一个黄酒小贩谈这些?” 粉刺脸嘿嘿阴笑道:“要想弄清这一点,本来并不困难,我们只是不愿伤了和气而已。 如果吕兄一定不给面子,那就……嘿嘿……嘿嘿……”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实在很有意思!” 吕子久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他现在手上就有两碗酒。 满满两大碗。 只有正端着它的人,才有资格使他们成为“敬酒”或是“罚酒”。 两只酒碗突然脱手飞出。 一只酒碗奔向粉刺脸。 一只酒碗奔向大胡子。 吕子久一身内功不弱,两只酒碗呼的一声飞了出去,酒碗中的黄酒居然一滴也没溢出。 大胡子和粉刺脸分别是十八虎卫中的老二和老三,不仅在十八虎卫中地位崇高,一身武功也极为犀利歹毒。 但他们没想到吕子久身陷重围,于众寡悬殊的劣境中,竟然也有勇气说干就干。 两人一时措手不及,竟遭两碗黄酒完全泼中! 一碗酒泼在脸上,虽不至于带来多大的伤害,但那股狼狈之相,可不怎么雅观。 吕子久酒碗出手,看也没看一眼,身转如蓬,一拳对准身后那名把门的丑汉当胸擂去! 道道地地的声东击西。 最俗的战术。 最佳的效果。 咚!丑汉的身躯应声飞起。 天龙门的拳掌招式,一向很少花俏变化,它的长处只包括了三个字:快、准、沉!只要天拳不落空,被天雷门弟子打中一拳,经常难有三成以上的活命机会。 丑汉是十八虎卫中的“老么”,外号就叫“丑虎”。 他因为站在吕子久身后,把守的位置最为闲散,心情始终非常轻松。 心情轻松,肌肉当然也很轻松。 所以当吕子久突然转身一拳向他击来,他几乎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 结果,他就像练功的靶子般,让吕子久正确无误的击中了预定攻击的部位,身躯飞起,撞上墙壁,啪的一声又弹了回来,双手掩胸,喷血如泉,掉落下去就没能再爬起来。 吕子久以为唐汉不跟他共同设法营救童子飞,是瞧他这个叛门的天雷弟子不起,心中一股怨气已郁积甚久,如今一招得手,精神大振,正好将这股闷气扫数泄在这名虎卫头上。 他使出一式天雷门的绝学,雷震天星。 只见他人如弹珠般左过右跳,身形闪晃不定,令人眼花缭乱。 就在左右两边的“十号”和“十七号”两名虎卫惊诧疑怒之际,他已密如雨点般攻出十五六拳。 两名虎卫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来历可疑的黄酒贩子,竟是真人不露相,怀有这么一身诡谲凌厉的武功。 结果,两人几乎连吕子久的拳路都没瞧清楚,便遭吕子久左右开弓了,以几记闪电重拳打得骨折筋裂,五脏移位,倒地闷哼不久,即告呜呼了账。 吕子久自定居无名镇以来,惟恐身份泄露,始终不敢示人以武功,今天如此大开杀戒,一时豪气激发,情绪昂扬到了极点。 他居然忘了对方还有个大胡子和粉刺脸。 院中大殿前面有个大水缸。 缸里储满了水。 山区中水源短缺,水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凡是盖瓦的房子,都会在檐下装上铅皮槽,而以一只大水缸于一端承接雨水,以备烹煮之用。 大胡子和粉刺脸被黄酒呛了眼睛,立即双双奔向那只大水缸,掏水冲洗眼睛。 吕子久收拾了三名虎卫,自己毫发未损,业已心满意足,他也路先四下察看一番,便贸然转身去投门闩。 等到他听得风生脑后,已经来不及了。 一股火辣辣的灼痛,突自右肩透衣而入,耳边接着响起大胡子那个斯斯文文的声音道: “老子这把匕首是青城派过去的镇山宝物之一,你小子只要稍为动一下,老子担保可以将你小子像切豆腐似的,要切成几块就切成几块,你小子相信不相信?” 吕子久当然相信。 大胡子又道:“你小子前前后后一共杀了我们多少虎卫兄弟?” “你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多少虎卫兄弟?” “连今天的,共十一人。” “我杀的也是这个数字。” “你跟我们双龙十八虎卫究竟有何仇恨?” “没有仇恨。” “杀得好玩?” “不错,就像你们过去仗着十八虎卫的钢铁阵容,任意砍杀别人一样。” “吕兄拳路威猛,练的是哪一门功夫?” “降龙伏虎门!” 粉刺脸勃然大怒,扬手便是一巴掌。 “老二,别问了。”他示意大胡子:“这厮心辣嘴硬,留下来总是个麻烦,不如剖心取肝,条过了诸弟之后,再由咱俩炒来下酒。” 大胡子沉吟了一下道:“这也是个办法。” 迎面大殿佛龛后面忽然缓缓步出一人,沉声制止道:“这姓吕的动不得!” 这人如果稍迟一步现身,吕子久一条命就完定了。 世上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奇妙得不可思议。 当一个人命悬一发之际,往往只有他的敌人,才能救得了他;正如一个人遭人出卖,这个出卖他的人,往往是他的好朋友一样。 如今这个制止两虎卫杀害吕子久的人,吕子久根本就不认识。 这人是谁? 当大胡子和粉刺脸抬头看清发话的人,竟是武府三大总管之一的无情汉石心寒时,两人脸上均不禁流露出一片疑讶之色。 不过,从两人神色看来,这两名双龙虎卫,显然都对这位无情汉怀有无限敬畏。 大胡子犹豫了一下道:“石护老的意思,这小子动不得?” “是的,动不得!” “为什么?” “因为这小子是只会生金蛋的鹅!” 大胡子似懂非懂的唔了一声,点点头道:“我明白石护老的意思了!” “你明白老夫的意思?” “留下这小子的活口,一定对本帮有着莫大的好处。” 吕子久没有留意去听他们的谈话。 他正在思索一个新奇的称呼。 石护老。 石护老? 不是石老护法? 或是石老护座? 是石护老? 石护老这一称呼,究竟应该作何解释?他正思忖间,大胡子已将匕首从他右肩拔出,同时点了他几处与右肩伤口有关的穴道。 吕子久一条右臂虽因穴道受制而告麻木,但伤口却因而停止流血,同时也因而减除不少痛楚。 他今天连杀三名虎卫,自己最后却能暂逃一死,这该归功于他受制于人后没有逞强反抗的好处。 否则,不等无情汉石心寒露面,他吕子久的心肝,恐怕就已成为别人的“祭品”和“下酒菜”了。 无情汉石心寒交代完毕,又背剪着双手,悠然踱人后院。 他留下的最后几句话是:“暂饶这小子一死,究竟有多大好处,相信不出三天,你们就会知道了。” 暂时不杀吕子久,好处在哪里,第一个知道的人,便是吕子久! 这是一座构筑坚固的地牢。 它就在大庙大殿下面。 吕子久如果不是身历其境,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法相庄严的大雄宝殿底层,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处所。 两名虎卫押他下来时,并没有蒙上他的眼睛,这表示对方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将此一秘密泄露出去。 换句话说,对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是否还有走出这座地牢的机会。 吕子久在一堆发霉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两眼慢慢习惯于黑暗。 他视力回复正常之后,第一眼所见到的事物,就使他几几乎惊叫出声。 你道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童子飞! 隔着一道粗大的铁栅,那位骨瘦如柴的飞刀帮主,正瞪大一双茫然失神的眼睛,死盯着他瞧。 吕子久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飞刀帮主,他认定这人就是飞刀帮主童子飞,凭藉的全是一种猜测。 为了证实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他试探着招呼道:“童子飞童帮主?” 童子飞眨了一下眼皮道:“尊驾何人?” 吕子久道:“无名镇上卖黄酒的杠子头吕炮。” 童子飞点点头道:“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他接着又露出怀疑之色道:“你老弟如果真的只是一名黄酒贩子,他们为什么会把你老弟抓到这种地方来?” 吕子久苦笑了一下道:“因为我姓吕的有点武功底子,而且又太爱管别人的闲事。” 童子飞道:“你管了谁的闲事?” 吕子久道:“起先是我不该答应唐汉那小子冒充我的身份,结果那小子不经我的同意,一口气除掉了四名双龙虎卫。” 童子飞道:“还有呢?” 吕子久道:“还有便是我跟无眉公子张天俊那小子不自量力,竟然妄想找出你童帮主突然失踪的原因和下落。” 童子飞一怔,既感激又意外的道:“原来你吕兄竟是为了……” 吕子久摇摇头道:“你用不着感激我,在这件事情上,到目前为止,我吕某人帮的全是倒忙。” 童子飞停顿了片刻道:“吕兄失手被擒,是不是因为刚刚跟他们交过手?” 吕子久神采突然焕发起来,笑笑道:“是的,这次吕某人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托天之幸,一口气宰掉了他们三个。” 童子飞不觉又是一怔道:“你杀了他们三名虎卫,他们居然会留你的活命?” 吕子久道:“是一个脸有紫疤的老家伙,替我求的人情。” “无情汉石心寒?” “我只知道两名虎卫都喊他什么石护老。” “那就对了。”童子飞点头:“武统邦中对护国公都是如此称呼。” 吕子久一怔,道:“武统邦?护国公?”“是的,一个新兴的神秘组织。” 童子飞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组织的体制,有如一个小朝廷。除了护国公,据说还有什么‘左右丞相’、‘大将军’、‘金星特使’、‘七品杀手’、‘鹰兵燕卒’等名目。” “总瓢把子怎么称呼?” “武帝。” “这位武帝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清楚。” “以上这些秘密,童帮主是从什么地方打听来的?” “去年这个时候,本帮第三堂于无意中擒获该邦一名三品杀手,那家伙怕死得很,只经我们那位温堂主稍稍施了手脚,便将该邦种种秘密,如数吐露出来。在该邦,一名三品杀手显然还不算是高级部属,所以这厮人邦一年多,连邦主的姓名都弄不清楚。” 童子飞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老夫身遭惨祸,为的就是不幸知道了这些秘密。” 吕子久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镇上长安生药店的那个‘猴子精’,据说就是以前江湖上有‘生死大夫’之称的金至厚?” “是的。” “你往来赵老头家中,就是为了方便这位生死大夫为你疗伤?” “是的。” “那位生死大夫如今何在?” 童子飞神色黯然。“他原来就被关在你如今住的这间牢房中,今天黎明时分被召唤出,就没看到再回来。如果这老儿有个三长两短,可说都是我童某人的罪过。” 吕子久皱眉喃喃道:“武统邦,武统邦,这个名称听起来倒蛮正派的,怎么作为如此卑劣。” 童子飞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无情汉石心寒是有名的铁石心肠,你可知道老家伙这次为你求情的理由是什么了” “老家伙说我是只会生金蛋的鹅。” “你说你跟火种子唐汉和无眉公子张天俊都处得不错?” “还可以。”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以我吕某人作饵,引诱唐汉和张天俊两人人伏上钩?” “这是较合理的推测。” “不尽然。” “怎么说?” “因为这两个小子整天在无名镇上逛逛荡荡,从不掩饰自己的行迹,只要想找这两位仁兄,随时都可以找得到,又何必拐弯抹角,兜上这么一个大圈子?” 童子飞摇头:“这个,你吕兄就不知道了。像唐汉和张天俊这种棘手人物,如果正面发生冲突,你知道该邦需要动员多少人力?况且该邦尚在扩展期中,既没有理由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要拔除这两只眼中钉,最好的办法,便是来个人不知鬼不觉,设计伏兵杀人,就像他们对付老夫的手段一样。” 吕子久想想果然有理,不禁忧虑了起来道:“只要知道了我吕某人,或是你重帮主的囚禁之所,这两个小子决无不来营救之理,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童子飞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我如今都成了笼中鸟、瓮中鳖,就是急煞了,也出不了这座地牢,能有什么办法好想?” 同一时候,大殿后面一间云房中。 南北双怪,五绝叟吴一同,无情汉石心寒,以及两仪搜魂手沙高楼等三位武统邦的护国公,正分别仔细的在检查着十号、十七号和十八号等三名虎卫的尸体。 五绝叟吴一同第一个站直了身躯,摇摇头说道:“小子拳头虽重,但使的绝不是密宗绝学大天心无相玄功。”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跟着点头道:“沙某人的看法也是如此。如果小子使的是大天心无相玄功,着拳处应该不会留下瘀痕。” 无情汉石心寒皱眉道:“当时老夫看得清清楚楚,小子只是两三个照面,便将我们这三位一品杀手给摆平了,他们三个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要换了火种子唐汉那小子,尚有话说,这小子名不见经传,一直在镇上以卖酒为业,这一身武功不晓得是怎么练起来的?” 双龙十八虎卫在武统邦中,原来已被编为一品杀手。 这老家伙当时袖手一旁,不救自己部属,反替敌人说情,为的只是想查明吕子久一身武功的来历? 真是名副其实的一个无情汉! 沙高楼道:“寒老这次虽然疑错了人,不过还算走对了一着高棋!” 石心寒因为曾在大胡子和粉刺脸两名一品杀手面前,夸称吕子久是头会生金蛋的鹅,如今发现,这头鹅不仅不会生金蛋,就是银蛋铜蛋铁蛋都恐怕生不出一个来,心中正在气恼惭愧,忽听沙高楼如此一说,精神不由得大大地振作起来。 沙高楼接着道:“小子有着这样一身武功,居然自甘以贩卖黄酒为业,依老夫看来,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本邦正式迁宫之前,为了各方面安全顺利起见,凡此种种,都有切实加以调查的必要。” 石心寒点头道:“老夫留下这小子的活口,这一点正是原因之一。” 沙高楼道:“另一方面,由种种蛛丝马迹看来,这小子跟唐汉和张天俊那两个小子,私底下交情似乎很不错,如果能利用这小子钓上唐汉和张天俊那两个小子,更是一大笔意外的收获。” 石心寒道:“这一点应该不成问题。” 五绝叟吴一同在房中背着双手缓缓踱了两圈,这时忽然止步插口道:“我们武帝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就是密宗大觉上人去世之前,有否将大天心无相玄功留传下来,以及有否将他本身的遭遇告诉门人,我们目前,应该将全部力量,都放在这一方面沙高楼道:“我们如今想要解决的,正是这个问题。” 吴一同沉吟道:“依老夫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 沙高楼道:“什么办法?” 吴一同道:“横起心肠来干!” 沙高楼欣然道:“这跟老夫的想法完全相同。至于怎么样干法,我跟寒老没有意见,一切全由你吴兄作主。” 吴一同阴阴一笑道:“那你们就等着瞧老夫的手段好了!” 无眉公子张天俊在黄金赌坊里没有等到吕子久,却等到另一个人。 一个令他见到就满头是火的人。 火种子唐汉! 那位双龙清客步玄浩已经离去了,此刻当庄的是花枪金满堂金大爷,无眉公子张天俊正坐在大厅一角喝闷酒。 他看到唐汉从外面走来,立刻将面孔转向另一边,显然望也不愿多望唐汉一眼。 但唐汉却好像已完全忘记早上在赵老头那边发生的一段不愉快。 他春风满面的走向无眉公子,含笑招呼道:“张昆今天手气如何?” 无眉公子道:“不好!” 唐汉笑道:“要不要我火种子陪你张兄玩几庄?” 无眉公子道:“不必。” 唐汉笑道:“那么,我们换个地方,去喝两盅怎么样?” 无眉公子道:“不喝!” 唐汉连碰三个软钉子,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他拉开另一张凳子坐下,眼看无人注意,忽然低声笑道:“我知道你很不高兴跟我说话,所以我现在只说最后两句,这两句话说完,我马上就走,绝不再打扰。” 无眉公子绷紧脸孔,一声不响。 唐汉缓缓接着道:“如果你张兄是在这里等人,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 他果然只说了两句,果然一说完便站起身子打算离去。 无眉公子突然冷冷沉喝道:“替我站住!” 唐汉转身嘻嘻一笑道:“张大公子是不是忽然改变主意,想换个地方,跟我火种子喝两盅?” 无名镇上可以喝酒的地方不少。 但在一个讲究喝酒情调的人来说,镇上喝酒最好的去处,还是老胡的兔肉店。 因为它坐落在一条冷僻的山路上,简陋的设备,亲切的招呼,它处处会令人有一种回到自己家中的感觉。 尤其是初夏黄昏时分,店外流萤三五,店内一灯如豆,兔肉一盘,老酒一壶,山风送爽,蚊雷凑兴,更会为你带来一股薰然顾盼的雅趣。 唐汉一壶酒都快喝光了,一盘兔肉也吃去了一大半,无眉公子却还是连筷子动也没动一下。 因为他并不是为了免肉老酒来的。 起初,他还能沉得住气。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因为他满以为唐汉会主动告诉他吕子久不去黄金赌坊赴约的原因。 不料唐汉愈喝愈起劲,竟好像已完全忘了他们找来这家小酒店的目的。 他两眼死瞪着唐汉,就仿佛唐汉每一口酒,都喝的是他的血液,每挟一筷兔肉,都是从他身上剜下来的一般。 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你酒喝够了没有?” “差不多了。” “有时间开口了吧?” ‘当然有。” “吕子久如今人在何处?” “大庙。” “大庙?” “如果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大庙正殿佛龛下面的地窖里。” “寺庙的佛殿下面会有地窖?” “这种传说听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无名镇上这座大庙的佛殿下面,却是千真万确的建了一座地窖。” “吕子久无缘无故的跑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他并不是自己跑下去的。” “被人关进去的?” “对” “这意思也就是说,那座地窖实际上就是一座地牢?” “对。” “利用这座地牢关人的,就是武府那三位大总管?” “对。” “南北双怪和沙高楼这三个老魔头,以前并没有到过无名镇,如今一来居然就知道有这样一座地牢可以利用,你说这该怎么解释?” “这很明显的表示,无名镇上很久之前就有了他们这一伙人的党羽。” 无眉公子思索了片刻,抬头道:“如今那座地牢里只关了吕子久一个人?” “吕子久进去时,里面已经关了一个。” “这人是谁?” “你应该猜得到这个人是谁。” 无眉公子突然瞪大了眼睛:“童子飞?” 他见唐汉没有更正的表示,脸上的惊愕神情顿时转为愤怒:“你知道了童子飞和吕子久两人目前的处境,居然还有心情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要我陪着你喝酒?” 唐汉慢吞吞地又喝了口酒道:“否则,你要我怎么办?我已经说过了,我既不是救普救难的观音大士,也不是法力无边的通天教主。” 无眉公子差点便将一碗老烧酒兜头盖脸的泼了过去。 “你既不是观音大士,也不是通天教主。”他问:“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人,不是东西。” 唐汉并不生气:“我是一名剑法鉴赏家。” “你也懂剑法?” “懂一点,不多。不过,对任何一种剑法的优劣,却往往都能一目了然。” “你不理重、吕两人的死活,却到这里来喝酒,就是为了等着鉴赏剑法?” “是的。” “你等着鉴赏的,是套什么剑法?” “游龙剑法。” 游龙剑法,是当今武林中七大秘传绝学之一,也是这位名列五大名公子之首的无眉公子仗以成名江湖的一套剑法。 无眉公子听了,先是微微一楞,旋即点头起身道:“好,到外面去吧,你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张天俊不揣粗陋,舍命陪君子也就是了!” 唐汉手一招,笑道:“坐下!听话要听清楚。我只是说鉴赏,并未说想找你印证。” 无眉公子道:“本公子这套游龙剑法如不是在跟人交手时使出,你哪有鉴赏的机会?” 唐汉微微一笑,道:“这个机会马上就要出现了。” 无眉公子眨了一下眼皮道:“你意思是说,马上就要有人来找我张天俊的麻烦?” “来找我们两个人的麻烦。”唐汉含笑更正:“当我们走出黄金赌坊时,我们就已经被人钉上了。我故意将你领来这里,故意无话找话说,跟你噜嗦了老半天,为的便是好让对方有一个通风报信调兵遣将的机会!”- 第十七章 水火不容 呼的一声,一阵山风突然吹进了这间小酒店。 墙壁上那盏油灯,顿告应声熄灭。 幸亏这盏油灯光度本来就很黯弱,店堂里有没有这样一盏油灯,都像聋子有没有一双耳朵般差不到哪里去。 以唐汉和无用公子两人的一身武功修为,受到的影响自然更是有限。 两人只是略一运神,仅凭皎洁的月光,弄清了突然刮起这阵山风的原因。 小店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像山魈鬼魅似的多了一名身形瘦长的灰衣老人。 这老人因为是背光而立,脸形五官虽然一时瞧不清楚,但面孔上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却如荒野中一对天灯般令人毛骨悚然。 唐汉扭过头来,微笑道:“我说如何?” 无眉公子道:“这老家伙你认识?” 唐汉笑道:“这位便是我们刚刚提过的武府三大总管中的一位。” 无眉公子道:“五绝叟吴一同?” 唐汉笑着道:“所以你说话最好客气一点,这位吴老前辈身怀五绝之长,随便搬出一套来,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们坐在那里,谈笑自如,唐汉嘴里虽然把这位五绝叟捧得高高的,但从神情语气上看来,这位火种子很明显的根本就没有将这位五绝叟放在心上。 五绝叟站在店门口,纹丝不动,冷冷接口道:“两位名公子意气风发,出语如珠,实在很令老朽敬佩。” 唐汉又转向无眉公子,笑了笑,道:“听到没有?我这个火种子,居然由人人嗤之以鼻的大浪子,突然一下变成了名公子,你瞧瞧你阁下为我这个火种子带来了多大的荣耀!” 无眉公子可没有这份雅兴陪他开玩笑,他两眼凝瞪着五绝叟道:“尊驾就是专为了拍这几句马屁来的么?” 五绝叟冷冷道:“顺便也为了想向两位大公子讨教几手高招。” 无眉公子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踩着谁的尾巴,干嘛一定要动手?” 五绝叟嘿了一声道:“短短不到一个月之内,你们一共干了多少好事,大家各人心里明白。” 这几句话,如果针对唐汉而发,唐汉心里当然明白。 但是,若拿这种话来责问无眉公子,那就冤枉透了。 冷血杀手万人屠,以及十八虎卫中的十四名虎卫先后命赴黄泉,无眉公子对此事根本一无所悉。 无眉公子一副实心眼儿,听了这种他无法理解的指控,自是火冒万丈。 当下忍不住桌子一拍,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厉喝道:“你这老鬼少要如此气势凌人,像你这种倚老卖老的老混蛋,我张天俊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既然你老鬼一定要逼本公子出手,我无眉公子管叫你老鬼称心如愿也就是了!” 唐汉也跟着起立,趁机轻轻碰了无眉公子一下,含笑传音道:“修养好一点,别发少爷脾气好不好?你应该知道,面临强敌,心浮气躁,这只对敌人有好处。” 武功到达某一境界,最重要的功课,已不是招式的演练,而该是心性的陶冶,才能期望更上层楼。 无眉公子张天使在一套游龙剑法上能有今天的成就,这一点当然不会不明白。 所以他经唐汉一语点醒,立即吸气点头,心境回复一片空灵。 唐汉又道:“老鬼走了,我们出去。今晚这一战,关系匪浅。祸是我火种子一个人惹下来的,若能侥幸逃过这一劫,以后我再向张兄详道原委并致歉意。” 无眉公子冷冷道:“只要你不是为了私人恩怨,你就少放这种臭驴屁!” 走出老胡兔肉店,是一条黄泥山道。 这时约莫初更时分。 浮悬远处山头的下弦月,已渐渐丰盈得像把杭梳。 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荒凉的黄泥山道。 山道两端,分别屹立着九名年龄服饰各异,冷静肃穆得有如墓碑的汉子。 通往镇区的一端,一排五人。分别是南北双怪,五绝叟吴一同,无情汉石心寒,两仪搜魂手沙高楼,以及两名武统邦的一品杀手,亦即十八虎卫中的二号和三号虎卫:大胡子,粉刺脸! 另一端,是四名佩着不同兵刃的黄色劲装蒙面人。 四人身材挺拔健壮,眼神灵活诡异,看上去不仅年轻,而且显然都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九人分两组阻守山道两端,中间空出大约十来丈的一段。 很明显的,这空出来的一段,即是双方交手的战场。 也将是落败者的陈尸坟场。 这是个虽然尚未发生,但必然会发生的大悲剧。 如今双方十一人,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但一场激战下来,伤亡在所难免。 然而,如今活着的每一个人,有谁已抱定必死之心?” 有谁已料定,一旦战火点燃,自己将是第一个浴血牺牲的不幸者?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这种悲剧真的无法避免? 谁是江湖上这一类事件的始作诵者? 唐汉和无眉公子走出老胡兔肉店,来到山路中央停下。 无眉公子四下迅速环扫了一眼,低声道:“那边四个小家伙为什么要戴上面罩?” “你不懂?” “不懂。” “江湖人物戴面罩,最早是从采花淫贼开始的。”唐汉微微一笑道:“这样一说,你张大公子懂了没有?” “怕人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这四人中有我们的熟人?” “也许还不止一个。” 无眉公子又迅速环扫了一眼,见对方并无立即出手之意,低低接着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今天做错了一件事。” “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应该在前往黄金赌坊之前,先设法救出童子飞和吕子久才是聪明的作法。” “你意思是说,我现在这种作法很不聪明?” “又岂止不聪明而已。” “很蠢?” “蠢透了!” “为什么?” “报复之心,人皆有之。今夜这一战,无论我们杀得多么痛快,只要对方有了伤亡,童吕二人他们就死定了。” “我的看法恰巧相反。” “哦?” “今夜这一战,我们决占不了上风,如能幸获不死,那是祖上有德。相反的,我却能保证童吕二人他们一定死不了。” “你是指敌方人数超出我们甚多?” “这只是原因之一。” “除此而外呢?” “对方目前这九人之中,最少有七个人的身手不在你我之下!” “你对这批人的来历很清楚?” “我来无名镇,并不是只为了喝酒找女人来的。” “还有你说你敢保证童吕二人一定不会受到伤害?” “我还敢进一步保证,只要我们命大,说不定在天亮之前,我们就可以看到童子飞和吕子久两人在镇上某处地方向我们举杯倾诚致谢!” 无眉公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你凭什么敢作这种保证?” 唐汉微微一笑道:“因为自从我走进黄金赌坊,将你引来这间兔肉店,直到目前我们双双身陷重围,说穿了其实根本就是我这个火种子的刻意安排!” 无眉公子茫然道:“这样做对童吕二人又有什么好处?” 唐汉微笑道:“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藉此转移对方的主力,好让飞刀帮四大堂主能安安稳稳的率众救出童子飞和吕子久!” 无眉公子至此方始恍然领悟唐汉在童子飞失踪事件上所付出的一片苦心。 他一时惭感交集,正不知要如何向这位大浪子表示敬意和歉意之际,只听五绝叟吴一同忽然冷冷发话道:“两位大公子商量好了没有?” 无眉公子情随境移,一腔疚歉,顿然化作万丈豪气,他倏地转过身去,手按剑柄,淡淡地道:“商量好了,本公子决定就先找你阁下领教几招!” 五绝叟欣然颔首:“好,好决定,决定得好!” 三号虎卫粉刺脸抢着接口道:“收拾这么一个丑小子,何须吴护老出手,待卑座先下场来秤秤他的斤两。” 他口中说着,同时自腰间拔出两把蓝光闪闪的柳叶刀,也不管五绝叟是否同意,一个箭步,便向山道中段窜了过来。 唐汉低声道:“这厮原是双龙十八虎卫中的三号虎卫,现已被武统邦收编为一品杀手。 双龙虎卫中的前五名,武功均与统领冷血杀手万人屠相去不远,张兄千万不可大意。他那对柳叶刀上,可能淬有剧毒,尤须小心提防!” 无眉公子点头道:“我知道!这一类角色,我有法子应付。你退后一点,替我看住西边那四个蒙着脸孔的家伙。” 话说之间,粉刺脸已持双刀扑至。 唐汉依言退出丈许,以便左右可以兼顾。 粉刺脸身形一刹,双刀倒贴腕底,阴恻恻的望着无眉公子道:“听说你小子练过大天心无相玄功?” 无眉公子一怔道:“什么玄功?” 粉刺脸道:“大天心无相玄功!” 无眉公子道:“谁告诉你说本公子练过这种玄功?” 粉刺脸道:“你练过没有?” 无眉公子道:“这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不去再问问那个人?” 粉刺脸嘿嘿冷笑道:“奶奶的,瞧你小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想不到装疯卖傻的功夫,倒是一流的。” 当粉刺脸以言语向无眉公子盘询套问时,南北双怪和两仪搜魂手等三个老魔头,都不约而同的,以锐利的目光遥盯着无眉公子,似乎很想从无眉公子回答的语气,和细微的神情变化上,获得某些他们亟想获得的秘密。 由此可见,粉刺脸抢着出场,而五绝叟不加呵阻,本就是他们事先有计划的一种安排。 而这个身为可怜虫而不自知的粉刺脸,正是他们投出的一颗问路石。 无眉公子张天俊名列武林五大名公子之首,一套游龙剑法天下知名,三个老魔头纵然目空一切,也绝不敢不将这位无眉公子放在心上。 所以,在三魔的私心里,最稳当的办法,就是找个适合的人选,下场去先垫上一阵。 粉刺脸悍匪出身,根本想不到这一层,还洋洋得意,自以为这是个露脸建头功的大好机会。 这种人永远是制造悲剧的核心人物,为自己制造悲剧,也为别人制造悲剧! 回d回 另一边,无眉公子表面虽然镇定,心底下这时却也不免泛起一连串的疑问。 他出身武林世家,当然不会没听说过大天心无相玄功这一门西域绝学。如今令他感到迷惑的是,普通一名邪派组织的爪牙,为什么会突然向他提起这门近乎神话的异域玄功? 这位无眉公子长相虽然难看,性格虽然耿直刚强,但智慧与心机却是玲线透彻无比。 这使他立即联想到:刚才,唐汉仿佛提到一个什么“武统邦”,他因为时间过于仓促,才没有追问下去。难道眼前这名武统邦一品杀手所问及的大天心无相玄功,就是他跟唐汉两人,今晚遭到这批老少魔徒合力围剿的原因? 无眉公子想到这里,顿时改变主意,他决定不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对方对这个问题始终不死心,他们可以留着等下去问唐汉。 他一念贯通之后,心情大为舒坦,对粉刺脸的设妇骂街,也突然找到了“得体”的“回报”。 他心平气和的表示他的抗议道:“本公子有否练过大天心无相玄功,跟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八流小奴才又有什么关系?” 唐汉唇角间油然露出一抹微笑,颇有孺子可教之意。 面粉刺脸却好像兜心中了一拳似的,哇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操你祖奶奶的,我他妈的名不见经传,我他妈的是八流小奴才,我他妈的,操” 蓝光闪处,双刀突向无眉公子双肩如双虹贯日般疾刺过去。 无眉公子本剑当胸,好像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意思。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闪,便以一种极其飘逸的姿势,行云流水般侧移八尺。 他身形移动时,双肩水平,剑式不变,神态之悠闲从容,连遥遥观战的三名老魔头也不由得为之暗暗心折! 粉刺脸双刀刺空,就势一个前滚翻,人在半空中,像弦轴似的一绕,便即扭转方向,再度挟着两股闪闪蓝光,如旋风般扑向无眉公子。 这位粉刺脸能在双龙十八虎卫中排人前三名,武功方面,果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无眉公子见粉刺脸再度持刀攻上,向后连退三步,似乎仍无还手之意。 粉刺脸人至近前,身形一落,双刀竟未出手。 众人正讶异间,这位一品杀手竟又出现一个更奇怪的动作。 但见他人向前伏,竟然沙的一声,将一对柳叶刀双双插入地面! 这是一种什么招式? 他想弃刀徒手应战? 很快的,大家就弄清了这位一品杀手的真正用意。 那是一连串笔墨跟随不及的快速动作:粉刺脸双刀插入地面,双手并未离开刀柄。他就像准备表演伏地挺身似的,只是身子刚刚拉直,便在双腕使劲之下,又边疾的倒竖起来。 半空里双腿一曲一弹,突向无眉公子的剑身猛力蹬去。 这是个出人意外,而且充满了机智的动作。 谁都看得出来,无眉公子太阿横持,是一招封守严密的起手式。 这跟“射人先射马”的道理相同;要想破解这位名公子的一套“游龙剑法”,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先破了他的这一招起手式! 以无眉公子的一身武功成就,手中宝剑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会被敌人一脚踢飞。 他轻轻一嘿,长剑带起一片光华,如匹练般以一个美妙的弧度,反朝粉刺脸蹬出的双腿撩去。 这一剑若是撩实了粉刺脸的双腿,这位一品杀手身高,相信至少会一下减去两尺挂零! 然而,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无眉公子这种反应,竟然已在这位一品杀手的算计之中。 就在无眉公子长剑即将撩实之际,这位一品杀手突然双腿鞭沉,一个挺身跃起,双手齐扬,双刀如梭脱手。 双刀穿过长剑光圈,一奔无眉公子咽喉,一奔无眉公子小腹! 这是非常毒辣的一个突变。 因为兵刃为武林人的第二生命,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人肯将兵刃作孤注一掷式的朝敌人投射出去。 这种亡命手段,有时固然可以收到克敌奇效,但有时也往往会将自己赶人任人宰割的绝境。 它成功机会不大的原因,是当一个人到了情急拼命的时候,敌对的另一方,多少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预感,因而提高警觉,小心防范。 而这位粉刺脸一出手便采取攻势,占尽上风。他是在没有放弃手中兵刃的理由下,而突然将一双柳叶刀当做飞刀使用,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面对高手,全力应战,任何突如其来的怪异动作或音响,都会令人在一瞬间感到错愕和窒息,这是人之常态常情,它也正是这位粉刺脸所希望造成的效果。 他使用的这两把柳叶刀,奇毒无比,别说一刀命中了无药可救,即今只划破一道小小的血口子,也会皮肉溃烂,毒随血行,顷刻毙命。 粉刺脸的苦心孤注,原本无懈可击,但只可惜他如今遇上的对手是武林五大名公子中的无眉公子! 无眉公子见这位一品杀手舍正道而弄险招,忍不住轻轻嘿了一声道:“好个不上路的东西!别人不想要你死,你却偏偏不想活。” 剑化流虹。 身形蓬转。 达! 达! 两把淬毒柳叶刀,经他以剑尖一点,去向不变,去势更疾! 他因为已跟粉刺脸掉换了方向,如今他的身后正是三老魔和大胡子等四人的立足之处;他的身形闪开,飞刀无限,竟然以电光石火的速度,一奔大胡子,一奔两仪搜魂手!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动力深厚,应付这样一把飞刀,自是绰绰有余。 最冤枉的是大胡子。 大胡子跟粉刺脸私交极厚,他见粉刺脸身手矫捷,奇招迭出,不由得心花怒放,大为兴奋。 粉刺脸双刀出手,他正想喝彩助威,不意嘴巴张开,声音尚未发出,眼前蓝光一闪,柳叶刀已经穿口透喉而入! 斗场中,粉刺脸弄险无功,无眉公子毫不留情,游龙剑如毒蟒入穴,一剑送进粉刺脸的心房! 第一场战事结束。 结果是买一送一! 死了一个粉刺脸,杠上开花,又白赔了一个大胡子! 山路西边,四名黄衣蒙面人,手抚腰间兵刃,人人眼光中都暴射出一股惊怒之色。 而东边的三个老魔头,则仍神色自若,似乎并没将这点损失当作一回事。 无情汉石心寒从两名一品杀手尸身上收回目光,居然好整以暇的转向五绝叟吴一同道: “你看这个丑小子剑法如此纯熟,是不是因为练过大天心无相玄功的关系?” 五绝叟摇头:“不见得。” 无情汉道:“你意思是说,这小子不像是天心门的弟子?” 五绝叟道:“至少小子这套剑法跟天心门的大天心无相玄功扯不上关系。” 无情汉道:“这样说起来,只好再把姓唐的小子弄下场子考究考究了?” 五绝叟道:“五号金星特使,练过五合怀海老和尚的九转玄功,一套降魔棍法也极为出色,可以让他先下场秤秤小子的分量。” 无情汉道:“设若不敌,再执行我们原定的计划?” 五绝叟道:“对!如无法能够迫使两个小子就范,今夜就不能让这两个小子活着离开现场!” 无情汉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便向对面山路的四名黄衣蒙面人,高高举起一只手掌。 他发出的信号简单明白,人人都看得懂。 他先张开五指,轻轻摆动了几下,然后独留食指,再指指路旁的唐汉。 四名黄衣蒙面人的兵刃,分别是单刀、银枪、长鞭、短棍。 看到了无情汉的手势,使棍的黄衣蒙面人立即快步越列而出。 唐汉也以同样的速度走向山路中央。 但无眉公子却无让贤之意,他朝唐汉挥挥手道:“你退回去,这一阵仍由我来。等本公子过足了手瘾,你再落场还不迟。” 唐汉笑笑道:“难道你没瞧清人家刚才的手势?” 无眉公子道:“那是他们家的事。我们又为什么要乖乖的听凭摆布?” 唐汉笑道:“你说的虽然有理,但人家指明向我火种子挑战,我火种子如果畏缩不出,别人将会有什么想法?” 使棍的五号金星特使冷冷插口道:“你们的废话完了没有?” 无眉公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已跟阎王老爷约定了时刻,等不及了?” 五号金星特使道:“你站开去,我要找的人,不是你这个丑小子!” 无眉公子道:“本公子人丑心不丑,至少还能堂堂正正的见人,用不着拿块破布蒙住自己的面孔!” 五号金星特使凝眸沉声道:“姓张的,你可要弄弄清楚才好。我叫你站开去,那是因为你阁下的玩艺儿不够看,可并不是怕了你这位张大公子。如果你以为你那一套游龙剑法真有什么了不起,一定强要本大爷在正餐之前先来一份小点心,本大爷决不教你张大公子失望就是了!” 无眉公子冷冷道:“很好,那就先来一份点心吧!” 这位武林名公子平时虽然很少招惹是非,但如果一旦是非临头,纵然排立在他面前的是百万雄师,也绝动摇不了他的倔强态度。 他话没说完,一份点心已经送了出去;一剑疾“点”对方“心”窝! 五号金星特使居然喝了一声彩:“好剑法!” 黑油油的短棍一科一送,乌影幢幢圈旋,像是向剑尖上突然洒出了一大束黑钢索。 唐汉无法拦阻,只好皱眉后退。 另一边五绝叟也忍不住皱眉道:“金星五号特使样样都好,就是脾气躁急了些。他好像完全没能领会我们挑他出来邀战唐姓小子的用意,居然去跟这姓张的缠上了。” 两仪搜魂手道:“没有关系,如果他这一战精力损耗过度,金星七号特使,也是上上之选。” 无情汉冷冷道:“根据金五号人选特使的各项记录,这一战照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他连这个丑小子也不能很快的收拾下来,要他应付姓唐的,我看也是白饶。” 无情汉没有料错,这一战果然结束得很快。 只是战果却有点出人意料之外。 如果以拳脚功夫见高下,无眉公子很可能不是这位金星五号特使的敌手。 因为这位金星五号特使,的确是五台怀海老和尚的入室弟子,在九转玄功这门武学上,也的确有着不俗的造诣。 如今不同的是,双方都使用了兵刃。 金星五号特使在一套降魔棍法上的成就也不弱,只是跟名满江湖的游龙剑法比较起来,显然还差了那么一小截。 降魔棍法的长处是:重、猛、狠。 游龙剑法的长处是:轻、灵、巧。 兵刃相见,最重要的一个字,既不是重、猛、狠,也不是轻、灵、巧,而是一个“快” 字! 无论你在某种兵刃的招式上多么“重猛狠”或是“轻灵巧”,如果当你的“招式”尚未发出之前,别人的兵刃就已戳进了你的胸膛,你还能跟谁去谈什么“招式变化”? 但是,一般说来,具有“轻灵巧”优点的兵刃跟具有“重猛狠”优点的兵刃比较起来,要做到一个“快”字,前者总是容易得多。 所以,金星五号特使刚刚交手时,虽没把无眉公子放在眼里,一根乌钢短棍,也如挟风雷之势,使得虎虎生威。但在相互抢攻了几个照面之后,这位金星特使很快的便发觉自己在兵刃上吃了大亏。 无眉公子这时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他对付一品杀手粉刺脸时,捏诀横剑当胸,渊停岳峙,进退有度,看上去跟一般剑法名家毫无不同之处。 而这时只见他身形窜伏游走,衣袂飘飘,翩若惊鸿;长剑纵横吞吐,有时如金鲤亮鳞,有时如毒蟒吐信,变招迅如流星闪电,诡异绝伦。 五绝叟吴一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实在都把无眉公子估计得太低了!” 两仪搜魂手皱眉道:“要早知道这丑小子一套剑法如此精绝,当初实在应该选派金三号特使下场才对。” 无情汉冷冷道:“为什么?” 两仪搜魂手道:“金三号的一根亮银枪,分量轻,出手快,招式变化莫测,正是这种剑法的克星。” 无情汉哼了一声道:“废话!金三号脾气温和,从不与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如果由他下场,还会有这种局面出现?” 五绝叟突然失声道:“不好!” 的确不好! 金五号特使不好了。 无眉公子也不好。 当众人抬头循声朝斗场中望去时,无眉公子的脸色苍白,正斜拖着长剑,身躯微微摇晃着,向后踉跄退去。 他的剑尖染得红红的,从剑尖上滴下来的鲜血,已将山路划出好几条弯弯细细的红线。 血是从金星五号特使身上流出来的。 一剑穿喉! 金星五号特使一时轻敌,一着错,满盘输,无眉公子剑法绵密如同,他空具一身九转玄功,根本就没有施展的机会。 这身玄功带给他惟一的好处,便是在无眉公子长剑即将刺入他喉管的一瞬间,他放弃挣扎的机会,也拼尽最后一股真力,重重的给了对方一掌! 最后,无眉公子也倒下去了。 双方的人数,最早是二比九,稍后是二比七,如今是二比六,说起来像是已改善甚多,实际相去仍极悬殊。 何况,这根本还不是一个正确的比例。 譬如说:武统邦方面,余下的三个老魔头,以及三名金星特使,都是完完整整、高手中的高手。 而唐汉这边,两人之中已有一人重伤倒地,这种情况之下,别说对方一拥而上,唐汉将无计可施,即使对方只派出三两个人来,试问他唐汉又将如何应付? 他唐汉忍心奋力迎战其中一人或两人,而置无眉公子于不顾? 所以,如今不仅不是二比六,就连一比六都谈不上! 唐汉当然十分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 可是,说也奇怪,这位火种子虽然明知身陷维谷,居然神色从容,毫无丝毫慌乱之色。 他先缓步上前,抱起无眉公子,放置路边一隅,将两颗红色药丸塞人无眉公子口中,又在周身各处要穴上,迅速推拿了几下,然后这才转身昂然屹立,意思仿佛说:“好了,诸位还有什么手段,尽请继续赐教,我火种子决定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两仪搜魂手低声道:“留下这两个小子,总是个祸患,我看。不如趁此机会,来个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无情汉冷冷道:“这是你沙兄个人的意思?还是我邦武帝的意思?” 两仪搜魂手脸色微变道:“石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无情汉冷冷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也该懂得我的意思!” 两仪搜魂手道:“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 无情汉道:“我知道你一心想收拾了这个姓唐的小子,是因为你始终忘不了你那三个风流的宝贝徒弟。” 两仪搜魂手脸色又是一变道:“是又如何?” 无情汉道:“假公济私,破坏大局,该依邦章劾议!” 两仪搜魂手双目隐泛杀机,寒脸阴声道:“你想替老夫戴帽子?” 无情汉峻然一哼道:“老夫是有话直说,就事论事,不懂什么叫做戴帽子!” 五绝叟突然低低沉喝道:“我们三个在邦中是什么身份?怎可以当着外人跟几名金星特使面前争吵?别闹笑话了!” 他见两魔默然不语,乃又转向无情汉石心寒道:“你说左将军独孤威的那名大弟子叫什么名字?” 无情汉道:“温必中,外号小李!”。” 五绝叟道:“你相信小子暗器上的成就,已尽得他师父独孤将军的真传?” 无情汉道:‘“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老夫曾在总宫亲自考验过。” 五绝叟道:“好!那么,就请石兄先站去高处,只要证实姓唐的小子确系天心门大觉上人传人,你便可发出信号,命那小子于暗处施放迷魂弩,将姓唐的小子摆平!” 无情汉点点头,衣袖一拂,便如苍鹰腾空般,身形冉冉离地,不疾不徐地向身后山坡上一块大青石顶掠去。 五绝叟接着又转向两仪搜魂手道:“金三号、金四号、以及金七号三位特使武技过人,等会儿他们三人联手夹击,唐姓小子非施展大天心无相玄功不足以自保;你我两人,可遏前掠阵,一方面支援三位特使,一方面也好预防小子突转逃脱。” 两仪搜魂手颔首称是。 五绝叟立即转过身去,向对面山路上的三名金星特使发出总攻的手势。 三名跃跃欲试,早已蓄势待发的金星特使接到信号,顿如三头饥库一般,飞身扑出。 刀似电闪。 枪如怒矢。 鞭若怪蟒。 三般兵器,转眼间便将唐汉密不透风的成品字形团团罩住。 唐汉赤手空拳,夷然不惧。 他待三人攻近,一声长啸,身形拔起三丈许,半空中身躯一折,首向使枪的那名金星特使扑落。 使枪的是四号金星特使。 枪,素称兵中之贼。是十八般正宗武器中,最诡谲莫测,也最难对付的一种兵刃。 这位四号金星特使的一根亮银枪,曾有过力拼“雁门双剑”以及独挑太湖“三十六杰” 的辉煌战史,枪法之玄,几已臻神化之境。 如今他见唐汉于他们三位金星特使中,首先找上他这根亮银枪,不禁暗暗冷笑。 他心想:“你小子也真识货!老子这根银枪,专破各种横练功夫。就算你小子练过什么大天心无相玄功,老子照样能捅你个三枪六洞!” 唐汉身形下落。 银枪闪电刺出! 但是,大出四号金星特使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未能在唐汉身上留下三枪六个洞。 他枪一刺出,唐汉就忽然不见了。 唐汉凌空下降的身形,本来沉稳得像块磐石,就在四号金星特使银枪出手的那一刹那,磐石突然变成一块滑板。 半空中的唐汉仿佛失了准头似的,银枪吐出,他身子一偏,竟沿着枪杆急速滑落下来。 使刀的三号金星特使大喝道:“小子身法滑溜,老四快改天女散花枪法!” 他使的虽然是一口单刀,对于各种枪法,显然亦极熟诸在行。 只可惜他疏忽了一件事。 他只知道提醒别人防备唐汉的“滑溜”,自己却没去防备唐汉的“滑溜”。 他一点也没说错,唐汉的确“滑溜”。 他刚喊完最后一个“法”字,就接着大叫一声,仰天栽倒,满地滚嚎。 他的一双小腿不见了。 他的刀也不见了。 只听唐汉笑着道:“伙计,礼尚往来,你给我一枪,我给你一刀!” 四号金星特使悚然心惊,正待循声寻人,呼的一声,三号金星特使那口单刀已经齐柄穿透他的胸膛! 使鞭的七号金星特使极为沉着冷静,虽然一晃眼间去了两名伙伴,他却一点也不惊慌。 长鞭疾抡,飒飒生风,居然一起手便将唐汉身形困人一片翻飞鞭影之中。 唐汉于鞭影中闪躲窜跃,忽然含笑传音道:“你请我喝过酒,也请女人陪我睡过觉,如今你攻了我十三鞭,我没还手,算是扯平。有缘来日再共杯盏,不陪了,大公子!” 语毕,人影穿出鞭影,身形如矢,疾投无眉公子跌坐调息之处。 当唐汉于山道上昂然屹立,任凭三名金星特使包抄攻上时,这位火种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大笨鹅;当时他就好像已经被三名金星特使的汹汹气势吓呆了,而完全失去了反抗和逃避的能力。 但当他腾身、飞扑、下落,以及着地后翻滚、夺刀、砍射,于眨眼间了结金三金四两名特使之际,他又像突然间变成了一头豹子。 一头矫捷而残忍的豹子! 最后,他轻轻松松、洒洒脱脱的离开了血腥的斗场。 则又像一只飞向春阳朝露的小鸟。 一旁监战掠阵的五绝叟和两仪搜魂手,几乎全被这位浪子之王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的惊人身手看傻了眼。 这两位武统邦的护国公讶异之余,不期然同时想起历史上一员有名的战将。 常山赵子龙! 虽然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赵子龙当年长坂坡勇救阿斗的景况,但这两位护国公深深相信,当年的赵子龙若是换了这位火种子,战果一定更为辉煌! 两位护国公只顾看得出神,一时竟忘了他们的任务是防止这位火种子突围逃脱;唐汉朝山坡上的无眉公子飞掠过去,两人竟然木立当场,动也没动一下。 站立远处一块大青石上的无情汉石心寒也看傻了眼。 这位武统邦的护国公,除了他自己,一向对任何人的评价都不高。 他连同为护国公的两仪掌门人都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重视邦中的十名金星特使。 至于火种子唐汉,一个江湖上的后生小子,他几乎想都懒得多想。他如今应景行事,全是为了执行武帝的旨意。 如果依了他的意思,他认为根本就不必为了一个毛头小伙子如此大费周章。 但经过唐汉今夜这番杰出的表现之后,这位护国公的观念动摇了。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是个棘手人物。 如今,这个棘手的小子,正带给他一个棘手的问题。 根据他们三位护国公拟定的计划,只要一经确定火种子唐汉是密宗大觉上人的传人,就必须予以生擒活捉,立即呈交武帝亲自审讯,以便追查天心门的活动情形。 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大天心无相玄功的修炼诀要! 但如何才能断定这位火种子是不是天心门大觉上人的传人呢? 方法只有一个:看这小子是否已练就了大天心无相玄功! 除了武帝本人,没人目睹过大天心无相立功的威力。 据武帝描述,大天心无相玄功,是一种神奇不可思议的内家柔劲,能以劲气抗拒刀剑锋刃,能于数丈外伤人于无形! 可是,唐汉适才落地滚身,夺刀毙敌,身法和手法,虽然利落无比,但这几乎是每一个江湖人物,只要肯下苦功,都能做得到的事。 你能说这种机警快捷的“身手”就是“大天心无相玄功”? 他的任务是,发现唐汉使出大天心无相玄功,就号示潜伏暗处的小李广温必中施放迷魂弩。 如今,三名金星特使已失去了两名,唐汉也有随时逃去的可能,他该不该发出放弩的号令? 时间迫促,不容犹豫,无情汉石心寒终于作出了决定! 他高高举起右臂,接着使力斜斜一下挥落。 这一动作的意义很明显。 放弩! 刷! 急弦震风。 怒矢破空。 迷魂弩力道之强,果然名不虚传。 一人应声惊叫倒地! 这把迷魂弩是为唐汉准备的,这个倒下去的人,当然就是唐汉。 然而,不是。 倒下去的人,没想到竟是发号施令的无情汉石心寒! 五绝叟闻声回头,见状勃然大怒,沉声厉喝道:“温必中,你滚出来,你想造反了是不是?” 另一块青石后面的温必中没有“滚”出来。 他是“飞”出来的。 只飞出了一颗人头。 然后,那块大青石上,便出现了一名破衣老人。 五绝叟目注破衣老人道:“尊驾何人?” 破衣老人道:“欧阳俊。” 五绝叟一怔道:“天台三杰中的老三,飞天豹子欧阳俊?” 破衣老人道:“老夫已绝迹江湖多年,很荣幸还有老朋友记得这个名字。” 五绝叟道:“小李广温必中是你杀死的?” 破衣老人道:“不错。” 五绝叟道:“姓温的只是江湖后辈,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这位飞天豹子?” 破衣老人道:“你应该知道他是谁的徒弟,你也知道他师父刺龙独孤威曾对我们天台三兄弟干过一些什么好事情!” 五绝叟哑口无言。 他环首四顾一眼,终于忍气吞声,转向那位硕果仅存的七号金星特使道:“天台三杰,无论碰上那一位,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物,你去抱起石护老,咱们可以走了。” 他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决定。 他的下台词也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如今,对方虽只飞天豹子和唐汉两个人,而他们这边,除了他和两仪搜魂手沙高楼,也只比对方多了一个七号金星特使。 刚才的人数是九比二,尚且未能占到便宜,如今是三比二,而且对方才来的这位飞天豹子,比起无眉公子来只强不弱,他若是不肯罢休,又能争出个什么名堂来? 没想到就在七号金星特使恭应了一声是,正待纵身掠向无情汉石心寒倒卧之处时,破衣老人忽然轻咳了一声道:“这位什么特使,我看你老弟大可不必麻烦了。” 七号金星特使听出话中似有蹊跷,及时收势刹步。 五绝叟身子一转,抬头凝眸道:“尊驾这话什么意思?” 破衣老人又轻咳了一声,缓缓道:“老夫意思是说:适才老夫一时手痒,已在那支迷魂弩矢上,加涂了少许老夫特制的作料,你们那位石老护国如今早已是一位古人了。” 五绝叟当场一呆,隔了好半晌,方转向两仪搜魂手,头一甩,冷冷道:“你跟金七号去替老夫稳住那个姓唐的小子!” 他要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和七号金星特使去替他稳住唐汉,他自己想干什么,自是不问可知。 这种地方,也许便是这位五绝叟惟一的可取之处。 他跟无情汉石心寒虽然同属武统邦的护国公,但两人之间,并无私交可言。 无情汉石心寒天性凉薄,平时在武统邦中人缘极差。适才他为了一点小事情,几乎跟两仪搜魂手翻脸,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位五绝叟能忍受得了三位金星特使,两名一品杀手,以及一名神弩手的丧亡,最后却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他卖命复仇的老混蛋动了真火,这是什么原因? 他真的是为了想替无情汉石心寒这个老家伙讨回公道? 当然不是。 说开了,他逞的是一时意气;他是为了维护“护国公”这个“名位”的“尊严”! 他觉得武统邦的护国公,无论是谁,都不能遭受别人的漠视;更别说像鸡鸭一样,任人宰杀了! 这种虚荣心,当然幼稚得可笑。 但在只知追逐功利私欲,公理正义荡然无存的黑道江湖上能有这份虚荣心,也是很可爱的。 至少身为一代掌门人的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这时心里就没有这种念头;纵有这种念头,无疑也没有舍命以争的勇气。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和金星七号特使遵嘱退向唐汉站立之处,全力戒备,以防这位火种子于紧要关头蠢动。 五绝叟转向三丈外大石顶上的飞天豹子,右手五指向上朝里,招了两招,冷笑道:“武统邦的护国公好打发得很,这里还有一个,你来!” 破衣老人摇摇头,道:“抱歉!老夫没有奉陪的兴趣。” 五绝叟道:“你对什么有兴趣?你只有兴趣抽冷子放毒矢?” 破衣老人道:“那也得看看要对付是什么人。” 五绝叟道:“那么,如今本邦中还有哪些人,你有对付的兴趣?” 破衣老人道:“贵邦的左右大将军,也就是独狐威和独狐烈那一对无耻的老贼!” 五绝叟道:“你明知道他们两兄弟目前不在无名镇,说这些岂非空话?” 破衣老人道:“你不妨把老夫这番话传达过去,老夫性子不急,可以慢慢等待。” 五绝叟脸孔陡然一沉道:“那是以后的事,可以留待以后再说。今晚这笔账,无论尊驾有无兴趣,我们得先算算清楚!” 破衣老人一笑道:“如果阁下坚持到底,老夫当然不便扫兴。不过,阁下最好还是先冷静下来,听听老夫的意见。” 五绝叟道:“你有什么意见?” 破衣老人道:“今晚咱们双方都有要事待办,要算这笔账,大可以另外挑个日子。” 五绝叟道:“你怎么知道老夫今晚尚有要事待办?” 破衣老人微笑道:“你转过头去瞧瞧,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五绝叟并没有立即转过头去。 这种事情他看得太多了。 当他年轻的时候,由于对自己的一身武功尚未产生足够信心,他甚至自己都曾玩过这种把戏。 小李广温必中留下来的那把迷魂弩,此刻仍然握在飞天豹子手上。他的脖子后面没有长眼睛;他不希望自己变成第二个无情汉石心寒! 所以,他先斜斜挪移了七八步,占定一个不易受到冷袭的位置,然后这才缓缓扭头向后望去。 事实迅即证明飞天豹说的不是假话。 五绝叟原意只想朝身后飞掠一眼,查看一下飞天豹要他看的是什么东西,然后便可继续跟这个飞天豹子见个真章。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今夜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够左右他的决心。 哪晓得他这转过头去,脖子便像突然僵了一样,说什么也无法再扳正过来。 他的脖子后面并没有因为这一突变而忽然长出一双眼睛。 这时候的飞天豹子如果真的意存不良,即使先出声后发弩,也不难在这位五绝叟后脑勺上钻上十七八血个窟窿。 但是,飞天豹子显然自始就没有此意思。 飞天豹子神态从容悠闲,背剪双手,昂然屹立,只是微笑。 你道五绝叟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什么? 五绝叟看到的,是美丽的七月黄昏天! 但是,如今既不是七月,这时候也不是黄昏时分。 所以,他此刻看到的西天那一片赤红,也绝不是初秋七月常见的那种美丽的火烧霞。 那是一场真火造成的奇景。 一场真正可怕的大火! 五绝叟遥计方位,起火之处,正是他们这次选定建宫的工地。 也马上想起了那些建宫的器材。 那些由他负责保管监督,千辛万苦从各地搜购搬运而来的名贵建材。 一声厉呼。 人影矢射! 不择路径,突向发火山区中,奋身电驰而去的人,正是五绝叟吴一同! 这位武统邦的护国公离开山道时,不仅已将飞天豹欧阳俊和火种子唐汉忘得干干净净,就连自家人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和七号金星特使,他也没有招呼一声- 第十八章 私欲公仇 五绝叟刚才实在不该那么冲动。 以他丰富的江湖阅历,他只须稍为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就该明白,工地这把火,一定是人放的! 放火的人,既属蓄意图谋,这把火就必然会放得很周到。 换句话说,这把火只要火苗子一窜起来,就一定会烧得很彻底! 他即使急死了,或气疯了,又有什么用? 五绝叟到达工地时,火势已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 七八座堆积如山的各种建材,已成了七八座火焰腾空的活火山。 山区中连饮水都成问题,要想扑灭这样一场大火,自是谈也别谈。 五绝叟惟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些上选建材慢慢的化为灰烬。 火焰赤红如血。 眼球赤红如血。 现场,人影如梭,盲目奔走,粗声吼叫,一片混乱。 凡是能表达人类原始感情的声音和动作,莫不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这种人为而近乎兽性的喧嚷,对炽烈的火势,一点益处也没有。 杉木、桧木、桃心木、青瓦、红砖、大理石,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活似侯门豪富人家,办大喜事所点燃的百丈鞭炮。 可惜这并不是一场喜事。 这是一场毁灭! 毁灭了大批建材,也毁灭了某种未形成的罪恶! 五绝叟吴一同像疯子似的,陡地翻身,顺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工人,厉声道:“快说。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那工人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结结马巴巴的道:“小人当时正在远处出恭,不,不,不知道……” “脓包!” 五绝叟顺手一送,那名工人立即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他不晓得他这一推的力量有多大。 砰! 那名工人脑袋撞上一块粗石,一声惨嚎,顿告气绝。 他是个靠劳力糊口的小伙子。 他赚的每一分工资,都是凭血汗换来的,直到他临绝气前的一刹那,他显然都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五绝叟对那枉死的工人望也没多望一眼,手一伸又抓住一名粗粗壮壮的黑肤汉子,吼喝道:“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快说!” 这名黑大汉是个管事,地位不低,胆量也壮,当下极有分寸的从容回答道:“敬禀吴护老,放火的人,是三个臭丫头。” 五绝叟一呆道:“燕京三凤?” 黑大汉道:“是不是燕京三凤,卑属不大清楚,这是厉副总监亲眼看到的。” “去叫厉三刀来!” “是。” 黑肤汉子离去不久,另有三条身形相继飞落火场。 来的是两仪搜魂手沙高楼、七号金星特使,以及一名满脸疤痕的蓝衣大汉。 看到这名蓝衣大汉,五绝叟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他盯着那大汉,极其不悦地道:“你怎么也来了?” 蓝衣大汉默然垂落视线,不敢回答。 五绝叟脸色不由得又是一变:“大庙那边也出了岔子?” 两仪搜魂手长长叹了口气,道:“今夜我们当上大了!” 上了什么当? 五绝叟没有追问,两仪搜魂手也没有加以解释;形势摆在眼前,大家心里明白。 隔了片刻,五绝叟才铁青着面孔问道:“去大庙那边的,是哪一批人?” 蓝衣大汉低声道:“飞刀帮的人。” “总数去了多少?” “大约二十多人。” “由该帮四大堂主带头?” “是的。” “那个姓吕的也一起给救走了?” “是的。” “我们这边负责看守的三名一品杀手,就只剩下你“个?” “是的。” 蓝衣大汉回答的声音愈来愈低弱,声调中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不意五绝叟的话问完了,居然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 其实,他今夜又怎能会责备别人? 他是邦中的护国公,也是目前无名镇这方面,职权最高的首脑人物,今夜的种种行动,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如今弄成这副百孔千疮的局面,究竟是谁的过错,他心里应该比别人更明白。 他领了八员大将,以压倒性的人力优势,结果都弄得灰头上脸,狼狈万状。面对飞刀帮四大堂主,以及二十多名高手,结果三名一品杀手,居然还生还了一名,这种成果难道比他这位护国公的表现差劲? 工地副总监督厉三刀找来了。 这位副总监督也是一名金星特使,排名第八号;高高瘦瘦的个头儿,人长得很英俊,大约二十七八岁。 五绝叟道:“你看清了放火的人,真的是燕京三凤那三个臭婊子?” “大概错不了。” “大概错不了?” “是的。”那位年轻的工地副总监督回答:“三个丫头虽然改了装束,戴了面罩,但从身材体形各方面看上去,仍不难一眼便可看出是三个丫头片子。” 五绝叟点点头,寒着面孔,没有接腔。 他显然毫不怀疑这位八号金星特使在这方面的鉴别能力。 接着,这位武统邦的护国公,便皱眉陷入一片深思。 他似在思索,燕京三凤这三个一向只晓得制造风流公案的丫头,她们有什么理由,以及哪来的这份胆量,竟敢公然跟武统邦作对?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获得解答的问题。 于是他只好抬头再问:“当时你没有设法加以拦截?” “本爵获讯赶达时,三个小骚货已经远离火场。本爵追了一程,因为放心不下这边的火势,只好中途折返。” 五绝叟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毅然下达数项命令。 第一:现已无官可建,要养活数百闸口,是个沉重负担,他请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自明日起,立即办理遣散事宜。 第二:命一品杀手蓝衣汉子,立即飞骑返宫,向武帝报告受挫原委,并请增派人手;最好能劝请武帝御驾亲征,前来无名镇坐镇指挥。 第三:请七号金星特使联络白丞相,另筹经费,重新采办各种建材。 最后,他缓缓转向那位工地副总监督,八号金星特使厉三刀道:“你对燕京三凤这三个小骚货评价如何?” 厉三刀一愣道:“吴护老是指哪一方面?” “姿色!” “姿色?” “是的!就是你认为这三个丫头长得怎么样?” 厉三刀回答不出来了。 他不是无法回答。 他是一时不晓得如何措词,才算得当。因为他根本弄不清,这位护国公盛怒之余,何以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这位护国公平时最讨厌的,便是那种口是心非、油腔滑调的家伙;如果你不想触怒这位护国公,无论他问你什么,你最好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所以,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三个丫头模样长得还不错。” “只是模样不错?” “风情也很迷人。” “够骚?” “是的!” “武功呢?” “武功?嘿嘿!这个本爵就不敢恭维了。” “如果老夫拨给你七八名三品以上的杀手,你自问能否降服得了这三个丫头?” “不成问题!” “要多久的时间?” “三天。” “好!老夫给你三天的时间。”五绝叟点头:“三天内任务完成不了,提头来见老夫;若是三天内能将三个丫头降服,你们可以任意轮流快活,并各提升一级!” 昨夜山区工地的一场大火,纵火者的确是燕京三凤。 这是玉凤钱宛男临时提出的主意。 但当时金凤和银凤并不赞成。 三姐妹最后只好投票表决。 表决的结果,以两票对一票通过了玉凤的提议。两位姐姐中,是谁忽然改变了主意? 没有。 所谓两票对一票,是两票反对,一票赞成! 既然反对票超过了赞成票,怎么又“通过”了呢? 听起来莫名其妙,说起来也很简单。 最大的关键,是因为玉凤钱宛男是三姐妹中的老么! 她认为两位姐姐联合起来对付她,是以“大”欺“小”,不够公平,也不够光明,所以这两票必须“作废”! 两位姐姐为了表示绝没有以“大”欺“小”的意思,没话说,只好乖乖“作废”。 玉凤的提案,就是这样以一票“通过”的! 玉凤钱宛男为什么坚持要放这把火? 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唐汉! 这些日子,她一直以巧妙的易容术,化装成各式各样的人物,悄悄跟在唐汉身后。 昨天,唐汉进出黄金赌坊,后来跟无眉公子来到老胡兔肉店,以及最后被武统那三位护国公,四名金星特使,两名一品杀手团团包围,她全于暗处瞧得清清楚楚。 但是,她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 纵然她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出面,她晓得也对唐汉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她想到了一条古老的计策。 “围魏救赵”! 结果,她成功了。 不过,她也知道,她的这番苦心,唐汉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了,除了表示感谢之外,也绝不可能因而改变他对她们燕京三凤的成见。 这正是江湖上某些名女人的悲哀。 男人们对她们如蝇逐腥膻,只是为鲜奇、刺激、神秘,一旦这些欲望获得满足,就什么也没有了! 很少有男人会对这一类女人投注真情感。 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把这类女人当成玩物,当成泄欲工具,根本就不曾对她们有过怜爱和尊敬。 但是,玉凤钱宛男不计较这些。 她不在乎唐汉对她的观感,她只想帮助他。 她爱这个汉子,爱这个浪子的一切! 她欣赏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她景仰他那种舍己为人的襟怀;她更崇拜他那种愿为正义而牺牲的决心和勇气! 她爱的是一条真正的好汉。 一位英雄! 金凤和银凤对她们这位幺妹的痴情,起初是嘲弄笑谑,最后终于转变为怜悯。 怜悯这个丫头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怜悯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 “这下可好”金凤钱美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这次赶来无名镇,原是为了瞧热闹来的,没想到你们两个丫头胡整一通,现在竟由台下瞧到台上来了。唉!” 银凤钱丽丽刚洗完澡,这时正斜躺在一张竹榻上,舒舒服服的在享受着一大片浸过凉水的脆皮梨瓜。 “如今是上台容易下台难!” 她接得很顺口,也很轻怫,听上去就像一句京戏道白。 “你丫头觉得这种把戏很好玩是不是?”金凤有点冒火道:“你以为你比三丫头惹的祸小?” 银凤拭了一下嘴角,笑道:“喂,拜托,别乱放野火好不好?” “我放野火?”金凤有气道:“你以为无奇不有楼的白老头是个白痴?你以为黄山大侠向晚钟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的那件公案已经了结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丫头什么事这般高兴?” “如果烦恼可以解决问题,我一定马上陪你一起烦恼。”银凤又咬了一口脆瓜,咀嚼得津津有味:“否则,我劝你最好还是学学我跟三丫头,凡事看开一点。身子是自己的,恼坏了谁也没法赔偿你。” 金凤突然坐正了身子道:“死丫头我问你,你晓得我们目前在这里等什么?” “等什么?” “等死!” 银凤默然。 她了解她这位大姐何以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的心情。 她也晓得大姐这句话虽然兀突,却并不夸张。 她们燕京三凤跟双龙堡早有来往,所以也早就知道武林中新近崛起了一个武统邦;以及隐约地看出双龙堡和无奇不有楼跟这个武统邦之间的暧昧关系。 可是,她们却先后破坏了无奇不有楼的规矩,以一件天蚕衣为饵,害死无数双龙虎卫,最后又以一把无名火烧光该邦大宗采集不易的上等建材。 别说黑道上的帮派没有这种度量,就是名门正派受到这种骚扰,也难免不采取严厉的制裁手段! 但是,银凤思索了片刻,娇嫩的脸蛋儿上,依然一点忧虑之色也没有。 她的语气依然非常轻松:“这样一说,我们燕京三凤是不是已经死定了?” 金凤冷冷道:“以后的日子,你可以数着过!” 银凤见大姐真的生了气,不敢再淘气,于是故意装出一脸正经之色,规规矩矩地问道: “既然等在这里必死无疑,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守在这里等死?” 金凤皱皱眉头,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个三丫头!” “三丫头不肯离开无名镇?” “你与她成天疯在外面,像不像肯离开的样子?” 银凤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还用问?玉凤钱宛男当然不肯离开无名镇!就拿她自己说吧,她又何尝愿意离开? “这丫头一向不听我的话。”金凤接着道:“等会她回来了,你替我好好的劝劝她。” “怎么个劝法?” “唐汉这个火种子,也是个风流种子;爱他的女人,多得以打计,劝她别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白白浪费自己的情感!” 银凤缓缓摇头道:“大姐完全想错了。” 金凤一怔道:“大姐这种看法不对?” 银凤又摇了一下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丫头根本不会听从我的劝告。”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已经劝过她好几次了。” “丫头怎么说?” “她说她不后悔。” “不后悔什么?” “将来的下场!” 金凤钱美瑶只有叹气。 白天灯白大爷也在叹气。在无奇不有楼一间密室中,对着七号金星特使,也就是五大名公子中的侯门公子颜名扬叹气。 “经费并不是个大问题。”他叹了口气说:“问题是如今大家脸皮这一撕开了,以后的残局,将如何收拾?” 侯门公子颜名扬皱眉道:“本爵初抵无名镇,就向丞相禀明过了,只要本爵身份不泄露出去,火种子唐汉和无眉公子张天俊那两人,可以包在本爵身上。没想到吴护老他们性子太急,如今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秘密宣泄,一事无成,真不知道将如何向武帝交代!” 白大爷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我们武帝念念不忘大天心无相玄功是否已有传人,其实也是一种错误。” 颜名扬道:“为什么?” 白大爷道:“他忘了处理这一类事件,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逸待劳。” 颜名扬道:“等大天心无相玄功的传人自动找上门来?” “对!” “如果始终不见有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若是发生这种情形,只有两个解释:一是大天心无相玄功根本没有传人。二是虽有传人,却未经大觉上人提及他跟我们武帝以往的一段恩怨!” 颜名扬点头道:“有道理。” 白大爷接着道:“所以说,我们武帝根本就不该为这件事操心。大觉上人已经死了,只要我们武统邦有了规模,连八派九门,都在鲸吞之列,区区一名天心门的传人,又何惧怕之有?” 颜名扬再度点点头。 他也暗暗奇怪。 白丞相见解如此高超,何以这次还会惹出这一连串不可收拾的风波? 是这位白丞相未向三位护国公提供建议?还是三位护国公将白丞相的建议当成了一阵耳边风? “再看看现在的情形吧!”白大爷又叹了口气:“大天心无相玄功的传人尚未确定,像唐汉、张天俊、孙如玉、谢雨燕、高凌峰、飞天豹子、燕京三凤、以及飞刀帮的人,却已得罪定了。” 颜名扬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得罪了这些人,本来也没有什么,但如果将这些人结合起来,那股力量就可怕了。” 是的!团结就是力量。 这位侯门公子没有说错。像火种子唐汉、无眉公子张天俊、黑笛公子孙如玉、玉树公子谢雨燕、多事公子高凌峰、飞天豹子欧阳俊、燕京三凤、以及飞刀帮的人,如果真的团结起来,的确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力量。 但是,这些人来处不同,目的不一;除了唐汉和张天俊,彼此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或交情。 至于多事公子高凌峰和银凤钱丽丽之间,甚至多少还有一点芥蒂。 这样散沙似的一批人,能结合得起来吗? 谁会来进行这件事? 谁有这种能力? 白大爷不知道是为了整理紊乱的思绪?还是为了平抑心头起伏的思潮?隔了好半晌,才缓慢而沉重地道:“这股力量会不会形成,你等着瞧好了!” 如果仅从字面上解释,这两句话可说毫无意义。 说了等于没说。 但是,从这位白大爷语气上听来,他说这两句话,却无异肯定地回答了侯门公子颜名扬的疑虑! 颜名扬所得很明白。 所以他问:“对这股尚未形成的力量,难道就没法子事先加以遏阻?”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像清理劫后火场,防止死灰复燃的方法一样,彻底清除掉灰堆里的‘火种子’!”- 第十九章 暗杀行动 无眉公子张天俊的一条命,是唐汉和飞天豹子欧阳俊合力捡回来的。 但事实上也只能说是捡回了半条。 五号金星特使那一掌实在太重了。 唐汉当时塞人他口中的那两颗药丸,虽属疗伤圣品,但对一个内腑受震移位的人来说,它的疗效还是有限的。 能继续留住这位无眉公子一条性命的功臣,既不是唐汉,也不是飞天豹子,当然更不是唐汉的那两颗罗汉续命丹。 这一切得归功于另一个人。 风流娘子岑今佩! 回到赵老头的棺材店,无眉公子睁开眼皮,第一个看到的人,便是紧磅榻边,热泪盈眶的风流娘子。 无眉公子长长嘘出了一口气,重新缓缓闭上眼皮。 已呈一片蜡黄的面孔上,也慢慢泛起红润之色。 这位气息奄奄的无眉公子,显然已于这一瞬间,获得了新的活力。 一种任何高明的大夫,任何灵验的药物,都不能给予的活力! 唐汉和飞天豹子互望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天色阴暗。 彤云如铅。 唐汉和飞天豹子心头都像压着一块铅板似的,苦闷而沉重。 昨夜,他们可说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但这一仗并未为他们带来喜悦。 他们都看得出来,无眉公子的伤势相当严重;风流娘子带来的慰藉,只是一帖强心剂;它虽然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增加他活下去的勇气;但并不能真的治好这位无眉公子的创伤。 飞天豹子喝了几口问酒,皱眉道:“要是能找到那个金老头就好了。” “我已着人去找了。” “着谁?” “高凌峰。” “去哪里找?” “大庙。” “大庙秘牢已被攻破,你以为他们还会把这位生死大夫藏在大庙里面?” “这一点你放心。”唐汉道:“这小子鬼灵精一个,大庙里找不到人,他小子自然会像猎犬似的,慢慢的再向别的地方搜索。小子好胜心强,相信不会令人失望。” 飞天豹子又喝了口酒,点点头道:“是的,武林五大名公子当中,就数这个田鸡眼最顽皮;不过,顽皮有时也有顽皮的好处,要他去办这一类的事情,确是上佳人选。”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就是时间的问题,只希望小张能护住一口真气,多支撑上个三两天。” 飞天豹子道:“那位生死大夫本身的死活,也是个问题。希望高家小子最后找到的,最好是个‘活’生死大夫,而不是‘死’生死大夫。”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到这里,忽然放下手上的酒碗。 “噢,对了,我还忘了问”他望着唐汉:“昨夜山区那把火,你是派谁去放的?” 唐汉不觉一怔道:“什么?那把火……不是……不是您老安排的杰作?” 飞天豹子也是一怔道:“你以为是老夫……” 老少两人愕然相对,神情极为滑稽。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嘻嘻一笑,接口道:“是啊!那把火也不是本公子放的。 这事溪跷得紧,非追查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说曹操,曹操到! 进来的人,正是那位有着一双大蛙眼的多事公子高凌峰! 飞天豹子迫不及待地道:“小唐要你找的人,找到没有?” “找到了。” “在哪里?” “无奇不有楼!” “无奇不有楼?”飞天豹子有点惊讶。他虽然定居无名镇多年,显然还没摸清无奇不有楼跟武统邦之间的关系。 “生死大夫金老头去了无奇不有楼?”他问:“那几个老魔头难道想将这个猴子精当做一件活宝高价出售?” 多事公子高凌峰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他快步走上前去,端起棺材板上的酒碗,骨嘟嘟的将一大碗酒一口气喝了个点滴不存。 直到这时候,老少两人才留意到这位多事公子的狼狈形状。 如果仔细地瞧清楚了,这位多事公子真可说是狼狈得可以。只见他肘弯膝盖处,遍染泥污;衣衫零零落落,扯破好几处;头脸手脚,全是树枝石块划过的血痕;全身上下,不是皮破便是衣破,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江湖人懂江湖事! 飞天豹子跟唐汉互望了一眼,心中不期然同时对这位多事公子油然浮起一股怜惜崇敬之意。 唐汉等他放下酒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你昨夜进出无奇不有楼,难道是打墙脚底下,挖洞钻进去的?” 高凌峰居然嘻笑着头一点道:“不错,这一手你以后也可以尝尝。越是桩卡密布,寸斗森严的地方,这一手越是有效。” 这说起来好像是个笑话。 其实不是。 江湖人物,一般说来,也就是高来高去的人物。 所以,一般庄堡碉寨,凡是面临大敌,想加强戒备措施,便是于高处多设岗哨,多派巡逻人员,以便一旦发现敌踪,好立即鸣锣示警。 这种情形之下,地面上经常是被忽略了的一环。 这也正是很多机警的猎人进入森林,不怕虎豹豺狼的侵袭,却经常会被一些无名毒虫咬伤脚背小腿的原因。 “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金老头的?” “后院一座小书房中。” “你们有没有交谈?” “没有。” “金老头也没有看到你?” “没有。” “四周守备很严?” “守备人员至少也在六名以上。” “当时金老头在干什么?” “煎药。” “煎药?”唐汉一愣道:“无奇不有楼有人生了病?” “很多人吃药并不一定是为了治病。” “进补?” “或是加强某一部分器官的功能。” 这也并不是个笑话。 如今为了这种事情吃药的男人,已愈来愈多了。 一个男人有了几两银子,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女人。 但遗憾的是,他身体上某一部分的机能,却并未因为他有了银子而随之增强;于是,一些懂得两手的野郎中有福了。 这也正是很多大城市里,药房欢喜开在妓院酒楼隔壁,而药房附近又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当店或寿材店的原因。 唐汉见这位多事公子嘻皮笑脸的不说正经话,便转向飞天豹子道:“俊老,您看这事怎么办?” 飞天豹子喝了口酒:“叫这小子绘张草图,等天黑了,还是我们两个去!” 傍晚。 玉凤钱宛男回来了。 她今天扮的是名樵子,为了逼真起见,她不仅改变了肤色。容貌和装束,甚至还带齐了刀斧、绳索、扁担等工具。 银凤钱丽丽已替她舀好一大盆清水。 但是玉凤一走进房间,鞋也没脱,就一仰身子躺上了床。 好像累得连洗净手脸的气力也没有了。 金凤钱美瑶带着揶揄意味道:“是不是跟在小唐后面跑了一整天?” 玉凤动也没动一下,漫应道:“正好相反。” “什么正好相反?” “哪里也没去。” “哪里没去怎会累成这副样子?” “蹦蹦跳跳的,人才有劲。”玉凤打了个呵欠:“四肢不动,无所事事,我就会累,累得比生病还难受。” “你说小店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赵老头棺材店?”金凤有点惊讶。 “唔。” “为什么?” “喝酒。” “藉酒浇愁?” “他要懂得发愁就好了。” “那他干嘛要喝一整天的酒?” “杀时间。” “等天黑?” “唔。” “天黑以后,他想干什么?” “救人。” “救谁?” “猴子精。” “生死大夫金至厚?” “唔。” “生死大夫为人孤僻,过去在江湖上口碑就不佳,他为什么要这样关心这个金老头?” “为了无眉公子。” “无眉公子伤得很重?” “如果找不到金老头,可能连三天也支持不了。” “金老头如今人在哪里?” “无奇不有楼。” 金凤仪是吃了一惊道:“你说小唐今夜想去无奇不有楼救人?他知不知道,无奇不有楼内,高手如云,步步陷阱,处处危机?” “就算他不知道,也该想象得到。” “那么,他要去无奇不有楼救人,有没有仔细想想后果?” “这种人若是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有谁能阻止得了?”玉凤双臂高高举起,腰部微微扭动,咿唔着长长吐了口气。 对唐汉今夜要采取的行动,金凤脸上充满了忧虑,她倒将唐汉这种果敢的决定视为理所当然。 如果唐汉遇事畏首畏尾,试问又怎会成为她这位钱三小姐痴迷的对象? 金凤皱皱眉头,脸上忽然浮起一片迷惑之色。 “你已跟小唐见过面?” “没有。” “否则他们的秘密计划,你怎么如此清楚?” “偷听到的。” “藏身窗外?” “屋顶。” “你丫头的轻功,是什么时候达到这种神化境界的?” “少来这一套,我知道我的轻功并不高明。” “那么便是那位唐大侠的一身武功修为,并不如你丫头平时所形容的那般深不可测!” “你的意思是说,他对我的跟踪窃听不该毫无所觉?” “如果他连这点警觉性也没有,他这位火种子凭什么敢跟武统邦公然作对?” 玉凤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脸上浮满了得意的笑容。 “这正是他经常能赢得女孩子欢心的地方。”@“二丫头!”金凤转向银凤:“你听不听得懂这丫头在打什么机锋?” “那我就明说了罢!”玉凤露出两个小梨涡:“别说凭这我点道行,难逃他的耳目,就是换上南北双魔那等角色,也一样打不了他的马虎眼!” 金凤和银凤都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所以一直装作浑然不觉,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跟踪他的人是谁,若是喝破了,怕我脸上下不去!” 银凤仰脸冷笑。 “肉麻!” 玉凤眼角一飘,还以冷笑。 “你呢?” “我怎样?” “你人前人后,开口闭口,三句话离不了一个玉树公子。请问,玉树公子是你丫头什么人?前些日子,人家只不过在名流大客栈前面瞥了你一眼,就高兴得像疯了似的,以为人家对你这位钱二小姐有了意思。嘿嘿!这该怎么说?这叫做‘肉麻’?还是‘皮麻’?” 银凤双手叉腰,嗔叱道:“你丫头再说一句看看!” 玉凤头往旁边一扭,扬脸道:“本姑娘不高兴说了,怎么样?哼!” ※※※※※ 月黑。 风高。 风高放火。 月黑杀人。 这是个月黑风高之夜! 但是,如今像飞鸟投林般,趁黑扑奔无奇不有楼后院的三条人影,他们此行的动机却正好相反。 他们前来无奇不有楼,既不是为了放火,也不是为了杀人。 他们是为了“救人”而“救人”来的! 救人,是件好事,但有时却不是件容易事;要想从无奇不有楼救出一个人来,当然更不容易。 然而,唐汉没有选择。 吕子久的刀伤,虽算不了什么,但飞刀帮主童子飞的情况,则仍很严重;尤其昨夜中了五号金星特使一掌的无眉公子张天俊,更是游丝一息,命悬旦夕。 要救活这几个人,只有一条路子,先救出被困于无奇不有楼的生死大夫金至厚! 无奇不有楼占地数十亩,重楼叠阁,庭院棋布,气势之宏伟,远胜王侯宅第。 若非多事公子事先已查明那位生死大夫被软禁的地点,唐汉纵有通天之本能,亦将无从着手。 如今,他们经多事公子带头领路,很快的便在西北角落上,找到了那座偏院。 老少三人,事先约定,此行是为了救人脱困,而不是寻仇打杀,如非必要,以不伤人命为原则。 其次,为了争取时效,只由唐汉一人进入院内书房。 飞天豹子于墙头暗处接应,人救出来了,就由他负责断后。 多事公子当然也被分派了任务。 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什么任务? 不说也罢。 因为这种任务要是说了出来,实在不雅得很。 生死大夫金至厚悠闲而舒适地躺在一张大凉榻上。 榻旁,小茶几上,放着一盘切好的黄瓤西瓜,一壶刚沏的武夷铁观音,一盏烧酒,四碟小菜,以及一付精致的白银水荡台。 榻后,两名十五六岁,灵秀可人的小丫头,轮流替他挥扇送风,兼候使唤。 这种生活,正是这位生死大夫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神仙生活。 如今,他的梦想实现了。 但是,很明显的,这位生死大夫的心情似乎并不愉快。 因为他一向主张享受应与工作分开。 他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享受,更不喜欢在享受的时候还要分心工作。 他认为有条件的,必须分心的享受,就不是真正的享受! 如今,他榻前不远,正安放着一座小药炉。 炉火赤红。 药香四溢。 一名中年妇人,正在全心全意的照顾着这座药炉。 她必须时时刻刻留意凉榻上生死大夫的手势和眼色,以便依指示添减柴火,或是搅动药镬中的药膏。 熬炼这镬药膏,便是他这种优裕享受的代价。 这种交换条件,曾经好几次令他想起会生蛋的鸡鸭,会行猎的鹰犬。 不过,以技能换取享受,他多少仍能勉强忍受。 各取所需。 两不亏欠。 至少他还可以找出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 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他不习惯在别人监视之下享受! 门口的两名佩刀汉子,就算是白痴,也不能看出他们决不是两名普通庄丁。 他这位生死大夫,虽然也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是,他心里有数,如果他想冲出这座书房,那也许只能证明一件事。 他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 因为就算他竭尽所能,侥幸逃过这两口把门的钢刀,对面另一间书房中,枕戈待旦,随时准备换班应变的七八名“庄丁”,他这个惊弓之鸟,又将如何应付? 他也曾异想天开,动过另一个很疯狂的念头。 药中掺毒! 然而,这仅是昙花一现,他很快的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因为他晓得这种“固本培元万寿神仙膏”一旦炼成,第一个品尝试验,以证明本膏药效的人,无疑就是他这位生死大夫。 他在生机尚未完全断绝之前,又何必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他只有随遇而安,静以待变。 汪、汪、汪! 汪汪! 汪汪! 汪! 汪! 汪! 院外竹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狗吠声。 书房门口的两名佩刀汉相顾愕然。 “这怎么回事?” “谁知道。” “薛总管的十条灵犬,分守眷院,有专人照顾,怎会任其跑来这后山旷野之地?” “也许是别处来的野狗也不一定。” “无此可能。” “何以见得?” “这只怪你不懂狗的习性。” “哦?” “后山这一带,是薛总管每天清晨溜狗驯狗的地方,狗屎狗尿,遍地皆是。狗是通灵之物,经常能从排泄物的气味中;嗅出同类的体型体力,十灵犬均非凡物,普通犬类,只要一闻粪便气味,无不避之惟恐不及,焉有原地耀武扬威之理?” “管它的,咱们轮值期间,纵然天塌下来,也不关咱们屁事!” 这位守卫完全说错了。 这几声狗叫,跟他们这两名守卫的关系真是太大太大了! 对面书房中,人影如梭,鱼贯射出。 犬吠声渐渐远去。 追逐叱喝之声,也跟着浙去渐远。 那位自诩懂狗性的庄了道:“我说事情有点蹊跷,没有说错吧?” 另一名庄了道:“居然有人敢动无奇不有楼的脑筋,真是胆大妄为!” 懂狗性的那名庄了脸色一变,突然飞身而起,朝他对面的那名庄了扑了过去! 那名遭受攻击的庄丁骇然后退,怒喝道:“薛二瘤子,你疯了不成?” 薛二瘤子并没有发疯。 他是身不由己。 当他身躯腾空之际,身上穴道已多处受制,根本无法出声解释或警告。 那名庄丁见他“置之不理”,误以为这是一种“肘腋之变”。 于是,身子一闪,同时反击一掌。 薛二瘤子应掌倒地。 然后,那名庄丁便看到了薛二瘤子身后,面带微笑的唐汉。 “火火种子?!” 他一声惊呼出口,未及有所动作,唐汉已一步上前,出手如风,点中他胸前的正堂穴。 打发了两名值班庄丁,唐汉含笑飘然入室。 生死大夫欣然一跃而起道:“不出老夫所料,你小子果然来了!” 唐汉且不理他,分向那中年妇人和两名小丫头一抱拳道:“这位大嫂和两位小姑娘受惊了,不才名叫唐汉,是无奇不有楼的老主顾,也是你们白大爷的忘年之交。” 他微微一笑,又道:“等会儿,你们可以告诉白大爷:无奇不有楼是个干净处所,这个金老头一年洗不上几次澡,让他留在这里,一定会弄脏这个地方。你们只要照直转达,白大爷会明白的。” 唐汉话说到一半,生死大夫已经夺门而出,这时忍不住止步扭头道:“谁说老夫一年洗不上几次澡?” 唐汉笑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 生死大夫瞪眼道:“老夫店务繁忙,谁还会去记住这种难得一次的琐屑事?” 唐汉噗哧一声,过去揪住他的衣袖道:“好了,你已不打自招,证明我没冤枉你,现在可以走了!” 今夜,诸事顺遂,如有神助,唐汉非常高兴。 飞天豹子也很高兴。 多事公子高凌峰当然更高兴。 他比别人更高兴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今夜能救出生死大夫金至厚,完全是他这位多事公子一个人的功劳。 关于这一点,无人跟他争论。 因为实情的确如此。 试问:如果不是他高凌峰事先找出金老头的软禁之处,如果不是他那几声惟妙惟肖的犬吠声,唐汉和飞天豹子将去何处救人? 又将以什么法子救人? 只可惜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 无星。 无月。 夜浓如雾。 多事公子一马当先,唐汉伴着生死大夫,飞天豹子断后,老少四人,先后悄没声息地相继跃落赵老头那座乌灯黑火的后院。 多事公子领先摸进中堂,低低呼唤道:“岑大姐,点灯,我们回来了!” 堂屋里一片死寂,了无回音。 多事公子一楞,心跳突然加速。 “岑大姐!” “岑大姐!” 他语音发颤,又连喊了两声,堂屋中依然空荡沉静如故。 殿后的飞天豹子显然也已觉察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妙,这时赶紧燃起火把子,抢前一步,点亮一盏壁灯。 病榻上空空如也,无眉公子和风流娘子均已不知去向。 他们接着看到的,是榻旁一具蜷卧的尸体,以及一大滩鲜红的血浆。 但死者并不是无眉公子或风流娘子。 他是这间寿材店的主人:赵老头! 风从门外吹进来,灯头微微闪动,堂屋里充满了一股血腥气,也充满了一股令人不寒而傈的阴森恐怖之气。 暗淡的灯光下,老少四人,默然呆立,谁也没说一句话。 他们能说什么好? 他们费尽心机,从无奇不有楼救出一个生死大夫,满以为完成了一次辉煌的杰作。却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位生死大夫竟是以无眉公子和风流娘子这对情侣的自由换来的! 风流娘子岑今佩,是武林中有名的大美人儿,垂涎其美色者,不知凡几。而如今沦落魔掌,如不立即施以援手,将如何避免不受污辱? 无眉公子伤重垂危,若再经过这阵折腾,是否承受得了? 而最令人发指的,系是对方为了保密,竟连一个无拳无勇而又忠厚老实的赵老头也没有放过!这成什么世界? 唐汉呆立了片刻,忽然缓缓转向生死大夫金至厚道:“山脚下蔡二虎住的地方,你还记得怎么个走法吗?” 生死大夫道:“记得。” 唐汉点点头道:“好,那里是飞刀帮的临时基地,吕子久夫妇,如今也在那里。你跟俊老和小高先过去,童子飞和吕子久,均需要你去加以照料,最好多带点药材去。” “你不去?” “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唐汉平静地道:“我想去找几个人。” “找谁?” “五绝叟、两仪搜魂手,或者是无奇不有楼的白大爷。” “找他们要人?” “不错!” “你想他们会认账?” “他们可以不认账,但他们却不能阻止我以同样手段,也把他们的人弄几个回来,大家耗着瞧。” 飞天豹子欣然道:“走!老夫跟你一起去。” 唐汉摇头:“不行。” 飞天豹子瞪眼道:“你小子认为老夫的几手玩艺儿登不了大雅之堂?”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唐汉道:“小高这几天体力透支过度,亟须调养一番,金老前辈更是很多人安危之所系,您老护送他们安全下山,比什么都来得重要,我们再也担受不起这一类的事故了。” 飞天豹子还待争辩,从后院忽然含笑走进一人。 “不必争执了。”这人笑着道:“事情实际上并不如诸位想象的那么严重。” 说话的是一名青年樵子,但声音却娇甜得像个大姑娘。 对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堂屋中老少四人,反应各不相同。 唐汉点点头,面带微笑,就像在招呼一个隔壁经常走动的老邻居。 高凌峰一双大蛙眼一翻一转,脸上也很快的就露出了笑意。 飞天豹子是个老江湖,这种易容改装的老把戏,当然逃不过他的一双老法眼;也几乎一听声音,便猜到了这个作怪的丫头片子是谁。 只有在无名镇上隐居了七八年,跟外界江湖上的人和事,几乎完全隔绝了的生死大夫金至厚脸上浮满了疑讶之色。 他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转向唐汉道:“这位小姑娘是谁?” 唐汉微微一笑道:“燕京三凤中的么凤,玉凤钱宛男。” 生死大夫一噢,迫不及待的抢着道:“钱姑娘刚才怎么说?你说这件事情不严重?你意思是说你知道掳走张天俊和岑姑娘的那批人是谁?” 玉凤点头:“是的。除此而外,本姑娘还知道他们如今将张公子跟岑姑娘藏置在什么地方!”- 第二十章 上清宫 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末段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就是道家的清净无为。 所以,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可以发现,当道士的总比当和尚的要轻松、悠闲、愉快得多。 虽然有些道士也整天忙着烧丹炼汞,画符念咒,捉鬼拿妖,踏星拜斗,但那全是他们因求长生和财缘,自己为自己找来的烦恼。 这些惑世花招,并未规定在道家正宗教义之内。 他们可以做,也可以不做。 不像当和尚的一以剃度后,便为暮鼓晨钟所左右。 诵经跪拜。 垂眉低头。 见人合掌。 阿弥陀佛不离口,善哉善哉如撒豆。 当然,生活得轻松、悠闲、愉快,也只是指一般德行高深的道长而言。 像天怜上人,就是个例外。 天怜上人,是上清宫的宫主。 在无名镇,人人都知道镇郊有座上清宫,但真正去过上清宫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就像其他很多地方一样,道士的装束和举止,总叫人觉得怪里怪气的,除了让神镇宅之外,他们好像跟一般人的生活完全脱了节。 所以,上清宫的香火,一向都很冷落。 不过,尽管香火冷落,上清宫的道人们,生活却不清苦。 他们跟大庙的庙祝尚半僧比起来,无论哪一方面,都毫不逊色。 尚半僧孤家寡人一个,天怜上人身边则经常不离两名眉清目秀的道僮。 尚半僧要参“欢喜禅”,只有胡大娘的技院一处可去;而天怜上人两三天回便去一趟省城,只要脱下道袍,到处可以找到“法鼎”,随时可以“炼丹”! 他在武统邦中的地位,虽然不低,但也谈不上有多高。 他是一名一品杀手。 杀手第一号。 上清宫有五名道人,两名香火工。 五名道人都是三品杀手,两名香火工却反而是两名二品杀手。昨夜,杀死赵老头,从赵老头那儿掳来无眉公子和风流娘子,便是这批二、三品杀手的得意杰作。 根据护国公五绝叟吴一同的指示,只要办成了这件事,他这位首席一品杀手,有权尽情先行享受一番。 他当然不会放弃这种权利。 天怜上人现在就在享受这份权利。 风流娘子岑今-穴道受制,全身动弹不得,上衣已经退光。 天怜上人气喘手颤,血脉责张,正忙着松解风流娘子身上最后的关防。 风流娘子咬牙切齿,所有恶毒的话,几乎都已骂遍了。 但这在一个秋火高烧,已不计一切后果的男人听来,却无异一剂催情剂;它只有为已勃发的兽性带来更大的兴奋,和更强的刺激。 “天杀的老杂毛,你是修道的,你不怕抬头三尺有神明?” “我这也是在修道。” “修什么道?” “双仙台参。” “参你娘个大头鬼!” 天怜上人突然眼光发直,啊的一声发出赞叹。 他说话时,双手的动作并未停顿! 他说的话虽然轻狂佻达,双手的动作却极其谨慎而认真。 他是一头老淫狐,并不是个急色儿。 他知道这是一场奇遇,必须细细品尝,才不致糟遢了这顿稀有的享受。 风流娘子的胴体没有令他失望。 他几乎每拉开她身上一寸衣服,都会有新的发现;如今他正注视着的,便是风流娘子身上最美妙也最迷人的一段。 “啧,啧,啧!”他喃喃自语,如梦呓:“我天怜活了几十年,今天总算真正的开了眼界!” 风流娘子羞愧欲死,但又莫可奈何。 天怜上人忽然叹了口气。 “只可惜,唉”他摇摇头:“只可惜这不是两厢情发,要不然,唉唉,那该……那该多他妈的……” 风流娘子神色微微一动。 “你说你叫什么?” “天怜。” “铁炼?” “不,天地的天,怜悯的怜。” “这两个字怎么解释?” “就是天生懂得怜香惜玉的意思!嘻嘻。” “像你这种人,也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当然懂。你不看我替你脱衣服时,多么小心温柔?” “哼!如果你真懂得怜香惜玉,你就该先解开我的穴道,说几句好听的话,陪小心,献殷勤,让姑娘我高兴高兴!” “不行。” “怎么不行?” “如果你不懂武功,不待你吩咐,我早就这样做了。” “嘘!” “嗯?” “会武功又怎么样?这里是你们武统邦的秘密窝巢之一,如果我双肩穴道受制,其他部分纵能活动自如,难道我能造反?我会杀了你?冲出这间密室?” 天怜上人沉吟不语,两眼望着只有按下暗钮才能开启的铁门。 他觉得这女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个人不论武功多高,双肩一旦受制,便如大篮去螯,根本无能作为。 而以他这位一品杀手的修为来说,一个风流娘子,本来就不能对他构成威胁,若再加上双肩穴道受制,更可以说毫无危险可言。 如能因而讨得这女人的欢心,他又何乐而不为? 再说,男人干那种事,最倒胃口的,莫过于身子底下的女人像段木头,要是这女人双肩以下的躯体能够自由活动奶奶的,嘿嘿! 所以,天怜上人只稍稍思索了一下,便出手为风流娘子活开双肩以下的全部穴道。 天怜上人很快的便得到了为这女人活开部分穴道的好处。 风流娘子为了舒畅血脉,纤腰微微扭动,玉腿高高举起,转侧款摆,曲叠弹伸,咿唔发声,百态毕呈。 天怜上人直瞧得喉干舌燥,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焰来。 他已无法再克制下去。 他开始脱衣。 他脱衣的速度,快得惊人。然后,他便像饿虎扑羊似的,朝床上的风流娘子扑了过去。 风流娘子娇喘哀求:“先让奴家喝口水。” “等下再喝。” “奴家等不得。” “我也等不得!” “你不顺从奴家的意思,你就休想奴家等会儿会顺从你的意思。” 天怜上人只好让步。 让了错误的一步。 严格的说起来,这应该是错误的第二步,而不是第一步。 他错得最厉害的一步,是他忘记了这女人的师门出身。 他忘了这女人出身阴山柔骨门! 天怜上人下床转身取茶,风流娘子腰肢一折,竟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用足踝为自己活开了双肩的穴道。 天传上人端茶过来:“茶来了,宝贝,你可真够烦人的。” 风流娘子撒娇:“奴家双臂无法动弹,怎么喝?你喂我。” “怎么喂?” “随你。” 天怜上人眼中一亮,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喂茶方法。 他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俯下身子,以嘴对嘴的方式,朝风流娘子的面孔凑了过去。 错误的第三步! 风流娘子抬起下巴,启唇承接,右掌同时暗暗运劲。 当四唇吻合,天怜上人陶然忘我之际,风流娘子突然挥掌,疾切天怜上人小腹! 这一掌因受发掌时的姿势所限,威力并未发足。 但由于它击中的部位很“巧”,天怜上人腰一弓,就像活虾似的托地跳了起来。 “蒲!” 他像裁缝喷水烫衣服一般,喷出了那口茶。 人落地,刚想开骂,忽又唷了一声,双手捂住小腹,蹲了下去。 风流娘子已从床上跃起。 她这时如果打铁趁热,追过去再补上一腿或一掌,使天怜上人丧失还手之力,以后的局面,就可以留她来主宰了。 只可惜她毕竟是个女人。 她跟一般女人一样,有着一些天生无法克服的弱点。 情急时,她可以牺牲色相,可以拼命。 但只要环境许可,她最注重的,还是自己的仪态和身体。 所以,她下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攫取自己的衣服。 等她匆匆套上衣服,天怜上人经过一阵运气和搓揉,“小上人”的痛苦,也已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无论男人或是女人,身无寸缕,总是不雅之至。 但这位天怜上人却没有先穿上衣服再说的意思。 他也不愿身上某些部分晃荡荡的丑态毕露,跳起来便是一腿,直蹬风流娘子的腹下的“玉关穴”! 他使出这种下流的招式,当然是为了要报“小上人”挨“切”之仇。 风流娘子虽说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但自跟无眉公子张天俊动了情愫以来,无论思想或行为,都有了极大的转变。 她今天受尽屈辱,已是痛不欲生,如今眼见老淫道全身赤裸,又以这等招式向她进攻,一时羞怒交并,六神无主,竟几乎忘了自己也是个有着一身上乘武功的女中豪杰。 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也忘了化解和还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然一声巨震,墙壁上忽然出现一个大洞。 洞口首先出现的,是一张秀丽动人的面孔。 但这张秀丽的面孔,刚一出现,就变了颜色! “哇啊!” 一声惊呼,人影消失。 另一张面孔接着出现。 这张换上来的面孔上,有着一双骨溜溜乱转,看上去十分惹人注意的大蛙眼。 他望着室内蓬发横敛,但衣衫尚称整齐的风流娘子,以及一丝不挂,一条右腿尚以踢出之姿态,斜僵在半空中的天怜上人,脸上布满带着惊疑迷惑的滑稽神情。 这位多事公子为什么会感到惊疑迷惑? 是因为室内眼前的景象“太精彩”?或是太“不精彩”? 他本来以为可以看到的,又是一种什么“景象”? 多事公子高凌峰脸上虽然呈现一脸滑稽的神情,但在天怜上人看来,却一点滑稽的感觉也没有。 他感觉到的,是大事不妙! 风流娘子一声欢呼,纵身投向壁洞。 天怜上人欲念尽消,已无心拦阻,这时也顾不得赤条条跑出去如何见人,一个箭步,便朝房门口窜去。 这是他今夜错误的第四步。 他想趁乱夺门而逃,这一点并没有错。他错在他的视线不该离开多事公子的双手! 武林五大名公子中,这位多事公子的刀剑拳掌功夫虽然难登榜首,若谈起轻功和暗器,则恐怕谁也得让他几分。 咻! 咻! 咻! 三支慈尾追魂针,如梭出手。 多事公子高凌峰没有在暗器出手之前,先发声招呼的习惯。 他自己也承认这种行为很不光明。 不过,他有他的解释。 他这种不太光明的行为,一向也只用来对付一些行为比他更不光明的人物。他认为这对于很多罪恶的发生,可以收到“纠正”或“消灭’的良好效果。 效果的确良好。 天怜上人手指刚刚接触到房门底端的暗钮,他那光秃秃,因俯身而高高翘起的屁股上,便立即出现三颗冒血的大“黑痣”。 燕尾追魂钉,不是下五门的歹毒暗器;它如今打中的部位,也不是人身致命要害。 以天怜上人这位首席一品杀手的一身修为来说,这三支燕尾钉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比被蚊子或蚂蚁叮上一口更为严重。 问题是,这就像风流娘子刚才的那一掌一样,其中一支追魂钉戳进去的部位实在“巧” 得有点“不像话”。 这位天怜上人除了女色,尚有龙阳之癖,他身边那两名形影不离的俊道僮,便是心照不宣的活例证。 由于癖好使然,他对自己身体上那一部分也就特别敏感。 尽管多事公子“钉出无心”,他却认为这是多事公子故意带给他的“好看”。 房门已经慢慢开启。 他本可以“负伤”离去,但为了咽不下这口乌气,他忿然止步转身,朝指厉喝道:“你这个小杂种,你替老夫记住” 多事公子从不在乎别人骂他“小杂种”或是“大杂种”,只要暗器玩顺了手,他便像顽童迷恋弹珠一样,一定要在这上面玩个淋漓尽致。 沙! 这次出手的是十支小银镖! 一镖穿喉! 天怜上人倒下去时,好像还不相信以他今天的身份和成就,最后竟会栽在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后生小子手上。 所以,他绝气时两眼睁得很大。 仿佛上面的天花板会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就算天花板能回答他的问题,他也已经听不到了。 风流娘子一出密室,便听到前院遥遥传来一片惨吼厉喝之声。 前面院子里,似乎正有两帮人马,在作殊死之战。 她停下脚步,彷徨四顾,六神无主,内心同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歉疚。 他也晓得,她不该跑得这么快。多事公子高凌峰是她今夜救命的大思人,但这位多事公子并不一定就是天怜上人的敌手。 无论怎么说,她都该先留下来,协助多事公子解决了天怜上人才是道理。 可是,一股难以言竟的恐惧感和羞辱感,迫使她无法再在那间密室中滞留下去。 即使短暂的片刻,她也无法忍受。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和一个人:无眉公子,以及无眉公子的伤势! 可是,哪里去找无眉公子? “岑大姐!这里。” 院墙外边,忽然有人轻轻喊了一声。 风流娘子听出是玉凤钱宛男的声音,立即循声飞掠过去。 墙外草地上,平放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的人,正是气息奄奄的无眉公子! 为了治疗上的方便起见,无眉公子周身上下,衣服均已尽行除去,只剩下一条聊备一格的白短裤,生死大夫正就着微弱的月色,将一盒金针,一支一支小心地插人无眉公子身上各处重要的经穴。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玉凤钱宛男刚才见到天怜上人赤身露体,吓得哇哇大叫,如见恶鬼。 如今她为生死大夫巡风护守,竟对无眉公子探视的躯体,视若无睹,毫无窘态。 反而是不该避嫌的风流娘子,霞泛两腮,心头鹿突,有点不知所措。 玉凤钱宛男拉了她一把道:“来,大姐,我们站开一点,别叫金老头分了心神。” 风流娘子低声道:“你看……他……这位张公子,有没有危险?” “怎么没有危险?”玉凤道:“金老头说他目前的状况,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所好的是,他的运气似乎还不错。” “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谈什么运气?” “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玉凤笑笑道:“金老头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幸亏遇上了他这位生死大夫,要不然谁也回天无力!” 风流娘子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指指前院道:“那边是些什么人在交手?” 玉凤道:“是唐汉和飞天豹子欧阳老儿在战那些假道人。” 风流娘子道:“听上去战况似乎非常惨烈,我们两个横竖闲着无事,你看我们要不要赶过去,相助他们一臂之力?” 玉凤笑道:“别替他们担心,这种热闹场面,是小唐故意制造出来的。” 风流娘子一得道:“这种惨烈场面是故意制造出来的?” 玉凤笑道:“不错!” 风流娘子道:“为什么要制造这种场面!” 玉凤笑道:“因为小唐知道小张伤势严重,不仅经不起一再折腾,而且必须立即就地治疗,方有回生之希望。所以我们出发时,就已将人手分好两路一路从正面进攻,另一路绕道救人!” 风流娘子道:“上清宫这些假道人,一个个身手不弱,小唐认为他们老少两人一定抵挡得住?” 玉凤道:“绰绰有余。” 风流娘子道:“既然如此,为何久战不下?” 玉凤道:“这也是小唐计谋的一部分。” 风流娘子道:“这话怎么说?” 玉凤道:“双方久战不下的原因是,小唐事先已经交代过欧阳老儿,一旦交手,不得尽施全力,能缠多久,就缠多久。” 风流娘子摇摇头道:“你的话,我还是听不懂。” 玉凤道:“小唐的意思是,这座上清宫的假道人为数不少,如果一交手就被对方瞧出了厉害,必定会有些狡猾的家伙造巡不前。如果不能将贼徒全部聚集一起,救人的工作,就一定会受到阻碍。” 风流娘子噢了一声道:“我懂了!这一战一定要先引起对方的错觉,让对方以为只要人手充足,这一老一少并不足惧?” 玉凤笑道:“对了!这就像过年烧大灶一样,若发现火力不旺,惟一的办法,便是不断加薪添柴。” 风流娘子道:“如今上清官的道人,是否已扫数集中前院?” 玉凤道:“要不是这样,我们哪有机会从容救人?” 风流娘子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噢,对了,我一直忘了问,愚姐跟张公子这次被掳来上清宫,是谁通的消息?” 玉凤笑道:“小妹。” 风流娘子报出感激的一瞥,双腮微热,又道:“刚才那间密室,你们又是怎么找到的? 你们若是再迟一步来,我岑今-就没脸见人了。” 玉凤道:“这一点你得感谢那个姓高的小子,这全是那个田鸡眼的功劳。” 风流娘子道:“他又是怎么找到那间密室的?” 玉凤笑笑道:“他用的方法很简单,杀鸡儆猴!” 不待风流娘子追问,她又笑了一下道:“当我们找到天怜上人那两名嬖僮时,他一声不响,一掌就劈翻了其中一个。然后,他再问另外那一个,问他肯不肯说出囚禁你的地方?你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见了这等阵仗,焉有不说之理。” 风流娘子点头不语。她虽然很佩服多事公子的机智,也很感激这位多事公子及时救她脱困,仍不免为那个枉送一条小命的道僮暗暗感到难过。 这时忽听生死大夫长长嘘了口气,喃喃道:“这下该差不多了。” 墙头上突然冒出一颗人头,促声道:“若是能够移动,那就尽快将人抬走。” 玉凤钱宛男一惊道:“出了什么事?” 高凌峰道:“前面战况有了改变。” 玉凤又惊道:“是不是小唐他们出了意外?” 高凌峰道:“不是。” 玉凤道:“否则怎么回事?” 高凌峰道:“一直住在这座上清宫中的人海钓客铁钧银丝鱼太平,及玄机道人一尘子,今晚本来不在,刚才忽然双双回来了。” 风流娘子岑今-也不禁神色一变道:“人海钓客和玄机道人都是当年黄山月旦书生人鬼榜上的魔字号人物之一,小唐和俊老人单势孤,这下如何应付得了?” 高凌峰道:“小唐要你们尽快撤离此地,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风流娘子道:“为了什么原因?” 高凌峰道:“他传音告诉我:这两个魔头一向自视甚高,他们一下场子,本宫道人就必须引身退让。那些假道人已十去其四,心中早萌怯意,遇上这等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他担心这些道人一旦找藉口四下分散,你们想走就不容易了。” 风流娘子道:“我们撤走,并不费事。等会儿你们几个又如何脱身?” 高凌峰笑笑道:“小唐、欧阳老儿,以及我多事公子高凌峰,全是泥鳅变的滑溜得很,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 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这个名号又长又拗口,无论听起来或是念起来,都有怪怪的感觉。 鱼太平这个人看上去也有点怪怪的。 这种人无论走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望上一眼就算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你也很难忘记这个人的形象。 这位人海钓客第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是他又高又瘦的身材。 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身高七尺,平时进出黄金赌坊,已使得人人为之侧目,而这位人海钓客跟金满堂比起来,至少还要高出一个头。 世上高个子多的是,身高并不是一种毛病。 这位人海钓客的身材之所以引人注意,是他除了“高”之外,还多了个“瘦”字。 他比金满堂高出一头,但体重却比金满堂至少要轻二十斤以上;而他多出来的长度,又几乎全加在他的两条腿上,以致远远望上去,无论行走或站立不动,都像一只鹭鸶。 这种身材,对一名渔父来说,当然沾光不少。 但事实上,这位鱼大爷并不是一名渔父。 他的名号虽然被冠上了“钓客”,但垂钓的地方,却是“人海”。关于这一点,他的名字已作出了明白的交代:“鱼太平”! 这位鱼大爷第二个令人难忘的特征,是他那张跟身材配合得很好的狭长面孔。 狭长的面孔,双睛如豆。 一张嘴巴跟鼻孔之间几乎没有间隔,两只耳朵则像两个压坏了的饺于。 像这样一张面孔,如果让你见过一次,你会不会忘记? 玄机道人一尘子的仪表,就好看得多了。 这位以足智多谋见称的空门高人,虽已年近六十,比人海钓客小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只像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这跟他端正的容貌和光鲜的服饰,显然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那一身道装,从头上的六角峨冠,以至足下的雪底双梁鞋,无论质料或手工,都极其讲究。 胸前一幅绣锦八卦图,更是针工精细,鲜明夺目! 而最难得的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脸上居然看不到一丝皱纹,更别说下垂的眼泡子或是浮睡的眼袋了。 至于道家不可或缺的表征,如拂尘、葫芦、佩玉、符袋、长指甲等等,更是应有尽有,无不具备。 尤其颔下那部五绺长髯,根根见肉,软直润泽,不掺一丝杂色,更平添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仙风道骨之气! 江湖传言:这位玄机道人其所以驻颜有术,全拜幼受异人指点,精通采补之道所赐。 据称:这位玄机道人因擅长房中术,所到之处,均有不少荡妇慕名投怀。而那些自动献身的荡妇们,当享受过一段短暂的妙趣后,最后不是脱阴而亡,便是遽而衰老,鸡皮鹤发,不复人形,结局往往都很悲惨。 事实真相如何?当然只有这位玄机道人自己心里清楚。 唐汉料得不差。 这两位月旦书生人鬼榜上魔字号的人物出现之后,本宫那些负隅顽抗的假道人,不待招呼,果然一个个收招撤身,相继肃然退去一旁。 唐汉趁纷乱间向飞天豹子传音道:“俊老,等会儿请您看住一尘老淫道,鱼老头这个长脚鹭鸶由晚辈来应付。” 飞天豹子传音回答道:“鱼老怪是当年魔榜上的第三号人物,诡计多端,狡诈百出,别瞧他长相像个无常,心眼儿可坏得紧,老弟到时候千万大意不得!” 唐汉微微点头,表示领会。 人海钓客缓步下阶走向院心,一双绿豆眼紧盯着唐汉眨动不已,大嘴一扁一弯,居然挤出了一丝黄鼠狼向鸡拜年的笑意。 “听说你老弟练过什么大天心无相玄功?” 从语气上可以听得出来,就算唐汉练过这种玄功,他显然也没放在心上。 唐汉静立不动,淡淡反问道:“尊驾在武统邦中官拜何职?” 人海钓客居然回答得很爽快:“右丞相!” 唐汉手一指道:“那一位呢?” 人海钓客道:“散骑常侍。” 唐汉道:“专为武帝炼制丹方,搜掠美女,以及教以采补之术?” 玄机道人面孔一寒,沉喝道:“小子放肆!” 唐汉道:“本小子哪点放肆?” 玄机道人道:“贫道论辈分足可当你小子师祖衣而有余,你小子竟敢信口胡言,试问该当何罪?” 唐汉微微一笑道:“你们既敢冒大不讳,称孤道寡,散骑常侍是种什么官,阁下应该清楚。要不然你经常追随武帝左右,干些什么正经勾当?” 玄机道人勃然变色道:“你小子自人江湖以来,大概还没有好好的受过教训,贫道今夜不妨让你小子学一点做人处世的道理。” 人海钓客一旁大笑着鼓励道:“对,对!一尘道见该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如果听任这批毛头小伙子嚣张下去,咱们这些老家伙就没得混了!” 飞天豹子说得不错,这位人海钓客果然阴险无比。只要能逮着隔岸观火的机会,他显然十分热心乐观其成。 玄机道人话已说满了,即使人海钓客不在一旁敲边鼓,他也必须以行动说明他将如何“指点”唐汉“做人处世的道理”。 他本来走在人海钓客的身后,人海钓客下了台阶,他尚站在台阶中段,这时双肩微微一晃,便如行云流水般泻下庭心。 飞天豹子抢跨几步,迎了上去道:“老夫欧阳俊,当年也是月旦书生‘人鬼’榜上‘人’字号的人物之一,今夜实在机缘凑巧,以‘人’迎‘魔’,无论胜负如何,总是佳话一段。” 玄机道人闻言不觉微微一愣。 今夜月色欠佳,加上飞天豹子还是方老头那一身土里土气的装束,他跟人海钓客步入宫门之际,受当时庭院中混乱的战况影响,两人只注意到一个纵横起落,如穿梭于无人之境的唐汉,根本就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土里土气老头,竟然就是当年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欧阳俊! 不过,这种错愕神情,在玄机道人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 这位玄机道人尽管没想到当年的天台三杰之一会在此地出现,但显然并未将这位飞天豹子放在心上。 他稳住身形,拂尘微微一抖,唇角泛起一丝讥消的笑意道:“当年天台三杰中,就数你这个飞天豹子的一身武功稀松本常,你们老大屠龙客,老二金笛神侠,早已成了古人,你这个‘飞天豹子’当了多年的‘钻地鼠’之后,是否练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独门绝招,静极思动,又想大大作为一番?”。 以飞天豹子当年的火爆性格,别的不说,光是冲着这几句冷言冷语,底下的场面,也就够瞧的了! 但十多年后的飞天豹子,却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对江湖人物来说,时光是个无情的大熔炉。 它常使无数英雄人物,或是自命为英雄人物的人于刹那间烟飞灰灭;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将一块顽铁,锻成精钢! 如说十多年前的飞天豹子是块顽铁,今天的飞天豹子,则已无疑是块至坚至强的百炼精钢! 所以,他任由玄机道人冷嘲热讽,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你老杂毛完全料对了。”他从容回答道:“欧阳某人不甘寂寞,的确思量有所作为,欧阳某人今天东山再起,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有机会剪除你们这批武帝为首的老败类!” 玄机道人捋髯仰天哈哈大笑道:“哈哈!好好!英雄壮志,豪气干云。语句掷地,有金石声,只可笑你阁下竟不怕大风问了舌头!” 飞天豹子冷冷道:“如果大风会问了我的舌头,天雷就会劈碎你的天灵盖!因为你若不否认你是一名全真弟子,你就该懂得什么叫教义戒条,什么叫‘天劫’和‘天谴’!” 玄机道人脸上突然变了颜色。 因为他懂。 他懂道家的教义和戒条,也懂什么叫天幼天谴;正如佛家讲“业障”讲“轮回”一样,道家讲的便是大小“天劫”,换言之便是‘天谴’! 迷信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很多人以为,那些天性残暴,无恶不作的匪徒,一定不相信神鬼之说;因为他们如果相信,他们就不会干下那么多的坏事。 其实错了。 天下真正不相信鬼神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无知赤子。 一是白痴。 为什么暴发户欢喜烧香建庙?为什么一些带兵将军老来都爱茹斋念佛? 因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为聚集财富使过多少黑心肠,为战功杀戮了多少生命! 他们可以用各种伪装的面孔骗世人。 但他们骗不了自己。 而他们心理上最大的一项负担,便是他们知道骗不了鬼神! 其实,自古以来,除了文字方面的记载,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见过鬼神? 可是,自古以来,鬼神的存在,仍为多数人信而不疑。 尤其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像这位玄机道人一尘子,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位一尘子除了一身上乘武功之外,尚旁通多种杂学,学识极为渊博。 当然,他最拿手的绝活,还是采补之道。 正因为他智慧过人,自己也明白采补虽有益于个人养生,但以因果关系来说,却也最丧阴德! 就算天地间真有神仙存在吧,但又有哪位神仙敢说是完全靠破坏女人贞操名节而修成正果的? 所以,他平时最不愿想到,也最不愿听到的,便是道家弟子列为大忌讳的劫数问题。 如今飞天豹子毫不留情,一下便排开了他的疮疤,他自然无法忍受下去。 唰! 唰! 唰! 随着突然向前暴射的身形,拂尘如乌龙摆尾,一眨眼间,便攻出了三招七式。 他这柄拂尘,乃青城派镇山之宝,每一根细丝,均是以五金精英,以秘传古法炼成,柔软坚韧,刀剑难伤! 任何人只要一以尘尾扫中,无不透皮入肉,神医皱眉。 飞天豹子一向以轻功掌力见长,从不使用兵刃,如今碰上玄机道人这柄可长可短,亦刚亦柔的拂尘,可说一照面便吃尽了大亏。 人海钓客眼见玄机道人占尽上风,忍不住乐生心底,哈哈大笑道:“来来来,小老弟,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也来舒舒筋骨!” 唐汉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人海钓客眉开眼笑,雪的一声,打胁下抽出一根短铜杆,扬杆点头道:“来,来,老夫年纪一大把,托个大。你老弟不是练过什么无相玄功么?尽管施为,别客气!” 唐汉心头不禁暗暗嘀咕。 大天心无相玄功,无坚不摧,这老鬼既然晓得他火种子可能已练就这门玄功,为何仍能如此有恃而无恐? 这老鬼仗情的,又是什么? 难道真如俗语所说: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老鬼已练就一身足以克制大大心无相玄功的某种怪异魔功?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管实情如何,也只等试过再说了。 于是,他不再客气,足尖一点,弹身而起。半空中,身躯平直如矢,以太祖长拳中一式南海射蛟,一拳击向人海钓客胸膛。 人海钓客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居然也懂得这些花招!” 这头老狐狸,见多识广,显然一眼便看出这种太祖长拳并非唐汉的本门武学;唐汉起手如此进攻,无疑只为了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他的反应是:口中笑声未绝,短铜杆突向唐汉手臂疾逾电光石火般敲去! 这一击相当狠毒无情。 唐汉人在空中,身形变换不易,要想避开这一杆,本来就很困难,如果江湖经验不足,为这老鬼笑语分神,他这条右臂,就报销定了。 好在唐汉一开始既未将这位人海钓客当正人君子看待,他于发招这初,差不多便已想到这个鱼老怪可能会来这一手。 所以,人海钓客短杆方刚扬起,他修长如标枪的身躯,便因去势受控,突然蜷缩一团,倏而泻落! 他这个火种子,当然也不是盏省油灯。 人落地面,展掌如刀,疾削对方小腿骨! 对付一个身材奇高奇瘦的敌人,攻击对方那双麻杆儿似的双腿,可说是一种最聪明也最有效的策略。 不过,人海钓客鱼老怪显然也不是盏省油灯。 他一杆敲空,便警觉到这个火种子想搞什么名堂。当下不假思索,短铜杆立即顺势向下沉,狠狠敲落之处,正是唐汉的后脑门。 唐汉只好放弃进攻,旋身一掌拍向那根短铜杆! 鱼老怪似乎非常珍视那根看来像支旧旱烟筒子的短铜杆,他见唐汉掌力雄劲,唯恐宝物受损,也跟着撤招后退。 唐汉连环上步,闪腰出腿,一脚蹬向老怪心窝。 他到目前为止,使的仍是正宗拳脚功夫。 这个鱼老怪虽然大言不惭,出语惊人,但他不能忘记大觉上人传授他大天心无相玄功时的谆谆告诫:大天心无相玄功威力惊人之至,当之者鲜能生还,非迫于万不得已,切勿轻易出手! 人海钓客闪身避开他的足尖,再度哈哈大笑道:“如果你小子心存顾忌,放着绝活儿不使,等下你小子就要后悔莫及了!” 唐汉暗暗纳罕。 这种好心肠的敌人,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想不透这个老怪物为什么一再催促他施展大天心无相玄功?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表示“关切”? 难道这老怪一再以言词相激,是因为这老怪根本就不相信他会这种玄功?还是他一旦使出这种玄功,这老怪就会获得什么莫大的好处? 唐汉正思忖间,院子另一角,突然传来一声厉吼。 唐汉扭头瞧清之下,不觉暗暗吃惊。 经过一阵拼缠,飞天豹子一身衣服已被玄机道人的金丝拂尘扫得七零八落,好几处都在冒着鲜血,形状极其狼狈。 但刚才那声厉吼,却不是飞天豹子发出来的。 厉吼的人是玄机道人一尘子! 这个老淫道的道冠已经跌落在地,他手上正拿着一支四五寸长的亮银针,针尖上正在往下滴着血珠。 他前额偏左处,有个细小的血口子,血从伤口流出,绕眉沾颊而下,就像从额际垂覆下来的一根红绒线。 他手上那支银针,无疑就是他刚从额角上拔下来的。 飞天豹子一向很少使用暗器。 而且当他面对玄机遭人这样一名劲敌之际,就算他想藉暗器取胜,他也没有丝毫出手的机会。 所以,唐汉明白,这一定又是那位大蛙眼多事公子的杰作。 就在这时候,飞天豹游目所及,脸色一变,突然大喝道:“小唐小心!” 但是,已经太迟了。 唐汉只觉身子忽然一轻,双脚跟着离开地面,就像忽然被人以一根无形的丝线钓了起来一般。 他的感觉如此。 实情也是如此。 他的确是被人“钓”了起来。这个钓他的人,便是“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 所不同的是,人海钓客鱼老怪那根钓线并不是无形的。 正如他绰号所标示的一样,那是一根银丝。 这根银丝当然不是以纯银制成的,但看上去银光闪闪,就跟真的银丝没一两样。 银丝的末端是把铁钧。 如今,这把铁钧就构在唐汉颈后的衣领上,勾得很牢很牢,几乎跟缝上去的没有分别,唐汉反手撩扯了一下,那根银丝居然分毫无损。 现在他总算弄清了鱼老怪为什么特别珍视那根短铜杆的原因。 原来那就是他这位“钓客”的“钓竿”! 只听鱼老怪哈哈大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子,现在该后悔了吧?!” 唐汉并不后悔,因为他找不到后悔的理由。 他因一时大意分神,被这老怪钓上半天空,如今这付受窘的模样,看起来虽然不怎么雅观,但这并不表示他这个火种子已完全丧失抵抗的能力和机会。 铁钩虽将他衣领勾得牢牢的,他难道就不能脱去这件上衣? 退一步说,他像这样被悬吊半空中,即使不采取任何解脱手段,人海钓客鱼老怪又能拿他怎么样? 难道鱼老怪能像钓鱼钓到一条大甲鱼一样,想凭鞭甩之力,将他搅落院庭中心,摔个稀巴烂? 但这一次,唐汉可完全弄错了。 鱼老怪根本就没有转过他现在想的这些念头。 这老鬼是个十足的老江湖,并不是个白痴。唐汉想得到的事情,他当然也想得到。 他当然也晓得这种手段只能取巧一时,绝无法就此彻底将这个火种子制住。 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巧一时”! 他先前一再使用激将法,鼓励唐汉施展大天心无相玄功,用心亦复相同。因为他清楚任何玄功将发未发的那一刹那,均必须经过一段的短暂的调息时间。 他想争取的,便是这一刹那。 结果,他的激将法没有成功。最后,反而是多事公子的一支亮银针,帮了他的大忙。唐汉扭头张望,触景惊心,神志恍惚,他唰的一声,洒出鱼钩,终于如愿以偿! 老怪笑声不断,如夜枭悲呜:“现在就看两位大将军的了!哈、哈、哈。” 唐汉一怔,心头顿时产生一股不妙之感。 两位大将军? 什么将军? “刺龙”独孤威?“火龙”独孤烈? 唐汉一念及此,正待有所作为,来个先发制人,不意又慢了一步。 呼! 呼! 两道破空之声响处,一蓬蓝光,一团赤焰,已从两边墙头,分左右朝他凌空夹射过来! 蓝光是刺龙独孤威的“化骨砂”。 赤焰是火龙独孤烈的“霹雳弹”。 唐汉尽管以前没见过双龙堡的这两条老恶龙,但对两条老恶龙的行事为人,以及仗以成名的毒器,则是知之已久。 这时,庭院另一角的飞天豹子首先发出一声惊呼,同时奋不顾身的向唐汉悬吊之处飞扑过来! 他大概自以为掌力过人,想凭强劲的掌风,为唐汉震开这两股毒暗。 唐汉要想加以制止,已告不及。 两团黑影,挟着锐啸,亦于此际自另一角横空飞至。 那是多事公子陪器中,分量最沉的鱼口三棱标。他跟飞天豹子的心意相同,也是想将双龙的暗器磕飞。 事实上,老少两人,都是枉费心机。 如果两条老恶龙的毒器如此容易化解,武统邦左右大将军的位置,早就换上别人了! 唐汉惟恐飞天豹子为双龙毒器击中,陡地一声怒啸,罡气如渐涌泛,上衣顿化飞蝶。 他藉一震之力,身形如矢,返扑飞天豹子。 半空中双臂乍张骤拢,一把抱住飞天豹子,然后一个千斤坠,双双落下。 这几个动作,间不容发,一气呵成。 就在两人落地之际,轰然一声巨响,“化骨砂”已跟“霹雳弹”于空中撞激爆发! 唐汉与飞天豹子落地后,连翻带滚,这时借以毫厘之差,避去一座焚化炉后。 巨响过后,庭院中顿为一股烈焰和腥臭之气所弥漫。 两条老恶龙的毒器,威力果然惊人。 那些上清宫的假道人,一个个豕突狼奔,乱成一团。 少数几名反应迟钝的道人不巧为化骨砂溅及头脸,无不滚地哀嚎,如沸水泼猪。 唐汉拉一拉飞天豹子衣袖,低声道:“走!我们目的已达到,恋战无益,且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第二十一章 武帝现身 窗纸泛白。 油灯暗微。 多灾多难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经过生死大夫的悉心疗治,无眉公子张天俊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飞天豹子的几处伤口也已敷药包扎妥当。 飞刀帮主童子飞的病况最令人满意。 他因为四大堂主照顾周到,不仅气色转佳,已近乎完全丧失的一身功力,也呈现逐渐恢复的迹象。吕子久的刀伤,自然更无话说。 多事公子高凌峰膝肘擦伤最是轻微,贴贴膏药也就行了。 生死大夫的膏药,一块只有铜板大小,所以他一共贴了十四五块,才将全部伤口盖住。 以致这位多事公子受伤虽轻,看上去却最狼狈。 而这小子,天生的顽皮,他那些伤口,明明没有什么,他却偏偏曲臂侧腰瘸腿而行,故意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飞天豹子笑得肚子绞痛,好几次抓起空药罐子想砸他的头,但都被小子机警的躲过了。 东方发白后,除了轮流于户外担任守望之职的飞刀帮四大堂主,茅屋中的生死大夫、风流娘子、多事公子、飞天豹子,以及唐汉等人,均因为折腾了一整夜,个个脸上都不期然流露出疲惫之色。 猎户蔡二虎,以及吕子久夫妇,适时端上一大锅热粥,以及腌瓜、熏肉、煎蛋、腐乳等小莱,大家精神才为之大大一振。 多事公子一口气干下两大碗,才放慢速度,望向风流娘子道:“我们那位钱三小姐,昨夜没跟你们一起来这里?” “从镇上经过时,她说要回去跟两位姐姐打个招呼。” “这会儿也该来了。” “你找她有事?” “照顾病人,你们这些姑娘家比较细心在行。如果她们三姐妹都来了,也好替下我们这些大男人,休息休息,养足精神,今晚再去上清宫或是无奇不有楼杀它个痛快!” 风流娘子微微一笑:“等那位钱二小姐来了以后,你若是还敢分这种界限,我岑今-就承认你是个大男人。” 高凌峰昂然道:“笑话!你以为我高大少爷不敢?” 唐汉忽然举起筷子,朝门口扬了扬,笑道:“丽丽姑娘,你好!来来,喝稀饭。” 高凌峰全身一震,连忙压着嗓门道:“这是说着玩的,大姐千万别传话!” 唐汉微微一笑道:“我也是说着玩的,别紧张。” 高凌峰扭过头去,门口空空如也,哪有银凤钱丽丽的影子? 屋中众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高凌峰以筷子指着唐汉鼻尖道:“好,姓唐的,你记住,你替我好好记住!” 唐汉笑道:“我这也不过是提醒你,以后吹牛,应该先练练胆量而已!” 众人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但这阵笑声,旋即为一个突然奔入的人影子所打断。 这个突然弃进茅屋的人,是飞刀帮第三堂堂主:追魂刀温良玉! 唐汉第一个霍地长身起立道:“是不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追魂刀温良玉喘着气,微微摇头道:“不,来的是钱三小姐,玉凤宛男姑娘。” 唐汉一怔道:“来的既不是外人,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追魂刀温良玉道:“钱三姑娘虽然离此尚远,但本堂目力一向不差,遥遥一眼望去,便发觉这位玉凤姑娘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唐汉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追魂刀温良玉道:“这位钱姑娘看上去狼狈极了,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一路跌跌绊绊的,活似喝醉了酒……” 玉凤钱宛男天性爱美,一向注重修饰,什么事使她突然如此落魄丧魂? 唐汉心头一沉,大步跨出茅屋道:“好,我们过去看看。” 他一出门,多事公子、飞天豹子、风流娘子,以及吕子久夫妇等人,也不禁全都跟了出来。 他们上了追魂刀温良玉守望的山坡,一抬头便看到了远远奔来的玉凤钱宛男。 追魂刀温良玉的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玉凤钱宛男的神情果然像个疯婆子,不过这位钱三姑娘神态虽然失常,一身轻功,却未受影响。 她步伐尽管不稳,速度却快得惊人。 只一眨眼功夫,她便来到谷中的茅草屋前。 唐汉飞掠而下,迎上前去喊道:“什么事?宛男,我在这里。” 钱宛男一朴而上,双膝跪倒,状似瘫痪,悲声嘶呼道:“小唐,小唐,你,你,务必要替我两个姐姐……” 唐汉上前一把搅住她的双臂道:“别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负责替你解决,慢慢说。” “那个贼囚姓厉……” 一句话没能说完,人已昏迷过去。 金凤银凤死了,致死之因,是先奸后杀。 玉凤回到住处时,金凤银凤已经变成两具血人,但那七、八名杀手显然尚未获得充分满足,一见玉凤现身,如获至宝。 幸亏玉凤虽然肝肠寸断,神智尚未完全丧失。 她咬咬牙关,心肠一横,掏尽全身所携暗器,边战边退,一路撞撞碰碰,受尽了皮肉之苦,总算逃出魔掌。 玉凤是生死大夫救醒的。 听完玉凤断断续续的泣诉,唐汉立即做了两项决定。 第一,请多事公子高凌峰去邀集玉树公子谢雨燕、黑笛公子孙如玉、以及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前来此处集合。 第二,他答应玉凤钱宛男,一定会在今天天黑以前,携回那名厉姓一品杀手的人头。 一品杀手厉三刀并不满意他昨夜的成绩。 昨夜,他率领两名二品杀手,以及六名三品杀手进入丁麻子豆腐店之前,他所获得的消息,并不完整。 五绝叟吴一同前此下达的命令是:一举降服燕京三凤,活口交差! 而当他于后院四周部署妥当,带着两名二品杀手冲进堂屋时,才发觉屋里只有金凤和银凤,尚缺少了一个玉凤钱宛男! 但是,当时的局面,骑虎难下,说什么也只有硬起头皮干下去了。 金银双凤虽说都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但由于当时事出仓猝,遇上的又是这批武统邦的高等杀手,结局自是可想而知。 结果,三名杀手如瓮中捉鳖,没费多大手脚,便将双凤制月民。 然后,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享受五绝叟答应过他们的权利。 厉三刀只带领两名二品杀手入屋拿人,在人数上,是一种匠心安排。 男三、女三,三对三。 没想到,三凤少了一个,三对三便突然变成了三对二。 战国时,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虽然不致历史重演,但说起来也够麻烦的。 燕京三凤,不是凡粉俗脂,美色当前,谁甘退让? 两名二品杀手,一叫葛大宝,一叫潘强。 厉三刀选中的是银凤钱丽丽。 剩下的金凤钱美瑶,他们两人身份地位相同,谁先“上”? 葛大宝年纪稍长几岁,人邦亦较早。最重要的,据传他跟白丞相还有点亲戚关系。潘强为人识趣,计算得失之余,立即决定让贤。 葛大宝老实不客气,开始仿效厉三刀,为金凤宽衣解带。 双凤穴道受制,只有听任摆布。 厉三刀是个采花老手,动作干净利落,很快的便跃马挺枪,叩关斩将,直捣黄龙,犁庭扫穴,享尽销魂滋味。 而葛大宝这边,却因一时不慎,出了毛病。 葛大宝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 问题是,他见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像燕京三凤这样的女人,他显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 他这时兴奋的程度,不问可知。 由于激动达于沸点,他老兄没等到短兵相接,便埋下头去,将一根发烫的舌头,如灵蛇入穴般,以旋搅之势,钻进金凤菱唇之中。 如果两情相悦,这当然是种难以描述的享受。 只可惜他忘了这是一场强暴。 他更忘了穴道受制的金凤,如今全身惟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官能,便是一张嘴巴。 结果,金凤贝齿使劲一合,这位二品杀手立即如早地拔葱般跳了起来。 他赤条条的,人离马鞍,方惨嚎出声。 金凤啐出一截舌尖,骂的话比十个流氓加起来还要粗鄙难听。 离大宝吐完一口鲜血,又是一口,双手捂嘴,痛得原地直打转。 厉三刀满脸怪相,显然已到了“吃紧关头”。对于葛大宝的惨遇,看也不看一眼。 葛大宝忍无可忍,牙关一咬,目露杀机,突然抬脚对准金凤腹下猛力踩去! 但是,他这一脚,很快的便遭潘强化解掉了。 “舌头受伤,不是小事,葛兄。”潘强装出一副好心肠的样子推推葛大宝:“快去白丞相那里,设法服药止血,为了一个小妞儿,送掉了这条老命可划不来。” 葛大宝虽然清楚潘强的真正用心何在,但因伤口痛彻心肺,同时深知断舌非比寻常,如不迅予妥治,也确有生命之虞。 因此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火气,匆匆套上一条长裤,双手蒙脸,一路滴血,悻悻然提前离去。 结果,潘强反成了“后发先至”,大使朵颐,如愿以偿! 然后,厉三刀又跟他交换了一次。 两人淋漓尽致,几乎点滴不存,完全榨干了,方将院中六名三品杀手依次唤人。 不料这六名三品杀手的最后两名,因一时情不自禁,上下同时进军,以至不期然双双步上了葛大宝的后尘! 而这一次不同的是,两名杀手因无人及时拦阻,重拳如雨,只三五下,便将双凤双双殴毙! 玉凤钱宛男便是这时候回来的。 六名三品杀手中的前四名,一个个精力充沛,都有吃“回锅肉”的“胃口”。 双凤突合香消玉殒,对他们来说,自是一大损失。 如今玉凤忽然自投罗网,包括厉三刀及潘强在内,无不大喜过望。 只可惜他们人多心不齐,对这座后院的地形,玉凤钱宛男又比他们熟悉,结果是白忙一场,仍遭玉凤兔脱! 一场纷扰的收获,是剩下的四名三品杀手,又多了两名中镖的伤患! 厉三刀不满意他昨夜的成绩,五绝叟当然更不满意。 燕京三凤虽然在这次事件中,三去其二;而他们这边,损失亦极惨重。 厉三刀带领的八名杀手,三人重伤,两人轻伤。以压倒性的优势,竟然只获得这么一点战果,主事的厉三刀,自是汗颜之至。 所以,听完报告后,五绝叟显得很不高兴。 玉凤钱宛男漏网,是原因之一。 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怪他这位一品杀手未能退而求其次,将已经到手的金凤和银凤带回活口处理。 如果带回金凤银凤两名活口,他这位护国公又将如何处理? 这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原来他这位护国公,也有寡人之疾。 他虽然已经六十出头,但某一方面的需要,却并不稍逊于年轻的小伙子。 他平时不得不于人前人后摆出一副道貌岸然,凛不可犯的架势,那全是由于年龄和目前的地位使然。 燕京三凤纵火烧毁武统邦大批建宫的器材,他基于职责,无法不表示某种程度的愤慨,至于一定要拿活口,则是为了个人的“需要”。 燕京三凤,是武林中近年来尽人皆知的大美人儿,凡是男人,无不垂涎三尺,这位武统邦的护国公,自然也不例外。 但遗憾的是,三凤已三去其二,想想实在令人扫兴之至。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 这是他最后的命令。他给厉三刀最后的一个机会,也等于为他自己保留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期限仍是三天。”他宣布着细节:“三天之内生擒玉凤钱宛男,立即提升你为金星特使。否则,嘿嘿,你老弟自己瞧着办!” 这道命令相当严厉,但在厉三刀听来,却不啻死回骤聆特赦。 一壶香茶楼的生意愈来愈兴旺。 刁四的身体则愈来愈差。 他每天仍然喝着昂贵的人参茶,但这种人参茶显然并未能使他身体上某一部分变得更像一个男人。 而今他喝这种人参茶,似已跟某些人吸毒成瘾的处境差不多。 喝了不见好处,不喝更糟。 很多老客人取笑刁四,说他日渐消瘦,是因为他的精神已经全部灌到刁四嫂子身体里面去了。 这当然只是个荤笑话。 但实情确也如此。 刁四嫂子,好像是倒着过的。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上去,这位美艳照人的老板娘,都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年轻。 茶楼里雇了两名小伙计,刁四嫂子一向很少过问店务。 她每天只是打扮整齐了,买买菜,烧烧饭,或是从茶座间经过时,跟面热的老客人笑着打招呼。 这样就够了。 无名镇上,人人心里清楚,一壶香茶楼如果没有这样一位标致的老板娘,不论刁四如何精明,一壶香今天也不会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 这对刁四嫂子来说,当然是一种赞美。 但是,这种赞美听在刁四耳朵里,可并不怎么好受。 刁四心里不舒服,并不是为了男人的尊严问题。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两句老话:“家有老婆丑,活到九十九!”北方有句老话,更为直截了当:“丑妻是一宝!” 丑妻是一宝。 美妻是啥? 刁四的身子,老是硬朗不起来,因勤于“耕耘”以致“操劳”过度,固属原因之一。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的一颗心,老是放不下来! 刁四的这层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他坐在账柜后面,位置较高,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厅堂里每副茶座上的面孔。 所以,他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当他的女人穿过厅堂时,各处茶座上投射过来的那一双双贪婪的眼光。 他是男人,当他未成家以前,他也曾以这种眼光看过别的女人。 他非常清楚当一个男人以这种眼光望向一个女人时,心里在转的是些什么念头。 而在所有的茶客之中,也最担心的一个人,便是这些日子几乎无日不来的那位厉大爷。 厉大爷便是血羽飞花厉三刀。 刁四十分了解这位厉三刀的底细,而这也正是他对这位一品杀手特别担心的原因。 虽然说起来他刁四也是武统邦的一名眼线,在一般情形之下,武统邦的人应该不会找他的麻烦才对。 但是,他跟武统邦的人接触久了,已愈来愈清楚这批高等杀手的德性。 只要这批大爷兴致来了,他们可说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刁四在该邦只是一名不入流而且不谙武功的小喽-,他既没有保护自己老婆的能力,对方也根本就不把他这号人物放在眼里;到时候事故一旦发生,这些大爷们肯留下他一条老命,就已够他刁某人感激的了! 刁四端起茶壶,慢慢的喝了一口人参茶,茶味清甜甘芳。 但刁四却好像喝的是一口苦水。 茶并不苦。 是他心苦! 厉三刀今天来得特别早。 这使刁四心里更不舒服。 厉三刀到达的时候,楼上才来了五六名客人。 他不仅来得早,而且来得也很巧。 因为他刚一坐下来,便赶上刁四家的打扮得整整齐齐,提着一只菜篮子,从楼后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刁四全身的神经突然抽紧。 他晓得他女人每天就数这个时候看上去最动人,即使他们昨夜曾经缠绵通宵,有时他自己看了,都会心族摇曳,有点把持不住。 这也正是有时大白天里,店里正忙成一团,两名小伙计却忽然找不着老板和老板娘的原因! 自己看自己的老婆,都会有这种感受,别人的感觉又如何? 刁四又端起了茶壶。 这次他不是想喝茶。 他是利用茶壶来遮住自己的面孔,以便从壶把子和壶嘴子的空隙中,偷偷监视那些茶客们的眼光! 今天,他要注意的,当然只有一个血羽飞花厉三刀。 今天的厉三刀,脸色苍白,神情委顿,看上去气色很差。 但当这位一品杀手抬头瞥及如花枝招展的刁四娘子时,这位厉大爷就仿佛一下子脱胎换骨,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脸上泛露微笑,两眼发亮。 笑得很邪气。 眼光更邪。 刁四心中酸得滴血,恨不得能拿把刀子,去把这家伙脸孔刮平,把那双眼珠子给挖了出来。 不料更令刁四气恼的是,只见厉三刀点了点头,他那个女人便款摆着腰肢,袅袅婷婷的朝厉三刀的茶座走了过去。 “贱人!一点也不顾顾我的颜面。”刁四暗暗咬牙切齿:“只不过空了昨天一个晚上,就熬不住,骚成这样子……” 但这一次刁四可完全吃错了醋。 刁四娘子马上回到账柜前。 “等会儿我可能要晚一点回来。”她悄声告诉她的男人:“厉大爷有要紧的事,要我替他去找薛矮子。” 刁四好像突然服下了一颗清凉丸。 两人刚才谈的原来是公事! 刁四娘子回来得并不算晚。 因为她今天运气好。 她从丁麻子那里买好豆腐,一转过身子,便见薛矮子正从大庙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 刁四家的慢慢的迎了过去。 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从薛矮子身旁擦过,望也没望薛矮子一眼。 “一壶香有人找你。” “谁?” “厉大爷。” “好!” 刁四家的脚下不停,说完两句话,继续向前走去,丝毫不落痕迹。 薛矮子两眼发亮,原地趔趄了片刻,便也掉头走向一壶香茶楼。 薛矮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矮子,但矮得并不难看。 他只有四尺二三寸高,长得瘦而匀称,脑袋也不特别大,这大概便是这矮子人虽然生得矮,却不像别的矮子那样矮得难看的原因。一矮子的一双腿,当然不会长到哪里去,薛矮子也不例外。 不过,这矮子一双腿虽然短小,走起路来,却比常人至少要快十倍以上。 由于他身矮人瘦,心机灵活,跑得又快,他便在江湖上选择一项很少人同他竞争,工作轻松、报酬优厚的职业。 收集江湖上看似无用的一些小秘密,待价而沽! 血羽飞花厉三刀出手大方而阔绰,薛矮子爽快上路;所以,两人只不过三言两语,一桩重大的交易便告完成。 “你还记得那座山洞的位置?” “当然记得。” “现在就去,方便不方便?” “最好少带几个人。” “我不带人去,这种事愈秘密愈好,怎可以劳师动众?” “好,走!” 薛矮子说走就走,走在前头。 这是他的职业道德。 你拿了人家大把银子,告诉人家一件事情,如果人家按址前往,却扑了一个空,而你仁兄又已溜得不见了人影子。试问:你这碗饭,以后是否还吃得下去? 所以,他每进行一件交易,一定要交代明白。 他从不为贪小利而砸自己的招牌。 他的信誉一向很好。 纵然为环境所遏,不得不玩点小小的花样,他也一定会权衡利害得失,以不损及自己的职业信誉为原则。 厉三刀的心情愈来愈紧张,也愈来愈兴奋。 两百五十两银子,说起来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如能因而找到玉凤钱宛男,那真是太便宜太便宜了! 护国公或丞相们随意给个赏包,也不止这个数目的十倍八倍;更别说还可以升为金星特使的诱惑了! 他年纪轻,体格健壮,昨夜被榨干了的身子,似乎又已渐渐充实起来。 尽管他清楚五绝叟一定要抓回玉凤钱宛男的真正用心,但在得手之后,他仍不愿放弃先拔个头筹的机会他相信玉凤一定比她的两个姐姐更有味道。 薛矮子突然掩去一块大石后面,朝他招手。 厉三刀快步拢过去。 “什么事?” “看到冒烟的那个山洞没有?” “怎么样?” “丫头就躲在那里面!” “她在里面烤东西吃?” “人又不是铁打的,饿了一天一夜,不吃东西怎么行?” “烤的大概是只兔子。” “听说这丫头泼辣得很,要不要小的跟过去相助一臂之力?” 厉三刀望着薛矮子,忽然想起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老薛,你有没有跟女人睡过觉?” 薛矮子除了人生得矮了一点,可说是个完全正常的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怎会没跟女人睡过觉? 薛矮子当然明白这位一品杀手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 对任何男人来说,这都是一种侮辱。 但薛矮子却好像一点受辱的感觉也没有,他只是不在意地笑笑道:“大爷说笑话了,这年头只是银子难赚,要找女人还不容易……” 厉三刀大概不忍心再调侃这个可怜的小矮子,于是笑着改口道:“既然你非常清楚男女间的事,你能帮我什么忙?你是担心我做不好,还是想观摩借鉴一番?” 薛矮子装作没听懂他话中之意,反问道:“那么,小的可否先走一步?” 厉三刀道:“不行。” 薛矮子道:“为什么?” 厉三刀道:“你应该知道你吃的是一行什么饭。” 薛矮子道:“大爷担心山洞里空空如也,冒出来的烟,只是个幌子?” 厉三刀道:“不是,我这里正事儿尚未办完,你又去把消息卖给别人!” “这好办!”薛矮子爬上石顶道:“在这里,大爷随时可以探头看到我,我却看不到大爷;大爷进去办事,我就在这里等。” 从山洞里冒出来的烟,夹着阵阵向香,里面果然正在烤着一只大山兔。 只是烤兔的人并不是玉凤钱宛男。 他不是“宛男”,而是个真正的“汉子”! 唐汉! 厉三刀正惊怒间,身后忽然遥遥传来薛矮子的笑声:“你侮辱俺老薛,俺老薛不计较,姓厉的,现在你该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吧?俺老薛人矮气量大,从不跟游魂生闲气是也!” 唐汉缓缓起立道:“拔你的刀!” 厉三刀拔出了他的刀。 精钢宝刀! 他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厉三刀,只因为他刀法快而狠,无论多强的对手,也难接得下他三刀,一些伙伴们便替他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厉三刀! 厉三刀宝刀出鞘,永远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他杀人绝不犹豫。 刀光闪起。 一闪! 再闪! 扑,人头落地! 第一刀是厉三刀攻向唐汉。 第二刀是唐汉攻向厉三刀。 出刀、夺刀、还刀,一气呵成!人头落地的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这是唐汉来到无名镇以后,第一次使用大天心无相玄功。这也正是他不惜重金买通薛矮子,将这位一品杀手诱来这片荒山中下手的原因。 他这套玄功要对付重要人物还多得很;他不能只因为解决一名杀手,而引起那些老好巨猾的戒心。 五月初一。 晴。 旭日初升,阳光灿烂。 大庙门口,最显目处,突然出现一幅黄底红字的告示牌,牌上只有两行大字: 本月各项交易因故暂停一次。 无奇不有楼敬启。 这个非同小可的消息,很快的便在无名镇上传了开来。 大家的第一个感觉是:无名镇完啦! 因为谁都知道,无名镇能在这样一片荒凉的山区中生存下去,它最大的倚靠,便是由于镇上有座充满了神秘感的无奇不有楼。 无奇不有楼一旦停止活动,谁还会跑到这种荒山中来? 其实,这全是杞人忧天。 无名镇由当初几家稀疏散落的猎户,发展到今天这样一座繁荣的小镇,无奇不有楼不能说没有它的功劳。 但在气候形成之后,无奇不有楼在这座小镇上的分量,便在无形之中,慢慢的减轻了。 这有事实可以证明。 告示贴出三天,无名老栈,名流大客栈,大发财小客栈,照样人满为患。 黄金赌坊不分日夜,照样人头汹涌。 醉仙楼、太白居照样车马盈门,食客不绝;百花院、美人窝、梦乡等大小酒家,也照样莺声燕语,管弦不辍。 丁麻子每天做出来的豆腐照样不够卖。 老胡兔肉店,过去每天要宰八只大山兔,如今照样少宰一只也不行。 大庙前那幅告示的影响在哪里? 它也许只影响了一个人。 这个惟一受影响的人,便是火种子唐汉。 自从大庙前那幅告示贴出之后,唐汉的心情便显得有些异样。 这位一向谈吐诙谐的火种子,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那张永远如沐春风的英俊面庞,也忽然失去了笑容。 三天来,他每晚都慎重叮嘱飞刀帮四大堂主,要他们打起精神,加强守备。 然后,他便自己一个人单独上山人镇;每每要到东方发白,才带着一脸倦容,悄然返回住处。 大家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不肯说;要派人跟他做伴,他也一口回绝。 到了第四天,他忽然将众人召集在一起,正容道:“我正计划采取一项激烈的行动,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 今天这个屋子里的人,其所以会聚集在一起,一心一德,同舟共济就是因为大家都有一腔热血,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都有舍死忘生不惜一拼的决心和勇气。 而唐汉的武功、才华、人品,他们一向由衷钦佩;如果由唐汉带头采取某种行动,他们焉有不协力支持之理? 唐汉见大家没有异议,便又接下去道:“在来无名镇之前,我已于省城某处买下一幢古宅,里面陈设一应俱全,现在我想从这里先分出一部分人过去安顿下来。” 屋内鸦雀无声,没人开口。 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一种事前部署。 伤势未愈的“童子飞”和“张天俊”是去定了。 底下的问题是:养伤的人,需要照顾,这种照顾病人的差使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很明显的,没人愿意被派上这份差使,他们不是不愿意照顾病人,而是谁也不愿意失去参加这次行动的机会! “岑姑娘跟过去照顾天俊兄。” 无眉公子经过数天调养,伤势虽大有起色,但也只限于已能坐卧自如而已。 这位名公子虽然好胜心强,但自知心余力绌,只有默然接受安排。 风流浪子被派去照顾心上人,义不容辞,也没话说。 “金老前辈须继续为病人疗治,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这是一定不移的道理。 就是生死大夫本人,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童帮主身体仍很虚弱,留下也不妥当。”唐汉忽然转向玉凤钱宛男:“你也过去,帮忙照应童帮主的汤药。” “我不去!” “为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干什么?” “为两位姐姐报仇!” “你的仇人是谁?”唐汉沉下面孔道:“我已经把姓厉的人头交给了你,你还想找谁报仇?” “那天的暴徒,不止姓厉的一个!” “你以为我们留下来,只是为了要对付那几名杀手?” “对付谁我钱宛男都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唐汉再度沉下面孔道:“你的仇人,也是大家共同的仇人;这是整体行动,不容任何人耍性子!” 玉凤低下头去,泫然欲泣。 她怀念两位胞姐,但她更爱唐汉。唐汉如果坚持,她当然会曲意依从。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唐汉竟会当着众人面前,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她身边的风流娘子连忙拉起她一只手,轻拍了两下道:“宛男,我们无论怎么强,毕竟是妇道人家,所小唐的安排没错。” 玉凤默然。 其实,她只是由于天性使然,一时无法适应而已!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如果她连小唐的话也不听,她又该听谁的? 唐汉满屋环扫了一眼,眼光最后落在吕子久夫妇身上。 吕子久大为紧张,脱口道:“小唐,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少动我们夫妇俩的脑筋!” 唐汉笑笑道:“谁动你们的脑筋了?这儿是我们的大本营,无论发生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你们夫妇就是偷懒想走也不行!” 这是他为这对恩爱夫妻所作的最佳安排:淡淡数语,留守本营! 唐汉最后的一项措施是:拿出五百两银子,交给猎户蔡二虎,要他们一家人远离这片荒山,另觅落脚之所,重谋生计! 天空阴暗。 细雨如丝。 这也许是黄梅季节的最后一场雨,天气虽然恼人,但对撤离这座山谷的人,却是一种很好的掩护。 飞刀帮的弟子,原有二十多人,一个个都是百中挑一的好手。但是,唐汉一个也不留,全叫他们跟帮主童子飞一起走了。 最后留下来的,共计十一个人。 他们是唐汉、飞天豹子欧阳俊、玉树公子谢雨燕、黑笛公子孙如玉、多事公子高凌峰、吕子久夫妇,以及飞刀帮的四大堂主:“子母刀”曹如冰、“穿杨刀”柳灿阳、“追魂刀” 温良玉。“流星刀”陈青云! 唐汉请吕子久夫妇熬了一大锅粥,以及几样简单的酒菜,然后大家围坐一起,由他说明他将要采取的下一步骤。 他首先说明,过去这三天来,他为什么单独行动,彻夜不归? 他说,过去这三个夜晚,他一共查访了三个地方:无奇不有楼、上清宫以及大庙。 根据他查访所得,计获得下列几项资料。 第一,武帝已来无名镇,现在居住于无奇不有楼的长春阁内。 第二,综合三处地方的人力分布情形,武统邦如今集中在无名镇上的重要人物,约有: 左丞相白天灯,右丞相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 护国公三名:五绝叟吴一同、两仪搜魂手沙高楼、以及一名来历不明的盼目老者。 散骑常侍一名:玄机道人一尘子。 左右大将军:刺龙独孤威、火龙独孤烈。 三名金星特使:侯门公子颜名扬,以及两名身份不明的苗装妇人。 无法分别品等的各级杀手约三十余名。 第三,该邦成立的宗旨,为统一天下武林道,顺者收为己用,逆之者一律铲除。 第四,武帝其人曾一度为西藏密宗高僧大觉上人的方外之交,于窃得上人的大天心无相玄功手抄秘笈后,即起意欲置上人于死地,惟功亏一篑,结果被上人负创逃脱。 武帝当时因已年逾四旬,大天心无相玄功无法修达最高境界,虽明知大觉上人将不久于人世,但深恐上人另有传人,以是食不甘味,寝席难安,必欲觅其传人去之而后快。 关于最后一点,不须解释,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武帝心目中,认为大觉上人的传人,最可疑的便是他这位火种子! 事到如今,已无隐瞒必要,唐汉坦率承认:他虽出身于棋痴黑白老人门下,嗣因机缘凑巧,途遇大觉上人,他终于又成为大天心门入室弟子,以及大天心无相玄功的嫡系传人! 大觉上人临终交代:个人恩怨,他不计较;一个人误交匪类,乃由于认识不清,他自己也必须负起一部分的责任。所以,只要武帝不以无相玄功为祸武林,就不必加以追究。 而武帝今天不择良莠,称孤道寡、横行江湖,他仗情的是什么? 当然是他那一身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大天心无相玄功! 因此,唐汉很恳切的告诉众人,他今天不惜以卵敌石,一心一意要扑灭这个武统邦,绝不掺杂一丝私人成见。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任武统邦继续嚣张扩张下去,除非打定了主意准备跟该邦同流同污,终必有噬脐莫及的一天!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孙子兵法上很有名的两句警语。”唐汉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如今我们对敌我之间的形势实力,差不多都已相当了解。但是,事实至为明显,敌人的人力,至少超出我方五倍以上!若是妄逞匹夫之勇,我敢说我们这一边,就想留个收尸的人,都办不到!” 众人默然不语。 心情都很沉重。 因为唐汉这些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情。 该邦的七品杀手,个个身手不凡,骁勇善战。左右大将军,独孤兄弟,功力深厚,暗器狠毒,更是令人谈虎色变! 何况,再加上尚有“金星特使”、“散骑常待”、“左右丞相”。“护国公”,以及高高在上的“武帝”,以他们目前这支薄弱的兵力,试问如何迎战?飞天豹子欧阳俊忽然扬起手臂道:“对不起,且容老夫打个岔。” 唐汉道:“有话尽管说,俊老不必客气。” 飞天豹子道:“老夫要说的是句题外话。太原马场花枪金满堂那个老赌鬼,你不是找人联络过了,怎么至今不见这老赌鬼的人影子?” 唐汉道:“我派去的人,没有碰上头,听说他已经于前一天离开了无名镇。” 飞天豹子哼了一声道:“好个‘大赌侠’,真会独善其身!” 唐汉笑笑道:“我找他来,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他是有身家事业的人,我决不会勉强他卷进这种是非的漩涡。” 飞天豹子道:“那么,你找他来干什么?” 唐汉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已有人看中他太原那片马场,无名镇没有什么值得好留恋的,应以早早离去为妙。” “谁看中了他那片马场?” “五绝叟吴一同。” “你怎么知道的?” “是两名中等品级的杀手,在一壶香喝茶闲时,被我无意中听到的。” 飞天豹子面露疑惑之色道:“他们敢在一壶香那种地方谈起这种事?” 唐汉笑道:“这也许便是修习了大天心无相玄功的苦恼之一。” “耳朵特别尖?” “想不听也不行。” 飞天豹子道:“这样说来,以后讲你小子坏话,倒是要小心一点。” 唐汉笑道:“没关系,我只当没听到就是了!” 众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屋内气氛顿告轻松。 就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中,唐汉说出了他以寡敌众的计划和各种步骤- 第二十二章 人间浩劫 无月。 无星。 大地冥蒙,一片阴沉。 无奇不有楼。 长春阁。 一名面如黑枣,修眉凤目,威仪慑人,发黑如漆,精神矍铄,身穿一袭银色薄长衫的老人居中端坐。 他身前呈放着一方红木小花几,几上香茗一壶,核桃、脆梨、蜜桔、凉藕、南瓜子各一盘。 这位武帝看上去大概六旬左右。 但奇怪的是,如果细心观察,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找出一项一名花甲老人应有的表征。 玄机道人已是一个不像老人的老人,而这位武帝显然比玄机道人还要健康得多! 是他养生得法?还是因为修习了大天心无相玄功的关系? 还有一点,也令人纳罕。 散骑常侍这个官位虽然不低,但也不算太高,至少它还不能跟执掌实权的“左右丞相” 和“护国公”相提并论。 武帝来到无名镇,为何不跟“护国公”和“左右丞相”密商大计,反而先跟这位“散骑常侍”促膝交谈起来了呢? 这一谜底马上就揭开了。 “你认为燕京三凤姿色平庸?” “至少谈不上是真正的美人。” “风流娘子如何?” “韵味亦非上乘。” “如果风流娘子和燕京三凤都不能人道长的法眼,这世上哪里去找道长心目中的那种美人儿?” “目前的无名镇上就有一个!” 武帝一哦,精神陡增。 唐汉没有冤枉好人。 武帝座前的这位“散骑常侍”,果然干的就是这一类“勾当”! “这女人是谁?快说。” “刁四娘子。” “娘子?”武帝似乎有点泄气:“你指的是普通人家的一名小媳妇儿?” “是的,一名普通人家的小媳妇儿。”玄机道人微笑:“一名瓠犀菱唇、柳眉蛇腰、双峰欲飞,脸蛋像妲娥,肌肤如羊脂,秋波盈盈一转,能叫人魄散魂飞的小媳妇儿!” 武帝凤目中,异彩闪动,如穿透彤云的电;银衫霍霍,无风自动。 但他显然还没有忘记,他刚才对这女人出身的贬砭;一时不便改口,缓缓吸了口气道: “只可惜孤家无法一睹伊人丽姿。” 玄机道人脸上笑意加浓:“只要主上有意垂青,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武帝一嗯,凤眼突然眯成一线。 三分意外。 七分惊喜。 “爱卿之意,莫非佳人已来本楼?” “已浴罢香汤,备妥御宴,现正执壶候龙驾于承恩殿!” 武帝凤目微垂,似正抑别着某种强烈情感的流露。 他隔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一尘!你是否还记得,你上次上的那个条陈?” “微臣当然记得那个条陈,只是护国公们多数表示反对,微臣位卑言贱,恐上触天态,不敢坚持。” “护国公反对的只有一位,并非多数。” 玄机道人没有追问反对的护国公是哪一位。 因为他非常清楚武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他如今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坐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的等待。他已侍候这位武帝多年,知道如何才能迎合这位主子的欢心。 “反对的人,是石心寒石老儿。”武帝果然接下去说道:“如今石老儿已遇意外,孤家回想起来,深觉得爱卿建议于全国分设三十六路诸侯,以便有效控制各处重要水陆码头,同时监视各大门派活动情形的办法很有见地。” “谢主上嘉许。” “这个办法你可以重新提出来,孤家一定照准!同时,孤家将封你为诸侯总监,直接秉孤家旨意行事,不受左右丞相及护国公们之牵制!” “谢主上恩典!” 大庙后院。 警戒森严。 三十多名三品以上的杀手、左右大将军、金星特使,均已完成备战行动。 云房中,五绝叟吴一同叨着一根旱烟筒,负手徘徊,双眉深锁,脸色阴沉。 烟筒中火头已经熄灭。 火在他的心头燃烧。 他实在无法想象,像今夜这样重要的一个日子,无奇不有楼方面,竟然懵懵懂懂的,反应如此迟缓! 火种子唐汉一伙人的行踪,他已派人暗中打听清楚。 这项消息他在黄昏时分就送去了无奇不有楼。 而他这边,调兵遣将,一切也已就绪。只须武帝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将山脚下的唐汉等人,团团包抄,一举歼灭! 可是,无奇不有楼那边,始终不见动静。 起更之后,他又派去一名精干的杀手,如今连这名杀手也如同石沉大海。 “奶奶的!”他骂在肚子里:“真是叫人冒火!” 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正跟一名眇目老人在灯下对奕。 两人全神贯注,浑然忘我,自得其乐。 他们跟五绝叟虽然同属职称相等的护国公,但资历和声望方面,均较五绝叟稍逊一筹,因此他们的烦恼也较五绝叟少得多。 当一场大厮杀展开时,他们的表现,绝不逊于五绝叟。他们也拥有一位护国公应有的权势和地位。而平时的运筹决策,则一向均归五绝叟筹划。 这也正是今夜五绝叟烦躁得像热锅上的一只蚂蚁,而他们这两位护国公却能悠然手谈的原因。 五绝叟停下脚步望望门外,然后转头又望望架头上的漏斗。 “一品麻黄办事情,真是越来越差劲!” 一品麻黄何许人,自是不问可知。 一品者,官等也!黄是姓氏。“黄”加上“麻”,表“特征”也!一品杀手中,姓黄的大概不止一个,除了“老黄”、“小黄”之外,就只有另行设法找出被称呼者“与众不同” 的地方了! 这位一品杀手黄麻子既是五绝叟的宠信人物,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位护国公的脾气,他为什么也跟着一去杳如黄鹤? 噢,别慌,这位一品杀手回来了! 黄麻子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脸上虽然稀稀疏疏的有着几颗大麻点子,但一点也不妨碍他那英气勃勃的长相。 外面下着毛毛雨,黄麻子走进云房时,呼吸喘促,浑身湿透。 谁都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怠忽职守。 五绝叟看了这种情形,一腔怒火,顿化乌有,问话的声音居然相当亲切和悦:“见到武帝没有?” “没有。” “白丞相呢?” “也没有。” 五绝叟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是干什么去的?无奇不有楼成了一座空楼?” 黄麻子挂搓手,苦笑:“卑属原拟径入内府,谒见白丞相,但在从院长春阁附近,突遭玄机常侍拦下了。” “他为什么要拦阻你?你没告诉他是奉了老夫之命,有要事须面禀武帝或白丞相?” “卑属当然说了。” “他怎么表示?” “他说武帝因旅途劳顿,已提前安歇,一切大小事务,均留待明天再谈。” “再找白丞相去啊!你不看我们这边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吗?” “是呀!可是他说,白丞相的大丹功,今夜正是最吃紧的一刻,不宜打扰。” 五绝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跟这种人谈什么雄图霸业,倒不如搂着女人睡大觉来得舒服!既然他们一个个满不在乎,我又何必一定要呕这种闲气?哼,嘿!” 黄麻子忽压低了声音,笑笑道:“吴护老有这种想法,就对了,主上跟白丞相,今晚据说,据说,据说……” 五绝叟不觉一愣。 “据说什么?” 黄麻子又将嗓门降低了一个音阶。 “我是出来时,听二品蔡偷偷告诉我的,今晚白丞相根本就不是在练什么大丹功。” “哦?” “今晚他是轮宿四姨太花夫人处。” “哦?” “白丞相的这位四姨太,谅吴护老也早有所耳闻。这位花夫人是空不得的,就算是天塌了下来,她也不会让白丞相荒了这一宿,同时白丞相也没有这个胆量。” “主上呢?” “情形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黄麻子以指头指指背后的大庙对面。 大庙对面,是一壶香。 但五绝叟显然并未能一下领悟出黄麻子这个手势的意思。 “主上去了一壶香?” 黄麻子摇头。 五绝叟皱眉。 “否则?” “是一壶香有人去了无奇不有楼!” “刁四?” “刁四的另一半!” “刁四娘子?” 黄麻子点点头,微笑。 五绝叟懂了。 “又是那个玄机老杂毛的杰作?” “是的。” “可恶!” 黄麻子笑道:“他如果在这一方面毫无表现,又怎会被主上封为常侍?” “刁四方面是如何摆平的?” “老法子,刁四失踪了。”黄麻子微笑道:“那女人也一样。从现在起,一壶香茶楼易主,无名镇上的人,将再也看不到这对夫妇了!” 五绝叟蹙额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为刁四夫妇的遭遇感到难过。 像这一类事情,他看得太多,也做过不少,一个小人物的生命,在他们这些武统邦大员的心目中,根本不值一文钱。 他如今想的是另一件事。 不错,这位护国公此刻心中的确不是滋味,但他心中难受,决不是为了别人。 他是为了他自己感到难受。 当他们几位护国公带领大批杀手和工人来到无名镇的第二天,就有两名亲信杀手向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两名杀手的报告是:大庙对面,一壶香茶楼,有位姿色出众的老板娘! 他们描述这女人,不仅年轻标致,身段儿美好,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欣赏,都找不出一丝丝暇疵! 最后他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暗暗喝彩:果然是个艳光四射,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只可惜他从来被燕京三凤和风流娘子分了心神,未能当机立断,马上下手。 他当时的想法是:慌什么?只要能在无名镇定居下来,以后的日子长得很。 凭他在武统邦的权势,区区一个小骚娘们,还愁她逃出了他的手掌心? 他没相到,武统邦上自武帝,下至一名七品杀手,在这一方面来说,几乎人人都是不肯放过任何“战斗”机会的“悍将”。 而那位他一向瞧不顺眼的玄机老杂毛,更是“色中老祖宗”!如今,老杂毛抢先一步,竟将这婆娘当做过功桥梁,献给了武帝!想想怎不叫人痛心追悔? 要早知如此,这种手段他耍不出? 这下可好,燕京三凤落花飘零,风流娘子没了影子,就连最后一个满以为万无一失的刁四娘子也成了别人的禁脔! 唉!他的运气,怎会一下子背到这种程度? 黄麻子眼光灵活,他似已瞧透了这位护国公的心意。 “护老。”他低低地道:“今夜横竖办不了正事,我看还是由卑属陪您出去走走吧?” “走到哪里去?” “去看一个人。” “看谁?” 黄麻子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去看看后巷胡大娘的女儿!” 五绝叟听说过胡大娘这个女人,也知道这女人干的什么营生。 但不晓得胡大娘居然还有一个能叫杀手们中意的女儿。 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位护国公。 就像他们的主子一样,只要不让外人知道,什么下流下作事,他都可以照干不误,但在公众面前,面子大体还是要顾顾的。 连“百花院”和“美人窝”那种处所他都不愿轻易涉足,自然更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胡大娘那种下等妓院去。 所以,黄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使他觉得非常意外。 “小妞儿多大年纪?” “双十左右。” “还没嫁人?” “是的,一朵清水莲!” “长得怎么样?” “卑属无法形容。” “为什么?” “等护老亲自看到了,您自然明白。” “以前为何未经听人提起?” “胡大娘看管得严。” “很少抛头露面?” “是的。” 五绝叟显得有点犹豫。 他不是害怕。 他只是有点担心,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定不解风情,如果模样长得又不怎么样,到时候很可能会叫人倒胃扫兴。 “想想主上和白丞相他们吧!”黄麻子又低低进言:“他们都懂得享乐第一,您老职掌兵符,劳苦功高,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他们放开正事不办,只顾搂着女人快活,您老难道就不能找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滋补滋补?” 活鲜活跳的大妞儿! 好个会说话的黄麻子,真亏他能找到这种富挑逗性而又传神的形容词! 五绝叟眼光朦胧,脸皮子发烧,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黄麻子没有说谎,胡大娘的确有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 他也许只掩瞒了一件事。 那便是这妞的容貌。 妞儿的小名就叫“甜妞”。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上去,都无法叫人从这妞儿身上“嗅”到一丝“甜”味! 这位甜妞的长相,果然“无法形容”。 胡大娘本人腰如水桶,脸似南瓜,长相非常适合她所从事的行业,是无名镇上“吨位” 和“泼辣”都排得上榜首的女人。 而她这位千金不仅尽得真传,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是从窗缝中望进去的。 房中母女俩正在吃宵点。 五绝叟起初以为黄麻子带错了房间。 他后退一步,传音道:“小黄,不是这一间,你找错地方了。” 没想到黄麻子竟然嘻笑着回答道:“没有找错地方,卑属说的,就是房间里那个食量如牛的肥妞儿!” 五绝叟差点没有气昏过去。 “你这臭麻子” 他想骂的话,突然没有了下文,一双眼珠子,却突然膨胀了四五倍。 黄麻子已突然变成了唐汉! 五绝叟又惊又怒,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隔了好半晌,他才定下心神,迸出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 “一品麻黄已遭了你小子的毒手?” 唐汉微微一笑:“你问错了问题,护国公。你应该问: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 五绝叟居然像只九宫鸟似的,依言重复道:“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 唐汉笑道:“关于这一点,我在上个月出售给无奇不有楼的武功师承秘密中,已作了详尽的交代:我火种子艺出棋痴黑白老人门下,拿手的绝活儿,就是轻功、暗器、易容!” 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当时也许忘了加个注脚:易容术虽是一门大学问,但各式脸谱中,也有难易之别。” “如像大麻脸,就很容易冒充?” “是的。” “为什么?” “因为麻脸的表征惹眼,它极易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而常常忽略了这张麻脸上的其他部位。” “模仿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腔调,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 “你在这方面下过苦功?” “有时也是临时抱佛脚。” “像今晚?” “是的。”唐汉微笑:“这正是我今夜不惜花费时间,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都盘问得清清楚楚的另一个原因。” “你要模仿他的口音?” “还有他说话时的神气。” 五绝叟停顿了一下,忽然道:“老夫能不能再问你小子最后一个问题?” 唐汉笑道:“本小子如今这样站着不动,便是为了等着回答你的问题!” 五绝叟道:“今夜你凭高明的乔装,轻易瞒过老夫,从大庙一路到这里,半途上你有的是机会,为什么你小子始终不肯下手?” 唐汉笑道:“说出来只怕会伤感情。” 五绝叟哼了一声道:“只伤感情总比送命强得多!” 唐汉缓缓含笑道:“本小子不肯立即下手,是因为今天武统邦中,除了武帝之外,尊驾乃第一号掌权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今天武统邦中,坏事干得最多的罪魁祸首!” 五绝叟脸色发绿。 但没发作。 因为他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等着要知道“原因”。 唐汉含笑从容接下去:“所以我虽然想取你这条老狗命,却不愿你这老贼死得太舒服,必须在你死前先窝囊你一番,也好让那些被武统邦害死的冤魂,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气!” 五绝叟大吼一声:“你这个小王八蛋” 他招式尚未使出,唐汉已飘然上前,一掌印上他的胸膛! 五绝叟这个绰号得来并不容易。 过去这二三十年来,经历大小数百战,几乎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位五绝叟手底下曾经接满三招。 这是这位大魔头一向目空四海的原因。武帝之所以委以重任,拜为首席护国公,无疑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而今,这一切则无疑都已成为历史。 如今这位护国公身躯应掌飞起,像是一只断线纸鸢。 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像个贴炉烧饼。 叭!人撞墙壁。停了片刻,才又慢慢地滑了下来。 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变为一团肉酱了。而这位护国公,不仅没有变成一团肉酱,人滑落地上,居然还没有断气。 他气若游丝似的道:“这……这……这是什么武功?” “大天心无相玄功。” “好,好!”五绝叟连说了两个好字,才缓缓闭上眼皮。 他绝气后的神态很平静。 不管他生前策划了多少罪行,毕竟不失枭雄本色。 他没有乞怜,也没有埋怨。 他也不是死于暗算。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败仗,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死于技不如人。 他死得口服心服。 “娘,你听,外面叽叽呱呱,砰砰蓬蓬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去瞧瞧怎么样?” “少给自己找麻烦。” “女儿不怕,那些酒鬼有时候也蛮有意思的。” “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不说这些傻话?” “女儿早就说过,要帮娘赚银子,只要每天让女儿多吃几块肉,娘就是不肯。其实,像凤珠她们,一个个皮包骨,谁比得上女儿……” 唐汉本来还想搜搜五绝老魔的尸体,看能否找到一些秘密文件,听到这里,只好提前逃之夭夭。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跟眇目老人的一局棋终于下完。 直到两人收拾棋子时,才发觉屋里少了一个人。 沙高楼问:“刚才进来的是一品麻黄?他把同老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眇目老人摇摇头:“没有留意。” 沙高楼道:“会不会被主上给召去了无奇不有楼?” 眇目老人道:“管它的!我看咱们还是找人弄点酒菜来,一边下棋,一边吃酒,索性乐个通宵……” 沙高楼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他正拟扭头呼叫房外的守备杀手,眇目老人神色一动,忽然道:“楼老,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沙高楼竖起耳朵。 他听到了。 那是一阵兹兹扑扑,像是蒙在被窝里放爆竹的声音。 沙高楼双眉微蹙,尚未及有所表示,眇目老人突然霍地推开椅子跳了起来。 这位只剩下一只左眼的护国公,不仅听觉过人,嗅觉亦极敏锐。 他突然跳起来,是因为他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味。 烟火味! 紧接着,叱喝咒骂之声,此起彼落,如潮涌起;两位护国公即使不出云房,也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有人纵火烧庙! 夜色冥茫。 细雨未停。 但在大庙这一街,熊熊烈火却将昏沉的夜空冲破了一个大缺口。 火头是从前殿蔓延过来的。 但是,很明显的,后院两厢云房上,似已早被散置了易燃之物,火舌一伸过来,便是啪的一声陡然旺升。 天空中虽仍飘着丝丝细雨,但毫无灭火作用。 从不断增强的火势看来,绵绵雨丝,竟好像都成了绵绵油丝,反更助长了这场大火的威力。 火势尚未波及的短墙上,这时站满了兵刃出鞘的各级杀手。 每个人都在一边粗声咒骂,一边四下张望搜索,恨不得立即找出那名纵火者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忿! 众杀手中,杂着一名黑袍老人和一名红袍老人。这两个老家伙,正是昔日的双龙堡主,今天武统邦的左右大将军:刺龙独狐威、火龙独狐烈! 火龙独狐烈,是目前江湖上第一把交椅的火器高手;但如今他也像别人一样,站在那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他是个施放火器的高手,但对于灭火之道,则跟常人无别,八字没有一撇! 众人正鼓噪间,两仪搜魂手和眇目老人也跟着上了另一边的短墙。 两仪搜魂手身形一定,立即挥臂厉声道:“别尽呆在这里穷嚷嚷,搜!” 数十名杀手听到了这位护国公的命令,立即如飞蝗移阵般,于一片沙沙声中,向庙外四下散了开去。 就在众杀手奋勇争先,人影错综起落之际,被人忽略的墙内一角,突然冒起一条身形,如怒矢般疾扑短墙上的刺龙独狐威! 刺龙独狐威身躯纹风不动,嘿嘿一笑道:“你他妈的找死!” 衣袖一拂,三支毒钢梭,迎着来人,电射而出。 那冷袭的汉子不及闪避,毒梭穿腹贯胸,连哼也没哼一下,便告身形一歪,叭达一声摔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条身形飞起。 独狐威依样画葫芦。 偷袭者重蹈覆辙! 眇目老人忽然大叫道:“左将军住手,体中贼人奸计。你打落下去的,全是本邦被点了穴的杀手!” 这位护国公语音未竟,第三条身形又告原地飞出! 刺龙独狐威凝眸谛视之下,不禁双颊发热,深感愧惭不已。 如今这名飞身向他扑来的劲装汉子,虽然急切问面貌无法辨认,但从来人一身特殊的衣着上,则不难一眼便可认出,来者正是该邦的一名三品杀手! 如果再进一步细察这名杀手僵直的身形姿势,就算是外行人,也该看得出来。这名杀手显已失去自主能力。 他并不是自己“纵身掠出”,而是被人“抛投”出来的! 而在这以前,他以独门毒器连杀两名自家人,居然都未能瞧出破绽,结果反叫一位独眼护国公指出他的错误,试问这叫他这位左将军怎不感到汗颜?! 这位左将军受警示在先,复经自己验证无讹,自然不会再上这种大洋当。 可是,他又错了。 他不想上当,其实正是大上其当。 这位左将军这一次不仅没有发出毒器的,甚至蓄势以待,打算等这名杀手近身之后,施以援手,助其安全下落。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神情呆滞,如同僵尸般的杀手,于临近短墙的那一瞬间,突然眉展眼转,脸现杀机,双掌齐出! 那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劲内力。 刺龙独狐威因事出仓淬,应变无方,胸口一窒,如中巨杵,张口一哼,喷血如泉,一条庞大的身躯,同时应掌倒飞出去! 火龙独狐烈待欲抢救,已告不及。 他由来人那石破天惊的一掌,顿然警觉,脱口大呼道:“啊,飞天豹子!” 火龙独狐烈没有猜错。一举击杀刺龙独狐威的人,正是飞天豹子欧阳俊! 今夜的突击行动,是唐汉哀兵计划的一部分。 到目前为止,他自己表现得很好,飞天豹子配合得也不差。 尤其难得的是,这位飞天豹子一改往日那种火爆脾气,完全按照唐汉的叮嘱,不贪功,不躁进,预期目的既达,立即以上乘轻功,飘然远离火场。 火龙独狐烈手足情深,自然不甘就此摆休。 没料到,这位火龙刚刚提气拔起身形,他立足处的墙脚板下,突然有人嘻嘻一笑道: “今夜是你们双龙的好日子,哪里跑?” 咻!一道银光,由下而上,笔直冲天冒起。 火龙独狐烈如四九大寒之天,光屁股跌在一根冰锥子上,一股凉气由股门直通透胸隔! 然后,很快的,这股凉气就变成灼烫的火柱子。 火龙独狐烈一声哀嚎,砉然摔落,满地翻滚。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位大将军。 多事公子高凌峰是个有名的机灵鬼,他比飞天豹子更滑溜。谈到开溜的本领,他至少要比飞天豹子高强一百倍! 等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及破目老人这两位护国公闻声追赶过来,这边已恢复平静。 两位左右大将军,也完全安静下来。 他们已不再是两条张牙舞爪的“龙”,而像是两条被一头大象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烂“长虫”! 一场无名火,使无名镇上一座有名的大庙变成了一堆瓦砾。 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天意。 因为如果菩萨有灵,将绝不会选择这种庙宇为歇足之处;它制造的罪恶太多太多了,只有烧了干净。 黎明时分,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清点人数,才发觉除了左右大将军之外,还少了九名三品以上的杀手,这些杀手人尸两不见,都到哪里去了? 至于横躺在胡大娘院子里的五绝叟,那是天亮之后,因胡家母女一阵尖叫才发现的。 这一发现虽使两仪搜魂手大感震惊和意外,但也使这位护国公暗暗心喜。 死人有时也不完全是坏事情。 五绝叟之死,对这位两仪搜魂手来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武统邦的护国公共有五位,一直都由“五绝叟”吴一同和“无情汉”石心寒两人分掌大权,如今这一对“南北双怪”都翘了辫子,底下就数他这位两仪搜魂手资格最老了。 今后的武统邦,除了武帝,还有谁敢骑在他的头上? 大庙烧光了,无名镇上的人并不如何关心。 大家关心的,是突然停业的一壶香。 说得更露骨一点,那位刁四娘子突然失踪不见,才是大家无法不想,无法不谈的一件大事情! 那位刁四娘子哪里去了? 刁四娘子尚未起床。 武帝也是一样。 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昨夜是怎么渡过的。 已经日上三竿了,两人仍然紧紧搂成一团,睡得香甜如死。这显然是由于两人昨夜睡得太迟,也太疲倦的缘故。 武帝起不了床,并不稀奇。 因为刁四娘子本来就是个会使男人感到疲倦的女人。 但是,从这女人自己也睡得如此昏沉看来,她昨夜似乎并没有占到多少上风。 一般说来,在某些事情上面,除非女人故意“示弱”,男人实在很难“称雄”! 不过,话又说回来,“很难”并不等于“完全办不到”。碰上稀有的例子,也照样会出现那种使女人容易感到疲倦的男人。 武帝正好就是这种男人! 所以他们都很累。 直到目前为止,武帝并不知道无名镇上昨夜发生的事情。 这是白丞相作的决定。 当大庙方面起火不久,无奇不有楼这边便给惊动了。 当时的花夫人,正处于一半昏迷”状态,她当然很不愿意在这种“关键时刻”让她的男人“抽身”一走了之。 但是,她总算还知道一点利害关系。 她清楚她男人在武统邦中的地位。 有些事情,固然是“刀搁在脖子上,也无法停止”;但有些事情,却是“纵然亲娘老子拉住你的一双手,也不得不走”! 她知道武帝已到了无奇不有楼,若是出了差错,没人担当得起。 所以,她只好“加劲”又继续“缠”了一会儿,便让她的男人走了。 白丞相匆匆整农出房,第一道命令就是不许任何人惊动武帝! 然后,他下令全楼各处加强戒备,保持冷静。 同时,他决定:大庙那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绝不派人支援! 大庙方面拥有三位护国公,一位金星特使,两位大将军,及杀手数十人,是他认为不必支援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读过兵法。 他知道火种子唐汉这小子鬼名堂太多,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这小子一定比别人清楚,也一定比别人更懂得如何运用! 如果他白天灯以武统邦左丞相的身份,居然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一旦传言出去,岂不成为千古笑柄? 大庙方面的残余人马,终于在已牌时分,全部撤来无奇不有楼。 晌午时分,武帝升帐。 由两仪搜魂手详细禀报这次损兵折将的经过。 他从不提无奇不有楼这边按兵不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而只说五绝叟离开大庙时,未作任何交代,以致大家在静候进一步指示,疏于防范之际,为敌人蹈隙所乘。 武帝静静听完,总评是:“吴一同无故擅离职守,枉负狐家重托,死有余辜!” 如果五绝叟泉下有知,他听了武帝这几句话,不知有何感想? 接着,白丞相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武帝的指示是:由左右丞相会同两位护国公,成立行动小组,不计代价,全面搜杀!取得敌方首级一颗者,除晋爵一等之外,另赏纹银千两! 最后附带的指示是:非通重大事故,可径行处理,毋须向上呈报! 这一番指示,听起来堂皇之至,其实重点全在末尾几句话上。 意思也就是说:最近几天,你们应该识趣一点,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最好少来麻烦孤家! 武帝的弦外之音,这几位高级大魔头焉有领会不出之理? 这几位大魔头经武帝授权之后,他们会草拟出什么样的毒辣而有效的计划? 稍具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一项近乎定律的事实:看上去最危险的地方,却往往就是最安全的藏身地方! 原因是:敌人很难相信你会有这份胆量,居然敢在这种地方停留! 唐汉利用了这项常识。 他们十一人如今隐藏的处所,就是目前无名镇上猜疑纷纭的焦点。 一壶香! 唐汉声称他可以和任何人打赌。 他赌无奇不有楼如果发动搜查,第一个光顾的目标,无疑就是山脚下猎户蔡二虎一家居住过的那座山谷! 其次才是飞天豹子以前经常出没的那些山洞。 若是附近山区搜索无功,范围缩小到镇区之内,他相信其先后次序,必将是:吕子久夫妇的旧居、赵老头的寿材店、丁麻子的豆腐店、长安药店、黄金赌坊、三家客栈,以及一些居处宽敞的民房! 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除非他们这一伙马上离开无名镇,目前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便是大门紧闭的一壶香! 刁四夫妇的日子一向过得很舒服,各种生活必需品,储存得极为丰富。 三五天之内,他们十一个人即使足不出户,也不须为饮食问题担忧。而最难得的是,除了果腹之外,他们还可以尽情享受各种名茶! 如今,他们大伙儿围坐在一起,每人面前就放着一碗热腾腾清香四溢的雨前雀舌!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唐汉面带笑容:“我们在一夜之间,消灭了该邦一名灵魂人物首座护国公、两位大将军、九名高等杀手,而我方却未损一兵一卒……” 多事公子高凌峰笑着插口道:“你应该先告诉大家,本少爷收拾火龙独狐烈的那一梭,该有多精彩,该有多绝!” 飞天豹子瞪了他一眼道:“这件‘杰作’,你小子到底要提多少次?” 多事公子也还瞪了一眼道:“我宰了那条臭火龙,你不高兴?” 唐汉笑喝道:“小高,对长辈不可如此无礼!” 多事公子应声道:“一个人对恩公也该客气点!” 飞天豹子叹了口气道:“这笔人情债,看样子我这辈子是还不清的了。” 多事公子道:“谁要你还什么人情债?只求你以后少在人前数落我几句,就已经够本公子感激不尽的了!”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笑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无论“武功”或“舌功”,老一辈的似乎都要“看开”一点了。 唐汉笑了一会儿,正容道:“小高,别皮了,事情并不如你想像得那么轻松。我们虽然开头占了点便宜,但你可知目前无奇不有楼,还有多强的实力?” 多事公子道:“多强?” 唐汉道:“除武帝之外,还有两位护国公,两位丞相,一位散骑常侍,三位金星特使,以及四十多名三品以上的杀手!” 他望着多事公子,又接了一句道:“以上这批人物,你小高自信能胜得了他们之中的哪一位?” 多事公子回答得很坦率:“我谁也胜不了。” 唐汉道:“你知道这一点就好!” 不意多事公子又接着道:“不过,无论多根的角色,只要我高凌峰碰上了,照样要斗他一斗,就像我虽不是那条火龙的对手,而结果他依然被本公子一梭送上了东天一样!” 飞天豹子摇头大叹气。 又是那条火龙。 又是那一梭! 黑笛公子孙如玉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送他上了东天?” 多事公子翻着蛙眼道:“我说错了?你以为独狐烈这种人够资格上西天?” 孙如玉哑口无言以对。 他是个老实人。 多事公子一张利嘴,连他师叔飞天豹子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像他这种木讷的老实人又怎抵挡得住? 众人又笑了一阵。 唐汉道:“好,大家的精神都不错,我们可以分路出发了。” 多事公子道:“去哪里?” 唐汉道:“去我们昨晚来的地方。” 多事公子道:“山脚下那片谷地?” 唐汉道:“不错!” 多事公子一呆道:“你刚刚不是说,无奇不有楼不发动搜索则已,否则第一个要找去的地方,就是那片谷地么?” “对,我说过。”唐汉微笑:“守在一个地方被人找上门来是一回事,知道敌人要去什么地方,而我们能抢先一步以追待劳,则又是一回事!” 多事公子蛙眼一转,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 唐汉笑笑道:“只要你小子多动点脑筋,少耍一些嘴皮子,有一天我会把你收归门下也不一定。” 众人再度大笑。 大家以为这位多事公子这下大概要大发脾气了,谁也没想到,这位多事公子不仅没发脾气,反而蛙眼一凸,指着唐汉道:“说话不算数的人,就是混账王八蛋!” 唐汉笑着叹了口气道:“好厚的一份拜师礼!” 仲夏。 午后。 梅雨季终于过去了。 漫长的阴雨季,只为人类带来烦恼,带给树木花草的,则是一股沛然生机。 蝉声和鸣。 空谷沉寂。 斜坡上,一排茅竹屋前,一男两女正在四下张望。 男的是个老头子,身材瘦小,脸色枯黄,一目已砍,但剩下的那只左眼,却灼灼如电,精光摄人。 两个女的年约三十左右,一身苗装,体态健美,面目姣好,尤其那两双黑黑亮亮,像冬夜晓星般的眼睛更隐蕴着一种令人心动的魅力。 山坡下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走动着二十多名鸷悍的年轻汉子。 这些汉子到处游荡,就像一群饿狼正等候兔鹿一类的猎物出现。 也许他们等的时间太久了,有几个已经坐了下去,随意以刀锋砍着附近的青草。 砍草当然不及砍人来得刺激。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护国公沙高楼好像很有把握,坚称这一带是唐汉等一伙人藏身的巢穴,他们只有遵命。 有几名汉子大概多喝了茶水,也不顾人前人后,拉下裤子就朝草丛中放溺。 另有几名汉子背剪双手,佯装观察天色,其实却是以眼梢偷瞄那两名苗装少妇身上惹火的部分。 远处,另一座峰头的树林中,有人低声交谈。 “那老家伙也是一位护国公?” “唔。”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 “武功如何?” “也不知道。” “咦,我这是在跟谁讲话?是一块木头?还是一头驴子?” “是你未来的师父!” 问话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是一阵沉默。 “那两个女的呢?” “金星特使。” “我不是问这个。” “你问什么?” “我是问她们的出身来历和武功!” “勾魂双艳!” 问话的好像一下呆住了。 又是一段沉默。 “你你说什么?你说这两个骚婆娘,就是住在滇缅交界,伊洛瓦底江上游长鬼炉,万妙仙姑月月红的两名女弟子,丁玫瑰和丁蔷薇?” “你晓得的好像比我还要多嘛!” “我当然要比你懂得多,家师白衣书生年轻时,有一年差点就在长鬼炉送掉性命。” “他碰到了万妙仙姑月月红?” “这种倒胃口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你弄清了这两名女人的出身来历,是不是还想过去试试你高大公子钢梭的威力?” 高大公子当然就是多事公子高凌峰。 知道了问话的人是多事公子高凌峰,另一个老是拿他寻开心的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多事公子高凌峰如今挨了一记问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道:“好男不与女斗,咳咳,现在……我们……难道……就一直这样,像白痴似的,陪他们无穷无尽的耗下去?” “快了。” “什么快了?” “好戏马上登场。” “什么好戏?” “来了!” 来的是一匹雄健的青骢快马。 马上是名劲装佩刀汉子。 这汉子一身黑衣,头戴范阳笠,骑术精绝。他从谷口如飞驰人,有如一名身怀加急文书的使者;弓腰执缰,人悬马背,铁蹄过处,沙飞石走,气势好不骇人。 但当他发觉谷中气氛有异后,上身后仰,双缰一勒,坐骑希律律一声痛嘶,前蹄并提,人立而起。 然后,原地一个旋风疾转,立即又括原路如飞出谷而去! 眇目老人振臂雷吼道:“别放走这个家伙,追!” 刹那间,身形如乱矢,包括两名苗妇勾魂双艳在内,全跑得一个不剩。 谷地上又回复一片沉寂。 “马上那名黑衣汉子是谁?” “孙如玉。” “好小子!” “这话什么意思?” “想不到这小子平时斯斯文文的,居然还有这份胆量,这么一套马上功夫!” “人家只是忠厚老实一点,别的玩艺可不比你差劲。” “小子如今来此亮相,目的何在?” “带路。” “带去哪里?” “省城。 “分散对方实力?” “对!” “我们现在去哪里?” “进攻无奇不有楼!” 无奇不有楼前面,是一片占地七八亩的大广场。 这片大广场有很多用途。 譬如晒谷、乘凉、集会、玩灯、猜谜、舞龙、宴客等等。 总之,不管它有多少种用途,当初设计图出这片广场的人,敢保证他绝没有要将这片广场变作战场的意思。 但很不幸的,这片广场终于变成了战场。 阳光强烈而灿烂。 杀气严霜。 血战即将开始。 这是一场众寡悬殊,实力不成比例的战争;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血战一旦爆发,这片战场势将立即变成一座“屠场”! 无奇不有楼红漆大门前的台阶下,四十名劲装杀手,刀枪如林,横列两排,人人杀气腾腾,如狼似虎,待命扑噬。 这批杀手,只是刻下无奇不有楼中,杀手总数的三分之一。 大门是敞开的,只须一声令下,楼门里随时都可以像怒潮般涌出更多的杀手来! 两排杀手前面,站着五个人。 他们是护国公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左丞相白天灯,右丞相鱼太平,散骑常侍玄机道人一尘子,七号金星特使侯门公子颜名扬! 而相距五丈的对面,全部人马,只有老少六人。 他们是:飞天豹子欧阳俊,玉树公子谢雨燕,以及飞刀帮的四大堂主。 “子母刀”曹如冰。 “穿杨刀”柳灿阳。 “追魂刀”温良玉。 “流星刀”陈育云。 且不说武统邦中的护国公和左右丞相是何等样人物,此刻只须那四十名杀手一拥而上,这边老少六人,就恐怕很难讨得了好去。既然实力悬殊如此,飞天豹子为什么还要这般不自量力? 这岂非自取灭亡?拿自己的性命跟别人的性命加在一起开玩笑? 不! 他们的想法,并非如此。 玉树公子谢雨燕在这以前,不仅一身功力丧失,而且几乎性命不保,伤害他的人,便是武统邦一名已于别处为他人所杀的金星特使。 伤害他的手段极为卑鄙。 伤害他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因为玉树公子长得比他英俊漂亮,他以为那女人不爱他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位玉树公子,事实上玉树公子连那女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飞刀帮本是个名气响亮的大帮,结果帮主受伤,迄今未愈,全帮财务窘困,濒临瓦解,这都是拜谁之赐? 至于飞天豹子欧阳俊,那不用说了。 他埋名隐姓落脚无名镇,这么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 他们今天来到无奇不有楼前,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知道。 他们不在乎! 在武统邦中,“护国公”和“丞相”这两个名位的权职,实在很难分别高下。 他们谁也不是谁的上司,谁也不受谁的指挥。他们平起平坐,彼此间,或称官衔,或称兄弟,甚至连规定的月俸,也不差分毫! 有人说:这种安排,正是武帝精明过人的地方。 因为这样可以收到制衡之效。 双方谁若想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只有一个办法:誓死效忠,舍命立功! 左丞相白天灯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右丞相鱼太平为人奸滑,他知道身处这种局面,谁的话多,谁就有第一个落场的危险;所以他也学左丞相白天灯,尽量避免开口。 而那位护国公两仪搜魂手沙高楼的权力,亟想取而代之,因而他处处都想表现得特出一点。 他待双方阵脚扎定,第一个指着飞天豹子道:“喂!姓唐的小子,怎么没有来?” 飞天豹子道:“他要等着会见你们那位什么武帝。” 两仪搜魂手怒声道:“他小子算是什么东西?” 飞天豹子道:“小子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个东西。” 两仪搜魂手听得一怔,颇感意外,但旋即点头道:“这个不能不说是他小子惟一可取的地方。” 飞天豹子缓缓接着道:“正因为小子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所以他才决定留着等会儿单挑武帝,他说这叫做品质分等,物以类聚!” 两仪搜魂手脸都气蓝了,厉叱道:“老混球!” 飞天豹子道:“客气,客气!彼此,彼此!” 两仪搜魂手向前大跨三步,高喝道:“滚出来!” 飞天豹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砰! 两人见面,如有血海深仇,一言不发,同时发掌抢攻。 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这头老狐狸,料得一点不差;江湖人物都喜欢逞口舌之利,却又都受不起语言刺激。所以,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几乎十有九次,都是由于“一言不合”。 “是非只为多开口”! 白丞相扭头低声道:“沙护老跟欧阳老儿精擅的都是拳掌功夫,你看两人谁的功力较为深厚?” 人海钓客鱼太平沉吟了一下道:“欧阳老儿招式刚猛霸道,起手也许会稍占上风,如果旷持一久,仍以沙护老赢面较大。” 白丞相点头不语。 他们都是大行家,一点即透,自然不须多作解释。 玄机道人一尘子本来也是一头老狐狸,但由于武帝已面允将封他为全国三十六路诸侯的总监,深觉得如不趁这个机会表现表现,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他拂尘一抖,也走出行列,遥向玉树公子点点头道:“小施主,来,贫道陪你走几招。” 玉树公子是武林中的五大名公子之一,已经年届二十四五,听了这声小施主,心头相当不是滋味。 不过,他的修养好,不像多事公子高凌峰,口头上一点亏也吃不得。 他什么也不说,从襟底抽出软鞭,大步迎出。 霍霍劲气激荡,软鞭与拂尘,顿时绞成一团。 就在这时候,远处大路上,忽然滚雷似的传来一阵马蹄声。 敌我双方,同时讶然露出惊疑之色。 来的是些什么人? 来的是三十七匹快骑。 为首一人,人高马大,鞍横长枪,威风凛凛,正是数日前从黄金赌坊不别而去的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 他身后的三十六骑,正是这位大马场主人,生死祸福与共的一支子弟兵:太原三十六神枪! 金满堂冲进广场,坐骑一勒,雷吼一声:“住手!” 被他这份天神般的气势震慑,交手双方,果然同时收兵后退。 大家心中都在猜疑:这姓金的,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抑或两边都不是,只是来调停的? 金满堂双目灼灼发光,跟以往沉湎于黄金赌坊时,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先瞪着飞天豹子道:“唐汉那小子呢?” 飞天豹子道:“等会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金满堂设问第二句,又转向白天灯道:“你们那位五绝叟吴老头哪里去了?” 白丞相道:“出了意外。” “翘了?” “是的。” 金满堂突然仰天哈哈大笑。 白丞相脸色徽变。 金满堂笑华又问:“吴老头一身武功已臻神化之境,是谁下的手?” 白丞相道:“还没查出来,也许是火种子唐汉那小老弟干的好事。” 金满堂又转向飞天豹子。 飞天豹子点头。 金满堂又大笑。“好!好!”他突然一夹马腹,坐骑立即如矢奔出。 金光闪动。 有人惨呼! 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金满堂已一枪戳入玄机道人的咽喉! 玄机道人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姓唐的小子够朋友” 头儿已经出手,三十六神枪自然不会闲着。 沙尘飞扬。 喊声震天。 一场血腥大混战,终于展开。 在总人数上,武统邦方面仍占极大优势。 但现在的关键是来自太原,由金满堂率领的这支“骑兵”! 从太原马场挑出来的马匹,品种当然没有话说。 人和马长久相处,灵性交通,再加上三十六人的枪法,都是金满堂亲自传授督练,人。 枪、马,三位一体,威力之强,自是想象可知! 四十名杀手,转眼去掉一大半。 这些送掉性命的二十名杀手,几乎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被那些训练精良的马儿踢死或踏死的。 无奇不有楼中,杀手一批接着一批继续冲出,战况也愈来愈惨烈。 飞天豹子跟两仪搜魂手重又战在一起。 玄机道人已死。玉树公子谢雨燕如今的对手是侯门公子颜名扬。名公子对名公子,人品相当、才艺相当、武功名气相当;虽是一场生死之战,招式出手,身形起落,处处仍流露着一股洒脱风度;在充满血腥味的武林史上,这倒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儒战”! 左右丞相,白天灯和鱼太平,则被飞刀帮四大堂之以二对一的方式紧紧缠住。 只是四大堂主在人数上虽然占了优势,战绩却不怎么乐观。 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的一根“魔杆”,忽棍、忽鞭、忽钩,已够人头疼的;白丞相白天灯的一套“穿花蝴蝶掌”,更是威力惊人,令人有无从捉摸之感。 很少人知道这位白丞相的来历,过去江湖上也没听说过白天灯这三个字。但有一件事绝错不了,今天武统邦中,除了武帝,可能就只这位左丞相练过某种玄功。 他身形飘忽,叫人找不着发招的目标,而他发出的每一掌,则均挟其一种能摧折人五脏六腑的柔劲。 结果,十合不到,第三堂堂主追魂刀温良玉,首先被这位左丞相一掌击中左边肩胛骨。 “啪”的一声脆响,温良玉脸色发青,一条左臂顿时颓然荡垂。 跟他同组的第一堂堂主曹如冰厉吼道:“老三退下,这老贼有我曹如冰一个就够了!” 追魂刀温良玉痛得眼冒金星,浑身颤抖,他自知真气难聚,如仍杂在战圈里,自己送掉性命不打紧,同时还会碍了别人的手脚。于是,只好咬牙抽身后退。 子母刀曹如冰说他一个人就足以对付白天灯,自然只是一种场面话。 追魂刀温良玉一退,他立刻被罩入白天灯诡异的掌风之内,眼看不出三招,便要为白天灯掌所伤,下场可能比追魂刀温良玉还要惨烈得多。 这一边,追魂刀温良玉刚刚退出战圈,便遭一名眼尖的二品杀手发现到了。 这种便宜不捡,岂非白痴一个? 他飞步赶来,扬刀便劈! 没想到,他的刀只扬起一半,便从手中跌落下来了,而他自己的身躯,则像烤鸟似的,被一支金枪高高挑上半天空。 只听金满堂的粗嗓门大骂道:“老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他奶奶的这种卑鄙家伙!” 他一回头,突然大喝道:“姓曹的别慌,金大爷来也!” 子母刀曹如冰被白丞相掌缘扫中胸口,心头正隐隐地作痛,金满堂一支金枪突然插了进来,他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太原三十六神枪已先后倒下十二人。 无奇不有楼的杀手当然死伤更多。 这一场血战,是否一定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双方才肯罢休? 武帝怎么还不出现? 唐汉怎么还没赶来? 一片乌云,冉冉掩至。 艳阳失色。 雷鸣隆隆。 通! 通! 叭! 叭! 砰! 砰! 梅雨季节,难道尚有一段尾巴没有过去? 众人心惊疑间,广场突然形势大变。 原来那不是雷呜,而是一种强劲掌力击中血肉之躯的声音! 太原三十六神枪经过半天苦战,毙敌无数,才折损了十二人,如今只不过弹指之间,便告一下去掉了六人六骑! 发出这种排山倒海般掌力的,是一名脸戴金色面具的银衫老人。 武帝! 这是一个可怕的突变。 不仅飞天豹子和花枪金满堂这边人人魂飞魄散,就是武统邦的那些杀手们,似乎也全吓呆了! 他们显然已知道自己的主子神功盖世,而绝未想到他们这位主子的一身玄功竟然厉害到这种程度! 武帝银衫飘飘,宽袖拂扫,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武帝这股无坚不摧的掌力,正向另一名已惊惶得不知闪避的神枪弟子攻去时,一声长啸,陡地划空而至! 长啸声中,一条身形倏而降落。 人未落实,掌已亮出。 然后是一阵隆隆不绝,历久不歇的问响。方圆五丈之内,尘土飞扬,如烟如雾,令人双目难张。几名走避不及的杀手,为这股激荡的罡气波及,全如滚地葫芦般滚了开去。 广场上突然静止下来。 大家已无心再战。 因为双方的命运,已不再是人手多寡的问题,目前场中这一老一少的胜负,才是双方生死存亡的关键! 武帝与唐汉四掌并未接实。 在两人之间,这时仿佛横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两人似乎都正在拼尽力量,想把这道厚墙推倒,压向对方! 时间慢慢流逝。 情势断起变化。 唐汉脸色酡红如醉,挺抵的双掌也在微微发抖。 武帝身躯屹立如山。 双掌亦极稳定。 如非有所顾忌,武统邦这边的杀手们,这时一定会轰然欢呼。 飞天豹子这边,则人人脸孔变色。 如果唐汉输了这一阵,武帝那种如飚般的掌力,谁人承受得了? 众人正在忧虑之间,情势又生变化。 武帝忽然缓缓向后移退。 这不是一种好现象。 这无疑说明,老少两人也许修为相当,但唐汉显然在年龄和体力上占了便宜。 当然这跟那位刁四娘子也不无关系。 武帝迟不露面,很可能是因为另一场“战争”一时无法“结束”。一个从“第一战场” 驰赴“第二战场”的人,体力方面,自然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 武帝已后退七步。 他如今不仅双手比唐汉抖得厉害,甚至身躯也在微微颤抖。 秃!武帝脸上的金色面具,终于因抖动而掉落下来。 大家也终于见到了这位武帝的庐山真面目。 一张恐怖骇人的面目。 谁都没有想到,这位武帝因真力耗损过度,一张面孔已青紫浮肿,五官变形,嘴唇也因咬嚼使劲的关系,皮肉翻裂,流血不止! 再看唐汉,除了脸孔通红,双掌微抖之外,则别无其他异状。 这一战,胜负已极明显。 如今,唐汉只须再坚持片刻,这位武帝恐怕就要跟方才死在他手底下的那十二名神枪弟子一样,变成一团肉饼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泣血厉呼,突自远处传来。 “啊,天啦!小唐,求求你,他是我爹!” 一路哭奔而来的,是一名姿色秀丽的年轻妇人。 武统邦方面,也许很少有人认识这名少妇是谁,而飞天豹子这边,不仅人人认识她,而且个个大感意外。 原来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吕子久的妻子潘秀云! 潘秀云称武帝为“爹”,难道这位武帝竟是天雷派掌门,“天威老人”朱洪烈不成? 唐汉心头一震,便拟收掌暂退。 不料,他真气一卸,武帝,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趁机发难,蓦然真气一吸一吐,对准唐汉胸口一掌拍去! 若换了平常时候,就算唐汉同样练过大天心无相玄功,这一掌也能把他打成一团肉酱。 幸亏这位武帝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掌的力量,仅及平时两成还不到。但饶得如此,唐汉仍被震退两三丈远,张口喷大股鲜血,悠然昏迷过去。 武帝身躯摇摇欲坠,无力地挥挥手道:“杀,杀……” 有人果然遵命开杀。 武帝第二个杀字刚刚出口,一柄利剑即应声插进了他的胸膛。 武帝仅在绝气之前听到了一句:“你这个无耻的老淫贼!” 他没有看清这个杀他的人是谁。 因为他已无力睁开眼皮。 武帝没有看清杀他的人是谁,别人却全瞧得清清楚楚。 侯门公子颜名扬! 白丞相又惊又怒道:“小颜,你疯了不成?” 侯门公子冷笑道:“巴东颜家,累代书香,纵有子孙不屑,也不至于与匪寇为伍,你们看不透本公子的真正用心,那只能怪你们有眼无珠!” 多事公子高凌峰鼓掌喝彩道:“武林五公子这块招牌,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 站得较远的几名杀手,已悄悄转身开溜。 白丞相眼光转了几转,忽然道:“你年纪太轻,老夫不会同你一般见识!” 语音未完,身形倏起,疾掠而去。 右丞相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也想效尤,不意他身子刚刚离地,便听金满堂宏声大笑道:“有点小礼物,请一起带走留作纪念!” 金满堂的“礼物”是他手上的那根“金枪”。 金光一闪。 透背而入。 鱼太平没有能带走这份礼物,它太“重”了。当他身躯落地时,他才看到从自己胸口冒出的那一截枪尖。 黄澄澄的枪尖。 然后,他就断气倒下。没人知道他是被枪戳死的,还是被那截枪尖吓死的? 广场上经此剧变,顿时乱成一片。 飞天豹子高呼道:“不要追杀,放他们一条生路!” 多事公子笑喝道:“只有这个放不得!” 他指的是两仪搜魂手沙高楼。 这位护国公以为飞天豹子“不要追杀”的对象也包括他这位“护国公”,正想趁乱逃命之际,三支钢梭,已然破空射至! 他跟人海钓客的情形差不多,只因为斗志丧失,耳目欠灵,以致平时轻而易举便能加以化解的攻击,也成了致命之伤。 两仪搜魂手倒下后,这边众人即未再行出手- 尾 声 唐汉根基深厚,生死大夫说“这小子”是他近年来“病情”最轻的“病人”;至少要比吕子久的老婆,容易医治得多。 因为后者伤的不是“身子’,是“心”。生死大夫除了开点镇神宁智的药物外,别无他策,他在这方面,并非高手。 白天灯迅速溜离广场,居然绕道返回无奇不有楼,除携走大批财宝之外,还带走了一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并不是他一向宠爱的四姨太花夫人,而是刁四娘子。 另一位护国公,眇目老人,运气最好,他从省城回来,半路听到消息,立即带着丁家那对姊妹花,掉头回走,不知所终。 童子飞和无眉公子均已渐渐康复。 两人都觉得很惭愧,因为他们没能参与这最后一战;他们认为这次太原神枪弟子伤亡如此惨重,他们两人该负最大责任。 金满堂则声称太原弟子这次出来就没打算还能活着回去。 如果武统邦不灭,五绝叟不死,太原马场早晚要遭血洗,以少数人的生命,换取千万人的幸福,生死俱荣! 武统邦瓦解了,无名镇也回复平静。 一场争战,虽然消灭了不少罪恶,但也制造了不少冤魂和伤心人,武林中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真正的和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