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 楔 子 恍恍惚惚地,他发现他已信步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停身在一架古铜镜面之前。 他悠然地抬起头来,从古铜镜面上、他看到了他自己。 剑眉虎目,鼻似琼瑶,唇若涂朱……他似乎是第一次觉察到自己业已长大成人,他愉悦地笑了。他微笑着,轻啸着,极其快活地返身纵出书房。他惊异于自己身法的轻灵,仿佛在今天以前,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脚不沾地的走过路一般。他轻快地穿过花厅,暖房,剑室,古玩斋,沿着曲折迂回的走廊,跨越无数道月牙拱门,来到后花园中。 在后花园中的假山旁,一排紫桃树前的太师椅上,正并坐着一对容颜慈祥的中年夫妇。 他扑上前去,一头倒在坐于右首的,那位中年妇人的怀中,亲昵地以脸颊磨擦着中年妇人的手背。 “怎么啦,孩子?你……今天?” “妈,烈儿高兴极了。” 中年夫妇相顾莞尔。 就在这个时候,融融天伦之乐突然给冲破了。一个髫年丫环披头散发地跣足奔入,嘴里狂喊着:“啊啊,不得了,……火,火!” …… 他猛吃一惊,醒了,又是一个梦。 火,火。 熊熊的烈火,惊惶的呼叫。 他猛奔,跌倒,晕厥……瓦砾,灰烬,流浪,饥饿……梦。 三年前,当他还只是十二岁的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一场无名大火之中,他仅以身免地失去了家,离开了故乡。那场惨变,给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大火中一阵陌生的咒骂和叱喝之声。 之后,他就常被劳顿在梦中带返老家,而最后又给可怕的烈火赶回饥饿的现实- 第一章 七星堡 早春的朝阳,寒冷,金黄。 他,司徒烈,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更棚。 他伸伸懒腰,塞好衣摆上外吐的破棉絮,然后将束腰的草绳抽抽紧。凭了数年来的流浪经验,他知道,这样做不但暖和得多,而且会有一种刚刚吃饱的感觉。最后,他仰脸吸进一口清气,振作地挺起胸膛,迎着阳光走去。 晌午时分,司徒烈来到一座巍峨的庄堡之前。 他感到眼前金星飞舞,腹如雷鸣。他舔着干燥欲裂的嘴唇,直想痛痛快快地吃喝一顿……他饥饿得实在再也走不动了。 他朝庄堡内高耸的塔尖望了一眼,心想,那里面住着的,一定是一个大户人家,进去碰碰运气也好。司徒烈略为犹疑了一下,立即鼓起勇气走向堡前护河上的石桥,朝堡门走去。 堡门业已在望,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暴吼:“小子,你瞎了眼?” 司徒烈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一看,身后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然悄没声息地一字排立着三个长相丑恶的狰狞汉子。 司徒烈仰脸怒声责问道:“你们凭什么出口伤人?” 当中那个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汉子哈哈笑道:“小子胆倒不小,老子们骂了你又怎么样?” 司徒烈冷笑一声道:“欺侮小爷这一身破衣服么?” 那个有刀疤的汉子笑道:“是的又怎么样?” 司徒烈冷笑道:“那么你们是三条看门狗喽?” 三个汉子勃然大怒,有刀疤的那个更是起火,猛跨一步,门声不响地,扬手便是一个耳光,司徒烈又不闪躲,耳鼓里轰地一声大响,天旋地转,被打得连滚五尺多远,方才忍痛爬起。司徒烈感觉到嘴里又腥又咸,吐出一看,竟是一大口鲜血。 三个汉子放声大笑。 司徒烈怒火如焚,但他知道不是人家的对手,怒也徒然,骂更无益。他站定身躯,用手一指那个打他的刀疤汉子恨声道:“有疤的,你记住,等我长大了,只要我还找到这块地方,小爷不还你十个耳光,就不算是个人!” 三个汉子仍然大笑不已。 司徒烈转身欲走,堡门内突然踱出一个身穿青布长衫,举止斯文的中年人,朝他一招手道:“你且慢走。” 司徒烈哼了一声,心里想一个堡里出来的。还会有什么好货?但因为对方语气中并无恶意,自不便过分无礼,当下挺身大声道:“走不得么?” 那个长衫中年人且不接腔,一径走向那三个长相丑恶的汉子,那三个汉子一见长衫中年人现身,笑声立敛,待得长衫中年人走近,三人一致肃容垂手,鸦雀无声。 长衫中年人朝地下司徒烈所吐的那口鲜血望了一眼,然后向有刀疤的那个汉子冷冷地问道:“是你?” 有刀疤的那个汉子脸色一变,垂头低声道:“小的卤莽,望师爷见谅。” 那个被称为师爷的长衫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七星堡的规律很严,却从没有向一个无拳无勇,年未弱冠的孩子逞过威风,今天由你破了例,如果传闻开去,这副担子谁担?” 三个汉子的脸色齐都大变。 长衫中年人冷笑数声,又转向司徒烈,朝司徒烈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孩子,你饿了?” 司徒烈咬牙挺胸道:“我不饿。” 他想,我饿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会用耳光换饭吃? 长衫中年人点点头,似乎已明白了司徒烈的心意。而对司徒烈的这份骨气极为赞许,他走上两步,拉起司徒烈的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温和地说道:“孩子,你恨的是他们三个,假如由我来请你吃一顿,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司徒烈感动得低下了头。 三个汉子向长衫中年人齐声说了声:“谢师爷思典。” 说完,飘身而退,一步就是六七尺远。 司徒烈看得瞪眼结舌,心想:这三个家伙本领好大! 长衫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孩子,你觉很稀奇是不是?” 司徒烈发觉这位长衫中年人异常和蔼可亲,不禁仰脸天真地笑问道:“这是不是一般人所传说的武功?您老会不会?” 长衫中年人微笑道:“你以为我会不会?” 司徒烈笑道:“您老待人有礼,举止斯文,除了两眼出奇地有神外,就是您老说会,我也不一定相信呢。” 长衫中年人点点头道:“你对我有这种印象,我听了真是高兴。”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件事,仰脸又问道:“您老贵姓?是不是这里的堡主?那三个人那么凶,怎么会怕您?他们喊你师爷是什么意思?” 长衫中年人拉起司徒烈的手,笑道:“我姓施……孩子,你问得太多了,我们走吧。” 堡内异常宽广,重门叠户,木竹成林,并不逊于他那在大火中毁去的家。那个姓施的长衫中年人,拉着他的手,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几道门,方才把他送进一间厨房。厨房内炉灶成列,十几个围着油布短裙的男女厨师,都在奔上走下地忙碌不停。 油香扑鼻,只逗得司徒烈口水涌溢。 长衫中年人将司徒烈带到厨房一角的一间柴房内,柴房内仅有粗陋的一桌两椅,一个管事模样的矮胖男人跟了进来,向长衫中年人打了一躬,一旁静候吩咐。 长衫中年人向那人吩咐道:“弄几样好吃的给这位小相公送来,横竖堡主三二天内不会回余……唔,就是回来撞见了,他才这么点年纪,又不是道中人,也没甚要紧。……假如他累了,就让他在这里欧一宿吧,明天上路,给他弄点干粮、……谁来查问,就说是我吩咐的好了。” 那个矮胖的男人,诺诺连声,状极恭谨。 长衫中年人吩咐完毕,俯身拍着司徒烈的肩头温和地说道:“孩子,很对不起,我没有工夫陪你了。你在这里住一夜歇歇吧。没有事就睡觉,千万别到处乱跑……假如你能卖我一个面子,刚才堡门口的事,切记别和他人提起,顶好连进堡的事都不要告诉别人……我走了,再见。” 吃完饭,司徒烈感到一阵疲乏,便和衣倒在一堆干柴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他探揉眼皮,藉着后窗透人的月色,司徒烈看到桌上放着两只大碗和一副碗筷。一碗米饭,一碗红烧肉。他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 因为白天已经睡足了觉,他的眼皮再也合不拢来。四下里静悄悄的,他的思潮开始不住地翻涌。他想得很多,从童年到现在……最后,他想到了这座神秘的古堡。 他想:这座古堡真是奇怪,里面不但有着很多房子和很多人,而且流行着一种和普通大户人家迥然不同的规矩和仪式,那三个汉子那么野蛮,那位师爷却又那般和善……从师爷的语气里,这里的堡主今天似乎不在堡中,那位堡主好像有着无上的威严,那三个丑恶的汉子那样怕那位师爷,那位师爷却又那样忌讳着堡主……师爷又叫他千万别乱跑,而且要他别向别人提及在堡中受到欺侮,甚至进入堡中的这回事,这是什么意思呢?……叫他别乱跑,也许是怕他迷路,或者再碰上像先前那三个丑汉般的人物受欺侮。可是,他曾经到过堡中的这回事为什么要守秘密?……司徒烈的好奇心大起,精神也越发旺盛起来。 他站起身,走近窗口,窗外是一片如茵草地。柔和的月色洒在草地上,那种迷蒙的翠绿,分外可爱。他想,在此更深人静之际,我到草地上散散步,总该不是什么罪过吧? 他轻轻推开窗门,爬上窗口,踊身跳下。 夜凉如水,他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然后沿着草地负手闲踱起来。不知隔了多久,司徒烈突然闻到一阵阵扑鼻花香,他讶然睁眼搜索,原来他此刻已经踱到一座小楼下的花圃之中。 他仰起头看。小楼上隐隐有灯光透出。他奇怪如此夜深,楼上人怎么还没有灭灯就寝? 他又发觉,楼上的灯光似乎在作着有规律的晃动,好像在打什么暗号似地。司徒烈童心未泯,刹那间将那位姓施的师爷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悄悄隐身到一只花盆暗影中,眯起眼,注视着小楼上那支透过低垂的厚幔,微微晃动的灯光。 一会儿之后,奇象出现了,一条黑影像轻烟似地从对面墙头上横空射上小楼露台。咦,司徒烈震骇地暗讶道:那不是一个人么?人怎能一跳这么远而一点声音没有?还有,此人半夜三更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纵上小楼做什么?难道是梁上君子?……噢不,司徒烈恍然了,那晃动的灯光有了答案了,是楼上人招他来的呢。那么,来者是堡中何人?楼上住的又是堡中何人? 小楼上,窗户微启,黑影一闪而入。 跟着,灯光一暗,万籁俱寂。 司徒烈失望地摇摇头,知道这个谜是无法解答的了。夜深了,他感到很大的凉意,他想回到柴房……想到这里,司徒烈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糟了,他已无法认出柴房的方向,四下里灰蒙蒙一片,柴房在哪里呢? 司徒烈正在仓惶四顾之际,突然间,又一异象出现。 东南角上,迷蒙挺峭的塔影之巅,蓦地亮出七只排列有如北斗之状的细小红火球,紧接着,一阵悠扬悦耳的钟声自塔尖传出,当,当,当……共计七响。 夜空中,一阵得得的马蹄之声,自远而近。 小楼上,有人轻轻惊噫一声,立即传出了衣物的悉索声响,似甚慌乱,片刻之后,先前那条人楼的黑影,慌慌张张自楼窗口一跃而下,这一次,那条黑影没有横空腾射,下楼之后,眨眼不见,司徒烈推想,那人一定潜伏在他身边不远的附近。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眼前陡然大亮,四支松油火把由四个彪形大汉分两边相辅高举,中间走着一个身材高大,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凶若煞神的老人,五人正大踏步地向小楼走来。 司徒烈本能地一缩身躯,藏入花盆背后。同时,他看到五六步之外一只花盆的背后,也藏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像极了白天招待他酒食,自称姓施,被堡中人喊做师爷的长衫中年人。 司徒烈心头突地一震。 这时,四支松油火炬已经移至楼下,在司徒烈藏身之处约五步左右停下。司徒烈从花枝之间,窥见小楼楼窗此刻晰呀一声而开,窗口上,一张极其俊俏的少妇面孔探首而出。只有司徒烈看得出,此刻那少妇脸上的一副惺忪睡态是做作出来的,也许司徒烈是有心人,他更能看出,那少妇的眼神中,有着一种心由的惶恐。 老人哈哈一笑,两臂高举,摆出一个亲昵的姿态,少妇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翩若离窠之燕,飘然而下,不偏不倚,正好投入老人高举的双臂之中。 老人毫不避嫌,两臂顺势一搂,俯脸便是一个香吻。四个手执松油火炬的彪形大汉,木然地眼望虚空,视若无睹。 老人紧拥着少妇,香了一阵,然后嘶哑地问道:“七娘,堡中这几天还安静否?” 少妇昵声道:“我整天呆在楼上,你问我,我又问谁?” 老人满意地桀桀一笑,举起少妇娇小的身躯,上身微挫,似欲腾身登楼。就在这一刹那,老人在侧顾之间,脸上神色遽然大变。 他缓缓将少妇重新放落,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司徒烈藏身的花盆,沉声轻喝道:“花后是谁?出来让老夫瞧瞧!” 少妇尖叫一声,立即晕厥过去。 丑老人右手托定少妇,并未理会,两眼仍然虎视眈眈地注定司徒烈身前的花盆。 司徒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现在方始发觉,此堡实非善地,堡中人,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没有一身惊人武功,尤其这位丑怪无比的堡主,更有一种令人嫌恶和不寒自栗的观感。这是司徒烈对这座古堡的一般印象,暗地里,他怀疑堡中可能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综错复杂的暗流……。 事已至此,惧亦徒然。 他狠狠地一咬牙,立起身来,昂然自花盆后大步走出。 司徒烈一现身,丑老人的神色又是一变。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朝司徒烈周身上下看了又看,然后偏过脸去,向肘上托着少妇歉意地望了一眼,举起左手,在少妇身上拍了几把,少妇悠悠醒转。 少妇苏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睁开她那双秀美无与伦比的明眸,迅速四扫,当她看到眼前站着的,仅是个年才十四五,相貌虽然英俊非凡,衣着却破旧得如同小叫化的大孩子时,她深深地娇喘一声,重又无力地倒入丑老人怀中。 丑老人嘶哑地柔声低头问道:“怎么啦,你?” 少妇有气无力,不胜其娇慵地答道:“你说这多怕人?深更半夜,七星堡中居然会有人潜伏在我的楼下,而我竟然浑未知觉,你说说看,这多怕人?” 丑老人哈哈大笑道:“武林中闻名丧胆的七星七娇,居然会被一个毛头小子,唬成这副样子,如若传闻开去,岂非笑谈?” 少妇不依地撒娇道:“你又何尝不是如临大敌。” 司徒烈挺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丑老人扬起左手,朝司徒烈遥遥一按,司徒烈浑身突为一股强劲所袭,飘腾欲飞。丑老人扬起的左手往回一带,强劲立解,经过这番动作之后,丑老人面色稍霁,抬脸向司徒烈冷然盘问道:“谁带你进堡的?” 司徒烈朗声道:“当然是贵堡中人。” 丑老人冷然地道:“那人是谁?” 司徒烈气不过卫老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焰,便也冷冷地答道:“那人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无法告诉你,抱歉得很。” 司徒烈的倔强,颇令丑老人讶异,他又问道:“谁带你进堡的,老夫早晚查得出来—— 现在老夫问你,那人为什么要带你进堡?” 司徒烈冷笑道:“还不是为了替贵堡遮羞。” 丑老人大惑道:“遮羞?本堡主在江湖上何羞之有?” 司徒烈道:“关于这个,您最好去问那位带我进堡之人。” 丑老人眉头紧皱,哼了一声道:“那你在深更半夜藏身在这座阁楼下的花园中,所为何来?” 司徒烈道:“中夜赏月,信步所之,一时之间,因迷路至此,这大概总算不上是什么不赦之罪吧?” 丑老人逼问道:“见老夫进园,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司徒烈坦然地道:“在下虽无意至此,然在贵堡主来说,此举当然不受欢迎,如能两相回避,岂不省去很多麻烦?” 丑老人沉吟了一下然后道:“你今年几岁?” 司徒烈道:“十五。” 丑老人不禁喃喃自语道:“从他应对上来看,此子分明是教养良好的书香世家之后,可是……他怎么弄成这副失魂落魄,形同叫化的模样呢?……既然……我何不……唔……倒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丑老人自语了一阵,抬头向司徒烈又问道:“孩子,你家在何处?家中尚有什么亲人?” 司徒烈心头一酸,咬牙答道:“感谢堡主盛情垂问,在下身世不幸,说出来徒增感伤,假如堡主见伶,请送在下仍回柴房,俟天明之后,在下自奔前程,不再打扰。” 丑老人的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他向司徒烈一字-字地道:“假如老夫留你住在堡中,日夕相处,你愿意不愿意?” 司徒烈很快地答道:“不愿意。” 丑老人大声道:“无故擅入七星堡者,杀无赦。这是本堡堡规第一条,老夫念你资质俱佳,网开一面,特别开恩……你小子可因祸得福,但你小子一口回绝,老夫别无他策,只有按惯例行事了!” 这时,四个彪形大汉中的一个,已将手中火把交给身边伙伴,一副待命而动的姿态。 司徒烈大吃一惊,他看得出,这座七星堡绝非等闲所在,丑老人以一堡之尊说出这种话来,除非他肯立即屈服,他的一条命算是完定了。 可是,他应该屈服吗? 不,他很快的决定了,绝对不!他要和丑老人据理力争,如果丑老人一意孤行,他将不顾一切地将他怀中这位娇妾的丑行揭发,他既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这种事一被掀翻了,他一定会有比死更难过的感受,那么,他司徒烈纵然遭遇不幸,也就瞑目了。 于是,司徒烈走上一步,昂然反问道:“七星堡既有堡规,堡主当非蛮不讲理之人,请问堡主,在下既系贵堡管事者公然领入,并以酒食招待,何能引用‘无故擅入’这一条?” 丑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夫一生,独断独行,说一不二,你小子若想藉咬文嚼字之巧而逃过不死,简直是梦想。” 司徒烈知道生望已绝,反而镇定下来,他又跨了一步,朝丑老人冷笑着问道:“堡主,可容在下受刑之前再请教一个问题?” 丑老人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无拳无勇的大孩子竟能不为死亡所动,心中顿生怜惜之意,当下便点头道:“老夫心意已决,更不更改,你现在如系为自己死刑游说,可以住口。 但如果另有交代,老夫当令人代办。” 司徒烈紧接着道:“贵堡堡规第一条之旨意,无非是不愿有人在七星堡中停留过一段时间后活着走出去。请问堡主,贵堡订这一条堡规的原意,是否为了怕贵堡中的丑事外泄?” 丑老人先是一愕,旋即厉声戟指喝道:“七星堡威名满武林,何丑事之有?你小子若不说个明白,管叫你小子不得好死。” 丑老人怀中的少妇,脸色开始变化了。 司徒烈冷笑道:“人证俱在,眼前便有一桩。堡主,请你考虑一下吧,您老是不是真的要我说出来?” 少妇的脸色惨白了。 丑老人因为瞪视着司徒烈,并未察觉。同时,丑老人因为气得浑身颤抖,以致也忽略了怀中娇妾的战抖。这时,他向司徒烈厉声喝道:“说,快说……” 司徒烈凭着一股冲动,本想一气说个淋漓尽致,但他的目光偶尔瞥过丑老人怀中少妇那张俏丽的脸孔时,正好和少妇那种哀怨无助的目光相接,另一种思想不禁油然而生,他想: 我司徒烈的生死,命中注定,此与他人何尤?此魔拥有七房妻妾,好色可知,以此魔之老丑与此女之年轻美貌本就不相匹配,二人间的结合,一定非常勉强,如非屈于淫威,必另有不得已的苦衷,在这种情形之下,同情尚且惟恐不及,我怎能无辜牵祸于她?以丑老人这种暴戾的生性,一旦移爱成妒,此女下场之惨,实在不堪想象。再说,那个男的如果真的是日间招待自己入堡的施姓师父,那人与此女,倒颇相称。那位师爷,人是那般地和蔼可亲,假如他以自己的好心而送去性命,天道何在? 司徒烈迅速地想过一遍,初衷全改。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抬头向丑老人摇摇头,缓缓地道:“请堡主处置我吧,……我不愿说了。” 丑老人冷笑一声道:“不愿说?嘿,现在可由不得你小子了。” 少妇感激的眼光带给司徒烈无比的欣慰,此刻,他满腔充溢着一股拯救了两条人命的自豪。这种自豪赐予他无比的勇气。这种勇气令他对丑老人的威吓无动于衷。 他向丑老人嘲弄地笑道:“不说又怎样?有死而已矣!世上难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 丑老人怒不可遏地道:“那你就试试看吧,小子。” 丑老人说着,向那个待命的大汉一挥手。 少妇脸上流露出一股惊惶神色,她向司徒烈不住地以眼角示意,那意思似乎是说:“孩子你别倔强了。你的嘴巴软一点罢,只要你能将局面弄得缓和一点,我自然要为你设法的。” 司徒烈毫不在意。 那个空着手的彪形大汉已经大步来到了司徒烈的跟前。 丑老人吩咐道:“天鸣,这小子没有武功在身,手脚稳住点,别一下送掉他的命。” 那个被喊做天鸣的大汉,点点头,同时一把抄起司徒烈的左手,司徒烈知道左右是死,落得在死前多占一点便宜。他趁那汉子大刺刺毫不为意地动手之际,猛然翻起右手,使尽平生气力,一掌向那大汉脸上劈去,大汉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待死之囚居然有此勇气,一个不备,挨个正着,司徒烈气力虽小,但因为情急拚命,这一掌打下去,竟也将大汉打得上身微晃,脸颊上现出五条指痕。司徒烈打了别人,自己却也感到一阵沁心之痛,但这种疼痛,远为快意所掩,他得意地大笑了。 丑老人只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那个被打的汉子可火了。他执定司徒烈的左手,浑似五条钢钩,紧紧将司徒烈的左手钩定,然后冷笑着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在司徒烈背后两腰之侧,分别一点,司徒烈狂吼一声,立即倒在地下满地翻滚起来。 司徒烈在地下滚过来,又滚过去……他的汗出来了,泪也出来了……他咬紧牙,喘着,咬着,只是不肯出声求饶……他的脸色白了……黄了……他滚动的次数稀少了,……缓慢了……终于,他因抵不住痛的煎熬而晕死过去。 片刻之后,他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眼前仍是刚才的那副景象。 丑老人狞笑着。少妇眼中隐隐闪着泪水。 丑老人指着司徒烈喝道:“现在说不说?” 司徒烈摇摇头。 丑老人一挥手,那个先前动手的大汉上前一脚踢翻司徒烈的身躯,面下背上,又是两点……司徒烈再次在地下翻滚起来。 如是者三遍,司徒烈实在抵受不住了。最后一次醒来,当丑老人依样逼问时,他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道:“堡主……还要我说什么呢?……您老已经做得够彻底啦……以您堡主的身分地位……对一个年轻如我的少年……下这样的酷刑……您老不感到耳热心跳?…… 唉,只要我能活下去……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夜……的……遭遇……您杀了我吧,您老是对的……假如您老刚才……所说的……七星堡名满武林是真有其事……在下现在明白宫的‘名’之所来了……堡主……您老发发慈悲快点动手吧……但愿七星堡今后永远……不会有活着的外人走出去。” 那位少妇这时说道:“老爷子,听到没有?这孩子太聪明了,他用的是激将法,当初他说的,不过是一派空言,无非想您为了表示七星堡的清白起见将他放走……这么一点大的小孩子家,又不是武林中人,理他作甚?这几天你也累了,早点上楼去休息吧!” 丑老人的声音道:“依你怎么处置这小子?” 少妇道:“放了他有什么了不起?” 丑老人道:“宰了他又有什么了不起?” 少妇不依道:“老爷子就会欺侮我,您为什么不在六姨五姨她们楼下杀人?……宰个人本算不得什么,但也得看看是宰的什么人,像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你在我楼下宰了,不怕我将来睡不安眠?” 丑老人又道:“放怎放得?你不听他刚才的满口胡言?” 少妇佯怒道:“老爷子也真是,难道您怕他出去胡诌?他既不是武林中人,又才只这么点年纪,他会诌给谁听?” 丑老人道:“要让这小子出七星堡一步,我可办不到。瞩停了一下,少妇忽然娇笑道:“你那建设得鬼斧神工的塔牢是用来干啥的?” 丑老人哈哈笑了。 片刻之后,声音杳然。 渐渐地,司徒烈不再感到痛苦了,他累了,他睡了,等他醒来时,他已被置身在一所匪夷所思的处所- 第二章 塔 牢 火,火,熊熊的烈火……司徒烈狂喊一声,又一次从那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无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黑洞洞的一片……他迷迷糊糊地暗想到,我这是睡在什么地方啊?难不成这就是那少妇口中所说的“塔牢”? 他想起身查看,但身躯刚一转侧,周身便感到一阵难受无比的酸痛,他只好打消起身的念头,忍痛转动头部,用眼光仔细搜索起来。他看不清他处身的这间牢室有多高多宽多长,也不知道四壁系以什么质料筑成,因为全室只有一个海碗大小的洞孔,在他左前方一丈多高的壁上,从那个洞孔之中射进来的光线异常微弱,起初,他以为天还没有大亮,但等了好半天之后,那道光线并未增强,他这才知道,那个洞孔并不是直接通往塔外。不过,他的视力却逐渐对黑暗适应起来,慢慢地,他能看清全室了。全室作长方形,像个端正的盒子,长约一丈五六,宽丈余,高丈余,因为他不能起身,仍不能知道墙壁的质地。 这样又过了很久,牢壁上咯嗒一响,在半腰处突然启开一个约八寸见方的小门,小门向内平倒,门上出现了一只大碗,他知道那是送给他吃的,可是,他怎能起身呢? 他侧耳细听,四周一片死寂,知道送饭的人已走,横竖肚内也不太饿,也就算了。他再度闭上眼皮,胡思乱想了一阵,重新睡去。很久很久之后,司徒烈被一阵喊声惊醒,小门口凑着一张粗黑的面孔,那人向里面粗鲁地吼道:“小子,你到底翘了没有?说呀……不然老子怎知道明天要不要给你继续送饭,还是来替你收尸?” 司徒烈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回敬道:“不管送饭或者收尸,你的孝道总算尽到啦。” 那人听了,不但不气,反而哈哈笑道:“真他妈的活见鬼,喂,我说呀,小子,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烈发觉此人口吻虽然粗鲁,性格却倒异常爽直可爱,便也笑道:“我说呀,大小子,你姓啥?” 那人闻言一怔,似乎有所警觉,脸色一整,端起小门上的海碗,一声不响地,掉头而去。 司徒烈暗忖道:这座七星堡怎会可怖到这种程度?难道连堡中人和外人说话都有禁忌? 壁腰间的小门在那张粗黑的面孔离去的同时合上了。小门之上那个碗口大小的洞孔中所射进来的光线逐渐黯淡,以至全黑。司徒烈知道,漫漫长夜又来临了。他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眼皮怎么样也合不拢来,四下里一片岑静,他寂寞在想,这一夜如何打发呢? 夜,深了……司徒烈的一双眼睛仍然是降得大大地。忽然间,奇迹出现了,他似乎听到一阵踱蹀的脚步声,那声音似远似近,忽上忽下,有时候听来很清楚,有时候听来却又极其模糊,有时候好像距离很远很远,有时候却又似只在隔壁……司徒烈兴奋地想道,难道他是“塔牢”中的另一个“犯人”? 他试着翻动身躯,说也奇怪,他发觉身上的痛楚已减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于是,他挣扎着爬起身子,当他勉勉强强地挨到壁脚,双手摸上室壁时,他的心骤然冷了。 墙壁冷硬如冰,原来是铁铸的。 他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然间,他又笑了。他想,铁的铜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想逃。我的目的只是想和那人通话,壁顶上既然有洞,我何不试着先喊他一声看看? “喂,”他压着嗓门儿喊道:“你是谁啊?我们能谈谈么?” 没有回音,只有他自己的声浪在空室激荡,回旋。 司徒烈有点感觉失望。 他用手打铁壁,手拍得很痛,但发出来的声音并不大。他忽然想起身上还有一双铜筷子,本来他还有一只锅碗的,但是,碗的体积太大,分量又重,不便藏在怀中,有一夜睡在一间土地庙中给人偷跑了,以致只剩下一双筷子。他将银筷摸了出来,沿壁乱敲一通,敲了好一会儿,他停手侧耳倾听,咦,好了,有回响了。 他听到一阵低沉的嗵嗵之声。 司徒烈快活地又在壁上使劲敲了三下,住手一听,通通之声也是三下,一点也不错,对方听到他的声音了。可是,墙是铁铸的,即使对方有意和他通话,声音如何透过这层铁壁呢? 司徒烈的忧虑自费了,这时,一个悠细而苍老的声音隐隐地传了过来:“朋友你是谁?” 声音仿佛来自地底。 司徒烈周身痛苦尽失,手舞足蹈地大声答道:“是我,老伯,司徒烈。” 悠细而苍老的声音又响了:“朋友,也许你已回答了我的话,可是我一点都听不到。朋友,你住的那一间可有一个碗口大的小洞口?假如有,请别对着洞口说话,到洞口对面,对着墙角试试看!” 司徒烈先凭记忆找着了那个此刻已经没有一丝亮光的洞孔,然后转身一直向前,直到两手接触到对面的铁壁,俯下身子,对着墙角喊道:“老伯,我照做了,您现在听到了吗?我叫司徒烈。” “你是个小孩子?”苍老的声调中充满了讶异:“孩子,你今年多大?” “十五,老伯。” “哪里人?” “汉中府”。 “怎会走进七星堡?” “一言难尺……” “你先简单地说一遍罢。” “我因为肚子饿了,想进堡讨点吃喝的,碰上三个蛮不讲理的汉子,打了我一记耳光,赶我回头,这时堡中走出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三个汉子喊他师爷,对他很恭敬,那人很好,领我进堡,给我饮食,并准我在柴房里住下,他说堡主不在” “堡主不在?” “是的,我来的时候不在,但昨夜他回来了。” “堡主已经回来了?” “是的。” “堡主去了哪里?” “不知道。” “说下去,孩子。” “他说堡主不在,他能做主,叫我晚上别乱跑,我一时忘了那位师爷的吩咐,信步走到一座小楼之下,我突然发觉……” …… “孩子,你怎么不说下去呀?” …… “我说不出来,老伯。” “楼上住的什么人?” “堡主喊她七娘。” “唔,散花仙子,七星第七娇,我知道了,你发现楼上有个男人,而那人并不是你后来见到的堡主,是不是,孩子?” “咦,老伯,您怎知道?” 苍老的声音微微一笑道:“你别问了,孩子,说下去吧。” “后来,后来堡主回来了,他在上楼之前发现了我,盘问了我一顿之后,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我说不愿意,他便要按七星堡堡规第一条处置我。” 苍老的声音讶道:“七星堡主说一不二,他既然要杀了你,谁人有此大能力把你送来此地?” “是那个七星娘的主意。” “唔……七娘?她为什么要救你,难道是你先救了她?” “我不知道。我因为求生无望,本想……本想痛痛快快的气那个老家伙一顿,后来,我有点不忍心……结果,我挨了一顿毒刑……哎唷。” “怎么啦,孩子?” “我已一天没吃东西,此刻身上又痛起来啦。” “他们没给你送饭?” “送过了,我疼得爬不起来。” “你刚才不是满室走动着么?” “因为我听到老伯的脚步声,心里一高兴,疼痛也给忘了。” 苍老的声音道:“好了,孩子,我们以后交谈的机会还多着呢,今夜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最后,我教给你一种止痛的方法好不好?” “好!” “孩子,你会打坐么?就是上身坐得毕直的,两腿交互金起,两掌掌心自然贴在膝盖上,眼皮下垂,默注鼻端,凝视吸气如丝,缓缓自鼻而入,经由心胸入腹,于腹中盘旋三转后再经心胸自鼻而出,愈慢愈缓愈好。今夜做过之后,有什么感觉,明夜这个时候再告诉我。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曾和我通过话。” 第二夜。 苍老的声音先道:“孩子,你好。” 司徒烈也道:“老伯,你好。” “你的痛苦好一点了么?” “好得多了,老伯。打坐我很在行呢,我爹和我娘都时常打坐,想不到打坐竟能止疼。……” “什么?你的父母时常打坐?” “是的,老伯。” 苍老的声音突然有点激动地道:“你说你姓什么?” “司徒,复姓,单名一个烈,轰轰烈烈的烈。” “令尊何名?” “单讳一个望字,希望的望。” “啊?” “怎么啦?老伯。” “没有什么,孩子,你读过很多书是吗?” “是的,老伯,司徒烈愚鲁得很,一点长进没有。” “你说你父母从没有教过你打坐或者其他其他能够止痛的方法?” “没有,老伯。” “唔……”沉默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突然低沉而紧逼地问道:“你为什么单身一人在外行走?你父母亲呢?” “孩子,你怎不开口了?” “孩子,你哭了?难道,难道你全家遭遇了意外,譬如意外的大火之类?孩子,是不是?还有,你是怎么样跑得出来的呢?说呀,快。” “是的,老伯。”司徒烈哽咽着道:“您老全猜对了,那一场火来得太突然……我当时跌倒在一条阴沟中,晕厥到第二天天亮……等我醒来,什么也没有了。” “老伯,你说话呀。” 苍老的声音有点异样地道:“孩子,你说你叫什么?” “复姓司徒,单字一个烈,轰轰烈烈的烈,老伯,我不是曾经告诉过您老一次?” 苍老的声音大声道:“施力?施恩不望报的施?自力更生的力?很好,很好,施力这个名字好极了。” 司徒烈很奇怪,隔室的老人怎会一下子糊涂了起来?他大声更正道:“司徒 烈,不是施力,老伯,你听不清楚?” 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不悦地道:“老夫活了八十多岁,生平最大的忌讳就是不愿后生小子和老夫言语顶撞,就算老夫听错了,那你就改叫施力又有什么了不起?假如你连这一点也不肯迁就老夫,咱们从现在起断绝往来……” 说罢,声音寂然。 司徒烈暗暗盘算道:“脾气怪的人我也曾见过不少,可就从没有见人怪到这种地步。不过,对方已经八十岁了,以风烛残年之身,尚且处身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就是顺着他老人家的意思,给他一点慰藉又有何妨?何况偌大一座塔牢,只有我们老少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旦情感破裂,今后无期无尽的岁月如何打发?” 司徒烈盘算既定,立即对壁角大声道:“老伯,我依了您啦!” “你说什么,施力?” “施力依了您啦,老伯。” 苍老的声音似乎异常高兴:“孩子,老夫还有一个要求,今后未得老夫许可之前,你不得再用司徒烈之名,你依得了吗?” 司徒烈爽然答应道:“只要是您老人家欢喜的事,施力无不依得。” 天快亮了,老少分别休息。 第三夜。 仍是苍老的声音先道:“孩子,前两夜我忘记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在你进堡之后,关进这座塔牢之前,你有向任何人说起你叫司徒烈么?” “没有啊,老伯,假如说了会怎么样呢?” 老人似乎吁出一口大气,然后缓声道:“关系是没有多大,不过,这座堡并非什么善良之地,总以避免泄露真正身分的好,孩子,你知道堡主提条件要你留在堡中,日夕相处的用意吗?” “不知道。” “他想收你做徒弟哩?” “徒弟?他能传授我些什么?噢,对了,他说过他这座七星堡在武林中很有地位…… 喂,老伯,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您老知道么?” “他的全衔是颠倒乾坤阴阳手,七星堡主冷敬秋。” “好长的头衔啊。老伯,这人武功很高是么?” “很高?几乎是武林第一人呢!” “老伯,‘几乎’是什么意思?” 老人轻声一笑道:“他是目前武林中公认的第一人,他自己也自视为武林第一人。” “那么他为什么还算不得真正武林第一人呢?” 老人冷笑道:“武林第一人,嘿嘿嘿,别说现在没有,将来,永远也不会有。” 司徒烈讶道:“这怎么说?” “孩子,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两句古训么?” 司徒烈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 老人跟着轻叹了一声道:“话虽如此说,但想在当今武林中找出此人的敌手,可也微乎其微呢?孩子,你失去了跟随这等高人习艺的机会,现在后悔了么?” 司徒烈恨声毅然答道:“像这种好色暴虐之徒,别说他不是武林第一人,即令他是真正武林第一人,又何希罕之有?” 老人似乎在想什么,好半天没有开口。 司徒烈也陷于沉思之中,他想起了很多事……终于,他沉声试问道:“老伯,施力可以向您请问一件事么?” “说吧,孩子。” “您老怎会被关在这地方的?” “我,我自己走进来的。” “自己进来的?” “是的,奇怪吗?” “施力不能理解……” “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了解。” “老伯既是自己进来的,现在还能走得出去吗?” “走不出去了。” “因为找不到门?” “没有一扇金属的门能关得住老夫。”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另一种无形的门。” “什么门?” “‘荣誉’之门。” “施力不懂……不过,那不要紧,施力只关心您老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那道‘荣誉’之门呢?” “快了,孩子。” 这一夜,司徒烈睡得特别甜,他为隔壁老人快要脱离这座“塔牢”而高兴。 第四夜。 老少之间只有很短很短的一段交谈。 司徒烈道:“老伯,您对堡中情形很熟悉吧?” “是的。 “堡中有多少人?” “堡主,七娇,三徒,施姓师爷,以及一班徒众,总数约在百余人左右。” “堡主没有儿女?” “只有一个女儿,为原配所生,十年前,约在三岁左右为人劫去,至今下落不明,堡主经常仆仆于风尘,也就是为了寻找那位掌上明珠呢。” “以堡主这种声威显赫的人物,居然连自己仅有一个亲生女儿也保不住?” “我不是说过人上有人的吗?” “难道老伯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 “不知道……别问得太多,孩子,我知你心中此刻有千百疑团,丢开它们吧,只是时间问题,总有一天你会全盘明白的……孩子,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给你的那种打坐方式吗?” “记得。” “孩子,一个人活到八十多岁不太容易吧?” “是的。” “要不要我教给你一点长寿之道?” “谢谢您老人家了。” “施力,你得记得,凡是我吩咐,一字不许违背,一字不得泄露,……你得先好好地想一下,你能不能做得到?” “我想过了,老伯,施力做得到。” “好的,孩子,我信任你。现在,你仔细听着,一个人的全身,计分上下左右前后六关三十六宫。详细的排列次序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你仍照上次我教给你的打坐方式,凝神吸气,从第一关第一宫开始每一口气要能运行三十六官,然后吐出,这样周而复始,一夜三十六次,……好了,我相信你是记住了,从现在起,不许再讲话,七夜以后,我们再交谈。” 七夜之后。 老人道:“现在你要做的,是能运气在三十六宫中任何一宫停留,先后次序不拘,愈久愈好。仍然不许你说话,七夜以后再见。” 又七夜之后。 老人道:“孩子,你有困难吗?” 司徒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大声道:“最大的痛苦是不能和你老人家说话,其余一点困难都没有。” 老人微微一笑道:“从现在起,以后每七夜准你说一句话,现在我再传你四句心诀,你再按心诀行功一次,你就默想全身向上腾起,刚开始时也许有点困难,但渐渐地你会做得好,记住,一次要比一次高,坚强点,愈腾愈高,愈高愈好,那只是一种默想,别担心会跌下来摔死,好了,再见。” 第三个七夜以后。 老人道:“孩子,你现在站起来,凝神吸气,然后照打生默想腾身的方式往上纵纵看。” 嗵的一声大响,司徒烈的头给撞上了一丈五六尺高的牢顶铁壁,他也顾不得疼痛,连忙伏向壁角,狂喊道:“老伯,施力能飞了,老伯,施力能飞了……” 苍老的声音喝道:“施力,你说了两句话了,记住,下一个七夜罚你噤声,现在你听着,我再教你三式简单的掌式,这种掌式只为健身之用,如非必要,绝对不许用来和人对敌……第一式左掌掌心向地、掌背向天,平胸向前横切,名叫‘游龙展’。第二式右掌掌心向左,掌背朝右,平顶下劈,名叫‘游龙降’。第三式双掌潜蓄两腰之侧,五指环钩,向前猛推,掌出指直,名叫‘游龙吼’。这三招的练法仍是按心诀行功之后凝神默想,以沉稳雄劲,收发灵活为要点,练完后不许偷试,七夜后再见。” 第四个七夜之后。 老人道:“孩子,再忍七夜吧,这七夜你要做的更难了,你得默想在腾身悬空之际任意打出游龙三掌,我也不打扰你了,开始用功罢。” 第五个七夜之后。 司徒烈脱口道:“我只能说一句话,我说什么好呢,老伯?” 老人笑道:“孩子,你已经说过了,你不能再开口啦。” 司徒烈很是苦闷,但又不敢违背老人,一个多月以来,他因没有说话的对象,全部心神都用在老人指点的功课上,老人说这是一种“长寿之道”,但司徒烈已怀疑到这是一种深奥的武功,因为无法开口发问,他只好门在肚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勤练不已。 最令司徒烈不解的,莫过于老人说他是自己走进这间塔牢,而现在却给什么看不见的“荣誉”之门挡住不能出去……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老人也是武林中人。 底下的问题是,老人的武功和这座七星堡堡主的武功谁高呢?根据老人的语气,堡主武功已经高到武林公认为第一人的程度,而他,却又嗤之以鼻,若说他比堡主武功更高的话,他怎会跑到这座塔牢里来的呢? 噢,对了,他是自己走进来的……他什么地方不好去,为什么却选了这种地方跑进来? 老人这时又道:“别胡思乱想了,孩子,这一个七夜是‘大’的练习,你可凝思凌空向牢室四壁发掌,由轻而重,循序增劲,不可躁进,……唉,孩子,本来我可早点出去的,为了你,又得多住几天了。” 语歇音寂。 第六个七夜之后。 老人道:“孩子,我知道你珍惜着那只能说一句话的权利,孩子,那你就听着吧。从今以后,你要勤练半年,不许有一丝杂念。练功均须在深夜以后,白天人来送饭,你要装出一副昏昏然的病态,那个送饭的人很爽直,半年以后,你大可以从他身上设词套问出牢之法,时间最好在天黑之后,可拣悬有七星灯的地方反向而走,如能顺利出堡,径往关外天山找我可也。否则的话,就继续耐心住下,将游龙三式反复练习,一年以内,我自会前来带你。” 司徒烈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敢轻率开口。 老人继续说道:“孩子,一个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了的,别抱怨它,也别为它欣喜,踏稳脚步,朝应走的路上走……就说你这一次在牢中遇到我吧,可真是你的大幸,也可算是你的不幸,你的一生,本可平平凡凡的过去的,那个七娘和施姓师爷受过你的活命之恩,他俩既能每天为你安排精美的饮食,迟早会有~天会设法救你出去的,那时候,你出去了,虽仍是乞儿之身,但可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也是人生一乐。但是,你遇到我了,你的身分重要了起来,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今后,你的任务艰巨,无穷无尽的苦头要你去吃,无穷无尽的风险要你去担……反过来说,也将有无穷无尽的光荣在等着你,孩子,把自己看得重一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一生下来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哩。现在,我说完了,你说你的一句话罢!” “老伯,你说这些话。”司徒烈哽咽着道:“难道您老要走了么?” “是的。”老人简短地道:“就在明天夜里。” 司徒烈问完话,才发觉他忘了最要紧的一句,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老人的名姓,这该多糊涂?不过,他又安慰自己地想,不问也好,假如老人有意让他知道名姓,相处这么久,他可能早就自动说了出来了,万一那也是老人的忌讳之一,有问无答,倒反而难堪,老人既然和他约了后会之期,将来总不难明白了。 司徒烈没有见过老人的面,但老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尊严,令人慑服,司徒烈感觉老人表面虽然甚为怪癖,细想之下,又好似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只是他一时不能参透个中真谛罢了。 第二天,司徒烈自天黑之后,就伏到对面的壁角,注意着隔壁的一动一静。 约摸三更左右,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远处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老朋友,想出来了吧?”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道:“那有什么奥妙之处,你若以‘阴阳盘旋手’攻来,老夫只须抱元守一,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你那一招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嘶哑的声音大笑道:“难为你想了半年之久,才想出那一招‘阴阳手’是个虚招,哈哈……老夫乘为武林第一人,这回大概没有什么疑问了罢了” 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冷敬秋是不是武林第一人,明年的现在,你自己会明白的。” 嘶哑的声音狂笑道:“冷敬秋一天不死,随时在七星堡中候教。” 笑声渐去渐远,终于寂然。 司徒烈有点明白了,老人自动入牢,大概是口头论技时输了东道……老人真的为了输了一招才入牢的吗?他不相信,绝对的不相信。 因为老人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了解。” 司徒烈相信,老人自动许愿入牢,其中一定含有另一种惊人的用意- 第三章 武林三奇 转眼之间,半年过去了。 在这半年之中,司徒烈将隔壁老人教给他的功课,从头至尾,周而复始地勤练不息。虽然老人已经离开,他仍谨遵着老人的吩咐,虽然游龙三式已能在打坐凝思时,凌空发放自如,却始终没有放开手来试验过,他绝不怀疑这三掌的威力,凝想腾空即能实地腾空的实验,已给予他无比的信心。 有一次,晚饭送得很迟,当那张粗黑的面孔凑上开启着的小门上时,司徒烈从那张面孔上看到了酒意。他迅速地转着念头:“这是个好机会,我何不试它一试?” 于是,司徒烈装得懒洋洋地说道:“喂,大小子,你喝酒啦?” “嗯。” “大小子,我问你一件事行么?” “不许谈本堡的一切。” “当然!隔壁住的是谁?” “隔壁?隔壁哪有人住?” “那就怪了。” “怪什么?” “喂,我说呀,大小子,你的见闻广些,你知道一个人用什么东西,才能在铁壁上写下足有四五分深的字来?” “大力金刚指……唔,不对,大力金刚指只能在石头上写字,至于铁壁……小子,你说什么?” 从那双惊惶的眼神中,司徒烈知道这个送饭的家伙已经入彀三分了。他故意慢条斯理,有气无力地道:“你自己不会看么?” “看什么?” “喽,那一边壁上不是写着两行字?” “天这么黑了,我怎看得见?” “那就算了。” “臭小子,你不能念给我听?” 司徒烈故意光火道:“你才是奥大小子呢!小爷偏不念,你待怎样?” 那张粗黑的面孔冷哼一声,倏然离去了。司徒烈正感失望之际,蓦然发现他过去和老人对着通话的壁脚,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由中间向两边分开……司徒烈浑身陡然紧张起来,虽然他练了这么久的游龙三式,他并不知道是不是来人的对手,他一点对敌的经验也没有,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着手是好!可是,时间上已不容许他再有思考的余地,那张粗黑的面孔出现了……头,脸,两肩,上身…终于,一个黑煞凶神似地大汉涌身进入了牢室之中。 汉子瞪眼吼道:“字呢,小子?” 司徒烈举起左臂,迅速平胸按前,就像他打坐凝想时一样,掌背现天,掌心向地,一招“游龙展”,横切而出,嘴里同时喊道:“那边不是么?” 他嘴里这样喊,实在是怕掌法失灵,好有个转圜余地,他尽可能装做开玩笑逗他的,哪怕挨顿揍,也顾不得了。可是,说怪真怪,那汉子在一怔之后,竟然扑通一声,顺着他的掌势向后倒去,司徒烈大吃一惊,柏汉子是伪装的,连忙向后门开一步。 他聚精会神地注意着汉子的反应,但汉子两腿平伸,一动不动,竟如死去一般,司徒烈知道机不可失,暗将牙关一咬,一跃而前,双掌护胸,俯身察看,假如发生意外,他准备再赏他一记游龙吼。 汉子双目紧闭,脸色黄如金纸,鼻息细微,他是真的晕死过去了。司徒烈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个汉子的人不错,七八个月来,风雨无阻地为他送饭,偶尔也说笑两句,为他解除不少寂寞,虽说他是受人指挥,奉命行事,但对他司徒烈来说,汉子到底是有惠于他的。 而最后,他却打了他一掌,怪不得老人不许他轻易出手,原来游龙三式的威力,竟是如此般地惊人。 事已至此,悔又何益?他安慰自己道:我这是出于无意,也是属于不得已,今后假如还有机会,再图补报也就是了。当下,他匆匆和汉子对换了衣服,虽然稍为宽大了些,却比自己的干净得多。汉子身上有一袋碎银子,司徒烈拿在手里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下了。 结束停当,他从牢壁开口之处摸了出去,没有走上十步,他发觉他已来到了一条甬道之上,沿着甬道前行,约摸走了半袋烟的辰光,他看到一扇虚掩的铁门,走出铁门,外面是一片草地,回首仰瞻,铁塔峙耸身后,像一个巨人似地,庄严地屹立着。 司徒烈见四下静悄悄地,月亮正为一块乌云所掩盖,便纵向一处暗角,定神搜索七星灯的标志。 最后,他发现只有塔尖挂着七只红灯,北斗之柄正指东北,于是,他便向西南轻轻地张望着走过去,虽然他已有不凡的轻功在身,但他不知道如何运用,他更知道堡中卧虎藏龙上上下下,人人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高走远不如低行来得安全。 司徒烈的想法没有错,他穿过很多通道圆圃和荒径,虽然也碰到过三五个人,因为天黑,那些人只随便朝他的装束瞥过一眼,便即匆匆而去,堡中人似乎各有所司,谁也不愿多管别人闲事似的,最后,司徒烈来到一排木栅之前,栅外一条人工掘成的护河,他知道,只要到达河的那边,他便算是暂时获得自由了。 这种地方,他再不用轻功可就不行了。他照打坐时凝想的一样,抖臂往栅外纵去,全身居然飘浮起来,他因用劲过猛,几乎落入河中。他这才知道,假如他全力施为,他可以纵起三丈左右,他站在河边,河身不过两丈五六尺宽,他闭上眼,奋不顾身一纵而起,落地一看,竟然过了一丈有余。 这时,司徒烈反倒怀疑起来,他想,这么有名的一座七星堡,防范怎会这样松弛?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轻声道:“贺你奇遇,祝你一路好走,快,别回头。” 司徒烈吓出了一身冷汗,拔脚就跑,一气跑了足有三四里,方始将脚步放缓下来,他定了神,这才猛然悟及刚才发话之人正是当初领他进堡的施姓师爷。 司徒烈不分东西南北地一直往前急走,走到天亮,正好抵达一座城镇,经过打听,这里原来是洛阳附近的草桥镇。以前,司徒烈从没有对山川地理留过意,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哪里都是一样,现在不同了,他有目的了,他要去关外天山。 再问七星堡,七星堡原来是在邱山脚下。 白天,他仔细向自己身上一打量,发觉现在的这套衣服虽然亮净。却很显目,远不如自己那件破棉祆穿在身上自然,他必须立即换一套,同时,奔波通宵,肚子也饿了,可是,他身上一文也没有。 这怎么办呢? 他懒洋洋地在清晨冷静的街道上向前信步走着,心内烦恼得很。就这样,不知多久之后,街上的行人突然多了起来,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所有的人都是兴高采烈地往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司徒烈看到这种情景,知道前面定有什么热闹好看,一时之间,童心大起,所有的烦愁和饥饿都忘记得干干净净,杂在人潮中,亦步亦趋地向前涌去。人潮出镇,走不多远,一片宽广的草场在望。草场上,万头攒动,热闹非凡。进场的路口,高耸着一座牌楼,牌楼跨骑于要道之上,上面写着四个斗大的墨字:“文武双擂”。 龙飞凤舞,笔力雄劲之至。 什么?文武双擂?从稗官野史上,司徒烈知道设擂打擂,以武会友是怎么回事,可是,什么叫做文武双擂,却第一次听到和见到。 穿过牌楼拱门,人潮一分为二,向左的,大半是身穿长衫,文绉绉地有了年龄的人。向右的则大半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雄赳赳,气概昂然。 司徒烈站在三岔路口,不知如何是好。武擂刺激,文擂新鲜,但两者他都没有见过,哪一种他都想看。……人,越来越多了,忽然之间,司徒烈被人潮一挤便挤到一边去了,匆促间他也没有注意到是左是右,便信步往前走了下去,不过三五十步光景,擂台在望了。 那是一座高约三丈,一丈见方,离地六七尺,台周围着彩绢,台檐一排挂着四只玲珑宫灯的台子。台前有一座红木架,架上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放着两只红木椅子,一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另一只椅子则仍空着。 擂台眉额的两个大字是“文擂”。 台下三方,放着百十余又宽又长的条凳,条凳上坐满了形形式式的人,每十来张条凳之间有一条通路通向台前,后来的人便在凳后站立,因为前面的人都坐着,台上的一切,后面的人仍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一声锣响,台下台上立即肃静起来。 擂台上,一幅雪白的长幔缓缓地挑起了。 幔上写着:第三擂,征联。 呼龙耕烟种瑶草。 答对工整者赏纹银五十两。 长幔一现,台下吟哦之声立起,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瞑目凝思,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搔耳挠腮,嘁嘁喳喳,不一而足。 吟诗做对本是司徒烈的看家本领,尤其是下款书写的五十两纹银,更逗得司徒烈蠢蠢欲动、他想,假如能够连过三四擂,此去天山的盘川不就尽够了么? 他怕别人捷足先得,牙关一咬,排开众人,径往台前大踏步昂然走过去,他不管脑中一点头绪没有,也不管四面八方射来的那些惊奇和不屑的目光,为了五十两纹银,一个单纯的目的,司徒烈走到那面大鼓之前。红木椅上的老者立即离椅而起,摆手请司徒烈站上另一只红木椅,老者自己也站上对面的一只,手中执着一根紫檀古槌,轻捻颔下长须,神情甚为肃穆。 台上一角的书案上,一个后生抓起了案头上的羊毫侧耳而待。 司徒烈又朝长幔望了一眼,然后提足中气朗声念道:“呼龙耕烟种瑶草,鞭虎穿风割紫云。” 老者低声复念一遍,蓦地擎起紫檀木槌,嗵,嗵,嗵,击鼓三响,台下先是一阵惊诧,然后是一阵欢呼。这时,已有人将一封红纸封袋递在老者手里,老者双手捧着,隔鼓递到司徒烈面前,司徒烈大大方方地接过揣在怀中。他从红木椅子上跳下,才待走开时,身后老者忽然开口道:“相公如果有兴,何不再过一擂?” 司徒烈朝台上望去,台上此刻已经换了另一幅布幔,在布幔上写着:第四擂,释诗。 狂歌白鹿上青天,灯似兰塘钓紫烟。 请概述本诗作者生平及诗中“白鹿”之典,答对者赏纹银五十两。 司徒烈看了,心中一动,随即笑吟吟地仍旧站上那只红木椅。 擂台上下寂静得落针可闻。 对面执槌老者见司徒烈才只这么一点年纪,却有如此般的镇定风度和渊博的学识,内心似乎激动异常,以致那只执槌的手,也显得有点颤抖,他睁眼注视着司徒烈之面,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为司徒烈出力,又好像在等待着每一个字从司徒烈嘴中飞出。 司徒烈定了定神,又约略思索了一番,然后转向台前大声说道:“本诗作者为唐人谭用之,谭氏生平,史无其传,惟从谭氏留传之诗推测,此人可能是个道士。狂歌白鹿上青天,何以兰塘钓紫烟。这两句便是谭氏咏赠当时一位玄门先辈左氏的一首诗的前两句。 至于白鹿之典,出处很多,兹略举数端: 第一,列仙传载:紫阳真人周义山,人蒙山访道,途遇仙人羡门子,羡门子当时便是乘坐的一只白鹿。当时紫阳真人向羡门子叩求长生要诀,羡门子曾答以:子名列于丹台王室,何优不仙? 第二,古乐府之歌,其中一曲有句云,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第三,大诗人李白之五云裘歌内有:身骑白鹿行飘飘,手翳紫芝笑披拂,为君持此凌苍苍,上朝三十六玉皇。 根据以上一联一诗的安排,如果不是偶然的巧合,在下汉中施力敢斗胆下一个论断,本擂主持之人一定是一位对道家教义研究有素,而有心向玄门归依的长者。” 执槌老者不待司徒烈说完,紫槌已然狂击,通通之声,连珠暴响,台下又是一阵狂呼。 台上有人高喊道:“此擂精彩异常,擂主加赠五十两,聊表敬意。” 台下再起一阵狂呼。 狂呼声中,从人递来四只红封袋,经过老者之手,转入司徒烈手中,老者尚欲留司徒烈再过一擂,司徒烈知道这种擂文可能是一擂难过一擂,自己所知究属有限,如不见好就收,就此下台,等会儿闹个面红耳赤,又是何苦?何况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盘川,并无藉此炫耀的企图,当然不肯再留。 他从人丛中一溜而出,头也不回,往口急走。由于路径不熟,他只拣有人的地方走去,等到他为人阵所阻时,他才发觉已在无意中又来到了武擂之前。 武擂的擂台和文擂的开式大致相同,但比文擂宽大,并且坚实得多。擂台下没有条凳的设备,秩序较文擂为乱。这时因为已晌午,台上挂出了“未牌开擂”的牌子,很多人正围着吃食摊子用午膳。司徒烈嗅到一阵香味,腹中一下子空虚起来。他走到一只烧鸭炉前,选了一只又肥又嫩,鸭皮油黄的全鸭,蹲下来便咬,他全不忌讳别人对他这种穷凶极恶吃法的惊奇。不上一刻功夫,一只大肥鸭只剩下一颗鸭头,他向小贩要了一张油纸包好,使在胁下,然后向小贩问起鸭价。 “四十六个大钱,相公。” 他探手入怀,轻轻撕开一个银封,不由得怔住了。封套里是一只沉甸甸的银锭子,刹那之间,小贩双眼环睁,狠狠地瞪着司徒烈,生怕司徒烈拔腿开溜。 司徒烈看在眼里,很是可笑,于是问道:“四十六文合多少银子?” “你有银子,嘿,别开玩笑了,拿钱来吧!” 司徒烈掏出一只银锭子,狠狠地拍在那副木架子上,拍得本架子陷入好大一个缺口,小贩的眼神为雪白的银子所引,居然忽略了司徒烈异常的手劲,迅即换成一副笑脸,忙不迭地赔笑道:“是的,是的,小的开玩笑而已,太多了,太……太多了。” 司徒烈笑道:“太多,我会全部给你?” 小贩脸色一红,赔笑又道:“哪里,哪里,只要一点点,三分多一点也就够了。” “找我廿四两九钱七!” “啊,啊,这怎么办,没有银凿子,又没有秤称……相公,你没有零碎的么?” 司徒烈暗运气劲于双手十指,合掌试捏,银锭子居然应手伸展,柔软有如一个面块。司徒烈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再增气力,绞下雀卵大小的一小块,托在掌心里,送上小贩面前道:“这么多够不够?” 鸭贩看看司徒烈那块整锭的银子,又看看司徒烈的脸,惶惑地接过来,凑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又舔,然后掂了几掂,自语道:“真的,是银子,一点不假,足有两钱多哩…… 嘻嘻,相公,您是要找钱还是再买别的什么?” 司徒烈奇怪道:“你为什么舔它?” “嘻嘻,嗨嗨……这个您不懂么?银子是甜的,越纯越甜,不甜就是假货。” “这块银子甜不甜?” “甜,甜,甜极了。” “全给你了,让你再甜一次吧。” 这时候,锣声数响,停擂的纸牌取去,一位身材魁梧,相貌不俗,身穿蓝布长衫,手搓英雄胆的中年男人出现于台边,他向台下双拳一举,然后大声道:“在下洛阳孙伯虎,幼即嗜武,老大无成。仗着先人余荫,颇足自给,是以每年秋天在这草桥附近,和舍弟孙仲虎合设文武双擂三天,其目的不过是藉此结纳几位江湖豪杰,武林高人,以慰生平对武功一道的一点愚忱而已。兹今已是三天中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天中的下半日,刚才文擂传信过来,此次文擂收获颇丰,适才有一位年约十四五的小朋友,一气连闯两关,舍弟异常高兴,认为今年之擂,不负此设。……兄弟我,听到这个信息,内心感到十分的惭愧和难受。三日来,武擂上虽然有不少朋友上来显过身手,但,但都是往年露过脸的老朋友,而没有一位新人,或者是能令在下耳目一新的绝学……本来,本擂的规定是:无论拳掌刀剑,耍完一套能获得彩声者给酬纹银十两,获得满堂彩者,给酬纹银五十两,特优者加倍。可是,众位父老兄弟,十之七八非为武道中人,行功架式优美,变化复杂者,便沾便宜。所以,在下细细想来,如以彩声为品评标准,实在有欠公允。现在时光虽然无多,在下为使本次擂期能有意外收获起见,请恕姓孙的冒昧,兹再订下几条口头约章: 第一,能以轻功飞身上台,姿态优美,落地无声者,纹银五十两。 第二,台上备有三尺见方的青石一块,能凭内家真力击裂或击破者,视其下手功力,给酬五十两到五百两。 希望各位前辈先进,俯念孙某一片至诚,光临赐教。 说完,一揖退向一旁,手中的一对英雄胆,搓得哗啦啦地作响。 司徒烈将孙伯虎的这番细细玩味之后,感到十分好笑,从孙伯虎这番话里,可以知道,来这儿显功夫的,全是一些花拳绣腿之流,而且每年都是那么几个人,为了赏银,不惜老着脸皮将一些俗不可耐,中看不中吃的玩意一再拨弄,这怎不令人心灰意懒? 那些人,现在假如还在台下,听了这番话之后,该有何种感觉? 司徒烈很后悔他没有早些到武擂这边来,不然的话,看看那些江湖俗手的嘴脸身手,倒也真是一大乐事。 不过,擂主孙伯虎的一番求才诚意倒很令司徒烈感动,一般的武擂,都是凭几个臭钱来显擂主本人的威风,打中一拳多少,踢中一腿又是多少,经常有人为了赏格而弄得终身残废以致丧失生命。而现在的这个武擂却完全不同,擂主既不出面交手,也不容许有二人对手的场面,赏银只是一种表示,纯为牵引真才而设,这种立意,确实可佩。 可是,从孙伯虎的言词间可以听出,几年来,连以上乘轻功上台而不带出一点声响的人物都没有,哪得不让孙伯虎泄气? 司徒烈等了很久,始终未见有人上台,不由得失望之至。心想,这种倒头擂台不看也好,司徒烈正想转身离去之际,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粗砺的长笑,长笑声中,一条巨大的身形自台前两丈远近凌空而起,像苍鹰扑食似地,往台上落去,身手果然利落不俗,落在台上,一点声息没有。 台下喊好之声四起。 擂主孙伯虎见状大喜,喜逐颜开地从台角急步而出,深深一拱到地,大声赞道:“朋友好身手,孙某人算是开眼了。” 说完,向后台喝道:“献红赏,双份。” 上台之人背外面里,这时大刺刺地一挥手道:“且慢,抬那块青石来。” 司徒烈听得心头一震,暗忖道:这声音好熟,难道难道是七星堡中人? 司徒烈疑惑未定之际,一块三尺方圆的大青石,已由四五个壮汉吆喝着扛至台心。就在这个时候,台口那个面里背外的汉子,在一阵骄狂的笑声中转过身来,嘿,果然是他。 那个曾在七星堡前,一耳光打得司徒烈满嘴流血,脸上有着一道显目刀疤的家伙。 司徒烈勾起前恨,不禁冷哼了一声。 青石放定,刀疤汉子顾盼自雄地朝台下扫瞥了一眼,然后横跨一步,在青石左侧扎定四平大马,左臂平伸,右臂立掌高举过顶,吐气开声,一声吼,右掌猛然下劈,只听得通地一声闷响,碎石迸出,那块三尺方圆的青石,已被击开一个海碗大小的缺口。 彩声雷动…… 擂主孙伯虎,激动地向后台高喝道:“左右,抬银子来,三百两。” 刀疤汉子一摆手,嘲弄地大笑道:“朋友,算了,七星堡的人可不希罕这个!” 擂主孙伯虎闻言之后,脸色顿变。 只见他,连跨两步,走到刀疤汉子面前,肃然抱拳道:“七星堡为当今武林中之泰山北斗,今蒙堡中贵宾莅临,孙某人可算得是邀天之幸了。适才亵渎之处,尚望宥以不知之罪,同时为增本届擂期之光起见,孙某人斗胆,敢请侠驾留名。” 刀疤汉子哈哈一笑道:“七星堡第九鹰是也。” 刀疤汉子说罢,也不再理变颜变色的孙伯虎,两肩挫落,便欲腾身而起。 这时,突有一个冷而脆的声音在台边一角发话道:“慢点走,有疤的。” 刀疤汉子愕然回头,在挂有吊梯的一边台口,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一个眉如古剑,目似晓星,鼻挺额广,英姿勃发的少年,少年的穿着和刀疤汉子完全一样,只是约略显得有点宽大不称。 刀疤汉子见了司徒烈,目射奇光咦道:“是你?” 司徒烈点点头,冷笑道:“是的,是我。” 刀疤汉子突然仰脸狂笑起来。 司徒烈冷冷地说道:“别笑啦,有疤的,留点劲哭罢。” 刀疤汉子止住笑,指着司徒烈之面,极其快活地道:“小子,你知道老夫今天出来是为了找啥?” 司徒烈道:“找死!” 刀疤汉子嘲弄地大笑道:“怎么啦,小子,难道坐了七八个月的塔牢,给你小子坐出了什么绝学不成?哈哈……哈哈。” 所有的人,包括了擂主孙伯虎,全是一头玄雾,同时也为司徒烈感到忧心忡忡。 司徒烈星眸微转,忽然露出一脸笑意,向刀疤汉子说笑道:“喂,有疤的,我问你一件事好么?” 刀疤汉子见司徒烈态度改变,高兴地一拍手道:“这就对啦,小子,别说问一件,问十件百件又有何妨?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地喝一顿去,这回我七星九鹰蓝准要靠你小子成全大功一件,咱们边吃边谈,客由我请。”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那个又黑又高,天天替我送饭的大小子是堡中什么人?” 刀疤汉子皱眉道:“你问咱们老五干啥?” “他是七星第五鹰?” “你小子现在才知道?” “他现在怎么啦?” “他怎么啦?腰不酸,腿不软,一顿吃四碗……哈哈,小子,念着他么?走,回堡就见得着啦。” “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当然比咱九鹰强,不然他会称老五?什么,小子,你瞧不起咱?哈……哈哈……别说我九鹰蓝准,就是七星堡第十三鹰,你小子从现在起,练上个三二十年也不定准成,小子,你到底在耍啥花样?” 司徒烈暗暗一喜,原来这个家伙并不比那个家伙强。 “喂,有疤的,你们出来几个人找我?” “一个都嫌太多了,还用得几个?哈哈哈。” 司徒烈又是一喜。 “有疤的,你知道我是怎样出堡的么?” “那是堡主要问的事,与咱姓蓝的无关,喂,小子,你罗嗦什么劲儿,这里这么多人,惹老子起火了,让你再温习你小子刚进七星堡的那一课,可不太雅观呐!” 司徒烈哼了一声,忽然微微笑着道:“这样说来,小爷倒是非成全你不可了。” 刀疤汉子快活地一竖拇指道:“对,小子,咱姓蓝的领你情,这一笔咱们记上,只要你小子这次回去能逃过死刑,咱姓蓝的说一不二,一定补报你。” 司徒烈暗暗运劲于双臂,嘴里却笑道:“赈多了赶主顾,我们来现的吧!” 刀疤汉子皱眉道:“先请你吃一顿还不行?” “我请你。” “你请我?你有银子?” “用这个!”司徒烈左掌一亮,平靠胸前,同时微笑道:“请你一掌!” 刀疤汉子先是一怔,旋即失声狂笑起来:“好好,我知道你这小子,人小骨硬,……好好好,就让你打我一掌出出气吧,来,走近点,打痛了手,可怨不得人,还有,小子,咱们得交代清楚,时间不早了,打完了一掌,咱们可是正正经经的赶路。” 司徒烈摇摇头道:“不,有疤的,你先动手。” “哈……哈哈。” “那你也得准备准备呀!” “哈……哈哈” “注意点,有疤的,我来啦。” 司徒烈左掌一翻,掌背向天,掌心向地,端好游龙展的招式,霍地向着刀疤汉子一掌推去。刀疤汉子不但不躲,反而在司徒烈出掌的同时,往前凑上一步,大笑着说道:“打重点,免得老子疼得难受。” 刀疤汉子虽然可恶,但到目前为止,司徒烈并未发觉此人有甚不赦之罪。由于塔牢中七星第五鹰受了他一掌的前车之鉴,他见刀疤汉子全然不识利害,不退反进,不禁有点于心不忍,仗着游龙三掌已经收发自如,连忙将左掌一圈一带,硬生生地撤回三分劲道!饶是如此,已是不及。只见刀疤汉子和掌缘微一接触,使即闷吼一声,踉跄猛退五六步,咕咯栽倒。 擂主孙伯虎狂喝一声:“好掌法!” 台下响起一片春雷似地掌声,喊好声,整个的武擂广场沸腾了。 擂主孙伯虎忘情地喊过一声好掌法之后。偶尔瞥及僵躺不动的刀疤汉子,突然一顿足,又喊了一声:“哎唷,这怎么得了?”喊完脸色大变,汗如浆涌,搓着两只英雄胆,失魂落魄地向刀疤汉子倒身之处赶去。 司徒烈微笑挺立着。 台下狂热了一阵之后,忽然寂静起来,千万双惊诧的眼光,一齐注向司徒烈。 孙伯虎在刀疤汉子身边俯身察看了一会儿,然后气喘如牛地又奔至司徒烈身边,深深一躬,抖声哀求道:“七星堡……孙某人担当不起,小侠……高抬贵手……过去看看,还…… 有救没有?” 司徒烈哼了一声,走至刀疤汉子面前。 刀疤汉子平仰着,情形和塔牢中那个送饭的七星第五鹰昨天受了他一掌的情形一样,脸色金黄如纸,鼻息微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司徒烈自语道:“有疤的,这一掌就抵十个耳光罢,我们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了。” 孙伯虎一旁顿足道:“他是七星堡十三鹰中人物啊,这怎办?这怎得了?” 司徒烈星眸暴睁,指着孙伯虎之面,怒斥道:“孙伯虎,枉为你昂藏七尺之躯,自称武林中人,连这点风浪都且担当不起,你还算什么人物?你每年花费无数金钱来设这种擂台,又是何苦来?” “他……他是七星堡出来的啊!” “七星堡又算得什么?”司徒烈豪气勃发,厉声道:“七星十三鹰连小爷一掌也抵受不住,七星十三鹰又有何怕之有?何况人是我打的,小爷有名有姓,你担的什么忧?” 孙伯虎满脸飞红,嗫嚅好一会儿,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整,畏缩之态顿减,他合紧双拳,向司徒烈恭敬地一举道:“小侠好教训,孙某人衷心感受。小侠以如此年龄,而负一身孙某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绝学,着实令孙某人五体投地,小侠尊姓大名,现为何派门下,不知孙某人有幸与闻否?” 司徒烈点点头道:“这还像话。” 孙伯虎见司徒烈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以为司徒烈不肯示人以真正身分,当下也不便相强,转又朝地上的刀疤汉子一指,低声道:“小侠和七星堡之恩怨,孙某人不敢过问,但此人究竟如何处置方好,尚祈小侠明示。”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些事,于是向孙伯虎道:“府上距此多远?” 孙伯虎闻言色喜,忙道:“寒舍距此不远,小侠肯辱临否?” 司徒烈点点头。 孙伯虎连忙大步走至台前,向台下高声说道:“本届武擂至此结束,明年当与诸君再见于此地。至于刚才那位小侠失手之事,那位小侠因是当今异人门下,另有解救之道,大致无碍,不劳诸位过虑……谨谢诸位盛情捧场,孙某人有礼了。” 人声嘈杂,人潮四涌,纷向四方散去。 司徒烈吩咐孙伯虎将刀疤汉子叫人架了,由孙伯虎领路,由台后抄捷径,来至镇外一座庄院之前。 进入庄院,在一间书房坐定,孙伯虎吩咐家人备席,一面指着地下木板上的刀疤汉子,又向司徒烈道:“此人生命有碍否?” 司徒烈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孙伯虎讶道:“什么?你不知道?” 一你以为我骗你?” “当然,不,小侠别误会,我是说……这个,这个,孙某人略谙医理,尤其是跌打损伤方面,自信还能应付应付,敢问小侠刚才使的是哪一门的掌法?” “哪一门的掌法?不知道。” “尊师是当今哪位高人?” “不知道。” “令师的仙府呢?” “不知道。” “小侠系在何处受艺?” “七星堡。” “七星堡?” “嗯。” “七星堡主?” “嘿,七星堡主算什么东西?” “小侠的意思,孙某人实在不能明白。” 司徒烈正色道:“孙大侠不必多问了,别说你不明白,就是我本人到现在也还不太明白呢。君子待人以诚,有一点请孙大侠信任我,在下年事虽轻,却不惯于谎言欺人,我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掌法出自当今何门何派,但在下相信,这种掌法威力固大,可绝不歹毒,此人想系内腑受了震动,孙大侠可按脉诊断,给以内伤之药,在僻静室让他休养,当不至有生命之虞。” 孙伯虎点点头,离座而去,一会儿之后,他命人将刀疤汉子移去,然后陪着司徒烈吃喝起来。 司徒烈盘算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无其事地道:“孙大侠武学出自何派?” 孙伯虎肃容道:“在下系少林第二十一代俗家弟子。” 司徒烈哦道:“少林?有名的嵩山少林寺?” “不敢当。” “孙大侠既为少林名派门下,对当今武林各门各派的概况一定是很熟悉的了?不知孙大侠可否为在下讲述讲述,使在下藉此增加一点见闻?” “小侠体得取笑了。” 司徒烈知道孙伯虎始终不能相信他对武林的一无所知,以及对武功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直以为他另有任在身,不肯示人真面目。他暗付道:既然如此,我何不将错就错,就装成他所想象的人物? 当下淡然一笑,改换话题道:“孙大侠适才明言,如能击碎青石者,赏格若干?” 孙伯虎闻言一愕,暗忖道:“怎么一下子扯得这么远?”孙伯虎心中嘀咕,表面上却笑道:“五十两至五百两,小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 司徒烈笑道:“像七星第九鹰那种手法值多少?” “当在两百至三百之数!” “能一单打昏第九鹰的那种手法又值多少?” “啊?这个,这个怎能以金钱计值?小侠要钱用么,说罢,多了没有,三万五万,十万八万,我相信孙某人还不会为难,如嫌银子不方便,小侠可指定何府州的银号,孙某人克日划拨。”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孙大侠以为在下那一掌真个不能以金钱计值?” “当然。” “那么,我向孙大侠讨一件金银以外的报酬如何?” “啊?这个” “为难么?那就算了。” “小侠误会了。”孙伯虎慨然道:“论武功,小侠刚才那一掌,孙某人即使再练个二三十年,磨光手中一对英雄胆。也不一定能望项背,正是所谓:行家一言,胜过二五更十年。 孙某人本身既无可供驱使之价值,金银不在小侠眼中,孙某人一时想不出小侠意何所指罢了,只要小侠出题,凭孙某人对武学偏嗜的一点愚忱,虽蹈汤赴火,亦所不辞。” 司徒烈点点头,暗忖道:孙伯虎这个人,骨气仍是有的,他之那样忌讳七星堡,可能七星堡确有令人闻名丧胆之处,只是我司徒烈刚人此道,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基于此,他的初意越发坚定起来。 孙伯虎见司徒烈点头不语,更为激动地道:“士为知己者死,孙某人和小侠你,年事虽然悬殊,但学无老少,达者为尊。小侠身负一代奇技,孙某人眼拙,一时难识出处,但可断言者,小侠之师,必为武林前辈异人无疑。武功方面,孙某人不敢高攀,但孙某人世代清白,且出身少林正派,功力因限于天赋和际遇,乃命之遇,无尤于人。但自信一生从未做过敲门心惊之事,小侠若肯降格下交,孙某人当引以为荣。” 司徒烈正容道:“老伯好说。” “叫我一声孙大哥吧!” “孙大哥,你能为我说说当今的武林大势么?” “这就是老弟你所希望的‘报酬’?” “是的!” 孙伯虎暗忖道:“也许他在考究我的见闻吧?” 于是,他道:“老弟既然坚持如此,大哥也就不怕笑话了。当今武林派之杂,堪称空前。但为武林所侧目者,仍以武当、少林、衡山、北邙、华山、昆仑等六派为首。以上六派以门户正大,门人众多,武功各成一家得名,若论武功之精绝,仍数六派之外,地位超然的武林三奇。” “武林三奇?” “是的,颠倒乾坤阴阳手,七星堡主冷敬秋便是三奇之首。” 司徒烈异常紧张地问道:“没有人的武功再高过七星堡主?” 孙伯虎望了望司徒烈,见司徒烈一片天真,毫无做作之态,不禁露出一脸迷惑之色。他继续说道:“假如有人武功高过七星堡主,他怎能被称为三奇之首?” “那么七星堡主岂不成了武林第一人?” “这还用说?”孙伯虎顿了一下又道:“武功高,假如德性好,并不可怕,相反的,还会令人景仰、尊崇。” “七星堡主可怕在什么地方?” “老弟真的不知道七星堡主的‘七杀无赦’?” 司徒烈听到七星堡主确系武林第一人,甚感失望,于是无精打采地道:“我只知道七星堡规第一条的‘无故擅自入堡者,杀无赦’。” “那只是一杀无赦而已。”孙伯虎以为司徒烈既能一字不漏地念出了七星堡规第一条,其他六条一定也已知道,司徒烈的“只知道”可能和刚才一连串“不知道”的用意相仿,便没有逐条念出来,而接下去道:“老弟,你想想看,七星量规只有七条,而没有一条没有‘杀无赦’的字眼,这成何话说?” 司徒烈为了不与原意相违,也没有追问其他六条条文,这一点他想他早晚会知道的,再说,他目前急于知道的也不是这一点,孙伯虎是个爽快人,他所说的七星堡主为武林三奇之首,为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这两点很令司徒烈难过。 “那么?”他又问:“还有两奇是谁?” “第二奇是‘天山游龙赵笑峰’。” “什么?”司徒烈差点叫了起来,他强抑着自己的激动,尽量缓和着语气问下去道: “天山游龙赵笑峰?” 孙伯虎道:“第三奇” “不,”司徒烈道:“二奇的事你还没有说完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 “天山游龙的绝学是什么?” “游龙三掌。” “只有三掌?” “只有三掌。” “啊!” “老弟,你以为三掌少了么?嘿,假如是真正的好掌法,像你老弟刚才那样,一掌也就够了。” 司徒烈心头一震,暗忖道:“孙伯虎既然知道游龙三掌,现在的话又是这么说,颇有一语双关之意,难道他早已识破我的来历,而故意在那里打马虎?” 但他看孙伯虎不似那种城府深不可测的人,于是试着问道:“游龙三掌的招式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掌式姿态如何。”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孙伯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司徒烈大惊。他想:“果然,他在报复我了。” 讵知孙伯虎笑华却道:“老弟,我谅解你了。” 司徒烈更是心头鹿撞。 孙伯虎正色地道:“刚才你连回我好几个不知道,我一直怀疑老弟不肯实说实说,现在轮到我说不知道,我这才深深地体验到,世上很多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除了说不知道,实在更无他话好说。也许是境况的巧合,或是答话之人说得太直爽了,以致令人听了,真话反成假话。” 司徒烈知道孙伯虎是由衷之言,心下顿然大宽,不禁问道:“大哥既知游龙三掌,游龙大侠又为三奇之一,怎会不知三式名称?” “假如和老弟跟人学了武功而不知师尊何人比起来,谁怪?” 司徒烈点点头。 “怪尚不止于此呢!”孙伯虎道:“我虽不知三式名称,却能知道游龙三掌的来源,你相信么?” 司徒烈的兴趣又高了,他不愿插嘴打岔,故只点头示意。孙伯虎乃轻咳一声道:“早在二百五十年前,湘南九疑山曾经举行过一次轰传武林的‘一元经武林大会’,经过无数风波,武林至宝‘一元经’结果为当时武林一代圣手‘三白老人’的爱徒也是爱婿的‘潜龙子赵玄龙’所得,赵立龙有两位夫人,第一位是三白老人的孙女白男,第二位是川中义盗之女,眉山神尼之徒官家凤,二女武功均甚高绝。在当时被称为‘玫瑰双艳’而不名。赵玄龙原就身负白门绝学‘坎离罡气’、‘降龙伏虎掌’和‘降龙伏虎剑’等绝学,在得到‘一元经’之后,便携了两女定居至天山,将天下掌法融合,创成游龙三式,晚年因二女相继辞世,一念看破红尘,至江西九宫山出家,一元经也就同时失去下落,赵氏后人承袭了祖传的‘游龙三式’,一直领袖武林,至今不衰。现在的天山游龙赵笑峰便是当年武圣潜龙子的五世玄孙。” 司徒烈听得异常神往,不禁问道:“既然如此,七星堡主的武功怎会在天山游龙之上?” 孙伯虎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甚为令人不平。” 司徒烈急道:“其故安在?” “这样的,武林自有三奇,原本没有首从之别,但七星堡主居于中原,狂妄自大,创建七星堡,任情杀戮同道,所向无敌,其后又定出残忍无比的‘七杀无赦’,天下武林道敢怒而不敢言,但私底下人们都有个愿望,希望另外的两奇出面铲除此一败类,可是,时至今日,两奇动静毫无,人们便以为另外两奇也怕了七星堡主,既然另外两奇也怕的人,武林中只有三奇武功最高,被人怕的一个无形中岂不就成了三奇之首,武林第一人?” 司徒烈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孙伯虎道:“老弟现在明白了么?” 司徒烈不服地道:“另外两奇迟不出头,可能另有隐衷,真相未明之前,怎能就说谁怕谁?” “世上事,往往如此,久疑成真。三奇享誉武林,已达二十年之久,二十年是个不短的日子,另外两奇始终无所作为,这叫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说。” 司徒烈沉默了。 他知道这里有个关键,但他目前尚是一无所知。 很久之后,司徒烈又道:“第三奇呢?” “第三奇?”孙伯虎缓缓地道:“提起三奇,就更奇了。” “三奇更奇?” 孙伯虎喝了口酒道:“武林中谁都知道有三奇那么一位人物,但始终没人知道三奇是谁,你说奇不奇?” “从什么地方证明武林中有着三奇那么一位人物的呢?” “早在廿年之前,武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位黑衣蒙面侠,来去如风,武功精绝,做的全是一些大快人心之事,事后不留表记不留名,人们为了崇拜他的德行义举,便将他和七星堡主以及天山游龙合在一起,共称三奇。” “二奇和三奇又是凭什么品定的?” “除了七星堡主,二奇和三奇一直是见仁见智,没有一个定评,我所以称他为三奇,也不过是为了讲述的方便而已。其实呢,武林三奇之间,谁也没有跟谁较量过,怎么样排列都是一种错误。” “小弟异常赞同孙大哥这种看法。” “老弟,你还有什么需要么?” “我想找两套合身的衣服。” “这个简单极了。” 第二天,司徒烈辞别了孙伯虎,他临行时说:“小弟姓施,名力,现年十五,汉中府人,有事须往关外一行,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看望孙大哥的……我告诉孙大哥的这些话,有极少部分也许不尽实在,但愿孙大哥体谅小弟事不由己的苦衷,将来有机会,当为孙大哥详细解释。” 二人依依而别。 司徒烈依着孙伯虎给他的一张路线图,首先由凤岐搭江船扬帆平陆,十数天之后,由平陆登岸,向中条山进发。沿着中条山南麓,绕道永济,渡洛水,经铜川,淳化,再渡泾水,抵达西安府属。 司徒烈久慕历史古都长安的“十官”“两苑”“两台”“四名园”。他从各种史书上知道,十宫是:长乐宫、未央宫、建章宫、宜春宫、宜曲官、长安宫、太极宫、太明宫、兴庆宫。西苑是:禁苑、上林苑。两台是:渐台、灵台。四大名园是:韭园、杏园、芙蓉园、逍遥园。当然他没有时间去将所有的古迹观赏凭吊,同时他也不能确切地知道哪一园台在什么地方,他出了府城,信步向东南方走去,约数十里之后,司徒烈忽然见到一片以青砖矮墙围环,一望无涯,塔寺起伏的园林,他向前旁柳树下的一个卖莲子汤的老者问道:“老丈,前面有个什么去处?” 老者答道:“无漏寺。” “无漏寺?” “嗯” 司徒烈至为纳闷,长安的一些古迹他多少都有点印象,为什么就单单没见到或听到过什么叫做无漏寺?……噢,对了,司徒烈在苦思一阵之后,终于想起来了,前面的一片园林,一定是四大名园中的“杏园”了。 按史书所载,杏园内有一座慈恩寺塔,塔址系无漏寺地,司徒烈刚才手指的方向正对着塔顶,老者可能误会了。 司徒烈谢过老者,信步进园。也许是由于年久失修,园内一片荒芜,杂草青苔,益增幽谷之情。绕过慈恩寺塔,见到一些零零落落的游人,每位游客,东瞻西顾,敲敲摸摸,一派思古肃穆神态,司徒烈此刻已是一副书生装束,手上又提着一只装着衣物银钱的轻便书箱,在这种环境下徘徊,恰如其分,所以一点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会儿之后,司徒烈走到一座破落的牌阁之前,楣檐上有两个剥落的楷书大字:“青宫”。 走进阁中,却见到一座佛龛,佛龛内供的并不是任何佛像,而是一位官装丽人的塑像,佛龛两旁有一副对联,对联字迹模糊,不甚可辨,横额上的四个大字却依稀看得出是:文德娘娘神位。 “文德皇后是唐初一代贤后,”司徒烈暗想道:“这大概是唐高宗时代建立的了。” 走出阁门,是一片松竹杂生的森林,司徒烈进入林中,行约数十步,突然见到一座高约三百尺,上下七层的浮图,司徒烈由第一层圆门进入,盘旋而上,至三层之后,司徒烈发觉四壁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排排,一行行,端正整齐,凑近一看,原来都是些人名,每排人名之前,都有某年某科进士字样,司徒烈恍然大悟,心想这大概就是史书所说的“雁塔题名一了。 原来唐制进士放榜后,皇上必于古园赏赐御宴,宴后全体题名于一座塔壁,以示荣显,这是当时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杏园赐宴,雁塔题名”。 司徒烈想到四壁留名的都是文人,一时雅气突发,从书箱内取出文房四宝,在壁上最高处选了一块显目的地方擦拭干净,然后挥笔写了几行大字。 文夸历朝诸进士 武称今古第一人 汉中司徒烈题名 写完了,自己看着,也觉好笑。游完浮图七层,走下来,已是午后,司徒烈感到腹内甚饥,他满以为一定要到附近小镇才有吃食店,这下子可要委屈肚皮了。讵知走出青宫之后,向北方稍一转折,便听到一片人语谈笑之声,抬头一看,一道石门上写着“梨园”两字,司徒烈暗忖道:这大概是唐中宗于景龙四年御驾率众踢毽的地方了。 进了园门,在一图修竹之中,有着一片宽广的空地,那块也许就是中宗当年踢毽的空地上,现在正搭着一座形式古雅的凉棚。棚内摆着十来张木桌和一些竹椅,七八个男女老少不等的游客,正欲坐着品茗吃点心。 司徒烈见了,心下大喜。 他快步走到一张空桌旁边坐下,招呼过伙计要来一壶香茗,两份素点。也许是饥饿过甚的关系,司徒烈既没有注意到身边坐的是些什么人,等到点心端上来,抓起筷子,一口一块珍果蒸糕,不消片刻,风卷残云似地吃得两只盘子盘底朝天。一气吃完,深深嘘出一口大气,才待端起茶碗时,身后不远突然有人扑哧一笑,随着,一个清脆无比的声音轻轻地笑着说道:“妈,您看到了么?面前那人吃相好难看!” 司徒烈自在塔牢中练成了游龙三掌之后,耳目之灵,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骇异。如若在平时,身后的人语,他可能忽略过去,但现在,他却一字一字的听入耳中。既然听到了,在他那种年龄,岂有置之不顾之理? 于是,司徒烈回过头来,他看到身后不远的桌子上正坐着形似母女模样的两个人,那位年纪大的,约摸四十出头,一身淡青装束,面容清丽,全无徐娘之态。那个小的才只十三四岁光景。长相和中年女人一模一样,秀美至极。 六目相对,全是一怔。司徒烈想不到对方只是个和自己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对方母女,看样子也似乎为司徒烈年纪之轻,相貌之俊,耳目之灵所惊。 司徒烈略一怔神,微微一笑,便欲回转头来。 那位中年女人却在此时启口赔笑招呼道:“小女无知失言,那位相公可别计较。” 司徒烈也笑道:“小妹妹童言无心,大娘毋须在意。” 那女孩听了司徒烈的话,本来娇羞欲滴的一张秀脸突然仰了起来,瞪着一双乌黑滚圆的明眸,朝司徒烈脆声叱道:“我是‘童言’,你又有多大?” 司徒烈不禁失笑道:“大姑娘不必生气,就算在下童言无心如何?” “油腔滑调!”女孩说着,向地面上轻啐一口,别过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园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五官尚还端正,只是眉目带煞的劲装男子,那人年约三十上下,一脸风尘之色,全不似一位游园雅客,仿佛长途跋涉,路过此地,知道这儿有茶点出售,而进来打个尖以便继续赶路的样子。 司徒烈朝来人打量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快,聪明的孩子,无论使用什么手腕,去把门口那个来人引开此地!” 语调异常惶恐,司徒烈不须顾望,已知此话是出自身后母女二人中那位中年女子之口,司徒烈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七星堡中,他为顾全七星堡第七娇以及那位施姓师爷的秘密,不惜置自己生命于不顾,现在接到临危求告,哪能坐视?虽然他对双方都很陌生,但凭直觉观察所得,他判定园口走着的那个眉目带煞的男人一定来路不正……刹那间,司徒烈想及双方都可能是武林中的人物,事态迫于燃眉,无暇顾及利害的余地,匆匆离地而起,急步迎着园门口的来人走去。 司徒烈和那人擦身而过之际,故意以无限神秘的声调低低地“喂”了一声,那人果然闻声止步。 他迷惑而不快地瞪着司徒烈道:“你招呼谁?” “你!” “你知道我是谁?” “凭你的长相,谁都能一目了然。” “哦,你又是谁?” “等下子你就明白了。” “招呼我干什么?” “有人找你。” “谁?” 司徒烈情急智生,低声道:“七星堡来的人!” “七星堡来的人?”那人似乎更为迷惑了:“七星堡中哪一位?” 司徒烈暗喜,心想七星堡这三个字果然妙用无穷,只要对方是武林中人,凭他对七星堡中的一点常识,用来唬唬这个家伙大概是足够足够的了。” 司徒烈异想天开地道:“七星七娇你不知道?” “七星七娇?”那人果然紧张起来:“找我的是第几娇?” “第七娇!” 那人脸色完全变了,只见他喃喃自语道:“她来了?她怎么会出来的?” 司徒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道:“还不是为了找你。” “在哪里?” “雁塔!” “走!” “好。” 司徒烈将那人领至雁塔之下,心中大大地松出了一口气,心想,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可是跟着他又烦恼起来,面前这家伙如何打发呢? 那人走至雁塔之前,四周打量了一遍,回身向司徒烈问道:“人呢?” 司徒烈耍赖道:“我怎知道?” “吭?” “刚才在梨园内,你进园的时候,有个极为美貌的少妇向我低声道:喂,孩子,带门口那人去雁塔,就说七星堡七星第七娇在塔底下等他。她这样吩咐,我就这样做,至于她来不来,我可不能负责。” 司徒烈说罢,自自然然地掉头便走。 “且慢!” 司徒烈止步转身,故意问道:“难道你也要我带个信去催他快来?” 那人跨上一步,冷冷地道:“她怎认识你的?” “素不相识。” “那么,你又怎肯为她传信的呢?” “助人乃善事之一,何乐不为?”司徒烈嘴里说着,心下却有点起了毛,他奇怪地想道,凡是武林中人,除了三奇之外,只要提到七星堡,谁都不寒而栗,这家伙怎么只有疑惑而没有恐惧? 那人又朝司徒烈打量了两眼,突然以无比迅速的身法问步绕至司徒烈身后,挡住了司徒烈的出路,然后仰脸朝天,哈哈大笑起来。 司徒烈知道,十之八九,事情坏了。可是,事已至此慌又何用?七星五鹰九鹰那等人物他都曾对付过去,他就不相信面前这家伙能将他怎样。 于是,他强自镇定地问道:“喂,你笑啥?” 那人狂笑着指着司徒烈说道:“你小子大概就是从塔牢中溜掉的那个小子!如将你小子活捉回去,看来倒是大功一件呢,哈……哈哈。” 司徒烈不禁讶然道:“你,你是从七星堡来的?”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既知道七星堡有七娇,难道就没听说过‘七星三煞’?哈哈……老子萧明,乃三煞中玉面阎罗是也!哈哈,这真是关圣人面前舞大刀,你小子居然抬出七星堡来吓唬七星三煞,岂非天大笑话?哈……哈哈。” 司徒烈冷冷地道:“就算你是三煞之一,又有什么不得了?” 玉面阎罗哈哈笑道:“姓萧的出道以来,当今六派高人,会过不知几几,哪一个也不敢在老子面前夸一句口,你小子乳臭未干,能算老几?” 司徒烈蓄势以待,同时喝道:“那就试试看罢!” 玉面阎罗朝司徒烈望了一眼,讽刺地笑道:“哦,原来还会两招呢,哈哈。” 司徒烈也笑道:“比两招只多一点点,你能全挡过去再笑不迟。” 玉面阎罗摆手道:“时间早得很,等会儿再领教你的高招。现在我再问你,你跟老子素未谋面,即今知道了我是三煞之一,也绝没有那份胆量来挑逗我,小子,你说吧,你受何人指使?如此戏耍于我,其目的何在?假如你小子说得明白,我玉面阎罗很可能法外施仁,撂下你小子,去找主谋之人。” 司徒烈冷冷地道:“你有这份胆量?” 玉面阎罗忙道:“谁?快说!” 司徒烈大声道:“武林正义!” 玉面阎罗狂叱一声,猛然上步,其疾无比地探手向司徒烈左肩抓来。司徒烈左掌一挥,一招游龙展横切而来,两掌掌风相遇,双方各退一步。司徒烈大吃一惊,暗忖道:三煞果与十三鹰不同,看样子非得使用威力更强的游龙降不可了。司徒烈心惊,玉面阎罗吃惊得更为厉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半年前还听堡中人说是个无拳无勇的毛头小子,居然在半年后练成了能够和七星三煞相抗的功力? 这如何能令玉面阎罗信服?他暴喝一声,二度探手改向司徒烈右肩骤然抓起。这一改式,正合司徒烈之意。司徒烈右掌高举过顶,按照默练时的想象一般,运劲向来掌猛力劈去。这一掌,玉面阎罗不待掌风接实,使即抽身退去,此举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他因为是第一次使用这招游龙降,既不知道它的威力究竟如何,又因毫无和名手对敌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做虚招诱招,只知一味以硬拚,玉面阎罗的抽身后退,害得他上身前倾,几乎因掌力失去承受力量而踉跄前扑。 玉面阎罗退后七尺,面色异样地指着司徒烈喝道:“小子,你这种掌法系何人所传?” 司徒烈因两掌均未收功,心下也甚惴惴不安,他见玉面阎罗忽作此问,不由得心生一计,当下故示镇定地冷笑答道:“要见他老人家吗?就在外面茶棚里!” 玉面阎罗脸色顿然大变,瞪目道:“原来是那个老不死的主意。” 司徒烈冷笑道:“有种当面骂去,背人发威算哪门子英雄。” 玉面阎罗见司徒烈说得若有其事,向四下闪顾几眼,强笑着说了声:“老夫今天有事,小子,你等着瞧吧,看我玉面阎罗姓萧的可是怕事之人?嘿嘿!”话音一带,旋即纵上雁塔对面的一排松林之顶,急急没身而去。 司徒烈暗道一声侥幸,连忙回身奔至梨园,抬头四下一看,园内哪儿还有刚才那对母女的人影?- 第四章 失之交臂 司徒烈走近自己桌边一看,那只书箱仍然端放在原先的地方。他正准备喊伙计过来算账,忽然瞥见书箱一角被人划了一道浅浅的箭头,心知有异,连忙循箭头所指方向将书箱翻转,箱底上赫然刻着两行潦草娟秀的小字: 好掌法,好胆识,谢谢你,问候你的师父,茶账已付,再见。 哀娘率女拜启 这两行字,颇似树枝或钗尖之类在漆面上刻写,笔笔入木分许,极其匀称。而最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莫过于留语开头的“好掌法”三个字,依照这行字的语气看来,自己和玉面阎罗的种种纠葛,好似全在那母女的监视之中,他和玉面阎罗对完两掌,玉面阎罗上了松林,他也随即折身而来,时间上耽搁有限,而人家竟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先他而去,并且还留了这么多字,其身手之高,实在已至不可思议之境界。同时,对方好像已从自己的掌法上认出了他的师父是谁,这种情形之下,只写了“问候你的师父”,可见得对方的身分并不比天山游龙的辈分低下,那么,一位能与武林三奇平辈论交的人物,为什么会怕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七星三煞呢? 她求援时的语调那样地迫切,她将如此重要而危险的任务交给一个初次谋面,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而她本身的能耐却在受托者的无数倍之上……司徒烈愈想愈是不解,最后索性不想了,他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到达天山,一切自然会有答案。 司徒烈将留字又默念了两遍,然后试着运气于指端,曲指在箱底上一刮,本屑纷飞,三五下之后,字迹居然完全刮平,他欢喜得心头直跳,不住地在心底喊着自己的名字,啊,司徒烈,……啊,司徒烈。 他无心再在长安附近耽下去,虽然他景羡长安附近的历代古都风物,但另有更大的探秘欲望驱使着他,牵引着他,指向天山。 他由咸阳走旱路奔永寿,向灵台,向崇信,经六盘山,渡祖厉河,至永登,沿万里长城,直趋玉门关。 天气渐渐冷下来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身上穿着臃肿的棉袄,每至日落以后,便感到冷不可当,寸步难行,非找一块避风的处所歇宿不可,而现在,曾几何时,自他坐了七八个月的塔牢,练过了一套坐功心诀,以及游龙三掌之后,冷热几乎完全与他无关了。 一天一天地,他发觉到在塔牢中所学的那套坐功心诀的功用,每在更深人静之后,他便反复勤习,他一直依着老人的原则,在行功时对游龙三式加以默想,而绝不在事后实验,渐渐地,他发现他自能在默想中窜起很高很高了,他不愿轻易尝试,他保持着一种再进一步的神秘意识,对于游龙三掌也是一样,起初,他循规蹈矩地在默想中腾跃进击,其后,那种循规蹈矩的进击已不能令他满足,他设想一个固定的目标,以迅速的身法,转变不同的方向,向固定目标各个部位任意下手,再后来,他设想那个目标活动起来,而且趋避极其灵活,他让那个目标完全知道他的心念意向,而让自己无法中的,他为这种新设想所苦,每次行功之后,都是一身大汗。但他乐意这样做,他将对手视为另一个司徒烈,他用尽智慧要超过另一个他自己……他已在无意中走向了武功的最高境界,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一路上,司徒烈不住地问着自己,七星堡主真个天下无敌吗?天山游龙为什么要故意输他一招而让自己在塔牢内关了半年?谁带去了七星堡的独生女儿,而一去十年无音讯?三奇是谁?哀娘是谁?施姓师父和七娇的暧昧,七星堡为什么不能发觉? 而最令司徒烈不能忘怀的,便是老人在塔牢中最后一次和他通话时所说的:“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 在当时,他对这句话没有详加揣味而忽略过去,但事后他想起来了,他不但想起了这句话,而且同时忆及老人在说此话之前声调的异样,以及故作糊涂地要他改“司徒烈”为“施力”的怪异行径,司徒烈心跳地想道,难道难道我的父母过去也是武林中人?并且和天山游龙相识? 那么,四年前的那场可疑天火就真的值得可疑了。 火,火,想到那场熊熊的烈火,司徒烈便感到痛不欲生,好好的一个家,慈祥的双亲,美好的庄宅田园,忠心的仆妇,熟悉的乡土,……满架满架的书,和谐充溢的天伦之乐…… 一炬成灰。 假如是那人为的,他要报复! 风、沙,穷谷,荒径……遍历千辛万苦,司徒烈抵达了玉门关。 玉门关,为关内外的重要门户,在寿品县西北,为西汉大将军征讨走月氏时所辟。后汉名将李广伐大宛时,因立下不胜不归之决心,曾令特使阻于玉门关口,悬令曰:“如有偷渡还国者,斩。”后汉建武年中,为绝西域之使,曾一度闭塞。班超使西域,其自西域所上之书中,最动人的一句便是:“但愿此生生人玉门关”! 司徒烈抵达玉门关之时,已是隆冬季节,正值关外暴风连日,狂沙蔽天,连有沙漠之舟的骆驼也无法通行,故只好在关口一家客店中歇下脚来。 在冬天,走向关外,最大的特色便是羊肉烧酒,和那些酒后文义不明,声韵却极豪放动人的边荒歌谣。 由于风暴连续,司徒烈在客店中,一住就住了十几天。刚开始几天,他依着强烈如火的酒,喝着浓如玉汁的羊汤,颇感新鲜有趣,但时日一久,司徒烈便感到有些烦躁起来。半月后的某一晚,突然有人在店门口以汉语大喊道:“啊,啊,风息啦,风息啦!” 司徒烈放下酒杯,带着三分酒意赶出去一看,月色迷蒙,天地一片灰黄,风,果然息了。 司徒烈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也许是闷在店中太久了,他信步沿着铺满沙层而极为冷落的街道向城脚走去,他想找一块较高而僻静的地方去赏玩一下这穷荒地域的月夜。城脚下到处张着各式各样的布篷,布篷内羊群攒动,羊声咩咩,司徒烈滑稽地想,这里真是个兽多于人的世界。 最后,司徒烈在走过一座落单的布篷时,他忽然听到布篷中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呻吟和喘息,他为年龄所限,还以为布篷内有人病了,因为他不通当地游牧种族的语言,怕起误会,便依着轻巧的身法,闪步靠近布篷之侧,运劲于指,轻轻在布蓬上点开一个小洞孔,篷内没有灯光,但他的目光非常人可比,略一定神,便已将篷内种种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一个老人和衣侧身而卧,老人身旁躺着一个通身赤裸的女人,女人身上压着一个赤裸的男人,男女相互缠结,女人挣扎着,男人气喘如牛……司徒烈暴退两丈有零,狠狠地向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司徒烈闻到自己吐出来的酒气,双颊发热,心跳加速,他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往客店走回。……走着,走着,司徒烈心头突然一凉,喊一声不好,双足起处,身躯立即拔升丈来高,空中一个转折,便向来路重新扑奔而去。 原来当布篷内那副景象一再在他脑际回旋之际,他蓦然想起那个和衣侧卧的老人头旁似乎有一滩血渍,同时,那个赤身女人除了手足舞动外,头部仿佛向左右椰移,而他记得,上面男人的一只手,恰好使劲按在女人的嘴上……等到司徒烈赶得回来,一切都已经迟了。 司徒烈掀开布篷之门,那个裸体女人已经在血污中僵直了。而那个男人,正将一柄抹拭得干净雪亮的短刀往腰下鞘内插入。 司徒烈怒喝一声,正待扬掌劈去,身后突然有人冷冷地喝道:“小子你找死!” 与话声同时,两股掌风已经同时奔至他的后心。 尚幸司徒烈近日已经默想过有人从身后突击的应付方法,匆促间,他已顾不得再伤篷内的施暴之徒,右臂向后一挥,游龙降一招反向繁出,同时藉着一挥之势,身形已如游鱼穿网似地沿着布篷边沿斜穿而起,待得司徒烈翻身落地,他的周遭已经团团围定三人。 司徒烈觑准落空的一角,猛退两步,然后向三人打量过去。左右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岁上下,左边一个,身高如塔,面黑如炭,双眼凶光迸射,令人望而生畏。右边一个矮胖如球,弯眉细眼,嘴角永远龇着冷笑,一派奸险之相。 正面的一个,也就是篷内逼奸逞凶的一个……司徒烈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在长安杏园被他一言唬退的玉面阎罗萧明。 照这种情形看起来,有名的七星三煞大概是到全了。 塔牢老人天山游龙曾说过七星堡主有“三徒七娇”,洛阳孙伯虎却只说七星堡中有“三煞七娇”,据此推断,七星堡中的三煞就是七星堡主的三徒,而七星堡主的三徒也就是七星三煞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以身列武林三奇之首,号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所调教出的门人,其成就之不俗,盖可想见。前些日子,在杏园雁塔之下,玉面阎罗的身手,司徒烈已经约略领教过,其功力之厚,只在自己之上而不在自己之下。如今,三煞齐到,他能生脱重围的希望,实在是渺之又渺了。 司徒烈虎视眈眈,三煞却全然不以为意。 这时,玉面阎罗向左右两煞笑道:“当九鹰篮准经洛阳铁掌孙伯虎派人护送回到七星堡,咱们师父根据蓝准的陈述,再比照五鹰刘全的伤势,慎重查察的结果,最后判定二人系伤于游龙老儿的独门绝学游龙掌力,而进一步推算到小子的武功为游龙老儿隔牢传授,他老人家认为此子仅凭游龙心诀便能有此成就,实乃一代奇村,同时断定此子必然向天山投奔,以他老人家和游龙老儿数十年来的明争暗斗,不甘如此异质为游龙老儿所得,养成来日大患,以致严令你们两个晓夜追上我老萧之后合力蹑踪生擒,擒回之后可用则用,不可用则杀……我当时告诉你们,以此子现有功力和机会,如果我们三煞缺了一个,就无全功之望,你们当时都笑我自尊自大,要我到时候袖手旁观,当让你们两个动手,刚才你们两个已经动过手了,觉得我萧老二说话还实在么?” 左边那个黑塔般的汉子闻言只是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右边那个圆球似的汉子却冷笑着道:“老二,你自己可感觉到你的话说多了?你可知道你的乱说话已经误了不少事?假如不是你说他和游龙老儿走在一起,昨天我们赶到之后岂不大可立即动手?你且慢风凉别人,你现在倒说说看,游龙老儿在哪里?” 玉面阎罗脸色微红,尴尬地一笑道:“看在兄弟如手足的情分上,多耽搁了一天,却因而成全了兄弟我一件美事,难道你罗老大也会不开心?” “美事?”那个可能是三煞之首,姓罗的矮胖汉子冷笑一声道:“要是你萧老二不因事而送命,那就更美的了。” “老大此话怎讲?” “此子倔强之至,万一咱们头儿拿他无法,而走上第二条路,谁能担保这个小家伙不会信口开河,将你今天这件美事说了出来?到时候,纵然头儿爱你一身武功,也决不会忽视他那视如第二生命的堡规铁律,想想看吧,老二,什么是七杀无赦的最后一条?”玉面阎罗脸色遽变,双目中同时射出了慑人心魄的凶光。 他朝司徒烈日不转睛地瞪视着,从那副眼光里,司徒烈看到了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对那个加诸他死亡威胁的人,所表现出的最大怨毒。 司徒烈暗提气劲于双臂,以防不测。 三煞之首,那个姓罗的此时沉喝道:“萧老二,这档子事只是一种顾虑,尚在未定之数,何况有老三和我会为你力辩无辜,你平日表现还不错,头儿会信了我们也不一定。可是,你此刻如果妄动无明,误施杀手,违背了头儿的再三告诫,犯上‘七杀’的第二条,可就铸成大错了。” 玉面阎罗软下双肩,无可奈何地向大煞恳求道:“宰了他,就说没有追上不就成了么?” “随便你!”大煞冷冷道:“你跟老三商量好了,我魔心弥陀罗老大可却担当不起。” 黑塔似的三煞哼了一声,道:“咱横眉天王也是爱莫能助。” 司徒烈睹定三煞对答入神之际,猛一顿足,双掌齐推,游龙吼一招以十成力量发出之后,也不计收效如何,人已随着一推之势腾起三四丈之高,往城墙上斜踪而去。 三煞齐声哈哈一笑,三条身形同时紧迫而上。 司徒烈慌不择路,施出所有腾跃功夫,亡命地奔向前飞。身后三煞的笑声不绝于耳,刚开始的三五里路,三煞的笑声曾一度由近而远,但司徒烈初临强敌,不懂精力运用之道,一上来便就尽情发挥,一程赶过,渐呈心跳气喘的不支之态,第二个三五里过去,三煞的笑声,又渐渐地由远而近了……。 由于三煞的笑声逐渐接近,司徒烈知道脱身无望,索性停步回身,当路挺立。他一面喘息,一面运聚剩余的精力,双掌蓄势,待机而动,能与三煞同归于尽固好,否则的话,多多少少也得找回一点便宜。 三煞于霎眼之间赶至,仍以品字形阵式将司徒烈三面圈定,司徒烈更不打话,左掌游龙展,右手游龙降,狂风暴雨般口旋劈山,三煞似有默契在先,任司徒烈如何进击,只是一味游走门避,绝不还手。不消片刻功夫,司徒烈业已精疲力尽。他全部武功只有粗具皮毛的“游龙三式”,掌招既然不能奏效,精力又无以为继,……终于,他脱力了,瘫痪了。 三煞哈哈大笑。 司徒烈一阵急怒攻心,立时晕厥过去。 等到司徒烈悠悠醒转,天色业已大亮,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辆奔驰如飞的马车上。 三煞没有在他身上加缚什么东西,他只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几乎连张开嘴巴的气力也没有。车上颠得很厉害,他有点想吐。身上虽然盖有一条厚被,但阵阵寒风吹来仍感冷不可当。这是他开始练功后从来未曾有过的现象,他有点茫然。他闭上双目,开始思索,蓦然间,他打了一个冷战,天杀的三煞,难道他们已用了什么歹毒的手法,毁净了他一身得来不易的功力? 他只有半边脸露在车篷之外,他是向上躺着的,所以他无法知道马车正经过一些什么地方。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只是一些冉冉倒退着的灰色云朵……司徒烈的心情和那些云朵的颜色一样。 玉面阎罗和魔心弥陀分跨在两侧车辕上纵声谈笑,横眉天王的鞭叱之声则远在前面的车座之上,他们几乎忽略了司徒烈的存在,而毫无顾忌地谈着当今武林各派的愚预无能。 天黑下来了,马车在一家客店前停了下来。 “要两间相邻的上房,”玉面阎罗的声音:“我们有个小兄弟得了伤寒,伙计,弄点吃喝的送进来,有事我们自会招呼,我们的病人需要静养。” “你才得了伤寒呢!”司徒烈张不开口,他只能在肚里骂:“你玉面阎罗能坏得了我的身体,可坏不了我的游龙心诀,更坏不了我复仇的意志,只要我肯在七星堡主前点个头,担保你们三个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是的,司徒烈很清楚,只要他肯在那个魔头的门下,将来要报复三煞这等人物,容易之至。可是,拜师就得行拜师大礼,他司徒烈肯向那种两手血腥的魔王磕头?再说,他能和打过他耳光,在他身上施过毒刑的十三鹰那等角色终日厮混?他能和贪鄙好色,乱伦无耻的三煞玉面阎罗称兄道弟?他能奉七星七娇为师娘?他能日夜为七杀无赦的堡规担惊受怕?而最要紧的,纵令他能练出一身绝世武功,他又有何面目见天山游龙老人于人世?有何面目见双亲于地下? 所有的仇恨,远如毁家丧亲之疑火,近如三煞十三鹰,以及主谋者七星堡主的凌辱,他统得笔笔清理,但他决不能选择投入七星门下的这条捷径,他得另想别法,如不能遂愿,宁可老以亡……想到死亡,司徒烈又有点迷惘起来。 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死。 初闯七星堡时,只为了对七星堡主个人的憎恶,以及对施姓师爷的一点知遇之恩,他便能熬毒刑而甘之如饴,视死如归,那时候的观念,那时候的理由。 现在,他有着更多不能死的理由。 除了私人的思仇之外,他希望能够活着再见天山游龙老人一面,他要将那位神秘“哀娘”的问候口信带到。他要问问第三奇是谁?他要问问他老人家为什么自动跑进塔牢?他要问问谁是武林第一人?既然他老人家不将七星堡主放在眼里,为什么十年来毫无作为?…… 而最重要的,是他老人家说“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这一句话的含义是什么?他老人家认得司徒望?司徒望另有一种什么身份?做司徒望的儿子有罪?几年前那把无情火和“司徒望”三字有关?为什么,他老人家一定知道,不然的话,他怎会无缘无故地说上一句“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 他恨……他现在所恨的,既不是七星堡十三鹰,也不是七星堡煞,更不是七星堡主,他恨的是玉门关外,那一阵适逢其会的无情风沙。 假如不是风沙相阻半月之久,他将抢先半月,在三煞前面走出玉门关!关外和关内不同,任凭武功多高,也得藉重骆驼,如果他司徒烈早走十几天,他不相信三煞能够追得上! 何况三煞对天山游龙老人存着很大的惧心,一旦进入天山地界,三煞敢不敢跟进去都是问题。 海有何用?恨又何益? 司徒烈告诉自己,青年人应该有奋斗的勇气,向上的毅力,虽不能安排命运,可也不应全听命运安排。苍天赋我智慧,是要我去尽力灌溉,令它开花结果,而不是听由风欺霜压,衰败枯萎……所以,当晚歇下脚来,当三煞在他脑后拍了一掌,他感到嘴巴能够开合之后,他便将三煞塞在他嘴巴里的食物全部吃了进去。 灯下,玉面阎罗见司徒烈的情绪完全正常,不由得忧虑地朝魔心弥陀望了一眼。 魔心弥陀于是凑上前来,一手轻抚司徒烈之肩,强装和善地向司徒烈柔声道:“兄弟,你贵姓大名?” “施力。布施的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力。” “哦哦,施力,这个名字好极了!施力兄弟,你现在可恨咱们兄弟几个?希望你不会,你兄弟是聪明人,一定能谅解咱们兄弟几个苦衷,咱们头子严得很,言出法随,令重如山,这一点,你兄弟可能在初入七星堡就知道了。所以,你兄弟要谅解咱们兄弟几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难言之隐。咱们兄弟几个的言行你施兄弟可能有的看不入眼,但那是因为咱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友情的关系,总有一天,你施兄弟会明白,咱们兄弟几个并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就拿咱们萧老二来说吧,他在玉门关口玩的那一手,你施兄弟可能一直梗梗于心,可是,萧老二也有他的苦恼,年轻力壮,关外那种地方,有银子也找不着娘儿,施兄弟你是读过古书的人,孔圣人不就说过食色性也么?施兄弟,你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再过上二三年,轮到你自己时,你就明白了。” 司徒烈真想咋他一口浓唾,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不但没有这样做,甚至还勉强牵动嘴唇,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要让自己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生命现在完全操纵在三煞手里,尤其是大煞魔心弥陀,一言九鼎,如果没有他从中斡旋,玉面阎罗一天也不会让他多活下去的,闲也是闲着,他暂藉欣赏这恶棍一副口是心非的嘴险而排除心灵苦闷,又是何乐而不为? “施兄弟你真是个可人儿,”魔心弥陀望了司徒烈一眼,又望了玉面阎罗一眼,异常高兴地接下去说道:“难怪咱们师父如此重视于你,你兄弟真是了不起,凭仅几句心诀,暗中摸索了半年,竟能抵住咱们兄弟近廿年的苦练,将来如能归入七星堡下,七星堡何愁不能永远领袖武林?施兄弟,放开天山那个老不死的罢,别听他瞎吹了,如果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可走,走向七星堡。 施兄弟,你想想看,假如他姓赵的比咱们师父的武功高,他又为什么要坐半年塔牢?当今武林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林三奇,第三奇没有了,赵老儿又非咱们师父之敌,咱们师父不是武林第一人还会有谁?” “第三奇是谁?哪里去了?” 司徒烈这样地问,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知道他被他们弄哑了。魔心弥陀因为说得兴起,以致忽略了司徒烈嘴唇翕动,一股劲儿的继续说下去道:“老实说,咱们师父如要取赵老儿之命,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咱们师父另有他的打算,他知道天山游龙赵笑峰为前代武圣潜龙子之后,世传游龙三掌,向为武林黑白两道所景仰,没有他在,就不能显出咱们师父的能耐。 所以,他们二人约定,三年印证一次,咱们师父输了,永世不出七星堡,赵老儿输了,自动进入塔牢,直到想出了他的致败之因之后,方能再见天日。据咱们师父说,这种印证已经举行三次,赵老儿一次也没有讨得了好。 施兄弟,老实告诉你,这次真是你的奇遇,包括咱们三煞在内,咱们师父对谁也没有如此重视过,只要你听话,我姓罗的敢打包票,七星堡未来的主人翁,非你施兄弟莫属,就是咱们哥儿几个,以后还得要你小兄弟照应照应呢。尤其是萧老二在关口的那档子事,请小兄弟务必慈悲。 再说,从今以后,七星三煞要改称七星四煞啦!唔,咱来想想看,你取个什么绰号好? 唔,你兄弟比咱们老二长得帅多了,但萧老二比你来得早,不然的话,你叫玉面阎罗倒还不错,真是可惜得很。噢,有了,就叫粉面金刚吧?唔,不行,不行,太俗,而且有了玉面,再来一个粉面也不妥当。叫飞天游龙呢,唔,也不好,四个字有一半和天山游龙老儿同上了,不够意思。唔,这个……慢慢想,以后再说好了。” 司徒烈睡去了。 从这一晚以后,三煞对司徒烈的态度,全部改观了,尤其是玉面阎罗,他因司徒烈没有对他表现出什么敌意而感到异常安心和快慰,一路上,以他对司徒烈最为巴结。在饮食方面,司徒烈得到了最好的待遇。虽然三煞中仍经常派出一个来监视着,同时也没有解开他的穴道,但是,玉面阎罗隔一天便替他检查,怕他经脉凝血受伤,有时候还为他按摩按摩,帮助被点穴道以外的部位活血。 每到一处地方,玉面阎罗便自动告诉司徒烈这是什么地方,距七星堡还有多远。 七星堡的距离逐渐拉近,司徒烈的心弦也就逐渐拉紧。 他们一行已经进入陕西境内了。 隆冬初过,早春方临。某日的清晨,司徒烈等一行乘坐的马车正在凤翔至扶风的官道上奔驰着……而同一天,同样的时间内,玉门关外一望无垠的沙漠中,缓缓地出现了一匹打单的,老成持重的骆驼。 骆驼的两峰之间,坐着一位佝偻老迈,身穿紫裘,头戴套脸大风帽的老人,也许是风沙太大的关系,老人不但将风帽拉得低,而且裹得很紧,以致令人无法见到他的真面目。老人背着一个青布小包裹,腰间吊着一只酒葫芦,其他别无长物。 骆驼嘶着白气,像在鼻孔中插着两朵长梗的梅花。 进入玉门关,老人在关口的集上,随便讨了个价钱,顺手将那匹骆驼卖了。然后,老人走进了关口第一家栈房。进门之后,老人呵呵手,直直背,一把拉开了风帽。 假如看过了老人坐在驼峰间的那种佝偻老迈之态,老人现在除去风帽的这副真面目就实在令人讶异了。 他并不是一个老人。 噢,不,他是一个老人。 他并不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是一个有着非凡相貌,精神异常矍铄的老人。只见他,身高七尺左右,肤色黝黑,眉浓如墨,双目精光电射,和善中透着威棱,庄严中不脱慈祥,从外表上看去,顶多不过六旬左右。 店伙上来殷勤地招呼道:“啊,您老?出关还是进关?可要歇两天?” “不,伙计。”老人微笑着道:“我问你一件事,旧年年底,这儿可曾住过一个十五六岁,操汉中口音的少年人?” “没有啊,您。” “打扰了,谢谢。” “不歇歇么,您?” “不啦。”老人撮了撮背上的包裹,皱了一下眉,微笑着,走出了客栈之门。 老人进入第二家。 “喂,伙计,去年年底,这儿住过一年约十五六,操汉中口音的少年人么?” “没有啊!您,不歇歇么?” 老人继续进入第三家,第四家……问着同样的话,得到同样的回答。……老人的微笑消失了,老人的眉头深锁起来。……走出第五家栈房之门,老人停下脚步,仰脸望望天,又低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神情肃穆地向东街城角走去。……玉门关全部只有大小六家客栈,老人现在正走向最后一家,自关外进关顺数的最后一家,而为关内出关的第一家。 老人进入最后一家,脱下青布包裹,要了一间里房,喊了一碗羊汤,一壶酒,一只羊腿,又吩咐伙计,将葫芦装满,同时准备一盆热水,然后进房而去。 一会儿之后,老人食用完毕,店伙送上热水和葫芦,在店伙刚欲转身离去的当儿,老人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啦,您老?” “那个少年走啦?” “哪一个?” “操关内汉中口音,约摸十五六岁的那一个。” “噢唔。” 一种极其微妙的异样神色,自老人双目中一闪而过。 “我们约好在这儿见面。”老人语气沉静地道:“那小鬼……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店伙沉吟了一下,又回头向房门外边望了两眼,然后凑到老人身边,变颜变色地低声道:“三年五年就能见到您老一次,您老也可算是个常客啦,大家彼此不是外人,说出来固然不方便,不说又显得见外,嗯……他是您老什么人?” “他是老夫的一位故人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伙计?”老人的声调有点异样。 “噢,那就令小的放心了。” “说啊!” “他出了人命啦?” “啊?”老人声调一亢:“他遇害了?” “啼,低声,老爷,他杀了别人响,二尸三命。” “他失手伤人?” “哪里,哪里!” “怎么回事?” “说出来真是又怕人,又难听,想不到那么英俊潇洒,举止温文的一个大孩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唉唉,不可思议!” “伙计,”老夫愠然道:“你不能干脆些么?” “噢噢,是的,老爷,那是去年年底,风沙封关的前一天,他住到小的店里来,跟着,起风了,他就一直住着,直到风息的那一夜,他在小店里喝了很多酒,趁人不备溜了出去,这一去,就没有再见到他回来。” “什么时候杀的人?什么叫二尸三命?” “等我说下去啊,老爷。……直到第二天,北边城角哄传出了人命,一个名叫阿达里的老人和他的媳妇同时被杀了。阿达里是个老牧人,膝下一儿一媳,那一夜,儿子去检点羊只,半夜回来,忽然见到老子和老婆都躺在血泊里。那个女人据说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这岂不是两尸三命?……唉,唉,真惨!” “奸杀?” “那还用说?女人被剥得一丝不挂,下体一片污秽,……不是先好后杀是什么?” “翁媳两个都是被人用掌劈死的?” 老人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有点颤抖。 “不,老爷,是刀子,那位小爷的手法真准,死者身上,一人只中一刀,老人在颈上里,媳妇在肚皮上。” “刀子?是他住店时带来的?” “这个小的倒不敢确定,这不,一个人随身藏把刀子而不给人看到,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有人亲眼见他行凶么?” “好像没有,可见,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啊,那边出了人命,这里不见他的人,嗨嗨,您老想想看?” 老人拭拭着额前的汗珠,脱口自语般地说道:“他到底有多大个子,伙计?” “他多大您老不知道?” 老人略一怔神,苦笑着摇摇头道:“好两年没见面呢!” “噢,这倒是真的,年轻人长得快。……刚才您老说他多大?十五六?不,不,看他那副个子,那种沉稳持重的老练神气,小的看来,至少至少十七八!”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这个”伙计脸色一变,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他来去都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老人朝伙计打量了一眼,无力地点点头,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那家客栈在羊膻蒸腾,笑语喧嘲中,悄悄地走出了一个须发如银,满面皱纹,腰躬背驼,眉目下垂,腰间挂一只沉重的葫芦,手臂上挑着一只有布包裹的龙钟老人。 第二天,店伙推门送进洗脸水来,才发觉昨天的那位浓眉黑脸,慈威兼有的矍铄老人业已不辞而别,桌上撂着一块碎银子,正好比一天的酒宿钱多一点点。 ※※※ 司徒烈等一行,渡泾水,循富平至-阳的古道,向西山进发。他们一行人走过的地方,在他们走后不多几天,便出现着一个须发如银,老态龙钟的老人,骑着一匹瘦马,吊着一只酒葫芦,背着一个青布包裹,沿途打听着一个操汉中口音,年约十七八,单身独行的青年人。他得到的是一阵摇头,老人报以的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二月中旬,司徒烈等一行抵达汾州府蜀襄陵的那一天,突然遇上一场百年仅见的大雪,一夜之间,雪厚三尺,行人车马,全部停顿。 依大煞魔心弥陀的意思,仍拟改骑良马,冒雪前行,但玉面阎罗却笑道:“忙什么,大哥也真是。出了壶口关,过河便是洛阳,只要天好起来,顶多旬日功夫,即可回堡,像这种风雪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魔心弥陀冷笑道:“兄弟,这儿距七星堡还有多远?你也该收收心了。” 玉面阎罗低声求告道:“既然晓得,何苦为难?” 魔心弥陀冷笑道:“你既不怕死,罗老大还有什么好说的?” 玉面阎罗高兴地走出去了。 雪,越来越大。 司徒烈因为有好几处穴道被点,行功不得,气血不能畅行,在这种雪天严寒的气候,冷不可当,苦不堪言。虽然三煞为他盖上厚被,生旺火炉,仍然无济于事。有时候,他的脸皮被火烤得通红,全身却仍打着哆嗦,他因受制过久,受了内伤,他冷在骨髓里。 同一时间内,深厚的雪地上,纷飞的雪花里,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仍然沿着官道冒雪前进。 他已弃马步行,背上还是背着那个青布小包裹。 老人看上去老态龙钟,步履却是矫健之至,他走在雪地上,像一片浮叶,飘飘荡荡地,像跑,又像在飞……尚幸四野空寂无人,假如有人见到这么一位老人在冒风雪急行,心内一定会为他担忧,“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和一个这么老的人,万一倒下来怎么办?” 可是,十数天来,除了打尖歇宿,老人的步履,始终矫健如雪停了,天晴了。 雪,开始融化了。 开始融雪的那一天,老人到达了乡宁,距离襄陵尚有一日行程。 这天一早,魔心弥陀向玉面阎罗催道:“雪停啦,今儿起程如何?” 玉面阎罗涎着脸恳求道:“再待一天如何?再一天。一天就好。……” 半夜里,玉面阎罗回来时醉得很厉害,吐呀嚷的闹了一整夜。第二天,横眉天王什么都准备好了,玉面阎罗任人如何推喊,只是沉睡不醒。 魔心弥陀看了沉睡如死的玉面阎罗一眼,摇摇头叹道:“只好再住一天啦。” 魔心弥陀回头看到满脸病容,浑身战抖的司徒烈,眉头一皱道:“这副样子回堡如何交代?喂,老三,外面太阳好得很,端把椅子到门口去,让施兄弟晒晒吧。” 晒了一天太阳,司徒烈感到舒服不少。 傍晚时分,司徒烈坐在椅子上,正在无精打采地四下闲眺之际,偶尔抬头,忽然看到客栈伙计从外面领着一个须发如银,皱纹满面,腰躬背偻,背弯挑着一个青布包裹,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进里院。 司徒烈见老人低头垂眉而行,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呵着手,仿佛不胜其寒的样子,心下不由自地生出了一阵怜悯之感,暗想:“这样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冒寒奔波,为的是些什么啊?” 这时候,老人正好从他身边走过,老人有意无意地抬了头,朝司徒烈端详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讶异之色,向司徒烈搭讪道:“小哥子,病了么?” 司徒烈奇怪地暗想到,老人在害眼病么?还是年纪太老的关系,他的眼皮怎么眯成一条缝,一副欲睁无力的样子? 老人的语调温和极了,予人一种无比的亲切之感,就仿佛曾听到过无数次一般,唔,他想,有了年纪的人都是可怜可亲而可爱的,只有七星堡中的那个老鬼是例外。 老人和他打招呼,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的手不能动,他的嘴张不开……司徒烈摇摇头,无力地做出了一个苦笑。 “他是哑巴,”店伙从旁解释道:“正患着伤寒呢。” 老人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向店伙问道:“他就一个人么?” “不。”店伙简短地答道。 老人自语了一声,不知道是说的“可惜”,还是说的“可怜”,然后摇摇头,微微一叹,跟在店伙后面,走向隔壁房间。 老人刚刚进去,魔心弥陀忽然自房内急步而出,一把抄起司徒烈的椅子,在司徒耳边说道:“太晚了,冻着可不是耍的。” 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将司徒烈连椅子一齐抱进房中。 如此小声讲话,在魔心弥陀来说,司徒烈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尤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是,当椅背贴上魔心弥陀的胸口时,司徒烈听到了魔心弥陀的心跳声,跳得很急。 将司徒烈抱上床,替司徒烈盖好被,魔心弥陀朝司徒烈摆了一个极其难看而无声的微笑,旋即和横眉天王一比手势,轻轻推醒玉面阎罗,食指竖上嘴唇轻声一嘘,向隔壁一指,然后分做三起,走出门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悄然而去。 这一夜,三煞一个也没有回来。 隔壁的老人也很安静,一点声音没有。 第二天清早,司徒烈为一阵人语吵醒。他睁开眼皮一看,房内冷清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声音是从隔壁传来,那是客栈中店伙的声音,只听他向隔壁那个老人大声说道:“没有,老爷子,小的从没有见过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一位年轻人!” 老人轻叹一声,声息旋即杳然。 巳牌时分,三煞相继入屋。三煞进屋后,彼此吐着青尖,缩颈摇头,互祝一笑。二煞玉面阎罗将司徒烈抱上门外新雇的篷车,立即随手将四面的窗篷放下。这一次,篷车由车夫驾驶,三煞全坐进了车篷之内。起程后,魔心弥陀和玉面阎罗分坐在车厢的两侧,不时偏脸自缝隙中向外眯着眼睛张望。 “他们忌讳的是谁?”司徒烈闷闷地想:“难道……难道,”司徒烈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难道他们忌讳的竟是昨晚住在隔壁的那位龙钟老人?以三煞的身分地位和狂妄嚣张,会对那位老人怕得如此厉害,而那位老人又在漫无信心地随处打听着一个年轻人……难道,难道……天哪,难道我司徒烈吃尽千辛万苦,而最后功亏一篑所未能见着的,就是他老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玉面阎罗低声向魔心弥陀笑说道:“老大,要不要吩咐马夫走慢些?” 魔心弥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那老儿的脚程抵不上几匹马?” “那是一点也不会错的了,”司徒烈闭着眼,装着,心底恨恨地道:“只可惜我不能开口说话,不然昨天见面,在礼貌上我总得应答两句,只要我开了口,以他老人家的精明,他老人家难道还不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我是谁?唉,我真糊涂,我当时竟没有认出他老人家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我周身不能动弹,在那擦身而过的短暂刹那,我又能表示些什么?” “他老人家一定是往七星堡找我去了。”司徒烈无限懊恼地想:“半年之期已过,一年之期未到,他老人家并没有失信。现在,我出了七星堡,他去了,等他老人家自七星堡中失望而出。我却又第二次进去了!这种巧合实在出人意外。万一他老人家将注意力自七星堡移开,天涯海角,他老人家何处去找第二个司徒烈?再说,我如坚决抗拒七星堡主之命,我在七星堡中,又有多久好活?” “生死永不再相逢,还不算顶要紧,”最后,司徒烈震栗地想:“他老人家进出都要经过玉门关,他老人家难免不在玉门关一带详加打听,三煞在玉门关并未公开露面,而我却在玉门关留下了我的书箱。我的失踪,正好紧接在关口上出了奸杀人命之后,他老人家会不会……唉唉,万一他老人家有了那种误会,这便如何是好?” ※※※ 十天后的某日清晨,北邙山麓的七星堡前,堡门倏而大开,一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丑老人,身披黑风衣,领着十来个精壮鸷悍的汉子,自堡中缓步而出。 堡前空地上,正站着一个背背青布包裹,腰悬酒葫芦,满脸皱纹,长髯拂胸的拘偻老人。 身披黑披风的黑脸丑老人,桀桀怪笑着,在距佝偻老人约两丈左右的对面站定,身后壮汉们立即雁字排开,丑老人向佝偻老人打量了几眼,然后发出了一阵裂帛般的刺耳怪笑,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道:“赵老儿,风尘仆仆地又从关外赶来做什么?你所订的一年之期不是还没有到?难道上次输的那一招输得不服,回去愈想愈难过,连剩下来的几个月也等不及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佝偻老人冷冷地道:“冷敬秋,尽情笑罢,你笑得出声音来的日子也剩不太多了。” 丑老人越发狂笑起来。 “哈……哈……哈,你老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告诉老夫这个?哈……哈…… 哈,你老儿的游龙三式确是不凡,够得上称为一代绝学,只可惜始终奈何老夫不了,哈…… 哈,当今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以及司徒望,还有谁的武功比我们更高?” 佝偻老人脸色一变,沉声道:“冷敬秋,还提司徒望做什么,单提你我岂不更为简洁明了?” 丑老人一怔道:“司徒望为什么提不得?” 佝偻老人抬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撩起眼皮,露出一副精光如电,威棱四射的目光,在丑老人的丑脸上,来回地扫瞥了好几眼,丑老人眉头紧皱,一副疑惑而不悦的神气,佝偻老人在丑老人的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将眼皮放落,缓声说道:“提得提不得,总有一天你我会知道。” “老夫没有闲情和你老儿打哑谜,”丑老人沉声喝道:“赵老儿,来个爽快的罢,文的也好,武的也好,你我之间的交往今天也不是头一次,老夫态度仍和往常一样,一切由你姓赵的划道!” 佝偻老人嘿嘿一笑道:“一定要为了自己的事老夫才会来到七星堡?” 丑老人双眼暴睁,注定构按老人之面,怒声道:“难不成为了替少林寺那个秃驴伸冤?” 佝偻老人也是一怔,讶声道:“什么?百愚老禅师又遭了你的毒手?” 丑老人哈哈怪笑道:“冷敬秋看不惯的人,或者是看不惯冷敬秋的人,都在老夫七杀之例,个把少林掌门,又算得了什么?哈……哈哈"佝偻老人瞪目叱道:“百愚禅师到底犯了你七杀哪一条。” 丑老人哈哈笑道:“老秃公开训诫门下说,身为武林中人,千万不可染上七星堡冷敬秋那种嗜杀劣性,这话传到老夫耳中,老夫若不依本堡堡规第三条‘妄议七星堡种种者杀无赦’行事,我冷敬秋又有何颜以堡规其他各条约制天下武林道?” 佝偻老人摇摇头,轻叹一声,无力地垂下了头。 丑老人朝佝偻老人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声道:“这件公案你老儿来此以前并不知道?” 佝偻老人轻哼一声,同时点了点头。 丑老人大声又道:“那么你老儿不是为此事而来的了?” 佝偻老人冷冷地道:“这些事现在尚未到清理的时候,你姓冷的在目前尽管张狂下去好了。” 丑老人大笑道:“这话出请你赵老儿之口,老夫可算大大地安心了。” 佝偻老人蓦地抬脸,双目精光重现,向丑老人大声道:“冷敬秋,我们成立一宗交易如何?” 丑老人一怔道:“什么交易?” 佝偻老人双目注定丑老人之面,一字一字地说道:“假如老夫想你交出那个被你的门人从玉门关追回的那个名叫施力的孩子,姓冷的,你有什么条件了” “第一,”丑老人大笑道:“让七星三煞和七星九庭在你老儿身上轮流各打一掌,第二,你得赢老夫一招。第三,……哈哈……哈哈,第三是孩子还没有找到。” 佝偻老人闻言一怔,片刻之后,他向丑老人抱拳微微一拱,冷冷地说道:“七星堡主一生无戏言,赵笑峰告辞了。” 佝偻老人说罢,掉转身,蹒跚地向堡前石桥上走去,背影愈去愈小,终至消失不见……- 第五章 施师爷 当天夜里,一辆双马篷车其疾如风地直驶七星堡前,一声悠长口哨,堡门大开,篷车长驱而入,篷车进堡,堡门重新上闩,这时,篷车内飞出一条圆球似地身形,轻巧地挺立在车辕上,向暗处高喝道:“何人当值?” 两侧阴暗中,两条高大的身形闪电奔出,齐向篷车一躬道:“三鹰五鹰恭候罗师父吩咐。” 魔心弥陀向前面车座上的马车-一指,喝道:“废了。” 两鹰一声诺,双双上车,如苍鹰攫食般挟走那个马车夫,不到十来步,便传出那个车夫的一声凄厉惨嚎。 司徒烈从梦中惊醒。 等他定好神,睁开眼皮,他发觉自己已处身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中,大厅中,灯火辉煌。他自己坐在一张软椅之内,他对面,相距丈许,正中坐的正是那位心毒面丑,残暴成性,以武林第一人自居的,七星堡主冷敬秋。 七星堡主身后,一字雁排七位丽人,燕瘦环肥,姹紫嫣红,一个个,云鬓高拥,蛾眉翠黛,脂朱耀目,粉光鉴人,匆促间,司徒烈也看不清许多,七位丽人中,他只认得一个,她便是七星七娇,散花仙子,她站在右首的最末端。 七星堡主的上首,坐的是那位温文儒雅,面目和蔼,双目精光逼人的施姓师爷。七星堡主下首,并排坐着的便是七星三煞。拥肿如球,嘴角永远悬着一抹冷笑的魔心弥陀,五官端正英俊,浓眉带煞的玉面阎罗,以及身躯魁梧,面黑如炭,阴沉如铁的横眉天王。 厅角远处,一边是两个垂手而立的青衣小婢,另一角则是那个脸上有道显目刀疤的七星第九鹰,篮准。 司徒烈微微扭动了一下身躯,他发现周身痛楚异常,不过,数十天来,他算是第一次能动了。他很想将上身挺直,可是,他禁受不了腰部疼酸,只好重新软瘫下来。他狠狠地侧目向三煞瞪视,三煞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尤其是二煞玉面阎罗,最后还向司徒烈投来一个乞怜的眼色,头虽然低下了,两肩仍似乎在微微颤动。 七星堡主随着司徒烈的怨毒眼光,在三煞身上轮流扫瞥了几眼,然后轻哼一声道:“罗全,这孩子的穴道是萧明动的手么?” 魔心弥陀立起身来,恭身应了一声是。 堡主又道:“为什么要点得这么重?” “报告师父,”魔心弥陀恭谨地答道:“这位小兄弟的身手实在了得,设非如此,一路上难免发生岔子,这次在襄陵和游龙老儿一店顶面相遇,多亏这位小兄弟当时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在堡主和魔心弥陀问答之际,玉面阎罗则一直在注意着司徒烈的脸色,司徒烈在心底冷笑道:‘你担心什么?难道我司徒烈会拿你那段丑行来向这个老东西巴结讨好?哼哼,日子长着呢,哪一天翻出来也是一样,除非我司徒烈在七星堡中死定了,我才会利用老东西的堡规整治你,否则的话,我司徒烈不凭自己双掌为玉门关口那两个冤魂报仇才怪!” 这时,老魔头七星堡主掉转脸来,向司徒烈说道:“孩子,你叫什么?” 司徒烈没有开口,魔心弥陀躬身代答道:“施力,施舍的施,力量的力!” 老魔毫不在意地又道:“施力,你今年多大?” 司徒烈哼一声,仍然没有开口。 “施力,”老魔继续说道:“你想先认识认识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么?” “这个我倒是需要。”司徒烈暗想道:“将来有一天我要为武林除害,消灭这座七星堡时,我总不能连堡中哪些人也不知道呀?再说,这些人之中,是不是全是坏人,有没有值得我日后赦免的,我也得详细弄个清楚,而我要了解他和她们,至少他们的名和姓,我先得知道。” 于是,他淡然地点了一下头。 老魔见到司徒烈点头,显得异常高兴。 “这一位和你同姓,姓施,是本堡的总管!”老魔朝施姓师爷一指,施姓师爷立即起身离座,向老魔微微一躬,老魔颔首作答,一面说道:“师爷请坐!”然后再向司徒烈继续说道:“我们这位施总管便是当年在黄山天都峰,一夜之间,力歼邛崃两怪,青城五凶,人称魔魔儒侠的施天青!孩子,你将来如想出人头地,除了老夫亲身指点你外,你应该多向施师父讨教才好。” 老魔顿了顿,朝三煞一指道:“他们三个比你进门早,都是你的师兄,你大师兄叫罗金,外号魔心弥陀。二师兄叫萧明,外号玉面阎罗。三师兄叫李飞,外号横眉天王。也许这些他们已经和你说过了,你应对他们尊敬些,他们三个的一身武功均已不错,当今武林中,他们三个虽算不得顶尖儿的高手,但除了六派掌门人和另外几位武林前辈奇人之外,武功比他们三个高的,也就不算太多了。” 老魔又朝自己身后一比道:“这是你的七位师娘,次序是从老夫左边数下去,将来我再为你一一引见,她们每位都有一身绝学,七星堡在武林中能有今天的地位,她们有一半的功劳,她们便是有名的七星七娇,……现在,最后要告诉你的,便是本堡的七条堡规……施师父,你起来宣读一遍吧!” 施姓师爷缓缓立起来,肃容庄严地朗声宣读道:“无故擅人七星堡者,杀无赦。欺-七星堡主者杀无救。妄议七星堡种种者,杀无赦。抗拒七星堡主之命者,杀无赦。武林中发生恩怨纠纷不事先禀明七星堡主而私下寻仇斗殴者,两边均杀无赦。七星令符所到之处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怠忽者杀无赦。七星堡自堡主以下,如有触犯有损七星堡尊严之事者,不论其在堡中地位之高低,一律杀无赦。” 施姓师爷朗声道毕,朝老魔又是一躬,然后落座。 司徒烈微微地哼了一声。 “施力,你听清了么?”老魔又向司徒烈说道:“老夫膝下无儿无……唔,除了……一个女儿。” 老魔声调有点异样,勉强干咳一声,继续说道:“你的资质很不错,仅仅半年多一点的光阴,你说能凭着游龙老儿隔室传授的几句心诀而练成一掌击倒七星十三鹰的身手,这是武林数百年自武圣潜龙子以来罕见的奇才,就拿武圣潜龙子来说,他也在巴岭跟三白老人学了三年之后才成就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你似乎比他当年还要强些。游龙老儿虽说是武圣的五世玄孙,但他并不能和老夫相比,因为,他没有得到……总之,你如果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倔强,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你将来的成就不但会在老夫之上,而且更能超越当年的武圣之上,因为,因为……这个,这个…… 这一点还没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施力,老夫现在问你一句,你在回答老夫之前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七星堡规的第三条是:抗拒七星堡主之命者,杀无赦,老夫不希望你答得太快……孩子,我要问你的问题,在你第一次进堡时已经问过一次,老夫毋庸重复了,孩子,你是聪明的,你的年纪太轻,尚不甚了解七星堡规在武林中重如山岳的尊严,老夫虽然曾经为你破过一次例,但那是老夫自堡规订立将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次,可一而不可再,慎重点,孩子,为老夫的一片心血,也为你自己的一生前途和生命。” 司徒烈依旧保持着缄默,他并没有将老魔的威吓放在心上,在他此刻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却是老魔两次提到的“因为”!“因为,他没有得到……” 司徒烈反复地回味着这句话:‘他,当然是指天山游龙他老人家,然而是一样什么东西他老人家没有得到,而给老魔得到了?还有,老魔说:“因为,……这一点还没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这个“因为”显然和那个“因为”有关,假如将老魔的两个“因为”的意义连串起来,那便是:天山游龙的武功永远赶不上他,因为有一样东西天山游龙没有得到,而他得到了。其中的原因老魔早晚会告诉我的,他之所以现在不说出来,因为我尚没有归依于他,他不能在一个外人面前将一个重大的秘密泄露出来。再演绎下去,那便是那件东西的重要性很大,凭我的天赋,如果依归他的门下,他便会转传于我或者转交于我,我一旦得到,不但在武功上会超过他,而且更会超过当年的武圣潜龙子!” 司徒烈在心底一声冷笑:“哼哼,他在诱惑我呢!老实说,以老魔的身份和地位,他的话可能并不假,也许他真有那么一件能令人成为武林至尊的‘东西’,可是,哼哼,我司徒烈不需要,我司徒烈如果拜在他的门下,我和他便是师徒之份,那时候,正如俗语所说的‘儿不嫌母丑,子不言父过’,他纵然万恶不赦,我是他的徒弟,我又怎能背义奈何于他? 一个人有着一个心如蛇蝎的师父,纵能成为一代武圣,又有什么荣耀?” 大厅上沉静得落针可闻。 七星堡主的脸色逐渐地难看起来了。 魔心弥陀和横眉天王喜色隐现,玉面阎罗则有点坐立不安。七星一至六娇全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徒烈之面,最末端的七星七娇却是黛眉微蹙,一脸忧虑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七星堡主上首左侧坐着的那位温文儒雅,双目精光闪露,七星堡总管,人称魔魔儒侠施天青的施姓师爷,缓缓自座位中立起身来。 施姓师爷朝司徒烈望了一眼,然后向七星堡主躬身道:“这位小兄弟眼神散漫,四肢软瘫,想系穴道受制过久,又经长途车船劳顿之故,若换了普通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很可能有生命之虞,虽然这位小兄弟天赋过人,似亦不宜消耗过甚。依天青之意,最好能够即予妥善安置,先让他得到一顿良好的睡眠,再进以精美饮食,休息三五日,等他精神复元后再说,……不知堡主意下如何?” 老魔连连颔首道:“师爷所见甚是,师爷所见甚是!”老魔略为沉吟了一下又道:“这样吧,天青,自此刻起,我暂将这孩子托付于你,明天老夫尚有他事需要出堡一趟,多则七八日,少则三五日,你好好开导于他,希望我回来之后,你能还我一个面目一新的好孩子。” 施姓师爷又是一躬,道了一声:“谨遵堡主之命。” 七星堡主向三煞一挥手,三煞各各离座,躬身急趋而退,然后老魔立起身来,走近司徒烈,伸手轻轻摸了司徒烈几下,快慰地轻笑数声,拍拍司徒烈的肩胛,又走回七娇身边,向厅角静立着的九鹰一摆手,克搭一声,老魔和七娇立身之处的一块一丈见方的地板,竟然平空冉冉下落,老魔和七娇眨眼不见。 一会儿之后,地板复原,施姓师爷走近司徒烈身边,伸手一搭椅背,软椅立即消声应手而起,穿过大厅侧面,曲曲折折地来到一间精雅别致的书房,施姓师爷放下手中软椅,伸手在一幅山水画附近一按,书房东壁的那架黑漆书橱突然向旁边缓缓移动,露出一条短短的甬道,这时,他向司徒烈含笑说道:“小兄弟,别怀疑我是怕你逃跑,进去吧,那是我的卧室呢,是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不过,你实在太累了,时间不早了,假如你还走得动,就快点进去休息,无论你想说什么,现在别开口:一切等到明天并不为迟。” 第二天,司徒烈一觉醒来,金黄色的阳光,正照在盖在他身上的轻暖柔软的鹅绒被上,他舒适地伸展着四肢,感到一阵不可言喻的安逸。这一刹那,司徒烈仿佛回到了四五年前他睡在自己家里床上的情景……他轻叹一声,立即从床上跳起,穿好衣服,他试着运行真气,真气于周身三十六宫畅行无阻,他这才知道玉面阎罗虽然制了他的穴道,并没敢伤害于他,他昨晚的疲惫不振,完全是一种体力的劳困,想到这里,精神不禁大振。 司徒烈再打量这间卧室,卧室中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橱,床桌椅橱全是上等红木精制,手工极为精巧。桌上有文房四宝,以及一堆排列整齐的线装古籍。橱子虽然没有上锁,但那是属于施姓师爷的私人藏物之所,在没有得着物主人许可之前,他全然没有顺手拉开看看的企图。就是桌上那堆线装书籍,虽然他爱书如命,几次想伸手随意抽出一本,但一想到施姓师爷对他的信赖,不禁又将已经伸出去了的手缩了回来。 司徒烈走近窗口,窗口正对着的,便是那座巍峨高耸,七星堡中有名的七星塔。司徒烈暗想,七星塔为七星堡的号令枢纽,施姓师爷又是七星堡的总管,窗口向塔,一定另有特定用意。可是,卧室作馒头形,玻璃窗上的玻璃并无开启之处,司徒烈奇怪地想道,一旦堡中有警,他难道要打从前面的书房出去?噢,对了,他忽然想到那座大厅中活动的地板,以及书房中能够自动挪移的书橱,他知道这座堡中机关密布,单就这座简单的卧室,一定还有很多出人意外的奥妙,只是他是局外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罢了。 果然,就在司徒烈面窗寻思之际,身后一声轻响,等他迅速转身回头,书桌上已经平平正正地放着一碗热气蒸腾的莲子煨百合,司徒烈走过去,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送堡主出堡,请用早膳,回头见。 吃完了,司徒烈将碗仍旧放在原来的地方,倒在床上,闭目养息。 片刻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皮,待他看清眼前之后,司徒烈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位温文尔雅的施姓师爷,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业已悄没声息地,含笑立在他的床前。 “起来,”他含笑向司徒烈招手道:“我们到外面坐坐。” 走出甬道,进入外间书房,施姓师爷回头笑道:“你会下棋么,施力?” 司徒烈点点头。 施姓师爷高兴地笑道:“那真是好极了。” 于是,他自己捧着两盘棋子,吩咐司徒烈夹着一方既薄且轻的棋盘,走出书房,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花径,穿过无数亭台楼阁,来到那座七星塔下。 施姓师爷回头一笑道:“能上高么?” 司徒烈点点头。 施姓师爷哈哈一笑,一声清啸,身形业已笔直向空中拔起四五丈高,藉着塔层突出之处,一点一拔,恍若一缕轻烟,袅娜不绝地上升再上升,刹那之间,已经变成极其渺小的一点,停留在高不可仰的塔尖窗口。司徒烈暗暗吐舌道,这师爷好俊的身手,上次若非他有意成全,我怎能出得了此堡?司徒烈心底尽管敬佩,表面上却可不愿过份示弱,当下双手执定棋盘,略一定神,也是一声清啸,猛然拔身而起,他虽然没有施姓师爷的身法美妙轻灵,但一下子也拔起了足有三四丈之高,他觑准落脚之处,一点一弹,毫不含糊地,连续腾起,先后足有五六个起落,方始到达塔顶。 司徒烈到达塔顶,施姓师爷业已安闲地坐在塔顶内,那间六面皆是窗户的小室中,以一种赞许的眼光,望着他,点头而笑。 “想不到你已具有这等好身手,”等司徒烈进入室内,师爷笑道:“真是出我意料之外。” 司徒烈赧然一笑道:“比起师爷来,还是差得远了。” 这时,施姓师爷微一顿足,四周喀嚓一响,六面窗户一齐滑下一面厚厚的玻璃,将窗口闭住,他叫司徒烈放下棋盘,领着司徒烈在各个窗口环视了一圈。司徒烈发觉,这座七星堡占地足有一里方圆,四围除了护河木栅之外,最里层尚有一道蜿蜒伸展,首尾衔接的堡墙。 堡内楼台起伏,屋宇鳞比栉次,连绵不绝。 施姓师爷踱回室中,正容向司徒烈道:“七星堡除堡主之外,以我姓施的为尊,除了我和堡主,谁也没有权力带着外人到这个地方来。我带你来塔顶下棋,只是一种藉口,七星堡中机关重重,除七星塔顶之外,任何地方说话也不安全。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也同时有很多话要说,我们在未交谈之先,应该先有一个君子协定,无论我们在塔顶说过什么,一旦离开此地,我们彼此均应将说过的或听到的忘却,就像我们什么也没有说过或听到过一样施力,你依得么?” 司徒烈严肃地点点头。 “好,你且坐下来!”施姓师爷坐下又道:“孩子,我施天青首先应该向你表明的,便是我施天青的身份,你别管我对七星堡主的看法如何,我要告诉你,虽然你对我施某人有再造之恩,但我仍然忠心服从于七星堡主!这是什么原因你也别问我,因为我不能向任何人解释,同时,就是我向你解释了,以你这种年龄,你也不一定能懂!” 司徒烈向施姓师爷注视了很久,然后审慎地道:“施师父,我很奇怪……无论如何,我始终认为你是个可亲可爱的好人。” 施姓师爷摇摇头,轻轻一叹道:“施力,你错了。” “我错了?”司徒烈纳罕地道:“你自己反而不以为你是个好人?” 施姓师爷苦笑道:“施力,你如果这样说话,你又错了!” “我不懂……施师父。” “我并不认为我是个坏人,可是,我现在处身在七星堡中,而且是七星堡一人之下的总管,在七星堡中的地位固高,就是当今武林中,地位也不算小。但是,拿整个七星堡来说堡中的好人并不多,在当今武林人物的心目中,对七星堡全是惧多于敬,若说他们之中有人承认七星堡中还有好人,你小兄弟可能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谁?” “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 “哦,”司徒烈高兴地道:“你和他老人家很要好?” “要好?这……”施姓师爷又是一声苦笑道:“他老人家是第二个。” “这一个第一又是谁?” “七星堡主。” “实实在在的不懂……施师父。” “你会懂的,施力!” “什么时候?” “在你还有机会见得着游龙老人的时候!” 司徒烈暗忖道:以后见到游龙老人,问题可又多出一个来了。 “那么,”司徒烈恳切地问道:“我有出堡的希望么?” 施姓师爷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你是决意不肯留在七星堡中了?” “当然!” “真可惜!” “什么,连你也” “不,施力,你误会了。早在第一次我在七星堡堡门之外见到你,我就知道这一辈子你决成不了七星堡中的一份子,我所说的可惜并不是指你不能拜在七星堡主门下,而是,而是……我也不便说,只要你记住昨晚堡主和你说过的话,再转述给游龙老人听,他老人家也许会明白。” 司徒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有一样宝贵的东西我因此而无法得到?” “你真聪明,施力!” “那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能说我早就说了。” “施师父,你不能助我出堡?” “不能!”施姓师爷正色地向司徒烈说道:“施力,我不但不能助你出堡,而且有一句话要忠告你,你这一次千万不能像第一次那样轻举妄动,堡中机关太多了,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时,这一次,我的措施也将和第一次完全相反,第一次我在暗中为你护送,这一次我将第一个阻止你,孩子,你将来的成就可能在我施天青之上,但在目前你的功力却抵不上七星七娇中的任何一位,更毋论我施某人了。……施力,请你别瞪着我,我施天青决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贪生怕死之人,假如说我施某人拚一死而能把你安全送出七星堡,我施某人不用你请求也可能早就做了,孩子……有一天,只要你见了游龙老人之后,你会原谅我的,现在,我没有多话可说,我只简单的告诉你,我施天青目前不能死……目前还没有到我施天青死的时候。” 司徒烈沉默了。 虽然施姓师爷的话语中充满难解的哑谜,但那些谜早晚会破的,他必须忍耐再忍耐,同时,施姓师爷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地恳切,他之能救他而不肯救他,其中一定另有一种比死亡更为令人难以忍受的,更大的苦衷。 “施师父”,司徒烈终于哑声道:“我相信你。” 施姓师爷一把抓起司徒烈的双手,激动地道:“谢谢你,施力,我……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二人相对低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司徒烈抬头道:“施师父,以我们之间相对的立场,你能这样一再的加惠于我,我施力当然不应该再强人所难,不过,施师父如将我二次被困七星堡的讯息相机传入游龙老人耳中,不知有无困难否?” 施师爷摇摇头道:“游龙大侠人如其名,行踪飘忽,来去如风,他若有心见你,容易之至,你若有心追踪他老人家,实在难之又难。别说我施天青无此大能力,就是我们堡主,也不一定就能办得到。” 司徒烈失望地又道:“设若他老人家三度来堡,施师父可否为力?” 施师爷苦笑道:“那样做,正好犯着七杀戒条的第二条……不过,施力,你放心,我这样说并不是表示我施天青已经回绝你,万一有这样的机会,游龙老人与别人不同,也许我有捡回这条老命的机会,我……我,到时候,会知道怎样做的。” “谢谢你,施师父。” “把棋盘摆好,”施师爷道:“我要通知他们送午饭来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也过去了。 第三天,他们仍在塔顶,司徒烈忧虑地向施师爷道:“日子过得真快,施师父,您看这怎么办?” “我看堡主决不会回来得这么快”,施师爷沉吟了二下道:“我们各尽自己的聪明才智思考吧,人算不如天算,希望这几天内能有意外的机缘,万一两条路都行不通,施力,我昨天说过,我施天青一定要冒犯大不韪,为你请求堡主宽贷半月休养之期。” “过了那半月之期呢?” “我们暂且别想得太远。” “施师父,”沉默了片刻之后,司徒烈问道:“您知道堡主去了哪里?” “这只有堡主一人知道。” “他没有带人随行?” “他出门从来没有带过一个人。” “他为什么出堡您也不知道?” “这倒知道,”施师爷点点头:“不过,请别问我堡主为什么出堡,这是我们堡主一生最大的忌讳,而且又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打听呢!只要你能再回到游龙老人身边,将来什么你都会知道的。”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为什么,假如由我先说出来,施师父愿意听么?” 施师爷双目精光电射,讶道:“你知道?” 司徒烈淡然地一笑道:“是不是去找他那个在三岁时失踪,十年来杳无音讯的独生女儿?” “啊?”施师爷大讶道:“是游龙老人在塔牢中隔室告诉你的?” 司徒烈含笑点点头。 “十年,真是个不短的日子,”施师爷不禁仰脸喃喃自语起来:“这是我们堡主,也是我施天青有生以来所遇到的,第一个难解的谜,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大能力呢?唔,我施天青自己这样地反问,少说一点也已在百次以上了……唉唉,想不到世界上竟有这等奇怪的事!” 司徒烈道:“奇怪在什么地方?” 施师爷约略一怔,然后迷惘地说道:“既然你已知道,我也没有忌讳的必要了,不过,我们仍应遵守我们的协定,此谈此消,大家心里明白,离开这座塔顶,我们就得将它忘掉。” 司徒烈点头允诺。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施师爷开始回忆着道:“我施天青刚刚进入这座七星堡,在我进堡后不到半月光景,那孩子,那个可爱的孩子,她,失踪了!唉唉,说起来也真险,那一夜正好不是我施某人轮值总巡,可怜的一代武林高手,人称神手飞猿的蒋尤,就因这件公案,被堡主盛怒之下一掌劈死了。” “是那个神手飞猿负责看顾那孩子的吗?” “哪里,哪里,神手飞猿那一夜不过轮值全堡总巡罢了。” “那怎能怪到神手飞猿?” “怪他没有发现敌踪!” “假如来人身手在神手飞猿之上呢?” “嘿嘿,你以为神手飞猿是位什么样的人物?远在二十年前,三上昆仑,闹得昆仑派鸡犬不宁,武林为之侧目的那件公案,就是神手飞猿单枪匹马的杰作,当今之世,除了武林三奇以及一二位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前辈异人之外,武林六大名派的掌门人,谁也奈何这位神手飞猿不了。就是我这个人称魔魔儒侠的施天青,顶多和他的武功在伯仲之间,我们两个本来是七星堡的‘七星双杰’,自他死后,人们便就改称我施天青为‘七星师爷’了。” “做此案的难道是三奇中人?” “不错,不单是你这样想,我这样想,七星堡的人这样想,就是所有的武林中人,几乎是人人这样想,但后来证实这种想法完全错了!” “如何证实的?” “除了堡主自己,谁去证实也不能算数!” “堡主又如何证实的呢?” “为了这件事,堡主整整跟了其他两奇三年,丝毫没有发现端倪,这样还不算,最后堡主公开露面向两奇责询,两奇齐说不知道,并且以人格发了誓,害得堡主事后倒过头来向两奇道歉。孩子,你应该相信这一点,凡是在武林中自认有点地位的人,头可断,血可流,话说出来却不能不算,一般人物如此,三奇那种身份的人当然更不必谈了。” “第三奇是谁?” “这留到你将来问游龙老人,他们三奇之间彼此知道得最清楚,要我说是吃力不讨好,何况你年纪还轻,对武林中的渊源历史一无所知,告诉了你也没有多大意思。” “那么,那孩子叫什么?” “冷小秋。” “失踪的那一夜冷小秋是七娇中哪一位带着的?” “七娇中哪一位带着的?嘿嘿嘿,无论是哪一位带着的,现在恐怕都只剩下六娇了。” “冷小秋不是跟着七娇中任何一娇?” “这还用问得?” “跟谁?” “堡主自己。” “啊?” “哼,怪就怪在这里。……因为,堡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堡主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那孩子不但是堡主生命的慰藉,堡主更将她当着一个男孩子看待,希望她将来长大,继承他一身绝世武学,以及,以及……以及那一件他也有意传交给你的武学稀世之珍,而成为七星堡未来的第二个主人。所以,那该子交给谁带堡主也不放心。那孩子虽才有小小的三岁年纪,堡主在她身上已不知花了几许心血!她长年服着珍贵的培元秘药,堡主且为她日夕伐髓洗筋,唉唉,施力,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形下失去那孩子,堡主该有多难过?该有多伤心?” “施师父,我这就不懂了,堡主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七娇中任何一位,难道那孩子不是七娇生的?” “那还消说?” 司徒烈奇道:“孩子的妈妈呢?” “死了。” “七星堡原来是‘七星八娇’?” “不,不,这件事说起来相当残忍而微妙……本来,以你和我相对立的处境,我不应该说这样多的,可是,你我今天的关系已和他人不同,你信赖我,我也信赖你,你我换过性命,彼此是敌人,彼此也是恩人,我们都知道我们会尊重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同时,施兄弟,这是你所不能想像的,快十年了,我施天青没有和一个知心的……男人这样畅谈过,我无法抑制自己,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慰和喜悦,施力,你耐着性子,让我慢慢说。” 司徒烈屏声息气。 “那孩子为堡主的原配夫人所生。”施师爷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那位夫人姓白,本名叫个白玉佩。说起这位白夫人的家世,颇为令人肃然起敬。” 司徒烈脱口道:“难道她就是武圣潜龙子的师父兼岳祖的三白老人的后人?” “啊,这个你也知道?” “我听洛阳一个名叫孙伯虎的人说的。” “孙伯虎?这人名字很生,……他怎么知道的呢?” “不,孙伯虎只告诉我武圣和三白老人的关系,并没有告诉我白夫人是三白老人之后,我是因为三白老人姓自,白夫人也姓白,您又说白夫人的家世令人起敬,我一时之间仍然生此联想,无意中说中罢了。” “噢,孙伯虎,我记起来!”施师爷恍然大悟道:“对了,九鹰蓝准在洛阳草桥打擂伤在你的掌下,就是由他送回来的。说起来也真是,假如不是蓝准碰上你,同时挨了你那一掌,堡主还不会想到你已练成游龙掌呢。如果堡主不知道你已练成游龙掌,也决不会想到你往天山跑,真是阴错阳差,注定如此。” “快说白夫人的身世吧,施师父。” “三白老人独子早故,膝上只有一个孙女。”施师爷接下去说道:“那位孙女名叫白男,后来嫁给武圣潜龙子赵玄龙为妻,武圣和白男第一胎生了一男,过继白家,姓白姓,继承白家香火,白夫人是白家四世玄孙女,天山游龙赵实峰是武圣五代玄孙,所以,说起来,白夫人和游龙老人还沾着深厚的血统之亲。” 司徒烈疑惑道:“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七星堡主和游龙老人才和平相处了几十年而始终没有认真翻脸?” 嘿,嘿,施师爷冷笑了两声。 司徒烈诧异道:“施师父,你笑,可是我猜错了?” “错不错,除了堡主和天山游龙二人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外,谁也不敢下一个断语。”施师爷摇摇头,茫然地道:“仅依表面看上去,你这种说法确有几分道理,但如果你听完我说出了白夫人的死法,你的想法就可能立刻变得完全相反了,但是,游龙老人对这一点却又似乎并不在意……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司徒烈紧张地道:“白夫人如何死法的?” “人已死了那么多年了。”施师爷瞥了司徒烈一眼,淡淡一笑道:“孩子,你还这样紧张干什么?” 司徒烈赧然一笑,旋即正容道:“假如白夫人是位可敬的夫人,我……实在关心。” “是的,小兄弟,白夫人是位可敬的夫人,假如今天白夫人还在七星堡,七星堡主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七星堡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在武林中形成一道阴森可怖的魅影。……可是,白夫人毕竟死了。” “白夫人什么时候死的?” “在我进七星堡的前一年,算起来是十一年多了。” “气死的?” “你推测得很有道理,但是你没有请对。” “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司徒烈为难地皱着眉道:“难道死于仇家之手?” “仇家?唔……这样说也可以。” “白夫人武功如何?” “比我施天青要高得多了。” “啊啊,那,那,除了三奇,谁能加害于她?” “三奇……一点不错。” “谁?”司徒烈跳了起来:“谁?施师父!” “三奇之首。” “七星堡主?天哪!” 司徒烈颓然倒进座椅,双手蒙面。 施师爷悠然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施力,”施师爷轻声唤道:“别难过了,心肠硬一点罢,谁叫我们是能杀人也容易被人杀的武林中人呢?唉,孩子,看看施师父吧,你第一次见到我,说我温文可亲,可是,你可知道施师父过去半生中杀过多少人?你可看得出施师父双手上的血腥?……孩子,除非你不想出人头地,除非你不只一条性命,除非你不在江湖上走动,除非你是睁眼瞎子,……除此而外,至少还得加上十个‘除非’,否则你便得杀,杀,再杀,直到你老死或者被人杀死,否则,否则你便不能进入‘武林’,……孩子,我们叫饭来吃,吃完了再下几盘棋吧,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精湛,有一天你的武功能像你的棋,你真是个可怕的敌手了。” 司徒烈从脸上蓦然移开双手,立起身,发狂地喊道:“不,不,施师父,我不要吃饭,也不要下棋,施师父,我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管你过去杀过多少人,施师父,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杀过无辜的好人?你,你有没有杀过亲人?” 施师爷双目注视着司徒烈,神情随着司徒烈的狂喊而显得异常激动。他也站起了身来,拉着司徒烈的双手,将司徒烈按进座椅,松开一只手,在司徒烈肩头上轻轻拍打着,一面低声说道:“安静点,施力。施力,你的正义感够了,你的胆勇够了,你的热情够了,你的学识够了,你的武人天赋也够了,都够了,施力,你只缺少一样。……你需要修养,你需要冷静和镇定。以前不能怪你,从现在起,你却必需学习。安静点,静静地听施师父回答你,以后的事施某人不知道,到目前为止,假如能撒开我施某人身为七星堡总管的这回事不计,施师父可以告诉你,施师父从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不是吗?这就好了。”司徒烈喘息着道:“所以,施师父,我谢谢你的训诲,同时,我希望再知道一点关于白夫人的事。” “死了,完了,死是人生的总结,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孩子?” “白夫人何事致死?” “还不是不满堡主的所行所为。” “死在何处?” “北邙落魂崖。” “就是堡后面的北邙山?” “嗯。” “死在堡主掌下?” “堡主将她一掌劈落了落魂崖。” “落魂崖多深?” “深不见底。” “尸首有无收殓?” “施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唉,这也不能怪你,你同情白夫人,像所有的人一样,都存着一种可敬却也荒谬的想法,希望白夫人跌下崖去能够死里逃生,甚至如今还隐名活在世上,可是,别傻了,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失足掉进那种地方是万无生理的!何况是挨了一掌,换的是七星堡主的一掌?唉唉,孩子,你无法想像的,七星堡主的掌力……你知道堡主凭什么成为三奇之首,武林第一人?” 司徒烈抗声道:“他不是三奇之首,他也不是武林第一人!” “好好,我依你。” “我不是强你承认,施师父,那是事实。” “也许那是事实,孩子,我不敢和你争,你的见解有时候的确令人叹服,你可能有所根据,我却只是随着世俗的说法人云亦云而已。不过,我们大可不必计较这个,这不是个主要问题,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白夫人的死,我只不过藉此说明在那种情形之下,白夫人一定伤得很重,再加以万丈悬崖的飞堕,……孩子,你想想看,堡主是当事人,以堡主的那份精明,一掌发出,打实几成,岂有不自知之理?要说白夫人有一丝生望,他又怎能放得下这个心?” “白夫人的武功比堡主如何?” “差可能差点,但到底差多少则就很难说了。” “他们怎么会走上落魂崖的?” “这一点,没听堡主说过……据武林传闻,白夫人扬言要公布堡主一项秘密,堡主一路赶着她直到落魂崖,也许双方越说越僵,结果翻了脸……总之,白夫人就从那次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白夫人走在前头……咦,这样说来,岂不是白夫人将堡主领去落魂崖的?” “这一点正证明了白夫人已离人世!”施师父慨叹着道:“因为白夫人这种行动很像有计划的布置,设非她已存殉身之念,必死之心,凭她的武功,决不难逃出堡主的追踪,退一步来说,纵令她被堡主逼得无路可走,只要她仍存有生望,她决不应该走向落魂崖那种绝路上去!” 司徒烈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施师爷按动机钮,七星七鹰送上了一大盘精美的酒莱米饭,整个用膳的时间里,司徒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的筷子时常伸到菜碗的外面,施师爷只望着他笑,也没有说什么。 饭后,七鹰撤去碗筷,奉上香茗,然后退去。 “施力,”施师爷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徒烈仿佛被从梦中喊醒,略一怔神后笑答道:“没有什么,施师父。” “你在思索出堡之策么?” “我已想好了。” “哦?”施师爷吃惊地道:“什么方式?可能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希望你不要冒险。” “当然。”司徒烈漫应着,然后自语道:“这真是个奇妙的梦想,但也可能是我出堡的惟一的希望,唉唉,假如那样就好了,大家都好,……但愿我的推算没有错。”司徒烈说到这里,突然收神挺直上身,向对面椅中满脸疑讶的施师爷含笑道:“施师父,我之所以不能现在告诉您,并不是我对您不信任,实在因为那只是我的一种幻想,可能成为事实,也可能永不实现,假如我说得太早,未免有点可笑。不过,有一点敢向施师父保证,一旦我能如我想像地出堡,决不会令施师父为难,也不会违背我们这次七星塔顶的君子协定!” 施师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真是难以捉摸!” 司徒烈笑笑,又问道:“起先您说堡主出去找他的女儿,他到哪儿找去?” “谁知道?”施师爷轻叹一声道:“这种情形连续着已经快十年了。七星堡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堡主差不多都跟我商量,惟有这件事,他不许任何人过问,十年来,他不断出堡进堡,有时三五天,有时一月两月,照理说,中原这片地方也快给他踏遍了。” “七星堡中人手如此之多,他为什么不让别人代劳?” “这就难说了。” “他不信任别人?” “这只是极小极小的原因之一。” “他怕带走冷小秋的那人武功大高,其他人不是对手?” “也不是主要原因。” “那么?” “依我猜测,”施师爷缓缓说道:“他这样做,实在是一种对九泉之下的白夫人悔罪的行动。白夫人的死,他事后一定异常难受和懊悔,他知道错,已经晚了,于是,他对冷小秋那孩子在父女之爱外,另外又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无论如何,他不能没有那孩子!”施师爷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堡主必须找到那孩子,而且坚持着亲自找的主要原因之一。其次,出事那一夜,冷小秋睡在他的身边,他仅到隔室去拿一床薄被,准备为小秋加上,回头就不见了那孩子的影子,以他的地位和武功来说,那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这也是他自称武林第一人的惟一污点,所以,他不愿假手别人,除非他今生今世找不到那孩子,否则,他和带走冷小秋的那人,一定不能并存于世!” “冷小秋今年多大了?” “十三四。” 司徒烈心跳加快了。 “她很像白夫人么?” “像极了,”施师爷道:“堡主一再叹息着告诉我,要不然堡主怎会为那孩子发狂到如此地步?” “白夫人年约几何?” “假如还活着,应该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司徒烈的一颗心狂跳了。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暗暗地运行于三十六宫,好不容易才逐渐平息下来。最后,他缓缓睁开眼来,又和施师爷聊了很多有关围棋方面的闲话,直撩得施师爷棋瘾大发,硬逼着他下一盘之际,司徒烈这才若无其事地抬头向施师爷问道:“当今武林中的奇女子多不多?” “很少。” “有没有一位女侠叫‘哀娘’?” “哀娘?” “悲哀的哀,娘娘的娘。” 施师爷连连摇头道:“没有听说过,你听谁说的?” “好像是孙伯虎。” “噢,孙伯虎?那就对了。像孙伯虎那种人所知道的事,我可不一定知道。” “你很自负呢,施师父。” 施师爷微微一笑。 司徒烈又道:“我们下棋吧。” 四天过去了,五天也过去了。……七星堡主仍然没有回堡,司徒烈和施姓师爷每天都在七星塔顶下棋。施师爷发觉司徒烈已经绝口不谈如何方能出堡的事,他只见到这个英俊的少年人,时常凝神冥想,有时显得很苦恼,有时候又显得很是兴奋。 第七天,晌午时分,司徒烈和施师爷正在塔顶相对默坐,突然间,他们头顶上,叮铃铃一阵脆响,施师爷脸色遽变,蓦地自座椅中立起身来。 司徒烈听出是一种铃声。 施师爷神色极其严肃地走向一处室壁,伸手按上室壁上的一个极为微小的凸出之点,施师爷手指触及那个凸出之点,塔尖上立即响起了一阵洪亮无比的钟响,当!当!当!手指三起三落,钟声连续三响。 司徒烈不禁好奇地凑过去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施师父?” “有人大举进犯七星堡!”施师爷目射奇光沉声道:“十年来,这尚是第一次,堡主不在,现在又是白天……真是怪极了。” “你怎知道?” “你没有听到塔顶上的铃声?此铃有专线接通堡门骑楼,一定是堡门守值人有甚发现,否则此铃决不会无故自鸣。” “会不会是误传?” “误传?开自己头颅的玩笑?” “何以见得是大举进犯?” “铃声有特别规定,你不会知道的。” “你敲钟做什么?” “全堡集合戒备。” “全堡?” “唔,堡主有权敲七下,堡主不在,三下是最高的了。” “现在怎办?” “我出去,你留在这里。” “我不能跟在你后面?” “不行!” “为什么?” “你应该明白!” “假如我以人格向你保证呢?” “唔……好……好,我信任你。……随我来!” 施师爷沉着脸,走至室中心,右脚微微一顿,室心一块三尺见方的铁板,旋即缓缓向上翻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洞。 “这个洞直通塔底,”施师爷指着那个深洞向司徒烈肃容吩咐道:“洞是直的,提气笔直下降,你先下去,在下面等我。” 司徒烈依言,两手搭住洞口两边,悬好身躯,然后吸进一口清气,两手一松,全身立即笔直向下坠落,洞中一点亮光没有,一路毫无阻碍,不消片刻功夫,司徒烈双脚业已踏上实地。” 洞底开在最下一层塔室的正面顶壁,顶壁上此刻也有一块三尺见方的铁板向一边挂落。 司徒烈赶紧门向一旁,司徒烈刚刚站定,施师爷已落在他的身边。 施师爷又是一顿足,室顶铁板立即卜地一声合上。 走出铁塔,迎面走来七星三煞。三煞今天都穿着一式的黑绸长衫,各人胸前都绣着七颗豆大的银星,作北斗之状排列。三煞见了施师爷,全是俯身一躬。大煞魔心弥陀嘴角噙着阴笑,二煞玉面阎罗浓眉带煞,三煞绷着一张墨黑的铁板脸,三个人除了神态略见紧张外,每个人仍是那副老样子。 三煞向施师爷见过礼,又齐向司徒烈点头一笑,司徒烈虽然恨三煞入骨,但深知目前实在不是和他们计较的时候,于是,司徒烈也勉强地向三煞颔首微微一笑。 堡门仍然紧闭着,十三个短打精壮汉子,每人都穿着一式的老蓝对襟,左臂上缀着北斗七星。司徒烈知道,这便是七星十三鹰。十三鹰中,司徒烈认识一小半,五鹰九鹰都曾挨过他一掌,三鹰则在他第一次撞到七星堡主时向他施过毒刑,七鹰这几天经常送饭塔顶。所以司徒烈也认得。 三五七九四鹰中,三鹰九鹰令他痛恨,七鹰无可厚非,对五鹰,因为人家为他送了半年多的牢饭,最后他却迫不得已的打了人家一掌,所以,他有点抱歉。 十三庭在堡门前一字雁立,挺腰扬眉,一个个的精神都很抖擞。十三鹰见到施师爷三煞及司徒烈来到,一齐俯下身来。朗声道:“师爷,各位师父好!” 司徒烈越众而前,径直走向排在第五位,那个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心地爽直的五鹰,一拍五鹰肩胛,含笑问道:“大个子,恨我么?” 五鹰的脸上掠过一种惊疑之色,朝施姓师爷瞥了一眼,然后受宠若惊地,慌忙垂手躬身低声道:“小的怎敢?” “施力,”施师爷柔声喊道:“你回来。” 司徒烈又在五鹰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记,这才高兴地回到施师爷身边。施师爷朝他点头微微一笑,但旋即敛起笑容,回身向十三鹰一挥手道:“开堡门!” 施师爷转向三煞道:“请三位师父先带十三鹰出堡,施天青随后就来。” 施师爷吩咐毕,倏地旋转身躯,微微躬身道:“七位娘娘且留堡内,事态如果真个严重。再请娘娘们出阵不迟。” 司徒烈这才发觉,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七星七娇也已整齐地排列在他们的身后。今天,七星七娇也是一式打扮,小粉袄,散脚裤,绣花鞋,上下一片红,每娇外加一袭粉红披风,披风两摆,也各绣有银星七朵。 七娇各佩长剑一柄,剑尖向右下斜露,剑穗在左肩上方飘拂,一个个,粉黛不施,柳眉带煞,杏眼含威。 七星七娇经施师爷一说,齐向施师爷微微一福,然后由大娇发出一声清越的啸声,像七只穿花蝴蝶似地,先后翩翩地飞身上了东侧门楼。 身法美妙,轻灵飘逸。 堡门大开,三煞带头,十三鹰鱼贯后随,相继出堡而去。 施师爷向司徒烈一招手道:“这里来。” 施师爷说罢,双肩微晃,身形业已笔直拔起,径扑西侧门楼。司徒烈紧随跟上。门楼约有三丈来高,东西两座对峙,颇像七星堡的两只巨灵之眼,楼身为巨木大石所混造,坚固异常。楼上前后各有一窗,窗口很小,方圆只和一张人脸差不多。 施师爷将司徒烈推进屋中,自己却退出门外,反手将厚厚的门扇关上。 “施力,看尽管看,可不许声张。” 声朗人杳。 司徒烈凑上面向堡外的窗口,因为是居高临下,堡前的一片空地,全部了然在望。 喝!……司徒烈怔住了。 这真是个空前壮观的伟大场面! 一片浅灰,一抹大红,一点紫星。……合计,不下百余僧人。后面五排,每排廿余名,一律浅灰僧袍,一人手上合着一柄方便铲。五排之前,八个穿着大红黄线袈裟的僧人,空着手,合掌垂眉。最前面则站着一位身材高大,身披深紫红线袈裟,手执紫玉如意,满脸红光,寿眉覆目,法相至为庄严的高僧。 司徒烈大惊,暗忖道:哪来的这么多僧人?少林寺来的?还是衡山十方寺来的?他们为了一派私仇?还是为了武林公愤?他们不知道七星堡的厉害?不知道七星堡主的七杀无赦? 唉唉,他们对本身的武功有自信么?他们率众而来,而后能剩多少回去?……唉唉,尚幸堡主不在。 司徒烈的目光再往回看,喝……更是惊人。 施姓师爷身穿一件青布长衫,温文儒雅,潇潇洒洒地独个儿站在最前面,和那位身穿深紫袈裟的高僧相距仅隔丈许。 第二排是黑绸长衫,胸前绣着七颗银星的七星三煞。 第三排是一式老蓝布对襟短打,左臂上缀着北斗七星的七星十三鹰。 再后面,直到堡门口,也是五排,一排总在三十名以上,每人手上一柄厚背砍山刀,刀光闪耀,有如刀林。 天哪,司徒烈暗喊道:这是多可怕,多残酷的场面啊! 他想不到七星堡中竟有这么多人,平常,司徒烈虽然也看到不少人在堡中走东往西,但他没想到有这么多。由此可见七星堡的规律的确森严,这么多人共处一堡,居然没有一点杂乱之象,怪不得七星堡有这等威名,怪不得施姓师爷自负,他是七星堡的第二人呢。 目前,单就人数而论,七星堡即已占了绝对优势,何况东门楼上尚有七星七娇人人有一身绝艺,连七星堡主都称许她们是七星堡威名一半的七星七娇?这种情形之下,那些僧人怎能讨得了好? 还有,司徒烈震傈地又想,假如七星堡主适于此刻回来呢?司徒烈不敢再往下想,那样想实在太可怕了。要是七星堡主此刻回来,双方只有混杀,虽然七星堡方面也难免有死伤,可是,以七星堡主那种天生的残暴性格,有人杀上堡门,那还不暴怒发狂?严令一下,这些僧人谁能逃得了一命? 司徒烈运气于指,在窗子上连连点破两三个窟窿,于是,空地上的两方对话立即全部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时,只听得那个紫袈裟的高僧沉声说道:“少林十九代掌门空空僧,愿请七星堡主相见一面。” 哦,少林寺来的。 再看这一边,施姓师爷双拳一抱,郎声道:“堡主因事外出,掌门人有何见教于七星堡,说与我施天青也是一样。” 空空大师合着如意道:“阿弥陀佛,原来是魔魔儒侠,贫僧失敬了。” 施师爷朗声又道:“施某人不肖,现居七星堡总管之职,堡主不在,施某人尚能代表七星堡。少林一派,武学精绝,僧俗弟子遍天下,久为武林景仰,大师此次率众来堡,不知有何见教?” 空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缓声又道:“空空来意,以儒侠在七星堡之地位,理应知道。” 施师爷闻言脸色一变,沉声道:“七星堡堡规七条,为敝堡主亲手制订,先后垂三十年,天下武林道莫不奉为圭桌,贵派上代掌门人百愚老禅师公开指责本堡非是,并以之训戒门下,其对七星堡之侮蔑,莫此为甚,敝堡主按七杀无赦第三条行事,乃是理所当然,百思禅师祸由自取,大师何得怨尤于人?” “妄议七星堡种种者,杀无赦!”司徒烈默诵着,惊心地想道:“照这样看来,少林寺上一代掌门人百愚禅师是最近死在七星堡主手里的了?唉唉,好残忍的七星堡主,一天有你这个魔王在世,武林中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 司徒烈又想:“这位穿紫袈裟的空空大师大概是新近升的掌门人,因为不甘师门受辱,不借全寺覆亡,而亲率全少林寺的高手来七星堡找七星堡主复仇的了?” 司徒烈不安地继续想道:“这个仇他怎报得了呢?假如七星堡连少林一派也对付不了的话,武林中共有六大派,它怎会存在到现在?唉唉,空空大师呀,你也真是,看来你很像个有道高僧,难道佛家最讲究的‘定’‘慧’也不懂?你既不能做到思为上的‘定’字功夫,为何又不在‘慧’字上多用功夫?只要你将百愚禅师一言贾祸的事实真象暗中申诉于武林三奇中的其他二奇,二奇假如还有一点正义感,我不相信他俩不会不为你们少林寺出头向天下武林号召!三奇何许人我不知道固然不敢讲,天山游龙赵笑峰他老人家我敢担保,只要他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目前纵有难言之隐,但是一经你们请求,他老人家说什么也不会袖手不管!再说,就是二奇行踪飘忽,一时难以联络,其他五派各有定所,你们要报仇,虽说是一派私怨,但基于免死狐悲和武林正义,哪一派会脱身事外?唉唉……难道你们自以为少林派历史悠久,派中出了不幸自己不能自力了断会为武林嗤笑?嘿,这是什么年代?武林中过去有没有出现七星堡主这种人物?这种人物的存在,其为害武林又何限于少林一派?唉唉,也真是!” 这一厢,司徒烈着急万分,空地上,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却显得从容不迫,等施姓师爷沉声说罢之后,连直无数声佛号,然后哈哈一声,笑道:“儒侠好教训,空空僧谢领了。儒侠师门,空空僧不甚了了,但儒侠当年在黄山天都峰顶,为了两川百万生灵的安居乐业,指名邀斗川中无恶不作的两川七天王,邛崃两怪,青城五凶,不顾众富悬殊,浴血奋战,一夜之间,力歼群丑的英烈壮举,贫惜未敢一刻稍忘。贫僧当年地位尚低,供职于少林经堂,闻得此讯,景慕无已,一直发愿想觑便攀识,不意岁月蹉跎,时光不再,一拖就是十几年!嗣后贫僧风闻儒侠投身七星堡,一直不肯相信,以为投入七星堡的‘儒侠’另有其人,今天,贫俗和儒侠两相相对,可算得三生有幸,宿愿一旦得偿。……阿弥陀佛……施大侠,遗憾哉,我们相见的地方错得太不幸了,阿弥陀佛。” 司徒烈听完了空空大师这一番话,内心感到一阵无名的绞痛。 前几天,七星堡主介绍施师父时,说施师爷曾经在黄山一气杀了七个穷凶极恶之人,并说他就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魔魔儒侠,当时,司徒烈只有一个简单的感觉,那便是这位施师爷的武功一定很不错,不然他怎会受到七星堡主这等人物的信赖和激赏?同时,因为他对施师爷一直有着良好的印象,异常欣赏施师爷的这个外号:“魔魔儒侠”!魔,是个很坏的字眼,但是,两个魔字重叠起来就完全不同了,第一个魔字马上变得一点恐怖意味也不存在,第二个魔字更令人感到无限的可敬和可爱!何况,底下的儒侠两字更是配合恰当,怪不得司徒烈第一次见了他,说他和蔼可亲,待人温文有礼,他很高兴地对司徒烈笑说道:“你对我有这种印象,我真高兴!”再后来,他们二次相会,这几天的日夕相处,他更体验出施师爷有着一个纯善的高贵心灵,令人敬服的君子风度!至于他那高得出奇的武功,倒显得不太重要了。现在,经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如此详细地一说,司徒烈越发证实,假如施师爷一直没有进过七星堡,他简直有资格称为“武林第四奇”了! 唉唉,施师父,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种地方? 七星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俗云伴君如伴虎,你伴着七星堡主,跟伴着一头暴狼有何分别?你不是告诉过我,七星堡主为了独生女儿的失踪,他不怪跟女儿睡在一床的自己无能,却迁怒堡中的总巡人员,一掌劈死三闹昆仑,如人无人之境的神手飞猿蒋尤,斩去了自己的一条得力臂膀!施师爷,你是聪明人,你可曾想到,七星堡主既能一掌劈了当年思宠和你平分秋色的神手飞猿,以及情结连理,义效比翼的白夫人,你魔魔儒侠又有什么不同于他们两位的特别保障? 司徒烈想不透……他实实在在想不透施师爷坚持不肯背离七星堡的原因!司徒烈试着自问,他是恋恋于七星堡一人之下的“总管”位置吗?嘿,七星堡主本身就只有淫威而没有荣耀,等而次之的总管又算得什么?不,决不是这一点!那么,司徒烈又自问道:难道是舍不得离开七星第七娇?唔,可能是的,但也并不太像!第一,施师爷不像是个好色之徒,第二,七娇如果是个值得人留恋的女人,她应该为了施师爷前途着想,主动催他离去!她假如真爱他,她可以跟他远走高飞,远避穷荒,否则也应该一死以绝施师爷之念。假如七娇不肯离开七星堡,只肯和他过着暖昧不明的偷情勾当,七娇就算不得一个上等女人,这种女人俯拾皆是。所以说,这一点也不像,施师爷是个有着大智慧的人,他既不是个色徒,十年时间不算短,糊涂于一时虽有可能,但绝不会这么久连这一点也看不透! 不平凡的人物忍受着不平凡的屈辱,其中一定有着不平凡的原因。 只是,司徒烈最后想,只是我还不能了解罢了。 因为他深切地知道施师爷留在七星堡并非出自本意,所以,空空大师对施师爷的一番奚落,顿令司徒烈感到了如同身受的难过。 司徒烈的脑海里,如同电光火石地泛涌着纷乱的思想,“但他并未因而放松对堡前空地上的注意。空空大师话音一落,司徒烈就将目光迅速掉回,射定在施师爷的脸上。 施师爷那张英挺而斯文的脸上,一直洋溢着一股平和之气,尽管两阵相对,剑拔弩张,死亡的阴影弥漫周遭,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他那张温和的面孔,始终都能保持着一贯的平和与镇定。可是,司徒烈的锐利眼光没有放过他,空空大师的这一番有了反应了,施师爷的长眉倏然一皱,血色上失,仿佛心窝正中中了一箭。 那支“箭”似乎是穿心而过。创口也似乎旋出旋合。只见他,长眉微皱即展,血色则消立现。紧接在空空大师的话音之后,哈哈一笑道:“谬蒙大师夸奖,施天青愧不敢当!不过,恕施某人冒昧,大师最后两句话却似乎是说错了。七星堡主领袖当今武林是公认的事实,七星堡为武林中泰山北斗的象征也并不假。区区施天青,以微末薄技,蒙当今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赏识,授以总管重职,实在不算辱设施某人。空空大师,无论你对施某人观感如何,那都是些题外之言,只和施某人一身有关,不碍七星堡的事……我们不妨撂开不谈。 当施师爷说到“只和施某人一身有关,不碍七星堡的事”这两句话时,空空大师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们不妨谈谈正文,”施师爷继续大声道:“施天青虽然身为七星堡总管,但只算得七星堡中一名高级执事人员,听大师适才语气,大师佛驾光临敝堡,似乎是专程会见敝堡堡主,施天青斗胆,也绝不敢以七星堡第二主人自居,请大师三思三思后明告,如坚欲与堡主见面,堡主不在,近日即将回来,大师能等则等,否则留下日期地点,施某人一定遵嘱转报!要是大师不愿空手回的话,随大师吩咐,施某人愿向贵派同行的各位高僧中任何一位领教!” 好!司徒烈在心底暗喊一声道:施师爷真是个可敬的人,这一篇话说得含蓄极了,面面俱到,尤其是最后几句,表面上,他维持了自己今天代表七星堡的身份,一派主动的不示弱的挑衅口吻,但他却在一个微妙的转折中将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的颜面顾得十足!他挑战的对象只是空空大师身后的随行高僧而不是空空大师本人,假如施师爷指名要会大师本人,大师是一派掌门人,今天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司徒烈发急地在心底暗喊道:“走呀,大师。你一错可不能再错了,若再拖下去,堡主回来了怎么办?” 空空大师朝施师爷微瞥一眼,脸上闪过一阵神色,旋即轩动着长周哈哈笑道:“儒侠说得一点不错,空空僧想见的,的确是贵堡堡主。这次跟着空空僧同行的,也是敝寺几位筋骨较强的师兄弟以及二三代弟子,假如今天堡主在,贫僧等一行,一个也没有打算回去,但如今屋主不在,说了也等于不说。” 司徒烈在心底暗催道:这样交代一番也不错,现在好走了吧? 这时,施师爷的眉宇之间,也是喜色微露。只见他故示骄狂地仰天一笑道:“今天大师办的是正经,施某人不敢打扰,错过今天,施某人希望暂时丢开七星堡这副招牌,以私人身分访访少林!” 好,淡淡一笔,连前面做场面的挑战也给勾消得干干净净。 空空大师似乎早已被施师爷点透,这时也大笑道:“好极了,敝寺竭诚欢迎。” 施师爷双拳一抱道:“请恕某人卖狂,不送了。” 空空大师道一声善哉,举起手中紫玉如意,才待转身指挥一众僧人离去时,空空大师身后,八位穿着大红袈裟僧人中的第三位,突然越众而出,一个闪身,已然来至空空大师面前,对着空空合掌深深一诺,悲声道:“愿掌门人慈悲,空灵羞见先师灵位,不想重返少林寺了。” 空空大师不由一愕,尚未及答言,身后百余僧人已齐声高喧一声问弥陀佛,音腔悲昂,回音激荡。 这一突变,实出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空空大师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异常难看,手中高举着的紫玉如意竟然僵在空中,放落不下。 终于,空空大师开口了:“空灵师弟,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空灵和尚得到了掌门人允诺,激动地道:“谢掌门师兄思典。” 说着,掉转身躯,对着七星堡众人,仰面朝天,发出了一阵哀嚎似的凄厉长笑。 司徒烈顿足道:“功亏一篑,完了。” 这一边,施师爷的脸色也是大变。 身后的魔心弥陀,嘿嘿冷笑:“七星堡前怎容得他放肆,嘿嘿,真是找死!” 施师爷长后一皱,一咬牙,倏然换了一副神色霍然转身,向大煞魔心弥陀厉声道:“罗师父,你去了了这位师父的心愿!” 魔心弥陀躬身一诺,球样的身躯,飞闪而出。 “来来来,”他向空灵和尚冷笑着招手道:“和尚,别笑了,准备朝见弥陀吧!” 空灵和尚发狂得像一只疯虎,一声吼,红影飘动,两臂高举,十指箕张,一招“罗汉伏虎”,身形过处,挟着一股疾风,向魔心弥陀当头扑下。 魔心弥陀暴喝一声:“来得好!” 球形身躯像陀螺似地就地一旋,右臂暴长,像一条钢鞭似地,笔直地向空灵和尚平腰扫去。 空灵和尚惨笑一声,不闪不避,左臂往下一划,硬挡硬格!说时迟,那时快,外臂内肘,两相接实,卜地一响,魔心弥陀就势一滚,向后翻出,翻出四五步,像球似地,一弹而起,嘴角仍然挂着那种像刻在腮帮子上的冷笑,不屑地睥睨挺视。 再看空灵和尚,左臂废然下垂,晃晃荡荡,脸色苍白,汗珠大颗滚滴,偌大一个身躯,踉踉跄跄,把持不定,一直往一旁绊跌而退。 空空大师身后,又是两条红影奔出,一奔空灵和尚,一奔魔心弥陀。 魔心弥陀哈哈大笑。 空空大师身后那五排掮着方便铲的和尚,眼色互递,所有的方便铲,均自肩上卸至手中,这一边,施师爷身后的十三鹰,也向拿着厚背砍山刀的堡徒扫瞥一眼,人人手下一紧,从刀面上发出来的光亮,如银蛇乱窜,耀眼欲眩。 魔心弥院已和第二个红袈裟僧人狠斗在一起。 双方如果再有较重的伤亡,一场混战,就势所难免。 眼看着,血流成渠,尸肉横飞的惨剧就要开始了……也就在这个时候,穿着浅灰袈裟的众僧身后,七星堡前的那座石桥上,突然响起了一声春雷暴发似地大喝,声响人云,万山回应,七星堡前空地上所有的人众,每个人的耳膜上都似乎挨上了一记重击,嗡嗡欲聋。 刹那间,万籁俱静。 数百对疑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箭一般地,朝发声之处射去。 待看清来人之后,众人又是一愕。 来的这个人,谁也不认识!只见他,年约六旬开外、身高六尺以上。肤色黑如古铜,古剑眉,丹凤眼,直鼻方口,双目开合之间,精光如芒,威棱四射,他大踏步向着众人走来,走至两派对峙的中央,先朝空空大师这一边扫瞥了一眼,又转头朝七星堡那边望了两望,最后,高大的老人在施师爷和空空大师二人中间一站,洪亮地大笑道:“有趣,有趣,一边够勇,一边够狠,好勇狠斗,哈哈……都嫌命长?” 老人笑着,笑着,笑声蓦然一敛,脸色一沉,向空空大师喝道:“空空僧,这批和尚谁叫你领来的?” 空空大师心头一震。 纵有生花妙笔,也难描述少林派十九代掌门人空空大师此刻的心情。 空空大师身上这一袭深紫红线的袈裟,只要是在武林中稍微有一点地位的,谁也知道,谁穿着它,谁就是少林寺当代的掌门人,假如来人不知道他空空大师来自少林,情有可宥,可是,人家一口就喊出他的法名,这证明了,来人既知道他空空大师来自少林,也知道他是少林派目下的掌门,在这种情形之下,来人全不顾及他的地位身份,在少林众僧之前,以这种毫不保留的口吻向他责问……最糟的,他除了揣知来人武功高,来头大之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你说,就算换了你在当时空空大师的地位,看官们,您的心情如何? 空空大师到底也是一派掌门,愣虽愣了一下,却仍是应付从容,他连忙合着紫玉如意,躬身答道:“老前辈训诲,空空僧知罪……请恕空空僧愚昧,可否示知空空僧以前在何处拜见过老前辈?” 高大老人哼了一声,并未回答空空大师的乘机反询,掉脸又向施师爷冷笑道:“魔魔儒侠,你也没有长进呢!” 施师爷略为犹疑,也即躬身道:“施天青不肖,但愿前辈指教、。” 这时,高大老人以其疾无比的手法从空空大师手中,一把夺过那柄紫玉如意,在手里反复把玩了一阵,然后交还空空大师。同时冷冷地笑道:“空空僧,你想想看,你可对得起这一柄紫玉如意?” 说也奇怪,当空空大师的一双手,再度接触到那柄紫玉如意时,空空大师的脸色,顿然全变了……。 少林派第十九代掌门人空空大师自那位高大的凤眼老人手中接回紫玉如意之际,脸色为什么会遽然大变的呢?原来少林自后魏太和年间建寺后,寺僧习武,浑未为外人所知。 直到九传至昙宗方丈,少林十三僧佐唐太宗平定王充之乱有功,太宗钦赐紫玉如意一柄,少林方始开派。自昙宗和尚第九代开始,紫玉如意便成了少林派的掌门信符,此为少林派紫玉如意之由来。嗣后,少林第十四代掌门人见性上人为珍护这柄紫玉如意,重赀请得巧匠,另为紫玉如意下端执握之处镶了一段紫金依托。而现在,那段紫金依托已经在一转眼之间变了形,上尖下丰,中有细颈,活似在如意下面悬着一只紫金葫芦。 紫金是何等坚硬之物?居然给人家信手捏成一只葫芦,这位高大凤眼老人之功力,盖可想见!可是,空空大师震骇的并不是这一点!酒葫芦,谁都知道它是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赵笑峰的行道标志,而空空大师亲眼见过的天山游龙老人并不是这副样子。 空空大师所熟悉的游龙老人,他应该是个腰驼背偻,皱纹满脸,眼皮欲睁还闭,声调苍老,步履蹒跚的老头子。 假如说此人是日游龙老人之名行事,无论功力气派,在在都令空空大师不敢置信。…… 空空大师尚在犹疑不决之际,凤眼老人早在一旁沉声喝道:“空空僧,假如你想死,你将他们先领回去,随时可以再来,否则的话,看老夫能不能代百愚老秃收回这柄如意,另托有德有能之人!” 游龙老人在武林中之辈份,比少林上一代掌门人,最近遭了七星堡主毒手的百愚上人还要高出一辈,不论此人是不是游龙老人的化身,或者以前他见过的龙钟老人是此老的化身,甚至两皆不是,此人既以游龙老人独特之行道标志相示,空空大师焉能不遵? 当下,空空大师向凤眼老人恭恭敬敬地合着如意一躬道:“空空僧谨道老前辈吩咐!” 空空大师说罢,紫玉如意再度高举,回身向全场百十僧众厉声道:“少林门下弟子退。” 众僧抬头向紫玉如意瞥了一眼,一齐和掌躬身,齐声念着阿弥陀佛,然后在红袈裟高僧的率领下,肃穆地,鱼贯着向堡前的石桥上相继走去。 空空大师又向凤眼老人一躬,这才掉身赶向前面的行列。 待少林众僧远去,高大的凤眼老人朝施师爷哈哈笑道:“施天青,你服不服老夫这番措施?” 施师爷未及答言,身后的魔心弥陀却冷笑着抢先答道:“老前辈最好能以名号先行相示!” 凤眼老人哈哈一笑道:“你不认得老夫,老夫倒认识你呢!哈哈……看你这副长相,你大概就是七星三煞已得七星堡主真传,冷敬秋今天不在,老夫很有意思越权代他训训徒弟,来来来,老夫是谁,第一把上就可以告诉你们!” 施师爷连忙躬身赔笑道:“老前辈休得取笑了,堡主不在,施某人暂时可以做个小主,老前辈若不嫌弃,这就请进堡中奉茶如何?” 凤眼老人大笑道:“七星堡是随便进得的么?哈哈,谢谢师爷好意,等老夫活够了再说吧!” 大概是凤眼老人所说一招就可以辨出他真正身份的那句话活动了魔心弥陀的心,魔心弥陀不让施师爷再有回话的机会,球形身躯暴弹而出,拦在施师爷身前,向凤眼老人冷笑着一躬道:“罗全向老前辈领教一招!” 魔心弥陀的为人,既险且刁,他仗着一身七星绝学,深知道来者武功纵高,也绝不能在一招之内将他怎么样了,他尽可提高警觉,全神戒备,避而不接,他请教的只是一招,以来人之自负,决不肯在一招之后连下毒手,那么,他冒上三分风险而将来人身份判明,真是何乐而不为? 魔心弥陀的算盘你说打得好不好? 堡楼上,当凤眼老人身随声现的最初那一刹那,司徒烈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他以为是游龙老人来了。假如是游龙老人来了,他虽不肯违反他和施师爷约定,设法脱门而出,但他可以出声向游龙老人招呼,由游龙老人带他出去,那样不就两面俱到了? 可是,他立即失望了,来者并不是那个在襄陵客店中和他顶面相遇,背背青布包裹,腰悬酒葫芦的龙钟老人!起初,他还寄望于一个假想,以为那个龙钟老人可能是天山游龙的化身,他倾耳细听,出神地品味着凤眼老人的嗓音,接着,他又失望了,一个苍老,一个洪亮,两者全无半丝相似之处。 凤眼老人既然不是天山游龙,他招呼了又有何用? 司徒烈怀着一股懊恼的心情,继续观望下去,嗣后,凤眼老人的种种举动,颇令司徒烈心惊而又快慰。他想不到除了武林三奇之外,居然还有人有这种慑人威势,仅凭三言两语,便将当今六大名派之一的少林掌门人,以及武功地位仅次于武林三奇的七星堡总管,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魔魔儒侠挟制得服服帖帖,”尤令司徒烈称心的,莫过于凤眼老人毫不留情地逼着空空大师领人回去,空空大师最后全师而退,司徒烈深深地嘘出了一口大气,他想,凤眼老人能将此危解去,虽然他不是天山游龙,也就足够令人敬佩的了。 最后,凤眼老人说到只要有人接他一招,便能清楚他的真正身份时,司徒烈心中又是一紧。司徒烈真担心七星堡这方面为凤眼老人威势所镇,无人敢于出头,那就等于白欢喜了。 想不到魔心弥陀仗着自己是当今武林第一人的首徒,自己方面人多势众,对方即便是三奇中人,也将他奈何不了,何况对方并不是? 司徒烈佩服魔心弥陀“请教一招”四个字眼用得妙,这四个字奥妙无穷,尽可灵活运用。一招之后,来人身份判明,假如对方是前辈高人,只要辈分在自己之上,低头服输,赔笑请罪都算不得丢脸。要是来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手底下能耐也有限,那时候,哼哼。……司徒烈想到这里,深觉得魔心弥陀在三煞中的确是个最工心计的可怕人物,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起来。 这时候,只见凤眼老人指着魔心弥陀哈哈一笑道:“你想向老夫讨教一招么?” 魔心弥陀仍然噙着那种永不离开嘴角的冷笑又是微微一躬道:“正是如此,尚望不吝赐教。” 凤眼老人大笑道:“太少,太少了。” 魔心弥陀一怔,勉强笑道:“那么老前辈想赐教几招?” 凤眼老人笑道:“几招?哈哈,一招也就够瞧的了。” 魔心弥陀诧然道:“那么,……老前辈嫌什么少?” 凤眼老人哼了一声道:“嫌人少!” 魔心弥陀道:“人少?” 凤眼老人点头道:“对了,嫌人少。你们七星堡不是有三煞么?那就三个一齐来呀,你们三个齐来,我老人家都怕冷敬秋知道了会笑,假如只你一个,嘿嘿,今生今世,你这个冬瓜小子是没有这等荣幸的了。” 魔心弥陀听得先是一咬牙,继之脸色又是一喜,旋即向施师爷背后的二煞三煞大声道: “二弟三弟听到没有?人家老前辈将咱们三兄弟要一起教呢!来呀,这是好机会,能跟人家老前辈学到个一招半式,等师父他老人家回堡,不也可以在他老人家面前夸耀夸耀?” 七星三煞的武功,除去了当今六派的掌门人不说,在武林中实已罕有敌手,若要三煞联合在一起,彼此呼应,六派中两个掌门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准成,所以,魔心弥陀见凤眼老人要以一敌三,心中如何不喜? 魔心弥陀这样出声一招呼,二煞三煞心里,哪有不明白之理?当下二煞三煞一声响诺,双双纵身而出,左右包抄,分三面将凤眼老人成品字形围定。 凤眼老人约略朝三人分别瞥了一眼,又向魔心弥陀道:“你们三兄弟平常最得意的兵刃是什么?” 魔心弥陀微微躬身道:“所有内外各门武器,敝兄弟等都约略知道一点,得意却谈不到。如老前辈一定不肯和敝兄弟徒手相对,就容敝兄弟放肆,各人取用一把极其普通的砍山刀如何?” 魔心弥陀嘴甜心辣,他算是下了狠心,管你凤眼老人如何将他们七星三煞不放在眼里,他总是逆来顺受。你说一个不够,三个也好。你说徒手不够意思,我们就用刀!现在由得你狂,等会儿对上了,咱们七星三煞到底是不是有点真才实学,你凤眼老儿到时候自然知道。 魔心弥陀当下向十三鹰一招手,立有三鹰从身后堡徒手中取来三把锋利无比的厚背砍山刀,分别递与三煞,三煞双手擎刀,齐向凤眼老人高声道一声请,然后刀尖下指,左脚退后半步,以“饿虎式”开了门户。 虽然同样是一把砍山刀,拿在一众堡徒手里,只是一把利刀而已,但一经三煞拿在手里将姿势摆开,那番气象却判然不同了。 三把刀,纹风不动。三煞腰身微挫,右腿引左腿箭,双目平视,虎虎有神,不用动手,也令人看了有些心惊。 凤眼老人看了,点点头道:“人家都说七星三煞在七星堡颇能独当一面,老夫今天看来,果然真有几分道理……咦,动手呀,你们三个是什么东西,难道还在等老夫先发招?” 魔心弥陀冷笑一声,高喊道:“兄弟们,恭敬不如从命,上!” 几乎是同时,三煞一声怪啸,有如三道银虹,嗖地一片风起,三把砍山刀疾如狂飚地分三路卷向凤眼老人!刀光闪处,只是一弹指功夫,凤眼老人已被盘进有如三条银龙互绞的刀光之中。 刀光中,凤眼老人放声一笑,左臂横肘当胸,掌背现天,掌心向地,身躯像风车旋转,横肘平掌向外轻轻一挥,有如应手放出三个断线风筝,一条身形腾空倒射而起,由去时的路线,向回猛飞,通通通三声,三煞分别在二丈开外栽翻地面。 凤眼老人哈哈一笑道:“这可明白老夫是谁了吧?” 凤眼老人笑声未毕,人已平空拔起四五丈高,像一条夭矫游龙,向堡前石桥上疾射而去。 司徒烈在堡楼上大喊一声,旋即无力地倒人身后座椅。 施师爷喃喃地道:“游龙展,啊,游龙展!” 施师爷自语着,忽然悚然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迅速地回头朝堡楼瞥了一眼,然后跟着腾身而起,跟在凤眼老人的身后,厉声喝道:“游龙大侠留步,施某人也想讨教一招!” 石桥那边传来一个洪亮的笑声道:“老夫不过藉此留名罢了,哈哈,施天青,你比他们又强了多少?哈哈……哈哈。” 声浪渐去渐远。 施师爷在石桥上一顿足,长叹一声,颓然折回- 第六章 虚虚实实 又是三天过去了,七星堡主仍然没有回来。 这三天里,司徒烈几乎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唉唉,真想不到竟是他老人家!” “更想不到他老人家会走得那样快!”施师爷忧郁地道:“在我看出那一招‘游龙展’之后,我本想上前拦住他老人家,不顾一切地激起他老人家的怒火,拼着一命不要,勉力接上他老人家几招,藉着腾闪窜跃,将他老人家的视线引向堡楼上你的立身之处,那样一来,他老人家如凭武功将你带走,有三煞七娇十三鹰等人证,堡主绝不会过分迁怒于我,退一步来说,那时候,我纵然受到一点委曲,你却能因而脱身堡外,说什么也值得了。可是,出人意外的,他老人家却走得那样急,真是出人意表。” 司徒烈感激地道:“施师父,谢谢您,天保佑……还好您没有那样做。否则的话,他老人家在尚未了解您的一片苦心之前,失手伤了您,那时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施师爷摇摇头,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也太过小瞧施师父了。” 司徒烈高兴地道:“怎么?您说他老人家伤你不了?” 施师爷又是一摇头道:“你又错了,小兄弟,当今之世,除了有数的三二人外,谁能搪得住他老人家的游龙三式?施师父的意思只是说我姓施的决不至于脓包到他们那样,一招也接不下来,如果落败伤亡,至少也在十招之后。小兄弟,你想想看,如果有上十招的时间,施师父的目的还会不能达到?” “何须十招,只要他老人家再回到空地上来,我也就会出声呼了!”司徒烈喃喃自语着,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抬起脸来向施师爷问道:“施师父,那天我好像听那位少林派的掌门人空空大师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他很景仰你,但是你的师门他却不甚了了,施师父,这话可是真的?” 施师爷眼光望着虚空,怅然地点点头道:。“空空大师说得不假!” “您的师门很少人知道?” “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七星堡主呢?” “堡主也不例外。” “啊,他不疑心您?” “我编了一套谎话。” “骗过了他?” “骗过了整个武林!” “现在你为什么告诉我?” “你是我生平第一个碰到值得信赖的人!” “您能不能告诉我假的一半?” “我说我自小便是个孤儿,十来岁时被人带进苗疆,一个不知名姓的人传授了我各种武功,直到我艺业完成,恩师死去,我仍不知道我的武功属于哪一派,哪一门!” “堡主相信了?”。 “他不相信。” “他试过你?” “试过了,但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 “那是不是很难的一件事?” “难极了,……可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进七星堡之前,已在江湖上行走了好几年,各门派的武功均已了若指掌,所以,无论拳掌刀剑,一经我使出来,哪一派的武学都有一点点,而任何一派也不像,我对堡主说,我学来的便是这个样子,堡主自作聪明地将我师傅附会到多年前一个武学很杂的奇人身上,我说也许是的,但我不能确切地知道,就是这样的……他相信了。” “你的本门武学呢?” “当我和一个武林人物交手时,除非我有把握相信他不能辨别出我的真正身份,或者我需要置他们于死地,且有自主能够办得到,我绝不显露我的真正绝学。” “你的师父只传了你一人?” “是的!” 施师爷这两个字说得很低,声浪颤抖而嘶哑。 “你这样做,你师父……不说什么?” “好兄弟,别再问下去好不好?” “施师父,假如您不愿意说,您可以不回答我。” “唉唉……好兄弟,我矛盾极了……是的,我不愿意说,但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错了,我需要宽恕,可是,谁能宽恕我呢?快二十年了,我一直走着一条错路。 一错再错,却又不得不错!唉唉,好兄弟,我这样说,会把你愈说愈糊涂的,现在,我试着告诉你一点大概,希望你能体谅到我一些苦衷,但可不希望你对事情的真相了解得太清楚,因为,一个无可挽救的苦果已经结成了,除非……除非……出现了奇迹。” “事情是这样的,二十多年以前,我跟着一位g林奇人习艺,那位奇人不但武功高绝一世,而且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崇高无比。因为那位奇人无儿无女,对待我有如骨肉亲生,先后不过五六年光阴,我在那位奇人的悉心指导下,尽得了老人家真传。我那恩师嫉恶如仇,却又淡泊于名利,他老人家一生中不知道剪除了多少顽凶巨恶,却始终没有给武林中留下过一次真面目! 大概是十八年前吧,那时我刚好二十岁,武功也正好全部学成,我暂时辞别了恩师夫妇,到江湖上历练,就在这一年,我遭遇到一个很大的困惑……我,我遇到了一个少女,她比我小三四岁,也是武人之后,我们相逢没有多久,便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地步,而…… 做了不可告人的错事,这事后来给她父亲知道了,一方面将她女儿驱逐出门,一方面去告诉了我的恩师,我在羞惭得无地自容之下,又做出另一件错事,我抛开了她,悄悄地一口气奔出了关外。 在关外,我一呆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我过着比死还难过的日子-…最后,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我又由关外赶回关内。我这次回来的目的,第一,我首先得找着我的恩师,求他老人家宽恕,如果他老人家不可见容,我准备接受师门家法,虽死不辞。万一他老人家谅解了,我将寻遍天涯海角,去找回那位因我失去幸福的苦命人,泣求她对我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宥。 好兄弟,你猜猜看,我结果得到什么? 我找不到我的师父了,他老人家的音讯已从武林中悄然失去。 很显然的,他老人家已经择地隐居了。 一般人的看法,他老人家可能是厌倦了武林中的仇杀恩怨,想享几年清福。可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老人家心灰意懒的真正原因,那个人便是我! 好兄弟,你代他老人家想想看,那不是不难想象到的,他老人家在我身上耗费了无穷的心血,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教好一个徒弟去毁损他的名声?唉唉,好兄弟,我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简直是痛不欲生,唉唉,兄弟,假如我在那时候死去也就好了,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我还有第二个心愿未了。 我想暂留带罪之身,等第二个心愿了过了以后再一次总结。 我开始化名施天青,带着人皮面具,飘东油西,藉着扫杀武林中的不肖分子来发泄心头的一股抑郁之气,两川七天王,五凶两怪便是那段期间被我独力歼灭的,……我到处打探着,一年,二年………始终访不着她的下落。直等十一年前的某一天,我在无意中经过了这座七星堡,我见到了她……自那次之后,我开始了禽兽般的非人生活! 兄弟,你也许会责问我,施师父,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失了节的女人而毁去自己后半生? 兄弟,假如你有此一问,你问对了,而且你问的正是时候。要是你这一句话问在四年之前,我虽然说得出一点理由,但那是一种儿女私情,对自己可以交待,说给别人听却不够充分,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兄弟,记得前些日子我说过我施某人现在还不能死的这句话吗?是的就是我将要告诉你这个原因,为什么我施天青现在不能死? 首先,我得声明这原因和儿女私情无关。 然后,我再从头说起,我以前七年呆在堡中的原因。我当年进堡的第一天,她她是指谁,兄弟你当然明白她就是冒着万险递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的是: 被掳失身,为的再见你一面,你死我死,你存我存,以前如此立志,现在等你一言。 唉唉,小兄弟你不能明白的,总之我就这样活了绞心的七年。直到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下了决心,我要带她出堡,宁可出堡一步而亡,我认为也比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强!可是,苍天弄人,莫此为甚,就在同一天夜里,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唉唉,天哪,……这个消息又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唉唉,我还得再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无能为力……唉唉,苍天,何残忍一至于此?” 施师爷说到此处,业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司徒烈也是一阵难过。 “施师父,”他哑声道:“别难受了,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在您那种处境之下,可能谁都会像你那样做,所以,施师父,你并没有错,至于什么意外的变化,令你必须在七星堡继续居留下去,您可以毋须告诉我,我也不会再问,因为了解你,并且同情你,你不是‘施天青’,我也不是‘施力’,有些地方,我们的情形相同,让时间和机缘令我们慢慢接近吧。”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施师爷苦恼地向司徒烈说道:“小兄弟,我为了某种原因不能失去七星堡主的信任,所以我不能在我手上将你放走,也许你能原谅我,也许你不能,不过,我宁愿暂时有负于你,只要你我能够在这世界一齐活下去,不会太久的,我相信有一天你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后,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施师父,不必说了,我知道。” “那么,”施师爷忧虑地道:“出堡的机会前几天失去了一个,现在怎办呢?” 司徒烈沉吟不语,片刻之后,却这样问道:“施师父,您可想得出游龙老人他老人家怎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于七星堡?” “在你进堡那天的白天,他老人家已经来过一次,他老人家的原意是为你而来,凑巧那时候你还没有到,堡主误会了,无意中说出少林掌门人百愚上人丧命的事。依我猜想,他老人家可能立即去了一趟少林寺,得悉少林倾派出动之举,大惊之下掉头再度赶来。” “说来也真够险。” “谁说不是?” “假如不是他老人家及时赶至,双方混战之局已在势所必行,施师父,万一那种情形发生,那时候您准备如何处理?” “谁知道。”施师爷苦笑道:“为了那个我连你都不能放出七星堡的苦衷,我将不愿令堡中人起疑,正如俗语说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令我不肯大施杀戮,处处留情,可是,武林最怕见到自己的血,那时候,少林寺的人一定亡命相拼,七星七娇绝不会袖手,在那种情形下,就算我施某人一旁袖手,少林寺来人要想有一个生还,机会恐怕也不多呢!” 司徒烈深深吸着气道:“虽然他老人家没有见着我,但能一举挽救如斯众多的生命,他老人家也算不虚此行了。” “不然可真虚掷了施某人一片苦心。” “您心地真好,施师父。” “这一点点小善算什么,唉,我施某人的罪恶这一辈子赎不清的了。” “施师父,您能不能再想到他老人家为什么退得那样快?” “这一点就比较简单了,他必须赶上空空大师表明真正身分,令众僧心服,令大师安心。同时,他老人家尚要为少林一派另筹妥善安排,堡主回来知道这件事,就算少林派永不记仇,堡主也将会再度赶到嵩山去,以堡主那种心胸,决不可能将少林一派这一次的公然行动轻轻放过。” 司徒烈担心地道:“少林寺能逃得过危险么?” 施师爷微笑道:“傻兄弟,既有游龙老人做主,你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来,”司徒烈轻叹道:“短期之内,为了少林寺的事,他老人家看样子不会再来的了?” “小兄弟,别自苦了,施师父总得为你设法的!”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我并不为出堡担忧,施师父,我所以遗憾没见着他老人家,只不过是我对他老人家的特别想念罢了。” 施师爷失惊道:“什么,你一直没有将出堡希望寄托在游龙老人身上?” “可以这样说。” “你以为他老人家没有这种能力?” “不是。” “为什么?” “他老人家禀性至刚,如由他老人家出手救我,势必引起他老人家和七星堡主间的一场龙争虎斗,这种争斗在七星堡中发生,就算他老人家武功不在堡主之下,情势仍是很显然的对他老人家不利。退一步来说,我终于被救出堡了,如果因此两败俱伤,让他老人家为救我而受到折损,我仍然不愿意!” “那是无法避免的啊!” “就我所知,”司徒烈追忆着道:“他老人家对这座七星堡似乎尚有心事未了,在目前,他老人家并无意真正惹翻七星堡主,和七星堡主成为生仇死敌。” 施师爷急急地问道:“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这只是我个人的臆测。”司徒烈摇摇头:“事实上是不是如此并不一定,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总认为我可能没有猜错。” 施师爷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 “所以。”司徒烈并未觉察到施师爷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他眼望空中,毅然地接下去说道:“我不愿为了我的事而破坏掉他老人家一个完整的计划。” “那你将出堡寄望在什么上面?” “另外一个人!” “谁?” “您猜猜看!” “除了游龙老人,我,以及你自己……这太难了,我猜不到。” “我要七星堡主再难堪一次。” “哦!” “我要在堡主回来之后再出堡,他一天不回来,我也一天不愿出去。” “你已和救你的人约好?” “没有。” “那你怎会有此自信?” “因为我以为救我的那个人也有这种打算。” “小兄弟,这种话假如换一个人说出来,我如果不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的话,也将会斥之为梦呓。” “一种美妙的梦呓,施师父。” “这一切,是不是上次你说‘我自有办法出堡’之时,就算定了的?” “一点不错。”司徒烈咬着下唇,仰脸向上,像和塔尖对语般地,望着空中,出神地继续说道:“我要等七星堡主回来,你将我交还他,我和他住在一起,也许不出三天,也许就是第一夜,……我的梦想将会实现,我将会毫不费力地跟在一个人后,轻轻巧巧地走出堡去……噢,唔……那太美妙了,我真兴奋,我等着欣赏自己智力所结成的花朵。” “施兄弟,我能问你一句话么?” “问吧!” “那人将会是谁?” “这个问题并不令我感到为难,”司徒烈注视着施师爷之脸,含笑道:“我没有什么好告诉你,施师父,相信我吧,我和你一样,到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他倒底是谁呢。” “施兄弟,你应该说出一个更为简明的理由来令我相信。” “好,”司徒烈微笑着反问道:“施师父,你先告诉我吧,是谁带走七星堡主的独生女儿冷小秋?” “天哪,”施师爷惊叫道:“你存的竟是这样荒谬的梦想?” “一点不错!”司徒烈含着笑,静静地说道:“我正等待着那位曾从七星堡主手上带走冷小秋的异人前来带我走!” ※※※ 风尘仆仆,七星堡主终于回来了。 七星堡主回来时,显得那样地疲惫和颓唐,可是,当他看到丰神奕奕的司徒烈之后,他的容光焕发了。他含笑在司徒烈身上打量不已,最后,他向施师爷激动地道:“天青,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施师爷忙着垂手躬身道:“堡主这样说,天青感觉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七星堡主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连喊着:“摆酒,摆酒,叫他们都来,天青,今夜我们得好好地痛喝一顿。” 大厅上,排着品字形三席,左席七星七娇,右席七星三煞。中间一席则坐的七星堡主,施姓师爷和司徒烈。施姓师爷坐于左侧,司徒烈坐于右侧,中间正面坐着的是七星堡主。 不消片刻,酒肴杂陈。 七娇三煞首经施师爷招呼起立,全体向堡主敬了一杯酒,七星堡主端起那只巨杯,仰颈一吸而尽。就在这个时候,施师爷向司徒烈飞了一个眼色,司徒烈会意,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端杯向七星堡主一举道:“施力敬堡主一杯,施力量浅,尚望堡主包涵。” 施师爷,七娇三煞,一齐放杯鼓掌。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 “好,好,”他快意地大声道:“我喝多点,我喝多点。” 堡主身后的三鹰五鹰轮流斟酒,七星堡主一气连于三巨盅,干完酒,向左右挥手道: “大家随意吃喝,不必拘礼。” 这时,施师爷轻咳一声,立起身来向七星堡主微微一躬,然后低声将少林寺本代掌门人空空大师率领百余少林弟子来堡求见堡主,其中一位高僧贸然出头,结果伤在大煞掌下,双方几乎引起混战,嗣后游龙老人突以另一副陌生面目出现,强行调解,迫令空空大师退去,一掌震退三煞,他想追阻已是不及……等等的经过,巨细无遗地向七星堡主报告了一遍。 施师爷报告时,全厅鸦雀无声。 七星堡主翻着那双突睛,狞笑着,静静地听着施师爷说完,浓眉微皱道:“游龙老儿的本来面目生做什么样子?” 施师爷微微一怔,旋即接口答道:“身高七尺左右,黑皮肤,剑眉,凤眼,直鼻,阔口,声音清越洪亮。” 七星堡主冷哼一声道:“好习的老儿,连老夫也给他瞒了几十年,嘿嘿。” 施师爷又是一躬身道:“这一次施天青有亏职守,未能将来人全部留下,愿受议处。” 七星堡主一挥手道:“天青,你且坐下,此次既有游龙老儿插手其间,老夫本人又不在堡,而能有如此结局,已算难为你了。”说到这里,他倒脸向魔心弥陀望了一眼,点点头道:“少林寺的和尚,有资格披上一件大红袈裟的,地位大都和掌门人相差有限,不是经堂主持,也是监戒各堂的负责人,全儿能在一招之下创伤来人,应予嘉奖。至于你们三个不敌游龙老儿一掌之威的这一段,你们无罪。就老夫看来,游龙老几只是因为不屑向你们通名报姓而藉此一掌表白他老儿的身分而已,若论‘游龙展’的真正威力,如果十成发足,你们三个整头整脸的机会怕不太多哩!”他又转向施师爷正容道:“天青,你可知道你差一点铸成了大错?” 施师爷脸色微微一变。 “你和他们三个的身分不同,”七星堡主不悦地继续说道:“他们三个的武功纵好,不过是老夫的三个徒弟,说什么比他赵老儿要小一辈。你呢,你是名满武林的魔魔儒侠,你的师门不明,辈分无法排列,赵老儿对他们三个下不了毒手,对你则可就难说了。你毫不加以思考,就蓦然上前拦阻,如果赵老儿老羞成怒,二度回头,以你身居本堡一人之下的总管身份,万一伤在他老儿手下,你将如何向七星堡建立了数十年的威信交待?” 施师爷惶恐地低声道:“天青一时愚昧,尚望堡主开恩。” 七星堡主瞥了司徒烈一眼,点点头道:“天青你有大功在身,这点小错不去谈它了。” 施师爷忙说了声:“谢堡主恩典!” 七星堡主朝全厅环瞥了一眼,冷笑了一阵,然后向施师爷黯然摇着头道:“天青,我又摸遍了一座突山,唉!……天青,你也很久没有出堡了,这次,你将施力保护得很好,我很累想留堡静守两个月,你出去畅游一番吧,顺便替我打听打听那孩子……等你回来,我再去趟少林。”说至此,磨牙一声狞笑:“嘿嘿,那些和尚真是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施师爷又起身谢了一声。 七星堡主突然掉脸向司徒烈笑问道:“孩子,这回你可想定了吧?” 司徒烈点头道:“七天之内……我作最后决定。” “为什么还要再等七天?” “施力想和堡主起居相共,以七天时间来试验我们的性格是否相投,以及堡主是否真心真意的对我施力爱护。”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这不是什么难题,依你,依你。” 这时,司徒烈感到内急,低声向施师爷说了,施师爷点头道:“你一人到后面去吧,快点回来。” 司徒烈走出大厅,身后微微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他知道这是施师爷的良苦用心,先允诺由他一人独出,向堡主暗示他已归心,等他走后再指令专人蹑踪,在堡主面前表现他的做事慎重仔细,司徒烈不用回头,他能推测得蹑踪者必是三煞中的一人。他故意装作浑无所觉,坦然地向厅后的一间便房走去。 司徒烈既无于此刻逃跑之念,所以步履异常坦然。 司徒烈进入便房之际,十三鹰中一人低头急走而出,因为那人低着头,司徒烈仅从固定的服装上看出他是七星十三鹰之一,但那人究竟是十三第几鹰,他却没有看出。二人擦肩而过,那人的左手和司徒烈的左手微一相触,这极短的一刹那之间,司徒烈感觉那人在自己衣袖中好似塞进了一些什么。 司徒烈心头一惊,他想,无论他是十三鹰中的第几鹰,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司徒烈没有声张,他踏着原先那种自然的步伐,进入权点着两盏菜子油灯的便房,他这样想,无论对方是十三鹰的第几鹰,他们都没有向自己传递任何消息的理由和胆量,那是司徒烈个人独有的一种看法,一个人做出了出人意表的举动,其中一定有着一些出人意表的原因。 司徒烈选了一间近灯的,放着一个木桶的排间,轻轻缩手向上摸索,在袖口里边,他摸着一张纸条子,纸条子被两颗饭粒黏在衣袖上。司徒烈一面扯下纸条,一面震骇地想道:凭他们十三鹰中人物,哪来的这份敏捷灵巧的身手? 司徒烈将那张长约寸许,宽仅两指的纸条托在掌心里,缓缓低放胸前,运足目力一看,纸条上面写得异常简单,没有上下款,也没有什么通常武林人物留柬的表记,仅仅写着这样几个字:今夜注意。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个小字,司徒烈的一颗心却给看得狂跳起来。今夜?就是今夜?啊,太好了,施师爷和他同住十来天,平安无事,而第一夜将他交还堡主,就已不翼而飞,七星堡主啊,七星堡主,且看出事之后,你那副丑脸撂到哪儿去? 司徒烈微微欠伸,将纸条纳进口中,一口吞入腹内。 他又深深地吸进了两口气,运功平息了心神,这才缓步走向前面大厅。 司徒烈进入笑语喧耳的大厅,他扫眼瞥向三煞一席,三煞中魔心弥陀的坐姿有点特别,司徒烈心想,是了,就是你这个处处表功的家伙! 这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触,简单的四个字竟赋予司徒烈莫大莫大的安全感,他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已在一种巨大力量的保护之中。一切合乎他的推想,一切都按他的推想逐步实现。他信任暗中谋救他的人,无异于他自己信任自己,纸条为什么由十三鹰之一传递?那人是不是十三鹰之一?都是题外小枝节,现在没有时间去揣测,主要的,这是最后一夜,他应该好好的和暗中之人合作,七星堡中机关密布,七星堡主更非等闲人物,假如出了差错,寄望于第二次机会,那就难之又难了。万一引起七星堡主的震怒或反感,更有性命之虞。 但司徒烈也存着另一种淘气的想法,这是最后一夜,他要巧妙的找几个人耍耍逗逗,包括七星堡主在内。 司徒烈慢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面走,一面向魔心弥陀点头微微一笑,魔心弥陀的脸色立即泛了红。司徒烈肯定了魔心弥陀就是在他身后蹑踪之人,当然不愿就此放过,当下朝堡主和施师爷望了一眼,又朝魔心弥陀大声笑说道:“罗师父,您这一身轻功真令人佩服,以后有机会,还望罗师父多多指点才好。”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魔心弥陀满脸通红。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施力,别误会了,你罗师兄只不过受我之命向七星塔传了一次令罢了!哈哈,不错,不错,你这种聪明的耳目,今老夫佩服,令老夫高兴,只要再有三年光阴,老夫保险你能成为武林三奇之外的第一人……哈哈,斟酒来。” 司徒烈一哂入座,坐定后向七星堡主笑问道:“堡主,武林三奇是哪三位?”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三位中你曾见过两位。” “堡主是其一?” “当然。” “第二位呢?” “还不就是那个游龙老儿姓赵的。” “第三位呢?” 七星堡主笑声突敛,施师爷脸色微微一变,司徒烈的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七星堡主仅仅约略一顿,便即以一种异样的声调说道:“第三位就是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心口一阵窒息,几乎晕厥过去。 “来,”施师爷苍白着脸色,发出司徒烈第一次见到的一个大笑,举杯向七星堡主高声道:“天青再敬堡主一杯。” 七星堡主连声道好,举盅一吸而尽。 司徒烈觉得施师爷这种笑声出现得既突然又难听,可是,他没有时间再想别的,他以最高速度镇定了自己的心神,他后侮问了这个,自司徒烈听见游龙老人说过一句‘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之后,当时他虽然没有在意,但后来,他愈想愈疑,他怀疑自己父亲过去也是武林中人!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父亲竟是武林三奇之一。 这样说来是一点不错的了,司徒烈记得,在他的书房后面有一间经常被父亲紧锁着的屋子,父亲告诉他那是一间‘剑室’,他当时年纪还小,对于‘剑’,一点印象没有,以为父亲或许在那间屋里藏着一柄名贵的宝剑什么的,当时并没有在意。 现在,他恍然大悟了。 司徒烈有点奇怪,七星堡主说第二奇时那样从容自然,为什么说到三奇时的神态就有点变异?还有,施师爷的这种反常举动是代表什么意思? 不过,包括所有的人在内,他们并不知道他叫司徒烈,是剑圣司徒望的儿子啊! 司徒烈虽然想得很快,但他没有再想下去,他不能有什么失神的举动,他警告自己,今夜是最最要紧的一夜,熬过今夜,他要想什么都可以! 饶是如此,双目精光如电的七星堡主仍然看出了异样。 只见他,浓眉微掀,向司徒烈问道:“孩子,你怎么啦?” 司徒烈睛一咬牙,镇定地答道:“我在想……堡主适才说我三年后有希望成为武林三奇以外的第一人,难道我今生没有超过武林三奇的希望?” “你为这个而感到不安?” “是的。” 七星堡主不由得失声大笑起来。 “可嘉,可嘉,人无志不立,不管你将来成就如何,能这样立志总是好的。” 司徒烈为了逼真起见,故意皱眉道:“堡主这样说,希望是异常渺茫了。” “这很难说,”七星堡主敛笑庄容道:“立志固然很要紧,但那只是一个人对一件事的信心,是否有成就,尤其是武功一道,却完全系于天赋和际遇。你如有着良好的先天禀赋,但你遇不着名师指点,只能算是一块粗石中的朴玉,无法成器,反过来说,如你本身愚鲁钝滞,纵有明师传授,亦是无济于事,正像废铁铸不出利刃一样。” 这时,天已二更左右。 七星堡主已有三分醉意,挥手吩咐散席,同时向施师爷眯着眼问道:“今夜谁总巡?” 施师爷躬身道:“今夜施天青轮值。” 七星堡主点头道:“二更多了,你去吧!” 施师爷又是一躬,抽身欲退。 司徒烈心中蓦然一动,一个念头像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际,他在这一刹那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便是十数年前堡主独生女儿失踪之夜被堡主一掌劈死的神手飞猿蒋尤。 当下,他连忙向施师爷出声招呼道:“施师父且慢。” 施师爷一怔,停步转身。 七星堡主看了司徒烈一眼,讶然笑问道:“施力,你留师爷作甚?” 司徒烈认真地道:“本堡总巡之职共有几人担任?” 堡主见司徒烈称七星堡为“本堡”,脸上笑意更显,忙道:“十三鹰以上都有一份。” 司徒烈道:“十三鹰不行?” 堡主摇摇头道:“总巡职责重大,十三鹰怎成?” 司徒烈道:“今夜能不能由罗师父暂代?” 堡主奇怪道:“为什么?” 司徒烈轻松地笑道:“施力想留施师父到您书房里下一盘棋。”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来。 施师爷星目微转,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脸上神色立刻大变。 七星堡主笑毕说道:“孩子,从今夜开始你就要和老夫在一起么?” 司徒烈点点头。 七星堡主高兴地道:“好极了……孩子,老夫也会下棋呢。” 司徒烈不依道:“既然十三鹰以上的各位都有资格总巡,堡中算来共有十一位之多,为何暂时调动一下都不可以?” 堡主沉吟了一下道:“总巡之责,其大无比,本堡一向均是按序轮流,如果想调查数月或数年之前某一夜的责任,都可以从轮值表上找出,如果骤然更动一人,全表紊乱,以后,万-……不过,既然你要这样,破一次例也无所谓。” 说着,七星堡主回脸向魔心弥陀示意道:“全儿,今夜你代了吧,别忘了在表上加以注明。” 魔心弥陀一躬而退。 七星堡主又挥手退去七星七娇和另外两煞,然后他笑向司徒烈道:“为什么你单单选择了施师爷和你下棋?” 司徒烈也笑道:“下棋讲究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我和施师父已经下过十来盘,彼此路数纯熟,对杀起来,分外有味。” 七星堡主大笑道:“我也不是俗手呢!” 司徒烈哼了一声道:“棋艺和武功应该不是当然的正比!” “好倔强的小伙子。” 七星堡主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于是,司徒烈走在七星堡主和施姓师爷的中间,由七星堡主带头,不向厅外,反向大厅一角走去。走到一根双人合抱的巨柱之前,七星堡主扬手轻轻一拂,柱壁上立即现出一个仅可容人的小门。七星堡主低头而入,司徒烈好奇地随后跟进。 进入柱门,沿坡而下,仅十米级,下面使现出一条挂满宫灯,光明如昼的地下通道。走完迂回曲折的通道,坡度上升,又从一个柱门而出。出了第二个柱门,外面是一间宽敞华美的书斋,和施师爷的那一间的大致相仿,但比施师爷那一问讲究得多。 书斋中除了桌椅书画之外,另在一角摆着一张石床,石床上有一个又大又圆的蒲团,司徒烈知道那可能是老魔行功打坐用的。进入书斋之后,书桌上已经端放三只盖碗茶盏,七星堡主走向石床,回头向司徒烈和施师爷招招手,二人走过去,七星堡主又是手一拂,石床背后的墙壁往一侧移去,露出一间精美小巧的卧室,七星堡主带着二人跨着石床进去,亲自找出一副棋盘棋子,在桌上放好,又向室外一击掌,立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僮托着茶盘在房门口出现。 七星堡主端下两盏,留了一盏,向小憧挥挥手。 七星堡主向二人笑道:“你们下棋吧,老夫先到外间歇歇,天青走时招呼一声。” 施师爷敬诺一声,七星堡主又朝司徒烈望了一眼,含笑飘身而退。 随着七星堡主的退去,卧房之门又缓缓合上,刹时天衣无缝。司徒烈伸手在壁上一摸,冷冰冰地,原来是钢铸成的,司徒烈不禁朝师爷吐了一下舌头。施师爷柳眉微皱,朝司徒烈发出了一道询问式的目光,司徒烈含笑点点头。 二人相对而坐,放正棋盘,取出棋子,各人端了一盏茶,慢慢品用,轮流布石落子,序盘一过,趁着施师爷思考的空暇,司徒烈以眼光在室中打量起来。 这间卧房内部作椭圆形,圆壁均以钢铁铸成,就好像七星塔下塔牢的四壁。室顶有一道月牙形的缺口。右侧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玻璃窗。窗上翘着一扇看样子随时可以盖落的铁挡。 从窗口望出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座七星巨塔,此时,塔尖上正悬着七盏红灯,排成一座北斗形状。 司徒烈立即明白了,原来这座七星堡中所有的卧室都有一面开向七星塔的窗子,夜间遇有事故,只要塔尖亮出信号,全堡可以马上知悉,司徒烈又想,七星堡主这间卧室如此牢固,睡在这里面倒真是高枕无忧呢!接着,司徒烈想到了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除去堡中的戒备和各种密密层层的机关不说,单就这间铁桶似的卧室,外人怎生走得进来?就算将要前来救他之人对堡中了如指掌,可是,七星堡主十数年前遭遇那次意外之后,他难道不会将堡中的埋伏设计更动?假如这间卧室只有一个通向外间的房门,有七星堡主当门而坐,这一关如何飞渡? 一局棋下完,天已三更,司徒烈向施师爷点点头,师爷脸上露出一种极端茫然的神色,司徒烈比了一下手势,意思是要师爷退出,并且放心。师爷向门外一指,又做出一个询问式,司徒烈点点头表示知道,再摇摇头表示不要紧。施师爷指指司徒烈心口,又指指自己心口,司徒烈点点头,也做了一次同样的手势。 于是,施师爷轻轻叩起墙壁来。 司徒烈暗惊道,这样看起来施师爷也并不知道这扇房门的开闭之法呢! 很快地,房门打开了,七星堡主毫无倦容地盘坐在石床上,向施师爷点点头,施师爷一掠而出,又朝七星堡主一躬行,方始趋身而退。 七星堡主朝司徒烈含笑说道:“不早了,施力睡吧。” 七星堡主话音一落,那扇钢门便即缓缓合拢,房内房外,立即隔绝。 司徒烈朝那张精致的檀木床望了一眼,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房中来回徘徊了一番,然后走到那张书桌前面,从笔架上取出一支笔,打开墨盒醮了墨汁,就着红木桌面,运笔挥动起来,他写的是: 七星堡主: 您对我的优持和您对我的虐待两下相抵,我们现在是谁也不欠谁。今后,如果发现新债,你仍得偿还!我走了,再见。 施力留语 写完字,放回笔,司徒烈又凑到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阵,除了七星塔尖那七盏红灯仍然静静地高悬着外,堡中一片死寂,万籁无声,一点动静没有……。 ※※※ 三更已过,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司徒烈渐渐地有点焦躁不安起来。 突然间,司徒烈想到一个骇人的问题,……他想……七星堡主机诈无比,会不会是他已经看出了我并无归顺诚意,而故意如此安排,命人递给我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条子,来试探我的意向? 这事颇有可能。 不过,司徒烈又想,这种情形可能太小了。第一,递给他条子的那个人一定是伪装的,那人绝不是七星十三鹰中任何一人,因为十三鹰中人物决没有那副好身手,假如那人系受七星堡主之命行事,七娇三煞,以及施师爷都在座,那人会是谁?他是魔心弥陀么?不是,绝对不是,魔心弥陀一直是远远盯在他的身后,他怎能刹眼转到他的前头?就算他魔心弥陀轻功好,他哪来的时间换成十三鹰的日常服装?第二,这事假如是七星堡主的有意安排,那人不应该装成十三鹰的模样,万一他不能会意,以为是真的十三鹰,这事哪能收到试验的效果?第三,七星堡主如果要考验他,今夜便不应将他如此安置,他应该将他安置在一处出入方便的所在,给他脱逃机会,要是今夜七星堡主自己入房,而将他留在外面的石床上,那就是真正的令人可虑了。 所以,司徒烈发觉他的不安有点多余。 可是,再想下去,疑窦也并不是没有。很简单的便是,来人怎知道他一定会去便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纸条上的语气怎会那样肯定? 最后,司徒烈决定了,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是祸是福,他仍以小心一点为是。他先用棋盘将书桌上的字遮住,准备等到四更以后仍无动静时再行擦去。然后,他和衣躺倒床上,闭目养神,七星堡主就是偷偷启门监视他,也不会看出多大破绽。 司徒烈躺着,心烦意乱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光阴像流水般地,一点一滴地逍逝……。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司徒烈业已朦胧睡去,突然间,他觉到自己的身躯仿佛躺在一只在风浪中颠簸的船舱之内,轻轻地摆动,摇晃……他吃惊地睁开眼皮,灯光昏黄,房中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 司徒烈骇异不已,略一定神,才发觉问题出在床底下,这时,床底下似乎有根支柱样的东西在轻轻顶着床板,他悄然翻身坐起,俯身往床下一看,床底下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一个圆洞,洞中伸出一只枯瘦黑黄有如鸡爪的手掌,朝他微微一招,旋即隐去。司徒烈的一颗心跳得很厉害,他知道良机稍纵即逝,也不管那个圆洞是否代表着一个陷阱,当下两手搭住床沿,一提劲,双腿已经射入洞中,两手一松,身躯立即笔直下落,卞落约摸两丈许,便即踏着实地。落地后闪目一看,原来立身处竟是一条黑黝黝的地下通道,他定神测出通道伸展的去向,两手扶壁,向前急行,左拐右弯,足足走了一袋烟的时刻,方始走出通道之外。 司徒烈回身一看,这条通道的出口竟是在一块荒冢的墓碑之下,这时,那块高有三尺,宽约四五寸,长满苔草的碑石已倒向一边,显然是被来人推倒的。司徒烈四下一打量,七星塔远在身后,七盏北斗形的红灯遥遥在望,偶尔回头,东南方的树林外似乎闪过一条身影,司徒烈不敢怠慢,提足全身气劲,双臂一振,拔起三丈来高,便朝那条黑影追去。穿林而入,那条黑影仿佛在领着他的路,时隐时现,就这样,走了足有一个更次,黑影进入一个镇,在小镇城脚下的一座颓废的关帝庙前一晃而没。 天快亮了。 司徒烈小心地进入关帝庙。 关帝庙内,东廊周仓的神座前点着一盏灯光微弱的菜油灯,神座前面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衣着破旧不堪,满身油污的穷叫化。藉着微弱的灯光,司徒烈看出,老乞儿是个乞婆,头包一块破青布,皱纹满脸。小乞儿是个男孩子,约摸十三四岁,斜眼歪鼻,脸黑如炭。 这时,老乞婆卷成一团,低头盘坐,小乞儿正斜着一双眼睛朝司徒烈丑怪地微笑着。司徒烈微微一怔,旋即趋步上前,朝老乞婆双膝一跪,一面磕下头去,一面恭恭敬敬地说道: “施力拜见白夫人!” 小乞儿猛然一怔。 老乞婆也是猛一抬头,一双眼角满是鱼尾纹路的眼睛中,射出荷露般的清光,朝司徒烈打量不已,直到司徒烈磕完头站起,方始一招手,拍拍草席一角令司徒烈坐下,然后以一种司徒烈极为熟习的声音,和婉地朝司徒烈诧异地问道:“孩子,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敬答道:“关于夫人的事,施师爷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施师爷?就是那位魔魔儒侠施天青?” “是的,夫人,他现在是七星堡的总管。” 白夫人轻声一叹道:“想不到令人景仰的一代大侠也会投入七星堡那种地方去,真令人浩叹!” “不,夫人,”司徒烈低声解释道:“施大侠投身七星堡并非他的本意,施大侠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希望夫人不要误解他。” “哦,你们两个处得很好?” “是的,夫人。” “这就怪了。” “施大侠实在是个可敬可爱的人!” “他为什么要留在七星堡?” “这一点,”司徒烈为难地道:“施力不太清楚,因为施大侠目前还不能说明个中原委,但是,施力相信施大侠是一个正人君子,令人信赖。” 白夫人点点头,停了一下又道:“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叫司徒烈?” 司徒烈微吃一惊道:“夫人如何知道的?” 白夫人轻声笑道:“还不是你的师父?” 司徒烈慌忙问道:“他老人家现在去哪里了?” 白夫人想了一下道:“大概在二十多天以前,我在洛阳附近遇到他,他向我说起你的事,拜托我到七星堡踩探一下,因为你是司徒望的儿子,资质很好,司徒望只生得你这个儿子,无论如何,不能落在老魔头手里。我就告诉他我已经在长安见过你,而且由你为我解过一次危,他说风闻少林寺出了事,要赶去看一趟。这几天我已去过七星堡两次,因为老魔没有回来,所以我迟迟没有动手。” 司徒烈听到父亲的名字,禁不住双泪直流。 白夫人安慰他道:“孩子,别难过了,你父亲身列三奇之一,武功并不在七星堡那个魔头之下,若说他会被一场大火所困,实在是一件难以令人置信的事,日子长得很,我们慢慢打听吧!” 司徒烈含泪道:“谢谢夫人。” 白夫人摇摇头,轻轻叹息道:“孩子,别喊我夫人了,就喊我一声哀娘吧。” 司徒烈回想起施师爷有关白夫人的一篇述说,现在又看到白夫人这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凄苦之状,心下不禁为之黯然神伤。 良久良久之后,司徒烈为了打破这种愁云惨雾的气氛,回头向那个斜眼歪鼻的小乞儿笑道:“冷小妹还记得我在长安杏园中那种难看的吃相么?” 母女二人,均是扑哧一笑。 笑罢,那位冷小妹斜眼一翻,冷冷地道:“谁叫冷小妹?” 司徒烈微微一怔。 白夫人忙笑着向司徒烈解释道:“贤侄,别理她,她不是生你的气,她就是这副性子。 我什么事都没有瞒她,她自己替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白依娘,假如在外面,叫真名姓都不方便,以后你仍叫施力,喊我就喊婆婆,喊她喊一声依弟好了。” 司徒烈点点头。 这时,天已大亮。 白夫人从草席底下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取出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叫司徒烈换上,又打开一只木盒,用一些药品替司徒烈改了肤色和脸容,并且在司徒烈背上垫了一大块破棉絮,现在的司徒烈,已经变成一个十六七岁的驼背丑怪小叫化了。 在白夫人替他改容之际,司徒烈将先后两次进入七星堡以及往关外寻访游龙老人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向白夫人述说了一遍,只略去施师爷和七星第七娇的一段。最后,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件事有点不明白,便向白夫人问道:“夫人,既然您在十数年前将这位妹妹带出,七星堡主为什么对那条地道没有加强戒备,或在地道内安置机关?” 白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道:“孩子,这是你的幸运,以后假如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我也一样无能为力了。” 司徒烈讶道:“为什么?” 白夫人淡然一笑道:“那条地道全堡只有我和老魔两人知道,上次情形和这一次不同,那次我是趁老魔进入隔室时将妹妹从地道中带走,事后我仍将一切恢复原状,老魔一心以为我已不在人世,所以疑心妹妹是被人从房门带出,而没有想到其他,现在经过这次事件,那条地道则无论如何再也尝试不得了。” 司徒烈不安地道:“照这样说,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事令堡主怀疑到夫人还活在人世?” 白夫人轻哼一声,苦笑道:“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不过,老魔自信极强,怀疑也许会怀疑,若要他真个相信我并没有死,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呢!” 司徒烈由衷地喃喃念道:“这就好了,但愿如此。” 天已大亮。 白夫人掏出一把碎银,递在司徒烈手里。 司徒烈吃惊道:“夫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白夫人微笑道:“孩子我们目前尚不能行走在一起,你师父现在可能尚在少林寺,你去找他吧!” “你呢,夫人?” “我?”白夫人淡然笑道:“我还要去几趟七星堡!” 司徒烈大惊道:“夫人,您还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找一样东西。” “找一样东西?”司徒烈重复了两遍,然后若有所悟,会意地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吭?你知道?” “是的,夫人。”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概和武功有关,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谁告诉你的?” “七星堡主。” “七星堡主?” “是的,夫人,他还说只要我做他的徒弟,他就将那样东西交我。” “你见到了没有?” “没有。” “知道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白夫人点点头,又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好的,孩子,你去吧。” 司徒烈依依不舍地道:“假如去少林寺找不到他老人家呢?” 白夫人想了一下道:“现在是二月底,我和他老人家约定四月初五在洛阳附近的草桥见面,假如你找不到他老人家,四月初五之前你直接赶到草桥也就是了。” 司徒烈向白夫人母女告了别,一径走出那间关帝庙。 司徒烈曾经流浪过好几年,叫化生涯他并不陌生,以前的他,一日三餐均告乞讨方能果腹,而现在,他有的是银子,一身破衣服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走动起来,心情当然更是轻松,由于举止自然,他更像一个要饭的了。 于是,新安往伊州的官道上,开始出现了一个驼腰塌背,面黑且丑,两手泥污的小叫化,一根竹棍,一卷破席,一只有着缺口的海碗,步履蹒跚,踽踽而行。 这一天晌午,司徒烈抵达了一个小镇。 他找着一间生意鼎盛的酒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乞儿身分,悠哉游哉地向里踱进。酒馆中酒客大哗,两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店伙立即左右包抄上来,齐声喝道:“吠,滚出去!” 司徒烈闻声一愣,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一看,这才省悟过来。他有点不服气,暗忖:这些势利家伙,小爷偏不走,现银买东西,看你们拿我怎样?当下他抬起那张又黑又丑的脏脸,眯着眼,以微微发哑的喉咙向其中一个伙计怒声反问道:“你叫谁滚?” 两个伙计霍然大怒,其中一个吼道:“就叫你滚!” 司徒烈本想发作,但继之一想,何必呢?这些小人,斗赢了也不算英雄,倒不如换副态度耍他一耍,也让这两个家伙伤伤脑筋。 于是,司徒烈露出一副心平气和的笑容,哑声笑道:“伙计,你们这里是爿酒店么?” 一个伙计大声道:“是又怎样?”司徒烈从怀中摸出一块半钱来重的碎银,托在油污的掌心里,伸到那个气势汹汹的伙计面前,哼了一声笑道:“伙计,拿酒来,这里是银子。” “不卖!” 两个伙计几乎是异口同声,同时,一个伙计伸出了一只手,搭住司徒烈肩头,使劲往店外便摔。这种情形之下,司徒烈只要施出二成内力向外一弹,两个伙计包管骨断筋折。可是,司徒烈会这样做么?当然不能!第一,对方无拳无勇,人虽可恶也是习俗使然,他们本来就是吃的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势利饭,走到哪里可能都是一样。再说这一带尚未脱出七星堡的势力范围,随便露出武功总是一件危险的事。 司徒烈一眼看到这时正从店外走进两个人,心中一动,立即顺势向那两人和身撞去。司徒烈的劲道发得恰到好处,他抱着头,一面穷嚷,一面踉跄跌出,迎面走进的两人闪避不及,哈弄一声,连同司徒烈,三人一齐栽倒。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七星堡的五鹰九鹰。 五鹰和九鹰都是一身劲装,谁看了也会知道他俩是武林中人,照道理,以五鹰和九鹰的身手,别说一个人的冲力撞他们不倒,就是三个四个,也是一样。这完全是司徒烈使坏,两边肩头完全捣在两鹰的膝弯穴上,他装得那样自然,不但两鹰没有看出破绽,两个店伙也是同时一愣。 两人同时怔忖道:今天手劲怎么大起来了? 五鹰和九鹰是何等凶暴之人?说什么也不肯吃这样的大亏!当下双双从地面跳起,瞪了躺在地下呻吟的司徒烈一眼,一个箭步,两鹰齐上,劈劈啪啪,两个店伙秋色平分,一人脸颊上挨了两记清清脆脆的耳光。 幸灾乐祸的酒客们哈哈大笑。三方面都吃了亏,他们觉得有趣好玩。 两个店伙真是践骨头,一眼看出两鹰不是等闲人物,虽然挨了揍,仍然打躬作揖,赔笑不迭。这时,账房先生也走了过来,说好说歹,方将两鹰半推半拥地送上一副雅座,司徒烈别有居心,这时趁着众人不注意,静悄悄地一直跟到两鹰座前。 他仗着白夫人在替他易容时给他服过一颗药丸,声腔早变,等两鹰坐定,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谢谢两位好汉救命之恩!” 五鹰的武功虽比九鹰较高,但人却较九鹰生得粗而直,这时绷着一张大黑脸道:“谁救过你的命?” 司徒烈又是一揖道:“要饭的人穷却有一点穷嗜好,辛辛苦苦地挣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积了几分银子,今天想到这儿买点酒喝,诅知这般家伙只认衣冠不认人,不但生意不做,出手就想伤人,要不是两位大侠来的正是时候,我那一记倒栽葱,脑袋砸上青砖地,那还有命?” 五鹰的心肠的确不错,等司徒烈说罢,怒声道:“老子不信邪,小子,你这厢坐,我请你!” 九鹰迅速地在司徒烈身上溜了一眼,眉头一皱,眼角上的那道刀疤挤得像张老婆子的嘴。九鹰的不悦之色,五魔全看在眼里,待得司徒烈在一边打横坐下,忽然笑向九鹰道: “老九,你皱啥子眉?嘿,可别小瞧了这些要饭的,你难道忘了姓施的那小子当初第一次进堡是副什么样子?” 司徒烈听得又好笑又心惊。 九鹰冷冷一笑道:“这小子能比那小子?” 司徒烈故意不服道:“两位英雄……哪一个小子我不能比?” 两鹰齐朝司徒烈望了一眼,不禁相对大笑起来。 酒菜上来了,五鹰替司徒烈另外吩咐了一份。 吃喝中途,九鹰突然皱眉道:“老五,咱们若是在路上遇到那小子怎办?” “逮呀!” “你忘了我们两个?……哼。” “不然怎办?” 九鹰摇摇头道:“这一次,三煞十三鹰,以及咱们师爷,虽然统统出动了,可是分的路子太多,施师爷一人一路当然没有问题,三煞一人一路不一定保险,咱们十三鹰二人一组更是等于虚应故事,老五,你想想看,除了那小子给师爷碰上,其他的人,谁能这得住那小子?” 五鹰低声道:“老九,那小子到底是如何溜了的?” “嘘!” “这儿有谁?” “有谁?嘿!你没想想,堡主身边的人都给跑了,那小子神通多大?” 司徒烈故意干咳了一声,两鹰同时惊觉。 九鹰忍不住又朝司徒烈打量了几眼,突然向司徒烈盘问道:“喂,小子,你打哪儿来?” “新安。” “往哪儿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司徒烈故意苦笑道:“只要是狗少人多的地方,哪儿也去得。” “新安?” 五鹰将新安两个字念了又念,然后突然朝九鹰递了一个眼色。 九鹰脸色一紧,却有意装成一副轻松的样子,向司徒烈笑道:“小子,酒够么?” 司徒烈连连点头,他知道九鹰这样问,只是一种话帽子,底下一定还有正文。 果然。 九鹰接着问道:“喂,我说呀,小子,你这一路行来,碰的都是些什么人?” 司徒烈故意为难道:“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三教九流,哪一天也能看到个几百几十,好汉爷这个题儿出得不是太难了一点么?” 九鹰给司徒烈气得直咬牙,但又发作不出来。 五鹰从旁道:“小子,少贫嘴,大爷问你的,是个年约十六七,身穿竹布长衫,英俊潇洒,公子哥儿样的年轻人,吭,看到过没有?” 司徒烈故意一拍桌面道:“糟了!大爷,您怎不早说?” 两鹰闻说同吃一惊,腰身猛然一挺,急急地道:“什么?” 司徒烈几乎笑出声来,他忍住笑,故意叹息道:“你们要找那位少爷么?唉,假如你们两位进门就问我,这会子你们恐早已与他走在一起啦。” “啊?” “一点不错,那位少爷的穿着长相和两位说的一样,小要饭的进镇他也进镇,他走在小要饭的前头,走起路来东张西望,有点显得神色不定,到了这间酒店门口;那位少爷停下脚来,似乎想喝,但是仰脸望望天色之后,和小要便说了一句话,拔脚又走了。” “去哪里?” “谁知道。” “他和你说的什么活?” “他问我去洛阳怎么个走法,我告诉他向北再向东。” 两鹰脸色一变,对望一眼,匆匆推盏立起身来。九鹰又向司徒烈威吓道:“小子,你假如说话不算数你可得小心。” 司徒烈认真地道:“你们救了我的命,又请我喝了酒……大爷们也真是。快点追上去吧,要饭的担保那位少爷走不快,天黑以前你们两位如果追不上那位少爷,两位尽可以转回来找我要饭的讨人!” 两鹰欲走还留,奇怪道:“你怎知道他走不快?” “嗨,我怎会不知道?您没看到和那少爷同行的那个七老八十岁,身背酒葫芦,驼腰塌背,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唉,那么大年纪的人,不坐车子不骑驴,还好是在关内,假如到了关外,不给一阵旋风吹上半天空才怪。” 两鹰颓然跌落椅子里,互望一眼,颓唐地摇了摇头。 司徒烈暗哼一声,想到:就算只是我司徒烈一个人,你们这两个货色,又管得啥用? 两鹰愣了一阵,九鹰忽然向五鹰引颈低声道:“老五,你回去报告堡主,快,我跟上去钉牢。” 五鹰点点头,两鹰也不再理司徒烈,付过酒账,径自匆匆而去。 司徒烈出了小镇,走到一个前后无人的地方,忍不住放声大笑。 司徒烈现在站立的地方,右边是一片水田,左边是一丛荒冢,墓地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松柏之类的杂树,就在这个时候,一座高大的墓碑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讽刺地道:“真他妈妈的,吵人好睡,小鬼。你抬到黄金了?” 语音落后,一人自碑石后长身而起,嘿,一个货真价实的老花子。只见他,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肤色红润。一袭蓝布袍,下摆破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绞地打了五六个结,一副颟顸滑稽神情。 老化子敲着竹杖,一直走到司徒烈面前。 “喂,小子,出道多久?” 司徒烈心想,出道?什么出道?难道讨饭也要经过什么地方训练一番?唔,这老化子若不是开我玩笑,便是有点疯癫。不过,不管对方问得有理无理,尽愣着也不像话,当下,司徒烈稍为犹疑了一下,然后期期地答道:“约摸四五年。” “哪一舵?” 哪一舵?司徒烈想,这就更怪了,讨饭原来要分舵?他实在不想和这个老化子再纠缠,于是含含混混地答道:“小的一向行走在关洛官道。” “关洛道?”老化子睁大双眼,显出一副讶异神情道:“老夫怎地没见过你?” 司徒烈大笑道:“要饭的到处有,要饭的和要饭的没见过面,怕不限于我们两个呢!” 老化子闻言脸色一变,伸出竹杖,不住地敲着自己衣摆上的衣结,一面厉声向司徒烈道:“小子,你说你是关洛舵,你,你见到这个么?” 司徒烈怔住了。 他想,这个老化子怎么搅的?通住人家承认什么“出道”,什么“关洛舵”,现在又正言厉色地要我看他的衣摆,真是岂有此理!你老化子衣摆上除了几个破破烂烂的衣结,其他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老化子见司徒烈不言不理,不禁含怒欺上一步,喝道:“小子,你还不替我行礼受训?” 司徒烈也火了,他想不到讨饭的也会欺侮讨饭的。于是,他仰天哈哈大笑道:“老人家,您在过什么干瘾?” 老化子气得浑身发抖,怒叱一声,便向司徒烈一把抓来,掌风虎虎,声势颇为骇人。司徒烈大吃一惊,他想不到这个老化子也是武林中人,在没有弄清原由之前,他实在不愿出手格拒,就在对方五指堪堪搭上的刹那,司徒烈飘身斜斜闪开八尺! 老化子停步轻哦一声道:“怪不得目无尊长,原来是仗着一副好身手?” 司徒烈怒声道:“老人家,您凭什么出手伤人?” 老化子冷笑道:“老夫想看看你小子在关洛道上倚仗的是哪一个!” 说着,又是一把抓来,势子比第一招更猛更急。司徒烈虽然侥幸躲过,却也只是毫发之差,心中不由得又是惊骇,又是震怒。 “老头子,我已让你两招了,你如再一味地蛮不讲理,可别怪我老少不分!” “老夫为的就是想看看你小子的货色!” 老化子冷笑着,又发出了奇诡的一掌。 司徒烈也是一声冷笑,左掌掌背现天,掌心向地,横财当胸,觑准老化子来势,一招“游龙展”,径向老化子来掌横劈过去!老化子惊噫一声,霍然收势暴退。 他偏脸一眼朝司徒烈打量又打量,最后皱眉问道:“你不是本帮关洛支舵的弟子?” 司徒烈先是一怔,旋即摇摇头。 “你是天山游龙门下?” 司徒烈稍作犹疑,然后点点头。 他想:人家既已从他起手式上认出了他的武学来源,可见对方见闻广博,来头颇大,在这种情形下,实无掩饰之必要,游龙老人为武林一代宗师,他司徒烈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改容易装无非是为了避免麻烦,假如真有麻烦来了,他还不是一样要挺胸承担? 老化子见司徒烈沉吟不语,似有所思,不禁走上两步,蔼然又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施力!”司徒烈想了一下,又道:“施舍的施,自力更生的力,但这个名字是假的。” 老化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既然是假的,你为什么要自己拆穿自己?” “因为我想不出欺骗你老人家的理由。” 老化子闻言,笑声突敛,双目如电地在司徒烈脸上掠过一眼,异常感动地点点头道: “孩子,你真是个诚实不欺的青年人!不过,老要饭的这就不明白了,你的年纪这样轻,又是游龙门下,做什么要将本来面目隐去?” 司徒烈摇摇头道:“请老人家原谅,这个我不能解释。” 老化子注视着司徒烈之面,点点头道:“老要饭的相信你的理由,……孩子,你准备去哪里?” “您呢?” “老要饭的猜想这可能也是你小兄弟的秘密之一,老要饭的现在要去的一个地方,本也不想让人知道,既然我问了你,你也问了我,我们何不一齐写在地下,用脚踩住,喊完一二三,大家挪开脚来看?” 司徒烈觉得这个老化子很有趣,便即照做了。 背对背,写好,转过身来,老化子笑喊道:“一,二,三!” 二人同时一编右脚,谛视之下,二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二人脚下踩着的,竟是相同的三个字:“少林寺”。 一老一少,一真一假,两个化子相对笑了很久很久,。然后彼此擦了擦眼睛,相互点点头,并肩重新上路。路上,司徒烈笑问道:“老人家,我不能告诉你真名实姓,你老人家的真名实姓可能告诉我?” 老化子信口答道:“你师父没跟你提过丐帮三老?” 司徒烈也信口道:“没有!” 老化子霍然止步,双目威棱四射,注定司徒烈之面,脸色异常难看。司徒烈大吃一惊。 只见老化子厉声道:“游龙赵老儿居然也和七星堡那个姓冷的一样,没有将我们丐帮三个老要饭的看在眼里。” 司徒烈恍然大悟,连忙解释道:“你老人家误会了。” “你跟游龙老儿几年?” “还没有正式会过面。” “什么?” “请你老人家相信它是真的,说起来虽然荒谬,但事实确是如此。也许他老人家将来第一个告诉晚辈的就是你们丐帮的三位前辈呢,可是,在目前,除了少数几位和晚辈接触过的人之外,晚辈对当代武林的种种,确属一无所知。” 老化子哦了一声,然后怀疑地问道:“你这一身上乘武功从何而来?” “隔室传授。” “仅凭赵老儿几句心诀?” “正是如此。” “奇妙的武学,罕见的资质……”老化子摇摇头,自语了一阵,最后抬起脸来,诧然道:“那么,游龙老儿生做什么样子你也不知道了?” “那又不然。” “吭?” “晚辈先后见过他老人家两次,包括他老人家的真面目和他老人家的假面目。” “你刚才不是说你们还没有正式会过面?” “是的,我见过他老人家两次,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就是我,知道我见到的就是他老人家,也是事后的事。” “你小子的话我一句也不懂。” “但愿您老人家相信每一句都是实情。” “这年头武林中真是无奇不有,”老化子自怨自艾地继续举步,一面自语般地说道: “你小子的为人,百分百的诚实可靠,但说的这些话,却又有点离经,可真把我这个被武林黑白两道捧得高高的神机怪乞古如之弄得昏头胀脑了。” “神机怪乞古如之是您老全称?” “既是这样,我古如之也只好自我介绍了。” “好极了。” 神机怪乞古如之朝司徒烈翻了一眼,哼声道:“你说的我不懂,好,当然好喽!” 司徒烈含笑说道:“到了少林,如果碰到游龙老人他老人家,那时候,您老将会证实晚辈此刻已将能说的全说了。” “哦?赵老儿也去了少林?” “晚辈正是去找他老人家!” “好极了。” 司徒烈不禁忍笑说道:“您老去少林的目的晚辈不知道,晚辈去少林的目的您老却已知道……好,当然好喽!” 神机怪乞略一回味,不由得大声笑骂起来- 第七章 迷 娘 一老一少,说说笑笑,黄昏时分来到距离伊川约四十里的丹鸽集,落店后,神机怪乞因为行业和装束的关系,怕刺人眼目,不但客栈是找的最低级的一个,而且只要了一个房间,吩咐店家送来两份酒菜,掩上门,在房里吃喝起来。吃喝之际,司徒烈又笑问道:“您老只顾说笑,丐帮三老到底还有另外哪两位,您老始终没说哩!” 神机怪乞异常自负地道:“当今武林虽有六大门派之说,但人人都知道,被一般人刮目相待的,仍数三奇三老一迷娘!你小子既和游龙赵老儿交谈过,三奇是什么样的人物也无须我老化子多费唇舌了,至于武林三老,便是指我们丐帮三个要饭的,追魂怪乞萧落,神机怪乞古如之,龙虎怪乞吴上威!” “谁是迷娘?” “谁是迷娘,只是迷娘自己知道。” 司徒烈微笑道:“那岂不成了谜样的谜娘?” 神机怪乞抚掌大笑道:“妙极了,谜娘,你小子形容得一点也不错。” “迷娘什么地方人?” “青城。” “武功高不高?” “大概不低。” “为人好不好?” “好?”神机怪乞神秘地笑道:“好极了。” 司徒烈迷惑地道:“您老在说反话?” 神机怪乞大笑道:“傻孩子,别问了,你再问,我要饭的也没有多少话好告诉你,你这还算是遇的我古如之,若是换了别人,恐怕连迷娘这两个字都还不太愿意出口呢!” “为什么?” “因为迷娘是迷娘!” 神机怪乞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司徒烈咬唇想了一想,突然会过意来,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 “明白了吧?”神机怪乞大笑道:“你小子假如想将自己装成一个上流人,以后在别人面前,千万可不能提到迷娘这两个字,要是你师父知道我要饭的曾经说起这个人,他赵老儿不跟我拼命才怪!” 司徒烈皱眉道:“既然人人都不知道迷娘为何许人,人们又根据什么事实去批评她的好和坏?” 神机怪乞笑声突敛,朝司徒烈凝视着,点点头,然后深深地叹息一声道:“这就叫做人言可畏,施力,你真是个不了起的孩子。一般人,说到青城迷娘,就怕玷污了自己的嘴,遭人物议,所以,非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大家只说武林三奇,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即另有人提到了三奇三老,也很少会有人在三奇三老后面加上一个迷娘。我老要饭的自以为比一般人开通,并不计较提到了一个人人以为贪淫无耻的下流人物的名字会影响到自己的身分,今天听了你小哥子的一席话,我老要饭的可有点感到惭愧……的确不错,今天武林中人,大概连三奇三老也不例外,大家对青城迷娘没有多大认识,十之八九是人云亦云,弄到现在,只知道青城山有个绝色佳人,武功高,行为不检,贪淫嗜杀。 可是,这些话从哪儿来的呢,谁也不知道!只不过你这样说,他这样说,我也只好这样说罢了,弄到后来,青城迷娘四个字有如一个毒疮,谁也不愿将它挂在自己嘴上……小哥子,我要饭的钦佩你对一件事的看法,虽然青城迷娘并不能因了你小哥子的一句话而洗刷掉武林加诸她的污名,但由于你小哥子刚才这一反问,不禁令我古如之想起,要是武林人物人人都抱有你小哥子这种做人处世的态度,过去和未来的武林中,一定会减少无数风波。” “您老也未免过奖了。”司徒烈赧然逊让着,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于是又向神机怪乞请问道:“丐帮三老在丐帮中职掌如何,您老可否见告?” 神机怪乞道:“追魂怪乞现为本帮掌门,本帮共有两大支舵,关洛舵,湖广舵,龙虎怪乞长关洛,我姓古的长湖广。” “我是不是贵帮中弟子,您老当时为什么分别不出?” “这就不是你们帮外人都能了解的了。” “怎么说?” 神机怪乞喝了一口酒道:“丐帮门下弟子论千,遍布中原各地,若要彼此之间全部相识真是谈何容易?” “那怎办?” “普通在两结以上的,差不多都能相互知道对方的姓名职份。” “什么叫两结?” 神机怪乞掀起自己的衣摆,指着衣摆上的五个衣结笑道:“五个结,看到么?它是今天丐帮中最高的数目了。” 司徒烈接口道:“没有结的就不是丐帮中人?” “假如这样,我怎会向你查问?” “也有人一个结没有?” “多得很,那是本帮新入门的末代弟子。” “要是我无意在衣摆上结上五六个结,岂不要引起贵帮莫大的误会?” 神机怪乞微笑道:“你以为这种衣结和普通人打的衣结一样?” “贵帮弟子都知道这规矩?” “当然。” “那么,白天我对您老指着衣结的暗示一无所知,茫然不解,您老为什么要生我那么大的气?” 神机怪乞苦笑道:“老要饭的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假如我是丐帮弟子,在看到您老的衣结数目之后,我怎敢?” “因为这儿是关洛舵啊!” 司徒烈吃惊道:“同是丐帮一门,何来彼此?” 神机怪乞听了,双目暴睁,冷哼一声,但旋即垂下眼皮,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孩子,这是丐帮的家丑,不足为外人道,……老要饭的这次去嵩山少林,也就是为了这件事,唉……本来,像你小哥子这种可靠的人,又是游龙老几门下,我老要饭的是可以告诉你一点梗概的,但听了你小哥子刚才的一席话,深觉一件事在没有水落石出之前,猜疑尽管猜疑,但仍以少加武断的为妙,不过,到了少林之后,你小哥子自然会知道。” 司徒烈恍然大悟! 他记得白天神机怪乞向他攻来第二掌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老夫要看看你小子在关洛道上倚仗的究竟是哪一个!” 原来如此,丐帮内部有了纠纷。 这是人家丐帮内务,司徒烈当然不便追问。 于是,他改了一个话题,向种机怪乞笑问道:“您老在听说游龙老人家可能也在少林时,高兴地说了一声‘好极了’,那是代表什么意思?” 神机怪乞经此一问,脸上愁雾立消,哈哈笑道:“武林中虽有三奇三老之说,但彼此心里明白,三老终究要比三奇逊上一筹,武功方面且不去说它,久闻游龙老人酒葫芦不离身,古如之一直想在酒力上斗他一斗,如果有缘相聚,生平之愿得遂,岂非快意之事?” 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敲二更。 二更方敲,酒尽肴残,神机怪乞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冷冷一笑,抬脸向窗外黑暗处发话道:“朋友如果为酒而来,古如之舍命陪君子,愿以三分余量和朋友作通宵杯谈,假如另有他事见教,亦请明示。但像这样暗中对我古如之加以考究,姓古的实在不太欣赏!” 司徒烈大吃一惊。 这时,只听窗外有一个女人声音浅浅一笑道:“神机怪乞果然不负三老盛誉,但如果拿着游龙老人爱徒的小命当儿戏,我……嘿嘿……也并不怎样欣赏!” 声浪愈去愈远,当最后的“赏”字出口,已在遥遥数丈之外。 司徒烈双手按上桌面,作势欲起。 神机怪乞摇摇头,喟然叹息道:“小哥子,不必多此一举了。” 司徒烈见神机怪乞神色有异,不禁诧然问道:“您老何故闷闷不乐?” 神机怪乞恨声道:“栽都栽到家了,还有何可乐的?” “栽?不是您老先发现她的么?” “我先发现她?嘿,……说来真是令人惭死。人家来了多久,只有天知道,而最后听到的声响,很可能还是人家有意弄出来顾全我这副老面子的呢,唉,这种人情真是令人难以领受!” “您老可听得出来者何人?” “我听得出她是个女人,”神机怪乞解嘲地苦笑道:“除此而外,老要饭的知道得和你一样多。” 司徒烈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皱眉问道:“那么您老为什么不追出去看看?” 神机怪乞淡然苦笑道:“人贵自知,嘿,也许这就是丐帮三老过人的地方吧!” 司徒烈脱口道:“追不上?” 话刚出口,立感失言,两颊一热,很不好受。 神机怪乞侧目笑道:“小子,你又没有说错,做啥难为情?” 司徒烈赧然地喃喃说道:“如果您老也自承……追不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神机怪乞坦然笑道:“棋力酒量,勉强不得,武功也是一样,如果不自量力,定必当场出丑。来人功力若在我古如之之下,我古如之绝不会那样晚才发现对方行踪!若是追出去,连人家影子也看不到半个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根据您老的看法,来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很难说。” “以来人身手之佳,决非无名少姓之人,古老前辈难到想不出她是谁?” 神机怪乞摇摇头道:“学无止境,代有奇才异能之人,武林浩瀚,如何穷究?” 司徒烈突然抬头睁眼低声问道:“此人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迷娘’?” 神机怪乞不由得一愣,良久之后,方始点点头,沉吟着道:“未尝没有可能。” 司徒烈微笑道:“俗语说得好,墙有缝,壁有耳,还好我们没有说她的坏话,万一她真是迷娘……” 神机怪乞眼皮不住眨动,似乎很用心地在听司徒烈说话,也好像全不在意,这时,不等司徒烈说完,突然抬手一拂,将油灯一下扇息,跟着,司徒烈眼前黑影一闪,神机怪乞业已悄无声息地穿窗而出。 屋中顿时一片漆黑。 司徒烈不胜骇然,也忙从椅子上立起身来,闪身来到窗口。神机怪乞既为武林中丐帮三老之一,虽然也本人自谦不如三奇之地位崇高,但其在武林中身分之尊,当可想见。这种人,无论一言一行,都必有过人见地,他此刻匆匆而出,绝非无音而发。虽然司徒烈很想赶上去看个究竟,终因神机怪乞未有若何暗示而不便轻举妄动。 司徒烈悄悄地自窗沿上望出去,窗外,月明星稀,寒空一碧,冷风阵阵吹过,除了院子里的树枝被夜风吹得瑟瑟作响外,一点异状没有。 蓦然间,司徒烈见到东面厢房上有人影一现即隐,司徒烈目力迥异常人,虽然人影现身之时极为短暂,但他已看出那条人影就是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跟着,神机怪乞的身形又分别在南房和西房上各出现一次,司徒烈不禁暗忖道:是了,他老人家大概在侦察什么。 果然,不久之后,半空中翩然飘落一条人影,神机怪乞回来了。 司徒烈想去点灯,神机怪乞阻止道:“不必了,时间也已不早,我们不妨说几句黑话然后休息吧!” 司徒烈低声问道:“难道您老又发现了什么?” “这是老要饭的突然想起的,假如刚才来的人果就是青城迷娘,而她又在暗中听去了你我有关于她的全部对答,则刚才那几句警告,老要饭的敢相信她是百分之百的绝对善意和有所根据而发……施力,你系从何处而来,你能告诉我么?” 司徒烈听话音发觉神机怪乞这番意外措施原来都是为了他司徒烈,不禁感动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七星堡。” 黑暗中,神机怪乞轻轻惊叹了一声,接着便沉默了,良久之后,方听到神机怪乞以深沉的语调向司徒烈吩咐道:“孩子,我们休息吧!” 一宿元话。 第二天,司徒烈醒来时,神机怪乞已经手执着一顶破笠,笑吟吟地站在他的床前。 “戴上这个,”神机怪乞微笑道:“我们好走了。” 约略用了一点面食,二人立即上路。 路上,司徒烈不解地问道:“您老说昨夜那位……示警的人……系有所据而发,怎的到现在不见丝毫异状?” 神机怪乞不答,却接口问道:“七星堡怎容得你小子进出自如?” “偷跑的?” 司徒烈点点头。 “你一个人?” “像施力这副身手,您老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出得了七星堡?” “有人帮忙?” “嗯。” “游龙老人?” “不是。” “谁?” “一位不能公布姓名的老前辈……您老能原谅施力的这种词不尽意否?” “当然,孩子。”神机怪乞沉吟了一下,然后倏然抬头问道:“莫非是游龙老儿在和七星堡主争徒弟?” 司徒烈点点头。 “而你却偏向游龙老儿?” 司徒烈再度点点头。 神机怪乞蓦然一拍司徒烈左肩,大声赞道:“好小子,老夫佩服你!” 司徒烈高兴地微微一笑。 这时,二人走近一座林边。 神机怪乞伸手在空中一圈,然后狠狠地向地下一摔,同时皱眉道:“目前刚进春暮,这只苍蝇从何而来?” 司徒烈笑道:“难道林内有死尸?” 司徒烈本意是说了玩的,炬知神机怪乞听了,居然点点头,拉起司徒烈就往林中窜去。 入林不及三丈,在一株合围巨干之前,赫然二尸在焉。司徒烈在看清两尸面目之后,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神机怪乞回头讶然问道:“你认识死的这两人是谁?” “七星十三鹰的鹰头鹰尾!” “哦。” “他们死去多久?” 神机怪乞将尸体轻轻踢了一脚,又打量了几遍,然后答道:“大概是昨天下午。” 神机怪乞说着,偶尔抬头,不禁失声又道:“一点不错,孩子,果然是她!” “什么?” “你看这里!” 司徒烈顺势抬头望去,死尸背后的那颗大树的巨干上,有一处已被人以大力金刚指写了四个笔力娟秀的草书:“青城迷娘”。 司徒烈看完,走上两步,猛然运功聚指,腾身而起,一手攀住树身,一手在树身上使力一刮,“青城迷娘”四字立被刮去,而在原处另外写上了“汉中施力”四个大字。司徒烈下得树来,神机怪乞冲着他点头一笑,跟着腾身而起,挥掌一刮,又将“汉中施力”刮去,而在原位写上了:“七星堡主冷敬秋”。 神机怪乞落地后向司徒烈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性情中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要和你相处久了,不难令人相信佛家所说的顽石点头,……不过,在目前的处境中,我们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勇于代人受过,迷娘表现了武人磊落风度,你施力也尽了青年人见义勇为的美德,一切由我化子担了吧,假如七星堡有本领认出我姓古的字迹,古如之很想藉此机会衡量一下,三老比三奇到底差了多少。” 司徒烈知道拗不过这位前辈,只好默不作声。 神机怪乞笑道:“小化子,我们走呀!” 司徒烈想了一下,突又道:“恕施力年轻识短,敢问古老前辈,这位青城前辈的武功究系源出何派,她的武功可有与人不同之处?” 神机怪乞摇摇头道:“青城一派,以剑术见长,约在三百年前,本也是武林中九大名派之一,但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逐渐没落了,以致和邛崃、峨嵋两派同自九派中除名,…… 但是,迷娘是否是青城后人,谁也弄不清楚,假如她是青城一支,她的武功就应该长于剑而短于拳掌。” 司徒烈朝尸体又望了一眼,咬唇道:“这样说来,她大概不是青城后裔了。” “何以见得呢,孩子?” “您老不见两具死尸完整无损么?” 神机怪乞蓦然一拍脑袋,连连嚷道:“对了,差点功亏一篑,误了大事。” 说着朝司徒烈膘了充满怜爱的一眼,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心慈如佛,又细如发,……怕我老化子捡不起这张老脸,拐着弯儿说话,……唉,孩子,我古如之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只要是我古如之敬服的人,不管年纪大小,辈分高低,老化子一样心悦臣服,五体投地……唉,不是你提醒我,老化子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神机怪乞说罢,立即俯下身去,将两具尸体详细地反复检查起来,片刻之后,神机怪乞向司徒烈招招手,司徒烈也蹲下身子,顺着神机怪乞手指的指向望去,两尸眉心均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紫黑小点。 司徒烈不禁骇然问道:“这就是致命之伤?” 神机怪乞点点头,且不答腔,伸手覆上死尸眉际,略一凝神,手掌缩回时,掌心里已经多了一根长不盈寸,通体碧蓝,闪闪发光的细小金针,托向司徒烈面前道:“看到没有,孩子,带走两鹰性命的就是这个!” “这种暗器叫什么名字?” “要饭的也是第一次看到。” 司徒烈凄然道:“两鹰果有死罪么?” “你又动了恻隐之心?”神机怪乞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武林中已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七星堡内的那批人物手里?” “七星堡有个姓施的师爷您老知道么?” 神机怪乞讽刺地笑道:“魔魔儒侠施天青,有名人也,老夫焉得不知?” “他杀过多少人?” 神机怪乞蓦然一怔,嚅嚅地道:“只听说他于十数年前曾在黄山天都峰顶,独力歼灭名震两川的七大天王,邛崃两怪,青城五凶,姓施的也就因此而一夜扬名于武林,至于……其他的……则倒没有听人说起过,什么,你也认识他?” 司徒烈听了,甚感快慰,他想。施师爷没有骗他,他的确没有杀过无辜的人。于是,他向神机怪乞微笑着道:“我既从七星堡来,怎会不认识他?” “你以为施天青这个人怎样?” “您呢?” “七星堡内没有半个好东西!” “那么,武林六大门派之内也没有半个坏东西了?” “你为他辩护?” “别的我不知道,至少,姓施的师爷不是一个坏人!” “何以见得?” “他没有令人非议的行为!” “他现在处身何所?” “也许他有苦衷。” “如何证实?” “他自己。” “什么时候?” “不久的将来。” 神机怪乞搔搔头皮,苦笑道:“算了,我也不跟你小子争了,假如不是这次的迷娘事件令我化子迷惑,你小子说七星堡中有好人,我化子管你是什么龙的徒弟,不一掌将你劈了才怪。” 司徒烈微笑道:“这就叫做,嫉恶如仇,从善如流。” 怪乞翻眼笑骂道:“你小子在捧谁?” 说罢,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神机怪乞一面收起那根喂毒金针,一面挥掌将两鹰头颅击碎,然后拉了司徒烈一把,喝一声走,两人相继穿林而出。为了避免麻烦,这一夜,两人并未进入伊川城内,而由城外绕道而过,神机怪乞在乡村小店中买了烧鸡老酒,用纸包好,准备夜晚歇脚吃用。 过了伊川,便即进入登封县境。 嵩山古名嵩高,又名陆浑山,一名方山。 嵩山有太室少室之分,太室在登封县北十里,西去十七里为少室,武林中知名的少林寺即坐落在少室山的北麓。 明人赞嵩山有句云: 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 窿然特起,开方气厚! 两间者,指汝州和洛阳而言也。 据史传,晋永康二年,赵王伦篡逆,齐王同等自许昌起兵讨之,伦惧,夜使人披羽衣上嵩山,伪装仙人王乔陈述符命而免一死。永嘉三年,刘渊遣子刘聪犯洛阳,刘聪因赴嵩山析祷,被治军趁主帅不在,乘虚出击,以致聪军全军覆没。 少室计高八百六十丈,谓之室者,因山上石室特多之故。 神机怪乞的学识似极渊博,正好和司徒烈对上口味,两人进入山区,因四野无一行人,高谈阔论,畅议今古,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天,渐渐黑下来了。 神机怪乞和司徒烈相将走至一处靠山丛林,怪乞笑道:“好像到了世外桃源,在这儿畅欢一宵,真是快意。” 司徒烈迅速地在林中收集了一大捧枯枝,堆在一块高大如屏的青石之前,准备生起细火取暖。 这时,神机怪乞突然倾耳低声道:“施力,你可曾听到什么异样声响?” 司徒烈闻言一怔,连忙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低声答道:“风……老前辈,一种很怪异的风声。” 神机怪乞微微一笑道:“风?再听听看!” “风……还是风……它不是风声么?” “是的,孩子,那是一种剑风。” “剑风?” “我们看看去,”怪乞低声道:“轻点,无论看到了什么,非有必要,总以少开口的好,在这种荒凉的地方面发生了无言的剑斗,事情绝非等闲,吵了他们,可能三面不讨好。” ※※※ 时值三月朔日,月明如镜。 老少两乞,悄悄纵上青石之巅,细察剑风来处,发觉剑风系来自另一块青石背后的洼地上。怪乞一招手,身形轻如灵燕地率先向东侧那块青石擦去。司徒烈暗暗提神,巧妙地随后跟上。 两人分别在石腰找着立足间隙,然后悄悄从石顶探脸向下望去。 朗朗月色下,洼地上,两条身形,兔起鹘落。 两条身形,快疾时,有若闪电惊鸿,腾挪纠结,彼此难分。缓慢处,彼此凝神互视,脚下节节寸移,有如在对拉着一根无形的线,而在划着一个圆圈。 两人为一男一女,脸上均蒙着一块既宽且大的黑纱。 男的身穿竹布长衫,神态飘逸潇洒。 女的一身夜行疾装,身材苗条袅娜。 女的手上拿着一柄精光耀目的狭长宝剑,男的手上却只执着一根和对方宝剑长度相等的枯树枝。依两人神态看来,男的似乎并未将对方的宝剑看在眼里,女的也似乎并未因对方只执着一根枯树枝而有分毫轻敌之意。 这时,场中两人正以宝剑和桔树枝互相遥指对方颈下结喉要害而绕场盘旋。此快彼快,彼慢此慢,两人上身均是纹风不动,脚下步伐却有如行云流水般轻灵飘忽。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相持足袋烟光景,女的突然左手捏诀一弹剑身,剑光灯闪,圈起万朵银星,跟着一声清啸,剑光如漫天长虹,夭矫如龙地起于半空,银光一缩一放,宛似弥空星雨,直洒对方当天。 司徒烈为这骇人的威势所惊,身躯不禁微微一颤。 这时,一只手掌轻轻在他腰际拍了一下,司徒烈才重新定下神来。 再看那个身穿竹布衫的潇洒男子,见对方突起发难,当下也是一声长啸,手上枯树枝一抖,枝形重叠,恍若风吹灌林,千枝点头,竟然和女的采取同一招式,腾身而起,以重叠枝影迎上弥空星雨! 司徒烈暗喊一声:“完了!” 那柄宝剑,显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刃,枯枝何物,怎的竟敢昂然不畏地硬接硬拼?虽然他不知道双方都是何许人,若依他的心意,真想跳下场去,用一招游龙吼将双方震开……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烈一念未已,场中已然发生了出人意表的变化! 只见女的惊噫一声,霍然收式斜落八尺开外。 女的落地之后,从容地将宝剑纳入身后剑鞘。 司徒烈奇怪地想到:怎么,他们不是真的在打? 不然。 这时,放妥宝剑的女人抬脸向对方冷冷一笑道:“领教了,想不到阁下在剑术上竟有如此般的惊人造诣,虽然阁下始终不发一言,但奴家并非不知道阁下是谁……总有一天,奴家会打听到你的绝学何来,同时也愿有机会再领教一次,因为奴家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我的剑术对手!” 这时,男的信手掷去手中树枝,双手抱拳,朝女的深深一躬,神态极为严肃诚恳,但只不发一言。 女的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男的也反向默默退开。 二人身法均极迅速,活似两缕轻烟,升起,消失……晃眼不见。 司徒烈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恍若做了一场大梦。 神机怪乞用手在司徒烈衣领上轻轻一带,二人相继回到先前那块青石之下,坐定之后,神机怪乞缓缓而静静地吩咐道:“施力,你生火吧,今夜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司徒烈升好了火,火光中,他看到神机怪乞怔怔地望着燃烧得别别作响的枯枝,仿佛在苦苦追忆什么,司徒烈不便岔言乱神,便是抱着头,对着火光出起神来。……司徒烈脑海里乱得很,他什么也没有去想,同时,什么也想不起,纵想,也只是他眼前的那堆火舌伸缩的火光,以及方才的一片枝风剑影。 不知道隔了多久之后,司徒烈耳边想起了怪乞的喃喃自语:“她是青城派传人是毫无疑义的了……他又是谁呢?” 司徒烈霍然惊醒过来,茫然问道:“谁是青城派传人?” 神机怪乞皱眉道:“什么?你连那女的就是青城迷娘,也不能从声音上辨别出来?” 司徒烈猛然一拍膝盖道:“对,对,我只听得耳熟,居然连这一点也没有想到。” 神机怪乞微微一笑道:“不能怪你,施力,你太紧张了。” “您老不以为那是一场美妙无比的剑学印证么?” “当然,简直可以说是武林数十年来罕见的一次剑术奇观。” “这是不是当今武林中的最好的剑术?” “现在……也许是。 “为什么要加‘现在’两个字?” “你没听你师父提过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心头一颤,热泪立即升涌。 他怕怪乞看出有异,忙低下了头。 “孩子,你冷么?你为什么浑身战抖?” “施力,你什么都够了……欠缺的就是镇定!” 施师爷的一席话又在司徒烈的耳边响起了,他以最大定力迅速地收摄起浮动的心神,藉者抬臂之势擦去滚出眼外的泪珠,然后半抬着头,强笑道:“哪里,火星子迷了眼,有点痛……什么,老前辈,您说剑圣司徒望?” “既然你师父没向你提过丐帮三老,剑圣司徒望的事也可能没有向你提过,是的,剑圣退隐已经很久了,近廿年来,音讯杳然,假如撇开剑圣不谈,今夜我化子算是看到了武林中最上乘的剑法!” 司徒烈点点头,没有开口。 “剑术和拳掌功夫不同,”神机怪乞继续说道:“拳掌讲究精气,剑术不但要三者俱备,而且要加上轻巧灵三字功夫,也就是俗语说的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剑随意动,意在术先,斗智而不斗力,一念之失,胜券立交。” “何以见得迷娘是青城传人?” 神机怪乞慨叹道:“以前的武林九派,剑术方面首推华山青城,华山以金龙剑法见长,青城以风云九式称雄,互有独特之处,为当时武林中剑术两大宗派。嗣后,也许是后代传人资质有关吧,华山派的金龙剑法盛况不衰,青城派的风云九式却逐渐默默无闻,但这并不说明青城派的剑术,逊于华山派的剑术,只是青城气运当尽,又以人为因素,天夺其算罢了。 现在看了迷娘在剑术上的成就,令人相信,她如果不是青城之后,决不能表现出那种名门正派的泱泱风度!” “剑圣的剑术难道远超两派之上?” “事实上如此,但剑圣的武学来源却无人确知。” “您看那位用树枝代剑的男人是何来路?” “看不出来,因为我没见过他运用整套招式。” “两人剑法谁高?” “单谈刚才那一场比试,实在是胜负不分。” “胜负不分?不是迷娘已经输了?” 神机怪乞摇摇头道:“错了,孩子。你看到迷娘抽身先退,便以为迷娘输了是不是? 唉,这种地方正显示了迷娘是个心气高傲的奇女人,孩子,你没看到那个男的最后抱拳一躬时是多么地严肃而尊敬对方?看样子那个男的也恐怕是遇见了生平第一个真正的敌手呢!” 司徒烈紧张地又问道:“那么那个男的输了?” “男的也没有输!”神机怪乞摇摇头道:“我不是告诉你双方没有分出胜负么?” 司徒烈迷惑地道:“这样说来,施力就有点不懂了。……” “严格一点说,刚才那一场比剑,直到双方分手为止,仍以迷娘略占一先,两人所用的剑招,在他们本门中是什么名称我不知道,依一般剑招而言,那一式起身半空称做‘腾龙起凤’,第二式剑尖抖出无数剑花称做‘星斗满天’,接下去,如果双方想分胜负,便得两剑纠结,一较内力!” “男的手上是一段枯枝呀!” “是的,就为了这个原因,迷娘撤退了。在一个剑术名家来说,如果在剑术上的造诣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最重要的是代表意念的左手剑诀,至于右手拿的,只要它能象征一柄宝剑,无论它是竹枝或木片,都能发挥宝剑的功能,而无损一套剑法的完整。但如果求胜心切,藉物传力,以内力硬拼的话,被着力之宝剑,其本身之质地优劣,便有很大影响。宝剑和宝剑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一柄名剑和一段枯树枝?所以,始终领着半先的迷娘抽身后退了。当然,我们可以说迷娘系为对方过人的自信和胆力所惊,我们如果这样说,毋宁说迷娘认为在这种情形下和对方拼试真力实在是胜之不武。加上她可能另有要事在身,和那男的也没有深仇大恨,经过半场比试,已知来人根底如何,彼此心里明白,实无血溅荒山之必要,这就是俗语所说的惺惺相惜;如欲穷究高低,来日方长,也不限于一时,而坏了名家风度。” “那个男的神态好从容!” “这就是他能和迷娘相提并论的地方!” “您老可想得出那男的是何许人?” “照理他应该是剑圣之后,可是,就没有听人说过剑圣有甚传人!” “一个迷娘才了解了一半,想不到又出来了一个迷男。” 神机怪乞慨叹道:“武林中事,往往如此,但慢慢总会寻出答案的……施力,不早了,休息罢!” 第二天,老少两乞继续赶路,走了一天,已近少室山,一路并未发现若何异状。 司徒烈于路上问道:“青城前辈前夜示警,难道即系指七星首尾两鹰而言?” “那种人怎会放在迷娘心上?”神机怪乞摇摇头道:“士为知己者死,青城迷娘很可能是个武林奇女子,因被武林误解太深,一气之下,索性不作任何辩解,十数年来,你小子或许是第一个发出持平之论的人,她因深受感激,也许早将一路危难在暗中为你化解了也不一定。” 司徒烈默默地点点头。 这一夜,他们就在少室山下歇宿下来。 夜来无事,司徒烈突然想到某一问题,于是又向神机怪乞问道:“古老前辈,您老这次上少林,原意是想找谁?” “百愚禅师。” “少林上一代掌门人?” “少林本代掌门人!” “唉!” “什么?” “您老不知道?” “吭?” “老禅师早在数月之前就……唉唉。” “就怎么样?” “就被人杀害!” “啊” “你可知是谁杀了老禅师?” “谁?” “七星堡主。” “啊啊……天。” 神机怪乞倏地将头脸埋入两掌之中,伏向膝盖,啊啊连声,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司徒烈见了,也不禁情不由己地淌下了几滴英雄之泪。 足有顿饭光景,神机怪乞方从膝盖上缓缓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悲声道:“少林百愚禅师,为老夫数十年忘形之交,想不到说法一生,竟落得个如此下场,公道何在?天理何在?唉唉,施力,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明天,你一人独上少林去吧,我,我…… 我古如之的寿数大概是尽了。” 司徒烈见神机怪乞如此说法,颇有去七星堡拼命之概,心下甚是后悔。他连忙移身怪乞身前,跪在地下,双手搭上怪乞膝盖,恳切地将事件始末复述了一遍,并说天山游龙老人现在可能还在少林的原因,就是为了如何避免少林受到第二次的灾劫! 神机怪乞听完,凄然地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我对游龙老儿的过去也有点误解了。” 司徒烈见怪乞心意略动,乘机又道:“古老前辈若念在和百恩禅师的数十年道义之交,目前首要问题便是赶上少林和大家共商良策,如何保护少林上万僧众的安全,至于为老禅师主持公道,那是天下武林的公责,家师可能早有成算在胸,并不忙于一时,古老前辈若能暂忍悲愤,与家师携手合作,区区七星堡,何患不灭?” 神机怪乞长叹一声道:“施力,别将事情看得那么容易!游龙老人是何许人?假如七星堡可以简单解决,七星堡何能存在到今天?老夫适才的激动表示,也不过抱着以身殉义之心而已,又何曾说过有甚把握来?……总之,孩子,你是对的,我如果那样做了,实在愚不可及,也决不能得到百愚泉下的谅解,孩子,起来吧,老夫依你了!……唉……这样说来,百愚一死,我们丐帮本身的一团疑云是永世也澄清不了的了!” 司徒烈嚅嚅地道:“施力可得与闻否?” 神机怪乞点点头道:“像你我这种一见如故的忘年之交,何事不可推心置腹?但望你念丐帮三老之薄誉得来不易,在知道这件事后,务必代守秘密,免得宣传出去,为亲者痛仇者快,孩子,你做得到么?” 司徒烈严肃地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神机怪乞开始迷惘地说道:“早在两年之前,百愚禅师曾对老化子说过这样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说:‘古老子,老僧最近在关洛一带,听到一点风风雨雨的传闻,希望你能提请你们掌门追魂老儿多多注意,免得坏了丐帮三老名头才好。’老化子当时听了,直如轰雷劈顶,连忙追问百愚禅师此话怎讲?百愚严肃地道:‘佛门弟子,首戒贪嗔痴妄,老僧愿意再花两年时间,作进一步之探究,如何得到真凭实据,两年后你来少林,我们再作详谈不迟。’我化子为了尊敬百恩的意见,虽然闯了一肚子,但也没有追问下去。 如今两年期届,想不到老禅师业已先作古人,于公于私,怎不叫吉如之痛心欲绝?” “您老能想像老禅师那几句话的含意么?” “那有什么难解的?老禅师的语意还不是指本帮关洛支舵有人觊觎掌门宝座,有非份之企图?” “这事可能么?” “依理,我古如之为本帮第七代掌门人摄魂叟古一之的六世玄孙,无论资历声望或武功,皆应为本代掌门之选,但我姓古的自知不若追魂师兄沉稳老练,有领袖才能,便坚持相让,当时各代有地位的弟子均无异议,惟有师弟龙虎怪乞低头不语,追魂师兄和我均未注意及此,总以为师兄弟三人情逾手足,在武林中又有三老清誉,以致没有向三弟多作解释,事后细细想来,如说三弟龙虎怪乞怀有异志,也是不甚可能!三弟人虽暴躁一点,心地却极纯善,可是,此话出诸百愚之口,却又令人不得不信。” “追魂老前辈知道此事了么?” 神机怪乞摇摇头。 司徒烈嘘出一口大声道:“那就好了,此事很可能是贵帮仇家的一项阴谋,百愚老禅师一时不察,为其所蒙,尚幸老禅师老成持重,未肯遽信,不然的话,三老先为此事失和,中了仇家离间之计,就是贵帮的大大不幸了。” 神机怪乞沉思地点点头。 司徒烈自告奋勇地道:“等此次少林事了,施力决继百愚禅师遗志,为老前辈弄个水落石出,不知老前辈见允否?” 神机怪乞点头道:“孩子,以你的这份聪明才智,老化子还有放不得心的!……歇歇吧,孩子,不早了。” ※※※ 晨曦微露、巍峨宏伟的少林寺前的石子坡道上,一先一后地上来了两个一老一少的化子。前面的一个,年约六旬左右,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肤色红润。一袭蓝衣袍,下摆破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绞地打了五六个奇形怪状的衣结,一副颟顸滑稽神情。 后面的一个,年在廿以内,手扶竹棍,背背破席,胁下夹着一只缺口海碗,两手泥污,驼腰塌背,面黑且丑。 石子坡道上,灰衣僧人来来往往,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担着水桶,但每一僧人均是目光平视,对身外之物视若无睹。 老少两乞一直来到寺前。 寺内,佛号起处,两个高大僧人披着大红袈裟缓步而出,飘然跨过高有半丈的铁槛,分立寺门外两座巨大的石狮之前,合掌一躬。 左首的僧人同时低声道:“古老前辈请,掌门师兄现于藏心阁恭候前辈侠驾。” 神机怪乞微愕道:“怎么?知客……会是你们两个?” 右首的僧人合掌低声道:“这是权宜之计,空净僧无暇细陈,前辈见了空空师兄后自然得知。” 神机怪乞轻哦一声,返身向司徒烈点点头。进了寺门,另有两个真正的灰衣知客僧侧身旁导,将老少两乞领向大雄宝殿一旁的偏门,穿过数座经堂,绕过少林寺闻名于世的罗汉堂,最后抵达一座高耸的楼阁。 一路上,两僧两俗默默而行,司徒烈心中虽然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格于规仪,不敢稍事张望,但看到那些整洁的经堂僧舍,和庄严地往来、穿着各式僧衣的僧人,也不禁油然起敬,心想,名寺风范,果然与众不同。 刚刚踏上藏经阁楼梯,经阁上已经传来一个为司徒烈所熟习的苍老的笑声:“古老儿,听说你是丐帮三老中顶会喝酒的一个,老夫久被斗你一斗,如今你我均是客处佛门,奈何,奈何。” 经阁楼口,一个须发如银,皱纹满面,身穿蓝布短袍,双眼欲开还闭的龙钟老人,笑容可掬地蔼然而立。司徒烈一抬头,一颗心,立即猛然狂跳起来。 只听得神机怪乞哈哈大笑道:“赵老儿,你休卖乖了,武林中,论名气和武功,三老远在三奇之下,若是说到酒,你赵老儿可得歇歇!要认输干脆认输,我姓古的就不相信偌大一座少林寺就不能让出一块我们喝酒的地方!” 大笑声中,众人上了楼。 刚刚上楼,游龙老人即便微噫一声,笑道:“古如之,你一个人来还怕不够本?” 神机怪乞哈哈大笑道:“赵老儿,这下子你可丢人丢到家啦。” 司徒烈不敢怠慢,先向一旁静立含笑,身披深紫红线袈裟,满脸红光,寿眉覆目,法相至为庄严的少林本代掌门人空空大师躬身一札,然后转身跪倒游龙老人面前,含泪磕下头去道:“弟子司徒烈,拜见恩师。” 游龙老人双目微睁,精光暴射,等司徒烈磕完头,连哦数声,随向空空大师道:“烦大师拿盆水来。” 片刻之后,少林寺藏经阁的阁楼上,少了一个黑丑小叫化,多了一个剑眉虎目,鼻似琼瑶,唇若涂朱,面如冠玉,丰神奕奕的绝世美少年……所有的人,均是惊噫不已。 游龙老人一面朝司徒烈打量着,一面捻须微微点头。 司徒烈俯首赧然而立。 突然间,游龙老人沉声喝道:“烈儿,你且将玉门关的事件详细为老夫说来。” 司徒烈坦然抬起脸来,向在座三位异人分别一躬,然后有条不紊地,以沉痛的声调,将输出七星堡,参加文武擂,掌伤五九两鹰,独身赶向玉门关,长安见哀娘母女,玉门关为风沙所阻,嗣遇二煞月夜行暴,致为三煞所困,襄陵相逢不相会,重陷七星堡,蒙施师爷善待,少林僧犯堡,他格于和施师爷的君子协定,不便出声,最后由长安遇见的哀娘搭救出堡,为他改容,嘱其奔赴少林寻师,途遇丐帮三老之一,夜半迷娘示警,针毙七星两鹰,荒山迷娘与人比剑,最后和怪乞相偕来寺的种种,有些地方详细,有些地方只择其概略地总说了一遍。 空空大师和神机怪乞也不禁为之动容。 游龙老人点点头道:“好,你去那边坐下。” 司徒烈坐定,神机怪乞向游龙老人笑问道:“古如之外号‘神机’,近日来事事‘莫测’,专遇上些见首不见尾的古怪事,只好向你这条游龙请教了,赵老儿,哀娘是谁?和迷娘比剑的那个蒙面人是谁?你老儿可否略透玄机?” 游龙老人微笑道:“酒后露真言,你穷化子不先设法将老夫灌醉,空口白话,问什么也是白废。” 神机怪乞哈哈笑道:“好好,咱们先比划几杯!” 就在一奇一老说笑之际,经楼下突然有人向上发话道:“空净僧有事禀告掌门人!” 空空大师脸色微变,端坐不动,向楼下缓声道:“净师弟有事但说无妨!” 楼下道:“日前挂单的那位兄弟又闹事了。” 空空大师道:“要酒喝?” 楼下道:“是的,……还有那些不伦不类的疯话。” 空空大师沉吟了一下,然后向楼下道:“净师弟,愿佛祖慈悲,就依了他罢!” 楼下恭喏一声,随即杳然。 空净和尚去后,游龙老人不禁问道:“那位挂单的和尚是哪个庙里来的?” 空空大师微咽一声道:“本寺送生事故,真是佛门不幸,也可以说是空空僧的无德无能有以致之。这事发生在半月之前,那时你老尚未来寺,嗣后,因为此事说来不登大雅之堂,故亦未说与您老得知,可是,现在却愈闹愈不像话了,两位前辈不是外人,说来也是无妨。” 空空大师顿了一下又道:“半月前的某一天,本寺突然来了一个带发行者,身穿破旧僧衣,面目残败,眼鼻难分,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声言要在本专落单,问他要度谍,他说没有,问他何处受戒,他说忘记了,疯疯癫癫,纠缠不清。本寺看在佛门广大,无不渡之人,寺中弟子上千,也不在乎一二个人的吃用,便由知客做主收留下来。讵知此僧心性丧失,满口胡言胡语,要吃肉要喝酒,口口声声地喊着:‘你们少林寺死了一个大和尚还不够么?哼哼,你们少林寺来日的灾难可多着哩,……空空僧,拿酒来,拿肉来,本和尚是罗汉降世,只要你们这批不肖弟子伺候得好,来日之事,由我一人承担……包你们少林寺太平无事!’” 空空大师说到这里,神机怪乞不禁岔口道:“大师不以为此人出现得颇为蹊跷?” 空空大师皱眉道:“空空僧何尝没作如此之想?只是当今几位武林高人空空僧都曾有过一面之缘,看那疯僧年龄,如何高估,也只在六旬以下,五旬左右光景,要说他是某一位前辈异人伪装,却又实在不像!” 神机怪乞道:“之后呢?” 空空大师继续皱眉说道:“空空僧因为七星堡事件未获结局,日来心绪甚感不宁,便也懒得去管这些琐碎事,只吩咐一位师弟好好将他照顾,供给他的素带尽量做得精美点,哪知道他竟因而越发狂闹起来。每次,当人送饭去,他就大声问:‘喂,小和尚,有酒么?有肉么?’待发现无酒无肉时,吃虽然照吃,却一面吃一面骂:‘空空僧放着活佛不敬,真是自寻死路!’……两位前辈想想看,空空僧在此时此地碰上这种烦人事,该多头痛?” 神机怪乞向游龙老人奋然道:“我们看看他去如何?” 游龙老人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于是,由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带路,众人下楼向寺内东北角一座孤立的客舍走去。 只要一见那间客舍整洁的外貌,众人便知空空大师确未亏待那位挂单的带发癫僧。 众人刚刚抵达客舍窗下,窗内便有一个嘶哑的喉咙朝外面大声问道:“小和尚,是送肉来还是送酒来?” 空空大师皱着眉,抢步走至门口,向屋内单掌一打问讯道:“大和尚身为佛门弟子,何竟漠视我佛八戒之律?” 屋内嘶哑的喉咙怒声道:“你是少林何人?” 空空大师忍声道:“佛祖慈悲,空空现下雨列少林第十九代掌门。” 屋内哦了一声道:“你就是空空大和尚么?好极了,快点吩咐他们拿酒肉来。只要你当家的伺候得好,包管你空空僧永世不会步上你们那个百愚老和尚的后尘。” “师兄不以为这种话不应该出诸你我之口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只要心田净洁,过肠酒肉,与我佛心何碍?” “六根不净,五欲未去,佛心云何?” “十八罗汉中就有操刀之人,罗汉能杀,和尚如何吃不得?” “罗汉悟非,放刀证果,师兄何必苦苦倒果为因,徒增本身孽障?” “空空僧,这样说来,你在近日内大有成佛归西之望了。” 屋内嘶哑的喉咙冷冷说着,同时自窗口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和一张丑恶无比的脸孔来。那张面孔,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两道眼神,冷森怕人,就算十殿阁罗前的值殿鬼卒,也比不上他那副恶形恶状! 当那癫僧向窗外扫过一瞥之后,脸色突然大变,伸出一根乌黑的指头,指着空空大师怒詈道:“好,空空僧,你胆倒不小,居然带了两个武林人物来谋害我?走,走,快走。我和尚不要见那两个白发老小子,尤其那个满面皱纹的,武功更高,人看上去也更讨厌……滚,都给我滚!……噢,噢,阿弥陀佛,我和尚明白了,原来你空空僧有了靠山,不把我这个无庙无产的穷同门放在眼里啦!呜呜,……呜呜……我的酒,我的肉,给这两个老小于抢去吃光啦。” 那个面目狰狞的疯和尚说到这里,居然埋首掌心,失声痛哭起来。 空空大师向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摇摇头,示意众人可以走了。 这时,那个疯僧突又抬起一张泪水纵横的丑脸,向司徒烈看了两眼,变哭为笑地招手道:“俊小子,你来。” 看到了那个疯和尚脸上的泪水,再看到疯和尚朝司徒烈发出的那种恳切的笑容,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冷冷冰冰的面孔上第一次皱起了眉头。司徒烈朝游龙老人望着,游龙老人点点头,低声道:“烈儿,不要走得太近。” 司徒烈敬诺一声,向前走了两步,躬身悯然道:“行者有何吩咐?” 疯僧目不转瞬地注定司徒烈,这时用那只脏得发亮的僧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以乌黑的手指,指指游龙老人向司徒烈问道:“小朋友,你是那个白发老小子的徒弟么?” 司徒烈恭恭敬敬地答道:“他老人家正是在下家师。” 疯僧突然一变口气厉声道:“小子,你可是以为我和尚疯了?” 司徒烈又是一躬答道:“世人皆睡我独醒,自古以来,伤心人大都另有怀抱,大和尚对世俗之观点,容或与吾人不同,何能谓之疯与不疯?” 疯僧闻言,突又乐不可支地哈哈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嚷道:“好,好,有了你小子,吾道不孤矣!” 说至此,复又慨然长叹一声道:“可惜你已有了师父,不然我和尚倒真想传你两手绝学。” 说着,又向游龙老人瞪眼喝道:“老小子,你可得用心好好地教,这么好的徒弟,你老小子如果没有自信,你随时随地可以转交给我和尚,让我和尚教给你看!” 最后他向司徒烈挥挥手道:“去吧,小子,我和尚要睡觉了。” 司徒烈又是一躬而退。 疯僧开始唱着一些语意不明的山歌,向屋内隐去。 空空大师连宣佛号,领着众人,走进一间雅洁幽静的书室,书室内,斋席已备,席上还放着数瓮泥封未拆的美酒。神机怪乞见了,哈哈大笑。游龙老人见了,却皱眉道:“大师,这个使得么?” 空空大师道:“八戒之律,仅可约束佛家弟子,檀越等乃方外之人,饮用何妨?” 席间,空空大师又道:“依两位前辈看来,那位挂单师父可有可疑之处?” 神机怪乞想了一下道:“那人有着一身不俗武功已是无可置疑。” 游龙老人沉吟着道:“可疑之处不是没有,但此人之出现,对贵寺有益无害则可断定。 就算他原是武林中人,因受重大刺激而丧失神志,大师也应善予照顾。老夫今夜颇想亲身独自前去试他一试,是真是假,以及到底是何来路,大概总可以摸透三分。” 空空大师大喜道:“这就有劳前辈了。” 这一晚,游龙老人将司徒烈带至罗汉堂,先面试了他在游龙三式以及轻功上的成就,然后纠正了一些不到之处,并传了司徒烈天山本门的至上心诀,吩咐司徒烈就在罗汉堂温习起来。 这无异画龙点睛,司徒烈经过游龙老人这样一贯串,有如盲人霍然放光,一悟百通,虽仅短短一夜功夫,本身功力已立增数倍。 游龙老人教过司徒烈,旋即匆匆出门而去。 第二天,众人在可以俯览全寺的藏经阁再度集会。 空空大师首先向游龙老人迫切地倾身询问道:“不知前辈夜来有何发现否?” 空空大师如此一问,神机怪乞和司徒烈等人的注意力一齐集中向游龙老人,只见游龙老人轻轻地摇摇头,微微地苦笑道:“贵寺收留的这位行脚师父,假如他不是一个大疯子,那他就是一位大行家!” 众人齐齐一声轻哦。 “因有大师向贵寺各位轮值高僧交代在先,致命老夫能在全寺行动自如。”游龙老人手捻长须,继续说道:“昨夜约摸三更时分,老夫异常谨慎地欺近那间客舍,仔细向屋内一望,嘿,“你们猜猜看,老夫看到了什么?唉,这是一种巧合呢?还是那位师父的故意布置呢?直到现在,存留在老夫心中的,仍是一团浓厚的谜!这话说出来,恐怕没有人肯相信,老夫当时看到的,竟是一个身长不满五尺的矮人,正在屋内专心一志地练着贵寺的成名绝学‘罗汉拳’!老夫几疑老眼昏花,凝神再看,一点也不错,打拳的正是那位疯僧!” 神机怪乞失声道:“那人身高不是将近六尺么?” 游龙老人点头道:“是的,你听我说下去。……当时,老夫因所见甚为怪异,便越发小心起来。这一点,你们当然信得过老夫,除非屋中人事先已知老夫潜伏室外,当今之世,若想凭本身在视听两觉上的修为而轻易识破老夫行藏的,想来为数也不会太多。老夫自审处身之所已够安全,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那套拳式上去,少林罗汉拳的一招一式,老夫还有不清楚的么?经老夫细察之下,发现那套罗汉拳打得不但毫无精辟独特之处,而且功力泛泛,破绽百出,充其量也不过和本寺一名三代弟子在伯仲之间!” 神机怪乞忍不住又道:“他的身长缩短两尺有零,难道他使用的是内家上乘‘易筋缩形’之术?” 游龙老人又是一声苦笑道:“‘易筋缩形’之术,当今武林中包括老夫在内,充其量也不过三五人擅精此道,说出来各位也许更要称奇不置,那人的缩形术,如果是真功夫的话,简直可以说比‘易筋缩形’术更高一筹。” 因为此话是出诸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老人之口,众人果然又是一声惊噫。 “看他行拳手法之俗,出招功力之庸泛,”游龙老人沉吟着道:“如非老夫在白天见过他的实际身材,根本就一无出奇之处!可是,老夫既已发现这点,当然得继续观察下去!只见他,将罗汉十八式反复练了两遍,也未见他运气行功,身躯业已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原状! 这时候,他并未停止罗汉拳的演练,练着,练着,他的身形竟又暴长起来,渐渐地,他已变成一个身长九尺的伟丈夫!” “啊!啊。” “若论武学,烈儿不算,古老几你,以及空空大师都是当今一流行家,老夫之所以不揣冒昧想解说一下,实在是为了研究问题,并非老夫有意倚老卖老,古老儿你可不许生心!” 神机怪乞瞪眼嚷道:“赵老儿,少耍江湖切口好不好?武功无古人,达者为师。平常拿铁棍也不一定能撬出你老几片言只字,今天有此机缘,是化子和这个和尚的耳福,你赵老儿难道真想化子跟和尚跪下来朝你磕头?” 游龙老人淡然一笑,然后肃容接下去说道:“‘易筋缩形’,难在非有三十年内功根基,或能得习已……已……失传的‘一元经’上的‘一元心法’莫辨,而且运功全凭一口先天真气,虽然各家姿势不同,但总有一种特殊架式,方能收效。假如能够在行拳时任意展缩,老夫只听先祖天山神龙提到过,只有西藏红衣喇嘛的密宗心法能做得到,但那种密宗心法据说久已失传,所以,老夫当时所感觉到的并不是惊讶,而是无限的怀疑!果然,老夫又看出破绽来了,那人又练了两趟拳,将身躯长度恢复原状,但在老夫细察之下,那人额前竟是汗水淋漓,仿佛这趟拳业已使尽了他的周身气力……想想看,这种现象合乎武术原则否! 内功有根底的人在行功时能见汗么?一个内功毫无根底的人又怎能易筋缩形的呢? 嘿,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 最费人思考的,莫过于那人最后说的两句话! 当时,他练完拳,吃力地用衣袖擦去额前汗水,自言自语,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喃喃骂道:“佛爷既不怕人偷看,也不怕人笑话,空空老……老和尚供酒不供肉,总有他的报应,功夫洒家照练,将来七星堡主来了,洒家就拿这套罗汉拳对付他!” 说罢,和衣倒上石床,不消片刻,立即毫无防范地呼呼睡去。 古老儿,你向以工于心计见称,你倒说说看,那个和尚究竟是什么路数?” 藏经阁上,刹时寂然。 神机怪乞只是不住地摇头,握手,一点主意没有。好半晌之后,他这才一拍脑袋道: “有了!” 游龙老人抬脸蔼然微笑道:“你这穷化子的玩艺儿果然不少,说来听听看,你有了啥?” 谁知神机怪乞只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有了,旋又深深叹了一口大气,继续大摇其头。 游龙老人眼皮微抬,寒芒电射,讶然道:“古如之,你在闹什么玄虚?” “赵老儿,可记得二百多年前大雪山出过什么奇人?” “冷婆婆?” “她的传人呢?” “巫山黑衣神女慕容美?” “大雪山在什么地方?”; “古如之,你疯了?” “回答我,赵老儿!” “川藏交界。” “刚才你说西藏红衣喇嘛有一种有关易筋缩形的密宗心诀?” “是的。” “以后那位冷婆婆的传人黑衣神女何处去了?” “根据老夫自先祖潜龙子遗留下来的家志记载,慕容大侠好像在离开九疑一元经大会后就回大雪山去了。” “以大雪山的绝学大罗周天神功为基础,慕容女侠再从西藏喇嘛那儿习得密宗心法有无可能?” “有!……但是,古老儿,你听谁说过慕容女侠之后还有传人!” 神机怪乞长叹道:“你老儿现在知道我古如之摇头的原因了吧?” 游龙老人微笑道:“你怀疑那位挂单师父是雪山传人?” 神机怪乞皱眉道:“假如你赵老儿的判断无误,西藏密宗心法之由来,除了这一根线,何处再找第二个相近的解释?” 游龙老人沉吟着点点头道:“是的,老夫说过……除非这里面另有他故……那位挂单师父很可能是位奇人。” 游龙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向司徒烈问道:“烈儿,你说七星堡主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上少林?” 司徒烈欠身恭答道:“报告师父,七星堡主已特准施师爷两个月假期,施师爷假期未满之前,七星堡主将不会离开七星堡一步,这话是七星堡主亲口说的,照推算,施师爷的假期要到下一个月,四月底方才届满。” 游龙老人点点头道:“冷敬秋人虽该死,说的话十九倒还算数。这样说来,老鬼二上少林的日期可能在五月初。现在是三月上旬,算起来时间还早得很。关于那位挂单师父的事,自此刻起,请大家不必再追究了。如有可能,空空大师不防稍稍供给他一点酒肉,因为他既无度谍,又未落发受戒,更说不出他的出家庙门,除了一袭僧袍,他实在算不得佛门中人。 横竖我们也并没有将他派在预算之内,到时候有奇迹出现固好,否则的话,有老夫和古老儿在,谅冷敬秋也难有甚作为。” 神机怪乞立起身来道:“要我化子在和尚庙里住上一两个月,我化子可办不到,这样吧,四月底我们再在这儿聚齐如何?” 空空大师还待挽留,神机怪乞拍拍司徒烈肩头,哈哈一笑,旋即飘身下楼而去。 神机怪乞走后,游龙老人向司徒烈招招手道:“烈儿,你坐过来点。” 司徒烈挨近游龙老人坐下,老人抚着他的头发慈祥地道:“孩子,你父亲和老夫虽然一生相见没有几次,但彼此钦羡,神交不逊同胞手足,关于你家的惨变,自有为师替你做主,前些日子,哀娘也答应助老夫一臂之力,有她老人家帮忙,事情更容易水落石出……孩子,别哭了,你已不小,你应该记住你是什么人的儿子,坚强起来……你父亲不是平凡的人,任何天火凡火,毁家财可以,毁他生命可没有那么简单,就像当今之世没人能毁得了老夫一样……孩子,你能逃出一命,居然又遇上了我,这是苍天的恩惠,老夫为司徒望老友高外……孩子,记住,你目前惟一要做的,便是如何在游龙三式的正反变化中精益求精,天山武学只此三式,但你当能知道,老夫就凭这三式在武林中沽名钓誉了数十年呢!……孩子,自七星堡铁牢中老夫知道你没有得你父亲的传授,老夫起初颇感惊讶,现在才知道司徒望老友做对了,孩子,假如你有武功在身,你可能早就死在冷敬秋的魔掌下了。……孩子,你知道,你知道你父亲让你和武林绝缘的深远含意么?他一生闯荡江湖,虽然做的都是一些对天可表的侠义之举,但谁能担保他没有仇人呢?假如你会了武功,你就不免要到江湖上走动,做人父母者,心情永远是一样的,无论你的武功多高,他老人家又怎生放得了那颗心?…… 他就只有你这么个独生子啊,……孩子,现在情形又完全不同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已至此,你注定是武人的命,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你就应记住,往上爬,出头!做一个人上人!……孩子,你的际遇,坏的一方面说起来固然很坏,但如向好的方面想去,也就好得相当可以了。你拜在老夫门下,这是普通武林人物梦想一生也不可能办得到的事,同时,你认识了哀娘,丐帮三老,迷娘,魔魔儒侠。这些人全是当今武林一代精英,虽然你不一定要从他们那儿学得什么,但你有了这些行道助力,你已比任何一个武人幸运……孩子,别伤心了,愚师相信,你父亲一定仍然活得好好的,他可能正在天涯海角到处找你,老夫敢武断的说一句,我那老友就是知道了放火的仇家是谁,在没有找到你之前,他也决没有心情去动他们,我那老友的剑术冠绝当世,你学游龙三式只能算是成就的一半,你父亲的剑术是另一半,需要你去继承……孩子,记住,你要活下去,勇敢的,坚强的活下去,并不全是为了你自己!” 空空大师早就悄然避去。 楼上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司徒烈固然是泣不成声,说到后来,游龙老人自己也不禁难过得老泪纵横。 师徒相对唏嘘半晌,最后,游龙老人扶起司徒烈的泪脸,先将自己眼泪拭去,再替司徒烈将脸揩净,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孩子,这两个月我也没有时间呆在少林,空空大师的人很好,你假如愿意留在这里,不妨向大师讨教讨教,假如你想出去走动走动,扮做一个乞儿并不妥当,七星堡的人,经过你这次又以乞儿面目戏弄了两鹰一次,他们将对所有的年轻乞儿特别注意,老夫的易容之术和哀娘源出一脉,老夫自信决不比她差,来,后面我已准备好了,孩子,看你师父给你一副什么面目!”- 第八章 两个蒙面人 黄金谷,位于汉中府洋县正东八十五里处。 古谚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 黄金子午,就是“黄金谷”和“子午谷”。 黄金谷又名黄金山或黄金峭,山与铁城相对,亦名金铁谷,谷长七里,险峭曲折。 三国时,曹爽犯蜀蒋畹用王平之计,曾痛创爽兵于该谷。三国末年,钟会之所以能够长驱而入汉中,即系姜维失算,撤去黄金各戍兵之故。 且说黄金谷之南,和四川接触的某一处地方,有一个名叫逍遥村的小村,村中人口不满百户,因为该村三面倚山,南接汉水,所以土地十分肥沃,居民除了耕种外,每当泛期,居民也至汉水内扬帆捕鱼,是以逍遥村的居民兼有渔农两种身分。由于收入丰裕,生活方式古老,人人安居乐业,无执无争,有如世外桃源。 村上惟一的一家大户户主复姓司徒,至于主人到底叫做司徒什么的,村人不甚了了,大家都喊他一声司徒大官人,年代一久,司徒大官人的名讳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了。 逍遥村因为和外间的交通不便,加以本村能够自给自足,所以,那儿的村民,十之八九,都是生是生在逍遥村,死也死在逍遥村。 司徒大官人当年迁居逍遥村,说起来,来得实在异常兀突,但是,好人易相处,没有多久,村人便为司徒大官人的慷慨和仁善所感,彼此洽调了。司徒大官人自称做过一任县知事,但村人却认为司徒大官人过去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大夫,自司徒大官人搬来逍遥村,村人生病,除了一些无可救药的绝症,只要大官人伸手,无不着手回春。……可是,好人多遭天嫉,数年前,逍遥村半夜里突然火光烛天,灌救无效,天亮一看,那把火竟只烧了司徒大官人一家,宽敞美好的庄院,一炬成灰。 村人遭此意外,无不失声流涕。 后来逍遥村民为了纪念司徒大官人的思惠,在瓦灰中找到了几堆枯骨,也分不出谁是大官人本人,做成一堆,筑了一个公墓,立起牌位,四时八节地供奉起来。 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 四年后的三月中旬某一天夜半,司徒大官人墓前突然来了一个驼背,破目的老人,在墓地上徘徊了几圈,最后终于在墓碑的阴影里盘坐下来,闭目俯首,不言不动……夜风寒峭,斗移露降,眇目老人仍然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天亮了,天又黑了……墓碑阴影里还是坐着那个老人……四年,是个不短的日子,由于墓周小林业已成荫,村人们竟然一个也没有发现此一异象。 天又亮了,天又黑了,眇目老人依然坐在原来的地方。 初更,二更,三更……眇目老人突然睁开仅余的一只右眼,上身略略前倾,侧耳细听,眇目老人似乎为某一种异样的声响从沉思中惊醒。……东北墓林枝头,一条轻如淡烟的灰色身形,正向墓地斜掠而来。 墓碑阴影里,眇目老人侧耳聆听,墓林梢头,一条灰黑色的身形其疾无比地向墓地斜掠而下!几乎是同时,只见眇目老人微微一声冷哼,上身就地往后一仰,人似穿波金鲤,全身笔直地朝身后墓室内激射而入!此起彼落,眇目老人身形方隐,林梢黑影亦随后飘落眇目老人原先盘坐的那块墓碑之前。 来人身穿黑绸长衫,面罩黑纱,落地之后,迅速而又小心地闪目四下一打量,旋即探手怀中摸出引火之具,点亮一根火折子,俯身察看墓碑碑文,片刻之后,只听得黑衫人低声喃喃道:“一点不错,是这里了!” 黑衫人喃喃未已,忽自墓室中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终于来了么,朋友!” 音歇人出,墓室中窜出来的,也是个蒙面人。 黑衫人闻声浑身一颤,闪身暴退丈许。 墓室中出现的灰衣蒙面人手指黑衫蒙面人厉声道:“朋友,除下你的面纱来!” 黑衫蒙面人凝立不动,面纱端垂,似乎正在全神察看灰衣蒙面人的路数。 灰衣蒙面人见来人不肯开口,厉声又道:“事已至此,各人心里明白,除非朋友能将来意解释清楚,你我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司徒望故居的废墟!” 黑衫蒙面人终于开口了,声调和灰衣蒙面人一样冰冷怕人,他静静而冷冷地道:“朋友,你服过变音九?” 灰衣蒙面人也冷冷地道:“看样子是彼此彼此了?” 黑衫蒙面人道:“在下今天来到逍遥村,业已打算好,只要一遇意外,就不准备活着离开。不过,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高人受了老贼的雇用,朋友,我们何不彼此以本来面目相见,然后我们之间凭武功留下一个?” 灰衣蒙面人发出一阵凄厉的长笑道:“只要朋友一人除下面纱也就得了,我,还不是朋友你早已想象得到的人?” 说也奇怪,黑衫蒙面人听了友衣蒙面人这几句话,竟也发出了一种几乎和灰衣蒙面人相同的凄厉长笑道:“好好,那么就两免了,在下又何尝不是你朋友早已想象到的人,哈,哈,哈。” 话已说僵,双方都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做。 黑衫蒙面人冷冷一笑道:“那么,请了吧!” 灰衣蒙面人也冷冷地道:“我先来,算是主人,你请!” 黑衫蒙面人仰脸一声长啸,双掌一错,左掌护胸,右手并食中两指,身躯离地四五寸许,有如落叶因风而起,行云流水似地,潇洒而飘逸地直欺灰衣蒙面人的双睛!灰衣蒙面人惨然一笑,左掌猛挥,径切黑衫蒙面人右手手腕! 黑衫蒙面人不待双手接实,倏然身形一偏,斜退五六尺,向灰衣蒙面人诧然问道:“朋友,你怎么不敢以你本门武学赐教?” 灰衣蒙面人微微一怔,然后冷冷地道:“阁下见识过人,眼光锐利,着实令人佩服,嘿嘿,只要能分胜负,招式有何紧要?” 灰衣蒙面人说罢,猛跨一步,双掌齐推,卷起一股狂风,疾奔黑衫蒙面人前胸! 这一次,黑衫蒙面人居然没有还手,身形起处,冉退丈余,以一种异样声调向灰衣蒙面人大声问道:“朋友,你能说出在下刚才那一招的门派来历吗?” 灰衣蒙面人又是一怔,旋即怒声道:“武功讲功力而不讲阅历,就算我不认朋友出身难道就算你赢了?” 黑衫蒙面人尖声道:“你不识我的来路?” 灰衣蒙面人厉声道:“识得又如何?” 灰衣蒙面人喝着,又推出更为威猛的一掌。 黑衫蒙面人突然哈哈笑道:“老贼备用了你这个笨货,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又何屑与你纠纷?哈哈,失陪了!” 黑衫蒙面人一声长啸,身形霍地拔起四丈来高,向墓林里梢头如来时一般其疾无比地斜掠而上!此举颇出灰衣蒙面人意料之外,只见他,腰身一挫,一声怒吼,身形也即纵起三四丈高,紧钉在黑衫蒙面人之后,追赶上去! 月色下,两条身形,兔起鹘落,先后奔向黄金谷。 黄金谷曲折迂回,全长虽仅七里,若是普通人,单那峨突山石,白天里也是寸步难行,何况是在蒙蒙黑夜?但那两位蒙面人,因各人均有一身武功在身,走在险谷中,如履平地。 刚开始的一段落,两位蒙面人轻身之术似乎难分上下,双方始终保持着七八丈的距离,待驰至黄金谷半途,灰衣蒙面人便渐渐显得有点落后了,等到灰衣蒙面人出了谷口,黑衫蒙面人业已踪影不见了! 这时,天色微曙。 灰衣蒙面人出了黄金谷,驻足四下一望,知道对方已经去远,顿足一声长叹,废然就地坐下,将整个脸部埋入掌心,双肩抽动,啜泣不已。 天,大亮了。 灰衣蒙面人用面纱擦干泪水,将面纱围成一团,塞入怀中,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条二尺来长的棉絮条幅,卷成一堆,掀衣垫在背后,灰衣蒙面人又恢复了驼背眇目老人。 他,司徒烈,驼背眇目老人,开始在三月中旬和煦的阳光下,漫无目的沿着古代行军官道,向前踽踽而行。 他走过麦田,荒丘,丛林,小河……一路上,有时候也碰上一二个行人,他向他们探询有否看到一个穿黑绸长衫的人,人家反问他那穿黑绸长衫的人约有几许年纪,他摇摇头,对方也只有摇摇头,司徒烈自己也知道,单是一件黑绸长衫,并不能视为固定标志,黑衫蒙面人虽不一定就是放火烧庄之人,但他无缘无故夜探逍遥村司徒望的废墟,某种目的,那件黑绸长衫很可能是一种夜行衣的代替物,即令太平无事,那人也将会易装而行,如今他怎会仍穿着那件黑绸长衫等着他去追踪? 可是,司徒烈除了看清对方穿的是一件黑绸长衫外,其他一无所知,他有什么办法呢? 晌午时分,司徒烈抵达一个小镇。 因为他一时不愿离开这附近,便找着一家客店要了一个房间,将身上的灰布袍换了一套蓝布褂裤,走入店前附设的茶肆,拣了一个近街儿的座,要了茶点,一面慢慢品用,一面暗暗注意着往来行人,并回味着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默想结果,司徒烈忽然发觉了很多很多的可疑之点: 第一:那人曾在现身之后用人折子照着碑文,同时还喃喃说着:‘一点不错,是这里了!’这一个证明了什么呢?司徒烈茫然了,那人既然如此般地自言自语,难道他是第一次来到逍遥村?……再推演下去……那人知道剑圣司徒望住在逍遥村是无可置疑的了!且根据他自语的语气,剑圣司徒望全家遭火所焚显然也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因为他在看到墓室墓碑之后并无惊讶表示,他只在碑文上求证他有无找错地方!那么,从这里便可以得到一个小结,剑圣司徒望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那人全部知道,但他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他前此并未来过逍遥村! 那人是剑圣司徒望的什么人?仇人?友人? 如是友人,他怎么会得着这个音讯的? 如是仇人,他于事后重访逍遥村是为的什么? 第二:那人说:“在下今天来到逍遥村,业已打算好,只要一遇意外,就不准备活着离开!’更怪的是那人底下接着说的:‘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高人受了老贼的雇用……”司徒烈当时在情急之下怒昏了头,现在回味起来,这几句话比前述的两句话文章还要来得多! 这一番话语,显示来人如非剑圣司徒望的“深仇”,便是剑圣司徒望的“至亲”!否则,他为什么要抱着必死之坚强意志来探逍遥村?至于夜深逍遥村为什么有如此般的严重性,根据那人口气,似乎他已算定他身后可能有人蹑踪,因而等司徒烈一现身,他便误会司徒烈是什么“老贼”“雇用”的“高人”了。 那位蹑踪者当然不是司徒烈,那么那人是谁? 假如黑衫蒙面人身后真有一位蹑踪者,那人为何未见露面? 从这短短几句话里,司徒烈不禁联想到:那个“老贼”一定和纵火案有关,黑衫蒙面人知道剑圣司徒望遭火的消息可能就是从那个什么“老贼”那儿听来的,而那个“老贼”可能不放心黑衫蒙面人,甚至算定黑衫蒙面人必有逍遥村之行,故所以另外派人暗中跟踪! “老贼”既不信任“黑衫蒙面人”,“老贼”为什么又将秘密让“黑衫蒙面人”知道? “黑衫蒙面人”为什么会知道“老贼”在暗中监视着他? 既然“老贼”对他注意,“黑衫蒙面人”又何必要来冒生命之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为什么接着一个为什么,愈想愈多。 谜,常常相互连锁,一个解不开,便会枝枝节节地生出十个百个,一个解开了,其他的也就不解自破!但是,目前的司徒烈,他还没有找得打破第一个谜的锁匙,其他的谜便像肥皂泡泡儿似地,一个接一个在他脑海里泛涌不息,此灭彼起! 最后,司徒烈想到两个结论:那位黑衫蒙面人的武功相当高,见闻阅历也相当广博!至少在目前,那位黑衫蒙面人似乎并不愿和那个什么“老贼”决裂,虽然黑衫蒙面人和那个什么老贼之间并不协调,但黑衫蒙面人好像仍有借重那个老贼的地方。 那个什么“老贼”是不是“七星堡主”? 司徒烈有这种想法,但他不愿在真相未明之前先有空中楼阁式的武断。 他知道,他对七星堡主的成见已深,因为七星堡主的乖戾暴行,很容易令人将武林中一些不明不白的罪恶算到他的贴上去,司徒烈不想让自己走进某一个狭小的圈子,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非同儿戏,他既不愿意放过真正的仇人,也不愿意冤枉一个毫无牵连的人!七星堡主的罪行是另一回事,假如证实他就是逍遥村纵火之人,不妨一笔总算,但在未得真凭实据之前,他得耐心求证。 现在,他司徒烈要做的,便是如何设法访出那个黑衫蒙面人!找着那人,问题将会解答一半。 可是,这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 别说那位黑衫蒙面人的真实容貌他司徒烈一无所知,就算他打破千重难关而将那人找着,他又有什么方法从对方口中问得一言半语?那人假如不在乎以真面示人,他为何蒙面? 他既连真面目都不愿示人,他又怎肯将心底秘密泄露给一个陌生者?欲人以诚相待,必先以诚待人,但他司徒烈又怎能将自己与到圣司徒望的关系告诉一个和他毁家之仇有关的人物呢? 难,难极了! 司徒烈,眇目驼背蓝布褂裤老人,无精打采地在茶肆里捧着一只茶碗,怔怔地望着肆外,由正午直至申牌时分,在原座上一步都没有走动,他这种悠闲落寞的神态,不由得引起泡茶的店伙向他点头赞道:“您老真是位标准道地的茶客!” 司徒烈淡然一笑,才待搭讪两句解解闷的当儿,茶室中突然漫步踱入一人。 司徒烈几乎为此人的出现惊呼出声,总算店伙在这时说了句“要不要替您老再加点茶叶?”提醒了他,令他迅速地感觉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以致才没有喊出声来。 司徒烈对店伙善意的恭维点头微微一笑,眼光虽然落在店伙脸上,但注意力却未将此刻人店之人放过!只见来人约摸四十不到的年纪,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气态儒雅,双目神光暗蕴,手提一只藤制小书箱……咦,他不就是七星堡的总管,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魔魔儒侠施天青么? 司徒烈对于施师爷的蓦然出现,感到又喜又惊又愁人。 施师爷虽然是个武林名人,但和他相处一久,便会发觉这位魔魔儒侠更是一位饱学之士,上下古今,无不通晓,司徒烈困身七星堡的那段时期,每于七星塔顶和施师爷扯开话头,立即便会为施师爷那种儒雅朴实的气质感染,而忘却身外一切!说实在的,司徒烈乐于和施师爷长期共处。 施师爷离开七星堡,是司徒烈意料中事,他知道施师爷有两个月自由的假期,而那两个月的假期,到目前为止,也才开始了没有多久,司徒烈所感惊奇的,两个月的假期,在施师爷来说,应该相当珍贵,他为什么不选择一些名山胜水去尽情赏玩,而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 若是普通情形之下,司徒烈可能早就上前热烈地招呼了,可是,目前的情形有点特殊,即令他司徒烈要和施师爷搭讪,也只能限于现有的身份,一个访亲的,或者经商失意的驼背眇目老人!因为,施师爷他固然乐于接近,但他要打听夜探逍遥村的人则更为要紧,好事难两全。 这时已是申末西初时分。 施师爷从容潇洒地走到距司徒烈约两张桌面的一副座头坐下。 司徒烈双手支颐,眼光望向店外,这不是故意如此,他的的确确在沉思,他在思索一种两全其美的接近施师爷之法。 这时,一个店伙上前向施师爷含笑躬腰招呼道:“客官是泡茶?还是落店?” 施师爷微微颔首道:“要泡茶,也要落店,先泡壶好茶来,再替我留一个干净的房间。” 店伙诺诺连声而去。 施师爷这几句话,听在司徒烈耳内,真是个大大的喜讯! 他也要落店?那么,他今天要住在这里了? 这间客店虽是这个小镇上惟一的一家,但因处位不当要道,所以规模并不太大!后院的房间总共不过十来个,全都绕着一个院子作圆拱形环列,住入其中任何一间,只要稍稍留意,其他所有的房间均将在监视之中。 他乡交友易,有了一夜以上的充裕时间,他如果还不能跟施师爷以现下的身份攀上交情,那就无话可说了。……就在司徒烈默默算计的当口,客店门口意外地又出现了一大伙人。 这后来的一伙人,总算不下十来个,不但有人,而且有马!不但有马,而且马的数字远在人的数字之上!那些不骑人的马背上,全是一只只用油布包着,沉甸甸的方形小木箱!直到有人拿着一面杏黄色的三角小旗从司徒烈面前经过,司徒烈才明白了,这些人原来是镖行里的,那些油布包裹着的方形木箱,敢情是些黄白之物则毋须猜测的了。 司徒烈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走镖,注意力不禁暂时由施师爷身上移到那些镖师身上。首先,他看出那面杏黄色的三角旗上绣着“威武”两个大红大字,他知道这帮人可能是一个什么威武镖局出来的。再次,他看到两个首领模样的人物,其他的人,以及客店中的全部店伙,都闹哄哄地忙着牵马搬货,只有他们两个则要了一些茶点,先自落座食用起来。 那两个似乎很有权力的镖师,年纪均在体强力壮的四十左右,二人身材均是一般的高大彪悍,一个有着一双三角眼,一个有着一副八字眉,二人的形神,均极令人讨厌!司徒烈皱眉忖道:假如镖师都是这种人物,为什么一般人都将保镖这行业谈得津津有味,而将镖师们看得异常神圣可敬?。 司徒烈也许看得太入神了,连施师爷什么时候已将茶具移到他的这一张桌子上都没有察觉到。 这时,施师爷似乎已经看出了司徒烈的不屑神情,不禁低声搭讪着笑道:“老人家您可得注意点,他们是四川青城威武镖局出来的呢!” 司徒烈见施师爷先朝他招呼,心下大喜,连忙安定心神,以一个失意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垂暮口气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低声慨然道:“老夫活了这一把年纪,唉,这种不入眼的镖师还算是第一次看到。” “老人家贵姓?” “史!历史的史。您呢?” “在下姓施,方人也,布施的施。” “哦,施先生。” “史老伯好说。” “施先生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敢问施先生将往何处,有何贵干?” “在下想往华阴看个朋友,您老呢?” 司徒烈故意叹了口气,凄然道:“不怕施老弟见笑,老朽因为经商失意,也颇想去华阴投奔一个亲戚,只是,唉唉,只是年纪老了,盘川又不太宽裕,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唉唉,人一老,再加上穷,便什么都完啦!” “在下明天准备雇一辆马车,老伯何不同行?” “这,这怎生使得?” “请老人家不要见外才好。” “唔,那老夫只有领谢了!”司徒烈故意沉吟了一下,又道:“老弟刚才说什么?这批镖是四川来的?” 施师爷点点头道:“是的,他们可能过的子午谷。” “武威?还是威武?噢噢,对了,你说的是威武镖局,老弟,威武镖局在川中很有一点名声么?” “大大地有名呢!”施师爷含着一个讽刺的微笑道:“他们的局主是川中有名的双掌镇两川孙一麟你老人家没听人说过?据说那位双掌镇两川就是当年揽得武林中一片腥风血雨的什么天地帮中的香主巫山淫蛟孙顾影的后人,那两个,您老人家看不顺眼的那两个,也就是双掌震两川的得意爱徒,三角眼的叫川中一龙,八字眉的叫川中一虎,您老没听人说过?嘿嘿,这种人开镖行,真是见活鬼!” 司徒烈故意唔了两声,点点头。 “不要再往他们身上看了,老伯!”施师爷继续说道:“惹了这种人可够噜嗦的,您老可愿意来点酒?” 天黑了。 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以及一批镖伙,在茶室中排开酒宴,猜拳行令,大声笑闹,全无半点正派武人的风度,司徒烈若不是种种拘束在身,真恨不得冲过去一掌将他们全部劈翻!施师爷也是眉头紧皱,不时向那批人瞟着嫌恶的眼光。 终于施师爷起身道:“您老随意饮用罢,在下不舒服,想早点休息,我们就此一言为定,明天上路,再见了,老伯。” 施师爷在账柜上放下一小块银子,即便提着那只小箱往后院匆匆而去。 司徒烈也无心和那批家伙处一室,等施师爷背影消失,便也往后院自己的房间而来。他在进院时约略停留了一下,佯装呛风咳嗽,闪目环视一周,竟然无法找出施师爷住的是哪一房间。 司徒烈回到房内,躺在床上门间地想:施师爷从七星堡到这川陕交界的地方来,华阴应该是必经之途,而现在他却说要到华阴去看朋友,他不是明明在走着回头路么?他自己虽然没有去华阴的必要,但现在已离三月底不远,他由华阴取道赶往洛阳草桥,去看看哀娘母女也好。同时,藉此机会,他也想了解一下境师爷由华阴来又赶回华阴去的目的何在? 初更敲过司徒烈熄了灯,关上向院的窗户,然后暗中摸索着换上那件灰布袍,悬上面纱,吞下一颗变音丸,悄悄推房门,问准无人注意,沿着檐壁走向院角,轻轻翻上屋顶,认准白天来时方向,向黄金谷,在经过一片丛林时,司徒烈似乎隐约地听到和心中传来一阵饮泣之声,不禁感到莫大惊奇,循声悄步欺通过去,却又一无所见,他皱眉想到,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司徒烈胆勇过人,虽然疑讶,却不恐惧。他抬头望望天,天时已近三鼓,当下无暇再追究那阵哭泣的来由,顿足拔身而起,像流星似地奔向逍遥村。 村中除了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吠而外,显得异常岑静。 司徒烈因为经过了昨夜的意外之警,行动之间,特别谨慎小心。他登上墓林梢头,侧耳实听再四,判断下面一定无人,方始提神纵落。司徒烈从怀中掏出那束果花,含着一胞热泪,趋向墓碑之前,磕下头去,伏地祷告道:“但愿司徒烈今夜拜祭的,只是伴烈儿长大的司徒福,王妈等诸位可怜可敬的家人,诸位家人有灵,请保佑你们的小主人,找着主人,然后为你们雪仇,二次扫墓,再拜诸家人在天之灵!” 司徒烈祷告毕,神智稍清,忽然感觉前额触及的地面上一片德湿,不禁大骇。这几天既没有下过雨,露水吧,也没有这么重!他抬起头,仔细望过去,他,司徒烈,完全呆住了。 那是什么? 一束花!也是一束油菜花,就在他放的油菜花之旁。 很显然的,这里先他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更显然的,那先来的人,和他的心情目的一样,是来拜祭的,更可能连两束花都是采自同一地方。 那么,他膝前这一大片混露露的是泪水了。 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昨夜的黑衫蒙面人么? 那人是剑圣司徒望的什么人?……唉,总之,他司徒烈弄巧成拙了,他,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遇合!放走一个与自己同一伤心之处的人! 司徒烈怔怔地想了一阵,怅然起来,迷们地在墓前徘徊了几圈,他知道来人已经去远,而且,这一次,来人是一去不回的了,司徒烈懊恼不已!最后,他知道后悔无益,而且天色也已不早,便又走向墓前,作了一揖,朝写着‘司徒大官人讳望之灵墓’的墓碑依恋地望了几眼,这才长叹一声,毅然返身。 回到客店,天色已近黎明,司徒烈正好赶上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也是人们正感好睡的时候,所以他能毫不费事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司徒烈将衣服换了,又服了一颗变音药丸,然后和衣上了床,拉过棉被,膝俄睡去。 等了一阵轻轻叩门之声将司徒烈惊醒,司徒烈发觉日已三竿,早近巳牌辰光。 房门口,店伙含着歉意躬身道:“打扰您老了,……您老房饭钱已由五号客官汇过,五号那位客官已经雇好一辆本镇最好的马车,吩咐小的来向您老请示,您老是不是可以这就收拾上路?” 司徒烈啊了一声,从床上警觉地一跃而起! 店伙轻噫一声,情不由己地瞪大双眼,倒退两步。他大概是吓了一跳,这真是怪事,这么个只睁着一只眼睛,佝偻龙钟的老人,起床时的灵活身手怎比一个年轻小伙子还要来得轻巧利落? 这一点,司徒烈也已察觉到了。 他故意唉了一声,喃喃地道:“我真是老昏了,自己没钱去华阴,承人家施官人的情,免费搭车,居然还这样贪睡,要是人家官人火气大,一走了之,我老头岂不要老死这里?哎唷唷,好痛,我怕是闪了腰了……噢,伙计,烦你的神,去跟施大爷说一声,老朽这就来了。” 店伙点头,现出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气应了一声走去。 司徒烈也无甚收拾的,除了一个青布小包裹其他一无长物,片刻之后,司徒烈出了店门,一辆四轮双马带篷马车已经停在门口。司徒烈因了刚才店房中的教训,知道施师爷眼力过人一等,如非绝对谨慎,很容易被他一下子看穿。 于是,他喘着气,吃力地掀开布篷向车厢中爬进。 施师爷已经上了车。此刻正全身裹在一条薄毡中,里面而卧。 司徒烈上车后,施师爷头也不回地歉声道:“老伯,你吩咐车夫上路吧,我受了一点风寒,不甚舒适,真是对不起。” 司徒烈探头车外招呼了一声,马夫扬鞭一声叱喝,蹄声得得,车轮转动了。 司徒烈朝裹在毛毡中,随着车厢波动而微微起伏的施师爷的背影望着,心下不禁不安地想道:他真的病了吗?以他那一身纯厚的修为,怎会为寒风所侵?那么,他是伪装的?他又为什么要伪装?假如是伪装的,那也只冲着我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伪装生病?他既嫌弃我,昨天可以不答应我同车,今天也可以先我而去,而他偏选了最笨的方法,让我上车后再表示对我这个老头子讨厌? 不,这样想有点怪异。 他,也许真的病了。 “施老弟,”司徒烈轻声喊着:“你病得厉害么,施老弟?” 施师爷一声不响,看样子好像已经睡去。 司徒烈不便再出声了,因为夜来奔波太久,他自己也有几分睡意,于是,司徒烈倚在篷壁上睡了。 等到司徒烈醒来时,他发觉马车似乎正停在一处林荫下,车前不远处好像有人在打着狂怒达于极点的哈哈,司徒烈忘其所以,本能地从车篷探身爬出车外。车外,那个戆直的黑皮车夫,正双手紧握马鞭,目不转睛地朝前面官道路心望着,由于心神专注,连司徒烈爬坐在他的身边他也未曾察觉。 司徒烈爬上马夫架车的高座,前面官道上发生的一切立即全部映入眼底。 司徒烈第一个想法是:劫镖! 原来前面簇成一堆的,正是昨晚一同落店的那批镖伙。这时,十几匹马拢成紧密的两排,那两个带头镖师,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双双控马和一个独身蒙面黑衣女子在镖货前约两丈远近的地面僵持着。 司徒烈迅速打量过去,发现那个黑衣女子身穿一套黑色紧身短打,外罩一袭黑衣披风,面罩黑纱,身后不远处有一匹纯黄镖马散缰低头啃着路边青草,黑衣女子叉手当路而立,披风一角隐隐凸起,好似撑着一支剑柄……司徒烈看到这里,不禁在心底暗呼道。:啊,迷娘,迷娘! 由于这一发现,司徒烈精神大振。 他暂时忘记了车厢中的施师爷,全心全意地注意着前面的发展。 这时,只见那个川中一龙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女侠既不肯以真面目见示,又不认威武镖局这块招牌,送您敬仪您不受,向您借路您不给,在下兄弟俩已代敝局局主,也是在下家师双掌镇两川他老人家向女侠好话说尽,难道女侠要的竟是在下兄弟俩脖子上的这两颗不值钱的脑袋不成?哈……哈哈!”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道:“川中一龙,这回你可猜对了!” 川中一虎闻言厉声道:“你凭什么?” 黑衣女侠冷冷地道:“凭的是子午谷口那个蔡姓农妇的清白!” 川中一虎突然为之口塞,川中一龙朝川中一虎眼角示意,二人双双下马,现出两副狰狞面孔,一步一步向黑衣女侠逼去,川中一龙一面向前欺近,一面狞笑着道:“女侠血口喷人,有何凭据?” 黑衣女侠悠闲地俯身从地面上捡起一根两尺来长的树枝,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同时冷笑道:“两位师门祖传的淫风便是凭据。” 川中一虎和川中一龙齐声暴喝,四掌齐抡,活似两座巨塔起在空中,声势骇人地扑向黑衣女子当头。只见黑衣女子娇声一笑,一条娇小黑色身形冲天而起,空中一个闪展,手中树枝顺势划了一个圆圈,先后两声惨嚎,两颗头颅立即在血光中先后飞向官道两边的麦田! 司徒烈失惊道:好俊的剑法,好俊的身手! 所有的其他镖伙,一齐呆若木鸡。 黑衣女子轻轻飘落地面,连朝地下的尸体看也不看一眼,向一众挥挥手,冷冷地道: “叫姓孙的老贼有账上青城算去,你们走吧。” 黑衣女子说完,竟朝司徒烈这座马车缓缓走来。 司徒烈身边的马夫,这时有如大梦初醒,在司徒烈耳边急急地道:“老爷子,那位雇车的大爷刚才在那边转弯处已经先走了,他吩咐小的送您老一人到华阴,车钱付过了,假如那位黑衣女侠等会儿问起来,那位大爷希望您老能说这车子是您老一人从前面镇上雇来的,噢噢,她来啦!” 司徒烈有意进一步认识迷娘,这时心生一计,等迷娘走近,故意惊叫一声,闭住真气,任由整个身躯从车座上卜通滚跌车下。 他听得迷娘向车夫不安地问道:“老大,是小女子刚才的举动吓坏了这位老伯么?” 车夫慌慌地道:“也许吧,女侠。” “他老人家准备去哪儿?” “华阴。” “这两匹马跑得快不快?” “还可以。” “那么,抱他进车,把我那匹马拴在车后,我也是去华阴,路上由我来照顾他老人家吧!” 司徒烈任由马车夫抱进车厢。 车夫退出,迷娘随后钻进。迷娘进入不久,司徒烈立感腰背各处重穴上有一股柔和的气劲在轮流伸缩冲激,他明白迷娘正在为他隔空打穴活血,虽然他是伪装的,这时也觉得气劲指向之处,舒畅无比。 片刻之后,他听到迷娘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噫,心头一震,知道自己做的太过份,可能已经引起迷娘的疑窦,如不及时醒来,破绽就要出来了。于是,他轻唉一声,深深地吸进一口大气,长长地嘘出,然后挣得几挣,勉力坐起。 司徒烈睁开眼皮,迷娘就坐在他的正对面。 当司徒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之后,他,司徒烈,怔住了。 坐在司徒烈对面的,是一位年约二十四五,眼似荷露,眉若新月,直鼻薄唇,脸如鹅蛋的绝代佳人……天哪,司徒烈在心底惊呼道:“这就是迷娘?和武林三奇三老并称,被武林人物视为蛇蝎的青城迷娘?” 迷娘见司徒烈怔怔地瞪着她,不禁妩媚地一笑道:“老伯,害您受惊啦!” 司徒烈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故意打了个冷战,喃喃地道:“世风日下,”道路不宁,老朽,唉,老矣!” 车厢微颠,马车起行了。 迷娘见司徒烈此等说法,不禁皱眉道:“老伯,您老难道怀疑小女子是剪径之徒?” 司徒烈连忙做了个失言的恐惧表示,双手齐摇道:“老朽之所谓不宁者,乃指女侠云称之子午谷事件也,女侠其误矣哉!” 迷娘见面前这个眇目老人酸气冲天,不由得抿唇一笑。 这时,也许是车轮碰上一块石子的关系吧,车身激烈地跳动一下,一件长方形的东西,劈卜一声从司徒烈身侧翻落车板上。 什么?施师爷在匆促间竟没有将他的藤条书箱带走? 司徒烈先是一惊,旋又一喜,他想,又找到和迷娘搭讪的机会了。他俯身下去,故意显得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趁迷娘不注意之际,一把捏断箱口竹闩,然后抓住箱底往上一拉,沙沙一阵响,箱里的东西全部抖露出来。 这一抖露,第一个目瞪口呆的,便是司徒烈自己,第二个才是那位青城迷娘。……车底板上,躺着三件东西,一块十来两的银子,一件竹布长衫,一件黑绸长衫! 迷娘的目光盯在那件竹布长衫上! 司徒烈的目光则盯在那件黑绸长衫上! 片刻之后,迷娘脸色突然一寒,如敷浓霜,双目冷光如电,罩定司徒烈之面,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那种神态,则比用言词表达,更容易令人明白她心里想问的是什么! 司徒烈知道,正面解释可能引起误会,于是,勉强按定心神,暂时丢开被那件黑绸长衫所激发的百端思绪,露出一个失意老年人的俗态,一把抢起那块银子,急急地揣入怀中,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两件长衫纳入书箱,一面自语道:“那位施大爷也真是,衣服事小,银钱重物居然也这样信手乱放,如果有个短失,我老头子穷得两肩一口,这副担子怎生担当得起?唉,到底年纪不够,心浮气躁,可堪浩叹!”迷娘咦了一声道:“这书箱不是你的?” 司徒烈故意正容道:“君子固穷……心焉可欺?” 迷娘不耐地道:“我只问你这箱子是谁的!” “一位施大爷,也许是史大爷。” “那位大爷呢?” “谁知道?” “你们在什么地方上车?” “后面的一个小镇。” “你们原不相识?” “老夫穷途潦倒,不过是受那位大爷怜悯,省点车资罢了。” “你们一同上车?” “嗯。” “去华阴?” “是的。” “走到这里他忽然不见了?” “唉,老夫耳目欠灵,女侠还是问那个车夫吧,车是那位大爷雇的呢!” 迷娘起身翻出车外,好半晌,重新回到车厢,向司徒烈盘问道:“车夫只知车去华阴,唔……老伯可知道那位大爷去华阴作甚?” “他好像说是去看望一个朋友。” 迷娘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司徒烈试着问道:“女侠,您与那位大爷过去相识?” “相识?”迷娘几乎在自语:“哼,我迷娘在江湖上声名虽然和他姓施的同样不清不白,但我上官倩只是受了几个其心可诛的魔头的恶意中伤,但问心终究无愧,但他姓施的极负魔魔儒侠一代盛名,却受七星老贼指使,对游龙老人一个不满二十的门下暗地追踪,嘿,我上官倩如不查清他的来路,辩驳得他无地自容,。誓不再返青城!” 司徒烈恍然大悟。 他却故意失惊道:“上官女侠,那位施大爷不是好人么?” 自称上官倩的青城迷娘似乎为自己在一个和武林毫无渊源的酸老头子面前说多了话而感到一阵赧然,经司徒烈如此一问,不禁摇摇头笑道:“这个,老伯可不必穷究了,尤其是我们武林中人,好好坏坏,非到盖棺,无法论定。” 司徒烈脱口道:“斯言可谓至论,在下……老夫,亦有同感焉。” 司徒烈虽然将“在下”两个字很快地就带了过去,但迷娘是何等之人?秀眸如电,迅速地在司徒烈脸上掠过一眼,还好司徒烈数经风浪,镇定功夫已有相当火候,在说完之后,又将脑袋晃了几个冬烘式的圈子,逗得迷娘扑哧一笑,方将语气上的漏失勉强掩饰过去。 车行甚速,中午匆匆打尖,黄昏时分,业已抵达终南山下。 落店后,司徒烈索性装穷到底,一切任由迷娘料理,店家都以为他们是父女。 夜来,司徒烈因为想不出一个能查出迷娘身世的良策,辗转了大半夜,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司徒烈忽然在书桌上见到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而那只搁置床头的小书箱业已不翼而飞! 条子上写着: 老伯:因了某些缘故、书箱必须取走。那锭银子,老伯可留自用。和老伯同路的那位女侠,足堪信赖,老伯毋庸疑惧。最后请恕愚下有始无终,不辞而别之罪。 知名不具 司徒烈不禁吐了吐舌头,怪不得那夜赶到半路将他追丢了,施师爷上次在七星堡的话没有说错,至少在目前,他司徒烈的武功比他施师爷还是差得很多。 司徒烈站在窗前,执着那张条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禁不住遐想起来……由两件长衫证实,那夜和迷娘比剑的蒙面人,也就是大前天夜探逍遥村的蒙面人,那人便是七星堡总管,人称七星师爷的魔魔儒侠施天青!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一个,就是司徒烈再入逍遥村在墓碑前所见到的那束菜花是否即为施师爷所供?假如是施师爷所供,施师爷和剑圣司徒望之间又是一重什么关系?施师爷曾在七星堡向司徒烈坦率地说过,他本人的武学很杂,如非遇上了真正的敌手或是有把握能够除去的凶顽之人,他绝不会展露真正的本门武学,那么,他和迷娘的那场比划是否合于他施展本门武学的条件呢?依他这张留条的语气,以及那夜他对迷娘的尊敬神态,如说合于两大条件之一,那将是第一条而不是第二条,他“遇上了真正的敌手”!由此推断,假如施师爷那夜所施展的就是他的本门武学,那么,施师爷的本门武学就应该是剑术!假如施师爷的本门武学是剑术,而他又冒着生命之险而找到逍遥村剑圣司徒烈的故居废墟上献花流涕……天哪,天哪……他,施师爷施天青难道就是,就是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所怀疑的“剑圣之后”? 司徒烈的一颗心跳得太厉害了。 他尽量镇定自己紊乱的思潮,继续追索下去,施师爷在七星塔顶和他说的那遍话,重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二十多年以前,我跟着一位武林奇人习艺,那位奇人不但武功高绝一世,而且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崇高无比……我在那位奇人的悉心指导下,尽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大概是十八年前吧,那时我刚好二十岁……我暂时辞别恩师,到江湖上历练,就在这一年,我遭遇到一个很大的困惑……我一气奔出了关外……一呆就是三年……我又由关外赶口关内……我找不到我的师父了,他老人家的音讯已从武林中悄然失去……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老人家心灰意懒的真正原因,那个人便是我!……我开始化名施天青……藉着扫杀武林中的不肖份子来泄发心头的一股抑郁之气……兄弟,你也许会责问我,施师父,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失了节的女人而毁去自己的后半生?……兄弟……要是你这句问在四年之前,我虽然说得出一点理由,但那是一种儿女私情,对自己可以交代,说给别人听却不够充分,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苍天弄人,莫此为甚,就在同一天夜里,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唉唉,天哪,这个消息又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还得再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司徒烈想及施师爷说这番话的情景,不禁热泪盈眶。 司徒烈无力地倒进椅子里,紧紧抓住自己的思想! 他找出几个有连贯性的关键:“奇人”“武功高绝一世”“地位崇高无比”“音讯悄然失去”“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这消息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还得再活下去”! 经过这番摘串,事实不是异常简单了么? 施天青就是剑圣司徒望惟一的一个门下!其演变是:施师爷因一时情误,没有争取解释或向师门服罪的机会,以致剑圣司徒望灰心隐世,施师爷悔悟时已找不着他的恩师,而在他厌世求绝的同一夜,他听到师门的不幸遭遇,所以他要活下去。 施师爷虽然没有说出活下去的理由,但那也是异常显明而毋须解释的,他一定有一种固定的计划,而他在等待着那一个良机的出现! 而现在,必须推敲的,就是其中几个可疑之点了。 第一:施师爷为何说他师父无儿无女? 第二:这种事包括游龙老人和七星堡主在内,武林中为何无人知道剑圣有一个徒弟? 第三:迷娘既是剑术名派之后,何以不能识破施师爷的剑术是剑圣之后? 第四:施师爷既在保守身份秘密期间,怎敢在一个行家如青城迷娘之流的人物面前施展剑术的? 第五:施师爷继续留在七星堡的目的何在? 司徒烈知道,这些疑点只有等待施师爷亲口为他解答了。 至于逍遥村纵火的元凶,司徒烈并没有将它肯定在七星堡主身上,虽然七星堡主的嫌疑最多,可能最大,但到目前为止,司徒烈握有的证据也不过是施师爷说的“堡主带回来一个消息”,七星堡主并未自承纵火,施师爷也未明白提及,所以,他应该对这个问题暂时保持怀疑态度,留到将来研究。 司徒烈抬头望望窗外,太阳已经升起很高。 他连忙背转脸,悄悄用衣袖将泪水擦干,然后整好衣物,拿着施师爷留下来的那张条子,来到前厅。 迷娘业已换成一身男装,如非司徒深知底细,若是初次见面,不将她错认为一位邀游山水的浊世公子才怪!为了表演逼真,司徒烈故意视如不见,先在厅中到处张望了一阵,最后才在迷娘身上犹疑地打量起来。他故意偏起脸,仿佛集中右眼视力似地,看了又看,好半晌、这才讶咦了一声,又咿唔了一阵,点点头,表现出一副至此方始恍然大悟的神态,急步走上前去,双手奉上那张条子,拱拱手道:“宁有此事,不亦异哉?” 迷娘见了司徒烈这副迂腐神态,先是莞尔一笑,然后才将条子接过。 迷娘将字条反复看了两遍,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将字条重又交还司徒烈,不经意地道:“老伯,我们上路吧!” 马车行至蓝关附近,马车左右两侧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鸾铃,由远而近,而远,……再近,再远……似乎是两匹快骑正在绕着他们的马车在反复驰驱! 司徒烈因为脑子里正想着很多事,一时没有在意,但迷娘在略一谛听之下,脸色不禁一变!这时,马作长嘶,车身在一阵激烈的颠簸之后,骤然停住。只见那个戆直的黑脸车夫掀起篷门,脸无人色地向车厢内嚅嚅地报告道:“两位,事,事情,好,好像有点不大对。” 迷娘双眉一挑,挥手冷冷地道:“继续赶下去!” 迷娘吩咐毕,又向司徒烈皱眉道:“老伯,麻烦又来啦!” 司徒烈平静地反问道:“什么麻烦?” 迷娘咦了一声,诧异地道:“你,老伯,现在怎么这样镇定?” “吓过一次,胆大啦!”司徒烈看得出,此刻所遭遇到的,一定不是等闲人物,不然迷娘的神态不会如此严肃。说不定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可能要助迷娘一臂之力,与其早晚身份要泄露,也就用不着再装神扮鬼的了。所以,他淡然微笑着道:“我们现在遇上了什么事,女侠可否先行见告,让老朽心理上有个准备?” 前面车座上,马夫将马鞭摇得卜卜作响,壮着胆子喊着: “嗄-嗄-嗄!” 迷娘将一柄有着一只古纹斑剥,紫鲛鱼皮剑鞘的长剑,从容地扣上肩后,又披起一阵黑色披风,同时在脸上悬上一块黑纱,一面冷笑道:“看样子是蓝关双凤来了。” “蓝关双凤?” “白凤蓝娥,黑凤蓝英。” “双凤武功很了得?” “嘿,嘿,武林中有名的‘一麟双凤’啊!” “一麟?是不是那个双掌震两川孙一麟?” “咦,你怎知道的?” “那位施大爷告诉老朽的。” “他怎会和你说起这个?” “老朽前天在来时的那个小镇上住店,因为看不惯那两个什么川中龙虎,发了几句牢骚,施大爷大概是怕老朽闲言惹祸,悄悄向我解释二人身份时附带说起二人的师父,说他们是什么双掌镇两川孙一麟的徒弟,由于老朽对这师徒三人的印象恶劣,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那个姓施的说到孙一麟时,是不是显得很怕?” “这倒不见得,他只说惹上那种人噜苏太多。” “唔,这还像话。” “一麟和双凤有牵连么?” “他们是师兄妹呢!” “哦。” “都是骊山鬼脸婆的门下。” “临潼东南的骊山?” “正是。” “女侠说什么,骊山鬼脸婆?” “一点不错。” “好难听。” “名字难听,人也难惹。” “比武林三奇如何?” “啊,你知道武林三奇?” “老朽有个孙儿在少林寺学武,两年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听他说什么三奇四奇的,除了这一点,武林中还有什么花样,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这么回事。” “您还没有回答老朽的好奇呢,女侠!” “也许差一点,也许一点不差,很难确知。” “怎么说?” “鬼脸婆除了护短,并不太爱惹是非。” “这就是一麟双凤恶迹昭彰而没人去劝他们的原因?” “你怎知道双凤的恶迹昭彰?” “有了川中龙虎那样好师侄,师叔如何,也是可想而知。” 迷娘微微一笑。 司徒烈又道: “假如双凤齐来,女侠以为不碍事么?” “只要鬼脸婆不来,麻烦是以后的事。” “鬼脸婆也来了呢?” “希望老伯相机行事,最好和车夫坐在一起,鬼脸婆对没有武功的人大概不至妄下毒手。”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道:“女侠?” 迷娘朝司徒烈感激地望了一眼,然后傲然地道:“假如鬼脸婆来了,骊山鬼脸婆和青城迷娘在武林中的名位正好藉此机会确定一下。” “现在外面怎么反而没有动静了,女侠?” “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刹那往往如此。” “她们等在前面?” “她们见我无动于衷,不理不睬,一定气坏了,嘿,嘿,噢,是的,她们等在前面,你不见车子已经要停下来了么?” 车身又是一阵激烈波动,然后戛然静止不动。 迷娘抬手微拂,篷布往上扬起,像穿帘乳燕似地,迷娘从车厢中平射而出。司徒烈不敢怠慢,双手扳住顶架,姿势虽然装得很笨拙,动作却快,紧随迷娘之后,也钻出了车厢之外- 第九章 鬼脸婆 马车停在一边是麦田,一边是乱坟的一块空地上。大路通过一座枫林,此刻背林而立的,是两马三人。两马一黑一白,三人全是女的,一老两少。两个年青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生得很标致,也很妖荡,一人有着一张挑逗性的嘴唇,诱惑性的鼻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年纪均和迷娘差不多少,廿四五。两女的惟一不同之点,便是一个皮肤很白,一个皮肤却很黑,白的显得很娇,黑的显得很媚。 令人注目的是:那个白肤女子却站在一匹黑马之前,黑肤女子反倒站在一匹白马之前,看样子,这两个女子大概就是所谓一麟双凤中的白凤蓝娥和黑凤蓝英了。 双凤中间,站着一个手扶鸠头铁杖,年约七旬上下,丑得出奇的老婆子。那婆子脸上,黄一块,黑一块,真够得上是张不折不扣的鬼脸。 三个女人身后,远远地站着六七个劲装大汉,司徒烈认得他们便是那批失去带头镖师的,威武镖局的镖伙,司徒烈暗忖道:原来是他们赶到蓝关来告的状。 司徒烈并没有依迷娘吩咐而跟车夫坐在一起,他搭着一只驼背,偏着脸,睁着仅能睁开的一只右眼,一步一步地向前越趄着走过去。他怕一旦变生意外,措手不及。因为他的神态那样颟顸龙钟,所以谁也没有注意。 这时,迷娘正以悠闲的步伐,向鬼脸婆师徒三人走去。 只见一个镖伙快步走至白凤跟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白凤便指着迷娘向鬼脸婆道:“师父,看到么,来的这人便是那个杀死大师兄门下的青城迷娘!” 鬼脸婆脸上毫无半丝表情,容得迷娘在她面前二丈左右的距离站定,两指拈起那根少说点也有三五十斤重的鸠头铁杖,平指着迷娘之面,以一种毫无顿挫变化的音调,向迷娘冷冷地向道:“来的是青城迷娘么?” 迷娘也冷冷回敬道:“看样子前辈也就是骊山鬼脸婆了?” 鬼脸婆听了,仍然无动于衷,继续指杖冷冷问道:“你是青城派第几代传人?” 迷娘冷冷地道:“青城自九派除名后,早就不论代别了。” 鬼脸婆又道:“已经去世的青城糊涂叟是你什么人?” 迷娘冷冷道:“当今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在内,有资格查问青城迷娘家谱的,尚不多见,你鬼脸婆要想清楚青城迷娘的底细,最好先将骊山一支自你鬼脸婆向上三代交代出来。” 鬼脸婆嘿了一声道:“好狂的青城迷娘!” 迷娘冷冷道:“您老也不见得有多谦虚!” 鬼脸婆突然沉声道:“迷娘,你可知道你在宁陕地面杀的是谁?” 迷娘静静地答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 鬼脸婆沉声又道:“你知道他俩是谁的门下?” “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 鬼脸婆厉声道:“双掌震两川又是何人门下?” 迷娘仍然异常宁静地答道:“一麟双凤是骊山鬼脸婆门下,武林中谁不知道?” 鬼脸婆厉声又道:“那么,你现在明白你杀了老身的什么人了吧?” 迷娘淡然一笑道:“没杀之前何尝不知道?” 鬼脸婆似乎气急了,浑身抖了一阵,鸠头杖倏然放落,两肩高耸,一张鬼脸几乎缩进脖子,突然眉目乱动地,阴恻恻地尖笑起来,声如猛啼猊嚎,艰涩凄酸,刺耳蚀魂。 迷娘脸上的那块面纱端垂不动,仿佛她已料到鬼脸婆在这一阵怪笑之后的举动,正在全神戒备。 鬼脸婆笑了一阵,尖起下巴,突然以一种极其温和的声音,向前跨了一步道:“如此说来,你青城迷娘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骊山鬼脸婆了?” 迷娘先谨慎地向后退出一步,仍然保持着她和鬼脸婆之间的距离,然后静静地扬声答道:“凡有败德丧行之人,谁也不在我迷娘眼里!” 鬼脸婆咦了一声,讽刺地道:“你青城迷娘似乎相当清白呢!” 迷娘听了这种话,情绪并不激动,当下淡然一笑道:“迷娘正以这一点自慰自傲!” 鬼脸婆嘿嘿笑道:“那么,武林中的一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了?” 迷娘也是嘿嘿一笑道:“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有今天这种‘盛名’,有一半得感谢贤高足双掌震两川之赐,这事是迷娘月前才打听清楚的,假如迷娘在青城山中负气一辈子,可还真辜负了贤高足一番‘好意’呢!嘿嘿,只要迷娘能够留得一命回川,迷娘少不了总要亲自登门‘致谢’!” 鬼脸婆又是嘿嘿一笑道:“无树不成影,莫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这时,只见迷娘仰脸一阵狂笑,笑毕,霍然反臂抽出肩后那柄银虹耀眼的宝剑,指着自己的左臂,一点一挑,一块手掌大小的布幅,有如穿花蝴蝶似地翩翩飘去,露出左臂一段雪白如藕的肌肤,露出部分,仿佛一点鲜血滴在雪地上,一颗蚕豆大小的,殷红的守官砂,赫然映入众神目!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微一点头,趁势将头低了下去。 迷娘拉着披风将臂部遮好,还剑入鞘,纤手一指呆若木鸡的鬼脸婆身后的黑白双凤,嘿嘿笑道:“蓝家两位姊妹好像也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吧?请教两位姊妹,你俩身列骊山正派门下,绝非我这淫毒恶名扬天下的青城迷娘所敢攀拟,能否请两位姊妹,当着德高望重的令师之前,也学一下迷娘的榜样,让迷娘开开眼界,明白一下一颗守宫砂并算不得什么?” 骊山鬼脸婆,武功高,辈分尊,自尊心自然特别强。青城迷娘最后这几句话,虽然是指蓝关双凤说的,但听在鬼脸婆耳朵里,直如一柄穿心利刃!可是,护短是鬼脸婆的天性,虽明知门下一麟双凤之行为甚为江湖所不齿,总因师徒情深,舍不得严予斥责,而且她为人怪癖,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更没有哪个天大的笨蛋到她面前去谈一麟双凤的是非,所以也就一直将就过去。但现在由青城迷娘如此一点拨,蓝关双凤既不能举例证明自己仍是黄花闺女之身,身为“令师”的鬼脸婆,其难堪与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下,蓝关双凤两副粉颊双双飞红,自不在话下。鬼脸婆更是气得鬼脸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暴睁一双鬼眼,凶光四射,模样吓人。她紧握着那根鸠头铁杖,做着一种无声的狞笑,目光注定迷娘之面,一步一步地往迷娘立身之处,紧逼着迫近。 这时,蓝关双凤大概是恼羞成怒,气无可忍,突然互望一眼,各自从背后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宝剑,纵身来到鬼脸婆两侧,齐声道:“师父,让我们姊妹俩收拾这个贱人吧!” 鬼脸婆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却停止前进。 双凤知道她们师父业已默允,于是,剑光打闪,如两只戏花飞蝶,向迷娘左右包抄凌空扑下,嘴中同时怒叱道:“贱人,看剑!” 迷娘当鬼脸婆步步逼近时,业已准备停当。这时,虽然仍旧垂手端上当地,但容得双凤扑落,蓦地一声清啸,一式“比翼青天”,双臂一分,人向后上方斜斜纵起三丈来高,仅以毫厘之差,从双凤剑缝中穿出! 双凤扑空落地,人如点水蜻蜓,微顿即起,二度向迷浪扑上。 这时,迷娘也已掣剑在手,见双凤二度攻来,轻声一笑,左手剑诀巧画半圆,右手一挥,剑光宛似一道经天长虹,闪电般地向双凤剑身扫去。 双凤哈哈一笑,不避不偏,各将手中剑一紧,拚力迎上。 迷娘惊噫一声,剑光暴缩,人退八尺。 原来双凤所使,竟是一对名剑,是宝剑中有名的“龙麟”“凤羽”! 迷娘使的,虽然也是一把名剑,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持之以力,双方必有一方的宝剑有所损折,迷娘既没有把握能将对方宝剑削断,自然不肯力拚。 双凤见迷娘不战而退,机先立占,双双娇喝一声,两把名剑舞得如两团巨大的雪球,向迷娘成燕尾式滚滚疾进。 迷娘一声冷笑,就地一个盘旋,黑披风四角腾飞,如苍鹰低回,手中剑光忽吞忽吐,或伸或缩,只见她,左手剑诀,指东划西,身形轻快曼妙,仿佛霓裳仙舞,在双凤的两把名剑中,进退从容! 仅约十合光景,一条黑影从斗场中飘然飞出。那是迷娘。 蓝关双凤也是一个收式。 黑凤蓝英戟指喝道:“青城贱人,你何故不战而退?” 迷娘业已还剑归鞘,这时静立着,微微一笑道:“既然胜负已分,拼死的事儿,还是留给你们师父的好!” 黑凤仍似未服,才待再说什么时,白凤忽然一扯黑凤衣袖,轻声道:“妹妹,我们退!” 黑凤一偏头,这才发觉,妹妹俩的左臂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给迷娘一人挑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破洞,就如迷娘刚才引剑在自己左臂上挑破的一样。 由此可见,迷娘的剑术不但比双凤高,而且高得很多。 迷娘用这种方式取胜,在场的人,谁都明白她的意思是一举双关,归根结底,她在想尽方法要骊山鬼脸婆师徒难堪! 这时,骊山鬼脸婆实在忍不下去了。 只见她,铁杖微点,人已腾起四丈多高,半空中发出一声尖酸刺耳的阴森鬼笑,铁杖挟起一片呼呼风声,以无比凌利之威势,罩向迷娘当头! 这一次,迷娘的态度慎重多了。 鬼脸婆的出手,已在她的意料之中,鬼脸婆刚刚起身,几乎是在同时,她将左臂一屈,剑诀一领自己眼神,身躯往左侧旁飘一丈有零,右手同时探向肩后,准备拔剑。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自脑后: “老伯,您站的地方太近了。” 语音未歇,一条人影,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自司徒烈头顶上空飞越而前。 来人正好落在和鬼脸婆相距丈许的正对面。 鬼脸婆先是一怔,旋即咦了一声道:“魔魔儒侠,是你。” 是的,来的正是七星堡总管,也可能是剑圣司徒望的传人的魔魔儒侠施天青!司徒烈称呼惯了的施师爷。 施师爷这次现身,完全是一副本来面目,没有戴面纱,也没有易容改音,一袭浅蓝竹布长衫,潇潇洒洒,从从容容,嘴角含笑,气定神闲。 施师爷落地,尽管鬼脸婆业已先行出声招呼,他却偏身先朝迷娘抱拳一恭道:“上官女侠请了,可否先容在下向骊山前辈为你们调停一番?” 迷娘的表情如何,因为她脸上罩着一块黑纱,谁也无法看到。只见她听了施师爷的一番话后,拔剑的右手,僵持在半空中,不言不动,好半晌之后,才见她将半空中的右手缓缓放落,向施师爷微微一福,冷冷地说道:“魔魔儒侠请便!” 施师爷得到迷娘回言之后,这才转身向骊山鬼脸婆躬身深深一揖道:“七年前七星堡一别,尹前辈别来可好?” 鬼脸婆眉头一皱,似乎很不愿意地道:“施天青,你如今可仍在七星堡任总管之职?” 施师爷又是微微一倾上身道:“承前辈垂注,施某人故我依然。” 鬼脸婆道:“冷堡主近来如何?” 施师爷道:“托福!” 鬼脸婆沉吟了一下,又朝一旁的迷娘掠了恶毒的一眼,然后抬脸向施师爷道:“你们是老相识?” 施师爷也朝迷娘迅速瞥了一眼,以一种不安的语调道:“似乎有过一面之缘……但青城女侠侠名则久已羡闻。” 鬼脸婆诧异地道:“你们既无深交,而你刚才说什么,调停?” 施师爷含笑一抱拳道:“是的,尹前辈,在下说的是调停。” 鬼脸婆道:“如何调停法?” 施师爷道:“希望双方看在施某人薄面上,即使不能握手言欢,也请双方就此东西,暂时消去这场误会。” 鬼脸婆不悦地道:“施天青,你是想要老身就此罢手?” 施师爷又是一躬道:“施某人区区微意正是如此。” 鬼脸婆轻嘿一声,怒声道:“施天青,你可知道青城迷娘这几天做了什么事?” 施师爷道:“不知道。” 鬼脸婆恨声道:“你可知道她在昨天于宁陕地面杀了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 施师爷故意大声道:“那两个家伙无恶不作,杀得好呀!” 鬼脸婆尖声道:“杀得好?” 施师爷仍然推马虎地点头道:“老实说,那两个若是碰上我,包管不是一掌也是一刀。” 鬼脸婆突然厉声道:“施天青,你这种说法是否出于故意?” 施师爷故意躬了一躬,作失惊状道:“像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那等人……施某人说错了么?” “你知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是什么人徒弟?” “难道是您老门下?” “差不多。” “咦,这就怪了,贤高足不是好像只有武林中知名的‘一麟双凤’么?” “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正是老身首徒川中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的两个弟子!” “噢,是尹前辈徒孙!” “何尝不是!” “罪过,罪过!这么一说嘛……唔……又该另当别论了。” “施天青,你是明白人,你想想看,她杀了我两个徒孙,老身不知道便罢,现在既有他俩同伙也向老身哭诉,站在老身的立场,老身何能袖手?看在七星堡主的情面上,你施天青也不是什么外人,刚才你也许是一片好心,不愿武林同道多伤和气,所以不能怪你。但现在你施天青既已明白事件的始末,尚望能够就此退开一边,让老身向这位青城高人讨还这笔血债!” 施师爷故意沉吟了一下道:“若论川中龙虎之为人,实在该杀。可是,若如尹前辈适才所说,他俩和尹前辈有着此等渊源,他们两个,纵令罪该万死,青城女侠在下手之际,就该酌予留情。不过,话说回来,古律有云:不知者不罪……” 鬼脸婆突然厉声道:“施大侠,您问问她看,看她在下手之前可知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是老身什么人?” 施师爷似乎微微一怔,但旋即含笑道:“哦,是这样的么?” “何尝不是!” “尹前辈不以为青城女侠这是一种气愤语?” “施天青!”鬼脸婆不悦地道:“您有没有感觉到您这种调停方式有点偏向于某一方?” 施师爷听了,突然仰脸长笑起来。 长笑声中,他打着哈哈道:“施某人自知分量不够,罢了,罢了!”说至此处,笑声陡敛,朝鬼脸婆肃容扬声又道:“尹前辈曾数度为七星堡座上嘉宾,七星堡堡规第六条是如何规定的,尹前辈大概不至于记不起来吧?” 鬼脸婆稍为犹疑了一下,然后念道:“七星令符所到之处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怠忽者……杀无赦……施侠,是这样的么?您忽然提到这方面来是什么意思?” 司徒烈脸如铁板,又道:“堡规第四条呢?” 鬼脸婆皱眉道:“抗拒七星堡主之命者,杀无赦。咦,施天青,你,你?” 施师爷沉声道:“根据七星堡规第六条和第四条之规定,七星令符所到之处,便应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无论持有令符之人是何等身份,持符之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就代表七星堡主的铁令!……至于抗命者,堡规第四条规定得详详细细,施某人以为,尹前辈和在下都很明白,毋庸施某人重复赘述。” 施师爷说至此处,探手入怀,取出一面小旗,迎风一扬,旗面全展! 那是一面乌黑闪光的黑缎三角小旗,直狭不过四五寸光景,一面套在一根长约七八寸的象牙圆杆上,黑旗两面均绣有七颗作北斗之状排列闪灿金星! 它就是武林人物闻名而甚少见面,见了面便就落胆丧魂的“七星令符”! 此刻,施师爷就执着象牙杆的一端,平胸挺举,神态庄严。 斗场鸦雀无声。 鬼脸婆一张黑黄相间的鬼脸涨红得像一副灌饱了水的猪肺。 鬼脸婆眨着一双内陷的三角鬼眼,朝七星令符望着又望着,一瞬不瞬,谁也不能猜测她此刻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之后……鬼脸婆的身躯挣得一挣,她似乎抵不住施师爷那种执旗挺立的庄严神态,像神话中记载一样,鬼脸有如刚刚被人解开定身法,极其吃力地扶着铁杖,对着七星令符,微微地,倾身一福。 施师爷轻嗯一声,执旗的右手腕一旋,旗面立即向象牙杆上飞快贴卷。 施师爷放好七星今符,重新庄容向鬼脸婆沉声道:“施某人说过:不知者不罪。前此,施某人纯以私人身份说话,听与不听,尹前辈有权采择。但现在,请尹前辈听清,施某人凭七星令符代七星堡主发令: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贪淫纵欲,毁残良家妇女无数,死于非命,罪有应得!蓝关双凤听信人言,私下挺身寻仇斗殴,本犯七星堡规第五条之规定,兹今法外施仁,念在尹前辈之面,暂且不论,自此刻起,希望尹前辈这就率众离开!” 蓝关双凤粉脸失色。 鬼脸婆则默然无语。 青城迷娘静立不动。 司徒烈则痛快莫名。 像一柄宝剑能杀人也能救人一样,七星令符虽然是一个暴戾凶残的象征,但现在由施师爷掌管而用来禁制像骊山鬼脸婆这种一代巨魔,又不禁令人感到它也有可爱的一面。司徒烈心想假如七星堡主的专横嗜杀,完全用在以正义为前提,而不以私人的喜乐恩怨作生死取舍,七星堡主就真正不愧武林三奇之一的令誉盛名了。 司徒烈满以为,鬼脸婆既然已向七星令符低头,她当然会遵从持符者之命而率众撤离了? 嘿,大谬不然。 只见鬼脸婆在施师爷肃容说毕之后,嘿嘿一阵阴笑,然后冷冷地道:“七星堡主,德高望重,七杀铁令,律出如山,老身和冷堡主相交数十年,实无为了两个不肖劣孙而破坏他老人家行使武林历史悠久的七星堡约的必要,不过,撇开这笔恩怨不谈,老身尚有数言向施大侠请教。” 施师爷静静地道:“施某人洗耳恭听!” 鬼脸婆冷冷地道:“这次的宁陕事件,完全出于突发,七星堡主武功威望虽高,总还不至于精于神话中的熟知过去未来。所以,老身敢说一句,这是极其显然的,七星堡主对台端倚重殷切,才会将七星令符轻予寄托,台端也就抬出七星堡规来,强行调处这一次可说是台端完全受一己私人喜憎操纵的纠纷,这种调处,对谁有利,大家心里有数,但事情业已成为过去,表过一笔不提!”音调更冷:“不过,台端显系方自川陕交界的黄金子午谷那一带而来,现在台端已经处身蓝关地面的范围之内,蓝关是老身两徒定居之地,此地更无其他武林人物,台端此行目的何在,老身忝念和七星堡的多年交往,问一声使得否?” 施师爷脸色微变,以一种异样声调反问道:“尹前辈对在下行动为何如此关注?” 只有司徒烈一人明白,鬼脸婆也许只是怀疑施师爷和青城迷娘是老朋友,这一次,可能二人计议定了来跟她过不去的,想步步进逼,能激出一点蛛丝马迹,好向七星堡主讨回这次不平,但她一提到“黄金”“子午”,虽然鬼脸婆本意是从话根子上说起,完全出于无心,但听人施师爷耳中,这个误会可就大了。 鬼脸婆这时的语音,因为怒恨之故,冰冷异常,司徒烈细子品味,简直和他服了变音丸后去探逍遥村和黑衫蒙面人遭遇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怎使施师爷不震然大惊。 这时,更巧的是,鬼脸婆竟又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老身为什么要问这个,难道你施天青心下还不明白?” 施师爷的脸色完全变了。 他突然仰脸发出一声凄厉长笑。 司徒烈心头不禁一震,施师爷这一声凄厉长笑,简直和他几天前那一夜在逍遥村说完“只要朋友一人除下面纱也就得了,我,还不是朋友想象得到的人?”那两句话后发出的凄厉长笑没有丝毫分别! 司徒烈不知施师爷和鬼脸婆二人的武功谁高,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鬼脸婆纵不比施师爷强过多少,但施师爷的武功也绝不可能在鬼脸婆之上!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二人动起手来,施师爷就迫得非用本门武学不可。用了本门武学,施师爷的真正身份就可能完全暴露! 因为,在嵩高山脉中那一夜和迷娘的比剑,二人均无拚死之意,迷娘可能误会他在追缉司徒烈,一心只想将他逼走,施师爷也是特别在意,尚保留了几分,处处只仿迷娘招术,宁可永失机先,也不愿为了抢先施展他原有的一套剑术,而露出师承渊源。 现在情形不同了。 施师爷误解已深,他可能已认定鬼脸婆就是那夜在逍遥村干剑圣司徒望故居废墟和他对过一掌的司徒烈。他疑惑中的,“老贼”“雇用”的“高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施师爷一定要与鬼脸婆拼至最后只留一人,不是他自己死于鬼脸婆的铁杖之下,就是他不令鬼脸婆活着去见“雇用”她的那个“老贼”! 还有一点令司徒烈担心的是,万一两人功力悉敌,最后是两败俱伤之局,施师爷这一方面,打了一场无谓的仗,得到的结果是,除了将自己极不愿人知道的秘密在不知不觉中因一场误会泄露了外,一无所获。 那种结果,对施师爷来说,实在大为不利。 这种一发千钧的局面,只有一个人能予解围,那便是司徒烈他自己。他可以上前悄悄对施师爷将前因后果说明,施师爷对鬼脸婆消去那夜逍遥村的误会,以施师爷八面玲珑之过人机智,将鬼脸婆心平气和地打发走,实在容易之至。 可是,此刻此时,这种事司徒烈做得出来么? 他一出头,不但迷娘和施师爷要吓一跳,就是鬼脸婆,也将更要疑神疑鬼,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玄虚,如此一来,鬼脸婆对施师爷的误会,势必和施师爷对鬼脸婆的误会一样,越来越深! 就在司徒烈不得主意,焦躁莫名的当儿,鬼脸婆竟又火上添油,冷冷地说了一句戳中施师爷心坎深处的话: “施天青,久闻阁下武学甚杂,始终无人识得阁下真正门户,老身今天不揣冒昧,想以老身和贵堡的多年情谊,请您以您行道以来从不显露于活人之前的武学指教老身两招如何?” 鬼脸婆冷冷说毕,施师爷的脸色,完全惨白了。 蓝关双凤,却同时于后角漾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蓝关双凤,自英俊潇洒的施师爷现身之后,对于施师爷的一举一动,一直就很注意。两双秋水盈注的妙目,不时朝施师爷有意无意地,争先飘递着撩人遐思的殷殷关切,其后,双凤见施师爷言词偏向迷娘,双凤的神情,立即显得颇不自在起来。姊妹俩的眼光,也同时由媚转煞,自施师爷的身上,开始狠狠地转向脸蒙黑纱的迷娘。双凤这时的微笑,显系因嫉生恨,而最后,更转变为欲图发泄的神情。 迷娘脸上纱,端垂不动。她漠视于双凤的神情演变,她,迷娘,此刻似乎正在全神注意着施师爷的失常神态。 司徒烈,心急如焚。 鬼脸婆见到施师爷的脸色有异,大概也误认施师爷胆怯,双目注定施师爷之面,冷笑着,不稍一瞬同时,也许是由于心生骄念的关系,一张鬼脸上,忽青忽黄,越发阴晴不定起来。 终于,施师爷仰脸朝天,发出了第二次慑人心魂的凄厉长笑! 笑声,继续了很久。 笑毕,他正目注定鬼脸婆之面,双睛中闪耀着一种令人寒颤的火焰,挺立原地,双拳一抱一拱,沉声道:“如此说来,尹前辈请了!” 鬼脸婆冷冷地道:“请施侠亮兵刃!” “兵刃?”施师爷双目微微一亮,缓声道:“有限制么?” “听便!” 一抹可怖的微笑闪电似地掠过施师爷的嘴角,他从容地转过身来,朝迷娘走了两步,深深一躬,低声道:“请恕施某人冒昧,上官女侠的宝剑,可否暂借一用?”。 迷娘脸上的黑纱微微一颤,一个异样的声浪传自黑纱之后。 “你,你用剑?” 施师爷又是一躬,强笑道:“施某人迫不得已,只好在剑术名家面前现丑了。” 迷娘默然无语,伸手自披风内解下那柄剑身较普通宝剑为狭的长剑,连鞘递出。施师爷恭敬地双手接过,熟练地一按鞘口弹簧,一道银虹。应手脱鞘而出。又是一抹可怖的微笑,掠过了施师爷的嘴角。他小心地将那支有着斑剥古纹的剑鞘平放地上,然后执剑转身,朝鬼脸婆走近两步,左手拇指与小指相扣,并食、中、无名三指,一靠剑身,以剑术中极为常见的一招“顶天立地”亮开门户。 鬼脸婆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施师爷,这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起初,她见施师爷的意态从容,执剑转身的那一刹那,剑身平稳,口含微笑,眼神清澈悠闲,完全符合了剑术上最高的要求……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眼与剑合,剑与步合,步与身合! 可是,这一招起手式却又令她迷惑了。 “顶天立地”,是剑术中一招俗得不能再俗的起手式,完全不似名家宗派。华山金龙剑法,起手式是左手执剑,剑身藏于左肘之下,剑尖平胸向左外吐,右手阳掌前现,双目向上方微微仰视,名为“苍龙曝以”。青城风云九式,起手式也是左手执剑,剑柄向下方斜斜倒指,拇指及无名小指等三指扣定护手食中两指托指柄端,剑身沿左肘向上,剑尖斜指右上,完全隐于后身,名为“波谲云诡”。 至于剑圣司徒望当年的起手式,虽然武林中甚少人知,但她鬼脸婆,因为行道早,行辈高,也还见过一二次,那就是,剑圣司徒望的剑术,根本没有起手式,宝剑出鞘,如何拿着,哪种拿剑姿态,便是起手式。十次应敌,十次起手式,决不会有一次相同。 所以,鬼脸婆迷惑了。 她朝神态从容,嘴角含着深沉微笑的施师爷,连望数眼,阴恻恻地闪着那双鬼眼问道: “你,你用剑?” 施师爷的脸色,更为惨白了。 你,你用剑? 上面这短短四个字,第一次由迷娘以疑讶的语气发问,它像一道寒流突击,仅令施师爷感到一阵寒颤。但如今由鬼脸婆以阴冷的语气问出,却有如一柄利刃,刺中了疑云密布的施师爷的心窝! 施师爷轻哼一声,冷笑道:“用剑又怎样?” 鬼脸婆冷冷地又道:“难道剑术就是你施大侠的绝学了?” 施师爷的苍白的脸上,第三度闪过那种可怖的微笑。 “够不够称之为绝学,”他以同样冰冷的音调道:“现在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施师爷在此地泄露他的真正身分……他隐瞒着他的身分,必定含有一种极其重要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之下,虽然能力或有未及,但能为他解围的,只有一个我……司徒烈迅速地打定主意,毫不迟疑地飘身窜向斗场。 这真是一种出人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种变化,以迷娘和施师爷尤感骇异。 一个一直在他俩想尽方法保护之下的,庸俗而又龙钟的,无拳无勇的眇目驼背老人,突然以轻灵的身法,平地腾空而起,这该使两位当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感到多大的惊奇! 司徒烈,不偏不倚的落在施师爷右前方二尺之处。 他微微偏身,朝施师爷抱拳一笑道:“施大侠,您拆散了上官女侠和这位尹前辈的一场好戏,我史老头子也只好效尤一番了。” 司徒烈说罢,不让满脸惶惑的施师爷有答言之余地,霍然掉过身躯,朝鬼脸婆哈哈一笑道:“鬼脸婆,你要出的只是一口怨气,来来来,我史老头陪你耍两招!” 若非面前这个眇目驼背老人在出场时,迷娘和施师爷所一致流露出来的那种惊疑神态,鬼脸婆一定会怀疑他们三个串定了来耍她鬼脸婆的。话虽如此,因为对方的一再换人,鬼脸婆肚子里的一股怨气,确也已问到破腹欲出的程度了。不过,鬼脸婆终非一般庸手可比。虽然她已恨得欲将司徒烈一枝扫烂,但见司徒烈相貌奇特,年纪又在六七十之间,照道理,对方假如是个有名气的人物,凭着对方的年纪,她鬼脸婆就该认得!就因为她是第一次见到司徒烈这副易容后的相貌,鬼脸婆不禁有点纳罕起来。 纳罕就是茫然不解,茫然不解的结果便易滋生疑惑,而疑惑,则是阻挠一鼓作气的最大阻碍。 鬼脸婆的那张鬼脸上,重新阴晴不定起来。 她打量了司徒烈好几眼,这才冷冷地道:“老儿,你想死还不容易么?不过,老身闯荡江湖十年,三奇三老,六大名派,什么名手高人都曾见过一二面,只有阁下尚属初会,阁下名头,在武林中之响亮程度,当可想见,鬼脸婆虽然久不杀人,但一旦开戒,连杀的是谁都弄不清楚,也未免对不起我这支鸠头杖。老儿,你可愿意在断气之前留下你的响万儿?” 鬼脸婆这番连讽带刺的数说,完全是将司徒烈当做一位武林高手而发。假如司徒烈真是一位成名人物,而现在这副尊容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听了这番话,自然会忍受不了。 可是,司徒烈不是。 这一番,鬼脸婆满以为会收到相当强烈的效果,然而,她失望了。 司徒烈,无动于衷。 他若无其事地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稀奇,我老头子还不是同样第一次见到你?” 鬼脸婆冷笑道:“你连名姓都没有一个?” 司徒烈哈哈笑道:“有,有,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是的,你的万儿在脸上,我的万儿也在脸上,你叫鬼脸婆,我叫独目叟。” “独目叟?” “独具慧眼,慧眼独具,专能断人生死。鬼脸婆,像你这样是非不分,一味袒己护短,依我老头子看来,你鬼脸婆名实相符之期也就不太远了!” “独眼贼!” 鬼脸婆一声怒喝,鸠头杖猛抡,朝司徒烈横腰扫去。 司徒烈自前些日子在少林罗汉堂中经天山游龙老人当面亲自指点了一番之后,不但功力大增,就是临阵应敌的沉稳,也有不少增进。他知道,不论游龙三式如何威猛绝伦。如果拿来硬拚鬼脸婆浸淫数十年,凭以成名的鸠头铁杖,也是万万讨不了好。而且,鸠头杖算得上是一种兵器,对付长兵器,短兵器尚且吃亏,更何况一对肉掌?他也知道,长兵器擅于劈扫,而忌近身纠缠。他若想取胜鬼脸婆,只有铤而走险,拿准火候,以灵巧的轻功配合,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将杖招让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突击对方要害。 所以,尽管鬼脸婆的杖风如雷,他仍然挺立不动,目光如电,注定扫来铁杖。 可是,说也奇怪,鬼脸婆的铁杖只扫至司徒烈腰前尺许之处,突又骤然掣回。 司徒烈虽然不明对方的玄虚何在,却仍哈哈笑问道:“鬼脸婆,你怎的不扫过来?” 鬼脸婆拄杖冷冷地道:“你的兵刃呢?” 司徒烈双掌一扬道:“就在这里!” 鬼脸婆冷冷地又道:“你不会用剑?” 司徒烈敛容沉声道:“剑?哼,早晚要用的,只是现在还不会!” 司徒烈说完,心中忽然有所感触,不禁回头朝迷娘和施师爷分别望了一眼。迷娘脸上有纱,他无法看到她的神情。但他却在抱着那柄从迷娘那儿借来而仍未归还的长剑,好像准备接应他的施师爷的脸上发觉到了一股迷惑之色。 鬼脸婆冷笑一声,双手后掷,一枝鸠头杖,像长了眼睛似地,飞向蓝关双凤身前不足半尺之处,沙的一响,插入地下五寸来深。 鬼脸婆摔了鸠头杖,双掌一拍,向司徒烈冷笑道:“来,看看我鬼脸婆是否非杖不行!” 司徒烈大笑道:“鬼脸婆,你傻了。你的看家本领是杖,我老头子的本领是掌,你用杖,我用掌,以长对长,斗起来或有平分秋色之可能。而现在,你要逞强,老夫话说在前头,输了可怨不得人。” 鬼脸婆更不答话,眼露凶光,一声冷喝,右掌曲指成钩,探手便向司徒烈左肩抓来。司徒烈将‘游龙展’一招掌式略加变化,左掌微招,由上而下,一个矮步滑身,猛向鬼脸婆右肘切去。 司徒烈自经游龙老人当面指点过一番之后,身手之灵巧,果然大异往昔。 鬼脸婆惊噫一声,化抓为砍。 右掌五指倏然弹直,竖并如刀,不换招,不变式,仍顺原势,径向司徒烈左肩砍下。 鬼脸婆之意,乃想实接一招,试试司徒烈的内力。 司徒烈见鬼脸婆意欲硬拚,心下大喜。为了机不可失,当下也顾不得泄露本帮的游龙绝学,左掌火速往回一带,双掌微合猛登,一招“游龙吼”,虽然未依原式施展,发出的力道,却是足足十成。 势成骑虎。 鬼脸婆除了抽身退避而外,便不得不将下砍的右掌,横向司徒烈双掌迎去。 通地一声大响,双方各退三步。 司徒烈的双臂经此一震,酸痛欲折。他知道,大敌当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让敌人看出真正的反应。于是,他也不去察看鬼脸婆的反应如何,故作从容地哈哈一笑,一个虎扑,双掌再度齐推。这一次,司徒烈表面上虽然显得轻松,但发出的力量,却比第一招“游龙吼”的力量又增了一成。 他一面发掌,一面哈哈笑道:“鬼脸婆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一时轻敌,几乎闹出笑话……来,再试试老夫这一掌!” 第一掌,司徒烈以双掌对单掌,而且鬼脸婆是处在拙劣的被动地位,结果也只打了个秋色平分,严格说来,应该算是司徒烈输了。可是,司徒烈补救得法。他能忍,而且忍得天衣无缝,一点破绽也没有。他没有犹疑,他的笑声也很自然。更要紧的,他第二招攻击的很快,完全出乎鬼脸婆的意料之外。 因为,刚才交换了那一掌,鬼脸婆也并非毫无所损,她右臂酸痛的程度,几乎跟司徒烈的感受一样。当今武林中,像三奇三老,以及施师爷迷娘等一流高手,平常时候,很不容易有着交手机会,其他一般武林人物,在鬼脸婆来说,除了一些知名人士,能受得了她鬼脸婆一掌的,的确尚不多见! 所以,司徒烈在受了一掌以后所表现的毫不在乎,就令鬼脸婆有点顾忌不安了。 江湖上,名头愈响的人物,对自己的声名也就愈为爱惜。在某种情形之下,一个武林高手,他担心的,可能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一经着色,就永难洗刷的失招之辱。因此之故,对司徒烈的第二招,鬼脸婆的拆应之际,便显得异常慎重起来。 俗云:一人拚命,万夫莫当! 司徒烈攻出第二招,完全不计成败,有几分气力便用出几分,而鬼脸婆,则大谬不然,她爱惜“骊山鬼脸婆”这五个字字面上的光辉,虽然这一次她也是以双掌迎上,但总脱不了一种相机行事的“试”之意味。 四掌接实,司徒烈咬牙又增了一成功力。 有一点,司徒烈做得很成功。那便是:他用的劲力愈足,他的神态也就表现得愈为轻松,自然,从容! 这和一般俗手在使力时的那种吐气开声,露牙裂囗的穷凶极恶之相恰恰相反。 所以,第二招接实,他在退出三步之后,虽然感到胸腔中气翻血涌,头昏眼花,耳鸣心跳,几乎要平空栽倒。但是,尽管他因脱力关系,发觉视线业已模模糊糊,他,仍然朝前平视,同时在嘴唇间维持着一个优雅的微笑。 再看鬼脸婆,虽然也只退出三步,但那张鬼脸上,却已惊得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了。 她朝司徒烈恶毒地打量着,当她看清司徒烈嘴角的那种微笑似乎出自内心,而毫无勉强做作之态后,她皱起眉头,忍着一种很大的痛苦,提声冷冷地道:“独目叟,迷娘,还有这位施大侠,一年之内,我鬼脸婆如在蓝关等不到你们三位,决将踏遍中原武林,向三位分别请教!” 鬼脸婆说毕,返身而退! 直到鬼脸婆等人走去很久,施师爷和迷娘,这才发觉那个令人惊奇的眇目驼背老人仍然微笑着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起初,二人尚未发觉有何可疑之处。 施师爷走回两步,从地下抬起剑鞘,将宝剑小心地纳入鞘中,然后一躬递还迷娘。迷娘接过,佩于启后。 这时,她冷冷地道:“施大侠,您的剑术传自何人?” 施师爷微微一怔,随即躬了一躬答道:“在下武学虽杂,但样样均仅粗知皮毛,上官女侠为何不问在下武功传自何人,而仅仅提及剑术一门?” “迷娘以为剑术才是施大侠的主要武学。” “也许家师在未人苗疆之前,也是中原的一位剑术名家,但施某所得到的传授,剑术的确只是其中一部分,上官女侠身负武林剑宗的青城派风云九式,竟对在下剑术方面表示关切,真令施某人感到荣幸。” 迷娘冷笑着又道:“施大侠,你不必推马虎了,上次在嵩山野狼坪我就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清楚的。” “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还有,施大侠,请问你,你为什么那样效忠于七星堡,而对天山老人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弟子苦苦追踪?” “他,您,上官女侠,您是指施力小侠?” “哼,你不知道?” “上官女侠可能误会了!” “那么,七星十三鹰和您走在一条道儿上该作何种解释?” “就像我们走在一条道儿上一样。” “真的?” “以魔魔儒侠四字担保!”施师爷正容说着,突然一皱眉头又道:“敢问上官女侠,女侠可知那位施小兄弟现在在什么地方?” “嘿,您不是很关心他么?” “是的,女侠,我的确很关心他。这样说,也许愈说愈令女侠疑心。不过,假如女侠有机会再遇到那位小兄弟,您不妨问问他本人,看我施天青关心他,到底是一番恶意还是善意?” 迷娘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施师爷继续问道:“施力小兄弟上次是跟什么人走在一起的?” “丐帮三老中的神机怪丐。” “他本人也是丐儿打扮?” “嗯。” 施师爷想了一下,喃喃地道:“这样说来,他可能到少林去了。” “您怎知道的?” “因为天山游龙老人在那里。” “哦?” “少林和七星堡之间,最近闹了一点纠纷,多亏游龙老人从中化解,……虽然事情尚未了结,但是,游龙老前辈在少林,施小侠是晓得的,他既能从七星堡脱身,他当然第一个去找他老人家。” “什么纠纷?” “一言难尽。” “什么,施大侠刚才说施小兄弟是七星堡脱身出来的?” “是的。” “人救出来的?抑或是凭他自己?” “这只有堡主知道,但他没有公布。” “噢,我们只顾说话,可将为我们解窘的那位朋友忘了呢!” “独目叟?” “真是个谜样的人!” 于是,施师爷和迷娘停止谈话,一同向司徒烈走来。 走近司徒烈,二人同时低声惊呼道:“啊啊,他老人家伤得这样重?” 原来他俩发现一幕骇人的景象。 司徒烈和迷娘交谈虽有盏茶之久,但当他俩谈罢走向司徒烈一之时,他俩愕然发现,那个谜样的眇目驼背老人,隔了这么一段长的时间,竟然仍旧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原来的地方! 他望着前方。 他在微笑着。 他俩急步走近,这才看出,老人的眼神涣散无光,他望的地方并没有半个人影,老人的微笑,也只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他,眇目驼背老人,说得明确一点,已经失去知觉了。 以施师爷和迷娘这两位武林高手在武功上的造就,当然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迷娘低声道:“啊,他脱力了。” 施师爷不禁皱眉道:?此人哪来的这股坚毅忍力?” “他的功力实在不及鬼脸婆。” “但鬼脸婆的忍力却不及此人之半。” “别说鬼脸婆,若是换上我们两个,恐怕也是差得很远呢。” “你看,他已全身麻木了,竟仍能昂然挺立,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迷娘喃喃地道:“此人的意志,一定受过可怕的磨炼。” 施师爷点点头,同时发出了一声同情的叹息。 施师爷在司徒烈脸上仔细地查察了半晌,然后一手托住司徒烈颈后,一手抱住司徒烈双腿,朝迷娘点点头,领先将司徒烈抱上那辆篷车。 上了车,迷娘道:“施大侠,你为他治理吧,我有点事想先走一步。” 施师爷默然点点头。 迷娘又朝不省人事的司徒烈望了一眼,探步跨出车厢。迷娘下了车,又向车厢边沿伸出那张蒙着一幅黑纱的脸,朝施师爷以一种含着责备意味的语气,冷冷地道:“魔魔儒侠,假如我们有幸还能相见,上官倩不希望她见到的,仍是七星堡的一位师爷!” 迷娘说罢,头也不回地飘然策马而去。 施师爷的头,深深垂下,直到迷娘的蹄声消失,他才像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道:“是的女侠……希望……如此。” 这时,那个戆直的车夫,探头进来问道:“老爷子,是不是这就上路?” 施师爷微微一惊,恍若刚自梦中惊醒。 他摇摇头。表示了对车夫的回答。然后他坐直身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调和了本身真元,将真气引向双掌,开始在司徒烈周身的各处要穴,缓缓推拿起来。这种功夫,足足行了顿饭之久。 司徒烈的脸色逐渐红润,而施师爷的脸色,却反而逐渐苍白起来。 又是顿饭之久,司徒烈轻啊一声,苏醒过来。 施师爷忙将一颗红色药丸纳入司徒烈微张的口中,同时,顺手点了司徒烈的睡穴,司徒烈复又沉沉睡去。 施师爷松出了一口大气,高声朝前座招呼道:“伙计,上路啦!” 车轮辘辘,一路上,施师爷支颐纳罕道:“这位独目老人哪来的这副洁白美好的牙齿?” 车到蓝关,天色已黑,施师爷下车买了两包吃食,两瓶酒,一份交给车夫,并向车夫道:“伙计,我们要赶夜路,你拿了这个到里面歇歇,这趟夜车我来赶。” 车夫瞪大双眼,诧异地道:“赶夜路您行,老爷子恐怕……” 施师爷笑笑道:“这个你别管,你到前面替两匹马上上料吧。” 第二天朝南,第三天抵达华阴,司徒烈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抵达华阴之后,施师爷找好客栈,然后加赏打发了车夫,他将司徒烈抱进卧房,然后为司徒烈活开穴道。司徒烈穴道虽活,神智一时尚未全复,迷糊地大喊道:“好饿呀,我的天!”施师爷轻轻拍他一把,含笑道:“醒醒,我都准备好了。” 司徒烈闻声猛然睁开眼皮,他朝施师爷望了很久,然后揉了揉眼皮,再看,这样,他总算相信了他的眼睛。 “你?”他诧异地问道:“鬼脸婆走了么?” 施师爷微笑道:“走了,走了两天了!” “啊!” “这里是华阴富安客栈。” “华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 “这两天我一直在睡?” “起初不是。” “是呀!起初我觉得周身血气翻涌,唔,那鬼婆子真厉害,老实说,再有一掌,我就完定了!后来,我的痛苦突然渐渐消失,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直想飞,我跟自己说道:管他去,飞就飞吧!于是,我飞了,越飞越高,最后,浑身一松,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司徒烈娓娓而谈。 施师爷奇怪地暗忖道:“这个独目叟看样子也非等闲之辈,怎的还是这样天真?” 司徒烈见施师爷忽陷沉思,不禁问道:“施大侠,你在想什么?” 施师爷笑了笑,道:“你饿了,我们边吃边谈吧。” 二人来到前厅,一席丰盛的酒席业已摆好…… 司徒烈看了看酒菜,高兴地道:“好,好极了,施大侠,这伯要破费您不少银子吧?” 施师爷笑道:“有限得很。” 司徒烈探手入怀,一面说道:“对了,我这儿还有您的银子。” 施师爷摇手笑道:“我并不富有,我已拿来兑了散银,车夫的赏钱就是那上面开发的。” 二人相将入座,司徒烈因为饿得太厉害,向施师爷述明了一番,便即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刹那功夫,一桌菜肴,便给他吃去十之七八。他仰颈吸进一大杯酒,然后嘘出一口大气,摇摇头笑道:“这一下可将两天的损失全给补上啦!” 施师爷突然问道:“您老一向于何处行道?” 这一问,有如早秋凉风,司徒烈给骤然吹醒。 在此之前,司徒烈几乎忘记了他自己目前的身份,他和施师爷对答,差不多抱的是在七星塔顶品茗对奕的那种心情,他不禁奇怪起来,暗忖道:怎么?他们竟没有认出我使的那两次‘游龙吼’? 司徒烈定了一下神,然后以一种可进可退的含蓄口吻向施师爷笑着反问道:“难道施大侠没在老朽那两招上猜出一点端倪?” 施师爷摇头笑道:“恕施某口直,您老那两招似乎意在拼力,并不成为一种真正家数,说得明白点,您老好像和施某处境相同,对自己武学,始终不太愿意被人知道似的!” “那么,这样说来,施大侠现在还不知道老朽的真正身份喽?” 施师爷陪吃一惊。心想:真怪,这种语气几乎和我在逍遥村对那灰衣蒙面人所说的相仿,难道这老头子身上也负有跟我施天青情形相同的苦衷? “是的。” 施师爷双目注视司徒烈之面,微微点头回答。 司徒烈抵受不住施师爷那付灼灼逼人的锐利目光,低头喝了一口酒,然后改变话题道: “噢,施大侠,那位上官女侠呢?” “她走了。” 施师爷见司徒烈提到迷娘,双目中精光立黯,神情也显得骤然松懈。 “听他语气,瞧他神情”,司徒烈暗忖道:‘难道…他已经爱上了她?’他不禁点点头,又想:‘唔……像他们俩,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有谁知,苍天弄人,今后情海波泛,结局全在吾人意料之外!……后话毋须先提。 司徒烈觉得,话题又得换一换了,于是他道:“施大侠,您刚才是说,我,老朽,不支倒地了?” 施师爷的神采重新焕发起来。 “您没有!”他有力道:“您老真是施某人生平仅见的,宁折不挠的好强之人!噢,您老如何称呼,可否见示?” “我姓史,施大侠就喊老朽一声独目叟吧!” “噢,史前辈,你那一场打得真漂亮!坦率一点说,我们都知道,鬼脸婆的功力实在不在您老之下。但是,结果却是她先罢手,在武言武,一场比试有了此等结局,你老便算占了赢面!施某人得郑重于此向您老补致谢意,因为,若非您老及时出面,施某碰上这种强硬对手,势必……。” 施师爷说至此处,突然打住。 司徒烈不肯错过机会,紧迫着问道:“施大侠势必如何?” “史前辈侠义照人,施某也毋庸隐讳了!”施师爷叹了一口气道:“像鬼脸婆那等高手,再加上她那根威震武林的鸠头杖,施某如不以不愿示人的本门武学应付,一定无法过关,假如那样做了,实非施某人本意所愿!” “这样说来”,司徒烈紧接着道:“施侠的本门武学是剑术了?” 施师爷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默默地端起一只满杯,一吸而尽。 二人开始沉默起来。 司徒烈暗暗盘算,他知道,不论施师爷对他目前这副容貌所代表的独目叟如何感激,但表面上他俩始终是种初交,而且,他给施师爷的观感相当神秘,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欲施师爷倾心相诉心底隐秘,实在是万不可能。 假如,他再问下去,就显得有点不智了。 最后,司徒烈以为,只有走另一条路子,施师爷或许有说出真情的可能。那便是:他得立即恢复他在七星堡中的身分,还原为施力! 司徒烈想定,毅然立起身来,向施师爷道:“施大侠,半炷香之后,请进后院,老朽有话说。” 施师爷点点头。 司徒烈返身进了后院- 第十章 结 盟 半炷香光景过去,施师爷缓步踱入后院卧室,推开房门,他见那个自称独目叟,史姓眇目驼背老人正坐在书桌前支颐沉思。 眇目老人见他进房,也未起身迎接,仅点点头,示意他在床沿坐下。 施师爷坐定,好奇地朝老人望着。 眇目老人下唇微咬,低头又想了一下,突然抬脸向施师爷问道:“施大侠,我说个人,您可认得?” “谁?” “施力!” “谁?” “施力!” “啊,啊!” “怎么啦?施大侠!” “他在哪里?” “施大侠想见他么?” “想,想极了!史前辈,您老是怎生认识他的?” “老朽认得那位小兄弟,敢说比谁都早。” “那位小弟兄的身世您老清楚么?” “比谁都清楚。” “施天青有幸与闻一二否?” “今天晚上,施大侠将会知道得和我一样多!” 施师爷惊喜得猛然跳身而起,一把抓住眇目老人的双手,不住地摇撼着,激动地喊道:“史老前辈,我,我施天青,实在,太,太感激您了。” 施师爷由于兴奋过度,他忽略了他现在抓着的一双手也在颤抖。 施师爷将眇目老人的双手紧握了好一会儿,最后兴高采烈地问道:“史前辈,您老怎知施某认识他的?” 眇目老人低头哑声道:“他惦念着您……就跟您惦念着他一样呢!” “是他告诉您的?” “是的!”眇目老人头更低了,声调也更低了:“是他告诉我的。” 施师爷突然松开眇目老人的双手,诧然道:“您的手在抖,您,您老怎么啦?” 眇目老人抬起脸,仅有的一只右眼中,泪光晶莹。 施师爷大吃一惊。 眇目老人用衣袖拭去眼中泪水,朝施师爷强笑道:“施大侠,您看这多可笑,我居然哭了。” 施师爷的脸色遽然大变,语不成调地急切问道:“什么,他,他有意外?” 眇目老人摇摇头道:“没有,他很好。” 施师爷深深吸进一口大气,然后长长地嘘了出来。 “您老是施小兄弟的至亲?” 眇目老人淡然一笑道:“至亲?唔,是的,没人比我和他再亲了。” “他人呢?” “快来了。” “今晚?” “马上。” 眇目老人说毕;缓缓立起身来,伸手解开衣钮,反手脱去那件蓝布施,将背对向施师爷。 “啊,您老的驼背是伪装的?” 眇目老人又伸手在左眼上取下一块人皮胶。 “啊!您老并不是一目失明?” 眇目老人拿起桌上一条含有药品的湿面巾,狠力地在眼上擦了几遍。 施师爷猛然跳了起来。 “施力,是你?……天哪。” 四只手,紧握着。两双泪眼,相视无言。 良久良久之后,施师爷这才喃喃地道:“真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你,施力,你的武功长进了,你应变的机智也老练了不少,这是可喜的现象,不过,施师爷也给你愚弄得够惨的了。” 司徒烈突然摔开施师爷的手,转身到床底下拿出了一只细瓷绿碗,碗内放着两只小酒杯,两只酒杯中撂着一根长约三寸的银针。施师爷以一种茫然不解的眼光望着。司徒烈将绿碗放在书桌上,然后朝施师爷正容道:“施大侠,我们刺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可好?” 施师爷高兴地笑道:“好极了。” 司徒烈正容又道:“施大哥,你今天已是名震武林的一代高手,小弟在武林中,尚是学步阶段,小弟此举,并非有意高攀,总之,不用多久,大哥即将知道,小弟此次欲与大哥结盟,实在另有含意,决非一般武林人物因对彼此之武功惺惺相惜,相互朋党可比。” 施师爷快活地笑道:“别说啦,兄弟,我知道,这样做只不过是一种表示慎重的仪式,我们俩,不早就亲着兄弟了么?” 司徒烈不再说什么,又从床下拿出一壶酒,一副香烛,点好香烛,在瓷碗内倒了半碗酒,然后拿起银针,。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在碗内滴了鲜血,滴完,将银针交给施师爷,施师爷照做了。 二人对着供在香烛前的血碗分别一拜,然后由施师爷将血酒调匀,分注两杯,各取其一,施师爷首先举杯道:“而今而后,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诛地灭。” “而今而后,永如手足,有背血盟,天诛地灭。” 司徒烈举杯照样虔诵一遍,然后相互仰杯一饮而干。 二人结盟毕事,司徒烈到前面吩咐店家沏来两壶好茶,二人在书桌两边坐下。 司徒烈首先建议道:“大哥,我们来个通宵畅谈如何?” 施天青点头笑道:“大哥亦有此意。” 司徒烈又道:“大哥,我得先告诉你,我的姓名并不叫做施力,施力这个名字,是恩师游龙老人在七星堡隔牢为我取的。本来,我应该立即告诉大哥我的真名姓,但是,这里面有个特殊原因令我必须在大哥回答了我某些问题之后才说。现在,即请大哥告诉我,大哥与武林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究竟是何渊源?” 施天青微微一愕道:“咦,你,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微笑道:“大哥在宝剑方面,表现的实在太多了。” “表现的太多?” “第一次在嵩山野狼坪,你以一根枯树枝逼平了以剑术著名于武林的青城迷娘。 第二次是两天前,在蓝关附近鬼脸婆要你使用武器,你向迷娘借剑前后所一再显露的可怕微笑,它说明你在剑术上的成就,不但有自信,而且相当自负!凭了这些,难道还不够证明你和剑圣有着深厚渊源?” “兄弟,假如你是我的敌人,你真可怕。” “假如是兄弟呢?” “令人又爱又敬。” 施天青想了一下又道:“兄弟,既然你已疑心及此,大哥欲以宝剑斗一斗鬼脸婆,岂不是一个证实你猜想的大好良机?你为什么不在一旁袖手静观,反而要冒险挺身而出,究竟是何道理呢?” “你用剑,不是很勉强么?” “是的,我是迫不得已。” “因为你怕泄露你的师承是不是?” “是的。” “那么,大哥想想看,我不在场则已,既然一切都已瞧在我的眼中,我怎肯让你左右为难?” “啊,原来如此,兄弟,大哥谢谢你了。” “自家兄弟,有什么谢不谢的?大哥,说出你跟剑圣的关系吧,在你说完之后,你将发觉,小弟这样一再追问,实在另有重要原因,并不纯粹是为了好奇心。” “好的,兄弟,告诉你了,施天青实在就是剑圣司徒望的惟一传人!”施天青微喟着开始述说道:“剑圣有我这个徒弟,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各大名派的高手和掌门人在内,没有一人知道!家师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要维持‘剑圣’的崇高荣誉,除非我剑术上的成就已和他老人家相等,甚至比他老人家更高,此事决不向外界宣布。唉唉,也差幸有此一着,不然的话,我施天青今天混得这样糟,如何向他老人家交代? 以前,我在七星堡中,已将我的身世约略为你说过一遍,我所说的‘武林奇人’,就是指的‘剑圣’,假如你将前后各节加以融会贯通,有关我的一切,至少有一半你是已经明白了的。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所不晓得的另一部分。 我是姓施,但原名并不叫天青,我叫施剑,天青是我后来化的名。不过,施天青这个名字也不错,而且你也习惯了,以后,你还是喊我天青这个名字吧,提起原名,会令我感到很难受。 兄弟,在你知道了这些之后,藏在你心中的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也许是:你为什么要恋栈于七星堡! 大哥猜得错不错,兄弟?司徒烈肃容点点头。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施天青眼望虚空,沉重地追忆着道:“四年前,在我心灰意懒,对人生感到乏味的那个时候,七星堡主自外间带回一个消息,因了那个消息,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活在七星堡中,直到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我当时是不是这样说的,兄弟?” “是的,大哥。” “兄弟,在这里我可以再说一遍,那个原则,至今未变:我必须继续括下去,继续活在七星堡中!不过,我们两个今天的关系业已和在七星堡时大不相同,我知道的,我就能告诉你! 七星堡主究竟带回了什么消息呢? 他说:剑圣司徒望一家的生命财产,据说在川陕交界的黄金谷附近给一把无名火毁得干干净净。他又说:这是自关外几个极有名的黑道魔星那儿听来的,那些魔星,他则却有指名道姓。最后他向堡中人交代:这个消息尚待证实,决不许任何人外泄,违者杀无赦。 兄弟,你替你大哥想想看吧,大哥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该多难过? 当时,我听得这个消息之后,也曾一度猜疑不定,因为家师剑圣的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说得自负一点,他老人家的武功决不在七星堡主和游龙老人之下,当今之世,能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的人,屈指算来,三二人而已,有谁有此通天本领?要说毁了他的家财,那是无法防范的,若说同时毁了他老人家的命,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不过,七星堡主人虽凶残暴戾,但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实在不低,他没有理由来向他的手下造此天大谎言,他这样说,一定有他的根据! 所以,思虑再三,我相信了。 兄弟,剑圣既然只有我施天青一个徒弟,他老人家全家遭遇了意外,假如你换在我的地位,你该怎样做? 兄弟,这就是我之所以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你也许又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七星堡呢? 兄弟,请你相信我,我决非为的七星七娇散花仙子,虽然她也是个苦命人,而且她今天的丧名失节全是为了我,此事外人不易了解,我现无暇细说此事,有机会将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现在,听大哥说下去:我并不是个笨人,那种惊人消息给我的刺激固然深,但我的步骤并未因此紊乱,经我日夜熟思之后。我认为,剑圣遭火的事,武林中并未轰传,这事始终只听七星堡主一人说过,如欲明白事件真相,只有在七星堡主身上继续刺探! 而这,只是我必须继续留在七星堡的一半理由。 老实说,这事我很疑心就是七星堡主本人干的,即使他本人没有动手,那些动手的人,也必受了他的唆使。七星堡主一生最重视的,就是那个‘武林第一人’的美称!当今之世,有资格夺取他这个名位的人物并不多,虽然他和游龙老人以及剑圣并无私人恩怨,但这两人都是三奇之一,而且名声比他好,在他心目中,始终是两团阴影。所以,我认为他的嫌疑相当大,他是我假想中的第一个仇人! 武人报仇,离不了武功。 我一方面积极寻找证据,另一方面我在想尽方法让自己的武功增长。七星堡主的一套‘颠倒阴阳乾坤手’以及‘阴阳罡气’,威力之惊人,实为武林百年来所仅见。假如有一天我发现了他就是害师仇人,而我的武功又不如他,那怎办呢? 这便是我必须继续留在七星堡中的另一半理由了。 七星堡主有一本武学秘籍,我想得到它,家师的仇人,无论是哪一个,我也不担心我的师仇报不了。 听到这里,司徒烈不禁插口道:“大哥这么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它的名称,但我知道七星堡是有这么一本武学秘籍。” “你怎知道的?” “当小弟二次陷入七星堡时,大哥可记得七星堡主曾经含含混混地说过这样的话:‘游龙老儿虽说是武圣潜龙子的五世玄孙,但他并不能和老夫相比,因为,他没有得到……总之,你如果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倔强,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你将来的成就不但会在老夫之上,而且更能超越当年的武圣之上,因为……这个……这一点还没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 大哥,记得这一段话吗? 七星堡主虽然说得很含混,如今回想起来,他说游龙老人没有得到,而他却得到了的那件东西,不是一本武学秘籍,还会是什么?” “是的,兄弟,就是它。” “它叫什么名称?” “一元经!” “一元经?” “是的,一元经出现于武圣潜龙子那个时代,距今大约两百多年。” “我知道,大哥。” “这一点你也知道?”施天青好不惊讶:“是不是游龙老人告诉你的?” 司徒烈摇摇头,微笑道:“两百五十年前,湘南九疑山,曾经举行过一次‘一元经武林大会’,结果,一元经为当时武林申一代圣手‘三白老人’的爱徒‘武圣潜龙子赵玄龙’所得,武圣其后还成了三白老人的孙婿,武圣晚年出家,一元经便自此失去下落。……经过是不是这样的,大哥?”(详见拙著“英雄泪”。) “哦?” “这些都是洛阳草桥每年摆设‘文武双擂’的孙氏兄弟,老大铁掌孙伯虎告诉我的。” “孙伯虎是何出身?” “他是少林俗家弟子。” “那就怪不得了。” “孙伯虎有没有说错?” 施天青点点头道:“孙伯虎没有说错,但他知道的还不够详细。那时候,因为武圣的德威兼重,武林中平静了很久。武圣知道,一元经中的‘一元神功’虽然是旷世绝学,但限于资质,并不是人人可望有所成就。他既已将经中的掌法参考天下各家掌法合成‘游龙三式’,成为赵家祖传之学,只要子孙中代有人才,永远武林领袖,已是无甚疑问的了。 所以,圣武出家之后,一元经并不是失落,而是给武圣带到九宫佛寺。武圣圆寂之后,武圣出家的那家寺庙里有个行为卑劣,野心雄大的小和尚,趁人不备之际,将一元经偷出来,并还了俗……一元经就是这样失去了下落的。 后来,足有一百多年,不但一元经的下落不明,甚至经中所载之各种武功,也没有一人练成,在武林中出现,足证当初窃经的那个和尚,雄心虽有,胆量却是不够,他深知一旦消息走漏,立有生命之虞。 当年那个偷经还俗的和尚,虽然没有练成绝世武功,但要他将一元经转赠别人,也是绝不可能的事。就像那些拥有百万家财的富翁一样,本身的享受有限,或许根本没有享受,但要想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去移动他们的财富,势比登天还难。所以,那是不难想象得到的,那个窃经还俗的和尚,一定是可怜而又可笑地,战战兢兢地守着一元经,一如守财奴守着他们的财富一般,渡过了担惊受怕的一生! 二百多年,经过不止一代,他害了自己不算,可能连他的儿子,孙子,也遭受了相同样的命运! 老弟,你看,一个德能不足而怀有至宝的人,他的报应,该多残酷?……啊啊,兄弟,我这一扯,扯到哪儿去了呀!是的,说得简单点,有一天,那是我进七星堡的第三年,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年那个自九宫山窃经还俗的和尚,他一定姓冷!” “那就是说,”司徒烈双眼瞪得大大的道:“他是七星堡主冷敬秋的祖先?” “是的!” “大哥如何发现的呢?” 魔魔儒侠施天青,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兄弟,记得么?当你二次陷身七星堡,我们在七星塔顶下棋,我为你说起七星堡主元配白夫人白玉-的身世及死法时,曾约略提及白夫人的致死之因是她‘扬言要公布堡主一项秘密’?” “是的,大哥,我记得。” “老实说,当年我听到这种传说,也和一般人一样,只知道七星堡主一定有一个不愿为外人知的秘密,但并不清楚那个秘密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直到我进了七星堡之后的第三年某天,七星堡主将我唤至堡中的练武场,表演了一手‘阴阳罡气’的功夫给我看,我这才恍然大悟!” “这话怎说?” “兄弟,别急,听我慢慢说下去!”施天青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道:“那天七星堡主的‘阴阳罡气’是这样表演的:他命人拿来两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先立掌在一块青石上横劈横砍,那块青石直如一块刀口下的豆腐,应手而裂,断口处,齐齐整整,垫在青石底下的那块黑绒布上,不沾一丝石屑。跟着,他将那块黑绒布覆上另一块青石,坐马平掌往绒布上轻轻一按,掌心离绒布尚有四五寸之远,便已撤掌起身。起身之后,他命我自己掀开绒布查看。我当时小心地先检查了一遍绒布,看出绒布毫无异状,方将绒布掀开。绒布掀开之后,我怔住了。奇怪啊,我当时想,那块青石不还是好端端的么,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呢?……我的天哪,我施天青做梦也想不到我由于阅历不够而发出的一怔竟然救了我自己一命!噢,不,它不但救了我一命,而且更赢得了七星堡主对我的信任……原来,七星堡主始终在怀疑我的出身,我却一直蒙在鼓里,满以为他被我三言两语含混交代过去呢。 兄弟,你说这多危险? 而那一天,我结果明白了,因为秘密从七星堡主自己的嘴巴中泄露出来。 当时,他看到我发怔,不禁从旁笑道:‘天青,你还不明白这是一手什么功夫么?” 我赧然答道:‘不知道,堡主,求您多多指点。”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这样说来,你师父的武学杂而不精,也就无怪乎其然了。” 我赧然又道:‘是的,堡主。” 七星堡主摇摇头,感慨系之地道:‘你那宝贝师父,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反而增加了他本人的光彩,这倒真是他的福气。” 这时,我已渐渐明白。 于是,我福至心灵地,故作诚恳地道:‘堡主,您老人家这手武功的奥妙何在,可否能点天青见识见识?” 七星堡主向青石睥睨一笑:‘去搬起石头来看看下面。” 我信以为真,真个伸手去捧青石,讵知双手合处,竟然捞空,再看两手,只落得双手都是青石碎粉。 我心头一震,满脸同时飞红。七星堡主却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当时不禁由衷地喃喃出声赞道:‘这种武功真是骇世惊俗!” 我还以为我这样说了,七星堡主一定颇为受用,可能显得更高兴,笑得更响,谁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 司徒烈不禁大讶道:“大出意料之外?发生了什么事?” “嘿,嘿,你猜怎么样了?……我低头喃喃赞毕,突然发觉七星堡主的笑声中断了。我抬起头,令我唬了一跳。我看到七星堡主当时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正怔怔地凝望着七星塔顶,仿佛在思索一件大事,而那件思索中的大事,显然令他很不愉快。 我是深知那个魔头脾气的人,当时静立一旁,一声不敢声张。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缓缓放下脸,毫无表情地朝我问道:‘天青,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么?” 我小心地答道:‘天青实在不知道,堡主。” 七星堡主仍是毫无表情地道:‘这就是我冷敬秋仗以成名的“阴阳罡气”!” 我故意啊了两声,表示惊叹。 ‘天青,你以为老夫这两手已经很了不起了是不是?’他冷笑着,好像在说给我听:‘嘿嘿,天青,你可知道老夫这一手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别说天山游龙老儿和剑圣司徒望能够做得到,就是你们死去的那位白夫人,也一样能做到十之八九! 虽然他们几个的功力不一定有老夫这样精纯,但他们有能力紧步老夫后尘,嘿嘿,这就不能算是绝学了,唉!” 老魔说完,竟然深深叹了一口大气。 我没有开口,但心底下却暗忖:这魔头好胜之心好强! 七星堡主见我没有开口,朝我望了几眼,又道:‘天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 ‘你一定会奇怪,老夫怎会如此难于满足是不是?’尚幸他接下去这样说: ‘唉,天青!’他又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在你,最高的愿望,可能只想哪一天能达到了老夫目前这样的功力,我想,天青,你一定满足了。可是,孩子你知道在今天武林中,老夫是处在何种地位?如果说今天武林中同时有好几个人跟我功力相近,老夫怎能安心?” 事后想来也很奇怪,我在当时竟毫不考虑地冒出那样两句话: ‘那有什么办法呢,堡主?能练到您老这种地步,在一般武人来说,已是不可思议的了,这是人类天赋的极限啊!” ‘天赋的极限?’他几乎叫了起来:‘唉唉,你真是个井底之蛙,你可知道老夫的功夫本可以增加一倍甚至更多?” 我不禁大奇道:‘那么堡主为什么不想法尽量增加呢。” 七星堡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七星堡主大笑了好一阵,突然又好像给什么一下刺痛了似的骤然止住笑脸,喃喃自语道:‘一元大法最忌的是色、破了身的人,最多只能练至五成火候,何况尚要先行坐关三年,唉唉,老夫业已这么大把年纪,三年之关,如何忍受得了?” 从此,我知道了这个秘密。 七星堡主有一本一元经,一元经就在七星堡中。 当时,我为了避讳,假装并未听清他的自语,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地安慰了老魔几句,说天山游龙老人和剑圣的武功一定都比他老人家差得很远,不然的话,大家都是三奇之一,他老人家被武林中尊为武林第一人,他俩为什么不敢表示异词? 老魔经此一岔,也就转愁为喜。 这一来,我也明白了白夫人所要公布的秘密是什么。 老实说,在听到家师遭遇不幸之前,我对一元经一事,并未起过什么杂念,我施天青的为人,你兄弟是最为清楚不过的,非分之想,永远不会在我们这种人心中生根。可是,自老魔带回那个不幸的讯息之后,大哥我的想法改变了,无论如何,我施天青一定要得到那本武学秘笈!” 司徒烈皱眉道:“大哥可知道那本一元经放在堡中何处?” 施天青苦笑道:“兄弟,你这话问得有道理么?假如大哥知道它的藏放之处,以大哥今天在七星堡中的权力和地位,只要趁着堡主不在家,岂不如探囊取物,哪还会一熬就是这么多年?” 这时,天时已近三更。 那时候,繁荣冲要如华阴那样的重镇,任何客店,均是通宵有人看守,有人伺候,随时接应夜半投宿的客人,以及接受已落店的客人使唤。 司徒烈先走到客店前面,在两把茶壶内加了茶叶和滚水,并带了一点点心,送进房,然后悄悄上房在各处巡视了一遍,确定无甚异状,这才重新回到房中。 司徒烈二次回房,施天青抬脸向他笑道:“兄弟,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个大人呢。” 司徒烈也笑道:“将有很多大人做的事等我去做,不失学做大人怎行?” 施天青微微一怔。 这句话,似乎启发了他的思绪,不禁笑道:“兄弟,下半夜到了,轮到你啦。” 司徒烈笑道:“先吃点心。” 施天青笑道:“你怕大哥听了你的身世之后连点心也吃不下去?” 司徒烈笑笑没有开口。 二人慢慢地将点心吃完。 吃完点心,施天青催促道:“说呀,兄弟。” 司徒烈眼圈立时一红,强笑道:“大哥,别催了,准备着镇定你自己吧,我所要告诉你的,全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些事。” 施天青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 “首先,大哥,我得告诉你,白夫人没有死!” “啊,天哪,好兄弟,你说什么?” “白夫人不但没有死,而且,救我出七星堡的,就是她老人家!” “啊啊,天哪。” “救我出堡的是她老人家,带走七星堡主独生女冷小秋的,也是她老人家!” “天哪,天哪。” 一代魔魔儒侠,连受三重击,双手十指,深深插入坚实无比的桧木桌面之内而不自知,神情激动得有如陷于一个可怕的梦魇。 司徒烈看了他一眼,怨道:“大哥,你再这样不能自持,我可不说下去了。” 魔魔儒侠,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闭上眼皮,不住地摇头,什么话也不说,是的,他倒过头来听司徒烈的吩咐了,他在尽量镇定自己。片刻之后,他睁开那双精光闪射的双目,注定司徒烈之面,恳切地道:“兄弟,我好了,你说吧。” “她老人家活得很好。” “不,兄弟让我先问一句,你在七星堡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我自有办法出堡’!你又说:‘一点不错,我正等待着那位曾从七星堡主手上带走冷小秋的异人前来带走我’!难道,兄弟,你早在陷入七星堡之前就认识了白夫人?” “是的,见过一次,在长安杏园,但那时我尚不知她就是白夫人。” 司徒烈又将在杏园中遇见哀娘母女的经过说了一遍。 施天青不禁奇怪道:“凭什么你能由‘哀娘’猜到‘白夫人’?” “凭你!” “凭我?” “不错,凭你魔魔侠施天青,施大哥。” “别取笑,兄弟,做正经说吧。” 司徒烈正色地道:“大哥,不是开玩笑,事实的确如此。当时,在杏园中见过哀娘之后,因见她留字问候家师游龙老人的语气那样平淡亲切,我就异常纳闷不解,我想:哀娘既能和武林三奇平辈论交,她一定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不过,我当时对哀娘除了好奇之外,其他的,根本一无所知,哪里会知道什么白夫人? 后来,二进七星堡,你为我详述白夫人身世,说她是三白老人之后,系当年武圣移继给白家的一支,我因早知家师游龙老人为武圣五世玄孙,略加推算,便猜想到,那位哀娘。可能便是和家师游龙老人有着血亲的白夫人! 而且,大哥将堡主女儿冷小秋的失踪描述得那样神秘0白夫人死得那样离奇 自己奔向后退无路的落魂崖我就想到,白夫人如果有意今七星堡主上当,那么,在杏园所见的那位十三四岁,模样跟哀娘一样的小姑娘,很可能就是冷小秋了。 后来我知道,白夫人如不冒此奇险,决难令机诈多智,手狠心辣的七星堡主死心。 当时,我听大哥说完有关白夫人的一切,我就告诉自己道:有希望了,除了白夫人,谁也不能带我走出七星堡,以她和家师游龙老人的渊源,她老人家一定会来,而且来得很快。 大哥,经过这一解释,你大概完全明白了吧。” 施天青尽量装得平静地点点头。 但他仍然禁不住问道:“既然这只是你一人的片面推断,你和白夫人之间并无联络,你又怎知道她会在堡主回来的那一夜入堡救你的呢?” 司徒烈又将那夜因内急如厕时,遇见一个作十三鹰装束的人传递‘今夜注意’的条子,后来知道那人即为白夫人所扮的一段始末,详细地说了一遍。 施天青感激地道:“因此你巧妙地要求堡主令人代替我那夜的总巡之职?” 司徒烈微笑道:“我能由你步上‘神手飞猿’的后尘么?” 施天青默默地咬了一下下唇。 司徒烈问道:“那一夜,我走了,代你总巡的魔心弥陀有无受到处分?” 施天青摇摇头道:“没有。第一,掌毙神手飞猿之事,事后堡主异常懊悔,他知道错不出在总巡身上,如总巡之人该死,他自己又该如何?不过,堡主个性极强,做错了不肯认错罢了。第二,他以为处罚了魔心弥陀,实在不够公平,因为,那一夜轮到的不是他。当然,魔心弥陀对堡主的忠心也不无关系。……兄弟,你的身世,现在可以告诉大哥了么?” 司徒烈注视着施天青之面,目不转睛地道:“首先,我要告诉大哥的,我的真名叫做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烈!” “司徒,复姓,像,像……家师的一样?” “是的,烈就是轰轰烈烈的烈!” “太巧了,”施天青不禁喃喃地道:“真是太巧了。” “太巧了?还有更巧的事呢,大哥。” “你,你说什么?” “大哥,你到现在尚未明白?” “难道?” “是的,大哥!”司徒烈静静地道:“现在跟你大哥说话的,正是剑圣司徒望的儿子!” “天哪!” 施天青惊叫一声,扑地向司徒烈跪倒,双手紧抱着司徒烈的双膝,像一个孩子似地,埋脸哭泣起来。 司徒烈陪着流了好一阵眼泪。 好半晌之后,司徒烈先擦于了自己的眼泪,然后双手扶起施天青,安慰地道: “大哥,别伤心,也许一切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般可伯呢。” “弟弟,大哥实在太高兴了!弟弟你今年多大?” “十八。” “对了,弟弟是大哥离开以后出生的。” “我因为没留意你说你离开师父的时间,故当你说到你师父无儿无女的一节,一直是个疑团,而现在,我想到了,你说你是十八年前离开你师父的,可能我是在大哥离开不久出的世s” “弟弟,你是怎生逃得出来的?” 司徒烈将大火之夜的逃亡情形述说了一遍。 “那么,”施天青道:“那一夜放火的,不是一个人喽?” “很多,很多。” “弟弟可曾听到师父他老人家一点消息?” “没有!不过恩师游龙老人和白夫人那一致判定家父尚在人间。他们认为,当今之世,谁也没有通天本领能取得剑圣司徒望的命” 施天青啼嘘着道:“我这个劣徒将来有何面目再见他老人家?” “大哥,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弟弟,这只是你偏爱大哥的看法。” 司徒烈慨然地道:“大哥,假如家父还信任他的独子。他老人家就得信任他的爱徒!弟弟为你大哥解释清楚。大哥今天不顾本身名节,忍辱偷生,其志全在誓报师仇,大哥,到圣何人?他有了你这样的徒弟,他还不该引以为荣么?” 施天青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道:“这样说来,那夜在逍遥村,也是我们两个了?” “除了我们两个还会有谁?” “看样子,我对鬼脸婆是误会了。” “就是担心你们之间的误会愈来愈深!我才冒险出头的啊。” “那么,全是我自己在疑心生暗鬼了,我一直以为七星堡主对我起了疑。” “所以你在逍遥村责骂‘老贼’?” 施天青微微一笑道:“还用问得?” 司徒烈道:“大哥,我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你能为我解释么?” “你说吧。” “你跟家父习艺之事,为什么武林中无人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噢,对了。” “恩师他老人家对我的期望相当高,在我武功没有赶上他老人家十之八九以前,他老人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有徒弟。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一旦向武林公布出来,他就希望我能在任何场合中都不会丢他老人家的脸!” “家父的一套剑术何名?” “一元剑。 “一元剑?” “弟弟是不是觉得一元剑三字和一元经有点牵连?” “是啊!” “弟弟没有猎错。” “一元剑渊源何来?” 施天青为难地道:“弟弟,这话说起来,也真像笑话,你是司徒望之子,我是司徒望之徒,而我,司徒望的徒弟,竟不能将他师父的武功源流告诉他师父的儿子,弟弟,你说这事笑话不笑话?” “其故安在?” “师父他老人家曾在告诉了我本门武功渊源之后,慎重地再三告诫,此事绝不可说与任何第三者知悉。我当时还曾追问了一句,我道;‘师父,任何人面前都说不得么?’师父他老人家声色俱厉地道:‘是的,任何人!’弟弟,你一定要知道么?” 司徒烈忙道:“大哥,不必了,我尊敬守信的人。” “那么谢谢弟弟的成全了。” 司徒烈道:“我尊敬家父,就必须尊敬他老人家的每“项命令,你我情形相同,何谢之有?” “弟弟将来总会知道的,假如弟弟急于知道,尽可先向游龙老人或白夫人打听,他俩也许知道,他们不受誓言约束,自然会告诉你的。” “我想那定是徒劳无功。” “为什么?” “这很简单,家父行事,很多地方非常人所及。你看,大哥你跟他老人家习艺多年,他不希望有人知道,结果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而现在,他约束你守密,一定是此事只有你和他两人知道,才有此举,不然的话,你不说别人也会说,他老人家单单约束你一个,又有何用?” 施天青不胜叹服地道:“有弟弟如你,此生可以无憾了。” 司徒烈道:“大哥,现在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说吧,弟弟。” “当今武林,以何派剑术最为有名?” “除了一元剑,便数华山派的‘金龙剑法’和青城派的‘风云九式’!” “迷娘在剑术上的成就如何?” “为青城派百年来仅见的人材。” “鬼脸婆所说的‘青城糊涂叟’是何许人?” “是青城派自九派除名后,最出色的一名剑手。” “迷娘是他什么人?” “不是后裔,便可能是嫡系传人。”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青城糊涂叟’的姓氏无人能知。” “迷娘在剑术上的成就既然如此之高,你怎敢和她比剑的?” “在弦之箭,不得不发尔。……什么?那夜你也在?” 司徒烈点点头,笑着又道:“你不怕她识破你的真正身份?” “我并没有使用整套一元剑法。” “如此怎能保持不败?” “我完全在模仿她的招术。” “高手相持,全在一先,你既失去先机,又是拿的一段树枝,大哥,难道你自信在剑术上高出迷娘很多?” 施天有含笑道:“起初以为如此,动手后方发觉估计错误。” “最后是什么解的围?” “迷娘的自尊心。” 二人相对,会心地一笑。 这时,天已四鼓有零,司徒烈又将巧遇神机怪乞,夜得迷娘示警,途逢比剑的经过说了一遍。司徒烈在叙述这些经过的时候,施天青一直停留在一种沉思状态之中,等司徒烈说完,他道:“弟弟,明天以后,你准备到哪儿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天亮了是三月廿五。” “这儿赶到洛阳要几天?” “最快也要十天。” “大哥,你到哪儿去?” “回七星堡会。” 临别,施天青执着司徒烈双手,含泪叮咛道:“弟弟,一个人的成就,随天赋而定。以弟弟你的资质,及一元剑法之奇绝,一年之内,必有小成,若干年后,剑圣之荣誉,将不出司徒氏之门,一切均望吾弟好自为之。大哥限于天赋,可能已经到此为止,并不足弟弟取法。 另外,大哥尚有两事交代:第一、大哥的身世,请弟弟暂时守密,直到恩师重现武林为止。第二、弟弟可向游龙老人及白夫人探听武圣当年使用的那柄盘龙剑的下落,如能将盘龙剑得到手,弟弟便可立执剑术方面之牛耳了。假使游龙老人和白夫人问起你从何处习得一元剑法,你可以老实告诉他俩,就说传授之人不愿他人知道,以他们两老之旷达,一定不以为怪。 好了,弟弟,珍重了,后会有期。 司徒烈失眠了一整夜- 第十一章 一元剑法 第二天,四月初五,便是白夫人和游龙老人约定在草桥见面的日子。白夫人只说四月初五,并没有指定时刻,而且,草桥是个镇名,幅面很广,这一点,不禁令司徒烈有点为难起来…… 司徒烈起了大早,问好草桥的方向,便即走出洛阳城。 约摸辰牌光景,司徒烈来到一条三岔路口,他抬头四下一打量,觉得眼前的景物异常熟悉,略经思索,司徒烈这才想起,原来面前的两块空地,正是年前孙氏兄弟摆设文武双擂的地方。 想起孙伯虎,他记得他曾向人家说过:有一天会再回来看望孙大哥的。 今天,时间尚早,他想,我何不就此实现诺言,看看孙伯虎去? 去孙家的路,司徒烈记得很清楚,片刻之后,司徒烈便已来到了孙家庄院之前。 到了大门口,一个苍头迎将出来,司徒烈上前抱拳笑道:“铁掌孙大侠在家否?” 苍头朝司徒烈周身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得异常苍白,吃吃地颤声道: “在……在……在家……家主人,正候着您老呢!” 司徒烈看见苍头的神态有异,心下大奇,他迅速地告诉自己,他来的正是时候,孙家一定遭遇了什么意外之变。他听苍头称他“您老”,初初一怔,待朝自己的老蓝布袍上匆匆瞥过一眼之后,他才猛然发觉,现在的他,应该是“独目叟”,而不是“司徒烈”。 他想,为了探个究竟,现在的这种外形也好。 于是,他向苍头拱拱手道:“烦老丈通报一声,就说汉中独目叟求见孙大侠好了。” 苍头颤巍巍地唯唯返身而去。 片刻之后,一阵勉强的大笑自里院传出,在一阵英雄胆的花啦声中,身穿青布长衫,身材魁梧的孙伯虎,带着一种极端不自然的脸色,出现于司徒烈之前。孙伯虎见了易容之后的司徒烈,蓦地一怔,笑声突敛。很显然地,他面前这位眇目驼背老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访客。 司徒烈索性佯装到底。 于是,司徒烈、眇目老人,向孙伯虎高拱双拳道:“在下汉中独目叟,久慕洛阳铁掌孙大侠英名,专程造访,尚望孙大侠多多指教则个。” 孙伯虎一声咦,脱口自语道:“武林中难道会有两个独目叟?” 司徒烈也是一愕,心想:“什么,独目叟真的实有其人?” 孙伯虎见来人一怔神,自知失言,慌忙拱拳还礼,侧身相让道:“请,请。” 入内落坐,家仆献茶。 孙伯虎不安地欠身道:“恕孙某人冒昧,老前辈名讳可否见示?” “老夫姓史,历史的史,单名一个威武的威字,武林朋友取笑老夫,送给老夫一个独目叟的贱号,刚才孙大侠说独目叟另有其人,老夫尚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孙大侠请道其详。” 孙伯虎脸上,掠过一阵犹疑惊惧之色。 “哦,史老前辈,久仰,久仰。” 司徒烈有点好笑。 “这,这真难说极了。”孙伯虎不安地继续说道:“难道史老前辈真的不知道长白山一带也有以一套惊魂掌和一套惊魂剑法威镇边陲的独目叟么?” “这倒大出老夫意外,哼,如果有机会,老夫还真想在两个独目叟之间挑出一个假的来呢。” 司徒烈故意这样说,无非是想逗孙伯虎多说一点有关那个长白独目叟的一切。 他知道,那个独目叟在武林中一定颇有地位。孙伯虎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个汉中独目叟,在孙伯虎心目中,汉中独目叟的分量,决不及长白独目叟的分量重。由于门口苍头见了他的容貌之后所表现的吃惊神情,司徒烈判定,孙伯虎所担忧的来客,一定就是那个长白独目叟! 果然,孙伯虎强笑道:“史老前辈,这种巧合,在孙某人,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告诉您老,您老想见见他的那位长白独目全,在午时之前,即将来此。刚才家人通报,说有汉中独目叟造访,孙某人还以为老家人耳朵失灵,将‘长白’听成了‘汉中’,心想,那魔头约定今天午时来,怎会提前来了?谁知见面之后,才知道您老竟也是……真是……世上竟有这巧事,唉。” 孙伯虎说至此处,一声长叹,即未再说下去。 “长白独目叟和孙大侠过去可有往来?” “没有。” “他从长白赶来?” “是的。” “已经来过一次?” “昨天。” “约定今天午时再来?” “正是这样。” “来做什么?” “还不是看中孙某人一条老命。” “做甚要隔一天?” “他说让我考虑。” “他向你有所需求么?” “是的。” “什么?” “一把剑鞘。” “一把剑鞘?” “一把剑鞘。” “你有没有呢?” “以前有,但以后失落了。” “告诉他呀!” “他不信。” “那把剑鞘很名贵?” “在长白独目叟说来,那把剑鞘确很名贵,因为他有一支原来装在那把剑路里的名剑。” “名剑?” “可说是万剑之王。” “剑名叫什么?” “盘龙。” “啊啊,天哪,就是两百多年前武圣潜龙子所用的那一柄么?” “一点不错。” “啊啊,太好了。” “吭?” “孙侠说他什么时候来?” “午时。” “这么说,快啦!” “是的,快来了。” “天哪。” “史老前辈是什么意思?”。 “他能向你无故逼取剑鞘,老夫就能向他借用宝剑。” 孙伯虎浑身一震,脸色大异。 司徒烈知道,他在为他担忧。 孙伯虎的好心,令他甚为感激,于是,他故意问道:“孙大侠,那位长白独目叟的武功是不是很高很高?” “高极了!”孙伯虎极其诚恳地道:“史老前辈,您老实在犯不着为了一支剑和那魔头翻脸。今天,那魔头实是冲着我孙某人一人而来,在那种人面前,有理说不清,孙某人落此结局,想系命中注定,也无甚说得。老前辈如果别无他事,最好暂时回避一二,假如给那魔鬼误会您老是我孙某人约请的帮手,来个皂白不分,实令孙某人过意不去。” “孙侠难道没有请人帮场子?” “孙某人是少林俗家弟子,本可向师门求援,但嵩山虽近在咫尺,也非一日所能往还,而且,此事就是掌门人亲下少林,也不一定就能对付得了。” “孙侠的朋友呢?” “孙某人虽然嗜武,但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所以,结纳无几。只有去年,孙某人在每年的例行擂期中,结识了一位年未满双十的少年小友,武功甚是了得,以我那小友那种威猛绝伦的掌法,或可搪挡那魔头几招,可是,要想一定胜得了那魔头,仍无多大把握。再说,我那小友一去音讯杳然,天地苍茫,到哪儿找他去?” “你那小友叫什么?” “施力。” “噢,他还念着我呢,”司徒烈异常感动地想道:“设非我忽然想到来这里看他,岂不造成永生遗憾?” “孙侠,长白独目叟如何得到那柄盘龙剑的?” “这一点,孙某人也不清楚,还是昨天他亮出剑来向我讨剑鞘时,我才知道的。” “孙侠的剑鞘得于何时何地?” “大约在三四年前,草桥镇上的高家客栈里,有个操关外口音的汉子,得了绝症,无钱买药,叫店家拿出那把剑鞘出来卖,卖了好几天,都没有人要,店家知道,草桥这一带,可能只有我姓孙的是个主顾,于是便拿来给我看,我当时也没有看出那把剑鞘有什么名贵的地方,但想及它的主人可能是个武林人物,念在武林一脉,我便拿出五十两银子将它买了下来,后来,那个汉子居然病愈而去,不久之后,那把剑鞘也就不翼而飞,我因对宝剑无甚研究,所以也没有在意,直到昨天长白独目叟找上门来,我才知道我的好心惹下了恶报,唉唉,这真是从何说起?” 孙伯虎说至此处,先前那个苍头,突然面色灰败地进来禀报道:“又……又…… 又一位……独目叟……来了。” 英雄胆,哗啦啦一阵暴响,孙伯虎霍然起立。 “史老前辈,您老请便吧。” “不,孙侠,我们一齐去。” 铁掌孙伯虎,不愧是个男子汉,武功不高,丈夫气却有,事到临头,外表倒还相当镇定。 他向司徒烈苦笑笑,拱了拱手,略表谢忱之后,即便领先大踏步向外院走去。 司徒烈紧随于后。 大门口,一人当门而立。 见着来了,司徒烈不由得蓦地一怔。 噢,不!两个驼背眇目老人相对怔住了……现在,司徒烈开始明白了那个苍头在看清他面目之后的失态原因。……此刻,门里门外,两个一真一假的眇目驼背老人,面目相对,凝神互视,脸上的神色,瞬息数变。 世上真有这等巧事么? 门里的独目叟,驼背,眇左目。 门外的独目叟,驼背,眇左图。 两个独目叟,惟一的不同之点,便是门里的独目叟,穿着一件蓝布袍,而门外独目叟,却穿的是一黑色布袍。 蓝袍独目叟司徒烈,这时,心下泛起一个疑问,他想:长白独目叟既然是个有名人物,为何前些日子在蓝关附近,当他提到独目叟三个字时,鬼脸婆听了,怎会无动于衷的呢?很快地,司徒烈,蓝袍独目叟的疑问有了答案,黑袍独目叟,果然误会到他面前这个像他影子一般的,蓝袍独目叟驼背老人,是铁拳孙伯虎请来的帮手,这时,他发出了一阵坚硬如石,阴寒如冰的嘿嘿冷笑。这种令人毛发耸然的笑声,使人有一种只听一次,便会毕生难忘的感觉。 司徒烈想:这种笑声,果然无法假冒。 孙府门前的空地,异常广阔。铁掌孙伯虎,两个独目叟,主宾三人,心照不宣地,相将让至空地中心,分东西站定。……黑袍独目叟的阴笑之声,始终未歇。 空地四周,是一围垂柳,与远处大路隔绝。 这时候,英雄胆又是一阵哗啦啦地响,铁掌孙伯虎,双拳高举,朗声发话道: “时限已至,孙某人恭候长白高人成全。” 黑袍独目叟笑声一敛,阴恻恻地道:“孙伯虎,你可弄清楚点,长白独目叟羊叔子,言出法随,为当今武林公认之事实。死在老夫掌剑之下的人,少说点,也在百名之上。像你姓孙的这种人物,在老夫眼中,实在算不上一件大事。不过,老夫此番不远千里而来,主要的目的是在鞘剑合璧,你我之间,并无怨怨。而且,老夫知道你姓孙的当初出过五十两银子,老夫愿意倍价相购,老夫至此,业已仁尽义至,姓孙的,如果你再不开眼,可就别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铁掌孙伯虎,一张脸直气得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这时,在他身上,所有的恐惧都给愤怒取而代之了。只见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似为了保持主人的风度在尽力忍耐,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大笑一声,爆发出来,他哈哈大笑道:“武林之中,人上有人,我孙伯虎在武林中固然是个无名小卒,但阁下在武林中,也不见得就是顶尖儿的人物,羊叔子,你狂个啥?……哈哈哈……长白高人,老实告诉你吧,昨天孙某人所说剑鞘业已失落一节,全是谎言,它仍好好的藏在我姓孙的家中,你待怎样?……哈哈……姓孙的武功不高,眼角却是不低,我姓孙的偏就看不惯你这种化外高人,若是换了别人来讨,姓孙的早就双手奉上了!……哈哈……哈哈。” 司徒烈,暗喝一声:好! 他,司徒烈,趁着二人相互抢白之际,早将真气运足,并将施天青转授他的一元剑法迅速地在脑海中复接了一遍。他,准备在这个孙伯虎口中的化外高人身上,试一试一元剑法的威力!这时间,他以目光一意搜索独目叟的周身上下,始终看不出独目叟身上配着剑,不禁大为纳罕。 黑袍独目叟,实实在在是怒极了。 他上跨一步,笑声越发阴沉可怖。 “好好好,”黑袍独目叟,独目中,凶光闪露,他向孙伯虎欺近,一面阴笑道: “姓孙的,动手胜过动口,就让你尝尝化外之人的双掌滋味吧!” 哗啦声歇,英雄胆分支左右双手,孙伯虎上身晃动,便欲迎上。 这时,孙伯虎的身后,劲风起处,震得孙伯虎的身躯微微一偏,孙伯虎回头一看,那位汉中独目叟正向他走来。 “孙侠,还是看看我们两个独目叟的好戏吧。” 黑袍独目叟,警戒止步。 蓝袍独目叟,站到孙伯虎原先站立的地方。 蓝袍独目叟,荡然含笑,双拳一并,道:“请了,汉中独目叟谨向长白独目叟问好!” 黑袍独目叟愕然睁眼,道:“阁下怎么说?” “汉-中-独-目-叟-谨-向-长-白-独-目-叟-问-好-还要老夫再说一遍么?” “汉中也有独目叟?”黑袍独目叟喃喃地道:“这真令人惊奇。” “就像老夫听孙侠说起长白也有个独目叟时的感觉一样。” “阁下怎么称呼?” “全行是汉中独目叟史威。” “阁下是来替孙伯虎顶场子的了?” “不!” “不?” “是的,”蓝袍独目叟微微一笑道:“我们俩,今天除了你穿的黑袍,我穿的是蓝袍,其余一概相同!” “唔?” “眇目,驼背,独目叟……外加向他人强索自己心爱的东西,……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 “你向孙伯虎要什么?”黑袍独目叟不悦地阴阴地道:“难道也是那把剑鞘?” “老夫的对象不是孙伯虎。” “谁?” “你!” “我?” “是的!”蓝袍独目叟又是微微一笑道:“你要他的盘龙剑鞘,我要你的盘龙宝剑。” 黑袍独目叟怒叱一声道:“你凭什么?” 蓝袍独目叟依然微笑道:“你又凭什么?” “嘿嘿……嘿嘿。” “别笑了,穿黑袍子的。孙伯虎的剑鞘,是用钱买的,你愿出原价的两倍向他收购,现在,你将你那支宝剑的来历说来给老夫斟酌斟酌。” “我杀了它的主人!” “好极了,亮剑吧。谢谢您的指点,老夫知道怎样做了。” “好狂。” “比阁下如何?” “嘿。” “听人家说,你这个穿黑袍子的,最拿手的绝学是一套‘惊魂掌’和一套‘惊魂剑法’,正好,我这个穿蓝袍子的,也只懂一点‘掌’和‘剑’。本来,在掌剑之间,你有权选择一样,但老夫为了想见识见识盘龙剑的神采,所以,老夫姑且如此建议,假如,阁下认为对自己的掌法更有自信,老夫也不坚持。” 黑袍独目叟,一阵狂笑。 “恰恰相反!”他阴笑道:“你选中的,是一条通向阴曹地府最近的路。” “老夫相信之至。” 黑袍独目叟一怔。 蓝袍独目叟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道:“因为,去见阎王的,一定是一位‘独目叟’!” 黑袍独目叟,更不打话,一声怒哼,探手入腰,在布袍底下,约略摸索,立即宛如丝般地,抽出那支有万剑之王美称的盘龙名剑来。 盘龙剑,狭而长,锋薄如纸,亮灿如银。 原来它竟盘在黑袍独目叟的腰间。 这时,吟地一声徽啸,剑身颤动,应手而直。 司徒烈暗道一声:“果然好剑!” 剑现,两个独目叟,一个面露景羡之色,一个傲然自得。 “你的剑呢?” “在那里,等老夫取来。” 蓝袍独目叟,伸手一指最近的一株垂柳。然后,一声清啸,腾身而起,晃眼间,已跃上三丈开外的垂柳枝头,宛以蜻蜓点水般地,一沾即起,纵落原地,手上已经多了一根三尺七八,拇指粗细的柳枝。 黑袍独目叟,低低一声惊哦。 孙伯虎,呆了。 “请!” “请。” 蓝袍独目叟,道毕一声请,手执杨柳枝,依然含笑静立于原地。 黑袍独目叟,道毕一声请,藏剑现诀,就地侧身游走,绕圈活步。 名家比剑,端在一招起手式。 起手式,不但藉以分别一个剑手的派别,而且,一个剑手在剑术上的成就如何,以及这套剑示的本身是否出色,也可以从起手式上看出一半。 黑袍独目叟的步眼活开,真个做到了剑稳如山,身轻似叶,诀指之处,鬼神回避的功候……司徒烈暗暗点头,孙伯虎汗出如浆……由于黑袍独目叟的心神过于专注……他竟没有注意到他对面的蓝袍独目叟,在说过一声请之后,即未有过任何动作。直到他将起手式一变,扑向中路欲与对方会合之际,他才发觉,对方竟是毫无准备地,仍然站立原地。 黑袍独目叟,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立即收式止步,阴恻恻地向蓝袍独目叟问道:“阁下何不开式?” 蓝袍独目叟微微笑道:“阁下一人开式也就够了。” 黑袍独目叟脸色微变,又道:“阁下的剑法何名?” 蓝袍独目叟哈哈笑道:“在相互起手之后,还问人家的剑法何名……哈哈…… 好个长白剑术名家!” “阁下的起手式难道是‘先天一元无极式’?” “你问我,我又问谁?” “你是剑圣何人?” 司徒烈心头一震。 “哦,你知道武林中有个剑圣么?” “老夫为能再看到剑圣的绝学而奇怪。” “何怪之有?” “因为剑圣没有传人?” “阁下怎知道剑圣没有传人。” “最低限底,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他没有将他的绝学传给任何人。” “谁说剑圣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老夫,长白独目叟。” “有何事证?” “哈哈哈……朋友,别充行家了,现形吧。” 黑袍独目叟狂笑一声,笑指天南,一剑蓦向蓝袍独目叟攻去。 蓝袍独目叟疾退丈许,厉声道:“你凭什么散布剑圣的流言,你说!” “流言?”黑袍独目叟,又是一声狂笑道:“好,就算它是流言吧,不过,阁下这种气派,直以剑圣传人自居,而自己竟又不知道自己冒认的师门的种种变故,真是笑话之至。朋友,在你没有赢得老夫的惊魂剑法以前,摆什么谱儿都是白费,长白独目叟,是出了名的现实势利鬼,不见棺材不流泪,来未来,展露您的一元绝学吧。” 蓝袍独目叟,冷笑一声道:“倒要看你究竟识货不识货。” 黑袍独目叟冷笑着说毕,随着展开了一套见所未见奇诡绝学。 只见他,蓝袍独目叟,于冷笑声中,柳条微挥,一条身躯,也立即绕着黑袍独目叟回旋游走起来。 柳条挥处,清风震荡如吟。 步法起处,似行云,似流水,安闲从容,轻灵飘逸。 黑袍独目叟一见之下,脸色大变。 当下,只见他,一声厉啸,一震手中银光耀目的盘龙宝剑,奋力跃起,如鱼控网似地,急急窜出蓝袍独目叟游走的圈子。 蓝袍独目叟哈哈大笑道:“不错,果然识货。” 这次,黑袍独目叟可笑不出声音来了。他,黑袍独目叟,竖剑当胸,双目缔视着蓝袍独目叟,神色端凝之至。 蓝袍独目皇,长笑声中,手中柳条一抖,毕挺如笔,左手捏诀,右臂平伸,柳条尖端,直指黑袍独目叟前胸,侧身向黑袍独目叟的中官一路欺进。黑袍独目叟,脸色又是一变。这时的黑袍独目叟,业已一反适才嚣张狂态,手中剑,端持如山,待得蓝袍独目叟的柳条堪堪迫近,方将万剑之王的盘龙宝剑向左下方一指,跟着右臂上招,由下而上,以一招“惊魂剑法”中的绝招,“一见惊魂”,猛向蓝袍独目叟的柳条划去。 蓝袍独目叟,视若无睹,原式一成不变地,仍从黑袍独目叟的剑圈上,往黑袍独目叟的心胸照旧点人。……剑柳堪接! 一根柳条,能当万剑之王的利锋么? 当然不能。 如果不能,剑柳交接后,柳条怎能保持不会应锋而折?折了柳条,蓝袍独目叟又将以什么东西代替宝剑应敌? 嘿,怪极了。 您道怎么着? 就在剑锋触及柳条的刹那,剑柳倏分。 撤招后退的,是盘龙剑么?是的,一点不错,正是黑袍独目叟的盘龙剑。 万剑之王的盘龙宝剑假如连一根指头精细的柳条也砍不了,那么,盘龙剑怎配称之为“万剑之王”?它又有什么可贵之处?慢着,且容在下略为交代几句,读者诸君一定就会不以为异了。原来,剑柳的分合,问题并不出在剑柳的本身。黑袍独目叟羊叔子的一套惊魂剑,为长白绝学之一。若单以剑学而论,东北武林中,无出其右者,足堪与中原武林的华山金龙剑法和青城的风云九式,鼎足而三。而独目叟羊叔子,在这套成名绝学上,先后浸淫数十年之久,火候之老,可谓已臻化境。独目叟有今天的盛名,惊魂剑法可说居功过半。 那么,他为什么不敢去惹蓝袍独目叟手上那根柳条呢? 不,诸君误会了。 他,黑袍独目叟,不但敢惹,而且想惹,非常想惹。 那么,他又为什么半途撤招呢? 这就要回头再谈谈一元剑法了。 一元剑法的最大特异之处,便是身剑合一。也就是说,一元剑法如果摸着正宗窍门,使剑之人所执的宝剑木竹等代替物亦是一样便有如使剑人的四肢之一。使剑人本身几许功力,全能透过剑或剑的替代物而大力发挥,不减分毫。换句话说,会了一元剑法的人,你若跟他拼剑,就等于跟他拼掌拼拳或拼真力! 除非你在功力上远胜施展一元剑法的人,否则,你将伤他不了。 所以,施天青在传司徒烈一元剑法之前,先将一元心诀详剖细解,在他听得司徒烈说及游龙心诀和一元心诀相近而又复大喜过望,就是这种原因。 所以,学习一元剑法之前,必得先有纯厚的内功基础,方能进一步学习一元剑法的玄奇变化。 这样一来,黑袍独目叟的盘龙划不能损得蓝抱独目叟的柳条,就不足为异了。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折。 长白独目叟,是当今武林中少数的剑术名家之一,以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其源流招式,无不十知七八,椎独对于剑圣一门的一元剑法,他仅一知半解。剑圣司徒望,武功出神入化,纵或露面出手,只消一招半式便能将敌手打发,令人功果效能全与一般到法大异其趣,当也是原因之一。 因此之故,长白独目叟所知道的一元剑法,只有下列数点:第一,它没有起手式,第二,起手之后,它能布成一道无形剑网,对方一个不小心,罩人剑网之内,要想全身退出,仅有三二分希望。第三,它有惊人威力。 以上第二点,便是蓝袍独目叟绕他游走,而他急急冲出的原因。 他是个机警的人。 而第三点,他,黑袍独目叟,只知道一元剑法的威力惊人,并不清楚它惊人之处在什么地方,以及它究竟惊人到何种程度。所以,在正式交手之后,他见对方以仙人指路的平凡招式迪指中官,他便以一见惊魂想试试对方的一根柳条到底能有几许出奇之处!在他想来,一元剑法纵然玄奇,也许只是招式诡谲,变化难测罢了。 柳条纵强,也只是一根柳条而已。柳条就是能借内力贯注,有钢铁般坚硬,一样能如刀剑般伤人取命,但它绝不可能和削铁如泥,有万剑之王美称的盘龙宝剑相颉颃。 所以,前面说过,黑袍独目叟不但想惹蓝袍独目叟手上那根柳条,而且非常想惹。 可是,剑柳尚未真正接实,黑袍独目叟为何突又放手了呢? 他是蓦然想及了一元剑法的威力了么? 不,诸君又误会了。 假如当时在场的不是孙伯虎,而是对剑术有特别成就的高手如青城迷娘那等人物在场,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事实上,并不是黑袍独目叟主动撤招,他,黑袍独目叟的盘龙剑,是给一股弹力反震回去的。 这一招所产生的结果,所有的人,齐都大吃一惊。这里所指的所有的人,包括了孙伯虎和蓝袍独目叟,全部在内。 孙伯虎吃惊的观感很简单:他想不到一根柳条竟能逼退一柄有万剑之王美称的盘龙宝剑! 而两个独目叟的吃惊原因则相同。 黑袍独目叟想不到一元剑法居然有这等神奇的威力。 蓝袍独目叟也想不到一元剑法居然有这等神奇的威力。 黑袍独目叟,戒心大起。 蓝袍独目叟,精神陡增。 接着,黑袍独目叟的长白绝学,全部展开,盘龙剑,夭若银蛇,点,削,劈,砍,前后左右上下,极尽神出鬼没之秘,真个是,触目惊魂。而蓝袍独目叟的那根柳条,也随着它主人的闪展腾挪,轻摇微挥,充分表现了剑术上的奇迹。 一元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式,外加一招救命绝招,合成大衍之数。 片刻之后,斗场上,突然起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变化。 那就是:蓝袍独目叟在将一元剑法使到第三七式上,忽然抽身疾退,将手上那根柳条,平竖胸前,自行绕圈疾走,一个圈连着一个圈,似用许多圈在地面上连缀一个神秘的图形。 这时候,黑袍独目叟的脸色顿露。 黑袍独目叟,一阵狂笑,一声厉啸,陡然长身而起,腾空三丈许,盘龙剑摇光打闪,宛如弥天银虹,径扑蓝袍独目叟自行盘旋之处。……现在,也许有人要问了,目前这种令人迷惑的变化,它究竟代表了些什么呢?……慢一点,诸君,请先听几句题外文章。……本来,长白独目叟的惊魂剑法虽为武林绝学之一,但若拿它来和一元剑法相论比,它还是差得很远。今天,蓝袍独目叟,司徒烈,若是换了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本人,胜负之分,当在一至三招之内。就是换上了剑圣传人施天青,长白独目叟,也决难挡十招。可是,司徒烈,蓝袍独目叟,他是学了一元剑法之后,第一次用来真正对敌,以他的阅历和他那种年龄来说,他能保住不败,成绩已算相当不错。本来,凭他的天赋和苦心,他已将一元到法的四九式和救命一绝招记得滚瓜烂熟,可是,他太兴奋了。精神兴奋,血脉不和,血脉不和,神志易涣,神志一涣,疏漏也就难免了。 就这样,他使出三七式之后,突将三八式忘记。 当然,他可以跳过三八式而使三九式,也可重新从第一式开始,甚或将其他四八式混合颠倒施用,以上诸方式。无一不可。可是,他这个孩子,天生一副坚强个性,他和长白独目叟比剑,并没有存心一下伤害独目叟性命,夺取盘龙剑,他竟将当前这位剑术名家当做一个熟练的最好对象,在那里一招一式地查察着一元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的变化效果。所以,偶忘一招,心中又急又气,竟走了一条最愚笨的路子,将一元剑法的救命绝招使出。 这一招救命绝着名叫‘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先天一元九官连环步,暗合洛书中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的种种迷宫变化。看上去,使剑之人只在不足二丈的方圆之内,设若不知消解正法,永远无法追逐,任凭多快身手,也会招招扑空。 黑袍独目叟,三招落空,不由又气又怒,气怒交攻之下,也就愈扑愈猛。 蓝袍独目叟,似穿花蝴蝶,运步如飞。 他对敌人狂攻,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他,仗着敌人伤他不了,一心穷搜枯肠,思索一元剑法第三八式的正确变化。 这种情形下,可将那位孙伯虎给急坏了。他以为蓝袍独目叟,他那位救命恩人业已陷入还手无力的绝境。他自知跟斗场中两人的功力相差很远很远,虽然不惜一死,除了多饶一命外。无济于事,直急得他,咬牙锁眉,心如火焚,两支英雄胆,只弄得哗啦啦震天价响。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角的密柳枝丛中,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少女的声音高兴地喊道:“妈妈,快来看,这儿有一场好精彩的斗剑。” 接着,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答道:“傻丫头,你就是喜管闲事,你可知道时间不早,那位子伯伯在等着我们?” “啊啊,妈妈,你看,稀奇极了。” “什么地方稀奇?” “两个老头子长得一模一样,眇目,驼背。” “真的一样么,孩子?” “除了一件蓝袍,一件黑袍,其余还有什么分别?” “再看清楚点,孩子。” “哦,妈妈,我看出来了。” “分别在什么地方?” “一个阴险,一个老实。” “谁阴险?谁老实?” “黑袍子的阴险,蓝袍子的老实。……啊啊,妈妈,他们那是在做什么呀?怎的一个尽自傻头傻脑的转圈子?一个尽自没头没脑的乱扑?” “咦,天哪!” “妈妈,你怎么啦?” “孩子,别嚷了,这二人的出身怪得很,且让妈妈先看个清楚。” “唔,妈妈,我不依,你说过,只要碰到有名一点的高手奇学,你就将当场指点解释给我听,现在,你要先看,等你看完了,他们可能已分胜负,那时候,事后补述,听了多没意思。” “好的,孩子,别错过这场剑术。” “我听着看着呢,妈妈。” “看清楚没有,孩子,那个穿黑袍子的?” “看清楚了,妈妈。” “那人可能就是传闻中的长白剑术名家,独目叟羊叔子。” “哦!” “十九就是那个人。” “那么,他此刻使的,也就是他那成名绝学‘惊魂剑法’喽?” “正是。” “他那柄剑好漂亮呀?” “它就是万剑之王的盘龙剑。” “啊,它不是” “嘘,” “怎么啦,妈妈?” “底下的话不应该在这种地方说出来。” “妈妈,这太怪了。” “等会儿妈妈慢慢告诉你。” “那么,妈妈,快点说吧,那个和长白独目叟生得一模一样的老头子是谁,他快要垮下去了。” “怎见得?” “你不见他只有招架之功了?” “嗤!” “妈妈,你笑什么?” “笑你这丫头是个井底之蛙。” “妈妈,你为有个井底之蛙的女儿感到光荣么?” “死丫头。” “……” “……” “妈妈,你怎不说了呀?” “妈妈给气昏了,没的说啦。” “你骗人,妈妈,你不是还在看得目不转睛?” “哧!” “说呀,妈妈,蓝袍子的那个是谁?” “不知道。” “妈妈,你会不知道?” “那人好像不是本来面目。” “那么,说他那根柳条吧。” “柳条代剑。” “柳条代剑?” “是的,在一些特高的剑术名家来说,这事并不稀奇。” “那么,蓝袍独目叟是哪一派的?” “猜猜看,孩子。” “青城?” “不。” “华山?” “不。” “猜不到了,妈妈。” “难道除了华山和青城两派,天下就没有更好的剑术大家了么?” “难道?” “别卖狡猾了,丫头,说出来。” “难道是剑圣?” “剑圣会是这副丑样子?” “不是剑圣?” “不。” “是剑圣……?” “是剑圣的绝学,而不是剑圣本人……应该这样说,才是正解。” “啊啊,一元剑法?” “对了。” “我不相信,妈妈。” “为什么?” “照妈妈这样说来,一元剑法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怎见得?” “你不见它在惊魂剑法之前低了头?” “乱说。” “乱说?” “他只是在消磨时间。” “他只是在消磨时间?” “是的,他此刻使的,正是一元剑法中的仅有的一招自救绝招,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设非计穷力竭,为什么要用这一招?” “连妈妈也不明白呢。” “他会是剑圣的什么人?” “这一点,妈妈更不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剑圣没有传人?” “是呀!” “真怪。” “他是剑圣何人,这一点困惑太大,徒想无益。暂且略开不谈。让妈妈先想想,他既非功力悬殊不敌,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采用这一绝招自救?” “……” “……” “妈妈,想到了么?” “唔,可能他在等待什么。” “难道他不可能是在思索什么?” “唔,是了。” “什么?” “孩子,你给猜中了。” “哦?” “他一定是在想一件事情。” “想什么呢?妈妈。” “这就难说了。” “会不会偶尔忘却整套剑法中的一招?” “傻丫头,真是天真得可笑。” “难道天下就没有比我更傻的人?” “哧。” “妈妈,假如那人真个是忘了一元剑法中的一招,念在他会使用一元剑法的份上,你能不能指他一招?” “天知道他忘了哪一招?” 树丛中只听人语而不见人影的二人,似为母女。 母女二人,出声谈笑,毫不避讳,似乎斗场中的这三位人物都不在他们母女二人的心目之中。 斗场中三人,对于前面的这一段对白,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伯虎,疑奇兼有,只为不愿再惹意外,故作充耳不闻。 黑袍独目叟,欲罢不能。 蓝袍独目叟,听完最后一句话,心头狂喜。 树上母女是谁,只有他一人心里清楚,只为斗事未了,无法分神招呼。他怕母女半途退身,无处找寻,又怕放走长白独目叟,错过取得盘龙宝剑的机会,心下委实难于取决。这时,蓦听中年妇人有意点破他的迷津而苦于指点无门,当下,柳条一挥,逼开黑袍独目叟,将第三七式连攻相同两招,重新踩起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来。 果然,树丛中的谈话重新开始了。 这一次,是那位中年妇人的声音,首先开口笑道:“孩子,真个给你猜中了呢。” 接着,一个少女的脆声答道:“你知道下面的一招么,妈妈?” “假如那人刚攻出的两招,是一元剑法三七式‘变生两仪’的话,底下一招,第三八式,便应该是‘四象复位’!” “妈妈,‘四象复位’如何个使法?” “傻孩子,妈妈说出来,二人同时听到,岂不消减了这一招的威力?” “他已用了五十式中的三七式,还没有将对方降服,再加一式,又有何用?” “咦,这倒是怪事。” “什么,妈妈?” “孩子,你又说对了。那个穿蓝袍子,很可能是第一次施展这种剑法,你不见他不肯错乱一式,坚持着从头到尾,有条不紊地,按步施展?” “妈妈,蓝施子的能否胜得了黑袍子的?” “应该可以。” “凭功力么?” “不,凭一元剑法的绝世威力。” “那他为什么还在熬时辰?” “傻孩子,人家一套剑法还没复习完毕呀!” “那么,快点告诉他吧,妈妈。” “天地四方,谓之六合,六合统称一元。‘一元弥六合’,是最后一式,第四九式。第四八式是‘地象坤卑’,四七式是‘天象干尊’,而三八式,便是‘一元弥六合’减去‘天象乾尊’‘地象地卑’的‘四象复位’!” “不懂,妈妈。” “傻丫头,这是说给你听的么?” 母女二人,一齐轻声笑了。 笑声毕,斗场上的情势上变。 只见蓝袍独目叟,二度挥起柳条,将怒如疯虎的黑袍独目叟又一次逼退,然后抽暇向西北角合柳一躬,表示了谢意。 “妈妈,好个好整以暇!” “确是名家风度。” 黑袍独目叟,独目冒烟了。 只见他,狂吼一声,盘龙剑抖起万朵银花,三丈之内,花雨缤纷,席天卷地的向蓝袍独目叟疾罩而去。 “妈妈,这一招好狠,它叫什么招名?” “‘惊愧处处’,也叫‘处处惊魂’!” 蓝袍独目叟,不慌不忙,柳条东向一指,人反向西方飘退,跟着,北向一指,又向南方飘退。就这样,指东奔西,指北奔南,四方游走,如排方阵。说也奇怪,黑袍独目叟竟是那样的乖驯,每次,他都依着蓝袍独目叟柳条的指向扑去,不差分毫,一扑一个空。 “妈妈,黑袍子的为什么要受蓝袍子的指挥?” “傻丫头,他是迫不得已呀!” “为什么?” “譬如说,柳条东指时,你可注意到使剑人的剑诀?” “看清了,左手诀由上而下划着半弧?” “你知道那一划蕴藏多大潜力?” “这样说,黑袍子是给推着跑的了?” “一种很灵巧的掌力。” “我可以学么?” “只要有人授你一元心诀便行。” “妈妈,难道你不能教我?” “一知半解,无益有害,妈妈虽知十之八九,但并不完全。” “我要留住那个穿蓝袍子的。” “胡说。” 又是片刻过去了。 “四五式,唔,四六……四七……四八……快了,孩子,注意看最后一式,‘一元弥六合’吧!” 这时,斗场上,一幕精彩景象出现。 “一元弥六合!” 这时,只见蓝袍独目叟将手中那根长约三尺七八的柳条,庄严地引诀分向天地一指,然后横柳胸前,静立不动。黑袍独目叟身为一代剑术名家,若在心平气和之时,见到对方摆出此等姿式,虽然不见得会就此引退,但在出招攻击之前,定当三思而行。可是,此刻的他,已给树丛中母女的一阵对口揄扬,气昏了头。他听母女俩说及对方在拿他练剑,又将最后一式一元弥六合形容得神乎其神。不由怒火上冲,盘龙剑一抖,运足十成功力,挺剑分心便利。 蓝袍独目叟,仍然一动不动。 黑袍独目叟,冷哼一声,力道又增两成。 剑穿如电。 嘿,就在黑袍独目叟的盘龙剑尖越过蓝袍独目叟的柳条,堪堪插入蓝袍独目叟的心窝之际,蓝袍独目叟手中那根横执的柳条,突然无风自动,挨着黑袍独目叟的剑身,微微一颤。 黑袍独目叟,在对方柳条一颤之下,一阵酸麻,由剑身像闪电似地,立透右臂,右臂力道,顷刻全失。黑袍独目叟,暗道一声不好,欲待抽剑后退之际,已是不及。 对方的柳条,似有一股磁力,牢牢地将自己的宝剑吸住,而最讨厌的,便是那种震颤的继续。震颤继续,酸麻之感也就随之递增,沿臂而上,渐向周身伸引。 黑袍独目叟暗道一声:苦也。 像这样僵持下去,最多再熬半袋烟光景,说什么他也只有被逼弃剑了。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蓝袍独目叟眼见大功将成之际,柳丛中,母女存身的西北角的对面,东南角上,突然有如飞蝗似地飞出一段三寸来长的柳条,不偏不倚地打在蓝袍独目叟的柳条上,蓝袍独目叟的柳条经此一震,立即和黑袍独目叟的盘龙剑脱离。 蓝袍独目叟,微微一怔。 黑袍独目叟,一声厉啸,急窜而去。 蓝袍独目叟才待起步追赶、西北角的少女,一阵怒叱:“是谁在暗算人,给你家姑娘出来露露脸!” 怒叱声中,一条娇小的身形脱林而出。 这时候,长白独目叟业已去得无影无踪。 自西北角柳丛中脱身而出的少女,身法很快,身经空场,仅仅三二个起落,便已将横足十余丈的空场越过,来到东南角的柳丛之外。 就在少女作势欲投林而入时,西北角,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 同时,先前那位中年妇人也出声喊道:“孩子,回来吧,是你的子伯伯呢!” 少女转身过来,这时,才看清了她的面目。只见她,年约十四五,明眸皓齿,腮若熟桃,双睛如夏荷滚露,晶莹亮彻,尤其是腮帮上那两颗醉人酒窝,更赋人一种难以描述的娇甜妩媚之感。 “依娘!” 蓝袍独目叟在心底以一种只有他一人听到的声音告诉自己。 少女先是一嘟嘴,继又嫣然一笑。 独目叟怔神之间,少女擦身而过。 少女没入西北角,西北角,立即响起那位中年妇人的声音:“施力,我们在药王庙等你。” 声音渐去渐远,最后一个你字,已是响在十丈之外。 司徒烈喃喃地道:“噢,是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来了……真怪,想不到那魔头竟会由他老人家做主亲手放走……唔,这里面一定另有重大原因。’” 独目叟如堕梦中,而孙伯虎,却似噩梦初醒。 英雄胆的哗啦之声,再度响起来了。这种声响,震破了司徒烈的沉思。司徒烈抬头,孙伯虎正朝他急步走过来。孙伯虎走近司徒烈,一把抄起司徒烈双手,啊了好半晌,这才激动地摇撼着司徒烈的双手,颤声道:“好兄弟,想不到竟会是你,你,究竟是什么高人的门下啊?前次的掌法,这次的剑法,一次比一次精绝,好兄弟,不中用的老哥哥,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清楚你兄弟底细的荣幸啊?” 司徒烈定了定神,微笑道:“前次你见到的,是我的真面目,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姓名,我叫司徒烈,是天山游龙门下。” “啊啊!” “是的,老哥哥,我知道你想问的话一定还有很多,不过,慢慢来吧,现在小弟还有一点顾忌。总之,将来你老哥哥绝对会知道的。” “好兄弟,只要能够时常见到你,老哥哥什么也不想问了。” “老哥哥,谢谢你的关切,同时,我的真名,仍请老哥哥暂时保密。” “知道,知道。” “老哥哥,药王庙在何处?” “近得很,先进去坐坐吧。” 独目叟抬头看看天色,这时约是黄昏时分。白夫人临走,只说在药王庙中等他,并未限定何时之前赶至,看样子他们在洛阳这附近一定不止只呆一二天。经过将近两个时牌的斗剑,他不但需要养息一下精神,同时,肚子也饿,孙伯虎既是这般热心待他,他也不应该太过令他失望才好。 于是,他随孙伯虎进了庄院。 用过一顿丰盛的酒饭,和孙伯虎一直闲聊到天黑,这才由孙伯虎将药王庙的地点,详细指点给他,于是,独b$起身告辞,径向药王庙奔去。 这时,天已大黑。 药王庙果然很近,眨眼功夫,便已抵达。 因为庙内等着他的,是两位盖世人物,司徒烈当然不会疑心还有什么岔子好出,心急天又黑,一个不留神,脚下被一件软绵绵的物体所绊,几乎摔跤,总算他的身手早已大非昔比,真气微提,即便问身避过。 这时,一个含着酒意的声音,从地面上发出:“是谁瞎了眼,搅醒老要饭的一顿好觉?” 咦,这腔调好熟? 独目叟回身仔细一看,啊,果然是他,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 司徒烈化装成眇目驼背的老人,是在神机怪乞离开少林之后,神机怪乞离开少林时,司徒烈还是一个蓬头散发,肮脏可憎的小叫化,所以,此刻,当司徒烈回头,被神机怪乞看清他的面目之后,神机怪乞的脸色,遽然大变。 天色太黑,神机怪乞神情有异,司徒烈并未觉察。 就在司徒烈准备上前招呼之际,怪乞暴退丈许,手中竹杖一坚,嘿嘿冷笑道: “羊叔子,你好呀!” 司徒烈知道,怪乞误会了。 不过,他很想逗他一下,出出刚才给他绊跤的怨气。他知道,长白独目叟惟一的无法假冒之点,便是他那阴冷尖酸的刺耳喉音,只要他不先开口,怪乞一定要大上其当。 于是,他也旁退数步,装出一种阴笑的姿态,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怪乞越发认真了。 只见他,仰天哈哈笑道:“羊叔子,你这贪鄙阴险的家伙,寿算也是合该当尽,多少大路你不走,偏偏闯向阎王殿……来来来,咱们先耍两招,久闻阁下的惊魂掌剑为长白一绝,咱要饭的拜会无缘,今天总算是天赐良缘……一只眼的朋友,你能死在我要饭的打狗杖下,算是你三世修来厚福,若非庙外碰到老夫,进了庙可就更难受啦!” 独目叟,脸上冷笑,心底为之喷饭。 这时候,怪乞身后,一条娇小身形一闪。 接着,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吃吃笑道:“化子伯伯,您上当啦,放他进来吧,他是胡子伯伯的徒弟呢!” 神机怪乞一怔。 “长老,承让了。” 司徒烈拱拱手,朗声一笑,闪步走进。 身后,怪乞喃喃骂道:“他妈妈的,天山老是教不出好人来,老要饭的吃他师父的亏,吃了半辈子,现在教出这个毛徒弟,乳臭未干,出世这么一点日子,老要饭的就栽了两次跟头,倒了两次霉,真他妈妈的……还是喝酒好。” 进了庙门,大殿前,依娘冷小秋冲他嫣然一笑,掉头就往后殿跑。司徒烈知道,她是为他带路,便即紧随于后。进入后殿,在昏暗的灯光下,哀娘 白夫人和游龙老人,相对盘膝而坐。这时,两位老人家,都正掉脸向外,朝他颔首微笑。 两位老人,故我依然。 白夫人,已恢复长安杏园中的装束,一身淡青衣裤,只多了一领黑衣披风。面容清丽和蔼,如光风霁月,慈祥鉴人。 他师父,游龙老人,现在是个须发如银,皱纹满脸,腰躬背偻,老态龙钟的老者。身穿齐膝皂袍,板带束腰,板带上悬着一只葫芦,一如他出天山的样子。 司徒烈趋步上前,双膝跪倒,先朝白夫人磕了头,然后掉身向游龙老人行了参谒之礼。 白夫人和悦地道:“孩子,你坐下来,我问你。” 司徒烈依言坐下。 “孩子。”白夫人说下去道:“你的一元剑法跟谁习得?” 司徒烈朝师父游龙老人望了一眼,正容答道:“报告夫人,传我剑法之人,现有极大隐衷在身,他曾吩咐过,除非家父再在武林出现,一时不便泄于第三者,不知夫人见谅否?” 白夫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也就算了。” 游龙老人这时笑向白夫人道:“司徒望收有传人,连老夫、白夫人你都蒙在鼓中,你看这老儿多精明?” 白夫人笑道:“你们三奇,谁不工于心计?” 司徒烈不禁问道:“夫人,怪乞他老人家怎不到里面来坐?” 白夫人笑道:“如非这样,怎能称怪?” 司徒烈也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夫人笑道:“这座药王庙,本是他们丐帮帮众的聚舍之所,系你师父事先向该帮借用,今天,怪乞正好也到了这里,他以为我们有要事商量,说什么也不肯进来,自告奋勇去任巡行之责,盛情难却。我们知道他的怪脾气,也只好由他去了。” 依娘从旁扑哧一笑道:“想不到花子伯伯却上了烈哥哥……他,他一个大当。” 烈哥哥三个字,脱口而外,依娘的脸红了。 司徒烈听得心头一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人喊他烈哥哥。 游龙老人,微微一笑。 白夫人朝她故意偏过脸去的女儿瞥了一眼,责备地道:“他是司徒伯伯的公子,赵伯伯的惟一传人,他不配做你哥哥么?好好地,喊对了,又喊什么他?他,他是谁?” 司徒烈听了,更是感激。 他怕依娘难堪,故作大方地笑着招呼道:“依妹,你来,有空我教你一元剑法好不好?” 依娘听了,果然大喜,她,连害羞都忘了,忙跑过来,指着司徒烈大声问道: “喂,你说话算数么?” 白夫人忙叱道:“古人云:一字师,一艺师,烈哥哥答应传你一元剑法,这是你丫头的旷世奇遇。你不好好向烈哥哥道谢,却横眉竖眼这般问人家,丫头,这是我教给你的么?” 游龙老人,哈哈大笑。 依娘往外一跳,走了。 白夫人摇摇头,叹道:“这丫头一点规矩没有。” 司徒烈为了缓和气氛,向师父游龙老人低声问道:“师父,传烈儿一元剑法的人曾跟烈儿交代,他说:盘龙宝剑是万剑之王,对一个会剑术的人,真是无价之宝。 临分手,他一再叮咛,务必要烈儿向恩师您老人家以及夫人打听它的下落,设法觅取。想不到事有凑巧,烈儿因忘了问下草桥相会的地点,无意走至孙伯虎家,遇上长白独目叟向他通讨盘龙剑鞘,烈儿知道孙伯虎武功有限,不是来人对手,不揣德能不足,挺身解危,斗至半途,又蒙夫人指点,好容易将独目叟制服,眼看名剑即将入手,师父,您老人家为何要将那魔头放掉?” 游龙沉吟未答,白夫人从旁却道:“孩子,你先将伯虎得鞘失鞘的经过说出来我们听听。” 司徒烈将孙伯虎的话复述了一遍。 “孙伯虎说得鞘在四年之前?” “是的。” “为一个操关外口音的汉子所卖?” “是的。” “得了银子不久,那汉子就病愈而去?” “是的。” “跟着,孙伯虎的剑鞘也就不见了。” “是的。” “当初他是以五十两银子买的?” “是的。” “而独目叟未向孙伯虎查问,就知道了五十两的确数?” “是的。” 最后,白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游龙老人点点头,自语般地说道:“是了…… 我们猜的一点不错。” 司徒烈听了,浑然不解。 他朝白夫人望望,又朝自己师父望望。他不敢随便动问,他希望他们两位中的一位,能够自动为他解释。他朝师父望过去时,游龙老人也正面容端凝地向他望过来。司徒烈想将目光收回,游龙老人却以目光将它止住。 游龙老人目注司徒烈之面,沉声道:“烈儿,你可知道盘龙剑是你司徒家的故物?” 司徒烈心头,猛然一震。 跟着,游龙老人微喟道:“司徒望有一柄盘龙剑,当今武林中,除了冷敬秋和老夫,很少有人知道。现在,事实证明,连他的衣钵传人也不知道他师父有这件武林至宝呢。其实,这也难怪,像他那种绝世奇才,有剑无剑,都是一样,他又何必炫人以利器?至于他不让自己徒弟知道,据老夫推测,可能怕徒弟在艺未大成之前遭惹怀壁之祸。” 白夫人点点头。 司徒烈更奇怪了,他想:盘龙剑既是剑圣之物,如今蓦现黑道魔头之手,师父既知宝剑来历,不是更应助他将来人降服,逼供得剑经过才对?怎地他老人家反助对方脱身? 怪极了。 游龙老人似已看透司徒烈的心意,微喟着又道:“孩子,你还年轻,许多地方,你表现的智力高,但多少总嫌天真。孩子,你该知道,你父亲是三奇之一,武功冠绝武林,别说一个长白独目叟毁不了他的家,就是再加三个,五个,甚至十个百个,也一样不能奈何于他呢!所以,这事透着很大蹊跷,如果卤莽从事,以独目叟那种偏激性格,将他逼急了,他拼着一死,来个只字不吐,或是来个一肩承担,孩子,你将如何善后?那时候,真正的幕后主使人有了警觉,查访起来,也就更加为难了。” 司徒烈恍然大悟。 白夫人也道:“孩于,你现在明白了么?这是你师父的一种下饵之计,他放走独目叟,就是为了不去惊动那个阴谋集团,横竖端倪已露,线索在手,一个独目叟,会怕他飞上天去?……你师父和老身来到这座庙里,经他告诉我盘龙剑即为剑圣之物,我们就共同详加推敲,结果断定:独目叟虽然不是放火烧毁剑圣家园的主凶,但他必是参与者之一。迨无疑义。 而刚才,你说孙伯虎的盘龙剑鞘得于四年之前,它的主人操关外口音,之后,孙伯虎的剑鞘又复失去。……这几点,将一切事实说得更明白了。……据老身想来,那个操关外口音的生病汉子,必也属于独目叟等人一伙,那柄剑鞘,必是他们内部有了恩怨,被那汉子偷出来的。之后,此事大概被独目叟发觉,又将那汉子找到,逼问那汉子剑鞘下落,才牵出了孙伯虎的一场无妄之灾!” 司徒烈回忆着道:“对了,烈儿记得,七星堡施师爷和烈儿闲聊时也说及他知道剑圣遇害的消息,他说消息是七星堡主告诉他的,而七星堡的消息来源,又是得之于关外几个黑道魔头。” 白夫人道:“这样一来,更不会错了。……至于孙伯虎的剑鞘,一定又为另一知情的人物盗去,而那盗鞘之人,也必是阴谋集团的一分子!” 游龙老人道:“现在,我们在此处事了之后,便可赶往长白一带从事侦查。” “是的,”白夫人接下去道:“这事要急也急不来,我们还是等到此处事了之后再说。” 此处何事待了?……司徒烈闷闷地想着。 马上,他得了答案。 这个答案,令他大大吃惊。 这时,游龙老人皱眉道:“王-,你说一元经一定藏在七星铁牢之中,可是,我先后藉输招为名,亲人铁牢三次,三次换了三个牢间,竟连一点可疑之处也未发现,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记错?” 白夫人肯定地答道:“除非他将它换了地方,那就非我所知。否则,它应该就放在铁牢之中。我亲耳听他向我说过:‘一元大法我这辈子是没有耐心去练它的了,但我也不希望别人得到它。只要这世上没人练会一元大法,我相信,我这个武林第一人的宝座,谁也夺它不走。我这座七星铁牢,鬼斧神工,藏在里面,还有什么不妥当的?’笑峰,你想想看,一元经不藏在那里,还会藏在什么地方?” 游龙老人道:“这样说来,又要再烦你跑几趟了。” 白夫人道:“最好选个老魔出堡的日子,我可以仔仔细细地全堡搜他一搜。” 现在,司徒烈明白两件事:第一,他知道他师父游龙老人的武功并不在七星堡主之下,他输招给七星堡主,只是为了有藉口人铁牢,人铁牢,是为了取回赵家故物,武圣手上留下来的一元经。第二,白夫人上次救他出来之后说“我还要去几趟七星堡”“找一样东西”,原来她是为了一元经。 真糟,他想,施大哥也要得到一元经,不得到一元经他将不愿出堡,唉唉,这一部一元经应该给谁得到才好呢? 这时,游龙老人又道:“那就要等到五月初了,因为,五月初,冷敬秋可能会二上少林。”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头一震,连忙向师父说道:“报告师父,烈儿昨天经过洛阳城外时,曾看到施师爷业已回程,正向七星堡方向赶去。” 游龙老人道:“孩子,你说施师爷有两个月假期,现在不是还早么?” 司徒烈道:“看样子他是提前回堡了。” 游龙老人皱眉道:“既是这样,我和神机老儿明天便得赶往少林。冷敬秋一生最看重的便是裂囗必报。少林几个莽和尚,上次闹得那样凶,说什么冷敬秋也不会放他们过去。如今,施师爷既已回堡,他可能在一两天内便会赶到少林去找麻烦,这件事耽搁不得。去迟了,少林的一批和尚,谁也别想有命留下来。” 白夫人点头道:“那么,你们明天去吧,这里的事,完全交给我好了。” 游龙老人沉吟不语,好半晌,突然一击膝盖,哼了二声道:“冷敬秋是不是参与谋害剑圣的幕后主脑,这次去少林,我有方法查出来。” 白夫人,一声轻哦。 “是的,”游龙老人微笑道:“我有方法查出来。”- 第十二章 疯 僧 洛阳、北邙,唇齿相依。 草桥去嵩山,固然很近,七星堡去嵩山,也并不远。现在,施师爷既已销假回堡,七星堡主出堡,当是朝夕间事。所以,第二天天刚亮,游龙老人师徒和神机怪乞便与白夫人母女分手,启程向嵩山进发。 洛阳去嵩山,虽只百余里路,但须渡过伊、洛两条大水,就算遇上顺风便船,也得十来天工夫,方可抵达。为免途中和七星堡主不期而遇,引出麻烦,司徒烈又改成乞儿模样,和神机怪乞走在一起,游龙老人则与二人稍稍分隔,作为另一拨。 一路上,太平无事。 第十天,到达少林。 空空大师,少林掌门人,设素宴洗尘。 席间,神机怪乞关心地笑问道:“大师,那个疯和尚近况如何?” 空空大师,欠身答道:“他也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是的,昨天。” “他去过哪里?” “只有天知道。” 游龙老人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空空大师道:“在你们走后的第二天。” “真是一位怪人,”司徒烈自语了一声,然后向他师父请求道:“师父,烈儿可以去看望看望那位大和尚么?” 游龙老人沉吟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司徒烈,欣然而出。 司徒烈走近那间静室,静室向院的窗口,一张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两道眼神,阴森怕人的丑恶面孔,徐徐探出。……正是那位谜样的疯僧。 疯僧见了司徒烈,丑恶的脸上,立即露出一个丑恶的微笑。 “小子,你回来啦!” “大和尚,您好。” “七星堡主来了没有?” “也快了。” 疯僧哈哈大笑。 他伸出一条满是油污的右臂,握拳在空中一抡,做了一个发狠的姿态,然后瞪眼向司徒烈问道:“七星堡主来了,小子,你看我和尚打得赢他么?” “当然,大和尚。” “小子,你可是在阿谀我?” “不。” “那么,你小子凭什么知道我和尚一定赢得了七星堡主?” “您的信心!” “信心?” “是的,大和尚,信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疯僧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有人信任我了,有人信任我了。”他快活地扬臂喊着,笑着,喊了一阵,笑容突敛,皱眉低头喃喃地又道:“可惜空空僧没有这小子这种远大的目光,不然的话,我和尚的酒肉,岂不更会丰富些?” 司徒烈有点迷惑。 他相信,普天之下,处身这种情景之下,绝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语,说这位蓬头散发,自称和尚,而又不具任何一项佛家弟子应具条件的,言行特异的人物,他到底是真疯?抑或是不疯装疯?司徒烈,静静站立,不舍离去。 疯僧自语了一阵,蓦又抬头,向司徒烈问道:“小子,你姓什么?叫什么?” “化名施力。” “化名?” “真姓名目前不便奉告,尚望大和尚见谅。” “唔,还算诚实。”疯僧点点头,旋即抬眼问道:“喂,小子,我问你,前次跟你小子一起来看我和尚的那个白发白胡子糟老头,以及那个满身衣结的穷老叫化,他们两个回来没有?” 司徒烈点点头。 疯僧自语地道:“那个老化子,玩艺儿虽然不错,但对付七星堡主那样的人,还是差得很多,根本不是对手。不过,老化子的一股侠义心肠倒还相当可佩,明知不敌,一样敢挺身凑数,这年头这种人物是少而又少的了。……可是,一切讲武力的今天,单是热忱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个糟老头子,看样子,他倒的确是个令七星堡主头疼的人物。但他们两个人的武功,仅在伯仲之间,可能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一旦交起手来,只有唬坏旁观的人。……唉唉,我和尚想来想去,实在是义不容辞。” 司徒烈听了疯僧的一番自语,大为自己师父不服,他走近窗口一步,昂然问道: “大和尚,您可感觉您将您自己捧得太高了点?” 疯僧闻言,哈哈大笑。 司徒烈怒道:“您笑谁?” 疯僧大笑道:“笑谁?还不是你小子。” “我有什么可笑的?” “笑你小子心目中只有一个自己的师父。”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他是谁?” “告诉您!”司徒烈傲然大声地道:“他老人家便是中原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老人赵一一笑峰。” “哦?” 司徒烈快慰地大声又道:“大和尚,您现在知道您刚才失言了吧?” 疯僧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三奇?三奇又怎样?” “大和尚,”司徒烈这次真个给激怒了,他大声反唇相讥道:“您能以事实证明您大和尚比武林三奇更为杰出么?” “来未来。” 疯僧嘻嘻一笑,朝司徒烈招招手,头脸旋即自窗口消失。 司徒烈感觉这位疯和尚,可恨可怜复可疑。因他曾听得师父游龙老人说过,这人似有一身“易筋缩形”的上乘密宗心法,现在当然不肯错过亲自证实的机会。 于是,他绕到静室正门门口。 室内,疯僧似乎正在等待着司徒烈。他见到司徒烈之后,右手微微一摆,作了一个要司徒烈止步的表示。司徒烈点点头,就地站住。跟着,只见疯僧双臂一圈一抱,双掌合什,打出正宗少林绝学罗汉季中的起手一式“罗汉朝佛”。 对于少林派的罗汉拳,除了一招起手式外,司徒烈实在是一无所知。不过,他练游龙三式已近一年,一年中,他也有过好几次和人对手的经验,所以,一种拳掌功夫在他面前施展出来,到底够不够火候这一点,他仍能够一目了然。 现在,疯僧一声不响地屈腿伸拳,左睥右睨,神态虽然极端认真,但正如他师父游龙老人所说,功力异常浅泛,而且破绽百出,毫无精辟之处。 司徒烈心想,像这种身手,七星十三鹰中任何一人,也可以打发十个八个呢! 可是,怪像产生了。 就在司徒烈暗感好笑之际,他的耳边,突然刮起一阵呼呼风响,凝神再往室内看去,只见这时的室内,几乎全为疯僧的人影所充塞,不留一丝余隙。 疯僧这时的身躯,少说点,也在九尺以上。 司徒烈大吃一惊。 因为这种情形他已听他师父游龙老人在藏经阁上描述过一次,所以并不十分骇异。 他聚精会神继续看下去。 现在,疯僧那种庸俗的拳招,在司徒烈心目中,已不再有可笑之感了。他希望能够找出疯僧体躯伸缩变化的端倪,可是,他失望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所看到的,只是疯僧一招接着一招的少林罗汉拳,庸而且俗的罗汉拳,其他并无丝毫怪异之处。 怪像二度产生……产生在不知不觉之中。 司徒烈突然发觉,此刻的室内,一下子空旷了起来。疯僧的身躯,纵横于室内,四方起落跃纵,有如观行人于远处山腰。现下的疯僧,其身躯,充其量也不过五尺左右而已。 司徒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噫。 惊噫声中,疯僧霍地挺身收住拳式。 现在,司徒烈眼前站着的,一成不变地,仍是那个身穿一袭破旧僧袍,脚踏多耳麻靴,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一头蓬发,其丑无比,不疯似疯,似疯不疯,谜样的任和尚。 司徒烈呆呆发怔。 疯僧哈哈笑说道:“小子,和尚这套罗汉拳,打得如何?” 这时候,一个鬼主意突然闪过司徒烈的脑际,他想,欲知此僧身世,我司徒烈何不如此如此?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真好么?” “真好。” 疯僧经此一赞,高兴得哈哈不已。 “大和尚,您从何处来?” “从来处而来。” “此地事了,将往何处而去?” “往去处而去。” 司徒烈剑眉微挑,故意笑道:“大和尚,对于武林中的一切渊源,您老可熟习?” “熟极了,你小子问吧!” “古今武林中,有过哪些出色人物?” “中原的,首推六大名派,昆仑、武当、少林、北邙、衡山、九华。外加六大名派之外的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关外的: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小子,你问吧,包括六大名派的掌门人在内,无论哪一个,他们的身世我和尚都熟得如数家珍呢。” “不,”司徒烈静静地道:“我想问几位古人。” “古人?” “是的,古人。” “问吧,小子……哈哈……自武圣以远,所有的武林名人,要想将我和尚难倒,真是谈何容易。” “喂,大和尚,大雪山在近二百年来,出过什么人物?” “冷婆婆。” “她的传人呢?” “慕容美。” “雪山绝学呢?” “大罗周天神功。” “除此而外呢?” “不知道。” 司徒烈突然接口问道:“是不是另有一种密宗心法?” 疯僧怪眼一翻,似想反问什么,但旋即放落眼皮,仰天哈哈笑道:“好小子,我和尚几乎上当了。哈哈,我和尚料得不错,两个老小子果在背后疑神疑鬼了。去,去,去,不谈了。如想拜我和尚为师,马上回去向那白胡子的糟老头子报告,如果你小子以为你师父比我和尚强,……哈哈哈……七星堡主日内即到,和尚可得睡觉养精神啦。” 大笑声中,室门砰然阖上。 司徒烈告诉自己:这位疯僧,虽然不一定就是雪山的后裔或传人,但是,此人与雪山有着极深的渊源,却是无可置疑。 这时,天已渐黑。 司徒烈回到后面的藏经阁,阁楼上,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正陪着一奇一老在品茗闲谈。 司徒烈坐定后,将与疯僧的接触经过,除了疯僧说神机怪乞不是七星堡主对手的一段略而不提外其余的,全都一字不遗地说了。 一奇一老,以及空空大师,听完后,只是点点头,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片刻之后,游龙老人起身,向司徒烈招手道:“烈儿,你随我来。” 少林寺,渡过外弛内张的三天。 第四天清晨,寺外来了一人。 只见此人,年约七旬左右,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凶若煞神,双目中所射出来的精光,其冷如电,棱芒刺人。 他穿的是豹皮对襟短打,外置一袭黑披风。 神情极其抖擞威猛。 ……………… 是的,七星堡主来了。 ……………… 七星屋主现身之后,仰脸望了望头顶上那块黑漆金匾,不住地嘿嘿冷笑,意思似乎表示着,哼,少林末日已到,你也是最后一天安然悬挂了。 这时,寺门内,四位皂衣僧分两排低头合什恭迎而出。 七星堡主冷笑一声,双掌齐扬,便向四僧分左右遥遥拍去。 四僧日宣佛号,不避不闪,浑似未觉。 七星堡主轻哦一声,双掌倏然撤回。 他朝四僧的皂白僧袍上重新打量了一眼,喃喃地道:“空空和尚好聪明,居然将穿红袈裟的藏得干干净净,哼,假如老夫见不到你们穿红袈裟的和尚,看老夫不将你们少林寺三十六座经堂全部翻转来才怪,嘿,嘿嘿。” 一面冷笑,一面大步径往大殿闯进。 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宽广二十余丈,天下第一。 这时,宽广的大雄宝殿上静静地排立着两排人。后面一排,是身披大红黄绒袈裟的少林八高僧。八高僧,合什垂眉,一字雁列。前面一排,只有三人。左为身披深紫红线袈裟,手捧紫玉如意,满脸红光,寿眉覆目,法相至为庄严的少林第十九代掌门人空空大师。右为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肤色红润,一袭蓝布袍,下摆破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纹地打了五六个奇怪衣结,神情颟顸滑稽的,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当中,是一位老人。 老人,发白须白眉白,皱纹满脸,老态龙钟,双目眼皮甚长,看上去,似睁似闭。 七星堡主见了,微微一怔,但旋即大踏步走上前去。 他,七星堡主,哈哈怪笑道:“有这么多人陪葬,少林寺的和尚可死得一点也不寂寞了!哈……哈哈……哈哈……” 七星堡主大步越过殿前碎石铺成的广院,在通向大雄宝殿的石阶第七级上巍然站定,抬手向殿上一指道:“喂,赵笑峰,你站在中间,是你先下来么?” 游龙老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长眼皮微微上撩,两股威棱四射的目光,缓缓罩定七星堡主之面,然后沉声答道:“冷敬秋,慢着,且让老夫先为你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哦?” “冷敬秋,你可得看清楚点才好。” 七星堡主冷冷一笑道:“武林中几时添了这么一位重要人物,老夫倒是第一次听到呢!嘿,嘿嘿。” 游龙老人,也是冷冷一笑道:“重要不重要,见面之后,自然知道。” “他是谁?在哪里?” “就是他,在这里。” 七星堡主不屑地问。游龙老人匆匆答毕,迅速闪身而出,让出身后空地。身后空地上,赫然站立着一个看上去似甚枯瘦矮小的驼背眇目老人。眇目老人,脸色极为阴险,嘴角噙着一种残酷无情的阴笑,虽然他没有笑出声来,但那副阴森鬼相,就够人毛发为之耸立的了。 七星堡主,蓦地一声惊噫。 游龙老人,从旁严厉地问道:“冷敬秋,眼熟么?” 七星堡主,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平复下来,他朝独目叟一指,冷笑道:“羊叔子,你好啊!” 接着,他又向游龙老人冷冷地问道:“赵笑峰,想不到你们也是朋友……是这位关外名家先顶第一场么?” 游龙老人含蓄地笑问道:“由我们这位羊叔子老弟先陪你试两招,冷敬秋,你可愿意?” “好,好极了。” 七星堡主的语气里充满了迫不及待。 这时,游龙老人却是哈哈大笑地道:“冷敬秋,别打如意算盘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在你,固然希望一掌毙之而后快,但在老夫,可却认为如此一来,未免有失待友之道。哈……哈哈……事情至此,真相已白过半有零矣!……哈哈……和尚们,还不将这位关外朋友扶下去休息休息,更待何时?” 后排八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僧,经游龙老人大声一喝,红影纷飞,一拥而上,将始终不发一言,果如木鸡的独目老人,簇拥而去。 大殿上下,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 这四个人,便是殿下的七星堡主,殿上的空空大师,神机怪乞,以及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 七星堡主,脸色大变。 他挣了又挣,最后,怒声道:“赵老儿,你在羊叔子身上做了手脚么?” “是又怎么样呢,冷敬秋?” “赵老儿,你今天这番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冷敬秋,你真的不明白?” 游龙老人说罢,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凄厉亢昂,震人心魄。 七星堡主,怪眼连翻,蓦然断喝道:“赵笑峰,你下来。……老夫念你是武圣之后,又与老夫同列三奇之内,一再手下留情,不忍废你一条老命,讵知你老儿却以为老夫奈何你不得,越来越狂,事事从中阻挠,三番两次的破坏七星铁律,老夫于今已是忍无可忍……你下来,赵笑峰……今天,我们之间,只许一人活着走出少林寺,非我即你!” 空空大师和神机怪乞的神情,全是微微一紧。 游龙老人点头微微一笑,安步下阶。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之后,传出了一阵嘶哑的歌声,唱的是: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易水萧萧西风冷 正壮士悲歌未彻 ………… 谁共我 醉明月 音腔嘶哑,声调却极悲壮凄凉。 歌声歇,一人自殿后缓步而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向空空大师索酒讨肉,自称能为少林寺消灾化难,人生得疯疯颠颠的大和尚。 疯僧出殿,一径走向阶前。 空空大师,抢步拦住,低声道:“师兄,有赵老前辈在这里,本寺足保平安无事,师兄你,还是请去后院安歇的好。” 疯僧瞪眼叱道:“酒肉是可以白吃的么?” 空空大师佛号低诵,苦笑一声,只好后退。 疯僧走至游龙老人面前,向游龙老人露齿丑怪地一笑道:“老小子,想看和尚的密宗心法么?” 游龙老人,捻须微笑。 七星堡主,怪眼乱翻。 疯僧下阶,走至院心,返身向七星堡主招手道:“武林第一人,来,野和尚陪你玩玩。” 七星堡主向游龙老人皱眉责问道:“此人是谁?难道又是你老儿的新朋友不成?” 游龙老人摇摇头道:“他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问我,老夫知道得跟你一样多。” “让这样的人死在老夫掌下,你姓赵的脸上有什么光彩?”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冷敬秋,这位大和尚比我姓赵的更能挨几下也不一定呢。” 疯僧业已席地而坐,正在那里翻开衣襟对着太阳捉虱子,这时,不禁放下衣襟,拍手笑道:“好好,白胡子老小子说得好!” 七星堡主轻哦一声,披风回扫,霍地掉转身来,指着疯僧喝道:“臭和尚,你有什么惊人能耐?” 疯僧笑嘻嘻地偏脸反问道:“香堡主,你有什么惊人能耐?” 七星堡主大怒,扬掌一拂,一股狂飙,平空卷向疯僧坐处。掌风卷至,疯僧大喊一声:啊唷,不得了。上身一歪,向后便倒。疯僧在地下,有如圆球一只,连滚四五滚,方始骨碌爬起。爬起之后,他连看也不看七星堡主一眼,自顾自地翻开他那一片油污的袍襟,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才喃喃地道:“一个一个的捉起来咬着玩,蛮有意思的,这一来,和尚一份仅有的私产,全光啦!” 疯僧喃喃说罢,然后抬起头来,走上几步,向七星堡主一本正经地怒声责问道: “武林第一人,和尚的虱子,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七星堡主,脸色微变。 他沉声问道:“大漠癞僧是你什么人?” 大漠癫僧,这四个字,无异一声晴天霹雳,响得众人心头全是一震。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不由得互望一眼,意思仿佛在说:“老儿,我们怎会将这么一位人物给忘了?” 早在五十年前,关里关外,时常出现一个满头疮疤的懒和尚,武功之高,鬼神莫测。而他的出身来历,也从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那时候,游龙老人赵笑峰,剑圣司徒望,七星堡主冷敬秋等三人,还才头角初露,尚未被武林加封三奇尊号。那位癫和尚,武功虽高,人品却令人不敢恭维,七情不禁,六欲俱全,其凶残暴虐,则与后来的七星堡主几乎相近。但因那位癞和尚的武功太高,中原一般武林人物,全都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而最微妙的,便是那位疯僧和现在的七星堡主有着师门渊源,他和七星堡主去世的师父,是结义兄弟。癞和尚在中原出现不上十年功夫,旋即下落不明,一去杳然。因为癞和尚系来自关外沙漠地区,故一般人皆喊他一声“大漠癞僧”。 现在,大漠癞僧的名字经七星堡主之口提出,殿上诸人,皆有一种微妙的联想,那就是,以目前这位疯僧的神奇武功而论,如说他是癞僧传人,颇有可能。可是,随之而来的疑问是:疯僧既是癞僧的传人,他为什么要为少林出力,而和他算起来谊属师兄弟的七星堡主为难? 难道真个应了武林稀有出现的奇迹:邪门正徒? 因此,众人的精神更为贯注起来。 可是,眨眼功夫,谜团就给破了。 只见疯僧在做了一个丑怪的微笑之后,他向七星堡主以同样词句反问道:“大漠癞僧是你什么人?” “家叔。” “劣孙。” 殿上三人,为之莞尔。 七星堡主,勃然狂怒。 他,七星堡主,戟指厉声喝道:“贼和尚,赶快通报师承后受死!” 他,疯和尚若无其事地笑道:“以你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欲知我和尚的师承门派,那还不是简单之至?” “贼和尚,你到底说不说?” “动手呀,武林第一人。” “老夫怎知你配不配?” “我们来赌个东道如何?” “如何赌法?” “你这位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有什么绝学,不如当着殿上三位证人展露出来,我和尚保证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学不像,任杀任剐,死而无怨,假如果幸而学像,你,七星堡主怎么说?” 七星堡主脱口怒声答道:“老夫和少林的恩怨,就此一刀两断。” 疯僧摇摇头笑道:“不公平,不公平。” 七星堡主怒声道:“依你又待怎样?” 疯僧冷笑一声道:“假如一刀两断,百愚老和尚一笔血债向谁去讨?” 七星堡主迟疑地道:“当今少林诸僧,有谁有资格向老夫报仇?” 疯僧摇摇头笑道:“那个你大可不必操心,不管这笔他报得了或是报不了,但话仍得这样说,假如我和尚赢了东道,从今以后,七星堡的人,决不许再向少林生事,而少林寺的和尚,却随时随地可以找你姓冷的报仇,至于这个仇究竟报得了报不了,那是少林寺和尚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带过一笔就算。”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好,好,依你,谁活够了,老夫随时有空,恭候报到。 哈哈,这种话,说了还不是等于不说么?” 疯僧不理他,继续说下去道:“为了不令你堡主吃亏,我和尚奉送一个优待,就是在我和尚胜了之后,假如你堡主自信脚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将我和尚在百里之内追丢,我和尚照样将师承详告。” “废话。” “怎见得?” 七星堡主狂笑道:“贼和尚,谁告诉你,你能活着离开少林?” “佛祖慈悲,居然还给我和尚留下了最后一个。” 七星堡主狂笑不已。疯僧却于这时探手入怀,摸索了好一阵,然后慎重地抽出手来,喃喃一阵自语,张口就手,低头便咬,卜地一声轻响,原来他咬的,竟是一只虱子。 七星堡主怒喝道:“贼和尚,你可看清楚点。” 疯僧咂咂嘴,漫不经心地挥手笑道:“请。” 七星堡主冷笑着一撩披风,大步走至石阶的一边站定。少林寺大雄宝殿前面的石阶,共有九级,为九块长八尺,宽二尺,厚尺半的整块青石拚成。这时,七星堡主站在石阶左侧,只见他,右掌平伸,在石阶第五级的一角,横切竖划,轻轻两下,已自第五级整块的青石上,切下尺许见方的一块。 七星堡主将切下的那块青石,轻轻提起,放在第六级石阶之上,然后冷笑一声,后退两步,一双怪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仍在翻着衣襟到处找虱子咬的疯僧。 第六级石阶上,那块被切下来的青石,割断处,平整如削。 七星堡主退后站定,那疯僧好似头顶上长着一双眼睛,这时,只见他,抬头朝七星堡主丑怪地一笑,然后,走近石阶的右侧,探头朝七星堡主割下来的那块青石,端详了又端详,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伸出他那只又黑又脏的右手,在第五级石阶的另一端,悬空比划了两下,仿佛在揣摹着大小。可是,他揣摹了一番,始终没有下手。最后,竟摇头一阵苦笑,往后退去。 空空大师,脸色微变。 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皱眉对望一眼。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 疯僧似乎有点老羞成怒,只见他瞪眼向七星堡主怒喝道:“姓冷的,你笑什么?” 七星堡主狂笑道:“贼和尚,想赖账么?” 疯僧又退一步。 七星堡主一声狞笑,逼上一步,手指疯僧之面,嘿嘿连声道:“想溜?嘿,嘿嘿。” 疯僧再退一步。 空空大师,作色欲起。游龙老人,忙以目光止住。 七星堡主,一声断喝,右臂暴长,隔着八尺长的石阶,凭空便向疯僧左肩抓去。 疯僧惊呼一声,往后便退。可是,事有凑巧,疯僧的背后地上,恰巧放着焚化纸钱的三耳铜鼎,疯僧一个不留神,一脚踏入鼎内,鼎翻人倒,疯僧跌了个仰面朝天。 就在这个时候,七星堡主的如钩五指,指风已离疯僧身躯不足五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疯僧狼狈地以癞驴打滚的庸俗身法闪避七星堡主的那一抓之际,七星堡主突然撤招收掌,将披风约略一整,傲然挥手笑道:“宝货,滚你的吧!” 疯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叉手怒声道:“滚?你叫谁滚?” “你想谁该滚呢?” “你!” “我?” “一点不错。” “为什么?” “正经武功不比,专装恶相唬人,这算哪门子的英雄?”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总算老夫流年不利,碰上你这个瘟神,哈哈……好好…… 比就比。” 七星堡主一面笑,一面向石阶挥挥手。看样子,我们这位天字第一号的巨魔,也给疯僧那种似真似假,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异举止给逗出兴趣来了。 可是,七星堡主的这番宽待,疯僧却不领情,他,疯僧,大眼一翻,反向七星堡主忿忿地责问道:“喂,姓冷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七星堡主大笑道:“你不是要比么?去用掌力切块青石下来啊!” 疯僧摇摇头,近乎自语般地,喃喃念道:“不公平,不公平……公平极了。七星堡主,自称中原武林第一人,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死不要脸的痞懒家伙。” 七星堡主怒声叱道:“贼和尚,你在骂谁?” 疯僧抬脸眯眼迷惑地道:“咦,怪了,我不骂你难道是自己骂自己?” “谁不要脸?” “你!” “我?” “是的!”疯僧唱山歌似地洋洋念道:“不要脸的那个人,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全衔是:颠倒阴阳乾坤手,七星堡主冷敬秋。” 在此情形之下,七星堡主该要勃然大怒了。 不。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对方根本不配做他的发怒对象。 大雄宝殿上的三个人,一个是六大名派之一的掌门人。一个是武林第一大帮的三老之一。一个是万众景仰的三奇之一,武圣的后人。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高。在这样三位赫赫人物之前,他既已占定了赢面,如再对一个疯疯癫癫的失败者妄动无明,岂不是自毁令誉么? 所以,七星堡主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异常轻松。 他,七星堡主,轻松地笑道:“大和尚,你骂得好!不过,姓冷的被你大和尚骂做不要脸是起因于对你和尚不公平,现在,你和尚可否发发慈悲,告诉我姓冷的不公平在哪里?” 疯僧冷哼一声道:“当初我们是怎么约定来着?” 七星堡主耐心地微笑道:“你说:七星堡主,你有什么绝学,不妨当着殿上三位证人展露出来,我和尚保证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学不像,任杀任 剐死而无怨。大和尚,你老是这么说的么?” 任杀任剐,死而无怨,这八个字,七星堡主说时,故意拖长尾音,说得又重又慢。到最后,本来要骂“贼和尚”的地方,也改称“您老”两字,有意加浓了讽刺意味。 疯僧听了,竟然毫未领会,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堡主,你施展了什么绝学?” 七星堡主故意大笑道:“大和尚,您见笑了。姓冷的这点不成气候的玩意儿,哪配称做绝学?哈哈哈,姓冷的只不过遗笑方家地从青石上用掌力切下那么小小的一块罢了。” “姓冷的,你切下了几块?” “一块而已,哈……哈……哈……一块而已。” “那么,”疯僧怒道:“你凭什么要我和尚切两块?” 此话一出,宛似平地一声雷。 空空大师一怔,神机怪乞一怔,游龙老人一怔,七星堡主更是一怔。 真,真有这回事? 疯僧犹有余怒地继续说下去道:“假如说将切下来的石块由第五级端到第六级上放好,也是你这位七星堡主的绝学的话,那么,我和尚承认输了,因为,我和尚没有那样做。” 七星堡主,似有未信。 他,急跨一步,倾身伸手,向前一抬,第五级石阶的另一端。一块如修如削,光滑平整,尺许见方的青石,应手而起。 (清雍正初年,少林大雄宝殿前石阶第五级,仍然在两端各缺一块,少林寺僧,珍惜武林古迹,迄未镶补。) 七星堡主,顺手将石块撂在第六级石阶的另一端。 空空大师,低诵一声佛号。 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相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各自一声轻叹。 此刻的七星堡主,脸色全变了。 此刻的疯僧,现出一个丑怪的微笑,向七星堡主眯眼偏脸道:“堡主,这一场算是胜负不分,咱们耍下去吧,请!” “你这一手,并不见得就比老夫高明。” 七星堡主冷冷说罢,退至自己切下的那块青石之前,展掌覆上石面,轻轻一按,然后,后退一步,举袖一拂,灰烟飞扬,石块业已化为乌有。 疯僧扬声赞道:“好!阴阳罡气,果然名不虚传。” 疯僧赞毕,也向自己切下的那块青石走近,只见他,先伸左掌,在青石上空约五寸之后,遥遥罩定,然后以右掌覆上左掌掌背,也是轻轻一按,旋即抽掌退开。 退后三步,尖嘴一吹,石灰飞扬,有如一面张开的渔网,仿佛有人操纵似地,径向七星堡主当头罩去。 七星堡主,怒骂一声,闪身侧退。 烟消雾散,石阶对面,已经不见疯僧踪影。 这时,前殿殿脊上,一个嘶哑喉咙拍手笑道:“和尚有先见之明,七星堡主准会老羞成怒,和尚一条老命要紧,还是早点躲远一点的好……。来来来……堡主,咱们再比比脚程,看你堡主有没有知道和尚师承的缘分。” 一点不错,七星堡主老羞成怒了。 诸君,想想看,以七星堡主那种视名位如第二生命的人物,如果一旦发现武林中有人武功不在他七星堡主之下,他能容忍么? 当下,只见他,连朝大殿上诸人看也不看一眼,厉吼一声,腾身纵上殿脊,狂迫而去。 留下来的,是一片岑寂。 “阿弥陀佛。” 游龙老人长叹一声道:“七星堡主,言出法随,少林寺的灾难,到今天为止,算是满了。” 神机怪乞愣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向游龙老人问道:“赵老儿,依你看来,这位疯和尚倒底是谁。” 游龙老人苦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神机怪乞又道:“看样子,此人之武功,绝不在七星堡主之下。” 游龙老人似有所感地道:“总之,而今而后,七星堡主再无脸自称天下第一人了。” “痛快!” “嘿!” “赵老儿,你这一哼是什么意思?” “穷化子,你可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并非武林之福?” “为什么?” “七星堡主,向视天下第一人这块牌子为禁脔,老夫就为了游龙三式薄有虚名,数十年来,一直是他的眼中之钉,如非老夫防范得法,早就有笑话闹出来了。现在,很显然的,这位疯和尚的武功,在七星堡主之上,最多五十里,老夫担保七星堡主会将疯和尚追上。想想看吧,老化子,七星堡主如果追不着疯和尚就是追上了,他对疯和尚也是无可奈何而那股随之暴增的戾气,武林中该要多少人命去消煞?” 这时候,司徒烈以及八位红衣高僧,相偕而出。 游龙老人道:“烈儿,你都看到了么?” 司徒烈点点头。 “烈儿,你有什么感想?” “人上有人。” 游龙老人点点头道:“孩子,你能这样想,天下到处去得了。” 司徒烈跪下禀告道:“报告恩师,烈儿颇想这就赶向长白去。” 游龙老人沉吟了一下道:“这么说,明天起程好了。明天,请空空大师为你准备一点应用衣物以及一点盘川,老夫趁今天一夜功夫也好顺便查点一下你近来的进境。明天以后,老夫去草桥看看哀娘,随后,老夫也会赶去的。每到一处地方。你可拣最大的客栈歇脚。老夫自然会找到你,一路,只要随时留意,也用不着过分担心。既然走上武人的路,或迟或早,终究免不了在江湖上闯练,就藉现在这个机会开始也好。” 这时,神机怪乞突然一声冷笑,骂道:“老糊涂。” 众人愕然抬头。 游龙老人不解地道:“化子,你在骂我么?” 神机怪乞冷笑道:“不骂你骂谁?” “老夫什么地方糊涂?” “这孩子出门,你老头希望不希望他一出手便让人家知道他是司徒望的儿子或是天山游龙老人的徒弟?” “当然不。” “那么,这孩子除了一元剑法和游龙三式之外会些什么?” “嗯,这倒是的。” “化子骂错了么?” “骂得不错!”游龙老人笑着点点头,然后掉头向司徒烈喝道:“傻小子,磕头呀!你家化子伯伯有意传你他们丐帮威镇武林的醉仙八式,难道你小子连这个也听不出来?” 司徒烈闻言大喜,连忙磕下头去。 神机怪乞坐受了,一面喃喃地道:“我化子一直说天山没有出过好人……错了么?” 这时,空空大师朝游龙老人合什一躬,诵着佛号道:“少林寺的罗汉拳,虽非游龙三掌和醉仙八式的威力可比,但如果偶尔用来迷惑他人眼目,倒是不无可取之处,空空不揣冒昧,毛遂自荐,赵老前辈是否认为恰当,尚候示下。” 司徒烈,双喜连绵。 次日,游龙老人去草桥,神机怪乞沿关洛官道密察丐帮关洛支舵的不稳内情,司徒烈则动身奔赴长白。 “赴长白之前,我应该绕道先去一趟川西青城。”出得少林,司徒烈这样想。 因为,他忘不了在蓝关附近,迷娘对鬼脸婆说的那番话:“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能有今天这种盛名,有一半得感谢贤高足双掌震两川之赐。”司徒烈认为,污蔑一个女人圣洁的清白,百善莫赎。所以,自那次事件之后,他就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落着机会,小爷非得教训那个双掌震两川一番不可。” 下了嵩山,北渡伊水,在孟津搭上去潼关的便船,沿黄河而下,半月之后,到达潼关。由潼关赶旱,乘车至汉中紫阳,步行至川陕交界的宁远,由星子山转入子午谷,在谷口雇了一辆专门出入两川的轻便马车,又九日之后,出米仓山,来到川北的重镇,广元。 全部行程,首尾共计四十三天,离嵩山,是暖意洋洋的春末初夏,现在,已是烈日当头,酷暑逼人的炎夏了。 四川盆地内江河纵横,一路上,司徒烈已习惯了水行,感觉深夜凭栏眺月,俯视河水呜咽,别有一番情调,于是,他拼着多走一点路,搭船由嘉陵江人长江,溯江而上,转涡江,直趋青城。 六月中旬,青城山在望。 青城,一名丈人山,为道家第五洞天。 山高三千六百丈,方圆一百五十里,山有八大洞,七十二小洞,应八节七二候之说。青城支脉,西南有高台山,山上有天池,晋代曾建上清道官,为一代名观。 再西南为天仓山,共有三六峰,前十八向阳,后十八向阴,相传为神仙宝库,故名天仓。至于鹤呜,狮子,大隋,圣母,便傍,皆其余支也。 青城派没落之前,天台山的上清官,便是该派的中枢之所。 青城双掌震两川孙一麟所开设的威武镖局便坐落于山脚酉阳镇的东大街上。 时值盛夏,某一天的下午,西阳镇东大街威武镖局的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位年约双十,面如冠玉,文采风流的少年书生。书生衣着华贵,举止儒雅,手摇折扇,令人望之,立生景然羡慕之感。 这时,镖局门前的凉棚之下,两张八字分列的阔板凳上,三五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虬筋粟肉的镖伙,正各执蒲扇,一咬着大红西瓜,汁水横溢地在高声谈说着一些江湖上的怪闻奇事。 司徒烈走近,一个朝外而坐的浓眉伙计看到了,忙向其他伙伴,使眼色,谈笑立止。 使眼色的浓眉伙计,站起身来,先朝司徒烈周身上下打量了好一阵,这才丢去手中瓜皮,抽出裤腰上的汗巾,擦擦嘴手,跨上一步,带着三分江湖气地抱拳一拱,开口问道:“官人可是有事光顾敝局?” 蓝衫书生点头微笑道:“正是……局主在家么?” 浓眉汉子略一犹疑,然后道:“在是在……不过……他老人家现在正有一件要紧的事在和几位师父们磋商……官人如有啥事见托,先跟我四眼煞神郭某人谈谈…… 唔……也……也是一样。” 蓝衫书生摇摇头,淡然笑道:“贵局营业既是如此般地鼎盛,也只好罢了。” 浓眉汉子见司徒烈转身欲走,似乎有点担当不起,吃他们那行饭的,任谁也不能得罪,何况是一位素未谋面,雍容华贵如贵胄公子的人物?当下,只见那浓眉汉子,赶上一步,赔笑忙道:“官人稍待,在下这就进去通报。” 蓝衫书生,一笑止步。 片刻之后,浓眉汉子急步奔出,身后跟着走出来的,是个四十上下,猴脸削腮,眼神闪滚不定的中年人。中年人仅朝蓝衫书生约略扫瞥一眼,旋即满脸堆起一股强笑,拱手道:“请里面坐,请里面坐。” 进了镖局,蓝衫书生和猴脸削腮的中年人分主宾坐下,伙计端上香茗,彼此寒暄一番。 猴脸削腮的中年人,便是这间威武镖局的局主,人称双掌震两川的孙一麟。 蓝衫书生,自称姓施名力。 最后,双掌震两川欠身问道:“相公光顾敝局,有何见教?” 蓝衫书生肃容道:“在下有点小事,想烦贵局派两位师父劳趟神。” 双掌震两川见书生所说只是一点小事,态度立改,故意沉吟了一下,推辞道: “啊呀呀,真是不巧之至。……本来,吃我们这行饭的,就靠的是万方照顾……可是,……敝局人手实在有限,最近又接了一宗相当重要的委托,真是……抱歉极了。” 蓝衫书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最近接的这宗委托,实在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双掌震两川似乎在有意炫耀,特别加重语气,又道:“相公既然身居川中,说起来,相公当也知道。就是刚刚交卸的两川督抚吴大人,告老回里,相公,您知道的,一位长两川足有十年之久的督抚下任,他老人家的官囊,还会菲薄得了么?嘿,真不巧,他老人家竟看中了区区威武镖局的孙某人,一口开价五万纹银,条件是要孙某人亲自出马,唉唉,相公,您说,这可怎办?” 一丝难觉察的冷笑,在蓝杉书生的嘴角,一闪而逝。 “本来,相公的事,既然不太重要,本局尽可派个把得力师父,跑上一趟,不是孙某人说大话,单凭敝局的一面威武镖旗,南五北七,还没有走不通的路。可是,糟就糟在这位吴大人的妻妾太多,东北道上,最近又是不太安宁,本局师父,全部七位,一起派上,都仍有不足之感,所以,对相公您的见顾,实在力不从心。” “吴大人回东北?” 蓝衫书生,若无其事地问,心下却是一动。 “是呀!”可能是五万两白花花的纹银陶醉了双掌震两川的心窍,只见他,越说越有劲,好像五万银子已经到了手,这时,洋洋自得地又道:“吴大人是长白人,相公难道没听人说过么?” “哦,哦,是的,是的。” 蓝衫书生,唯唯应答,脸上神情,稍稍一变。 双掌震两川,意犹未尽地又道:“这种活镖,油水固足,但风险却也大得惊人。 东北武林的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这廿多位武林豪枭,都是东北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尤以‘两老’和‘鬼见愁’,更是难惹之至。不过,在下孙某人自信凭一身艺业,再加上孙某人的师门渊源,或许可能有惊而无险。” “当然,当然。” 双掌震两川给这两声当然摔得眉飞色舞。 “诸葛一生惟谨慎,孙某人何许人,怎敢不临事慎重?”那时候的川人,谁都喜欢在闲谈中加点三国演义的典故,双掌震两川,竟然也不例外,这时,他又道: “所以,孙某人虽然看在,看在……情不可却的份上,一口答应了吴大人,但这几天来,为了再过三天就要上路,孙某人简直是,简直是……什么?……哦,对了…… 孙某人简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整天在和几位有经验,常跑西北道的师父研究一路上的细节。” 双掌震两川,不住地吹,有时还搜索枯肠,在谈话中缀上一两句文乎文乎的词句,以显示他的文武兼备,儒雅不俗。蓝衫书生,一直在一旁出神聆听,间或微笑着捧两句助兴,这种现象,主客之份,完全颠倒。 最后,蓝衫书生伸手摸向茶碗,凑近嘴边,随意啜了一口,又做出一个反常的动作。普通主客相处,如果是泛泛之交,最后分手,通常是由主人示意,而示意之方式,便是由主人端起茶碗敬茶。这时,在蓝衫书生啜完一口茶,而向主人微微一举茶碗之后,双掌震两川这才惭愧地发觉,人家来托他护镖,他没有答应人家,却留住人家听他噜噜嗦嗦地穷吹了大半天……双掌震两川想到这里,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削腮不禁微微一红。 蓝衫书生,浑不为意。 只见他,立身微笑道:“局主,您忙吧,施某人告辞了。” 双掌震两川,吃吃地道:“简慢了,真,真对不起得很。” “哪里,哪里。” “相公的事急不急?” “小事,小事,不急,不急。” “相公准备跑哪条路?” “长白。” “啊?”双掌震两川,陡地一惊,忙着问道:“相公说什么?” “先到长白有点事,去时保人,回程保货。” “啊,啊,相公,请坐,请坐,清道其详。” 蓝衫书生,重新落座,轻描淡写地淡然说道:“在下祖籍汉中,祖上经商为业,家中薄有赀产。家父去年春季赴长白一带收购长白名产,上等貂皮。而在下也在那时赴京赶考,讵知文曲星黯,秋闱落第。在下失意之余,便放怀畅游天下山水,日前偶接家父自东北传书,略谓东北道上,近来甚为不宁,那里又无信誉卓著足资依托的镖行,是以迟迟未能成行,书中又谓,如中原有可靠镖局,要在下就便请去将他老人家接回,不吝重金。” “有多少张貂皮?” “大概一万张吧?” “啊?一万张?” “唔,可能还要多一点。” “令尊……大人……有否书明镖酬的数目是多少?” “只要人货平安,去时五千,回程四万五,恰恰也是五万,局主,你道巧不巧?” 一股贪婪的光芒,陡自双掌震两川;的双目中射出。 “好极了!”他不住地涎脸笑着:“巧极了,巧极了。” 蓝衫书生,再度起立,向双掌震两川拱拱手道:“贵局既有吴大人委托在先,在下多说了也是枉然,局主,再见了。” 双掌震两川,失神地猛跨一步,伸手一拦,忙道:“且慢,相公,我们不妨商量起来看看。” 蓝衫书生,脸色一喜。 “既然来去都顺路,敝局可不须多添人手……相公,您住哪里,明天给您回复如何?” “明天我自己来。” “好好,相公慢走。”- 第十三章 警 柬 司徒烈回到了西大街的兴隆老栈。 他,司徒烈,躺在床上默默地想道:“姓孙的这家伙,好色又贪财,加以生性卑劣,口德毫无,如今他受到一点普通的皮肉之苦,实在太便宜他了。想不到竟有这等巧事,他居然要去长白行镖!嘿,小爷不整他个落花流水,他还以为苍天无眼!” 天,渐渐黑下来了。 司徒烈点头止住进房点灯的店伙,塞给他一块两钱来重的碎银,吩咐道:“伙计,明天替我准备一点好酒,不够尽管来向我拿。 客栈伙计,最大的出息便是替客人代办酒菜或者代购应用什物,从中捞一把,那时候,钱值钱,一担谷,不过钱把银子,二钱银子,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办两席上等酒席而有余,而现在,客人只吩咐准备一个人的酒,就是再配上四色佳肴,也还可以大赚特赚,像司徒烈这等豪阔的出手,店伙哪有不喜逐颜开之理? 司徒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当然有他的某种道理。 就在店伙躬身又作揖,用一种明显得令人一望即知他将在银子上动非分之想的态度,向司徒烈献了十七八个殷勤而预备转身开步的时候,司徒烈又含笑点点头道: “伙计,你忙不?” “不忙,不忙。” “坐下吧,伙计。” “好好好。” “我问你,伙计,听说刚卸任的督抚吴大人的妻妾很多是不是?” “唔,多极了,大概连妻带妾,总有十七八个之多呢!” “哦?” “色鬼!” “钱也不少吧?” “吸血虫。” “他老人家是我的一个远亲。” 店伙脸色大变,忙朝自己手中那块尚未来得及揣入怀中的银子瞥了一眼,吃吃地道:“色鬼,吸血虫……都是川中那些没有天良的人加在他老人家身上的称呼,简直是胡说八道!依小的看来,小的可以发誓,小的是在凭天良说话,他老人家,嘿,真是可敬极了,长川十来年,为两川生民,造福无算。……当然喽,像他老人家那等高官大位,不多讨几房娘娘,怎能显示他老人家的身份?……相公,您说可是?” “伙计,你说得对。” 店伙高兴了。 他安心地将那块银子悄悄塞入怀中。 司徒烈在心底叹道:“人心如此,又奈世道何?” “相公,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明天我想去拜望他老人家,只是不晓得他老人家卸任后住在什么地方,伙计,你知道不知道?” “相公从哪儿来?” “汉中。” “噢,这就难怪了。”店伙道:“他老人家据说尚在府衙中呢!” “哦?” “新任督抚刚刚接篆视事,家小尚未搬来,而吴大人据说三两天内就将回里纳福,所以,吴大人仍住在府衙中,新任则在府行中随便分住了一间,府衙那么宽广,个把人的事还不是易办之至。” “是的,府衙仍在?” “是的,府衙仍在成都府子城太元楼旁,老地方。” “谢谢你了,伙计。我明天有事,今晚要早点睡,没有喊你,别到我这儿来,好,你走吧。” 初更起,西阳镇西大街兴隆老栈的后院中,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腾起,悄然而没。 成都府,距西阳镇仅有廿五里之遥。 二更方尽,成都府城中,唐于符三年,西川统帅高骄所筑的南门太元楼旁,两川督抚街中,司徒烈轻巧地潜伏在一个最高的屋脊阴暗处,纵目四望。 随后,他奔向就近的一处有灯光的书房。 书房中,陈设简单,一位五旬左右,面目慈和的老人,手捻羊毫,就灯而坐。 司徒烈很奇怪,他想,更深了,这位老人怎会还在处理公务,督抚衙中有这等勤于公事的人,督抚姓吴的还会坏到哪儿去?噢,对了,司徒烈马上省悟过来,他想,这位老人一定是新任督抚,那个姓吴的,此刻正不知在哪位侍妾处寻求荒唐美梦呢!司徒烈对屋中老人暗致敬意之后,立即飘身后退。 他左右为难地想,府衙如此宽广,他到哪儿去找那个贪官呢? 就在这个时候,凭着耳目超人之灵,司徒烈突然觉察到身后不远之处,掠过一阵夜行衣袂带风之声,他不禁大讶地暗忖道:“咦,身手不弱呀!怎么,姓吴的竟蓄有如此高明的护院人物?不管他,多少这总是线索之一,我且跟上去再说。” 念动身起,恍若轻烟一缕,倏而升空。 果然在不远的前方,一条矫捷的黑影,正向后院疾奔而去。司徒烈不敢怠慢,起步便追。越过好几重院落,前人突在一处灯光隐约的阁楼窗前伏身停下。片刻之后,那人上身向后一翻,竟以双脚脚尖勾搭在楼檐上,而将整个身躯倒垂而挂,沿着窗缝,向室内窥探。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梁上君子! 他轻轻绕至那人左侧三丈之处,那人竟然毫无所觉。司徒烈一颗心,大大放宽,他已看出,斯人身手,比他差得太远太远了。 他注意那人,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现在,他想十八不离九,姓吴的旧任督抚,大概就在这座阁楼之中。天已这么晚了,阁楼中仍有灯光露出,难道姓吴的尚未就寝?怪了,为什么到这时候那个姓吴的还不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檐前人,曲身而起,向楼后阴暗处微一召手,立即又有三四条黑影,悄没声息地相继纵身而来,与先前那人会合一处。 “看样子他们要下手了。”司徒烈想“这怎么行?如果财货被他们一下扫光,我和双掌震两川之间还有什么戏文好唱?”他苦笑笑又想:“说不得,我暂时只好先客串一下贪官的护卫了。” 司徒烈探手入怀,想摸点应手的东西。 他没有练过暗器,身上也没有带过任何暗器,怀中,只有平时把玩的四五枚石磨棋子,仅凭着神机怪乞临分手告诉他的一点练暗器的快要,他运足劲力,贯注右臂,先以一枚棋子试着朝为首的那人打去。 一声轻啸,棋子从对方肩上飞过去了。 尚幸没有打中。 因为,司徒烈突然想及怪乞的吩咐,怪乞说,暗器出手之前,一定先要出声招呼,否则,便是不光明的行为。现在,他虽然想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还好,这一下落了空,对方一定以为他是存心警告,尚不算太违背施用暗器伤人的原则。 果然,全体贼人一起警觉了。 司徒烈故意轻轻嘿嘿一笑,长身向众贼一招手,然后以天山独门轻身术,游龙三式中的“行云布雨”,双臂微抖,霍地跃起四丈来高,领先向远处院墙退去,司徒烈的意思是不愿惊动屋内主人,将众贼引得远一点,用点手段将对方逼退也就算了。可是,当他落上院墙之后,身后一点声息也无,回头一看,哪还有半个人影? 司徒烈暗暗好笑,心想,这些家伙如此不经一唬,居然也要出来作案?他哪里知道,像他刚才露的那一式‘行云布雨’,当今武林之中,能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司徒烈重新回头,也学刚才那人榜样,倒垂帘,从窗缝中向内望去。这一望,司徒烈不由气坏。假如此刻屋中人和先前那位新任督抚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屋内,首先映入司徒烈眼帘的,是一堆叠得像小山似的木箱,木箱上,钉满纵横交错的铁皮,铁皮之上,又加着无数红纸封条。此刻,一个有着老鼠眼而留着山羊式胡须的,五旬左右的老头,身穿薄绸对襟衣裤,正在聚精会神地躬腰数着木箱的数目,一面数一面点头,仿佛对他十年来的搜括,似还相当满意。 司徒烈想:那里面,定是黄白之物。 他又想:为了这些金银的聚集,正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呢!这些金银,现在只供一个人享用,假如将他们分散给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该可救活多少生命? 这时,那个山羊胡须的老头子,似已查点完毕,得意地轻咳一声,直起腰来,踱着方步,走至窗前的书桌边坐下,一手翻开一本蓝面红签的账簿,一手拨着一只黑漆算盘,拨算盘的一只手,指缝里夹着一枝墨笔,一面拨,一面在账簿上加以勾注,又是片刻之后。他放下手中笔,卷起摊开的账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朱漆小箱,将账簿放进去,然后伸臂打了个呵欠。 他要睡觉了么? 嘿,还早着呢。 只见他,伸手去关朱漆木箱之际,眼光突然在箱内的一角停凝住了。凝视了好一会儿,忽又无缘无故地朝木箱点起头来…… 司徒烈正感纳闷时,老头子已自箱内取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可憎怪笑,轻轻将木箱一推,将锦盒放正,小心启开盒盖。 这一刹那,司徒烈差点惊噫出声。 原来,当锦盒开启,屋内的灯光突然一黯,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带芒的耀目光华。 锦盒中,一颗圆如鸽蛋的大珠,微微滚动,因之,满室的耀目光华也随之闪烁不定。 “十条人命,……稀世之宝。” 老头子在自言自语。 司徒烈,不解其意。 “那些杀人放火的绿林巨寇,”老头子自语又起,仿佛在为自己解释:“放走十个八个,本来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本老爷已以十个普通老百姓代他们砍了头,如今,尸骨已腐,就是包文正在世,又何能证明本老爷当年杀的不是长白那几个悍匪? 嘿嘿,老实说,若要本老爷真个去杀那些匪人,本老爷还真为难呢。不是么,他们成群结党,将来报起仇来怎办?……嘿嘿,像本老爷这样做,难道不算聪明人的行径?……得了稀世宝,又做了顺水人情……嘿嘿。” 夜明珠,司徒烈想。 一定是的,夜明珠。 听老头子的口气,好像是东北绿林道上,曾有十名巨寇在两州落网,结果,因为送了督抚一颗夜明珠,巨寇们逍遥法外,而另外十个无辜的善良百姓却抵了命,嘿,真该杀! “奇怪!”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这时,自语着又道:“像他们那种人,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为什么不采取劫牢的手段,却向本老爷行起贿来呢?…… 噢噢,对了,对了,……他们都是死囚,上的大枷,关的铁牢,就是打死所有的警行,也不一定能顺利得手,哪像由本老爷做主来得轻松简便?”老头子似乎陷入深思,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唔,不妥,不妥,本老爷现在卸任了,手上无兵无权,他们那伙人,知道我手上有这么件宝贝,再派人半路抢去怎办?那个什么威武镖局的姓孙的人,他真有外面哄传的那种本领能保得住本老爷的安全么?……唉唉,这却怎生是好?……噢,对了,对了,听人家说,在江湖混的,顶讲究的,便是义气,对了,义气,一点不错,义气,非讲不可……假如讲义气,本老爷便可大大的放心了。” 老头子笑了。 他似乎已从自己的自语中找到了可靠的安慰。 接着,老头子打了一个阿欠,探手摸向锦盒,似秋收盒安息。 司徒烈也准备抽身离去。 突然,老头子低低一声惊呼。 司徒烈,忙向屋内重新望去。 当下,只见老头子双目怪睁,将锦盒盒盖翻着,凑在灯光下,喃喃地低声念道: “什么?……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混身一震,几乎堕落院中。 老头子仍在喃喃自道:“剑圣……司徒望?……司徒望……唔……念起来像个人的名字。那么,剑圣呢?……唔,只听人家说过剑仙,剑客,剑侠……至于剑圣,难道是剑术家最尊贵的称呼不成?……可是,既然它原来的主人是位剑圣,它又怎会落入长白那些绿林大盗手中的呢?……瞎,怪极了,这颗珠子的来历,看来复杂,本老爷可不能不小心一二。” 老头子突然表现得颇为惊慌起来,他匆匆锁好朱漆小箱,双手紧搂着,连灯也忘了吹熄,三步并做两步,往楼后一遭暗门走去。这一回,他对那些成堆的金银,望也没有望上一眼。 司徒烈咬咬牙,终于忍住向内扑跃的势子。 时间虽然短仅一瞬,但念头已在他脑海中转过了很多很多遍了。最后,他决定不去惊动屋内之人,像他师父游龙老人不许他去惊动长白独目叟一样。这是追查纵火案的另一条线索,只要已经知道,也就够了。其余的,应该留到将来有计划的一次行动。 现在,有一点是可以决定了的便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上双掌震两川这一趟走长白的远镖! 这时,天时已近四更。 司徒烈正欲起步离去,前院突然飞来三条人影。 司徒烈,忙自怀中取出刚刚除下的面纱,重新戴上,闪身退至一角,察看来人们的企图何在?假如来的这三条人影,其目的跟先前那批人物的目的相同,现在,他更得为了那颗夜明珠的缘故,暂时予那个老东西以安全的保护。 果然不出司徒烈所料,三条疾装人影落在院中,由前面一个一比手势,后面二人,迅自背后拔出两把亮闪闪的厚背鬼头刀。前面一人,闪身让路,好像准备留下来把风,而后面的两个执刀之人,彼此一点头,分成燕尾式,双双作势,便欲往楼阁扑身而上。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个箭步,自院角窜出,左掌轻轻一挥,一招“游龙展”,向三人横扫过去。当下,掌风过处,只听得一声闷哼,两声当琅,执刀之人刀出手,巡风之人首当掌风要冲,扑通倒地。 两个执刀人,惊噫一声,意欲逃跑。 司徒烈,沉声喝道:“站住。” 两人果然乖乖停步回身。 司徒烈朝地下晕倒的那人一指道:“把他抬走。” 两个执刀人,如获大赦,连落在地上的鬼头刀也顾不得去捡,抢上两步,由其中一人俯身抱起地下的伙伴,背上肩头,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然后飞身上了院墙,没入黑暗之中。 司徒烈,仰脸看看天色,这时,已是五更左右,他知道今夜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岔子好出,便将两把鬼头刀捡起,跃身上了阁楼,推开窗户,将两把鬼头刀插在书桌上。 他想:这样一来,姓吴的可能会马上上路了。 司徒烈回到客栈,天已微亮。 司徒烈推开房门,抬头朝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司徒烈看到的是什么? 嘿,留柬! 那张纸柬被钉在进房对面的粉壁上,纸角飘动,墨汁似尚未于。因为此刻天才微明,曙色迷蒙,纸束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一时不易看得真切。司徒烈足尖微点,腾身拔起,伸手连钉纸之物,一并取下。 柬上写着:衣冠楚楚,竟为贪官护院,堪称武林败类,如再续犯,杀! 留束未署下款,但钉柬之物,却是一柄小巧玲珑,铸造精致绝伦,长不满三寸,而银光闪闪的小小宝剑。司徒烈看清它是一柄袖珍小剑之后,心中忽然一动,连忙走至窗口较亮之处,将袖珍小剑反复查察起来。果然,被他找着端倪了。他在剑柄上找着一行工笔小字,小字一共只有四个,是四个什么字呢? 青城迷娘! 司徒烈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猛烈地狂跳起来。 是她?迷娘来过了? 迷娘跟踪他,他怎的竟会一无所知?这样看来,迷娘之所以能够排名于三奇三老之后,还真不太偶然呢。不过,迷娘既然不齿于他夜来的行为,她为什么不以行动阻止?是那些前往督抚署中的黑道人物来路不正呢?抑或是因为他的“衣冠楚楚”? 唔,司徒烈想:对了!迷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可能怀疑到我之所以这样做,其中必有蹊跷,不愿失之贸然,是以先期示警,暗中观察我的反应,其后再决定采取对我的态度,对了,一定是这种情形。 可是,司徒烈又想:迷娘怎会走在我前头的呢?她又怎知道我是落脚此间客栈,而能抢先跑回来留下了这张纸柬? 唔,对了。……司徒烈,忽有所悟。 这时,天已大亮。 司徒烈喊来昨晚那个叫他备酒的伙计,问道:“栈里这两天有没有住着单身女客?” “有,有,好几个犯!” “好几个?” “是的,相公。一个西乡的老婆婆,六十多,在城里跌坏腿,住在栈里看大夫。 一个贩布的,四十多,老主顾。还有一个……也四十来岁……相公,你问的是哪一个?” “有没有更年轻的?” “多大?” “二十四五。” “生得怎样?” “美极了。” 店伙轻声一哦,摇摇头,嘴角漾出一丝暧昧的微笑。 司徒烈,双颊飞红,内心骂道:这家伙真是可恶。 司徒烈挥挥手道:“好了,你去吧!” “酒菜什么时候用,相公?” “晚上。” 店伙见司徒烈面现不偷之色,深知起因于自己的不检点,他怕开罪了这位年轻的来客,意图有所挽救,是以在临去之际,先问了一句闲话,然后搭讪着道:“二十四五,人生得很俊……可惜……他也是一位相公。” 司徒烈心中一动,忙道:“你说什么?” “就住在相公您的隔壁,三号房。”店伙道:“也是昨天到的,就在您来了不久之后。” “现在人在不在?” “刚走。” “啥?” “他起得那样早,”店伙道:“就好像昨夜一夜都未曾睡过。” “他带着些什么东西?” “像您一样,只有一只狭长的轻便书箱,里面装的,好像是琴,又好像是剑。” 司徒烈点点头,店伙望望司徒烈的脸色,安心地哈腰转身离去。 辰牌时分,西阳镇,东大街,威武镖局的大门口,昨天那位年华双十,面如冠玉,文采风流,自称汉中施力的少年书生,再度出现。不等少年走近,坐在门口张望着那个浓眉壮汉,已自匆匆起立,往局内走去,片刻之后,那个四十上下,猴脸削腮,眼神闪滚不定的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自里屋含笑迎出。 主宾相对一拱,相偕入内。 献茶毕。 少年书生首先笑问道:“经过一夜思考,孙局主意下如何?” “既然来去都顺路,敝局又毋须多添人手,”双掌震两川还是昨天那两句话,所不同的,就是接着说下去的两声:“可以,可以。” “什么时候上路?” “本来预定是后天,但今天清早,吴大人差人来局通知提前起程,所以说,相公假如已经准备停当,今晚就可以住到局里来。” “走旱路还是水路?” “第一站走水路,由青城雇江船至鄂西巴东起早。” “明天什么时候起程?” “辰牌左右。” “好的,”少年书生起身道:“施力卯时准到。” “不过,”双掌震两川跟着立起身来,凑前一步,低声为难地道:“吴大人昨夜大概受了点虚惊,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一行有陌生人在内…… 唔,相公千万不要多心才好,……这只是我的意思,相公是否可以暂时委屈一下,充做本局……本局的……” 少年书生毫不介意地坦然微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充什么呢?” 双掌震两川咬唇沉吟了一下道:“不知相公胆量如何?” “大极了。” “能吃点小苦么?” “不在乎。” 双掌震两川喜色微露,但旋即皱眉摇摇头,似乎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您又不会武……那怎行?” 少年书生剑眉微轩,笑道:“局主想要施力充当贵局镖师么了” “那倒不必,”双掌震两川犹疑不决地摇摇头道:“能充一名趟子手或者镖伙也就行了。” “假如遇到意外,镖伙也得动手么?” “这种情形少极了。” “既然如此,会不会武功还不是一样?” “镖伙们的职掌是看守镖货,如果身手不够灵活,怎能胜任?” 少年书生微笑道:“局主怎知在下不会武功?” “啊?” 双掌震两川,大吃一惊。 “家叔曾经习艺嵩山少林,是少林计二代俗家弟子。”少年书生道:“施力曾从家叔练过三年罗汉拳,当年练拳的目的,只不过是为强筋健骨,根本谈不上什么成就,就凭这点根基,在局主看来,当一名镖伙可行?” 双掌震两川展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年火候,唔,成就可想而知。不过,暂充一名镖伙却也够了。” “行了吧,局主?” “明天请早点来换衣服。” “局主,”少年书生忽然笑道:“要不要请贵局派个师父试试施力到底能不能胜任?” “不用了!”双掌震两川信口应着,但他双睛滚动,若有所思,旋即改口笑道: “既是相公有兴,试着玩玩也好。” 于是,双掌震两川将少年书生领人后院。 到达后院,双掌震两川吩咐一声,立即走过来十来个精壮彪悍的大汉,那个两次为少年书生通报的浓眉汉子也在其中。 双掌震两川响众人将用意约略说明,然后转身向少年书生笑说道:“这几位都是本局的得力的镖伙,镖师们因为远行在即,都回家安顿家小去了。相公,您随便挑个对手吧,我会吩咐他们手底下小心些。” 少年书生故作忸怩地道:“局主吩咐也就是了。” 双掌震两川向众镖伙中一个个子较为瘦小的招手道:“钱大,这位相公艺出少林,对罗汉拳颇有独到之处,只是火候上还不太那个……钱大,你拿住点陪施相公走上一趟吧。” 钱大应声而出。 钱大是众镖伙中手底下最差的一个,但由于自卑感作祟,自尊自大,气胆狭小之至。又因他的前额有一块什么药也治不好的,铜钱大小的癫癣,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混号:“金钱豹”! 无巧不巧的,金钱豹钱大练的也是罗汉拳。 这时,他大步走至院心,朝北一站,向少年书生抱拳一拱道:“相公请!” 钱大说毕,随即以一式“卧虎藏龙”亮开罗汉拳的门户。 少年书生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 钱大催促道:“请啊!” 少年书生道:“你请!” “你怎不开式?” “什么叫开式?” “开式就是起手式。” “什么又叫起手式?” “这个你也不懂?” “师父没有教过。” 钱大垂下手,摇摇头,朝少年书生不屑地瞥了一眼,然后向他的主人双掌震两川苦笑道:“局主,这怎么个比法?” 少年书生不解地大声道:“不会什么‘开式’‘起手式’就赢不了人么?” 双掌震两川大概是不愿令主顾难堪,一面朝钱大使着眼色,一面高声道:“是呀,钱大,你好糊涂,一套罗汉拳有几十招,人家相公只练了三年,又不是指着这个吃饭,偶尔忘了一招半式也是意料中事,……比呀!” 钱大无可奈何地又道了一声请,然后踏中宫,走洪门,藏左拳,现右拳,笔直地捣向少年书生的胸口。在他的意思,像这样一个豆腐对手,根本无须那些闪展腾挪的功夫,随便你怎么应,只要碰着我钱老大的拳,就不愁你不倒! 少年书生见对方来拳,忙向旁侧让,一面出声问道:“喂,这一招可是叫做‘猛虎出洞’?” 众人失声笑了。 双掌震两川也不禁为之莞尔。 钱大意气高扬,遇到武功比他低的人,实在是他一生中的大事。 “是的。” 他说着,仍然朝少年书生直捣过去。 “踏中宫,走洪门,是相当不礼貌的呀!”少年书生喃喃说着,忽然背着罗汉拳的口诀道:“猛虎山洞凶且狠,暂避其锋退跳千。” 念着,真个涌身退跳一步,避过拳锋。 金钱豹,得理不让人,怎肯错过此等显威风的机会?当下,为了表现他的游刃有余,原式不变,嘴唇挂着轻蔑的微笑,急步追逼。 “招式用老,难讨好。喂,钱师父,你注意,我可要用‘二虎相争’跟你硬拚了!” “好!” “看拳!” 少年书生一声喝,也以一招“猛虎出洞”,藏左掌,现右拳,拳锋对着对方拳锋,撞将过去。 通的一声,钱大倒地。 少年书生虽然未倒,也给撞退好几步,以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拳头,一面凑在嘴边吹,一面皱眉喊痛不止。 钱大骨碌爬起,满脸通红,看样子,并未受伤。 众人很觉奇怪。 双掌震两川献殷勤大声喊了一声好。 少年书生朝钱大点头笑道:“钱师父,我说怎么样,不懂起手式一样可以胜吧?” “相公,我们再比过如何?” “不来了,不来了。”少年书生忙不迭地摇手笑道:“我只要证明我有资格当一名镖伙结局主看看也就够了,得意不可再往,得意不可再往。” 众人为少年书生的天真之态惹得哈哈大笑。 只有钱大,气得两眼生烟,但碍着对方是个大主顾,局主又在一旁以严厉的眼色呵止他,有气无处出,哼了两声,埋头往院外走去。 双掌震两川又上来向少年书生讨好了几句,少年书生含笑辞出。 回到兴隆栈,司徒烈在卧室书桌上又发现一张留柬,这次上面写的是:“想不到阁下竟是威武镖局的嘉宾,无怪乎阁下有昨夜督衙之行。今夜三更,恭候阁下于城郊白杨广坪,拜领教益,并了前柬最后所许之一字心愿。青城迷娘” ※※※ 三更正。 西阳城外半里许的一片空地上,白杨散植,皓月当空。空地四周,萤火流窜,夏虫卿卿,分外显托了夏夜的岑静。这时,空地中心,正有一对青年男女,面对面,相距两丈左右,肃然对立。 男的,年约双十,面如冠玉,丰神奕奕。身穿一件米纺长衫,手摇折扇,嘴角含笑,举止极其儒雅安闲。 女的,身穿黑绸短打,肩罩黑绸坎肩,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身后斜背一支长剑,毕直的剑鞘,越发衬出身形的袅娜,飘然欲折。从外表看上去,此女的年龄,最多不过二十四五。 这时黑衣女子首先冷冷发话道:“青城迷娘上官倩,虽为一个女子,但言出必行,如少侠不肯见示师门及说明为何要受双掌震两川支使,去保护那个吴姓贪官的理由,可莫怪上官倩宝剑无情。”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何须定为他人道?” 黑衣女子厉声道:“如此说来,少侠是自甘下流喽?” 白衣少年依然微笑着道:“若然,女侠又待怎样?” 黑衣女子嘿嘿一笑,手抚身后剑柄,冷冷地道:“少侠擅于兵刃否?” 白衣少年微笑点头道:“略请一二。” “什么兵刃?” “剑。” “剑?” “是的!”白衣少年说着,缓步走向空地一角,自一株绿树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长约三尺七八的枝干,走回原地,在手中掂了一掂又道:“上官女侠年纪轻轻就能与武林中三奇三老齐名于一时,可证青城派的‘风云九式’确有惊人之处,在下心仪青城绝学已久,今夜能够亲睹庐山真面目,实属三生有幸。” 黑衣女子当白衣少年说出一个剑字时,脸上的黑纱,不禁微微一动。跟着,黑纱端垂如摆,静若止水,这说明了,黑衣女子已开始对白衣少年的一举一动投以最大的注意。 这时,白衣少年话音一落,黑衣女子的宝剑也自锵然出鞘。 银光四射,如波折月影。 黑衣女子和白衣少年,一个持剑,一个持着杨枝,二人互道一声请,便自各自亮开门户。黑衣女子亮开的起手式,正是青城派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剑身紧贴左肘,剑柄向上,剑尖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白衣少年,只见他:杨枝紧贴左肘,一端向上,一端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嘿,这一起手式,竟和黑衣女子的起手式一模一样,也是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 黑衣女子一声惊噫,收式喝道:“你究系何人门下?” 白衣少年旋也收式笑道:“交手之前先报门派师承,是什么人立下来的规矩?” “你于何处习得风云剑法?” “何处习得不都是一样么?” 黑衣女子,又是一声怒喝,剑如万点寒星,遍洒白衣少年的当头。白衣少年仍然不慌不忙地立在当地,黑衣女子起武之后,他只约略加以谛视,旋也将杨枝一抖,抖出无数小圈圈,朝当头寒星迎去。 就这样,迅若闪电惊鸿,二人纠结于一起。 不过,明眼人可以看得出,白衣少年在这一场斗剑中,一直处于劣势,他永远要比黑衣女子慢着一先,就是,黑衣女子使出哪一招,他也跟着使出哪一招,二人招式,完全一样。照道理,无论拳掌刀剑,任何一种武功,除了本身的功力之外,便讲究个制敌机先,那么,白衣少年既然处处模仿于对方,他怎能持久而不败的呢? 那,得归功于白衣少年的离奇的步法! 只见他左进右退,前窜后纵,身躯虽在二丈方圆之内,身形却是飘忽得出奇。 没有多久,此一现象即为黑衣女子识破。 她,黑衣女子一收剑式,霍地旁退,喝道:“喂,何人传给你的‘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白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即恢复原状,依然含笑道:“女侠,您说什么?” “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噢!” “什么?”黑衣女子讶道:“你竟不知道你自己使用的武功的名称?” “现在知道了。” “魔魔儒侠施天青是你什么人?” “女侠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这种应敌方式,我在他身上见过一次。” “这种巧合真令本侠感到荣幸!” “怎么?” 白衣少年正色地道:“因为魔魔儒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 黑衣女子不屑地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仍在七星堡中。” “就因为他不肯离开七星堡,也才显示了他的伟大可敬。” “唔?什么?” 黑衣女子几乎叫了起来。 白衣少年轻叹一声道:“其中隐衷,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而我……我相信我的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谁,请女侠看这个!” 白衣少年说着,双掌一合,然后往外猛登,一股疾风,径向黑衣女子狂卷而去。 黑衣女子,疾闪避过,然后怒声相斥道:“少侠难道意犹未尽?” “咦,女侠不是问我师父是谁么?” “和这一掌有什么相干?” “女侠不妨想想看,”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在下刚才这一种掌式以前可曾在哪里见到过?” 黑衣女子沉吟了片刻,黑纱背后,传出一阵低低的自语“在蓝关,那个独目叟,唔,对了,他老人家对付鬼脸好像就是用的这一招。” 于是,黑衣女子抬脸隔纱诧异地扬声道:“少侠是汉中独目叟他老人家门下么?” 白衣少年点头微笑道:“正是!” 黑衣女子厉声道:“你师父独目叟是一位令人起敬的长者怎会教出你这样不肖的徒弟?” 白衣少年,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静静地反问道:“在下何处不肖?” “你师父假如知道了他的门下,竟和双掌震两川那等无耻的人物混在一起,而为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护院,他老人家该将作何感想?” “施力此番入川,正是奉师命行事。” 黑衣女子完全怔住了。 “奉命行事?”她喃喃地道:“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白衣少年走上一步,昂然反问道:“像孙一麟那样的人,不该令他受点报应么?” “报应?” “是的,报应。” “报应?”黑衣女子再重复一次,然后讽刺地格格笑道:“难道是上官倩听觉失灵了?” 白衣少年正容道:“女侠所听到的,正是施力所说的。” “好的,施少侠,就算它是报应吧,……少侠可否将令师和双掌震两川之间的恩怨始末说来给上官倩听听?” “很简单,”白衣少年恨恨地道:“孙一麟污蔑了一个人的清名,而这事给家师知道了。” “那人是谁?” “施力不知道。” “武林中人?” “是的。” “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黑衣女子,身不由己地退了半步。 “那女人是令师何人?” “他们之间,毫无任何渊源存在。” “那又与今师何关?” “家师觉得:如容孙一麟这种人继续活下去,人世间,将无正义可言。” “于是,少侠奉命入川?” “是的。” “而你并不知道被污蔑的是谁?” “除了那位女侠的名讳,别的,施力全知道。” “令师在少侠面前提到过青城上官倩么?” “当然,否则施力怎么知道女侠在蓝关见过家师的掌招?” 黑衣女子,低头沉思了好半晌,然后抬起脸来问道:“少侠既系奉师令入川加惩于双掌震两川,但少侠采取的这种方式,岂不令人易生误解?” “皮肉之苦,并不足清弭孙一麟的罪孽!” “哦?” “施力将令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上官倩愿附骥尾。” “谢谢女侠!”白衣少年抱拳一拱,婉辞道:“师命如山,施力愿意独力完成此举。假如上官女侠不以施力年青愚昧,愿以一言进闻。” 黑衣女子正声答道:“上官倩敬聆少侠吩咐。” 白衣少年正容道:“施力愿上官女侠纠正对魔魔儒侠施天青的看法。” “这太难了。” “为什么?” “上官倩不愿以个人情感去左右事实。” “女侠只看到了事实的某一面。” “如何去发掘事实的另一面呢?” “去七星堡!” “去七星堡?” “是的!”白衣少年肯定而有力地道:“女侠如有闲暇,请往七星堡去一趟,以巧妙的方式和施大侠取得联络,只要说您曾经见过汉中独目叟的弟子汉中施力,说我为他辩护过,要他亲口为您解释他至今仍然留居七星堡的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详细解释给您听的。……另外,恕施力冒昧,上官女侠,施力尚有一件不情之请。” “少侠说吧!” “帮助他!” “谁?” “魔魔儒侠。” “他……需要助力?” “他是一位可敬的人,但也是一位可怜的人,他,随时都可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我……怎帮得了这个忙?” “我,你,任何人,”白衣少年诚恳地道:“都不应将自己估计太高,但也不应该估计过低……就像施力这次单身深入长白一样,好多事,我们只须自问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就够了……女侠,只要您见过魔魔儒侠之后,您会明白我施力的。……好了,女侠,不早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黑衣女子低声道:“如果再见着令师,就说青城迷娘上官倩颇为惦记他老人家。”- 第十四章 双凤黑符 司徒烈和迷娘分别时,已是寅末卯初。……望着暖色苍茫中迷娘那副逐渐远去,而终于消失了的袅娜背影,司徒烈的心底泛涌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仿佛得着了一些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一些什么。 司徒烈回到兴隆栈,喊来伙计,算清房钱,然后提起那只仅有的衣箱,走向东大街的威武镖局。 威武镖局前,气氛紧张肃穆。 雾色中,三五个雄赳赳的壮汉,走进走出,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一种抑制的兴奋。看到司徒烈来,其中一人向他招招手,司徒烈心照不宣地随那人进入后院厢房,那人取出一个镖伙应有的全副穿戴:青布衣裤,麻鞋,凉帽,板带,绑腿,七律首……司徒烈在那人指示之下,一一换好。 “上路之后,”那人道:“帽沿拉低点。” “为什么?” “衣着改换不了您脸上英挺之相。” 司徒烈淡然一笑,跟着那人重新走出前厅。镖局门口,停着一辆空车,那人跟司徒烈一起上了车,车开始向城外驶去。出了城,东向而行,约摸顿饭光景,一条大江,已然在望。 这里是长江的支流,灌水。 江中,一字排列着三只形状和大小均不同的江船。 三只江船,中间一只最为豪华,船身新漆,双桅高竖。桅杆顶上,挑着两只大灯笼,一只灯笼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吴字。 三只江船的舱面上,船夫们忙做一团,理缆的理缆,顺篙的顺篙,但那个吴督抚的家小和威武镖局的镖师们,却一个也没看到。 司徒烈被带上最后面一只,进了舱,司徒烈抬头一看,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个不少,包括那个浓眉汉子,以及被司徒烈打跌一跤的,前额有着一块癞癣的金钱豹钱大在内,威武镖局的八个镖伙,统在。 加上司徒烈共计九名。 众镖伙中,只有那个浓眉汉子深知司徒烈在他们局主心目中的重要性,一见司徒烈进舱,立即含笑起身为他向众人一一介绍。于是,司徒烈知道浓眉汉子是镖伙中的老大,因为他双眉浓重,人家便送了他一个浑号,喊他做四眼煞神郭雄。照顾他换衣服,领他上船的那人,因为好玩女人,又使得一手好棍,故被称为金棍程元。 其他的人,司徒烈一时也弄不清楚那许多,四眼煞神一面笑着介绍,他则含笑道着久仰。这班人,都是武林中最下一层的粗货,三句话,横眉竖眼,一杯酒,嘻嘻哈哈,极为容易相处,没有多大功夫,除了那个金钱豹钱大仍因昨天比拳输了一招心存芥蒂外,大伙儿混得相当好。 巳牌时分,江船启碇。 司徒烈跟四眼煞神郭雄坐得较近。 这时,他顺着众人的语气笑问道:“我们局主呢?” “在前头船上。” “这一次,局里派出多少位镖师?” “四位。” “局里没有人?” “留了两位。” “这么说,局里的镖师一共是六位了?” “以前是八位。” “还有两位呢?” “唔……数月前,在蓝关附近……出了事,他俩是我们局主的徒弟。……相公,这一点,在局主面前,可不能提起啊!” 司徒烈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两人是指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而言。 “前面四位师父怎么个称呼法?” “神弹胡飞。飞镖步准。铁笔柳永。银剑花子虚。” “这四位的武功想来一定相当惊人了?” 黑眼煞神嘿了一声,没有接腔。 四眼煞神的意思,司徒烈当然明白。 “那么,”他试着问道:“这一路的风险不是大极了么?” 四眼煞神经此一问,似乎突然悟及他和司徒烈之间的宾主地位,他于无意中泄了自己镖局的劲,实在不妥,万一结局主听到了,岂不是跟自己的饭碗和脑袋开玩笑?当下,只见他,浓眉窜动,变颜变色的停了好半晌,这才勉强一笑,以一种做作的夸张,哼了一声,然后大声道:“相公,您这可是杞人忧天啦。” 这时,另外一个镖伙岔口道:“郭老大,现在走的是水路还不打紧,将来起了旱,你对这位施老弟的称呼可得注意点才好。” “噢,这倒是真的。” “我们从现在开始改过来吧!”司徒烈笑道:“郭老大,听你刚才的口气,你的话,好像才说了一半呢!” 四眼煞神哈哈笑道:“一点不错。” “老大的意思……这一趟……我们难道是有恃而无恐?” “正是这样!” “哦?” “施兄弟,你可听人说过武林中的蓝关双凤?” 一蓝关双凤来了?” “什么?你也知道蓝关双凤?” “蓝关双凤,当然是蓝关的双凤,蓝关在汉中,这儿是川西,相去何止数千里…… 还有,双凤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跟我们局里有什么关系?……以及……总之,您只没头没脑的说了个蓝关双凤,怎不令人惊讶?……郭老大,您自己说说看,小弟说的可是? “这倒是的。” “双凤是何许人?” “我们局主的师妹。” “哦?” “鬼脸婆老前辈的得意弟子,武林中知名的‘一麟双凤’!” “哦?” “这还不算!”四眼煞神越说越得意,这件事,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他的镖伙,这时一个个都屏神列气以待。所以,表面上,他在跟司徒烈说话,实际上,他却将声浪提高到舱中每个人都能听得到:“中原武林有二句谚语是:“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鬼前辈的‘鬼脸黑符’,凡是黑道中的朋友,尤其东北一带,无不敬若神明,仅仅次于‘七星令符’!据我们局主说……据我们局主早上对我郭某一个人亲口说:‘老郭,吩咐他们沉着点,不管遇上什么事,也别乱了步伐,你们蓝关的两师始带着黑符来了咧!’……兄弟们,有了黑符,这趟去长白,还有什么心思好耽?” 司徒烈心想:那两个无耻的丫头也来了么?好极了,正好做一批处理。 众人眉头,全部为之一展。 只有那位金棍程元,在四眼煞神说及蓝关双凤之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两眼馋色。 双掌震两川在川中的确有点威势,船行七八天,虽然也碰到几次黑道上的人物,但每次一经一麟亮相抱拳说上几句场面话,无不卖好哈哈而退。 半月之后,船至巫峡。 由于水流湍急,礁石棋布,逆流而行,非纤夫百名全力牵引不能通过,那一夜,船停神女峰脚。 二更左右,司徒烈走上舱面。 浑浊的江水,汹涌起伏着,有如万马奔腾。 八成圆的初秋新月,流黄三五,满天繁星。 远处,猿啼如诉……司徒烈坐在舱板上,背倚舱篷。舱内,镖伙们藉酒笑闹,粗俗可憎。那个性好渔色的金棍程元,此刻更捏着半边嗓装着娘娘腔在哼小调儿。 仰看繁星,俯视江水,加上断续猿啼,无一不是异乡情调,一丝无名轻愁,油然泛上了司徒烈的心头。 就在这个时候,神女峰峰腰,突然传来数声凄厉长啸,片刻之后,三条黑影,如星跳九掷,由峰腰疾泻而下。 司徒烈暗忖道:“看来人们这种气派,今夜可有好戏看了。” 果然,官船上起了一阵骚动。 最前面的船上,船头出现了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就是猴脸削腮的双掌震两川,威武镖局的局主,孙一麟。两个女的,生得一模一样,年纪均在廿四五。一人有着一张挑逗性的嘴唇,诱惑性的鼻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身标致而妖荡的鲜艳的装事,绣花桃红绸衫裤,桃红纱披肩,一人身后斜背一柄长剑,鹅黄色的剑穗,迎风飘荡,月色下,越显娇媚迷人。 两女的惟一不同之点,便是一个皮肤很白,一个皮肤却很黑……她俩便是在蓝关露过一次面的蓝关双凤:白凤蓝娥,黑凤蓝荚。 这时,站在船头中间的双掌震两川向官船上沉声喝道:“有孙某师兄妹在此,吴大人毋须惊恐!” 经此一喝,官船上果然安静了不少。 就在同时,三个面目怪异的汉子已于三丈开外的乱石滩面上倏然现身。来者三人,一个断腿,一个缺臂,另一个,虽然四肢完好,但形状却比前两者更为怕人,只见他身高不满五尺,头大如斗,双腿细瘦如柴,就像在一只海碗碗底下竖着两根筷子。 司徒烈暗暗心惊道:“来的难道是神机怪乞曾经为我提过的巫山三残?” 三个怪汉现身之后,双掌震两川的脸色,微微一变。只见他,抢跨一步,双拳并举,高高一拱,扬声哈哈笑道:“原来是巫山三侠驾到,孙一麟失迎了。” 三个怪汉中的大头汉子冷冷接口道:“孙局主好说。” 双掌震两川朝身旁双凤分别瞥了一眼,双凤均是偶然一声冷笑。 双掌震两川勉强又打了个哈哈,笑说道:“三位请进内舱奉茶如何?” “兄弟们!”大头怪汉且不接腔,却掉脸叫身旁的两个怪汉冷笑着讽刺地道: “人家孙局主是武林中公认的双掌震两川,咱们兄弟,均在被震之列,今天晚上,你们两个都嚷着有好买卖,只有我大头曹方,心惊肉跳,知道不是好朕兆,兄弟,我说怎么样?” 另外那两个断臂缺腿的怪汉,只是不住地冷笑着,四只眼睛,贪婪地死钉在蓝关双凤身上。 双掌震两川一见来人话锋不是路,脸色又变,再跨一步,二度抱拳笑道:“孙某人这个匪号,全系一班江湖的戏谑之乐,孙某人怎生担当得起?孙某人在江湖上走动,也不止今天这一次,别的不敢夸口,但一些江湖礼节,自信尚无不到之处,三位只管开口,只要孙某人能力够得上,无不遵命照办!” 站在双掌震两川的立场上,这番话,可算得上是仁尽义至。 可是,大头怪汉却冷笑着扬脸反问道:“孙局主,兄弟们开了口,您真的出得起么?” 双掌震两川,脸色大变。他,一声轻啸,跟着向中舱一击掌,舱内,一条黑影飞窜而出。来人身材矮小,身悬金背弹弓,正是四镖师中的神弹胡飞。这时,胡飞手上端着一只安着锦座的黑漆小盒,落身双掌震两川身前,恭恭敬敬地,双手献上漆盒,然后一躬而退。 乱石滩头上,巫山三残默默地互望了一眼。 双掌震两川打开盒盖,自里面取出了一块三寸见方,黑得发亮的铁牌,高擎右掌中,向乱石滩头微微一照道:“此为家师之黑符,惟望三侠赏脸……纹银五百两,不成意思……来人啦!” 舱内跳出四人,每人手上捧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红封袋。 这时,乱石滩上的巫山三残,突然不约而同地仰天哈哈狂笑起来。 这一阵笑,江面上的气氛,整个为之一紧。 双掌震两川,伸手背后,微微一挥,四镖师,一递眼色,鱼贯人舱,不消霎眼功夫,再度出现舱面,这时,四人分别将自己的右手摸在自己的兵刃和暗器,情势已演变至一触即发。 司徒烈暗忖道:‘一麟双凤的武功到底如何,今夜十有八成是看得到了。” 三残笑毕,抬头朝舱面上望了一眼,仍由大头汉子开口,他阴阴地道:“巫山十二峰,均在两川之内,单你孙局主的双掌,也就尽够了,又何必再招出这面鬼脸黑符来?……嘿嘿嘿……老实说,我们三兄弟若是知情识趣之流,也绝不会落得今天这种残肢败体的惨相,人不伤心心不毒,姓孙的,明白告诉你,我们三兄弟,埋名荒山,业已十年之久,十年后的今天,既敢露脸江湖,别说一面鬼脸黑符,就是黑符主人亲身到此,我们三弟兄的目的不达,一样不肯活着多退一步!” 双掌震两川,果然脸厚,竟然能稳住气,又问道:“三侠究有何求,孙某人可得与闻?” 大头怪汉哈哈一笑道:“两川督抚吴大人,于三四年前,曾经和东北黑道上的朋友们完成一宗交易,一颗夜明珠,十条人命。这件事,别人容或尚无所知,但可瞒不了我们巫山三个无所事事的残废人。这些年来,对于那颗珠子,吴大人很可能玩厌了,而我们几个,荒山无聊,正好藉此把玩消遣……孙局主,这么美好的月夜,把头留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不是一件坏事!……孙局主,你说可是?” “什么?”双掌震两川异常讶异地道:“夜明珠?” “哈哈……局主的做工真好!” “假如吴大人真有那么一颗珠子,它也将在敞局的保护范围之内。” “这样说来,”大汉阴阴一笑道:“孙局主颇有意思跟在下三兄弟切磋一番了?” “除了那颗珠子,三侠可有磋商余地?” 大头怪汉用手一指蓝关双凤,暧昧地笑道:“如以这一对美人易之,亦无不可。” 双掌震两川勃然狂怒,断喝道:“姓曹的,你可知道这两位姑奶奶是谁?” 大头怪汉,哈哈笑道:“蓝关双凤,渴慕久矣……哈哈,姓孙的,吼什么,你又怎知她们两个不想换换口味儿?” 双掌震两川,一声狂吼,猛然腾身而起,扑向乱石滩头。跟着,搜搜搜,连串的衣袂带风之声,蓝关双凤,以及威武镖局的四位镖师,神弹胡飞,飞镖步准,铁笔柳永,银剑花子虚,也均纷纷亮出兵刃,如流星划空,纵上滩头,分四面将巫山三残团团圈定。 巫山三残,嘴角噙着一种不屑的阴笑,仍然赤手空拳地静立原地,一动不动,对众人的涌身扑到,视若无睹。 巫山三残本是异姓兄弟,老大叫做大头金刚曹方,老二叫做独臂追魂常伦,老三叫做单腿索命余中。这三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探花大盗,早年由于作恶太甚,为青城糊涂史将老二老三各断一肢,老大溜得快,幸免于难,但因荒淫过度,染上恶疾,以致头部肿大,双腿肌肉却逐渐收缩,成了现在这副怪模样。 “大头金刚”,“独臂追魂”,“单腿索命”,是武林人物以后为他们取的绰号,以前,人人都喊他们探花三蜂而不名。 三残自遭挫之后,足有十年之久,隐匿于巫山十二峰中,苦练绝艺,未曾涉足江湖一步。……上次在蓝关,司徒烈见鬼脸婆向青城迷娘问起青城糊涂叟,在到了草桥,碰到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偶尔谈及,怪乞虽然也不知道糊涂叟是迷娘何人,但却为他将巫山三残,过去的采花三蜂的历史详细说了一番。……所以司徒烈也就知道了巫山三残不是好东西,较一麟双凤犹有过之!……现在,他一看三残的气派,就知道三残各有绝艺在身,一麟双凤可能不是他们的对手,至于四位镖师,如果冒昧出手,更是白饶。 司徒烈告诉自己:一麟双凤虽然该死,但可不能死在三残手里,更不应该死在今夜。于是,司徒烈故意打了个阿欠,自语道:“瞌睡死了……该睡啦。” 他懒洋洋地探身下舱。镖伙们,挤在舱门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乱石滩头上的风云变化,谁也没有注意到司徒烈的擦身而过,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司徒烈舍紧张的生死搏斗而不看的反常行为,尤其是他那份安闲从容,本应令人大起疑心,可是,由于乱石滩头上的情势已演变至一发千钧之局,以至被众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略过去。 片刻之后,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自最后一条江船的船尾,有如轻烟一缕,悄没声息地,腾身而起,委眼间,没于迷蒙的夜色之中。 乱石滩头上,四位镖师,双凤,一麟,分三面将巫山三残围在核心。 这时,身材魁梧的铁笔柳永,一合手中双笔,卡托一声问响,一个箭步,跃至三残对面丈许处,沉声道:“铁笔柳永,领教三残绝艺。” 三残中的单腿索命,手中铁拐,轻轻一点,上前三尺,抬头嘿嘿一笑道:“姓柳的,第一号算是给你挂定啦。” 说罢,一阵大笑。 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那支二尺来长的判官笔尖业已疾若闪电地点向他的乳下巨阙重穴。铁笔柳永为对方那种卖狂的神态所激怒,笔招出手,喝声着,内功又添两成,笔锋带起一阵锐啸,单腿索命余中的整个前胸,全在铁笔柳永的笔锋控制之下。当下,就在铁笔柳永的那支浑刚判官笔的如削笔尖,堪中未达之际,单腿索命又是一个哈哈,手中铁拐一顿,独脚一旋,人像风车似地,滑溜溜的转到柳永身后,扬掌便切。柳永知道遇上了高手,一声不好才喊了一半,要门让,是不及。只听得,一声惨嚎,双笔脱手,柳永倒地。 东北角上一声吼,银剑花子虚,剑如银红飞泻,和身扑至斗场。 单腿索命余中,一笑而退。 独臂追魂常化,哈哈笑道:“朋友,你只好挂个二号啦!” 银剑花子虚,两眼喷火,一声不响地,剑演顺水推舟,宛似毒蛇吐信,扬诀助势,疾刺独臂追魂的脐上分水穴。 独臂追魂,伸出他那只仅有的右臂,轻轻地朝剑身虚空一拂,银剑花子虚的剑尖,立即失却准头,斜向独臂追魂空荡荡的左胁下穿出。银剑花子虚,收招急退。 就在这个时候,独臂追魂竟套用了单腿索命刚才那种身形步法,闷哼一声,花子虚步上了铁笔柳永的后尘。 蓝关双凤,双双一声清叱,便欲连剑而出。 双掌震两川孙一麟沉声喝道:“两位师妹且慢,让愚兄先来会会巫山高人。” 大头金刚官方哈哈笑道:“局主,我说你也该出场啦,尽令你手底下那些浑朋友垫死,多没意思!局主,噢,该喊您一声三号才对……哈哈……三号,您对刚才那两位朋友的死法满意不满意?我们是依样葫芦呢?抑或是换个别的花样?” “淫贼,你少在孙某人面前卖狂!” “淫贼?哈哈哈,孙一麟,你是在骂我姓曹的呢?还是在骂你姓孙的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三丈高处的断岩上,一个冰冷的声音冷冷地喝道:“你们这批狗男女,谁也不是好东西!” 众人闻声惊顾,只见断岩之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已神不知鬼不觉的赫然挺立着一位蒙面人。 蒙面人,一身黑。 黑绸长衫,黑色面纱……因为来人蒙着黑纱的关系,谁也无法看到他的真面目,来人的声音,冰冷异常,操普通人的嗓音,完全两样。因此,来人究竟是有几许年纪,也是一个谜。但来人的语气,以及那副凛凛然的气派,却十足予人一种先声夺人的感应,众人竟在一声断喝下,全部噤若寒蝉。 蒙面人,双臂微分,飘然而下。 蒙面人的落脚处,正好是在一麟双凤和巫山三残之间。蒙面人落地之后,一指三残,冷冷地道:“你们三个,个个该死!贪财、心狠、手辣、好色、无恶不作!” 大头金刚勉强冷笑一声道:“尊驾何人,何不敢示人以庐山真面目?” “你们这些东西不配!” “不是阁下不敢么?” “住口!”蒙面人喝道:“难道真想死快一点不成?” “阁下凭什么有此信心?” “哈哈!”蒙面人笑道:“你们以为青城糊涂叟一死,两川之中便无人能够加惩于尔等了么?” 听到青城糊涂叟这几个字,三残的脸色,陡然大变。跟着,六只凶睛中,毒焰喷射,势若噬人。 蒙面人身后的双掌震两川,这时朝蓝关双凤分别瞥了一眼,三人脸上,全都露出了一种快慰之色。 蒙面人冷冷地又道:“像你们这种人,留在武林中,比毒蛇猛兽更为可怕,来,三个人替我排排好!” “什么意思?” “本侠想让你们见识一种举世无双的掌法!” “一点不错,就在这里!” 大头金刚说毕一声怪啸,三残的三条身躯,立像三座风车似地分三面向蒙面人卷到,三人扬起三只怪掌,疾挥猛切,三股掌风,呼啸着,夹奔蒙面人的颈腰腿等上中下三盘要害! “错了,在这里!” 蒙面人,哈哈一笑,左掌倏然曲肘平端胸前,掌背现天,掌心向地,屈腿矮身,就地一旋,藉一族之势,掌沿划出,以自己的身躯为核心,就地划了一个水平的圆圈。 一圈划毕,三残的身躯,应手而飞,飞向三个不同的地方,卜卜卜,先后三响,三条身躯,相继摔落……落地后,一点声音没有,比铁笔柳永和银剑花子虚要死得干净利落得多多。 一麟,双凤,神弹胡飞,飞镖步准,以及江船上的一众镖伙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噫! 蒙面人,若无其事地掉身一指一麟双凤道:“你们三个,也该死!” 一麟,双凤,情不自禁地悚然惊退一步。 “但这儿不是你们的死所!”蒙面人嘿嘿一笑道:“你们几个,应该曝尸于白山黑水之间!” 蒙面人说毕仰天一声长啸,陡然拔起四丈来高往来处,腾身而去,转瞬之间,消失岩后不见。 一麟,双凤,神弹,飞镖,五个人,像五尊泥塑的偶像在蒙面人去了很久之后,仍然痴立在乱石滩头上,做声不得。……又是很久很久之后,双掌震两川孙一麟发出了一声长叹……其他的人,浑身一震,恍自噩梦中惊醒过来。 白凤蓝娥低声喃喃地道:“多么惊人的掌法啊!” 黑凤蓝英怅然若失地道:“姊姊可看得出此人来路?” 白凤摇摇头,黑凤默然。双掌震两川蓦然失声道:“刚才那一掌,两位师妹看清楚了没有?” 双凤点头。 “天下掌法,哪一派称尊?” “游龙三式?” “一点不错!”双掌震两川脸无人色,以眼角向四下搜索了一遍,然后朝双凤凑近一步,低声道:“两位师妹注意到没有?那人掌背现天,掌心向地,曲肘平掌胸前,然后向外猛挥,那,那不正是传说中游龙三式的一招游龙展?” “天山游龙不是没有传人么?” “是呀。” “刚才难道是游龙本人?” “游龙老人哪会如此年轻!” “胡猜无益。”双掌震两川废然地道:“师妹我们上船吧。” 这时,天已四更左右。 最后一条江船上,一众镖伙,怀着余悸犹在的忐忑心情,纷纷缩进舱。中舱一角,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权充镖伙的汉中施力,正蜷缩一隅,熟睡方憩。 金钱豹不屑地道:“放着热闹不看,却躲在舱里挺尸,真是个浑小子。” 又是半月过去了。 船抵巴东,巴东,是此行的水路终站。自巴东起旱,忙了三四天,终将一应行李装好整整十马车。 这一长列的行序是:双掌震两川带着两位镖师,神弹胡飞,飞镖步准,三人三骑,在行列最前面扬鞭开道,指挥大队人马的行止。四辆马车装的是金银珠宝,四辆马车装的是督抚吴大人和他的十三位太太,以及佣仆家丁。第九辆马车装着镖师镖伙们的应用衣物,第十辆马车则载着蓝关双凤姊妹俩。另外,九匹良马驮着八位真镖伙,一位假镖伙,在整个行列中,或前或后照顾着督抚吴大人一家的人口和衣物。 七月下旬,大队行至豫鄂交界的桐柏山下。 那一年,正值河南大荒。由桐柏人境,临、汝两府,方圆千里,遍地灾民,触目皆是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孔,卖儿鬻女之事,时有所见。 一路上,吴大人讨价还价地趁机买了好几个婢女,那些婢女。年纪均在十三四,一个个,五官端正,秀丽可人,虽因饥饿过度而略呈憔悴之态,但每一个人的本质,是很难因短期折磨而丧失的,所以,吴大人收购这些婢女的居心,不言可知。 就在这段行程里,怪事悄然发生了。 凡是这一列带篷马车所经之地,一宿过后,方圆十里之内,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发现一只从天而降的银元宝,有时更会在元宝旁边发现这样的留言:“分润给那些待毙的邻人吧,天将降福于汝!” 行列照常前进。 只是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权充镖伙的小伙子施力,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白天,他常伏在马背打瞌睡,好几次,几乎给从睡梦中掀翻落地。可是,别看他人生得斯文,骑术倒还不错,每次,都在最危险的时候,一惊惊醒,化险为夷。 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最后,这光景终于给双掌震两川发觉。 “听说你生了病。”双掌震两川低声问他道:“再弄一辆车给你乘坐如何?” “不,谢谢,我很好!” 施力爽朗地应着,笑着,透过憔悴,脸上焕发着一种罕见的光彩。 双掌震两川皱眉暗忖道:他是晒多了太阳么?我以为他病了呢。当下点点头,一笑作罢,摧马而去。 驾驭财物的四个马车夫,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他们下意识地感觉到,这趟长白之行,简直是愈来愈轻松了。 在临汝两府人民的焚香祷谢中,车入邯郸古道。 进入幽州地面,由于地面繁荣,加之道路宽广平坦,大伙儿都松下了一口气。 施力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经数月来的奔波,身躯愈显坚壮结实,肤色渐呈健康的古铜之色,目如星,眉如剑,英气勃勃。 从背影上看上去,他已是个赳赳丈夫。 “衣着改变不了您脸上的英挺之相。” 他没有忘记那个好色的镖伙,金根程元的警告,一路上,他始终将自己的帽沿拉得很低很低,令人家只知道他是个镖局中的镖伙,但却无法看清他究竟是个生成什么模样的镖伙。 八月上旬某天午后,双掌震两川突然召齐所有的镖师镖仪,大声问道:“你们之中,谁会棋?”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置答。双掌震两川朝众人扫瞥了一眼,眉头一皱,露出一脸懊恼神色。就在这个时候,人丛中,那个自称皮货商之子的汉中施力,微笑着出声反问道:“敢问局主,会棋又将如何?” 见是施力答话,双掌震两川立即换了一副笑容。 “噢,我忘记了您,相公……噢噢,施力,对了,以前在局子里,你不是跟别人对过弈么?” “是的。 “好极了。” “做什么?” “吴大人想找个对手。” “我不会。” 双掌震两川,脸色微微一变。 “吴大人说,”他呐呐地道:“对一局,赏银五十两,胜了他,加一倍……噢,当然,您,您……不在乎这个……不过,施力,你不会拿它来犒赏一下这班兄弟么?” “好的!” 一丝淡淡的冷笑,难以觉察地掠过了施力的嘴角。 于是双掌震两川将施力带至第八辆篷车之前,那辆篷车,是所有篷车中最大的一辆。双掌震两川在车外高声向里通报了一声。里面一个微哑的声音唔了一下,双掌震两川朝施力点头挥手,意思似乎是:可以进去了。自己则夹夹马肚子,吩咐车队继续赶路。 施力将马缰搭上稳车木杆,一跳上车。 他掀开前面的篷布朝里一看,不禁愣住了。车厢虽只有两席之地,但给装置得极为富丽辉煌,不啻一间考究的住家卧室。地下铺着一条玄黄色的波斯毛毡,四壁缀着绣锦软帘,均是上好质料。车厢一角,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罩着绣花布套,是以又有妆台,书桌等用场。木箱旁边,叠着两条被,一对长枕。地毡的中央,此刻放着一张三尺见方,高仅七八寸的矮脚小桌,桌上,棋盘子均已放好。……而令施力为难的,便是此刻那个有着老鼠眼,山羊胡须的贪官吴大人正隔着小桌盘膝垂帘而坐,身后,两个年约廿七八的如花美貌少妇,正分别坐在老头子的身后,以两双如玉柔荑,在老头子两边肩胛上,轻轻捶打。 施力怔在车厢口,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吴大人和身后的两位美貌少妇均已发觉。两位少妇,先也是一怔,待看清来人相貌之后,一种迷惑神情,在两双妙目中一闪而过,但旋即各自展开一个荡人的微笑,朝施力飘了一个媚眼,毫无一般内眷见着生人的羞涩不安之态! 施力暗忖道:“真是物以类聚”。 因为对面三个人,没有一个令他起尊敬之意,因此他的惆促之感,为之解除不少。 这时,老头子朝他打量了一阵,点头道:“进来吧。” 进内坐定,老头子一派官僚气地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施力。” “什么地方人?” “汉中。 “现充镖局何职?” “镖伙。” “今年多大?” “十八。” “这么一点年纪就吃上了镖行的饭?” “祖传。” “念过诗书没有。” “少许。” “懂棋吗?” “略微。” “棋力如何?” “不知道。” “我们试试看吧!”老头子捻着山羊胡须微笑道:“我且饶你一先,假如你搪,不再加子。” 司徒烈在心底冷哼一声。 棋局开始。仅不过是顿饭光景,因为老头子落子快,司徒烈落子更快的缘故,他们已完成第一局。第一局司徒烈仅胜一路。 老头子掉头向身后吩咐道:“记下来,第一盘施少侠胜老夫一路。” 第二局完了,司徒烈胜两路。 第三局结束,司徒烈胜三路。 三局下来,司徒烈笑道:“大人,我可以拿白棋了吧?” “你的棋不错,但棋力仍逊于老夫,因为起手三局,你都是以毫厘之差险胜,实在不足为奇。” “大人,胜多少才算真胜?” “十路以上。” “正好十路呢?” “也差不多了。” 第四局,时间较久,尤其是终局收官之前,司徒烈两眼一直没有离开棋盘,且不时以手指微微轻叩着桌面,老头子因为一直处于劣势,心情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官子快完的时候,司徒烈突然下了一记误着,自紧一气,将自己三颗黑子,平白送给老头子吃掉,一下子损失了六路棋!老头子像抢似地,一手遮住棋盘,一手取了一颗白子,放下去,将三颗黑子一把抓起。抓着三颗黑子,老头子,得意地大笑了,仿佛这盘棋的大局已因这一着而全盘扭转。 司徒烈,微笑不语。 待老头子笑毕而发觉了司徒烈的安闲神态之后,老头子的一张老脸,逐渐红了起来。 他惭愧了。 以堂堂的下任督抚之尊,而竟不若一个镖局里小镖伙的涵养好,胜喜败忧形诸于色,这成什么话?当下,老头子似乎为了遮羞,故意哈哈一笑道:“下棋如用兵,讲究整暇,如果气躁心浮,虽幸获一时之胜,亦不类大将之材,难以称贵。像你老弟,棋力还可以,只是临阵经验尚不够火候。不能全始全终。……唔,这是很大很大的缺点!……怎么样,悔一着如何?” 司徒烈微笑着摇摇头。 “棋品还不错。” 老头子点头赞美了一句,忙不迭地将三颗黑子放进专供放置提子的盒盖。看样子,他只不过是客气客气,表示一下风度而已,若是司徒烈真悔一手,他肯依才怪。 第四局终了。 清点盘面,白棋三六路,黑棋四十六路,不多不少,司徒烈赢了十路。 老头子默然不语。 司徒烈微微而笑。 两个少妇,找着机会便朝司徒烈飞着媚眼,司徒烈低着头,一味地装做视而不见。他忽然有感触地暗想道:一个人的情感,真是难以理解。青城迷娘是女人,吴督抚身后这两位姬妾也是女人,严格一点说起来,这两个女人的姿色并不比青城迷娘逊色多少,但她们尽管对他表示好感,他除了厌恶,别无他想。但迷娘恰好相反,她,对什么人都是冷冰冰的,难得看到一丝笑容,可是,只要见过她一面,便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永远令人思念。 老头子喃喃地道:“你又赢了十路。” 司徒烈微笑道:“是的,我赢了十路。” “本来,你可以赢到我十六路的!” “十路便算真胜,要赢那么多干什么?” 老头子沉吟了一下,突然张口问道:“那么,那三颗子你是有意思给我吃掉的了?”司徒烈微笑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整暇功夫不够,一时心气浮躁所致罢了。” 老头子听了,愠色微露,似欲出言申斥,但眼皮眨动,朝司徒烈又望了一眼,顿改一声喟叹,叹毕摇摇头道:“棋为四雅之首,当今之世,仅只流传于书香之家,设非祖上精于此道,后代有禀承之天赋,此艺最易失传,现观老弟之棋艺,非但在老夫之上,简直堪及国手之格,而老弟却沦为威武镖局一名镖伙,实在不可思议之极。” 老头子叹息了一阵,随向前车高喊一声,片刻之后,一个家丁模样的中年汉子掀篷探首而入,恭谨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搬只银箱来。” 家丁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家丁跳上车,气急败坏地喘息着道:“报告……大……大人…… 银子掉……掉了很多……很多。” “什么?” “好……好多银箱……都……都空了。” “停车!” 老头子怒吼一声,脸色铁青。 司徒烈暗暗偷笑,但又不得不故意摆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一阵呼叱,马车慢慢停下来。 这时,天已微黑,距离保定府,尚有十里之遥。 如果中途不停车,只要稍为赶一赶,天黑以前,便可以赶进保定府城落宿,现在这一担搁,可就难说了。本来,镖货走在路上,大权应归护镖的镖师之手,行止与否,一切均该由镖师们指挥,否则,出了差池,货主无话可说。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 现在是,差池已出,货主当然有权查点。 司徒烈一躬下车。 他跨上自己的马车,从其他镖伙中分来一支牛油巨烛,高擎着,随在脸色铁青和脸色泛白的吴大人以及双掌震两川等二人之后,打开前面四辆篷车车门,逐车清点结果,八十只银箱,已有十二只变成空箱子。 吴大人寒着脸向双掌震两川冷冷地问道:“孙局主,这,怎么说才好?” 双掌震两川面有愧色地嚅嚅答道:“孙某人愿按合约行事……大人。” “那么,我也无法客气,将来只有在你应得的镖银中扣除了。” “敢问大人,一只银箱……里面……究竟……有多重?” “两千!” “两千?” 两千,这两个字,像一把两千斤重的铁锤,一锤打在双掌震两川的心窝上。 他,双掌震两川的脸色,顿呈一片死灰。 “一箱两千,十二箱,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万四,二万四千两整!”他低着头,以一种低得不易辨听的颤音,低声喃喃着:“全部镖银才五万,五万减去二万四,还剩二万六,尚有柳花两位镖师的安家费……现在才跑了一半路,已经贴上两条人命,以后的一半路还会出些什么事,那只有天知道了。” 吴大人早在交代完毕即已气虎虎地回去了后车。 双掌震两川偶尔抬头,一眼瞥见司徒烈,脸色顿然一宽,好看了不少。司徒烈知道,双掌震两川此刻的意思一定是:“唷,我怎的竟给忘了,这儿还有五万没动呐!” “拢车,打篷!”双掌震两川的元气似乎业已恢复过来,他朝路侧一块荒地上一指,大声吩咐道:“今夜就在这里露宿,饭后到前面集合,我有话说。” 这一晚,双掌震两川请蓝关双凤亲自出马护车,他将镖师,镖伙,以及那些专跑长路,和镖师有着密切关系的马车车夫,召集在一块土坡之上,着着实实地查询和教训了一番。 当晚,老头子差家人送来十六只二十五两重的银锭子,司徒烈全部分配给镖师,镖伙,和车夫们。两位镖师两只,八位镖伙八只,十位马车夫,二人一只,合计五只,这样,加起来,一共十五只,尚多一只,他含笑宣布:‘明儿经过保定府时,买酒大家喝!” 伙计们,欢声雷动。 双掌震两川看了,也不禁含笑点头,甚感安慰。司徒烈这种挥金如土的豪阔出手,令他越发相信他是皮货商之子。因此,他为自己找到了保证,他想:只要以后不出麻烦,这一趟长白,还是划得来的! 旬日之后,大队车马自将军关出了万里长城,一路尚称太平。 这十来天中,督抚吴大人仿佛情绪尚未恢复,一直未再找司徒烈下棋。车队出关,风沙渐大,大概是景物改观,吴大人又生了寂寞之感吧,双掌震两川又将司徒烈找着,笑道:“施力,天气快冷下来了,赢点银子好买羊肉烧酒,让大伙儿乐乐。” 司徒烈微微一笑。 “施相公,”觑着无人注意,双掌震两川暧昧地低声又道:“能放就放他两盘,别净胜不败,扫了他的兴头不打紧,断了大伙儿的财路实在太可惜。不是么,施相公,你输了,又不要拿银子出来,何不来个放长线,钓大鱼,图个长久之计,多挖老东西几个?” “卑鄙!”司徒烈肚子里暗骂道:“连这种歪主意也想得出来,将来不叫你姓孙的死在钱上才怪。” 上了车,吴老头子显得很高兴。老头子身后,仍是上次见到过的那两个女人。 司徒烈暗想:看样子这两个女人大概是最得宠呢。由吴老头子拥有十三房妻妾,以及无数的金银财宝,但仍感寂寞须待排遣的这一节上,司徒烈不禁生出了很多的感慨。他发觉,不正常的欢乐愈多,欲望也就愈大,而寂寞也就更会像影子一般追随不舍!因为,那些欢乐都是不能萌芽的种子,自然不能在情感上生根,它们像新年放的烟火,很美但一爆即散,了无痕迹。像他,一人奔波数千里,处身在一群狐狸和豺狼之中,举目无亲,所看到的,皆是痛心事,而风沙的吹打,更是苦不堪言,他为什么不感到寂寞呢?所以,他得了一个结论:他有希望,为希望而活着的人,永不寂寞! 放盘让吴老头子赢几局歪主意,在他,固然一辈子难以想到,但一经双掌震两川提醒,他以为,将这种歪主意用在吴老头子这种歪人身上,实在也不为过。于是,他在连赢两局之后,便输了两局,跟着,又赢一局,再输一局。 吴老头子高兴极了。 下了六盘棋,虽是胜负相等,但在奕者心理上,最后一盘棋的输赢,比任何一盘都来得重要,这可以从古今以来,输了棋的人谁也不肯停手罢战这一点上找到证明。 老头子不但银子照付,另外还加了一百两。同时,他留下司徒烈和他共进晚餐,司徒烈情不可却只好留下。饭后,他又留着司徒烈喝茶闲谈。 “施少侠,”老头子开始问道:“你老弟既是汉中人,怎会跑到青城的镖局当差?” 这倒是个突如其来,出乎司徒烈意想之外的难题。 但是,以司徒烈之过人机智,他会给它难住了么? 当下,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施力记得,十几天前,在保安附近,不是跟大人说过一次么?” “你什么时候说过?” 司徒烈说过没有?事实上,的确没有。他只有在吴老头子问他年纪轻轻怎会吃上镖行这碗饭时说过祖传两个字。现在,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拖时间,好令自己有个思考的机会! “施力记得,已经告诉过大人,施力吃镖行的饭,实在是祖传。” “是的,你说过。但那只说明祖上一直吃的是武人的饭,可是,这和你从汉中怎会一下子跑到青城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司徒烈微笑说着。他仍在想下面的话,虽然尚无头绪,但又不得不接着说下去:“吃我们这一行的饭……唔,最讲究的,最讲究的便是阅历和经验,武功尚在其次!”吴老头子点点头,似乎对他这番理论颇为欣赏。而司徒烈,也渐渐将一个捏造的环节想得圆通了。他干咳了一声,极其从容自然地继续说道: “明白了这一点,便算对我们镖行生涯了解够多!” “这怎么说?” “三百六十行,莫若走镖难。吃这种饭,有如刀口上舔血,镖师的武功高低,固然颇为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一间镖局的信誉和人缘。镖局主持人,首先要跟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都有点小小的交往,如若不然,寸步难行,巫峡神女峰下的遭遇,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说至此,吴老头的脸色突然一变,似乎是余悸犹存。 司徒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道:“至于镖行与镖行之间,更得密切联系。” 老头子不禁岔口道:“那夜,那位黑衣蒙面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谁也不知道。”司徒烈微笑着道:“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那人一定跟威武镖局有着深厚渊源,也许是上一代的事,而现在的孙局主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假如没有那人及时赶到怎办?” “不堪设想!” 吴老头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战。 “说下去吧,老弟……关于你怎会跑到青城镖局的缘故。” “前面说过,”司徒烈道:“镖行与镖行之间,大多数有个呼应。施力家叔,在汉中有个镖局,他老人家对施力颇具希望。很希望施力将来在这一行能够出人头地,但又担心我在他的行里磨练不出来。” “为什么?” “他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肯眼睁睁的让施力去冒风险呀!” “不冒风险,”这下子,老头子算是弄通了,他点点头道:“当然难成可用之大材!” “大人完全说对了。” 经此一赞,吴老头子不禁飘飘然起来。 刚被别人赞美了的人,多半慷慨得很。他也回答司徒烈道:“老弟,看你年纪虽轻,懂的还可不少哩。” “施力别无所长,武林中一些大事小事,多少还可知道一点。” 吴老头沉吟了一下,突然变言变色地抬脸向司徒烈问道:“老弟,老夫说个人你可知道?” “谁?” “谁是‘剑圣司徒望’?” 剑圣司徒望……这五个字,就像五只梅花针似地,扎上了司徒烈的心窝。 “知道么?老弟?”吴老头变言变色地又道:“武林中,谁人叫做剑圣司徒望?” “巧极了,大人!”司徒烈强作镇定地笑道:“关于剑圣,施力知道得很清楚。” “哦?竟有这等巧事么?” “因为剑圣也是汉中人。” “同一州县?” “同一乡里。” “剑圣的武功高不高?” “他是武林三奇之一。” “武林三奇?那是一种尊称么?” “想得到这种称呼,并不容易。” “汉中什么地方?” “黄金谷逍遥村。” “剑圣现仍健在否?” “没人知道!”司徒烈星眸微转,然后毅然道:“假如剑圣尚在人世的话,施力相信,他老人家可能正在长白一带。” 吴老头脸色微变。 “为什么?” “为了一颗夜明珠。” 吴老头的脸色,大变了。 卅……什么?”他吃吃地道:“你……你……是说……一颗……夜……夜明珠?” “是的,大人。”司徒烈若无其事地道:“你累了,你应该早点休息。” “不,不,我,我很好!”吴老头喘息着道:“老弟,说下去吧。” “大人!”司徒烈微微含笑地道:“你老人家为什么竟要听这些?” “噢噢,是的,没,没有什么。老夫对这类江湖秘闻,很感兴趣。就像……对了,就像老夫嗜棋一样。其他,没……没有什么。” “这个故事,实在太怕人。”司徒烈道:“这是施力不愿说的另一个原因。” “它……它跟那颗什么夜明珠有关么?” “是的,那颗夜明珠上,缠满了人命。” “啊……啊” “大人似乎受惊了。” “真够刺激,老夫……挺喜欢这个,说……说下去吧,老弟。” “很多人,已为那颗珠子丧生。”司徒烈望着脸无人色的吴老头,静静地道: “但是,事尚不止于此。今后,可能有更多的人,将要为了那颗珠子,而继续送掉命。” “啊……啊” “施力知道两件事:一件是事实,一件是谣传。”司徒烈接下去道:“事实是,为了那颗夜明珠,剑圣司徒望在汉中的家园,给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以卑劣的突击行动毁了。谣传是,那颗夜明珠,现在落入一位朝廷命宫手里。……大人,您不舒服是不是?” “老夫一向有个晕车毛病,……不要紧的,说下去吧……来酒。” “这件事,武林中哄闻得相当厉害。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剑圣的家,是东北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毁掉的。自毁家之后,直到现在,剑圣本人仍未在武林中露面,但十有八九,大家都相信,剑圣没有死。假如一般人的看法没有错,想想看,剑圣是何许人?他又怎肯轻易便会放过那些仇家?所以说,剑圣如果仍在人世,那么,目前他一定正在长白一带。” “为什么?” “访仇家。” “证据呢?” “夜明珠。” “这……这怎么个说法?” “那颗夜明珠在谁身上,谁就是剑圣要找的人。” “金银珠宝是有价之物,既是有价之物,当然就免不了为着某些原因而不断转移。现在,剑圣如果只凭这一点去辨识仇家的话,岂不嫌武断了些?” “是的,剑圣将会从持有夜明珠的人开始,逐一盘问下去,直到其中某一个说不出珠子为什么会落到他手上的那个人为止。” 吴老头的脸色,一片死灰。 司徒烈想,应该换方式了。 “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什么事可笑?” “一颗珠子,是那般小的一样东西,加之它又是无价之宝,任何人得着,也绝不会让人知道,只要持有者稍微谨慎一点,茫茫人海,何处找寻?” “有理……有理” 吴老头,脸色红润了不少。 司徒烈,心底下暗暗好笑。 “大人,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不,坐坐,我们再谈会儿。” 司徒烈并无立即就走的意思,经此挽留,乐得坐下。这时,吴老头命身边传妾为司徒烈也倒了一碗酒,又拿出几碟精致的素点,司徒烈也不客气,便跟吴老头相对饮用起来。看到吴老头好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司徒烈知道,吴老头对刚才的一番谈话,意犹未尽,他的一颗心,一定还没有完全放落。 于是,司徒烈喝了一口酒后,说道:“大人手下有没有雇用护院?” “有。” “几位?” “两三个。” “武功如何?” “平常当当差还可以,但与贵局的几位镖师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司徒烈故意装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摇摇头道:“那……那就……糟了。” “老弟,”吴老头失惊地道:“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大人可知道长白一带并不安静?” “是的,老夫知道。不然的话,老夫又何至于劳动贵局?” “不安静到什么程度,大人知道否?” “老弟的意思……是否在说此越长白之行,贵局不能胜任?” “大人会错意了。” “那么,老弟意何所指?” “我是说到了长白之后。” “到了长白以后?” “是的,大人!” “那还有什么问题?” “大人可知道长白一带有哪些武林人物?” “不太清楚。” 司徒烈微笑道:“大人可想知道一点?” 吴老头急急地道:“很想……知道一点点。” “‘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司徒烈注视着吴老头之脸,缓缓地说道:“上面两句套话,包括了二十二位武林人物。这二十二位武林人物,便是长白武林精华的总称。” “这些人物的行为如何?” “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武功如何?” “远在巫山三残之上!”司徒烈道:“就像大人的护院不若本局的镖师,而本局的镖师又不若巫山三残一样。” “巫山三残。” “就是巫山神女峰下,大人所见到的那几位。” “啊,啊,那……那还得了。” “他们是二十二位活阎王!”司徒烈道:“长白一带所有的生灵,死或活,全都系于他们二十二位的喜怒。” “他们毫无所忌么?” “他们只怕一样。” “哪一样?” “穷。” “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司徒烈道:“武林人物,白道争名,黑道争利,是自古以来的习见现象。利之所在,一班凡夫俗子尚且趋之若骛,凭着一身技艺,任何东西均可取舍随心的黑道人物,贪欲之烈,自较常人为甚。试问,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一无所有之外,谁的生命会有保障?” 吴老头的脸色再度大变。 司徒烈心想:今晚的活罪,够这老家伙受用的了。就在司徒烈真正准备离去之际,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只见吴老头的一颗秃脑袋,有若沉重得不胜负荷地逐渐垂了下去,嘴里,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七丑,八怪……丑……怪……唔,是的,那些家伙……的确……难看得可以……难道……就是他们那几个?” 司徒烈,心中一动。 “大人的酒真好!”他故意大声赞美,显示着他并未注意到老头子的自语: “大人,你这酒是哪儿买来的?” 吴老头,悚然警觉,他猛然抬起脸,睁着一双其因如豆的老鼠眼,神色变幻不定地朝半边脸埋在酒碗里的司徒烈打量了好半晌,这才点点头,宽心地嘘出一口大气。 “老弟,刚才你说什么?” “大人的酒,实在太好了。” “它就是川中的大曲!”吴老头笑笑道:“只不过经老夫改制了一番罢了。” “谢谢您的酒,大人,施力告辞了。” “好的,老弟,以后有空,老夫自会着人通知你。” “随时随刻,恭候大人吩咐。”下车时,司徒烈道:“还有,施力刚才跟大人说的一番话,大人最好别跟我们局主提及。” “哦?为什么?” “大人对武林秘闻有兴趣,就像大人嗜好围棋一样,这一点,施力很清楚。” 司徒烈微笑着说道:“我们局主,他对大人可能没有施力这样了解,万一他怀疑到那颗夜明珠就在大人身上……施力只是说,万-……万一我们局主起了疑心,就不免自感责任重大,心情紧张,此后,步步向长白深入,危机重重,一旦忧诸形色,转启别人疑窦,唔,事情就不太妙了。……大人,你说施力虑的可是?” “是……是的。”吴老头窒息地道:“老弟,谢谢你。” 第二天,车队指向古北口,取道饮马河南岸,经古围场,奔赤峰,赶向喀尔喀。 日出上路,双掌震两川向司徒烈低声笑道:“相公昨天只赢了三盘棋?” “你怎知道的?” “早上他叫人送来一百五十两。” “哦,我倒忘了。” “银子在我那里,相公什么时候要?” “就放在局主那里,路上买酒大家喝好了。” “昨天你们一共下了几盘?” “六盘。 “你放了一半?” “是的!” “对!”双掌震两川高兴地笑道:“老家伙爱钱如命,算盘精得很。除了相公你能在棋盘上敲他几文外,平常时候,简直是一毛不拔。” 司徒烈心中,忽有所触。 于是,他故意恨恨地道:“那个老家伙,可恶之至。” “为什么?” “他以为我的出身低微呢!” “怎么说?” “他竟向我炫耀他的财富。” “银子?” “不是” “金子?” “不是。” “珍珠玛瑙?” “统统不是!” “哦?” “嘿!” “那是什么东西呢?” “局主绝对猜不到。” “有什么?” “不便说。” “我们到前面去吧!” “好的……局主请。 两人各加一鞭,远越车队。古道上,黄尘漠漠,放目所及,杳无人烟。 远离车队之后,双掌震两川的双目中,贪婪之光不断隐现,他偏脸望着司徒烈,发出一种迫不及待,而又强作从容的无声询问。 “那个老头子,”司徒烈仍然恨恨地道:“想不到在他身上,竟带着一件可以置我们全部数十人生命于死的东西。……他在棋上输了我,气无可出,居然搬出那一件玩艺来吓唬人,真是可笑。……他哪儿知道我姓施的家中,有的是奇珍异宝,那玩艺儿,向别人示威犹可,嘿,到了我施小爷眼中,也只不过如此而已。” “是件宝么?” “唔。” “值多少银子。” “难说。” “大概呢?” “百把万!”司徒烈沉吟着道:“也许还不止。” “天哪!”双掌震两川的声音抖了:“到底是样什么东西啊?” “夜明珠。” “夜明珠?” 双掌震两川几乎从马背翻落,这时,他脸无人色地喃喃自语道:“巫山三残的消息真灵。当时,我听了,还有点似信非信。现在,事实证明,老头子果然藏着这件稀世之珍。……唔,怪不得老家伙肯出那么高的镖银。……嘿,有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在身上,路上掉了三二万银子,还要在我姓孙的头上克扣,他就没想到,姓孙的已为他的珠子赔进去两条人命……嘿嘿,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官!……老弟,你……你没有看错么?” “大如鸽卵!”司徒烈静静地道:“光华闪耀,一车通明。” “他将它放在什么地方?” “局主,您为什么问这个?” 双掌震两川,惨白的脸上,突然飞红。 “虽然老家伙可恶,”他挣扎着辩道:“但他终究是我们威武镖局的主顾呀! 俗语说得好,得人钱财,为人消灾。我身为一局之主,不得到这个消息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岂能不将担子放到自己肩头上?” 好堂皇! 司徒烈在心底笑骂道:“单就你姓孙的这个家贼,已够那个老家伙送命而有余的了。司徒烈又想:你们这群东西,谁也不配活在人世上,你们统统都得死,死在你们最欢喜的金钱和女色上。” 但在表面上,他却在刺了双掌震两川一针之后,正容大声赞道:“怪不得威武镖局的业务蒸腾日上,声誉卓著。……局主,您这种负责严谨的态度,硬是要得!” “应该的嘛!” “这样看来,”司徒烈道:“家父的那一万张貂皮,总算托付得人了。” 双掌震两川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一个人在财富上有狮子滚雪球,越滚越大的趋势的那种无法抑制的快意,他连忙强挤出一副谦逊的微笑,大声道:“哪里,哪里,孙某人只求鞠躬尽瘁而已罢了……哈哈……哈哈。” 他似乎为自己能在这个时候锦上添花地想出了一句诸葛亮说过的话,而发出一阵恭维自己的哈哈大笑。 远处,村落在望。 打尖的时辰也到了。 双掌震两川笑了一阵,偶尔抬头,看见前面已有暂时歇脚之处,再回头望望身后十数丈之外的车队,眉头一皱,若有所思。跟着,他偏脸朝司徒烈摆出一脸孔正经,低声道:“相公,这个可不是弄着玩的……你说……他那颗珠子,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那支罩着布套的大箱中的一只小巧的锦盒之中。”- 第十五章 双套连环 丹桂飘香的时节,车队抵达喀尔喀沙漠。 一路上,除了镖银仍然不断地零星散失外,别无大事。 车队刚过哈拉道口不远,双掌震两川跟吴督抚当初议定的五万两包银,已自上次的两万六一再减至两万二,两万,万八,万六,万四……最后终于只剩得一万整。 这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失去的银子,都好像长了翅膀似地,悄然而去,不见丝毫动静。虽然双掌震两川一再商请他的师妹们蓝关双凤亲自出马,加意护守,但仍然无济于事。该掉的,依旧照掉不误。 比这件事更令人惊讶的,是双掌震两川在扣减镖银之后所表现的态度。 记得上一次在临汝两州附近,第一次丢失两万四千两银子时,双掌震两川为这事吓得面无人色,如丧考妣。而现在,每次出事之后,当吴老头子气咻咻地报着直线下落的包银数字时,双掌震两川除了低声应着是是之外,毫无任何激动或不安之色。就好像是他看重的只是威武镖局的信誉,银钱小事,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 这种异常的转变,只有司徒烈一个人明白。 车队继续向前进发。 九月底,长白在望。 长白山,又名太白山,抱朴子称为之泰山副岳。 两川卸任督抚吴大人的故居,便在长白山主岭西北百余里,梅河北岸的朝阳镇上。 车队抵达离梅河尚有二日路程的金川,双掌震两川向司徒烈问道:“吴大那边交卸之后,我们到哪儿去接令尊的皮货?” “伊通。” 这两天来,双掌震两川不停地出入蓝关双凤所乘坐的那辆篷车,双眼闪烁不定,脸上的神色,极为紧张。……司徒烈知道,吴老头子的死期不远了。……他见金川和柳河一带的人民异常贫苦,为了加强双掌震两川的仇恨,在短短两夜之间,他又为双掌震两川的包银自一万中减去五千。 第二天,车队在辉南镇上打尖,辉南镇上,到处沸沸腾腾地传扬着,说长白一带来了财神菩萨,十有九户,都在户前户后捡到银锞子。 打失时,司徒烈将双掌震两川喊至一边,故作不安地道:“局主,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他们都分布在哪些地方?” “长白七丑,黑水八怪,一帮在黑水上游,一帮在长白山中。两老隐居英雄岭,神仙三道士就在朝阳镇中的朝阳观中。长白独目叟,在伊通。至于那位鬼见愁,行踪无定,永远无法测知他的落脚地方,大家都只知道他在长白这一带。……咦,相公,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局主,为了家父那批巨大的皮货,施力能不关心么?” “噢噢,是的,是的。”双掌震两川笑道:“我忘了。” 司徒烈又道:“局主,你这一趟的包银还剩下多少?” “五千。” 双掌震两川轻松地说着,一抹暖昧的冷笑,闪电般地掠过他的嘴角。司徒烈故意喃喃地道:那老家伙,也忒没良心,局主您吃尽了千辛万苦,还赔了两位师父的性命,结果却只得到这么一点点报酬……唉唉,为富不仁,此其谓欤。 “嘿嘿……唔,相公说哪儿话。……人无信而不立,既然有约在先,莫说还有五千银子好拿,就是五万包银不够赔,姓孙的,只要办得到,倾家荡产,又算得什么一回事?哈……哈哈。” 他的笑声倒蛮豪爽。 司徒烈故意赞道:“双掌震两川的侠号,果然名不虚传。” 双掌震两川越发得意地道:“一路粗安,威武镖局这块牌子没有砸碎,已然算是承天之佑,托地之福了。” “局主,”司徒烈悄然问道:“这一趟长白之行,您可觉得某些地方有点不对?” “什么?”双掌震两川讶道:“相公的意思……是否指这一路上丢失镖银而言?” “正是这一点。” “相公以为怎么样?” “局主可曾想到这种事有点出乎一般情理之外?” “是的……孙某人想过……但总是想它不透。” “既非偷,又非盗。” “是的。” “既不是和吴大人为难,也不是跟您局主过不去。” “是的。” “最重要的,他从临汝跟到这儿洋金川,全程数千里,不即不离,若隐若现,论身手,高深莫测,论动机,神鬼难知。……局主,根据这几点看起来,您老有否想到另一件可怕的事?” 双掌震两川的脸色,有点不自在起来。 司徒烈又道:“上次局主说长白一带的黑道人物们,有两句总称,施力忘了,那该怎么个说法的?” “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 “噢,是的。……局主,您可认为我们已给这批人钉上了?” “钉上了这趟镖?” “不,它在局主您的责职之外。” “相公难道是指那颗夜明珠?” “正是!”司徒烈道:“施力相信,吴老头很有可能在抵达老家的当夜遭杀。” 双掌震两川,脸色遽然一变。但在他双眼数转之后,旋又自一片灰白的脸色中浮现起一丝浅浅的惊喜,他情不由已地点点头,自话般地念道:“那种稀世之珍,无价之宝,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过去……那些人……假如相公推断得不错,那是难免的……唉唉,……事不关己,叫我姓孙的除了同情之外,又怎么办?” 司徒烈在心底暗笑道:好一副慈悲心肠,看样子你姓孙的,成佛之期也不太远了。 第三天,到达朝阳镇。 一切交卸完毕,结清包银,打发了车马,双掌震两川领著神弹飞胡,飞镖步准等人,开了栈房,从事休息。 司徒烈向双掌震两川道:“局主,施力先去一趟伊通,会见家父,问他老人家皮货集中在什么地方?由哪儿起运?是不是要跟局主面商一下?决定了,施力再到这儿来,局主,您以为如何?” “好的,要多久?” “最迟五天光景。” 双掌震两川,点头同意。 司徒烈提着他那只轻便书箱,离开了客栈。 他仅拐了一个弯,便在另一家客栈内住下。 他,等待着天黑。天,终于黑下来了,那家名叫老客的客栈,在人们不注意之际,缓缓地,安步走出一位身穿黑袍,手扶竹杖的眇目老人。 二更左右。 在朝阳镇北门附近一座大庄院的一间套房中,锦幔低垂,灯火明亮。 那位甫自川中卸任回里的督抚吴大人,正独自一人抱着一支精巧的锦盒,在室中来回踱蹀不已。他不时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脸上神色,时喜时忧,变幻不定,他望望跳动的烛火,再望望怀中静躺着的锦盒,眉头紧皱,嘴唇皮也不住地翕动着,仿佛自己正在跟自己商量什么?而那一个自己又不能为这一个自己有所决定似的。…… 好不容易,他想定了。……当下,只见他,腮帮磨动,牙关连咬,在那张牙床面前站定,伸手在床角一按,床沿下,突然跳出一支小屉。他小心地将锦盒放人,又在原处轻轻一按,小屉立即自动缩回。跟着,他倾听,微笑,满意地开始伸手去解衣钮。 就在这个时候,锦幔飘扬,烛火狂摇,一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悄然入室。 “啊……啊……啊” “如果想动,”声音冰冷:“就别想活。” “好汉……要……什么……只管吩咐。” “什么也不要,”声音硬得像石头:“只要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啊……好汉……没有啊!” 蒙面人一声不响地扬掌往窗前的木桌上一切,木桌一角,应手而断。 “姓吴的,你的脖子比这个如何?” 吴老头,脸如死灰。 他张着嘴,除了发出一阵断续的啊啊啊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数到五,你如仍不将珠子交出,嘿,对不起,老子只好把你的脖子上那颗大的带走!” “天哪,天哪!” “轻点!”蒙面人开始数了:“一二三四五。” 蒙面人数完,一掌微扬,欺步靠向床前。 就在蒙面人的掌势将落未落之际,满额汗水的吴老头,失魂地喊道:“给…… 给。” 蒙面人,一笑收掌。 吴老头颤巍巍地起身下床,按开床角暗扭,取出那只锦盒,抖着手,交给蒙面人。 蒙面人,伸手接过,掀开盒盖,匆匆检视了一遍,发出一阵阴恻恻的,满意的奸笑,然后掉身便走。吴老头,双眼火红,刚才的惊恐,已为事过境迁的愤怒所代替。只见他,胸部不住地起伏,势欲爆破。 就于此时,蒙面人似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偏脸向后问道:“吴老头,你可认得老子是谁么?” 吴老头大概是大官做惯了,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当下,只见他,怒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说的,局主,算你狠也就是了。” 蒙面人闻言,仰脸哈哈一笑道:“孙某人一念之慈,几惹杀身大祸。如今,总算我姓孙的祖上有德,终于补上了最重要的一着棋。……哈……哈……哈……吴大人,姓孙的这下子可要对你不住啦。” 尖叫,狂笑,怪嚎……吴老头,喷血而亡。 蒙面人,穿窗而出。 院外有人在暗处发出一声轻叹,一叹之后,音息旋即杳然。 第二天,申牌时分,朝阳镇南门近郊的朝阳道关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穿黑袍,神态极为冷漠的眇目驼背老人。独目老人手中拿著一根三尺来长的竹杖,这时,独目老人用竹杖在敞开着的观门上,连敲几下,然后发出一种坚硬如石,阴寒如冰的声音,朝观内沉声道:“喂,人都死光了么?” 一个满脸怒容,年约十四五的小道僮,闻声而出。 小道僮朝来人打量了一眼,待他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不禁欢悦地笑叫道: “啊哈,原来是您啊,独目老伯。独目伯,您老的声音今天温和多了,月白差点听不出就是您老了呢!请呀,独目伯,师父他们正在家里……嘻嘻……您老知道的…… 做日课。……咦,怪了。……独目伯,您老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起来?往日您老来观,十有九次,都是径奔后殿密室,为什么今天要走正门?” “去喊你那三个杂毛师傅出来。” “几天不来,您老难道忘了路?” “少噜啸,去!” “好好,我去。” 小道僮脸上,露出了一种迷惑的神色,又朝负手望天的独目老人望了一眼,这才摇摇头,向后殿飞奔而去。……司徒烈,忐忑不安,他想:我会露出马脚来么? 片刻之后,后殿传来一阵嘶哑的哈哈大笑。跟着,三个散披道袍,披着云履,高高瘦瘦,眼眶上各有一圈黑痕的中年道士。在笑声中出现。来者正是长白道士,以武功出众,好色闻名的长白三神仙,天仙道人胡吉,地仙道人吴年,人仙道人何文武。 这时,走在前头的天仙道人胡吉,首先哈哈大笑道:“羊叔子,这是怎么回事? 你独目老儿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三兄弟此刻正是行功吃紧的当口,偏偏一反常例,不去密室观战,反差月自去叫我们兄弟出来,那种悬崖勒马的滋味,你老儿可知道令人有多难受?” 被天仙道人喊做羊叔子的独目老人,这时,转过身来,嘿嘿一笑,以一种比刚才更为坚硬阴冷的声调,阴恻恻地偏脸道:“你们三个牛鼻子,是不是不痛快我羊叔子的突然光临?” 长白三仙,闻言为之一怔。 人仙何文武,不禁苦笑道:“大哥,别逗这老儿了。这老儿,今天处处显着特别,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独目老人,微微一震,旋又冷冷地道:“杂毛们。你们三个,刚才在干啥事儿?” 长白三他,不由自主地,一齐失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仙人何文武突然皱起眉头,敛笑诧异地道:“羊叔子,你的冷酷,跟咱们三兄弟的好色,同为武林中所知名。但是,我们之间,从来不分彼此,我们对你老儿,完全跟对别人不同,就像你老儿待我们三兄弟一样。可是,你老儿今天来此,从见面到现在,言行举止,全与往日大异其趣,羊叔子,其中缘由,你能说来听听么?” 独目老人仍然冷冷地道:“请先回答羊叔子的问题。” 长白三仙,面面相觑。 人仙何文武,微慢道:“就是那么回事,难道你羊叔子没有亲眼见过?” 独目老人,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长白三仙,脸色不禁全部为之一变。 “羊叔子,你笑什么?” “笑你们三个没出息。” “啊?羊叔子,你……你疯了?” “怎会搂着那班丑女人当天仙?” “丑女人?哈哈,羊叔子,你老儿忘本啦!” “是的,我羊叔子忘本了!”独目老人冷冷地道:“我忘本是在我羊叔子见了蓝关双凤之后。” “什么?蓝关双凤?”长白三仙,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羊叔子,你说什么?” 独目老人嘿嘿一笑道:“并不是我羊叔子一人办不了事,正如你们三弟兄所说,我们之间,交往也非一天。而且这批生意里,有你们欢喜的,也有我羊叔子喜欢的,如果我羊叔子一人独吞了,事后你们三兄弟一定不会放我羊叔子安静。现在,我羊叔子好心前来打个招呼,却又惹你们这批杂毛讥刺我今天像换了一个人。嘿嘿…… 人真难做!” 长白三仙,馋相毕露,一齐赔笑道:“独目老儿,别那样认真好不好!” “杂毛们,话可说在前头。” “说吧,我的好老儿。” “分赃要均!” “你要什么?” “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长白三仙失声道:“难道就是七丑八怪的部下在川中失事,由七丑八怪用以交换十条人命的那一颗么?” “差不多。” “羊叔子,你占的便宜太多了。” 独目老人,嘿嘿一笑道:“那么,珠子交你们,蓝关双凤归我羊叔子如何?” “羊叔子,你不是不爱那个么?” “那是我羊叔子的事,你们别管。” 长白三仙,互望一眼,人仙何文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好,就依了你吧!” “依我哪一条?” “你讨的那条。” “你们得珠,双凤归我?” “羊叔子,别开玩笑了。” 独目老人沉吟了一下,抬脸道:“你们掳了蓝关双凤,如何向鬼婆交代?” “鬼脸婆么?”三仙哈哈笑道:“长白三仙,只要见着了女人,天掉下来也不会放在心上,至于鬼脸婆,哈哈哈,那,只有以后到时候再说了。” 独目老人道:“一言为定?” 三仙同声道:“一言为定。” 当夜,二更左右。 当双掌震两川趁着栈中的宿客业已熟睡,而悄悄披衣起床,轻轻推开房门,走出堂屋,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拟欲摸去对面蓝关双凤的卧室之际。西厢屋脊上,突然有人于此时发出一阵阴冷无比的嘿嘿笑声。双掌震两川,艺承鬼脸婆,身手自非等闲人物可比。冷笑声一传入耳中,心下业已猜忖到这是怎么回事。 当下,只见他,一个闪身急退,人已飘落东廊屋檐之下。 双掌震两川,抬头一打量,只见西厢屋脊上,于月色下,一字并肩,站着四人。 四人中,三个道士,一个驼背眇目的黑袍老人。 双掌震两川看清来人面目之后,浑身不禁一冷。 他想,如果他没有看错,来的应该就是东北道上赫赫有名的一叟三仙。 双掌震两川,情不由己地在心底暗喊了一声:糟了!因为,按武林黑道上的规矩,镖货所到之处,镖师们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投帖”,“借路”。除非当地的黑道人物名不见经传,不足一提,镖师们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种情形有是有,但可太少了普通情形之下,镖师们多半视对方的身份高低,备份红礼,封张拜帖,来头大的,亲身去,不太那个的,仅差镖伙们跑一趟的,也是常事。 一路上,双掌震两川一点没越常轨。 偏偏只有最后一站,他忘了这样做。 这不能怪他,他之所以忘了这一点,也有他的原因。 这次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那颗夜明珠太惑人了。 镖到地头,双掌震两川,充分显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几次,蓝关双凤跟他说话,他都没有能一下子听清。这种情形之下,他忘了拜望当地的黑道人物,说来也是情有可宥。 现在,在他看了来人们的气派之后,他认为一定是为了这个。 不过,值得他安慰的,便是镖已交出手,纵然对方不满,仗着身边的鬼脸黑符,多说几句好话,多陪几个笑脸,他想,对方也绝不会拿他怎么样。至于那颗夜明珠,他很安心,说什么,对方也不会疑心到自己。第一,威武镖局在外边的声誉向来还不错。第二,假如他要起歹心,半路上,早就动手了,是傻瓜才会等到现在。第三,做贼心虚,奇宝到手,远走高飞尚且惟恐不及,怎会待着不走?他的镇定,使是有力的反证。第四,东北道上,鱼龙混杂,可疑之人多得很,什么时候才会轮着他? 盘算了一番之后,双掌震两川心下大定。 于是,他跨出一步,抱拳高声道:“一叟三仙请了,鬼脸门下,四川威武镖局孙某人这厢有礼。” 说着,进西厢屋脊上,深深一躬。 天仙人冷笑道:“你们这次来了几个人?” 双掌震两川忙道:“孙某人外加两位镖师。” “孙一麟,真的只有两位镖师么?” “应该是四位,但在路经巫山之际,另外两位不幸遇了意外。” “以外再无他人了么?” 双掌震两川嚅嚅地道:“另外……尚有孙某人的两位师妹……蓝关双凤……不过,她们……只是……只是随镖观光而已。” 天仙道人,突然厉声责道:“观光护镖,有何不同?” 这时,蓝关双凤也已闻声提剑而出。 一见双凤露面,双掌震两川的脸色,突然大变。 长白三仙,三双色眼,不约而同地,射向双凤。 月色下,按剑而立的双凤,别具绰约风姿。 双掌震两川这时暗一咬牙,从怀中摸出一面三寸方圆的黝黑铁牌,高擎右掌心,向前又上一步,对着西厢屋脊,大声道:“晚辈孙一麟,自承理屈,但望诸位前辈看在家师黑符的情面上,赐予包涵!” 长白三仙,蓦睹鬼脸婆的鬼脸黑符,不禁彼此互望一眼,刹那间,做声不得。 倒是那个身穿黑袍的独目老人,却于此时嘿嘿冷笑道:“杂毛们,慌了么?” 三仙经此一激,均是一声冷笑。 于是仍由天仙道人发话道:“姓孙的,你既有鬼脸黑符在身,走,朝阳观说话去!” 一叟三仙,人随声起,向店外纵去。 一麟双凤,愣在庭院中,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双掌震两川分别朝双凤各看了一眼,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两位师妹,你们趁早逃命吧!……师兄这一去,准是凶多吉少,……唉唉,这趟东北,实在不该来。” 双凤失惊地道:“师兄,事情竟有如此般地严重么?” “唔,是的。 “怎见得呢。” “有人从中挑逗。” “谁?” “独目叟。” “独目叟跟恩师,一向不是相处得很好么?” “是的,这很出人意外。”双掌震两川苦笑道:“这趟镖,如非两位师妹适时带来师父的黑符,说什么师兄也不会承担下来。其原因,就为了师父的黑符,在东北道上颇有一点威信,尤其是一叟三仙,七丑八怪这几位。现在,想不到独目叟却成了我们的第一个对头。” “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 “他们是批什么样的人物!” “就为了我们没有在事先按规矩行事?” “唔……不……起先……我倒是这样想过。” “为了那颗珠子?” “只占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不说也罢。” “说呀……师兄。 “天地人三仙,是东北道上有名的……有名的…淫魔……你俩现在明白了么?” 双凤齐声哦了一声。 “他们显系蓄意而来,从天仙贼道一再通问我们的人数,便是明证!”一股被奇嫉所激发的怨毒之光,在双掌震两川的双目中闪耀。他朝只有好奇而无惊恐的双凤曾了一眼,这才恨恨地继续道:“这一次,即使没有这样冠冕堂皇的藉口,三仙只要知道你俩也来了,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双掌震两川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师兄现在最恨的人并不是长白三仙,而是长白一叟。” “为什么?” “三仙虽然可恶,但他们对师父的黑符,显然尚存三分敬意,刚才,两位师妹都看到的,要不是独目老贼那一激,事情很可能便这样过去了” “独目叟这样做,是何居心?” “前几个月,独目老贼曾在关内现踪,据说是为了向洛阳草桥一位绰号铁掌的孙伯虎讨取一只剑鞘。剑鞘讨得与否,不得而知,但独目老贼后来就没有了消息。 有人说他已返回东北,现在,事实证明,他是回来了,但却是跟我们走的一路。” “啊?” “一路上,那些银子丢得太可疑了。想想看,师妹,除了那个独目老贼,谁人有此能耐?” “独目叟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是一个有计划的陷阱。” “哦?” “以前,我只知道东北黑道上有十个人在川中落网,后来由七丑八怪出面,以一件异常珍贵的宝物向吴老头儿通了关节,而得到顶替换放,但不知那件宝贝就是这颗夜明珠。这种内幕,当然瞒不了东北道上的朋友,所以,独目老贼对此事的了然于胸,并不值得令人惊奇。 这次,独目老贼离开洛阳之后,一定就去了川西。在青城,他知道了吴老头卸任回里的消息后,便在暗中跟踪下来。一路上,他故意偷银子济世,减少我的镖酬,增加我对吴老头的怨恨,然后,在我得手之后,以你们俩的美色为饵,怂恿三仙同来,他得财,三仙得色,而我,得到的却是一身不义的骂名。” 经此一番剖解,双凤恍然大悟。 最后,双掌震两川黯然地向双凤催促道:“天仙贼道最后那几句话,听上去似有转圜余地,其实是一种缓兵之计。他怕逼急了我,人与珠共毁,无法向独目老贼交代。所以命我赶往朝阳观,先将珠子弄到手,再来算计你们两个。现在,他们既算定我们不敢在事先一走了之,两位师妹正好把握良机,说走就走,等他们发觉,可能迫不上,那时候,他们就是迁怒于我,只要两位师妹无恙,师兄就是拼去一命,也当瞑目。” 双掌震两川说罢,怀中取出那只精巧的锦盒,递在白凤蓝娥的手上。 白凤道:“师兄,我们一齐走,路上遇了事,多个人照应,岂不是好。” 黑凤道:“师兄,他们摆气派,半个人没留,我们又何必去睁眼送死?” 双掌震两川苦笑着道:“师妹,别梦想了,一叟三仙何许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双掌震两川说罢,抬脸望天,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当下只掉头向双凤说了一声“两位师妹珍重!”便即咬牙顿足拔起,跃上屋脊,向城南飞奔而去。 双掌震两川走后,双凤相对不语,并未立即采取任何行动。 片刻之后。 白凤道:“我们怎办?” 黑凤道:“姊姊说呢?” “师兄未免说得太严重了。” “是呀,我也在这样想呢。” 白凤向黑凤靠近一步,悄声道:“师兄说长白三仙怎么样?淫魔?” 黑凤朝白凤做了鬼脸,笑道:“姊姊又不是没有听到,还问啥?” 白凤道:“妹妹,你看长白三仙人生得如何?” 黑凤道:“也不怎么样,但比师兄可强多了。” “我们怎办?” “姊姊说呢?” 双凤对答至此,突然相视扑哧一笑,旋即手携手,上屋向城南方向而去。 四更正,朝阳道观的正殿上。 独目老人,倚柱而立,一副悠闲冷漠神情。 长白三仙,分别盘坐在三只蒲团之上,嘿嘿冷笑。 双掌震两川,跪在三仙面前,脸色灰白,汗下如雨。 这时,人仙何文武朝指喝道:“姓孙的,珠子在哪儿,到底说不说?” 地仙吴年从旁讽刺地笑着说道:“老三,急什么?人家既然感觉这种滋味还好受,我们坐在蒲团上,难道还熬他不过么?” 天仙胡吉,缓缓起身,一面走向双掌震两川,一面冷笑道:“分筋错骨手法,多年未用,大概失效了吧?不然的话,人家孙大侠怎会无动于衷的呢?” 天仙胡吉说着,右掌倏伸,并食中两指,在双掌震两川背后左胁下,一划一点一捺,双掌震两川一声惨嚎,立即倒身地上,满地翻滚起来。滚了片刻,天仙胡吉又上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然后回到蒲团上,盘膝坐下。 人仙何文武,向躺在地上呻吟的双掌震两川,微微笑道:“姓孙的,现在过瘾了么?” 双掌震两川大概是实在顶受不住了。这时断续地喘息着道:“水……水……我…… 我说。” 天仙一挥手,旁边侍立着的小道僮,立即端来一盆凉水,凑在双掌震两川的嘴边,双掌震两川没命地抢喝两口,然后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向人仙何文武道:“珠子在……在双凤身上……她,她们……早走了。” 三仙一怔,旋即齐声暴喝道:“该死!” 三只右掌,同时伸出,眼看着就要劈下。 突然间,殿侧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杂毛们,且慢!”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直倚柱而立,袖手旁观,神情显得异常悠闲而冷漠的黑袍独目老人。这时,他一面挥手止住长白三仙下劈的掌势,一面缓缓走至殿前,朝观前单楼殿脊的阴暗处,冷冷地击掌发话道:“两位姑娘,你们好下来啦!” 如响斯应,二条窈窕身形,飘然下落。 毋庸交代得,来的当然是蓝关双凤了。 双凤落殿,一起奔向地上的双掌震两川。 长白三仙先是一喜,跟着,眉头一皱,又露出了不快之色。 双凤将双掌震两川扶好坐定,然后娇声齐道:“师兄,妹子们来慢一步,害得师兄受苦。” 这时,那位独目老人冷冷一笑,自语似地道:“来倒来得不慢,只是杂毛们手脚不够快。” 双凤霍地跳开,并肩而立,手指独目老人喝道:“羊叔子,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长白三仙,大惊失色。三仙不约而同地自蒲团上搜搜搜,先后窜起,遮在双凤前面。长白独目叟的个性,长白三仙自然最是清楚。平常时候,在他面前,如非有交情的老朋友,只要颜色不对,也绝难逃过他那惊魂毒掌。何况蓝关双凤以晚一辈的身分直呼其名? 所以,长白三仙着慌了。 人仙何文武甚且出声恫吓道:“独目老儿,除非那颗珠子你不想要,你就别动!” 可是,出人意外的,独目老人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独目老人,眨着那只仅有的右眼,望着殿梁,好似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长白三仙,这才大放宽心。三仙一齐转身,向双凤挥挥手,意思要她们走开点,别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双凤互望一眼,各向三仙飘送了一个感激的媚笑,然后再度回到双掌震两川的身边。三仙又见双凤始终跟双掌震两川缠在一起,也不禁互望一眼,点点头,会意地有所默契。 这时,那位黑袍独目老人突又开口了。这次,他说话的对象是那个双臂被双凤挟持着,大气连喘,汗水直流,双目中怒焰乱窜的双掌震两川。他,独目老人,以一种冰凉如水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孙局主,看清楚了没有,谁救了你的命? 想想看,如非我羊叔子及时请下你这两位藏在暗处观望的师妹,谁能止得住长白三仙的拳势?” 双掌震两川只气得一张脸,由白转青,由青再转白,浑身抖个不住,其痛苦之状,几较天仙道人刚才施在他身上的分筋错骨手法,再过之而无不及。他忍了又忍,才将一口气缓了过来。只见他,偏脸咬牙向双凤喝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到达多久?” 白凤红着脸道:“刚来嘛!” 独目老人从旁淡淡地插口道:“唔……刚来……喂,大姑娘,你的脸干吗红起来了?” 白凤的一张脸,更红了。 双掌震两川看在眼里。深深一声叹息,废然垂下了头。 黑凤见了,辩道:“师兄,你为什么听他的,我跟姊姊若不是为了关心你,怎会赶到这里来?” 黑袍独目老人淡淡地又插话道:“是呀,二姑娘这话可说对了。孙局主,你想想看,你们是师兄妹,彼此之间,知道得都很清楚。她们俩,若不是为了你这位才貌双绝的师哥哥,冒这大险,难道还会是为了长白三仙的‘绝招’么?” 双掌震两川大吼一声,仰面晕死过去。 双凤忙着推拿,一面狠狠地瞪着独目老人。 独目老人,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天仙道人抬脸不快地道:“羊叔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目老人哈哈笑道:“好,好杂毛替大舅子说话啦!” 地仙道人微怒地道:“羊叔子,别拿我们多年的交情开玩笑好不好!” 独目老人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杂毛,见到了女人,就忘了我羊叔老儿的珠子,这算是什么多年的交情。哈……哈哈!” 长白三仙,同声哦了一下,恍然大悟。 人仙何文武忙向双凤蔼然地道:“两位女侠,珠子在你们身上么?” 双凤点点头。 “拿出来吧!”人仙何文武又道:“它虽然珍贵,但对我们武人,并无多大用处。我们朝阳观,有的是黄金白银,一辈子不愁吃穿,要它作甚?何况它又是不祥之物,谁拥有它,早晚总不得太平,独目老儿既然不怕事,就让他试试吧。” 蓝关双凤似乎对这类珍宝并无多大兴趣,经人仙道士一说,立即从身边将那只锦盒取出,交给人仙何文武。人仙何文武又将锦盒交给独目老人,独目老人以微微战抖的右手,接了过去。 这时,双掌震两川,悠悠醒转。 黑凤见了,忙朝白凤一递眼色。于是,白凤掉过头去,以一种能令刚刚恢复知觉的双掌震两川所得清楚的声音,朝长白三仙故意忿忿地道:“你们既然要的是珠子,现在,珠子已经交出,这样一来,我们三兄妹总可以走了吧?” 长白三仙听了,且不答言,先朝独目老人望了一眼,独目老人点点头。 原来一叟三仙之间有个协定,那便是三仙先为独目叟讨得夜明珠,然后,再由独目叟帮着三仙将双凤留下。这时,独目老人缓缓走至双掌震两川的身边,伸手在双掌震两川身上,以本身真力贯注双掌,略事按拿,双掌震两川的痛楚消失大半,渐能起立。 蓝关双凤,跟着立起来。 独目老人冷冷地道:“你们两个,留后一步。” 白凤故意怒道:“为什么?” 独目老人并不回答,偏脸向双掌震两川喝道:“叫你滚,你听到没有?” 双掌震两川向大殿上无助地扫瞥了一眼,然后低着头,走下了台阶。 双凤故意拔剑跟着闯出。独目老人,并不阻挡。他只朝帝团上眼光发直的长白三仙冷冷一笑道:“杂毛们,这是留客之道么?人家姑娘家,又是师兄走在前头,嘿嘿,连这个也不懂,真替东北道上的朋友丢人。” 长白三仙,如梦初醒。 三仙纷自蒲团上飞身而起,轻而易举地,上前点中了双凤的穴道。 天仙道人和地仙道人,分别抱走白凤和黑凤。独目老人朝留在前殿未走,三仙中最狠毒的人仙何文武望了一眼,然后冷冷笑道:“抢了人家师妹,却令受尽折磨,嫉火如焚的师兄回去报信告状……设想周到,佩服,佩服。” 人仙何文武,惊啊一声,慌忙向外赶去。 双掌震两川,身怀重创,寸步维艰,这时,出了朝阳观,并未走出多远。 晃眼之间,人仙何文武,便已追及。 就在人仙何文武扬掌欲劈之际,身后有人冷冷地道:“杂毛,慢点!” 人仙何文武收掌掉头一看,嘿,又是他,独目老人。 人仙何文武不禁皱眉道:“羊叔子,你弄什么玄虚?” 独目老人挥挥手道:“杂毛你退后一点,我烦他带个信给阎王老爷。” 人仙何文武,依言退后。 独目老人附在双掌震两川耳边,阴阴地道:“姓孙的,你大概也明白,无论如何,你是活不了的了。……现在,让我告诉你……如果你转世有机会再做人,千万记住,第一,别贪财。第二,别好色。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不可破坏一个像青城上官女侠那样圣洁的女人的清白。……再告诉你……在下便是汉中施力。” 独目老人说罢,嘿嘿一笑,飞身后退。 双掌震两川,中魔似地瞪大了眼,啊啊直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独目老人冷冷地向人仙道人催促道:“杂毛,动手呀!难不成你要留个机会给他,让他在死前将你骂个淋漓痛快,你杂毛才觉得舒服么?” “他……他……不是……独目叟。” 双掌震两川狂喊着,人仙道人以为他真如独目老人所说,想在死前骂人,所以也没有注意去听。双掌震两川的叟字出口,人仙道人的掌招也已拍下。一声惨嚎,双掌震两川喷出一口鲜血,扑地而绝。……就像隔晚那个吴老头死在他掌下的情景一样。 这时候,五更已尽,天色微明。 独目老人向人仙何文武冷冷地道:“我们之间的交易,业已完成,羊叔子也不打扰了。……三天之后,老夫再来。……那时候,等你们快活够了,老夫再告诉你们一个异常不幸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 “不幸的消息。” “现在说呀!” “何必扫兴。” 跟着,一阵坚硬如石,阴冷如冰的尖酸怪笑响起,独目老人没入于迷蒙晓色之中。 ※※※ 司徒烈回到客栈时,天已大亮。 他从后院翻入,悄悄地走进自己的卧房,就着架上冷水,洗去脸上药物,又服了一颗还音丸,完全回复了本来面目,这才上床安息。他躺在床上,将两天来的行动,回忆了一遍,颇为满意。他想:单人只影,处身于东北这班狼虎群中,如欲访寻数年前纵火案的元凶,斗智,远比斗力要强得多了。 想着,想着,他不禁力乏睡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茶时分。 那时候的东北,居民们,尚划分为部落,过着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放眼皆是乱坟似的圆顶篷包,就是一些城镇上,也不时有大群的牛羊络绎而过。在这儿,秋天一过,最多的东西,便是羊肉和烧酒。关外,风沙漫天,人们容易口汤,不分男女,全部习惯了以酒当茶。在这儿,民性淳朴而豪爽,由于特产多;关内商贾,趋之若骛,从服装的不同,便可看出品流之杂。 这种关外风光,带给司徒烈异常新鲜的刺激。他买了一顶当地习见的帽,从头罩到脖子,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手中挥舞着一根牧人们少它不了的竹杖,到处走动。 饿了,有的是羊肉铺子,一碗烧酒,地方又小又脏,但酒和肉,却可真香。 就这样,三天很快地过去了。 第三天的初更时分,他又将自己化装成“独目叟”。 当他依着三天前那个小道僮之言,径直往朝阳道观后殿赶去时,突然之间,他发现面前有一条黑色身形,正往后殿落下,仔细一打量,司徒烈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那人是谁? 嘿,你说可巧?那人竟是货真价实的“长白独目叟”。 司徒烈天生一副豪胆,这时候,不但不惊,反而有趣地告诉自己道:好极,我正愁无法进入那三个淫道的秘室,这下可有人带路了。 于是,他提神紧跟在正牌独目叟之后。 后殿由那道月牙门开始,有一条曲折迂回的走廊,通向柴房。进入柴房之后,独目叟用脚一踢柴房中那座用以劈柴的石墩,屋角立即现出一道暗门。独目叟走进去之后,并未将门关上。司徒烈凝神提气,施出游龙老人面授的天山游龙轻身术,如影附形似地跟了进去。 进去,是一条短短的,暗暗的甬道。 走完甬道,里面是座宫殿式的广厅。 广厅成扇形半圆,三个暗门通向三间卧室。这时,广厅上悬着六盏八角宫灯,照耀如同白昼。而三间卧室内,隐约地传出了女人低吟浪笑,一看就知道,三个淫道,正在密室内寻欢取乐。 司徒烈隐身甬道暗处,察看着独目叟的动静。 说巧也真巧,独目叟今天的穿着,居然跟他一样,也是一袭黑袍。那袭黑袍,司徒烈曾在草桥见过一次,想不到独目叟竟有穿黑袍的习惯,现在穿的,居然仍是那一件。 这时,只见独目叟落脚广厅正中,仰脸向上,向正中一间卧室,平和地喊道: “天仙道友,停一停,出来,羊叔子有话说!” 司徒烈听了,不由一怔。他做梦也想不到,长白独目叟在别人面前那般居傲冷漠,但在长白三仙面前,却是如此般地平和有礼。昨天,他开口一声牛鼻子,闭口一声杂毛,尤其音调之间,阴沉可怕,他满以为装得惟妙惟肖,讵知事实上竟是大谬不然,怪不得人仙何文武要说:“这老儿,今天处处显得特别,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他能不被三仙识破,真是运气。 就在这个时候,三仙相继出房。 从三仙出房相迎的神态,可以看出,一叟三仙之间,交情实非泛泛。 三仙均是道袍散披,光着两条大腿,下身只穿着一条亵裤,四人相见,仅一拱手,便在厅上的四只锦座中坐了下来。 四人交谈之前,司徒烈忽然紧张地想道:“万一他们谈到双凤,怎办?” 急也没有用……他们,一叟三仙的话题,果然就从蓝关双凤开始了。 首先,天仙道人笑道:“独目老儿,进去开开眼界如何?” 独目叟摇头笑道:“算了,你们那些自以为美不可言的炉鼎,羊叔子差不多看遍了,不看也好。” “她们两个呢?” “哪两个?” “她们两个呀!” 独目叟皱眉不悦地道:“两个,两个,到底是哪两个,请你说清楚点好不好?” 天仙道人哈哈大笑道:“蓝关双风,怎么样,独目老儿,够清楚了么?” 独目叟大惊失色地道:“什么?你是说……蓝关双凤?” 天仙道人讽刺地笑道:“羊叔子,你真像刚刚知道的呢。” “蓝关双凤?不就是鬼脸婆的门下么?” “大概是吧!” “道友,”独目叟不安地道:“你真糊涂,这,这种事,怎生做得?” “那么,”天仙道人眯着眼笑道:“只有你那颗珠子是收得的了?” “珠子?什么珠子?” “羊叔子,你真装得好。” “什么,我装得好?” 长白三仙,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独目叟,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显出一脸的莫名其妙。长白三仙笑了一阵,然后由人仙何文武向天仙有吉,地仙胡年递了一个眼色,天仙地仙点点头,表示会意。 于是,人仙何文武朝独目叟开口道:“羊叔子,三天前,你没有来过朝阳观是不是?” “是呀!” “你也没有见到鬼脸婆门下的一麟双凤?” “是呀!” “你也没有见过什么夜明珠?” “是呀!” “你也没有见我们留下蓝关双凤?” “是呀。” “那好,”人仙何文武朝两个师兄做了个鬼脸笑道:“我们大家,都很干净。” 独目叟不悦地道:“三位道友怎会想起来开恁大的玩笑?” 人仙何文武笑道:“好了好了,彼此的玩笑都该停止了!” 接着,天仙道人胡吉道:“羊叔子,想不到你这家伙心计真多,……其实,你这种态度也对。……事情已经过去,不谈也罢。……喂,独目老儿,听我们老三说,你有什么不幸的消息要告诉我们是不是?” 独目叟瞪着那只仅有独眼,向人仙何文武责问道: “何老三,羊叔子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等话来?” 三仙又是一怔。……藏身暗处的司徒烈,几乎笑出声来。……这时,只见人仙何文武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像三天前一样,自言自语道:“这老儿,今天处处显得特别,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人仙道人自语毕,抬脸向独目叟道:“这样吧,羊叔子,就算我们三兄弟这几天乐昏了头,有点神志不清,以致说出话来颠颠倒倒好不好?” 独目叟忿忿地道:“你们这三个杂毛,真是莫名其妙。” 司徒烈在暗处点头忖道:原来是这样的,他也会喊他们杂毛。 “那么,”人仙何文武又道:“今晚你老儿是来干什么的呢?” 独目叟立起身来,恨恨地道:“来干什么是不是?嘿,告诉你们吧,来叫你们三个杂毛注意!长白一带最近来了不少关内的武林人物,你们刚才谈及的,那个一麟双凤的师父也在内。” 独目叟说罢,头也不回地向甬道边走来。 司徒烈知道他要出去,连忙缩身屏息贴上壁角。独目叟的脚步很重,他似乎装满了一肚皮怒气。因此,他忽略了甬道内有人潜伏。长白三仙,并未相送,仅是彼此互望一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欲分别各回自己的卧室,继续取乐。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干咳一声,匆匆走出。 长白三仙见到独目叟二度回头,不禁大为诧异。 天仙道人道:“羊叔子,你今天晚上到底在耍些什么把戏。” “坐下来,坐下来。”他,司徒烈,冒牌的独目叟,故意朝甬道张望了一眼,然后嘘出一口大气道:“你们几个以为我羊叔子今天晚上发了疯是不是?嘿,你们知道个屁!” “什么?” “大事不好了。”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独目老人道:“今晚,当老夫走在朝阳后殿殿脊上时,老夫发觉身后有人跟踪。本来,依老夫的脾气,哪肯容人这般无礼?可是,老夫虽然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但谈到目力,自信尚不输于任何人!” “你不动声色的原因是因为你已认出了来人身分?” “一点不错。” “谁?” “你们猜猜看。” “我们怎么猜法?” “你们应该猜得出!” “为什么?” “来人的名字,”独目老人道:“今天晚上,我们已经提过一次了。” “鬼脸婆?” “鬼脸婆,”独目老人有力地道:“一点也不错,正是她,鬼脸婆!” 长白三仙,相顾默然。 独目老人继续说下去道:“老实说,除了我自己,我羊叔子是什么人也不会放在心上的,鬼脸婆,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话得说回来,做了贼的人,总免不了心虚。三天前的那档子事,我,还有你们三个,多少总有点理屈的地方。今晚,那个鬼婆子骤然不声不响地在这附近出现,说起来,总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三思之后,我决定了,我决定视而不见。假作不知。” “最后她跟进来了?” “她就藏在甬道口!”独目老人用手一指道:“我本想用话点醒你们几个,但又苦于无适当机会。更因为那个鬼脸婆非等闲之辈,一个做不好,反会弄巧成拙,先将马脚露出。所以,老夫惟一的希望,就是希望你们几个别谈及双凤一麟的事。 唉唉……做梦也想不到,你们几个,除了女人,几乎是无话可说,而那么多女人,什么人也不提,偏偏一提就提起了蓝关双凤!” “原来如此!” “你们这些笨驴!”独目老人一板正经地怨道:“还口口声声讽刺我羊叔子装得好像,想想看,要不是我羊叔子装得好,万一那个鬼婆子冲进来,人赃俱在,虽说我们几个不怕她,那时候,轰传出去,给道上朋友品评起来,谁是谁不是?” “独目老儿,今晚委屈你了。” “我们兄弟几个,有什么好说的?” “那婆子既然还在,”人仙何文武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还在最后大声说出他的名讳?” “那时候,她已走了!”独目老人道:“我跟你们几个,嘴里虽然在说着话,但全副心神,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那个鬼脸婆子的行动。最后,我见人影微微一动,便知道她已起身离去。那时候,我怕你们再跟我噜嗦,不得不来个简单明了,希望你们有所警觉。” “你为什么去而复回?” “去而复回?我去了哪里?嘿嘿,老夫不过是防那鬼脸婆子耍我们的鬼花样罢了!” 天仙道人道:“你刚才说,长白来了很多武林高手,他们是谁?” 独目老人道:“来是来得不少,不过以我们的身分,只要再提一个也就够了。” “哪一个?” “游龙老人!” “游龙老人?”长白三仙同声失惊地道:“那,那老儿,来,来长白做什么?” “我们的灾难都到了。” “是的!”独目老人独目中神光稍现即逝地道:“杂毛们,可还记得四五年前,黄金谷,逍遥村,火焚剑圣司徒望的那件公案么?” 长白三仙,默默地点点头。 司徒烈的一颗心猛然狂跳起来……他,司徒烈,独目老人,仰脸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嘘了起来。……他,司徒烈,独目老人,好不容易地,将自己镇定下来。 “剑圣跟游龙老人的友谊异常深厚,就像你我之间一样。这是武林中人人知道的事,毋庸羊叔子多说。” “是的,我们知道。” “其余就不用说了。” “羊叔子,你是说,游龙老人已对这件公案起了疑心么?” “不然他来做啥?不然我怎会说我们的灾难都来了?” “你为什么要说‘我们’?” “长白道上,谁是干净人?” “最低限度,长白三仙无份!” “谁有份?”独目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杂毛,你倒说说看,谁有份?” “问你自己呀!” “问我羊叔子!” “羊叔子,”三仙迷惑地道:“你想赖账么?” “剑圣何许人?只提羊叔子一人,谁肯相信?” “我们并没有说是你羊叔子一人干的啊!” “还有谁?”独目叟道:“说说看!” “你羊叔子该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 “我要你们说!” “羊叔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先说了,我当告诉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你要我们说,我们也只有将你当年的话复述一遍而已。当年,你自关内回来说:武林三奇算什么?嘿,稀松得很!我们问:这话怎讲?于是,你告诉我们,今后,武林中,谁也不会再看到剑圣司徒望了!同时,你取出剑圣佩用的盘龙剑作证,并说剑鞘在路上给人偷了,那人可能是七丑八怪的部下。我们问:七丑八怪也参加了?你说,是的,另外还有两个人。至于那两个人是谁,你抵死不肯说,我们只有作罢。……羊叔子,现在你倒说说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的,我再问你,游龙老人可知道这些?” “当然不知道。” “你们会告诉他么?” “羊叔子……” “回答下去。” “当然不会。” “依你们的看法,另外会有人泄露这项秘密?” “除了你自己,东北道上,谁也没有这份胆量。” “那就好了!” “这怎么说?” “东北道上,知道此案详情的人物并不多!”独目老人冷冷解释道:“而知道的人,一半以上,是站在圈子里面。另外的一小半,他们找不出理由跟自己过不去! 想想看吧,三位道兄,游龙老人来长白,只知长白道上的人物有嫌疑,但不能确切地知道动手的是谁?主谋的又是谁?这种情形之下,我说我们的灾难都来了,说错没有?” 长白三仙,脸色大变。 “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独目老人继续冷冷地道:“那便是尽速通知两老鬼见愁,合力对付!” “两老常川出没英雄岭,这儿还可以差人跑上一趟。”人仙何文武皱眉道: “至于鬼见愁那个老怪物,行踪飘忽,居无定处,将是如何个找法?” 独目老人冷冷地道:“这个,我负责!” 三仙点了点头,独目老人冷冷地又道:“何文武,把那块鬼脸黑符拿给我!” 人仙何文武面露讶色道:“你要那个做什么?” “当然去找鬼脸婆!” “难道将它还给她?” 独目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正准备那样做!” “她如问你它从哪儿来,你将怎么个说法?” “我将告诉她:取自双掌震两川的尸身上!” “羊叔子!”人仙何文武不禁惊得跳了起来,叫道:“你,你疯了么?” “何文武!”独目老人冷冷一笑道:“你的头脑实在简单的太可怜了!” 人仙何文武怒不可遏地指着独目老人吼道:“你知道的,羊叔子!我们朝阳观的三兄弟,一向对你,都很尊敬。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并无意让长白道上的武林朋友看我们的笑话!” 独目老人微哂道:“你们尊敬我羊叔子,正和我羊叔子尊敬你们一样。” 人仙何文武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道:“除非你羊叔子能将刚才的话解释明白,否则,这种话说来并不动人!” “何文武,我来问你!”独目老人突然将面孔一板,沉声道:“鬼脸婆在见到了这块鬼脸黑符之后,她会不会追问下面这两个问题:双掌震两川死于何人之手? 可有谁亲眼看见?” “唔……当然” “那时候,难道我羊叔子还会说出这事是你们三仙中人干的?” “唔……当然” “相反的,如果我坚称我亲眼看到双掌震两川系死于天山游龙的掌下,想想看,杂毛们,以我独目叟羊叔子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鬼脸婆会不会相信于我?” “啊……啊。” “两老远居英雄岭,鬼见愁那个老怪物又是行踪不定,目前,我们的实力,说起来,实在单薄得可怜。假如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添上一个像鬼脸婆那样的帮手,又是何乐而不为?” “啊……啊” “羊叔子完全是一番苦心,结果却换来你姓何的一顿无情咆哮,嘿,嘿,真是遗憾之至!” 人仙何文武面现羞惭之色。 天仙地仙则忙着赔笑招呼。 于是,天仙地仙催促人仙交出了那块鬼脸黑符,独目老人接过,仅只嘿嘿一笑,旋即掉转身躯,向甬道昂然走去。 长白三仙目送着独目老人的背影在南道口消失,然后,回过脸来,对望着,摇头一阵苦笑,意思好像在说:“这老儿,忽冷忽热……要说长白只有一个独目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第十六章 穿针引线 司徒烈走出了朝阳观。 回到客栈,天已三更。 躺在床上的司徒烈想: “唔,差不多了。……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一共是二十二个人。……二十二人之中,现在,已知跟纵火案有关的,是十六个。七丑八怪,外加一个独目叟。……至于独目叟口中的另外二人,从人数上推断,很可能便是英雄岭的两老。……那么,这一群,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呢?……七星堡主么?” 第二天,司徒烈恢复了本来面目。 他想,独目叟羊叔子的话,决非空穴来风。鬼脸婆很可能为了放心不下三个爱徒的安全,而赶来了长白。 现在,他又想,第一件事,我应该先将鬼脸婆找着。……长白三仙虽与纵火案无关,但三仙好色,毁过不少良家妇女,好色的人,该有好色的报应。……同时,鬼脸婆也不是个好东西,偏庇门下,好歹不分,她,也应该尝尝苦果。 于是,他向另一条街上的那家客栈走去。 今天,是他跟双掌震两川约期碰头的最头一天,他想,如果鬼脸婆已来长白,威武镖局镖师们落脚的地方,鬼脸婆不会不到。他有着很好的借口,正可相机行事。 那家客栈唤做哈达,眨眼即至。 司徒烈知道威武镖局是租用的后院三间炕房,仗着路熟,便一径向里走去。 果然,他,司徒烈没有猜错。 一进门,他便看到了鬼脸婆。 木炕上,脸上黄一块,黑一块的鬼脸婆,正抱着那根又粗又长的鸠头铁杖,寒着脸色,盘膝而坐。 神弹胡飞,飞镖步准,两位镖师则变颜色,惴惴不安地分坐炕前左右两边。 司徒烈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两位师父好!”他道:“局主呢?” 两位镖师露出了一阵苦笑,没有开口。 鬼脸婆抬手一指司徒烈,向两位镖师沉声问道:“此子是谁?” 神弹胡飞连忙欠身答道:“报告婆婆,这位相公正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汉中施力,施相公,是本局的青城起程的特约主顾。” 鬼脸婆毫无表情地唔了一下,然后指着门口的一个木墩,朝司徒烈道:“你且在那边坐坐。”然后,她朝飞镖步准一抬下巴,冷冷地道:“继续说下去!” 飞镖步准朝司徒烈偷偷地望了不安的一眼,这才嚅慌地道:“婆婆知道的,我们局主的规矩很严,因为没得着局主的吩咐,所以,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呆在屋子里。……那一夜的月色很好,晚辈相信,晚辈决没有看错,……来人的确只有四个,三个道士,一个眇目驼背老人。……也许他们便是长白道上的一叟三仙。但是,晚辈以前没见过一叟三仙的真面目,所以,晚辈不敢确定。” 鬼脸婆轻轻地哼了一声。 “至于那一夜的经过,晚辈刚才已经向婆婆报告过了。”飞镖步准继续嚅嚅地道:“之后,我们两个,便一直呆在这里,等待局主跟师姑他们回来。可是,四五天过去了,仍然一点音信没有。” 鬼脸婆突然厉声道:“步镖头,你们局主曾于事先亮出老身黑符这一点,你没看错么?” “报告婆婆,胡镖头可以作证!” 鬼脸婆听了,脸色变青,难看异常。 一室默然。 司徒烈干咳了一声,故作茫然地道: “两位师父,你们是说……局主……咳,那么,咳咳,家父的那批貂皮……怎么?” 神弹胡飞抬脸尴尬地赔笑道:“施相公,我们想,令尊最好……另找他人。” “为什么?” “我们局主……刻正……另有他事待理,不克分身。” “我们有约在先,希望你们尊重威武镖局的信誉。” “那么,只好请施相公等到局主回来以后再说了。” “局主去了哪儿?” “咳,唔,这个,很抱歉,我们也……不太清楚。” “这话怎讲?” “因为,他,没有交代。” “那么让施力先见见那两位师姑也好。” “两位师姑……一样……也不在。” 这时,司徒烈故意变色而起,佯怒道:“你们……实在……欺人太甚!” 两个镖师同时仰脸失声道:“施相公……您……您……怎会说起这个来?” “刚才,我明明看到了他们,而你们,却借故推托,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谁?”包括鬼脸婆在内,一齐出声急忙问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司徒烈故作不悦地道: “今天清晨,我从伊通骑马来,经过南门郊外那座名叫什么朝阳的道观之前,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嘿……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 “朝阳观?”鬼脸婆失声脱口道:“那就对了。” 司徒烈故意冷笑道: “我说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这时,鬼脸婆一反冷漠神态,从木炕上翻身落地,走至司徒烈面前的另一座木墩上坐下,倾身向前,凑近司徒烈,耐心和近声道: “施相公,请你原谅,胡师父他们没有欺骗你,威武镖局在这儿遭遇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刚才,老身追问的,就是这个。……噢,对了,老身应该先介绍自己一下。……老身便是孙局主和那两位师姑姑的师父,人家都将老身喊做鬼脸婆。……施相公,只要困难解决了,令尊的那批货,威武镖局自然要保。……施相公,你刚才说,在朝阳观外,你,你看到了些什么?” 司徒烈,暗暗好笑。 “婆婆,你人真好。”他仿着两个镖师的口气,认真地道:“您早这样说,施力也不会误解了。……朝阳观前,施力看到的,是两位师姑姑。……因为两位师!”姑进去得太快,所以施力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咦,她们不是好好的么,哪来的麻烦?” 鬼脸婆的脸色苍白了。 “施相公,”她吃力地道:“你没看到局主么?” 司徒烈摇摇头道:“没有。” “施相公,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大群的兀鹰。” “什么?兀鹰?” “是的,”司徒烈故意皱眉道:“听我们家乡的老人家说,在长白这一带,这种兀鹰也被喊做尸鹰,据说那是因了它们喜欢啄食死尸的缘故。……施力到此刻还有点想不透,朝阳观前那片竹林上空,怎会蓦然盘旋了那么一大群可恶的东西的!” 鬼脸婆颤声道:“施相公,您愿将老身带至那片竹林之前么?” 司徒烈慷慨地道:“那有什么不可以。” 朝阳观并不远,出了南门,不消袋烟光景,便已抵达。 这时约摸巳牌时分,朝阳观大门紧闭,显得异常冷落。 司徒烈提着书箱,将鬼脸婆引至人仙何文武劈死双掌震两川的那块土地附近,然后朝空无一物的天空一指道:“看到没有,婆婆?喽,那儿,就是尸鹰盘旋的地方!” 鬼脸婆皱眉道:“鹰呢?” “我忘了通知它们留在这里,婆婆。” “别生气,相公”,鬼脸婆忙道:“老身不过是信口道出,可实在没有不信任你相公的意思。” “是的,婆婆,我知道,施力也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 “孩子,帮老身在这附近找找看,看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司徒烈在竹林中兜了几个圈子,然后站在双掌震两川暴毙之处,往地面上一指,惊叫道:“婆婆,您看,这是什么?” “啊啊,血,血。” “血怎会是黑的?” “干了!”鬼脸婆颤声喃喃地道:“正好是四五天光景。” 司徒烈故意不安地来回踱着,突然间,卡秃一声,他的脚尖于无意中将一块黑色的金属物体踢得飞了起来,不偏不倚,它正跌落在那鬼脸婆的面前。 那是一块三寸见方的铁牌,黝黑发光,向上的一面,勾画着一张可怕的鬼脸。 “黑符……黑符……天哪” 鬼脸婆一俯身,其疾无比地将那块铁牌自地面上抄起,紧握掌中,浑身战抖,脸色铁青。 司徒烈假痴假呆地怔在当地。 良久良久之后,鬼脸婆将铁牌揣在怀中,一把抓住司徒烈的左臂,一声喝,便向观门前脊上腾身而起……上屋……落地……轻快利落……司徒烈表面上故意露出一股惊惶之色,以表示他的不会武功。而心底下,也不禁对鬼脸婆老到的功力,深表钦佩。……因而他想:长白三仙这下可有他们的乐子了。 他们现在站在大殿之上。 大殿前后,空无一人。司徒烈知道:那个仅有的道僮,可能已经派往英雄岭送信给两老去了。 鬼脸婆咬牙哼声地领着司徒烈在大殿前后左右找了好几遍,一个人影没见到,不禁现出一副失望而焦躁的神情。司徒烈当然知道三仙的密室如何个走法,可是,这是急不来的事。 为了不令鬼脸婆起疑,他就是想指路,也得耍点技巧才行。 于是,他试着轻声道: “婆婆,这观中怕有甚密室吧?” 鬼脸婆恨恨地道: “这是一定的,可是,它在哪里呢?” “我们找找看。” “找个好几遍了,还到哪儿找去?” “密室定有机关相通。” “当然喽,这个还消说得?” “如它有机关,很可能设在一个极不惹眼的地方。” “是的,孩子,你很聪明,你看还有什么地方我们没有找过?” “是的,我们都找遍了。”司徒烈故意失望地点点头,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一指走廊尽端的柴房道:“我忘了,婆婆,那边我们去过没有?” “那是一座柴房呀!” “噢,是的,密室设在柴房里,实在太不可能了。” “不可能……不可能?”鬼脸婆喃喃地重复着,突然间,她顿足道:“我真糊涂!” 话落人起,鬼脸婆铁拐一点,便向柴房飞身而去。 片刻之后,司徒烈喘息着赶至。 司徒烈赶到时,鬼脸婆正以那根鸠头铁杖在柴房四壁轻轻敲点着。 而司徒烈,却故意在空屋中来回徘徊,喃喃自语,一副怨忿神态。 最后,鬼脸婆失望地向司徒烈摇摇头道:“找不到了,孩子,我们且回客栈再说。” “真是个鬼地方!” 司徒烈恨恨地骂着,同时,愤怒地朝屋角那座劈柴的石墩,一脚踢去。 吮一声,暗门开了!……司徒烈故意低声一声惊呼,向后连退数步。 鬼脸婆嘿嘿一笑,便向市道内扑去。 司徒烈扮了鬼脸,拔步紧随于后。 这时候,那座宫殿式的广厅上,空无一人,而成扇形半圆排列着的三间密室,跟司徒烈第一次进入时一样,均有女人的浪笑声,隐隐透出。 鬼脸婆飞落厅前,鸠头杖一顿,宛若闷雷发自地底,通地一声爆响,地面上,立即陷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深涧。 紧接着,咣咣数声,三仙各自密室中披衣窜出。 长白三仙在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脸色全不禁微微一变。 人仙何文武,人较机警,这时抢跨一步,强笑着,抱拳大声道:“啊哈,原来是骊山尹老前辈,难得,难得,坐,坐!” 鬼脸婆嘿了一声,旋即厉声道:“闲话少说,还老身三个徒儿来!” 三仙闻言,脸色大变。 人仙何文武,人虽诡诈,但被鬼脸婆单刀直入,一语道破心病,也不禁给惊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天仙道人胡吉,终究年数较长,比较沉得住气,这时也跨上一步,故作镇定地哈哈笑道:“尹老前辈,您这样说,不是太惊人了么?哈哈……哈哈!如非彼此均是多年的同道之交,我们三个穷道士被您老一句话吓成这副样子,岂不令人误会到我们是做贼心虚?……哈哈……哈哈。” 鬼脸婆嘿嘿一笑道:“姓胡的,现在可不是打哈哈的时候!” 天仙胡吉强笑着又道:“尹老前辈,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您老这般严厉指责,未免过于认真了一点!” 鬼脸婆阴恻恻地一笑道: “胡吉,你真想在老身面前耍这个么?” 天仙胡吉依然强笑着道:“尹老前辈,您以为胡吉的这个要求是否过分?” 鬼脸婆哼了一声道:“姓胡的,你向老身要证据是不是下” 天仙道人勉强作色道:“长白三仙虽然只是武林中的三个无名小卒,但如果遇上什么事,仅凭对方一语定罪,当然不甘!” 鬼脸婆又是嘿嘿一阵冷笑,同时自身边掏出那个鬼脸黑符,托在掌心里,亮向天仙道人胡吉,然后厉声道:“姓胡的,认得这个么?” 三仙对望一眼,全愣了! 是独目良羊叔子在无意中说漏了嘴呢?抑或是独目叟羊叔子为了洗清自己而彻底的出卖了他们三个?……长白三仙感到一阵迷惘,也感到了一阵愤怒。 地仙道人吴年见师兄和师弟都说不出话来,怕被鬼脸婆将把柄拿定,这时便也跨上一步,朝鬼脸婆拱拱拳,故作正经地道:“武林中人,谁个不识骊山信符?敢问老前辈,此时此地亮出这个,可有什么特别含义?” “吴年,你说话了么?嘿,嘿,老吴二,你可知老身自何处得到这个的?” “尹老前辈,这就新鲜了!骊山信符为您老所有,除了您老信得过的人,您老还会交给谁?至于您老曾将它交给过哪一位,又自哪一位手上收回,那只有您老自己清楚。您老现在拿这个来问在下三兄弟,岂非有意为难?” “确是的,吴老二,你反问得很对,长白三仙的机智,我鬼脸婆今天总算亲自领教到了!吴老二,老身索性跟你说个清楚好不好?这块黑符,老身曾将它交给老身的三个徒儿,他们是保了一趟镖到长白来的,如今,三个劣徒不见了,而老身却在贵观门外的竹林内,见到这个,黑符,以及一滩血!三位,你们还有什么动人的解说么?” 长白三仙,又是一怔。 什么?这个黑符鬼脸婆是在观外竹林内发现的?难道是独目叟羊叔子大意失落?或是双掌震两川身上带有二块?不,不,两者皆不可能!以羊叔子之武功和细心,如此重要的东西带在身上,决无轻易失落之可能!再者,双掌震两川被劈死的地方,并非出观人观的必经之途,纵令羊叔子不小心,又怎会那么凑巧?至于后者,更不可能成立。鬼脸婆说得很清楚,她交给她三个徒儿的,只是这一块。 事情有点蹊跷,但三仙无法知道蹊跷出在何处。 经过了这番折冲,人仙何文武冷眼旁观,他发觉,鬼脸婆的举证,虽然愈来愈近乎事实,但她实在也没有弄清楚事件真相,她只是凭着在朝阳观外发现鬼脸黑符这一点,在向他们三弟兄虚声盘套。 他想,只要他们三兄弟不要自己先漏了口,事情很可安然渡过。 人仙何文武的胆子壮了!于是,他仰天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放下脸来,朝鬼脸婆端容大声道: “尹老前辈,请您老再听何文武说上几句!今天,您老蓦然降驾朝阳观,长白三道士,异常欢迎。但容何文武说个笑话,您老对我们三个穷道士的这一份见面礼,实在可有点令人抵受不了!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从您老的语气里,我们已经得悉您老今天的处境很不寻常,就是换了我们几个站在您老今天的地位,是不是能够做到您老的这份修养,颇成疑问。 我们之间,相识也非今日始,所以说,凭着过去的交情,刚才的一切,大可到此为止!至于您老在朝阳观外发现黑符以及血迹的这一点,凭您老在武林中闯荡了数十年的经验,您老不难知道,这种事在武林中可说是屡见不鲜!尹老前辈知道的,我们三个道士在武林中的人缘并不太好,这种事弄到我们头上来,我们并不惊奇!但假如尹老前辈却因此而误会,可就令人不胜遗憾了!” 这番话,经人仙何文武说来,可谓极尽婉转捧拍之能事,简直是无懈可击,无迹可寻。……藏身甬道口的司徒烈,也不禁深佩长白三仙之口才超人。……鬼脸婆那等精明的老狐狸,居然也不禁为之语塞。 沉默了片刻,鬼脸婆冷冷地又道:“敢问三位道友,五日前,夜往哈达客栈,所为何事?” 人仙何文武忙道: “这话谁说的?” 鬼脸婆冷冷地道: “有人亲眼看到,难道还不能算数?” “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三位!” “看到了三个身穿道装的道士是不是?”人仙何文武,放声大笑起来:“尹老前辈,可别怪何文武又要责备您老人家了!尹老前辈,您老想想看,长白这一带的道士,共有多少? 是否仅只我们朝阳观的三个?再说一句,人家既能将人杀在朝阳观外,弄几件道袍临时披披,又算得什么?” 鬼脸婆又是一愣,看样子,她似乎颇为后悔没有将神弹胡飞,飞镖步准那两位镖师一同带来。不然的话,当面一对证,岂不了当?鬼脸婆犹疑着,偶尔游目瞥及开在厅壁上的三间密室之间,一咬牙突然脸色冷峻地道:“三位道友的云房,可否为老身暂时开放一下?” 人仙何文武,微微一怔。但旋即踏上一步,凑近鬼脸婆,暖昧地低声道:“报告老前辈,这个,老前辈应该清楚,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是,对于老前辈来说,恐怕有点不大方便。” 鬼脸婆瞪目叱道: “老娘见的多了,什么叫做方便不方便?” 人仙何文武趁身躯半转之际,急速地朝天仙地仙两个道人飞了一个眼色,然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大声道:“既是尹老前辈这样说,恭谨不如从命,两位师兄,动手呀,上去把门打开点。” 这时的鬼脸婆,一双精光四射的鬼眼,不住地在长白三仙的脸面上流眄打转。她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过是藉此观察一下长白三仙的神色罢了。长白三仙的淫名,武林中,人尽皆知,密室打开,何堪入目?她鬼脸婆年事虽高,但终究是个女流,以她在今天武林中的身分地位,她真能那样做么? 所以,一见三仙那种坦然无所谓的样子,她立将鸠头杖往地面一顿,捣出一声暴响,三仙愕然止步回头。 只见鬼脸婆冷冷地一笑道:“既然三位有此自信,那就算了。……今天,我们到此为止,……老身相信,不管是谁,只要是长白道上几位朋友下的手,我鬼脸婆自有方法查得出来。……最后,鬼脸婆还要向三位道友交代一声:过了今天,我鬼脸婆迟早将会再来一趟,那时候,如果不是来向三位赔礼,便是来向三位讨回三条人命。” 长白三仙,脸色大宽,这时,故意一齐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 鬼脸婆说完,又是一声冷笑,掉头便向甬道这边大步走过来。 司徒烈暗暗着急。他想挺身出去喝破三仙背城借一的奸计,但又觉得那与他的原意背道而驰,太不够味。……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为鸠头杖捣地的声响所惊,抬头望去,鬼脸婆只走了两步,又已停步转身过去。 鬼脸婆的欲去又止。三仙看在眼里,脸色一齐大不自然起来。 人仙何文武,勉强笑道:“莫非尹老前辈尚有什么吩咐不成?” 鬼脸婆沉吟了一下,然后偏脸冷冷地问道:“喂,何文武,我问你,独目叟羊叔子那老儿,最近可曾来过?” 人仙何文武脸色一紧。但立刻大声笑道: “尹老前辈是问那个老儿么?哈哈……哈哈……来过,来过,三天二天,那老儿便要来此一趟,老前辈如果要带什么口信给那老儿,交代我们三人,准不会出错。” 鬼脸婆嘴唇微微开合一下,似欲说什么,突又忍了回去。 司徒烈在暗处看了,摇摇头,暗叹一声。他想,至少在今天,好戏看不成了。他听施天青大哥说过……鬼脸婆的惟一短处,便是护短。她在武林中,其所以不为正派武林人物敬重的原因,均系为了这一点。至于她本身,不但武功了得,个性也极梗正。她明知爱徒双掌震两川已经遭遇不测,她也知道长白三仙在这件公案上脱不了干系,但为了没抓着真凭实据,加以三仙措辞得当,她便因之始终放不下脸来,这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的通病,也可以说它正是成名人物之所以能够成名的原因处处讲究大家风度。 长白三仙,屏息相待。 鬼脸婆犹疑了一阵,最后,终于恨恨地一顿鸠头杖,一言不发地二度转身向甬道这边走来。 这时候,司徒烈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小子,你呆在这里做什么?” 司徒烈大吃一惊,霍地滑步转身,举目一看,心中不禁又惊又喜。 啊哈,你道谁来了?一点不错,正是他,长白独目叟羊叔子驾到! 司徒烈,情急智生,不慌不忙地用手向甬道外面一指,道:“在下正在等候骊山尹老前辈。” “鬼脸婆来了?” 独目叟羊叔子吃惊地匆匆自语了一声,即便撇下司徒烈,飞步自司徒烈身边走过。这一刹那,只要司徒烈出手,独目叟纵令不死,也得重伤。可是,他没有那样做。那样做了,就等于他刚才想出去点破三仙的疮疤一样,无甚意义。 独目叟羊叔子走出甬道,正值骊山鬼脸婆向甬道内走进,一进一出,几乎是同时。要是换上普通人,准会撞个满怀!但是,武人的基本要求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等事,哪会遇上?双方均不愧为武林一流高手,虽然一个受惊,一个含愤,心神全都不甚集中,但名家终究是名家,相距不及尺许,彼此一声惊噫,有如两只惊弓之鸟,其疾无比地,分向左右闪开。 定身后,独目叟首先抱拳招呼道:“嘿,说曹操,曹操到,尹老,您好!” “你好。”鬼脸婆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旋即板脸问道:“羊叔子,你说什么?” 独目叟闻言,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来来,尹老!”他爽然道:“厅上说话去。” 见到独目叟跟鬼脸婆对答的语气,长白三仙,大为宽心!三仙想:噢,我们误会了,看样子,他们之间,好像尚是初见面呢!可是,那面黑符又怎会落到竹林里去的?三仙又想: 这一次,全由独目叟看中了双掌震两川那颗夜明珠,见财起意,他们三个,充其量,帮凶而已。现在,羊叔子出面了,再好不过,就算事情闹翻,他们彼此均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说什么,羊叔子也该站在他们这一边,那时候,四对一,嘿,就算你鬼脸婆镇一方,武功了得,你又能将我们长白四雄怎样? 羊叔子是个实心人,根本与这件公案完全无关……长白三仙,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 这种情形之下,就连鬼脸婆,也不禁有点迷惑了起来。 她想:神弹胡飞和飞镖步准那两位镖师,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在她鬼脸婆面前乱说半个字。再说那个汉中施姓公子,诚实知礼,又是富商之后,更没有拿自己生命财富来编造谎言的必要!何况他的指陈已经取得了实物铁证呢?” 退一步想,两位镖师和施姓公子中间,就算有一方的说法靠不住,那么,他们之间的陈述又怎会不谋而合的呢?所以,只要两位镖师和施姓公子之间有一方可信,长白三仙一叟便在这件可怕的公案上,有着重大嫌疑! 回头看看,三仙的辩白,天衣无缝!独目叟的神态,坦然无欺!……想想看,这种情形之下,能不令人迷惑? 鬼脸婆稍为犹疑了一下,即便跟在独目叟身后,走上广厅。 三仙早在大厅上排好五只高背太师椅,约略推让,先后坐下。 坐定之后,独目叟第一个向鬼脸婆笑说道:“尹老,我们几人,昨儿晚上还曾提到过你老人家……尹老,您怎有空到长白来的?……难道长白最近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鬼脸婆冷冷一笑道:“羊叔子,你说对了,长白一带最近的确出了一点麻烦,嘿,嘿嘿!” 独目叟闻言,脸色一变。 三仙见了,暗暗着急,心底不由得一齐抱怨道:这老几平日说起话来,比别人都强,现在人家才露了一点话题,就慌成这种样子,似这般演变下去,还得了? 只见他,独目叟,嚅嚅地道: “刚刚得到的消息……游龙老人……他……他……也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尹老可否说出来……我们几个听听?” 鬼脸婆冷冷地又道: “羊叔子,别扯了,老身刚才是说的什么事,你羊叔子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啊!嘿,嘿,羊叔子,我们之间何必耍这一套?” 独目叟的脸色,更其难看起来。 长白三仙,也更着急……鬼脸婆,疑心大起! 鬼脸婆,独目叟,长白三仙,三方面,各怀鬼胎,各疑其所疑,问不得其答,答非所问,一团乱麻!……司徒烈看在眼里,暗暗好笑。 这时,独目叟勉强笑着又道:“尹老,到底是件什么事啊?” 鬼脸婆冷笑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还真不小!” 长白三仙着急地暗想:独目老儿一定问到剑圣的那件公案去了,唉唉,羊叔子呀,羊叔子,事情有个缓急轻重,剑圣那件公案,无头无绪,而且是半个长白武林的事,你老几只沾着微不足道的一小份,你老儿急个什么劲?你可知道鬼脸婆现下系指何事而言,唉唉,羊叔子呀,羊叔子,你的脸色如此般地沉不住气,我们三个道士,岂不先要给你莫明其妙的拖累了? 长白三仙想的一点也不错。 可是,独目叟羊叔子又怎知道除了剑圣公案之外又有一件一麟双凤的公案呢? 再说鬼脸婆,何尝不是一样?她除追查三个徒儿的下落,她又怎知道剑圣司徒望的突然自武林中悄然隐去会跟长白道上的武林人物有关? 这种纠缠不清的局面既已造成了,除了站在甬道之内的司徒烈,在座与谈的五个人,谁也解它不开。所以,独目叟变颜变色地撑了一阵,终又忍不住再问道:“尹老,以我们之间数十年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交往,您老不能为羊叔子说得更明白一些么?” “羊叔子,我们是朋友么?” “尹老,我们不是朋友么?” 鬼脸婆突然仰面长笑起来,声调凄厉,慑人心魄! 独目叟朝鬼脸婆迷惑地望了一眼,心下纳罕道:她笑得这样怕人,什么事伤了她的心? 鬼脸婆笑了好一阵,这才收声放脸,阴恻恻地道:“羊叔子,这样够了么?” 独目叟摇摇头,不安地道:“尹老,假如您老这趟来长白,另有伤心事,我羊叔子,同情您。同时,羊叔子不自度德量力的说一句,只要羊叔子办得到的,羊叔子愿意帮助您!不过,关于游龙老人此次来长白的目的,尚望您老说个明白!” 三仙不禁暗暗喝彩道:点明了,好! 鬼脸婆从鼻子嗤了一声道:“你们几个,联络得真好!” “我们几个一向都联络得不错!”独目叟忙着应道:“假如尹老有借重他们三个杂毛的地方,我羊叔子可以全权先替他们三个答应下来!” 鬼脸婆道:“当然得带上他们三位!” 独目叟道:“没有问题!” “羊叔子你能做主么?” “当然!” “凭什么?” 独目叟得意地瞟了三仙一眼,然后哈哈笑道:“尹老,我们长白的一叟三仙,四位一体,共进共退,这个,您老难道到今天还不知道?哈!哈!哈哈!” 长白三仙,不禁在心底齐喊一声:又来了! 鬼脸婆嘿嘿一笑道:“四位一体,共进共退……羊叔子,你是不是在以你们的实力向老身示威?” 独目叟犹自不觉,依然得意地笑道:“尹老,您说笑话了……不过,您老也不是外人,自家人,说说笑笑地无妨……这倒是真的,我们一叟三仙,分开来,算不了什么,可是,如果团结起来……嘿嘿,不是我羊叔子夸口,除了你尹老,我们还真没将谁放在我们眼里呢? 哈……哈……哈。” 鬼脸婆脸色大变。 长白三仙,面如土色! “羊叔子,你说得真技巧!” “尹老谬赞了!”独目叟居然正色地道:“尹老,您知道的,目前的武林,乱得很。谦逊本来是一种美德,可是,这年头,谦逊过度反会给人误会成懦怯!所以,只要遇上有了自我表扬的机会,我们几个就曾约定过,决不放弃!” “好!” 鬼脸婆点头阴笑,三仙六只眼中,均在冒火。 独目舆,又是一阵得意大笑。 待得独目叟笑毕,鬼脸婆阴阴地道:“羊叔子,你真是个爽快人!” 独目叟经此一捧,愈是显得慷慨起来,这时,他挺胸一拍道:“尹老,你说吧,你有什么事要麻烦我们一叟三仙,我们几个拚死顶下来也就是了!” 鬼脸婆冷冷地道:“你羊叔子承担得这样爽快,老身还有什么好说的?” 真是要命。 独目叟为了曾经参与纵火案,做贼心虚。今见天山游龙在长白一带出现,便以为是前些日于在洛阳草桥向铁掌孙伯虎逼取盘龙鞘,以及亮出盘龙宝剑力斗“汉中独目叟”时出了毛病,疑心天山游龙这趟来长白,便是为了调查这件公案! 所以,他尽力巴结着鬼脸婆。 本来,以他长白独目叟羊叔子的武功和辈分,他并不需要这样做。但是,这跟鬼脸婆的分量无关。他,独目叟,忌讳的是天山游龙,他以为鬼脸婆既与天山游龙同时在长白出现,纵非同道而来,也必知悉一点天山游龙此越来长白的去向。……所以,他尽力巴结着鬼脸婆。 而鬼脸婆呢?又是一番用心! 三个爱徒失踪是事实。失踪之夜三个爱徒曾和三个道士一个独目老人接触,也是事实。 至于朝阳观外发现血迹,捡到鬼脸黑符,更是事实。 综观上述诸事实,嫌疑的箭头,直指向长白的一叟三仙! 但是,一叟三仙并非等闲武林人物。而且,在他们之间,有着相当深厚的交往。如非事实显示得如此明显,她,鬼脸婆,做梦也不会怀疑到一叟三仙的身上去! 现在,事情虽然演变到这步因地,她仍然顾虑到双方的身分,尽管她在想尽方法向对方盘查,但在未获端倪以前,她鬼脸婆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翻脸的。这一点,并不是说谁怕谁,它是武林名手共同的顾忌,怕闹笑话!这就像刚才长白三仙要打开密室房门给她看,而她出言拦阻一样;看到双凤在里面,固然好,万一双凤不在里面,她看到的只是另一幕不堪入目的场面,那时如何下台? 刚才,独目叟未到之前,长白三仙应对得很巧妙,要疑之处不是完全没有,但那尚不足构成兴问罪之师的严重性。所以,宁可存疑,她想掉头而去。接着,独目叟来了,一开头便不对劲,独目叟是实心人,而鬼脸婆的眼光,却是有色的。独目叟之所以脸色一变再变,实在是被鬼脸婆那句含混的对答所引起,可是,这种神态落入鬼脸婆眼里,想法便完全不同了! 因此,鬼脸婆有了先入之见。 虽然以后独目叟并没有说错什么,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那是相当可怕的。 长白三仙,刚见面时,脸色也不对。 而现在,独目叟羊叔子也是一样!……因此,鬼脸婆怀疑到,他们四个人,心都是虚的!至于以后的渐趋稳定,鬼脸婆以为,那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些老奸巨猾,能在利害关头适时控制自己情绪的关系! 鬼脸婆有了这种看法和想法,对于一叟三仙,大为不利。 何况,最后独目叟的几句话,又出了语病。 独目叟强调一叟三仙团结起来的力量,其用意,无非在向鬼脸婆讨好,那就好像说: “我们一叟三仙加起来,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您尹老有什么事交给我们代劳,包管有所表现!” 可是,鬼脸婆听了,她是怎样想的呢? 她想,嘿,好呀,你们居然暗示我鬼脸婆应该知难而退是不是? 这种微妙的局面,长白三他看得很明白,可是,他们又无法解围,那样做,只有更糟! 这是三仙脸色大变的原因。 谁知道更糟的事尚在后面! “你羊叔子承担得这样爽快,老身还有什么好说的?” 鬼脸婆说上面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你羊叔子向我鬼脸婆示威,当然为了是要我知难而退!你羊叔子既敢明白向我鬼脸婆示威,就是表示案子是你们做的,你们敢做敢当,并非担心我鬼脸婆找麻烦!你羊叔子既承担得这样爽快,老身还有什么好说的? 前面说过,独目叟根本不知道三仙杀“麟”掳“凤”的事,这种弦外之音,他又怎会听得出来? 当下,他竟回了这样二句: “尹老,你说吧,你要我们怎么办?羊叔子最讲究的便是痛痛快快!” 火上加油……妙极了! 鬼脸婆一听,以为真相已大白,不禁二度仰脸凄厉地长笑起来。 长白三仙可再也忍受不住了! 首先,人仙何文武忿忿地向露出了一脸惘然之色的独目男吼道: “羊叔子,你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 独目叟羊叔子眨着他那只仅有的右眼,皱眉冷冷地也道: “何文武,你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 “你就不怕尹老前辈听了会起误会?” “那么,你又将我的话误会到哪里去了?” 人仙何文武,几乎将肚皮气破! 鬼脸婆见了,甚觉好奇,她实在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闹内哄的理由!照道理,他们在作案前后,便应该取得默契,计划好事发之后的应付方法!细审独目叟羊叔子刚才的举止言行,这步工作,他们似已早就做得很好,而现在,他们正该是合力同心的时候,他们怎有闲暇自己先闹一阵? 怪! 这时的鬼脸婆,反倒戒备地沉默起来。 人仙何文武,脸色铁青,气虎虎的便要发作。反而是一旁的天仙地仙二人,忽然想及最近以来的羊叔子,行为大异往昔,这时还以为他又犯了老毛病,怕师弟人仙何文武,一时糊涂,跟他争执,露出实情。于是,天仙胡吉,地仙吴年,同声斥道:“师弟,闹什么,难道你忘了这老儿最近的忽冷忽热?” 人仙何文武,果然大悟。 而羊叔子,却更迷惑了! 当下人仙何文武缓下脸色向独目叟暗示地说道:“独眼老儿,你可知道尹老前辈正在为一麟双凤在长白失踪的事烦心?” 独目叟大惊失色道:“什么?尹老三位门下在长白失了踪?” 人仙何文武点点头。 人仙何文武点头有两种意义:第一,是回答独目叟的反问。第二,是一种赞美,意思是:装得好,继续表演下去! 独目叟想了一下,不胜迷惑地又道:“而你们三个杂毛却说……双凤……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仙闻言,魂飞天外。 他妈妈的!三仙暗骂:你独眼老儿这么推法,岂不要推死人? 鬼脸婆在肚子里冷笑一声,但没有立即发作,她等着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人仙何文武怕独目叟说到题目外去,忙又点醒他道:“独眼老儿,你可知道尹老前辈在我们观外的竹林中捡到一块骊山信符?” 人仙何文武的意思是,独眼老儿,你怎么搅的?那面鬼脸黑符你争着从我这儿要去,说是要将这件血案栽在天仙游龙头上,顺便为长白武林未来的浩劫拉个帮手,现在,我倒要问你,它怎会失落的?有意抑或无意?万一因此而出事,你羊叔子也有一份,难道你就没个打算? 想想看,独目叟怎么听得懂? 所以,独目叟暴起那只独眼道:“骊山黑符在你们朝阳观外捡到一面?” “外加一滩血渍!”人仙何文武冷笑一声道。由于独目叟的神情逼真,他又安心起来。 于是,他索性明白地接下去说道:“这种种巧合,早令尹老前辈怀疑到我们三仙一叟的不干不净,而你,独眼老儿又说那种含混不清的话,岂不容易令人发生误刽” 独目叟听了,不禁暴跳如雷起来。 “什么?尹老?”他向鬼脸婆吼道:“这种事你居然会疑心到我羊叔子?” 鬼脸婆冷冷地一笑道:“依你说,我该疑心谁好?” 独目叟狂怒道:“你,你,凭什么?” 鬼脸婆用手一指三仙道:“凭什么?你问他们三个吧!” 鬼脸婆这句话的含义,在鬼脸婆来说,异常简单。鬼脸婆的意思是:有人看到,一麟双凤出事之夜,一叟三仙在出事的哈达客店出现过。这是她来朝阳观调查的依据,这一点,她已告诉了三仙,而现在,你羊叔子尽可再央三仙转告于你! 可是,这一来,独目叟的误会可大了。 他以为长白三仙信口开河地栽害了他。 于是,他转向三仙吼道:“除了你们三个色鬼,我羊叔子有什么理由要害那几个小辈?” 三仙大惊,人仙何文武忙道:“羊叔子,你,你怎么这样说?” 独目叟嘿嘿笑道:“不是你们那样说?我又怎会这样说?” 人仙何文武着急道:“你听她的……我们何曾说过什么来?” 鬼脸婆左右看看,心下更是起疑,看!她想:他们都怀了鬼胎,担心对方先将秘密说了出来呢!既然如此,她又想:我何不如此如此?于是,她,鬼脸婆,冷笑一声,面向独目叟羊叔子道:“羊叔子,你说得不错,这消息我也得着了,双凤现在落在朝阳观中。” 双凤落在朝阳观中……这句话,羊叔子又几曾说过? 可是,鬼脸婆的语气给予独目叟一种错觉,他以为刚才怒斥三伯为色鬼的那句话凑巧地应了外间什么流言。 假如外间真有什么流言的话,他认为这是长白三仙的祸从口出。 因此,他向三仙抱怨道:“你们这些杂毛们,什么玩笑不好开,偏说什么蓝关双凤已给你们掳来,还要我进去看……现在碰上这种巧事,一麟双凤真的失了踪……而你们三个杂毛平常的德性……想想看,这话传在外面,怎叫尹老不生误会?” 好了,司徒烈想:快爆了! 果然,天仙胡吉断喝道:“羊叔子,你疯了?” 因为羊叔子是实心人,故所以他这番话,也是一种好意。三仙好淫是事实,但他羊叔子绝不相信长白三仙的脑筋会动到蓝关双凤的头上!他这样说,乃是解释给鬼脸婆听,如果鬼脸婆在外间听到什么流言,千万不可相信。那种流言系由三仙自己说笑引出,他羊叔子也曾听三仙说过。 羊叔子的出发点既是为了三仙,他又如何忍受得了天仙道人的怒责。 是以他也向天仙道人喝道:“胡吉,你连话都听不懂,你真是条牛么?” 天仙道人大怒,厉声喝道:“羊叔子,别管我姓胡的姓牛姓马,但我姓胡的可仍要提醒你这个瞎眼老鬼一声,那便是,听人家说,双掌震两川在失踪之前,身上带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什么?”独目叟的三昧真火给逗发了,他向天仙道人逼近一步,指着天仙道人的鼻尖,以他那种表示怒极了的,冰冷而坚硬的音调又问道:“你说什么?” 天仙道人戒备地冷笑道:“我说什么,你应该听得很清楚!” 山雨欲来风满楼! 独目叟又上一步,狂吼道:“你再说一句看看……你这个淫虫!” 天仙道人脸色铁青,也吼道:“再说十句又何妨?你这个丧心病狂,卖友求荣的瞎眼财奴!” 独目叟猛吼一声,扬掌便向天仙道人当胸劈去! 天仙道人哪甘示弱?怒哼一声,也即还了一掌。 双掌相接,通地一声大响,天仙道人震退三步,独目叟也震退了三步。……当下一个抖出盘龙剑,一个摘下钢须拂尘,眼看又要纠在一起。蓦地一声爆响,鬼脸婆将那根鸠头铁杖先在地面上顿了一下,然后如乌龙出海似地,伸杖往独目叟和天仙道人中间一拦,喝道: “且慢!” 二人身不由己地各退一步。 鬼脸婆偏脸先向天仙道人问道:“夜明珠乃剑圣司徒望之物。怎会落到我徒儿手上的?” 天仙道人一指独目叟,恨恨地道:“问他吧,他比我清楚得多了。” 鬼脸婆果然转向独目叟,大声道:“羊叔子,你说来听听!” 独目叟差一点没给气晕过去! 要他说,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过,独目叟羊叔子可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要辩,也辩不清楚。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攻为守,避重就轻,尽量避免与鬼脸婆为敌,一切等到过了这种混乱的局面再说! 于是,他向密室一指,冷笑道:“尹老,打开门看看,您就知道了!” 独目叟这几句话听在长白三仙耳朵里,直如雷轰。就凭这几句话,一叟三仙之间,今生今世,是无法并存两立的了!在独目叟而言,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救急。他怕和鬼脸婆争执,一个弄不好,便是四面楚歌。老实说,他并没有把握双凤一定在那三间密室之中,只是碰碰运气而已!横竖三仙开过这种玩笑,鬼脸婆又那样认真,幸而言中,也不一定。 但是,三仙的看法可就不同了。 双凤,就在密室之中。密室别无通路,加之四壁坚固异常,就是长上翅膀,也无法飞得出去。 只要门一打开,一切完蛋。 刚才,三仙互递眼色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鬼脸婆坚持要看,他们就准备在无可挽救的最后一刹那翻脸硬拚。……三仙并不知道独目叟有两个,现在,羊叔子这样一指点,事情就严重了。因为,他们一直以为羊叔子对他们的事了如指掌,如果羊叔子一反叛,那就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弄假成真,完全达到了司徒烈的预期。 当下,三仙分别发出一声厉啸,天仙道人奔向独目叟,地仙道人和人仙道人则双双奔向鬼脸婆。 本来,鬼脸婆尚在将信将疑之中,现在见地仙道人和人仙道人抢先对她下手,这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不论双掌震两川因何致死,而蓝关双凤系给长白三仙俘在密室中的事实,则是无可置疑的了。 念徒心切,鬼脸婆一声怒吼,当即挥动那根鸠头铁杖,迎着两个道人的钢须拂尘。狂扫而去。 五个人,分成了三二两堆。 大厅异常宽广,足够五个人的放手施为。 司徒烈凝目审度着厅上的扑杀大势:长白三仙虽然贪淫好色,但在武功方面,确也有着不凡成就。……天仙道人和独目叟的这一边,很显然的,二人差不了多少,独目叟仗着那柄稀世之珍的盘龙宝剑,稍稍占着半分优势。……而鬼脸婆跟地仙道人和人仙道人的这一边,因为鬼脸婆用的那根鸠头杖又长又重的关系,上来的十来个回合,鸠头杖,显尽了威风。地仙和人仙两个道人全仗着一身轻巧的功夫,闪展腾挪,一味地只守不攻。……所以,这一边,照目前的形势看起来,鬼脸婆也约略占点上风。 但是,渐渐地,情形不同了。 独目叟跟天仙道人的那一边,一时尚无多大变化。但鬼脸婆这一边,由于鬼脸婆的怒火攻心,没有好好地控制局面,一上来,攻的太猛,损及真气;三十招之后,优势立消,渐趋均衡。 高手过招,均衡之势是很难维持得太久的。 此消彼长,彼长此消,那是一定的道理。 司徒烈看得出:长白三仙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最可怕的人物,却是人仙道人何文武。假如由人仙道人何文武对独目叟,天仙和地仙两个道人对鬼脸婆,那样一来,双方就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了。 现在,鬼脸婆渐居下风了。 鬼脸婆走下风,完全是这边有了人仙何文武的缘故。 人仙何文武的武功既然不比他的两个师兄高,这话又是怎讲呢? 原来,人仙何文武不但口齿较他的两个师兄为利,一副心机,也较他的两个师兄更毒更细。好几次,地仙道人都因忍受不了鬼脸婆的狂攻而想还击,但都给人仙道人何文武适时以一种怪口哨止住。因此之故,从交手到现在,鬼脸婆这一边,地仙道人和人仙道人始终没有还攻一招。 因此,鬼脸婆的攻势递减,而二人的身形依然灵活异常。 他们存心在耗鬼脸婆的真力! 鬼脸婆也不是等闲之辈,对方的这种用心,当然看得出来。但是,她因心情不同,加以年老无功,只有更怒更气,气怒交攻之下,便就顾不得明知故犯了。 所以,五十招一过,天仙道人虽然处在劣势,而鬼脸婆的局势,却比天仙道人更劣!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天仙道人足可支撑到他的两个师弟将鬼脸婆打发了再来支援于他。 司徒烈,暗暗着急。 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想假他人之手解决的,是长白三仙,而不是鬼脸婆。……鬼脸婆有错,但非死罪。而长白三仙,倒是已无留在人世的必要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恰恰相反,他又焉得不急? 如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露脸出手相助。 因为,在长白,他司徒烈要做的事还很多! 独目叟因为对付天仙道人游刃有余,所以,鬼脸婆的窘境,也被他看入眼里。 凭鬼脸婆在鸠头杖上的惊人成就,居然抵不住三仙中的两个,实在大出他的意外。同时,这一事实带给他很大的矛盾和不安,很显然的,要想获得鬼脸婆的谅解,相当困难,所以,他不想鬼脸婆将两个道人制服。但是,反过来说,长白三仙已成了他独目叟的死对头,今天,三仙之中能有一个活下来,都是他将来的麻烦。所以说,最好,那边三个,能够同归于尽……。 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如意算盘,事实上,很不可能。 因此,他不得不退一步想,他希望一方死亡,一方精疲力尽。那时候,由他选择,或是一走了之,或是杀之灭口!因为独目叟有着这种想法,他便不太愿意鬼脸婆在此时此刻有甚意外,至少也得再拖百招下去,磨光两个道人的精力。否则的话,腾出生龙活虎的地仙人仙,对他,实在是大大不利。 是以,他颇想能够助上鬼脸婆一臂之力。 可是,天仙道人虽说比他逊一筹,但那是兵刃上的上风,如果他要在百忙中腾手相助鬼脸婆,却是梦想…… 因此之故,独目叟跟司徒烈一样,也很着急。 八十招过去了。 鬼脸婆已是愈来愈不行了,一根鸠头杖,大见呆滞。 地仙道人吴年,人仙道人何文武,眼看时机成熟,经过一阵口哨应答,两柄拂尘各自一抖,尘尾钢须,如刺猬怒立,一齐展开成名绝学‘三清三十三拂’,张开漫空针雨,朝着鬼脸婆狂洒而去。 司徒烈暗喊一声糟,便欲扑出。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的身后,蓦然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司徒烈大吃一惊,猛回头,抬眼一看,身边已经多了两个形状怪异的白发老人。 两个老人,一胖一瘦。 两人穿着同色同型的齐膝皂袍,腰间各束一根宽有三寸的板带,每人都在板带上斜插着一支拇指粗细,长可二尺五六的熟铜旱烟杆。 胖老人,眼细如豆。 瘦老人,鼻曲如钩。 两个老人,均是白须垂胸,头顶上扎着一个寸半来高的白发寿髻。 两个老人的另一个特色便是目光如电,锐利中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戾之气。这两人,司徒烈虽然第一次见到,但他直觉地判定,十八不离九,这两人很可能便是‘两老一叟三神仙’中的“英雄岭双老”。 两个老人,嘴唇噙着一种残酷的冷笑,一言不发地瞪着司徒烈,就像两只对着肉骨头而露出了獠牙的恶狗。 因为事出于突然,司徒烈不禁惊得一呆。 司徒烈曾听得施天青施大哥说过,两老是长白群枭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武功还在一叟三仙之上,生性极其残忍。单就那两副阴笃笃的眼神中,司徒烈便已看出,这种人,看得顶轻,顶不值钱的,便是人命。 所以,他知道,他现在的处境,险恶异常。 本来,以他天生的一副豪胆,加以断定两老可能也是纵火案中的重要人物,他颇想凭游龙三掌和一元剑法斗一斗这两个老家伙。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在这儿,所有的人,几乎全是他的仇家,一旦给仇家识破真正身分,孤掌难鸣。 他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于是,他抄着老套头,自自然然地朝两老微微一躬道:“两位老前辈来得正是时候,再慢就恐怕来不及了!” 司徒烈这两句话说得异常含混笼统,但语气中充满了友善的威胁,两老听得全是眉头一皱。不过,大厅上此刻正不断传来一阵阵慑人心魄的金铁交鸣之声以及叱喝声。一个习武之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如何也是抵受不了那种声浪的刺激的!所以,两老也顾不得再向司徒烈盘询,便即纵身出了甬道。 两老去后,司徒烈低头朝手上的书箱瞥了一眼,似乎有所决定地,朝甬道另一端的柴房匆匆走出! 两老出得甬道,抬眼间,全都怔住。 原来厅上厮杀的五个人,全是他俩的老朋友。 这时,大厅上的恶战,并未因了两老的出现而欧手。因为,在生死相扑的关头,谁也不敢稍分心神,而且来的又是熟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安全的感觉。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跟两老的交情不错! 众人想的,都是实情。 两老对望了一眼,摇摇头,苦笑着,一步一步地往厅前缓步凑了过去。 两老虽然异常注意情势的变化,但从两老迷惑的神情看去,直到目前为止,两老都似乎没有出手相助任何一人的表示。 恶斗依然继续着……独目叟稍占上风,鬼脸婆居于劣势……长白三仙则一场小坏,一场大好……两老则不住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 这段期间,独目叟羊叔子脸上神情的变幻,最为复杂。 很显然的,他在转着一个恶毒的念头。 果然,他开口了。他先嘿嘿地冷笑了一阵,然后一面化解着天仙道人云拂的招数,一面出声向两老招呼道:“胖老瘦老,您俩可知道游龙老儿来了长白?” 两老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独目叟又道: “两老知道赵老儿来长白的用意么?” 两老又哼了一声,依然没有开口。 独目叟大声道: “胖老,瘦老,逍遥村的那件公案发啦。” 两老脸色,遽然大变。 “这三个杂毛,”独目叟怒喊道:“他们怕顶黑锅,居然计划着出卖我们呢?” 两老眼中的凶光暴视,开始朝长白三仙轮流瞪去。 三仙大慌,纷纷嚷道:“两老,别听那个瞎眼贼的……他在嚼舌头,含血喷人呢!” 独目叟故意不屑地冷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现在赖,又有什么意思?” 天仙道人又急又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下,只见他,一抖手中钢拂,猛下煞手,奋不顾身地朝独目叟猛攻而来。那一边,地仙和人仙两个道人,这时也将鬼脸婆暂时搁下,一致如疯如狂似地,扑向独目叟。 独目叟一面退向两老,一面狂笑道:“杂毛们,想杀老夫灭口么?哈哈,迟啦!” 厅下双老,这时齐声喝道:“羊叔子,真有这等事么?” 独目叟喘息着喊道:“以羊叔子跟三个杂毛的交情,除了这等事,哪会拚命?” 两老又喝道:“骊山尹老怎会也在此地?” 这时的鬼脸婆,一头雾水,怔在那里,看得莫名其妙。 当下,独目叟故意怒道:“你们两个老鬼,可是要等那羊叔子先向阎王老爷报个到,然后回来说给你们听是不是?” 胖瘦两老,又对望了一眼,互相点点头,然后分别从板带上拔出那二尺来长的热钢旱烟杆,一声哼,有如两只张着利爪的巨鹰,其疾无比地,扑向长白三仙。 长白三仙,魂飞魄散,惊急之下,除了怒骂穷嚷,要分辩,也无从辩起。 这种情形看在两老眼中,越发以为独目叟所言不虚。 就连能言善辩,奸险过人的人仙何文武,此刻也失去了用武之地!三仙的武功,本来就较一叟两老为差,加以心慌意乱,又都苦战了百招之上,如何抵得住两老的凌厉的攻势?不消片刻,先后三声惨嚎,三个色魔的脑袋,分别在胖瘦两老旱烟杯斗下,开了血花。 一霎时,云收风息。 两老冷笑着插回早烟杆,先跟鬼脸婆约略招呼了一下,然后齐向独目叟皱眉问道:“羊叔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独目叟朝三仙的尸体瞥了一眼,故意叹息了一声,方才摇摇头感慨地道:“三个杂毛为了自身的利害关系,居然会算到我们几个老朋友的头上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这是羊叔子亲耳听到的,羊叔子怎能不信任自己的耳朵呢?……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羊叔子为了侦察游龙老儿的行踪,顺道来看看这三个杂毛,两老知道的,羊叔子跟三个杂毛之间,已无形迹可拘,一向是径自登堂入室,习以为常……昨晚,也是一样。 昨晚,我到这里,约摸初更光景。 依往例,我到了这座厅前,大都干咳几声,等三个杂毛开门出来,然后就在这座厅上聊聊,我,羊叔子,是懒得去看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的。 可是,昨天晚上,情形有点反常。 我来到厅前,居然没有听见那种听惯了的男女混合笑语,左右两间密室,静悄悄地,一点声音没有。只有中间的一间,有窃窃低语传出,我略为谛听之下,竟是三个杂毛的声音。 我一时好奇,仗着被己均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老朋友,便半开玩笑地,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讵料,一听之下,我几乎气昏了。 两老,你们猜猜看,三个杂毛在谈什么? 嘿,真是混账至极。 那时候,天仙道:‘这件公案,跟我们三仙完全无关,我们怕什么?” 接着,地仙道:‘是的,大哥说得不错,可是,谁能证明我们的清白呢?” 我听了,当时还不明白。心想:公案,公案,什么公案啊?不过,很快的,我就明白了过来,因为,这时候,人仙何文武开口了。 人仙道:‘大哥说的,固然不错,而二哥虑的,更是有理!想想看,大哥,以独目叟老儿跟我们三弟兄之间的交情,他都不肯吐露这事除了七丑八怪和他之外尚有些什么人,同在一条长白线上的朋友,尚且抵得一知半解,远居天山的游龙老人,纵然知道了这件公案跟长白道上的武林人物有关,他又怎么知道有关的竟是哪几个?” 听到这里,羊叔子这才恍然大悟。 这种情形之下,说什么我也不肯离开了! 密室中,沉默了一会儿,天仙又道:‘老三,依你看,这件公案牵涉到的,会不会就只有前述的那几位?” 人仙冷笑道:‘大哥,你将剑圣看得太不值钱了!” 天仙道:‘那么?还会有谁呢?” 人仙道:‘长白道上,很可能只有我们三个没有参加!“地仙插嘴道:‘难道说,两老跟鬼见愁也有份?” 人仙嗤之以鼻道:‘二哥这话,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么?” 地仙忧虑地道:‘这样说来,我们三个的处境,岂不更窘?” 又沉默了片刻,人仙何文武突然毅然地道:‘如今,我们既然杀了双掌震两川,又留下双凤姊妹,纵不为游龙老人所疑,也将难逃鬼脸婆的噜嗦。依了小弟的意思,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那便是:狠起心肠,一不做,二不休,马上找着游龙老人,说个清楚!以游龙老人的身分地位,为我们保密,绝无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取得了游龙老人为后盾,就是鬼脸婆将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一样可以大起胆来硬挤!再说,长白道上如果假游龙老之手将两老一叟鬼见愁等辈扫尽,我们三个岂不立成长白之王?” 天仙地仙听到这里,居然鼓起掌来。 我羊叔子听到这里,肚子几乎给他们气破。依了羊叔子的脾气,真想立即破门而入,将三个毫无道义的杂毛一一毙在掌下,才称甘心。 可是,羊叔子转念一想:使不得。 为什么使不得呢? 第一、三个杂毛的身手不弱,一个对一个,我羊叔子固可游刃有余,但如果以一对三,那便只有白饶了。我羊叔子死了不打紧,令三个杂毛的诡计得逞,实非所愿。 第二,万一我有不测,他们三个杂毛竟将杀死骊山门下双掌震两川的一笔烂账算在我头上,我羊叔子岂非死后尚得含冤? 于是,我吞忍再三,终于悄悄退出。 我离开朝阳观,并未回去伊通,我怕三个杂毛立即采取行动。是以,我整夜暗守于观外,只希望能碰上可信托的人,连夜报上两老。 羊叔子承认这是一种下策,但我分身乏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刚才,我见到骊山尹老跟一位年轻的后生进了观,便即悄悄缀着,暗中看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尹老也得着了三个杂毛暗算一麟双凤的信息,赶来调查,但是,三个杂毛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居然将尹老蒙骗过去。 最后,尹老准备离去,羊叔子认为机不可失,这才匆匆跑出,装作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想设法将尹老留下,相机行事。谁想到三个杂毛也忒坏极,他们给尹老逼急了,居然将谋害双掌震两川的那件公案往我头上推,我气极了,这才明白地告之尹老,双凤可能就在密室之中!三个杂毛一见事机完全败露,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分成两组,向我跟尹老拚扑。……后面的这一段,尹老便是个见证!” 这正是,鬼话连篇。 原来长白两老的武功固高,脾气也极怪异,一个不高兴,立即翻脸无情,六亲不认。刚才,长白三仙的遭遇,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杀死二三个人,在长白两老来说,根本不算得什么。不过,三仙的死,多半有点冤枉,独目叟这样做,当然不太光明,尤其对两老,更是一种欺蒙行为。 两老是愿意被人欺蒙的人物么? 假如两老发现了事实的真相,后果如何? 所以,独目叟既然这样做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良居心,他不得不将这个捏造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 两老,鬼脸婆,居然为之动容。 独目叟说罢,鬼脸婆一声不响地走向密室,挺起那根鸠头杖,一阵乱捣,通通通,木石齐飞,三扇房门被打得稀烂,密室全景,立即呈现于众人眼前。 原来三个密室皆有暗门相通,这时候,七八个女人,都挤在中央的那一个,周身赤裸,仅以丝披裹身,乳臀隐现,花容失色,一个挨着一个,瑟瑟发抖。 蓝关双凤,赫然在内。 这时的鬼脸婆,手中一根鸠头杖,久久放落不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痴立在那里,像一尊木偶。 独目叟却于这当口凑在两老耳边轻声道:“鬼脸婆系跟游龙老儿同时在长白出现……颇是可疑……现在,所有的秘密,她都知道了,两老,依你们看来,这该怎么办?” 两老点点头,两副眼神中的凶光,再度暴射。 就在鬼脸婆凄然一笑,含着两颗老泪而扬起鸠头杖欲向室中诸女扫去的时候,长白两老,腾身而起,其疾无比地分别落在鬼脸婆的左右两边,阴声喝道:“且慢!” 鬼脸婆回头,不禁一怔。 她不悦地道:“两老,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意思,”胖老阴笑道:“你鬼脸婆应该明白!” “你们要将老身怎么样?” “起个誓!”瘦老毫无表情地道:“好让我们放放心!” “两老可是指剑圣的那件公案?” “这很不幸,”胖老道:“尹老知道得太多了。” “两位对我们之间数十年的交情难道还会放心不过?” “交情是另一回事,”瘦老无情地道:“但是,这种事并不包括在交情之内。” 鬼脸婆怒道:“老身不依,又待如何?” 两老冷笑道:“长白三仙,便是榜样!” 鬼脸婆正值三位爱徒一死两辱,无比痛心之余,哪里经得住再受此等刺激?当下,气翻血涌,理性顿乱。 只见她,双眼喷火,一声厉吼,鸠头杖一抖,盘旋扫打,便向两老横劈过去。 长白两老,一声怪笑,闪身让过杖锋,跟着撤下板带上那根旱烟杯,将鬼脸婆圈在一片诡谲狠毒的杆影之中。……长白两老实在没有夸张,照目前的局势演变下去,最多十个回合,鬼脸婆颇有步上长白三仙后尘的可能。 独目叟悠闲地负手微笑。 两条娇小的身形,自密室中暴射而出,晃眼间,自甬道中消失。 跑掉的,正是蓝关双凤。 双凤溜走不久,就在鬼脸婆岌岌可危的那一刹那,一个身穿黑绸长袍,脸色姜黄,毫无一丝血色的中年人,突自甬道中飞身来到大厅之上。汉子一面发掌向长白两老攻去,一面发声喊道:“尹老,招呼羊叔子去,这两个老东西留给我!” 处此紧急关头,鬼脸婆也无暇多问,立即抽身抡杖奔向独目叟。 这一来,情势略变。 鬼脸婆虽说连遭折腾,心神交瘁,但鬼脸婆终究还是鬼脸婆,比两老固然不足,但如要单独对付一个独目叟,虽不能说稳占上风,但维持均衡之局,已是无甚问题的了。 回头再看这一边。 那个突如其来,脸色姜黄的中年汉子,作战方式异常特别,只见他,身轻如叶进退纵横,无不如意。他,黄脸汉子,懂的招术似乎很少很少,每到紧急当口,他便任意挥出一掌,别看那任意挥出的一掌,威力却是奇大,就连两老那等不可一世的巨魔,竟也不敢轻樱他的掌锋。 不过,这种掌法似乎异常耗损真力,那汉子发掌的神态,虽然悠闲从容,但三十招一过,汉子额上,立即沁出了汗粒。这种情形,如何逃得过长白两老这等大行家,黄脸汉子的虚实一经落入两魔眼中,两魔精神大振,双双一阵哈哈大笑,旱烟杆的诡谲招术加紧,不上一会儿,那个黄脸汉子立即陷入了鬼脸婆适才的那种苦撑窘境。 渐渐,渐渐地,黄脸汉子支持不住了……渐渐,渐渐地,黄脸汉子的生命,危危乎,一发千钧。 “就在这个时候,甬道之内,传出一阵嘶哑的歌声,唱的是: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易水萧萧西风冷 正壮士悲歌未彻 ………… 谁共我 醉明月 音调嘶哑,声腔却极悲壮凄凉。 重复颠倒而又极其悲壮凄凉的歌声,断断续续地,愈来愈近。最后,歌声终于在一个悠长而嘶哑的尾音上停歇下来。 歌声歇处,一人自甬道口从容出现。 只见他,扁鼻阔嘴,横眼吊眉,两道眼神,阴森得有点怕人,面目之丑,无以复加。可是,他那高大的身躯,穿的却是一件又旧又破的僧袍……嗬,一位疯和尚。 这位疯和尚的突如其来,虽给大厅上几位武林人物带来了一阵短暂而轻微的骚动,但大厅上两组五人的舍命拚扑,并未因而改观。 五人中,尤以长白的两老一叟,对来人更表现出一种极度的蔑视。 他们仅以疑讶的目光朝疯和尚匆匆地瞥了一眼,便即嘿嘿一笑,不屑地,将头转了过去。 鬼脸婆,也未在意。 倒是那个现身较迟,由上风转居下风,现正苦苦支撑着长白两老有如群魔乱舞的狠毒杆招的黄脸中年汉子,表现得与众不同。 自疯和尚的歌声传入,他的精神便蓦地抖擞起来。 疯和尚现身,他第一个发出一声低微的欢呼,便欲奋身迎去。这一刹那之间,他失却了一个武林高手应有的警觉,他几乎完全忘记了长白两老的存在,以及自己发发可危的处境……等到他发觉长白两老的两根旱烟筒正分别指在他前胸左右的期门重穴上时,已经迟了。 就在这个时候,厅前突然响起了一声暴喝:“住手!” 声响如雷,撼人心弦。 长白两老在一喝之下,手臂均各微微一颤,两根旱烟筒,竟自失却准头而错开了黄脸汉子的肺经重穴。黄脸汉子,身手毕竟不凡,居然能够临危不乱,抓住了此一稍纵即逝的良机,双掌微合倏分,拍出一股强劲无比的掌风,硬将两老身形逼退。 长白两老,当然识货。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慑于疯和尚一喝之威,当下对望了一眼,冷哼一声,也即停手霍然转身,面对疯和尚,默然怒视。 鬼脸婆和独目叟,也各分别跳开。 黄脸中年汉子本想越众而出,但他见疯和尚一直都没有看他一眼,先是眉头一皱,继而展眉点点头,似有所悟地停下脚步来。 这时候,那个肮脏丑恶的疯和尚朝厅前并排散立的诸人巡视了一瞥,突然点点头,露出一排黑牙,做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很好,很好!”他点头自语般地赞道:“这一点,你们都还表现得不错。” 这种语气,在厅上诸人而言,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以大上厅上现有诸人在当今武林中的身分,谁受得了? 鬼脸婆脸上,青黑之色,骤然分明。 独目叟,嘿嘿而笑。 凶暴如虎,残忍如狼的长白胖瘦双老,这时候,两双鹰目中,凶光陡现,二人的腮帮因不住咬牙的关系而上下磨动着,鼻息,也逐渐变粗起来,很显然地,他俩正在克制着自己,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忍耐。 只有那个黄脸中年汉子,嘴角噙着一股由衷而发的笑意,露出了一种他那种年龄不应该再有的天真之态。 大厅上,众人形形形式式的反应,疯和尚直如视而不见,他一会儿皱眉搔耳,一会儿嘻嘻傻笑,在低头踱了两步之后,突又停步大声自语道:“不行……他们还没有真正服我,等会儿闹将起来,麻烦可就多了。” 于是,他转过身来,面对厅上众魔,伸出又粗又脏的右手,从怀中摸出一块尺许见方的黑绒布,在手中摇了摇,笑道:“和尚本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瞧你们的德性,似乎已经忍耐不住,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和平气氛,看样子,我和尚只有老起脸皮来先表演表演了。” 疯和尚的举动虽然有点可笑,但他这几句话可真还没有说错。 长白两老,自有生以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受人挟制过。虽然疯和尚刚才那一声断喝颇似佛门绝学狮子吼,非练有先天罡气者不能到达那种以音制敌的境界;但双老傲性天生,单凭那一声断喝所显示的内功造诣,实难令他俩折服。所以,就在疯和尚低头踱步之际,两老一速眼色,已经蓄势待发。 而疯和尚,就像耳朵上也长了眼睛一样,他这样做以及这样说,恰是时候,尤其最后的一句话,更将情势缓和得稳稳定定。 两老一缩脚步,又对望了一眼,意思好似在说:“这倒好!” 疯和尚嘻嘻一笑,突然注定两老道:“最不服气的,恐怕就数你们两个了……来来来,和尚耍什么,你们出题目!” 胖老嗡了一声,没有开口,瘦老冷笑一声,讽刺地道:“耍什么?当然耍绝的!嘿! 嘿……耍套老夫们没有见过的最好,嘿……嘿。” 疯和尚嘻嘻笑道:“你们没见过的,老实说,实在太多了!” 瘦老冷冷地道:“那就耍呀!” 疯和尚哈哈大笑道:“耍?如果耍出来你们看不懂,你们又怎知道它是绝活儿?” “要是耍不出来,”胖老冷冷地接口道:“这倒是蛮好的推托。” 疯和尚听了,毫不动气。他将手上那块尺许见方,不知将要用来做什么的黑绒布又扬了扬,这才笑嘻嘻地转向胖老道:“胖老儿,和尚问你一件事情行不行?” 胖老嗡了一声,没有开口。 再由瘦老冷冷地接过口去道:“问我瘦老如何?” “也是一样。” “说吧!” 疯和尚脸色一整道:“你们两个,听清了,想一想,再回答我和尚:当今武林中,你们最最崇拜的,是哪一个?” 这个问题,显然出乎两老的意料之外。因为,两老在闻言之后,全都怔住了。当下,两老对望了一眼,冷笑一声,谁也没有开口。 “唔,和尚措词可能有点毛病,有谁这样问我和尚,我和尚听了,还不是一样不高兴么?唔……对了……一定是这个缘故!”疯和尚见两老不答腔,自语一阵,抬脸又道:“让和尚换个问法吧……你们以为……当今武林中,谁的玩艺还可以?” 两老仍然冷笑不语。 “和尚代你们说了如何?” 两老的眼中,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疯和尚静静地仰脸道:“喂,朋友,七星堡主对不对?” 两老脸色,遽然一变。 “对不对呢,朋友?” 两老仍然冷笑不语。 “可能是我和尚弄错了。”疯和尚不知是无意抑或有意,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看样子,那个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他在长白一带并不怎样吃得开呢!” 如果疯和尚是使的激将法,这一着,下对了! 这时,只见两老不约而同地厉声道:“和尚,就算我们崇拜着七星堡主又怎样?” 疯和尚一听,双手连摇,呵呵笑道:“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是的就好,是的就好!” 胖老厉声又道:“和尚,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有!来来来,和尚再问你,七星堡主的绝学是什么?” 两老又是一阵冷笑。 “是不是‘阴阳罡气’?” 瘦老阴阴一笑道:“背武林掌秘如数家珍……朋友,这就是你的绝活儿么?” 疯和尚裂齿笑道:“唔,你瘦老儿差不多快猜对了。” 瘦老显系故作不解,阴损地笑道:“难道大师即将展露的绝学,就是‘阴阳罡气’不成,哦,那倒失敬了!” “人瘦心细,果然不错。”疯和尚蓦地一拍大腿,快活地哈哈大笑道:“老儿,你完全请对了……佩服,佩服。” 双老,独目叟,鬼脸婆……均现出一种惊疑之色。 而那个黄脸中年汉子则微微点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疯和尚哼了一声,又道:“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吧,也许你们谁也没有真个亲眼见过呢!” 疯和尚说着,突然大喝一声“看清了”,便自并起右手食中两指,俯身在石阶上悬空挥划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口字,划完,展掌覆于石面,再喝一声起,右掌一提一翻,掌心已然托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块。 双老,独目叟,鬼脸婆……全是心中一骇。 疯和尚朝众人扮了个鬼脸,得意地大声道:“在七星堡主而言,这一手,算是‘阴阳罡气’中的‘阳罡’,现在,请各位继续参观‘阴阳罡气’中更进一步的‘阴罡’。” 疯和尚说着,将那块黑绒布覆上石块。 众人屏声息气,目不一瞬地瞪眼看着。 疯和尚伸出左掌,在黑绒布上空三寸高处轻轻一按。按毕,顺手将黑绒布掀去,众人一看之下,不禁咦了一声,原来,那块青石仍然完好如故。 “奇怪么?嘿,这就是和尚比七星堡主高明的地方!” 疯和尚漫不经意地笑说着,一面将右掌轻轻一抖,烟腾屑走,宛若下着一片鹅毛雪,再看疯和尚的掌心,业已空空如也。 双老,独目叟,鬼脸婆……目瞪口呆了。 疯和尚拍拍手,又将双手在僧袍上擦了几擦,这才在阶前来回走着,一面偏过头去,向厅上众人说道:“和尚这样做,想起来,实在幼稚可笑……可是,和尚也有和尚的困难,不得不然。你们知道和尚的用意么?告诉你们吧,和尚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们,希望你们能够乖乖地听和尚说完……否则你们,尤其是一胖一瘦两个老儿,有生以来,没有受过挫折,以致养成一副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的坏脾气,现在,和尚安心了,你们应该看得出来,你们几个所崇拜的那位七星堡主,虽然和尚不敢说比他强,同样的,他姓冷的也不见得比我和尚高明。” 众人默然无语。 现在的情势是必然的,除非活腻了,否则的话,只有静听和尚说下去。 疯和尚说着,又朝众人看了一眼,点点头,表示异常满意。当下,只见他,突然在众人面前站定,如指厉声道:“你们几个,都该死!” 众人脸色一变,齐退半步,一个个,眼中都射出了将作困兽斗的凶焰。 疯和尚突又放下手,摇摇头,缓和下声调道:“别紧张,不是今天……也不是在我和尚手上……嘿,嘿……假如我和尚要你们死的话,你们还会活到现在么?” 众人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 疯和尚又走了两圈,这才停住了脚步。 他,疯和尚首先指着鬼脸婆,沉声道:“你这个婆子,人还不错,但是,和尚仍得说你一句:你该死!婆子,你想想看,你那些宝贝徒弟,龙呀凤的,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 男的贪财好色,女的人尽可夫。 婆子,你凭良心说,你知道那些不? 你,当然知道,知道了而不清理,便是纵容。 婆子,你可知道纵容是身为人师的最大罪恶? 由于身分太高的人不屑闻问,身手太差的人又不敢闻问,一般人又碍着你鬼脸婆的情面,所以,他们作孽于川中,汉中,日甚一日,而你婆子,一直都在装聋作哑,虽视而不见,虽听而不闻。 说你婆子该死,错了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往事已矣……如今,一麟已死,只要你婆子狠得下心肠来,双凤也难跑出多远去!事在人为,想不想将骊山的招牌揩干净,是你婆子自己的事,你婆子尽可斟酌着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啦!” 说也真怪! 以骊山鬼脸婆在当今武林中之身分,以及她那种心高气傲的天性,在受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疯和尚一顿无情的训斥之后,不但没有如料想中的恼羞成怒,居然由赧然低头,而至流出了纵横老泪,实在大出众人意外。 良药真个苦口么? 忠言真个逆耳么? 不! 苦口的,是没有病痛的人,逆耳的,只是昏庸愚昧之辈。 经过了这番刺骨锥心的刺激之后,鬼脸婆可算是完全大彻大悟了。 当下,只见她,扶杖颤巍巍地大步跨出,哑声道:“谢大师金玉良言……婆子知罪了!” 说完,杖与右脚前点,便欲拜将下去。 疯和尚颇感意外。他,疯和尚,怔得一怔,旋即哈哈笑道:“有幸见得骊山鬼脸婆的本来面目,真是一大乐事。” 疯和尚哈哈笑着,同时俯身合什一躬。 表面上,这算是还礼。可是,在疯和尚合什一躬之后,鬼脸婆再想拜下去,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鬼脸婆知道无法勉强,只好相互一躬而罢。 行完礼,鬼脸婆似欲开口说什么,疯和尚拦着挥手笑道:“婆子,去吧!你想说什么,知道了,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 鬼脸婆含泪而去- 第十七章 计 谋 鬼脸婆走后,疯和尚突然回身指向独目叟道:“羊叔子,带剑没有?” 独目叟脸色微变,冷冷地答道:“这个你也管得着么?” “岂敢,岂敢。”疯和尚哈哈笑道:“和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不是么,你羊叔子以惊魂剑术名噪一时,也可以说是长白这一带独一无二的剑术名家,像你这样身分的人,假如说出门不带上支把剑,谁肯相信?” “带了又怎样?” “剑呢?” “一定要背着的,才算剑么?” “不是背着的?那是盘着的了?”疯和尚哦了一声又道:“武林有史以来,剑能弯曲盘扣的,听说只有一柄名叫盘龙的宝剑,羊叔子,你带的可就是那柄刻着万剑之王美称的盘龙宝剑?” 独目叟,脸色大变。 当下,只见他急遽地朝长白胖瘦两老瞥去一眼,两老微微颔首,两副鹰目中,同时闪射出一种骇人的凶芒。 于是,两老一叟,三人一齐伸手摸向腰际。 这是转瞬间的动作,疯和尚并没有看到。……因为,疯和尚一直在阶前来回地踱着悠闲的方步,只有在说话时才略为停一停,话说完,不是向这边踱过来,便是向那边踱过去…… 这时候,疯和尚并没等待独目叟答腔,便已偏脸背过身子,开始踱步。 疯和尚跟两老一叟间的距离,始终都在五步之内。 以疯和尚那种毫无戒备的情况而言,如果两老一叟猝起犯难,真是不堪设想。就在两老斜对面那个黄脸中年汉子准备出声示警的那一刹那,疯和尚突然停步抬头。现在,他仍背着两老一叟,他面对着的,是十步开外的一根红漆巨柱。 他,疯和尚,迅速地以右手拇指扣住右手中指,对着漆柱一弹,一声轻啸,跟着,叭达一响,漆柱上现出了一个鹅卵大小的深洞。 疯和尚这手充分显现了内家上乘境界的弹指神功,展露得极其自然,就像人们在漫步时随意折下一段树枝,或者随意踢飞一块石子儿似地……而最巧不过的,便是他这样做,刚刚比两老一叟的动作快了那么半步。 两老一叟,因而一愕。 疯和尚却于这时掉头向三人笑道:“就凭这一手,要杀你们三个,够不够?” 两老一叟,互望一眼,颓然垂手。 疯和尚笑了,笑得那么轻松自然,就像见了老朋友似的。 “严格的说起来,”他道:“我和尚的心肠,并不慈悲。”略顿之后,又道:“禁杀生,是佛门八戒之一,但那似乎只指六畜而言。所以,我和尚以为,杀人,尤其像你们长白道上的这些人,实在不在我佛禁律之内……不过,我和尚又得重复一遍了,和尚对你们三个,实在不感兴趣……你们自己也该明白,找你们的,另有人在。” 一叟默然。 两老默然。 疯和尚继续笑说道:“最近在长白这一带出现的那个白须白发的老儿,他,才是你们的真正克星呢!” 独目叟突然不顾一切地厉声道:“朋友,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方外高人。” “朋友怎不亮出字号说话?” “羊叔子,你真差劲!”疯和尚笑呵呵地道:“内功有成就的人,决不会心浮气躁,心浮气躁,则决不会是内功有成就的人……唉,羊叔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慢着,慢着,和尚要说的话,还多着哩!” 独目叟,脸色铁青。 “第一,我要告诉你们的。”疯和尚悠然地说道:“和尚生过一场重病,以前的事,业已忘得干干净净,别人的事容或知道一点,自己的,则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羊叔子,这一点,对你实在抱歉!第二,我要告诉你们的,今天,你们假如将我和尚当做仇家,那么,你们就大错而特错了!” 两老一叟,闻言全是一怔。 就连那个黄脸中年汉子,也不禁露出了一脸茫然之色。 “当今武林之中,能搪得住那老儿游龙三式的有几个?”疯和尚认真地道:“羊叔子,你是那老儿的对手么?胖老瘦老,换了你们两个又怎样?所以说,这老儿突然在长白出现,实在不是好朕兆,你们晓得的,只要那老儿成心找谁,老实说,凭谁也难逃出他的掌心去!” 两老一叟,听得眉头直皱。 “说出来,你们也许不一定肯相信。”疯和尚认真地又道:“不过,不管你们信与不信,和尚仍得郑重地告诉你们:今天,和尚来这儿,实实在在是为了救你们几个的几条性命!” 两老一叟,几乎讶出声来。 疯和尚先面向独目叟道:“羊叔子,先说你……你实在是个最不聪明的人。” 独目叟开始惶惑起来。 疯和尚接着说道:“想想看,羊叔子……武林中一共有几柄盘龙剑?武林中又有几位剑圣司徒望?盘龙剑为剑圣司徒望的传家之宝,这差不多已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实。而现在,剑圣生死不明,剑圣的故物,却在你羊叔子身上出现……羊叔子,我问你……就算剑圣业已不在人世,可是: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子嗣?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门人? 你敢断定剑圣没有生死至交的朋友? 上述诸端,只要有一项出了你羊叔子的算外,凭着盘龙剑的铁证,你羊叔子的一条老命,还有几成是你羊叔子自己的?” 独目叟的脸色渐渐地苍白了起来。 死亡,并不是最大的恐怖!最大的恐怖应该是不断地遭受着死亡的威胁,搏之不得,避之不能。 平心而论,两老一叟,谁也不算是贪生怕死之辈,疯和尚若真个以武力施之于他们三人,两老一叟必将连袂奋迎,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疯和尚并没有那样做,他只以动作警告他们:小心地向死亡!他并没有将他们硬往死亡线上赶。自尽,是需要超人的勇气的,这是人类的弱点。 这一点,疯和尚控制得异常巧妙,于是,两老一叟便只有俯首听由摆布了。 疯和尚在阶前悠闲地又踱一个来回。 这一次,没甚意外,厅上厅下都很静。 跟着,疯和尚又停下脚步,仍然面向独目叟,以一种同情的语气道:“你们应该看得出,我和尚并不是没有来头的人,你们不知道我和尚是谁,并不是你们的耻辱,就将七星堡主,天山游龙,剑圣司徒望他们武林三奇通统喊来,他们也一样无法知道我和尚究竟是谁。 我和尚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这个,将来你们也许会知道,但现在,你们尽可别管。 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和尚有个怪脾气,欢喜做些别人以为不近情理的事,弹弹反调……就像前几个月,七星堡主以为他能毁得了少林寺,我和尚不信邪,结果一样将他的暴行阻住……这只是个小小的例子,唆,这黄脸小子他就是目击者之一!” 疯和尚说着,偏头向那个黄脸中年汉子嘻嘻一笑。 “我和尚之所以要举出这个例子,乃是为了说明一件事。”疯和尚继续说道:“天山游龙赵笑峰与剑圣司徒望的私谊之笃,为武林中所罕见,这一点,我和尚知道,你们几个一定也很清楚。现在,剑圣下落不明,剑圣故物在长白出现,剑圣的老友赶来了长白……诸位,这显示了些什么?……很简单。一句话说完,长白道上将有一番腥风血雨!” “不论如何风狂雨暴,首当其冲的不是别人,”和尚一指独目叟,有力地道:“就是你羊叔子!” 独目叟身不由己地微微一颤。 “我有没有说错,羊叔子?” 独目叟强撑着冷笑道:“生死算得什么?何况我羊叔子也不是纸扎的呢!” 疯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独目叟怒声道:“大和尚,何事好笑?”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鹅毛。”疯和尚突然一整脸色,端容道:“依和尚看来,你羊叔子虽然将生死看得很淡,但在那种情形之下丧生,不但不光荣,死后的声名,可能还会不太好听。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武林之中会有人这样说:朋友,你知道长白独目叟的下场那么惨,是为了啥?咳咳,一把宝剑罢了,贪者如此,令人浩叹。……羊叔子,和尚这样说,可曾夸大其词?” 独目叟果然为之动容。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羊叔子?”疯和尚又道:“前面说过,我和尚欢喜唱反调。七星堡主要毁少林寺,我给闹散了,天山游龙要在长白兴风作浪,我和尚一样不答应!不过,天山游龙到底不是七星堡主,他们生事的出发点不同,一个为公义,一个为私欲,我和尚若是采取相同的手法阻止,岂不成了黑白不分?所以,这一次,我和尚想出了新鲜花样。羊叔子,你听清,赶快找着那个白胡子老儿,交回盘龙剑,说明你羊叔子是受了别人的怂恿,现在知罪了!羊叔子,记住,交个把像天山游龙以及我和尚这样的朋友,并不是坏事!” 独目叟见胖瘦两老正拿眼瞪住他,便即勉强地冷笑了一声。 “希望你们两位也能这样做!”和尚转向胖瘦两老道:“我和尚很清楚,剑圣那件公案,你俩并非主谋。同时,和尚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所知道的主谋者,很可能一样不是真正的主谋,主谋是谁,我和尚目前一样不知道,但我和尚也不想知道,那是剑圣的朋友那个白胡子老儿的事。我和尚只想在这件事上,让那白胡子老儿弄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就像七星堡主因了我而没有能将少林毁去一样也就满足了!” 一叟两老,开始彼此互望起来。 疯和尚又道:“你们犹疑不决,可是有什么顾忌?” 独目叟冷冷地道:“和尚,什么顾忌?” 疯和尚道:“譬如说,担心有人不放你们过去之类。” 胖老哼了一声道:“顾忌?嘿,我们只不过在考虑是否有那样做的必要罢了!” “有!” “嗯?” “以你们三位的身分地位,”疯和尚正色地道:“你们那样做,有你们的想法,也许以为有违同道道义是不是?” “我们差不多是这样的想的。” “朋友,再想得深一点吧!”疯和尚又道:“试问,剑圣司徒望为当今武林三奇之一,武功身分,都在你们几位之上。剑圣为人,淡泊自守,与人无争,他的存在,与你们一叟两老可说是风牛马,漠不相关。……也就是这一点,和尚才敢判定你们三位并非主谋者。…… 所以,三位应该知道,剑圣虽与三位没有冲突之处,但在武林中的另外一二位……可就不同了。我们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一山不容二虎!” 独目叟默默点头。 两老也默默点头。 疯和尚继续说道:“除去了剑圣司徒望,某些人也许因此可以无敌于武林……可是,你们几个又为的是什么?……为了一柄盘龙剑?还是为了道义?……这叫道义么?……嘿,恕我和尚说得难听一点,你们都给人家利用了。” 一叟两老,默不则声。 疯和尚又道:“这件事,真正主事者,可能并未出面,将来一旦东窗事发……迟早总是避免不了的……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在你们几个人的头上。那时候,你们的指使人,可能远会从旁风凉风凉:那些家伙为了一柄剑什么的,居然动起剑圣的脑筋来,咳,该死该死…… 朋友,想想看,这种情形可能不可能发生?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形,你们几个又是所为何来?” 两老也有点动容了。 “所以,”疯和尚又道:“假如我和尚是你们,最明智的抉择便是立即找着天山游龙说明原委,以那位白胡子老儿磊落的胸怀,对你们,可能绝不计较。” 两老一男,对望着点点头。 疯和尚却于此时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叟两老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和尚,你又笑什么?” “和尚为结交了三位从善如流的朋友感到高兴,高兴极了。” “我们走!” 胖老招呼了一声,三人向疯和尚微微一拱拳,相继走出甬道。 现在,大厅上下,只剩下疯和尚跟那个黄脸中年汉子了。一叟两老走后,黄脸汉子立即向疯和尚走去。” 和尚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好似在谛听什么。 黄脸汉子只好停下脚步来。 好半晌之后,疯和尚这才抬起头来朝黄脸汉子做了个鬼脸。 “你的易容术……不错啊……小子!” “如果大和尚迢来一步的话,”司徒烈苦笑笑道:“多好的易容术也留不住施力这条小命呢!” 和尚高兴地笑了。 “大和尚,”司徒烈又道:“您老是几时来长白的?” 疯和尚道: “小子,身上有银子没有?” 司徒烈笑道:“难道要先缴谈话费不成?” 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一点不错,”他大笑着道:“走,喝酒去,不然的话,可别想我和尚多说半个字儿!” 天已大黑。 朝阳镇一角,一个简陋的小酒铺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个酒客对面而坐。是的,他们便是司徒烈和疚和尚两个。 “酒够了么,大和尚?” “差得远呢!”和尚大笑道:“疼银子是不是,小子?” “你猜错了。” “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怕您喝多了,”司徒烈笑道:“等会儿醉得说不出话来。” “这倒是真的,”和尚也笑道:“要问什么,你就快问吧!” “我师父呢?” “那个白胡子老儿么?” “是的,晚辈何处可以找到他老人家?” “何必担心这个呢,傻小子,你找不到他,他难道也会找不着你么?” 司徒烈想起师父临别时的吩咐,不禁点了点头。 “小子”和尚喝了一大口酒,笑着又道:“现在你要问的,是不是我和尚系于何时来到长白?” 司徒烈摇摇头,笑道:“那通常是人们见面时的第一个问题,现在,已经不太重要了……施力想问得远一点,就是上一次在少林,您跟七星堡主……后来怎样了?” 这一问,似乎颇出和尚意料之外。 只见他,怔得一怔,又摇了摇头,便即问声不响地低头狂饮起来。 司徒烈虽感纳罕,可又不便开口。和尚一气喝下大半碗,这才抬了头,绷起眉毛,横眼郑重地向司徒烈反问道:“在你小子心目中,我和尚跟七星堡主冷敬秋的武功谁高?” “当然你喽!” “怎见得?” “上次在少林较量功力……那是显而易见的。” “孩子,你错了。” 司徒烈,大吃一惊。 “什么?”他呐呐地道:“难道……你是说……七星堡主的武功在你之上?” “这样说也不对。” “那该如何说呢?” “应该这样说,”和尚微喟着道:“七星堡主的武功虽不在我和尚之上,但也绝不在我和尚之下,说得正确一点,我们是在伯仲之间!” 司徒烈惶惑地道:“那么,那一次,在少林……应该如何解释呢?” “七星堡主上了和尚一次小当而已!” “什么?……您……您……用了不正常的手段?” “孩子,你的措词过当了!” “是的,大和尚,施力不该这样说……可是,大和尚,您知道的,您老如此表示,实在令人震惊。” 和尚微叹道:“和尚是说的实话呀!” “可否请您老再说得详细些?” “说起来,实在微妙之至。”和尚又叹道了一声道:“孩子,你应该先知道一件事,人,尤其是武人,他们本身究竟含蕴了几许功力,决非尺度斗量可以算得出!一个可以在一个时辰内跑六十里路的人,在某种迫切的情况,他可能跑到七十里,八十里,甚至于一百里也不一定。可是,你若说那人本来就能在一个时辰内跑一百里,你就错了。跑六十里,是他正常的能力,追加的四十里则是一个人受了刺激之后稀有的特例。” 司徒烈点点头。 “我们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和尚继续说道:“我们可以如此下个结论:任何人,聪明的也好,愚笨的也好,高手也好,泛泛之辈也好,任何人都有着一种可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潜在力量!在我辈武人而言,那种力量便能常因‘好胜’而激发出来;就像我们为了‘恐惧’或‘贪生’,有时也会减低原有的功力一样。” 司徒烈唔了一声。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我们便会发觉,如有什么赌赛,出手的先后,便常常影响到与赛者的成绩!” “先出手好呢?还是后出手好?” “这,很难说……也就是说,那得看客观环境,以及与赛者的个性,才好决定!” “就请大和尚以您那次跟七星堡的赌赛做例子吧!” “好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将那次的经过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七星堡主先以掌锋切下一块青石,然后再以掌力压成飞灰……最后,我也照做了一遍。” “但是,你的手法高明多了。” “但是,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七星堡主切石时着力得很明显,而我,却施展得不落丝毫痕迹是不是。” “是的。” “唉,孩子,在这种地方,便可看出出手先后的重要性了!七星堡主那样做,是他本身真正功力的表现,在他的立场而言,他已算是做得很好的了……容和尚说句题外的话,他那一手,当今武林中能办得到的人,决不可能超出五位……我和尚之所以比他做得更好,只有一个原因,前面说过的,他已跑了六十里,我说什么也得超过它,于是,我跑了七十、八十、以至一百……因为,站在我当时的立场上,是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的。” “那也是一种功力的表现呀!” “不,孩子,你又错了。假如我是七星堡主,而七星堡主是我的话,其结果一定也将相同!” “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和尚又喝了一口酒道:“在七星堡主而言,他能做多少,他便做了多少,而我,受了不能输给他且要比他做得更好的刺激,我便发挥了自己也不明白的潜在力量。假如由我先出手,我因没有榜样在先,无从比较,此时,我所表现出来的,凭良心说一句,我最多也只能做到七星堡主那样。同样的,因为我已跑了六十里,再由七星堡主来跑,他因着和我相同的理由,可以想见,他也将会做得更为出色!这是简浅的道理,前面说过,潜在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有的!” “大和尚,你太谦虚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和尚正色道:“如你不相信,和尚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来。” “哦?” “记得么,孩子?”和尚微笑起来:“我跟七星堡主最后的那一段。” 司徒烈想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记得的,大和尚!”他说:“最后,你将石灰扬了他一脸,等到烟消雾散,你已上了前殿殿脊……对不对?” “对的!”和尚又笑了一下,但旋即正容道:“孩子,你可知道和尚那样做是何用意?” 司徒烈诧异道:“那种玩笑举动也有含意?” “玩笑?咳,表面看上去,的确是的……可是,孩子,你可知道它正证明了七星堡主的功力不在我和尚之下?” “说实在的,”司徒烈道:“施力是愈听愈糊涂了。” “孩子,慢慢来,你会明白的……现在,我先问你,离开少林之前,我向七星堡主说了些什么?” 司徒烈想了一下道:“您说,‘来来来,堡主,咱们再比比脚程,看你堡主有没有知道我和尚师承的缘分!’” “我为什么那样说?” “因为您在开始比赛之先说过:‘为了不令你堡主吃亏,我和尚奉送一个优待,就是在我和尚胜了之后,假如你堡主自信脚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将我和尚在百里之内连丢,我和尚便将师承详告!’” “好了,好了!”和尚道:“现在明白了没有?” “没有!” “那么,和尚就不妨说得更明白一点:我和尚实无自信在百里之内不被七星堡主追上!” 司徒烈恍然若有所悟地道:“所以,你就用石灰拦他一阵。” 和尚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身手,因为彼此功力相差甚微,有时候,一先之差,便能决定胜负……看上去那一次我在殿上,他在殿下,相差有限,但是我,起步在先,早有准备,等他奋身而起,我已下去很远很远了。” “原来如此……但看上去真是一次玩笑。” “假如看上去不像玩笑,七星堡主怎依。” 司徒烈笑了。 和尚也笑了! “结果呢?” “结果么?”和尚微笑道:“结果证明七星堡主并没有知道我和尚师承的缘分。” 二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候,天已起更。但在初冬的长白,还只是热闹夜市的开始,和尚似乎有了三分酒意,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叠指敲着桌沿,哑声低低地又唱了起来: 将军百战身分裂 ……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这首古老的金缕曲,司徒烈已是第三次听到,说也奇怪,和尚的音调虽然那样粗涩刺耳,但在司徒烈的感受上,每次听来,都有不同的感触。 他,静静地听着。 和尚旁若无人地唱着,极为零乱,颠倒,重复。 不知是词曲本身有感人的力量呢?抑或是司徒烈对和尚有了好感?司徒烈居然愈听愈入神,和尚唱倒了,他便觉得倒唱比顺唱妥贴,和尚唱重复了,他就觉得多唱一遍更动人。尤其在这充满边疆风情的异地,听到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之句,一种凄怆之感,突然袭上了司徒烈的心头。 他,低下了头。 他……流泪了。 和尚的歌声,戛然而止。 司徒烈悄悄拭去眼泪,抬头强笑道:“大和尚,您唱得真好!” “真的吗?”和尚睁着微带醉意的眼神,又干了一大口酒,快活地道:“和尚高兴极了……这是和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歌曲上遇到知音。” “大和尚,您,不是……很正常么?” “你以为我和尚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次在少林,您为什么要装成那副样子?” “和尚当然有和尚的苦衷。” “什么苦衷?” “为了不愿空空僧跟我套近!”和尚简洁地道:“还有那个白胡子老儿和那个老叫化子,也不好惹。” “您怕他们盘问您的来历?” 和尚大笑道:“完全正确!” “您的来历为何怕人知道?” “小子,你太好问了!”和尚笑骂道:“老实跟你小子说,问什么都可以,若要我和尚说出我和尚的来历,那是梦想!” “以我师父在武林中的地位和阅历,难道他老人家会查不出来么?” “会的!”和尚笑道:“不过也并不太简单。” 司徒烈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于是他问道:“施力的易容术瞒过了鬼脸婆,也瞒过了一叟两老三神仙,怎的竟没有瞒过你?还有,您去朝阳密室,显系为了救我出难,您又怎知我被困在里面的?还有,剑圣司徒望的遭遇,我师父也不过最近才知道,您怎会比他老人家知道得更多更详细?” 和尚微笑道:“这些问题很难答复,不过,和尚可以告诉你,等到有一天你小子也有了我和尚今天在武功上这般成就的话,那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这种回答太不着边际了。” 和尚大笑道:“这总比和尚直说不愿回答的好啊!” 司徒烈笑了笑又道:“大和尚,您要一叟两老去找我师父自动告白自首,那是可能的么?” “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您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为了造成那个不可能!” “大和尚……您……弄甚玄虚?” “说明白的,假如他们真会那样做,并非和尚所愿。” “今儿晚上,施力算是第二次糊涂起来了。” “再说得明白点,和尚要断绝他们所有的生存机会。” “你要他们……死?” “死?哈哈,一点不错!” “可是,你对他们那样宽厚……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要他们死得快一点!” “既然如此,刚才怎不动手?” “和尚不愿把手弄脏。” “那样等到什么时候?” “不用等。” “这怎讲?” “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死了?” 司徒烈听了几乎跳了起来。 和尚平静地微笑着道:“是的,他们都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我们离开朝阳观之前。” “死于何人之手?” “假使我和尚没有猜错,那人该是长白之王鬼见愁。” “啊……鬼见愁?” “小子,”和尚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和尚在一叟两老离去的那一刹那,为何突然大笑的原因了吧?” “难道您已预知鬼见愁等在外边?” 和尚大笑道:“他早就缀在我后面呢!” 司徒烈道:“你为这一点而发笑?” “那就有什么好笑的?”和尚道:“我之所以笑,只不过藉我的笑声将鬼见愁那老魔头的冷笑掩盖过去,不令一叟两老有所警觉罢了。” 司徒烈不解地道:“您一步也没离开,又怎知道他们三人已给鬼见愁收拾了呢?” 和尚笑道:“假如你小子也是有心人,或者你小子的功力再高一点,高到像你师父白胡子老儿那种程度,你小子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司徒烈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施力知道了……怪不得当施力向您老走去时,您老没有立即理我……您老当时凝神谛听的,大概便是这个了。” “一点不错。” 司徒烈又问道:“您老有否听出他们三个是在什么地方遭的毒手丁” “也许在大殿中,也许在偏殿走廊上。” “鬼见愁为什么要除掉他们几个?” “鬼见愁那种魔头就跟七星堡主一样,最容不得的便是有人不忠于他!” “鬼见愁和七星堡主的武功谁高?” “真是孩子气!”和尚笑了起来道:“听到一个高手的名号,就要拉出人来比上一比,他跟七星堡主又没交过手,和尚怎晓得他们谁的武功高?” “我想应该七星堡主高!” 和尚笑道:“何以见得?” 司徒烈道:“第一,假如鬼见愁的武功不逊于七星堡主,他为什么没被人并人武林三奇之内而成为武林四奇之一?第二,七星堡主自诩为武林第一人,可见得他没将任何人看在眼内,这其中当然包括了鬼见愁!” 和尚摇摇头笑道:“不尽然……不尽然。” 司徒烈吃惊地道:“难道鬼见愁很了不起么?” “现在听我的。” “您倒说说看!” 和尚笑道:“第一,你小子的两点理由,根本不成其为理由!武林三奇虽然是一种尊称,但你总不能因为有了这种尊称便说整个武林的高手只有他们三人。小子,我和尚比七星堡主如何?为什么没人说我和尚是武林一奇?这,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至于七星堡主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一节,那只是他个人的夸大狂作祟罢了。我和尚何尝不可以自许为武林第一人?同样的,你又怎知鬼见愁那老魔没将自己看作武林第一人? 第二,鬼见愁远处长白,加以日常的行踪飘忽,较少人知,假如他没有独到的一手,他怎会被人家喊做长白王? 第三,这是你小子经历过的,独目叟是何等人物?你再看看鬼见愁收拾他们三个的手法多利落?照面后,仅仅一个回合,三人只哼得一声,便完结了,就是换了我和尚,顶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七星堡主又能强到哪儿去?” 司徒烈听得不住地点头。 经过了和尚这一番剖解,他对鬼见愁不禁有了一种新的观感。 他想:鬼见愁的武功既不在七星堡主之下,如果能找个机会让他们二人火拼一下,岂不大妙? 和尚似乎业已瞧透了司徒烈的心意,抬脸微笑道:“小子,你在转些什么鬼念头?……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能令鬼见愁跟七星堡主拼上一下子多好。” 司徒烈赧然一笑。 和尚微笑着又道:“假如和尚现在告诉你,你小子的这种愿望颇有实现之可能,你小子听了该有什么感想呢?” 司徒烈听了,跳将起来道:“真的么,大和尚?” 和尚点头笑道:“附耳过来!” 这时候,天已二更。 司徒烈跟疯和尚二人的头,一齐伸向桌子中间,和尚低声说着,司徒烈出神地听着,有时点头,有时摇头,有时皱眉,有时微笑。好半晌之后,和尚方才将话说完。 听完了,司徒烈咬唇犹疑地道:“我师父那儿……怎生交代?” 和尚哈哈大笑道:“有我和尚呀!” ※※※ 十月,长白。 十月的长白,浸洗在一片灰黄中。 灰黄的天空,灰黄的原野,灰黄的篷包,灰黄的平顶屋……以及灰黄的行人。 这儿,长白,是沙的世界。 这儿,长白,惟一的白色是羊群……白色的羊群,一队队地穿过朝阳镇,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它们依赖着赶羊人的经验,在追逐着有水有草的地方。 初冬的朝阳镇,迎着朝阳苏醒了。 这座城隍庙,是朝阳镇的心脏。这时候,在城隍庙前的一株老榕树底下,咩咩而叫的羊群围着一堆人,一堆人群围着一位蓝衣少年。 那位少年,很显然的,不是长白本地人。只见他,年约双十左右,剑眉虎目,鼻似琼瑶,唇若涂朱,英俊至极。这种季节,所有的当地人,多半穿着棉长袍,棉套头,束着板带,而将袍角撮起塞在带缝里。只有他,那位少年,在这种大寒气候下,却只穿着一件老蓝布长衫,居然意态从容,毫无凉意。 少年在这座城隍庙前出现,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此刻,他像前二天一样,眼见围拢来的人数已是不少,便从榕树下那块大石头上立起身来,右手抱着左手拳,含笑向四周闲人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朗声发话道:“诸位伯伯叔叔:您好! 在下豫中史威,远来贵地长白访亲未遇,盘川告罄,告贷无门。尚幸在下曾从少林门下学过几天拳脚,穷途末路,说什么也只好拿它出来现丑一番了。诸位知道,少林为当今武林名派之一,少林正宗绝学便是降龙伏虎拳,又名罗汉拳。史威虽非少林门下,但所学却属少林真传。拳打行家看,史威是不是有点真功夫,诸位马上知道。不过,在下有句话却须先行交待:在下并非藉此糊口的江湖艺人,诸位应该看得出来,所以,等会儿拳打完了,务请诸家赏个彩头,钱不钱,尚在其次。 好,史威现丑了!” 自称豫中史威的少年,说至此处,又是一个罗因揖。 闲人们自动后退,让出一个一丈五六的圈子。 于是,少年立身吸气,、开式,起马,出拳,一招一式地打起少林罗汉拳来。 这时候,从东西街上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约摸六十上下,穿着长白土著的装束,灰布棉袍,皂白棉套头,护耳下放,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那人的身材本就瘦小,加上腰背佝偻,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瘦骨支离的痨病鬼。 来人渐渐走近了一 现在看清他,天生一只其尖如锥的鼻子,眼窝深陷,两睛滚滚如豆,一对光芒四射的黑豆子。 当他走到庙前,经过人群时,起初仅仅侧脸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但在定足微一谛听之下,他向人群靠了过去。 此刻,少年的罗汉拳业已打完。 闲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喂,你看怎么样?” “老实说,我是外行。” “我看不出什么好来!”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看这小子不过是换个花样骗钱罢了!” “唔……可能” “假如朝阳观的那三位道长也在这儿就好了,”先前发话的那人道:“人家才是真正的武术家呢……一跳几丈高……喂,你看到过么?” 少年打完拳,四面一看,喊好的一个没有,再看地下,只零零星星地丢落了三五枚青钱,不禁微叹一声,露出一脸沮丧。他先俯身下去将那几枚青钱拾起揣在怀中,然后苦笑着一抱拳,向闲人们没精打采地道:“谢了,诸位。” 就在这个时候,东北角上突有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沉声喝道:“别丧气,小子……要得好,再来一遍。”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的,正是那个人像痨病鬼,但却有着一双其细如豆,闪闪发光的眼球的瘦小老人。 闲人们在看清楚了老人的猥屑生相之后,不由得一致纵声大笑起来。 “再耍一遍……小子……别理那些不识货的草包!” 沉喝了声再起,随着喝声之起,一块足有十两轻重的银锭子,飞落那个自称史威的少年跟前。 喝声,银子……均来自先前那个瘦小老人。 十两白银,不是一个小数字!受着银子的震慑,虽然老人口出不逊,众人仍旧肃静下来,并且彼此凝望着,意思好似说:长白竟有这等富豪,怎没听说过? 少年颇为震惊。 他望着地下的银子,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犹疑着,抬起头来,找着老人的眼光,感激地躬了“躬,然后,方将银子拾起揣好。 少年依着老人的吩咐,又将少林罗汉拳打了一遍。 这一次,拳式一收,闲人们立即大声喊起来。同时,青钱也似穿花蝴蝶,纷纷飞入场心。 很多人喜欢在富人面前有所表现。 那个瘦小的老人,此刻倒反而一无表示,他先是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少年行拳,一面看,一面不住地点头。少年将一套拳招使完,他却低头沉思起来。 闲人们开始散去。 老实说:正如刚才一个闲人所说的一样……他们是外行,这玩艺儿实在引不起他们浓厚的兴趣来。 就在那个自称史威的卖拳少年朝沉思着的老人膘了一眼准备悄然离去的当口,老人悠然抬起了头。 “你来,”他道:“老夫有话跟你说。” 少年走了过去。 老人仰脸以征询的语气迫切地道:“小伙子,老夫请你便饭如何?” 少年期期地道:“这……这……如何使得呢……老伯。” “你答应了,是么?” “当然,老伯。” ………… 几天前疯和尚跟司徒烈对饮的,那间僻静的小酒铺子里,现在可以看到两个很特出的,一老一小两个酒客,他俩便是那个自称史威的豫中少年以及那个瘦小老人。 ………… “孩子,你叫什么?” “姓史名威,老伯,您呢?” “阴,阴厉君!”老人微笑道:“不过,这个名字只有老夫一人知道。” “为什么呢,老伯?” “将近六十年,老夫没有用过它了!” “为什么呢,老伯?” “因为朋友们为老夫另外取了名字。” “哦……取做什么?” “鬼见愁。” “鬼见愁?”少年重复了一遍,天真地微笑道:“怎么会取上这个……老伯……你难道不嫌它有点刺耳么?” 老人注视少年,静静地道:“它是武林中一种难得的尊称呢,孩子。” “武林?”少年略感讶异地道:“那么……就是说……您老……是武林中的……老前辈了?” 自称鬼见愁的老人朝少年望了一眼,皱眉道:“小伙子,你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么?” “是的,老伯。” “那就怪了!”老人不解地自语了一声,又道:“小子,你跟谁练的武功?” “武功?……仅仅懂得这么点拳法……也能称之为武功?” “你不知道你自己练的是正宗少林绝学?” “知道的,老伯!”少年道:“但史威并不清楚它是否属于少林正宗。” 老人大感奇怪道:“你难道不是少林俗家弟子?” “少林弟子?”少年摇摇头,笑道:“连少林寺的大门朝北朝南我也不知道呢?” “那么,谁是你师父?” “洛阳草桥的铁掌孙伯虎!”少年道:“史威是跟他老人家学的拳,但如果你老以为他老人家是我史威的师父,您老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这……这怎么说?” “草桥孙氏昆仲,是洛阳附近一带的闻人。一名伯虎,一名仲虎。仲虎习文,中年慕道。伯虎习武,据他老人家自己说,他是少林二十二代俗家弟子。孙氏昆仲,颇拥赀财,跟小的史威家,累代均有往还,世谊甚好。 孙氏兄弟为了自己的嗜好,每年秋季,均举行文武双擂一次,伯虎主持武擂,仲虎主持文擂,是洛阳一带一年一度的罕见盛事。 有一年……那时候史威大概十二三岁,体质异常孱弱……史威在武擂台下见到一个身材结壮的汉子一掌将一块青石劈得四分五裂,当时看了,私心十分羡慕,回家跟家父说及,家父便托孙伯虎代为物色武师,其目的不过是锻炼锻炼身体而已。 可是,孙伯虎说:这年头,混吃饭的人多,有真才实学的人很少。他以为,如果只为了锻炼身体,大可以从他练练少林罗汉拳。他说罗汉拳当年便是达摩和尚创出来锻炼少林寺僧的身体的,这种拳法对健康最为有效。 当时,家父要史威行拜大礼,孙伯虎笑说道:他将来又不凭这路拳脚到江湖上去温,我教他的拳,就等于抄给他一张药方子,要行什么大礼? 家父拗他老人家不过,只得罢了。 这是史威习得罗汉拳的由来。 今天,史威漂泊异乡,走投无路,居然搬出这个来骗人家的银子,细想起来,其恶劣之处,远劣于乞讨……唉唉,老伯,史威惭愧极了……” 老人连哦两声,眉目顿显舒畅。 “原来是这样的,”他道:“罗汉拳你一共练过几年?” “一年光景。” “只是一年光景便已练至这等火候?”老人大为惊讶,他说着,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又道:“老夫一眼便看出是个难遇良材……果然不错。 不一会儿,酒毕换茶。 在长白,由于人们羊肉吃得多,以致茶和酒一样被人重视。 喝茶时,老人又道:“史威,你怎么会跑到长白来的?” “谈起这个来,真是一言难尽。”少年轻叹一声道:“家父向以贩卖皮货为业,五个月前,史威接到家父自长白这儿捎回去的家信,要史威在两个月之内赶来长白,帮他押运一批貂皮,藉此历练历练,将来好接他老人家的事业。 那时候,正好碰上四川青城一家什么威武镖局保着一趟往长白而来的镖从孟津经过,为了一路有照应,便由家人谈妥以三千银子的代价,托威武镖局将史威护送来此。 由于这趟镖货价值太大,一路上出了很多很多的麻烦,因而耽误了史威的两月之期。待得到了长白,打听之下,家父早在月前,便因不耐久等而起程离去。 等史威回头再找那个姓孙的镖局局主时,那个姓孙的,也已不知去向,史威猜想,他们可能也已启程回关内去了。因为史威在这举目无亲,而盘川又已用尽,无奈何,只好…… 唉,不提也罢。” 老人咬唇沉思起来。 片刻之后,他抬脸向着少年,寄望殷切地道:“史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现在,老夫问你一个问题。一个身负绝学的武林人物,叱咤风云一生,到了晚年,仍旧只是于然一身,那”时候,孩子,你以为他们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少年想了一下,然后犹疑地道:“痛昔的……为了没有衣钵传人……是不是?” 老人目射奇光,高兴地道:“正是这样,孩子,你猜得完全对。” “那有什么困难呢,老伯?找一个不也就是了?” “谈何容易!”老人微喟一声,目注少年之面,又道:“中平之材,俯拾皆是,可是,像老夫这种人物,自念一身绝艺得来不易,就是拼了与木同朽,又怎肯轻易交给他人随便糟蹋?”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合格呢?” 老人有力地道:“像你这样!” 老人说着,双目注定少年,不稍一瞬。 少年却淡然处之地笑道:“噢,那倒真可惜……可惜史威对长白这种地方一点兴趣也没有。” 老人精神陡振,连忙温声道:“孩子,你喜欢住在什么地方呢?” “洛阳!”少年道:“我爱我的故乡。” “好,好极了!”老人忙不迭道:“老夫在关外也呆厌了,最近正有事要到洛阳附近的北邙七星堡去一趟……完事之后,我们可以就在那附近定居下来……而且,这次的北邙之行很重要……说起来也是你的运气呢,孩子,你也不能领会,总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少年摇头微笑道:“那样更不行!” 老人张目道:“为什么?” “说起来,话又长了!”少年回忆着道:“两三年前,史威随家人赴洛阳看灯,碰到一位大个子怪老人,他拦住我,一定要收我做徒弟,我不肯,他偏要,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武人胚子,他不留下来,早晚也要给别人捡去。他又告诉我,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跟了他,比跟什么人都强……。” “之后呢?” “我告诉他:我对武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怎么说?” “他听了,异常不快,临别时狠狠地向我交代道:小子,你记住,你对武事没有兴趣那没有关系,以后如果发现你走上武人路子,不管你拜在谁人门下,老夫也一样能宰了你!” “有这种人?” “是呀!”少年道:“有了这段经过,洛阳附近怎生住得?” “你拒绝那人的理由,可是你真正的心意?” “讨厌那个怪物罢了。” “那人生做什么样子?” “那人身材极其高大,看样子总在七十左右,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凶若煞神,史威记得,他好像说过什么武林第一人……” 老人失声道:“那是七星堡主啊!” “七星堡主?”少年不解地道:“谁是七星堡主?” “就是你遇到的那个高大老人。” “他真是武林第一人么?” 老人嘿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酒醉了的人永远不承认自己酒醉一样,想想看,孩子,他自称武林第一人,他会是武林第一人么?” “那么谁是武林第一人呢?” “谁也不是。” “这怎么说?” “俗语说得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任何行业都不可能有第一人这个词儿的存在,尤其是我辈武人,与武功同样重要的,尚有心计、交游、遇合,有时候,武功高的,并不一定就能所向无敌,弄不好,甚至身家不保,几年前,武林就发生过一件明显的例子……”说至此处,老人警觉地一顿,又道:“孩子,别谈这个了……你说吧,你欢喜在什么地方落脚,老夫待七星堡事毕之后,无不依你。” 少年坚持道:“老伯,史威不愿离开洛阳!” “那怎么办?”老人踌躇地道:“孩子,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我不知道……我只担心再遇上那个什么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 老人沉吟了一下,突然抚掌道:“你所担心的,只是怕给七星堡主认出你的本来面目……其实,老夫并不在乎这个,但为了某种缘故,老夫目前尚不愿开罪于他……现在,有了……孩子,你瞧我的!” 老人说毕,向店家要来一盆清水,不由分说,便将少年拉至后面一间小屋中。片刻之后,那个自称豫中史威的少年,便由剑眉虎目而变成浓眉大眼,白皙的肤皮也成了习见的紫酱色。 老人又取出一颗黄色药丸令少年服了。 然后,老人到面前取来一面破旧模糊的铜镜,递在少年手上。 少年在镜中端详了一阵,讶声道:“老伯,史威现在这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老人得意地道:“如何?现在还有谁认得出你是刚才的史威?” 少年发愁道:“变成这副样子……如何再见家父?” 老人哈哈笑道:“别傻了,孩子,这不过是武林中较为高明的一种易容变音之术罢了,如欲回复本来面目,那比化装还更简单呢!” “真的么,老伯?” “谁还骗你不成?” 老人说着,在水中化开另一颗白色药丸,掏起一捧水,送至少年脸上使劲一擦,水到之处,肤色立即还原。 老人笑道:“放心了吧,孩子?” “是的,老伯,史威安心了。” “孩子,老夫是个随便惯了的人,”老人皱眉道:“老夫并不拘泥于任何庸俗的仪式,但是,孩子,自现在起,我们之间的称呼得改一改才好。” “不,老伯,”少年坚持地道:“到目前为此,我们之间尚无师徒之份呢!” “你……你!” 少年毅然地道:“老伯,说实在的,过去,史威颇为向往于武人生涯,希望遇见奇人,习得一身绝艺,纵横驰驱于关内外,任情做些自己所高兴做的事,只是那位什么七星堡主太令人失望,他那种凶横残戾之气,令史威对整个武林灰了心,早已断了这个念头……而今天无巧不巧地又遇见了老伯您,您的慈和,以及您的……种种……一切……都令史威由衷钦佩,以致今史威又对武事恢复了信心。不过,老伯也许不知道,史家三代单传,家父只生有史威一子,就像独生的家祖只生了家父一人一样,虽然史威少不更事,性喜活动,但家父却对史威喜爱逾常,史威为报答双亲教哺天恩,凡事不论大小,均非亲奉严慈之命而不行。这一点,尚望您老原谅,要定师徒之份,务必等回到了洛阳之后,禀明双亲,才能决定。但您老可以放心,这只是一种人子应尽之义,史威今年业已一十有八,对史威言行,堂上倒从没有坚持过。” 老人听了,眉目大展。 他不住地点着头,赞许道:“应该,应该……你能有这种孝行,不但令老夫感到光荣,同时也令老夫感到无上安慰,孩子,就这样说吧。” “谢谢您,老伯。”少年又道:“我们何时启程?” “三天以后。” “还要再等三天么?” “老夫明晚有个约会。” “跟谁?” “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 第十八章 戏 龙 第二天,三更光景。 朝阳观外。 在那片布满了清冷月色的雪地上,此刻正有两位装束各异的老人,隔着两丈远近面对面,相互凝视着。 背月而立的那一位,鼻尖如雄,眼窝深陷,双眼滚滚,有如一对活动的,光芒四射的黑豆子。此老身材,枯瘦矮小,身穿灰布棉袍,头戴皂白棉套头,护耳下放,而在下巴上打着一个结。远远地从侧面望过去,活似一个柴骨支离的痨病鬼。 迎月而立的那一位,腰影背驼,须发如银,寿眉覆目,皱纹满脸。此老穿的是一袭齐膝蓝布长大褂,腰束三指阔板带,一边插着一根旱烟筒,一边系着一只酒葫芦。 这两位老人。 前者正是东北道上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素有长白王之称的,天字第一号大魔头,鬼见愁,阴厉君。 后者便是当今武林三绝之一的天山游龙赵笑峰。 在两老立身不远处的左侧林边,一位身穿葛袍,浓眉大眼,肤色如酱,英气勃勃的颀身少年,正紧锁着眉头,负手而立。 他,司徒烈,不安而惶惑地忖道:“看样子,师父他老人家并没有认出我……由此可见,那位疯和尚并未见过他老人家……那么,那位疯和尚现在到哪儿去了呢?” “他知道今夜这儿的这个约会么?” “如今,业已面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只要一言不合,便将会发生一场惊天地而动鬼神的恶斗……万一二人动上了手……师父……他老人家……当然……不会……可是,听那和尚的口气,这位鬼见愁,似乎也非弱者……和尚的话,应该是可信的……那么,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落败的会是谁呢?” 司徒烈想至此处,不禁发出一声低微的忧叹。 迎月而立的游龙老人,闻声掉头,他朝司徒烈周身上下迅速地打量了一眼,脸上立即浮现出一股疑惑之色。他回过头来,寿眉耸轩,才待开口要说什么之际,对面的鬼见愁却已抢先冷冷地道:“姓赵的,你我也快计年没见过面了,今宵宠召,究竟何事见教?” 游龙老人且不回答,他用手一指易容后的司徒烈,沉声反问道:“阴厉君,此子何人?” 鬼见愁以一种得意的语气,讽刺地阴笑道:“好个武林三绝之一的天山游龙……阴历君虽然不肖,但姓阴的如处在姓赵的地位上,可绝不致会有这种高明的问题提出来!” 游龙老人平静地又道:“你是说……他是你的徒弟么?” 鬼见愁哈哈大笑道:“不是我的徒弟……哈哈……难道会是你的徒弟不成?” 游龙老人皱着眉头,又朝业已仰脸望向满天星斗的司徒烈瞥了一眼,这才轻哼一声,转向鬼见愁,沉声道:“阴厉君,别打哈哈了,那不过是两句闲言阐语而已,有甚可笑的?” “那就说点可笑的来吧!” “阴厉君!”游龙老人沉声又道:“如你真个不明白老夫约你今夜来此的用意,那就够可笑的了。” 鬼见愁阴阴地道:“这样说来,这回是可笑定了!” 游龙老人怒声道:“阴厉君,难道你一定要老夫说得明明白白的么?” 鬼见愁依然阴阴地道:“将一件事情说得明明白白的,那是再好不过的啦!” 游龙老人怒声又道:“阴厉君,你认识七丑八怪他们么?” 鬼见愁嘿嘿一笑道:“如果姓阴的告诉你:不认得!姓赵的,你会相信么?” 游龙老人紧接着道:“你们之间的交往如何?” 鬼见愁反问道:“你跟他们呢?” 游龙老人怒道:“我?嘿,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鬼见愁哈哈大笑道:“哈哈,对极了!这正是姓阴的将要回答的:‘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游龙老人寿眉微扬,他注视着鬼见愁之面,冷冷而静静地道:“阴厉君,你这样说,是否有点勉强?” 鬼见愁似乎给折辱了一般,如豆双睛中陡然射出两股慑人的精光,略一扫射,旋又容忍下来,他在回复了先前的平静之后,抬脸阴声道:“你?姓赵的?” 游龙老人冷冷一笑道:“照这样说来,就算老夫现在告诉你,老夫已于三数日前将他们那一帮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样子,尊驾也将无动于衷了?” 鬼见愁听了,微微一怔。 游龙老人见了,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鬼见愁怒道:“姓赵的,你笑什么?” 游龙老人大笑着道:“笑什么?笑我姓赵的自己罢了!姓赵的满以为尊驾在听了这个消息之后会无动于衷,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哈哈……这不是可笑而又可笑的么?” 待得游龙老人笑毕,鬼见愁嘿了一声,抬头大声道:“正如你说过的:别打哈哈了。杀了十来个像七丑八怪那样的人,有甚可笑的?” 游龙老人大笑道:“如此说来,姓赵的也得套用尊驾一句了:那就说点可笑的来吧!” 鬼见愁阴阴地道:“一叟三仙比七丑八怪如何?” 游龙老人信口道:“一丘之貉罢了!” 于是,鬼见愁仿着游龙老人适才的语气,阴阴一笑道:“照这样说来,就算姓阴的现在告诉你,姓阴的已于三数日前将他们那一帮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样子,尊驾也将无动于衷了?” 现在恰恰相反。 游龙老人听得微微一怔。 鬼见愁却于此时放声大笑起来。 鬼见愁笑毕,游龙老人沉声道:“阴厉君,你杀他们几个是什么意思?” 鬼见愁淡然反问道:“你呢?” 游龙老人冷冷地道:“我们的动机总不见得相同吧?” 鬼见愁阴阴道:“也不一定!” 游龙老人沉声道:“老夫杀他们,难道会是为了杀人灭口?” 鬼见愁简洁地道:“老夫也不是!” 游龙老人听了,突然朝天江笑起来,笑声至为凄厉。 鬼见愁打鼻管里微微一哼,神色分毫不动。游龙老人狂笑了好一阵,这才住笑朝指指着鬼见愁,厉声道:“阴厉君,抚心自问,你敢再说一声不是么?” 鬼见愁哼了一声,淡然地道:“当然不是!如说为了杀人灭口,谁会等到现在?” 游龙老人猛跨一步,厉声喝道:“好,阴厉君,你招出来了,阴厉君,继续招供下去吧:在陕南逍遥村那一把火中,七丑八怪得的是珠宝金银,独目叟羊叔子得的是盘龙剑,你,姓阴的,说吧,你得到了什么?” 鬼见愁静立不动,扬脸微哂道:“像姓阴的这样的人,你以为姓阴的会得到些什么呢?” 游龙老人大喝道:“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得到,你便是主谋!” 鬼见愁嘿嘿一笑道:“老夫行年八十,尚是首次被人家这样指着鼻子吆喝呢!赵笑峰,我对你很清楚,你对我也是一样。听说你来了长白,老夫便算定会有今天。不论司徒望的公案是怎么回事,老夫只告诉你一点,除非老夫高了兴,自己说出来,否则谁也别想在老夫面前耍高人气派!赵笑峰,想想看,如说老夫已将司徒望动过了,你赵笑峰又有什么不可惹之处?来吧,姓赵的,少废话,我们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游龙老人再度狂笑起来。 司徒烈,心头一紧。 暴风雨,果然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竹荫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嘶哑的歌声: …… 易水萧萧西风冷 正壮土悲歌未彻 …… 将军百战身分裂 …… 谁共我 醉明月 歌声入耳,无异醍醐灌顶。 司徒烈狂喜地想道:“好了,和尚来了!” 歌声歌处,竹林阴影里,拍拖拍拖地踱出一人。只见他,身穿一件又旧又脏又破的宽大僧袍,扁鼻阔嘴,横眼吊眉,两道眼神,阴森得有点怕人。 其人面目之丑,难以描述。 一点也不错,疯和尚来了。 和尚系自司徒烈身后走出,在他跟司徒烈擦身而过之际,一阵细语飘进了司徒烈的耳朵:“小子,急坏了吧?” 和尚一面传音,一面回头朝他露齿一笑。 疯和尚的突然出现,原来紧张的局面,好似因之缓和不少,也好似因之更为紧张了起来。 游龙老人和鬼见愁各各退后三步。 疯和尚嘻嘻笑着,径朝二人中间走去。 走没几步,和尚停下脚步来。 现在,三人成鼎足之势而立。 和尚两边看了看,然后仰脸望天,嘻嘻笑道:“和尚我,先交待清楚:你们两位之中,既没有我和尚的敌人,也没有我和尚的朋友。只为了和尚有个毛病,怕寂寞,所以和尚来此,纯系凑凑热闹,找点刺激而已!和尚深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扫了两位的兴头,两位口虽不言,但在心里一定都对我和尚不怎么愉快。现在,和尚话完了,哪位看我和尚不顺眼,就请站出来!” 游龙老人朝鬼见愁望了一眼,没有开口。 鬼见愁朝游龙老人望了一眼,也没开口。 这是必然的现象和尚的玩艺儿,游龙老人在少林寺见过,鬼见愁在朝阳观密室中见过,两人一样心里有数。 既然谁也不比谁傻,谁又会抢先出头呢? 和尚见二人均不答腔,嘻嘻笑着,又道:“两位再这样客气下去,和尚可要对两位加以选择了呢!” 鬼见愁,声色不动。 游龙老人也是一样。 和尚又朝二人分别看了一眼,摇头自语道:“一个长白之王,有名的鬼见愁,追魂夺命三六打,招招追魂,式式夺命……一个是身列武林三奇的天山游龙,游龙三掌,掌掌挟雷霆万钧之力……哪一个也不好惹……和尚好耍子,性命可开不得玩笑……选哪一个好呢?…… 唔,难办……难办之至!” 和尚将会拿哪一位开玩笑呢? 司徒烈不禁大感兴趣起来,这位身世如谜的和尚,除了他唱那首金缕曲时声调令人有凄凉之感外,无论他在何时何地出现,都会带来轻松的笑料,于是,他随着和尚的视线,看看鬼见愁,再看看他师父,游龙老人。 他,司徒烈,满以为……事情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和尚最后决定的,竟是游龙老人。 只见他,和尚,向鬼见愁拱拱手道:“请退几步,长白王,借个地方给我和尚用用。” 和尚这一举动,几令司徒烈惊得喊出声来。 但他一见鬼见愁向自己这边退来,只好强自忍住。 鬼见愁退下,和尚一挪步,侧身跨上鬼见愁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好跟游龙老人站了个面对面。 站定后,和尚抬起下巴,朝游龙老人嘻嘻一笑道:“和尚常想:武林中为什么只有三奇而没有四奇呢?武功好的,难道就只七星堡主,剑圣司徒望,与你赵笑峰三个么?和尚有点不相信!今天机会好极了,喽,有我们这位长白之王鬼见愁在一边做证人,如果和尚输了你,没话说!如果和尚托佛祖保佑,侥幸不落败的话,那么,对不起,烦你老儿向武林道宣传宣传,改三奇为四奇。要是你老儿以为武林只应有三奇,那就请你老儿将你那一席位置让给我!” 司徒烈大为着急起来。 武功一道,是随便动手不得的,动上手,便得分胜负。 和尚虽然爱说笑,但从未见他只动口而不动手,尽管他的语气轻松滑稽,而事实上他却总是怎么说便怎么做。 要说和尚无意认真的话,但在鬼见愁这种大行家的面前,怎生假得了? 要说和尚果然是认真的,他,司徒烈,实在想不出和尚会跟他游龙老人认真动手的理由来! 这时候,和尚掉头笑道:“长白玉,愿作见证否?” 鬼见愁轻哼一声,未有任何其他表示。 以鬼见愁阴厉君在当今武林中的身分地位,在这种情况之下,他除了轻哼一声而外,他能有甚其他更好的表示呢? 鬼见愁知道和尚的武功决不在他和天山游龙之下,今夜,如果和尚是站在天山游龙那一边,他还真不晓得如何善后才好!讵知事情的演变出人意表,和尚居然找起敌人的麻烦来,这种机会既然来了,就不应该错过,如不欲错过此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就不能在此时此地得罪这位和尚。 不过,话虽这样说,因为他是个不愿受人戏弄的人,疯和尚似真似假的态度令人捉摸不定,在事情未有十成把握以前,他对疯和尚也不愿表现出更多的亲近。 所以,他只能有此一哼。 这一哼,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和尚见了,点点头道:“唔,这就好了!要你长白玉这种人物点头或者摇头,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事。现在,你出了声,那就表示你已听到我和尚的话,你听到了和尚的话而无拒绝表示,那么,阁下的证人便算做定了!” 和尚说着,又转向游龙老人道:“来吧,赵笑峰,别糟蹋时间啦!” 疯和尚的这番举动,很显然地,也在游龙老人的意料之外。 不过像天山游龙这等武林一代宗师,涵养方面,终究要较常人深厚,事情不挤到最后一步,内心的喜怒哀乐,是很难形诸于色的。 所以,任疯和尚如何笑谚挑逗,他都置若罔闻,直到现在疚和尚朝他喊名叫阵,他这才微掀长眉,静静地道:“大和尚,我们之间,有此必要么?” 和尚瞪眼大声道:“什么叫做‘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有什么’?” 游龙老人皱眉道:“和尚,你这样做,是何用意?” 和尚怒声道:“赵笑峰,你耳朵有没有毛病?你到底要我和尚说几遍?假如你怕了,不比也可以。但你可先得在我们这位证人朋友面前交代清楚,是你第一个承认武林从此有四奇呢?抑或是你将你的席次让给我?” 和尚的语气,咄咄逼人。 事态演变至此,别说是天山游龙,就是换了武圣再世,也将无法忍受,再忍受下去,可就有点不成话说了。 当下,游龙老人长眉递掀,双目神光电射,冷哼一声,沉声道:“老夫自于少林见过尊驾数面之后,就知尊驾身负绝世奇学,未将当今武林中任何人物看在眼内。前次在少林,七星堡主虽给你戏耍了一番,但那也并不能证明尊驾武功一定就在冷敬秋,司徒望,以及老夫几个老朽之上。” 和尚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样说,倒象话!” 游龙老人抬脸朝着鬼见愁喝道:“阴厉君,你看清了,老夫如果败在这位大和尚手里,誓不再出天山一步,以你为证!” 疯和尚见了,似乎非常快活,放声大笑不已。游龙老人朝他瞥了一眼,轻轻一哼,抱拳沉声道:“大和尚,这就接招吧!” 游龙老人这一催阵,你猜和尚怎么样了? 嘿,他听完了,竟然毫无备战之意,好整以暇地偏过脸来,冲着心如乱麻的司徒烈,先是露齿一笑,然后说道:“喂,那小子,你听着:我和尚不管你小子是谁的徒弟,只要我和尚看了顺眼,遇上机会给你点指点。现在你小子注意,你小子将可见到两位当今一流高手世罕一见的绝代奇学,这老儿的游龙三掌固为人所尽知,而他的一套游龙步,尤为当今武林诸般步法之冠。至于我和尚的玩艺儿,自己不便介绍,等下子自己留心也就算是了。小子,这个机会可错不得啊!” 司徒烈似有所悟。 和尚说至此处,右掌递翻,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向游龙老人悄没声息地,拧身猛劈过去。 这种毫不讲求江湖礼节的出手方式,只要是稍为有点地位的武林人物,鲜有屑为之者。 而现在,在武功方面有了像疯和尚这等成就的高人,居然也会玩出了这一手,真是不可思议之极。 鬼见愁见了,眉头不禁随之一皱。 因为事出突然,加之和尚的掌势既疾且劲,若是换了别人,这一招,万难进过。 游龙老人一声噫,就在和尚掌缘堪堪近身之际,双肩不动,脚下微一错步,刚好以毫厘之差,拧身避过。 姿式飘逸,步法轻灵。 鬼见愁低喝一声:“好步法!” 和尚一招得手,不进反退,他抱袖一挥,跳开五步,偏脸向司徒烈笑着大喊道:“小子,如何?看清了没有?” 司徒烈当然看清了,但这种学习方法,在游龙老人而言,是非常难堪的,所以,他对疯和尚摇了摇头。 和尚大笑道:“你别骗我……” 话说一半,双掌齐翻,二度向天山游龙攻去。这一招比上一招更猛,更烈!又因话未说完,掌即发出,是以又出游龙老人意料之外。 这一招由于双掌齐出,掌风之劲,极为骇人,饶是天山游龙身列武林三奇之一,如果冒昧于匆忙间出掌硬接,纵不败落,也必两败俱伤!此为智者所不取,游龙老人当然不会这样做。只见他,怒哼一声左膝微弯,右脚踢出一道弧形,整个身躯便似风车似地,顺着和尚直奔当胸的掌风,如避船之浪,朝左侧一涌,微微拔起五尺左右,然后飘然而落。 和尚掉头又笑道:“从实战中学到的,远胜素常传授十倍,看清没有,小子,这老儿的闪避步法多美,多妙……” 这一来,游龙老人真火了。 不等和尚说完,大喝一声老夫得罪了,如行云流水般地朝和尚逼来,左掌掌背现天掌心向地,平按胸前,微靠猛挥,一招游龙展,带起一阵如吟呼啸,横扫疯和尚中腰。 司徒烈的心情立即紧张而又矛盾起来。 游龙三掌是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赖以扬名当今武林,跻身武林三奇的天山绝学,也是司徒烈的入门之学,经过年来的日夕苦练,目前已具五成以上的火候,记得去年初出七星堡,对这种武功还只仅懂一点皮毛之时,像七星十三鹰那等彪悍人物,即已无法搪过一掌,游龙三掌的威力,于此可见。 现在,这种掌法如由他师父本人施展出来,其威力将是如何呢? 他并不愿疚和尚受伤,或者落败,但他又极愿一见游龙三掌于练至十成火候时的真正威力…… 他因此而矛盾,也因此而紧张。 他目注斗场。 他看得出,他师父是盛怒出招,加上那种迅速的身形步法,疯和尚要避过这一招,绝无可能。无法闪避,便只有硬接,硬接之下,便要分出胜负。 再看疯和尚,他面对着司徒烈,始终没有回过头去,游龙老人大喝,起步,发招,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细察他的神色,并无一点戒备或是迎拒之意,在游龙老人大喝之际,他却朝司徒烈扮了个鬼脸,笑道:“这老儿的掌力,当世罕见,硬接不得。” 话刚完,游龙老人的一招游龙展,已然扫至和尚后腰。 “看清了,小子!” 和尚大喝了一声,双肩不动,脚下微一错步,一拧身,便即轻灵飘逸地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游龙老人的一掌。 他袭用了游龙老人第一次施出的步法。 一招避过,他又挥手大喊道:“这便是实用,知道否,小子?” 司徒烈吁出一口长气。 他这一厢心情略感轻松,斗场上的情势却相反的紧张起来。和尚的内心,无人看得出,而游龙老人可真的怒恼了。两人谁也不肯硬接对方的掌招,但在一避之后,均都抢先立攻,最令游龙老人着恼的,便是和尚每次都在套用他的游龙步法。 疯和尚的学习进度,着实惊人,他施出的游龙步,居然跟游龙老人施展的,惟妙惟肖,不差分毫。 不过现在他可没有闲暇再跟司徒烈说笑了。 这一场拼斗,直看得鬼见愁目不转睛,且不时点头,不时低声喊好。 片刻间,三十招已过。 三十招过后,双方仍未分出胜负,这时,一条身形霍地挺拔直升,升高足有四丈来高,然后斜向一边落去,注意一看,那人正是疯和尚,和尚落地,双手齐摇,朝作势扑出的游龙老人大声喊道:“慢点,和尚有话说。” 游龙老人止步怒声道:“尚未分出胜负,有何话说?” 和尚笑道:“像你我这种人,胜负一分便什么都完了,那时候,有何话说?” 游龙老人哼了一声。 和尚笑着又道:“赵笑峰,到此为止,咱们就算扯平了如何?” 游龙老人冷笑一声道:“赵笑峰并非狂妄无知之徒,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清楚。老实说,你大和尚的一身成就,并不在我赵笑峰之下。不过,那也许正是姓赵的不愿罢手的原因。胜败是另一回事,但姓赵的要大和尚弄清楚一点,武林三奇这个称呼并非老夫等自封,三奇虽没有什么了不起,可却不容任意戏侮!” 和尚静静听完后,露齿一笑道:“你的意思还想再打下去,但假如和尚告诉你,和尚的兴趣到此已尽,阁下又待怎样呢?” 游龙老人仰天哈哈狂笑道:“那就得看我们两副腿子谁的一副顽健了!” 游龙老人狂笑之际,和尚偏脸向司徒烈一笑道:“这老儿的一套游龙步法已经走完了,你学了几成?” 司徒烈当然无法回答。 不过和尚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话一完,不待司徒烈有所表示,立即转过脸去。这时游龙老人立掌当胸,凝神聚气,容得和尚回头过来,轻哼一声,原式不动,以沉稳的步代,朝和尚缓缓逼来。 “这老儿拼命啦,和尚可不干。” 和尚怪叫一声,头一低,便向竹林深处钻去。 游龙老人长笑一声,随后跟人,笑声愈会愈远,刹那寂然。 这时候,天已四更将尽,月明星稀,寒风砭骨,风吹林叶,簌簌作响,显得异常凄凉,鬼见愁仰脸朝天,发出一声深深的长叹。 司徒烈低声道:“老伯,我们好回去啦!” 鬼见愁侧脸望了他一眼道:“史威,这和尚你以前认识他么?” 司徒烈心头突地一跳,他以为鬼见愁也许看出了什么破绽,不敢正面回答,乃仰脸故作不解地道:“老伯,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孩子!”鬼见愁又叹了一声道:“他似乎很疼爱你……那是没理由的……就像他根本不为什么而跟赵老儿交手一样……唔,这和尚怪虽怪,一身成就可也够高的了。” 司徒烈的一颗心,又定了下来。 他故意问道:“那和尚是谁?” 鬼见愁摇摇头道:“谁知道……我正在想呢……咳,真是怪事情。” 司徒烈又道:“和尚武功既然很高,在武林中怎么一点名气也没有呢?” 鬼见愁苦笑着道:“是的,孩子,你这样问,老夫回答不出,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不过,差堪告慰的是天山游龙也一样不知道,孩子,给我几天时间想想吧!” “游龙老人跟那和尚的武功谁高?” “很难说。” “跟七星堡主呢?” “也很难说。” “跟您老呢?” 鬼见愁笑道:“傻孩子……这不是更难说了么?” 回到客栈,天已黎明。 鬼见愁吩咐司徒烈上床睡了一会儿,直到辰末巳初,他才将司徒烈喊醒,坐上早就雇好的马车,启程向关内进发。 司徒烈的精神大为振作起来,他知道鬼见愁此去关内的目的地便是北邙山麓的七星堡,虽然他还不十分清楚鬼见愁去七星堡所为何事,但他下意识地以为,这事一定与纵火公案有关,因为鬼见愁说过:“这次北邙之行很重要”! 到目前为止,已经知道了的是:一叟,两老,七丑,八怪,鬼见愁等,均是纵火案中的行动人物,一叟两老为鬼见愁所杀,而七丑八怪也已死于他师父游龙老人之手,剩下的鬼见愁,是这批人物中的领导者,已无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 除了长白群枭,纵火者有无他人参加? 鬼见愁是否主谋?如果不是,主谋是谁,如果是,他这次不远千里而去七星堡是为了什么? 以他的想象,七星堡主和鬼见愁之间,决不可能会有真正的友情存在。 此去七星堡令他兴奋的另一原因,便是他极欲看到施天青施大哥。 他的一元经有无到手? 青城迷娘上官倩去看过他没有? 想到这里,司徒烈又有点不安起来,施大哥说过,他留在七星堡的原因,就是为了那本一元经,假如他已将一元经取得,他又怎会仍留堡中?换句话说,如果在七星堡仍能看到他,那岂不说明他的愿望尚未达成? 要是一元经未为施大哥取得,是否已给他师父游龙老人跟白夫人取得了呢? 假如属于后述情形,他一定要力劝施大哥早日离开七星堡那种如伴虎狼的是非之地。他在七星堡中,含辱忍屈了十数年,过去纵有小小不是之处,也够功罪折抵的了。 十几年,人生有几个十几年呢? 更何况他浪费的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想到这里”,司徒烈不禁为他的施大哥的不幸际遇而感到一阵黯然。 施天青施大哥是他父亲剑圣司徒望的惟一传人,从他父亲始终未肯授他独生子的武功这一节看来,可知他父亲曾在施大哥身上花去多少心血,施大哥的天赋不凡,儒儒魔侠的尊号并非容易得到的,他一定已有一身惊人成就,只是他自忖尚赶不上武林三绝,又谨记着师父的心愿,艺不惊人不露师门,所以分外显得谦虚罢了。 在七星堡,他有着顾忌,无法日夕练习师门绝艺,假如他在七星堡的这段岁月是耗费在一座荒山穷谷之中,谁敢说他施天青今天的成就不在武林三绝之上? 司徒烈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他对面侧卧养神的鬼见愁突然张目讶道:“孩子,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司徒烈一惊,连忙定神笑道:“没有什么,老伯,史威想,家父恐怕要惦死威儿了。” “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不是,老伯。” 鬼见愁点点头,又朝司徒烈怜爱地瞥了一眼,重行阖上双目。 从鬼见愁这三个字的字面上,以及鬼见愁下手消灭一叟两老的行为看来,鬼见愁的确是个心狠手辣,寡情绝义的魔王,比起那位订有七杀无赦的七星堡主来,实在伯仲之间! 可是,在司徒烈本身所得的印象里,鬼见愁并无可憎之处。 从开始相识到现在,四五天来,他对他所表现出来的,其慈祥体贴,并不逊于任何可亲的老人。 他非常遗憾他就是他的毁家仇人。 很明显的,到过七星堡之后,他就要离开鬼见愁,再次相见,便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了,想起这些来,令人顿生怅然之感。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第二次轻叹,这一次,鬼见愁仅微微开合了一下眼皮,没有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条官道上,车马行人,均甚稀少。 初冬的长白,风沙漫天,沙打篷布,如夜雨敲窗,倍添寂寞。 他又想:这次能有机会再见到白夫人么?那位小秋小妹妹该长大不少了吧? 白夫人高贵的风范,端淑的气质,冷小秋妩媚娇憨的活泼天真之态,令人亲切难忘。他记得他说过要将“一元剑法”教给冷小秋,之后由于时间匆促,说过也就算了。这次,他想,如果再遇上她们母女,他该履行诺言了。 他又想:七星三煞怎么样了?七星七娇怎么样了?七星十三鹰怎么样了? 三煞没有一个好东西,十三鹰已死去首尾两鹰,七星第七娇,七星第五鹰,于他有思,一位使他逃过七星堡主的毒手,一位为他送过八个月的牢饭,只要有机会,他要报答…… 如果有空,他还想去看看那位铁掌孙伯虎。 最后,司徒烈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来。 丐帮三老,一名追魂怪乞,一名神机怪乞,一名龙虎怪乞。追魂怪乞为本代掌门人,神机怪乞掌湖广分舵,龙虎怪乞掌关洛分舵。 据神机怪乞说,他是丐帮第七代掌门人,是武圣同代的摄魂叟古一之的六世玄孙,由于摄魂叟古一之是丐帮历代掌门人中最杰出,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位,所以无论在资历,声望,或武功方面,他都是本代掌门的当然人选。但他为了丐帮整个大局,自忖自己的领袖才能不及师兄追魂怪乞,便将掌门一职坚让了。 神机怪乞又说,这件事各代弟子均无异议,只有三老之一的龙虎怪乞当时低头不语。脸有不悦之容。嗣后又听少林上代掌门人百愚禅师在两年前郑重提示神机怪乞,要他注意关洛一带的动静时说:“古花子,老僧最近在关洛一带,听到一点风风雨雨的传闻,希望你能提请你们掌门人追魂老儿多多注意,免得坏了丐帮三老的名头才好!” 最后百愚禅师又道:“老僧愿意再花两年时间,作进一步之探究,如得到真凭实据,两年后你来少林,我们再作详谈不迟。” 因此之故,神机怪乞便担心到他的师弟龙虎怪乞可能忿于掌门人选之不当,而有轨外图谋。丐帮为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帮中弟子千万,分布广达四省三六州,如有变乱,不但帮内将遭受到莫大危害,就是全帮在武林中声誉,也将会遭到不可补偿的损失! 消息来自少林掌门人之口,自然可靠。 是以,神机怪乞忧心忡忡地终日奔驰于关洛道上,明查暗访,两年来,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两年期满,神机怪乞心情紧张地赶到少林,冀从百愚禅师那儿得到一点确讯,讵知百恩禅师已因一言买祸,而丧身于七星堡主的毒掌之下。 当时的神机怪乞,愤不欲生,急怒交攻之下,立即便想去找七星堡主拼命,多亏他司徒烈婉转劝息下来。之后,他为了酬谢神机怪乞的忘年下交,奋勇慨允怪乞于少林事了之后,决继百愚禅师之遗志,帮怪乞查探丐帮关洛分舵的真相,以还报怪乞赐赠一面代表三老之一,上镌一面八卦图的神望今符。 丐帮的令符,计分两种,一是掌门人所用的葫芦令,分金银铜铁四等,代表下令事项之缓急轻重。另一种便是代表三老个人的追魂令符、神机令将与龙虎令符。 由于三老在丐帮中的崇高地位,特到有如人到,只要是丐帮门下,不论地位高低,从一个衣结的入门弟子到四个衣结的丐帮七贤,只要持符人有所吩咐,虽死而不敢辞。 司徒烈从少林出来,便因欲惩治双掌震两川的破坏迷娘清白而入川,继之深入长白,直到如今,迄未得空。 现在,他回到关内来了,同时他也不是以前的司徒烈了,除了已具五成以上火候的游龙三掌,他更精于少林的罗汉拳,丐帮的醉仙八式,以及剑圣绝学一元剑法,天山绝学游龙步。 他告诉自己道:“答应了别人的,都要做到,人无信而不立!” ※※※ 一路无甚耽搁。 十月底,已越哈拉大沙漠,经赤峰、渡饮马河、自古北口八关。 十一月上旬,来至冀北密云地面。 鬼见愁自然不在乎这点舟车劳顿,但他担心司徒烈或许受不了,便在抵达密云之后向司徒烈道:“威儿,我们在这儿歇两天吧!” 司徒烈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当然也不累,但他怕鬼见愁瞧出破绽,便装出一副求之不得的神情同意了,他想,此处地近北京城,颇称繁华,关外呆了这么久,随意观赏个两三天也好。 鬼见愁找了当地最大的客栈,最好的房间,为司徒烈买了两套最好的衣服,又为司徒烈备了最好的酒食,然后他声称要出去看看有没有骏马可买,叫司徒烈一个人随意休息或者出去走走。 鬼见愁出门之后,司徒烈坐了一会儿,感觉无聊,便也信步走出门来。 密云是那时候的冀北重镇之一,因为它当出关入关的必经之途,又因地临古都,是以商贾云集,车马不绝。因之那些酒店客栈,烟馆妓寮,便也应运而生。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摩肩擦踵,行人如蚁。 由辰至午,司徒烈差不多已将所有的街道跑遍,到后来,也觉得不过如此,便想折回客栈。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两个妙龄女子,自他身后超越而过,走到他的面前,当两女经过身边时,一阵幽幽的香气,飘进了他的鼻中。 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两女婀娜的背影。 而他,司徒烈,却身不由己的跟了上去,同时目不转睛地对两女的背影打量起来。 这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他发觉两女背影异常眼熟,直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两女穿着一色的雨过天晴的镶边短袄、散管裤、细乍腰、步履轻健,只是露在袖口外面的手腕肤色有点不同,一个肤色极白,一个肤色微黑……啊,他想起来了:蓝关双凤。 白凤蓝娥,黑凤蓝英。 司徒烈讶付道。她们的师父鬼脸婆没有追着她们么? 双凤为司徒烈所不齿的地方,淫荡无耻,人尽可夫尚在其次;她俩为了长白三仙的相貌武功超出双掌震两川甚多,居然不顾同门恩义,眼见双掌震两川有杀身之危,而隐身暗处,袖手旁观,丝毫无动于衷,这一点,真是禽兽不如! 所以,当时扮着独目叟的司徒烈气不过,硬将她俩从暗处喊了出来,给予她俩一顿难堪,当时他为了自己还是独目叟羊叔子的身分,只能做到那种程度为止。其实,他对双凤的憎恶,实在远在双掌震两川之上。如依他的心意,在他看了双凤那种表现之后,他不一掌将她俩劈烂才怪! 双凤逃出朝阳观,情形是那样的狼狈;而她们师父对她俩的痛恨,她俩也并不是不知道,那么,司徒烈有点不解了,他疑忖道:她们两个的胆子纵有天大,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公然以本来面目出现呀! 司徒烈心想:反正没正事儿,何不跟下去看看? 转过一条街,两女手携着手,进入一家非常气派的酒楼。 “正好!”司徒烈忖道:“我肚子也饿了,藉此机会进去用点酒食也好。” 司徒烈跨入门槛,抬头一看,楼下隔成两处,一边放着一些散座,一边便是厨房,散座上坐了十来个客人,另一边勺子舀水,铲子敲锅,再加上酒保一声长一声短的吆喝,吵得不亦乐乎。 司徒烈没有看见蓝关双凤,眉头不禁一皱。 一个在围裙上擦着手的店伙伴忙过来哈腰招呼道:“少爷,这边,请上楼,二楼上全是雅座儿!” 司徒烈顺着店伙手势一偏头,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糊涂得可以,楼梯就在他的身边,他居然也没注意到。 上了楼,气象大是不同。一座广厅,四面围着红漆栏杆,栏杆上放置了不少各式盆景。 厅中疏落有致地放着十来张四仙桌和八仙桌,每张桌子配放着四张或八张高背红木椅。桌子与桌子之间则放着一张张高仅及肩,仅具象征意味儿的雕屏。 因为时值午正,此刻已经上了八成座。 司徒烈放眼约略扫视,酒客之中虽然各式人物都有,但大致说来,衣着均颇整齐,是以远不似楼下那样嘈杂。 左首临街,一排放着三张四仙桌,蓝关双凤占用了中间一张。 在双凤前面和后面,均还空着一席。司徒烈在楼梯口停顿之际,正碰上双凤眼光朝楼梯口搜射过来。司徒烈心头突地一跳,但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已非本来面目,这才定下心来。鬼见愁的易容之术显然不在他师父游龙老人之下,他并没有将他五官变形多少,但变得极其自然,好像他生来就是这副样子:浓眉大眼,肤如紫酱。虽然不及本来面目清秀,但比本来面目似乎更为成熟,英挺。 连他师父游龙老人在朝阳观前见了他,都只限于起疑,而看不出他就是他的徒弟,游龙老人如此,一般人自是不必说了。 司徒烈大大方方地从双凤身旁走过,黑凤蓝英,似有意似无意地朝他飘送了一个无声的媚笑。 司徒烈暗哼一声,在双凤身后空座上坐下。 这些座位,只一屏之隔,其间相距最宽也不会超过五尺,个子高的人,探起头来便可将邻席上的菜肴看得清清楚楚。 司徒烈喊来店伙,随意点了两样小菜,一碗汤,一壶酒,点完之后,便掉脸自敞开的窗子朝街心任意眺览起来。 前面双凤,开始窃窃低语。 这种低语,在别人听来,绝对无法听得清楚,但在兼修了游龙心诀和一元心诀的司徒烈,却是一字不漏,清晰可闻。 这时,黑凤道:“姊姊,你以为师父会打这条路上追下来么?” “姊姊又怎知道?” “万一打这条路上追下你怎办?” 司徒烈皱眉忖道:“这两个丫头真是莫名其妙,明明知道自己目前处境异常危险,却又毫无顾忌地在公共场所大胆招摇,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白凤低哼一声道:“追上了又怎么样?” 司徒烈暗叹道:这丫头心目中已没有了她那鬼脸师父啦。 “假如师父也走的这条路,她现在该在什么地方?” “也许已经过了这儿,也许还没有到。” “但愿她已过去了。” “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 黑凤讶道:“姊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凤冷冷地道:“不然的话,我们担心到什么时候为止?倒不如干脆让她碰上,最好就是现在,愈早愈好,早点了断了,来日干净。” 司徒烈忖道,好毒呀!转又疑忖道:白凤仗着什么,居然连她的授业恩师鬼脸婆也不放在心上了呢? 黑凤道:“姊姊,师父她那根鸠头杖……” “鸠头杖又怎样,嘿,难道还会强过他的那根哭丧棒不成?” 听到这里,司徒烈的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 他似有所悟地忖道:怪不得,原来两个丫头已经找着了靠山呢? 可是:他,他是谁? 中原武林近年来流传着两句谚语云:“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当今武林中,除了三奇三老一迷娘,以及长白群枭外,又有谁是鬼脸婆的敌手? 长白群枭现只剩下了个鬼见愁,一路上,鬼见愁始终没跟他司徒烈分过手,双凤所指的他,绝不是鬼见愁,自无疑问。再说三奇三老以及迷娘诸人,更不可能有谁会帮着双凤这种淫贱的女人去叛师。 那么:他,他是谁呢? 白凤又说起什么哭丧棒,世上哪有拿哭丧棒当兵刃的?很显然地,那人的兵刃可能是判官笔,如意棍等一类杆状物,白凤称之为哭丧棒,可能是种咀咒语。这样说来,令人又有不解之处了,那人既肯为她俩卖命,她俩为何对他仍无好感呢? 司徒烈愈想愈糊涂。 为了推断,双凤之间有好一段话他全没有听到。 等到他收心定神再去注意时,却只听到黑凤的吃吃笑声。 司徒烈暗哼一声,忖道:不知死活的丫头,居然还有心情笑? 笑了一阵,黑凤又道:“姊姊,你以为不可以么?” “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 “姊姊不欢喜他么?” “谁说不……可是……现在哪来的空时间?” 司徒烈又忖道:这个“他”又是谁?这个“他”就是那个“他”么? “你看他有多大?” “顶多廿左右罢了。” “好英挺!” “烦死人……别再说了好不好?” “姊姊……你知道的……像这样年轻的……我还没有……唉。” 司徒烈暗哦道:想不到那人还很年轻。 这时,白凤望望窗外,怨道:“怎么还不来呢?” 哦,她们在等人!。 司徒烈微微探头一看,嘿,一点不错,桌上摆着三副碗筷。 他的酒菜来了。他肚子已经很饿,酒菜一来,他就动筷吃喝起来。不过,他表面上虽然忙着用餐,他的注意并未离开双凤的交谈。 大概是司徒烈的吃喝之声再度触发了白凤的不快,她低声喃喃骂道:“老鬼,言而无信……只有三分像人,居然还摆臭架子,要不是想利用利用他……嘿!” 司徒烈暗唔一声,忖道:“这样说来,两个他大概是两个人了,一个年轻英俊,一个只有三分像人。 这时,黑凤道:“姊姊,我真想等会儿把他弄走,先……那个……一番再说” 黑凤说着,吃吃低笑不已。 白凤心不在焉地道:“把谁弄走?” 司徒烈暗奇道:黑凤打的主意,白凤会不知道? 黑凤吃吃笑道:“除了我们身后的那个,还会有谁?” 他奶奶的,说了半天,另一个他原来竟是指的他司徒烈!依着他的性子,司徒烈真想让她俩尝尝游龙掌的滋味!不过,这也只是一时怒极发发狠而已,有多大的火气,这儿也不是动手的地方。 想到最后,他又不禁有点好笑起来,不是么,他自以为双凤的言谈全在自己的监视之中,而事实上人家在议论他,他竟不知道,岂不可笑? 这时,黑凤道:“老鬼大概不会来了吧?” 白凤道:“唔,可能,我们先点菜吃饭再说。” 双凤喊过伙计,点了小菜。伙计去后,黑凤又道:“老鬼人虽不像个样子,但以前似乎听师父说过,老鬼自负之至,说一句算一句,哪怕就错了,也照样履守不误,由此可见老鬼是个相当守信的人,我们姊妹两个投他的缘,又是初次相处,而到这里来等他,也是他的意思,他自己到现在迟迟不来是甚么缘故?” 白凤沉吟着道:“怕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也不一定。” “意外?什么意外?” “譬如说……这很难说。” “仇家之类?” “唔!” “姊姊刚才不是还说过,当今之世,除了三奇三老等人之外,谁也搪不了他的一招么。” “那么,也许遇上了朋友。” “他会有朋友?” “只要是人,谁没有朋友?” “就算他有过朋友,他的朋友之中有谁想到他还活在人世上?” 白凤噗哧一笑道:“他的死活是另一回事,如他一旦遇上以前的朋友,那位朋友难道会因外界谣传他已死去而就不理他了么?”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所谓老鬼者,一个在人们心目已经作古甚久,而事实上却仍活着的老魔头是也!既是这样,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人是谁了!武林中,不断有高手死去,纵有人为他讲述武林以往的掌故,又哪能说得百一不漏呢? 不过,双凤有句话很令司徒烈心惊,那就是当今武林除了三奇三老谁也挡不了那人一招,照双凤的语意演绎起来,三奇三老虽然能挡几招,但三奇三老并不一定就在那人之上。 这样说来,就无怪乎自风不将她师父鬼脸婆放在心上了。 这时,黑凤忽然低声悠悠一叹道:“上百的人了,想不到居然仍是好色如故。” 白凤低声笑道:“妹妹,怎么样,你觉得有点讨厌是不是?” 白凤的打趣,似乎颇令黑凤感到不快。黑凤轻哼一声,反唇相讥道:“这样说来,那个老鬼很讨姊姊的欢心了?” “死丫头,看你这副嘴脸,姊姊说了玩儿的嘛!” “说了玩儿的?哼,愁都愁死了,还亏你有心情说了玩儿呢!” “不然又怎办?”白凤道:“闭上眼睛也就是了……总比死强呀……谁叫我们……唉,妹妹,你想想看,放眼当今武林,除了迁就这个老鬼,谁能赐给我们护命符?” “真希望他快点死!” “不,妹妹,你说错了,应该希望他在除去了师父之后立即死去才对。” “假如他不死呢?” “他能再活多久?” “那就得看姊姊的了……” 白凤死劲拧了黑凤一把,妹妹俩一齐轻声吃吃地笑起来。 司徒烈暗骂一声:淫贱之尤。 才待推盏结帐下楼,楼梯口突然出现了一人。 只见此人年约三十上下,一身劲装,五官端正,不失一表英俊气派,只是眉目带煞,透着三分诡谲阴险。 此人是谁? 一点不错,来的正是跟司徒烈在洛阳杏园第一次碰面,被司徒烈用计唬退,嗣后又于玉门关逼奸杀人,造成两尸三命的七星三煞之一,好色如命的玉面阎罗萧明。 玉面阎罗上得楼来,四下里约略扫瞥了一眼,一双发直的视线,立即紧紧钉上双凤之脸,不稍一瞬。 黑凤悄地声笑道:“姊姊,这汉子好帅。” 白凤道:“是个行家吧。” 黑凤道:“你看他那双眼睛。” 白凤微叹道:“要不是担心那老鬼可能随时间上来……姊姊一颗心……唉,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妹妹你看着办罢!” 黑凤会意,立朝玉面阎罗睨视着嫣然一笑。 黑凤一笑,玉面阎罗的一双眼神更直了。他痴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像是给雷打中,魂魄早已离体出窍。 直到那个店伙在他身边打到第九躬上,他才哦了一声,挨向那张空桌子。 司徒烈也重新坐了下来。 现在,他已不想走了,碰到一个讨厌的人物,想整他一顿,碰到两个讨厌的人物,便想对方彼此残杀一场。这是武林人物常有的念头。 在长白一叟三仙的身上,他,司徒烈,几乎成功了,现在,只要有机会,他颇想再试一次。 玉面阎罗跟蓝关双凤是同一流的坏胚子,当然没有翻脸的可能,但在司徒烈的算计中,他们三人只能算为“一个”,那位尚未露脸,使用一根“哭丧棒”的“老鬼”,才算“另外一个”。 于是,他又喊伙计添了一个菜,一壶酒,重新慢慢品用起来。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那个令司徒烈寄予无限希望的老鬼一直没有出现,而玉面阎罗跟双凤之间的魔情却有着飞快的惊人进展。 他们的座位原只隔着一道象征性的雕屏,就像双凤的座位跟司徒烈的座位一样。所不同的是,司徒烈坐在较远的一端,而玉面阎罗却贴着屏风这一面坐着。因此,双凤眼玉面阎罗之间的距离,便成了真正的一板之隔了。 那被一板隔开的,只是双肩以下的部位,并无碍于两方的眉目传情。 双方由眉目传情而逐渐进展到间歇的款款传语,他们各自注视着自己的杯筷,而以一种仅他们两席之间可以互通的声浪递着言语。 这一次,司徒烈没有注意去听,他怕给自己带来挥之不去的难为情。 他全神贯注于楼梯的动静,楼梯一响,他的心情便随着紧张起来,每次,他总以为随着出现的会是个面目怪异的老人,可是,每次他都失望了,那些上来的人,不是店伙,便是新来的酒客。 一个时辰过去了。 现在的时刻已是午末未初。 突然之间,玉面阎罗匆匆站身而起,此刻的他,也许是心情太过激动的关系,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白中微微泛青,远看上去,这种微白泛青的脸色,反令他显得更为俊秀斯文起来。 玉面阎罗又朝双凤瞥了一眼,双凤一齐低下了头,像是娇不胜羞的样子,玉面阎罗满足地露出一个心荡魂飞的微笑,向楼梯口缓步走去。 为了那个什么老鬼的始终没有露面,司徒烈感到异常失望。 这时,他忽听黑凤低声道:“姊姊,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地方?” “泰华大客栈。” 好家伙!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已订下了幽会的地点呢! 司徒烈缓缓抬头,无意间朝楼梯口游瞥而去,一瞥之下,他见那位七星堡主的得意弟子,玉面阎罗,好似舍不得离开这座酒楼似地,左挨右挨,到此刻才不过刚刚走到楼梯口。 这时候,他正举步欲下。 脚下欲踏未踏之际,他又情不自禁地掉过头来。 双凤一致侧目报以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阴哼发自楼梯上半腰,一声惊噫发自楼梯口。 玉面阎罗惊噫一声之后,旋即侧闪一步,让出登楼通路,紧接着,一位酒客于楼梯口出现。 两人只差一步,便撞满怀。 司徒烈看了,暗暗点头道:好身手,果然不愧七星三煞之盛名!于此魂消魄荡之际,居然仍能不失耳目之灵,的确不凡。 玉面阎罗下楼而去。 司徒烈的视线开始慢慢地转向来人,一望之下,他,司徒烈,突然呆住了。 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心底肯定忖道:这人定是那个什么老鬼。 来人生做怎么一副模样呢?只见他,身穿一套新蓝布裤袄,腰束新蓝丝绦,反插着一根黑黝黝,儿臂粗细的旱烟筒,另一边则吊着一只绣花烟丝荷包。此人看上去约摸六旬左右,眼角下弯,唇角上翘,鼻孔两侧,沿着腮帮有两道成八字分列的肉沟,随时看上去,他都像在做着无声的微笑,待看清了,那笑容实在比哭还难看。 司徒烈猜得一点也不错。 因为,此刻那个有着八字肉沟,似笑还哭的怪人,已好整以暇地朝双凤席上走去。 司徒烈忙将视线转向双凤,只见双凤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地又恢复了自然,白凤首先起身媚笑道:“你,怎么啦,害得人好等。” 怪人的八字肉沟向两侧一撑,让笑容露得更明显些,算是表示歉意。怪人坐了下来,白凤不依地又道:“为什么?说呀,嘤……” “遇到一个朋友。” 怪人终于开口了,简而短,声音像鸭。 白凤侧脸转向黑凤道:“姊姊说的如何?阎老前辈除了遇上老友,怎会无故误时?” 黑凤哼了一声,又朝那个被称做阎老前辈的怪人扮了个荡笑。再装作怪难为情似地低下了头。 双凤做作之自然,天衣无缝。 那位什么间老前辈,先抓起酒壶送到嘴边,引唇一吸,一壶已干。他向店伙招招手,用手朝酒壶比了比,意思是要店伙换个大的酒壶来。店伙躬身退去后,他先朝全厅扫瞥了一眼,然后昧眼注视双凤,一声不响,缓缓地伸缩着那两道八字形的肉为,谁也无法猜测这种动作究竟代表的是那种情感。 良久良久之后,他这才以雄鸭般的嗓音说道:“你们那个师父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白凤幽怨地道:“那么怎办呢?” 怪人的眼光在双凤的脸上来回地闪动了两次,然后沉思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 “您呢?” “等几天……我那个朋友还没有走,马上要陪他去一趟北京……藉此机会也好顺便打听打听你们那个师父的行踪,早日……咳,也省得你们两个食不甘味。” 怪人说着,突然掉脸向窗外望去。 趁着这一刹那,双凤迅速地交换了一眼。 因为司徒烈是个有心人,所以双凤在这次迅速互瞥中所显示的欢悦,并未选出他的锐利监视。 黑凤道:“老前辈,你,什么时候动身呢?” “马上。” 怪人说着,脸仍望着窗外。 白凤怒瞪了黑凤一眼,连忙堆起一脸愁容,低声幽幽地道:“你为什么要走的这样快? 你走了,我们俩姊妹依靠谁?……我们一起到北京去吧!” 怪人雄鸭般的声音平静地道:“不过十天八天工夫罢了,你们怕什么?” “你一走,她来了怎么办?” “老夫居处,未经许可,谁人敢去?” 白凤又朝黑凤瞪了一眼,黑凤这才撒娇地低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啊!” 白凤也道:“别忘了家里有人等你呐!” 怪人掉过脸来,撑开那两道八字肉沟,朝双凤注视着点点头。这一次,司徒烈看出来了,它,肉沟的撑张是代表了感激和快慰。 怪人点完头,又干了一壶酒,便即起身道:“你们吃完了,早点回去,我那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双凤起身相送。 怪人不断地点着头,缓步下楼而去。 怪人一走,双凤立即暧昧地互视而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白凤突然敛起笑容,沉着脸色向黑凤低斥道:“妹妹,刚才你也真是……你难道不晓得老鬼是何等人物么?” 黑凤不服道:“他又不是神仙。” 白凤微怒道:“你这黑丫头,总是不知死活……” 黑凤低笑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个什么劲儿?等会儿如果给你姊姊占了先,黑丫头倒要看看你这个白丫头知不知死活……” 司徒烈暗呸道:女人如果都像这样子,我讨老婆就不是人。 冬天,日头特短。 才不过申末光景,天已逐渐暗了下来。 白凤望望窗外,起身道:“不早了,我们好去啦!” 于是,双凤也走了。 司徒烈仍然留在原来的地方,踌躇不已。 他想:他该怎办呢?像玉面阎罗跟蓝关双凤这种男女,死了不少,活着嫌多。老实说,他想除去他们三个。 可是,目前的他,并非自由之身。 虽然他没将双凤眼玉面阎罗放在心上,但鬼见愁却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此去七星堡,任务重大,离开鬼见愁,便无异自撤追究纵火案真相的阶梯。除去三个淫贱的男女,机会多得很,但追究纵火案的真相,却是良机一去不再。所谓事有缓急轻重,利害倒置,便为不智。 他真恨,那个老鬼为什么不早来一步呢? 他招店伙结了账,漫步出了酒楼。这时正值日落西山,满街昏黄,且有几家店铺业已点起灯火。 他向自己落脚的客栈走去。 现在,他既不便妄动,就只有吞忍了。 司徒烈正低着头一边走一边闲想的时候,突然有只手掌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司徒烈大吃一惊,本能地以在朝阳观前学来的游龙步法,一个滑闪,脱开对方之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一学就会,孩子,你好高的天资啊!” 定神一看,来的竟是鬼见愁。 司徒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假如他贸然出掌相拒,岂不马脚立露?好险,好险!他心中道着惭愧,面上却力持镇定,赧然笑道:“啊,老伯,是您,您可把我唬了一大跳呢。” 鬼见愁走上一步,蔼然笑道:“一天没见你,你去了哪儿啊?” 司徒烈笑道:“闷得慌,喝了点酒。” “就在前面的酒楼上么?” “是的,老伯。”司徒烈突然想起那个有着八字肉沟的怪人,他想以鬼见愁在武林中的地位和阅历,那人是何来头,当无不知之理,于是便接着说道:“老伯,我正想问你呢,刚才,我看到一个怪人……” 鬼见愁拦住他的话头笑道:“什么怪人奇人的,回去再说不行么?” 司徒烈点头一笑,便没有再说下去。 于是,他跟在鬼见愁后面,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几步,他突然惊噫一声,停下了脚步。 司徒烈回头笑道:“干吗不走了?” “我们现在要到哪儿去,老伯?” “回店呀!” 司徒烈朝鬼见愁看了一眼,笑道:“老伯,今天你可曾喝过酒来?” “一点点。” “醉了没有?” 鬼见愁笑道:“你看我醉了没有呢?” 司徒烈笑道:“靠不住。” “靠不住?” “我们现在是往哪儿走?” “回店呀!”鬼见愁奇道:“我不这刚刚说过一遍么?” 司徒烈道:“老伯,你再看清楚点,看我们现在走的可是回店的路?” 鬼见愁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现在轮到司徒烈糊涂了,他想,走错了路,有甚可笑的? 鬼见愁笑着,点头道:“是的,孩子,你没说错,老夫醉了。” 司徒烈摇摇喃喃道:“看样子可能是我醉了。” 鬼见愁越发大笑起来,他朝司徒烈身后一指,大笑道:“我们之间,谁醉了都不要紧,我们到啦!” 司徒烈忙着回头一看,身后,果然是象客栈,他定神看去,只见那块吊得老高的招牌上写着这么五个大字:泰华大客栈。 什么,泰华大客栈? 司徒烈心头一动,但仍镇定地回头笑道:“老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见愁道:“进去再说吧!” 在经过客栈前面敞间而走向后面的时候,鬼见愁突然缄默起来,他低着头,一声不响,直往后院走去。 司徒烈因为一直在想着为什么要从原来那家客栈搬来这家客栈的理由,是以并未注意- 第十九章 堡来怪客 进了后院,来到一间上房,司徒烈约略一看,这个房间要比先前那家客栈里的陈设还要好,锦幔绫被,直似富豪之家的私人卧室。走至窗前,撩开窗帘一看,院中是座假山,左右正中三面,这时候均有灯光闪动,仿佛都已住了客人。 司徒烈正望得出神之际,身后鬼见愁道:“孩子,刚才你说你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提到那位怪人,司徒烈的精神可来了。他回过身来笑说道:“啊,老伯,那人的长相,真是怪极了,眼角下弯,唇角上弯,鼻子两边有两条深深的肉沟,沿着腮帮向两边成八字分列,因此看上去他时时刻刻都像在笑,其实他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老伯,这人是谁?” 鬼见愁微笑道:“他是谁,我怎知道呢?” “因为他是武林中的人物呀!” “哦,武林中的人物?你怎知道的?” “不是武林人物怎么会被双凤喊做老前辈?” “双凤,蓝关双凤?你认得?” 司徒烈微微一震,忙定神笑道:“双凤怎会不认得?史威就是跟她们到长白去的呢,她俩不是双掌震两川的师妹么?” 鬼见愁又哦了一声,点头道:“我几乎忘了啦!” 司徒烈笑道:“现在老伯总不能推说不认识了吧?” 鬼见愁笑道:“看样子是非认识不可了。” “说呀,老伯,他是谁?” “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 “以后不就慢慢知道了?” 鬼见愁双眼中突然露出一股喜悦的光辉,他注视着司徒烈,点头喃喃地道:“孩子,你说得不错……是的,以后……以后……只要是跟着我,武林中的任何事,你当然都会知道。” 司徒烈只好点点头。 鬼见愁高兴极了,但当他开口欲提那个怪人的来历时,他的神态突然严肃了起来,他肃容道:“此人全衔该是: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鬼见愁说着,又自叹道:“此人传说死了已三十年之久,想不到还活着。” “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司徒烈反复念了好几遍,果然一点印象没有。 “如何?我没有料错吧?”鬼见愁看了司徒烈一眼,笑道:“别说你不知道,就是比你再大一二十岁的人,知道此人的,也不太多呢。”鬼见愁说到这里,朝窗外黑黝黝的天空看了一眼,起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孩子,你先睡吧,我还要出去有点事呢。” 这时候,天方起更。 鬼见愁说毕,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旋即转身匆匆出门而去。 这种情形,在做事一向透着迟缓而阴沉的鬼见愁,还真少见。 司徒烈朝卧室内精致的陈设重新打量了一番,心想:他从那家客栈搬来这家客栈,就是为了这点么?他又想:他刚才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受了何人之托,而在忠着何人之事呢? 谁有着恁大力量? 司徒烈缓步踱至窗前,一股砭骨的西北风,扑面吹来,饶是身具上佳内功基础的司徒烈,也不禁感到一阵凛然寒意。 他暗忖道:“唔,冬深了,好冷。” 司徒烈拉上窗幔,仅留下了一道两指宽阔的狭缝。 他从狭缝中望出去,只见其他几间上房内,灯火依稀,人语隐约,但因为各有厚幔遮隔,无法知悉那里面都住的是些什么人。 他想:玉面阎罗住在哪一间呢?双凤来了没有? 日间,在酒楼上,自他从双凤私语中知道正有一位好色而武功高强的老鬼在翼护着双凤之后,无巧不巧地,玉面阎罗适时而至,因此,他就一直期待那位什么老鬼蓦然出现,撞破他们的暧昧行为,坐山观虎斗。 可是,最后他失望了。 老鬼出现,玉面阎罗正欲离去,两下里,刚差一步。 他俩在楼梯口险些撞个满怀,玉面阎罗那种失魂神态,以那位笑无常的成就,照理就该逃不过他的眼光才对。但是,那个老鬼不但放过了玉面阎罗,连向双凤问都没问一句,且在坐没多久之后即行离去,而留给双凤一个绝好机会,细细地想起来,真是令人气结。 当他闷闷地步出酒楼之际,他也曾转过另一个念头。 他想在回到客栈之后,找个借口撩拨一下鬼见愁,借鬼见愁之手,先将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双凤除去。 如果成功了,可说是一举三得。 双凤除去了,除了那个鼻子两侧有着两道肉沟的笑无常将会跟鬼见愁结下不解之怨外,玉面阎罗也必将鬼见愁恨之入骨无疑。以鬼见愁的一身武功,玉面阎罗虽然不敢公然有何表示,但可想见的,他为了要平下这口怨气,很可能将来会在他师父七星堡主面前搬弄不少是非。 那样一来,未来的黑道上,可就有热闹好看了。 而欲挑起鬼见愁对双凤的恶意,可说是简单之至,只要他有意无意地说起似乎曾听双凤说过什么“剑圣司徒望”“纵火案”“长白道上的武林人物”,这一类话,包管鬼见愁一定会追洁下去,那时候,他只须说今天在酒楼上见到双凤,不由得令他想起了这些,最后再告诉他双凤好像落脚泰华大客栈,功德就有圆满之望了。 他知道,任何圈外人知道这件公案,都将不受鬼见愁的欢迎。” 刚才,在他知道了鬼见愁也已搬来这家泰华大客栈之后,心中不禁一喜,暗忖道,这一来,可更省事了! 诓知巧事经常碰在一起,鬼见愁又受了什么人的委托,竟在这个时候出门而去,走得那样匆促,害得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得着。 不过,话说回来,鬼见愁这一走,如由他司徒烈自己动手,岂不大为方便。 鬼见愁去哪里了? 他何时会回来呢? 万一在动手之际给他回来碰上了,他还有活着跟去七星堡的机会么?……想到这里,司徒烈又不由得有点踌躇起来。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司徒烈这一阵踌躇,竟救了自己一命。 原来,就在这个时候,一条瘦小的身形,轻巧无比地,自前厅屋脊上,宛似一缕淡烟,飘落至对面西厢屋脊之上。 来人身手之佳,令人叹为观止。 好险! 司徒烈在看清来人之后,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鬼见愁去而复返。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 他知道了鬼见愁系受何人之托,在忠何人之事。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去北京城可能不确,但他说在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因而误了双凤的约会时间,却是真的。 现在看起来,那个老鬼并不糊涂。 司徒烈不禁暗忖道:“难道玉面阎罗跟双凤就住在对面么? 抬头再看,这时,鬼见愁已以倒垂帘的姿势,将双脚搭在屋檐上,探头自窗缝上向室内张望。 一声轻呸。 一声冷嘿。 鬼见愁翻身又上了屋脊。 屋内,起了一阵慌乱抢衣之声,灯光同时熄灭。 片刻之后,玉面阎罗自屋内沉声怒喝道:“喂,外面来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鬼见愁冷冷一笑道:“来的是你祖宗!” 玉面阎罗大喝一声,显系怒极。人一发怒,胆子自壮。随着怒喝,通地一声大响,窗木横飞,一条身形从窗内如箭射出。 玉面阎罗出来了。 只见他,一掌前伸,一掌护胸,跳落院心,一个回扫大盘旋,未见敌踪,方将身形站定。 机警利落,不愧七星三煞之名。 玉面阎罗四下约略打量,立即发现了屋脊上的鬼见愁,他朝鬼见愁打量着,鬼见愁也朝他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 这一点,颇令司徒烈惊讶,他想不到他们竟会互不相识。 两下里僵持了一会儿,玉面阎罗首先仰脸冷冷地道:“朋友面生得很,系来自关外么?” 鬼见愁嘿嘿一笑道:“像你这点鬼年纪,不知老夫为谁,算啥稀奇?” 玉面阎罗忍气沉声道:“阁下既然自命前辈,亮出字号来听听如何?” 鬼见愁哈哈一笑道:“唬跑了你小子,咱们就没戏文可唱了,我看咱们还是两免了好!” 玉面阎罗怒声道:“不论阁下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有多高,我们之间既是两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阁下今夜来此,其意何在?” “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鬼见愁又是哈哈一笑道:“更说不得,说出那人名姓,你小子势将溜得更快。” 玉面阎罗打了个阴哈哈,大笑着道:“老匹夫,你好狂,小爷也不过看在你这把犬齿面上,没忍心不明不白地得罪人,其实,话说开了,凭你这么个离棺材板不远的老东西,你能将你家小爷怎样?” 鬼见愁淡然一笑道:“能将你怎么样?要你的命!” 玉面阎罗狂笑道:“要我的命?哈……哈哈……当今武林中,敢对小爷说这个的,屈指可数,三奇三老,小爷见过,鬼脸婆,小爷也见过,除了这几位,谁也不在小爷眼下,至于你,哈,哈,老鬼,你是什么东西?” 鬼见愁嘿嘿一笑,飘身而下。 “老夫是什么东西,小子,让你见识见识吧!” 鬼见愁一面阴笑着,一面伸出右手五指,屈张如钩,其疾无比地径向玉面阎罗的左肩抓去。 玉面阎罗大喝一声:“来得好!”左掌一立,便向鬼见愁右手腕横砍而下。 武术名家的起手式,多半可虚可实,用以试探对方的门派和功力,只要对方应对了,便得改式换招,以防招式用老,为敌所乘。 鬼见愁的第一招,是掌法中常见的“五鬼追魂”,而玉面阎罗还击的一招则是掌法中常见的“以薄作剑”。 在这一般情形之下,这两招含有相克作用,也就是说,要破“五鬼追魂”,惟有“以蒲作剑”。 鬼见愁一出手,玉面阎罗便约略瞧出这个老头子确实不是一个好相与,但他艺出七星堡主门下,是当今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七星三煞之一,也非泛泛之辈可比,在他,满以为,不论你这个老头子的武功有多高,只要你的手臂不是铁打的,你便得改招换式。 三招一过,对方的出身来历,绝难逃过他的判断,那时候,只要对方不是他师父七星堡主的几位至友之一,他大可亮出“七星堡”的金字招牌,对方断无不卖交情之理! 如果对方是师父的至友,能跑就跑,不能跑,说几句好话,求对方别在师父面前提起,谅也不会办不到。 玉面阎罗的算盘,打得精透。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玉面阎罗的算盘虽然打得好,但这一次,他却少拨了一颗算盘子儿。 他算错了他跟对方的功力之差。 他立掌向对方腕肘切去,对方竟然不避不闪,仍以原式朝他肩头抓来。待他发觉情形有点不对时,已经迟了。 人家比他,就只快了那么一点点儿。 他的掌缘刚刚切上对方的手腕,对方的五指,业已在他肩头抓实,一阵剧痛,沁心入骨,整个一条左臂,知觉立失。 鬼见愁一招得手,更不饶人,五指一弹,玉面阎罗当场跌出五六步,鬼见愁嘿嘿一笑,变抓为劈,提身一纵,追上去,扬掌便朝玉面阎罗当头劈下,一面笑说道:“你死在老夫第二招上,已算不错的了!” 玉面阎罗,魂飞魄散。 这时,他已深知绝非人家对手,看样子,连达命都难,人一急,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他为了抢救自己一命,一面就地急滚,一面大喊道:“老匹夫,你有种你就把我的尸首送到七星堡去!” 这一喊,果生奇效。 鬼见愁猛一收式,后退两步,双目精光四射地注视着业已趁机挺身立起的玉面阎罗讶声道:“你是冷敬秋的什么人?” 玉面阎罗起初还以为对方慑于七星堡的威名,才不敢遽下毒手,及至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师父七星堡主的语气,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这下子可够自己受用的了。 他想起了七杀铁律,他想起了今夜自己的行为。 他想起了对方可能是师父的一位老友,他也想起了他刚才对人家的骄狂傲态。 现在的他,可真为难极了,他如表现得太过低声下气,那不但会丢尽七星堡的脸面,还可能会被对方轻视于自己,这种情形如给师父知道,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但如果他仍坚硬到底,又怕担了以下犯上的罪名,纵令对方看在师父的情分上,暂时不向自己下绝情,将来也将无法善后。 “七星堡主便是家师!” 犹疑了好一阵,玉面阎罗这才强忍着左肩的痛楚,垂头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完躬身一揖,倒退三步,纵身上了厢房,消失于夜色之中。 鬼见愁望着玉面阎罗的背影,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鬼见愁叹罢,霍地转过身来,面对司徒烈存身的这一边,仰脸向上招呼道:“老阎,你还呆在上面做什么?” 司徒烈听得头顶上有人哈哈一笑,跟着一条身形跳落院中。跳落的正是那位鼻子两侧有两道八字肉沟的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笑无常走向鬼见愁,边走边笑道:“阴老,辛苦你啦!” 鬼见愁苦笑笑道:“这小子哪儿来的,你大概也听到了吧?” 笑无常哼了一声道:“冷敬秋称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教出来的徒弟竟是这等货色!” 鬼见愁慨然叹道:“我辈武人,其能不为门下烦恼者,鲜矣!” 笑无常哈哈一笑道:“我笑无常的烦恼已了,你鬼见愁的烦恼尚未发生,叹什么,进去坐坐。” 鬼见愁大讶道:“三残怎样了?” 什么?司徒烈惊忖道:死在我手上的巫山三残,就是这个什么一招勾魂的徒弟? 笑无常经鬼见愁这一问,笑容突敛。 他摇头黯然叹道:“别提那三个没出息的东西了!以他们出师以来的所行所为,早该死在老夫掌下才对。但老夫总念他们自遭青城糊涂叟残去肢体以后,看来实在可怜,俗语说得好,虎毒不食子,亲手调教了十几年,又受了外人的欺侮,看看想想,说什么也下不了狠心,况且他们自遭挫折以来,不但甚少涉足江湖,更未背老夫的臭招牌行事,所以也没几人知道他们是老夫的徒弟,这一点,不无情有可有。” 鬼见愁道:“这样说来,是你已跟他们明白地切断了师徒名分了?” 笑无常仰脸哈哈狂笑道:“切断了?哈……哈……是的,切断了,永远断了……但那是别人代劳的,并非出于老夫之手。” 鬼见愁道:“这怎么说?” “他们死了!” “死了?死于何人之手?” 笑无常凄然笑道:“死于何人之手么?老夫也正要问这个呢!” 鬼见愁道:“你这次出山,就为了这个?” 笑无常阴哼一声,点点头道:“一点不错,老夫此次重现江湖,就是为了这一点!” 鬼见愁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 笑无常恨声道:“老夫归隐关外灵山,先后三十余年,酒色自娱之余,同时悟出了一项绝艺,一时苦无传人可授。便又不禁想起了那三个不成材的东西,便于月前悄悄赶去了巫山。老夫去巫山的目的,并无一定要将这项绝艺授给他们三个之意。只不过顺便去看看他们,怎么说,他们终究是灵山无常门下,如果收有弟子,碰上好资质的,老夫越级转录,以孙为徒,总比授予他人为好。 但是,老夫找遍巫山十二峰,最后只找到了三具业已腐烂的尸体。 徒弟和儿子一样,不论多坏,自己清理了,没话说,若由别人代劳了,心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老夫这次在此间出现,就是为了访明这是哪位武林朋友的杰作。” 鬼见愁皱眉道:“这样说来,岂非到目前为止尚无半点眉目么?” 笑无常摇摇头道:“不,现在有了!” “谁?” “鬼脸婆!” “谁说的?” “双凤。” 司徒烈暗骂道:“好一对贱人!” 鬼见愁失声道:“双凤?就是……她们两个?” 笑无常点了点头。 鬼见愁犹疑地道:“她们两个……不就是鬼脸婆的徒弟么?” 笑无常道:“是的,这也就是老夫相信她们的理由。” “你已相信了?” “是的。 “她们怎么说?” 笑无常道:“她俩说:她俩于数月之前到川西去探望她们在青城开设威武镖局的师兄,双掌震两川孙一麟,那时正值她们师兄接下一批去长白的重镖,由于人手缺乏,她们姊妹便被邀请随行,镖至巫峡,恰巧碰上我那三个劣徒。” “之后呢?” “当时由双掌震两川按武林行规亮出鬼脸黑符,我那三个劣徒自从被青城糊涂叟残了肢体以后,大概对青城的一切,都没有好感,他们一见来的是青城的镖局,一时勾起他们对青城糊涂史的仇恨,又误会双掌震两川拿出鬼脸符是镇罩他们,是以便没有买账。” 鬼见愁道:“那跟鬼脸婆何关?” “听我说下去呀!”笑无常道:“我那三个劣徒在武功上的成就,不必双凤渲染夸张,老夫本人就很清楚,他们虽说不上一流高手,但比一麟双凤可要强多了!” “双凤动上手后,威武镖局方面,立有两个镖师折在他们手上,接着,一麟双凤一齐出手,但仍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人从暗处出来了!” “鬼脸婆?” 笑无常点点头道:“是的,鬼脸婆一见地上躺着两具镖师的尸体,勃然震怒,大喝一声,扬起鸠头杖,就朝我那三个劣徒扫去,老阴,你想想看,以鬼脸婆那根鸠头杖的威力,我那三个劣徒怎会是她的对手呢?” “结果呢?” “结果还用得着问么?” 鬼见愁摇头道:“有一点我不明白。” 笑无常道:“哪一点?” 鬼见愁沉吟着:“这一段事实的经过,十九都还合乎情理,虽然鬼脸婆的突然出现,稍嫌兀突了一点,但那可解释为她放心不下爱徒的安全,一路急追下来,凑巧碰上了,所以,这一点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身为做徒弟的人,忽然冒着武林大不韪而叛起师来,似乎应该有个令人同情的解说,才易为人接受!” 司徒烈听了,点头暗忖道:照这种语气听起来,鬼见愁似乎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性的人,将来倒要看看他在逍遥村放的那把火,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笑无常哈哈大笑道:“问得好,阴老,假如我是你,也将免不了有此一问呢!听我说,老阴,事情是这样的:威武镖局保的那位镖主身上,带着一颗夜明珠,他们一行到了长白,镖货交卸了的第二天,那位镖主就被人杀了,那颗夜明珠也随之不翼而飞,这事给你们长白道上的一叟三仙知道了,一叟为财,三仙为色,便联起手来将一麟双凤掳至朝阳观,因为他们坚信那颗夜明珠已被双掌震两川取得。” “事实如何呢?” “一叟三仙没有猜错。” “夜明珠真在双掌震两川的身上?” 笑无常点头道:“是的,双掌震两川也因此送掉一条老命。” “这样说,夜明珠最后落在羊叔子身上了?” “当然喽!” “可惜!” “可惜?”笑无常讶道:“什么可惜?” “可惜老夫这消息得的太迟了。” 司徒烈不禁暗叹道:像鬼见愁这等人物,依然未断贪念、真是令人浩叹,这样看起来,他在逍遥村放火,一定也有所图,看样子只不过他图的东西价值更高一点罢了!他又想:我家中还有比夜明珠和盘龙剑更珍贵的东西么? 这一点,到了七星堡之后就会明白也不一定。 这时,笑无常神情紧张地道:“老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司徒烈暗暗摇摇头:这位什么笑无常,也是一样。 鬼见愁惋惜地道:“羊叔子给老夫收拾了,但老夫却未想到他身上还有这么颗珠子!” 笑无常奇道:“你收拾了羊叔子?” 鬼见愁淡然道:“他跟胖瘦两老在背地里算计老夫,岂非咎由自取?” 笑无常更为惊讶道:“那么……两老……也跟羊叔子一路去了?” 鬼见愁淡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阴厉君的脾气,难道你老阎还不清楚么?嘿嘿,如果换了你老阎,难道你会比我这老阴慈悲些?” 鬼见愁说着,笑了起来。 笑无常也笑了,像只扑水的雄鸭。 两人颇有惺惺相借之意。 看到这种情形,司徒烈心头不禁一动。 他想:鬼见愁和笑无常二人的武功,虽不知道谁比谁高,但二人的武功均不在武林三奇之下却是毫无疑问的。看样子,他们两人之间的私谊颇笃,如果两人于今后携手出现于中原武林,那怎得了? 现在,武林中能与三奇武功不相上下的,尚有二人,疯和尚,白夫人。 白夫人身有隐衷,一时还不能公开露脸,而疯和尚虽不至助纣为虐,但他出身不明,嘻笑无常,阴晴难定,实在不能算作白道中成份固定的一员。那时候,他师父游龙老人单对付一个七星堡主,胜负就在未定之间,怎可再加上鬼见愁跟笑无常这两个心腹大患? 于是他想:这两人武功虽然高不可测,但都有着贪得的短处,他们既然都对夜明珠有着浓厚的兴趣,而那颗夜明珠又在我手里,我何不找个机会让他们先为这颗珠子自残一番? 这时院中的鬼见愁又道:“说了老半天,这跟双凤叛师又有什么牵连呢?” 笑无常点头一笑道:“别忙,这就说到了。一叟三仙掳去一麟双凤,目标各有不同,结果是一叟占珠,三仙就色,双凤被禁朝阳密室,一麟横死当场。” 听到这里,鬼见愁不禁皱眉道:“就老夫所知,羊叔子除了对名艺名刃外,似乎并不好财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 “说下去吧,老阎。” “鬼脸婆到达朝阳观的那一天,密室前大厅上尚有其他武林人物,鬼脸婆乘三仙无暇兼顾,以鸠头杖破门救出双凤……” 司徒烈暗笑道:鬼话连篇。 鬼见愁却点头道:“这一段颇近事实,之后老夫也到了,一叟两老就是那天给老夫收拾了的。” 笑无常继续说道:“双凤被救出之后,鬼脸婆第一件提出来查问的,便是她那珍若第二生命的鬼脸黑符,双凤推说交给了师兄双掌震两川,鬼脸婆再问双掌震两川的下落,双凤明知师兄已毙于三仙手中;但慑于师尊严威,惟恐受责,便摇摇头,推说不知道,因此那面鬼脸黑符也就不明白所之了。” 司徒烈暗笑道:鬼脸黑符么?在我这里呢! 鬼见愁道:“鬼脸黑符为骊山一派信物,威誉攸关,如今失落了,鬼脸婆如何肯依?” 笑无常点头道:“好了,这就是了。双凤叛师的原因,毋须我阎士再作交代了吧?” 鬼见愁唔了一声。 笑无常又道:“知师莫若徒。鬼脸婆当时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双凤一见师父面色不善,便知将有何事发生,双凤为逃一死,便连夜避着鬼脸婆,向关内逃了出来。前几天,老夫在北京城里遇见她们两个,老夫并不认识她俩为谁,但老夫的老毛病你老阴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天夜里,老夫略施手段,她俩便都屈服了。” 鬼见愁问道:“之后双凤便告诉你鬼脸婆杀了巫山三残?” 笑无常点头道:“一点不错。” 鬼见愁又道:“在她们知道了你是巫山三残的师父之后?” 笑无常点头道:“正是这样。” 鬼见愁突然正容向笑无常道:“老阎,忝在知交,姓阴的有一点必须提醒你。以你笑无常这副绝世身手,今天别说一个鬼脸婆,就三个五个加在一起,只要你诚心去找她的霉气,她也难达一死。不过话说回来,鬼脸婆在武功上的成就虽然不及我辈多多,但她跟我们这几个,一向并无任何恩怨,如果你阎兄仅凭一面之词就将鬼脸婆毁了,你老阎难道就不怕误中了双凤的借刀杀人之什么?” 司徒烈暗暗喝彩道:说得好! 笑无常听了,先是一怔,但旋即哈哈大笑道:“阴兄的精细,着实令人钦佩,不过阴兄也未免将阎士看得一文不值了,阎士是如此般地容易给人欺蒙的么?哈……哈……哈。” 鬼见愁也是一怔道:“难道双凤同时提出了什么铁证不成?” 笑无常笑道:“铁证么?谈不上。那不过是兄弟对人察颜观色的一点自信罢了。” 鬼见愁喃喃地道:“阎兄既有自信,当然错不了。” 笑无常望了鬼见愁一眼,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道:“看阴兄的神情,一定仍不以为然,看样子我还得将经过说一说才能令阁下心悦诚服呢!” 鬼见愁道:“愿闻其详。” 笑无常于是说道:“我姓阎的从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实说,我笑无常的这副长相,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也可说是人见人嫌,所以,我姓阎的一出门,不是以金钱令别人低头,便是以武力令对方屈服,对任何人,无情感可言,因此换来了无常雅号。相信阁下的鬼见愁三个字也是这情形之下得来的吧?” 鬼见愁道:“老夫不好色。” 笑无常道:“好杀也一样。” 鬼见愁道:“别噜咦了,说正文吧!” 笑无常哈哈一笑道:“人贵自知,老夫当夜虽然占有了双凤的身体,但并未得到双凤的欢心,这是老夫绝不会去自我陶醉的事实。第二天,老夫将她们带回灵山,她俩惊于老夫在武学上的造诣,更惊于老夫灵山行宫的富丽豪华,便也逐渐消除了不乐之色。” “就在当天晚上的席上,在她俩知道了老夫就是巫山三残的师父之后,白凤朝黑凤望了一眼,脱口说道:‘妹妹,我们有救啦!’但黑凤却摇摇头,以眼色制止白凤再说下去。老夫见了,心中起疑。便向白凤追究此语何义,白凤直不开口,还是黑凤后来代答道:‘老前辈,请别追问了,姊姊的话,我知道,但那种话并不适宜由我们两姊妹的嘴中说出来,同时,就是说出来了,也不一定有人肯相信。’” “嗣后,经老夫一再退问,双凤方将事情的始末原委道出,老阴,你想这会是双凤有计划的行动么?如果她们心怀鬼胎,会逃过老夫的眼光么?” 鬼见愁点头不语。 司徒烈暗叹道:双凤的心计和机智,并不在其淫荡狠毒之下,笑无常呀,笑无常,不论你武功多高,将来你能不死于双凤之手,就算你是幸运的了! 半晌,鬼见愁又道:“老阎,你说你几天前才遇见双凤,之后又带她们回灵山,怎么现在又在此间出现的呢?” 笑无常道:“老夫得着此一消息之后,当下便向双凤追问鬼脸婆目前的行踪,双凤说,她俩是偷着离开师父的,她们师父并不知道她们已逃向关内,一定还会在朝阳附近搜查几天,经过这阵耽搁,现在可能正向关内进发了,老夫因此地为鬼脸婆回骊山的必经之途,所以在第三天便又带双凤来了此地。” 鬼见愁抬头望望天色,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三更啦,我们各散吧!” 笑无常展臂引路道:“先来这边双凤房间里坐坐如何?” 鬼见愁翻起豆眼道:“去看你表演如何杀人是不是?” 笑无常语道:“杀人?杀谁?” 鬼见愁讽刺地道:“阁下的心肠,难道突然慈悲起来了?” 笑无常想了一下,恍然笑道:“你是指双凤么?” 鬼见愁冷冷一笑道:“不是指双凤,难道是指你进去自己杀自己?” 笑无常哈哈笑道:“阴厉君,你也真是,像那样娇美的一对女娃儿,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过失,你以为老夫舍得下手?” 鬼见愁冷冷一笑道:“哦,这样的么?阎老儿,刚才你说你最近练成了一项绝艺,这样看起来,是一点也错不了了!” 笑无常仍然大笑着,鬼见愁说了什么,他好似一字也没听进一样,鬼见愁说完,他才待要说什么时,但在望了双凤的房间一眼之后,突然开合着嘴唇,没将声音发出来。 司徒烈知道,这大概便是内家的传音功夫了。 只见鬼见愁一面听着,一面不断地大摇其头,表示着极端的反对。 片刻之后,笑无常出声笑道:“好了,阴兄,你请自便吧!” 鬼见愁低声道:“阎兄尚请三思而后行方好!” 笑无常大笑道:“阴厉君,你可知道你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长白王的身分了呢!” 鬼见愁摇摇头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笑无常大笑着,径向双凤跟玉面阎罗幽会的那间厢房走去,鬼见愁自个儿又呆了一阵,这才向司徒烈这边走来。司徒烈本想迅速上床装睡,但继之一想,不行,以鬼见愁这样的人物,他今夜的行径,可能早在对方眼中,如想加以掩饰,反易弄巧成拙,横竖这也没有什么,倒不如坦率一点好! 尚幸司徒烈有了这种想法。 鬼见愁尚未进门,便已低声温和地道:“孩子,这样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司徒烈暗暗吐舌忖道:好家伙! 但他嘴里却立即含笑应道:“碰上这样的热闹,谁会睡得着呢,老伯?” 鬼见愁进了屋,打火点上罩灯,拉紧窗幔,走向另一张床,脱去罩袍,上床盘膝坐定,然后抬头道:“睡吧,孩子,别管灯了,油一干,它自然会熄的。” 司徒烈脱衣上床,忍了又忍,还是不禁起身拥被低声问道:“老伯,你睡着没有?” 鬼见愁张开那双发光的豆眼,讶道:“还不睡,你做什么?” “那位老前辈最后说什么,我能知道吗?” 鬼见愁好奇地笑着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孩子?” “我想知道他老人家不杀双凤的原因。” 鬼见愁深深一叹道:“这老儿居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实在大出老夫意料之外……唉,真是不幸之至……,睡吧,孩子,明天好上路了……这些事,到了七星堡之后你就知道啦。” ※※※ 第二天,两匹健马自密云县城驰出。 马上坐着一老一少,马鞭遥指西南。 像鬼见愁这种人物,如果他无意去找别人麻烦的话,麻烦是永远也不会落到他身上来的。 所以,一路无话。 到达七星堡,是腊月将尽的一个黄昏。 司徒烈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跳快起来。在马上,他第三次望见了那座巍峨的庄堡,以及堡里那座高耸的塔尖。 十三鹰,三煞,七娇,堡主,施大哥……铁牢,塔顶对奕,密道脱身……种种回忆,在他脑海里急遽地翻腾着……七星堡到了。 “七星堡到了!” 鬼见愁说着,挥动马鞭,豆眼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辉。 司徒烈故作高兴地朝前面大声喊道:“老伯,真的到了么?” 鬼见愁催马急驰,头也不回地传音答道:“真的到了,孩子,小心点,别忘了路上吩咐你的话呀!” 鬼见愁在路上吩咐过些什么呢? 原来前些日子当他们在渡过冀豫交界的沙河时,倚在船舷上闲眺的鬼见愁,突然俯首凝视着滚滚的河水,呆呆地发起怔来。这种恍然若失,似有所思,亦揪然,亦怅然的迷惘神情,在鬼见愁这位目空一切,自负至极的武林世魔身上,司徒烈还真是第一次发现到。 正当司徒烈感到纳罕之际,鬼见愁忽向他点点头道:“史威,你过这边来!” 司徒烈依言走过去,鬼见愁伸出那只曾令无数英雄豪杰身败名裂,瘦如鸡爪的右手,轻轻搭上司徒烈的左肩,先令司徒烈仰起了脸,在司徒烈脸上默视了好一会,这才悠然一声长叹道:“真像极了他……越看越像。” 当时的司徒烈,听了这话,心头不期而然地猛然一震。 但他终究是个不平凡的孩子,自从在七星铁塔顶室施天青施大哥说他胆勇,热情,学识,天赋,什么都够,就只缺少一项修养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这一方面磨练自己。施天青施大哥的每一句话,他都深铭心间,永不忘记。他之所以能够在长白周旋于一叟两老三仙之间,有那样沉稳的表现,实在均为施大哥之赐。 现在,鬼见愁说他像极了一个人,不假思索,也可以知道鬼见愁说他像的是谁。 鬼见愁虽然言来无心,可能只是一种偶尔触发的感慨,但听着的司徒烈,终究是心虚的,这种情形之下,以鬼见愁那副无坚不透,锐能穿甲的眼光,只要稍为显露于形色,要想活着再登沙河彼岸,其亦难矣! 当下,他以无比的定力,提定心神,故作茫然地仰头笑道:“老伯,你说我像谁呀?您的一位朋友么?我怎不知道的呢?” 鬼见愁噗妹一声笑了。这种笑容在鬼见愁脸上出现,实在极为难能可贵。他轻轻敲打了司徒烈的肩头一下,笑骂道:“傻小子,老伯的朋友,你又怎会知道?” 难关渡过,司徒烈的心神立即大定下来。 他仰脸笑着又道:“老伯把我喊到这边来,就为了告诉史威这个么?” 鬼见愁经此一问,脸色突然一变。 司徒烈心头又是一紧,他暗付道:莫非这一问问坏了事? 当时只见鬼见愁绷紧脸色,两眼望着虚空,摇摇头,缓声沉重地说道:“不是的,孩子……这个,只是老伯偶尔想到的一点……老伯正式要告诉你的是,七星堡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一般武林人物,谁也不敢无事轻进堡门一步,所以说,一旦到了,你得注意点……在必要时,你得听从七星堡主……因为此次七星堡之行,在老伯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老伯可能从七星堡中带出惊人的收获……但也可能丧生七星堡中……孩子,别感惊惶,这只不过是老伯的多心之虑罢了,老伯可以告诉你,老伯跟七星堡主不但没有怨仇,而且是很好的朋友,若论武功,老伯也不一定就在七星堡主之下……只不过……唉,孩子,总而言之,不论事情发生多大的意外变化,凭你这副资质,无论如何,七星堡主也绝不会伤害到你……” 鬼见愁这一席话,带给司徒烈无穷的迷惑。 一路上,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实在太矛盾了! 不是么?想想看罢! 鬼见愁说:七星堡主跟他不但没有怨仇,而且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他却说他可能丧生七星堡中! 这是什么话? 鬼见愁同时强调他的武功并不在七星堡主之下,但这一点却又不能保障他的安全,很显然地,鬼见愁所忧虑的那种危险是无形的,防不胜防的。 那是一种什么原因而令鬼见愁产生出这种多心之虑的呢? 鬼见愁既对七星堡主的友谊不具十分信心,他又为什么不辞万里而来?如说此行重要,重要的地方又在哪里? 一切的关键,均在鬼见愁最后所说的“只不过”三字身上!只不过什么呢?鬼见愁既不肯明说,司徒烈也只好门在心头,静待事实的逐步演变了。 以上是来路上发生过的事。 如今,鬼见愁竟又重新提醒司徒烈,司徒烈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 眨眼间,已至堡前。 两扇阔大的黑漆堡门,紧闭着,马蹄踏着护河上的石桥,响起回荡的得得之声。得得蹄声惊动了堡门两侧阴影里的两个彪悍壮汉,两匹马在留有少林百余寺僧足印的堡前广场上控缰勒住。 鬼见愁尚未开言,两个壮汉业已窜步而上,拦在马前,大声喝道:“下马,报名!” 司徒烈抬头一看,来的两人,正是粗黑高大的七星第五鹰,以及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七星第九鹰。 出声相喝的,属于后者。 鬼见愁眉头微微一皱,竟将腾身下马之势止住,重新在马背上稳坐下来。 司徒烈自是端坐不动,不过,他不禁疑忖起来,心想:鬼见愁既和七星堡主是要好的朋友,鬼见愁又对七星堡路径熟悉异常,怎么七星诸鹰诸煞皆不认识于他呢? 这时鬼见愁回头冷笑道:“这般畜生,真是有眼无珠。” 司徒烈忙接着问道:“老伯没来过这儿么?” 鬼见愁道:“何只一次!” 司徒烈道:“那么他们怎不认识您老呢?” 鬼见愁傲然一笑道:“以前每次出入此堡,都与冷敬秋坐在篷车里,直驶内厅,他们这批奴才够资格见到老夫真面目么?” 司徒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的……可是,老伯,现在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还真要下马报名后才能入堡么?” 司徒烈之所以这样说,完全出于故意。他想试试鬼见愁在七星堡主跟前的地位,以及七星堡主在鬼见愁心目中的分量。 七星堡,可说是武林中的禁地,任谁也放肆不得。而鬼见愁,这位长白之王,武功看齐武林三奇,视人命如草芥,一生杀人无数,任谁也不放在他眼里,如今,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五鹰九鹰为媒介,他想看看究竟是七星堡的威势压倒了鬼见愁呢?抑或是鬼见愁的狂傲掩盖了七星堡的传统威严? 鬼见愁哈哈一笑道:“老夫并无意破坏七星堡对武林同道的惯例,但如果一定强迫老夫也来那一套,那就未免太过无味了。” 两鹰早就想发作,但因见来人气度从容,满口大言,深知这一老一少当非泛泛之辈,为留余地,又不愿轻损七星堡声威,是以互望一眼,略退半步,抱拳当胸,端凝着脸色,不言不动,静候发展。 鬼见愁以鞭梢指定两鹰笑问道:“朋友,下马报名因是贵堡规律如此,难道任何人都不能通融么?” 九鹰抱拳冷笑道:“那得看谁了!” 鬼见愁依然笑着道:“当今武林中,诸如哪几位呢?” 九鹰冷笑道:“剑圣司徒望,天山游龙赵笑峰,丐帮三老勉勉强强。” 鬼见愁道:“这是你们堡主交代下来的么?” 九鹰道:“差不多。” 鬼见愁平静地又道:“像长白的鬼见愁如何?” 九鹰冷冷地道:“没听堡主提过。” 司徒烈听了,心头一紧。虽然他对七星第九鹰并无好感,这时也不禁暗替九鹰捏着一把冷汗。 再看鬼见愁,依然笑容满脸,好似全未在意。 只见他将马鞭由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探入怀中,缓缓摸索着,片刻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用两指夹着,迎风轻轻一抖。 一面小旗。 一面乌黑闪光的黑缎三角小旗,直狭不过四五寸光景,套在一根长约七八寸的象牙圆杆上,黑旗两面均绣有七颗作北半之状排列的闪烁金星。 这种旗子,司徒烈算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蓝关附近,由施天青施大哥在鬼脸婆面前展开,倔强无比的鬼脸婆曾扶杖对旗福过一福。 它便是七杀无赦第六条“七星令符所到之处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怠慢者杀无赦”中的七星今符。 司徒烈真想不到鬼鬼愁身上也有着这么一面武林人物视同宝的旗子! 再看五九两鹰,脸色全白了,偌大两条伟躯,竟然索索抖个不停。 鬼见愁执着旗子,含笑蔼然地道:“你们两个畜生,都给老夫跪下来!” 两鹰乖乖地俯首跪了下来。鬼见愁以那样慈和的语气,”而竟吐露出如此严厉的语句,实非司徒烈始料所及。待他想到鬼见愁的一贯作风,便知道这下子的活罪可够两鹰受用的了。 果然。鬼见愁又以同样语气吩咐起来:“掌嘴!” 劈劈啪啪,两鹰挺直上身,伸出双掌,左右开弓,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来,他们打得那样重,那样响,那样自然,就好似打在别人脸上一样。 鬼见愁继续吩咐道:“不许停,到出血为止!” 两鹰听了,好似奉赦,脸色一喜,手下也就打得更重更快起来。 司徒烈看着,先是觉得滑稽可笑,但渐渐地又有点感到不忍,尤其是戆直的五鹰,对他司徒烈曾有过不大不小的传送八个月牢饭之恩,最后出牢,不但未予补报,且更赏了人家一招游龙展,以致令他梗梗于心,现在,他可不应袖手旁观了。 于是,他一带马头,靠近鬼见愁,说道:“老伯,这边黑脸汉子,一句口没开过,怎么也要他陪着那个有刀疤的家伙一起掌嘴?” 鬼见愁回头笑道:“你要为他说情么?” 司徒烈道:“哪里,我只觉得善恶之间该有所分别罢了!” 鬼见愁朝司徒烈异常赞许地点点头,立即对五魔挥着旗子道:“留他在这儿,你起来带路!” “谢贵宾恩典!” 五鹰磕了一个响头,爬起身来,走在马前,恭恭敬敬地半侧着身躯,带着鬼见愁和司徒烈走向堡门,走至近前,五鹰撮唇微啸,堡门立即大开,五鹰向内高喊道:“携有七星令符的贵宾两位到!” 五鹰吆喝甫歇,立有三条高大的身形,自左侧门楼上如飞跃落,成品字形迎立于二人马前。 司徒烈抬头一看,当中一人,身高如塔,面如黑炭,双睛凶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此人身后,是两个身穿老蓝布对襟短打,左臂上缀着北斗七星的壮汉。 来的是七星第三煞,横眉天王李飞,以及七星第四第六两鹰。 司徒烈暗忖道:今天大概是轮着这个粗家伙总巡了。 这时,鬼见愁业已飘身下马,司徒烈也立即照做了。三煞李飞大概是因有五鹰招呼在先之故,虽然他看样子也并不认识鬼见愁,但神态上却表现得极其严肃而恭敬。他从二人手上接去马缰马鞭,再转交在四六两鹰手上,然后侧身引路,将二人一直带至七星大厅。 “贵宾少歇,李飞立即入内通报!” 三煞朗声说罢,朝二人一躬而退,三煞退下,即有堡丁献上茶点。 鬼见愁自进得堡门,一直仰脸望天,三煞的说话,他浑似未闻。不但不搭一句腔,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 司徒烈不禁暗忖道:这魔头除了我,对谁都是这付半死不活的冰冷神情,而七星堡主又是个只知有己的人物,像他们这种各走极端的人物,如何能够安然共处呢? 片刻之后,三煞李飞再度出现了! “家师即请阴老前辈至行功室相见,晚辈这厢带路!” 听三煞这次的语气,显然七星堡主已知是谁来了。虽然三煞李飞的态度比适才益发显得恭敬,而司徒烈却有点感到不安起来。司徒烈的不安,并非他担心七星堡主识破他的本来面目。他知道,只要他自己镇定如恒,鬼见愁的易容术是应予绝对信任的。七星堡主并不比游龙老人对他司徒烈更亲近,游龙老人都不能看出什么破绽来,七星堡主又何足虑? 那么,司徒烈为何不安呢? 他呀,他在为别人担忧!说明白点,他怕鬼见愁跟七星堡主二人之间的磨擦发生得太快! 依他的想像,以鬼见愁的武功成就和在武林中的辈分,七星堡主既然知道他来了,就该亲自倒履相迎才对,如今,他居然大刺刺地稳坐于什么行功室,命人传话,要鬼见愁这样的贵宾移樽就教,鬼见愁怎生承受得了? 而鬼见愁在这一方面的涵养,他司徒烈见识多了,因此,他担心,像这样演变下去,能将友善维持到天黑,几乎都很困难! 因为司徒烈有着这种想法,是以三煞李飞话一说完,他便急速将眼光射向了鬼见愁。 诅知,事出意料之外。 鬼见愁不但毫无怒意,竟然一改先前他对三煞李飞的那种冰冷神情,朝李飞注视着,口中犹疑地反问道:“什么?行功室?” 三煞李飞又是一躬道:“是的,阴老前辈,行功室,家师说,您老不是外人,务请老前辈不必避嫌,这就前去,他老人家等着您呢!” 司徒烈暗道一声惭愧,原来是他常识短浅了,照这种情形看起来,于行功室见客,还似乎是一种特别优遇呢! 鬼见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朝司徒烈点点头,便随在三煞身后,走出大厅。 司徒烈虽然曾经二次进出七星堡,但因堡内门户重叠,机关处处,无法随兴畅游,除知这七星铁塔矗立于全堡中心,铁牢建于塔底,堡中重要人物的卧室都有窗户开向塔尖,随时可见塔尖信号外,其余知道的异常有限。 就说现在的这条路吧,他以前就没走过。 他偷偷地抬起了头,想凭七星塔辨别一下方向,但此刻太阳刚下山,月亮尚未升起,四周一片苍茫,除见七星塔远远耸立于身后外,竟无法辨出正向哪一方走去。 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来至一座独立的石屋之前。 暮色中只见四个身穿疾装的堡丁迅向两边一闪,让开去路,三煞李飞紧上一步,朗声向屋内喊了一声:“阴老前辈到!” 屋内一个嘶哑沉雄的声音应道:“飞儿,陪老前辈进来,老夫分身不得呢!” 三煞身躯一偏,鬼见愁丝毫不迟疑地大步跨进室内。 室内灯光辉煌,又是一番气象。 屋内宽广各约五丈左右,柱壁梁架,均为整块整块的青石砌成。其中并无任何陈设,只在东壁下放有一只圆而且厚的蒲团,西壁上挂着刀枪剑戟等各色各种的兵刃数十件,但那些兵刃看上去都似乎是木制的,好像儿童们的玩具一样。 屋内另一个特色是满壁刻绘了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像,或坐,或卧,或蹲,或立,或伸拳,或踢腿,或露齿张目,或闭目垂帘,不胜枚举。 与铁门相对的一面墙下,堆着十余块尺许见方的青石,大小完全一样。 石屋中心安置一座形式古雅的丹炉,此刻,炉火正旺,蓝色的火舌在不住地伸缩吞吐。 炉旁,一个身材高大,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状若煞神,年约八旬上下的老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 司徒烈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七星堡主,颠倒乾坤阴阳手,冷敬秋。 七星堡主全神贯视于丹炉,对于鬼见愁的进入屋内,好似全然未觉,而鬼见愁亦不以为意,他纵目游览着屋内的一切一显出了未曾有过的耐心。 现在,在看到了那堆青石和石壁上那些人像之后,司徒烈方始全盘领悟到一位武林人物肯在自己行功之处接见宾客的不平凡。 这儿,布置虽然简单,但却几乎包括着它主人武学的一半秘密,而七星堡主肯在这种地方会见鬼见愁,他对鬼见愁的信任,就可想见一斑了。 又过了盏茶光景。 突听七星堡主一声嘿,拍搭一声,推上了丹炉火门。 七星堡主推上丹炉火门之后,又对着熄了火的丹炉深深地嘘出一口满意的长气,这才霍地转过身来,快活地大笑着,一面大声致歉道:“啊哈,老阴,累你久等啦!咦,这紫脸小子是谁?” 司徒烈心头一紧。 鬼见愁淡淡地道:“他的名字叫史威。” “是你老儿新收的徒弟?” “说徒弟还嫌太早了点。” 七星堡主讶道:“那他怎会跟在你身边的呢?” 鬼见愁反问道:“跟在身边的难道一定都是自己的徒弟么?” “那他不是你的徒弟了?” “但也不是别人的徒弟。”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你老儿几年不见,想不到还是这副老样子,有趣,有趣,老儿。别卖关于了,说清楚点吧!” 鬼见愁淡应道:“他未行大礼,我未授武功,有师徒之缘,但尚未有师徒之实。” 七星堡主唔了两声,又朝司徒烈端详了两眼,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好骨格!” “冷敬秋,不是你说错了,便是你错了!” 七星堡主闻言一怔,讶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鬼见愁嘿了一声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骨之佳,绝代罕见!” 七星堡主听了,狂笑道:“好,好……想不到你老儿在心狠手辣之外,还有一桩脸厚……哈,哈。” 鬼见愁偏脸道:“当之有愧么?” 七星堡主大笑道:“话不是这样说……这小子根骨之佳,确是百不一见的奇村,但只你老儿的见闻大浅了……半年之前假如你到过七星堡,今天你就不会这样得意了!” “你见过更好的?” “好多了!” “现在人在哪儿?” 七星堡主笑容突敛,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开口。 司徒烈偷望了鬼见愁一眼,他见鬼见愁的脸色很平静,这才暗暗定下心来。 司徒烈为什么要去注意鬼见愁的脸色呢? 嘿,这里面大有文章呢!他在长白告诉鬼见愁他遇见七星堡主的地方是在“洛阳”,而且是在“三年前”。现在七星堡主所说的人当然也是指他,但七星堡主却说遇他是在“半年之前”的“七星堡”。 假如双方再对质下去,他司徒烈的真正身分势将无法不给暴露,以鬼见愁这等人物,一旦知悉他是天山游龙之徒,故意跟随于他,其用意,不问可知,那时候即使七星堡不加嘲弄,鬼见愁也难饶他活命。 退一步来说,即令鬼见愁大发慈悲,七星堡主这一方面又怎说? 托天之幸,鬼见愁是个话说得越少越好的人,七星堡主不开口,他也就跟着缄默起来。 僵了一会儿,七星堡主似乎忽然发觉了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做主人的道理,便无话找话地说道:“老阴,真想不到你今天会来鬼见愁听了,脸色微变。 他偏着脸,冷冷地问道:“冷敬秋,你这话的意思是嫌我来早了呢?还是嫌我来迟了? 抑或是我姓阴的根本不该来?” “老阴,你……你这……这怎么说?” “现在是什么日子了,冷敬秋?” “我早抄好了呀!” “等我来?” “不等你会等谁?” “兑现吧!” “阴厉君,在七星堡呆个三天五天的,难道会辱没了你这长白王不成?” “三天五天?嘿,三年五年也成!” “那还急什么?” “姓阴的想先看看东西。”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怕它飞了么?哈……来人啦……传令全堡……七星厅排宴!” ※※※ 晃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这三天,过得异常平静。 依司徒烈的观察,这以前,七星堡绝未以这种排场去款待过任何人,每天从早到晚,均在七星厅大闹盛宴,自七星堡主以下,七娇、三煞、群鹰:除去当值者之外,人人与会。 这是一种出于真诚的热忱,谁也不能否认。 鬼见愁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从鬼见愁这种气质上的改变,可知这位心狠手辣,阴冷如冰的长白巨魔也已深受感动。 背地里,他不止一次地向司徒烈说道:“孩子,你有福了!” 司徒烈当然知道鬼见愁话里的含义。 三天中,司徒烈清楚了两年事实:第一,施天青施大哥现下不在堡中。第二,鬼见愁此来七星堡是为了取得武林至宝一元经的缮本。 如今,剑圣司徒烈的纵火公案渐次开朗了。 假如一元经缮本是鬼见愁在逍遥村放了一把野火的代价,那么,毫无疑问的,七星堡主便是本案的主谋。 在一把无名火中,七丑八怪得了夜明珠,独目叟羊叔子得了盘龙剑,鬼见愁得的是一元经副册,主谋者的安排,异常允当。 这次,司徒烈已非前二次因身七星堡可比,他的行动极其自由,他爱到哪里便可以到哪里。七星堡只派一名堡丁指点他的走法,如他高兴,他可以随时命那堡丁走开。他也可以骑着骏马在堡外任意驰驱,无人监视。所以,只要他立意离开此地,他有的是从容的时间,从容的良机。 可是,他并无离开之意。 他知道的已经不少,但需要知道的,比这更多。 记得是第二天,七星堡主曾指着七星铁塔笑对鬼见愁道:“放在那里面,只我一人知道,放在那里面什么地方,也只我一人知道,除非连塔搬走,谁也别想拿得它跑,老阴,这你说该放心了吧?” 七星堡主这语气当然是指一元经的正副本而言。 如果七星堡主此语既非欺骗鬼见愁,又非欺骗自己的话,施大哥既没得着一元经,他到哪儿去了? 七娇散花仙子的神色很正常,从那上面他找不出任何启示。 鬼见愁何以迟至数年之后才来呢? 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会来七星堡么? 他如来,会带给武林什么不幸呢? 第一晚,二煞玉面阎罗萧明初见鬼见愁之际,脸色毕青,几乎不能自持,嗣后因为鬼见愁一直没去看他,脸上方始逐渐有了人色。想到这个,司徒烈便想到那个肉沟怪人对双凤事件不会干休,笑无常能得到连七星堡主也不放在眼里的鬼见愁这种人物的敬重,其非泛泛之辈,盖可想见。 笑无常狠毒的报复方式曾令鬼见愁戚戚于心,认为是武林中的大不幸,并告诉司徒烈,一切等到了七星堡之后,自然知道。 以上诸端,便是司徒烈暂时尚不愿离开七星堡的原因。 有一件事,颇令司徒烈感觉不解。 他想:纵火案的主谋如果真是七星堡主的话,其动机,似乎异常单纯。七星堡主希望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而他以为能与他竞争此一席位的,只有一个人,剑圣司徒望。所以他不惜任何代价,不虑一举事败就会结下生死冤家等种种后果严重的忌讳,千万百计想达成目的。可是,话一说回来,矛盾的现象就产生了。七星堡主之所以不愿与剑圣司徒望共存于世,不过是为了剑圣在武功上成就不在他七星堡主之下,但他现在许鬼见愁事成以后酬以一元经的缮本,鬼见愁武功本就不弱武林三奇,一旦得到了一元经副册,岂非如虎添翼? 去了一个剑圣司徒望,多了一个鬼见愁,于他七星堡主何益? 鬼见愁在来路上忧心忡忡,并非过虑,依常情推断,鬼见愁的这一趟七星堡之行,实在冒着颇大风险。 纵火案距今已四载有零,寒暑四易,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在这悠长的岁月中,七星堡主有足够的时间后悔,更有足够的时间为弥补遗憾而加以布置! 像张网捕鱼似地,等待鬼见愁自己投进来。 可是,鬼见愁的顾虑虽然甚近常情,但事实的表现,却在情理之外。这就是说,七星堡主此番款待鬼见愁的段勤,实在过分了点。 司徒烈暗自反问道:“难道其中另有一个阴谋在孕育着么?” 这时,日已过午。 司徒烈徘徊在一座莱园中,遥望七星塔尖,整个身心浸沉在一四零乱的思维里,几乎忘却身处何地。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欢呼道:“啊啊,少侠,你在这里……真把小的找苦了。” 司徒烈给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已伴了他数日堡丁。今天早上,司徒烈告诉他要一个人随意走走,他信步踱着,最后为这座菜园的宁静所吸引,想不到转眼便已混过了半天。 他朝堡丁微微一笑道:“找我有事吗,老大?” 那堡丁被司徒烈喊了一声老大,打心底乐开了。 他裂嘴笑道:“少侠,你成了仙么?” 司徒烈也笑道:“我忘了呢!老大,席开了?” 堡丁笑道:“早开啦。” 跟在堡丁身后,走了几步,司徒烈忽然发觉路径不对,便在堡丁身后喊问道:“老大,七星大厅在那一边呀!” 量了回头笑答道:“这一顿不在七星厅。” “在哪儿?” “堡主书房。” “书房?” “堡主,令师,您,只您们三位。” 吃饭吃到书房里去了? 七星堡中的书房,司徒烈有着强烈的印象。 施天青施大哥的书房,他去过,七星堡主的书房,他也去过。他们的卧室,便是由书房再进去,每间卧室,都有一面开向七星塔尖的窗户。那里面,机关重重,固若金汤,他就是白夫人将他自七星堡主床下密道中带出七星堡的,这一点,说什么他也无法忘记。 司徒烈怀着满腹惊疑,向前走去。 到了书房门外,堡丁微躬退去,以他的身分,他已没有资格再进一步了。 司徒烈趑趄而入。 书房内,并无任何异样之处,七星堡主那张打坐调息的石床之前,此刻添放了一张四仙桌儿,七星堡主据床而坐,鬼见愁便坐在他对面,桌上放满了各式酒肴。司徒烈进房之际,屋内两个魔头均各托着一只酒盅,凑在唇边,相对默然无语,从他俩神情上看去,他们之间的沉默,似已维持了不少时刻。 司徒烈暗忖道:他们碰到了什么疑难之事么? 七星堡主见到司徒烈,露出一个丑怪的笑容,哑声笑道:“小子,你溜到哪儿去了?菜都冷啦,快点来吧,这老儿半天没见你,连酒都没心肠喝了呢!” 司徒烈微微一笑,径自打横坐下。 他仍然摆出他的老作风,拿起自己面前的一份碗筷,挑着自己爱吃的,放量大吃,他这种不拘细节的直爽表现,可说是他易容术的一部分,它帮他将他的真正身分隔得更远。 他吃菜,很少辨别它们是否可口,因为他的心神并未用在这上面。 自他进来,鬼见愁一句话也没说,七星堡主自以为风趣地说了那么几句话之后,旋也静默下来。 二人心头,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司徒烈低头划饭,心内却忖道:他们都见了什么鬼? 又是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听得鬼见愁哼了一声道:“那家伙我在长白也见过一次,但说什么姓阴的也不肯相信他就是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心头猛然一震。 那家伙……在长白……见过一次……剑圣司徒望……谁是鬼见愁口中的那个家伙? “这一点……老夫也很难信……不过……老夫……总难释疑。” “你疑他哪一点?” “疑他的功力……当今之世……除了司徒望……老夫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人的脚程更在老夫之上。” “但他那副面貌该作何解释呢?” “是呀!” “姓阴的在武功上的成就虽然有限,但对于化装易容之术,却不愿妄自菲薄,姓阴的就不相信一个人能将容貌改得那样自然。” “自少林回来……老夫就想……但总想不透……如他不是司徒望,那么他是谁呢?” 啊啊,司徒烈听出来了,他们疑的是那个疯和尚! 疯和尚,疯和尚,人虽怪癖但却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可是,他会是我那英挺豪拔而慈祥的父亲么? 鬼见愁淡然地道:“那么你将作何打算呢?冷敬秋?” 七星堡主冷笑道:“老夫自有方法查清楚。” 两人重新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七星堡主又道:“阴老儿,陪老夫去铁塔一趟吧!” “干什么?” “取经呀!” “且慢,现在不是时候。” “这怎说?” “留待一切弄清楚之后再取不迟。” “阴老儿,你可误会老夫了!” “冷敬秋,你知道的,阴厉君一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或赠予!” 就在这个时候,二煞玉面阎罗在房外禀报道:“本日当值,有急事报告恩师,求恩师赐见!” 七星堡主喝道:“有事进来!” 玉面阎罗匆匆走进,深深一躬,双手递上一封密柬!七星堡主接来拆开一看,脸色遽变,旋即放声狂笑声道:“居然找上七星堡来了,好哇,好哇!” 什么,居然有人胆敢找上七星堡来了? 司徒烈于震惊之余,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是了,没错,准是那位魔头而无疑!” 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他,司徒烈,记得那夜在冀北密云的泰华客栈后院中,当七星第二煞,玉面阎罗,艳梦惊魂,剪羽而退之后,鬼见愁满以为蓝关双凤难逃一死,讵料笑无常竟大笑着声称双凤娇美如花,一点小小的过失算不了什么。当时鬼见愁曾以“绝艺”讽刺笑无常的“皮厚”,笑无常在望了双凤的卧房一眼之后,以一种诡谲莫测的神情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朝鬼见愁说了几句,司徒烈虽然至今不悉那几句话的内容,但他从鬼见愁一面听,一面吃惊摇头,并劝笑无常要三思而行的种种迹象揣测,便已想象到笑无常那几句不欲人知的传音中,一定包藏着一项惊人之举。 当夜,他曾就此向鬼见愁探询,鬼见愁先是薄责他多管闲事,继而又以一种不胜其忧虑的语气,自语般地叹道:“这些事到了七星堡你就自然知道啦!” 因此,司徒列知道:笑无常对双凤玉面阎罗之间的丑行,其所以未予深究,只不过是暂时容忍着罢了。 他,笑无常,如非已有了更佳的惩处方法,便是想从容地想出一种更佳的惩处方法来。 现在,如说是笑无常在向七星堡兴起了问罪之师,实在意料之中。 司徒烈想至此处,不由得颇为兴奋地忖道:“三个天字号的巨魔缠在一起,这下可有得瞧了!” 七星堡主狂笑不已,显系怒极。 一道阴影在鬼见愁那副终年如罩严霜的枯橘面孔上一闪而逝,他迎着司徒烈佯作讶异的眼光,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孩子,我说如何?” 司徒烈忖道:看样子我是猜对了! 七星堡主狂笑了好一阵之后,这才不断地冷哼着,将那份打开着的密柬往鬼见愁面前一推,嘿嘿笑道:“老阴,你看看!” 鬼见愁既不接,亦不看,却微微偏起了脸,静静地望着七星一堡主,眉峰略撮,冷冷地问道:“是他?” 七星堡主先是一怔,旋即恨声冷笑道:“当今武林中敢找我冷敬秋麻烦的,能有几个? 除了他,还会是谁?”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你预备怎办呢,冷敬秋?”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怎办?哈哈哈,老阴,你这一问真是妙透了!过去,武林朋友想掂掂我冷敬秋分量的,不知凡几,冷敬秋哪一次令朋友们失望过?哈哈……哈哈!” “你是说?” 七星堡主大笑道:“我如不死,他就活不成……哈哈……循例行事。” 鬼见愁嘿然无语,他仰脸望着屋顶,好半响之后,这才喃喃地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姓阴的也已无能为力……不过……你冷敬秋能够破例思考一番……那对彼此都好。一七星堡主突睛一翻,大声道:“咦,这就怪了,阴兄,你这语气倒满像个没事人儿呢!” 鬼见愁淡然应道:“他如一定要找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七星堡主冷哼道:“你以为他只找的我冷敬秋一人么?” 鬼见愁霍然坐正身子,大声道:“什么?他,他把我也抱在里面?” “阴兄,这下吓坏了吧?”七星堡主讽刺地道:“他既然找上了我冷敬秋,阴兄,你凭什么能够置身事外呢?” 鬼见愁一拍桌面,怒言道:“混账!” 七星堡主讽刺地哈哈大笑道:“的确不够朋友!” 鬼见愁豆眼微翻,双目中精光暴射,有如带芒冷电,他注定七星堡主之面,作势欲起地怒声问道:“老贼在哪里?” “做什么?” “姓阴的先去问问他!” “问他为什么也找上了你,是吗?” “老贼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 “唔,姓冷的也这样想呢,实在岂有此理!”七星堡主嘿嘿-笑道:“他找我冷敬秋,理所当然,他又为什么要带上你一笔呢?你你不过带头放了一把火罢了,不是吗,老阴?” “冷敬秋,你,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冷敬秋在说些什么呢,老阴?” 鬼见愁惊啊一声,慌忙低头理正那份泥金密柬,注目看去,只见柬上写的竟是这样的几行草书: 阴 双魔: 冷 除夕夜,三更正,北邙落魂崖,伫候尔等首级下酒。 疯和尚持杯咽唾启 鬼见愁看完,脸色微变。 七星堡主大笑着又道:“快了,后天就是除夕,他和尚为什。么要列上你阴兄的大名? 我冷敬秋到时候陪你去问上一趟也就是啦!哈哈……哈哈……哈哈!” 鬼见愁脸色一整道:“冷敬秋,别取笑了。” “取笑?”七星堡主讶道:“刚才你不还在骂着和尚混账么?” “是姓阴的误会了!” “误会?”七星堡主越发讶异起来:“你误会和尚是谁?” 鬼见愁苦笑一声,才待开口解释之际,房外忽又传来了二煞玉面阎罗的声音,这次,玉面阎罗的声浪似乎有点颤抖,他挣扎般地向里面禀报道:“有事禀告……恩师……火急万分!” 七星堡主突睛一瞪,喝道:“报来!” “有人闯堡!” “杀!” “是!” 玉面阎罗最后应的这声是,声腔一反先前的畏缩,竟似带着几分欢悦意味。司徒烈听在耳中,颇觉蹊跷。有人闯堡?谁?来人不可能是疯和尚,也不可能是他师父游龙老人。疯和尚既已下柬邀战,决不至出尔反尔连两天工夫也等不及。他师父游龙老人是七星堡的常客,以他老人家的身分,他老人家大可堂皇求见此间主人,同时三煞中也无人敢予挡驾。 当今正派武林中,除了上述两位,还会有谁呢? 至于黑道人物,七星堡主无疑是他们的泰山北斗,又有谁活得不耐烦,而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而最奇怪的,莫过于玉面阎罗临去时应的那声是,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等着他师父最后这道充满血腥味儿的命令,杀人,难道是件令人兴奋的美差么? 不,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司徒烈虽想将事情弄个清楚,以证明自己到底有没有想错,但因一时不便走动,故只好暂时闷在心里。 这一厢,七星堡主喊出一声“杀”,就好像人们普普通通地说了一声“拿点水来”或者“端开去”一样,说完也说完了,玉面阎罗一退,他立即又转过脸来,有如没事人儿般地向鬼见愁问道:“老阴,你说你以为是谁?” 鬼见愁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我也真是,咳,说出来丢人,算了,不说也好。” 七星堡主不愧是个场面上人,但见他浓眉堆缀,突睛聚光,便知他此刻正如何地需要明白鬼见愁究竟误会下柬的是谁,但鬼见愁坚持不说,他居然哈哈一笑,即未再问什么。 “当,当,当!” 七星塔顶忽然传来三下清越的钟声。 七星堡主脸色微变,哦了一声道:“三煞都挫在来人手里?嘿,嘿,看样子是朋友们眼红七星堡平静得太久啦。” 鬼见愁欠身淡淡地道:“冷敬秋,由老夫过过手瘾如何?” “且慢!” 七星堡主竖起一指,示意鬼见愁坐下,然后沉声向外喝道:“屋外候命者是谁?” “九鹰!”。 “令传大娘!” “大娘?啊,啊,是,是!” 九魔仿佛自感失言般地。忙不迭地恭应了两声是,仓皇而退。 从九鹰这份语气中,不难想见“令传大娘”四个字相当的出乎于九鹰意料之外,而后九鹰的深感意外,更可想见七星第一娇在七星堡中的地位,由第一娇的地位可以想象到第一娇的武功,由第一娇的武功再回到“令传大娘”,便可知道七星堡主虽仍身在书房,却已不敢再将来人身分估低。 这时,鬼见愁皱眉道:“何物来寇,竟要劳动大嫂天毒仙子?” 七星堡主哼了一声道:“看样子,大娘也未必济事呢!” “姓阴的第一个不信!” “等着瞧吧,老阴。” “当当当!”钟声一长两短,七星堡主点点头道:“大娘出去了,老阴,老夫跟你打个赌如何?老夫赌我们大娘无功而退!” 鬼见愁听了,不悦地道:“冷敬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既知大嫂无能为力,又为什么不令老夫代劳?” 七星堡主似甚感激地望了鬼见愁一眼,赔笑道:“老阴,你忘了这儿是七星堡么?” “七星堡又怎样?” “主人在,而要客人帮忙,传出去成何话说?” “那你自己怎呆着不动呢?” “越是惹恼了我的人,”七星堡主嘿嘿一笑道:“除非万不得已,老夫偏不肯抬高他的身分!” “当!” 钟声一响,清越悠长。 七星堡主霍然低声惊呼道:“唉,大娘又挫了,老阴,咳,咳,我说如何?” “冷敬秋,还不出去,更待何时?” “愁他飞上天去?”七星堡主冷冷一笑,上身仰向椅背,坐得更为舒服起来:“他们既乘兴而来,就索性让他们得意个痛快吧,唔,大娘来了。” 这时,一阵带喘的娇语传入:“妾身辱命,谨候堡主议罪!” “来人多少了” “现身者一名。” “识得否?” “未曾见过!” “知道了,大娘,传三五七娇,你歇歇去吧,老夫来了!” 七星塔顶的钟声,有规律地连续敲响起来。 “唉,假如天青在堡,今天就没有这许多麻烦啦!”七星堡主微喟着,自椅中懒懒地立起身来,挥挥手道:“好,老阴,还有这位小哥儿,走,都去看看!” 鬼见愁一面起身,一面道:“魔魔儒侠施天青么?他去了哪里?” 问得好!司徒烈在心底喊道:我等这句话等得太久啦! 七星堡主大步向前,一面信口答道:“他去了大雪山,去为老夫配几样名贵的药草,老夫现在炼的一种‘大罗丹’就是他替老夫找来的秘方呢……唉……那孩子真好……无论哪一方面。老夫一天没有他在身边,就感到七星堡空了一半,唉,老夫真后悔让他去那么远!” 司徒烈疑忖道:“施大哥去了大雪山!” 他摇摇头,坚决地告诉自己,他不相信。 他这样想的,施大哥走了,一去永不再回地走了,也许是真的,如是这样的,去大雪山也许只是一种借口,假如施大哥不再回来,那他必已取得了一元经,否则,施大哥决不肯离开七星堡的,要离开,也绝不会离开得那么远。 现在,七星堡主说施大哥去了大雪山,而且是施大哥自动的,那么,很可能施大哥已经取得了一元经,他供七星堡主什么炼丹秘方,以及效劳采药,一去那么远,实象有意诳七星堡主定心,好令自己从容他通,妥筹万全之计。 可是,疑问出在七星堡主对七星塔密室的信心,他告诉鬼见愁时曾经这样说过:一元经放在铁塔中,以及塔中什么地方,只他一人知道,除非有人连塔搬走,谁也别想拿得它跑。 七星堡主当然不是自欺之人。 如果七星堡主向鬼见愁所保证的不是自欺欺人之谈,七星堡主的这份自信,似乎不容加以怀疑。 七星堡主的自信不容怀疑,施大哥的方面则就……这实在不是空想所能解决的问题- 第二十章 生生死死 堡门到了。 此刻,堡门敞开着,开门右侧,一字斜列着三位三旬不足的绝色丽人,三位丽人一式打扮,对襟粉袄,散脚裤,绣花鞋,外披一袭粉红色的披风,披风两摆分别绣着银星七朵,剑尖则自腰侧斜斜尖挑,三女均是粉黛不施,柳眉带煞,杏眼含威,媚然凛然。 这种打扮司徒烈已是第二次见到了,第一次见到,是他二度陷入七星堡,少林寺僧在该寺本代掌门人空空大师率领之下,公然攻堡的时候。 三位丽人之中,司徒烈认得最末一位,也是最美的那一位,第七娇,散花仙子。 看样子另外两位便是三娇五娇了。 司徒烈朝七娇多望了一眼,心底不禁叹道:为情忍辱为情生,貌美如花,命薄似纸,可怜的女人呵! 三娇朝七星堡主扶剑一福,七星堡主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出堡门。 这时候,约摸申牌时分,一抹欲去弥留的金色夕阳洒满了堡前的空地,空地近石桥的那一边,停着一辆双马篷车,两匹黄毛骡马正低头啃着空地边沿的枯草,一个马夫模样的汉子正背向堡门,高高猴坐在车垫上,一缕缕白气自他胸前冉冉腾起,原来那个马夫正在悠闲地抽着旱烟。 好宁静的气氛啊! 如非篷车不远处,七星三煞正咬牙裂嘴,脸失色,额冒汗,以三种奇形怪状的姿态分别呆立不动,谁能想象这儿曾经发生过,而又将要发生什么呢? 七星堡主跟鬼见愁并肩走在前头,三娇紧随于七星堡主身后,司徒烈则傍行于鬼见愁身边,一行出得堡门,七星堡主扬臂一挥,众人止步。 他,七星堡主举目一望,见堡前只有双马一车一人,不禁微微一怔。 司徒烈也于此时抬起了头。 司徒烈俊目微闪,马车车座上那个背向而坐,悠然抽着旱烟,对身后种种浑似听而未觉,如同车夫模样的那个汉子身形衣着,业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看清楚了来人衣着身形之后,司徒烈几乎脱口惊呼而出。 他惊忖道:“是他?” 这时,七星堡主哈哈一笑道:“朋友,掉过脸来吧,冷敬秋亲身迎客来啦!” 七星堡主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浑雄有劲,回音震荡,历久不绝。 但那位只见到背影,好像车把式似地,一直在抽着旱烟的汉子,仿佛并未为七星堡主这种石破天惊、充分显示一身精纯无比的功力,而略带三分示威意味的笑声,有所惊动。 只见白雾腾处,汉子右腕略抬,叭达一声,先在车辕上磕去烟灰,又将磕去烟灰的空简凑在嘴边呼呼两声吹去余烬,腰身微侧,昂肩曲肘,在板带上将烟筒插好,这才干咳着,慢条斯理地将身躯旋转过来。 现在,我们可以看清来人的全貌了! 只见他,身穿一套新蓝布裤祆,腰束新蓝丝绦,及插在丝线上的那根旱烟筒,长仅尺五左右,但黑黝黝地却有儿臂粗细,另一边则吊着一只绣花烟丝荷包。 此人看上去约摸六旬上下,眉乱如草,眼角下垂,唇角上翘,烂蒜鼻头两侧,沿着两腮有着两道成八字形分列的肉沟,蓦地看去,像在做着一种无声的微笑,待看清了,才发觉那种笑容实在比哭还难看。 他,还是来了,货真价实的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鬼见愁惊噫了一声,七星堡主这时也是蓦地一怔。 当下只见这位猴坐如故,七星堡的新客人,怪脸一偏,两道肉沟高高撑开,让脸上的笑意表现得异常明显之后,以一种归巢之鸭的嗓音笑道:“堡主,脸掉过来啦,下一步老夫应该如何做?” 七星堡主一怔之下,旋即回过神来,这时大跨两步,两只大如蒲扇的巨掌于胸前猛地一合,快活地大笑道:“啊哈,老阎,你还没死吗?” 笑无常扬着雄鸭嗓子笑道:“姓阎的又没希望成为武林第一人,你做甚咒我?” “死了总比没死干净呀……哈……哈……既然没死,那就下来先喝两杯!” 笑无常点点头道:“看样子我们之间还像当年那样臭味相投呢!” 话说之间,一声轻叱,马蹄得得,篷车立即向堡门缓缓驶来,篷车经过三煞身边,笑无常马鞭于空中一论,看似鞭马,但在鞭梢一抢之后,虽未挨着三煞身躯,三煞却分别哼了一声,活动起来。 七星堡主一旁喝道:“三个混账东西,还不与我赶紧向阎老前辈谢罪?” 三煞均是悚然一躬,齐声喊了一声:“阎老前辈!” 笑无常若无事地以鞭梢一指大煞魔心弥陀罗金以及三煞横眉天王李飞笑道:“他们两个好像只是奉命行事”鞭梢转向面无人色的玉面阎罗,哈哈一笑,哑声又道:“他以为合他们三人之力足可置老夫于死地唔,也怪他不得他不认得老夫啊,哈哈,公事公办,有责任感很好,很好。” 玉面阎罗脸如死灰,身躯战抖,势若晕厥欲倒。 七星堡主大概以为这位爱徒是畏罪过甚,这时见状,反似有些不忍,挥手喝道:“阎老前辈既恕了你们不知之罪,还呆着现什么眼?摆酒去!” 三煞如释重负,尤其是二煞玉面阎罗,直似九幽返魂,颤诺一声,返身第一个飞步入堡而去。 司徒烈看在眼里,不禁疑忖道:笑无常真肯放过玉面阎罗? 他偷眼看看他身前,七星堡主身后,一直站于原地未动,始终负手而立的鬼见愁,只见他正在微微摇头,不禁又忖道:鬼见愁摇头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么?直到目前为止,气氛不都很融洽美好么? 马车驶进,笑无常指着鬼见愁哑声笑道:“啊,你这老家伙也在?” 七星堡主大笑道:“很难得,是吗?” 笑无常笑道:“难得?老夫就是怕见这个老家伙!” “为什么?” “无常是鬼他的外号叫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七星堡主跟笑无常几乎是同等愉快地大笑着,只有鬼见愁依然寒着脸,一点笑意也没有。 七星堡主走在左边,鬼见愁和司徒烈走在右边,马车穿堡门直驶七星大厅! 此刻的七星堡中,透着一种带有几分肃穆意味的紧张和热闹,穿着整齐划一,全凭眼色及七朵银星绣配位置而分等的头目及堡丁,在七星诸鹰的指挥下,一个个抬头挺胸,目光平视,健步如飞,往来有如穿梭,千头万绪,织向七星大厅。 三煞毕恭毕敬地迎立于七星大鹰前的石阶下。 七星堡主大声吩咐道:“传七娇,排全宴!” 笑无常在车上笑道:“喂,冷敬秋,别摆阵仗儿唬人好不好?” 七星堡主大笑道:“唬得倒吗?哈哈,唬得倒的人谁有资格进我七星堡门一步?” 车至厅前停住。 这时,天色微黯,尚未全黑,但七星大厅中七根粗逾合围的朱漆红柱底插斗上,业已分别燃起了火头长达五寸的红蜡巨烛,宽达廿余丈的七星广厅,照耀如同白昼。 笑无常自车座上一跃而下,七星堡主侧身让路,笑无常坚掌一摇,笑道:“且慢!” “嗯?”七星堡主微讶道:“车内有人?” “不多,两位。” “内眷?” “这种称呼不甚妥当。” “那?” “女眷。”笑无常谈笑道:“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车帘启处,两位风姿绰约的佳人,自车内扶栏款步而出。 两女均着宫装,一白一黑,长裙曳地,云鬓高拥! 灯光下看去,二女年纪均在廿四五,长相也是一模一样,眉如远黛,清秀有致,眼波流盼间,如诉如语,桃腮薄唇,春漾其中。 两女惟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一位肤色很白,一位肤色很黑。 白肤女子着白衣,黑肤女子着黑衣,黑白分明,白娇黑媚。 二女下车后,冲着七星堡主,微微一福,抬起头来,又是盈盈一笑,虽未出言吐语,却已显出仪态万千。 七星堡主情不由己地目光一直。 “这位就是你们景仰着的七星堡主!”笑无常为二女指着七星堡主介绍道:“当今武林第一人!” 七星堡主连逊让也忘记了,他期期地道:“这两位……女侠……似乎眼熟得很……莫非……我们……以前见过?” 笑无常笑道:“忙什么?再想一会儿你就会想出来啦!” 诸人入厅后,七星七娇也于此时连翩而至。 厅中成塔形排着五席,五席相连,成翼状向厅门左右张开。 七星堡主居中,左为笑无常,黑白两女,七娇,右为鬼见愁,司徒烈,三煞。 酒过三巡,七星堡主举杯哈哈一笑,介绍道:“今天,七星堡,七星大厅中,坐着的人数虽然不满二十位,但如果我姓冷的夸张一句,说是当今武林人物已到齐了最够分量的一半,实不为过,哈,哈,哈。” 他先一指鬼见愁道:“长白王,鬼见愁,这老儿老夫无须再作介绍了。” 他又一指笑无常道:“倒是这一位,你们得听清楚点!‘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这是武林中的两句谚语,想大家都已耳熟能详,但是,大家知道这两句谚语只是最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吗?” “以前呢?以前是这样的:‘三奇三老,一叟一无常。三奇难得见,三老不见只更好,有罪之人莫遇糊涂叟,是人最好莫遇笑无常!’糊涂叟是青城派上代掌门人,笑无常便是—— 喽我们这位一招勾魂阎老儿!” 三煞七娇,一个个面露惊容,情不由己地齐朝笑无常重新望去。 笑无常脸上那两道肉沟此刻高撑着,深浅分明。是的,他在笑,他一直在笑,只不过现在的笑意较先前更厚更浓罢了! 那种笑,既非扬扬自得之笑,亦非受宠若惊的赧然之笑,老实说,谁也无法看得出他那种笑容究竟代表着何种情感。 他笑,好似他必须要笑,就像人们的眼皮,没事时也必须眨动着一样。 七星堡主自干一杯,大声又道:“后来,早早在廿年前,糊涂叟死了,我们这位阎老也渐渐没有了音讯,那些谚语才逐渐没有再提,没想今天……故人重逢……哈哈……拿大杯来!” 这时,紧坐于黑皮肤女子下首的七星首娇天毒仙子突然欠身笑道:“堡主,您的介绍词儿就是这儿完了吗?” 七星堡主闻言一怔,旋即哈哈笑道:“噢,对,对,还有这两位,这两位老夫好似什么地方见过?” 天毒仙子抿唇一笑,其他六娇也都格格轻笑起来。 笑跟呵欠一样有着无可抗拒的感染性。 七娇一笑,七星堡主想了想,也笑了! 七星堡主一笑,所有的人都不禁莞尔起来。 这时候,厅上诸人,几乎全都在笑,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长白玉鬼见愁,另一个便是七星第二煞,玉面阎罗萧明。 众人笑得愈厉害,鬼见愁脸上的寒霜反而愈加浓厚。 众人笑得愈厉害,玉面阎罗的脸色也就愈见苍白。 待得众人笑意稍歇,坐在七星堡主左首的笑无常,轻轻干咳一声,同时缓缓地站起身来。 笑无常这一起立,厅内立即寂静得鸦雀无声。 只见笑无常先朝七星第一娇天毒仙子偏身微微一欠,哑声道:“日间阎士无礼之处,尚望大嫂海涵则个!” 七星堡主哈哈一笑,天毒仙子忙顺着七星堡主笑声的示意,起身微福笑答道:“前辈好说,以老前辈一身绝世武学,奴身有幸拜领教益,感谢尚恐不及呢!” 笑无常也未再说什么,干咳一声,缓缓转正身躯。 他先前全席上下左右环瞥了一眼,等众人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他一身之后,他这才不慌不忙地哑声干笑道:“这两位女侠如何称呼,还是由老夫介绍了罢!” 他先一指白衣女子,正容沉声道:“这一位,七星第八娇,白凤蓝娥!” 旋又一指黑衣女子,正容沉声道:“这一位,七星第九娇,黑凤蓝英!” 笑无常介绍完毕,像谢幕般地自顾自点了点头,两道肉沟一拢,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一片惊啊,跟着是一阵面面相觑! 偌大一座七星厅,于刹那之间,沉静得像一座荒墓。 这,这,这是打哪儿说起来的? 司徒烈也深感意外,他不禁暗喊道:真是匪夷所思! 终于,一串极不自然的大笑自主人席位上引发开来。 “哈哈……哈哈……哈哈……”只见他,七星堡主,用手一指笑无常,尴尬地,强作轻松地,大笑着道:“阎老儿……你……你这也未免太,太那个了……我姓冷的跟你老阎,几十年的老朋友,谁寻谁的开心,都不打紧……但是……但是,对这两位……两位女侠……” 说至此处,脸容一整,摇摇头,以一种人们指责至友常有的亲昵的声调,不悦地道:“你想想看,阎老儿,这……这是不是有点太……太那个了?” 这时双凤螓首低垂,谁也看不清她俩脸上的神色。 七星七娇则轮替互望,最后,六娇都引颈望向首娇天毒仙子,首娇天毒仙子则颔首微笑不语。 七星第一娇,天毒仙子正对面的二煞玉面阎罗,此刻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不时以眼角偷偷窥向笑无常,露着一副垂死求告的可悯神情,但笑无常自入席以来,作了刚才的那一次迅速环扫,就没望过他一眼。 容得七星堡主指责完毕,笑无常一声干笑道:“冷敬秋,你以为我老阎在开玩笑?” 七星堡主闭目摇头道:“朋友间,玩笑有之,但这个玩笑却是开得太大了!” 笑无常轻哼一声,声调转严,又道:“喂!冷敬秋,睁开眼来,老夫问你一件事!” 七星堡主张目诧道:“问什么?” “自你七星堡主跟我笑无常相识,我笑无常有过几次戏言?” “这,这倒是没有。” “今晚的也不是!” 由于笑无常语气之坚定严肃,厅中又是一静。 这时六娇们又朝大娇天毒仙子望着,大娇无毒仙子点头会意,盈盈起立,向上座一福,脆声笑道:“天毒仙子谨代表七星七娇为我们堡主向阎老前辈深致谢意,同时亦代表六位妹妹向堡主致贺!” 群娇娇喊一声好,玉掌起落,响起一片彩声。 “肃静!” 一座七星大厅,在一声断喝之下,重又静了下来。 “诸位娘子请安静些,尤其大娘你,你也真是,咳咳!”七星堡主沉着脸,派了七星七娇的不是,旋又换上一副笑容,转向笑无常道:“老阎,这是真的,你老阎,还有老阴,以及姓冷的我,我们几个,谁都清楚谁数十年来,言出如律,从无一字戏言,但是,那是指对武林同道而言,今晚,咳,咳老阎,我们换个话题谈谈吧!” “谈完这个话题,再换另外的话题不迟!” 笑无常倏然起立,将手中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又道:“冷敬秋,你既然清楚我老阎的脾气,我老阎就索性说得简单点,你七星堡主如果觉得骊山鬼脸婆门下的蓝关双凤有资格列于七星群娇之末,而我笑无常姓阎的也有资格为你七星堡主做一次月老的话,请先点点头。我老阎自会详细解释这件事发生的缘起,否则,我老阎带来的,仍由我老阎带去,而今而后,你我都该减去一个不能取得对方信任的朋友我老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现在只听你堡主一句话!” 司徒烈好笑地忖道:霸王媒,倒是第一次见识呢! 笑无常这种横蛮的做媒态度,司徒烈虽然看着好笑,但七星堡主听了之后,神情却是异常严肃,他向笑无常:“老阎,老夫可以考虑一下吗?” “考虑当然可以考虑。” 笑无常点点头,又坐了下来,颜色和缓了不少。 司徒烈不禁惊忖道:笑无常,他,他竟有这等分量么?连自许为武林第一人,将我师父游龙老人也不放在眼下的七星堡主竟也这样不肯轻易地得罪于他,那就怪不得取两老一叟之命如探囊取物的长白王鬼见愁,不但肯为男女私事替他奔走,且因他要来七星堡主生事而大感忧虑了! 七星堡主想了片刻,又朝螓首低垂的双凤闪瞥了一眼,一阵暧昧的贪婪之色在他那张既凶且丑的麻脸上一闪而逝,他定了一下神,然后抬头朝笑无常嘿了一声,毅然大声道:“阎老儿,老夫暂且先答应了你!不过,你阎老儿如不能为你今晚这种霸王媒说出个头头是道的名堂来,姓冷的只有一句话交代于你,姓冷的清楚你老阎的脾气,但姓冷的脾气,你老阎当也相当清楚!” 双凤仍然低垂着头,一无表示。 司徒烈嘲弄地忖道:这大概就是俗语所说的人尽可夫了! 这时,眼见美事渐成定局,七娇再度欢呼起来。 司徒烈不禁微一皱眉,又忖道:七娇欢呼,这又是代表着一种什么情感呢?她们是真诚地敬服着她们的堡主,而为堡主之喜而喜呢?还是慑于堡主之淫威而在故作欢态以取媚?抑或是因为增加了两名席次,因而减少了堡主对她们的讨厌的纠缠,由衷地感到欣悦呢? 七星堡主目光一扫,七娇们便又静了下来。 司徒烈始终没有放过对玉面阎罗酌注意,整座七星堡中,除了双手血腥的七星堡主,司徒烈最痛恨的,便是这位满身淫秽,好色如命的二煞玉面阎罗了。 玉门关口那件两尸三命逼奸案,时时刻刻萦绕于司徒烈的脑际,自玉面阎罗开罪了笑无常,而司徒烈又发现了笑无常是个非凡的一代巨魔之后,他就一宜兴奋地等待着一个上快天心,下快人意的淫报落在玉面阎罗的头上,鬼见愁担心笑无常找来七星堡,而司徒烈则恰恰相反。 他因不能确知自己还能在七星堡中呆多久,所以他日夜地在期望着笑无常能够早点来。 笑无常终于来了。 虽然笑无常的措施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但司徒烈并不失望,他知道,无论自哪一个角度去估量笑无常,他笑无常的武功固高,但他笑无常绝对不是一位气量恢宏的人物! 笑无常出现之初,玉面阎罗竟异想天开,幼稚得可笑地强解师令,邀集三煞,妄想杀人灭口,一劳永逸,讵知,非但图谋未遂,反被笑无常以一种‘咱们彼此心里有数’的双关语,点破他的心机,那时候,玉面阎罗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实很可笑。 其后于席间,经过七星堡主一番介绍,司徒烈这才知道了笑无常真正的惊人出身,原来他笑无常的声威早年就已不在武林三奇之下。 是时玉面阎罗那副战栗欲死的神情,又曾一度引发了司徒烈的怜悯。 而现在,司徒烈才发觉到,玉面阎罗实在是个可杀而又可杀的下流家伙! 你道怎么样了?嘿原来当七星堡主许诺了笑无常的“托凤”之后,玉面阎罗脸上,一片死色竟然换上了一片喜色。 司徒烈不禁在心底下可恨亦复可笑地哂忖道:玉面阎罗啊,假如笑无常在未来到七星堡主前,曾经生过一场重病,已将前事忘记得干干净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下子你倒可真是因祸得福了呢! 司徒烈反复思忖之际,笑无常已将双凤那套当初用来对付他笑无常,至今尚不知他笑无常究竟信了没有的鬼话,向七星堡主等人复述了一遍,这时,正作着最后的结论道:“当今武林之中,除了那些以名门正派自居实际上却是虚有其表的人物外,除了你,那几个,谁敢得罪鬼脸婆那根鸠头杖?” 七星堡主嗯了一声,笑无常嘎声又道:“我老阎就是因为游踪飘忽不定,这才得了个无常雅号,这两个可怜的娃儿,我老阎既无法常年带在身边,就难免没有遭上鬼脸婆毒手的一天,而你老冷的七星堡可就不同了,试问当今黑白两道,除了跟你老冷有着交情或者事先得着你老冷许可,谁敢轻近七星堡一步?” 这番话,正好搔在七星堡主的麻痒之处。尤其是出诸于笑无常这等人物之口,听来更感心神舒畅和泰。七星堡主那张卫如怪的老脸上,情不自禁地涌出一股自得之色,只见他佯作解嘲地哈哈大笑道:“老阎,别损人了……哈哈,算你老儿会说话,两个女娃儿老夫看样子是留定啦,哈,哈,哈……喂,孩子们,拿大杯来呀!” 一片欢笑一洋溢于七星大厅! 只有鬼见愁的眉头,仍紧皱着。 笑无常脸上的那两道八字形的肉沟,时张时合,他也在凑着众人的兴致,不时发出一二干涩无味,沙沙刺耳,有如雄鸭归巢般的笑声。 七星堡主有着三分酒意了。 笑无常有着三分酒意了,七星厅上所有的人都有着三分酒意了! 片刻之后,笑闹之声逐渐平息下来,依着酒宴常情,这该是宾主们雅兴遗发,开始另一个话题之前,短暂的沉默时刻。七星堡主持杯分别笑望着鬼见愁和笑无常,那意思好似在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开口呀,老儿们,无论谈什么,老夫奉陪!” 鬼见愁是杯到酒干,既不开口,亦无表情。 笑无常呢?不知道他是有意抑或无意,他竟于全席上下的注意力随着七星堡主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的这一刹那,怪脸微偏,望向玉面阎罗脸上来了。 四目相接,玉面阎罗脸色顿又遽变。 司徒烈心头一震忖道:看样子大概是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也许因为司徒烈是个有心人,而又正好坐在笑无常对面的关系,所以,他,司徒烈,看到了一件可能是整座七星大厅中上只他一人看到了的一件事:一丝阴寒如冰,锋利如刀的狞笑,迅如闪电般地,于笑无常脸上,起自眉梢,没于唇角,稍现即逝。 紧接于狞笑之后,浮现在笑无常脸上的,竟是一种祥和的微笑。 他不稍一瞬地望着玉面阎罗,望着,笑着,极为祥和可亲地微笑着,玉面阎罗先还似在力持镇定,但于最后,终于崩溃下来了,只见他,脸色由白泛红,红消返白,白里透青、青转惨黄,环变不已。 时间一久,厅上诸人便都看出有些异样来了。 七星堡主会错意,第一个皱眉喊道:“喂,老阎,对一个子便辈,你好意思么?” 你道笑无常怎么样了?嘿,这时候的笑无常,表演得真是精绝万分! 七星堡主朝他喊话,他连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听得一般。 只见他又朝玉面阎罗瞥了一眼,两道乱草眉往起一皱,笑容立敛,口中轻嗯着,同时微微低下了头,仿佛正在全神苦思着一件什么事似地。 现在,除了鬼见愁和再度低下头去的双凤,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他沉吟着,其余清人则屏息等待着,片刻之后,他基地在一声长哦中仰起了脸,直到目光和厅顶栋梁相接,一条脖子已向后弯到最大限度,这才猛然一拍大腿,放正脸,不断点着头,自语般地大声道:“对,没错,那夜就是老弟你,老夫现在想起来了七星堡主皱眉又道:“喂,老阎,你在弄什么玄虚呀?” 笑无常这次有反应了,他掉头朝七星堡主耸肩露出一脸苦笑,同时摇了摇头,意思好似在说:“叫老夫怎么个说法好呢?”又像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已过了,算了,还提他作甚?” 玉面阎罗本已成了一片死灰的脸色,微微一活。 这时,笑无常也不再理七星堡主的一脸狐疑,掉头又朝玉面阎罗轻哼一声,以一种长辈口吻薄责道:“老弟,以后懂点事,你也不小啦” 玉面阎罗颤声低头答道:“是……是的……老前辈。” 七星堡主大声又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无常淡然一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喝酒吧!” 笑无常笑说着,一面端起自己面前的大杯。玉面阎罗的脸色虽然仍很苍白,但那只是大病初愈后的缺乏血色,远较先前那种黄蜡般的垂死之色要好看多了。司徒烈不禁惊奇地暗忖道:这种结果,真是出人意料之外!这是很显然的,笑无常已将玉面阎罗轻轻地放过去了。 笑无常在语言之间,异常谨慎,令人听了,直似一个顽皮的大孩子做了一件什么微不足道的顽皮事一样。以笑无常在七星堡主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肯为玉面阎罗继续担待下去,七星堡主纵然疑团难释,又凭什么去定爱徒罪名呢? 退而言之,就算七星堡主由于本身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非要查究个水落石出不可,笑无常随便捏造一个事实,还不是一样应付过去? 譬如说,他尽可以谎称那一夜玉面阎罗因细故而杀了一名六派中人,被他无意中见到了。当时他因辈分关系,懒得多管闲事,于今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杀人的就是玉面阎罗,觉得故人之徒,年纪轻轻,不该如此心狠手辣,是以旧事重提,教训一番。 在笑无常,这样说,极为自然,而玉面阎罗方面,却绝无受责可能,七星堡主听了,来一个抚须大笑赞一声不愧我徒,倒头嘉奖一番也说不定呢! 所以说,玉面阎罗的生死,此刻完全操纵在笑无常的手上,而照刚才的情形看来,笑无常实已无意再使什么报复手段了。 司徒烈不禁重复忖道:这种结果,真是出人意外太出人意外了。 司徒烈的第二个设想没有错,七星堡主并未放弃对这件事的追究,他勉强陪笑无常干了一杯,忍不住又问道:“老阎。你该知道他是老夫的徒弟,你得说说清楚!” 笑无常好似颇感意外地一怔,随后反问道:“嗯?说什么说说清楚?” 七星堡主脸色一沉道:“刚才你说有一夜那是哪一夜?那夜这小子做了些什么好事?” 笑无常哦了一声,哑声大笑道:“我还道你要我说什么……啊……啊啊……说来说去,原来还是在谈这个,啊……啊啊……冷敬秋呀,不是我老阎说你,啊啊……啊……你这人呀,心眼实在,唔,实在太小了!” 七星堡主振声道:“老阎,这并不是心眼儿大小的问题!” 笑无常脸一偏道:“这样说来,我老阎非说不可了?” 玉面阎罗刚刚有了一丝人色的脸色,至此又是蓦地一惨,已经对他留上心的七星堡主,这时看着他,冷笑一声,掉过目光,仍然望向笑无常,沉声简洁地道:“是的,老阎,你说说,有多少说多少,不许一字遗漏!” 司徒烈不禁疑忖道:难道笑无常在耍花样么? “是的,有一夜”笑无常说至此处,干笑一声反问道:“万一是老夫眼花看错了人,你说怎办,冷敬秋?” “别寻开心了,老阎!” “那是夜里呀!” “老阎,寻什么开心?” “要是老夫说的头头是道,而那一夜我们这位老弟却正在这里堡中,根本未曾外出,岂非天大笑话?” “假如你老阎换了别人,你这问题很可能是我冷敬秋先提出来呢。” “普天之下,尽多相似之人,冷敬秋,现在可不是替我老阎做招牌的时候!” “依你呢?” “我们先对对日期。” “好你说吧,老阎,那是哪一夜?在什么地方?” “不,还是你先告诉我这位少堡主他叫什么?噢,萧明,萧老弟,是的,老冷,先告诉老夫吧,这位萧老弟几时出过堡?几时回堡的!日子对,我说,日子不对,我就臭口免开,少丢一次人。” 玉面阎罗微微偏低的脸上,顿现一缕希望之色。 司徒烈又忖道:一点不错,还是我先前猜得对! 照笑无常最后这几句话看起来。以他与七星堡主之间的深厚渊源,他似乎并不可能为了两个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女人而将玉面阎罗送上死路。 不是吗?上面几句话,尤其是最后两句,不明明在为玉面阎罗铺开了一条活路么? 这魔头的嗓音虽极难听,但词锋之滑突圆润,却着实令人叹服! 能放,能收!奇峰迭起,屈伸自如。语气中一下子风雨欲来,一下子却又风平浪静,听的人惊心动魄,他说起来却如戏水沙鸥,微沾即起,游翔灵活。 司徒烈最后忖道:笑无常的用意,我想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 他,司徒烈以为,笑无常故意在语气上险中弄险,尽量刺激玉面阎罗的精神,好令玉面阎罗死去活来地大大的惊吓一番,寓报复于教训,既平了胸口一口绿巾恶气,又尽了前辈长者的宽仁之风,兼收并得! 七星厅此刻静得落针可闻。 七星堡主面笼寒霜地望着自斟自饮,显得一派悠闲从容的笑无常,目不转睛地大声开始说道:“月前,老夫派他去过一趟冀北” 笑无常不置是否地嗯了一声。 七星堡主只好大声继续说下去道:“十月底这里出发,十一月上旬到达,十一月底返堡。” 笑无常依然是听不出任何意义的一声嗯。 七星堡主无可奈何地大声又道:“他去的是冀北密云,持有本堡信物七星令符,为老夫找个人,打听另外两位武林人物的消息够了么,老阎?” 你道笑无常怎么样?嘿,依然是一声嗯! 七星堡主顿现不悦之色,愠然道:“老阎,要老夫再说一遍么?” 肃静的气氛中,蓦添了三分紧张。 但见笑无常在七星堡主严声逼问了一句之后,引颈又于一杯,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了脸,摇摇头,嘎声缓答道:“用不着,用不着,老阎听得清清楚楚呢!” 七星堡主沉声催促道:“现在你该交代了吧?” “是的”笑无常点头道:“该我老阎交代了!” 众人屏息以待,好似七星厅中的空气已凝成一片,无法呼吸。 每一双目光,都透着迫切的期待望向笑无常,尤其是七星堡主和鬼见愁的两对目光,直如四缕寒电,闪闪烁烁地缭绕于笑无常的脸部,亏得是笑无常,若换了别人处在此刻的地位,不给震慑得亡魂丧胆才怪呢。 司徒烈也有点紧张起来,他忖道:一言断生死,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常。 当下,但见他,笑无常,迅速地扫瞥了众人一眼,最后转向七星堡主,极其安详地点点头道:“十月,密云,唔,不错,那夜就是他!” 惊啊之声,起如惊蝗。 玉面阎罗的一颗脑袋,颓然垂下。 司徒烈也是一惊,他忖道:他终于没放过他,此人好不阴险呀! 七星堡主一声嘿,霍然立身而起“你要干什么?”笑无常仰脸大声道:“冷敬秋?” “毙了他!” “谁?” “谁?” “我们这位萧老弟?” “还会是别人么?” “唔,很好!”笑无常悠然道:“你们七星堡的家法,我老阎管不着,不过,堡主兄,看在我们数十年的交往上,你冷兄能告诉我一声,我们这位萧老弟究竟犯了什么罪名,而令吾兄生上这大的气?” 啊,只有一声,发自七星堡主的口中。 七星堡主一声啊,跟着一阵怔,只见他那两片又厚又宽,色呈酱紫的嘴唇皮,开合了好几下,却没有发得出一点声音来,一张本就黑得可以的丑脸,此刻大概是由于飞红的关系,黑中泛着青紫,真像一张自酱缸中捞出来的榆树皮。 他,七星堡主怔了一阵,蓦地一拍桌面,怒声道:“老阎,你在戏弄老夫么?” 司徒烈感觉到身边始终未发一言的鬼见愁,这时身躯似乎微微一震,他不禁警觉地忖道:不对劲,看样子鬼见愁的忧虑并非是杞人忧天,真想不到笑无常会为了女色而不惜跟七星堡主这等人物翻脸成敌。 他想至此处,忙朝笑无常望去。 只见笑元常干笑一声道:“冷敬秋,你说什么?我在戏弄于你?好,就算我在戏弄于你吧!不过,能为我老阎无故戏弄于你七星堡主找点理由出来吗?冷兄?” 司徒烈在心底摇头叹道:这人武功若与七星堡主相等,那他就比七星堡主更加可怕得多了。 七星堡主果为之语塞,他期期地恨声道:“老夫与你老阎,交非泛泛,老夫之徒,无异即为你老阎之徒,他犯了什么错,你老阎不该说得爽快点吗?” “我们刚刚对证好日期你留给老阎时间没有?” “现在说出来还不迟。” “好,我说,很简单,小事一件,不值一提!” 七星堡主冷笑道:“老夫仍望知道全盘真相。” 笑无常脸色一沉,怒声道:“冷敬秋,请你将语气改得缓和一点好不好?你说,我们交非泛泛,你徒无异我徒,这,没有错!好了,现在我问你,七杀无赦的铁律,我老阎能够倒背,假如你那小子犯上了其中一条,我为什么要替他掩蒙?假如只是一种小错,像今天他在堡外拦阻老夫一样,老夫为他讨个情,你好意思不准么?” “既非大错,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呢?” “老阎有老阎的脾气,不说就是不说!” 七星堡主突睛数滚,脸色忽霁,他哈哈一笑道:“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哈哈,来来,干一杯!” 又是一浪过去了?所有的人,均感心头一宽。 司徒烈不禁在心底骂道:这个怪物真是可恶透了,武林中有这等人,总非幸事。 七星堡主的武功,实说起来,确是不弱,当今武林中虽不至于没有他的对手,但如一定要找出强过他的人来,也非易事,像疯和尚以及他师父游龙老人,都不敢自许在七星堡主之上,其他的,盖可想见了! 七杀铁律是残暴无情的,七星堡内是冷寒阴森的,这些,全基于人为,七星堡主要巩固他武林第一人的地位,不得不如此,但私底下,七星三煞仍为七星堡主所宠,尤其是心机玲珑的玉面阎罗,如果犯错,又经笑无常这等人物当面指责,他为维持七星堡主的尊严,该怎办,也只有怎办,但如今人家笑无常袒护的,是自己的徒弟,他七星堡主凭什么不肯见风掉舵呢? 所以,他,七星堡主乐得一笑了之。 热酒入肠,豪兴又起,七星堡主似乎为了表现自己的知礼,他放下手中的巨杯,用手一指玉面阎罗,喝道:“真是畜生!严老前辈救了你一命,还不赶紧谢过?” 在七星堡主,这不过是两句场面话而已,他哪知道,他所叱喝的一字不虚,字字都是实情呢!尤其是听在当事人玉面阎罗的耳中,更如焦雷击顶。玉面阎罗一张渐次复原了的面孔,至此又是一变。只见他恭诺一声,急急离席而出,趋步统至笑无常身边,跪倒于地,连磕三个响头,口中一面颤声低低地道:“老前辈……再生……之恩……萧明……永世不忘!” 笑无常端然受了全礼。 “起来,孩子,”他待玉面阎罗说毕,慈和地道:“以后行为检点些就是啦,尤其——”只见他故意避开七星堡主持杯含笑,傲然自得的眼光,头一偏,拍拍玉面阎罗的肩胛,一副好心模样,低声神秘地叮嘱道:“尤其是现在她们俩姊妹唔,已经是你的长辈知道吗,孩子?” 玉面阎罗闭言如遭雷震,身躯一抖,旋即直挺挺呆住了,一张脸色,灰败如土。 笑无常却视如未见,哑声一笑道:“好了,孩子,你去吧!” 说完径自扭转头来,没事人儿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七星堡主是何等人物,十丈之内的飞花落叶都难逃过耳目,相距不足五尺的谈话,能漏过他的耳朵么? 鬼见愁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玉面阎罗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如魔附体般,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眼光发直地摸回到自己的席位,头颈软垂,再也抬不起来了。 七星堡主鼻息遽粗,他瞪足那双凶光四射的突睛,一直看着玉面阎罗回席坐下,方掉过头向笑无常嘿然冷笑道:“老阎,你” 笑无常偏脸道:“我老阎又怎么样了?” “老阎,你” “过都过去了,你待怎样?”笑无常不悦地望着自己的杯子道:“不知者不罪。他会想到有今天么?他犯了七杀律哪一条?嘿,难道我在为我的徒弟护短么?” 七星堡主的一张脸,此刻又变成一张自酱缸中捞出来的榆树皮了! 笑无常立起身来,拱拱手,干笑着道:“我看我们都有点醉了,老阎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大家再坐坐,老冷,老阴,老阎失陪啦!” 话音未断,人已没入厅内阴黯之中。 司徒烈心底慨叹道:好个裂眦必报的阴毒魔头! 笑无常一去,七星堡主这才如梦初觉般地咬牙一声怒哼,他强忍着,朝七娇首先挥手道:“罢宴!七位娘子退,两位女侠暂由大娘陪伴。” 七娇退去,七星厅上立即显得异常冷落起来。现在,偌大一座七星厅,只剩下七星堡主,三煞,鬼见愁跟司徒烈六个人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七星堡主突然厉色道:“明儿过来!” 玉面阎罗似乎已知难逃一死,神色倒反比先前镇定,他离席走至七星堡主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然后亻免首待命。 七星堡主厉声道:“朗读堡规第二条,第七条!” 玉面阎罗居然不颤不抖地朗声念道:“第二条:欺蒙恩师者,杀无赦!第七条:有损本堡尊严者,杀无赦!” “知罪么?” “弟子知罪!” “还有何话可说?” “弟子愿自赴本堡刑堂,免污师尊双掌。” “去吧!” “谢恩师慈悲!” 玉面阎罗爬在地下又磕了一个头,含着两泡眼泪,颤巍巍地起身而去。 望着玉面阎罗移向厅门的背影,七星堡主嘴唇微颤,好似欲将玉面阎罗唤回,但旋又忍住了,改向另外二煞一挥手道:“记住明儿的下场……你们……好去歇歇啦!” 二煞退去后,七星堡主先是一声长叹,继之一声怒哼,旋又一阵狂笑,狂笑声中,巨掌猛然下切,那张实实无比的桧木条桌,已应手断去一角,平滑如削! 他狂笑着厉声怒言道:“等着瞧……姓阎的……谅你总强不了剑圣司徒望……嘿…… 嘿……咱们谁心黑?谁手辣?……哈哈……咱们就比上一比吧!” 自笑无常现身以来,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鬼见愁,这时抬起他那张毫无任何表情的冰板脸,望望厅外夜空,缓缓立起身来,伸手拍拍司徒烈的肩膀,然后掉头向七星堡主冷冷地道:“几时上路?” “明天如何?” “随便” “掌灯,孩子们,伺候阴老!” 八盏气死风灯,前导后护,将鬼见愁跟司徒烈送回了这间他们已住了三天三夜,布置得精雅整洁,而它的主人却可能永不再回来的书房。 书房中虽然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橱,但全为上等红木精制,手工极为细巧。 书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书橱中整齐地排列着无数的线装古籍,四壁则悬挂着唐人的诗画真迹……这一切,在司徒烈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摩它们,代它们的故主向它们施以最后的慰藉……但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正像它们的故主曾警告过他的一样:“施力,你的正义感够了,你的胆勇够了,你的热情够了,你的学识够了,你的武人天赋也够了,都够了,施力,你只缺少一种:你需要修养,需要冷静和镇定!” 鬼见愁是何等人物?他凭什么被尊为长白之王?他凭什么能在逍遥村放上一把火?他凭什么令七星堡主奉为上宾?司徒烈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能取得鬼见愁的信任,疯和尚的化装术他自己的机智,只应居功一半,另一半应是一种老年人们通有的情感帮着鬼见愁蒙蔽了他鬼见愁自己。 凭一身绝学叱咤武林数十年,且行将有一宗武林奇宝到手,一旦习成,势将无敌于天下,称尊武林,留名千古,只可惜本身业已成了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暮年……试问,一位武林人物处此情形之下,除了一个资质俱佳,禀性优良的传人外,他还希望什么呢? 今天的司徒烈,在鬼见愁心目中,其分量之重,实在远在他自己的生命之上。 明天,他们就要上路了,假如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望的化身,此行之险,不难想象,可是,鬼见愁却显得那般镇定,如他身边没有个司徒烈,情形会是如此么? 恨,是爱的影子。 难解之恨常常来自难忘之爱所以说,如果有一天鬼见愁发觉了他的情感遭受了欺骗,那时候,司徒烈和他,决无并活于世的可能。 也就是因为司徒烈深切地了解着自己今天的处境,所以,他能克制自己。 他虽热爱着这间书房中的每一样东西,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无比的冷漠,他那被痛苦煎熬着的情感告诉他,这一点,他算是做得相当成功了。 可是,今夜情形不同了,七星堡主的残暴,鬼见愁的阴险,笑无常的奸毒,双凤的淫荡无德,玉面阎罗的好色无行,七娇们的以献媚取悦为己职……周遭这一群,几乎没有一个人有着常人的德行和骨气,以致令他不得不相对地想起父亲的慈蔼,恩师的豪放,白夫人的端淑雍容,冷小秋的天真无邪,疯和尚的狂放,青城迷娘的柔媚圣洁……尤其令他想念的,便是有着询询儒风,奕奕丰神,可师可友,亦圣亦凡,只为追求自己理想,而生命毁誉在所不计的,这间书房的旧主人。 “你在想什么呀,孩子?” “啊,噢,没什么老伯,我在想那,那位萧少堡主呢。” “想他作甚?” “他太可怜了,老伯,你怎不代他求求情呢?” “求情?求七星堡主删改七杀律么?唉,你真是个傻孩子!” “他去刑堂?” “自尽!” “啊,真可怕。” “可怕么?唔,在七星堡中,这种死法已算是令人羡慕的啦!”鬼见愁居然露出了稀有的笑容,蔼声又道:“你好睡了呀!” “你呢,老伯?” “像平常一样,老夫坐坐就行了。” “那我陪着您吧!” “你睡不着?” “我不想睡。” “何不拿本书看看呢?”鬼见愁指指书橱道:“喽,那里面多着咧。” “噢,对了,老伯,我正想问”司徒烈再也不肯放过机会了:“这间书房雅致极了,老伯,您知道它是堡中哪一位腾出来的么?” “施总管!” “施总管?” “魔魔儒侠施天青。” 司徒烈心头感到一阵激荡的快感,能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已够他安慰的了,但他仍不以此为满足,便又定着心神问道:“魔魔,魔之魔乎?啊,好听极了,这名字,唔,老伯,施天青人怎样?他配得上冠用这样一个名号吗?” “假如他是七星堡主的徒弟,七星堡主就更值得被人羡嫉了!” “哦?” “可惜他不在,”鬼见愁微微一叹道:“老夫也很遗憾呢。” “他既不是那他是哪一派的门下呢?” “这点正是老夫希望见他的理由。” 司徒烈听了,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他艺出何门何派,谁也无法真正清楚。七星堡主说他一身武功系跟苗疆一位不知名姓的异人习得,但老夫却始终怀疑” 鬼见愁说至此处,冷笑了一声,顿然住口。 司徒烈心头大震,鬼见愁又于这时一偏头,以眼角睨视着他,低声冷冷地道:“孩子,你过去来过这里么?” 天啦!司徒烈几乎把持不住。 但他迅速地告诉自己道:“是我自己考验自己的时候了,我的生命正悬于我的指尖,我不能颤抖,我不能自己被自己粉碎,我需要冷静和镇定,我不能辜负施大哥的剀切训示,我不能令施大哥失望!” 纵令鬼见愁语出有因,他也已无暇去推究了,目前他应做的,便是先尽一己的能力予以应付,于是,他藉一惊之势,让讶异神色索性流露于整个脸部,然后双眉微皱,讶声反问道:“什么?老伯,你以为威儿以前来过这种地方?” “堡中有你认识的人么?” “您想威儿会认识谁呢,老伯?” 鬼见愁又是一声冷笑。司徒烈虽然心头鹿撞不已,表面上却仍咬牙维持着镇定。这份镇定究竟尚能维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须鬼见愁再问得具体一点,很可能随时崩溃,但是,只要那一刹那尚未来临,他,便得奋力支持,支持到那最后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但见鬼见愁在一声冷笑之后,蓦地仰起了脸,眼望虚空,以一种阴寒得令人震栗的声调,冷冷地道:“老夫不相信你是奉了你们堡主之命,嘿,请便吧,朋友,老夫非好惹之人,也非多事之人,若非此身是客,嘿嘿” 啊啊,天,原来如此! 司徒烈暗道一声惭愧,宽心大放,悄声问道:“走了么,老伯?” “哼!” “谁?” “你问我,我又问谁呢,孩子?”鬼见愁想了想,似甚好笑地又道:“老夫好糊涂,居然以为来人是来偷看你的,莫明其妙,莫明其妙,咳,老夫老矣!” 司徒烈恨忖道:糊涂?哼,一点也不错,你老鬼再多糊涂一会儿,我就惨了! 他这样忖道,嘴中却道:“老伯怎不出去拦住看看他是谁?” 鬼见愁笑道:“看清了以后又怎样?老夫那样做,岂不跟你小子一样傻了么?呵呵,睡去,睡去,别噜嗦了,当心明儿爬不起来送老伯出堡,老伯就不肯为你小子的未来卖命啦!” 翌日,除夕前一天,辰牌时分。 七星堡门敞开着,两匹神骏无比的关外良马,由两个堡丁牵着,在堡前空地上,于金黄色的朝阳中抖鬃长嘶,喷射着带梗白梅般的团团白气。 七娇双凤,素装雁列于堡门一边,肥短如球,双睛寒光闪烁不定的大煞魔心弥陀则垂手恭立于另一边。 双凤仍着黑白两色宫装,螓首微俯,站在首娇天毒仙子的身后。 七星堡主身披黑绸披风,昂然大步而出,其状猛若神话中的天神。他身旁走着的是只有他一半高矮的鬼见愁,鬼见愁仍是那身土布装束,远看上去就像个瘦骨支离的痨病鬼。但别瞧他那副病老儿长相,跑起路来,步履之稳健飘逸,比起一道儿走着的七星堡主,却毫不逊色。 两人走近,七娇,双凤,一煞,均同时垂首躬身。 七星堡主脚下一停,张目两边一扫,沉声道:“飞儿怎的不见?” 魔心弥陀躬身答道:“三弟当值!” 七星堡主哦了一声,才待交代什么时,左边的七星首娇天毒仙子忽然咦了一声,脱口低声惊呼道:“那边不是飞儿来了么?他,他怎么啦?” 站在鬼见愁身后的司徒烈,循声抬头望去,只见那位身材如塔,足堪与他师父七星堡主媲美,而肤色尤较他师父为黑的三煞横眉天王李飞,正自七星塔那边,形色仓皇地飞步而来,三煞奔近,七星堡主喝道:“畜生,一点规矩没有,你忙什么?” 三煞一愕,喘息着道:“报……报……报告恩师。” “说。” “他……他……一师兄……” “死了是不是?” “是……是……二师兄……他……他……” “知道了!”七星堡主似甚生气,本想再叱责下去,但终于脸色一黯,挥挥手道:“弄副棺木把他收殓起来!”微微一顿,目光掉向魔心弥陀,又道:“那畜生是自作自受,但你们两个可得拿他作为榜样,时时警惕一点才好。” “不……不……师父……”三煞又开口了,神情似乎异常着急,却又恨自己无法一口气说完似地道:“他……他……二师兄……不……不……不见了!” 七星堡主厉声道:“什么?尸首不见了?” “不……不……不是尸首……他……人……人……人不见了。” “他昨夜没有自裁?” “没……没……没有。” 众人一怔,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七星堡主狂怒了,他像疯了般地狂吼道:“好个畜生,胆敢去,你们两个,马上带人追出去期限三月,要活的,到期交不出那畜生来,你们两个均依不敬之罪议处一人带一道令符,马上滚!” 大煞和三煞脸无人色地颤诺躬身退去。 “七位娘子轮值守堡,大娘暂司总管,违命失职者,先杀后报!” 声厉如雷,整座七星堡都似乎为着这一夫之怒而微微震颤不已,但见他,双眼充血的七星堡主,跳脚吼罢,偏头又是一喝道:“今后的狗头有老夫割的老阴,我们走。” 蹄声的得,渐次消失。 狂风陡歇,暴雨骤停,七星堡,终于又在深冬底朝阳中逐渐平静下来了。 按理说,两魔这一走,司徒烈似乎可以脱身一走了之?不,没有,他,司徒烈,毫无离开七星堡的意思。 他知道两魔很快就要回堡的,他要从两魔身上知道几件事:疯和尚为什么要向两魔邀斗?疯和尚究竟是何身分? 而最重要的,他想知道一元经到底还在不在堡中? 他向七星首娇微微一躬,便径自回到了那间原为魔魔儒侠所居的书房,现在,他没有任何顾忌了,三餐有保丁送来,除了用餐时间,他就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去翻动着每一本书,抚摸着每一件曾经他施大哥抚摸过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伤心苦命人 天黑了,黑得很久了。 他忽然找到了一本施大哥自填的新词,心头大喜,忙于灯下细心翻阅起来,开头的几首,无甚奇处,再看下去,他的目光停下来了。 他看到一首无名无题的词这样写道: 梦里逍遥,醒来仍拥故处衾。 叩窗雨歇,残烛半天。 既忧愁伤,又怕病老。 春往秋来,燕去雁返。 几时了…… 司徒烈反复低吟,终于忍不住泪落如线。 就在司徒烈于灯下伤心人怜伤心人,黯然断肠之际,窗外突然有一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居然胆敢三进七星堡……嘿……好大的胆子!” 冷讽入耳,司徒烈蓦地一惊。 当下,他先定了定心神,这才戒备着,缓缓地抬起了头。 几乎是同一刹那,他这厢,目光甫至,房门口微觉一黯,立有一条黑色身形,飘然出现。 司徒烈凝神问目望去,但见来人长剑斜挑,脸垂黑纱,身披一袭黑绒披风,披风两摆,各有七颗作北斗之状排列的银星,映着灯光,炯炯生辉。 来人于现身后,双手往起一叉,一语不发地,悄然当门而立。 这时候,因为对方的那袭披风被其双肘高高撑开,司徒烈不但看到了对方披风里的一身劲装,同时,他更隐约地看出,劲装紧裹着的,竟是一副窈窕袅娜的身材。 司徒烈于看清了此点之后,心头微微一动。 他震忖道:是她? 就在这个时候,黑衣蒙面女人向前微移半步,脸上黑纱端垂如止,静静地道:“少侠,认出了奴家是谁么?” 啊啊,果然是她! 现在,在听清了对方的声音之后,再也没什么可疑的,司徒烈此刻心头虽然是又惊又喜,但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应答方好。 黑衣蒙面女子见司徒烈犹疑不语,眼神不禁一黯,颓然缩回半步,重新回到原先站立的地方。茫然喃喃道:“唉唉……莫非……真个应了……奴家所最担忧的一点不成?” 自语甫毕,明眸中清光一闪,神情又似乎平定下来。 只见她,再度跨上半步,眸射异彩,注定在司徒烈脸上,不稍一瞬,静静地沉声又道: “告诉奴家吧,少侠,是奴家认错了人吗?” 司徒烈微微欠身,低声道:“您没有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一闻此语,双眸微合,深深地发出一声似满足,又似于精疲力竭之际偶获喘息般的长叹,叹毕悠悠地道:“奴家总算听到了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了。” 黑衣蒙面女子自语至此,似有所触,娇躯微微一震,倏而启眸,倾身促声道:“少侠,你,你刚才称呼奴家什么?” 司徒烈不安地道:“我说您没有,夫人我错了吗?” 黑衣蒙面女子哦了一声,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朝司徒烈凄然一笑道:“哄哄,对了,你喊奴家夫人,你没喊错,少侠,是奴家孟浪了。” 司徒烈不安地又道:“假如我错了,也望夫人明白指正。” 黑衣蒙面女子又是凄然一笑,旋复悠悠一叹道:“奴家姓解,小字红愁,可是,解红愁这三个字,念起来实在太觉陌生了,对别人如此,对奴家本身,也是一样。” 黑衣蒙面女子说至此处,自我解嘲般地,凄然一笑又道:“不是吗?解红愁这个名字,哪里及得上那个命运之神恩赐的七星七娇散花仙子的称号,来得媚美动人呢?” 黑衣蒙面女子说着,忽然像银铃抖摇般地放声大笑起来。 司徒烈不安地搓着手,低声道:“夫人,能容在下说句话么?” 黑衣蒙面女子止笑怔得一怔道:“当然可以。” 司徒烈期期地道:“但愿夫人没有忘记我们都正处身在七星堡中。” 黑衣蒙面女子听了,越发放声大笑起来。 她大笑着道:“一点不错,少侠,这儿是七星堡,我们都正处身在一座走错一步,说错一句,皆足以丧生丢命的魔堡之中,可是,少侠,你可知道今夜的情形稍为有点不同吗?” “有何不同呢,夫人?” 黑衣蒙面女子大笑着又道:“第一,七星堡主不在。”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大笑着又道:“第二,奴家今夜轮值总巡全堡,在天明以前,全堡生杀大权全操于奴家一人之手,只要奴家高兴,奴家可以走遍全堡任何一处地方,指挥任何人做任何事,而别人在未向奴家请准之前,谁也不得擅动一步!” “是的,夫人。” “除非排着与权家同归于尽,今夜,任谁也无权监视于奴家!” “是的,夫人。” “看!这是什么东西。” 黑衣女子说着,嗖的一声,自披风内抖出一面银星闪烁的黑缎三角小旗,在司徒烈眼前一扬,失态地狂笑道:“认得这个吗?” “认得!” “认得?” “在下现在是第三次见到这种七星今符了。” “那你一定明白它的权威性喽?” “是的,夫人。” 黑衣女子再度失态地狂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激荡着,给人一种莫明的恐怖之感。 司徒烈暗忖道:她怎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黑衣女子笑声持续着,娇躯战颤不已,司徒烈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先干咳一声,容得对方笑声微微一断,立即沉声低喊道:“夫人!” 黑衣女子微一怔神,旋即睁眸厉声喝道:“住口!” 司徒烈惑然张目,期期地道:“夫人,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女子双眸环瞪,目光有如两道寒电,她以旗柄指定在司徒烈脸上,胸前起伏,旗柄也在微微颤抖,厉声又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应该明白!” 司徒烈又怒又气又糊涂,禁不住冷冷一笑道:“也许我应该明白,但事实上恰恰相反!” 黑衣女子前跨一步,厉声又道:“你,你敢推说你不明白?” “明白的只是夫人你自己!” 黑衣女子摔去手中小旗,回手按向剑柄,猛一跺足,狂喝道:“闭嘴!” 司徒烈勃然大怒,心说,咦,这女人莫非是疯了么?当下强忍怒气,仰脸肃容沉声道: “请夫人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在下郑重敬告夫人,它就是在下尊重夫人的原因,尚望夫人别太过分!” 司徒烈色正声严,双目神光湛然,不怒自威。 他一面沉声说着,同时向左壁的那架书橱,有力的挥臂一指。 黑衣女子的眼光,情不由己地顺着司徒烈的手臂一转,望向左壁,说也奇怪,黑衣女子的目光自经触及那具平淡无奇的书橱之后,目光好似跟那具书橱胶着了一样,再也挪移不开了。 她,怔怔地,呆呆地,凝神又似失神地望着,望着,一动不动,有如一尊泥偶。 司徒烈先是不断皱眉,好似甚为不解,但是,在他不断抬眼打量黑衣女子的神情之后,没多久,也像受了黑衣女子的感染,呆呆地,怔怔地,伴着黑衣女子朝那具平淡无奇的书橱出神默望起来。 夜风如啸,到处洒散着阴寒的寂寞。 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黑衣女子像梦呓般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地掉过脸来,喃喃自语道:“奴家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现在又忘了……奴……奴家怎么啦?” 她偶尔瞥及身前的司徒烈,不禁又是一声轻啊,好似先前直未发觉。她朝司徒烈望了片刻,茫然问道:“这里就是他的书房?” 司徒烈也甚茫然地道:“夫人以前不知道?” 黑衣女子以一种听来甚觉陌生的语气,迟疑地又道:“夫人?谁?你是在跟奴家说话么?” 司徒烈疑忖道:她真的疯了吗? 黑衣女子不待司徒烈回答,连噢两声,又道:“对,对,奴家想起来了。” 司徒烈道:“你想起什么了,夫人?” 黑衣女子不断地道:“奴家想起来了,奴家想起来了。” 司徒烈无法置词,黑衣女子这时却向他问道:“少侠,你怎么不说话呀?” 司徒烈苦笑道:“我怕得罪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奇怪地道:“好好的,你怎会得罪奴家呢?” 司徒烈苦笑着又道:“刚才有过可怕的前例。” 黑衣女子不解地又道:“刚才?刚才发生过什么呀?” 司徒烈已不再感觉好笑或惊奇了,他不禁在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悲叹,然后抬脸静静的道:“要我将刚才的经过告诉你吗,夫人?” 黑衣女子似甚高兴地道:“那太好了,太好了。” 司徒烈将刚才的对话,耐心地,一字不遗地复述起来,他一面说,一面留神着对方的反应,黑衣女子先仍一面听,一面好笑地插上一二句:“真好笑”“是这样的吗?”及至听到司徒烈说:“最后,我喊了夫人一声‘夫人’,夫人突然喝令我住口,我问夫人是什么意思夫人不但未加解释,反而更显愤怒,后来,夫人……” 黑衣女子眸闪异光,摇手阻止道:“好了。好了,别再说啦!” 司徒烈一怔,暗忖道:又发了? 这时,但见黑衣女子蓦地翻起披风两摆,紧紧裹向头脸,踉跄退后两步,倒倚在门沿上,失声低泣起来。 司徒烈大惊,手按桌面,飘然离座,闪身来至黑衣女子身边。 他不知不觉地伸出双手,想将对方扶起问个究竟,当他的手指触及对方双肩,一种滑软的感觉猛然令他忆及彼此间的身分,慌忙缩手不迭。 他退后一步,低声唤道:“夫人,你,怎么啦?” 黑衣女子浑若未闻、依然饮泣不已。 司徒烈虽然心急,但除了挂手,摇头,叹气外,无计可施。 他背着手,咬着下后,在室内一圈又一圈的来回踱着,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饮泣的黑衣女子,天花板永远是那种老样子,而黑衣女子的饮泣,也毫无中止的趋势。 他付道:这样耗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于是,他再度走至黑衣女子身边,沉声道:“夫人,听见我在说话吗?假如夫人听见了,我想请问夫人一声,夫人难道是为了找个哭泣的地方,才到这儿来的吗?” 他的声音很响,黑衣女子的哭泣,果然应声而止。 司徒烈不敢怠慢,抓紧机会,沉声又道:“夫人如系无意路过,敢请夫人以玉体为重,早点回转将息,要是夫人来此系为了有所见教,在下敬谨提醒夫人一声,时光已经不早了!” 黑衣女子娇躯一挣,蓦地挺直。 她迅速地放下披风,同时披去脸上的黑纱。 司徒烈抬眼一看,身不由己地愕然退出半步,同时在心底惊呼道:‘啊啊,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的呢?” 日间,她,七星七娇,散花仙子,还是那样地美如玉,娇若花艳,现在却是如此般地苍白,憔悴,宛似大病初愈,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她望着司徒烈,觉得视线不清,这才像记起什么似的抬臂将两串泪珠轻轻拭去。 散花仙子缓缓放落手臂,抬脸朝司徒烈淡淡一笑道:“你看什么看奴家突然老多了,是吗?” 她不容惶促不安的司徒烈提出分辩,又是淡淡一笑道:“别说什么了,谁又能保得青春永驻呢?” 跟着,幽幽一叹,黯然又道:“就像过了春天总挡不住秋天要来一样,人会年青,人也该老,唉唉,奴家早就该老啦!” 她轻叹着,忽似想起什么,展颜一笑,又道:“我们该往好处想呀!譬如说,老就比死强,不是吗?” 司徒烈越发无词以对,散花仙子望望他,轻轻掠了一下散发,强笑着又道:“奴家什么时候得的毛病,自己也弄不清楚,少侠,你能原谅奴家吗?” 司徒烈点点头,她又道:“少侠没猜错,奴家此来,实为有事请教,但是,奴家却想先行自辩一声,刚才的事,少侠你可不应责怪奴家。” 司徒烈听了,情不由己地皱眉一哦,哦声出口,又觉不甚得当,但是,后悔已迟,散花仙子轻哼一声,抬脸幽幽地道:“少侠,你真的仍不明白吗?” 司徒烈只好摇摇头。 散花仙子冷冷地道:“看样子你是再也无法自己明白过来的喽?” 司徒烈无可奈何地又点了点头。 散花仙子脸色一寒,冷峻地道:“你难道就毫不觉得,先前你口中的‘夫人’两字,未免用得太多了一点么?” 噢,原来是这样的,司徒烈至此方始有所领悟,而散花仙子却脸色一点,幽幽一叹,又道:“其实,说你错,也似过分了点。” 说着,又复一叹道:“唉唉,人其谁能勇于责备自己呢?” 司徒烈不安地低声安慰道:“是的,女侠,施力有点失检,还望女侠宽容。” 正朝司徒烈亲切地凝视着的散花仙子,于听得了这两句话之后,一时间,神情似甚激动,苍白的脸孔上,油然绽开一抹难以言喻的,欣悦的笑容,但一双秀眸中,却同时涌溢出两汪晶莹的泪水……。 她轻抬衣袖,缓缓别转脸去,偏背着司徒烈,一面以衣袖拭着双目,一面解嘲般地,低声强笑着道:“我真像个孩子,怪不得他在时,常笑我。” 笑说甫毕,倏忽掉脸,注视着司徒烈,唇颤目张,低促地道:“弟弟,我能喊你一声弟弟么?” 她未待司徒烈有所表示,微上半步,娇躯前倾,两臂虚张,十指紧握,喘息着,迫切地促声又道:“能么?我能么?” 司徒烈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在时,常笑我一一他?当然就是他了! 这个他字,就像一枚石子投进了司徒烈的心湖,司徒烈整个心神早已随着那一圈追逐着一圈的漪涟,向四下里消散开去,而浑然忘却了本身的存在。 他并没有听清散花仙子问的是什么。 他之所以点头,只是他在迷糊中,由对方的语气上隐约的辨察出那是一串问句的习惯反应罢了。 他被散花仙子的低声欢呼惊醒过来,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他望着一面流泪一面欢笑的散花仙子,既感亲切,又觉陌生。 这时,他见面前那位任意左右着自己的情感,有时却不免为情感所左右的散花仙子,深深一叹,以一种无限幽怨的语气,向他诉说道:“弟弟,也许你所知的我,要比我所知的你,来得多得多,不过,我们之间了解的多寡,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有着一个他,你那位施大哥。” 她悠悠一叹又道:“就凭了这层微细的关系,我对你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我也就凭这种直觉,才怀疑到你可能就是他在堡中时常私下对我提及的施力弟弟,感谢上苍,我没猜错。” 她望了司徒烈一眼,语气中微带恨意地又道:“但是,你对我的称呼,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微微一顿,恨意未消地又道:“尤其是在我证实了你的真正身分,同时知道你也清楚了我是谁人之后,我满怀希望你能改变对我的称呼,但你没有!你不但没有喊出一声也许只是我在梦里想着的那种称呼,甚至连我最厌恶的两个字眼也没除去,照喊不误,假如你是那时候的我,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司徒烈低声谢罪道:“我愿再说一次,我错了。” 她轻叹一声,语气无限缓和地,摇摇头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一点怪不得你。” 微微一顿,似为自己辩解般地,低声又道:“但假如你弟弟知道,今天的我,早已不同于你弟弟前此所见到的我,我相信你弟弟也不会怪我的。” 说至此处,芳容一黯,凄然仰脸道:“弟弟,你曾见人得过这种可怕的病吧?” 她像呻吟般地,喃喃自语道:“唉,既是女人,又是武人,唉唉!” 司徒烈为这种充满凄凉意味的哀鸣引得心头一酸,而散花仙子却在一阵自语过后,反而振作了起来。 她轻轻一哼,跟着又是展颜一笑。 在一笑之后,好似所有的忧悒均已排除净尽,这时的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她望着司徒烈,微微一笑,突然问道:“弟弟,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司徒烈侧耳倾听了片刻,始抬脸迟疑地道:“鸡在啼?” 散花仙子似甚高兴地含笑点头:“是的,鸡在啼,天快亮了!” 司徒烈心想:五更过尽,天自然会亮,这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他内心虽然纳罕不已,但却不便问出来。 散花仙子望了他一眼,似已从他神色上瞧透了几分,只见她抿嘴微微一笑道:“一个人会为天亮而高兴,这令你感到有点奇怪是不是?” 司徒烈赧赧一笑,低声道:“确是如此。” 散花仙子又朝他望了一眼,脸上笑意,遽然一敛。 她苦笑了一声,微微摇头,同时深深地吸着气,然后又缓缓仰起了脸,化做一声长叹,悠悠地吐了出来。 她仰着脸,默默地以贝齿轻咬着自己那片乏血的下唇,像在考虑着如何解释,亦似为了一件突然想了起来的往事,紊乱了平静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缓缓垂落目光,注视着司徒烈,以一种异样的语气,不稍一瞬地道:“弟弟,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司徒烈怔得一怔,忙道:“但愿我能办得到。” 她摇摇头道:“很难说!” 司徒烈心想:“真怪,你既知我不一定帮得上忙,那又为什么要来求我呢?”他心里这样想,怕被对方看出来,是以口中迅即答道:“如果不是一件任谁也办不来的事,女侠先说出来酌量酌量,也是无妨。” 她悠声道:“想请弟弟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司徒烈微见紧张地忙问道:“什么问题?” 她淡淡一笑道:“一个异常幼稚可笑的问题。” 司徒烈眉尖微微一蹙,而散花仙子却笑意消失,继以幽幽一叹,又道:“话虽这相说,但它已苦恼了奴家很久很久了。” 说至此处,妖躯向前微微一倾,双眸中闪耀出一片异样的光彩,以一种充满着无限期待的语气,促声道:“弟弟,你以为,生与死的分量,有时候会等重吗?” 司徒烈失声反问道:“你,你说什么?” 散花仙子见了司徒烈那副惊惶神态,禁不住掩口噗哧一笑,但紧接着却又幽幽一叹,仰脸漫声道:“那就是说,生无所恋,死无所惜,生死两可。” 司徒烈苦笑着摇了摇头。 散花仙子讶声道:“不可能?” 司徒烈苦笑道:“也可以这样说,但我真正的意思却是说:这实在不是一个我所回答的问题!” 散花仙子微显不悦地道:“忘了我在事先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司徒烈苦笑道:“我说过,但愿我能办得到。” 散花仙子不悦地又道:“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确这样说过。” “那就好了。” “非但如此,我记得我还曾帮你说过一句,不是么?” “是呀!” “但还记得我的要求吗?” 司徒烈微微一怔,散花仙子仰脸带着薄责的口气又道:“我只问你,你以为如何? 你以为如何呢?” “我以为么?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 “那你以为可能喽?” “是的!” 司徒烈听了,既感诧异,又觉新鲜。 他为了满足好奇心,本待再问下去,但旋又转念忖道:天也快亮了,对方神志不太健全,我又何必如此认真? 当下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不可能,而你以为可能,像这种玄而又玄的问题,我们大可保留两个结论。” “我不以为然。” “我却以为应该到此为止。” “中止得不是时候。” 司徒烈苦笑道:“女侠,你知道的,天快亮了。” 散花仙子坚持道:“我们必须在天亮以前将两个结论去掉一个!” “那又何必呢?” “因为只有一个结论是对的!” “那么,去掉哪一个好呢?” “可以再谈谈。” 演变至此,散花仙子的谈吐,几已成为一种无谓的纠缠,但司徒烈知道她有病,同时了解她的致病之因,因而他告诉自己道:对待一个普通病人都应付出容忍和同情,又何况于她呢? 想罢,脸色一整,耐心地温声道:“女侠,您先前说得不错,我们之间,不是外人,因了这层关系,施力愿意诚恳地提醒女侠,我们已经耗去了不少可贵的光阴,而施力知道,我们尚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等天亮了,女侠耽搁不住,失去此一良机,岂不遗憾?” 散花仙子摇头笑道:“那个,弟弟大可不必担心。” 司徒烈不解地哦了一声。 散花仙子笑释道:“因为我只有一句话要问弟弟,弟弟只须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也就够了。” 司徒烈忙道:“女侠想问什么呢?” 散花仙子摇头笑道:“等等再说。” 司徒烈着急道:“现在说了岂不更好么?” 散花仙子从容笑道:“我仍念念难忘于那个‘可能’‘不可能’!” 司徒烈唉声道:“好吧,依了你,可能如何?” 散花仙子摇头道:“这样不行。” “依了你也不行?” “我想知道你先前为什么要说不可能。” 司徒烈心底冷笑道:要折服你又有何难?我只不过不忍心罢了!心里冷笑道,同时抬脸忍着气道:“好,我说出了不可能的原因之后,你能也将可能的依据为我说上一说吗?” “当然。” “那我告诉女侠你吧,就因为女侠你坚持‘生死等重’是可能的事,我才觉得‘生死等重’毫无可能,这样说,女侠明白不?” “不明白!” 司徒烈静静地又道:“女侠说过,任何问题只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这是对的,因此女侠的坚持不能成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好,现在异常简单,你只须更切实地说明我的看法为什么不能成立也就够了。” 司徒烈微微哂道:“这还不够?” “不够!” “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啦!” “应该再明白一点。” 司徒烈微哂着又道:“生与死的分量,也许有时候会等重,但是,请女侠原谅我冒昧地说一句,这实在不是一位活人够资格坚持的看法,这种看法如由一位活人坚持,就无法成立!” “你是说?” 司徒烈微微一笑道:“如果一个人真的到了生死两可的那种程度,那人在任何一刹那之间,则皆有随时死去的可能,人死了,一了百了,直到今日为止,任谁也未曾有过死前刹那的心情体验,不是吗?换句话说,那人如果仍然活得好好的,像你我这样,那就只能证明着一件事,生有所恋。” 散花仙子脸色微微一变,同时悄然低下了头。 司徒烈一时失察,微笑着继续说道:“所以说,我以为我没有错,生与死,永无片刻之等重!” 最后,他含笑作结论:“不是么?人为生无所恋而死去,或因死有所惜而活下来,生死两可者也,那只不过一个人偶尔受了刺激,因而发生的一种消极心情罢了!” 散花仙子缓缓抬起了脸,脸色苍白得怕人,她朝司徒烈点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情色至为凄然。 司徒烈见状,心头一震,忽有所悟,不由得大大后悔起来。 当下只好强笑道:“该你啦,相信你的见解一定能够令我折服。” 散花仙子浑似未闻,眼皮微合,梦呓般地自语着道:“唉……原来……我不过……一直在……自怜自慰……唉……唉唉……” 说着,启眸朝司徒烈凄然一笑,摇摇头,乏力地道:“你对……弟弟……我没甚说的……我……我错了。” 司徒烈越发感到不安,但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又传来了几声鸡啼,散花仙子娇躯微微一震,像先前所得鸡啼时一样,苍白异常的脸上,容光蓦地焕发了起来。 她朝司徒烈展颜一笑,爽朗地道:“弟弟,你以为鸡的啼声可爱不?” 司徒烈心头一宽,忙着笑答道:“你以为它可爱不可爱呢?” 散花仙子含嗔一笑道:“是我先问你的呀!” 司徒烈也笑道:“关于这个,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说不上它究竟可爱不可爱,所以想先知道你的意见,可爱不可爱,好从现在开始。” 她瞥了他一眼,道:“弟弟真顽皮!” 口中虽在薄责着,心中并未在意。 这时,她微微仰脸,望空肃容又道:“有一句话可给你说对了。” 司徒烈微微一怔,旋有所悟地道:“好从现在开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是的,弟弟,因为鸡啼能够带给人们这种含有警惕性的感觉—— 好从现在开始,这便是它的可贵之处!” 说着,轻轻一叹,又道:“我的病,多半发作于天黑之后,天亮以前,同时,更因为我需要遗忘的比别人多,因此,在我而言,它实在是一种亲切动人的声音。” 说至此处,偶尔侧目,突然失声道:“啊啊,天真的快亮啦!” 司徒烈也是微觉一惊,忙道:“你要问什么,现在该问了吧?” 讵知散花仙子于失声一呼之后,神态跟着就镇定了下来,她这时双目注定在司徒烈脸上,直欲看穿司徒烈整个身心似地不稍一瞬,良久良久之后,方见她以一种无比深沉的声音,一字一字,静静地道:“弟弟,告诉我他还会回来吗?” 司徒烈被问得愕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半晌开口不得,散花仙子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静静地又道:“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仰脸张目,伸手朝墙壁上的几幅字画处空一指,茫然地道:“他?你指的是他么?”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你以为会是谁呢?” 司徒烈面现诧异之色,期期地道:“这个,你,你不知道?” 散花仙子冷冷地答道:“依你的想法呢?” 司徒烈脱口喃喃地道:“你应该知道的呀!” 散花仙子嘿了一声,冷冷地道:“应该不应该,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看法!” 司徒烈想了一下,抬脸道:“他走的时候,你知道不知道?” 散花仙子静静地道:“全堡上下,人人知道。” 司徒烈蹙眉又道:“而他跟你什么也没有说?” 散花仙子静静地道:“就只没谈及我现在想要知道的这一点。” 司徒烈又道:“你当时怎不问他的呢?” 散花仙子反问道:“当时谁又会想到他一去不回呢?” 司徒烈心头一震,忙道:“你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吗?” 散花仙子静静地答道:“是的!” 司徒烈神色一紧,促声忙道:“难道你发现了些什么吗?”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没有!” 司徒烈蹙眉又道:“那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的呢?” 散花仙子暗声道:“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司徒烈道:“仅仅是预感到他不再回来?” 散花仙子颤声低低地道:“是的,他不再回来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司徒烈眉头微微一蹙,心下却是一宽,摇摇头道:“恕施力冒昧说一句,女侠,您也太自苦了,预感和梦兆一样,纵令有百一之巧合,终非常理常情,您又怎可认真凭信于它呢?” 散花仙子望空凝眸,幽幽一叹道:“但在一个薄命的女人,预感常是十九必验的啊!” 叹说着,脸色一黯,低声又道:“是的,弟弟,你的话听起来总较合理,因为你跟他一样,是男人,男人终究是男人,不是吗?……唉……尽管我自觉我的预感有一天会成为真实,但我又何尝不希望这只是我一时的神思恍惚呢!……唉……不然的话,我又怎会来此问你弟弟呢?” 说至此处,蓦地转过脸来,沉声道:“弟弟,据你所知,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茫然地摇了摇头,眼望半空,好似在想一件什么事。 散花仙子眼光一亮,旋即涣散,脸色同时大变,变成一片死灰! 她颤声低唤道:“弟弟!” 司徒烈浑似未闻。 她颤声又唤道:“弟弟!” 司徒烈这才轻哦一声,自沉思中惊醒,他迟缓地收回了发直的眼光,愕然掉正脸来怔怔地道:“喊我?” 散花仙子,略见喘息地道:“弟弟,刚才你摇了头,不是吗?” 司徒烈怔了一怔,才道:“哦,我摇过吗?” 散花仙子神色一紧,促声道:“那你不是在对我摇头了?” 司徒烈道:“不,让我想想看。” 他想了一下,这才抬脸道:“你先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是吗?” “是的。” 司徒烈点点头道:“唔,那就对了。” “你摇过头?” “我想我是摇过了。” “对我?” “当然。” 至此,散花仙子脸色又是一白,她挣扎着颤声道:“弟弟……你……你是说……他不回来了呢?抑或你,你也不知道?” 司徒烈听了,竟似不解。 他又想了一下,似有所悟,抬脸歉然地道:“看样子,我们是误会了。” 散花仙子面现期望之色,忙道:“难道你没听清奴问的什么吗?” “不!” “听清了?” “也不。” “那么?” “这样的,那时我正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女侠问话,我没有十分留意,但女侠主要的意思,我却隐约听出了一点。” “你说说看。” “女侠好像是问他会不会回来,是吗?” “是呀!那你摇头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他不会回来?或是你也不知道?” “都不是!” “这怎么讲?” “我的意思实在是说:且慢!让我想完这件事,再告诉你!” “是这样的吗?” “唉,我真该死!” 散花仙子本已微微生怒,眸珠闪滚间,双目蓦地一亮,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猛上一步,心底激动无法抑制地大声道:“这样说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司徒烈点点头,静静地道:“是的,我能回答你!” 她激动地喊道:“啊啊,弟弟。” 双臂高张,凡欲冲前将司徒烈一把搂住。 司徒烈微退一步,静静地又道:“女侠,天已微白了,今日一别,重见难期,让我们说完我们彼此要说的,并以韶光无情。我们应该珍惜而互勉!” 语出金石掷地,琅然锵然。 散花仙子一怔止势,双臂缓缓放落,她朝司徒烈瞥了一眼,肃容顿生,叠手前胸,微微一福,同时低声道:“弟弟,我为能喊你一声弟弟而深感自慰。” 司徒烈望着她,躬身答了一礼道:“施力想先问女侠几句可以吗?”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司徒烈注视着她道:“您知道施大哥出身于何人门下吗?”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 散花仙子依然平静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您知道施大哥真正的绝学是什么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 司徒烈满面惊容,讶声又道:“这样说来,连施大哥为什么在七星堡一呆这多年,您也不太清楚喽?” 散花仙子一无异状地静答道:“不太清楚!” 司徒烈不禁失声道:“您,您对施大哥,知道得竟是这样地少而又少吗?” 散花仙子低声道:“是的,弟弟,很少很少。” 司徒烈又道:“有些事他是应该告诉你呀!” “是的。” “而他没有?” “没有。” “你也没问?” “是的。” “为什么呢?” 散花仙子仰脸凄婉地一笑道:“他瞒着我很多事,他早说过了。” 司徒烈道:“你竟毫不怪他吗?” 散花仙子又是凄婉地一笑,哑声道:“有些事,他也没有怪我呢!” 司徒烈又道:“施力跟他的真正关系,女侠知道吗?” 散花仙子摇摇头道:“不知道。” 说着,自语般地又道:“自知他须为自己的身世守密之后,不论什么事,除非他自动告诉我,我向未查问过。” 声调凄婉,但却毫无怨尤之意。 司徒烈见了,甚觉不忍,他明知施大哥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严格说来,他并没有错,但司徒烈终究年事轻,未脱赤子之忧,因而便觉得施大哥处处好,就是对面前这位散花仙子做得稍嫌过分。 当下不禁脱口道:“女侠,你愿知道一点您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吗?” 散花仙子抬脸微讶反问道:“关于他的吗?” 司徒烈点点头道:“是的!” 散花仙子愈见疑讶地道:“你能吗?” 司徒烈毅然地点点头道:“我能。” 司徒烈说着,同时举眼朝对方目不转睛地望去。 他满以为散花仙子听了,一定会立即狂喜追问,所以充分准备随时应答,哪知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时的散花仙子,不但毫无激动之色,且连先前连连紧问两句的疑讶神情也消失一空,完全平静了下来。 但见她微微颔首,自语道:“我没猜错,你俩之间的关系,果然很不平常。” 原来她之所以有那两问,只是为了证实她存在心中的这种猜测。 散花仙子自语了一阵之后,重又抬起了脸,朝司徒烈微微一笑,神态间显示出一股无比的慰藉,像为自己猜对一件事感到高兴,亦似因发觉司徒烈跟她意中人的渊源更深一层而感到一种莫明的欣悦。 司徒烈大感迷惑,不禁道:“什么?您不想知道吗?” 散花仙子微微一笑,答道:“是的,不想再知道什么了。” 她望着神情惑然的司徒烈,伸出苍白的手指,理了一下耳根的散发,眼波满足地一合,微微摇头,自语般地又道:“我早就不希望知道得太多啦!” 司徒烈忍不住反问道:“不希望知道得太多?” 散花仙子轻轻唔了一声,双目仍然微合着。 司徒烈诧异地又道:“刚才您不是说过,关于他,你几乎是什么也不知道吗?” 散花仙子摇摇头。 司徒烈蹙眉一哦。 散花仙子突然启目,望着司徒烈,静静地道:“你以为这很矛盾,是吗?” 司徒烈道:“难道这不矛盾吗?” 散花仙子淡淡一笑,旋即正容静静地道:“在我而言,一点也不矛盾!” 司徒烈怔怔地道:“如何解释呢?” 散花仙子依然静静地道:“因为我在很早很早就已知道了一件事,而且知道得异常清楚。” 司徒烈怔怔地又道:“一件事?”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一件事!” “只有一件?” “只有一件!” 司徒烈大奇道:“难道就为了知道那一件事以后,你就不想再知道别的了吗?” 散花仙子点点头道:“是的!” 司徒烈禁不住好奇地又道:“那事一定异乎寻常喽?” 散花仙子静静道:“如说异乎寻常,未免夸张了些,只不过我在知道此事之后,便觉得我所知道的他,已经够多了,自此以后,他的任何事,让不让我知道,也都无甚紧要了。” “那是件什么事我能知道吗?” “他爱我” 散花仙子以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一阵哽咽。泪如泉涌,双手掩面,倏而转过身去。 司徒烈心头一酸,两眼中也止不住有点模糊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散花仙子颤动的背影,深感这个痴情女人实是可怜亦复可敬,不禁摇摇头,于心底叹忖道:“爱人与被人爱,原来有时候是一样痛苦哩!” 鸡啼此落彼起,愈来愈密。 油灯已不知于何时熄去,室外吹进一阵阵淡白的浸肌露气,阴寒如刺,司徒烈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冷噤。 唔,天快大亮了! 司徒烈抬头望望室外天空,踌躇了一下,然后绕步走至散花仙子面前,搓搓手,迟疑地低声道:“女侠,天真的快亮了呐。” 散花仙子自双掌中悠悠地抬起了脸。 她失神地睁着一双泪眼,茫然地道:“是吗?” 跟着,颤声又道:“他会回来吗?” 司徒烈沉吟了一下,正容道:“这个问题,目下我尚无法作肯定的答复,但请女侠放心,一俟七星堡主跟鬼见愁回堡之后,不出三天,我必设法让女侠知道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 散花仙子道:“你现在也不知道么?” 司徒烈点点头。 散花仙子又道:“为什么两魔回来后你就能知道呢?” 司徒烈苦笑道:“那就一言难尽了。” 散花仙子凄然一笑道:“那不说也罢!” 司徒烈歉然地忙道:“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时间不够,请女侠不要误会才好。” 散花仙子又是凄凄一笑道:“不打紧,我早就习惯了不向人盘根究底呢!” 说着,芳容一寒,沉声又道:“但谁望弟弟以诚待我!” 司徒烈肃容答道:“女侠尽可像施大哥一样信任我。” 散花仙子低道一声:“刚才我言重了,弟弟包涵。” 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司徒烈忙道:“女侠留步!” 散花仙子闻声停步,回头笑道:“天一亮就得交班呢!” 司徒烈且不作答,俯身迅速地从地上捡起那面七星令符,含笑递给散花仙子,同时笑问道:“交班需要这个吗?” 散花仙子怔得一怔,一面接过七星今符,一面喃喃地道:“命随这牢什子丢了,真是不值呢!” 扬脸笑道:“谢弟弟为我捡回一命,容后图报!” 说完,又欲举步,司徒烈忽有所触,一面摆手示意对方停身,一面急跨两步,来至散花仙子身边,脸色一整,道:“将来,施大哥如再回来,施力没甚好说,否则的话,施力希望女侠决心有所取舍,最好能像施大哥一样,远离七星堡!” 微微一顿,声调略沉,正容又道:“施力语短意长,言尽于此,伏维女侠察纳,时候的确不早了,但愿重晤有期,女侠请便吧!” 散花仙子凝眸倾听着。 她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微微点头,似被司徒烈说话时的那份诚挚深深感动,神色甚为肃穆。 司徒烈说完之后,但见她目光一抬,秀唇微启,似欲有言,可是,话到嘴边,突有一种异样的神色自她那张秀丽而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是以欲言又止,仅朝司徒烈点点头,浅浅一笑,即便双手一拢那袭墨绒披风,掉身飘然而去。 霎眼间,散花仙子的背影,便在淡白迷蒙的晨雾中,消失不见了! 司徒烈怔怔地望着散花仙子的背影消失之处,一动不动,忘记了伊人已去,忘记了彻夜未眠,忘记了残冬清晨的蚀骨奇寒…… 他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静静地想想,是的,很多很多,正一齐涌向他的心头,像晨露一样,淡白,迷蒙,隐隐约约地,愈想愈觉模糊……。 天,终于亮了。 金黄色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司徒烈被一阵突发的爆竹声响自迷惘中惊醒过来,他轻轻一啊,揉揉眼皮,低声喃喃地道:‘啊啊,又一年过去了,五年啦!” 说着,不禁摇头深深一叹。 岁尾,除夕。七星堡中可说看不出什么除旧迎新的气象。 那些等级严明的堡众,仍像往日一样,挺胸,阔步,平视着,没有笑容,各人都似乎循着一定的路线来来往往,有如一股股的寒流在全堡中交错流动。 就连那些应景的红色对联,令人看了,也有着血的感觉。 天亮了,天又黑了。 司徒烈和衣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地等待着一阵突发轻微声响,可是,初更敲响了,二更敲响了,三更也敲响了,他能听到的,只是西北风的凄厉呼啸。 好冷!他默默地想。 三更了呢!他又想,忽然一惊,忖道:此刻的北邙落魂崖如何了呢? 想到这里,心头大急,身不由己地由床上一跃而起,坐不是,站也不是地在室内焦虑的徘徊。 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道:“疯和尚一定不会有什么不测的,不是吗?这次是他主动邀约的,假如他没有七分把握,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可是,他不安地又想:“七星堡主虽不见得真是当今武林第一人,但到目前为止,包括他师父天山游龙老人,疯和尚自己,以及一招勾魂,鬼见愁诸人在内,还没有一人敢说本身武功高过七星堡主,可见七星堡主还有他值得自傲自狂之处,再加上一个喜怒不形于色,连七星堡主也都敬让三分的阴厉君,疯和尚真的能搪得住这两个一等一的魔头联手合击吗?” 俗语说得好:“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虽然疯和尚的来历始终是个谜,但司徒烈总觉疯和尚对他有一种亲切之感,值得信赖,这次,未得师父游龙老人面允,仅凭疯和尚附耳数语,他便毫不犹疑地依计而行,冒着生命危险,毅然跟着鬼见愁第三度进入七星堡,这事,连他自己事后想起来,都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至于七星堡主跟鬼见愁怀疑疯和尚可能是他父亲剑圣司徒望的化身一节,他虽然不以为完全没有可能,但总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他所记得的父亲,完全是一派询询儒者的优雅风度,跟那位喜笑怒骂,豪放不羁的疯和尚,相去实在太远太远了。 是的,他也知道,武林中的易容之术,有时候的确是玄奇莫测的,像白夫人去年为他扮的小乞儿,以及现下鬼见愁为他扮的紫衫少年,前者瞒过了乞儿祖宗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后者瞒过了跟他有过两面之缘,而且对他印象异常深刻的七星堡主,便是有力的明证。 但是,他也想到一个合乎情理的反证。 他认为他的两次化装能够瞒过很多人,尚不能算作典型的例子,以支持易容术高明时的无懈可击,因为他司徒烈在这以前终究不过是一名无名的后生小子,他所要掩饰的,除了容貌、音腔、衣装以外,别无其他,他又怎能跟他父亲比呢? 剑圣司徒望,当今武林三奇之一的剑圣司徒望,他有着很多很多,数十年的朋友和敌人,他有着倚之成名的独门绝学,他需要彻底改变的,除了容貌、音腔、衣着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同时也更难改的气质和武功,俗语说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例如说,如要鬼见愁变得春风满脸,七星堡主变得和悦可亲的一时三刻,或可勉勉强强,长此以往,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再说武功,武人成名,全凭着几种他人望尘莫及的独门绝学,剑圣,顾名思义,自然是因了剑法的独特成就而得名,如剑圣舍剑就掌,剑圣会列位于武林三奇么? 现在,疯和尚周旋的对象,不是他数十年的挚友,便是数十年面和心嫉的暗敌,彼此的功力,彼此均是了若指掌,如果疚和尚是剑圣化身,他既要从容对付这些人,又须保住本来面目不给识破,不亦难乎? 同时,他以为,有一件事是不容忽略的,那便是人与人之间,常基于情感的关系,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在长白朝阳观外,他师父游龙老人虽未认出他是谁,但只瞥了他两眼,目光中便充满了疑惑,而这次,七星堡主没认出他,散花仙子却因痴恋着他施大哥,又深知他司徒烈跟她意中人有着密切渊源,因而一想便想到了他是谁,类此情形,就非言词所能解释的了,而司徒烈,也就为了此点而深深迷惑着。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去观察,在疯和尚身上,均难以找出疚和尚或许就是他父亲到圣司徒望化身的迹象,但他却又对疯和尚有着一种近乎不可抗拒的亲切之感,这便是他司徒烈一方面不以为疯和尚会是他父亲本人,同时却又不敢以为完全没有可能的惟一原因。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刻的司徒烈,他之所以如此般地怔忡不安,优心如焚,倒不是为了疯和尚有着是他父亲化身之可能,而致如此。爱,虽然有着很多种的名目,但如系发乎于至情,那就不是外力所能加以影响的了。 所以说,就是有人能够马上证实疯和尚只不过是一名武功奇高的憨和尚,司徒烈对他的关心,也绝不会因而减少一分一毫的,正如七星堡主生性残暴,纵令武功真是天下第一,他司徒烈也绝不会因而对他生出敬仰之心一样。 桌上油灯明灭,窗外朔风呼啸。 司徒烈偶一合眼,脑海中便油然浮现出种种幻象。 他仿佛置身于一座下临无底的悬崖,疯和尚不知去向,鬼见愁倒卧呻吟,奄奄一息,七星堡主则一面江笑,一面喷着如泉鲜血,他又仿佛见到疯和尚已被七星堡主和鬼见愁合力逼落于万丈悬崖,七星堡主得意地狂笑,万谷回应……。 他心跳、流汗,直到东方发白,方因疲惫过度而倒身睡去- 第二十二章 魔戏魔 再醒来时,竟已又是黄昏时分,书桌上放满了没有动过的饭菜,司徒烈望了两眼,摇摇头,苦笑笑,一点也不觉得饿,心想:“元旦了,两魔不死,也该回来了吧?” 想着,精神不禁一振。 他忖道:“结果如何,两魔回来后不就知道了么?” 想着,忽又觉得有点不对。 他不安地又忖道:“两魔安然归来,疯和尚岂不?” 他希望能早点知道昨夜三夏之会的结局,却又怕见到七星堡主和鬼见愁的无恙的归来,内心矛盾至极。 司徒烈正在极端焦躁不安之际,蓦地,自七星塔顶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钟声,一下紧接着一下,先后共计七响。 他几乎绝望地在心底痛苦地喊道:“啊啊,完了,完了,七星堡主回来啦!” 司徒烈记得初入七星堡的那天夜里,他于遥见七星塔顶挂出七盏红灯之后,没有多久,七星堡主便进堡了,因此,他知道那原来是堡主回堡的信号,后来,二人七星堡,施大哥告诉他,夜晚悬灯和白天敲钟的意义相同,那么,七响钟声和七盏红灯的意义既然相同,不是七星堡主回来了,还有什么呢? 司徒烈想的,果然一点没有错。 七星堡主回来了,还有鬼见愁。 司徒烈被伺候他的那个堡丁领至七星大厅时,天色业已大黑,七星厅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远远地,司徒烈就听到了一阵女人们的轻声笑语,他想,又是宴会吧?不然的话,七娇们怎么会先他而至呢? 七娇的笑语,平日听来,司徒烈倒不觉得怎么样,此刻,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今天是年初一,理该欢笑,但是,在七星堡,却不一定如此,七星堡主高了兴,随时都是春天,否则,年初一看到人头和人血,也不希奇。 七娇欢笑,如系承色而发,则今夜之实,将近乎庆功,而非娱年。 如果今夜之宴真含有庆功之意,那么,昨夜北邙落魂崖之战,其结局就有点令人不敢想象了。 司徒烈心跳腿软,几乎无力爬升台阶。 可是,无论心情如何,眼前需要应付的,仍是应付。 他咬咬牙,暗暗告诉自己道:“任何事都可以加以设想,但却不应将设想视为事实,我该振作起来,有承受任何打击的勇气,才会有报复任何打击的勇气!” 于是,他在步入大厅时,脸上挂着和平日一样的微笑。 厅上排着三席,左边是七娇双凤,右边是七星三煞当然没有了玉面阎罗。 正中首席上,七星堡主南面而坐,鬼见愁坐在左侧,司徒烈早知道他应该坐在什么地方,是以径向七星堡主右侧走去。 他依习惯向七星堡主和鬼见愁分别微微一躬,然后背向双煞,面对七娇双凤,挨身坐下。 表面上,他表现得随和自然,事实上,在两魔没有开口以前,他第一件要知道的,便是两魔的神色,因此,他例外地自七星堡主身后五魔手上要过酒壶,含笑为两魔斟酒,趁机将两魔的脸色看了个清清楚楚。 两魔此刻是怎生的一副脸色呢? 司徒烈于看清了两魔的脸色之后,大感意外。 原来两魔此刻脸上不但毫无自得之色,反而眉峰微拥,阴沉沉地如罩严霜,十分显明地表示了两魔内心的闷闷不乐。 说得更为确切些,两魔心头一定有着什么沉重的心事。 司徒烈心头,顿感一宽,他忖道:“两魔纵然没有吃亏,看样子也未曾讨好呢!” 司徒烈的敬酒举动,也颇出乎两魔意料之外,七星堡主第一个点头笑道:“好哇,好哇,娃儿,老夫生受啦!” 鬼见愁也甚高兴,他仰脸瞥了司徒烈一眼,诧异地道:“威儿,你不舒服吗?” 司徒烈摇摇头,笑答道:“没有什么,怕是睡晚了一点吧?” “你做什么不早点睡呢?” 司徒烈故作赧然不安地低声道:“不知怎的,威儿总是睡不好!” 七星堡主点点头,朝鬼见愁望了一眼,鬼见愁一声不响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颈一吸而尽,七星堡主哈哈一笑,跟着也干了一杯。 干完了一杯之后,两魔目光偶尔相触,蓦又脸色一沉,相对沉默下来。 司徒烈又为两魔斟了酒,两魔酒到杯干,一连七八盅,两魔脸色方见缓和下来,七星堡主在干完了最后一杯之后,终于忍不住偏脸沉声道:“老阴,你还坚持你的看法吗?” 司徒烈精神暗暗一振,知道事情要开头了。他忙着又替两魔斟满空杯,同时暗地里留意着两魔的言词举动,但见鬼见愁放下空杯,先是嘿嘿一笑,然后以一种嘲弄的口气,冷冷地答道:“你呢?” “老夫以为老夫的看法比较正确。” “老夫也以为老夫的看法没有错!” 七星堡主朝鬼见愁瞥了一眼,轻轻一哼,无何奈何地摇摇头,无声苦笑着端起酒杯一吸而尽,然后默默仰脸望天,未说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两魔已经争执了很久很久的问题,两魔口吻,针锋相对,显然地,谁也不愿让谁,但司徒烈虽然听得一字不漏,却仍无法肯定两魔在为了何事争执,他不禁在心底暗催道:“再争下去呀!” 这时候,左边席上,笑语又起。 七娇之首的天毒仙子笑推着羞人答答的蓝天双凤道:“敬酒去呀!” 其余诸娇笑和着,双凤低着头,任诸娇笑闹,总是不肯,七星堡主最后偏过脸去挥手强笑道:“大娘,等会儿再闹吧!” 七星堡主说着,突睛一滚,好似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不理诸娇的格格媚笑,蓦地转过脸来,抑制着内心的兴奋,沉声向鬼见愁愁道:“老阴,你真的以为你的看法没错吗?” 鬼见愁目注满杯,冷冷地答道:“不是你错,便是我错。多说什么!” “那么你以为谁错了呢?”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对的不是你!” “真的吗?” 鬼见愁嘿了一声,干了酒,却没有说话。 七星堡主这时似有成竹在胸,偏脸诡笑着又道:“这样说来,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老儿的化身,是一点没错喽?” “只要你堡主能够举出一些比较新鲜的反证来,阴厉君随时可以认败服输!” 七星堡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鬼见愁哼了一声,默默地又自干了一杯。 七星堡主大笑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一指鬼见愁,摇摇头,大声批评道:“阴厉君啊,阴厉君,我真替你老儿感到可怜而惭愧!” 鬼见愁微微偏脸,朝七星堡主阴阴一笑道:“冷敬秋,你知道老夫此刻的感觉如何吗?” 七星堡主微微一怔,忙道:“不知道,老夫愿闻其详。” “跟你堡主的感觉几乎完全一样!” 七星堡主不解地道:“这话怎说?” 鬼见愁阴阴一笑,冷冷地沉声道:“那就是阴厉君也正为你堡主感到可怜而惭愧!” 七星堡主突睛一翻,惑而且怒地吼道:“什么?你说什么?” 鬼见愁悠悠地道:“如果堡主真的没有听清楚,阴厉君可以再说一遍!” 七星堡主像要将鬼见愁一口吞下去般地,又吼道:“我姓冷的什么地方应该惭愧?什么地方值得可怜?说,你说!” 鬼见愁冷冷地道:“当然要说了。” 说着,一缩脖子,微微仰脸,眼望空处,冷冷地道:“记得么,冷敬秋?咱们出门之前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说过什么?” “你说:疯和尚是不是剑圣司徒望的化身,你有方法查清楚,冷敬秋,你承认你说过这话吗?” “是的,老夫说过说过又如何?” 鬼见愁嘿嘿一笑道:“现在,你查清楚了吗?” 七星堡主突睛一翻,鬼见愁不容他开口,抢着冷冷地又道:“我说疯和尚就是司徒望,你说不是,我为我的看法列举了依据,而你没有,你堡主最拿手的本领,便是一再逼着我阴厉君同意你堡主的见解,要我阴厉君跟着你堡主相信疯和尚不是司徒望,我问你根据何在,你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你堡主当初是为了安慰我阴厉君的呢?抑或只是为了自己哄哄自己呢?” 微微一顿,冷冷地又道:“该惭愧的是阴厉君吗?该可怜的是阴厉君吗?” 悠然转脸朝向七星堡主,讽刺地又道:“假如该惭愧,该可怜的真是我阴厉君,其所以如此,那便该是因为我阴厉君是你七星堡主的多年老友了不是吗?” 七星大厅刹那间呈现着一片死寂。 每个人除了听得牛油巨烛的剥剥声响,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司徒烈像大厅上此刻的每个人一样,有着一种窒息之感。 鬼见愁这番话的尖酸刻薄,远非任何人事先所能想象。 他数说的地方是七星堡中的七星大厅,数说的时间是当着七星堡中有资格在七星厅中占一席次的每一个人,数说的对象同时就是以武林第一人自居,除了自己,谁的生命也不会被他看得重过一根灯草的七星堡主本人,啊,天啦! 鬼见愁说完,又是嘿嘿一阵冷笑,没事人儿般地自斟自饮起来。 而这时,除了鬼见愁一人之外,每一张面孔都显得有些苍白,每一双目光中都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不约而同地偷偷窥向七星堡主。 狂风?暴雨?骇电?惊雷? 七星堡主两手按在桌面上,他紧抓着的,不是桌面上任何东西,而是七星大厅中每一个人的心。 他的脸色在变化着,不断地变化着。 蓦地,一声桀桀怪笑,破空而起,笑的是七星堡主,杂在狂笑中的是这么几个字:“哈哈……哈……痛快……哈……哈……骂得痛快……哈……哈……哈……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如在梦中。 只见七星堡主用手一指鬼见愁,左右一顾,大笑着又道:“孩子们,看!这就是你们堡主的朋友,真正的,惟一的朋友!” 说毕,又复大笑不已! 鬼见愁却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堡主兄,笑够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 当厅中所有的人都正感到有点惊魂不定之际,司徒烈偶尔抬头,竟与左席上七娇散花仙子的目光无意相接。 散花仙子目光中,连续而迅速地发出了无数个询问。 司徒烈忖道:“你急什么呢?我不是告诉你在三天之内通知你的吗?” 他朝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他以为以散花仙子之玲珑机智,当然会了解这是约定时间未到的表示,应无疑问才对。 但司徒烈虽然这样想,仍觉得不甚放心,因又装作漫览厅中装饰之状,游目瞥去。 嘿,你道怎么着?散花仙子依然在望着他,目光中依然充满了询问,司徒烈眉头微微一皱,心想:“什么?你还不明白?” 当下也顾不了许多,只好大着胆子,冒险地又摇了一次头,同时在眼光中迅速地表示: “咦,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为了加强表示目光中的“约定”,他又将头缓缓扭动了三次,代表着“三天”。 散花仙子点头一笑,好似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他见散花仙子笑得甜而爽悦,知道她这下大概是真的明白了,于是便宽心地别转目光,由远处缓缓地绕了回来。 司徒烈甫将视线收回,蓦听得鬼见愁冷冷地道:“孩子,你是在对谁皱眉摇头?” 司徒烈冷不防此,被问得心头一麻,几乎魂飞魄散。 尤其此问出诸于鬼见愁,事态也愈见其严重。因为,他刚才的举动如果只落在鬼见愁一个人的眼里,纵令鬼见愁难免会在事后背人向他盘诘,但绝不可能现在当着厅中众人之前,遽尔出此无情之间。鬼见愁对他的疼爱,是无可置疑的。 鬼见愁其所以有此一问,必是因为他发觉七星堡主也已跟他同时看到了这一切,他既无法帮司徒烈及时掩饰过去,司徒烈是他带来的人,颜面攸关,他当然不愿让七星堡主先问出来。 司徒烈忖想及此,越发心慌意乱。 他心慌意乱地又忖道:别的不说,就算两魔只误以为我跟七娇中谁人有着暧昧情事,也就完到家啦! 他有点后悔,也有一点儿恨。 他恨散花仙子的急躁,但他更后悔于自己的不够沉稳。不是么?他想:为了彼此间的安全,他尽可以不必理她呀! 值此关头,他又想起施大哥的告诫来了:冷静,镇定。 于是,他在心底警告自己道:悔也好,恨也好,现在都不是时候,现在,惟一要做的,便是如何才能化险为夷。 俗语说得好,乱有乱谋,急有急智,真是一点不错。 司徒烈念转如电,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念头一定,旋即缓缓抬起了脸,望向鬼见愁,正容简洁地答了一个字:“您!” 鬼见愁豆眼闪光,讶声道:“我?” 司徒烈点点头,坚定地道:“是的,老伯,您!” 果然不出司徒烈所料。鬼见愁见他回答得异常肯定,双目中虽仍留有几分疑讶,但脸色却已于无形中宽松了不少。 当下,但见他侧瞥了七星堡主一眼,又道:“孩子,你对老夫皱眉摇头是为了什么呢?” 鬼见愁话问出口,豆眼光闪如电,注定在司徒烈脸上,不稍一瞬,神色再度紧张了起来。 很显然地,他自己也想不出司徒烈对他皱眉摇头的理由,限于情势,他不得不逼着司徒烈向七星堡主提出间接的解释,但又担忧着司徒烈的解释不能尽如人意,令七星堡主完全去疑。 司徒烈成竹在胸,望也不望七星堡主一眼,肃容低声答道:“威儿随感而发,不意为老伯觉察,还望老伯不要见怪才好。” 司徒烈答非所问,鬼见愁听了,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司徒烈知道两魔注意力均已集中在他身上,于是在一顿之后,故作讷讷之态,低声恳切地又道:“堡主……待老伯……可谓……至诚至厚……是的……威儿总觉得……老伯刚才……实在……过分了一点。” 微微一顿,故作不安地又道:“威儿该死,威儿知道,威儿不配说这些。” 这番话,大出七星厅中众人的意料之外。 词谦,意切,大义凛然,虽然是以下责上,但因陈词委婉,丝毫不显得唐突冒犯,合情,合时,合景。 鬼见愁直听得豆眼陡张,目光如电。 此刻,闪耀在鬼见愁双目中的,是一种难以分辨,不知究竟代表着什么情感的异样光彩,只见他嘴唇似张似合,神情很是激动,但又说不出话来。 这一厢,鬼见愁目闪异光,欲语无词,另一边七星堡主却已纵声大笑而起,他一步跨至司徒烈身边,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来,冷敬秋敬你一杯!” 笑说着,先自干了,狂笑归座,又复拊掌大嚷道:“哈哈,快活,快活煞人也!哈哈,哈哈哈!” 鬼见愁朝七星堡主侧瞥了一眼,轻哼一声,缓缓地合上眼皮,瞧他这时的神情,不但怒意毫无,且似甚是受用。 七星堡主见了,越发大笑起来。 七星堡主一面大笑,一面连连就壶狂饮,并不时举右手在空中挥舞,意思似在命令着: “喝呀,孩子们!” 好一阵之后,他方以衣袖擦干嘴边酒渍,喘息着放下那只可容三十斤酒的紫铜酒壶,顾盼自雄地满厅游视。 这时,左席上,坐在首位的七星第一娇,天毒仙子,忽然盈盈起立。 七星堡主见了,目光在天毒仙子脸上一停,发出一个无言询问,无毒仙子玉掌交叠胸前,微微一福,含笑历历地道:“七娘拟暂退席,请堡主示下。” 七娇散花仙子应声立起,也对七星堡主折腰一福,含笑低首不语,粉面泛红,不胜娇羞,楚楚动人。 七星堡主看得眼光发直,直到天毒仙子抿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方发觉到自己的倚酒失态,故意发出一阵遮羞的哈哈大笑,同时挥手大声道:“七娘请便,大娘过来敬老夫一杯!” 七娇散花仙子又是一福,莲步婀娜,不一会儿,背影便自大柱后一座密门中消失不见,首娇天毒仙子也同时走了过来。 天毒仙子敬了七星堡主一杯,也敬了鬼见愁一杯,方含笑归座。 七星堡主豪兴大发,左右一阵扫视,大声道: “今夜老夫特别高兴,孩子们有甚请求,只管说来,老夫无不答应!” 天毒仙子第一个站起身来,掩口笑道:“奴家有个请求!” 七星堡主击掌大声道:“说来,说来!” 天毒仙子且不作答,俯身在身旁第二娇百合仙子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推着百合仙子香肩,忍笑催道:“替大姊说呀!” 百合仙子含笑摇头,硬是不肯。 七星堡主不耐地大声催道:“请求什么,快说呀!” 百合仙子被天毒仙子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斜睨了天毒仙子一眼,嘟起那张艳红欲滴的小嘴,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她朝七星堡主一福道:“大娘的意思,堡主不知道?” 七星堡主诧异地道:“她的意思我怎知道呢?” 百合仙子又道:“堡主真的想知道?” 七星堡主挥:“废话!” 百合仙子忽然笑道:“奴以为,不如算了!” 七星堡主嚷道:“那怎行!” 百合仙子笑道:“堡主上了大娘的当,可别怪奴。” 七星堡主讶道:“是一件老夫办不到的请求吗?” 天毒仙子这时狠狠地在百合仙子肩头上拧了一把,笑骂道:“好个贱人,你敢!” 百合仙子哎唷一声,一手抚着痛处,一面笑向七星堡主道:“堡主应该办得到。” 七星堡主放心地道:“那有什么当上呢?” 百合仙子笑着又道:“应该办得到但是永远办不到!” 七星堡主大笑道:“笑话!” 百合仙子轻哼一声,好气又好笑地向七星堡主唉声道:“笑话!哼,一点不错!” 秀目微睁,扮了个鬼脸,又道:“你知道大娘请求什么吗?” 不待七星堡主开口,大声又道:“大娘请堡主今夜少喝两杯,最好到此为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七星堡主微一怔神,旋也跟着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七星堡主好似想到什么地方不对,两臂举起一摆,止住众人笑声,朝刚刚落座的百合仙子招招手,大声道:“且慢,二娘,我问你!” 百合仙子没好气地偏脸道:“问什么?” 七星堡主想了一下,这才望着百合仙子,犹疑地道:“你们几个,从来没人挡过老夫的酒,难不成偏偏只有今夜老夫醉不得么?” 百合仙子仿着他刚才的语气,仰脸道:“废话!” 七星堡主笑得一笑,语声又道:“那是为了什么呢?” 百合仙子朝蓝关双凤睥睨了一眼,又朝七星堡主扮了个鬼脸,方始仰脸漫声道:“堡主问奴,奴又问谁呢?” 诸娇眼色互传,一齐低头吃吃谈笑起来。 蓝关双凤,双颊飞红,同时低下头去。 七星堡主情不由己地朝双凤迅掠了一眼,丑脸上闪过一阵暧昧的贪婪之色,干笑数声,抱起酒壶,又是一阵狂饮,烈酒下肚,尴尬尽消,放壶大笑道:“所有请求,不得涉及老夫之自由,再提罢饮者罚酒三斤!” 他笑说着,偶尔瞥及一旁枯坐无语的鬼见愁,不安地又笑道:“老阴,喝呀!” 鬼见愁冷冷地答道:“谢谢堡主。” 七星堡主望了司徒烈一眼,转向鬼见愁又道:“老阴,咱们再来一宗交易如何?” 鬼见愁依然头也不抬地冷冷答道:“老夫只要有便宜可沾,随时欢迎。”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阴兄就是这点痛快!” 鬼见愁冷冷一笑道:“你堡主也没做过亏本生意呢!” 七星堡主又笑了一阵,实毕,双掌按于桌面,倾身引颈,靠在鬼见愁耳边,脸色一整,低声道:“冷敬秋想收这娃儿为徒,老阴,什么条件才肯放手?” 鬼见愁悠悠抬头,启目偏脸,淡然反问道:“什么条件你都能答应吗?” 七星堡主听了,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他脱口一啊,双掌一按桌面,身躯离座,弓腰向前,目射异光,促声忙道:“当,当然!” 鬼见愁慢吞吞地又道:“条件只有一个。” 七星堡主迫不及待地道:“什么条件?说,快说!” 说着,抢着又加了一句道:“别说只有一个,就是十个,百个,都可以!” 鬼见愁仰脸向上,目视空中,悠然道:“请堡主先宰了老夫!” 七星堡主像只泄了气的球,颓然跌入座椅,气得脸皮发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用手一指鬼见愁,挣扎着骂道:“你这个老杀才,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鬼见愁漫声应道:“托堡主的福。” 跟着,冷冷一笑,又道:“好死恶死,都是死,关于这一点,老夫并不怎样讲究,尤其是老夫从不为将来的事操心……倒是眼前的这一桩,如你堡主拿来唬唬人,却还有点分量。” 阴声一阵干笑,笑毕又道:“可惜堡主也有一份。” 七星堡主忽又哈哈大笑起来。 鬼见愁斜睨了七星堡主一眼,讽刺地道:“酒能壮胆,果然不错!” 七星堡主蓦地一拍桌面,震得杯跳盏摇,只见他环瞪着一双可怕的突睛,狰狞地笑得一笑,大声吼道:“阴厉君,你听着!” “老夫心无二用。” “冷敬秋今夜要你姓阴的好看!” 七星堡主大吼着,声色俱厉。厅上众人,脸色不由全都蓦地一变。司徒烈的一颗心,也不禁随之狂跳起来。 他忖道:不可避免的结局,终于来啦! 他下意识地默运着一元神功,准备随时冒险外。 他刚才用来掩饰他对散花仙子眉目递语的一篇遁词,其所以能够令两魔信之不疑,就因为完全符合实情,差不多七星厅中所有的人,都有那种感觉:鬼见愁对七星堡主,实在太嫌过分了。 名马,宝剑,英雄,美人,烈酒,是有着连锁性的。 它们为历史渲染了光辉,它们在推动着武林的恩怨情仇。 尤其是酒,能助兴,也能乱性。能促成美谈,也能制造罪恶。修养再好的人,也有因酒翻脸之危险,而像七星堡主这样的人,酒后因言不顺耳,老羞成怒,实不足为奇! 说得更明白一点,刚才的七星堡主,是反常的。 现在,七星堡主猛怒了,其声势虽令人心悸神惊,却不令人感到意外,人人知道,不过迟早而已,这场暴风雨,终究会来的。 司徒烈一面全神戒备,一面注意着鬼见愁的动静。 在心底忖道:我倒要看看,你鬼见愁身处虎牢,究竟倚仗着什么? 大概全厅之人都跟司徒烈有着同一想法,所以,此刻的数十双视线,差不多全都集射在鬼见愁一人身上。 那么,此刻的鬼见愁是怎么样的呢? 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见他,此刻的鬼见愁,端坐如故,神色不动,依然不改那副老样子,冷漠,平静,间或冷笑一二声。 那神情,几乎令人怀疑他已练成了什么金刚不坏之功,根本不在乎世上任何武功的猝然攻击! 司徒烈暗叹道:真是不可思议。 七星堡主吼毕,眈视如虎。鬼见愁直装未见,好半晌之后,他始好整以暇地,缓缓掉过脸去,将目光冷冷地投射在七星堡主的脸上。 接着,他半死不活,以一种近乎一息仅存,游丝般的声音说道:“爱美,是人类的天性,谁又不希望自己的面孔长得比别人光彩一点呢?唔,您说是吗,堡主?” 嘿嘿一阵枯笑,阴阴地又道:“堡主,您怕不是在哄我吧?” 这种软硬不吃,而口舌却又尖酸刻薄的人,的确是令人啼笑皆非,恨之切骨而又莫可奈何。 仅就司徒烈本身而言,鬼见愁待他,不算错,是以鬼见愁跟七星堡主一有争辩,他下意识中,总希望鬼见愁占着赢面,就像两魔联手赴疯和尚落魂崖之约,他又希望得胜的是疯和尚一样。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此刻的司徒烈,在鬼见愁对七星堡主一再戏侮之后,竟为七星堡主暗感委屈,他真希望七星堡主具体而有效地对鬼见愁报复一番。他觉得,如果他司徒烈站在七星堡主的地位,他也绝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忍受下去了。 司徒烈有着这种想法,心情便益发紧张起来。 他不反对七星堡主予鬼见愁一点教训,但不希望鬼见愁真在七星堡主手底下吃亏,他希望两魔说翻脸,就翻脸,但又担心两魔翻脸会误了他的大事,使他这趟冒着生命危险的七星堡之行,功亏一篑。 因此,他的心情,不仅是紧张而且非常矛盾。 不过,事实的演变,并未因他的紧张和矛盾而有所影响 整座的七星大厅,刹那间,寂静如死。 鬼见愁话音一落,数十双目光,又一致悄然地移向了七星堡主。 七星堡主那副如刷的浓眉,于听完了鬼见愁的一篇戏讽之后,陡地一坚,同时圆突如球,血丝网布的两眼中,射出两道令人寒栗的凶光。 众人心神,更是一紧。 就在这一发千钧的刹那,事情突然起了一个出人意外的急遽变化。 七星堡主突睛一滚,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一声短哼,脸上的一片怒云,蓦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随着一声冷笑而起的,竟是一脸奸滑的笑容。 他微合眼皮,摇摇头,大声自语道:“我太傻了,我太傻了!” 鬼见愁默默地干了一杯。 七星堡主像提醒自己似地,大声又道:“唉唉,我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对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七星堡主在弄什么玄虚。 而七星堡主在自语了一阵之后,仿佛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高兴异常,捧起酒壶,喝了两大口,一面擦着口边酒渣,一面神秘地笑向鬼见愁道:“阴老儿,这下你可完定啦!” 鬼见愁没声道:“是吗?”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道:“阴老儿,瞧着吧!” 鬼见愁微哂道:“瞧着哩,堡主!” 微哂着又加了一句道:“就像刚才堡主吩咐老夫听着,老夫就一直在听着的一样。” 七星堡主嘿嘿一阵冷笑,他笑着,俯身又道:“阴厉君,咱们交往了数十年,老夫说句不怕脸红的话,自老夫交结了你这个老鬼之后,几乎是一直吃亏到现在,老夫虽然恨在心头,气在肚里,但却始终想不透其中的所以然来,当然更谈不到报复的手段” 鬼见愁阴阴地道:“现在有了,是吗?” 七星堡主点点头道:“是的,现在有了!” 鬼见愁阴阴地又道:“能说出来下下酒么?” 七星堡主笑道:“不敢自珍。” 鬼见愁依然阴阴地道:“愿闻其详。” 七星堡主又自大笑了一阵,这才俯身如前,道:“这以前,老夫虽然气你老儿,但凭良心说,私下也颇对你老儿崇佩异常,老夫总以为你老儿有甚绝招,不是吗?每跟你老儿争论什么,结果呢,服输的总是老夫我,就像下愚碰着了上智!” 鬼见愁冷冷地道:“折杀老夫了!” 七星堡主也冷冷笑道:“老儿,听完了再客气吧!” 微微一顿,又道:“今夜,老夫一方面感到高兴,一方面却也失望得很,原来你老儿的那一套,拆穿了,竟是一文不值,什么也没有!” 鬼见愁嘿嘿笑道:“那是堡主自误呀!” 七星堡主点头笑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他轻哼一声,又道:“就像有人吵架一样,嗓门高的,总比较难获别人的同情,骂得多的,常常显得理亏。老夫性暴如火,你老儿却阴毒成性,就拿刚才的经过来说,你老儿一直在逗老夫动火,好显出你老儿的练达沉稳,可笑得很,老夫竟一再上当而不自知。” 鬼见愁脸色微变,但仍冷冷地道:“堡主,恭喜您了!” 七星堡主也道:“值得庆贺!” 他说着,又复大笑起来,笑毕,又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为你感到难过呢! 哈哈!” 鬼见愁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七星堡主突然扬声笑道:“注意,阴老儿,老夫这就开始演习啦!” 笑声一挫,嘲弄地又道:“比起你老儿来,老夫够几成火候,待会你老儿可要本着良心下评语才好呵!” 七星堡主说至此处,脸色蓦地一沉,换成了一副冷冰冰的神气,木然无情,如笼寒霜,跟鬼见愁的那副冷漠神态相映成趣,完全没有两样。 司徒烈在心底暗暗点头,他想,怪不得这老魔能在武林中风云一时,就凭他这份粗中有细,在三分酒意后,居然还能发现到别人的长处,自己的缺点,并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就够难得的了。 事情至此,紧张气氛儿虽已趋缓和,但司徒烈的心却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宽松下来,因为他已猜忖到七星堡主继续要说的是什么。 司徒烈没有猜错。 这时,七星堡主于仿效了鬼见愁的神气之后,又模仿着鬼见愁刚才嘲弄他的语气,偏着脸,阴笑一声,朝鬼见愁冷冷地道:“阴老儿,听着,老夫首先要告诉你老儿的,便是老夫今夜向你老儿报复的结果……老夫刚才说过一遍了,老夫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至此处,故意一顿。 又复阴阴一笑,语气愈加深沉,继续冷冷地道:“老夫要凭口舌之利折服你老儿!” 鬼见愁微哂道:“愿堡主如愿以偿!” 七星堡主也哂道:“大可以先干一杯!” 说着,首先举杯一吸而尽,并以空杯照向鬼见愁,凝视不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完全是鬼见愁的一贯作风。 鬼见愁斜睨了七星堡主一眼,微显意外,但他终究是个阴险到了家的老奸,尽管心生疑讶,表面却仍装得非常自然,他也一声不响地端杯干了。 七星堡主放下空杯,向前翘出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缓声又道:“报复的结果,老夫一定要你老儿变成下面八个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鬼见愁又僵了一声,意极不屑。 七星堡主浑若未闻,冷冷地道:“听清!老夫所欲提出并欲使你老儿折服的仍是那个老问题:疯和尚绝绝不是司徒望!” 司徒烈自听得七星堡主说出要在口舌上予鬼见愁以打击,便已知道疯和尚事件将会被两魔重新提出来辩论,这便是他心情仍然紧张的原因。 七星堡主此刻说疯和尚绝绝不是司徒望,这句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疯和尚不是司徒望,本是七星堡主始终坚持着的看法,由七星堡主口中说出来,原不足为奇,但这次七星堡主说这句话的坚定语气,却令司徒烈听得心头微震。 因为司徒烈对七星堡主粗中有细的心机有了新的评价,加之七星堡主已为坚持这一看法受尽了鬼见愁的奚落,他,七星堡主,居然仍抱着必胜的信念将这问题提出来,所以他相信七星堡主必能随之提出有力的事证,来支持他的论断。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司徒烈感到一阵怅然。 他希望疯和尚是剑圣的化身吗?或者,他不希望疯和尚是剑圣的化身吗?两者之间,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这是个烦人的问题。 他本因此事无从追究,而听任其自然演变的,但两魔辩论的结果,纵或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却能从而获得有关此一问题相当的端倪。是以他也不愿轻易放过。 他表面上虽像厅中其他人一样,脸带微笑,以好奇的目光,望着两魔,好像注意的只是他们的胜负,而不是他们即将谈及的内容,事实上,两魔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极为认真地听入耳中。 这时,鬼见愁嘿嘿笑道:“惊句倒是惊句,只可惜不太新鲜!” 七星堡主冷而且静地道:“新鲜不新鲜,应该看货决定,阴兄,是吗?” 鬼见愁哂道:“唔,动人!” 七星堡主无动于衷地继续道:“刚才,你老儿说,你老儿已为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望的看法举出了不少依据,而老夫没有,对不对?” “对!” “不反对老夫把你老儿提出的依据,摊开来复核一番吧?” “欢迎至极。” “你老儿以为:第一点,疯和尚武功很高,几乎不在天山游龙老儿之下,除了司徒望复活,当今之世,再无他人有此成就。第二点,如要练成疯和尚那等身手,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除非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的来历,在武林中多少应该有个传闻,疯和尚,他之所以没有,只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那便是他是剑圣司徒望的化身。第三点,这是你老儿特别强调的一点,疯和尚似乎知道着很多武林中鲜有人知的秘密,而他又明显地跟你我两人过不去,因此他如不是司徒望未死,又会是谁呢?” 微顿之后,又道:“阴老儿,你的依据是这样的么?” 鬼见愁冷冷地哂笑道:“堡主背诵能力之强,令人钦佩!” 七星堡主答以冷哂道:“阴兄要不要加以补充补充呢?” 鬼见愁冷冷地道:“似已足够。” 七星堡主奸笑道:“那老夫要加点评语了!” 鬼见愁冷冷地道:“不胜荣幸。” 七星堡主沉声道:“两字说完:空洞!” 鬼见愁讥笑道:“精辟之极这就是评语吗?” 七星堡主哂道:“要确定空洞与否,说来并不太难。” 鬼见愁也哂道:“谁说太难?” 七星堡主故作关切地道:“阴兄不怕损及颜面光彩么?” 鬼见愁冷哂道:“堡主分润,不是外人。” 七星堡主笑道:“我这人,就是不懂得谦虚,既是阴兄这样说,老夫说不得也只好说了!先说第一点。阴兄说,疯和尚武功几乎不在游龙老儿之下,所以他有就是剑圣司徒望化身之可能,那么,阴兄,我问你,你阴兄见过疯和尚的真正武功吗?你阴兄敢肯定他的武功到底在游龙老儿之上或是之下吗?依你阴兄的意思,如他的武功不在游龙老儿之下,他就是司徒望的化身,但假如他的武功在游龙老儿之下,那他又会是谁的化身呢?” 鬼见愁干笑了一声,笑得很是勉强。 七星堡主自干一杯,脸上奸笑更浓,又道:“再说第二点,你阴兄说,疯和尚出现得极是突然,事先武林中毫无传闻,所以,这又证明了他可能是剑圣老儿复活,那么,我又要问你了,阴兄,你阴兄这次从长白来,武林中共有多少人知道呢?如果你阴兄不希望让人知道,它会被人知道吗?你阴兄凭良心说吧,有了你我这等成就,甚至再差一等的人,要想自己行踪不为人知,是件难事吗?好了,关于这一点,老夫认为毋须再作演绎了,如说行踪飘忽,令人难以捉摸,可以证明一个人在武功的成就,尚有可说,若凭此证明那就是某人或某人,则未免稍嫌牵强了些,阴兄,是吗?” 鬼见愁又是一声干笑,笑得比先前更为勉强。 七星堡主连干三杯,继续奸笑着说下去道:“现在说第三点,这一点,虽然是你阴兄认为是最强而有力的一点,但在老夫看来,它可说是你阴兄三点依据中,最为荒谬的一点!” 七星堡主说至此处,故意住口,瞧了瞧鬼见愁有何反应。 司徒烈见了,不禁于心底暗叹道:唉唉,这样看来,我以前所了解的七星堡主,真是肤浅得很呢! 鬼见愁的“张脸,此刻阴得像个下雪天。 七星堡主见他一声不响,知道再等下去,也等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他满足地笑得一笑,干咳一声,半阴半阳地继续说道:“说得浅显些,这就叫做疑心生陪鬼!” 说着,不慌不忙地干了一杯,偏脸又道:“阴兄,你说疯和尚似乎知道很多武林中鲜有人知的秘密,这种话,说得不客气一点,废话一句,说了等于没说!什么叫做似乎知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头向前伸,微哂着逼问道:“服气吗?阴兄?” 众人目光又移向了鬼见愁。 鬼见愁,依然是一声不响。 七星堡主有意趁胜追击,毫不留情地又道:“阴兄如另有具体事证,现在提出来,还不算迟,阴兄,你能告诉老夫我,疯和尚究竟知道些什么吗?” 鬼见愁哼了一声,还是没有开口。 七星堡主偏头朝鬼见愁得意地看了一眼,嘲弄地道:“没有?唔,很好!” 笑得一笑,又接道:“至于疯和尚为什么要跟咱们哥儿俩过不去,这个,老夫可以告诉你阴兄一件事实,当今武林中,有心跟咱们哥儿俩过不去的人,太多太多了,又何只止于一个疯和尚?只不过咱哥儿俩多少还有点虚名,别的人力不从心,不敢有所表示罢了!咳咳,如果你阴兄对此解释仍不满意,那就请你阴兄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你阴兄说过,在长白,疯和尚曾一度将游龙老儿戏弄得不亦乐乎,并正好为你老儿解了一场窘。老夫问你,那又该作何种解释呢?” 鬼见愁缓缓抬头,朝七星堡主望了过去。 七星堡主脸向上仰,故意避开了鬼见愁的目光,一面打着干哈哈,一面像是对着天花板发问似地,大声道:“老夫说你阴兄的那些依据空洞,错了吗?” 鬼见愁点点头,似已虚心认错地应道:“唔,空洞,的确空洞!” 七星堡主出声赞道:“知耻近乎勇,老夫自叹勿如!” 鬼见愁轻哼一声,冷冷地道:“空洞虽然空洞,但总强过连空洞的依据也没有吧!” 司徒烈暗忖道:这该是鬼见愁最后还击的时候了!他忖想及此,精神又是一振,他倒要看看,七星堡主又将以什么来说明疯和尚不是他父亲剑圣司徒望。 这时,厅中众人的目光,又由鬼见愁脸上移向了七星堡主。 鬼见愁末后那两句话,似已早在七星堡主的意料之中,是以鬼见愁语音一歇,他即嘿嘿干笑道:“阴兄,你怎知老夫什么依据都没有的呢?” 鬼见愁冷冷地道:“因为堡主一向很爽快。” 七星堡主阴笑道:“假如有,绝不会等到现在才说,是吗?” 鬼见愁-了一声道:“但愿是老夫误会了!” 七星堡主阴笑道:“误会?太雅了!” 鬼见愁冷冷地反问道:“应该怎么说才对?” 七星堡主阴笑着纠正道:“应该这样说,你阴兄尚欠知人之明!” 鬼见愁冷冷地道:“堡主在美酒中获得自信,与归途上的七星堡主,先后判若两人,阴厉君既惊且喜,并愿举杯为堡主贺。” 微微一顿,冷冷地又道:“现在可以让老夫看货了吗?” 七星堡主笑道:“当然!” 脸色一整,故作庄容道:“能容老夫将两天来的经过复述一遍吗?” 鬼见愁听得一怔,旋即冷冷笑道:“好主意!” 七星堡主微笑道:“你以为老夫在拖延时间吗?” 鬼见愁偏脸哂道:“能作如是想么?” 七星堡主摇头道:“不能!” 鬼见愁哂道:“愿闻更佳解说。” 七星堡主道:“老夫先欲复述两天的经过,乃是为了证明老夫的依据不像阴兄的那样空洞!” 鬼见愁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七星堡主举杯道:“来,阴兄,先干一杯!” 鬼见愁端坐不动,眼皮撩也不撩一下,静静地道:“堡主请!老夫的一杯,要留着庆祝堡主的胜利!” 七星堡主哈哈一笑,竟毫不为意地独自干了,放下空杯,上身前倾,脸带得意笑容,干咳两声,以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开始道:“前天,咱们双双出堡,当晚到洛阳,歇了一宿,第二天午后,咱们开始奔赴北邙,到达落魂崖,约摸是二更光景,距离三更之约,还有一个更次左右,于是,我们便在崖顶盘坐守候,阴兄,对吗?” 鬼见愁阴应道:“详尽!只差没说出我们一共吃了几碗饭,喝了几斤酒!” 七星堡主未予答理,继续说下去道:“三更正,崖下传来一阵哈哈长笑,不一会儿,一条人影飘然出现,疯和尚难时而至,还是那副老样子。一身破衣,两手空空,口里不知在疯疯癫癫地念些什么,音哑声嘶,又悲壮,又凄凉,令人听了,满不是滋味。” 说至此处,忽向鬼见愁问道:“阴老儿,你听清了他念的是些什么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谁共我,醉明月。’这是古词金缕曲中的断句,老夫听过不止一次了!” 七星堡主赞道:“阴兄好才华。” 鬼见愁冷冷地道:“可惜无补于依据的空洞!” 七星堡主笑得一笑,脸色回复到先前的玄秘神态,又道:“疯和尚现身之后,咱们双双自石上起立,疯和尚朝咱们看了一眼,似甚吃惊地道:‘哦,真的都来啦?’跟着,解下腰间葫芦,掀盖狂喝,一面自语道:‘不行,不行,赶快喝酒壮胆!’喝完酒,挂好葫芦,大步走近咱们两个,大声又道:‘呔,你们两个听着,要来一个一个的上,两个打一个算不得什么英雄!’是这样的吗,阴兄?” 鬼见愁哂道:“疯和尚胆怯,堡主当时一定很高兴喽?” 七星堡主浑似未曾听得,继续道:“当时,阴兄你,冷笑一声,便想上前接下,但被老夫强行拦住之后,双方没有多事打话,老夫便跟那和尚动起手来,那时候,大约是三更过后不久。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夫相信,你阴兄在一旁一定看得明明白白,老夫跟他先后拆了十招,竟然愈打愈糊涂,真不知道这样拼斗下去,究竟谁会获胜?” “就在这个时候” 七星堡主点点头道:“是的,就在这个时候,岸边一株茂松顶上,突然有人以一副娘儿腔,尖声尖气地怪笑道:‘好呵,疯和尚,本仙翁追别人追丢了,碰上你和尚也倒不错呀!’” 七星堡主说到此处,鬼见愁的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七星堡主虽然笑了一声,但也笑得不甚自然,他又干了一杯,这才接道:“发话之人虽未现身,但从来人的音腔以及语气上,咱们哥儿俩当然知道来人是谁。来人是谁,咱们等会再说,现在咱们且就疯和尚的事,再说下去。” 略为一顿,突然沉声加重语气问道:“阴兄,还记得当时疯和尚在听了来人这句话之后的反应吗?” 鬼见愁缓缓抬头,偏脸望向七星堡主,嘴角微一牵动,本想开口,不知忽然触及什么,仅仅发出一声轻哼,脸色一寒,即未作答。 七星堡主目注鬼见愁,语音特别清楚地道:“疯和尚当时,对于来人的蓦然出现,仿佛甚感意外,惊得一怔,几乎忘记斯时身处何地,适值老夫向他攻出阴阳盘旋手中的一招‘阳烈阴毒’,左阳掌,平扫结喉,右阴掌,暗指明交,这是老夫轻易不肯出手的一手绝招,他居然呆立不动,忘了招架,若非老夫耻于攻人不备,猛力收势撤招,你说,阴兄,疯和尚会伤在老夫掌下吗?” 鬼见愁豆睛陡睁,点点头,双目中流露出一股由衷而发的赞美! 但是,七星堡主脸上,不但得色毫无,反而更见阴沉地又道:“老夫自动收招后,疯和尚似发觉了这一点,低低一声惊呼,什么也没说,立即掉转身躯,如飞下崖而去是这样的吗?” 司徒烈听至此处,心中突感一阵莫明的难受。 什么?以疯和尚之武功,似及他那豪放的性格,他会怕一个人怕到这种程度? 可是,这段经过是七星堡主为了用来证明一件事,而向当时也亲身在场的鬼见愁复述出来的,七星堡主没有理由说谎,也无说谎之可能与必要。 因此,司徒烈有了一种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在他心头旋起旋失,他想,这中间必定还有其他种种的隐因,不是么,他连七星堡主和鬼见愁这等人物都不放在眼里,他还会怕了谁来? 如说那隐身松顶之人的武功在七星堡主之上,七星堡主怎敢以武林第一人自居的呢? 如说那隐身松顶之人的武功在七星堡主之下,七星堡主他都不怕那人又有什么可怕? 所以司徒烈告诉自己道:我不相信这事的真实性,我不能相信!我也不应该相信! 经过这阵转折的推想,他方感到一阵宽慰。 不过,另一个好奇心却随之而起,他极为希望知道那松顶怪人是谁。 这时,鬼见愁忽然仿着七星堡主的语气,嘲弄地反问道:“堡主是这样的吗?” 七星堡主闻言徽怔,道:“难道老夫遗漏了什么不成吗?” 鬼见愁微哂着漫声道:“难道堡主一点都没有遗漏什么吗?” 司徒烈暗忖道:我说呢! 他忖度着,忙朝七星堡主望过去。 这时候,七星堡主的脸色起了一阵微妙的变化,他先仍似不解鬼见愁的语意,偏脸又想了一下,方始恍然大悟地哦了两声,脸色随之一黑,但却没有开口。 鬼见愁漫声催道:“堡主,记起了么?” 七星堡主木然点点头。 鬼见愁哂道:“那就补说出来呀!” 七星堡主无可奈何地嘿了一声道:“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说出来又怎么样?” 鬼见愁阴阴一笑道:“堡主好说,老夫没有那个意思!” 七星堡主又嘿了一声,这才道:“松顶来人于尾随疯和尚离去之前,曾对老夫招呼道: ‘七星堡主,您在中原武林的名气,简直是愈来愈大啦,咱们得找个机会,好好地聚会一次才好啊!’阴厉君,除了这一段,还有什么吗?” 鬼见愁漫声道:“没有了,完全完整!” 七星堡主被鬼见愁讥逼出后面这一段之后,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一股怒意,但他突睛微滚,好似想及全胜在望,转又换上一脸奸滑笑容,微笑道:“阴兄,能回答老夫几个问题么?” 鬼见愁也是满脸阴险地笑答道:“只要能有助于堡主的举证,阴厉君是有问必答!” 于是,七星堡主首先静静地发问道:“阴兄,昨夜三更过后,于北邙落魂崖那株古松之顶,突然发话的那位怪人是谁?你能告诉老夫吗?” 鬼见愁不悦地反问道:“堡主不知道?” 七星堡主凝目沉声道:“请阴兄记住有问必答的诺言!” 鬼见愁哼了一声道:“阴阳秀士!” 七星堡主道:“请阴尼说得详尽些!” 鬼见愁斜睨了七星堡主一眼,冷冷地道:“阴阳秀士,因为面目姣好,也被唤做阴阳童子。苗疆百花邪教的教主,自称百花仙翁,人称百花魔!” 七星堡主又道:“武功上的成就如何?” 鬼见愁冷冷地道:“化外的七星堡主!” 七星堡主又道:“过去跟中原武林的渊源如何?” 鬼见愁冷笑道:“远于三十年前,他就想到中原武林来称称自己的分量,想让天下武林同道知道,他跟你,究竟谁是第一人中的第一人!” “结果呢?” “只闻扬言,未见下文。” 七星堡主又道:“为了什么缘故呢?”鬼见愁道:“不知道!” 七星堡主沉声道:“阴兄,你知道你说上面三个字的权利,已给你的诺言剥夺了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谁也不知道!” 七星堡主沉声又道:“但你知道你自己对这事的想法或看法!” 鬼见愁嘲弄地道:“老夫知道一点,那便是他当时没有来到中原,绝对不是因他怕了你!” 七星堡主点头道:“这是事实。” 七星堡主双手血腥,就为了他天性好名,别的都可以将就,就是容不得有人名气大过了他,或是瞧他不起,所以,他此刻这种平淡而坦率的反应,很出乎鬼见愁的意外,鬼见愁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点点头,又道:“老夫本以为他已离开人世,或是正埋头苦练什么惊人绝学。” 七星堡主忽然停止发问,仰脸向上,好像在想一件什么事。 鬼见愁等了片刻,见七星堡主仍无动静,微显不耐,冷冷地道:“如堡主业已无话可问,老夫的谎言,应视为履行完结。七星堡主见催,忙放落了视线,摇头道:“距完结局尚早,这只能算做一个段落。” 鬼见愁冷冷地道:“敢请继续!” 七星堡主偏头又想了一下,突然张目沉声道:“阴老儿,别催了,容老夫告诉你老儿一件事吧,老儿,你知道月前老夫派那个该死的劣徒赴冀北密云,去打听什么事吗?” 鬼见愁微讶道:“你早就风闻百花魔来到中原?” 七星堡主点头沉吟着道:“正是这样” 说着,脸一扬,突睛闪光,豪气如云地又道:“老阴,依你看来,阴阳老怪会是老夫的对手吗?” 鬼见愁-了一声,没有表示可否。 七星堡主脸现不悦之色,又道:“难道阴兄不屑置评么?” 鬼见愁悠然抬脸,冷冷地道:“这是一个大问题,除非堡主想我姓阴的奉承两句,即使你堡主处在老夫此刻的地位,我想,堡主也将无词以对,是吗?” 七星堡主脸色微缓。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谁想对这问题回答得正确些,都必须对三十年后的阴阳老怪先有一个详尽而彻底的了解!” 七星堡主不住地点头。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还有一点,堡主愈扯愈远,似乎已忘了我们原先要谈的是什么了!” 七星堡主哦了一声,自觉可笑地笑得一笑,脸色一整,回复到先前的肃穆,沉声继续问道:“我再问你,阴老儿,你对剑圣司徒望那老儿的观感如何?” 鬼见愁冷冷地道:“老夫抱歉得很。” 七星堡主语道:“这怎讲?” 鬼见愁冷冷地道:“问得太广,老夫不知从何答起才好!” 七星堡主改问道:“他配排名于三奇之列么?” 鬼见愁冷冷地道:“比谁都配!” 七星堡主又道:“你以为司徒老儿的武功比老夫与游龙老儿如何?” “堡主应较老夫更明白。” “请记住现在是我问你答。” “老实话有时很不中听呢,堡主。” “老夫早说过了,老夫不在乎!” “如果一定要老夫说,则老夫以为,三奇中,游龙老儿也好,司徒老儿也好,谁都有资格像堡主你这样,凭武功以武林第一人自居!” “品质呢?” 鬼见愁哂道:“要老夫说出他多重,或是多长么?” 七星堡主道:“可拿别人来品比呀!” “拿谁来比?” 七星堡主想了想,道:“比游龙老儿如何?” 鬼见愁仰脸漫声答道:“两个老儿都不错,但如要老夫于二人中选择一人为友,老夫却一定先选剑圣司徒望!” “他的绝学是什么?” “他被人喊做剑圣,不是吗?” “功夫比老夫如何?” 鬼见愁睁目道:“一定要老夫来个比较吗?” 七星堡主静静地道:“这正是老夫问话的目的!” 鬼见愁哼了一声道:“若论拳掌上的功夫,他或许逊堡主一筹,如许他用剑,那就难说了!” 七星堡主忽然目间异光,沉声道:“你知道司徒老儿一生中最怕的是谁吗?” 鬼见愁如受巨震,正身张目道:“什么?你,你说什么?” 七星堡主凝目静静地重复道:“老夫问你,司徒老儿一生中,最怕的人是谁!” 鬼见愁张目道:“是谁?” “是我问你!” “你知道他怕谁?” “是我问你!” “你以为他怕谁?” “是我问你!” 鬼见愁第一次放声桀桀怪笑起来。 鬼见愁催促道:“正面作答呀!” 鬼见愁大笑道:“如果堡主换成另一种问法,姓阴的就好回答了!” “换哪种问法?” “问谁怕司徒望。” “好,就改成这样吧!” 由司徒望怕谁,一下子改成了谁怕司徒望,字句长短虽仍一样,但因“怕谁”“谁怕” 两字之颠倒,其中含义,可就相去太远太远了,这种建议,本是鬼见愁用来调侃七星堡主的,想不到七星堡主竟然顺势答应,鬼见愁不禁又是一怔。 鬼见愁怔怔地道:“真的吗?” 七星堡主道:“真的!” 鬼见愁仍是怔怔地道:“要回答吗?” 七星堡主道:“要回答!” 鬼见愁嘿了一声道:“很简单,四个字:很多很多!” “而他怕的人,一个没有?” “老夫为那个想令司徒望害怕的人深感遗憾!” 七星堡主面带诡笑,口作异声道:“这样说来,司徒老儿在你老儿心目中” 话未说完,鬼见愁豆眼如电,厉声喝阻道:“住口,冷敬秋!阴厉君一生,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无论做什么,都以自己本身的利益作取舍之依据,对谁都是一样!司徒老儿武功高低,人品优劣,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老夫刚才的话,全系应你之求而答,如你堡主竟据此奚落老夫,冷敬秋,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呢!” 喝毕,脸青如铁,嘿嘿冷笑不已。 七星堡主一面听,一面瞑目摇头,不住地道:“荒唐,荒唐!” 鬼见愁话音一停,他即睁目道:“阴兄,你怎荒唐到这种地步?” 接着脸色一正,又道:“老儿,你是谁?我又是谁?想想看,老儿,老夫会拿这件事来取笑于你么?你老儿听完没有?你知道老夫底下要说的是什么?” 微微一顿,神色凝重地又道:“老夫今夜不厌其烦地向你老儿逼问,在你老儿听来,可能以为既幼稚,又噜嗦,但不管你老儿的感觉如何,老夫都不在乎,因为,你老儿马上就会明白过来的,为了令你老儿不再误会,老夫可以提前告诉你老儿一句,老夫没有醉,老夫每一句话,都有着非常的意义!” 鬼见愁脸色稍霁。 七星堡主继续说道:“能容老夫将你老儿适才回答的一番话,作个简略的总结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毋任荣幸。” 七星堡主毫不为意地道:“望着我,老儿!在你老儿心目中,司徒老儿应该不负三奇美号的人物,他的品质优于游龙老儿,他的武功,拳掌虽不及老夫,但加上剑术,就很难说,这种地方,你老儿说得很技巧,为了合乎实际需要,老夫可要代劳了,你老儿的弦外之音是。老夫成名于掌,司徒老儿成名于剑,如以双方擅长之绝学相较,司徒老儿在武功上的成就,比起老夫来,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司徒老儿,一生中,怕他的人,比比皆是,他怕的人,根本没有,依你的意思,那就是说,纵然有人武功高了他,如要他老儿因而低头,实在是万不可能之事阴兄,是这样的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是这样,又如何?” 七星堡主点头道:“那就好了!” 鬼见愁似乎没有了解七星堡主最后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瞪眼道:“难道司徒望不是这样一个人物吗?” 七星堡主连忙摇头道:“阴兄,你又误会了!” 说着,仰脸自语般喃喃地道:“不然的话,老夫又怎会” 话说一半,脸色突然一沉,大声问道:“怎么样,老兄?还坚持你的看法,认为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望的化身吗?” 这两句话,问得非常突兀,鬼见愁听了,先是受着对方语气所迫,显得微微一怔,继又嘴巴一张,便待答辩,可是,就在他欲言未语的一刹那,他那双豆眼连眨了几下,仿佛蓦自七星堡主的话中悟出了什么,神色一呆,嘴巴张着,既吐不出半个字,也合不拢来。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起来,他大笑着道:“老夫只猜中了一半……哑口无言……哈哈…… 哈哈?” 鬼见愁的脸色,这时居然被笑得微微一红。 七星堡主见了,不禁拊掌狂笑着又道:“脸红耳赤……另一半也没落空……妙…… 妙……哈哈……哈哈……哈哈。” 鬼见愁-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七星堡主鼓掌笑赞道:“不愧信人也!” 笑着,讽刺地大声又道:“你老儿能预知最后胜利必属老夫,并且留酒不饮,以备庆祝,这种远见。老夫也实在佩服得紧!” 鬼见愁又嘿了一声,挣扎着冷笑道:“堡主不以为笑得太早了一点么?”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太早了么?哈哈,哈哈!” 一面大笑,一面得意地扬声道:“如果疯和尚就是司徒望,他弃剑就掌,能与老夫秋色平分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纵非司徒望,对堡主而言,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七星堡主大笑道:“那是另外的问题,他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他不是司徒望!”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难说得很。” 七星堡主讶道:“难说得很?” 鬼见愁冷冷地道:“难说得很!” 七星堡主又复大笑了起来。 他大笑着道:“看样子,你老儿还输得不很服气是不是?好,那么老夫再问你,如果疯和尚就是司徒望,他会怕了阴阳老怪吗?” 他意极不屑地又加上一句道:“你老儿亲眼看到的,怕成那副样子。” 鬼见愁阴阴一笑道:“堡主敢保其中无诈吗?” 七星堡主道:“你是说,疯和尚那副神态,是他故意假装出来的?” 鬼见愁冷冷地道:“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七星堡主又道:“目的何在呢?” 鬼见愁冷冷地道:“堡主应该知道!” 七星堡主道:“使人相信他不是司徒望?” 鬼见愁仍是冷冷地道:“这是惟一的解释!” 七星堡主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鬼见愁斜睨了他一眼,讽道:“也许堡主另有更佳见解,能说出来听听吗?” 七星堡主大笑道:“阴兄,你又失算了!” 鬼见愁微微一怔,但仍强作镇定,冷冷笑道:“哦,是这样的吗?” 七星堡主大笑着又道:“老夫早就知道你老儿有此一问呢!” 说时,身躯向前一俯,面有得色地道:“老儿,记得阴阳老妖的见面词儿吗?老妖劈头就说:‘好呵,疯和尚,本仙翁迫别人追丢了,碰上你和尚也倒不错呀!’那种语气,充分地说明了一件事,阴阳老妖跟疯和尚已非第一次会面,他们之间,不但是老相识,而且有一段过节儿在,你以为老夫这一推断可在情理之中呢?” 鬼见愁嘿了一声,没有开口,意已默认。 七星堡主于是继续说下去道:“再从阴阳老妖语气中那份极为明显的奚落意味中,我们可以想象到另外一点,那就是,他们两个过去可能已经交过手,并且阴阳老任还占尽了上风!” 微微一顿。问道:“阴兄,可以这样设想吗?” 鬼见愁依然没有开口。 七星堡主得意地又道:“阴兄,你敢说阴阳老怪的武功一定在司徒望之上吗?就算阴阳老任最近有了惊人成就,司徒老儿可能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司徒老儿是何许人物?他老儿会因力有不敌而向老怪那种人表示低头服输吗?” 七星堡主愈说愈得意,笑得一笑,又道:“若依你阴兄之见,疯和尚怕阴阳老怪,可能是伪装的,你阴兄这样说,也不无道理,因为疯和尚要瞒过咱们耳目,不让咱们知道他是司徒望的化身,不过,话说至此,老夫可又要问你阴兄一句了,前此他对阴阳老怪的无言臣服,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鬼见愁无词以对。 七星堡主仰天大笑道:“要不是老夫早知道他并不是司徒望,老夫真会那样慷慨,轻轻易易地任他逃过老夫那一招‘阴毒阳烈’?哈哈!” 司徒烈心头,再度披上一阵莫名的怅然。 鬼见愁低头无语,七星厅中,只有七星堡主一人的粗犷笑声,在四空回旋激荡不已,听来如桀桀枭啼。 这时候,天已三更有零。 七星堡主笑毕,大声道:“老儿,关于此事之争论,到此为止,可以结束了吗?” 鬼见愁悠然抬脸,冷冷地道:“但愿堡主的想象完全符合事实。” 七星堡主大笑道:“看样子,想假也假不了呢!” 笑着,霍然离座而起,左右分别一挥,大声道:“散席!” 又转向鬼见愁道:“走,阴兄,咱们取经去!” 就在这个时候,正当七星厅中人动影移,笑语再起之际,厅角暗门中,突然奔出一个披头散发、脸无人色的使女。 七星厅中,骤然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一份疑讶,不约而同地射向那个使女身上。 那使女一径奔至七星首娇天毒仙子身前,放身跪倒,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天毒仙子芳容一变,颤声喝道:“小青,你,你这是怎么啦?” 那被喊作小青的使女,这时大放悲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地哭喊道:“报告……娘娘……我们……娘娘……不……不好啦!” 天毒仙子闻言,脸色一白,情不由己地抬眼望向七星堡主,七星堡主大步走了过来,提脚一跺,屋宇震摇,随之声暴如雷地喝道:“抬头起来!” 小青身躯一阵震动,悚然抬脸,活似个泪人儿。 七星堡主又喝道:“何事不好了?” 小青泪如断线,哽咽得答不出来。 七星堡主旁瞥着天毒仙子,迟疑地道:“难道,七娘她?” 小青在地下磕头哭诉道:“是的……堡主……我们娘娘……她……她去啦!” 天毒仙子忙道:“小青,你是说你们娘娘,七娘,她死了么?” 小青点点头,又哭了起来。 天毒仙子又道:“怎么死法的呢?” 小青泣道:“悬梁。” 诸娇听了,均是失声一啊。 天毒仙子又望了七星堡主一眼,喃喃地道:“她刚才不还是好好的么?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七星堡主一语不发,脸色铁青。 好半晌,方轻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夫早就瞧出她近来有点不对,嘿,果然应上了。 但愿她的死,只是为的自己活腻了,否则的话嘿,嘿,嘿!” 头一抬,朝鬼见愁大声道:“走,阴兄,咱们走咱们的!” 说着,一挥手,又是一声冷哼,铁青着脸,大踏步往厅外走去- 第二十三章 惊人之语 始终背负着双手,两眼望天的鬼见愁,直到这个时候,方朝地上那个泣不成声的使女,毫无表情地侧目瞥了一眼,然后寒着脸,一声不响地转身跟出。 他紧跟在七星堡主的身后,一直走到大厅门口,方始猛然忆及了什么似地,停步偏脸,朝司徒烈点点头道:“孩子,你也来吧!” 司徒烈轻啊了一声,有如刚自梦中醒来。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长长吐出,同时情不自禁地又朝身后望了一眼,这才压制着满腔紊乱而激动的思绪,黯然举起了既觉沉重,又似飘浮的脚步。 鬼见愁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两眼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待着他的走近。 司徒烈由于心神不宁,走着时,目光始终怔直地望在身前的地面上,是以未曾注意到这一点! 他因神思恍惚,所以走得相当慢。 鬼见愁眉峰渐蹙,神情似甚焦急。 此刻的鬼见愁,豆睛如电,四下滚转不定,一方面表现了内心的局促不安,一方面又显示着他似乎在戒备着什么。 好不容易,司徒烈走近了。 走近了鬼见愁的司徒烈,脚步虽然停了下来,但一双目光却仍然没有离开身前的地面,他之所以停步不前,似乎全靠着一种直觉的告诉,他已走到了他必须停下来的地方了,很明显的,他的神思并未随着脚步安定! 鬼见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司徒烈愕然抬头,正好跟鬼见愁四目相接。 鬼见愁目光中,微露愠意,司徒烈见了,不禁一呆,心头一凛,神志立即完全清醒过来,他这厢才待开口致疚,鬼见愁业已以一种沉重无比的语气,迫不及待地,低声匆促地道:“孩子,现在是你老伯最为危险的一刻,也许明天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老伯了,但是,孩子,不管老伯怎么样,那是老伯的事,老伯来时,已经向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你,孩子,你只须记住一点,生命是可贵的,你有很多机会活下去!”微微一顿,又道:“知道么,孩子?” 说完,目光一抬,凝住在司徒烈脸上,似乎无言地乞求着司徒烈的允诺,司徒烈心头一酸,眼中不禁有点模糊起来。 鬼见愁着急地低声又道:“孩子,知道吗?” 司徒烈木然地点了点头。 鬼见愁脸上,油然掠过一抹快慰的笑容,但笑容稍现即失,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叹,他注视着司徒烈,嘴唇微张,好似还要再说什么,偶尔游目厅外,脸色一寒,倏然转身,走没两步,忽又止步偏脸传音道:“记住,孩子,记住啊!” 音细如丝,微微震颤,撼人心弦。 司徒烈再抬头时,鬼见愁的背影,业已消失不见。 他咬了咬牙,毅然大步走出厅外。 大厅外,百来盏由透明油纸制成,上绘北斗七星的气死风灯,一灯一人,由百来名堡丁高擎着,分成两列,每隔四五步,便有一对,自七星大厅遥遥通向七星铁塔,放眼望去,宛如一条麟甲生辉的银龙。 司徒烈走下石阶,抬头一看,蜿蜒的灯影中,七星堡主固已不见,就是走在他前面没有多久的鬼见愁,此刻也只剩下一抹淡淡的身形。 他知道,如依他现下在轻身功夫上的成就而言,七星塔虽有半里之遥,最多十来个起落,一样地眨眼可到。 但是,他能这样做吗?当然不能。 尤其是处于目前的这样情况下,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着他现下的身分,心里再急,也只有一步一步走过去,虽然他走得可以比常人快一点,但那种快是有限度的,所以,等他到达塔下,已比两魔慢了足有半袋旱烟光景。 短短的半里路程,本来算不了什么,但他因为急于目睹两魔会面后的全部演变,不愿有所遗漏,所以,他觉得这段路,竟比一条关洛古道,似乎还要漫长。 一路上,思潮泛涌,如层浪澎湃。 刚才,七星厅口,鬼见愁的一番叮咛,骤闻之下,几若雷轰,令人有着一种震骇的窒息之感,但经他一再回味,却又顿然省悟,那番话,实在很平淡,纵令鬼见愁只字不提,他也应该自发地想到这一点才对。 不是吗? 他一直为鬼见愁的狂傲,七星堡主的忍让,感到奇怪,觉得那是一种反常的宾主现象,而现在,他突然明白过来,那种现象,事实上并不反常。 这怎么说呢? 说起来,浅显得很。 鬼见愁狂,因为他原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人如果连死亡也不在乎了,那他还会在乎什么呢? 反过来说,这也就是七星堡主处处忍让的同一理由。 这是谁都知道的:这儿是七星堡。 假如一个人在事实上已掌握了另一个人的生死大权,只要他想报复,他可选择于任何时候开始,那么,他对那人在某些细节上的容忍,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目前为止,有些事,已无秘密可言。 它便是,剑圣司徒望故居的一把无名火,系出于七星堡主的主使,而由鬼见愁率领东北道上一叟、两老、七五、八怪等人动的手。 一叟诸人为了名器财货,鬼见愁为了一元经,七星堡主则为了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 但是,这里面有一件事实是不容忽略的,从鬼见愁的谈话中,司徒烈知道七星堡主当初与鬼见愁的约定是,事后三年,剑圣如仍不出现,便算任务正确完成,鬼见愁可依约亲来七星堡洽取一元经副册,这一点,已无疑问。 那么,再想想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四年比约定的三年,已经迟了一年。 为什么会迟上一年的呢?是七星堡主背信了吗?是鬼见愁事忙不能分身吗?或是鬼见愁已经忘却了这件事呢? 总答一句:统统不是。 老实说,谁心底要是产生这些疑问,都是可笑的。 它的答案很简单,鬼见愁之所以迟迟不来,是因为他不愿来。 当初,鬼见愁为什么要答应这宗交易,这是一个无人能加解释的问题,就是去问鬼见愁本人,凭想象,鬼见愁本人也可能默然无词以对。 即令事实真个如此,它仍无损于鬼见愁的精明达练,我们应该知道,人,无论什么人,都会发生这种情形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说起来,该多滑稽? 七星堡主为了不容有人武功在他之上,千方百计地暗算于三奇中的其他二奇,但又怕有损令誉,只好假手他人,并不惜以武林至宝一元经的副册为交换条件,可是,事实上,只要有人练成一元经上任何一项武功,却都可以成为第二个司徒望。甚至成就在司徒望之上也不一定,细想起来,这该有多矛盾呢? 别说鬼见愁,即是换上另一个人,他会来么? 但是,话虽如此说,迟了一年之后的鬼见愁,还是来了。 “真想不到” 这是七星堡主这次初见鬼见愁时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如果细加推敲,可说是含义深远,其味无穷,恳切动人之至。 为什么?因为说得老实。 不过,鬼见愁并不在乎这个,如为他想,他假如在乎这一点,他根本不会有此七星堡之行,很显然地,他已预料过他此行的可能结局。 说得明白点,他已准备了冒一次生命之险。 为了什么呢?为了司徒烈!前面说过了,这是身负绝学的武林人物的一种共同的弱点,也可说是一种共同的悲哀。 因为他们不愿眼看一身绝学随着尸骨与草木同朽。 我们都记得,鬼见愁初遇司徒烈,他想收他为徒,但并无前来中原之意,只因为司徒烈当时按着疯和尚的吩咐行事,坚持要回到洛阳来,鬼见愁不忍拂意,始因而勾动他冒险的决心,来时的路上,鬼见愁一再交代,如他有了不测,他要司徒烈自作打算,七星堡主决不至加害于他,要他忍辱活下去。 所以,司徒烈最后不安地想到:鬼见愁如有不测,实在是死在我的手上啊! 本来,严格地说,鬼见愁是他司徒烈的毁家罪人之一,要他死,应该是他司徒烈立志江湖的目的才对,可是,不知为了什么,他总觉得,鬼见愁虽是罪人不可恕,但鬼见愁如在这种情形之下死去,在他而言,似乎不是一种正当而公道的报复手段。 是他为鬼见愁的疼爱所感呢?抑或是他为鬼见愁的误信非人而有所怜悯呢?他弄不清楚。 他发现,人的情感,有时候竟是非常的莫名其妙地令人烦恼。 他在心底喃喃地道:唉唉,散花仙子因我而死,鬼见愁也可能为我丧生,一夜之中,我杀害了两个人,唉唉,我追求的虽是公理,我可不希望以不光明的手段来达成目的呀! 嗟叹未已,眼前一亮,睁目看时,铁塔已到。 塔门口,火炬高燃,亮如白昼,司徒烈凝目向塔内扫视了一下,不禁微微一怔,暗忖道:咦,那不是年前我被关过的一间牢室吗? 他迟疑问,塔内忽然传出七星堡主的哈哈大笑之声,道:“老阴,我说如何?你想谁会想到一元经就放在这种地方呢?哈哈!” 司徒烈听了,心头猛然一震。 他骇忖道:什么,一元经还在?那么,施大哥的出堡,正如七星堡主所说,他是真的赴雪山采药去了? 那么,他还会回来了? 那么,散花仙子的死,该谁负责呢? 他一脚跨在门里,一脚仍在门外,呆住那儿,进退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笑声一歇,七星堡主在里屋喝道:“谁在外面?” 司徒烈心中一慌,当下吸气定神,才待开声接口之际,却已听得鬼见愁大声紧接着向外问道:“是威儿么?进来!” 司徒烈应了一声,忙从右手那扇移开着的铁门中,走进了那间他曾住过八个月之久的牢室。 他为表现对这间牢室的陌生,故意在室门口迟疑地张望了一眼,方始走了进去。 呈现在眼前的牢室,故我依然,仍旧是那副老样子。 长约一丈五六,宽约一丈左右,高与宽等,像一只长方形的黑铁盒子,外壁半腰有一个碗口大小,可在塔外开闭的洞孔,八个月的牢饭,就是由七星第五鹰从那洞孔中送进来给他的。 而最惹目的,便是室角的那堆干稻草。 那堆稻草,司徒烈曾在上面睡过二百多夜,现在看上去,已呈黄褐色,同时隐约地散发出一阵阵的霉腐气味。 照这值形看来,自他出去之后,这间牢室大概没有关过其他的人。 这时候,因为通风洞口已经插着一支火炬,一室明亮如昼。 七星堡主站在那堆稻草上,头顶几乎顶着室顶,鬼见愁就紧站在他的身边,司徒烈进来后,依例朝两魔打了一躬,两魔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又一齐转过脸去。 司徒烈知道两魔不会注意于他,于是迅速地在室内上下左右又扫瞥了一眼,想找出一元经藏放的地方。 可是,搜视之下,他失望了。 黝黑而平整的四壁,因着火炬的晃动不定,到处反射着乌光,但是,他既没有看到什么地方有洞,也没有看到什么地方有缝。 平平整整,可说是什么也没有。 他疑付道:怪事,难到我听错了什么? 这时,忽听七星堡主大笑着又道:“不说别的,老阴,现在,咱们都在这儿,老夫已经告诉你了,一元经就放在这间铁室的某处地方,老夫且不动手,你老阴如不服气,你就不妨找找看,能找出来,老夫说了算数,冷字倒过来写!” 说着,状颇自得,又是一阵大笑。 鬼见愁冷冷一笑道:“那又何必。” 七星堡主大笑道:“老儿,相信了吧?” 鬼见愁冷冷答道:“它的安全,老夫几时怀疑过?” 七星堡主讽刺地哈哈大笑道:“所以我说你是聪明人呀!” 鬼见愁嘿了一声道:“谢谢堡主夸奖。” 冷冷一笑,又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未经堡主许可,当今武林中,谁人敢擅人七星堡一步?进得了七星堡,也不见得就进得了这间铁牢,进得了这间铁牢,谁又能活着出去?” 微微一顿又道:“这是事实,又有什么可笑的?堡主以为姓阴的在拍你堡主的马屁吗?” 七星堡主的脸色,忽然一变。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堡主怎的不笑啦?” 七星堡主脸色一沉道:“老儿,这是谁告诉你的?” 鬼见愁一怔,讶道:“谁告诉我什么?” 七星堡主嘿嘿笑道:“装得倒蛮像。” 鬼见愁这下可完全怔住了,他望着七星堡主,七星堡主也望着他,四目对瞪,有如四道冷电! 渐渐地,鬼见愁目光中的疑讶,感染了七星堡主。 后者皱眉喃喃自语道:“你老儿真的不知道?” 鬼见愁冷冷地道:“本来不知道,现在却非弄个清楚不可了!” 七星堡主目光一抬,又道:“还记得你老儿刚才说了什么吗?” 鬼见愁怔怔地道:“我说了什么?” 七星堡主恨恨地道:“你说,谁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间铁牢,是吗?” 鬼见愁又是一怔道:“这也犯禁么?” 七星堡主冷笑道:“差不多!” 鬼见愁大奇道:“这就怪了!要是谁进了这里面,进而复出,如果是出于堡主的命令,根本不算一回事,如果不奉堡主命令,第一个就进不来,进来了,插翅难飞,这是谁都不能否定的事实,老夫什么地方说得不对?” 七星堡主道:“你以为不奉老夫之命,这儿就没有出去过活人?” 鬼见愁唔了一声,脱口道:“也许” 话刚出口一半,似感失言般地,摇摇头又道:“但很难令人相信。” 七星堡主恨声冷笑道:“不相信也得相信。” 鬼见愁不禁失声道:“什么?真有过这等事?” 抬脸张目,紧接着又道:“那人是谁?” 七星堡主嘿了一声,仰起了脸,似在回想什么,一时没有开口。司徒烈缅怀往事,心中又怒又恨,也有点微感得意,心底同时暗暗地冷笑道:“就是我呢!怎么样?” 接着,他不禁又忖道:如无德义智慧之配合,匹夫之勇何足为贵?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显然地,鬼见愁也不能例外。 他大概在这样想:七星塔为七星堡中枢之地,如是有名人物,非因重大事故,不可能轻易跟七星堡主作对,在冲突既起之后,也会宁折不挠,不致被关到这种地方来,反之,既被关住了,足证其人之能耐有限,那么,他又凭什么竟能破牢出堡,连闯重关呢? 所以,他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问道:“有权获得堡主一元经副册的人,我老阴,难道不能知道这个吗?” 七星堡主放落了脸,望着鬼见愁,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摇摇头,苦笑道:“算了吧,老阴。” 鬼见愁不悦地道:“堡主怕坏了名头吗?” 七星堡主苦笑道:“你老儿以为那是一位什么名人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但堡主不能否认事实本身的耸人听闻。” 七星堡主摇摇头,又是一声苦笑道:“别逼我,老阴。不是老夫不肯说,实在是想说也无什么可说的,同时,对这件事,老夫另有痛心之处,所以不愿再提。” 顿了顿,仰脸又道:“但老夫可以告诉你一点,免得你老儿对老夫有所怀疑,那便是,从这儿偷走出去的,只不过是个年未弱冠的大孩子。” 鬼见愁冷冷地道:“唔,很奇,也很玄。” 七星堡主苦笑道:“不是吗?” 鬼见愁冷冷地又道:“因为这事既玄且奇,所以老夫想知道再多一点。” 七星堡主仰脸道:“那就再告诉你一点吧:那孩子入关时对武功毫无所知,走出时却以一种上乘掌法击伤了本堡九鹰中的第五鹰。” 鬼见愁听得一啊,目中奇光连间。 七星堡主不容他再开口,强笑着大声道:“别问了,老儿,再问我不答啦!” 说着,一挥手,大声又道:“不早了,来,咱们取经!” 听说取经,司徒烈的心神,不禁为之一紧。 鬼见愁见七星堡主拒绝得词坚意决,冷笑一声,也便不再追问下去。 当下,但见七星堡主振声一笑,身躯半转,并起右手食中两指,抬臂朝对面铁壁上遥遥一点,格达一声微响,手指遥点之处,竟有一块尺许见方的铁板应声陷落,露出一个方形洞孔。 司徒烈闪目看去,洞孔内什么也没有。 他的心,立即猛跳起来,惊喜地忖道:啊啊,谢谢天,果然没有了。 他移目急望鬼见愁,鬼见愁此刻脸上也是满是疑讶之状,再看七星堡主,他,司徒烈,怔住了。 七星堡主此刻的神色,竟是从容得跟先前没有两样。 司徒烈不禁不安地忖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七星堡主指着洞孔,偏脸朝鬼见愁笑道:“看到没有,老阴?” 鬼见愁嘿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在看呢,堡主。” 七星堡主笑道:“看到了什么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老夫的眼睛可能有毛病。” 七星堡主笑道:“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洞,是吗?” 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鬼见愁微微一怔,司徒烈暗喊道:啊,不好,我欢喜得太早了。 但见七星堡主仰天讽刺地大笑着又道:“哈哈!老阴呀老阴,枉为你活到了你古稀之年,博得了长白王的美称,想不到你老儿的脑筋,竟简单得像个毛头小子,哈哈,哈哈!” 鬼见愁嘿了一声,脸色异常难看。 七星堡主的笑声更响了,他毫不留情地大笑着又道:“阴兄,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咱们学武的人,就跟大夫一样,除了武功方面须要讲求精深独到外,另一方面,更须考究望闻问切的四字功夫啊!” 长笑一阵,继续嘲弄地道:“望是察颜观色,闻是耳聪目明,问是场规行白,切是意控机先,要成为一代宗师,就像要成为一代名医一样,这四件事,可是缺一不可呢!” 脾脱而笑,又道:“假如阴兄注意到望字诀,先看看老夫的脸色,不就出不了笑话了吗?” 说着,再度大笑起来道:“假如发现一元经已经不在,你想,阴兄,老夫会有怎样的一副脸色呢?哈哈,哈哈,再说,那样重要的东西,老夫会安置得如此简单吗?哈,哈,哈哈!” 意犹未尽地,整了整脸色,煞有其事地又道:“咱们平辈论交数十年,朋友之间有‘知必言,言必尽’之责,老夫痴长你老儿几岁,多少算得是大哥身分,说你两句,也算不了什么,你老儿一向行走长白道上,很少来到中原,不知中原道上那些以名门正派自居的老鬼们,顶讲究的就是这些细节,你老几口舌之利,可以打个满分,如能再把稳一点,那就没得说的啦!” 从头到尾,奚落得淋漓尽致。 鬼见愁的脸色由红转紫转黑,默然无语,看不出是羞是怒。 七星堡主儿全满足了。自卑的变态是偏激的骄狂,自尊受了损害的人,常千方百计地去损害别人的自尊以求发泄,七星堡主也许是受了散花仙子突然死去的刺激,他疯狂地折辱着鬼见愁,几乎忘了来此牢室的目的,好似打击了鬼见愁,就为他自己挣回不少失去的颜面一样。 司徒烈看了,很不顺眼,但转念一想,鬼见愁这人的口齿也很损,这样也好,因果报应,循环不爽,像我师父游龙老人,正气凛然,谁又敢这样对待于他老人家? “阴兄,现在看清楚!” 七星堡主口中扬声招呼着,一步跨至壁前,伸手在洞孔内凝神拨弄了好一阵,看样子,其中设置机关似乎相当复杂。 司徒烈见了,不安地忖道:看这情形,施大哥是否得手,倒真令人担忧呢! 鬼见愁的脸色,渐渐回复正常,这时,他目不转瞬地望着七星堡主的一举一动,从鬼见愁的眼神中,司徒烈仿佛看出了鬼见愁此刻内心有着很大的矛盾,他似乎急于看到一元经的出现,同时又好像希望一元经业已不翼而飞,好平复刚才的一口恶气。 就在这个时候,室身突然发生一阵轻微的震动,室角那堆霉腐的稻草忽向两边一分,七星堡主倏而转身,右手一抬一招,稻草散开处,一道精光闪闪的蓝虹,其疾如电,直奔七星堡主咽喉要害,七星堡主哈哈一笑,接在手中。 七星堡主右手一握一放,向鬼见愁展掌笑道:“老阴,识得这个吗?” 司徒烈凝目望去,七星堡主手掌上此刻托着的,竟是一只小巧玲珑,蓝光灿然,长约三寸左右的燕子,却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打造而成。 鬼见愁一瞥之下,脸色微变,讶声道:“什么?追魂燕?” 七星堡主哈哈一笑道:“阴兄果然好眼力!” 跟着,得意地一笑,又道:“除了昆仑丹灵子,当今之世,还有谁惹得起这只小小的燕子吗?” 鬼见愁眉峰微蹙地道:“你这是那儿弄来的?”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哪儿来的?老命换来的!” 鬼见愁眉峰又是一蹙道:“你又几时斗过那个老毒物?” 七星堡主恨哼一声,旋又哈哈笑道:“三十多年啦,那一年,老夫偶游黄山,无意中发现一株三色灵芝,满心欢喜,以为是不世奇遇,当下毫不犹疑,一把连根拔起,一口吞下,同时就地行功调息,谁知方将入定之际,忽闻耳边风声有异,差幸老夫尚非等闲之辈,原地一式‘倒数金莲’,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 鬼见愁啊了一声。 七星堡主摇手道:“别岔口,老儿,听我说下去。” 跟着哼了一声,这才恨恨地道:“老夫的脾气,你老儿是知道的,那时候的老夫,比现在并好不了多少,当时,老夫遭此冷袭,认为是奇耻大辱,盛怒之下,一跃而起,抬眼一看,那个老毒物正站在老夫身前二丈之处,朝老夫嘿嘿冷笑不已。” “那时候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认识你吗?” “也不。” “之后呢?” “听我说呀!” “唔。” 七星堡主嘿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只是互不知道对方是谁罢了,人的名字,树的影子,那时候,武林中,有谁会不知道‘七星堡主’和‘黄山毒叟’这两个日正当中的字号呢?” 微微一顿,又道:“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你老儿知道的,大家都把自己瞧得很高,谁也不肯先报字号,我问了一声他是谁,他也问了我一声,结果问了等于没问,谁也没有告诉谁。” “之后呢?” “之后,我责问他为什么冷袭于我,嘿,你道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对付鼠窃之辈,一向如此!” “他说你窃取三色灵芝?” “一点不错,他说那是他的。” “荒唐!” “换了你老儿也无法忍受吧?” 鬼见愁嘿了一声,表示默认。 七星堡主高兴地点点头,又道:“那老儿做梦也想不到他狂我更狂,当时我冷冷一笑道:‘那就请看老夫对付冷袭者的报复手段吧!’” “你们动了手?” “老夫出手就打出阳阴盘旋手中的绝招。” “阴毒阳烈?” “一点不错。” “老毒物接得住吗?” “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话怎说?” “你猜猜看!” 鬼见愁想了一下,抬脸张目,点点头道:“唔,我猜着了。” 七星堡主笑道:“说说看!” 鬼见愁偏脸侧目,淡淡地道:“他没还手,是吗?” 七星堡主拊掌大笑道:“厉害,厉害!” 鬼见愁淡淡地又道:“之后呢?” 七星堡主脸色一整道:“俗语说得好,不开口的和尚,不晓得他懂几部经。那老儿除了毒名震动天下之外,因为他始终没有跟谁正面交过手,所以谁也不清楚他的功力到底如何? 说实在的,这也是老夫一直对他梗梗于心的地方!” 鬼见愁皱眉道:“他不惹你,你就放过了他?” 七星堡主摇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 鬼见愁奇道:“应该怎么说?” 七星堡主道:“这样的,当时,老夫一招攻出之后,老儿眼中亮光一闪,疾退八尺,避过老夫一招,同时沉声问道:你是冷敬秋?老夫当时得意地哈哈一笑,没回他的话,老儿冷笑一声,掉身就走了!” 鬼见愁道:“你没追?” 七星堡主摇摇头道:“没有。” 鬼见愁又道:“为什么呢?” 七星堡主道:“他来去的身法很奇。” “你自忖追不上?” “刚刚相反。” “这又怎么说?” “意思就是,如果我追,他决跑不了!” “嘿,实在是愈听愈糊涂。” 七星堡主两眼向上,悠悠地道:“那并不难懂。脚程快过老夫的人,不一定胜得了老夫,同样的,老夫追得上的人,也不一定全能致胜。轻身术,只是武学中的一部分,轻身术上的造诣,决不能代表一个人在武功上的全部成就!” 微微一顿,脸仍向上,悠悠地又道:“不过,俗语说得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轻身术虽不能代表全部武功,但如欲依此度量一个人的武功到了何种程度,还是可以的。” 鬼见愁不禁插口问道:“难道说你从他身法上发现了什么不成?” 七星堡主正脸张目,点点头道:“是的,老夫发现了一件事。” 鬼见愁忙道:“发现什么?” 七星堡主道:“老夫发现:那老儿的一走了之,是让我,而不是怕我,老夫纵然追上了他,也无必胜的把握。” 鬼见愁嘿了一声道:“我所知道的七星堡主,不是这个样子。” 七星堡主也嘿了一声道:“那只怪你阴兄对七星堡主的认识不够。” 哼着又加了一句道:“最低限度,你老儿对三十年前的七星堡主认识不够!” 鬼见愁又嘿了一声,冷冷地道:“老夫有幸重新认识一番否?” 七星堡主瞪了鬼见愁一眼,不屑地道:“哼,现在可轮到老夫为你老儿惭愧呢!告诉你吧:三十年前的老夫我,无论对谁,赢得起,输不起。” 冷冷一笑,又道:“这下子明白了吗?” 鬼见愁哦了一声,点点头,没有开口。 七星堡主摇头一叹,仰脸自语道:“老夫为了盛名得来不易,当时这样决定,自以为做得很聪明,但事后却是异常后悔” 鬼见愁道:“那又为了什么呢?” 七星堡主哼了一声道:“当今武林中,黑白两道,各门各派,所有的一流高手,其人之功力如何,老夫差不多都知道个三七分,而令老夫始终莫测高深的,数来算去,就只一个黄山毒叟!” 鬼见愁道:“以后一直没遇上?” 七星堡主摇摇头。 鬼见愁又道:“你也没再找过他?” 七星堡主哼道:“你想呢?” 鬼见愁道:“没找到?” 七星堡主仰脸道:“这是老夫一生中数大遗憾之一!” 鬼见愁皱眉道:“黄山毒叟,心毒手毒药毒,虽以三毒闻名于天下,杀人无数,但死在他手下的人,十九均死于他的冷算,他从没跟谁正面交过手,是以他的真才实学究竟如何,颇堪存疑,何况他的药毒尚有一个昆仑丹灵子解得了,像这种人物,名气虽大,严格说来,也算不了什么,堡主居然把他放在心上,实在令人不解。” 七星堡主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鬼见愁讶道:“还有什么呢?” 七星堡主眼望虚空,像在追忆当时情景般地漫声道:“老夫想知道一件事,他当时为什么要让我?” 鬼见愁道:“这有什么奇怪?刚才你不是说,他当时从你一招阴毒阳烈上已认出了你是谁吗?他既知道你是谁,当然回避了!” 七星堡主摇头道:“那时候,黄山毒叟的威名,并不在七星堡主之下。” 七星堡主这句话,说的可能是当时的实情,鬼见愁轻咬着下后,一时间,竟无词以对。 他想了一下,抬头改问道:“隔了多久你才知道他是毒叟的呢?” 七星堡主道:“就在当天。” 他低头望了望掌心中那只蓝燕子,抬头道:“当他离去不久之后,老夫回身,于草地上发现了这只燕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一声,好险!” 鬼见愁忙接道:“燕飞魂在,恐怕数十年来只堡主一人呢。” 七星堡主肃容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微微一顿,又道:“当时,老夫顺手捡了起来,原只为了留个纪念,后来在此室安置一元经时,灵机一动,就用它做了护经之宝。” 说至此处,得意一笑道:“此室机关之灵巧隐秘,且不说它,单就这只追魂燕,就足使老夫安心的了!” 说着,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一面揣好那只蓝燕子,一面朝露在稻草下面的那个黑黑的洞口走去。 这时候的司徒烈,一颗心,几乎凉透。 他倚在靠近室门的铁壁上,双臂交互抱在胸前,脸带笑容,表面上,神态从容,实际上,内心却思潮翻涌。 从两魔的这段题外之谈中,他又知道了一位武林人物,黄山毒叟。 很显然的,黄山毒叟不是一个正道人物,但却是个非凡人物,黄山毒叟如何如何,他并不怎样关心,但两魔这番对话却为他带来另外一个不幸的预感:施大哥可能没有得手,一元经,一定仍在此室之中。 不是么?想想看吧! 施大哥如欲取得一元经,他必须经过哪些历程呢? 首先,他必须知道一元经藏放在七星塔中。其次,七星塔塔高七层,铁室百间,他必须确定其中一间,再其次,他必须知道壁间那个洞孔的所在。再其次,他必须知道洞内机扭开闭之法,再其次,他必须知道在开动机关之后,立即转身,迅速而正确地接住或避过那只有追魂之名的蓝燕子! 细想起来,这段历程,该多艰辛呵? 尤其是最后飞燕装置,一经想起,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凡是机关布置,自然不脱奇险两字,但是,普通我们知道的,最危险的一刹那,应在宝物入目之际,施大哥纵能找出机钮所在,研究开闭之法尚且不暇,他又怎会想到身后会射来追魂之燕呢? 而现在,一切完好如故,这说明一件事,壁上那个洞孔,在今天以前,除了七星堡主本人,没人触摸过! 司徒烈想着,先是异常失望,但转念一想,不禁暗暗自责道:“唉唉,我也真是的。一元经固然珍贵,但是,它的珍贵又怎能与施大哥的生命相提并论呢?如能轻易到手,当然好,若要为它去冒生命之险,却是实在不值。施大哥可能始终没有找对地方,这一点,细想起来,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不是吗,他要是找对地方,纵能将经拿到手,恐怕也无法活着走出此室呢!” 他这样一想,转觉心安意适,快慰无比。 思念方毕,蓦听七星堡主划空大笑着道:“阴老兄,开开眼界吧,看这是什么?” 笑语突发,不啼一声惊蛰春雷,司徒烈的心神猛地一震。 他连忙定神抬眼望去,只见七星堡主业已转过身来,右掌上,此刻正高托着一只八寸见方的黄锦盒,七星堡主满脸红光焕发,纠纠然,睥睨自雄,威武不可一世地,傲然伸送在鬼见愁的面前。 司徒烈想,盒里盛装着的,大概便是那册在武林中已消失达数百年之久,曾令无数的英雄豪杰身败名裂,一直被武林人物视同天书圣符,梦寐难忘的一元经了? 虽然他对此经毫无觊觎之心,但一想到此经乃武圣之物,身为武圣嫡系后裔的恩师游龙老人,曾不惜名节受损,一再佯败于七星堡主手下,应誓入牢,严父惟一的弟子施大哥且为它忍辱耗去十年可贵的青春,到头来,依然是劳而无功,无穷心机与心血,尽付东流,思念及此,触景感怀,不禁于心底油然发出一声轻叹。 七星堡主手掌向前可度一送,大声得意地道:“正本,副本,还有老夫的一片赤忱,都在这里面。” 这时候的鬼见愁,豆睛圆睁,射光如电,双目中流露出一股无可克制的贪婪之色,他不稍一瞬地望着七星堡主掌上那只锦盒,神色至为激动。 可是,出人意外的,他竟没有伸手去接。 他始终站在原来的地方,身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七星堡主话说完,他的反应只是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同时,眼皮竟然微微一合。 七星堡主咦了一声,道:“老儿,你这是怎么啦?” 鬼见愁悠悠地合目答道:“老夫该得的,只是一份缮本。” 七星堡主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你这老儿,真他妈的,老夫的意思,只不过叫你老儿先拿去打开看看,哈哈,难道你老儿以为老夫慷慨得连这只盒子都要一起送给你?” 笑了一阵,又道:“不跟正本对照一番,我就不信你能放心。” 鬼见愁脸上神色一动,双目忽睁,他轻哼着斜瞥了七星堡主一眼,举袖露出那只黝黑发光、瘦如鸡爪的右手,一把将锦盒取到手中。 七星堡主似为自己一语搔着了对方的痒处,而再度得意地大笑起来。 鬼见愁用左手托着锦盒,以右手解着盒身上结扎的黄绸带,脸孔绷得很紧,双手也仿佛在微微颤抖。 气氛虽然稍见紧张,但却无丝毫暴风雨的象征。 司徒烈忽然忖道:假如缮本与正本一式无讹,而七星堡主又真能履行诺言的话,只要我司徒烈愿意,一元经岂不轻而易举地就落在我的手中吗? 思忖未已,旋又自责道:唉唉,我怎可这样想呢?它是一次罪行的工价呵! 他心中虽在默想,但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身前丈许处的两个巨魔,这时鬼见愁已将那只锦盒打开,但见他将盒盖一掀,便急急地投目盘中,猴急之态毕露,完全失去了平常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七星堡主以眼角膜着他,微微而笑。 就在这令人眩晕的一刹那 蓦地里,忽见鬼见愁一声惊噫,双手同时一抖,锦盒几乎落地,再抬头,脸色已是大变,他望着七星堡主,豆眼暴睁,两目皆赤,有如一只被戏侮所激怒的狂兽。 七星堡主见了,微微一啊,身不由己地愕然退出半步。 两魔四目相对,对视良久,渐渐,渐渐地,鬼见愁双目中的火红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满脸惊疑,相反的,七星堡主的满脸惊疑消退了,双目中却慢慢升起了一种极为怕人的血红。 司徒烈心底一声欢呼,完全明白过来。 当下,七星堡主突然一声虎吼,从鬼见愁手中一把夺过那只锦盒,匆匆瞥了一眼,猛力一掷,摔得粉碎。 他张口喘息着,像樊笼中的狮子般地就地转了一圈,然后一掌向铁壁拍去,一声轰雷般的大响,铁壁赫然现出五条指痕,他双手扶在铁壁上,口中只能发出一种近乎悲呜的啊啊单音,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倒。 鬼见愁呆立着,有如一尊泥偶。 七星堡主头埋臂间,挣扎着重复喊道:“这怎办?这怎办?” 他喃喃地喊了一阵,霍地转过身来,身躯摇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倾身仰脸,脸上扭曲着一种似被痉挛所形成的痛苦,双拳紧握如斗,仍是那两句:“这怎办?这怎办?” 鬼见愁仰着脸,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到。 七星堡主又上半步,哀求般地仰脸喊道:“阴兄听到了么?告诉我呀!” 鬼见愁仍然仰着脸,这时悠悠答道:“怎办吗?嘿,好办之至。” 七星堡主迫不及待地忙道:“啊啊,阴兄,算我求你,快说吗!” 鬼见愁哼了一声,悠悠继续说道:“老夫的这个办法消极得很。” 跟着又加了二句道:“消极虽然消极,但在目前来说,却是惟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七星堡主忙道:“说吧,阴兄,我全听你的。” 鬼见愁目注七星堡主,淡淡一笑,敛容阴阴地道:“说来也很简单,那便是咱们老兄弟出去认真耍两下子,耍到只剩下一个活下来为止。” 七星堡主怔得一怔,鬼见愁不容他开口,阴阴地又道:“七星堡主丢了一元经,这不是一件小事情,不过,到目前为止,整个武林中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堡主跟那位窃经者,便只有一个老夫我,这样做,堡主不但等于间接地履行了对老夫许下的诺言,同时更可以保全若干令堡主梗梗于心的重大秘密。” 说至此处,淡淡一笑,又道:“堡主聪明人,应该知道两句俗谚: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说完,眼望七星堡主,冷笑不置。 司徒烈心头大骇道:这番话,字字入骨,这一提醒,鬼见愁完定啦! 果然,七星堡主怔怔地听完后,突睛一亮,蓦地退出两步,双掌一拍,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他大笑着不住地道:“好主意,好主意!” 鬼见愁侧目阴阴地道:“我说如何?” 七星堡主大笑道:“妙不可言!” 鬼见愁早知事有必然,是以神色自若地又道:“现在是四更左右,天亮以前,问题当可解决。” 鬼见愁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脸上神色遽然一黯,但很快地便回复了正常,他用手一指室门口的司徒烈,淡淡地又道:“这娃儿天资极佳,老夫预祝堡主胜利,并为堡主收得衣钵传人致贺。” 七星堡主循势朝司徒烈望了一眼,双目一亮。 司徒烈被看得低下了头。 他想,像七星堡主这种贪忍残暴的人,一旦撕破了外表上那层伪善的面皮,可说没有一件做不出来的事,纵令鬼见愁不先提出这种办法来,他七星堡主也不见得就不走这条路子,所说的,鬼见愁并非聪明自误,他实在是自知难逃善了,索性烧上一把,求个痛快利落。 司徒烈也知道,若论武功,鬼见愁虽然可能要比七星堡主逊上一筹,但决差不了多少,可是,这儿是七星堡,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与他有利,所以,动手只是一种形式而已,鬼见愁的命运,他自己也该知道得很清楚,那是必然的,除非奇迹出现,他决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鬼见愁假如死了,可说死于疯和尚的计谋,他司徒烈是媒介。 因此,他最后忖道:鬼见愁啊,鬼见愁,你本欠我司徒家一笔账,而我,司徒家的人,也似乎欠了你一点,假如你今夜死去,我无法报答你,只好两欠匈抵,尽弃前嫌,如有可能,我司徒烈将于将来割下七星堡主首级时暗奠于你。 想着,想着,他心头不禁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黯然。 司徒烈正在低头思忖之际,耳际忽听七星堡主哑声沉喝道:“阴老儿,咱们且去外边。” 接着又听得鬼见愁哼应一声,步履移动,衣角带风,七星堡主前走,鬼见愁后跟,两魔相继自他身边大步出室而去。 司徒烈抬头看时,室中已剩下了他一个人,火炬摇晃着,那堆枯草散满一地,人去室空,倍显冷落。 他忖道: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想着,也走了出来。这时候,月如银盘,业已偏西,由于月色太明,天上几乎找不出几颗星星。两魔远离七星塔,约在塔外五丈之处,相隔丈许左右,面对面地站着,司徒烈缓缓绕在两魔东侧,傍着一株梧桐站定。 鬼见愁垂着双手,双目如闻似合,这时抬头阴阴地道:“请呀,堡主。” 七星堡主瞥了他一眼,突然面对塔尖厉呼道:“值塔所令令传大娘!” 呼声破空而起,昂放凄厉,足可传闻于十里之内。 司徒烈抬头看时,但见七星塔顶那七盏成北斗之状排出的红灯,于七星堡主一呼之后,一声金锣,突然全灭。 不移时,又是一声金锣,七灯灭而复明。 跟着,自斗尾的摇光星、开阳星、衡星、玑星、璇星、权星、一盏盏地,依次而灭,最后,只剩下北斗第一星,天枢独明。 七星堡主厉呼再起:“大娘暂掌全堡” 金锣一响,天枢星跟着明灭了三次。 七星堡主望着那盏象征了天枢星的红灯发了一会儿怔,然后摇摇头,轻轻叹出一口气,目光移向鬼见愁,同时向前走了三步。 鬼见愁视如不见,仍然垂着双手,合着眼皮,站在原来的地方。 司徒烈距离两魔本就只有两丈不到,加之月色如洗,两魔的一举一动,均都清晰可见,这时却因心情紧张,身不由己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七星堡主回头朝他笑了一笑,司徒烈心头微微一凛,方想用心去揣摩七星堡主这一笑的含义时,七星堡主业已转向鬼见愁,脸色一沉,道:“阴老儿,刚才你老想知道的那件事,老夫现在可以告诉你。” 鬼见愁仰脸漫声道:“什么事?” 七星堡主道:“告诉你曾经是谁活着走出七星铁牢。” 司徒烈因为七星堡主在这之先对他笑了笑,一听他这样说,心神不禁为之微微一震,暗忖道:什么?他识破了我的面目? 鬼见愁漫声道:“谁呢?” 七星堡主道:“先后一共有两个。” 鬼见愁唔了一声。 七星堡主又道:“两人是一老一小。” 说着,蓦地用手一指司徒烈,嘿了一声道:“那个小的,就是他” 司徒烈骤听之下,胆裂魂飞,脚下倒退一步,一声惊呼几乎出口。而鬼见愁听了,也是甚为意外地怔得一怔,豆眼陡张。 七星堡主顿了顿,又嘿了一声,这才继续说下去道:“就是他一一他这么大年纪的一个娃儿。” 鬼见愁悠然合上眼皮。司徒烈暗道一声惭愧,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气。 七星堡主左右看了一眼,冷笑道:“令人惊奇是吗?嘿,值得惊奇的还在后面呢!” 冷笑数声,接着说道:“刚才,老夫说,那娃儿关进去时根本不懂武功,八个月后,却将本堡第五鹰一掌击倒,你老儿似乎不信,老夫现在告诉你,那话实在是一点不假!” 哼了一声,语气加沉,微带恨意地又道:“老夫接着要告诉你老儿的,便是那娃儿所施的竟是正宗天山游龙掌法!” 鬼见愁啊得一声,陡又张目道:“中掌之人无痕无伤,仅仅是穴阔气散?” 司徒烈暗道:哦,本门的掌法原来是这样的。他想着,不禁忘了身处何地,深为本门武功的合乎王道,而暗暗地感到安慰和自豪起来。 七星堡主哼了一声,点头道:“正是这样。” 抬脸张目又道:“天下还有第二种掌法是这样的吗?” 鬼见愁眼皮半闭着道:“几成功力?” 七星堡主想了一下道:“约摸是三成光景。” 司徒烈暗道:现在可能加了一倍,那时候最多一成左右罢了。 鬼见愁又道:“那么那个老的又是谁呢?” 七星堡主恨声道:“你猜猜看。” 鬼见愁摇摇头道:“无从猜起。” 七星堡主大声一字一字地道:“是谁?哼,他就是游龙老鬼赵笑峰!” 鬼见愁啊得一声,三度张目。 七星堡主恨恨地道:“那老鬼早来三个月,就关在那小鬼的隔壁。” 司徒烈暗道:噢,原来恩师他老人家当日就在隔壁?唔,声音听起来那样的遥远,足见铁板之坚厚,说来也真值得庆幸,要是他老人家再过去一间或两间,我恐怕就没有和他老人家成为师徒的机会啦! 鬼见愁好似听错话般地,皱眉道:“你说什么?” 七星堡主嘿嘿冷笑道:“不信那老儿会被老夫关进铁牢是不是?哼,那算什么稀奇。索性告诉了你吧,老夫关他,先后已经三次了呢!” 鬼见愁淡淡地道:“如属事实,五次我也相信。” 七星堡主振声道:“他说他对老夫以第一人自居,他并不反对,但总觉听来有点刺耳,希望老夫等他老儿归天后再挂这块牌子不迟,我说,你老儿活着也是一样,他冷笑一声,便跟老夫口头论掌,并互许誓言,我输了,由他吩咐,他输了,自动关人铁牢半年,哈哈,老夫侥幸,先后三次,老夫最后总以半招占得上风。” 鬼见愁语气不明地道:“值得骄傲。” 说着,豆眼微睁又道:“堡主忽然说了这许多,用意何在?” 七星堡主嘿嘿冷笑道:“为了让你老儿明白一件事。” 鬼见愁眼皮微合,漫不经意地道:“关于一元经吗?” 七星堡主突睛中异光闪射,轻轻一哼,沉声道:“一点不错,老夫已经知道了谁是盗经者!” 这句话显然出乎鬼见愁的意料之外,但见他微一错愕,眼皮又是一睁,张口要问什么。 话到嘴边,却又咽住,好似突然悟及了七星堡主的语义所指,点点头,眼皮再度一合,未作进一步之其他表示。 司徒烈细味两魔言谈神态,心头一动,忖道:什么?七星堡主难道以为一元经是被我拿走了吗?唔,是的,这也难怪老魔误会,我进堡时不会武功,出堡时却有着三成正宗的天山游龙掌力,一元经藏放在禁闭我的那一间铁牢,恩师他老人家就关在我的隔壁,现在,一元经不见了,老魔除了疑及我跟恩师他老人家串谋外,疑点虽然很多,但在目前,他又怎会想到其他呢? 最后,他暗哂道:由你误会吧,施大哥拿与我拿,横竖也无多大分别。 当下,但见七星堡主仰天哈哈狂笑道:“值得骄傲吗?阴兄?哈哈,老夫昔日,确曾为此大大陶醉过一番呢!哈哈,事到今日,老夫才发觉,原来竟是上了别人的恶当而不自知! 哈哈,哈哈哈!” 笑声偏激异常,充满了忿恨和怨毒。 鬼见愁容他笑毕,眼皮微睁,侧目阴阴地道:“堡主兄,该办咱们的正事了吧?” 七星堡主猛上一步,瞪眼沉声叱道:“阴老儿,你别逼人” 鬼见愁双目一睁,精光如电,嘿嘿冷笑道:“少做作,想叫道上朋友今后谈起我们今夜的这一段,都以为错不在你,完全是我姓阴的把你逼急了,你才动手的,是吗?” 冷笑数声,微哂又道:“堡主兄,要老夫留份自白书下来吗?” 鬼见愁说话时,七星堡主两手叉腰,鬼见愁奚落一句,他就从鼻管中嗤哼一声,一声比一声哼得更重,好像是愈听愈气,听完最后一句,突睛一翻,刷眉陡竖,虎牙咬得支支作响,直似要将鬼见愁一口吞下肚里去。 鬼见愁睥睨而笑道:“不够,不够,比这更怕人的,我也见过呢!” 说也奇怪,七星堡主不知忽然转了什么念头,头一抬,竟又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鬼见愁阴阴地讽刺道:“这个听得更多。” 七星堡主一放脸,戟指道:“阴厉君,记得刚才在塔室中老夫对你下过一个什么评语吗?” 鬼见愁冷冷地道:“抱歉,忘了!” 七星堡主又上一步,嗤声道:“忘了吗?那么老夫就不妨再说一次!” 七星堡主的手指着鬼见愁的鼻尖,接着说道:“刚才,老夫说:‘你老儿对七星堡主的认识,根本不够,最少对三十年前的七星堡主认识不够!’而现在,老夫要说的是:‘你老儿对七星堡主的认识,的确不够,最少对三十年后的七星堡主认识不够!’合起来,可以这样总说一句:‘你老儿对七星堡主简直毫无认识!’” 鬼见愁阴阴笑道:“中肯之至!” 跟着又是阴阴一笑道:“不然的话,决不致落得今夜是吗,堡主见?” 七星堡主怒吼道:“闭嘴,听我说!” 鬼见愁阴笑道:“可以!” 七星堡主哼了一声,忍着怒气道:“三十年前,武林初传三奇之名,老夫首颁七杀之令,那时候,老夫凭一双肉掌,驰骋中原武林道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司徒望,赵笑峰二人虽与老夫齐名,也一样不敢对老夫的言行稍置烦言,是以黑白两道,各门各派的武林朋友,口虽不言,但在心目中,却是谁也不能否认,老夫应居武林第一人之位!” 脸一抬,冷冷问道:“这番话,老夫夸张了吗?” 鬼见愁瞎了一声,没有作答。 七星堡主脸色微缓,语气一沉,又道:“阴厉君,你是长白道上的第一人,我问你,你知道惟我独尊这四字背后的艰辛滋味吗?” 说至此处,忽然仰脸叹道:“古人说,盛名之累,盛名果是累人。” 鬼见愁微见动容,七星堡主回脸又道:“那时候,老夫心中,始终只为一事而担忧,阴老儿,你也是过来人,你知道老夫担忧的是什么吗?” 鬼见愁张目脱口道:“深恐名位不保?” 七星堡主再上一步,大声道:“那时候,黄山毒叟以三毒知名于天下,人人闻名变色,声威可说不在老夫之下,他差老夫的,只是没有正面露过本身的武功,难以令人衷心悦服,可是,话说回来,老夫要是一旦败于他的手底下,不论他以什么手段致胜,那时候,武林中对老夫跟那老毒物的看法将是如何呢?” 微微一顿,沉声又道:“所以,老夫说你老儿对三十年的老夫认识不够,错了吗?” 鬼见愁闭目漫声道:“再说三十年后” 七星堡主微见激动地道:“三十年后……三十年后……三十年后吗?” 声调嘶哑,断续不能成句,连说三句三十年后,语音一抖,竟然顿住。 鬼见愁眉峰一皱,蓦地睁开双目,朝七星堡主投了疑讶的一瞥,但见七星堡主微见喘息,挣扎着,哑声道:“三十年后……众叛亲离。” 鬼见愁更显诧异地道:“这,这怎么说?” 七星堡主似乎渐渐安定下来,他无力地以手臂挥了半圈,苦笑道:“阴老儿,惊奇吗? 嘿,老儿,别强老夫加以解释好不好?” 黯然强笑数声,又道:“老儿,芸芸武林,你替老夫找找朋友吧!司徒望?赵笑峰?黄山毒叟?笑无常?百花教主阴阳老怪?疯和尚?六派掌门人?宠妾七娇?爱徒三煞?还有谁?还有谁呢?哈哈,还有谁呢?老儿,告诉我呀!” 语毕,一阵疯狂大笑,凄厉至极。 鬼见愁,默然无语。 将近五更了,远远固定的百来支火炬,半数已因油尽熄去,天上飘动着大块的乌云,夜风如割,只有七星堡主的凄厉笑声,渐渐地弱了下来。 鬼见愁等他笑声稍定之后,沉声道:“老夫只能建议堡主一点。” 七星堡主正视着他道:“哪一点?” 鬼见愁冷冷地道:“心腹之患,除去一个算一个。” 七星堡主道:“从谁开始?如何开始?” 鬼见愁冷冷地道:“堡主知道……从堡主面前的我老夫开始。” 冷笑一声,仰脸又道:“报告堡主,天已不早了!” 七星堡主忽又大笑起来。 鬼见愁意似不耐地嘿了一声,七星堡主大笑着道:“告诉你吧,老儿,老夫一点也没有说错,自发觉一元经失去以后,你老儿的这段表现,正好证明一件事,你对老夫认识不够。” 扬声又追加了一句,道:“最少对三十年后的老夫认识不够!” 鬼见愁怔怔不解,他转正了脸道:“堡主见,说得明白些好吗?” 七星堡主脸一沉,道:“阴厉君,我问你,老夫凭什么理由容你不得?” 鬼见愁漫声道:“再说无味。” 七星堡主哼了一声道:“怕你泄露了老夫的秘密?怕向你交不出一元经?” 鬼见愁冷冷地道:“都是理由。” 七星堡主恨恨地又道:“如说怕你泄露秘密,老实说,老夫的秘密,就是你老儿的秘密,你要泄露,早该泄露了,老夫要灭口,也绝对等不到现在!” 一顿又道:“司徒望如果真的已死,泄露出去,是否有人相信已甚难说,纵然有人相信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司徒望如果还活着,请问,秘密还为谁守?” 哼得一声,继续说下去道:“至于一元经,只要你老儿能相信老夫是真的失去了,你老儿难道还忍心逼我吗?当然不会,不是吗?那么,咱们利害相共,携手之不及,为什么却先要自相残杀呢?是我傻?还是你傻?” 鬼见愁无言地低下了头。 七星堡主仰脸喃喃地道:“阴厉君,阴厉君,唉唉,你难道竞容不得老夫有上一个友人么?” 说完,一声长叹,满脸痛苦地道:“阴兄,望着我吧!” 鬼见愁悠然抬脸,七星堡主以手一指七星塔顶那盏红灯,凄然强笑道:“阴兄看到没有?七星堡的规例,没人再比你阴兄更为明白的了,老夫半夜交出掌堡全权,为了什么呢? 告诉你,阴兄,天亮以前,老夫就要出堡,什么时候回来,很难说,阴兄行止,尚请自重,如阴兄还认为老夫可以一交,今年端阳,老夫将在岳阳楼上等你!” 说完,仰天一声长啸,双手抱拳,朝鬼见愁肃容一礼,同时藉送拳之势,腾身而起,拔升五丈来高,空中回头喊道:“腥风血雨之再起,罪不在我端阳见!” 形如灰鹤,眨眼消失于一片阴暗之中,隐隐传来凄厉长笑,已在里外。 七星堡主去了,鬼见愁负手望天,似乎在回忆着一些什么,脸色跟天色一样的灰黯,良久良久之后,方发出一声极其悠长的叹息,收回视线,举步缓缓地朝司徒烈立身之处踱了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七星塔的阴影中,有人哑声笑道:“疯和尚是谁,来,姓阴的,我告诉你!” 咦,这声音不正是疯和尚本人么? 鬼见愁闻声一怔,豆眼陡睁,射光如电,朝塔脚迅扫一眼,一声轻哼,径自朝发声处大步走了过去。 七星塔影中,那人哑声一笑,又道:“走,长白王,这儿说话不方便。” 人随声发,宛似灰鹤冲天而起,半空中,打了个挑逗性的哈哈,一个转折,人已扑向东北角,那儿,正是司徒烈第一次逃出七星堡的方向。 鬼见愁脚下微微一顿,略作思索,跟着,有所决定般地毅然掉过脸来,朝司徒烈无言匆匆地挥挥手,意思像说:别乱跑,孩子,在堡里等我。 挥完手,双肩晃处,人如轻烟,眨眼消失不见- 第二十四章 天下第一夺 这时候,约摸是五更将尽,天空忽然降下一层淡淡的薄雾,到处迷蒙一片,司徒烈在一阵惊喜之后,心情也变得跟天情差不多,有点茫然。 疯和尚来了,但又去了,他想:是的,他是个信人,没有忘记他于长白投计时的允诺,可是,他的出现仅如惊鸿一瞥,没留下任何暗示,我该怎办呢? 他不禁犹疑地忖道:难道他是有意将鬼见愁引开,要我单独脱身? 想着,摇摇头,又忖道:不对,他说过,他将来一定要亲自将我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师父,他这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我如此刻出堡,海天茫茫,何处去找恩师? 可是,话固然这么说,但鬼见愁并非一位等闲人物,他这一路合恨追去,疯和尚要想摔开他,谈何容易? 再说,就算他能摆得脱,他回头,鬼见愁不也一样回头么? 疯和尚既不可能将鬼见愁引出堡外下手除去,也不可能向鬼见愁公开谈判要人,那么,疯和尚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想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 正当司徒烈心绪繁纷,行止无措之际,七星塔影中,就是先前疯和尚两度发声的那块老地方,忽又传出一声低低的怪笑。 司徒烈不防有此,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略一定神,发觉这笑声竟也耳熟异常,好似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而且也不止一次,可是,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对方是谁。 当下他也无暇多想,身躯一挺,神功默运,同时面对发声之处,跨上两步,冷冷而低低地沉声喝道:“暗处高人,是冲着少侠来的么?” 阴影中,笑接道:“这还用问吗,少侠?” 跟着唉声一叹,又道:“跟了几天鬼见愁,别的没学上,出言吐语的这般冷酸劲儿,倒是妙肖三分,唉,我这老不死的,不论到哪里,不是挨骂,就是遭损,唉唉,我好苦命啊!” 司徒烈蓦地想起一人,失声一啊,不容对方再说下去,一个腾步,急急朝塔下扑了过去,近前一看,果然没错,不是他,还是谁? 塔脚下,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个年约六旬左右的老化子,只见他,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脸色却极红润,身穿一袭破旧布袍,下摆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绞地打了五六个结,一副颟顸滑稽神情。 此公是谁?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是也! 司徒烈见是神机怪乞,心头有着说不尽的高兴,怪乞似乎看出司徒烈有很多话要说,不待司徒烈开口,便先摇头止住,一面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一面抹着嘴角酒渣,缓缓爬身而起,咕哝道:“他奶奶的……鬼地方……明知老魔不在,坐久了,一样的心惊肉跳。” 说着,抬头扮着鬼脸,露齿笑道:“好走啦,少侠,化子等着交差呢!” 话说完,又是一笑,领先长身而起,司徒烈恍然一悟,精神一振,跟后纵起,堡中巡守虽严,但在这种隆冬天明之前,雾又大,加之怪乞对堡中地形似不陌生,是以轻易地便出了堡。 出了堡,继续前行,到达草桥镇,正好天亮。 一路上,司徒烈使出精神,居然跟身法奇快的神机怪乞,走了个不先不后。 抵镇后,神乞停步回身,朝司徒烈上下打量了一眼,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什么,像是惊奇,也像一种吾老矣,后生可畏的感慨。 司徒烈赧然一笑,低声问道:“老前辈,您怎知道晚辈在堡中的呢?” 怪乞哼了一声,翻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冷笑道:“装什么蒜,小子?” 说着,脸一仰,又道:“受人支配使唤罢了,七星堡是什么地方?那种地方,如没有高人带路,我化子再加三副胆子,也不敢妄人一步呀,你小子这种明知故问,老实说,我化子不欣赏!” 司徒烈暗暗吐舌,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不辞辛劳,总为晚辈一人,晚辈知道。” 怪乞脸色一缓,点点头道:“唔,这话倒还中听一点。” 怪乞是性情中人,外刚内和,虽然发白如雪,却仍有着一副赤子之心,对于怪乞,司徒烈了解得最为清楚,他知道怪乞这番做作,可能全为了适才在堡中见面之前,他对他一句暗处高人的顶撞,一想到一个六十开外的人,居然像孩子般地为了一点小节也要报复,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怪乞瞪眼喝道:“笑什么?什么事好笑?” 司徒烈忍笑一躬到地,大声道:“好,好,不笑就不笑!” 果然,怪乞至此,也忍不住笑骂一声,现出本来的嬉戏面目,老少二人,重又回复到年前相处于少林那段时日的亲密。 二人在草桥一间小客店住下,早餐之际,司徒烈忽然想起他在少林曾对怪乞许下诺言,要为怪乞在两年之内,将该帮在龙虎怪乞领导下的关洛分舵,内部有甚不妥之处打探清楚,因着种种事故,他至今尚未进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两年之期尚未超过,但他一想到自己的迟迟未行,不禁惭作暗生,为了取得怪乞谅解,于是他红着脸,抬头期期地向怪乞道:“老前辈……前在少林……晚辈说过……很抱歉……我想……” 怪乞脸色忽然一变,闭目摇头道:“前论作罢,孩子,别再提这个了。” 司徒烈一怔,暗道:怪乞生了我的气?可是,语气不像呀!再说,我一直未得空闲,况且约期未过,他是知道的,生我的气,实无理由。那么,他做什么这样说话呢? 这时,怪乞突然双目一挣,静静地又道:“别生误会,孩子,我是说,现在用不着了!” 司徒烈忙问道:“已经打听出来了吗?” 怪乞点了点头。 司徒烈关心地又道:“没有什么不妥,是吗?” 怪乞摇了摇头。 司徒烈心头微微一震,他最后这样问,实在只是一个人在常识上应有的说话技巧,其实,他从怪乞神色上,他早看出,丐帮关洛分舵,一定出了重大事故。 至于出了什么样的事故,在这种情况之下,谁都极想知道,加之司徒烈对怪乞的情感,更是无法例外。 司徒烈本就接着要问出口,可是,他忽然想及一点,是以话到喉头,重又咽回。 他想,不管关洛分舵发生了什么事,但可想象到的,那绝不是什么好事,俗语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人家帮内的不幸,我又怎可要求人家说给我听呢? 这时,怪乞在狂饮一阵之后,忽然喃喃地道:“这种事会发生在龙虎师弟身上,真是梦想不到。” 跟着,唉声一叹,摇摇头,伤感地又道:“按理说,武林中任何帮派出了讹错,都该由自身清理才对,可是,现在,我古如之能怎么样呢?追魂师兄又能怎样呢?” 因为怪乞并不是在跟谁说话,所以司徒烈无从置词,不过,怪乞的颓丧,令他极为难过,他想不到什么事竟令武林中一代耆宿,赫赫有名的三老人物会灰心到这种地步,不禁鼓起勇气,低声恳切地道:“老前辈,我能为您分忧吗?” 怪乞摇摇头道:“你不能!” 大概话出口,忽然发觉语气有欠婉转,是以苦笑一声,又道:“不单是你不能,孩子,这个忙,就是你师父游龙老人,也不一定帮得上。” 跟着,像加以解释般地,继续说道:“想想看,孩子,假如那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件,以我化子跟你师父几十年的交情,还有少林那几个和尚,再加上我们那个化子头儿追魂师兄,不早就解决了吗?” 司徒烈眉头一皱,脱口道:“一奇,两老,外加少林八大高僧解决不了的事,那是什么呢?” 怪乞微微一叹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武林浩瀚似海,三奇三老者也,只不过目下武林道上举目可见的几名代表人物罢了,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一件事的,那便是武功成就愈高,名气愈大的人,烦恼也就常较常人为多。” 司徒烈点点头,挪动了一下身躯,不安地低声又道:“请你原谅,老前辈,我,我想—— 晚辈能知道得更多一点么?” 怪乞一气喝干碗中剩酒,长叹了一声道:“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说得简单点,两句话说完,丐帮关洛分舵被一个退隐已久的魔头利用了,那魔头的武功,在三十年前,就已无人能敌!” 司徒烈吃惊地道:“无人能敌?” 怪乞苦笑笑道:“也许我化子说得夸张了点,但是,老实说,我化子可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谁能克制了他。” 司徒烈忙道:“那人是谁?” 怪乞苦笑道:“就是告诉了你,你也不清楚。” “这事我师父知道了吗?” “化子还没跟他提起。” 司徒烈心想:你这化子也真是,原来我师父还不晓得这回事,你就说他老人家帮不上这个忙,也未免太那个了点。 他心中虽是大不服气,但又不便明白出口辩责,想了半天,忽然被他想出一句话来,他抬头强装好奇地道:“既是这么说,那人岂不成了天下第一人?” 怪乞凝目虚空,漫应道:“他何尝不是以此自视。” “比七星堡主如何?” “七星堡主自己心里明白。” “七星堡主怎容得了他的呢?” “忘了我说他失去音讯已达三十年之久吗?” 司徒烈再也忍耐不住,不禁沉声又道:“老前辈您以为那人真是无人能敌吗?” 怪乞仰脸叹道:“以前有过。” 司徒烈忙问道:“以前是谁?” “剑圣司徒望!” 司徒烈听得心头一震,忖道:原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我爹一直居于三奇之首,怪不得七星堡主要容不得他老人家了。 想着,不禁鼻子一酸,暗叹道:爹,你在哪儿啊?假如你现在在这里,烈儿该是多么荣耀呀!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迅定心神,抬脸又道:“除了……剑圣……再无他人了么?” “还有一位。” “谁?” “就在眼前。” “谁?” “他快来了。” “疯和尚?” “是的,孩子,疯和尚!” 怪乞轻轻一叹,又道:“这位大和尚,实在是个谜一般人物,上次在少林,经你师父夜探证实,此人在武学上之成就,实在高深莫测,这还罢了,奇就奇在此人似乎是无所不知,耳目之灵,令人叹为观止。” 微顿又道:“就拿化子这次的家务事来说,我化子也不过月前刚刚得到实情,自以为隐秘无比,除我化子一人而外,再无他人知道此事,讵知昨天这儿碰到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冲着化子嘻嘻笑道:喂,老化子,咱们谈宗交易如何?我发怔道:什么交易?他大笑道:包你有赚无路,绝不吃亏!我越发莫名其妙,他笑着又道:现在听我和尚说明交易内容,那便是你化子帮我完成我对天山赵老几许下的诺言,我和尚助你展愁眉。说着,不容我开口,拉了我就跑。” 司徒烈不禁插口道:“跑去哪里呢?” 怪乞瞪眼道:“这还要问?” 司徒烈哦了一声道:“七星堡?” 怪乞道:“可不是?跑了一阵,化子发觉路不对劲,头一抬,七星堡已在眼前,那时候,天刚黑,化子脚下一顿,稍为犹疑了一下,他笑道:怕么?我怒道:笑话!他点头笑道:这还像话,不然我和尚可要疑心你是冒牌货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两条狗腿,两个酒葫芦,分给我一半,笑道:拿去解闷或者壮胆吧。” 司徒烈笑得一笑,不禁疑问道:“你们去时才天黑,一夜怎样打发过去的?” 怪乞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 司徒烈扮着鬼脸道:“全为了我小子,不见得吧?” 怪乞翻眼要骂,转又破颜一笑,跟着继续说道:“这以前,人家都说我古化子滑稽突梯,言行在在惹人发笑,谁想到一碰这和尚,我古化子可就差远啦!走到堡前,他指着堡楼对我说道:老化子,咱们都是有身分的人,要进去,就得走正门,你说对不对?” “走正门进去?” “是呀,我当时也听得一怔,和尚笑着又道:不相信么?看我的!” “怎么进去法的呢?” “听我说呀” 怪乞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说下去道:“他领着我,大摇大摆的一直走到堡楼之下,双掌一击,立即从堡内窜出一条黑影,相隔十步左右,沉声喝道:来人通名!和尚右手食指于后前一坚,吹气道:嘘!那守堡人一怔,和尚低声道:洒家要进堡参观参观,借条路!口里说着,食指一弹,来人业已呆若木鸡,我暗惊道:啊,一元指!” 司徒烈忙道:“老前辈,什么叫一元指?” 怪乞叹道:“数百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本奇书,叫做一元经,经过一次举行于湘南九疑第七峰的武林大会,结果为武圣赵玄龙所得一一你师父就是武圣五世后裔元经后来不知所终,但据传说,一元经除了正本之外,另有三种节本流传于世,那便是:先天太极式,观心大法,鱼龙十八变!” 略顿又道:“一元指,据说便是先天太极式变化运用的武功之一种!” 司徒烈道:“游龙拳呢?” 怪乞道:“游龙掌出自鱼龙十八变。” 司徒烈道:“那么,疯和尚也是出自武圣门下喽?” 怪乞道:“这就不是化子所能解答的了,老实说,这问题就是你那武圣嫡系的师父,可能也无法清楚,数百年来,辗转相传,谁又能知道那么多?” “那么说下去吧!” “一元经,包罗万象,三种节本,也是不世奇珍,那上面的武功,只要学成一种,便能独步一时,化子能知道这么多,也就值得自豪的了。” 司徒烈又道:“您怎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的呢?” 怪乞道:“你问这个,可先听我说个简短的故事,百年前,少林忽然来了个游方和尚,当时的少林方丈知道来人是位武家高手,是以招待得异常殷勤周详,那游方和尚在方丈导引之下,参观了所有经堂院殿,最后来至少林达摩院,仰脸朝五丈来高的殿梁打量了一眼,一声不响地笔直拔起,用手在殿梁上抓下一把木屑,哈哈笑道:好木料,可惜年代久了点,贵寺还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吗?” “孩子,别瞧轻了那游方和尚这一手,要知道平常纵起五丈来高虽是不易,但一个在轻功上有特别造诣的名家,仍然算不得稀奇,奇就奇在那和尚的身法,起落无声,轻灵似燕,而最可贵的便是他手上那把木屑,提纵术全凭一口真气,半空中使不得力,他居然于到达五丈高处,仍能以内家真力抓下木屑来,实是世所罕见,也怪不得他仗此卖狂。” 司徒烈道:“这不令少林方丈难堪吗?” “那正是那游方和尚的目的!” “后来呢?” “当时,少林方丈当然明白对方的用意,当下谦虚有礼地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师只好功力!游方和尚正自面有德色之际,少林方丈伸手向上一面圈划,一面温声又道:敝寺别无可堪寓目之处,要有,也只剩得这上面的一行古迹了!游方和尚循声抬头向上一望,当场脸色大变!” “哦?” “你道那游方和尚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原来那支平滑的殿梁上,就在那游方和尚抓下木屑的不远处,此刻突然平添了一行笔力苍劲,勾画了了,写得龙飞凤武的大字” “一行什么字?” “天下第一寺!” “什么?在五丈高处以指写字?” “孩子,这种武功就是一元指!” 司徒烈听得瞪大了双眼,怪乞继续说道:“这个故事是少林上代掌门百愚禅师为我述说的,老化子为此还特地到达摩院去看了一趟,那行字,至今仍在,你将来再去少林,尽可查验。” “以后呢?” “之后,那游方和尚深知少林果然名不虚传,不容轻侮,当下一声不响地朝大殿上达摩祖师的金像拜了三拜,肃容掉身而去!” “啊,真有意思。” 怪乞感叹着又道:“百愚禅师在世时,跟我化子的交情,最称莫逆,这段秘事,除了我化子,鲜有人知,老禅师又说,一元指并非少林绝艺之一,可能是那位方丈由俗家带来,格于寺规,后代僧人也没人得到传授,但一元指的威力,却为少林上下所熟知,化子当时听了,满以为这种玄奇武学既已失传,这种事最多留在肚子里当做典故藏着罢了,想不到今生今世,居然亲眼看到了,说来也是奇缘。” 说完,又是一叹,同时吩咐店家添来一碗酒。 司徒烈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老前辈,您何以知道疯和尚使的是一元指呢?” 怪乞喝了一口酒,点点头道:“问得好,孩子,假如我是你,也将难免有此一问呢!告诉你,孩子,化子断定它是一元指,共有二点根据:第一,当化子情不自禁脱口说出一元指三个字时,疯和尚回头朝化子瞥了一眼,目光中充满疑讶,好似说:哦?你也知道这个?跟着点头一笑,表示着:唔,瞧不出你这化子,还真有点眼力见识!第二,从百愚禅师那里,化子得知,一元指施展时,有着,种不容假藉的庄严法相,那便是出手者当时不论处于何种环境之下,均必目焕采华,面露微笑,一如我佛拈花!” 司徒烈暗忖道:一元剑法的最高境界也正如此啊! 他忽又想到:一元指,一元剑法,相同的心诀境界,这是巧合呢?抑或疯和尚真是我爹的化身?噢,不,他又想:一元经上的武功,辗转流传,习成者不知凡几,百年前少林的方丈便是一例,我拿这个作为设想依据,也太幼稚可笑了! 于是,他抬头又问道:“好的,老前辈,再说下去吧!” “疯和尚以一元指将那个看来身手不弱的堡徒,轻描淡写地遥遥点中了穴道之后,又上前将那人姿态摆好,远看上去,抬头挺胸,双目平视,雄赳赳,气昂昂,他拍着那人肩胛笑道:朋友,神气些,好叫你们堡主见了赞许你的尽忠职守。” “进了堡门,他见人就是一指,同时顺手拉好那人站立姿态,先后治倒了廿来个,最后,他指着一座灯光辉煌的所在,朝我笑道:那边就是七星厅,七星堡主正在饮酒作乐,化子,去喝一杯如何?我摇摇头道:没胃口!他笑道:那么随我来吧!” “于是,我们走进一间书房,他又笑道:这是这儿施总管的书房,还干净,化子,你躺会儿吧!我讶道:你要去哪儿?他笑笑,没答理我,一人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回头大声道:时候一到,我来喊你!” 老化子一肚闷气,只有拿狗腿烧酒出气,吃完了心想,管他娘,睡一觉再说,约摸四更左右,和尚未了,他笑道:“记住,化子,等会儿,和尚带得走的,全带走,剩下那娃儿,限你明天午正草桥交人!” 说至此处,怪乞喝了口酒道:“底下的,你都见到了,用不着再说啦!” 司徒烈朝外望了望天色道:“老前辈,快午时了吧?” 怪乞点点头,司徒烈又道:“老前辈,既然疯和尚已经自告奋勇找上了您,答应帮您解决困难,而您又认为疯和尚定能胜任愉快,您老做什还为此事烦恼呢?” 怪乞摇摇头,喃喃地道:“孩子……你……你不知道。” 司徒烈不解怪乞之意,正待发问之际,门外有人哑声大笑接口道:“你不知道的,孩子,化子是为了家务事却要假手外人而难过,这就叫做人穷志不短,另外还有个词儿死要脸!” 说曹操,曹操到,进来的正是疯和尚。 别来虽久,人仍未变,疯和尚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一头乱发,一袭僧袍油垢重徐,脏得发亮,两道眼神冷森怕人,他一路笑了进来,口中语无伦次地嚷着道:“好好,化子会办事,酒家一定在还本之外,外加优厚利息……个子小有个子小的好处,鬼见愁那老小子……他妈妈的……跑得真快……几乎比跟七星堡主和游龙老儿赛跑还累人……不过,也真好耍子,那老小子追丢了我,回去准得痛哭一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洒家又多了个生死冤家啦!” 和尚进门,神机怪乞朝他狠狠地翻了一眼,仍坐在老地方喝他的酒,对和尚不理不睬,和尚拍手笑道:“瞧,化子被洒家说破心事,老羞成怒啦!” 司徒烈见了疯和尚,别有一种亲切之感,这时连忙起身迎去。 和尚将他拉至亮处,眯着眼,上下端详了好一会,这才点头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鬼见愁那老小子保管得很好……不但完整无缺,而且长得又大又高,哈哈,天山那个白胡老儿找不上我和尚的麻烦啦!” 司徒烈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打哪儿开始才好。 疯和尚忽然一望天色,将他朝后院直拉,大声道:“娃儿,来,咱们去后边说几句见不得人的知心话!” 回头朝怪乞扮了个鬼脸,笑道:“化子,你要气,你就气个饱吧!” 到了后院,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其脏无比的旧纸包儿,一把塞在司徒烈手里,不容司徒烈推辞,也不容司徒烈查问,低声吩咐道:“一人独处时,方可打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停了一停,加重语气又道:“任何人,连你那白胡子师父也不例外,虽然这事在你小子很为难,但是,你小子别怕,这是我和尚的吩咐,一切有我和尚担待!” 司徒烈无可奈何,只好依言收起。 和尚看着他将那个纸包儿藏好,忽然露齿一笑,神秘地低声道:“孩子,我知道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吗?” 司徒烈心头一动,目中光闪忙道:“是的大师敢请指点迷津。” 和尚笑得一笑,才待开口时,外屋突然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道:“大和尚何在?老朽依言准时拜会佛驾来了!” 和尚笑意一敛,失声道:“唉唉,你那死鬼师父来啦!” 跟着朝外屋破口大骂道:“来就来了,叫什么,外边等等!” 掉脸又朝司徒烈匆匆地道:“用点智慧,孩子,多想想,你就会知道的。” 口里说着,人已朝外边走去,司徒烈慌忙跟了出来。 外屋中央,此刻正有一位老人,背剪双手,昂然挺立着。 但见这位老人,年约六旬开外,身高六尺以上,古剑眉,丹凤眼,直鼻方口,肤色亮润有如紫铜,双目开合间,精芒四射,相貌极为古雅威严。 他,这位老人,正是司徒烈时刻暗惦于心,武圣嫡裔,为人古道热肠,嫉恶如仇,名列三奇,以游龙三式名满武林,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的庐山真面目。 司徒烈口喊恩师,一个箭步,业已抢前拜伏于地。 老人神色微显激动,伸手将他拉起,拢在怀中,抚摩端视了良久,这才低头蔼然地低声问道:“孩子……你……你好吗?” 司徒烈也颤声低低答道:“我……很好……师父。” 怪乞看着,连连点头,这时端起也不知道是第几碗酒,一饮而尽,用衣袖擦着嘴角,满脸快慰之容。 只有那位疯和尚,好似任游龙老人来的不是时候,刚才的怨气,尚未全消,一直偏脸望在别处。 这时,他从旁冷冷地道:“喂,姓赵的,你们师徒亲热完了没有?” 游龙老人怪啊一声,回头微笑道:“大和尚还有什么吩咐?” 疯和尚哼了一声道:“等你验收啊!” 游龙老人风趣地一笑道:“果然如约,完整无缺!” 疯和尚又哼了一声道:“那么我们便算交割清楚啦!” 话说之间,人已向门外走去。 人到门口,回头大声道:“这小子长高也长大了,算是找零,免费并赠,正好与前日之事相抵!” 说着,扮了个鬼脸,哈哈一阵疯笑,这才扬长而去。 疯和尚这里刚刚一走,游龙老人剑眉耸动,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长袍飘飘,人已抢出,高声喊道:“大和尚,留步!” 远远传来笑声道:“法缘前定,你留我不留。” 笑声渐去渐远,终至不可复闻。 游龙老人似有所失,怅然良久,方始顿足一叹,怏怏而回。 神机怪乞不知因了什么,这时正端一只空酒碗,怔怔地凝目出神,一脸闷闷不乐之色,游龙老人见了,方想问时,司徒烈忽然低声惊呼道:“师父,古老前辈,看,那是什么?” 两老抬头循声朗司徒烈指处一看,但见对面两丈开外的店壁上,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以指力写了这么一行字:字留古化子,请展愁眉。 怪乞喃喃地道:“一元指……又是一元指。” 游龙老人霍然而惊道:“一元指?” 跟着也喃喃起来道:“这样说来……这和尚……他……他竟是跟老夫同出一源了?” 嗣又向怪乞蹙眉道:“化子,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怪乞摇摇头道:“说来话长,慢慢再说吧。” 双目一睁,也道:“化子忘了问你,你要他留步,又是什么意思?” 游龙老人竟也答道:“说来话长。” 说着,挥挥手又道:“走,老化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三人结账出店,游龙老人前行领路,朝北街城脚走去,片刻之后,到达一座破旧的关帝庙。 司徒烈抬头一看,暗道:咦,这不正是我上次辞别白夫人母女的地方吗?他又忖道:她们母女,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那个脾气不太好,但却异常讨人欢喜的小秋妹妹,大概也跟我一样,长大了不少吧?唉,上次我答应过她教她一元剑法,结果匆匆分别,未能履行诺言,人无信而不立,想起来,总不自在,以后再相见,我一定抽空先完了这桩心愿再说。 他思忖之际,已近庙门,忽听他师父朝怪乞笑道:“化子,到这儿来,老夫顺便带你见两个人。” 怪乞发怔道:“带我见谁?” 游龙老人笑道:“上次在少林忘了么?” 怪乞失声一哦,游龙老人已自侧身一让,笑道:“记起来了吧?请,她们母女久闻你化子大名,也正想着见见您呢!” 这一说,司徒烈也记起来了,上次在少林,当他向游龙老人报告别后经过,曾提到在洛阳古园遇见的哀娘母女一段,怪乞事后问游龙老人哀娘是谁,游龙老人以话岔开,未作正面回答,现在他师父口中说的母女,除了白夫人母女,当然不会再是他人了! 想到又能见到白夫人和小秋妹妹,司徒烈的心立即狂跳起来。 怪乞显得很高兴,哈哈一笑,连嚷好极好极,人业已急步跨门而入,游龙老人朝司徒烈含笑点点头,司徒烈说不出为了什么原因,竟觉得双颊发烧,尚幸他脸上经过易容手术,涂有紫色,是以游龙老人并未发觉,点头一笑,先自走进。 穿过荒芜不堪的前段,进入后院一间破旧的柴房,抬眼看去时,游龙老人正在为怪乞向一位在衣裙上擦着油手,微微而笑的中年妇人介绍。 司徒烈看出,那中年妇人正是白夫人。 白夫人此刻显示的是本来面目,跟他在洛阳杏园初见时一样,面容清丽,娴静端庄,唇角永远浮漾着一丝微笑,令人见了有春风拂面之感。 他趁白夫人尚无暇望他的这一刹那,迅速四下扫目搜去,发现远处院角有一个布衣少女正在蹲着生火炉,虽然他看到的只是那少女的背影,但他知道,那少女准是自己拟名白依娘的冷小秋无疑。 司徒烈若非碍于有三位长辈在侧,真想悄悄走过去唬她一跳。 他忖道:我想她不会生气的……顶多装装生气的样子……如她发现了是我的话。 正当他思想出神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和忧的声音道:“过来,孩子,让我看看呀!” 司徒烈心头猛然一跳,他知道是白夫人在喊他,好似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双颊又是一阵热,同时越趄着走了过去。 对于一个值得怜爱的人,每一位长辈的怜爱,几乎都是相同的。 白夫人也像疯和尚跟他师父游龙老人刚见到他一样,拉起他的双手,偏着脸,将他周身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笑向游龙老人道:“大哥,你有了这孩子,七星堡主就拿不出什么炫耀于你啦!” 她摇了摇司徒烈的手,微笑着又道:“我们正在做饭,孩子,你过去帮你妹妹生火吧。” 司徒烈有些犹豫,游龙老人也道:“去呀!烈儿,早点弄好,我们正好边吃边谈。” 司徒烈违命不得,只好低诺一声,两步分为三步地向院角少女走去,那少女似乎不惯于这种粗活儿弄得满院是烟,火苗仍未升起,司徒烈走近,她全未觉,她这时正在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扇火,一面忿忿地低声骂道:“再不着……看姑娘不拿水来浇你才怪……鬼火…… 这庙里今儿一定有鬼。” 司徒烈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闻声一惊,口中喝问一声是谁,同时迅速直身转了过来,她朝司徒烈望着,一双秀美明亮的眼神中,充满了疑讶。 显然地,她还没有认出司徒烈是谁。 司徒烈暗忖道:唔,她已长高了不少,但也比以前更美了。 他也望着她,微微含笑,始终不开口。 少女明眸流转,忽然瞥及远处的游龙老人和怪乞,低噢一声,恍然大悟,粉脸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绯云。 她嘟嘴呼了一声,似乎正想扮个表示不屑的鬼脸说点什么出气,明眸一滚,忽改初衷,当下以袖掩口,吃吃笑道:“怪不得火起不来,说有鬼,果然有鬼。” 不容司徒烈接口,笑着又道:“轻诺寡信的年轻紫脸鬼。” 司徒烈微笑答道:“我也见到一个鬼。” 少女脱口问道:“什么鬼?” 司徒烈微笑道:“淘气鬼!” 少女跺足转过身去,哼道:“谁在跟你说话?不要脸!” 司徒烈抢到前面,低声笑道:“这么说来,你见到的岂不成了个轻诺寡信,年轻的,不要脸的紫脸鬼了么?” “脸皮真厚。” “好,不要脸的厚脸紫脸鬼。” 少女终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司徒烈蹲下身去,从少女手上抢过那把破蒲扇,一阵拨弄,三二下,就将火苗扇了起来,一面半仰着脸笑道:“要听故事么?” 少女没开口,于是司徒烈将别后经过的约略说了一遍,少女故意眼望别处,司徒烈知道她在很注意的听,果然,他一说完,少女就冷讽道:“谁要听?鬼话连篇,自己将自己说成一个大英雄,亏你不脸红。” 司徒烈急道:“不骗你,全是真的。” 少女冷笑道:“越说不骗人,折扣越大。” 司徒烈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少女冷笑接道:“自从你教会了我一元剑法之后。” 司徒烈忙道:“我现在马上可以教你。” 少女摇头道:“现在我不想学了!” 司徒烈无法再说下去,二人开始默默做菜烫酒,直到酒莱全部弄好,在开始往里屋端送之前,冷小秋突然将他喊住道:“喂,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司徒烈走过来,睁目怔怔地道:“你要问什么?” 她望了他一眼,轻轻一哼,却没开口。 司徒烈发急低声催道:“秋,问什么快问呀!” 她眼光移向别处,没声道:“没什么,我问你,你刚才提到的那位什么青城迷娘,我想她人一定生得非常年青漂亮是吗?” 这一问,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 他除了啊出一声,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谢谢你,我已经得到答复了!” 她冷冷一笑,话说完,从司徒烈手上抢过酒菜,飞一般地奔去里屋。 饭桌上游龙老人命司徒烈将去长白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司徒烈说完后,用一眼瞥身旁的冷小秋,意思说:如何?我有没有瞒了你什么? 冷小秋脸一偏,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像表示: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凤目一扫全桌,开始说道:“老夫到达长白,在烈儿之后,老夫赶去长白的目的,老夫刚才已经说过,一方面不放心烈儿的安全,一方面则是想彻底弄个明白,五年前,逍遥村剑圣司徒老儿居处的那把无名毒火,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 老人喝了大口酒,继续说下去道:“很早很早,老夫就风闻这件公案,可能跟七星堡那个老魔有关,而动手的,却是长白黑道上的一些跳梁小丑,为了取得确证,老夫有个想法,那便是从最低层的人物着手,于是,老夫一到长白,首先找上七丑八怪那一群,嘿,你道怎么着?” 怪乞不禁插口道:“怎么着?” 老人冷笑道:“那班家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听老夫查问这事,便由八怪之首的冥怪跟老夫约了一个地点,届时七丑八怪一个不缺,全到了,他们满口承认有他们一份,同时说出他们系应一叟二老之邀,一叟二老之上还有谁,则称不知。” “这话可信吗?” “似属实情。” 老人冷笑着,又道:“当时,老夫觉得非常奇怪,心想:他们又没有什么证据落在老夫手里,只要他们同声推诿,老实说,老夫非蛮不近情之人,纵不肯信,也将无可奈何,他们做什么不打自招,承担得这么干脆呢?” 怪乞不禁点头道:“正是呀!” 老人哼得一声,冷笑道:“你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嘿,说来真是荒唐之至,老夫正自纳罕之际,冥怪似已瞧透老夫心思,怪声笑道:游龙掌,你在想些什么啊?老夫冷冷答道:老夫想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冥怪朝其余诸人挤眉弄眼地又笑道:为咱们兄弟的爽直深感诧异,是么?不容老夫开口,诸人齐声大笑起来!” “何事可笑?” “听我说呀!老夫当时始终没想到正题上去,还以为他们是有计划地先承认下来,然后再向老夫要凭什么疑心他们的证据,老夫拿不出,便显得师出无名,这样,他们得着借口,就可将老夫的名声到处喧腾糟蹋了。” “是这意思吗?” “唉,化子,我不说过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么?” 怪乞喃喃自语道:“好,又是一枚软钉子!” 说得大家都笑了,老人接下去说道:“老夫这样一想,反觉不安,竟自后悔这种调查手法太欠完善,讵知冥怪沉不住气,先自道出秘密,他怪声奸笑道:赵笑峰,咱们兄弟早就等着这一天,想不到来的是你,看样子咱们十五个人能留下三分之二也就不错啦!” “什么?他们要硬拼?” 老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 老人笑了一阵又道:“冥怪此语一出,诸人立即呼啸散开,刹眼之间,将老夫因在核心,冥怪追上一步,凶恶地又道:十五对一,咱们也没将自己估计多高,老儿,你认命了吧!跟着仰天笑道:祸福前定,死了的活该,活下来的,又可发次横财,人为财死,值得,哈哈!老夫心下一动,乘机冷冷问道:向谁邀功去?冥怪大笑道:向谁么?不知道!旋又笑道:虽然你老儿不可能会有一吃十五的机会,就算咱们知道,说来还是不便,总而言之,一事不烦二主,仍是一叟二老从中转手,老儿,明白吗?”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直到这个时候,老夫方始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以后的事,也用不着详说,那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听到这里,小秋发急道:“结果胜负如何呢?” 此语一出,司徒烈首先微微一笑,三老跟着也是微微一笑,小秋明眸滚动,突然悟出众人微笑之意,粉颊不禁羞得绯红。 知道自己问得太幼稚,七丑八怪事先已表明,为了灭口邀功,决不令游龙老人活着离开当场,假如胜的是对方,今天谁还会听到这段故事? 她见第一个发出微笑的是司徒烈,似乎有气,狠狠地翻了司徒烈一眼,朝她妈妈白夫人大声道:“自作聪明的人,最令人讨厌!” 又转向游龙老人道:“舅爹胜了,谁不知道?但对方伤亡如何,舅爹没说,能说依儿问错了么?” 白夫人微嗔道:“依儿,你又强词夺理了!” 游龙老人却忙着含笑点头道:“你没错,乖孩子,都怪舅爹说得太含混。” 目扫众人,又道:“结果是这样的,事实与冥怪的预计恰恰相反,老夫侥幸得到了可能性较少的那一半机会,一吃十五!” 微微一笑,又道:“他们确没有高估自己,只是他们将老夫估得太低罢了!” 怪乞嚷道:“要得,化子敬你三大盅!” 游龙老人笑道:“目下酒很贵,少找籍口。” 怪乞翻眼道:“出口伤人,再罚三盅!” 游龙老人笑道:“这么一来,酒岂不是都给老夫一人喝了么?” 怪乞一本正经地道:“念在多年情谊,化子自应如数奉陪。” 说得众人又都笑了,两老对干了五六盅,游龙老人继续说道:“老夫收拾了七丑八怪之后,下一步便去查察长白三仙,讵知老夫赶到朝阳观时,三仙业已不见人影,刚才听烈儿这么说,才晓得那时三仙已死于胖瘦二老之手,同时二老一叟也于当日为鬼见愁所杀。” 老人叹道:“为了本身利益,不择手段,毫无道义可言,大概便是武林黑白两道的重要分野之处吧?” 跟着又道:“老夫不得头绪,便开始打听烈儿行踪,据一家客店伙计说,他见过卸任川督的护行镖伙中,有一个面目英俊的后生,极像老夫要找之人。” 小秋忽然瞥了司徒烈一眼,冷冷一笑道:“那店伙的眼睛,一定有毛病。” 白夫人才待叱责,游龙老人摇手笑道:“别打岔,让我说下去,老夫刚获端倪,正欲打听川中来的是那家镖局时,竟跟鬼见愁那个老怪物不期而遇,老夫暗忖:干脆直截了当找这老鬼吧!于是,老夫道:姓阴的,有空吗?他冷冷答道:随时候教。就这样约定,次夜三更,朝阳观前相见!” 老人顿了一下道:“朝阳观前的一切,刚才烈儿已说得颇为清楚,现在,老夫可从略,自老夫紧追疯和尚说起。” 老人喝了口酒,这才说下去道:“关于疚和尚的来历,的确令人困惑,老夫曾经有过很多设想,有时候,渐渐明白,他似乎像极某人化身,可是如据此以某些事实加以引证,却又愈证愈糊涂。” 老人不禁叹了一声道:“老夫一生中,见过不少怪事,可从没给难倒过,如今可算第一次遇上了,非但老夫如此,七星堡主对这事也一样不得要领,这真是武林史上立奇的一页。” 老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和尚是正派人物。第二、武功造诣惊人。他疯疯癫癫的言行,也许是伪装,也许是天性,但他忽然出现于长白,打岔老夫正事,老夫当时,的确气恼异常,老夫并无与他争胜之心,不过却想追上他问个明白,他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 “老夫虽然知道降速和尚不下,但自度也绝无大亏可吃,因此立即穿林跟人,那知和尚脚下快极,老夫入林,人已不见。” “尚好这和尚笑声不绝,方未将人追丢,说来惭愧,原来人家是笑声在为我引路,如他想摆脱我,老夫一样奈何不得。” 怪乞道:“他一定有话要跟你说。” 老人点头道:“可不是出了竹林,抬头一看,嘿,他竟当路盘坐,朝老夫招手笑道:关外难得有此好月色,咱们坐下来谈谈!老夫见他那副悠闲神情,真有点啼笑皆非。他见老夫不答腔,立即破口大骂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三奇之称算什么?游龙三式又有什么了不起?” 怪乞大笑道:“骂得好!” 满于一盅,笑着又道:“化子技不如人,受了几十年间气,今儿可一下出清啦!” 游龙老人笑瞪了他一眼,怪乞一吐舌头,口喊壮胆,又是一盅,老人笑笑,眉头微皱,继续述说道:“他似乎愈骂愈起劲,索性指着老夫鼻子骂道:洒家那点不如你?洒家叫你坐,这是你的荣耀,老匹夫!老狗头!” 怪乞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人朝他笑问道:“化子,还要不要听?” 怪乞忙道:“要,要!” 老人笑道:“要听就替我安静点!” 怪乞哼道:“别神气,停会儿化子不笑你个加倍才怪。” 老人笑笑,接下去道:“他骂我,无非想我发火而已,老夫当然不上当,老夫容他骂够,一声不响,上前坐下,开门见山,静静地道:‘大和尚,老夫想先请教一件事。’他嚷道:‘别吞吞吐吐的,有屁快放!’老夫仰脸漫声道:‘大和尚,你对老夫太不礼貌了,这以前,武林中只有一人敢对老夫如此’老夫话说一半,故意住口。” 怪乞不禁岔口道:“你老儿这是什么用意?” 老人肃容点头道:“当然有用意!” 跟着继续说道:“和尚听了,翻眼道:那人是谁?” 怪乞忍不住又道:“那人是谁?化子也正要问呢!” 老人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双目狂注和尚之面,沉声道:剑圣司徒望!” 怪乞失声道:“什么?老儿,你也怀疑他是剑圣?” 老人反问道:“这么说,你化子已有过这种想法了?” 怪乞点点头,神态肃穆,两老默然对望,随又分别垂下了头,屋内立即静了下来,司徒烈心中腾涌着一种说不出好受而又难过的滋味,他忖道:爹在武林中,普遍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怀念,做人做到我爹这样,也就足以自豪自慰啦! 一想到父亲至今下落不明,不禁又是一阵伤感。 沉默了片刻,怪乞首先喃喃开口道:“我们这是怎么啦?……说下去呀,老儿。” 老人轻叹一声,凤目一睁,精光隐现,这才接说道:“我们,凡是知道司徒老儿的人,均无法不生此种遐想,不过,想可以想,但却谁也无法肯定,老夫当时,此念一萌,情难自制,立生试探之心,老夫以轰雷不及掩耳的方式说出司徒望这名号,同时注定对方,就是想察看对方的反应,老夫自信,司徒老儿纵擅做作,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老人。” 怪乞急问道:“他当时反应如何?” 老人叹道:“我说不出来。” 怪乞又怒又急道:“这是什么话?” 老人叹道:“这就是说,从他反应上,老夫没得到任何启示,它虽然没有动摇我的设想,但也并未因而增强老夫对此种设想的信心。” 又一顿道:“老夫继续说下去,你们听着,自己推敲吧!” 老人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和尚当时听了,先是一怔,自语道:谁?剑圣司徒望?跟着跳身而起,大骂道:姓赵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洒家比不上司徒望?还是你在抬出司徒望这个字号来唬人?这下似乎动了真气,在骂了老夫无数声匹夫狗头之后,哼着又道:司徒望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姓司徒的要有种是个真好汉,他就不该被人家一把火烧得家破人亡!” 怪乞失声道:“他真是这样骂的么?” 老人静静地反问道:“正是这样,你化子有何感想?” 怪乞喃喃地道:“如他自己骂自己,似乎刻薄了点。” 老人静静地道:“因此你以为他不可能会是司徒老儿的化身?” 怪乞犹疑地点了点头。 游龙老人却连连摇头道:“化子,你错了!” 怪乞哦了一声,双目中闪起一片异光。 游龙老人静静地又道:“化子,如果不是丐帮内部不安,令你化子心神难定,老夫对你化子的神机之号,实在不敢苟同。” 凤目一睁,沉声道:“化子,和尚骂虽骂得毒,但却同时骂出了毛病,你化子发觉没有?” 怪乞忙道:“什么毛病?” 老人肃容道:“我问你,化子。司徒老儿遭火烧,武林中共有几人知道?” 怪乞失声道:“对,对!” 老人接着道:“老夫设非在七星塔牢中无意遇上烈儿这孩子,根本不知此事,你化子知道得更迟,最近才从老夫这里晓得一点梗略,想看看,咱们尚且如此,其他的人,除了知道剑圣久未在武林中走动外,谁又知道这件公案的发生?” 跟着又道:“晓得这件公案者,以前只有两种人。加害者与被加害者。” 怪乞喃喃道:“疯和尚当然不属前一种。” 老人道:“那你又相信他就是司徒望了?” 怪乞茫然地道:“如果不是,该怎解释呢?” 老人苦笑道:“不错,这正是老夫当时的疑问。” 怪乞忙道:“循此求证没有?” 老人道:“你想呢?” 怪乞又道:“结果如何?” 老人苦笑着道:“老夫因为这和尚不管他是不是司徒老儿的化身,都非易与之辈,是以当时奋发现了他话里的破绽,并未立即有所表示。” 怪乞忙道:“你怎么做法的?” 老人道:“老夫沉住气,仍按着预定计划行事,容他骂完,悻悻然重新坐下之后,这才正容向他声明道:大和尚,你误会了,老夫不是这意思。他气虎虎地责间道:不是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老夫正容道:敢在老夫面前任情嬉笑怒骂,毫无顾忌的人,老夫一生中,只遇过两个,一个是剑圣司徒望,一位是大和尚您,由您大和尚今天对待老夫的态度,老夫因而想起那位多年不通音讯的司徒老友,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料大和尚竟为此大发雷霆,实出老夫意料之外。” 怪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老儿准备慢慢来。” 老人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夫解释完了,故意仰起脸,朝天长叹一声,自语道: 老夫之所以一再容忍,就是因了这一点。老夫见他听得很出神,接着又道:老夫跟司徒望交往半生,情谊逾手足,老夫了解他,不亚于了解自己,但老夫就没听说过我那老友精于易容之术,不然的话,老夫可真要误会大和尚您就是他化身呢!” 怪乞道:“旁敲侧击,妙!” 跟着又问道:“他听了有什么表示没有?” 老人摇头道:“他听了,只轻轻哼了一声,那一哼,到底代表了什么用意,老夫相信,谁也无法明白。” 怪乞失望地道:“后来呢?”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并未因此中止原计划,跟着又长叹一声道:老夫居然会有这种遐想,说来真是荒唐可笑,假如您是司徒老儿化身,您该知道,老夫已为你们父子付出几许忧劳,说什么您也不会忍心再做作下去的。老夫说至此处,上身前倾,突然沉声道:大和尚,您说是吗?” 怪乞紧张地道:“问得好!他怎么回答?” 老人苦笑一声道:“他怎么回答是吗?嘿,他先顺口答道:是呀!跟着眼皮一翻,不屑地冷笑道:姓赵的,别拍洒家马屁了,你姓赵的把司徒望捧得上了天,开口剑圣,闭口刀圣,哼,洒家可不以有些地方像他而为荣!接着双掌一竖,冷笑道:你去找他来,他用剑,洒家用这个,你做证人,洒家陪他比划比划,且看谁行!” 怪乞一拍桌子道:“全完啦!”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见此路不通,只好单刀直入了!” 怪乞精神又是一振,忙道:“你问他怎知司徒望被火烧是不是?” 老人苦笑点头道:“只剩这着棋了。” 怪乞促声道:“他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 “解释得令人满意吗?” “不太令人满意。” “他说不出消息来源?” “根本避而不谈!” 怪乞又是一拍桌子,大声道:“那就全对啦!” “什么对啦?” 怪乞吼道:“你直可以赏他两巴掌,然后喊他一声司徒望!” “凭什么?” “凭他交不出消息来源!” 老人静静地道:“别穷吼,化子,老夫话还没说完呢!” 怪乞怔怔地道:“你不是说?” 老人摇摇头,叹道:“他虽没有对消息来源加以正面答复,但老夫刚才说过,他解释了,那是一种间接的解释,是的,那种间接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不过,它却证明了一件事。” “证明了什么事?” “他可以不告诉老夫他的消息来源。” “这,这怎么说?” “且容老夫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正如你化子所猜想的,老夫问他,司徒望遭火,他从哪儿听来的,他摇头道:酒家不需回答你这个!老夫当时,确有着你化子的想法,真想上去赏他两巴掌再说,老夫不住冷笑,心头实已怒极,随时都有暴发的可能,就在这时,他似看出老夫心意,仰天大笑道:知道这点事,算什么?哈哈,和尚晓得的秘密,可多着哩!” “他笑了一阵,朝老夫扮了个鬼脸,又道:不举个把实例,谅你老儿定不服气,好,老儿,你听着,第一件、七星堡中有本一元经,对不对?第二件、你老儿因此经为武圣故物,你老儿身为武圣嫡孙,不愿祖遗宝物落在外人之手,曾为此事先后入堡三次,每次均籍论武输招,自动进入七星铁牢,因为你相信一元经可能藏在那里面,可是每次都是徒劳往返,空尝囚禁滋味,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有这回事么?哈哈!” 怪乞哦道:“真有此事?” 老人严肃地道:“他说得一字不假。” 怪乞讶道:“连我都不知道呀!” 老人沉声道:“除了武圣后人,谁也不知道。” 怪乞道:“那么……他……他怎知道的呢?” 老人肃容道:“这正是老夫希望知道的一点,所以,他以这个来说明他可以不告诉老夫司徒望事件的消息来源,老夫除了暗自震惊外,无话可说。” “之后呢?” “事情愈来愈奇,也愈出老夫想象之外,他跟着笑声一收,正容道:酒家身为佛门弟子,生有菩萨心肠,一切均为慈悲为本,今夜洒家找你来,就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你老儿如认为自己是三奇之一,这样做有损尊严的话,咱们可以到此为止,你东我西,立即住口不谈!” “就跟我化子的口吻一样。” “老夫气量当然不会小到这种程度,当下强自镇定,抬头正容答道:既是这么说,就请大和尚指点迷津,老夫感激不尽。” “这种地方,化子就比你老儿差点火候了!” 游龙老人继续说道:“和尚听了,非常高兴,他点点头,咧嘴笑道:要得,要得!这才是三奇人物应有的风度!跟着道:洒家做法很简单,从现在起,你把你那宝贝徒儿交给洒家,洒家托付鬼见愁,来年春正,酒家再向鬼见愁处讨回来,亲自交付于你,保证完整无缺,如少一根毛,洒家愿陪一颗头!” 老人朝司徒烈瞥了一眼,又道:“至此,老夫方始悟及,刚才朝阳观前鬼见愁身边那紫脸少年,原来就是烈儿,这时候,和尚已站了起来,临走,他回头笑道:一元经下落如何,到时候问你徒儿,保险清楚!说着,口唱金缕曲,大步而去!” 怪乞喃喃地道:“怪物一个。” 有关一元经,以及施天青,七星七娇的这一段,因为是个重大秘密,未得师父游龙老人吩咐,司徒烈自是不便轻说,他这时朝师父望了一眼,老人并无要他补述之意,因此也就继续保持着缄默。 这时,小秋哼了一声,冷笑道:“疯和尚果然是个疯和尚,这种大事,居然交给一个……哼,口是心非……藏了一大截,还说没骗人……和尚没赔脑袋,真是天晓得。” 白夫人喝道:“丫头烫酒去!” 小秋姑娘出屋后,白夫人抚着司徒烈肩头笑道:“口是心非,她是说她自己呢,孩子,你是男人家,让她点,在我面前,她常问你,下次她再抢白你,你就拿这个羞她,我帮着你。” 白夫人这么一说,三老都笑了。 司徒烈嗯应着,赧然低头,心里有着一种甜蜜之感,他忖道:我早知道她不是真恨我的。 怪乞果然是个风趣人物,关于一元经的事,他一直绝口不问,这令司徒烈对他更是钦佩,这时,游龙老人又道:“现在,老夫要说到适才在镇上追喊和尚留步的原因了。” 老人略顿之后,接说道:“之后,老夫也就从长白起程,再回中原,前几天,大概是除夕的前一天吧,老夫忽又在洛阳城中碰到了疯和尚,老夫正待向他查问烈儿近况时,他拍手大笑道:妙,妙,洒家想什么有什么,果然有菩萨保佑!老夫问道:和尚此话怎讲?他笑道:酒家正在烦恼,不想遇见你,真是再好没有了!老夫道:何事烦恼?他笑道:明夜有事,少个当差听用的。老夫讶道:要我代找?他笑道:不,就是你好了!老夫先还以为他在说笑话,诓知他竟不征老夫同意,拉老夫至无人处,板着脸交代道:听清了,不得有误,明天除夕,天一黑,你可到金庸三清道观找个人,找到之后,逗他起火,让他追你,你将他往北邙落魂崖带,到达时必须是三更过后不久,这样,你任务便算完成,你可一走了之!说着,嘻嘻一笑,又道:走不脱,算你倒霉,不幸丢了老命,洒家免费送你一场法事。” 怪乞讶道:“金庸三清观?去找谁?” 老人说道:“听我说下去老夫习惯了和尚那一套,也就见怪不怪,当下耐性问道: 去找谁?他摇头笑道:不能先说,说了你可能中途退却。老夫呼了一声道:少用激将法,到现在为止,老夫并没答应你。他笑道:那没关系,不过,洒家问你,你愿不愿早点见到你那徒儿呢?老夫无奈,只好说道:那怎么个找法呢?他大笑了一阵,方道,很简单,洒家传你十字真言,包管有人出来见你。” 怪乞忙道:“哪十字?” 老人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 怪乞失声道:“啊,那是本帮弟子求见帮主的密语呀!” 老人也道:“降龙伏虎,龙虎者,可能是蛇与狗的雅称,见一人的一字,有至上独尊之意,代表帮主也有道理,只有拈白衣该作何解呢?” 怪乞失笑道:“那是说衣摆没有半个结,表示你是本帮中最低等的弟子!” 老人恨声道:“可恶!” 怪乞笑容一敛,脸色突沉,又道:“快说下去,老儿!” 老人望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怪乞此时,脸寒如霜,老人眉头微皱,没问什么,接下去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道:你老儿如不愿显露本来面目,可以挂片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斟酌着办。分手时复又低声笑道:你老儿一生中,只有赶人,尚没被人赶过,这下子可尝尝个中滋味,话是这么说,到时候,见了人家面,认清人家是谁之后,心一慌,拔腿便跑,假走变成真逃,也不一定,不过,千万记住,可别吓昏头而逃错了路,哈哈!” 怪乞脸色越来越难看,老人干咳了一声,望向他道:“那人是谁,看样子,你化子已经知道了?” 怪乞怒哼一声,点了一下头,司徒烈忽有所悟,不禁脱口道:“师父,那人是谁,烈儿也知道。” 游龙老人微感讶异地道:“哦,你也知道?” 司徒烈想了一下说道:“那人好像叫做阴阳秀士,又叫阴阳童子,外号百花魔,听说是苗疆一个什么百花教的教主师父说的是这个人么?” 老人点点头,怪乞的脸色至此益发难看起来。这时,小秋姑娘正好端着大壶热洒走进,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唔,进来得真是不巧。” 坐定后,又朝司徒烈斜睨着,仰脸嗤鼻道:“酒热得太快了,真对小侠抱歉。” 小秋姑娘的语意虽然含混,但座中三老是何等样人,哪会有料不透个中奥妙的道理?当下三老互瞥一眼,游龙老人跟白夫人,均是微微一笑。怪乞脸上虽未现出笑容,但因此一来,脸色已比先前缓和不少。 三老眉目传神,自然逃不过两小的眼睛。 小秋姑娘的反应是满不在乎,她于说完之后,又哼了一声,同时翘起薄唇扮了个鬼脸,不屑地仰面向上,恁谁也不理。 司徒烈脸上一热,才待出言解释时,忽然发现座中坐着三位长辈,期期然,竟是开口不得。 他这一厢正感为难,白夫人早伸手拧了小秋姑娘一把,笑骂道:“死丫头,你可小心点,娘跟你司徒哥哥刚才已订下了攻守同盟,你丫头心里明白,如敢再贫嘴,你就不妨试试看!” 老人跟怪乞,一齐哈哈大笑。 这一来小秋姑娘可再也无法矜持了,粉颊一红,蓦地离座二度飞身出屋面去。司徒烈脸上火热,大感坐立不安。尚幸师父游龙老人于这时重新拾起了中断的话头,老人住笑干咳了一声,肃容继续说道:“和尚交代完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才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掉头大步而去。第二天,黄昏时分,老夫怀着满腹狐疑,一径赶向金庸三清观,一路上,老夫心想:这位什么疯和尚生性虽然滑稽突梯,但言语中一向甚少戏言,有时看上去像玩笑,每每都寓含极深意义,他这次说我在认清对方是谁之后,很可能心一慌,拔腿就跑,假诱变成真逃,想来决非无因。那么,老夫此刻前去会见的,到底是谁呢?” “老夫细数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不由得愈想愈糊涂,暗忖道:并非老夫倚老卖老,正派与老夫平辈论交者固然不乏其人,辈分高过老夫者,已是一位也没有。谈到黑道人物,谁也强不过七星堡主去,就算此去会的是七星堡主,事态也不会严重到那种程度难道那么唔,老夫摇头一叹,智计俱穷。” “想着,想着,三清观业已到达。这时天色已黑,老夫考虑了一下,终于从怀中掏出一粒变音丸,同时挂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纱,老夫接和尚吩咐,上前朝两个在檐下佯装打盹的中年乞丐咳了一声,大声道:‘降龙伏虎,拈白衣,见一人’!” 老人说至此处,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老夫当时因为不明白这句十字真言的含义,口中喊出去,内心却在想:万一对方盘问两句怎么?老夫甚是懊恼,懊恼的是没将这一点提出来跟和尚弄个清楚。哪想到还好,两个中年乞丐闻声之下,仅从肘弯中偷窥了老夫一眼,一言不发,双双起身,一闪没入观内。” “片刻之后,一阵异香扑鼻,老夫一怔,从纱孔中闪目看时,首先挑出观门外的,是两盏六角宫灯,跟着云裳曳地,款步出现了提灯人,竟是两名颇具姿色的妙年少女,待老夫看清两女分别在胸前绣着一枝玫瑰和一枝牡丹之后,老夫完全明白了,心道:噢噢,原来贵客来自苗疆!” “当时老夫心中只有一点不明白,就是丐帮弟子怎会跟百花教混在一起的呢?话说之间,老夫目光至处,不禁又是一怔。这时,手提宫灯的两名少女在观门口两边一分,当中缓步踱出一人。但见此人年约三十左右,唇若徐朱,面似傅粉,一身文士儒服,潇潇洒洒,除了一双眼神有点煞气外,老魔竟然仍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老夫暗惊道:什么?这厮还在人世?” 怪乞哼了一声,老人轻轻一叹,继续说道:“俗语说得好:小心天下去得。还好老夫当时戴着面纱,不然的话,要是让那魔头知道了老夫是谁,那就够麻烦的了。这时候,阴阳老魔瞥及老夫脸上面纱,嘴角微微一扯,似欲喝令老夫除下。大概忽然想起我求见时报的是白衣弟子,彼此身分相差太远,不屑开口发令,是以话到喉边,重又忍住,只朝身后挥挥手,好像说:来人啦,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带进去!衣袖挥处,老魔身后立有两条身形,如飞奔出!” 老人说至此处,怪乞突然冷冷岔口道:“两条身形是谁?” “就是先前通报的那两位。” “该杀!” 老人一怔,连忙摇头道:“依老夫之见,那也怪不得他们。” 怪乞恨恨地道:“怪不得?哼!死有余辜!” 老人又摇摇头,叹道:“老化子,这个你就错了。” 接着,脸色一整,正容道:“老夫依稀记得,贵帮那两位弟子,每人衣摆上似乎都只有两个衣结,依此而言,他两在你们化子帮中的地位并不高,在那种情形之下,位卑言微,除了找死,你说他们有资格反对谁?” 怪乞默默,老人接下去道:“老夫一看情形不对,只要一还手,就有露出破绽的可能。 当下情急智生,不待两条身形迫近,猛朝地下啐了一口,不屑地冷冷一笑,掉头便走。那意思就表示: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活见鬼!” 怪乞眉目略舒,好似稍觉快慰。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老魔果被老夫这一举动激怒,方喝得一声:拿下!大概忽然发现老夫去势甚速,身法有异,不似丐帮未等弟子。又喝道:滚开,由我来!话落身起,老夫所得身后衣袂破风之声,知道老魔业已亲身追来。 老人苦笑了一声,又道:“不是老夫卖狂,如果老夫展开天山游龙身法,老魔虽然不是凡物,也将奈何老夫不了。可是,老夫心存顾忌,在不明老魔突然出现中原武林的动机之前,实在不愿先惹一身麻烦,是以不得不将游龙身法稍加变化,这一来,老夫就苦了。” “老夫提足十成功力,好不容易到达落魂崖下,已经微有汗意,而老魔已追至两丈之内,老夫知道再不施展游龙身法的话,势将无法避免返身一拼,与其那样,还倒不如露出身分好,幸好斯时已是三更正,老夫暗吸一口清气,蓦地一式云龙三现,猛升而起,身后似听得老魔异常惊讶地一声轻噫,接着嘿嘿一笑,跟了上来。到达岩顶,老夫目光一扫,不由得又是一怔!” 怪乞忙问道:“为什么?” 老人苦笑道:“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原来上面早有了三个人,鬼见愁一旁负手而立,而七星堡主却跟我们那位疯大和尚打得难解难分!” 怪乞哦了一声,旋又皱眉道:“什么?难解难分?” 老人点点头,答道:“其中是否另有原因,老夫不知道,当时的情形确是如此。” 怪乞也点点头说道:“好的,老儿,说下去吧!” 于是老人接着说道:“当下老夫迅忖道:阴阳秀士眼七星堡主虽然是两雄不并立,但在表面上,一直没有闹翻,加以有鬼见愁那老儿在场,阴阳秀士在没有摸清鬼见愁的立场之先,决不致有什行动,但疯和尚就不同了,他是碰到谁就开罪,一个弄不好,岂不成了三对一?” “是呀!” “老夫心头立即泛起重重疑问,心想:疯和尚对付得了吗?抑或疯和尚有意如此安排? 要老夫跟他并肩作战,来个二对三?可是,他和尚明明说过:我只要在三更过后不久将阴阳秀士引至崖顶,便算任务完成,可以一走了之!” “这倒费解。” “相当费解!” 老人苦笑着又道:“当时刻不容缓,老夫实在无法多想,便决定先依着和尚的交代做了再说,于是,老夫趁崖顶三人尚未发现老夫之际,猛一侧身,朝不远处的一条断涧中翻落,身形刚隐,阴阳秀士已腾身而上。跟着,阴阳秀士在一株树顶发话,老夫附身在涧边一根枯藤上,分神不得,加上疯和尚笑声高掩一切,是以老夫没有听清。没有多久,疯和尚首先离去,阴阳秀士舍下老夫,又追上了和尚,接着七星堡主和鬼见愁也走了,老夫这才最后一个离开落魂崖。” 怪乞喃喃地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摇头苦笑道:“什么意思?到目前为止,老夫一样莫名其妙。” “依你老儿猜忖呢?” 游龙老人沉吟了片刻道:“依老夫猜想,和尚的用意可能非常简单,这次阴阳秀士出现得很神秘,中原武林除了你们丐帮中少数几人知道外,余下可说无人知悉,和尚这样做,可能只为了引起七星堡主的注意!” 微微一顿,又道:“如老夫猜得不错,七星堡主跟鬼见愁便应该是和尚约去的才对。” 司徒烈点头脱口道:“正是这样,师父料对了!” 怪乞哦了一声,三老齐朝司徒烈看了一眼,但是谁也没有发问,怪乞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抬脸朝游龙老人皱眉问道:“依此说来,这岂不成了疯和尚对七星堡主的一番好意?” “令人无法不作如是想!” “那么,演而绎之,疯和尚是司徒望的化身岂不愈来愈不像了么?” “这一点,正是今老夫迷惑的地方。” 怪乞犹疑了一下道:“难道说疯和尚真是五十年前一度出现于中原武林,中原武林人物为之噤若寒蝉,跟七星堡主师父有过八拜之交的奇人,大漠癞僧的传人不成?” 游龙老人摇头道:“你化子简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前在少林寺,当疯和尚反问七星堡主:大漠癞信是你什么人?七星堡主道:家叔。疯和尚立即笑接道:劣孙!化子,你忘了么?” 神机怪乞脸色一红,老人沉思着又道:“而且,老夫以为,疯和尚这种做法可能另有用意,如说他是对七星堡主有心关怀,那倒未必见得。” 怪乞搭讪着问道:“另外还有甚用意,你倒说说看!” “另外有甚用意老夫一时也想不透,不过,老夫现在感到迷惑的是,疯和尚如果不是司徒老儿的话,他究竟是谁?他是真疯呢?抑或佯狂?他的耳目何以那样灵?何以会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游龙老人说完,怪乞正待答腔时,白夫人忽然笑向老人道:“设非大哥提及,我可差点忘了呢你们且先看看这个吧!” 白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在衣裙上擦擦手,从斜襟里取出一份折帖,摊在桌子中央,同时笑着解释道:“这是疯和尚送来的,他刚走,你们就进来了。” 众人举目看去,但见帖折上这样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草字: “五月五,岳阳楼上有盛会,免费参观,与会者均为当今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胆小怕事者请三思而后行,大可不必打肿了脸充胖子。 好事者:疯和尚谨启” 老人看毕,首先哈哈大笑道:“妙,妙,请将不如激将,他又表现了一次先知先觉啦。” 怪乞也喃喃自语道:“化子虽算不得什么风云人物,但也非胆小怕事之辈,说不得届时也得勉为其难地凑上一角了。” 老人拊掌大笑道:“斯应如响,化子第一个上榜!” 怪乞翻眼道:“难道还跑得了你?” 老人哈哈一笑,尚未有所表示,门口一黯,一条娇小身形疾闪而入,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小秋姑娘。 小秋姑娘进屋后,竖指凑唇,轻轻一嘘。 众人微微错愕,就在这时候,前殿传来一声悠唱:“降龙五虎,五炷香,湖!”护法拜地皇” 悠唱声歇,大家一致望向神机怪乞,怪乞霍然起立,说道:“来的是湖广分舵护法香主,化子先走一步了。” 怪乞一面说,一面丢给司徒烈一块长方形的金牌,朝白夫人躬身一揖,匆匆出屋而去。 游龙老人返身朝怪乞背影喝道:“沉住点气,化子,不然疯和尚第一个饶不了你!” 怪乞掉脸点点头,凄然一笑,大步奔向前殿。司徒烈展示手中金牌,金牌一面镌着一只酒葫芦,一面镌着一个八卦图,他正待送请师父游龙老人察看,老人摇摇头,轻轻一叹,说道:“师父知道了,烈儿,好好藏着,这是一面‘神机令符’,与‘追魂令符’‘龙虎令符’合为丐帮三宝,在该帮以及当今武林中具有甚高威信,千万失落不得。” 老人说着,忽然咦了一声,问道:“烈儿,难道化子要对你有所差遣不成?” 司徒烈点点头,赧然低声将当初对怪乞的允诺说了一遍。老人听了,不但没有责怪他的不自量力,反而正容说道:“能赢得三老人物对你的信赖,这是你的光荣,虽然你目前的成就还不足以履行你的诺言,但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你必须时时放在心上,尽力而为,烈儿,知道么?” 小秋姑娘干咳一声,大声念道:“君子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唔,这两句古训听来真舒服。” 白夫人笑叱着伸手要批小秋姑娘的粉颊,小秋姑娘一闪避开,老人朝爱徒以目示意,司徒烈知道师父是吩咐他马上去传授小秋姑娘的一元剑法,才待欠身离座时,白夫人却摆手止住他,笑道:“那个不忙,烈儿好像有话要说,且让他先说了吧。” 老人便问司徒烈道:“烈儿,是吗?” 司徒烈点点头,跟着将他这次在七星堡中所见所闻,除了七娇的一段,从头至尾地详说了一遍。老人听了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夫就不必操心了,一元经被你施大哥取去也是一样,殊途同归,将来他也一定要交给你的,烈儿,你有方法找到你施大哥吗?” 司徒烈脸有不安之色,老人又道:“你想不出他可能去了哪里么?” 司徒烈不安地摇摇头,低声道:“师父,烈儿不安的不是为了这个。” 老人哦了一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关于施大哥的下落,烈儿现在虽然不知道,但烈儿相信,烈儿慢慢地总可以想得出来,因为烈儿知道施大哥现在也一定非常念着烈儿烈儿不安的是,疯大师曾在日间交给烈儿一样东西,他吩咐别让师父知道,他说,他可以为烈儿负全部责任,烈儿思之再三,仍感觉这一点,应该向师父禀明。” 老人呵呵笑道:“好,好,这样已经够了,孩子,你用不着为难,和尚有和尚的道理,师父只当不知道这回事也就是啦。” 跟着,挥手笑道:“这就去跟你秋妹练剑吧。” 司徒烈依言起身,小秋姑娘却爱理不理,白夫人笑叱道:“死丫头,好不识抬举,一元剑法为万般剑法之祖,你司徒叔叔的剑圣美称,就是仗了这套剑法得来的,别人就是磕破了头,也学不着哩!” 夫人见爱女不为所动,笑着又叱道:“只要你丫头受得住,要娘多说几句娘可不在乎—— 去不去?” 这下子有效了,小秋姑娘秀眸一瞪,先止住了他娘的话头,这才红着脸恨恨地走出屋子,司徒烈朝两老分别一躬,含笑跟出。 花去一天一夜的工夫,司徒烈将一元剑法教完,教完一元剑法后,司徒烈心念一动,忽然暗喊道:噢噢,施大哥的去处我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潼关风云 新春正月。 关洛道上。 由豫入陕,一匹骏马飞驰着。 马骏人更美,马背上的那位少年,年可双十,剑眉星目,朱唇皓齿,英挺,潇洒,丰神奕奕,只是双眉愁蹙,好似心思重重。 回复了本来面目的司徒烈,起程业已三天。 马鞭挥走了师父游龙老人的告诫,马鞭挥走了白夫人的慈和的叮咛,但马鞭却挥不脱鞭梢上小秋姑娘的眼泪。 “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冷峻,那样的高贵,但是,当她知道我要离开时,她却哭了,泪水洗尽了所有伪装”一阵呢喃自马背送入微寒的春风中消失:“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的心。” 当三天前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拭着眼角倔强地恨声道:“你望着我做什么?我高兴哭我就哭,横竖不是为了你” 他挣扎了半天,才挣出一句:“是的,我,都知道。” 她哼了一声,恨恨地道:“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什么事情都是一点不在乎,一点不留恋,甚至连自己曾许过别人什么也没放在心上,可见得你根本没有想到过哼,知道?你自己的心,你当然知道了!” “不,你,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是瞎跑,你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很重要。” “除了我我,我知道。” 她说着,眼又红了,他才待解释,她已松开鞭梢,拧身入屋而去,只隐约地听见她泣喊道:“去吧!快去吧!为了那些重要的事!你知道的,没人会想起你!” 他发了一会怔,茫然跨上马背。 三天过去了,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发生在刚才。 “我真笨,我说出来的话,一句也不是我要说的,我所要说的却又一句也没有说得出来。” 拍!随着一声长叹,马鞭落向马背。 关洛道上,一匹受惊的骏马,蓦地加快了驰速。 …… “黄金谷,逍遥村,施大哥一定在那里。” …… 暮色四合,潼关在望。 猛加数鞭,进入城中,司徒烈找了一间僻静的客栈歇下,匆匆用了晚膳,立即回房点灯,闩好门窗,在灯下拆开疯和尚给他的那个旧纸包儿。 撕去包纸,露出一本薄薄的黄皮小册子,上有一行隶书:“先天太极式。” 啊!先天太极式。 司徒烈惊喜若狂。 册子上贴着一张便条,蝇头细楷,端正之极,上写: 字谕小子:此书之来源,想丐帮那个老花子一定忍不住要说给你听,洒家可以免了这一笔。按先天太极式,观心大法,鱼龙十八变等三种秘本均源出一元经,故心诀亦均大同小异,你小子为司徒望之后,且与七星堡那位施姓师爷情逾手足,定已习得一元剑法,应无疑义。因此之故,你小子练起本书所载武功来,将可事半功倍,如一元心诀已运用自如,七日之内,即可望小有成就。洒家露给丐帮化子看的一元指,仅本书所载太极真气运用之一端,尔小子习后自知。今日武林,龙蛇混杂,内中颇不乏绝代高手,非习此不足以自存,一元经虽已落入施师爷之手,但远水不救近火,尔小子好自为之。疯和尚草。 司徒烈看完,迅即收入怀中,出屋四下详详细细地逡巡了一遍,这才重新入房在灯下参研起来。 精汇神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司徒烈忖道:我找施大哥并无急事,何不在此待上七天再说? 这样一想,觉得颇有道理,于是他便在客栈中住了下来。 白天,他足不出户,假装身体不适,连三餐都叫在房间里吃,吃完就睡,天一黑,立即打点起精神,按图修习。 转眼之间,六天便过去了。 他觉得体躯内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真气在血脉中流动着,意之所至,无不应心,只是尚不能发出任何力量来。 “还有一天,只剩下一天,最后的一天了!”他想:“疯大师的话绝不会错,过了明天,我将能藉指、掌、拳、足、兵刃,甚至一根朽竹发出一种惊世骇俗的力量,假如我采守势,一般拳劲掌风业已无能加害于我了!” 他兴奋地又想:“我一定要令施大哥大吃一惊,施大哥可能为我的成就高兴得流下眼泪也不一定,将来征得疯大师同意,我一定将它转授秋妹,好让她知道是她怪错了人。” 第七天最后一天。 天亮不久,司徒烈用完早餐,才待和衣倒下休息时,前厅忽然传来一声怪笑。 笑声像归巢之鸭,极为刺耳。但入耳却又熟悉之至,好似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般。司徒烈在屋子里问了六天,静极思动,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颇想到前面去看个究竟。他这厢刚刚出门走得两步,心念一动,暗道一声使不得,霍然止步,便准备返身再回屋中。 因为,他已经想起了来人是谁。 可是,饶他发觉得快,仍然慢了一步。 “你好哇,少侠!”一个鸭嗓笑着道:“咱们以前哪儿会过吧?” 司徒烈回头看时,但见出声招呼他的这个人,年约六旬左右,身穿一套新旧布祆裤,腰束新蓝板带,板带上倒插着一根黑黝黝,儿臂粗细的旱烟筒,另一边则吊着一只绣花烟丝荷包,眼角下弯,唇角上翘鼻管两侧,沿着腮帮有两道成八字形分列的血沟,随时看上去,都像在笑。 果然是他,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现在,他真的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司徒烈暗道一声糟,但仗着脸上紫色已去,故强作镇定,返身微微弯腰答道:“晚生刚自京中赴完秋闱回来,一路来去,均未见过老丈,老丈这样说,怕是看错了人吧?” 司徒烈说完,拱拱手,便欲入内。 “哦,赶考的?”笑无常桀桀笑道:“文场还是武场?” 司徒烈心头一震,以为已被对方认出,正盘算对策之际,笑无常却放声一笑,掉头朝另一间院房缓步走去,口中自言自语说道:“也许老夫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但也可能别人家长得白净了,唔,很难说,有时候鬼都会迷了眼,只有无常知道也不一定。” 鬼迷眼?无常知道?这不是一语双关么? 司徒烈虽然知道这位魔头连七星堡主都没放在眼里,难惹之至,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他回到房中,冷静了片刻,然后将先天太极式秘笈贴肉藏好,他告诉自己:留得命在,这本秘笈说什么也丢不得。 同时,他暗叹道:就差了一天,明天碰上这魔头,可能要好得多。 他本想趁整个白天将最后两段课业练完,可是恁怎样也定不下心来,加以彻夜未眠,心神困倦,亟须休息,最后他想:管他去,养足精神再说。 于是他一本数日来的习惯,和衣倒下,朦胧睡去。待他醒来时,天色已黑,四下毫无任何动静。他有点委决不下,只差一天了,中断了异常可惜。继续修习吧,又怕笑无常从旁窥视,安全可虞。 就在这时候,窗外有人哑声传音进屋道:“出去找个清静地方谈谈吧,少侠,以老夫的辈分保证,老夫决无恶意。” 司徒烈牙关一咬,霍然起身,大步跨出院中,月色下,笑无常朝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丑怪的微笑,衣袖一拂,如灰鹤冲天,首先越屋而去,司徒烈略提真气,跟着腾身而起。 不消片刻,来至城北一块荒凉的空地上,笑无常回身竖起一根大拇指,点点头,笑嚷道:“胆力不小,轻身功夫也颇够火候,怪不得姓阴的迷了心窍,有你的!” 司徒烈昂然挺立,一声不响。 笑无常见他气势凛然,一派不屑神色,业已看出面前这位年轻人颇难以言词挑动,当下桀桀一笑,又道:“很好,很好,本来老夫有好多话要问,譬如说:你真正的师父是谁?你要鬼老头带你进七星堡是何人授意?目的何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冷敬秋跟阴厉君在老夫离开后说了什么等等。但老夫已经看出,问了也是枉然,老弟保险不会回答老夫,与其多碰几鼻子灰,咱们干脆来个开门见山算了!” 开门见山?司徒烈忖道:他要打我什么鬼主意? 他心中盘算,表面上仍是声色不动,笑无常干笑一声,跨上一步又道:“有一件事老弟不必赖,那便是你老弟准是拿走七星堡一元经的合伙人之一。” 司徒烈心头微微一震,笑无常又上一步,司徒烈戒备地退了一步,笑无常摇摇头,笑道:“别怕,老弟,老夫只不过要你听得清楚一点罢了。” 司徒烈轻轻哼一声。 笑无常自动退出一步笑道:“只要老弟肯合作,咱们没有伤和气的理由。” 桀桀一笑,紧接着又道:“一元经此刻不在你老弟身上,这个老夫知道,老夫现在只请老弟见告两件事:一元经谁拿了?拿去的人目前在哪里?” 司徒烈冷冷答道:“不清楚!” 笑无常桀桀笑道:“老弟,何必谦虚呢?呷,呷呷。” 司徒烈哼了一声,大声道:“刚才出来时尊驾说过:尊驾以辈分向在下保证决无恶意,现在提醒尊驾一声,以尊驾之辈分,似也不该强人所难!” “呷呷,强人所难?” “在下再度声明:不清楚就是不清楚!” “呷呷,老弟未免太不诚实了!” 司徒烈仰脸冷笑道:“诚实?嘿,难道遇上强盗时也得告诉对方藏金所在才算诚实么?” 笑无常八子肉沟一垂,嘶声道:“老弟,言重了吧?” 司徒烈昂然冷笑道:“就算在下言重,也是尊驾自招。” 冷笑一声,紧接着又道:“尊驾既然能识破在下行藏,又能知道七星堡中丢了一元经,耳目之灵,的确令人佩服,但假如更能凭自己本身的能耐去找到东西,那就更为令人佩服了。” 笑无常桀桀笑道:“有理,有理。” 接着笑容一收,阴声道:“能识破你老弟的真正身分,就是老夫的能耐,现在老夫便是凭的自己能耐在找-元经,老夫找上你老弟,只是抄着一条捷径而已!” 司徒烈冷笑道:“小爷不说,你又待怎样?” 笑无常桀桀笑道:“老夫当然有办法。” 司徒烈冷笑道:“尊驾的办法是凭辈分想出来的吗?” 笑无常听若未闻,接着说道:“办法有两个:第一,老夫预备介绍老弟去见一个人。” “谁?” “鬼见愁!” 司徒烈昂然大笑道:“高明只可惜小爷见谁也不在乎。” 笑无常干笑一声道:“好,此路不通,只好再走第二条。” 司徒烈冷笑道:“希望第二个办法不令人失望。” 笑无常点点头道:“当然。” “洗耳恭听。” 笑无常目注司徒烈,眼射阴毒之光,笑道:“第二个办法很简单,老夫预备暂留老弟陪伴老夫一段时日,只要老夫放个风声出去,有人肯拿一元经来跟老夫交换也不一定呢。” 说完哈哈大笑,状极得意,司徒烈心下大急,忖道:这魔头好毒,我一旦落入他手,只要施大哥知道了,他真的会拿一元经来交换的啊!唉唉,那怎么办? 他心头虽然又慌又急,表面却无法不力持镇定。他只恨这魔头来早了一天,不然的话,疯和尚说练成了先天太极式足以自保,这魔头当然留他不住。可是,恨又有什么用?是以故作爽朗地哈哈一笑道:“除了有碍尊驾辈分外,果然是设想周到。” 笑无常桀桀笑道:“老夫如不伤害你,也算不得违背承诺。” 司徒烈双目一睁,叱道:“小爷有气在,你就少打如意算盘!” 笑无常缓缓走向一座石墩,停步回头笑道:“老夫外号叫做一招勾魂,假如老夫出了手,当今武林中能逃过老夫一招之危的,数数也没有三五个,你是后辈,当然更不用说了,现在老夫先露一手给你老弟看看,看过了再犟嘴不迟。” 说着扬掌往石墩上轻轻一切,左手一兜,已抄起碗大一块,手法之利落,比起七星堡主的阴阳两仪罡气毫不逊色。 司徒烈暗暗心惊,知道自己决非其敌,索性微合双目,装作没看到。 “如何?”笑无常手托石块,桀桀笑道:“老夫到目前为止,仍无丝毫恶意,但如果老弟一意孤行,始终不将老夫看在眼内,那可又当别论了!” 司徒烈知道无法善了,双目暴睁,喝道:“别摆臭架式了,露出你的丑面目吧!” 笑无常偏脸阴阴笑道:“这样还不行?” 司徒烈冷冷一笑,豪放地道:“如果行,早行了!” “一定要来几下真的?” “彼此心里明白。” “好好!”笑无常扔去石块笑道:“老夫让你十招,留个机会给你思考思考,十招一过,老夫只好暂时委屈老弟一番了!” 司徒烈知道多说无益,从腰间撤下盘龙剑,振腕一抖,剑如银虹,横剑当胸,口中高喊一声:“牛别吹得太老。” 暗运一元真气,剑式一顺,平竖胸前,自行绕圈疾走,一圈连着一圈,好似在用许多圈圈在地上连缀着一幅神秘的图案。 这一招名叫“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 一元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招,外加这招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合为大衍之数。 这招不在攻式之内,是一元剑法中的救命自保之着,司徒烈昔日跟长白独目叟对剑至第三十七招,忘了三十八招,曾以这一招拖延时间藉以思考,直到白夫人遥遥指点,方将接在三十七招“变生两仪”之后的“四象复位”悟出。 今天,他倒果为因,拿最后一招做了起手式,乃是为了对方武功太高,故先设法立于不败之地,俟机进攻,只要对方说话算数,他就不信对方能挡得了十招一元剑法。 剑一亮出,笑无常微噫道:“盘龙剑?司徒望的盘龙剑?” 九宫步踏出,笑无常更惊讶了,他失声道:“剑圣绝学?一元剑法?你是剑圣后人?” 司徒烈暗惊道:这魔头目光好锐利! 当下更不迟疑,趁对方心神未定,口喊接招,剑尖下指,一式“地象坤卑”,疾点对方腹下中元重穴,笑无常一声哦,门退五尺,身形端的快极。 司徒烈得理不让人,剑身嘶风,挑出一道剑弧,剑尖上指,又一式“天象干尊”,欺步直进,疾点对方喉下天突。 笑无常又避开了,口中哦声连连。 转眼之间,司徒烈已攻出八招,他忽然一个收势,隐住身形。 原来他发觉以自己现下在一元剑法的六成火候,在十招之内实在奈何笑无常不了,笑无常口中的惊呼并不是因他剑招之威力而发,笑无常奇异的可能是他根本没料到面前这位美少年会使一元剑法。 他为了一元剑法的尊严,自然不肯再攻出无谓的两招了。 笑无常惊讶地望着司徒烈,好像有好多话要问,嘴巴动了两下,摇摇头,改口问道: “怎么不攻了呀?还只有八招啊!” 司徒烈昂然大声道:“小爷不屑攻击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人物。” 笑无常笑了笑道:“这种话由司徒望说出来还差不多,不管你是司徒望的什么人,凭你现下这几成火候,老夫敢说一句,可还没放在眼里。” 桀桀一笑,又说道:“好,底下两招算你弃权,现在让你明白老夫一招勾魂这称呼的由来。” 口中说着,人已朝司徒烈缓缓逼来。司徒烈暗忖道:我在一元剑法上的火候虽不够,来个两败俱伤大概还可以。 心神一定,抱剑凛然以待。 笑无常右手缓缓举起,屈张如钩,缓缓抓向司徒烈左肩,司徒烈闪身暴退八尺,耳听一声怪笑,闪目看时,笑无常竟比他更快,这时业已逼进身前三尺之内,右手举在空中,原式不变,缓缓落向自己左肩。 司徒烈汗出如浆,深知难逃一拼,当下猛吸一口清气,剑身微颤,真气贯注,屹如银柱般地竖立前胸,招藏一元剑法绝学“一元弥六合”,他准备着两败俱伤,舍命换取笑无常一条右臂。 万籁俱静。 就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的刹那啊也哈笑无常身后的城墙上,突然有人打了个呵欠。 司徒烈一怔。 笑无常也是一怔。 后者举在半空中的手臂,猛地一收,同时身躯疾转,蓦向侧面闪开,这样他既可以望向发出阿欠的地方,又可监视住司徒烈的行动。这时,发出呵欠的北边城墙上,又送出一阵含混的喃喃自语。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啊也哈又是一个阿欠,接着道:“唉唉,聪明之人常遭聪明误,还是糊里糊涂真福气。” 语音含混而低沉,哼哼唧唧,好像没睡醒,也像嘴巴里包着一口东西没有咽下去。司徒烈心虽讶异,但对这番话却是似懂非懂,茫然不解。 他觉得话中仿佛含有极深禅机,但一时间却参解不透。 再看笑无常,笑无常好似已经知道了来的是谁,这时的脸色非常难看。 司徒烈见了,大感宽慰暗忖道:不管来的是谁,看样子笑无常似对来人头痛得很,今宵之危,大概可以就此逢凶化吉了。 司徒烈正在思忖之际,城墙缺口处,业已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人。 月色下但见来人身躯极为臃肿,走起路来鹅行鸭步,肋下夹着一根破竹竿,手捧一只旧葫芦,跑几步就捧起来喝上一口两口,脸短鼻扁,两腮骚胡子,眉目难分,胡端上点点滴滴地往下淌酒渣,神态猥琐之至。 这位貌不惊人的不速之客,从从容容地踱至一招勾魂对面丈许远近站定,先朝司徒烈扮了个鬼脸,这才不慌不忙地系回酒葫芦,从肋下取出那根破竹竿,朝笑无常一指,傻呵呵地笑道:“幸会,幸会,一别四十年,想不到又在这儿碰了头,呵呵,你老兄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长漂亮,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一样,并不比年轻时候更聪明,有道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有道理有道理,呵呵,呵呵呵。” 语毕大笑不已,伸手又要去解酒葫芦。 笑无常目如寒电,朝来人上下打量了好半晌,这才阴阴哑声道:“哼,想不到你这个烂酒虫还活着,真出老夫意料之外。” 被喊做烂酒虫的怪老人,闻言呵呵大笑道:“谁说老夫没死?呵呵,死过一次啦!” 笑无常嘿嘿笑道:“此话怎解?” 怪老人呵呵笑道:“听不懂?呵呵!人人都说我糊涂,想不到你老儿也并不聪明到哪儿去。” 笑无常看样子是真个糊涂了,怪眼乱翻,无法开口。怪老人又喝了一口酒,方始眯着眼睛呵呵笑道:“世上多少聪明人,一见老夫就糊涂,真乃怪事,呵呵,呵呵。” 笑了一阵,接着说道:“好,好,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老夫看在咱们往来不止一次的老交情,就破例跟你老儿说个清楚吧!万一你老儿越所越糊涂,那可不关老夫事,招呼先打在前头,免得人说老夫愈老愈糊涂。呵呵,呵呵。这样的,老儿,远在四十年前,老夫得到消息,说是一招勾魂姓阎的你死了,老夫心想,那家伙都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呵呵,于是乎老夫也死了有武林中的传言为证。” 司徒烈忍俊不置,忖道:此老谈吐好不滑稽。 怪老人顿了顿,呵呵一笑,接着说下去道:“老夫阴魂出窍,径奔地府,找遍了十八层地狱,始终没有找到你老儿,老夫告诉自己:糟了,上当了,姓阎的骗人了,他如已死,准会关在这些地方,现在见不到他的生魂,足证他仍活着。呵呵,一想到你老儿还活着,老夫在地府中再也呆不住了,老夫扬起这根破竹竿向十殿阎罗喝道:老夫准备再活几年,行不行,你们瞧着办!” 笑无常声色不动。 司徒烈差点笑出声来。 怪老人接着说道:“老夫人虽糊涂,这根破竹竿却是一点不糊涂,十位阎王一致离座拱手道:老丈请便!于是乎,呵呵,老夫复活了。” 说着一抬下巴道:“清楚了没有?” 笑无常阴阴一笑道:“那么咱们之间得结结老账了?” 怪老人双手齐摇道:“不行,不行。” 笑无常阴阴地又道:“为何不行?” 怪老人摇摇头道:“咱们动起手来,老实说,总是你老儿死的机会多。老夫向阎王老爷通融的寿命是以你老儿的寿命为准,你如死了,我就无法活。那样一来,老夫万一失了手,活该,赢了呢,等于和你一样。不行,不行,一百个不行,老夫太吃亏!” 没等笑无常开口,又笑道:“另外还有两个理由:第一,老夫没活够,一而不再,这是最后机会,要活就活久一点。第二,老夫发现,阴曹地府没好酒。呵呵,呵呵呵!” 司徒烈再也忍不住了,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无常哼了一声,阴阴笑道:“不行也得行,这次可由不得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跨上一步,目闪凶光,似已蓄意一拼。司徒烈暗暗忖道:咦,笑无常没将这位怪老人看在眼里呀,难道怪老人不比他强? 怪老人沉声道:“且慢!” 笑无常果然住势,怪老人仰脸眯眼道:“姓阎的,你真有兴趣是不是?” 笑无常冷冷答道:“姓阎的说一句是一句,不像尊驾那样言谈风趣。” 怪老人眯眼又道:“既然一定要打,你老儿知道的,老夫头脑一向不管用,直到目前为止,尚是胸无成算,且让老夫在动手之前先盘算一番如何?” 又是奇谈!武家竞技十九讲究快打快,抢制机先,几曾听说临时盘算的道理?可是,说怪也真怪,笑无常经怪老人这样一请求,低哼了一声,居然止步不发,目射精光地望着怪老人,耐心等待着。 司徒烈忖道:唔,笑无常还是有点顾忌呢。 再看怪老人,一手摸着腰间酒葫芦,一手拿破竹竿在地上轻轻敲打着,竟还真是一派正经地在思考。 片刻之后,怪老人忽然喜喊到:“有了,有了!” 笑无常虽然原地未动,神色却是微微一紧。 怪老人喊出两声有了,掉头朝司徒烈招手笑道:“来,小娃儿,老夫一生只服着一个人,便是剑圣司徒老儿,你娃儿刚才那一套一元剑法不管是学来的或是偷来的,况火候也只才五成左右,但老看了很顺眼,不但‘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踩得很熟,最后一招‘一元弥六合’更见威力” 笑无常咦了一声,怪老人只做未闻,接着说道:“来,小娃儿,老夫也是学剑的,老夫的一套虽然比不上司徒望,但除了剑圣老儿之外,也算是坐二望一。来,娃儿,你踏着先天一元九宫步,剑藏一元绝学一元弥六合,绕着这个丑鬼兜圈子,觑准了就是一下子,记住一点,千万不许在要命地方下手,老夫要捉活的。” 笑无常似乎忍不住了,怪喝道:“烂酒虫,你这是什么意思?” 怪老人回头一笑,轻松地说道:“意思不大,两个打一个而已罢了!” 笑无常嘿嘿笑道:“烂酒虫,要脸不要?” 怪老人摇头道:“不要!” 跟着摇头晃脑地道:“只有这样做,才能你伤我不死。” 笑无常冷笑道:“一个娃儿济甚事?白丢人!” 怪老人仰天呵呵笑道:“丢人?呵呵呵!你能以老欺小,我就可以二吃一。娃儿虽然不济事,但一元剑法却不含糊,你明白,我明白,咱们半斤八两,一头加根火柴棒,另一头也会翘起来,不信就试试准备,娃儿!” 司徒烈恭应一声,捏诀起式,待命而发。 笑无常口发怪笑,神情似已怒极,但始终不动手。 司徒烈内心虽不以二对一为然,但他知道当前这位怪老人在武林中的辈分一定崇高异常,有了这位前辈的吩咐,自无不可。再者笑无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怪老人说得不错,他能老欺小,我们自然可以二吃一。 他想:根本无所谓,设若怪老人不来,我不一样毁在他手上么? 这样一想,大感心安理得,星目圆睁,采华潜蕴,笑无常正好于这时瞥了他一眼,本来满脸煞气,经四目相接后,闷哼一声,煞气竟然隐去。 司徒烈欣慰地忖道:一元剑法毕竟具有相当威势呢! 怪老人这时忽然呵呵一笑,朝笑无常摆摆手道:“别傻了,老儿,说着玩玩罢了,谁还真个认真不成?” 朝司徒烈一挥手道:“剑收起来,娃儿。” 司徒烈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恭诺一声,将剑垂下,笑无常满脸犹疑,怪老人不容他开口,又笑道:“你老儿说过,你对这娃儿并无恶意,而咱们打过不止一次,始终胜负不分,想想也腻了老儿,你说是不是?” 笑无常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怪老人接着又笑道:“你老儿今夜放着丑脸不要,做下这等丢人事,究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一部一元经而已,现在,老夫好人做到底,索性帮你将问题解决,不知你老儿意下如何?” 司徒烈讶忖道:笑无常要的是一元经,一元经在施大哥手上,他怎解决法? 笑无常神色一动,仍没出声。 怪老人瞥了他一眼,呵呵笑道:“你老儿如不表示意见,那老夫只好不说。” 笑无常经此一逼,万分无奈地点了点头。 怪老人呵呵笑道:“这就对了。” 跟着脸色一整,大声道:“姓阎的,五月五去岳阳楼上等,听老夫的话包你不会错。找一元经的不止你姓阎的一个,你急,七星堡主比你更急,五月五大解决,你姓阎的能否坐受渔人之利,那可得看你姓阎的运气,谁也不敢出包票。” 说完,拱拱手道:“假如不想打,这就请便。这娃儿有这娃儿的事,老夫酒已喝足,也想就此找个清静地方会会周公!” 笑无常哼了一声,掉身就走。走出两步,忽然停步回头问道:“烂酒虫,老夫暂且信了你,不过老夫可得问一声,你若诳了老夫怎说?” 怪老人双目暴睁,叱道:“再说下去就掌嘴!” 怪老人好似自尊受到损害,竟然动了真怒。 笑无常见了,似也觉问得不当,干笑笑,猛拔身形,眨眼消失不见。笑无常一走,怪老人双肩一晃,跟着上了城墙,身法之灵妙,令人咋舌。 司徒烈一急,忙追上去,一面大喊道:“老前辈请暂留步,晚辈有话说。” 怪老人直似未闻,司徒烈追到城墙上,怪老人正定身四顾,司徒烈到了他身边,他也不理,这时又侧耳谛听了片刻,这才自语道:“唔,看样子是真的去远了。” 原来怪老人在查看笑无常是否真个离去,老人自语毕,缓缓回头,司徒烈才待开口,老人已抢着冷冷问道:“老前辈?谁是你的老前辈?” 司徒烈一怔,老人冷冷地又道:“你娃儿知道我是谁?” 司徒烈忖道:怎又变了一个人?我可始终没有得罪过您啊!他想是这样想,但并没表示出来。他知道,武林中很多奇人的脾气都很怪,他只须执礼如一就错不了。 因此,他躬身道:“老前辈名讳,晚辈正想请教。” 怪老人嘿了一声道:“好没礼貌你是谁?” “晚辈汉中司徒烈。” 老人哦了一声道:“司徒望之子?” 司徒烈躬身道:“是的,老前辈司徒望正是晚辈家父!” 司徒烈一反往常习惯,不但据实回答,而且回答得非常爽快。这有两个原因:第一,他知道怪老人一定是位正派人物,老人说过,他一生只敬佩一个人,那人便是他父亲,剑圣司徒望。第二,他觉得一个人化名易容只可算做一时的权宜之计,今天,他不小了,他应该自立,他是剑圣之子,他必须尽早恢复自己真正的身分和面目。 他同时决定:而今而后,我将以真正身分和面目会见任何人,包括七星堡主在内。 怪老人顿了顿,又问道:“你武功是传自你父亲么?” 司徒烈答道:“不,恩师是家父至友,当今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 “游龙掌赵笑峰?” “是的,老前辈。” 怪老人忽然摇摇头,自语道:“不对,不对,你对老夫说谎了。” 司徒烈忙分辩道:“晚辈句句属实。” 怪老人以竹竿一敲他头顶,叱道:“混蛋,难道天山游龙也会一元剑法不成?” 司徒烈被敲得隐隐作痛,但又不敢运气抵止,也不敢用手去摸,只好暗暗咬牙,忍痛赔笑躬身分说道:“晚辈剑法另自他处习得。” “何处习得?” “魔魔儒侠。” “魔魔儒侠?” “施天青施大哥。” 老人讶道:“七星堡中那个施姓总管?” 司徒烈躬身道:“是的,老前辈但老前辈只喊他一声施天青好了,他呆在七星堡并非出于自愿,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尚请前辈谅察。” 老人又哦了一声,同时不住地点头自语道:“唔,怪不得上一次原来这样的。” 司徒烈忙问道:“前辈以前见过他?” 老人欲言又止,改口续问道:“这样说来施天青是剑圣门下了?” 司徒烈敬答道:“是的,老前辈。” 他见老人沉吟不语,躬身道:“敢请老前辈也将名讳见告。” 老人仰脸想了一下,忽然吩咐道:“老夫要不要告诉你,先让老夫仔细想一下,转过身去,向前走五步,未有吩咐不得回头,老夫用神时,顶讨厌别人瞪着眼看。” 什么?用神时讨厌别人看? 简直是奇得不能再奇了司徒烈怔得一怔,但仍躬腰一诺,依言转过身来,向前走出五步。 这时约摸三更左右,弯月行于中天,繁星点点,微有寒意。 他一面仰脸,一面忖道:怪老人难道想从下我一走了之不成?噢不,那是不可能的。他要走,尽可光明正大的走,他知道我没有理由拦阻他,同时我也无法拦得他住。那么,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司徒烈正陷入于一片沉思中,忽听耳畔有人轻唤道:“好了,乖孩子,回过头来吧!” 原来人家到了他身边,他还没有发觉。闻声一惊,宛似自梦中醒来。急忙返身抬头一看,我的天哪,司徒烈脱口一声惊呼,完全呆住了! 您道怎么着? 喝此刻,司徒烈举目所见,眼前俏生生地站着的,竟是一位年约计四五,一身天蓝紧身劲装,背负长剑,体态苗条婀娜,眉若新月,眼似晨夏荷露,鹅蛋脸,挺鼻,薄唇,皓齿的绝代佳人! 啊,迷娘,迷娘,青城迷娘上官倩! 司徒烈于发出一声惊呼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一下眼睛。迷娘上官倩忍不住噗嗤一笑。司徒烈脸一红,下意地移手向上,不自觉地摸向头顶刚才被竹竿敲痛了的地方。迷娘上官倩以手掩口,益发笑不可抑。 司徒烈见到迷娘,与见到施天青施大哥有着同样的感觉,好像见着亲人一般,心头充溢着一股说不出的亲切和喜悦。 “那位什么青城迷娘,我想她人一定生得非常年轻漂亮是吗?” 他怔怔地望着迷娘窈窕玲珑的身材,秀美娇媚的面庞,忽然想起师妹小秋姑娘对他的误会,心头不禁微微一荡,双颊也是微微一热。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深深地呼出去,好像心头这种不应存在的情感已随清气排出身外,这样他方觉得舒适了一些。 这时,迷娘含笑望着他,眼波有如两泓明媚清澈的春水,令人有酥化欲融之感,司徒烈目光与之相接,心头立即突突跳动起来,这是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感觉,他不禁有点慌乱起来,一面赶紧引回避开,一面搭讪着低声讷讷地道:“原来是大姊,你,你扮的啊?” 他说着,忽然记起七星堡主介绍一招勾魂阎王时曾说过,武林中以前的两句谚语是:三奇三老,一叟一无常。三奇难得见,三老不见只更好。有罪之人莫遇糊涂叟,是人最好莫遇笑无常! 神机怪乞也说过,青城迷娘如非青城糊涂史的后人,便是门人。 那么,迷娘刚才扮的便是青城糊涂叟了?司徒烈想到这里,目光一正,才待就此提出证实时,迷娘已笑说道:“是的我扮我师父已经很久了。” 噢,她是糊涂叟门人,司徒烈想着,不禁问道:“大姊,令师他老人家还健在吗?” 迷娘目眶一红,轻轻一叹,伤感地低声道:“很多人以为我师父早在数十年便已死去,其实就在三年之前,我还跟他老人家生活在一起。” 司徒烈忙问道:“现在呢?” 迷娘摇摇头,怅然地道:“现在就不知道了。” “你怎会不知道呢?” “三年前,他老人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青城,除了痛苦,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我,我就是为了寻访他老人家,才到江湖上走动的。” 司徒烈安慰她道:“大姊安心,他老人家在忙一件要紧的事也不一定。” “他老人家一生中,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要紧的事。” “那么大姊,难道他老人家有什么意外不成?” 迷娘摇摇头,叹道:“关于这一点,谁也不敢断定。” 手朝远处一堆衣物一指,凄然一笑,又道:“上官倩出世便是一个孤儿,连姓氏也是恩师所赐,除了恩师而外,这世间上官倩再无亲人了,上官倩就不相信苍天会那么狠心……就凭着那一堆衣物,他老人家便死不了……至少他老人家会永远活在我心中。” 司徒烈身世相近,听了不禁黯然神伤。 静了片刻,司徒烈为了打破伤感气氛,强笑道:“大姊,你,你刚才扮得好像啊!” 迷娘忍不住笑说道:“像不像,你怎知道?” 司徒烈被问得自觉好笑,想了想,忽然张目分辨道:“这有何难?设非仿效逼真,怎能瞒得过一招勾魂那等人物?” 迷娘唔了一声,点点头叹道:“当然喽,我是他老人家一手抚育长大的啊。” 司徒烈怕她再说出什么伤心话,忙笑岔道:“惟一不像的便是你敲我的那一竹竿,我相信如果真的换了令师他老人家,决不会敲得那么重。” 迷娘笑了,像徽风吹散一天浮云。 她笑了好一阵,这才佯嗔道:“救你一命,只打了你一竿子,你还记嫌?” 司徒烈也佯装正经,摇头道:“你只能算救了我半条命。” “半条命,怎么说?” 司徒烈微微一笑,说道:“还有半条命是一元剑法的功劳。” 迷娘一怔,旋即会意过来,不禁正容点头道:“玩笑归玩笑,你这话倒是真的。大姊知道,那魔头跟家师的武功尚在伯仲之间,家师不怕他,他也不见得怕家师,所以大姊才情急智生,耍了那一手,其实大姊一点把握也没有,说来真是险极。” 司徒烈有点服气道:“以大姊在剑法上的精纯造诣,再加上我,我就不相信真的对那魔头不过。” 迷娘摇摇头,叹道:“差是差不太多,但想占上风,却是甚难。” 司徒烈忽然想到先天太极式,不禁叹道:“可惜早了一天,不然那魔头就好看了。” 迷娘听了不解道:“晚一天便如何?” 司徒烈不便解释,只好苦笑道:“以后再告诉你。” 他怕她生疑,忙岔以他语道:“大姊,你几时见过了疯和尚?” 迷娘大概以为司徒烈在等人,晚一天人到了,自然不怕一招勾魂,她这样想着,便没有追问,这时听司徒烈问话,又是一怔道:“疯和尚?哪位疯和尚?” 司徒烈也有点奇道:“那你怎知道五月五岳阳楼有个武会的呢?” 迷娘皱眉道:“那是神机怪乞说的呀!” 司徒烈噢了一声,迷娘又道:“前几天,我在金庸附近碰到怪乞,我问起了你,怪乞说:刚分手,现在去了哪儿不知道,你想找他,可于五月五赶去岳阳” 不知怎的,迷娘说着,丽容忽然红了一下。 司徒烈没有注意,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便告诉怪乞,我只不过问问而已,怪乞咳了一声,便将令师与他接到一份请柬的事说了出来。” “没提请柬谁发的?” 迷娘摇头道:“没有。” 跟着又问道:“是什么疯和尚发的么?” 司徒烈点点头。 迷娘又问道:“疯和尚是谁?” 司徒烈叹道:“谈到这个,话就长了!” 迷娘不悦地道:“有多长?” 司徒烈忙赔笑道:“好,我说,就在这儿么?” 迷娘犹有余嗔地道:“不然去哪里?” 司徒烈想了一下道:“回到我歇脚的地方如何?” “客栈?” “嗯。” “哼!” “怎么呢?” “三更半夜别人会怎么想?” 司徒烈噢得一声,俊脸微红,忙道:“那么,大姊先收好东西,我们就在下面空地上谈到天亮吧。” 迷娘并没有真的生气,这时点点头,移步起身去将地上化装衣物准备包起,司徒烈本朝着她的背影发怔,这时忽然奔过去阻止道:“且慢,大姊。” 迷娘愕然偏脸望他。 司徒烈手朝地下一指,笑道:“穿戴起来,大姊,回复刚才的样子。” 迷娘秋波闪漾,立即会意,点点头,复又扬脸喝道:“像先|前一样,站开去!” 司徒烈笑笑,依言转身退开,约盏茶光景,跟司徒烈一道步下城墙的,已由仪态万千的绝代佳人变成一位身躯臃肿,眉目难分的怪老人! 司徒烈偏脸笑道:“大姊” 怪老人竹竿一扬,司徒烈头一缩,忙笑道:“不,大姊,我唉,老前辈?” 怪老人摇头晃脑地嗯了一声。 司徒烈摇头苦笑道:“这样我太划不来了。” 怪老人瞪眼叱道:“刚才就划得来?” 司徒烈摇头苦笑笑道:“那可不一样。” “有什么分别?” “刚才我是不知道呀。” “还装不知道不就得了?” “别取笑了。” “为何不能?” 司徒烈不经意地笑道:“现在我的心,已被青城迷娘占取” 怪老人霍地背转身躯。司徒烈笑容遽敛,轻啊一声,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夜,很静,繁星闪烁,像千百对在相互示意的眼睛。 万籁无声,只有偶尔吹来一阵和风,轻轻,轻轻地扯动着衣角。月影默默西移,空地上两条人影一动不动,像石。 很久很久之后,司徒烈移近一步,低声道:“原谅我,大姊,我,我实在出于无心。” 另一个声音幽幽答道:“你无心我知道。” 司徒烈低声又道:“我怕大姊误会。” 另一个声音强笑道:“是的,大姊几乎误会了。” 幽幽一叹,没声又道:“不过大姊现在明白啦。” 声音好似来自很远的地方,又好像一种声音同时来自好几处地方,司徒烈有着一种眩晕的感觉。 “我一直觉得”他说,声音好似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我不会说话,我,我从来不懂用什么样的词句才能表达心中的意思。” 另一个声音静静地道:“那很痛苦是吗?我知道!” 淡淡一笑,接着又道:“有话说不出来,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种痛苦决非常人所能忍受,弟弟,你以为大姊说得对不对?” 司徒烈仰脸望天,月儿像旧纸上一团淡黄的水渍,他看不清了,他眼里已涌满泪水,他告诉自己,现在,只要能见父亲一面,他就可以死去了- 第二十六章 百花教 柔和的夜风,轻轻,轻轻地吹着。 夜风中,一股淡淡的异香在幽幽地流动。 这种自四面八方向空地上吹送而来的异香,已经开始了好一会儿了,自那时候起,司徒烈的身心便有点恍惚起来。 他仿佛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来到了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 春风拂面如抚,花气袭人欲醉,一阵阵美好的感受,禁遏不住地自心底泛涌而起,于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情感开始支配着他,他感觉到内心有着无限的爱慕之情,需要倾诉。 这时,风吹着,馨逸的异香愈来愈浓。 他仰面而立,心情渐由恍惚而激动,血脉中慢慢地流动着一种燃烧的感觉。 忽然之间,他耳中传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娇喘。 急急偏脸看去时,他见到一双白玉般的纤手在空中不住地挥动,破衣碎片像一群彩蝶,正环绕着一条烟娜的胴体翩翩飞舞。 不一会儿,彩蝶纷纷委坠,眼前一亮,一位似曾相识,但迷糊间却又想不出究竟在那儿见过,有如天仙一般的绝色美人出现了。 美人儿宛若奔月嫦娥,正玉脸飞霞,情深款款地注视着他。 柳腰摇摇欲折,好似娇不胜力,俏眸含羞倏斜,仿佛欲语还休地在朝他递送着无声的呼唤。 四目相接,如电交流,心旌摇曳,魂魄俱荡。 他感到心房狂跳,血行遽然加速,仅有的一点点理智也丧失了,一种如受烈火煎熬般的冲动,令他双臂一张,狂扑前去。 就在这一发千钧的刹那蓦地,一声嘿,北城墙阴暗处,其疾无比地窜出一条身形,其势有若鹰隼闪降,径扑当场,身未落地,空中一臂暴伸,并双指,流星赶月,正好拦在空地上两条身躯待拥未合之先,分别将二人先后点倒。 二人先后栽倒,来人也即飘然落地。 这位不速之客站定身躯之后,如释重荷般地,仰脸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然后冷笑着又朝地下瞥了一眼,这才微现不安地环顾起来。 月色下,但见此人年约三旬左右,一身劲装,五官端正英挺,眉浓凝煞,一双目光虽然奕奕有神,却有点诡谲莫测地闪烁不定。 诸君,认出此人是谁? 一点不错,就是他贪淫好色,一身是罪,当年曾在玉门关强奸孕妇,犯下两尸三命血案,年前因挑逗蓝关黑白双凤成奸,被一招勾魂设计报复,险些断送小命,嗣后侥幸逃过鬼门关,现在正为七星堡主下令捕杀的七星堡门下叛徒,七星第二煞,玉面阎罗萧明! 就在玉面阎罗四下环顾之际,一片诡噫声起,空地四周阴影中,不约而同地,如飞地奔出四名身披不同颜色的披风,人手一支余烟袅袅的鹤嘴壶,芳年均在双十上下,姿色也都不恶的妙龄少女。 四名少女奔至空地中央,将玉面阎罗以及人事不省的司徒烈跟青城迷娘,分四面团团围住。 首先是东面那名身披淡红披风,两肩各绣桃红一朵的少女,用手一指玉面阎罗,发急地嗔责道:“萧少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面阎罗面露尴尬之色,支吾了两声,却没说出什么来。 这时,西面那名身披银灰披风,两扇各绣杏花一朵的少女,双目注视着玉面阎罗,哼了一声接口道:“萧少主,以你在本教中少主的身分,我们几个,本来不配向你少主有所责备,但现在情形不同,本教‘梅’‘兰’‘玫瑰’‘牡丹’四分坛,自‘梅’‘兰’两位坛主犯律,遭教主处死出缺后,教主一直虚位以待,这次自金庸连飞三道‘百花令’,你萧少主也是奉令而来,不是不知道教主的意思,这位青城女侠很可能就是本教来日的‘梅’坛坛主,你虽是本教少主之一,但本教坛主以上都是教主的人,你少主人教也非一日,做甚还要这样冒昧呢?” 玉面阎罗脸上红白不定,这时目光一转,忙道:“报告春桃银杏两位姊姊,我,本少主,其所以不待四位姊姊吩咐,便蓦然出手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一点!” 桃花少女斜瞥一眼道:“为了哪一点?” 玉面阎罗急忙答道:“就为了她,这位青城女侠,她将是教主的人!” 杏花少女哼了一声道:“萧少主的话杏花听不懂。” 玉面阎罗干咳一声,强笑道:“因为她是教主的人,所以,所以我怕” 又是一声干咳,勉强地笑了笑,顿住没说下去,杏花少女杏眼微瞪,手指玉面阎罗,冷冷追问道:“说出来呀!你怕什么?” 玉面阎罗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我怕他们或许会情不自禁。” 桃花少女哼了一声,杏花少女抢着冷笑道:“萧少主你在对谁说话?你明明知道,我们刚才是放的是‘极乐散’,而不是‘百花消魂散’,只要他们两躯相拥,必然了香互递,那时候,阴阳气交,自然会双双晕厥,我们‘桃’‘杏’‘海棠’‘水仙’,在‘牡丹’分坛下,地位虽然不高,但除了坛主,在其余廿四花中,也算是一名不大不小的‘花令’,你萧少主这种掩耳盗铃的辩词,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有点欺人太甚么?” 杏花少女词锋好不锐利,玉面阎罗被抢白得十分难堪,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显得相当后悔。 不知道是他自知做错了事呢?抑或另外有所顾忌?他除了尴尬地赔着笑脸外,一点老羞成怒的表示也没有,这时连连低头叹道:“唉唉,我真糊涂,糊涂极了。” 南面那名身披浅绿披风,两肩绣有水仙花的少女仰脸微哂道:“糊涂?嘿,鬼才相信,萧少主不过是因为吃干醋罢了!” 玉面阎罗听了,装出一种被冤屈了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着,轮流望着四女,目光中虽露出求饶之色,口中却未再分辩什么。 杏花少女瞥了他一眼,恨恨地又说道:“教主的‘百花玄阴功’,功成旦夕,眼下所欠缺的,就只一颗‘玄阴金丹’。这位青城女侠,一身内功已臻上乘火候,且芳年正值三八花信,一切均符合于教主采练金丹的要求,黄花闺女虽然不难罗致,但像具有这两项条件的玄阴真身,舍了这位女侠,放眼当今武林,何处再找第二位?” 桃花少女婉叹道:“尤其是今夜的巧合” 杏花少女恨声道:“谁说不是?教主曾经说过,女子年华进入花信之期,除非两情相悦,春情甚难达到巅峰境界,勉强从事,金丹之功效,势将大为减色,难得今夜女美男俊,双方又系素识,虽不能断定彼等在爱恋之中,但人非圣贤,男女间真正的友情毕竟甚少,双方纵属正派门下,心底暗蕴慕恋之情,总是在所难免,再藉极乐散之助,俟其情盈,蒙以本教百日香,保持其情感现状,飞书教主降驾,金丹取得,便可大功立成。” 说到此处,恨意愈浓,手指玉面阎罗,切齿接说道:“教主说,一旦百花玄阴功练成,别说区区一名七星堡主,就是剑圣复活,再加上天山游龙,任他们三奇联手,也将不是他老人家之敌,那时候,他老人家便是天下第一人。而现在,功亏一篑,千载难逢的奇遇,被你举手之间破坏得干干净净!” 桃花少女低叹道:“我们四姊妹,也真命薄” 杏花少女杏眼一红,接口道:“不是么?我们四姊妹眼看即可由分坛‘花令’,超升为总坛‘花妃’,并可各获一面‘长春符’,按符令便可以:‘任情行事,永赦不死’!” 桃花少女叹着补充道:“与花后分庭抗礼!” 水仙少女仰脸漫声道:“水仙向往的则是符令的最后一条:‘可拒教主之幸,可凭符随时召幸教主以下之少主,花郎,金蜂,银蝶’!” 其他三女听了,同声幽幽一叹,芳容均油然现出怅怅若失之色,玉面阎罗至此也脸色微变,表现出真正的惶恐不安之状。他搓着手,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好几次想开口,胆子却始终壮不起来,因此话到嘴边,每每又咽了回去。 好半晌之后,他才咬咬牙,挣扎着低声道:“四位姊姊,都是我不好,我们我们可以再来一次么?” 他说话时系面对桃花少女,桃花少女嘿了一声,没理他。他避开杏花少女,又将眼光移向水仙少女,水仙少女仰起了脸,而海棠少女则不待他目光到夫,即将粉脸扭向了别处! 最后,玉面阎罗无可奈何,只好向杏花少女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杏花姊姊,还是求你做做主意吧!” “再来一次?”杏花少女嘿嘿笑道:“可以吗?哼,你真说得太天真了!本教极乐散的威力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要是凡夫俗妇,早就虚脱了,再来一次谁人受得了?” 说着,微微一叹,又道:“所以说,这种事难就难在可遇而不可求啊。” 桃花少女冷冷接口道:“第二次就是成功了,势必损及真元,而功效也仅有七成左右,教主明察秋毫,一旦发现阴丹有异,严究起来,反而是弄巧成拙,到时候谁有胆子蒙住不说?” 玉面阎罗目光在秀眸紧合的迷娘玉容上瞥了两眼,强隐下一股贪婪之色,忽然抬脸朝四个少女低声神秘地道:“四位姊姊也许抱怨得太早呢!” 杏花少女杏眼一瞪道:“你是指什么?” 玉面阎罗又朝地上瞥了一眼,、极有自信地低哼道:“这位青城迷娘,年届三八花信,且出道已非一日,艳名满武林,如说她仍是黄花闺女之身,谁能相信?” 杏花少女嘿了一声道:“萧少主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玉面阎罗也嘿了一声道:“根据虽然没有,但依常理推想,大概也错不到哪儿去!” 杏花少女怫然不悦地道:“哦,你说没有错就错不了么?哼,莫名其妙,要推责任也不是这么个推法。你比教主如何?教主自创百花教以来,闺女不下数百,你呢?假如她不是玄阴真身,教主为什么要连下三道金令?你敢说教主看走了眼么?” 杏花少女声色俱厉,玉面阎罗连忙赔笑道:“当然不敢,杏花姊姊别认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杏花少女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玉面阎罗低头想了一下,忽又抬起脸,在四名少女脸上分别投了哀求的一瞥,然后收回目光,低声嚅嚅地道:“求求四位姊姊,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只带这位女侠一人回去,将另外这小子毙了,回去就说只碰上这位女侠一个人,这样不就没事了么?” 杏花少女哼了一声,玉面阎罗忙接着又求道:“只要四位姊姊为我担待一次,姓萧的敢指天为誓” 杏花少女打断他话头,仰脸微哂道:“好了,好了,萧少主,别再说下去了,杏花干脆告诉了你吧,我们四姊妹什么事都好商量,就是这件事万难从命。” 说到此处,放落视线,芳容一沉,又道:“萧少主,我且问你,假如依你的吩咐做了,虽可蒙蔽教主一时,但你知道的,我们五人今天之所以追踪到此,全因一招勾魂那姓阎的老鬼在我们分坛附近徘徊了好几天,好似有所图谋,虽经你直言一招勾魂可能是为因发现了你,但坛主仍不放心,亲蹑老丑鬼之后,一直到达那家客栈,坛主回来后,除了布置一切外,并一再交代说:北上房也有个年青人,眉目俊秀,且似身怀某种神功,千万一并拿他回去。这些话你少主当时听得清清楚楚,如今若只带回一人,你叫我们怎生向坛主回复。” 玉面阎罗嘴角一扯,杏花不待他开口,忙又接说道:“其次一点,也有矛盾,假如教主追问起来,我们若说遇见的只是这位青城女侠一人,教主一定会反问: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用极乐散呢?你们不知道这是我的人?你们不知道极乐散的用途和威力?抑或因为你们自忖合五人之力还制服对方不了?萧少主,请你替我们姊妹几个想想吧!” 玉面阎罗似已早就备好辩词,杏花少女话市说完,他便立即强笑着低声道:“是的,是的,杏花姊姊设想详尽,顾虑周到,实在令人佩服!” “不过,咳”他干咳了一下,又道:“依愚下之意,这事也并不尽如杏花姊姊刚才所说的那样严重。首先说教主方面,这位青城女侠名排三老之后,在中原武林中,名气甚大,推说我们五人不敌,并不为过。如果诸位姊姊想做得慎重一点,不妨来个苦肉计,请那位姊姊先刺我一剑,那么,诸位姊姊就可推说见我身已负创,事急无奈,才这样做的,只要我们五人立誓不漏只字,教主还能怀疑什么呢?” 说至此处,抬脸巴结着又强笑道:“杏花姊姊,你说是不是?” 杏花少女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玉面阎罗又咳了一声,这才挣扎着继续说道:“至于你们坛主方面,地下躺着的这个小子,虽然一表非凡,不啻人中龙凤,但是,你们坛主她是教主的人,教中规戒森严,她纵有心,也绝不可能以身试法,图一时之欢,而不惜拼步‘梅’‘兰’两位坛主的后尘!” 微微一顿,压低声音,但语气中充满诱惑地又道:“再说萧某人我,自人本教以来,蒙教主错爱,投效时日虽短,却能平步青云,跻身教中五少主之一,地位和权力,皆不算太低,如由我暗地里向她关说一声,我是总坛的人,来日方长,今后报效牡丹分坛的机会,敢夸一句,多的是,你们坛主心智玲珑,我相信,她绝不至不赏给我萧某人一次小小的情面。” 四女互瞥一眼,但谁也没有开口,玉面阎罗误以为事情大有转机,一步不松地低声接着说下去又道:“所以说,现在的问题便是四位姊姊答应不答应,只要四位姊姊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过,请四位姊姊相信,姓萧的人绝不是负心之人。” 桃花少女轻咳一声,玉面阎罗只好住口。 “是的,萧少主说得不错。”杏花少女仰脸漫声道:“我们坛主是教主的人,她纵有意,也是力不从心。不过萧少主可忘了另外一件事,坛主为人,一向赏罚分明,大家都知道,牡丹分坛二十四花,她最疼宠我们四个,她这次交代,有她的用意,她虽不会以身试法,我们四姊妹难道也?” 杏花少女说至此处,眼光一掠地上司徒烈挺秀的俊容,粉颊微微泛红,倏而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北面那名身披淡紫,两肩分别绣着一朵海棠,始终没开过口的少女,这时干咳一声,领住其他三女视线,递出一道后语,然后开口道:“天也快亮了,我们好走哪。” 其他三女漫应一声,四人分成两组,迅速俯身抬起地上被点中穴道的司徒烈跟青城迷娘,朝玉面阎罗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飞登北城墙,眨眼消失不见。 这时约摸四更左右,月影西斜,夜风侵体生寒。 四女一走,空地上便剩下玉面阎罗一人,他孤零零地呆立着,浓眉聚煞,目凝凶光,脸色十分难看。 他就是再笨,也听得出刚才杏花少女的未尽语意,这是他最感难堪的地方,他想不到以他在百花教总坛少主的身分,竟不若一个无名小子更能赢得牡丹分坛四名花令女郎的芳心! “贱人,淫货!”他恨恨地低骂道:“谅你们也不敢怎么样,放开这一回,以后只要有机会,一旦老子请得教主的‘逍遥令’,老子舍命偷出教主的‘神仙和合散’,首先便到‘牡丹坛’来找你们这四个货,好叫你们几个贱货,一个个脱阴而死!嘿嘿,老子见机而作,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老子会坐着等死?嘿嘿,老子连师父七星堡主都敢叛了,老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嘿!” ※※※ 出潼关北城,折向西行,不消多久,便可踏上关洛古道。 踏上关洛古道之后,向前再行里许,引目右顾,可遥见道旁两箭之外,有一座翁郁的柏林。 林中有古墓一座,墓中人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后汉太尉杨震”。 这时,夜色昏暗,关洛道上,一条灰色身影,正疾如流矢般地自古道上斜斜投向那座柏林,仅三五个起落,身形便已没入林中。 林中,那座建于后汉延光四年,占地甚广的杨太尉墓前,一名劲装夜行人,双手正搭在墓前那块剥落的石碑上,用力一带一推,劲装夜行人立身之处,立即冉冉陷落,片刻之后,陷落的石板重又冉冉上升,一切回复原状。 劲装夜行人进入墓下不久,一声嘿嘿冷笑,石碑之前,蓦又出现一人。 后来者手托一支儿臂粗细的旱烟筒,身穿新蓝布袄,鼻端两侧有着两道八字形的肉沟,此人仿着先前那位劲装夜行人的动作,将石碑一带一推,冉冉降人墓下。 劲装夜行人玉面阎罗跳下石板,拐人右首一条市道,前进约十数步,来至一座形式奇特的大厅。 厅成椭圆形,天花板上悬着数十盏明纱宫灯。 厅壁上开着无数门户,每座门户上都漆着一朵色泽不同的花朵,游目所及,多系杜鹃,山茶,芍药,迎春,樱,李,菊,榴,桂,梨等等司见的俗花,只东西南北四边有四朵花色泽特别鲜明,其顺序是“桃花”“杏花”“水仙”“海棠”。 而大厅迎面居中,一枝独艳的,却是一朵盛放的“牡丹”。 这时,数十盏明纱灯照耀之下,廿四名身披杂色披风,各俱姿色的艳装女子,正分两排屏列于大厅之中,居中高坐的,则是一名头载牡丹冠,两肩霞帔,身着雪白宫装,手执一朵玉牡丹,年约二十四五的绝色佳人。 佳人座前,放着两只软椅,椅上分别倚躺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面如冠王,女的貌若天人,惟均双目紧合,似在昏迷之中。 当玉面阎罗脸色不定,强持镇静,缓步来至大厅之前时,厅中诸女,包括居中那位绝色佳人在内,方始纷纷自软椅上那位英俊的少年脸上收回目光。 顾盼之间,诸女脸上,均是红白不定,秋波中犹闪漾着恋恋之色,居中那位绝色佳人,差不多也是一样。 一丝玄秘的阴笑,自玉面阎罗唇角上一现而逝。 这时,当玉面阎罗现身之后,诸位立即自动退开一步,中座佳人首先含笑欠身向下,娇娇滴滴地招呼道:“萧少主辛苦了。” 玉面阎罗躬身答道:“坛主好说。” 白衣佳人又道:“萧少主请升座。” 玉面阎罗藉躬身之际,眼角迅扫,见白衣佳人座前四名姿色较为出众,也就是刚才跟他同采行动的四名少女,芳容并无多大异样,心下略宽,再细味白衣佳人语气,也甚温和,这才又道一声:“谨谢坛主赏座!” 一声谢毕,便自升登白衣佳人肩次另一空座坐下。 玉面阎罗坐定后,先还双目平视,强装着一副严肃的凛然之色,但这样仅仅维持了点火燃香的短暂时刻,眼神偶溜,立即目不转睛地落向座前软椅,朝椅中玉容如花,目前尚在昏迷中的迷娘呆视起来,望着,望着,直似被粘住一样。 而诸女的目光,也先后悄悄地重新投向另一软椅上的司徒烈。 白衣佳人秋波盈盈,微微一扫,目光所至,粉颊红晕顿生,她矜持地硬将视线挪开,正好瞥及玉面阎罗的痴呆神情,娥眉不禁稍稍一皱。 于是,她轻轻咬了一声。所有的人,立刻悚然警觉过来。 “四今除外,诸花听命!”白衣佳人整容脆声道:“立将这位青城女侠送入第一号暖室,菊花,榴花,迎春三名领队,其余诸花分三班守护,非奉本座牡丹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室内!” 一片娇诺,廿余名女子,立即簇拥着一只软椅,自左前方一道悄然开启的密门,涌向地下,眨眼走得一个不见。 现在,厅中仅剩下了七人。 白衣佳人,玉面阎罗,桃,杏,水仙,海棠四花今,以及不省人事,静静地躺在软椅上的司徒烈。 诸女散去后,白衣佳人笑向玉面阎罗道:“萧少主,大功告成,底下可又要麻烦您啦!” 迷娘被诸女拥走后,玉面阎罗脸上,立即露出一股怅然若失之色,白衣佳人向他说话,他竟是一字也没听到。 白衣佳人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略提声浪又道:“天亮以后,敢烦少主立即飞马金庸,请教主自总坛移驾。” 玉面阎罗轻哦一声,连忙偏过脸来,唇皮一张,方待开口要说什么时,目光射上白衣佳人艳光鉴人的脸庞,心神一荡,口为之噤,像先前他果视迷娘一样,眼光发直,唇皮微张,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白衣佳人见状,秋波乜斜,故意朝他投出一个媚笑,玉面阎罗脸色一白,情不自禁地有点微喘起来。 “是的”他嚅嚅地道:“坛主,你,你说什么?” 白衣佳人媚然一笑道:“没有什么,安身说是迎教主金驾,什么时候起程,少主尽可自己决定。” 玉面阎罗连哦两声,方待开口,白衣佳人业已毫不为意地掉转脸去,目光自软椅上一带而过,然后方向座前四女微笑道:“小妮子们,你们准备要娘如何处理?” 四女含羞低头,白衣佳人低声又笑道:“假如你们再不开口,娘可就要为你们出主意啦!” 桃花少女瞥了水仙少女一眼,水仙瞥向海棠,海棠瞥向杏花,杏花少女扮了个怪脸,然后低头羞人答答地道:“娘出主张吧!” 白衣佳人点头一笑,旋即敛起笑容,轻咬樱唇,目光凝视座下软椅,神情好似在盘算一个不失公允的处理之法,但睫毛遮覆之下,秋波中那股令人魂消的恋婪之色,却熊熊然,有如舔卷冬草的春火。 玉面阎罗目光电闪,业已看入眼中,这时却故意转脸别处,拿捏着一派不以为意,高高在上的总坛少主风度! 其实,从他脸上那份白中泛青的气色看来,不难想象到,他内心此刻所燃烧着的一把醋火,其难忍难熬的程度,根本就不在白衣佳人的春火之下。 片刻之后,忽见白衣佳人脆声笑道:“哦哦,小妮子们,娘有法子啦。” 四女含羞抬脸,白衣佳人却偏脸先朝玉面阎罗笑道:“现在座下软椅上躺着的这位少侠,在四个小妮子出发之前,妾身便已想妥安置办法,妾身拟于事先荐他前往总坛,加入总坛花蜂行列,依本教规定,花蜂在教中的身分,约与分坛之花令相等,只要经过分坛坛主以上身分的人物许可,即可得幸花令以下诸花,此次这四个小妮子为本教建功甚伟,故由妾身做主,破格叙赏,事后再由妾身补行呈报” 秋波睨视,嫣然一笑,又道:“至于先后次序应该如何取决,萧少主身为总坛少主,今天又是上差身分,这就烦萧少主评定一下如何?” 玉面阎罗极为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武霸天下,我教宗旨,及时行乐,我教妙谛。牡丹坛主乃我教中少数金玉身分的高辈人物之一,一行一言,均足为百花楷模,卑座有幸参与令坛奖惩大典,已属不胜荣耀之至,若说评定四令厚薄,乃坛主权责份内,卑座万万不敢妄置末议。” 白衣佳人含情脉脉地浅笑道:“萧少主真会说话,萧少主是本教五位少主之一,极有希望成为本教来日主人,少主如此谬赞妾身,妾身如何生受得了?” 说罢,秋波献媚,又是荡然一笑。 玉面阎罗心荡神驰,几乎把持不住。 他微喘着,脸色苍白如纸,眼球上暴出几络血丝,目光如诉如求地定在白衣佳人冶艳的脸庞上,嗫嚅着,无法成声。 “坛主,”他喘着说:“坛主好说” 他话没说完,白衣佳人已别过脸去。她态度的那样自然,很快地就使玉面阎罗清醒过来,他从白衣佳人自然的态度上省悟,动情的,仅仅是他自己罢了! 白衣佳人目光又落向座下软椅,目光中那股暖蕴的春火,随着再度燃烧起来。 玉面阎罗咬咬牙,暗忖:好呀!原来你这浪筛子在敷衍我?哼,我姓萧的拼着一命不要,也得来个称心遂愿,你舍得,我拼得,咱们走着瞧吧! 这次,白衣佳人目光在软椅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来回一瞥,立即舒臂举掌一招,俟四女拢近,含笑柔声道:“小妮子们,你们四个,身分相等,功劳一样大,娘疼你们,也无轩轻之分,所以说,这事真叫为娘的难煞了,不过,现在是四一之比,不想办法也不行,这位萧少主既然谦虚推辞,为娘的也只好照先前拟想的办法实行了。” 四女含羞抬头,瞥了白衣佳人一眼,又复含羞地低下头去,白衣佳人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道:“你们四花,在本教百花之中,颇负才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教主才将你们派在为娘的牡丹坛下,现在为娘的命你们各拟绝句两句,以定优劣,优者占先,次优者次之,顺序排列冠亚殿季如何?” 四女齐声轻轻一哦,粉脸上扬,四张脸庞上均露出了喜色。 “娘知你们都有信心。”白衣佳人笑了笑又道:“但是,自信归自信,冠军终究只能产生一名,你们都要用点心,好好努力一番呢!” 杏花少女忽然摇头道:“杏花不想参加!” 白衣佳人微讶道:“为什么?” 杏花少女扮着怪脸道:“第一名是谁,杏花早就知道啦!” 白衣佳人大讶道:“谁?” 杏花少女仰脸道:“当然是桃花!” 白衣佳人皱眉道:“这怎么说?” 杏花少女翘翘嘴唇,又扮了个怪脸,轻哼一声,没有开口。白衣佳人秋波一转,恍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杏花少女掩口笑道:“对不对娘不是已经默认了么?” 其他水仙海棠两女,也都笑了起来。 白衣佳人芳容一沉,微显不悦地道:“杏花,你又放肆了!你们四人中,娘派你们桃花姊姊差事的时候,的确要比你们三个丫头多。但是,你们都知道,那是因为她比你们三个年事稍长,且言行方面比较沉稳的缘故呀!今天有总坛萧少主在座,你们也耳目俱全,公平不公平,娘就是想偏袒着谁,又如何能够?” 说着,又向玉面阎罗道:“萧少主,你说可是?” 玉面阎罗笑着点点头,大概这办法很新鲜,他那没有一丝人色的脸孔,这时业已宽松了不少。 杏花少女朝他瞥了一眼,不屑地别过脸,又朝白衣佳人偷望一眼,这才含羞低头,撒娇地笑着道:“杏花说笑而已,娘气坏了可怪不得杏花啊!” 水仙少女也从旁笑说道:“别人得不到第一名,尚有话说,像杏花姊姊这张嘴巴,开口不饶人,就是红楼梦中的凤姐,也没有这么厉害,假如今天得不到第一,那才冤枉呢!” 杏花少女杏眼圆瞪,嘿了一声道:“哟,居然还知道红楼梦中有个凤姐?才女,才女!” 跟着又哼了一声道:“死丫头,告诉你,假如我杏花得不到第一,你水仙也就别想,既然你看过红楼梦,我劝你还是早点上床梦会贾宝玉去吧!” 白衣佳人笑叱道:“都停下来,不许对嘴!” 跟着敛笑正容脆声道:“按花序排列,桃花先开始,杏花次之,水仙海棠再次,每人两句,五七言均可,为了不令排名在后的吃亏,诗句各自为政,不须先后承诺。惟须注意者,第一要合乎情景,第二要在诗句中表明本花身分,但不许带出本身花名。” 说着,素手一指桃花少女道:“桃花,从你开始。” 桃花少女摇摇头,白衣佳人咦道:“去了一个又一个,小妮子,你犯的又是什么毛病?” 桃花少女仰脸漫声道:“怕给娘惹麻烦。” 白衣佳人噢了一声,忙道:“这个么?唉唉,说,说,没关系。娘刚才已解释过,娘一定公平,假如为了杏花丫头一句话,该你第一却不让你得,娘怎对得起你呢?” 杏花少女翘唇哼道:“就像得稳了一样,哼!” 桃花少女听了白衣佳人婉劝,仍坚持着仰脸未动,及至听了杏花少女的讽刺,偏脸恨恨一瞥,蓦地脆声吟道:“自奴被滴武陵溪,有誓不共俗人眠!” 玉面阎罗情不自禁地大声赞道:“好,好极了!” 白衣佳人也止不住点头道:“用典清雅,傲而有格,的确不错,尤其是次句有誓不共俗入眼,以守为攻,合意深远,回味无穷!” 回眸一笑,又道:“丫头,你忘了俗人亲近了你也要成仙呢。” 桃花少女含羞低下头,玉面阎罗犹自恋恋不舍地斜盼着,不住点头,白衣佳人目移杏花少女,笑叱道:“轮到你这张利嘴哪!” 杏花少女扮了个鬼脸道:“杏花是俗人,干脆得很!” 白衣佳人笑叱道:“说正文,少贫嘴!” 杏花少女又扮了个怪脸,仰脸脆声吟道:“吹笛儿郎知奴意,含苞旦夕待春雨!” 玉面阎罗任了怔,脱口道:“啊,好艳!” 白衣佳人掩口笑道:“好,好,文如其人,不过也相当不错,并不比桃花妮子逊色,杏花含苞清明前后,但遇春雨,一夜尽开,同意香艳风流,娘要是男人,怕不早就筋酥骨软了!” 口里笑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身旁的玉面阎罗一眼,玉面阎罗两颊火热,又在心猿意马了。 他暗忖道:这个杏花丫头,嘴硬心狠,姿色虽好,也非上佳,比起她们牡丹坛主来,更有天壤之别,但他刚才这两句诗要是因我而发,可也相当销魂呢! 杏花少女脆声吟毕,神色本来极其自然,但经白衣佳人一解剖,又被玉面阎罗一双贪婪的色眼直勾勾地瞪着,略一回味,发觉自己说得的确太露骨了,不禁颊泛红霞,也将脸孔垂了下去。 白衣佳人格格笑了一阵,又指向水仙少女道:“小妮子,轮到你哪!” 水仙少女抿唇一笑,当下也即仰脸吟道:“春愁如黛细且长,背人掳袖描鸳鸯!” 玉面阎罗点点头,大声赞道:“清新,清新。” 白衣佳人也点点头道:“水仙花之叶,既细且长,茎脉并行,这丫头大概红楼梦看多了,诗境细腻,愁而不怨,倒真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湘云呢!” 白衣佳人口中说着,目光已移海棠少女。 四女中,以海棠少女最为文静,文静得近乎软弱,白衣佳人目光一到,尚未开口,她已羞得抬不起头。 白衣佳人笑叱道:“别做作了,妮子,你们的心,哪一个娘不知道?” 其余三女,齐都笑了起来。那想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白衣佳人的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她话刚完,海棠少女已吃吃接口道:“娘既知道海棠的心,何不干脆免试取了海棠呢?” 杏花少女笑骂道:“真不怕难为情!” 海棠少女侧目笑答道:“比你含苞待春雨如何?” 桃花,水仙笑不可仰,杏花一撩披风,欺步扬掌便向海棠粉颊掴来,海棠闪身避过,杏花乘势便追,片刻之间,你追我躲,大厅上有如飞起两只花蝴蝶,莺声燕语,满厅春生。 玉面阎罗目滚口张,现出一副馋涎欲滴的丑态。 白衣佳人笑喝了好几声,始将二女喝住。 海棠这时娇喘着,有如依人小鸟般贴服在白衣佳人座前,粉臂紧搂着白衣佳人双腿,仰脸向上笑求道:“杏花下手毒辣,娘快做主。” 白衣佳人果然手腕一扬,遥将海棠少女虚虚罩住,同时以另一只手指着气势汹汹的杏花少女笑喝道:“杏花,你还不住手?” 杏花少女两手叉腰,撑着银灰披风,怨声道:“娘不处罚她也就够了,做甚还帮着她责备于我?” 白衣佳人笑叱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本来没有你的事,谁要你多嘴的?祸由你起,不怪你怪谁?” 杏花少女指指海棠少女,恨声道:“你记住,丫头,下次总坛金蜂轮幸,我一定求菩萨赐你一个又老又丑的!” 海棠皱皱鼻尖道:“那一定是令人愁煞的秋风秋雨喽?” 合厅大笑,杏花又欲扬掌,白衣佳人忙喝道:“海棠也少说两句,杏花先退下,海棠这丫头,娘等会再罚她!” 待得厅中稍静,白衣佳人推推海棠少女道:“四人之中,看上去你最乖,事实上却数你这个丫头最麻烦,一句闲话耗去半天功夫,你丫头还等什么呢?” 海棠少女理理乱发,朝白衣佳人嫣然一笑,脆声吟道:“令人怜爱令人醉,今古咸谓宜春睡!” 吟声入耳,杏花少女微微一呆,桃花,水仙也都愕然抬头,玉面阎罗竟然毕毕卜卜地鼓起掌来,一丝喜悦之色,悄然自白衣佳人的秋波中一闪而过。 白衣佳人闭目沉吟了一下,这才启眸漫声道:“娘现取海棠为第一,有谁不服否?” 诸女默然,白衣佳人顿了顿又道:“假如取海棠为第一而无人不服的话,现在为娘的继续宣布:杏花第二,桃花第三,水仙第四!” 桃,杏,水仙三女,低头黯然。 而海棠少女,这时却伏在白衣佳人脚下低声啜泣起来。白衣佳人明眸中的一丝若隐若现的喜悦之色突然消失! 她像突然感到什么地方不舒适,蓦地挥手道:“桃花,杏花,水仙,三花听令:立即护送海棠并这位少侠入房,然后退出厅外,非奉本座之召,不得擅入!” 水仙扶起海棠,带泪向白衣佳人福了一福,然后由桃杏两女抬起软椅,朝北边一间漆有海棠花朵的密室,簇拥而去。 白衣佳人呆呆地望着四女背影,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玉面阎罗见左右已无一人,轻轻挪动身躯,悄悄地朝白衣佳人挨拢过来,他见白衣佳人一动不动,色胆渐大,愈靠愈近,最后几乎整个的上身都倒在白衣佳人怀中。 “牡丹,”他颤声道:“教主,不,不会知道的” 他没有听到回应,心,狂跳着,颤声又道:“牡丹,只要你答应我一次,我,我愿意为你死。” 白衣佳人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玉面阎罗听到的,始终只是自己的心跳和颤语,悄悄仰脸一看,人呆了,心也冷了! 欲火遽媳,醋火再度暴燃。 他咬牙切齿地暗忖道:好哇,原来你根本没有理会我?你是坛主,你是教主的人,你,你,你找死。 于是,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自白衣佳人酥软的怀中缩回身躯,整整衣角,唇边浮现出一抹可怕的阴笑,缓步离座下地。 他向上躬身冷冷地道:“再见了,坛主。” 白衣佳人哦了一声,茫然转过脸来,点点头,勉强地笑了笑道:“哦哦,萧少主要走了么?好走啊!” 玉面阎罗嘿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道中走去。 白衣佳人娇慵无力地走下锦座,施施然地提着曳地长裙,向迎面那间牡丹密室走去,嘴角飘出一串低得近乎梦呓般的自语: “可以么?……值得么?……我够勇气么?” 海棠密室中,海棠春暖。 一道又一道的门户,悄然开启,悄然闭合。 她,海棠少女,抱着他,一个年轻英俊的人儿,一个令人心悸魂颤的绮思,通过三道装有暗键,可以自动启闭的密门,进入一间迷宫般的卧室。 当最后一道密门自动密合后,她喃喃地道:“隔开了……隔开她们了!” 是的,隔开了,隔开了三张霞生两颊,眸盈春火的面庞,隔开了羡慕,也隔开了嫉妒! 隔开了,一切都被隔开了! 她将怀中沉沉昏睡的人儿轻轻放倒床上,返身拉紧最后一道绣有海棠花的厚幔,然后带着一阵香喘,伏身下去。 她将一头乌云秀发,整个地散披在他的胸脯上,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一种以前她曾在梦中呼吸过的,真正的男人的气息。 她伏在他的胸脯上,双肩轻轻起伏,像一道道幸福的波浪。 良久良久之后,如梦魔般地,一声低低尖呼,她突然自他胸脯上一跃而起,秀唇微张,双眸中充满惊悸,失神地奔向屋角,跪伏在一声地板上,侧耳谛听了好半晌,这才立起身来,轻轻嘘出一口气,怔神呢喃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想得太多了!” 她缓缓走回床前,视线停留在那张英俊的脸孔上,望着,望着,双眸中闪起彩虹般的亮光,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 她俯下娇躯,伸出抖动的双手。 片刻之后,她捧着一堆男人的衣物,走进床后隔着一道厚幔的套间,再次现身时,她披着幅一薄如蝉翼的轻纱。 像梦一样,她飘飘然地回到床前。 她轻喘着,似欲晕厥,粉颊红得有如七月晚霞,抖手掀开鹅绒锦被,右手并指往他腰间一点! 应指一声轻嗯,司徒烈慢慢苏醒过来。 他舒适地伸展了一下手足,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他想睁开眼皮,一种疲惫的感觉,令他只将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两下,并未真个睁开。 “真好睡!”他迷迷糊糊地想:“天还没有亮吧?” 想着,又挪动了一下身躯,准备再睡。 忽然,一种滑软的感觉令他有点不习惯起来。 一定是被子盖得太多了!他一面想,一面用手去推,可是,双手酸软无力,怎么样也举不起来。同时,他感到一阵窒息,整个身体像圈束在一团软滑香暖的绵体中,额前痒痒的如蚁爬行,倏忽又至鼻端,两颊,唇上,啊啊,还有喘息,女人,女人的嘴唇! 愕然张目,一张发烫的粉颊压在眼前。 “奴叫海棠”一个颤抖的娇音响在耳边:“有个称呼就好了,奴也不想知道你的一切,不管你感觉如何,让奴爱吧,人生漫长,岁月悠悠,而我们,仅此一次,仅此一次,不会再多的,永远,永远,仅此一次,仅此一次啊!” 她喊着,喊着,业已热泪盈眶,嘶哑不能成声。 司徒烈大为错愕,猛喝道:“你?” 可是,嘴巴虽张,但他却没有听到自己喝出来的声音。运气之下,方发觉已被人家点了哑穴。 心中一急,便想出手,可是,双手一点气力也没有。 压在身上的另一条身体像一团火,在他血液中到处洒着火种,功力丧失,无法聚气,也无法凝神,他隐约地感觉到,现在已面临最危险,最可怕的一刹那。他情急之下,只有拼命摇头,无奈出此,居然生效,一张带雨海棠般的秀丽面庞映在眼前。 他急急张合嘴唇,用眼光无声地喊道:“不管你是谁,让我说话,解开我的穴道!” 秀丽面庞微微一摇,香喘连连,重又急压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啊?”他迅忖着:“刚才她说什么?她说她叫‘海棠’?‘海棠’是花名呀?哦,不好,百花教,一定是百花教!” 思念及此,神智大乱,而对方进一步的动作业已开始,急切间,双目一瞑,清泪并流,暗叹一声,忖道:完了,我的一生从此毁定哪! 就在魔劫降临前的一刹那,意外之事突然发生。 当一片轻纱从他胸腹轻轻拉开之后,卧室中微传轻咳一声,紧拥着他的少女,一声惊咦,猛然翻身坐起。 双目电扫,又是一声惊啊,顺手抢过一条薄毯,匆匆往腰间一围,滚落床下,扑地跪倒。 司徒烈挣扎着掉过脸来,目光所及,也是一怔。 这时,他看到的是,床前不远处,正亭亭玉立着一位年约计四五,身穿一袭白色便装,脂粉不施,蛾眉淡扫,艳若天人般的绝色少妇。 白衣少妇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一手已搭上跪在地上的少女香肩。少女垂头无语,白衣少妇轻轻一叹,这才自责般地幽幽说道:“海棠,娘在此刻从密道中来你房内,你一定非常恨娘吧?” 海棠少女低头颤声道:“娘好说,海棠怎敢?” 白衣少妇又叹道:“娘知道,妮子,你就是恨娘,娘也不会怪你,娘这时候来这里,本来就是娘不对,唉,妮子,假如娘告诉你,娘不得不来,你能想得出为了什么吗?” 海棠少女颤声道:“海棠愚昧” 白衣少妇又叹道:“娘今天做错一件事,心下甚是不安,所以忍不住要来找你。” 海棠少女微感讶异地哦了一声,白衣少妇一叹,接着说道:“那就是娘今天决定的名次,有点不公平。” 海棠少女蓦然仰脸,失声道:“并不应该海棠得第一?” 白衣少妇点点头道:“是的!” 海棠少女忙问道:“那么应该是谁?” 白衣少妇仰脸平静地道:“桃花或杏花,说得肯定一点,该是香花!” 海棠少女不安地道:“桃花第二?” 白衣少妇点头道:“是的,你第三!” 海棠少女脸色有点发白,白衣少妇接着说道:“事情巧就巧在你说完之后,总坛那位萧少主忽然拍起手来,推测他拍手的原因不外两点,第一,他对杏花,桃花可能有成见,第二,他根本就是一个俗物!” 海棠少女忽然说道:“海棠还没有海棠愿让。” 白衣少妇注目促声道:“什么?你是说?” 海棠少女低声幽幽地道:“是的,娘,海棠还没有” 说着,即欲起立,白衣少妇秋波闪辉,玉手轻轻一按,柔声道:“不,妮子,由它错下去吧,娘非常感激那位萧少主,他在无意中助了娘一臂之力,这次错误是娘有意造成的呢!” 海棠少女面现感激之色,颤声道:“娘,你,你太疼我了!” 白衣少妇仰脸幽幽地道:“你能明白,娘就感到安慰了!” 说完,深深一叹,手在海棠少女肩上轻轻摩抚了两下,转过身躯,缓缓向室角地面一处洞口冉冉移步而去。 海棠少女立起身来,凝视着白衣少妇的背影,呆呆发怔,忽然之间,颤呼一声,飞扑过去,跪倒地上,抱着白衣少妇低声道:“娘,你留下,海棠现在真的明白了。” 白衣少妇娇躯微微一颤,先还矜持着一动不动,背对海棠少女,仰脸漫声道:“孩子,你说你真的明白了一一你明白了什么啊?” 海棠少女垂首低声道:“海棠想起了娘做的那一首咏春绝句。” 白衣少妇哦了一声,海棠少女声浪微抖,又道:“前几天,当娘吟及人人都道春天好,春有春愁人不知两句时,忽然一声长叹,同时流下两滴眼泪,当时海棠虽然伺在娘侧,却没有会过意来,而现在,娘,我,海棠明白了。” 白衣少妇霍地转身,一把拉起海棠少女,双手托住海棠少女面颊,端视了片刻,蓦地将海棠少女猛搂入怀,在海棠少女颈子上亲着,一面激动地低唤道:“孩子,好孩子……娘没看错人……娘做对了……孩子,我的好孩子。” 海棠少女像一只驯羊般地任由白衣少妇搂着,这时轻声答道:“我知道,娘,教主在总坛,除了春、夏、秋、冬四后之外,尚有无数妃嫔贵人,一年难得来分坛一次,却又律严如山,娘虽贵为坛主,反倒不如海棠们时常能够亲近花蜂花蝶,娘,这不是你的错。” 白衣少妇忽然推开海棠少女,将一只小巧的锦盒颤抖着送到海棠少女的手上,海棠目光一扫,不禁骤退一步,低声惊呼道:“百花长春丹?” 白衣少妇点点头,柔声道:“是的,孩子,百花长春丹,年服一粒可以青春永驻的百花长春丹,只剩下十粒了,孩子,拿去吧!” 海棠少女惊疑地仰脸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白衣少妇微笑柔声道:“没有什么意思送给你。” 海棠少女又退一步,连连摇头道:“海棠知道娘仅有这么多,它太珍贵了,教中除了四后之外,大概只娘一人有,娘得来不易,娘留着吧,海棠不要!” 白衣少妇点点头道:“是的,很珍贵,而且代价便是娘的贞操。” 微微一叹,凄然笑着又道:“不过,无论它多珍贵,娘留着,今后也无多大用处,孩子,你知道的,以前的‘梅’‘兰’两位坛主,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啊!” 海棠少女忽然面现坚定之色,低声道:“不不,你留着,娘,相信海棠,教主永远不会知道的!” 话说完,不容白衣少妇再说什么,粉脸低垂,霍地转身,飞也似地冲进厚幔之后的套间。 于是,密室中又回复了平静。 白衣少妇面对那道厚幔出了一会儿神,最后发出一声幽叹,缓缓掉过脸来,当她目光与司徒烈的目光相接,芳面立即泛出一层薄薄的醉态,同时柳腰款摆,婀娜地向床边走了过来。 刚才,二女的一番对答,他听得似懂非懂,一时也无心去细细体会,这时一见白衣少妇走来,来意不问可知,心中虽急,却是无法可想,白衣少妇站在床前,迅速地脱去那袭白衣,赫然露出一身羊脂般的胴体,返身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奔至,司徒烈颈间一舒,哑穴已解,他迫不及待地瞪口喝道:“滚开,不许近我!” 问了半天,本想骂个痛快,但急切间找不出适当的词儿,心中暗忖:最好使她老羞成怒,痛下毒手,也比现在这样强。 思忖既毕,立即破口又骂道:“淫妇,贱人,下流,无耻,不要脸!” 白衣少妇一怔,忽然摇头苦笑自语道:“替他解穴,他却骂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司徒烈忙接口喝道:“你不杀了我,还要骂!” 白衣少妇凝目如痴地望着他,点头道:“怕你骂我也不会这样做,你骂吧!” 司徒烈见白衣少妇毫不在乎,不禁为之计穷,一时间竟是开口不得。 白衣少妇见他瞪口不语,却会错了意,格格一笑,顿时春风满面,一扑登床,忝然不以为耻地紧搂着他,点点他的额角,荡笑道:“淫妇,贱人,下流,无耻,不要脸还有没有?” 司徒烈怒咋道:“不要脸!” 少妇吃吃笑道:“骂过啦,不新鲜!” 口里说着,玉臂一紧,贴脸颤声又道:“骂吧,可人儿,骂什么都好,奴需要的是刺激,可人儿,骂吧,骂什么都好,可人儿,奴今年二十八,饥渴正盛,可是,一年了,噢,不,快二年了” 司徒烈想挣扎,仍然气力没有,同时血脉中的火星又并燃起来,可怕的燎原之势,眼看即将暴发,他狠咬舌尖,一阵剧痛,嘴里充满腥甜血水,这才稍稍好了一点,伏在身上的少妇立感有异,愕然地抬起了脸,双目来回扫动,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他生理上突然起了变化的原因何在? 司徒烈咽下一口鲜血,怒目傲然叱道:“别做梦了,我不会跟你一样无耻!” “你一定心有所思!”少妇迟疑地道:“你一定另有所爱,你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什么人,是吗?” 司徒烈听了,神智一清,猛然忆起迷娘,急忙问道:“你们究竟是谁?还有那位跟我一起的女侠呢?” “噢,果然被我猜中!”少妇嘘出一口香气道:“那位青城迷娘么?她很好,你放心吧,等会儿我再详细告诉你。” 格格一笑,搂得更紧,低声暖昧地又道:“是的,她很美,但是奴也不错啊!” 司徒烈怒叱道:“胡说!” 她听着未闻,玉躯颤抖,喘息絮语道:“试试吧,乖乖,你会动心的……会的,乖乖……试试吧。” 香喘如兰,颤语似泣似诉滑软,柔腻的胭体散发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的电流,他止不住一阵窒息,身心直欲酥化,于是,他狠合钢牙,血如涌泉,又是一阵剧痛,几乎晕厥过去。 她身躯一震,声浪忽然变得像哀求: “可人儿,可人儿,就算奴家求你好不好?” 司徒烈信念骤增,忙喝道:“滚开,你这具骷髅!” 少妇猛抬面庞,讶声问道:“什么?原来你将我当做一具骷髅看待?” 司徒烈迎面猛啐,同时喝道:“是的,一具骷髅,一具污秽的骷髅!” 少妇玉容微变,旋又展颜一笑道:“真的吗?你怕没看仔细吧?” 口中说着,双臂一松,双腿一曲一弹,悠然立身而起,亭亭然,在司徒烈眼前展露着一座曲线玲珑,白如羊脂般的全裸玉体! “看呀,这里是一具骷髅吗?” “骷髅,骷髅,”司徒烈瞑目喊道:“还是一具骷髅!” “还是一具骷髅?”少妇喃喃自语道:“好的,那就让我们疯狂了今天,然后都变成骷髅吧!”脸一偏,向里击掌喊道:“海棠,你出来,娘有话说!” 喊声停歇不久,床后那道厚幔微微掀开一角,海棠少女自幔后露出半边苍白的脸庞,目光中透着一丝疑讶的神色,眼望少妇,轻声道:“是娘喊我么?娘有什么吩咐?” 少妇挥挥手,别过脸去说道:“去娘房里拿点东西来。” 海棠少女道:“什么东西?” 少妇低声道:“神仙和合散!” 海棠蓦地失声道:“什么?” 少妇重复道:“神仙和合散!” 海棠少女脸色更白了,颤声道:“神仙和合散?娘也有神仙和合散?” 少妇的声音也有点颤抖道:“是的,孩子,神仙和合散,娘是前年自教主身上偷来的,它放在娘床身中一个密匣里,只要按动床头那对欢喜佛,就可以找到了。” 海棠少女不胜惊惶地忙道:“娘,娘,那,那怎生使得?” 少妇霍然转过脸来,脸色一沉道:“为了谁使不得?” 海棠少女抢出幔前,扑地跪倒,泣道:“当然为了娘,娘我们以后靠谁啊?” 少妇脸色一缓,黯然仰脸道:“你应该了解,唉,孩子,别说了,快去快回吧!” 微微一顿,颤声又吩咐道:“记住,孩子,是靠右边的一包。左边的一包是百花行功散,它们的颜色和气味本来差不多,娘为防万一被教主发觉,是以连包装用纸也跟行功散一样,小心别拿错了啊!” 海棠少女仰脸时,脸上已挂了两串泪珠,这时似想再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忽又忍住,举袖轻轻拭干泪痕,起身向室角少妇进来的那个洞口,默默走去。 片刻之后,海棠少女的背影在洞口消失了,怔怔目送海棠少女进入洞中不见,少妇忽然和身倒下,拉起绒被一角,紧紧蒙住头脸,极其伤心地失声痛哭起来。 司徒烈虽然已近弱冠之年,但却是浑金朴玉一块,他又那会晓得男女之间,性的过分恣纵或抑制,都会造成变态呢? 他这时,除了忧羞急怒之外,更是大惑不解。 暗忖道:神仙和合散难道是一种毒药不成?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心情却比先前益发平静下来,他非常希望神仙和合散是一种毒药,他这样想:宁可不明不白的死去,也胜似留着活的脏身子,再去见所有寄他以厚望的师长和亲人。 时间过去得很快,约盏茶光景,海棠少女已匆匆而回。 地道洞口,一阵轻响,少妇立即止泣坐起,用被角抹干了脸面,神色异常平静地望着室角,等待海棠少女的走近。 这时的海棠少女,脸无人色,香汗盈盈,不住喘息,像是忧伤,也像是恐怖,她走得那样慢,就像在走向死亡;最后,当她伸臂展开手掌时,一阵急喘,娇躯摇摇欲坠,几乎昏倒下去。 少妇伸手一把将她拦腰扶住,轻声道:“孩子,没有弄错吧?” 海棠少女无力地摇摇头,少妇怜惜地又道:“好了,孩子,药交给娘,你到里面去吧!” 海棠少女如痴如呆地立着没动,好似没有听到,少妇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失神地向床后走去,临去一瞥,目光中和泪闪着一抹告别的哀怨,她似乎想要司徒烈看到,但司徒烈没有注意。 少妇打开那个接自海棠少女手中的银色小包,现出一小撮桃红色粉末,散发着一股令人神舒的香气,她托着,向司徒烈斜瞥一眼,幽幽地道:“你有勇气服用么?” 司徒烈反问道:“是毒药么?” “差不多!”她又问道:“你够勇气么?” 司徒烈盘算了一下,觉得求生已是无望,一狠心,什么也不再说,下巴一抬,即将嘴巴张开,少妇小心地在他口中倾了一半,然后将另一半移向自己唇边。 就在这时候,套间一声尖呼,海棠少女蓦地冲出,少妇微微一怔,迅将手中余药合好,才待叱喝时,海棠少女已惊喜交并地喊道:“娘,快看,这是什么?” 喊至此处,一瞥司徒烈,忽然促声又道:“娘,娘,他,他已经服下了么?” 少妇点点头,一面自海棠少女手中接过一本薄薄的、陈旧得发黄的小册子,而海棠少女这时却双目发直,大为绝望! 少妇没有觉察这一点,她的一双视线已为那本小黄册子牢牢吸住,这时轻轻一噫,同时失声念道:“先天太极式?” 先天太极式五个字,像五个连发的春雷,司徒烈身心猛震,霍然睁开眼来,可是,一声深叹,双目复合,两行热泪业已夺眶而出! 这时,他自服下红色粉末之后,忽有一股起自丹田的气团,经过一阵奔腾潮湃,立即在周身百脉中流窜起来。 “毒发了!”他想:“发得好快呀?” 及至听得“先天太极式”五字入耳,心神一震,血脉中那股劲气益发怒窜起来,他不禁伤心欲绝地忖道:“这一来,死得更快了,唉唉,一死本不打紧,先天太极式乃千古绝学,一旦落入这等淫妇之手,今后武林,将成什么世界?罪孽造自于我,令我死不瞑目,公理何在,天道何在,我司徒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啊?” 耳中忽又听少妇喃喃地道:“有了这个,我可要慎重考虑一番了。” “当然喽!”司徒烈暗叹道:“你现在已得了一件武林至宝,别说是你,换了谁也舍不得自暴自弃啊!” 海棠少女促声问道:“娘,你看这人习成了没有?” 少妇讶声反问道:“你问这个是何用意?” 海棠慌乱地一嗅,少妇却忽然笑了起来道:“妮子,你是说他若有神功在身,死了可惜是不是?” 海棠少女又慌乱地唔了一声,少妇又笑道:“他服下了,娘可没服呢!妮子,你救了娘一命,娘感激你,现在娘要走了,他留下给你,算是报答。” 少妇话尚未完,海棠少女忽然有点反常地撒娇道:“娘,你要走你就快走吧!” 少妇咦了一声,旋即笑了起来道:“好哇,丫头,你馋成这付丑样子,等娘穿好衣服也来不及?你再抖乱,乱出娘的春火,娘来个成命收回,你将如何?” 海棠少女漫唔着,好似在撒娇不依,同时,沙沙轻响,少妇好似正拿起那袭白色便装往身上披,口中又笑道:“妮子你可注意点噢,他服过和合散呢!” 一阵格格脆笑,笑声似向屋角移去,又听少女道:“娘忙什么,穿好衣裳再走也不迟啊!” 少妇的声音,带着佯叱笑道:“娘都知道,别假惺惺啦!” 就在这时,一声干咳,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冷冷接口道:“坛主说得对极了,咱们都用不着假惺惺啦!” 咦,声音好熟?噢,七星叛徒玉面阎罗!司徒烈血脉中那股气团奔势已缓,他原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死亡,这时不禁忘其所以地双目一睁,屋角含着一抹诡笑站立着的,不是玉面阎罗还有谁? 海棠少女木立如痴。 少妇穿衣不及,一声尖喊,抢过一条薄毯,围住了腰部。 “何必呢?”玉面阎罗暧昧地一笑道:“坛主,我们今后应该连心都给对方看透才对,彼此均是百花教中人,你我谁在乎这么一点?” 少妇戟指颤巍巍地叱喝道:“姓萧的,你是找死么?” 玉面阎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找死?嘿,坛主也未免说得太严重一点了吧?” 色迷迷地在少妇裸露的上身溜了一眼,又道:“谈武功,姓萧的虽然不才,终究出自七星堡主门下,坛主如习成了先天太极式,自当别论,但在目前,似乎尚不足以凭此示威;至于我们之间的身分,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犯了死罪,谁的地位高,现在可说都一样!” 少妇脸色苍白,咬牙发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面阎罗仰脸自语道:“好心有好报,真是一点也不错,姓萧的本想一走了之,但身出厅外,愈想愈是舍不得,原打算拼着一命不要,先向坛主跪求片刻欢娱,讵知入室无人,正感惶惑。这位海棠姊姊自地道中出来了,仗着身手不太笨,差幸避过,之后,如法炮制,来到这里,一路上,为了嫉妒,好生难受,刚才一听床上那位少侠也还没有得到什么,心中总算舒适了一点,嘿,嘿,嘿嘿!” 连声干笑,斜目而视,神色之间至为得意。 “色徒!”司徒烈暗骂一声,忽又想:“我已是临死之人,还生这闲气作甚?他们一群色徒加淫妇,本是一丘之貉,苍天有眼,早晚总会报应呢!” 他平静地合上眼,耳听少妇忽然冷冷问道:“萧少主,事已至此,我们大家都是明白人,你有什么打算,这就明说吧!” 又听玉面阎罗干笑着回答道:“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我,大家一样,只要闹开了,谁都难逃一死,如有打算,也得彼此先有意活下去才能谈到呀!” 少妇冷冷地又道:“你呢?准备同归于尽是不是?” 玉面阎罗连忙分说道:“哪里,哪里,姓萧的绝无此意!” 少妇冷冷地又道:“那你想取得什么呢?” 玉面阎罗干笑一声,说道:“古人说得好,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在,只要坛主肯在两者之间赏赐一样也就够了!” 少妇冷冷问道:“何者为鱼?何者为熊掌?” 玉面阎罗声音忽然一低,嘻嘻笑道:“先天太极式,或者消魂牡丹花下!” 少妇蓦地喝道:“在这里,拿去滚!” 一道嘶风之声,似有一物自少妇手中掷出,但听玉面阎罗哈哈一笑,故意大声叹息着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唉唉,不可兼得。” 声音渐渐低微,想已进入地洞之中,司徒烈暗叹道:以狼易虎,先天太极式落入那个色徒手中,也是不得了啊! 少妇静默了一下,忽然格格狂笑起来道:“缘订前生,奴家该得什么,结果还是一样。” 少妇狂笑声中,司徒烈耳中忽然传入一阵低促语声: “少侠,你服下行功散这么久,功力仍未恢复?” 司徒烈心头大震,暗忖:什么?我服的是百花行功散?不是毒药?那么,噢,噢,一定是的,海棠少女原来在舍命救我! 迅忖着,一催真气,运行如意,竟连先天太极神功最后一段功夫也藉百花行功散无意完成,心下不由又喜又急又懊恼自己的糊涂。 他暗忖:玉面阎罗走出不远,一定还追得及! 念如电转,也来不及出声应答,倏而张目,同时自床上一跃而起,海棠少女一声喜呼,粉颊上却是蓦飞红霞,司徒烈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忘了还是一丝不挂,才待拉被掩身,陡闻一声娇叱: “好贱婢!” 叱声发自少妇,势随声发,猛欺身,一掌向海棠少女劈至,司徒烈脚下无法着力,又因事出仓卒,欲待发出一元指抢救,已经慢了一步,一声哀啼,血染海棠红,海棠少女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业已扑地栽倒。 司徒烈暴叱一声,手指处,立有一缕无形劲气,朝牡丹少妇眉心电射而出。 妒恨如狂的牡丹少妇未虞有此,警觉抬头之下,不由得惊容满面,欲待问避,已是不及,娇躯晃得一晃,便且应指倒地- 第二十七章 万恶淫为首 狂风歇,暴雨收,海棠室中又一度平静下来。 司徒烈茫然地望望自己的双手,望望袒裼裸裎,玉体横陈的牡丹少妇,再望望血溅红飞,玉殒香消的海棠少女,心头泛涌着一阵阵说不出的滋味,他征了好半晌,这才摇摇头,轻轻一叹,跳身下床。 他在套间内找着自己的衣服和宝剑,匆匆穿好,走出套间,先将那袭白衣丢在牡丹少妇身上,然后曲指一弹,解开牡丹少妇的心经穴。 牡丹少妇轻唉一声,悠悠醒转。 她缓缓地睁开眼皮,偏脸朝司徒烈幽幽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伸手拉过那袭白衣,默默穿上。 司徒烈为防意外,容得牡丹少妇掠着云鬓立起身来,出手如电,分别又在牡丹少妇左右双肩上,迅速地轻轻一点,牡丹少妇毫无抗拒之意,指风至处,牡丹少妇的双臂,立即废然下垂。 司徒烈站在牡丹少妇背后,沉声说道:“知道么?这就是那本先天太极秘册中的武功,叫做一元指。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底下应该怎么做!” 牡丹少妇回头又投出了幽幽的一瞥,旋即神色黯然地转过脸,姗姗无力地走向室角地洞入口。 司徒烈戒备着跟在身后。 不消片刻,地道走完,到达另一间更为华丽的卧室。 一路行来,四下环境像梦幻似的不断变换,虽让司徒烈暗感新奇,但因刻下仍旧身处险地,是以他丝毫不敢将心神分散。 而牡丹少妇则步伐慵懒,神态似甚消极。 她一直不以为意地向前漫步走着,既不左右瞻顾,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到达第二间卧室之后,毫不停留地又向室外走去。 穿过无数道自动启闭的门户,最后来至一所大厅。 大厅中这时空无一人,司徒烈正自暗感纳罕之际,牡丹少妇业已款步走向大厅中央,右脚轻轻跺了三下,厅外立即飘然闪人两名身披红绿二色披风的妙龄少女。 身披红色披风的少女,双肩各绣桃花一朵,绿色披风的少女,双肩上则绣的是两朵水仙。 两女扫瞥之下,目光中虽充满了讶异,但却没有谁人开口。牡丹少妇朝两女看了一眼,无力地问道:“杏花呢?” 两女面面相觑,同时摇了一下头,牡丹少妇修后微蹙,本待要说什么,却忽然轻声一叹,垂头向身后低声问道:“少侠有甚吩咐,请说吧!” 司徒烈退出半步,先占好有利位置,然后沉声说道:“要一副笔墨纸砚,同时将青城女侠请到这里来!” 牡丹少妇抬起脸,朝身前桃花少女限水仙少女点点头,两女互望一眼,立即折腰微微一幅,默默退去。 片刻之后,水仙少女先将文房四宝取至。 紧接着,一阵莺声燕语,厅角那道密门中,像爆散了一串烟火似地,在桃花少女率领之下,一下子涌出二十余名,身披各种不同颜色的披风,人人均具几分姿色,并各于双肩绣有一支花朵的少女。 众少女簇拥着一张软椅,朝大厅中央走了过来。 司徒烈目光至处,只见软椅上躺着的正是已撕去怪老人化装,回复了本来面目,一身天蓝劲装的青城迷娘上官倩。 这时的青城迷娘,玉靥泛霞,昏昏如睡,她那柄长剑,竟还放在身旁。 众少女来至近前,大概都已看出情势有异,因此一个个都面露惊愕之色,樱唇半启,噤若寒蝉。 牡丹少妇待众少女放下软椅,分班站定之后,举目左右一扫,微微仰脸,又向身后无力地漫声问道:“少侠,现在呢?” 司徒烈且不答腔,他先朝水仙少女比了一下手势,令水仙少女磨好墨,端至他身前放下,复令水仙少女退回原位,然后侧身抄起纸笔,一边挥毫疾书,一边以眼角监视着面前牡丹少妇的动静,同时口中说道:“一元指的威力,我想坛主一定很清楚” 牡丹少妇淡淡接口道:“相当清楚。” 司徒烈戒备地又道:“换句话说,本侠不希望有人冒昧尝试!” 牡丹少妇漫声道:“这些话可以不说。” 司徒烈沉声接口道:“那就劳神立即解醒上官女侠!” 牡丹少妇眼角一扫桃花少女,乏力地道:“桃花,听到没有?去娘房中,将放在左边套间那座药橱顶格内的那两瓶一白一黄的解药拿来呀!” 桃花少女听完,不禁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候,牡丹少妇双眸一滚,蓦地射出一道严厉无比的眼光,桃花少女身躯一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慌忙折腰应道:“是的,娘” 口中应着,一福而退。牡丹少妇与桃花少女眼色交换,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司徒烈因为站在牡丹少妇身后,全部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牡丹少妇一人身上,再加上手中正在写着字,是以一点也没有发觉。 桃花少女去牡丹少妇的卧室,必须要从司徒烈身边经过,司徒烈见桃花少女向他走来,立即侧身让开一步,他的目光一直不肯离开牡丹少妇,以他听觉之敏,他相信桃花少女在他背后十步之内,是无法施展任何暗袭的。 片刻之后,桃花少女将两瓶解药取至,而这时,司徒烈要写的东西也已写好,他匆匆摔去手中羊毫,又匆匆地折好纸片,然后急步绕至众女之前,站在牡丹少妇的左侧,意在监视桃花少女用药。 他这番举动,牡丹少妇视如未见,仅虚弱地吩咐道:“先用白的,后用黄的,丫头,别弄错了呀!” 司徒烈不由得点点头,暗忖:唔,这还像话,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既能迷途知返,等会儿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就是。 桃花少女低头应了一声,从另一少女手上接过水碗,先打开一只白色瓷瓶,倾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抖在迷娘口中,水以送下,紧接着,又打开那只黄瓷瓶子倾出一撮黄色粉末,抖在迷娘口中。说来真是灵验,两种药粉服下不到盏茶光景,迷娘便轻轻一啊,自软椅上翻身坐起。 司徒烈喜不自胜地喊道:“上官大姊,我在这里。” 迷娘正揉着眼睛,被他一喊,几乎吓了一跳。 司徒烈忙又喊道:“这一边,大姊!” 迷娘循声回头,又怔了一下,这才惊喜地低呼一声,顺手抄起身边长剑,皓腕微扬,一式嫦娥奔月,轻灵无比地飘落到司徒烈身边。 她轻轻一扯司徒烈衣袖,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说,弟弟,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烈手臂一抖,摆脱迷娘之手,口中应道:“别忙,大姊,等会儿慢慢告诉你!” 口中说着,双目却始终未曾一刻离开过牡丹少妇。他见牡丹少妇神色如常,仅朝这一边瞥了一眼,便即仰起了脸,这才点点头,接着说道:“这里是百花教,牡丹分坛,先前我们都着了道儿。” 迷娘忽然惊噫一声,促声低低地道:“百花教?那么我们?” 司徒烈双颊一热,仍自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口中道:“我们都很好。” 迷娘想了一下,又道:“但我记得” 话说半句,粉面泛霞,倏而住口。司徒烈也被这半句话勾起了连串的记忆,心头微微一荡,同时又怒,又恨,又羞惭。 他挣扎了一下,嗫嚅地道:“是的,大姊,自那时候开始。” 迷娘颤抖地道:“以后呢?” 司徒烈忙接道:“以后我们大概被迷倒了,再以后我们便被带到这里,虽然如此,但据我所知,我们都,都,都没有吃亏,尤其是大姊你。” 迷娘惑然地道:“那么你?” 司徒烈忙道:“我也很好。” 迷娘不解地又道:“那你刚才怎地那样说?” 司徒烈干咳了一下,含混地道:“大姊一直在昏迷之中,我醒得较早。” 迷娘忙道:“谁救你的?” 司徒烈忍不住轻叹道:“那人已经死了!” 迷娘哦了一声,司徒烈不想她再问下去,忙将手中纸片递过,一面说道:“经过的事情很多,一时无法细说,大姊且拿这个先离开这里,上面已记有大概的情形,另外附有施大哥的住址。” 迷娘失声道:“你不一起走”? 司徒烈痛苦地摇摇头道:“不,大姊,你一个人先走吧!” 迷娘黛眉紧蹙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司徒烈低声恨恨地道:“我丢了东西。” 迷娘忙道:“什么东西?” 司徒烈道:“先天太极式秘本。” 迷娘失声道:“什么?跟‘鱼龙十八变’、‘观心大法’,同为‘一元经’三节本之一的‘先天太极式’?” 司徒烈点点头,咬牙道:“是的!” 迷娘又问道:“谁拿去了?” 司徒烈恨恨地道:“七星第二煞!” 迷娘诧声道:“玉面阎罗?” 司徒烈恨声道:“他现在是百花教少主!” 迷娘眉头皱了一下,目光掠过牡丹少妇,玉容忽然微微一白,但她仅咬了咬牙,并没有说什么,司徒烈不敢侧顾,自然无法看到,他没听到迷娘开口,因此又催道:“大姊,你快走吧,它是疯和尚赠送给我的,我必须追索回来。” 迷娘玉容又是一白,似在忍着一种痛苦,低声道:“留下你一人怎对付得了?” 司徒烈目光平视,傲然微笑道:“先天太极神功我已练成!” 迷娘轻轻一哦,玉容再度一白,同时低声道:“好的,弟弟,大姊明白你的苦心,就先走一步,弟弟保重。” 说完,便拟移步离去,司徒烈忽又道:“且慢,大姊,我叫他们派人领路!”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一直仰脸凝视不语的牡丹少妇,忽然偏脸朝这边淡淡一笑,同时款步缓缓走了过来。 司徒烈见了微间半步,蓄势喝道:“止步,不许靠近上官女侠!” 牡丹少妇脚下微微一顿,睨视而笑道:“是因为她太尊贵?还是为了我太卑贱?” 司徒烈沉声道:“都可以!” 牡丹少妇不但不生气,反而点点头,嫣然笑道:“哦,是这样的吗?那么妾身真够荣幸的了!” 司徒烈听了正自茫然不解,讵知牡丹少妇话一说完,竟漫不经意地又移动脚步向这边走了过来,司徒烈怒喝道:“听到没有?止步!” 牡丹少妇脚下未停,口中笑说道:“少侠已点了妾身左右肩并,忘了么?” 话说之间,已至迷娘面前,但见她向迷娘微笑说道:“上官女侠,您很令奴羡慕。不过,奴得说清楚点,奴羡慕于您的,并不是这位少侠口中所说的那份尊贵。是的,您很尊贵,那是事实,但它并不足引起奴对您的羡慕,因为羡慕别人的尊贵,并无补于自己的卑贱,女侠,你说是不是?” 微微一顿,紧接着又道:“而且,更大的原因是奴也自以为曾经尊贵过!” 司徒烈目光一掠迷娘,突然失声道:“大姊,你,你?” 牡丹少妇偏脸薄嗔道:“等奴说完好不好?” 跟着转过脸去又朝迷娘笑道:“奴是女人,女侠也是女人,虽然我们之间仍有很大的区别,但奴总希望您能比这位少侠更能了解奴一些,因此,奴想向女侠请教一件事:奴姓白,小字牡丹,今年虚度二十八,没有爱过一个男人,也没有受任何男人爱过,只为奴自信并不欠缺作为一个高贵女人的任何条件,而竟落得今天这种下场,其原因何在?是不是奴的错? 假如错在奴身,究竟错于哪一点?当然,在您回答以前,您一定会先追究奴的身世,关于这个,奴很抱歉,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太够,看样子,我们只好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慢慢详谈了!” 司徒烈忙喝道:“你想带上官女侠去什么地方?” 牡丹少妇回眸一笑道:“什么地方么?地府!” 司徒烈心头一震,陡喝道:“你敢!” 牡丹少妇脱视而笑道:“为什么不敢?” 司徒烈喝道:“要去你先去好了!” 右手食指一拂,又点了牡丹少妇中庭穴,牡丹少妇上身一颤,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后众少女大哗,牡丹少妇却回头叱道:“肃静!” 众少女立即鸦雀无声,一个个黯然低头,牡丹少妇呼喝太急,不由得又吐出第二口鲜血。这时的迷娘,面白如纸,白中泛青,身躯摇摇欲坠,牡丹少妇咽回口中余血,定了一下神,又向司徒烈笑着道:“谁先去都一样” 勉力提高声音,接着又笑道:“刚才那两种药,白色的叫清凉散,可解迷香;黄色的叫百花黄,剧毒无比,服用一撮,一个时辰内发作,二个时辰内丧命,除了本门解药,回天无力,奴自知难逃一死,所以奴说,这是奴的荣幸,因为奴可以跟这位女侠死在一起。” 司徒烈又气又急,咬牙道:“先杀了你,不愁找不到解药!” 牡丹少妇苍白的脸上泛出笑意道:“奴并不像少侠想象中的那样糊涂。” 司徒烈气得发抖道:“你我之间的恩怨,跟这位上官女侠又有什么关系?” 牡丹少妇瞑目微哂道:“你不懂,奴说过了!” 司徒烈戟指喝道:“你说,你说!” 牡丹少妇脸色苍白,亿斜着微微笑道:“好,就让你多懂一点东西吧!奴之所以这样做,原因都在奴太羡慕她,由羡生嫉,由嫉生恨,都属人之常情,尤其是我们心胸较狭的女人,这就跟海棠那丫头致死的原因一样,少侠,现在懂了么?” 司徒烈未及答言,忽闻身侧扑托一声,偏脸一看,原来是迷娘猝然栽倒。 这时的迷娘,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玉容一片青紫,司徒烈情急之下,单指一送,又将牡丹少妇中庭穴下的鸠尾重穴点上,牡丹少妇一声闷哼,应指而倒,同时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司徒烈咬牙搓手,额汗如豆。 他惶急无主地徘徊,张望,大厅虽广,却是一片沉寂,廿余少女,包括桃花水仙二女在内,一个个垂手无言。 他本待向诸女逼取解药,但忆及牡丹少妇之言,知道牡丹少妇工于心计,众女对此事必然无能为力,纵将众女全部杀光,也必无济于事。想来想去,认为只有一条路好走,要救迷娘,仍得从牡丹少妇身上着手! 他这样想定,立即走至牡丹少妇身边,曲指分弹牡丹少妇气海涌泉二穴,牡丹少妇血脉一畅,缓缓转脸向上,无力地道:“怎么?事情至此,还没算完了” 司徒烈咬牙沉声道:“回我一句话!” 牡丹少妇微微一笑道:“十句也可以。” 司徒烈接口喝道:“你到底想不想活?” 牡丹少妇双目微合,漫声道:“少侠知道,这不是一个‘想不想’的问题。” 司徒烈立即用手一指迷娘,沉声道:“我再问你,上官女侠还有救没有?” 牡丹少妇启目望了迷娘一眼道:“半个时辰之内,不致” 司徒烈不待说完,立即接口道:“好,现在我告诉你,救活这位女侠,你也可以不死!” 讵知牡丹少妇听了,竟摇摇头道:“谢谢少侠美意。” 司徒烈怒不可遏,厉声道:“你当真预备同归于尽么?” 牡丹少妇好整以暇地又摇了摇头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 司徒烈又怒又恨地大声道:“那你究待怎样?” 牡丹少妇合目悠悠地道:“既得陇,复望蜀,人之欲望,永无穷尽,早一个时候,少侠如提出此一条件,奴身一定一口答应,但现在情形似乎有点不同了。” 说至此处,忽然住口。 司徒烈强忍怒火,厉声道:“为什么?说下去!” 牡丹少妇目光移向别处道:“再说下去非常简单,那就是奴家并不仅以能活下来为满足。” 司徒烈沉声问道:“另外有条件?” 牡丹少妇容颜焕发起来,张目道:“条件之苛刻,乃意料中事,少侠是否要多多考虑一下?” 司徒烈大声道:“只要你言而有信,不用欺骗手段,本侠死而无怨。” 牡丹少妇连忙点头道:“这个放心,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司徒烈不耐烦地道:“时间无多,请你做得干脆一点。” 牡丹少妇本待开口,目光偶掠身前昏迷着的迷娘,双眸中闪过一层微带黯然的嫉怨之色,忽然一偏脸,仿着司徒烈在海棠室中命令她的语气,改口漫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少侠也是聪明人,底下怎么做,何用他人吩咐?” 一着错,满盘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 司徒烈知道,除了拼着玉石俱焚,接着来的磨难是受定了,他想:只要迷娘安然无恙脱险,其他的事听它来吧。 他不敢再跟她斗气耗时,当下咬咬牙,一声不响地出指一点牡丹少妇丹田,牡丹少妇真气一通,立即爬身坐起,司徒烈又走至牡丹少妇身后,亮掌摇按牡丹少妇灵台,为她送入一股先天太极真气,不消片刻,牡丹少妇已自地上一跃而起。 司徒烈退后一步,注视着牡丹少妇如何处理,但见牡丹少妇整理了一下衣角散发,朝他嫣然一笑,先自桃花少女手上取过那只盛有百花黄毒药的瓶子,倾出一小撮药末,托在掌心,送至司徒烈面前,笑道:“分量很少,在三个时辰之内,少侠照样可以为所欲为。” 司徒烈微微一怔,但旋即伸颈一吸而尽,牡丹少妇又递给他一杯清水,举动之间,情柔意驯,就像小说中时常描写的“衣不解带,勤伺阳药,无微不至”完全一样。 接着,牡丹少妇把药瓶还给桃花少女,同时芳容一沉道:“桃花,叫山茶出列,取三倍药量令她服下。” 桃花少女迟疑了一下道:“娘这是什么意思?” 牡丹少妇沉声道:“为了取信于这位少侠。” 桃花少女又道:“何须三倍?” 牡丹少妇微怒道:“发毒不快,青城女侠在时间上如何等得?” 桃花少女目光一扫,右排众女中立有一名身披橙色被风,双肩绣有两朵山茶花的少女,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桃花少女托着一大振黄色药末上前柔声道:“别怕,山茶妹妹,娘不过要藉此证明一下药力而已。” 山茶少女粉脸微白,勉强点点头,同时张口由桃花少女倒入药粉,并喝了两口清水,大厅上又开始静了下来。 由于分量下得重,仅片刻光景,那名山茶少女便已扑地捧腹滚啼,桃花少女急急地回头向牡丹少妇请求道:“够了,娘,用解药吧!” 牡丹少妇平静地摇了摇头。 桃花少女大惊失色,牡丹少妇仰脸漫声道:“为了使这位少侠相信百花黄可以致人于死,为娘的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也只好对不起山茶丫头了。” 诸女愕然,一个个眼眶红了起来,桃花少女低头拭着眼角,默然无语。司徒烈见状忍不住大声喊道:“救活她,我已相信” 说未说完,地上那名山茶少女手足舞动,一声厉呼,已自气绝,司徒烈朝地下瞥了一眼,抬脸既怒且恨地道:“哼,你,你好狠!” 牡丹少妇回头淡淡一笑道:“是吗?那你见识太少了,这世上比奴更狠的人可多着哩!” 口中说着,脸色一整,回过头去又道:“迎春出列,也服三倍量!” 左列众女中,立有一名少女花容黯淡地应声而出,娇躯不住地颤抖,状至堪怜,司徒烈大跨一步,沉声喝道:“你少作点孽好不好?” 牡丹少妇回头不悦地道:“还有再要她死的理由么?真多事!” 说完回头叱道:“用药!” 司徒烈暗忖:先前是为了证明毒药的威力,这次自然是为了证明解药的效力,是的,她实在没有再牺牲一名花女的必要了。 他这样一想,也就不再开口。 那名身披浅紫披风,肩绣迎春花朵的少女,在听了牡丹少妇的话后,似乎宽心了不少,这时已将一撮百花黄闭目吸入口中。 片刻之后,迎春少女立也仆地滚啼起来。 司徒烈跟其余诸少女的心情一样紧张,这次,桃花少女仅回头朝牡丹少妇望了一望,目中充满乞求之色,却是不敢开腔。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此刻牡丹少妇手上已多了一颗赤红如火的药丸,只见她以两指夹着,遥遥举向司徒烈,同时微笑着道:“它叫回春丸,请少侠认明颜色,形状,以及颗粒的大小。” 司徒烈双目一亮,心中涌起一股冲动,牡丹少妇瞥了他一眼,格格一笑,接下去又道: “别动歪念头,假如你想抢的话,看吧!” 拿着药丸的手往后边一凑,笑接道:“我就立即吞下去。” 笑得一笑,又道:“就算你能抢到手,你也无法从奴身上找出第二颗,现在三个人眼下了百花黄,你想救哪一个呢?” 司徒烈怒道:“胡说!” 牡丹少妇手掌往前一送,格格笑道:“好好,算我胡说,现在送给你,你要不要?” 司徒烈目光一掠地上的迷娘,牡丹少妇又笑道:“也别动那个念头,半颗无效。” 司徒烈见迎春少女脸色大变,哀嚎愈烈,忽然忖道:我真糊涂,再拖下去,地上这名花女不又要送掉一命么? 于是连忙抬脸喝道:“少废话,赶快救人!” 牡丹少妇目光一瞥地上的迎春少女,喃喃道:“迎春丫头受这趟苦,真还值得呢。” 口中这样说,人已快步走至迎春少女身边,俯身将药丸投入迎春少女口中,说怪也真怪,药方人口,哀呼立止,转瞬之间,迎春少女已自地上爬起,朝牡丹少妇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含泪退回行列。 诸少女发出一阵低声欢呼,司徒烈也轻轻嘘出一口大气。 他忧忡忡地抬起头,目光触处,不由得又是一怔,同时不胜懊悔地暗暗跺足道:上当了,上当了! 你道是怎么回事? 嘿,原来此刻牡丹少妇的手上,竟又捏了一颗赤红药丸,与先前的一粒完全一样。但见她笑吟吟地望着他道:“现在是真正的最后一颗。” 司徒烈咬咬牙,暗忖:不论真假,这次我也要试试了。 他心念方动,牡丹少妇忽迅速地拉开衣带,娇躯一扭,脱下她身上那袭仅有的白衣,露出一身白玉胴体,足尖一勾,手抄衣角,微微一挥,一袭白衣便像一朵白云似的,冉冉飘至司徒烈面前落下。 司徒烈大感意外,牡丹少妇光着身子,手一指,毫不为意地笑道:“左边有个小口袋,两颗回春丸原来就装在那里面,现在请你检查,看看里面还有第三颗没有?” 司徒烈面赤如火,几个少女已忍不住低头吃吃而笑。 司徒烈恨骂一声不要脸,单腿一弹,将白衣踢回牡丹少妇身边,牡丹少妇慢慢取过穿回上身,然后缓步走至迷娘面前,将药丸投入迷娘口中,不消片刻,迷娘也就再度睁开眼来。 迷娘挣扎着立起身子,虚弱而茫然地问道:“弟弟,这又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有点不适,怕使你不安,便运气忍耐,哪知愈忍愈难受,忽然一下跌倒,难到大姊第一次中毒太久,尚未完全恢复么?” 司徒烈嘴唇动了一下,道:“大概是这个原因,咳,蒙这位坛主又加赠了一份解药,你现在已完全好了,此地别无他事,大姊快走吧!” 他知道迷娘性子很烈,说明了又免不了一场麻烦。 而且他腹内也于这时隐隐起了变化,知道毒性已开始发作,再延迟下去,被她瞧出破绽,事情就多了,因此,话一说完,不容迷娘再开口,忙以目光一扫牡丹少妇,牡丹少妇立即向身后一女挥手道:“榴花送客!” 司徒烈也增加了一句道:“大姊好走,我们五月五,岳阳见。” 一想到自己也许活不过今天,一阵黯然,声音也有点嘶哑,迷娘犹疑再三,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好,弟弟,岳阳见!” 在榴花少女带领下,往厅外甬道中走去,迷娘频频回顾,司徒烈咬牙别转了脸,再回头时,迷娘背影业已消失不见。 没有多久,那名领路的榴花少女便已回转,司徒烈仔细察看了一下榴花少女的神色,断定迷娘确已安然脱险,这才宽下心来。 心神一宽,复感胸腹绞痛,任其自然还好,一运气抗御,立即更加难受。 这时,在榴花少女归列之后,牡丹少妇忽然朝司徒烈缓步走来,在司徒烈身前五步左右站定,仰脸微笑道:“奴想先解除少侠出手能力,少侠反对否?” 司徒烈两眼望天,不发一语,他知道他现在仍有力量杀光大厅中所有的人,但是,那样做了,除了增加一些可怜的冤魂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至于这位牡丹少妇,他想,他可以先杀了她,不过,他虽有这种想法,却始终下不了手,杀了牡丹少妇,就无异断绝了自己的全部生机,现在的问题不是贪生或怕死,他从事实上得到经验,凡事卤莽不得,愈在险境中,愈要镇定。 譬如说:刚才迷娘在服了白黄二色药末而苏醒之后,他如认为已无任何顾虑,而对牡丹少妇下手快意的话,岂不就断送了迷娘一命? 心中想着,双肩突然一麻,两臂知觉已失。 他知道,这是一报还一报,牡丹少妇业已点中了他的左右肩井,他仅朝牡丹少妇淡淡地瞥了一眼,仍然挺立着,一动不动。 正思忖间,又双膝一软,坐到地上,心忖:好,又点了双膝跨虎。 他坐着,抬头看时,牡丹少妇口道一声:“现在完全安全了”旋即前俯后仰地格格大笑起来。 司徒烈张目怒叱道:“何事可笑?” 牡丹少妇止笑望着他道:“想知道原因吗?看吧!” 口中说着,上前两步,伸手一探白衣左边那个口袋,翻转来,拉开一排捺扭,探指而入,慢慢地从袋内摸出一样东西,缓缓送到司徒烈眼前。 司徒烈一看之下,完全呆住了,牡丹少妇身后,众少女也不禁一致发出一阵低噫,您道怎么着?嘿嘿,又是一颗赤红如火的药丸。 同一地方,第三颗回春九。 司徒烈双目喷火,他恨,恨自己,恨自己愚蠢! 牡丹少妇轻轻搓动着那颗赤红如火的回春丸,喃喃地道:“记得谁说过,这就叫做‘险中弄险显才能’” 不知怎的,她一面说着,神色忽然黯淡起来,凝目座空,呆了一阵,忽然回过脸来,茫然地向司徒烈低声问道:“我冒这种大险,胆从何来,你知道吗?” 司徒烈恨叱道:“不知道!” 牡丹少妇幽幽一叹道:“你当然不知道。” 司徒烈又叱道:“同时也不想知道。” 牡丹少妇凝眸摇摇头道:“这点很抱歉,你愈不想知道,奴却非要让你知道不可。” 司徒烈手足无法动弹,惟有毅然将脸一偏,以无言表示抵抗。 可是,下巴忽觉一阵滑暖,一只柔软的素手又将他脸孔硬扳了过来,目光扫处,一双幽怨的眼神正望着他。 他恨恨啤了一口,牡丹少妇浑似未觉地叹道:“我无法令你爱我,也无法令你疼我惜我,最后,我只有一个希望了,我要你佩服我” 幽幽一叹,又道:“退而求其次,无非想令你留点印象罢了。” 话说完,又是幽幽一叹,同时将那颗回春九塞在司徒烈口中,左手顺势在司徒烈结喉穴上一拂,司徒烈不由自主地让药丸滑入腹中。 一道暖流,沿百脉流走,片刻之间,周身痛苦尽失。 “怎么样?”她低声又道:“不论印象好坏,今后你还能忘得了我吗?” 司徒烈正不知如何回答,厅外,那座小型假山背后,突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声代为笑答道:“忘不了,忘不了,他忘得了,我也忘不了!” 语毕大笑,笑着又道:“过瘾,过瘾”声音嘶哑,酸涩刺耳,笑声中,但觉厅前蓝影一闪,已经现出一人。 众人移眼望去,但见此人约摸六旬出头,身穿一套新蓝布袄,腰束阔板带,眼角下垂,眉乱如草,刀梁鼻下端的两侧,有着两道深深的八字形肉沟,蓦地看去,就像在笑,待看清了,那种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 司徒烈第一个脱口低呼道:“啊啊,一招勾魂!” 是的,一点不错,来的正是武林传言“三奇三老,一叟一无常”中的“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 这时,笑无常正托着他那支儿臂粗细的旱烟筒,目光电扫,不住地点头微笑,形状之丑,令人胆寒。 牡丹少妇先是一怔,继之双颊又是一红,当下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微福娇声道:“原来是阎老前辈,有失迎迓了!” 一招勾魂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哑声道:“坛主好说,老夫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一听这话,牡丹少妇双颊更加红了起来,方待再说什么时,一招勾魂业已大刺刺地摇摆着走入客厅中,以手中烟筒一指司徒烈,怪声笑道:“原来你是跟青城那女娃儿在捣老夫的鬼?好好,今天老夫有事,这笔账我们以后慢慢处,总叫你们知道老夫的厉害!” 说至此处,一偏头,蓦向牡丹少妇问道:“七星堡那个叛徒呢?” 牡丹少妇任了任,道:“阎老前辈是指本教总坛的那位萧少主么?” 一招勾魂嘿嘿一笑道:“什么都好,老夫要人!” 牡丹少妇有点为难地道:“老前辈早来一步就好了。” 一招勾魂怪眼一翻,嘿嘿笑道:“他进来时,老夫就来了,要多早?” 牡丹少妇惊哦道:“老前辈没再出去过?” 一招勾魂冷冷地唔了一声。 牡丹少妇蹙眉喃喃地道:“那就怪了!” 一招勾魂诧异地道:“难道那小子已经走了不成?” 牡丹少妇一指司徒烈,苦笑道:“老前辈不相信可以问问这位少侠!” 一招勾魂果然偏脸问道:“小子,怎说?” 司徒烈仰脸闭目,没有开口。 一招勾魂嘿嘿一笑,哑声道:“嘿,这小子骨头硬得很呢!” 其实,司徒烈并不是不肯开口,他是正在想:那座假山正在示道之旁,任何人进出市道均必须自假山左侧经过,除非玉面阎罗仍在这座分坛之内,否则以一招勾魂的一身成就,玉面阎罗出去,又怎能逃过他的耳目呢?而玉面阎罗既已取得先天太极式,远走高飞尚恐不及,哪还有恋恋不去之理? 所以说,这问题他自己还没想透,你叫他开口说什么? 厅中很静,每个人都在用着心机,司徒烈皱眉想了一阵,智珠忽然一朗,暗道一声原来如此,蓦地省悟过来。 心有所得,不禁微微一笑,同时缓缓睁开双目,一招勾魂眼光锐利,立即瞧出端倪,干咳一声,忙又问道:“如何?小子。” 司徒烈嘴唇动了一下,忽又住口。 他暗忖道:“玉面阎罗这一走,海角天涯,到处可去,以我一人之力,要想找着他,真是谈何容易?现在,我何不来个嫁祸东江,借刀杀人之计,先抖出他的怀壁之罪,然后再说明他脱身的经过,让一招勾魂即追上去,即令他追不着,他可弄个人尽皆知,一方面叫玉面阎罗安身不得,一方面希望这消息能尽快传到恩师游龙老人,或者疯和尚,白夫人,神机怪乞等人耳中,我纵有不测,不也安心得多么?” 念如电转,立即点头微哂道:“是的,他已经出去了!” 一招勾魂接口问道:“你怎知道的?” 司徒烈答非所问,但很有力地道:“你可知道他已得到了一件无价之宝?” 一招勾魂怔了怔,问道:“什么无价之宝?” 司徒烈一字一字地大声答道:“先天太极秘笈!” 一招勾魂猛然一呆,喃喃地道:“先天太极图?他从哪儿来的?” 司徒烈大声道:“从我这里!” 一招勾魂蓦地张目道:“你又得自何处?” 司徒烈大声道:“疯大师!” 紧接着,大声又道:“这就是疯大师不将当今一批邪魔外道放在眼中的原因,本侠早晚也有那么一天,换句话说,谁得到它,立即就有资格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一字比一字引人,一句比一句诱惑,一招勾魂的脸色,立即有点阴晴不定起来,他双目如电地在司徒烈脸上不断扫射着,好似说:“哦?真的吗?不是在骗我吗?” 司徒烈双目一合,长叹道:“而现在,玉面阎罗那种无耻之徒居然也有幸轮到!” 一招勾魂嘿嘿一笑道:“这样他可以死得更快。” 司徒烈见一招勾魂已为自己说动了心,不禁暗暗欣喜,讵知一招勾魂口中虽然这样说,身躯却是一动未动,毫无去意。 司徒烈暗急,于是故意怨叹道:“那贼徒要是远走高飞了,实在是这位牡丹坛主大力成全。” 一招勾魂哦了一声,忙道:“什么?他们合力谋算于你?” 司徒烈见一招勾魂始终没有立即追赶出去的动向,心中更急,但表面却不得不摇摇头道:“如说合谋,似乎不太恰当” 一招勾魂追问最后一句时,同时扫了牡丹少妇一眼,牡丹少妇的脸色,立即大变,及至司徒烈这么一说,一招勾魂又哦了一声,如坠五里雾中,而牡丹少妇望向司徒烈的双眸中却充满感激之色。 一招勾魂不解地又问道:“那该怎么说?” 司徒烈恨声道:“先天太极式本来是先落在这位坛主手里,后来玉面阎罗闯到,她就拿它给他作为交换条件” 一招勾魂有点不明白,忙道:“她也得到了什么?” 牡丹少妇,粉脸一红。司徒烈也发觉自己未能将话说清楚,但急切间又无从解说。一招勾魂乱眉轩动不已,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突然有所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有如母鸭,格格甲甲地,好不刺耳! 司徒烈听了,非常厌烦,牡丹少妇的脸色由鲜红丽艳红,果不啻芳林苑中盛开的牡丹,一招勾魂望着她,笑声渐敛,一双眼光却慢慢地发起直来,牡丹少妇轻咳了一下,故意提高声浪道:“萧少主现在是本教的人,如有得罪阎老前辈的地方,敝教主” 底下的话,当然不外乎“自会出头处理”,或“当会向前辈赔罪”之类,但牡丹少妇仅说到这里,便未再说下去,而且将“敝教主”三个字说得又长又响,好似有意在提醒一招勾魂一件事:别忘了此地是百花教的分坛! 一招勾魂那能听不出来?但见他果然被说得神情一动,双目中那股贪婪之色立即消失不少,干咳一声,又瞥了牡丹少妇一眼,这才掉脸又向司徒烈问道:“什么先天太极,后天太极,是另外的问题,老夫现在要问你的,只是你怎知道那小子已经离开此地?老夫一直守在假山背后,难道那小子会遁形隐迹不成?” 司徒烈脸一仰,微哂道:“求证不难,可以问问这里的一位杏花姑娘!” 一招勾魂忙朝牡丹少妇问道:“这里谁叫杏花?” 牡丹少妇猛噢一声,立时挥手喝道:“大家出去分头将杏花找来。” 众少女齐声一诺,莺飞蝶舞,刹那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厅内只剩下一招勾魂,牡丹少妇,以及司徒烈等三人,一招勾魂仍矜持着,但不消片刻,一双色眼又止不住在牡丹少妇身上下滑溜起来。 牡丹少妇秋波微闪,忽然无话找话地向司徒烈问道:“少侠,你突然叫找杏花是什么意思?难道少侠以为那位萧少主串通杏花那丫头,二人一齐逃走不成?” 司徒烈一怔,暗忖:对呀,这倒是个漏洞,我刚才的一番推断可没想及这一点呢!他这样一想,忍不住连忙反问道:“这座地下室,出去的通路有几条?” 牡丹少妇道:“两条!” 一招勾魂跟司徒烈几乎是同时失声道:“什么?两条?” 牡丹少妇却摇摇头道:“那不相干,两条虽是两条,但另外一条只有敝教主跟奴家两人知道,而且内中险伏重重,别说再无第三者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是走不出去的。” 一招勾魂点点头,司徒烈嘘出一口气道:“这么说,我先前的想法就不会错了。” 牡丹少妇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司徒烈未及回答,厅前红影一闪,桃花少女飞身奔入,身形未定,业已气急败坏地喘息着喊道:“报告……娘……杏花死了……” 惊噫声中,牡丹少妇沉声道:“死在什么地方?” 桃花少女喘息着道:“更班房中。” 牡丹少妇紧接着又问道:“看出怎么死法的没有?” 桃花少女稍为定了一下神道:“好像丧于一种掌力。” 司徒烈忽然冷冷接口道:“是的,一种掌力,一种不成气候的‘阴阳两仪罡气’!” 一招勾魂失声道:“阴阳两仪罡气?” 牡丹少妇杏眼圆睁,也道:“那么是七星堡那个叛徒下的手了?” 司徒烈仰脸道:“应该不会错。” 众少女一个个悄然入厅,脸色都很难看。 一招勾魂目光如电般地射在司徒烈脸上,好似在问,你小子怎能知道得这么清楚面肯定的呢? 司徒烈装作没看见,漫声又道:“如我猜得不错,杏花姑娘身上还应该少了一件东西。” 桃花少女蓦然叫道:“对,披风” 牡丹少妇啊了一声,一招勾魂已抢先开口问道:“那位杏花姑娘身裁如何?” 牡丹少妇道:“普通。” 一招勾魂猛一跺足道:“就是他了!” 司徒烈微笑不语。 牡丹少妇犹有不解地忙问道:“老前辈怎么说?” 一招勾魂怪眼乱翻,恨恨不已地道:“老夫因为进得早,这里的一切经过,大半都看在眼里,那狗小子第一次往甬道中走出,老夫正待出手,狗小子不知为了什么忽又回头” 牡丹少妇脸色微微一红,一招勾魂接说道:“老夫不愁他会飞,所以又耐性地继续守着,隔了两盏热茶光景,他从牡丹少妇室中人而复出,神气十足,春风满面,老夫心想,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牡丹少妇脸色更红,一招勾魂自顾自说下去道:“当时老夫又想、你们都是百花教中人,怎么那样快的呢” 牡丹少妇又羞又气,脸红如血,一招勾魂全不理会地接着说下去道:“老夫当时心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已不仅限于恨”一声干咳,又道:“老夫已等不及跟他出去,正想现身毙了他,讵知那狗小子仰天呆了一下,忽然向厅左回廊中走去,老夫认定他走不了,是以又忍耐了下来,没有多久,廊中忽然低头走出一名身披银灰披风,身材修长的少女——”说至此处,恨哼一声,就未再说下去。 牡丹少妇讪讪地道:“老前辈竟没想到就是他?” 一招勾观点点头,又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双目却死盯在牡丹少妇脸上,不稍一瞬,牡丹少妇不安地强笑道:“以老前辈一身成就,如想找他,谅他也跑不了。” 一招勾魂目闪异光,忽然文不对题地哑声问道:“刚才坛主没被那狗小子欺侮吧?” 牡丹少妇玉容复赤,强制着一股不悦之色,哼道:“他算什么东西?白牡丹纵然卑贱,也不至卑贱到那种程度,阎老前辈欺侮人,未免太过分了!” 一招勾魂却仍宽慰地连连点头道:“唔,那还算好!” 一面点着头,双眼始终未离牡丹少妇那张娇艳的面庞,眼光中那股异样的光彩已是由淡而浓,渐渐鲜明强烈起来。 牡丹少妇感到有点不对,这时头一垂,低声道:“那贼徒应该还没有下去多远,假如老前辈这就追下去,一定追得及!” 一招勾魂忽然摇摇头,暖昧地呷呷笑道:“他跑不了的,迟早不争这么一点功夫。” 牡丹少妇微微一愕,好似已有了什么预感,方待抬头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一招勾魂一声怪笑,手中烟筒疾如闪电般往前一送 牡丹少妇仅仅噫得半声,娇躯一晃,已被点上了中腰后志堂。 一招勾魂身法奇快,一招得手,身随势上,左臂往前一抄一带,已将牡丹少妇拦腰抱起,轻轻巧巧地挟在胁下。 牡丹少妇拚提余气,厉呼道:“孩子们” 众少女被这突然生的巨变吓得一呆,直到牡丹少妇呼声出口,一个个始柳眉倒竖,齐齐一声娇叱,众向一招勾魂涌扑而上。 众少女站立位置距离一招勾魂最近的,便要算那名水仙少女,这时,水仙少女皓腕一翻,蓦地自袖中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一咬牙,出手一招“织女投梭”,连人带兵刃,一声不响地猛往一招勾魂背后刺去,一招勾魂浑似未觉,容得那柄锋利无比的匕首业已沾上衣边,堪堪即将透衣而入,这才骤然族身,右臂一挥,烟杆有如一条乌蟒,震开水仙少女的匕首,沿肘顺势而下,在水仙少女肩上一按,水仙少女一声哀嚎,一条右臂已自脱躯飞出二丈之外,血溅如雨,横尸当场。 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所有其他少女见了,包括桃花少女在内,一个个花容失色,惊怖却步。 一招勾魂狰狞地嘿嘿笑道:“知道么?女娃儿们,这就叫做‘一招勾魂’!” 牡丹少妇又是一声尖呼,旋即寂然,似乎睹状晕绝,众少女惊怖之色渐为悲忿所代替,正拟再度拼命相扑,桃花少女忽然厉声喝道:“不许动!都听我的!” 众少女一愕,桃花少女转身厉声又道:“阎老前辈在当今武林中之地位,并不在我们教主之下,我们能伺候教主,为什么就不能伺候间老前辈?” 一招勾魂不住大声道:“好,识时务,不愧为女中俊杰!” 桃花少女回身一福垂泪道:“以后的事,还望老前辈做主。” 一招勾魂呷呷一笑,傲然道:“一切都有老夫担着。” 桃花少女又福了福,转过身道:“有阎老前辈做主,我们还愁什么,一个个都给我退出去!” 诸少女茫然,呆立不动,桃花少女也未再催,一招勾魂走近桃花少女,插回烟杯,伸手在桃花少女脸颊摸了一下,不胜怜惜地道:“真是可人儿,下一个一定先找你。” 桃花少女非常温顺地低声道:“贱婢桃花,先谢老前辈荣宠。” 一招勾魂受用地一哼,偶尔瞥及地上合目端正,神色凛然,好似老僧入定般的司徒烈,哦了一声,忙丢下桃花少女走到司徒烈身边,用脚踢了司徒烈一下,司徒烈双目暴睁,叱道:“干什么?滚开去!”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司徒烈几乎全未在意,这段期间,他想得很多,他想:百花教设非以淫乐为宗旨,一招勾魂纵然好色,也不致毫无顾忌,宁为一时之欲而得罪整个百花教。所以说,种瓜得瓜,牡丹少妇今日之境遇,均系自取,一招勾魂淫毒如此,将来之下场,也可想见,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一切如此而已。 因为他已将自己之生死置于度外,所以此刻的他反觉心平气和起来,他知道,一招勾魂不会饶过他,与其受辱,不如早死,因此,他尽量加强声色,以企激怒于他,讵知,一招勾魂不但不怒,反而阴笑道:“别惹我,小子,老夫并无宰你小子的理由。” 司徒烈口虽不言,内心却忖道:是呀,一个人狠毒也得有个限度,像我,跟他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凭什么不容于我呢? 思忖未已,却又听一招勾魂怪笑道:“不过老夫也想不出留你活着的理由。” 司徒烈心头一震,但恐怖之感立即被一阵忿怒代替,他双目一张,注定对方那张丑脸,大声道:“要找理由么?本快可以代劳!” 一招勾魂一怔,顿感兴趣地道:“妙,妙,你倒说来听听看!” 司徒烈冷冷一笑,沉声一字一字地道:“我活得下来,你就活不了多久,这就是你这个老鬼不应该留我活下来的理由,知道没有?” 一招勾魂呷呷笑道:“好狂” 笑声一歇,怪声怪气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本来老夫可以一掌送你归阴,现在却必须另想妙法,让你死得痛苦些,好让你小子在临死之前明白一件事:武林中哪些人物可以得罪,而那些人物却万万得罪不得!” 说至此处,蓦然偏脸向桃花少女问道:“‘百花黄’还有没有?” 桃花少女秋波一转,毅然道:“还有,就是不太多了!” 一招勾魂道:“服下去可熬多久?” 桃花少女道:“大概四五个时辰。” 一招勾魂又道:“解药呢?” 桃花少女摇摇头道:“解药却是没有。” 一招勾魂点点头道:“好,取来给他服下!” 桃花少女依言命另一名花女取来一杯水,同时倾出黄瓶中仅有的一小撮黄色药未,托在掌心,送向司徒烈,司徒烈本待拒服,却忽觉膝盖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心中一动,立即毫不迟疑地引颈一吸而尽。 桃花少女送上清水,他也喝了。 一招勾魂呷呷笑道:“好小子,居然视死如归,老夫佩服,佩服之至!” 司徒烈本不想再说什么,膝盖上忽又被撞了一下,有所领悟,于是脸一仰,冷冷笑道: “老淫贼,你知道吗?你将连这种死法也望不到呢?” 一招勾魂呷呷大笑道:“五个时辰不短,老夫跟你可能还有一面之缘,现在暂时不陪啦!” 一面大笑着,人已摇摇摆摆地挟着牡丹少妇往牡丹室中走去,那一厢一招勾魂身形方在室门中消失,这一厢桃花少女玉容一寒,玉指连点,一气解开司徒烈身上全部穴道。司徒烈正在运气活血,桃花少女回手一招,廿余名花女立即泪流满面,悄无声息地一字在他面前跟着桃花少女跪了下来。 司徒烈怔了一怔,但旋即点头低声道:“好,你们起来吧,我知道” 众女叩首而起,司徒烈加紧运气运息,片刻之后,元神恢复,正待起身,忽见桃花少女含泪托着一颗蓝色药丸,颤声道:“这是一颗‘长青丹’,功效虽不及‘回春九’,但‘回春丸’确已用尽,服了这个,足可拖延一月之久,在这一月之中,还可再想他法。” 司徒烈诧异地道:“我刚才服下的真是‘百花黄’?” 桃花少女垂泪低声道:“婢子罪该万死,但如不那样做,也实无更好办法,婢子用心之苦,少侠应该看得出来。” 司徒烈轻轻一叹,取过蓝色药丸服下,正待冲向牡丹室,桃花少女却忽又拉住他的衣角,低声道:“那老魔功力惊人,少侠虽有神功在身,但因日来连遭磨折,多少功力要打一点折扣,少侠最好见好就收,能赶跑他也就好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变化得莫名其妙,就像此刻的司徒烈一样,他,以及迷娘,三番两次地,几乎被牡丹少妇弄得身败名裂,而现在,他服下百花教的毒药,不但无法泄忿,反而要舍命去救助那个一再陷害于他之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司徒烈摇摇头,深深一叹,不再多想,猛提一口真气,一式龙巡回海,身形似箭,疾射而起。 他抛开身后一片惊叹,落身在牡丹室前。 这时的他,如疯似狂,管它什么暗门密户,将先天太极真气凝聚双臂,挡着他的,就是一掌。 砰,砰,砰,连串暴响,碎本横飞,一路打人,就像在撕毁一层层的烂纸,眨眼功夫,已达内室门外。 一招勾魂半裸上身,含怒掀帘而出,一见是他,失声道:“什么,会是你?” 司徒烈厉喝道:“是的,万恶淫为首,淫报最快!” 口中喝着,右手一挥,五缕劲气,夹着一阵锐啸,分射一招勾魂天突,璇玑,华盖,鸩尾,中庭五大要穴。 一招勾魂骇然道:“一元指” 口中说着,脸色遽变,倒身一滚,右臂挥出一道气浪,藉一顿之势,顺手抄起那支旱烟筒,同时又打出一掌。 这一掌,力道之猛,可谓仅见,司徒烈双掌齐亮,也只堪堪抵住。 一招勾魂的确不愧为武林一代巨奸,对形势之把握,实非司徒烈可望项背,他一见司徒烈攻势受挫,毫不怠慢,右手连挥,旱烟筒有如巨浪滚滚,司徒烈立被迫得连连后退,还手不得。 经过一阵进退迎拒,两下站立位置已变,一招勾魂这时背外面内,司徒烈经验虽差,但先天太极功究属不凡,加以年青气盛,活力充沛,才退得四五步,业已无名火起,狂吼一声,双掌猛推,一下发出全部真力,一招勾魂硬接之下,身躯竟被震得歪了一歪,他乱眉抖动,眼露凶光,好似要下煞手,但在犹疑了一下之后,却忽然抽身向外纵去,司徒烈从未打过这种硬仗,豪兴大发,生死早置度外,当下一声长啸,如天马行云,腾身便追。 来至厅中,一招勾魂并未离去,一招勾魂见他出来,双目火赤,忽然摔去手中那支烟筒,沉吼一声,上身顿矮,双掌涌起一股狂飙,朝司徒烈当胸涌出,同时后声喝道:“你小子今天不死,就可从此扬名!” 司徒烈豪壮地大笑道:“宰了你并不稀奇!” 藉长啸而激动八脉真气,也以双掌正面迎去,四掌相接,一声巨响,二人各退三步,一招勾魂怔了怔,司徒烈大笑道:“哈哈,这叫做一招勾魂么?” 一招勾魂目眦皆裂,司徒烈接着又笑道:“一招不能勾魂,第二招就得送命!” 声发势出,双掌一亮,原式不变,立即向一招勾魂当胸推去,一招勾魂脸色一青,忽然一声不响地掉身往外就跑。 桃花少女遥遥喊道:“快追,少侠,老贼受伤了!” 桃花少女喊完,一招勾魂也已自消失不见。 她未见司徒烈有所行动,甚至连回答也没有听到,不禁有点奇怪,回头一看,呆住了。 此刻的司徒烈,双掌仍然向外推举着,目光平视,口角含笑,好像傲然地面对着一个人。 桃花少女轻咦一声,走近看时,才发觉司徒烈面色非常难看,知道他也已受了重伤,正想伸手去扶,司徒烈蓦地转身作势喝道:“认得么?这就是先天太极神功!” 这时,牡丹少妇正秀发散披,玉容黯淡地缓步走了出来,桃花少女朝司徒烈瞥了一眼,突然扑人牡丹少妇怀中,哭喊道:“娘啊,这位少侠伤得太重哪!” 司徒烈踉跄地走近一步,眼神涣散地茫然问道:“谁伤得很重?” 桃花少女泣道:“是老贼伤得很重,但,少侠,你也受伤啦!” 司徒烈吼道:“老贼人呢?” 桃花少女泣道:“早走哪。” 司徒烈忙道:“被我赶走的么?” 他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一片啜泣之声。 “什么?”他喃喃地道:“我,我也受伤了么?” 噢,噢,他迷迷糊糊地想:我大概也受伤了,但我很好啊,我不过有点发昏想吐罢了,唔,一定是因为很累,那就休息休息吧。 他躺下了,躺在四条玉臂之上。 他也吐了,吐的是一滩鲜血,血被一阵泪雨向四面冲流,在他脚下形成一座千瓣莲蓬—— 司徒烈于喷出大口鲜血之余,双目一闭,立即昏迷过去。 环立四周的众少女,头一低,一个个泪如断线,桃花少女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声低呼,慌忙抬头颤声道:“娘,这,这怎办?” 牡丹少妇注目摇头黯然低声道:“不要紧,孩子,他功力深厚,这点内伤想来还没有多大关系。” 桃花少女异常着急地道:“不,娘,桃花不是指这个。” 牡丹少妇杏目微睁,轻哦道:“那么你是指什么呢?” 桃花少女低头垂泪道:“当娘气昏之后,老淫贼因被这位少侠顶撞得恨入骨髓,而又不愿让这位少侠死得太干脆,忽然问起桃花还有没有‘百花黄’,桃花一看剩下来的‘百花黄’业已为量甚微,便取出交给了他。” 牡丹少妇忙问道:“结果呢?” 桃花少女颤声道:“桃花暗示这位少侠服下去了。” 牡丹少妇不由得怒得发喘地道:“余量虽微,但娘记得至少尚有一份的三分之一左右,你这丫头好糊涂,难道你不知道娘已没有了解药么?” 桃花少女嗫嚅地道:“桃花知道。” 牡丹少妇更怒道:“那你为什么还不把它泼掉?” 桃花少女仰起脸,泪痕满面地泣诉道:“娘,别误会桃花是贪生怕死,除了这样做,这位少侠便难逃一死,要是这位少侠死了,我们这些没用的丫头,又有谁能相救于您啊?” 牡丹少妇听了,嗒然无语。 默默移目朝脸白如纸,业已人事不省,但地唇角却仍噙着一抹傲然笑意的司徒烈注视了片刻,忽然轻轻一叹,缓缓自司徒烈背下腾出右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桃花少女目光至处,不禁低声惊疑地道:“什么?‘百花长春丹’?” 牡丹少妇点点头,神色微微一黯,偏脸向身侧一名身披淡黄披风的少女,虚弱无力地吩咐道:“金花,你去取点水来。” 桃花少女嘴唇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不一会儿,那名金花少女取来一碗清水,牡丹少妇拿出锦盒,金花少女接过打开,一阵清香飘过,金中立即现出十来颗相思豆般的红色药丸,金花少女有点迟疑,牡丹少妇无力地说道:“做一次,孩子。” 桃花少女低声问道:“娘说年服一颗,能使人青春长驻的就是它么?” 牡丹少妇点点头道:“是的,孩子。” 桃花少女低声又道:“用完了娘还可以再向教主讨取吗?” 牡丹少妇轻轻一哼,仰起脸道:“除非来世再为女儿身!” 桃花少女不安地道:“那么娘以后呢?” 牡丹少妇仰脸漫声道:“以后?以后怎么样?以前又曾怎么样?” 桃花少女黯然地低声又道:“娘,它也能解毒吗?” 牡丹少妇摇摇头微叹道:“服下这十颗百花长春丹,将可延缓毒性发作一个月,百花黄的解药只有回春丸一种。” 桃花少女想了一下,又道:“桃花刚才已给他服过一颗长青丹,有用没有用?” 牡丹少妇点点头道:“这样可保三个月。” 牡丹少妇应答着,一面已命金花少女将十颗百花长春丹倾人司徒烈口中,接着便示意桃花少女将司徒烈身躯轻轻放落,并帮助他盘膝坐好,然后一掌贴在司徒烈背后的‘三焦俞’上。 片刻之后,牡丹少妇面色渐呈死灰,司徒烈的脸色却逐渐红润起来。 又过了约摸盏条光景,司徒烈轻嘘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皮,正待起身,却忽听身后响起一缕虚弱得有如蚊的般的声音道:“三月之内……回春丸……本教总坛在金庸。” 语音方了,接着是扑托一声,司徒烈回头一看,牡丹少妇业已因脱力而晕倒于地,他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几眼,轻轻一叹,转身便往厅外走去- 第二十八章 奇人奇事 初春,午牌时分,关洛道上走着一个身染血渍的英俊少年。 这儿是关洛道潼关与华阴之间的一段,司徒烈正西向而行,与百花总坛所在地的洛阳金庸,正好背道而驰。 他在心下告诉自己道:“三个月的时间还算很长,我必先找回先天太极式。” 他当然无法知道玉面阎罗去了哪里,但他可以假定的是:玉面阎罗如今已是百花教的罪人,他应该没有去洛阳方面的理由。 走着,想着,司徒烈脚下忽然触及到一件东西。 俯身一看,他的心跳了。 武士巾,玉面阎罗的武士巾。 心中一喜,正待拔步,忽又停身皱眉暗忖道:“莫非是金蝉脱壳之计?不然的话,戴在头上的东西,好好的怎会掉在路当中的呢?” 他暗哼道:“差点上了他的当。” 身躯一转,行得数步,蓦又猛噢一声,掉身继续向长安方面奔去。 他飞奔着,心里骂道:“好个奸徒,我若去洛阳方面,就根本看不到这头巾,而走上这条路,一定又会为了这顶头巾返身而去,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你以为巧计当售,本少侠却多谢你的指引呢!” 五天之后的长安街市上,忽然传说着一件异事。 一位发白如银,长髯垂胸却墨黑如漆的紫脸老人,端坐于东市城隍庙前,不食不语,身旁竖立着一面长幡,上写:“天下第一奇人”。 他,这位老人,究竟奇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每天,太阳一出山,便看到他坐在那里,太阳一落,他便又口叹一声:“徒负史名,长安没有人”,拔帆人庙而去。 三天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谁敢上前兜搭。 事情愈传愈哄动,第四天,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名彪形大汉,来的是有名的“长安之虎”,姓万,名震天。 人群中暴起一阵欢呼。 这位长安之虎万震天,自称是汉代长安万大侠之后,一身软硬功夫确实不错,早在三天之前他就偷偷地夹在人丛中看过老人一次了,只因他为老人的凛然威仪所慑,一声不响地又退了开去。 他满以为老人天把天就走,乐得推个不闻不问。 诅知老人口中虽叹长安无人,却并无去意,长安之虎经不起手下一般喽-的怂恿,这时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抱拳高声道:“老丈请了,在下长安万震天这厢参见!” 紫脸老人头一抬,双目睁处,光射如电,在万震天身上打量了几眼,冷哼一声,摇摇头道:“滚,你不配!” 长安之虎一怔,旋即怒声道:“老丈凭什么出口就伤人?” 紫脸老人又哼了一声道:“老夫来自关外,近闻五月端阳岳阳有会,武林三奇七星堡主、天山游龙、剑圣司徒望等人均将参加,长安人文荟萃,老夫独行无伴,想顺路收个徒儿,你想你配么?” 长安之虎又是一怔,忙道:“老丈怎么称呼!” 老人昂然注目道:“天下第一奇人!” 老人说至此处,目光一闪,忽向长安之虎身后的人丛中一指,暴喝道:“那后生是谁? 站过来!”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一声喝毕,人潮立即纷纷相顾避退,让出一道通路,长安之虎循声掉头看去,只见闲人让出的空地上,此刻正站着一位年约三旬上下,五官英挺,只是双目有点闪烁不定的青年文士。 这时,那位文士脸上,布满惊惶懊恨之色。 文士是谁?他就是原为七星堡叛徒,而现在又成了百花教罪人的七星第二煞,玉面阎罗萧明是也。 玉面阎罗自五天前取得了那册先天太极式,杀死杏花少女,以一袭银夹披风加身,侥幸溜出牡丹分坛之后,一时感到前狼后虎,走投无路,心中惶乱异常,他先是这样想:不如还是回到总坛去! 他计算了一下,除了正派人物不计,当今武林中能挡得住七星堡主的,数来数去只有一个百花教主。 落到师父七星堡主手里,固然难逃一死,就是碰上了一招勾魂,也一样难活。 只有百花教可以庇护于他,何况他取得了教主欢心?至于司徒烈,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算定司徒烈根本就逃不出牡丹坛主手掌。 牡丹坛主呢?那更不用谈了,大家的命一样值钱,彼此心照不宣。 他想:“我只要混过一段短暂时期,练成先天太极神功,那时我还怕了谁来?大丈夫要得逍遥自在,必须自立门户,寄人篱下总不是办法,冷老贼不过仗着一手两仪罡气便已称霸武林,天下侧目,我若练成了先天太极神功,岂不强他多多?” 可是,他想是这样想,人却走向了长安。 因为他最后觉得:“那样做终究太冒险,百花教虽可避难,但现在身怀异宝可就有些不同。万一司徒烈那小子活着出来,带上疯和尚或天山游龙去百花教找人,就算百花教主不负他,但百花教主一旦知道了个中原委,随便一声‘瞒敝尊长’,也就足够使他宝去人亡的了!” 为了万全,他得意地丢下了武士巾。 到了长安,他又想:“名山大川,每多异人,倒是尘嚣中,大可藏身。” 于是,他在城中一座废园中潜居下来,他脱下武人装束,但由于他好色过度,真元已亏,司徒烈七天可成的神功,他计算非得七七四十九日不能有所成就。 神功既非一蹴可成,他也就乐得从缓行事,头两天,行为尚还谨慎,到了第三天,他就再也熬不住了,正好银子也已花完,于是他便乘夜出来做了一票,同时选了一趟长安当时有名的“万花院”。 就在万花院中,他听到了紫脸老人的怪异传闻。 打听清楚了紫脸老人的身材相貌,他又默计了一番。 他觉得这位老人不像他师父七星堡主,也不像鬼见愁或一招勾魂。天山游龙呢?也不像,疯和尚呢?更不像! 那么,他是谁呢?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他决定:“不去看看总不放心,我就不相信会有这么巧” 于是他来了,老人目力之利,令他大吃一惊。 他正感进退为难之际,忽听老人二度喝道:“老夫瞧得起你,是你福气,听到没有,小子?” 福气?噢,对了,他刚才不是说要收徒弟么?我与他无怨无仇,怕甚么?不如上去见机地事,说不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玉面阎罗这样一想,立刻定下心来,前行数步,躬身一揖,正待致词,却已见老人袍袖一挥,冷冷吩咐道:“先站到一边去。” 玉面阎罗错愕间,老人已丢开他,偏脸又向长安之虎道:“瞧你脸色,好像一句‘天下第一奇人’未能令你满足,是不是?好的,老人再告诉你,老夫另外有个绰号,叫做‘美髯剑客’,听人说过吗?” 长安之虎望了玉面阎罗一眼,玉面阎罗脱口自语道:“什么?美髯剑客?” 言下之意是:“这称呼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哪知话刚出口,紫脸老人已蓦地精目一瞪,厉声道:“知道‘大漠圣僧’是何许人么?” 玉面阎罗猛然一呆,失声道:“啊?大漠癫僧?” 大漠癞僧,乃数十年前关外的一代奇人,算起来还是他师父七星堡主的师叔,玉面阎罗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怎得不惊? 紫脸老人厉声道:“圣僧!” 玉面阎罗慌忙躬身道:“是,是,是。” 紫脸老人肃容按说道:“圣僧便是老夫师尊。” 玉面阎罗心头一震,愕然抬头,老人注目说道:“老夫虽以剑术知名,但因生平未曾有过一柄称心的宝剑,是以一直将‘美髯剑客’的称号弃而未用。” 玉面阎罗噢得一声,老人已自接口道:“而现在,因为老夫已取得一柄千古名剑的关系,老夫将以‘美髯剑客’的名号参加五月五的‘岳阳之会’!” 玉面阎罗目光至处,老人手中果已多了一柄长剑。 剑长三尺有奇,剑身薄而宽,金光闪闪,拿在老人手中就像灵蛇般地颤动不已,玉面阎罗见了,失声惊呼道:“啊啊,盘龙剑!” 老人面现嘉慰之色,不住点头道:“是的,盘龙剑,剑圣司徒望的成名宝物,你的见识和眼力倒还可以,总算老夫没看错人。” 跟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玉面阎罗迟疑地答道:“萧明。” 老人接着问道:“有无外号?” 玉面阎罗眼珠微转,惴惴不安地低声道:“玉面阎罗。” 玉面阎罗为什么敢直言无讳的呢? 这是险中弄险之法,他有他的打算。 他这样想:“这老人如果真是大漠癞僧之后的话,足可取代百花教主的地位而有余;我若想转而托庇于他,说假话终究不是办法。如果他只是狂人一个,我更无自掩身分的必要,他对我目下的处境不一定清楚,我又何苦将七星堡跟百花教这两块响当当的招牌弃而不用?’他虽这样想,说话时的神态也表现得磊落坦荡,但由于做贼心虚,仍忍不住偷眼打量老人的反应,准备随时应变。 老人毫不在意地接着问道:“艺出何派门下?” 玉面阎罗强作镇定地昂然答道:“北邙七星堡。” 老人注目片刻,忽然摇摇头,轻哼道:“假如你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七星堡主便是徒负虚名之辈了,据老夫看来,你资质虽然不错,但目前的成就却是平凡得很,徒弟如此,师父如何,就不难想见了。” 这种评语,对七星堡主而言,简直是一种大不敬,要在往日,玉面阎罗不勃然变色才怪,但现在玉面阎罗听了却只有暗暗欣喜。 老人自语了一阵,又向玉面阎罗抚髯肃容道:“说来也是你的造化,因为老夫早该有了徒弟呢。” “前几天,老夫由定边入关,渡渭水,到华阴,遇到一名资质比你只好不差的小子,那时候他身上就佩着这把剑” 玉面阎罗心头一动,暗忖:盘龙剑虽是剑圣故物,但据闻后来已落入独目叟之手,旋又被游龙之徒,那个化名“施力”的小子夺去,难道那小子就是困在百花分坛的“施力”不成? 心念一动,忍不住岔口忙问道:“那少年生作一副什么模样,老前辈?” 老人面现不悦地叱道:“不许随便岔嘴!” 接着哼了一声,又道:“当时,老夫怜才心重,好意上前拦住他问道:‘你叫什么,娃儿?师承何人?身上血演何来?现在要到哪儿去?’” “记知那小子好生无礼,只瞟了老夫一眼,拔步便欲走开。” “老夫佛然不悦,沉声道:‘老夫问你活,你忙什么?’那小子好似忍着气,勉强作了半揖答道:‘抱歉,老丈,在下有事在身。’” “老夫道:‘什么事?’” “那小子道:‘不足为外人道,请老丈见谅。’” “老夫怒道:‘谁是外人?’” “那小子怔了怔道:‘老丈,咱们以前没有见过,不是吗?’” “老夫冷冷笑道:‘以后情形就不同了。’那小子一呆道:‘这怎么说,老丈?’老夫道:‘今后咱们的名分是师徒,知道吗?’” “那小子忽然骄傲地笑道:‘老丈清楚在下的身分吗?’” “老丈冷笑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身分?’” “那小子傲然道:‘剑圣司徒望之子,天山游龙赵笑峰之徒,汉中司徒烈!老丈,这样您总该收回您的一番美意了吧?’” “邓小子语气中充满了嘲弄意味,老夫勃然大怒,当下沉声喝道:‘真是井底之蛙,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那小子果然一怔,迟疑地道:‘老丈如何称呼?’” “老夫大声道:‘天下第一奇人,大漠美髯剑客,也不知道吗?’” “那小子微哂道:‘久仰,久仰’接着冷笑一声,闪身便欲离去,老夫一生目中无人,哪能容得这等猖狂小子?当下一招出手,先从那小子手中摘下这柄宝剑,接着口中道: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父亲跟你师父虽然糊涂,老夫心肠慈悲,却不忍心教你小子因宝丧生’” 玉面阎罗暗忖:什么话,这跟盗匪何异? 他一面心里这样想,一面却是高兴十分,因为只要能证明这老人的武功确实比中原的几位奇人高强,则老人行为愈卑劣,他的安全感也就愈大。 当下他忍不住又问道:“后来呢?” 老人没理会,径自说了下去道:“老夫发话同时,右手并指迅以一招‘分花拂柳’,分别点了他的‘气门’‘期门’‘章门’三大要穴,然后又举掌拍了他的头顶‘紫府’!” 玉面失声道:“那他的功力岂不一旦丧失殆尽?” 老人嘿嘿一笑道:“咎由自取,怪得请来?” 玉面阎罗惊愕之余,不由得深深舒了一口气,暗忖:那好,先天太极式的秘密这下总可暂保一时了。 不过,老人的量狭心辣确也令人寒心,他大为庆幸自己没有冒失拂意。老人接着用手向他一指,又说道:“你说你叫玉面阎罗?这名号不好!” 玉面阎罗连忙躬身道:“老前辈教正。” 老人沉吟了一下,拈须颔首道:“待老夫传了你大漠神功跟大漠神剑之后,你可改称玉面剑客,‘美髯’与‘玉面’,才合咱们师徒身份。” 这时天已近午,紫脸老人望了望天色,站起身来,一面伸手拔起那支长幡,一面回头向玉面阎罗说道:“咱们先到庙里去。” 玉面阎罗恭应一声,老人又向长安之虎道:“你也来,咱们既然遇上了,总算有点缘份,你可着人去办酒食来,在这之前,老夫不妨先指点你几手。” 玉面阎罗暗喜道:正要瞧瞧你老鬼的货色呢。 长安之虎更是喜形于色,向后一挥手,人丛中立有数人应声而去。 闲人一哄而散,紫脸老人带着玉面阎罗跟长安之虎进入城隍庙内,一径走向后殿放下长幡,盘好剑,然后转身向长安之虎道:“你平常习的些什么武功?” 长安之虎躬身赧然答道:“拳法和掌法。” 老人傲然一笑,又道:“会什么拳?什么掌?” 长安之虎又赧然答道:“南派‘形意’,北派‘八卦’。” 老人傲然哂道:“技之末也!” 跟着脸色一整,说道:“当今拳掌两门功夫,前者要推少林的‘罗汉拳’,后者便数丐帮的‘八仙掌’,现在老夫且将上述两种绝学各演一遍,至于你能体会多少,那就得看你的缘分了。” 老人说毕,吩咐玉面阎罗跟长安之虎二人远远站开,随后敛容吸气,双拳龙藏虎现,立即打开一套拳式。 拳式演完,玉面阎罗跟长安之虎俱是目瞪口呆,好久好久,才失声喊起好来。 老人微微一笑,“湘子横笛”“仙姑担荷”“吕仙驾鹤”“果老跨驴”,又演开了一套掌招。 长安之虎虽非武林名流,但他学的既是拳与掌,对于拳与掌这两般功夫,自是行家,至于玉面阎罗;出身七星堡,见闻之广,更用不着说了。 老人施展时,静止如山,迅疾赛过闪电惊雷,稳准不失轻灵,方正暗合微妙,二人俱都看得目怵心惊,相顾失色。 老人一个收式,气定神闲地笑道:“如何?尚有可取之处否?” 长安之虎不自禁地扑地拜倒,颤声道:“晚辈枉练二十年武功,直到今天,才算开窍,老前辈这番指点,晚辈永世不敢或忘!” 老人挥手微笑道:“以后少传技凌人,也就算不负老夫的一番心意了!” 玉面阎罗一怔,暗忖:这口吻又像一派宗师,与他自述的行径完全相左,这该如何解释? 思忖之际,匆听老人沉声道:“萧明,现在轮到你留神了!” 玉面阎罗闻声抬头,老人已掣剑在手,这时一声龙吟清啸,金光闪闪,耀眼生花,一阵寒风起处,老人身形业已消失在一片剑影之中。 玉面阎罗骇然急退,同时凝目谛视,不稍一瞬。 约摸顿饭光景,金光一收,老人现身出来,朝他微笑道:“看到没有?孩子,这就是师父将要传授于你的大漠神剑!” 玉面阎罗至此业已五体投地,他虽对剑法一道不甚了了,但由于自幼寄身七星堡,所见剑招也不在少数,心想:“剑圣的一元剑法当也不过如此吧?” 心中敬意既生,不由得也跟长安之虎一样,倒身便拜,口中连呼恩师不止,老人袍袖微挥,立有一股无形罡气将他平地托起。 他正自凛然之际,老人又透向殿壁一指,微笑道:“现在你且过去对那殿壁上打一掌看看。” 玉面阎罗以为老人要考查他的功力,不敢不遵命行事,大步向前几步,暗提全身真气,然后吐气开声,双掌一合一分,猛推而出。 殿壁甚厚,虽然激起一片飞灰,但墙身却是分毫未动。 玉面阎罗双颊飞红,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便转身不胜羞赧地道:“弟子不肖,功力泛泛,非常惭愧” 话未说完,老人已笑着接口道:“老夫不是试你功力,过去再看看仔细。” 玉面阎罗闻言一怔,急忙转身抬头一看,只见墙上凭空多了四个大字:‘大漠神功’! 勾划了了,笔力深入墙内达三分之多,老人施展剑法时,身躯始终离开那道殿壁有三五尺之远,他不但已似真力透过剑尖在墙上落下了字,而且写得那样地均匀清楚,这多令人骇异? 玉面阎罗看罢,期期不能成声。 这时,又听老人在身后傲然笑道:“看清没有?孩子,这就是大漠神功!有了它,观心大法、鱼龙十八变、先天太极式又算得什么?” 玉面阎罗转过身来,殿下已排好一列食盒跟一罐陈酒,老人向长安之虎等人挥挥手,吩咐道:“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长安之虎又磕了几个头,带着手下人,恋恋而退。 老人命玉面阎罗将酒食搬到殿上,师徒席地对面坐定,老人拍开酒罐,复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往酒中倾人一撮药粉,搅了搅,倒了两碗,一碗放在玉面阎罗面前,一碗自己端在手里,抬脸微笑道:“愚师除尽得本门各项神功真传外,并于大漠一位异人处习得丹药之术,愚师今年业已八十有五,其所以还能康健逾常,便都靠了服食灵药异丹之功!” 玉面暗忖:这老儿好怪,行为近小人,口吻似君子,武功高不可仰,又好道家铅汞之术,狂不像狂,疯不像疯,难道这是关外人物的特性不成? 他一生行险使诈,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在他眼里,几乎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虽然老人的武功已令他心折,但他仍恐药粉有毒,所以尽管赔笑,应是,点头,却始终虚装姿态,不肯立即就饮。 老人似乎因为名分已定,词色之间,已较先前随和得多,玉面阎罗的迟疑,他一点也没在意,说话完,已先将碗中酒一吸而尽。 玉面阎罗暗忖:我也真是多疑,他如不利于我,以他的一身武功,就有十个玉面阎罗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暗道一声:不好,可别自找麻烦,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连忙装作坦然地将酒喝干,老人斟满第二碗,先夹了两筷子菜,然后抚髯欢容笑说道:“恩师入关以来,先后已碰上三大快事。” 玉面阎罗赔笑哦了一声,老人竖起一个指头笑接道:“第一件,愚师无意得到了一柄盘龙剑,来日岳阳之会,愚师便将它拿去斗斗剑圣司徒望” 老人说着,忽然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就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哈哈!” 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玉面阎罗暗暗失笑:真是比喻得不伦不类! 由此一端,玉面阎罗便认为老人是个老粗,暗忖:“怪不得他的行为乖异,原来他武功虽高,学识却是非常有限呢!”;这种发现顿使玉面阎罗十分兴奋,他自信老人一定不难对付。不过,他表面上仍是神色不露。老人竖起第二个指头笑道:“第二件,愚师收着你这么个徒弟。” 玉面阎罗作态低声道:“恩师栽培。” 老人接着笑道:“你原是七星门下,现在却站在愚师身边,只此一点,便足令冷敬秋那老鬼汗颜无地了!” 玉面阎罗心中一动,忙道:“七星堡主心硬如铁,今后朝相时,还望恩师庇护才好。” 老人哈哈笑道:“那还用说?假如连个徒弟都保护不了的话,我美髯剑客还到中原来称什么‘天下第一奇人’?” 玉面阎罗又故作不安地道:“到时候那老魔可能会在弟子头上加上一些令人动心的罪名也不一定。” 老人哼了一声,冷笑道:“愚师既然收录了你,他如那样说,就不啻指责于愚师,自你师祖仙去,当今之世已无愚师长辈,愚师岂容任何人冒犯!” 玉面阎罗大为宽慰,忙阿谀道:“得遇恩师,真是奇缘。” 老人快活地抚髯大笑,师徒又对干一碗,老人这才竖起第三个指头,同时曲转来向空碗指了指,笑说道:“第三件,便是今天的酒!” 玉面阎罗一怔,不由得脱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长安好酒有的是,只要师父欢喜,弟子无不可以孝敬。” 老人摇摇头,又指了一下空碗道:“不,愚师是指酒中的药。” 玉面阎罗因未觉有什异处,便问道:“师父放下去的药叫什么名字?” 老人想了一下,摇头道:“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玉面阎罗闻言一怔,暗忖:自己炼的药居然忘了名字,这是什么话?他慑于老人之威,又碍着彼此间的名分,虽然傻眼,却没敢开口。 老人自动补说道:“它是别人送的。” 玉面阎罗大惊,暗喊一声,好糊涂!别人送的东西,连名字都没弄清就拿来服用,这多危险? 但他旋即自我安慰道:“以他这等身分,所交的当属高人,也决不可能出甚差错,我真多心,总是信不过别人” 想至此处,暗喊一声不对,一颗心顿时再度忐忑不安。 他忆及老人说这是“入关以来的第三大快事”,关内几位成名人物既都不在他的眼下,他眼谁也都没有交往。那么这位赠药之人又会是谁呢? 心跳着,正待出言探询时,老人已快活地接着笑道:“’三奇’也者,如此罢了。恩师既抢了七星堡主的徒弟,又废了天山游龙的门人,便占有了剑圣司徒望的成名宝剑,数日之间,赢尽头彩,哈,哈,哈,快哉!” 玉面阎罗实在忍不住了,强笑着仰脸道:“关于药的部分,师父还没说完呢。” 老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抚髯傲然说道:“这个么?哈哈,细说起来真是有趣极了。” 玉面阎罗暗哼道:有趣?他奶奶的,简直在拿性命开玩笑!他心里虽然恨得心痒痒的,但表面上仍附和地点头微笑,表示着:‘唔,师父说有趣,一定有趣非常,师父快说吧!’老人忽然问道:“明儿,中原武林恩师仅知大概,详细情形则不甚了了,你可知道华阴过来,临潼一带有哪些成名的武林人物?” 玉面阎罗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一带弟子也不太清楚。” 其实他真的不清楚吗?鬼话! 百花教自苗疆移到中原之后,教下计设“梅”“兰”“玫瑰”“牡丹”四个分坛,除总坛设在洛阳附近的金庸,居中指挥外,梅坛设在洞庭君山,兰坛设在巫山神女峰,牡丹坛设在潼关,玫瑰坛就在临潼。 他之所以不肯说出,固然是为了跟牡丹坛主的一段,有着顾忌,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不明白老人突然问及此点的用意。 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若说出来,他一路追问下去,我又回答到几时为止,还是由他一个人快点说下去吧!” 老人朝他注视片刻,摇摇头道:“这就怪了” 玉面阎罗神色一动,但仍忍住没有表示。 老人眉头皱得一皱,旋即又展颜笑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愚师于华阴附近废了天山游龙门下那小子,并取了他的盘龙剑之后,因久慕长安风光,便往长安这方面行来,走到离临潼不远之处,天色已黑,愚师不想入城落宿,便想向荒野处找个僻静地方调息,在官道西北一角,一座古林中,愚师发现一座败落的道观,越墙而入,正待进入主殿时,右侧一间云房中忽然露出一丝灯光,同时传出一阵男女低低笑谑之声,愚师心想:道观中有女人,这是什么话?一时好奇,立即闪身向云房贴近过去。” 提到男女之事,玉面阎罗脸上马上有了光彩。 “愚师行事,百无禁忌,不顺眼的人,杀,合意的东西,拿,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愚师一点也不在乎,恩师的观点是:我活着,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玉面阎罗情不自禁地不住点头,这种论调正合他的口味,一时间,竟将药粉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老人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时,愚师那样做,别人看来也许以为下流,尤其是愚师这种有身分的人,但是,愚师并不这样想,愚师以为” 老人尽在题外兜圈了,玉面阎罗心痒难熬,忍不住问道:“快说吧,师父,您结果看到了些什么?” 老人不以为件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改了改语气道:“凭师父的一身成就,房中人当然不能有所发觉,师父凑近窗前,自缝隙中往里一看,房内仅有一灯一榻,别无长物,灯在床头,床上正一丝不挂地拥卧着一对男女。” 玉面阎罗喉骨一动,咽下一口口水。 “看室中陈设,可知道观业已久无人住,那对男女显然系借地苟合,师父觉得很有意思,便一声不响地继续看了下去。” 玉面阎罗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好像说:“对对,不能惊动他们。” 老人抹抹长髯,津津有味地接着说道:“这时,但听那女的低声荡笑道:‘真想不到你这样不怕死。’男的也暖昧地笑道:‘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此花非比凡花呢!’” 玉面阎罗神色又是一动,但依旧设有露出什么表示…… 老人继续说道:“女的拧了男的一把,荡笑道:‘少滑舌,将来一旦给那老魔知道了,看你怎么办?’男的笑道:‘你去出头告发吗?’女的笑道:‘很难说。’男的打趣道: ‘这就叫做天下最毒妇人心了!’女的笑着纠正道:‘不,这就叫玫瑰多刺’” 玉面阎罗失声道:“什么?” 老人抬眼诧异道:“什么‘什么’?” 玉面阎罗脸色一变,强笑道:“噢不,不师父,弟子是说,二人的对答相当风趣呢。”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相当风趣。” 玉面阎罗忍了忍,终于试探着问道:“师父,那女的生做什么模样?” 老人摇摇头道:“因有男的蔽着,看不清楚。” 玉面阎罗勉强笑了笑道:“好的,师父继续说下去吧。” 老人又喝了一口酒,接道:“二人笑谑了一阵之后,动作渐渐猥亵起来,癫狂途中,女的忽然喘息着颤声低喊道:‘让……让我们……一起死吧。’” 玉面阎罗嘴角微张,脸色也有点苍白起来。 “男的也喘着道:‘等等……会死的……心肝。’” “女的忙道:‘不,奴是说真的。’男的一怔,旋又笑道:‘好的,心肝,怎么个死法,你说吧!’” “女的喘道:‘奴身边带着神仙和合散,你不是不知道。’男的又是一怔,女的接着喘道:‘敢么?少主,我的好少主’” 玉面阎罗蓦地又是失声一啊,发觉失态,已是不及。 老人瞪眼问道:“怎么啦?你?” 玉面阎罗挣扎着强笑道:“没有什么?师父。” 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问道:“那男的,咳咳,怎么样个人?答应了没有呢?” 老人摇摇头道:“也没看清楚。” 玉面阎罗重又问道:“结果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结果?师父没有让他们有结果,师父我,就是这脾气,一生之中,只希望别人痛苦,而不愿别人快乐,师父的快乐,就是眼睁睁地望着别人忍受痛苦!” 又哼了一声,接着得意地道:“看到这里,师父觉得再看下去也无意思,为了满足另一种刺激,师父乃暗这本门大漠神功,隔窗曲指一弹,一缕劲风径奔那男的脊尾‘胞育’死穴,指风至处,男的像出水鲜虾弓身一跳,便即委然气绝。” “师父哈哈一笑,拍开窗门,飞身进入。” “女的一声尖呼,双手推开身上男尸,裸身一跃下地,她倒还知趣,知道师父身手奇高,绝非敌手,翻身跪倒,颤喊道:‘但求饶命,随便前辈’” 玉面阎罗啧地一声,又咽下一口口水。 好像说:“真可惜碰上那场面的不是我。” 他艰涩地忙问道:“之后呢?” 老人微微一笑道:“她言下之意,师父并非听不懂,但师父为人虽然不拘细节,对女色一道却是毫无兴趣。” 玉面阎罗又问道:“所以师父没有?”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道:“没有,真便宜了那女人。” 玉面阎罗脱口叹道:“便宜?真是可惜。” 老人睨视了他一眼,笑道:“要是你小子早认识师父几天就好了!” 玉面阎罗俊脸一红,老人笑接道:“她见师父无动于衷,以为生路已绝,竟伏地哀哭起来,师父举起的手,终于忽然放下,心想:杀干净了,多扫兴?师父这样一想,便踢了他一脚,笑喝道:‘小淫妇,饶你一命,滚吧!’” “她一呆,起身就去捞取衣服,师父又喝道:‘不,光着身子!’” “她哀怨地瞥了师父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一动,忽自衣袋内滚落一只小小玉瓶,那玉瓶对她似乎十分重要,她偷看师父一眼,伸手便欲拾起隐藏。” “师父目力何等锐利,当下喝道:‘什么东西,拿出来!’” “她颤声求道:‘老前辈,您好事做到底吧,我们是邪道中人,交合之前为求最高境界,都在事先服下一种烈性春药,事后不服此散,一定要得‘花疯’。” 玉面阎罗皱眉自语道:“有这种事吗?我怎没听说过呢?” 身体一震,口喊不好,猛然抬头道:“糟了,她那是在做作,师父,咱们酒中就是她五瓶中的药么?” 老人瞪眼道:“大惊小怪做啥?听师父说完!” 玉面阎罗脸色大变。 老人却不在意地接着说道:“师父一听,大大乐开了,当时心想:放你走,实在太便宜些,让你得上‘花疯’,倒也不错。” “师父虽然决定了,但未立即表露出来。” “当下只向她问道:‘哦,有这样的吗?’她哀声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您老人家的了,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吧!’” “师父又问道:‘这是一种什么药?’” “她说了一个药名,由于声音太低,师父没有听清,也懒得重问,却又道:‘这种药有什么好处,你倒说说看!’” “她说:‘此药系以灵芝、何首乌、金钱莲等数十种名贵药材,用百花清露调制而成,功能宁神,益气,培元,练武的人服了,更能增长功力。’” “师父已经说过,师父一生,除武功外,最感兴趣的,便是各种灵丹丸散,现在听了,哪还肯轻易放手?当下喝道:‘给老夫看看。’师父接到手中后,偷眼一瞥她的神色,知道她所言不假,而且师父对各种药物也研究有素,一闻瓶中香气扑鼻,更是爱不释手,于是往怀中一揣,大笑道:‘现在快滚吧!’” 老人说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好不开心,这时玉面阎罗却脸色煞白,额上冒出汗珠,老人诧异地道:“你怎么啦!孩子不舒服么?” 玉面阎罗苦着脸道:“肚子有点痛。” 老人哈哈大笑道:“肚子痛?师父还以为什么呢?小事小事,大概是受了风寒,快点喝酒,喝不好,师父再给你药吃。” 玉面阎罗苦笑道:“已经够啦。” 老人翻眼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面阎罗苦笑道:“毛病就出在酒上呢。” 老人勃然怒道:“放屁,师父喝得比你多,怎么还好好的了’玉面阎罗苦笑道:“师父功力深厚,发作当然要迟些了。” 老人注视了玉面阎罗片刻,精目滚动,好似信心也已动摇,玉面阎罗脸色愈加难看,这时他咬牙向老人道:“师父,让弟子看看那药粉好么?” 老人怀疑地道:“你也能辨别药性?” 玉面阎罗无可奈何地道:“先给弟子看看,等会弟子再向您报告。” 老人摇摇头道:“光了!” 玉面阎罗丧着脸道:“师父再回想一下那药的名称吧!” 老人想了一下,皱眉道:“想不起来了,只记最后一个字好像是个‘皇’字。” 玉面阎罗一呆,老人又道:“你说你识得药性,碗底也许还有沉淀,何不取出查验一下?” 玉面阎罗闻言恍然,慌忙捧起酒碗迎光看了许久,又用指头括了几括,放在鼻端闻了一阵,蓦地一跌脚道:“完了,咱们师徒都完啦!” 老人微现不悦地翻眼道:“在师父跟前放稳重些!” 玉面阎罗脸呈死色,毫无顾忌地作哭声道:“什么‘皇’不‘皇’,黄呀!” 老人迷惑地道:“什么?” 玉面阎罗丧着脸道:“什么黄?‘百花黄’!” 老人仍似不解地道:“百花黄是什么东西?” 玉面阎罗沮丧地摇摇头,无力地道:“算了,咱们都挨不过两个时辰,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老人哼了一声,跟着冷冷一笑,同时又自怀中摸出一只药瓶,倒出两颗褐色药丸,一颗自己服下,将另一颗丢给玉面阎罗道:“老夫偏不信邪,你再服下这个看看。” 玉面阎罗自忖左右难达一死,当下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苦笑着检起一口吞入腹中,说也奇怪,药力所及,一股辛辣,腹痛忽止。 他张大眼睛,好奇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药?” 老人得意地哈哈大笑道:“an何?师父自称‘天下第一奇人’,不算过分吧?” 玉面阎罗喜色一现即失,黯然摇头道:“不行,还是一样” 老人愕然道:“怎么?腹痛仍未停止?” 玉面阎罗苦笑道:“弟子不是指这个。” 老人似乎益发不解地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玉面阎罗苦笑道:“据弟子所知,百花黄的解药只有回春丸一种,其他任何灵丹仙药,也只有收效一时,迟早还是免不了毒发身死。” 老人噢了一声道:“对了,百花黄到底源出何处,你还没说呢。” 玉面阎罗仰脸苦笑道:“师父难道没听说过百花教么?” 老人愕然道:“百花教远在苗疆呀!” 玉面阎罗又苦笑着道:“以前是的。” 老人又问道:“现在呢?” 玉面阎罗又苦笑道:“现在总坛在金庸。” 紧接着,又苦笑了笑道:“总坛之下,设有‘梅’‘兰’‘玫瑰’牡丹’四分坛,其中玫瑰分坛设在临潼,师父所说的那女人,可能就是玫瑰坛主本人呢!” 老人征了怔,蓦地发怒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玉面阎罗苦笑道:“说也太迟了。” 老人怀疑地追问道:“百花教的一切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的呢?” 玉面阎罗暗忖:你这糊涂老鬼,自己送命也还罢了,偏偏又要来拖我姓萧的下水,真是可恨之至! 眉头一动,忽然心生一条恶计。 他想:“我之所以跑到长安来,纯属一种心虚的谨慎措施,论实际,我跟百花教的关系,根本就没有断决。再说我出来也并没有多久,现在赶回去,随便扯个谎就行。而且教主身边那个‘司药’的‘花婢’一直跟我眉来眼去,我只要给她一点颜色,弄颗把‘回春九’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他想到这里,又暗哼道:“你这老鬼虽是无意害我,但我平白受你之累,此怨却不可不报,事到如今,你老鬼说得好: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小爷也顾不得许多了,抱歉之至,你老鬼就在长安附近找块墓地吧!” 他虽然有了这种阴险的决定,但却有一件事令他相当烦恼。 那便是他深知百花黄的毒性非常剧烈,老鬼为人自负太甚,他刚才那颗褐色药丸的效力究竟如何?这一点可倒要先弄弄清楚! 此去金庸,并非一二天的路程,万一中途便发了毒,死在半路上,岂不冤哉?于是,他装出一副无心答腔的痛苦神情,唉唉地叹了一阵,然后嗄声反问道:“师父,您那颗药丸真能起死回生吗?” 老人一直在望着他,这时迟疑了一下说道:“师父那种药叫做‘万毒降’,能解天下万毒。不过,百花教主那家伙,师父早就有个耳闻,据说他隐迹苗疆数十年,成就相当惊人,尤其在‘淫乐’跟‘毒药’的调制方面,成就更是空前绝后,如果百花黄真个是出自他亲手调制的话,那就非常难说了。” 玉面阎罗听了,脸色大变。 老人低头沉吟着没有看见,这时抬起脸来又道:“不过师父充分自信,万毒降对百花黄之毒纵然不能彻底根除,但至少在三二个月之内” 玉面阎罗急急接口道:“不会发作是不是?” 老人点点头,玉面阎罗心中一宽,暗哼道:“好极了,老鬼,你就死在这句话上啦!” 老人望着他,又催道:“你还没说呀,百花教的一切你怎那样清楚的呢?” 玉面阎罗肚里捣鬼,表面上却始终声色不露,他所欠缺的,便只是老人这项保证,至于如何将老人摆脱,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现在,是他开始表演的时候了。他先故意叹了口气,摇摇头,数度欲言又止,然后蓦地跳了起来道:“啊,该死,我真该死!” 一面喊,一面狠命地敲着头额,好似恨不得要把它敲破一般,喊得两声该死,又故意喘着蹲身张手撑地,引颈急急问道:“师父,三个月,真的么?” 见老人愕然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又跌坐原地,深深吐了口气,叹道:“唉唉,我昏啦,差点误了大事,我,我一直在想着咱们挨不了几个时辰,却放着一条活路不走” 说至此处,又故意以一声长叹顿住。 老人望着他,怔怔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玉面阎罗仰脸装做不胜激动地道:“怎么回事?咱们有救啦!” 说着,猛将一块金牌塞入老人手中,下巴一抬,好似说:“看这个吧!”金牌正面是一幅百花图,反面横镌着“第五少主”直镌着“萧明”几个篆字。 老人看过手中金牌,仍甚不解地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玉面阎罗故意整整脸色道:“记得吗?师父,你目前在临潼道观中所见到的那个男的? 那女的喊他什么?喊他少主是不是?对了,少主,百花教中现有少主五名,弟子便是那最后一个!” 老人愕然道:“你再说清楚些。” 玉面阎罗乃又作感叹状道:“师父很少到中原来,中原武林的动态,师父当然不甚清楚罗,远在数十年前,百花教主阴阳秀才就想跟七星堡主争夺‘武林第一人’的荣衔,后因自知不敌,便隐去苗疆,直到年前,方卷土重来。 消息传入七星堡,七星堡主便派人四下打听,证实了确有其事之后,因弟子在三煞中比较活跃,立即指派弟子前往该教卧底。 百花教主被弟子捏造的一番谎言骗过,不但立予收录,且荣获列于少主之位。 他因弟子原是七星堡的人,便又派弟子藉巡视各分坛之便,打探七星堡中的动静,弟子目前自临潼玫瑰分坛巡华出来,因慕长安文物之盛,是以特别绕道一游,想不到,想不到有幸又遇上恩师您老” 玉面阎罗说到这里,老人忍不住岔道:“你既是教中人,怎又会对百花黄怕成那副样子呢?” 玉面阎罗又狠狠地敲了两下脑袋,说道:“我骂我该死,就是为了这个呀!” 紧接着,脸色一整,又道:“您不知道,师父,在百花教中,百花黄向来只用于犯规的花女,毒性强烈无比,服用一小撮,两个时辰之内,就会受尽惨痛而死,弟子因深知此药之威力,骤受打击之下,心胆皆裂,以致全然没有了主意,要是早晓得师父的万毒降能逼住药性达三个月之久,弟子又何至于慌成那样子呢?” 老人点点头,玉面阎罗接着又道:“所以说,咳,现在的问题就单纯了!” 老人头一抬,玉面阎罗忙又接道:“本来呢,咱们师徒可以一齐赶往金庸,师父等在洛阳,待弟子从教中取得解药后,再送给师父服用,但师父威仪超人,百花教在关洛一带又势力极大,耳目极多,那样做,一旦引起教主注意,就可麻烦了!” 老人眼皮眨动了一下,好像说:“依你又该怎么做才算妥当呢?” 玉面阎罗故意苦思了许久,始抬脸正容道:“此去金庸路程虽然不近,但弟子自信脚程尚不太慢,约有十天光景,便可打个来回,师父预备在什么地方等候,咱们先决定一下,以便到时在约定的地点碰头,师父以为如何?” 玉面阎罗说这番话时,词色诚挚动人,心头却在打鼓,讵知老人听了竟不住地点头,好像说:“这样也好。” 玉面阎罗心下暗哼:老鬼,你并不怎样精明呢! 他为了稳扎稳打,故意又装出一副依恋之色,低声道:“这只是弟子的一种顾虑,其实弟子也实在舍不得刚拜门下遽又分离,师父自己决定好了,假如师父以为无须这样谨慎,咱们不妨就一起动身。” 老人仍没开口,仅摇了摇头,好似说:“那倒不必,能谨慎何不谨慎些?” 玉面阎罗又在心下暗哼:老鬼,那么你就死定啦! 此刻的他,心中猛跳,恨不得立即破空飞去,但为了不令老人起疑或临时改变主意,他缓缓立起身来,先向老人磕了头,然后黯然神伤地低头向殿外走去,走到殿口,更回头作不舍状地偷瞥了老人一眼,问其用意,也不过旨在察看老人的动静罢了。 老人挥挥手道:“你去罢,孩子,快去快回。” 玉面阎罗不得不应付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么?” 说话完,脚下已经蓄势待发,只须老人头一摇,他就可以装作心急如焚的样子纵身上殿去了。 可是,老人却忽然望着他沉吟起来。 老人那样子,好似有话要说,这样,他又不得不忍耐着熬过一刻儿了,俗云度日如年,如用以形容此刻玉面阎罗的心情,恐怕还不够万一呢。 老人想了片刻,这才缓缓抬头,抚着长髯道:“吩咐也没有什么可吩咐的,不过,孩子,你得记着,如果解药到了手,在没回到师父面前之前,千万不可自己先服,知道吗?” 玉面阎罗暗吁一口气,连忙点头应道:“这点礼节,弟子当还知道。” 口里这样说,心底笑骂道:真是老天真! 老人摇摇头,慢吞吞地又道:“那倒不是礼节的问题。” 玉面阎罗脱口问道:“什么问题呢?” 老人夹了一筷子冷菜,一面吃,一面说道:“你先服了,师父就见不到你啦。” 玉面阎罗心头扑通一跳,脸色大变,他以为老人已窥破了他的心机,不由兢兢地试探着道:“师父,您,您怎能这,这样说?” 老人头也不回地道:“师父是为了你好。” 玉面阎罗暗骂道:见你的大头鬼! 这一来,他的心又定了,他以为老人在恐吓他,心想:老子这一去,不啻龙归大海,饶得你老鬼真是天下第一,老子不跟你碰头,你能怎么样?天下之大,老子找个避难的地方难道还怕找不到么? 他离去之心,更急了。 但这是最要紧的关头,心中再急,也不能稍露浮躁,他仍必须待对方作了决定性的表示之后,方可离开。 老人放下筷子,转身向外,继续说道:“孩子,你不明白师父的话么?好,你走过来一点。” 玉面阎罗脚下如千斤之重地向前移了两步,老人接着说道:‘药典云:‘毒之险绝者,以毒攻之’。师父的万毒降,便是根据这种原理配成的。它的成份包括毒蛛、毒蜍、毒蟒、虺尾、鹤项等百毒之精,用以解毒时,它是妙品,若无毒之人服了,它却又是毒品,其毒之烈,可能比百花教的百花黄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面阎罗一呆,老人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现在,咱们腹中先有百花黄,后有万毒降,两毒相持,当可无害,但如百花黄的毒性一旦解除,只剩下万毒降的话” 傲然地笑了笑,又道:“哼哼,你说吃了百花黄只能熬两个时辰是吗?嘿,万毒降呢? 一顿饭的时间也用不了!百花黄毒发时情形如何,师父不知道,但万毒降却比错骨分筋的滋味还要难受得多多!” 玉面阎罗的心冷了,老人自顾自地说下去道:“师父早告诉你了,师父是天下第一奇人,师父所谓的‘奇’,并非单指武功,这一次,算是师父失算,将来有机会,就在用‘毒’方面,师父也少不了要跟百花教主比上一比,孩子,你等着瞧好了!” 最后挥挥手道:“好了,现在去吧!” 玉面阎罗呆若木鸡,他想:去,现在还去个屁! 一切出乎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竟像被罩在一面大网之中,左冲右突,自由的蓝天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 全部心机,至此全成了白废。 老人说完本已回过头去,这时又转了过来诧异的道:“没有听到?师父说你可以走了呀!” 玉面阎罗真不愧武林中一代奸才,身处如此奇窘局面之下,居然由一冷汗中蒸发出一股灵机,当下他做作地就地跪倒,佯发颤声道:“弟子年轻,做事常不免冒失,要非师父关切说明,一时为了求生心切,很可能真会将解药服用,细想起来,弟子这条命,全是恩师所赐呢!” 老人一怔,旋即不悦地道:“你刚才不是说你自能理会得么。这样说来,你简直是口是心非了?” 玉面阎罗迅忖道:这条罪名并不太大,认了吧!而且老鬼既已起疑,乐得就此趁风转舵,要不然我一个人取到解药又要跑回来,劳动双腿事小,而且夜长梦多,现在彼得我而甘心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万一碰上冤家对头可也麻烦,倒不如拉上老鬼一齐做个护符,还比较来得安全些。 于是连忙以头碰地,口发悲声道:“原谅弟子吧,师父,不,师父,您该可怜弟子啊。 您不知道的,师父,弟子自七岁那年就被七星堡主收养后,由于七星堡主有着一妻七妾,又为了争取‘武林第一人’的威名,当年在武林中奔波,因此弟子一直未曾受到过良好教养,就连弟子目下这点不成气候的武功,也还是当年堡主发妻‘白夫人’代他传授的,师父,您想想看,弟子,弟子的身世是不是值得怜悯?” 说着居然声泪俱下,接着更“泣”道:‘师父’咱们还是一起去金庸吧,似弟子这等幼稚而糊涂,来回路上难免有甚差池,弟子死不足惜,要是误了师父您,弟子,弟子就罪大莫赎啦!” 老人外表虽严,却似是性情中人,这时挥手喝道:“起来,以后记住也就是了” 又五天之后,洛阳北城一座破庙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年轻的一位,年约三旬上下,一身劲装,五官端正,只是双目闪烁不定。 年老的一位,相貌非常奇特,发如银丝,须却浓黑如漆,一张紫膛脸,高鼻梁,剑眉,虎目,双睛灼灼如电。 他们就是玉面阎罗跟自称“天下第一奇人”的美髯剑客师徒,自是毋须交待的了。 到达时是黄昏时分,老人挥手道:“这就马上去吧,要小心一点。”- 第二十九章 不速之客 第二天黎明,一条身形窜落庙内,来的是玉面阎罗。这时的玉面阎罗,脸色煞白,神态异常疲惫,盘坐在佛龛前的老人见他进来,抬脸问道:“回春丸呢?取到没有?” 玉面阎罗手掌展开,掌上托着两颗赤如火珠的药丸,师徒各取一颗服下之后,老人又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玉面阎罗摇头苦笑,无力地答道:“教主不在,听说去了潼关牡丹分坛,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不然的话,此刻恐怕还回不来呢。唉唉,那个丫头,人生得像丑八怪一样,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跟男人睡过,一而再,死缠活缠” 语音一顿,忽然蹲身问道:“师父,现在好服您那万毒降的解药了吧?” 老人用手一指身前地面,点头道:“且慢,你先坐下来。” 玉面阎罗依言坐下,老人注视着他又道:“你夜来精力耗用过度,万毒降的解药药性很强,马上服用,甚不相宜,趁此机会,师父再说一段故事给你听听。” 玉面阎罗怔道:“什么故事?” “也可说是长安那段故事的补充。” 玉面阎罗又是一怔,老人接下去说道:“师父当时遗漏了一点,现在刚刚想起来。那便是当那个女的跪在地下向师父求饶时,她曾告诉师父说,有个年青人带着一件宝贝去了长安,这也就是师父要在长安招徒的真正目的” 玉面阎罗心中一动,老人接着道:“她说那宝贝就是武家三宝之一的先天太极式,而她所描述的那年青的相貌,师父现在细细一想,正好跟你完全吻合。” 玉面阎罗脱口惊呼道:“她怎知道的?” 他说:“先天太极式我是从牡丹分坛中取得的呀!” 话出口,忽觉情急失言,欲待缩口,已是不及,老人双目一凛,射光如电,接着轻唔一声,冷冷地道:“很好,这点你还诚实,拿出来吧!” 玉面阎罗面如死灰,汗出如豆,颤抖着从怀中取出那册“先天太极式”交给老人,老人看也没看,便接过揣入怀中。 玉面阎罗低声哀求道:“师父,你老人家武功绝世,要它有什么用呢?” 老人肃容说道:“是的,师父要了它现在的确没有什么用处了,但放在你身边也不甚妥当,师父留着,以后教你不比你自己摸索要强些么?” 玉面阎罗心下稍定,拭去汗珠,又道:“师父的解药现在好服了吗?” 老人目光如电地沉声道:“师父的解药不是九散,而是数句真言:‘万恶淫为首,最毒是尔心’玉面阎罗一声惊呼:“你,你?” 老人曲指一弹,同时断喝道:“不许动,我就是司徒烈!” 天山派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向少人知。 游龙老人天生一表威仪,但在他以真面目现身七星堡广场为少林众僧解危之前,数十年来,连七星堡主都一直以为他是位驼背老人,便是一例。 早在他师徒相会于嵩山少林时,司徒烈便从老人那儿得授了这份防身应变之学,洛阳草桥,牛刀小试,他初次扮成一名驼背眇目老者去访铁掌孙伯虎,不意事有巧合,冒牌遇上真货,结果演出一场“汉中独目叟”迎战“长白独目叟”的精绝剑斗,丢开铁掌孙伯虎不说,当时连白夫人母女都没识破他的真正身分,自那时候开始,司徒烈对易容之术便有了信心。 之后,他就凭着这份信心,孤军深入长白。 匹马单枪,外加一身过人的胆勇机智,他周旋于群魔之间,直将长白武林闹了个天翻地覆。 结果兵不血刃,一叟二老三神仙,一个个自残净尽。 他由于一再的成功,业已悟透易容术的个中三昧,故所以此番化装做大漠癞僧的传人美髯剑客,演来可说毫不费力。 大漠癞僧之后,真有美髯剑客其人吗? 关于这个问题,老实说一句:只有天知道。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他这个谎局只要他有兴趣继续下去,永远也不愁有人拆穿。 为什么呢?大家都对癞僧知道得太少。 他在快到长安的时候,灵机一动,忽然暗想道:玉面阎罗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如果他真走的这条路,很可能就藏在长安城中。 愈想愈觉有此可能,于是他在化装完毕之后,立即到药铺中买了一瓶雄黄,砒霜,麝香捻合的药末,与一瓶廉价的解毒丹,一切果如所料,玉面阎罗乖乖地上了钩,而他一身的百花黄剧毒,轻而易举地,至此全部消除。 玉面阎罗做梦也没想到俗语所说的冤家路窄,竟然窄到这种地步,一声骇呼之下,欲待奋力抗拒已是不及。 一元指,指风锐啸着破空而至。 但觉周身蓦地一麻,已被弹中腹下太乙气穴。 司徒烈冷冷一笑,正想先将他的罪状数说一番,再予处置,星目忽然微一溜动,眉峰不由得往起一皱。 他好像听到一阵脚步之声,正由远而近。 定神侧耳听时,一点不错,脚步声及门而止,此刻有个尖而且细的喉咙在门外先咦了一下,然后迟疑地说道:“老三,你听到什么没有?” 另一个嘶哑的喉咙接腔道:“好像是老二的声音。” 紧接着,眼前一暗,殿中已然多了二人。 来人一高一矮,高的粗壮如塔,矮的肥圆似球,来的正是七星首煞魔心弥陀跟三煞横眉天王。 见是他们两个,司徒烈不由得宽心大放。 昔日,当七星堡主在知悉了玉面阎罗自刑堂逃出之后,他曾亲见七星堡主像疯虎似地向他们两个吼道:‘期限三个月,要活的,到期交不出那音生,你们两个同罪议处!’所以一三两煞现身之后将要怎么做,司徒烈非常清楚,屈指算来,三月之期差不多也快满了。 七星堡主言出如律,他如想来个一石三鸟,将七星三煞一网打尽,现在可说是最好的机会。 要杀三人,只是举手之劳。 他只须先将玉面阎罗毙去,不留活口,另外二煞,自然就活不了! 横眉天王李飞,天生一副火爆性子,进门后口喊一声:“老二,你害得咱跟老大好苦呀”伸手便想拿人。 魔心弥陀到底心细得多,当下忙喝道:“且慢,老三!” 别看横眉天王的个子足有魔心弥陀三个大,说来也怪,他平时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师父七星堡主跟总管施师爷二人之外,他还就只服了一个魔心弥陀! 魔心弥陀一声喝出,横眉天王立即应声缩手。 他紧蹙一双如刷浓眉,瞪着魔心弥陀,好似甚为不解。 魔心弥陀止住横眉天王之后,先朝软瘫在地上的玉面阎罗斜瞥着嘿嘿一笑,然后敛容转向司徒烈深深一躬,说道:“老前辈如何称呼?” 这时的司徒烈,在望了两煞一眼之后,忽然有点不忍起来。 自他认识七星三煞以来,玉面阎罗的种种行为团属死有余辜,而魔心弥陀跟横眉天王两煞,却一直没犯什么不赦之罪,他如照刚才想的做去,未免有点过分。 于是,他先弹断玉面阎罗的心经脉,今其成了一名只能翻眼的活死人之后,才将脸一仰,冷冷地道:“大概还能活上半个月左右,你们要人,现在可以抬他走了!” 两煞颇感意外地互瞥了一眼,魔心弥陀微微点头示意,横眉天王忙不迭地抢步将玉面阎罗一把抄起,魔心弥陀等横眉天王将玉面阎罗挟好,这才又向司徒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躬,然后领着横眉天正悄然出殿而去。 待两煞去远,司徒烈深深嘘出一口气,暗忖道:“这家伙十恶不赦,让他再受上半个月的活罪也好。” 他想着,从破烂的蒲团上缓缓立起身来。又盘算道:“据疯和尚说,先天太极神功练成之后,虽然因了火候关系,一时尚不能强过那些魔头,但防身自保,已是足够有余。观诸目下,一招勾魂不能占我上风,就是换了七星堡主或者阴阳秀士,大概也奈何我不了。现在我也没甚要紧的事,金庸又只在咫尺之间,我答应过神机怪乞要代他调查龙虎怪乞丧志受节的原因,何不就此前去看看呢?” 一个时辰之后,金庸三清道观之前,突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的是一位身穿灰色长袍,白发,黑髯,高鼻,紫脸,眉若卧蚕,目如晓星,神态异常傲慢的伟岸老人。 金黄色的春阳温暖地照射着。 这时约摸己末午初光景,一群衣衫槛楼,但却一个个目隐神光的叫化们,正三三两两地倚在墙脚下埋脸捉虱子。 紫脸老人走向其中一个,停步沉声问道:“喂,你们教主在不在?” 被问话的那个中年叫化慢条斯理地抬起脸,朝紫脸老人漠然地打量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就好像甚么也没听到一般。 紫脸老人嘿了一声,又问道:“难道他还没有从牡丹分坛回来吗?” 中年化子身躯微微一震,但仍没有开口,紫脸老人冷笑道:“老夫这样尊敬你们,看来真是多此一举”口中冷笑着,人已大步昂然地径往观内走去。 中年叫化跳身而起,脱口喝道:“止步,教主有客!” 紫脸老头也不回地哼道:“能见别人就能见老夫!” 说完冷冷一笑,脚步更是加快,眨眼之间,人已进入观内。 中年叫化情急之下,一声断喝:“你找死”双足一点,出右手,并指如前,猛往紫脸老人背后“三焦”重穴点去。 紫脸老人好似并未觉察,依然前行如故。 中年叫化双指堪堪沾上衣边,老人这才像夏日赶蚊子般地左手反撩,轻轻一拂,中年叫化立如风中落叶,身躯滴溜溜就地一旋,扑通跌倒。 紫脸老人回身用手一指,冷冷说道:“心浮气躁为武家大忌,下次用这一招‘湘子递笛’时,切记气沉下盘,下实上虚,上身要如迎风摆柳,招式可发可收,方合‘八仙掌’的要求,知道吗?” 中年叫化目瞪口呆,惊愕得不知所措,他讶忖道:这是我们丐帮醉八仙掌法中的要义,这老头怎如此清楚的呢? 正疑忖间,老人曲指一弹,已解了他的穴道,并挥手冷冷地道:“外边阳光不错,还是捉你的虱子去吧!” 中年叫化低头起身退出,紫脸老人转身继续往观内走去。 三清道观,在三国末年本是一座冷宫,西晋有个羊皇后,五封五废,这座冷宫便是那个羊皇后当年被废时软禁的地方。 东晋人尚清谈,黄老流行一时,冷宫便被改成道观。 由于它是名宫故址,所以规模异常宏大,宫中除了“上清”“玄清”“玉清”三座正殿外,另外尚有三十六座“洞天福地”,百花教占作总坛,不是没有原因的。 三清观外面虽仍留着“敕建三清”字样,但一进观内,景色全变。 除了前殿尚穿走着数名道僮之外,转过第一道正殿,立觉香风扑鼻,到处一片鬓影莺语,美女如云,几令人有置身广寒宫之感。 那些披着各色披风,如穿花蝴蝶的美女们,对紫脸老人的出现,毫无惊奇之色,倒是紫脸老人反显得有些蜘躇起来。 他犹疑了半晌,始拦着一名红衣少女问道:“你们教主已从潼关口来了吗?” 红衣少女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用手往后殿指了指,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紫脸老人皱皱眉头,继续向殿后走去,穿过一条短短的回廊,来至最后一道正殿,目光微扫之下,紫脸老人不由得蓦地一怔。 你道紫脸老人看到了些什么? 原来这第三进正殿上,此刻正有着一个令人目怵心惊的场面。大殿宽广约十丈,东首的一张太师椅前,正站着那位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看上去文质彬彬,似乎只有三十上下的百花教主阴阳秀士。 太师椅后,排立着四名绝色少妇,看样子可能就是春、夏、秋、冬四后。 四后身后,是四名英俊少年,四少年身后则是十余名锦衣中年壮汉,大概便是“少主” “金蜂”“银蝶”之流了。 西首呢?西首也有一张太师椅。 太师椅前,此刻孤零零地只站着一个人。 但是此人年约八旬左右,披着一袭玄黑色的披风,身躯高大,麻脸,黑皮,浓眉,突睛,貌丑如怪,狰狞有似一尊煞神。 谁?一点不错,七星堡主冷敬秋。 一边是金刚怒目,一边是玉面蒙霜,整座大殿上鸦雀无声,落钟可闻,形势可说紧张至极。 这一发现,大出紫脸老人意料之外。 他怎么也没想到中年叫化口中的客人竟是这么一位贵客。 不过现在的情形很明显,无论在主客哪一方来说,紫脸老人的蓦然出现,都可说出现得恰是时候。 要是稍迟一步的话,这座大殿恐怕早塌掉一半了。 紫脸老人一怔,七星堡主跟阴阳秀士等人也是一怔,因了这一怔,殿中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了下来。 紫脸老人轻轻哼了一声,负手仰脸,一语不发。 阴阳秀士皱眉侧向七星堡主望去,而七星堡主也正皱着眉头望了过来。两位巨魔在四目相接之下,不由得同时暗暗讶忖道:“什么?连你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的大殿中,一片沉寂,除了紫脸老人一人心中既好笑而又紧张外,其余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着疑云一团。 紫脸老人仰脸如故,他表面虽甚镇定,暗地里却在警告自己道:“沉住气,愈玄秘愈安全,马脚一露,麻烦就大了!” 两个巨魔虽然在不断地交换着迷惑的眼光,但彼此均为了自己的身分地位,矜持着不肯抢先开口。 但是,阴阳秀上由于身居地主的关系,僵了片刻之后,不得不跨出半步,拱拱手,缓缓阴声问道:“尊驾如何称呼?” 阴阳秀士一开口,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到紫脸老人身上,但见他隔了好半晌之后,这才脸对着殿顶冷冷一笑,说道:“有人说中原武林没有什么,老夫现在可真的相信了!” 阴阳秀士俊脸微微一红,干咳了一声道:“武林浩瀚似海,多的是奇人异士,听尊驾口气,好似来自边远地区,人非神仙,不才怎能识遍天下之人?” 紫脸老人嘿了一声,冷冷笑道:“既然懂得这一点,就不该以第一人自居!” 阴阳秀士俊脸又是一红,七星堡主的脸色也有点不甚自然,前者强忍着一股明显的怒意,接着阴声问道:“尊驾来此,就为了教训不才这一点么?” 紫脸老人仰着脸道:“教主言重了!” 阴阳秀士有点啼笑皆非地又问道:“尊驾应该知道,这儿是百花教总坛,不才就是本教主,尊驾既不肯见示侠号,不才也不便相强,但尊驾今天来到敝教的目的何在,总可说一说罢?” 紫脸老人仰脸如故,冷冷应道:“七星堡主比老夫先来!” 听了这话,阴阳秀士微微一怔,当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淡然一笑,接着便转向七星堡主道:“也好,咱们就先继续谈谈咱们的吧。” 形势一变,大殿中立又紧张了起来,所有的目光便又注向七星堡主,但七星堡主客得阴阳秀士将话说完,浓眉一坚,突着双眼怒声接道:“有什么好谈的?老夫要人!” 阴阳秀士脸色微变,冷冷说道:“堡主既然坚持如故,不才也不妨将不才的意思重复一遍:人不在,就算人在,不才也无法遵命!” 七星堡主厉声道:“老夫是谁,你可认清楚点才好!” 阴阳秀士脸一仰,冷冷地道:“应该说堡主对不才认识得太少!” 俗语说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 形势演变至此,眼看已无转圜余地。殿中气氛虽然紧张得令人窒息,但此刻的紫脸老人,却甚为悠闲地在殿前踱起步来。 他,紫脸老人此刻的心情真的像他神态那般轻松吗? 恰恰相反!他,紫脸老人,司徒烈,正在迅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让他们翻脸好呢?抑或为他们排解好呢? 两虎相残,必有一伤,现在的事实很简单,如听令两魔斗将起来,不论吃亏的是哪一个,站在整个武林的立场而言,都是好事。 可是,五月五快到了,岳阳之会是疯和尚一手安排的,疯和尚这样做,必有他的用意,否则的话,以他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只要他肯与师父游龙老人,神机怪乞,追魂怪乞,白夫人,施大哥,以及各派掌门人联合起来,对付这批巨魔可说是稳占上风,如非另有隐情,他不是早该这样做了吗? 这样一想,他决定了: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于是,他暗粟先天太极真气轻轻一咳,立有一道无形气波排荡而出,整座大殿都被震荡得一阵微微颤动。 七星堡主一声嘿,蓄势正待出手,这时不由得一愣止步。 阴阳秀士俊脸由白泛青,正准备迎战,此刻也随着七星堡主,掉脸朝紫脸老人望了过去。 紫脸老人缓缓走向中央 他先向七星堡主淡淡一笑,说道:“堡主,老夫想在两位印证之前先说几句话,可以吗?” 七星堡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此魔乃一代枭雄,粗中有细,他虽不服百花教主阴阳秀士,但却不想无端开罪当前这位谜样的人物。 紫脸老人又望了阴阳秀士一眼,这才脸一仰,微哂着接说道:“‘天下第一,惟我独尊’这八个字,自古以来,也不知道毁掉了多少英雄豪杰,巨魔顽凶,过去的过去了,未来的,仍旧有人要来,而那些不能自拔,身不败不止,名不裂不休的古人今人,差不多十九都是明知故犯,老夫我,便也是其中之一!” “老夫生长关外,于今行年业已八十有五,一生逍遥自在,而今却不辞千里跋涉之劳来到中原,为的什么呢?为的要争取‘天下第一,惟我独尊’!” “今天,我们三个,七星堡主你,百花教主他,老夫我,谁也不必瞒谁,我们的想法差不多都一样:只有我,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人!” “说开了!这种狂想的本身也无可厚非虽然它能令人身败名裂可是,我们是武人呀,倘无所图,我们何苦要为一门绝学耗去半生心血和光阴呢?” “吃尽苦中苦,为的要成人上人,不是吗?” “放眼当今武林,在老夫插足之前,争取这武林第一人呼声最高的,便数目下你们两位,本人,站在老夫的立场而言,你们的相残老夫应该非常欢迎才对,可是,那种想法太卑劣,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老夫虽有志问鼎中原,但却不愿欺心于暗室,这一点,便是老夫现在甘冒大不韪而奉劝两位的最大原因!” “因此,老夫想提醒两位一声,别忘了今年五月五的岳阳之会!” “今天,你们两位如果是提前动了手,谁赢谁输,统统没有好处,这种说法,两位以为怎样?” “好的,老夫可以说得更清楚些,两位听清了!” “两位的成就,据老夫观测,其间相差极微,谁胜了谁,都必须付出可怕的代价,关于这个老夫纵不说出来,两位也都明白,而老夫为两位借筹代谋的尚不止此。” “现在,我们不妨用两个假定来说明一切,第一个假定:且算堡主得胜。敢先请教堡主一声:这儿是什么地方?对了,这儿是百花教的总坛!其次想请教的便是堡主打败了的是什么人呢?不错,百花教主!” “但是,今天的这场胜负有谁能为堡主证实呢?” “老夫我,第一个不愿作证。因为胜的一方将是老夫未来的重要敌人,让别人知道老夫打败的只是一名受过重创的对手,并不光荣。” “那么,百花教中的人呢?当然更不可能了。” “好了,堡主事实上打了一次胜仗,但宣传出去的结果,却很可能被人嗤之以鼻,‘谁见过了?’‘胡吹,狂人!’堡主,老夫的话说得过分了吗?” “现在,让我再说第二个假定:得胜的是阴阳教主。” “这第二个假定比较容易说明多了,只须一句话便可说完:因为这儿是百花教的总坛所在地!” “纵然教主系凭真才实学致胜,但想令人完全相信这一点,可也不易呢!” 听完紫脸老人这番剖析,七星堡主跟阴阳秀士全都为之悚然动容,两魔齐在心底忖道: 这话倒是真的。 两魔之中,七星堡主似较尴尬,紫脸老人目光一溜,微哂又道:“堡主要的人,假如是一名萧姓小子,可以问老夫!” 两魔听了均是一呆,七星堡主回过神来,忙问道:“这位老兄,你,你怎么说?” 紫脸老人脸一仰,两眼望天,缓缓说道:“七星堡订有一种七杀之令,老夫我,东施效颦,也自订了一种三杀无赦。哪三杀呢?第一:言不合老夫之意,杀无赦。第二:行不合老夫之意,杀无赦。第三:凡老夫认为可杀者,杀无赦!” 两魔又互望了一眼,好似说:干脆说要杀就杀,岂不更加简单明了? “中原武林不知有老夫我,但老夫对中原武林人物却知道得非常清楚,从大有声望到小有名气的,巨细无遗。所以说,老夫不但知道中原武林中有座声威赫赫的七星堡,并且详知堡中有着‘三煞’‘七娇’‘十三鹰’!” “那个姓萧的小子,老夫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刚才他被另外两个小子向老夫将人要走,老夫始知道他就是贵堡三煞中的玉面阎罗萧明。” 说着,向七星堡主斜目问道:“堡主要找的,是他吗?” 两魔对望着,满脸既惊且疑之色,七星堡主犹豫地点了一下头,紫脸老人接下去又解释道:“那小子五官虽然端正,但双目闪烁不定,透着一派邪气,晨间在洛阳附近,他正被一个身穿蓝衣褂裤,手势粗短烟筒,两颊有着两道八字肉沟,矮而肥,既老且丑,笑起来像鸭子的老家伙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魔几乎同声脱口道:“一招勾魂!” 紫脸老人也忙点头道:“噢,噢,对了,一招勾魂,大概是他。” 阴阳秀士唤了一声自语道:“怪不得牡丹分坛说他早回来了,而这里却始终没见到他人。” 七星堡主却忍不住连忙追问道:“结果呢?” 紫脸老人仰起脸,平淡地说道:“由于老夫看不惯以大欺小,且因自人中原以来尚未跟人交过手,技痒难熬,于是便插身而上,让过小的,然后赏了老的一掌,讵知那丑鬼识相得很,一招接实,只不过吃了一点小亏,吐的血还不到半碗,便立即朝老夫狠狠瞪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于今想起,犹觉扫兴之至。” 两魔又一次交换着既惊且疑的眼色。 紫脸老人顿了顿,接下去继续说道:“至于那个萧姓小子,说该死可真该死,他在老夫打发那老丑鬼之际,大概由于做贼心虚的关系,居然想趁机开溜,老夫不由得勃然大怒,紧追上去,追了约有里许光景,终于将他拿住。” 说至此处,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这才又说下去道:“老夫将那小子带进城中一间旧庙,正待好好地整他一顿,却不想忽于此时自庙外又进来了两个小子” 七星堡主迫不及待地忙问道:“来人生做什么模样?” 紫脸老人微显不悦地斜了他一眼,方始接着说道:“一个粗如黑塔,一个肥矮似球,教人看了都有气!” 七星堡主眨着那双突睛轻哼了一声,紫脸老人仰着脸,置若罔闻,这时语气一变,声调显得较为愉快地接下去道:“古人有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是不错。那后来的两个小子,人虽生得不雅,礼貌却是十分周到,尤其那个肥矮如球的小子,自进门之后,便冲着老夫左一躬,右一揖,一口一声老前辈,喊得毕恭毕敬,听起来甜甜蜜蜜,这一下,正好扬着老夫痒处” 百花教主背后诸人,个个想笑。 紫脸老人陶醉地停了一下,才接说道:“这是老夫生平最大的短处,吃软不吃硬,经不起别人恭维,这是老夫想杀人时惟一的解方!” 七星堡主忍不住催道:“之后呢?” 紫脸老人点点头,道:“老夫大乐之下,不由得笑骂道:‘肥小子,你打老夫什么主意?’那肥小子低声道:‘晚辈担心老前辈不答应’老夫笑骂道:‘难道要老夫脑袋不成?’肥小子忙分辩道:‘老前辈说笑话了。’老夫道:‘那你小子说吧!’肥小子手往萧姓小子一指,不安地道:‘他,他是晚辈师弟’老夫定神将他们三人打量了一番,这才想及他们原来就是传说中的‘七星三煞’。” 七星堡主又催道:“之后呢?” 紫脸老人接着道:“老夫一怔,旋即点点头,同时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老夫不能这样放他过去。’肥小子忙道:‘老前辈看着办吧,只要留他一口气也就行了。’老夫以为肥小子言下之意是说:‘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咱们师父是七星堡主,不论伤多重,也不愁治它不好’老夫当下轻哼一声:说道:‘肥小子就依了你的’手起处,将萧姓小子心经脉一起截断。” 阴阳秀士等人不由得轻哼啊道:“那不完了么?” 七星堡主却点点头道:“唔,处置很好。” 紫脸老人却冷冷地道:“他们三个走了也才不过两个时辰左右,你堡主如果要找的只是那个小子,还在这儿等什么呢?” 七星堡主略一踌躇,抬脸朝阴阳秀士狠狠地道:“五月五,希望能在岳阳见到你” 说着,也不等阴阳秀士有甚表示,披风一撩,大步出殿而去。 阴阳秀士嘿嘿冷笑不已,目送七星堡主走远后,才向紫脸老人拱手含笑道:“听了尊驾刚才这番话,不才可要向尊驾深致谢意了!” 紫脸老人微徽一怔,道:“此话怎讲?” 阴阳秀士连忙含笑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本教潼关牡丹分坛,前些日子出了一点小的意外,本教物色了很久的一名,咳咳,一名很重要的仇人,是的,一名仇人,在提到手之后,却又被人给救出去了” 紫脸老人迷惑地道:“难道说是被一招勾魂救出去的吗?” 阴阳秀士点头道:“一点不错!” 紧接又说道:“不才正想派人去打听那老鬼的下落,想不到他已先给尊驾惩治了,听了这消息,真令人高兴得很。” 紫脸老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原来如此。” 口里谈应着,心底下却在好笑,他暗忖道:那个牡丹坛主别的不提,单将责任一古脑儿推在一招勾魂头上,倒也是好主意呢。 阴阳秀士向后挥手道:“孩子们,排宴!” 然后笑向紫脸老人道:“尊驾肯赏光吗?” 紫脸老人淡淡地道:“承教主看得起,老夫生受了。” 片刻之后,酒席在大殿上摆开,阴阳秀士令四后陪席,四少主斟酒,酒过三巡,紫脸老人自动说明身分,阴阳秀士听了之后,不由得更为肃然起敬。 司徒烈态度忽变,是有很多原因的。 他现在不但跟阴阳秀士表示友好,而且还准备在百花教呆一段时间呢!为什么?为了查明丐帮三老之一的龙虎怪乞变节的始末。 他先前故作神秘,不肯道明身分,是顾忌着七星堡主跟大漠癞僧的师门渊源,他不知道七星堡主对癞僧了解多少,怕露马脚。 而现在,他告诉阴阳秀士,他姓“余”,名“圣子”,是“大漠人门下”人称“美髯剑客”至于刚才不说的原因,是因为“有那冷老儿在场的缘故”。他并进一步解释:“由于冷老儿的老子偷了别人的一元经,师父在世非常瞧他们父子不起,因此吩咐下来,今后永远不许再跟姓冷的认关系!” 阴阳秀士听了,大为颠倒。 为什么呢?因为他尚不知道一元经原来落在七星堡。 “其实一元经也没有什么。”最后,他淡淡地作结论道:“七星堡主阴阳两仪罡气,游龙老人的游龙三式,圣剑司徒望的一元剑法,以及等而下之的少林十八罗汉手,丐帮八仙掌,师门均备有副册,老夫在练本门太极神功之前,均曾涉猎过,教主如有兴趣,有空时,从此研究研究也是不妨。” 阴阳秀士仁不迭地道:“岂敢,岂敢,余兄多指教!” 跟着,慨叹道:“这样说来,一招勾魂能逃得一命,也算够幸运的了!” 紫脸老人逊让了几句,忽又正容道:“老夫今天来此的真正目的,教主知道香?” 阴阳秀士一怔,显得有点不安地道:“对了,不才正想请教呢!” 紫脸老人蓦地沉声注目道:“教主,你可知道你的死期已近?” 阴阳秀士一呆,脸色微变,强笑道:“什么时候?咳,余兄跟不才取笑么?” 紫脸老人庄容道:“你以为是笑话么?” 阴阳秀士又是一呆,期期地道:“不才实在不明白” 紫脸老人道:“说明白点,你将死于岳阳,日期便是今年的五月五!” 阴阳秀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是这个?哈哈哈!” 紫脸老人冷冷地道:“笑个痛快罢,等会你就笑不出来了!” 阴阳秀士轻松地笑道:“余兄真会唬人。” 紫脸老人冷冷地道:“如果你避不参加,自然又作别论。” 阴阳秀士阴阴一笑道:“参加了又如何?” 紫脸老人冷冷地道:“容老夫扫教主的兴吗?” 阴阳秀士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紫脸老人注目冷然道:“五月五岳阳之会,将有哪些人物参加,教主知道吗?是日大会的趋势,教主曾经详细分析过吗?噢,没有!那就听老夫现在说给你听吧;除开老夫不算,那天大会上的主要势力应该是鼎足而三。” “七星堡一派,百花教一派,天山为首的一派!” “先说七星堡,七星堡主的阴阳两仪罡气威镇中原武林数十年,教主一身成就虽不比那老儿逊色,但也只能说胜负五五,旗鼓相当,恕老夫冒昧,教主敢说一定能强过那老儿吗? 不能吧?当然不能!” “老实说,别说教主不能这样说,当今之世,如以一对一,谁也不敢自信能在七星堡主之上,这是事实,不容否认!” “教主可以跟七星堡主平分秋色,贵教出色的花后也可跟七娇分庭抗礼,而贵教中的少主,金锋,银蝶,正好对付七星堡中的三煞,十三鹰,以及堡中鹰煞以下的那些得力头目们” 阴阳秀士听得不住点头地道:“不错,不错,情形差不多正是这样!” 紫脸老人冷冷一笑,忽又沉声道:“那么在这种势均力敌的情形之下,‘鬼见愁’将由谁去对付?” 阴阳秀士一怔,失声道:“鬼见愁归依了七星堡?” 紫脸老人呼了一声,冷笑道:“鬼见愁一个么?多着呢!” 阴阳秀士又是一怔,忙道:“还有什么人?” 紫脸老人仰着脸道:“一叟,两老,三仙,七丑,八怪,这批朋友的分量够不够?” 司徒烈知道,百花教刚自苗疆迁来中原不久,况且长白那段公案到现在尚没有几个人知道,是以他敢放心大胆地扯下去。 阴阳秀士听了,脸色果然大变,他呐呐地道:“前些日子,不才追赶一名蒙面怪人至北邙落魂崖顶,见七星堡跟鬼见愁在一起,心里就有些奇怪,想不到一叟二老三仙七丑八怪他们也来了,长白黑道上人物,怎会跟七星堡主搭上关系的呢?” 紫脸老人冷笑道:“剑圣司徒望事件,教主有所耳闻否?” 阴阳秀士抬脸迷惑地道:“听说是一场天火?” 紫脸老人嘿嘿笑道:“天火?鬼火罢了!” 阴阳秀士吃惊地道:“这怎么说?” 紫脸老人沉声道:“老实告诉教主吧,那把火是人放的呢!” 阴阳秀士失声道:“什么人?” 紫脸老人冷笑道:“主脑是七星堡主,而实际动手的,便是老夫刚才所提到的那批朋友:一叟二老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 阴阳秀士大为驻异地道:“竟有这等事?” 紫脸老人嘿嘿笑道:“他们之间既有这份秘密存在,现在联合在一起,还值得惊讶吗?” 阴阳秀士犹疑地道:“七星堡主的为人我知道,鬼见愁尚有可说,至于像七丑八怪那批声名狼藉的人物,他又怎肯让他们公然出现于大会之上呢?” 紫脸老人冷笑着接道:“危险就危险在这里了!” 阴阳秀士怔了怔道:“怎么说?” 紫脸老人冷笑道:“众所周知,七星堡主的为人,除了嗜杀外,大体上还算刚正,但一触及‘武林第一人’的问题,便有些不择手段了,像剑圣事件,便是一例。” 阴阳秀士点点头道:“剑圣确是劲敌。” 紫脸老人接着冷笑道:“教主猜想的一点也不错,跟老夫所得到消息完全一样,那天大会上,七丑八怪他们,将不致公然出现。” 阴阳秀士忙问道:“暗地埋伏?” 紫脸老人摇头道:“那并不是高明手法。” 阴阳秀士迟疑地又道:“那么他们预备怎么做呢?” 紫脸老人嘿了一声道:“据老夫所知,他们将扮成七星堡主的堡丁,然后最紧要的关头,依事先约定的暗号一拥而上!” 阴阳秀士啊了一声,忽然问道:“这些事余兄怎能知道得这样清楚的呢?” 这一问,大出司徒烈意料之外。 他此刻所说的,虽然全是一派瞎话,但由于他编造得合情合理,都可能成为事实,五月五那天,七星堡主少不得要带一部分听差的堡丁去,阴阳秀士不一定见过七丑八怪那批人,当然更不会认识七星堡主的星丁,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只要阴阳秀士被说信了,到时候真的会变假的,假的也可能看成真的。 可是,他只顾扯得顺口,却忘记了自己目前的身分。 这一问,真是击中了他的要害! 是呀!你说你是大漠圣僧传人,又说“这是数十年来初次履及中原”,那么,你又怎能对这些事知道得如此清楚的呢? 司徒烈,紫脸老人,不由得暗下冷汗直冒,但表面上却冷冷一笑道:“我么?”他冷笑着一指自己的鼻尖,么字的尾音拉得很长,外带一脸不屑的神情,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拖延办法。 现在,他要藉这极短的时间来圆说。 阴阳秀士点点头,好似说:是的,你怎知道的呢? 司徒烈此刻脑中乱哄哄的一团,人说情急智生,那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般情形之下,都是愈急愈乱。 现在,他只好再拖一下了,于是;他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动作很慢,但是,慢虽慢,仍得有个限度。 一口酒的时间过去了。 不得不开口的时间到了。 他心一横,迅忖道:管它的,索性来个险中弄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是另一个问题,先救燃眉之急要紧。 于是,他咽下一口口水,装作咽下余酒的样子,缓缓冷笑道:“其实,教主也应该知道才对” 百花教主为什么应该知道?只有天知道! 这真是情急乱抓差,他为了维持局面,不得不作惊人之语,可是这样一来,顿将问题更形聚于狭义的一点,愈来愈难善后了。 阴阳秀士的惊讶,自在意料之中,他奇怪地忙问道:“不才为什么应该知道呢?” 阴阳秀士问得急,在对话习惯上,他必须回答得同样地迅速才对,于是他索性想也不想地就说道:“教主如说不知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阴阳秀士皱着眉头道:“这话到底怎么说?” 司徒烈脸一仰,淡淡地道:“因为老夫也刚知道没有多久!”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仍然空洞异常。 不是吗?你美髯剑客数十年来未至中原“则自大漠来”,中原武林最近发生的,你知道得当然不会太久喽! 而且你刚知道的事,别人就必须也知道吗? 阴阳秀士迷惑得两眼乱翻,不知如何置词才好。 司徒烈想到急处,真想一脚踢翻桌子,拚个死活算了,但在“现形”之前,他又不太愿意这样做,他不住地暗劝自己:尽人事,听天命,再挣扎一下吧! 于是,他仰脸如故,又在“不太久”上加强道:“到此地为止,尚不足三个时辰!” 阴阳秀士怔了一下,喃喃地道:“余见到这儿来,都快两个时辰了,而余只在来这儿之前,只跟一招勾魂交了掌,一直就跟玉面阎罗在一起” 司徒烈一听说玉面阎罗,不禁暗喊道:啊啊,上苍保佑,我的天啦! 问题解决了! 问题一经解决,心神立即大定,他不慌不忙地端平视线,目光一扫阴阳秀士,故作极端不屑地冷冷一笑,反问道:“谁说不是!教主现在明白了吗?” 阴阳秀士不由得愕然失声道:“什么?玉面阎罗说出来的?” 紫脸老人冷冷笑道:“除了七星堡主心爱的弟子,外人有谁能知道得那样清楚?教主文武双全,在武林中久负盛誉,今天何竟这样糊涂了起来呢?” 一打一揉,阴阳秀士感到既受用,又赧然,呐呐地道:“他既是七星堡主的弟子,怎会不见容于七星堡中的呢?” 紫脸老人冷冷一笑道:“七星七娇美艳如花,而冷老儿为了争名钓誉,十天九不在,那萧姓小子归附教主也已非止一日,连这个教主也没看得出来?” 阴阳秀士哦了一声,不住点头。 紫脸老人老气横秋地哼了一声,有力地道:“知道吗,这就是他们师徒成仇的原因!” 阴阳秀士连连点头道:“噢,噢,原来如此!” 紧接着,忽又问道:“那么刚才余兄怎没提及这个呢?余见刚才不是好像说,你正想盘问那小子时,另外两煞就闯进来了吗?” 紫脸老人微哂道:“教主煞也天真,难道你怪老夫没说给七星堡主听么?不然的话,老夫跟那小子无怨无仇,既然救了他,又为什么要截断他的心经脉?” 阴阳秀士不禁皱眉喃喃地道:“那小子他怎始终没对我说起过?” 紫脸老人微笑道:“教主疼他么?” 阴阳秀士忙答道:“五名少主之中,不才最疼的就是他!” 紫脸老人微哂道:“那就对了。” 阴阳秀士诧异地道:“此话怎讲?” 紫脸老人淡淡一笑,说道:“他可能以为教主根本没学过‘分筋错骨’手法,而老夫我,凭着两根指头,一生中几乎没听过半句假话。” 阴阳秀士恍然大悟,不由得恨声道:“小囚徒好可恶!” 紫脸老人睨视而笑道:“俗语说得好!眼斜心不正,那小子一双眼神始终闪烁不定,教主自己看错了人,于他何尤?” 阴阳秀士那张红白分明的俊脸微微一红,显得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嗒然无语了好半晌,这才又搭讪着道:“那么,以天山派为首的一方又如何呢?” 紫脸老人干咳一声,仰脸道:“这一派说起来就更可虑了!” 阴阳秀士忙哦道:“何以见得?” 紫脸老人目注对方,沉声道:“七星堡主、天山游龙、剑圣司徒望等三位,被武林道上合称为‘武林三奇’,就因为他们武功造诣不相上下,故声誉始终都在伯仲之间。而七星堡主的字号较响,剑圣司徒望始终令人念念难忘的原因,前者得力于一个‘狂’字,后者则成功于一个‘玄’字,但是,话虽如此,可有谁敢说:天山游龙的游龙三式,真的会逊色于七星堡主的阴阳罡气,或是剑圣司徒望的一元剑法吗?” 阴阳秀士由衷点头答道:“这倒是事实。” 紫脸老人接着说道:“少林,武当,衡山,北邙,华山,昆仑,青城,峨眉等八派掌门人,会比百花教的’花后’‘少主’,或者七星堡的‘三煞’‘七娇’差劲吗?至于‘少林红衣八僧’。‘昆仑三鹰’、‘北邙双雄’诸人,比之百花教的‘金蜂银蝶’以及七星堡的‘十三鹰’,又如何?” 阴阳秀士坦然直承道:“应该强些。” 紫脸老人音调一沉,紧接着道:“‘一叟二老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这些满身血腥的魔头们,如对百花教而言,无可讳言的,自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但如果拿来跟剑圣师徒一比,他们又算什么东西?” 阴阳秀士失声道:“剑圣师徒?” 紫脸老人眸凝精光,注目沉声道:“听说过七星堡的那位施姓总管吗?” 阴阳秀士怔了怔,忙问道:“就是那位曾在黄山天都峰,独力歼除邛崃双怪跟青城五凶,一夜之间,名满天下的魔魔儒侠施天青么?” 紫脸老人点点头,沉声道:“是的,他便是剑圣之徒!” 阴阳秀士愕然良久,迟疑地道:“怪不得”紧接着,忽又问道:“剑圣不是没有传人吗?余兄又从什么地方得知此一秘密的呢?” 紫脸老人肃容道:“姓施的本人!” 阴阳秀士诧异地道:“什么时候?” 紫脸老人道:“很多年了。” 追忆了一下,又道:“那一年,他跟老夫不期而遇,老夫先救了他一命,之后他也为老夫解决了几件困难,他可算得上是老夫惟一的一位朋友。” 阴阳秀士似解非解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剑圣’呢?” 紫脸老人仰起脸说道:“可能这次大会主持人便是他!” 阴阳秀士忙接道:“疯和尚就是剑圣?” 紫脸老人仰着脸道:“大家都这么说。” 阴阳秀士忽然微微一笑道:“假如‘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望的话,除开余见不说,不才对这次的岳阳之会就更有信心了!” 紫脸老人望着他道:“教主这话怎么解释?” 阴阳秀士又是微微一笑,傲然说道:“那次就跟余兄今晨对付‘一招勾魂’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他那次伤得比‘一招勾魂’轻微一些罢了。” 紫脸老人暗骂道:“疯大师一身武学在天人之间,他就算输过你一招半式,也必另有用意,你这色魔还在做梦呢!” 表面上却敷衍道:“这么说来,老夫可放心不少了。” 阴阳秀士笑意一敛,忽然皱眉道:“现在的问题不是一对一,若照余见刚才的分析看来,这次岳阳之会,可还真有不少麻烦呢!” 紫脸老人沉声接道:“教主现在明白了吗?它便是老夫今天来这儿的原因!” 阴阳秀士神色一动,忙道:“余兄高见如何?” 紫脸老人神色一动,肃容道:“俗语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瞒你教主老弟说,老夫今天到这儿来,一方面可算是为了贵教,另一方面也实是为了自己。纵观目前大势,咱们之间若是各自为敌的话,彼此均将属于最弱的一环。贵教处境,老夫刚才已经说得非常明白,而老夫我,虽一直没将‘三奇’放在眼里,但思忖再三,终觉众富悬殊,孤掌难鸣,于是,老夫忽生奇想,心忖:假如老夫跟百花教主联合起来,又如何呢?” 阴阳秀士忙接道:“整个改观!” 紫脸老人哼了一声道:“改观?可说操定胜券!” 阴阳秀士容颜焕发,紫脸老人傲然接道:“七星堡主、天山游龙以及教主老弟你,这原先的三方主脑,可说轩轻难分,势均力敌,但百花教比七星堡少了一位鬼见愁,比天山派方面少了剑圣师徒,但如有了老夫加入,咱们还少什么?足够而有余。” 阴阳秀士激动而不安地道:“咱们这一方面当然以余兄为主。” 紫脸老人大摇其头,漫声道:“教主老弟,你错了!” 阴阳秀士不安地望着紫脸老人,紫脸老人目光一溜,然后接上对方的目光道:“你老弟,身为一教之主,岳阳争名系为百花教建立百年基础,而老夫我就不同了。老夫为了什么呢?说来简单得很,只要让中原武林知道‘三奇并算不了什么,大漠美髯剑客才是真了不起’也就够了!” 阴阳秀士感动得脸色发白,忽探手怀中取出一只锦盒,双手端放紫脸老人面前,手一指,激动地说道:“不成意思,余兄,您先收下吧。” 紫脸老人侧目淡淡地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四后、四少主,一致面现羡慕之色,阴阳秀士激动地道:“里面有两块牌子,一块玉牌,一块金牌,玉牌是‘百花令’,金牌是‘逍遥令’,持前者百花听使,持后者,百花任幸” 紫脸老人干咳了一声,阴阳秀士紧接着又道:“小弟事忙,或许不克终日伺候余兄,从现在起,余兄自由行动好了,教中有的是玲珑花女,各人眼光不同,余见还是自己选择吧。” 紫脸老人又干咬了一下道:“蒙老弟错爱,老夫恭谨不如从命了。” 说着,落落大方地取过锦盒纳入怀中,然后抬脸正容道:“关于三奇的绝学,如阴阳罡气、游龙三式、一元剑法等,老夫均稍有研究,尤其对威力浑雄的游龙三式和变化精奥的一元剑法,更具心得,老弟如有兴趣,愚兄随时愿意 阴阳秀士顺口应道:“是的,是的。” 紫脸老人脸色蓦地一整义正词严地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是三月末,距五月五说也没多久了,老弟的一身成就,愚兄自是非常清楚,但三奇究竟非浪得虚名之辈,他们的长处,咱们如能事先有个了解,不也多添几分制胜把握么?” 阴阳秀士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欠身答道:“余兄说得很对,来日定当请教。” 一面说着,一面吩咐四后斟酒,宾主感情,至此愈见融洽,紫脸老人也逐渐风趣起来。 他喝了一口酒之后,忽然笑向阴阳秀士道:“贵教既以百花为名,花名谱可得一阅否?” 阴阳秀士连忙说道:“不才马上着人去取。” 偏脸一抬下巴,一名少主立即躬身退去。 不消片刻,那名少主已去而复回,取来一本泥金名册,紫脸老人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微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阴阳秀士不安地问道:“什么地方余兄看不顾眼么?” 紫脸老人捋髯微笑道:“花有花格,亦如人格一样,贵教虽然百花俱备,但于花序的排列,以及花等的划分,却似乎有点杂乱无章呢。” 阴阳秀士哦了一声,忙笑道:“想不到余兄还是个雅人,何处不妥,余兄快清指正。” 紫脸老人持髯微笑道:“宋人曾端伯说,花有十友:茶靡韵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静友,桂花仙友,海棠名友,花菊桂友,芍药艳友,梅花清友,栀子禅友,有张敏叔者,则称花有十二客:牡丹贵客,梅花清客,菊花寿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兰花幽客,莲花静客,茶靡雅客,桂花仙客,蔷薇野客,茉莉远客,芍药近客!” 阴阳秀士轻轻一哦道:“余兄好博学也!” 四后少主也都为之入神起来。 紫脸老人顿了顿,用手一指百花名册继续说道:“‘玫瑰’多刺,本属野生,‘十友’及‘十二客’中,前人均未论及,足见其非名花,盖可想见,而贵教却派为一座分坛之主,此甚不当。其次茶靡、茉莉、瑞香、丁香、桂花、菊花等等,均属名花之一,而贵教反列作一般花女,尤令人有不平之感!” 阴阳秀士容光焕发,连连点头,大为叹服地道:“关于这个,有空时,一定烦请余兄一一订正。” 紫脸老人漫不经意地又道:“香正色雅,此为‘栀子’得列‘禅友’之因,而贵教却注明其为‘司药花今’,也未免有点辜负名花。” 四少主忽然掩口轻笑起来。 紫脸老人一瞪眼,似要发作,阴阳秀士连忙赔笑解释道:“‘栀子’被古人称为‘禅友’,倒是恰当得很,那丫头文武兼能,为百花中佼佼者,只是姿色稍差,小弟因他做事负责而心细,所以派在药库重地,名位虽低,职掌却相当重要呢!” 紫脸老人仰脸道:“愚兄一生就只对栀子花存有好感。” 四后也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阴阳秀士朝四后狠瞪一眼,一面忙朝紫脸老人乱以他语道:“花与人,究有小别,本教取色重于取才,花名的分派,也因小弟对此道所知有限,是以尚多瑕疵,余兄对板子花有好感的话,以后换个人也就是了。” 紫脸老人张目诧异地道:“古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现在的柜子花既然文武兼才,做事又负责而心细,还换她作甚?” 阴阳秀士忍笑低声道:“什么时候见了她本人,余兄就知道了。” 司徒烈暗忖:玉面阎罗形容的大概没错,司药的那个栀子花女,可能难看得相当可以呢! 他证实了这一点之后,正欲转过话题时,殿外忽然匆匆走入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一身破衣,短髭方口,神态威猛,神色却透着几分憔悴,见面之下,司徒烈心头一跳,已自猜出来人是谁。 但他为了维持身分,虽想多看几眼,却仍不得不傲然仰着脸。 来人入殿,先朝阴阳秀士深深一躬,正待启口报告什么时,阴阳秀士却在瞟了他一眼之后,挥挥手道:“后边去梳理一下,出来喝酒时再说吧。” 那人走后,紫脸老人方放平视线,不在意地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阴阳秀士放下杯子答道:“本教‘花相’。” 紫脸老人不解地道:“花相?” 阴阳秀士解释道:“花相者,花国之‘相’也。在本教来说,他可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地位仅次于小弟而已。” 紫脸老人故意失惊道:“此人什么来历?” 阴阳秀士得意地道:“此人么?大有来头呢!他姓吴,名上威,外号龙虎怪乞,是中原丐帮三老之一,在中原武林来说,声望只比三奇稍逊一筹。” 紫脸老人连连噢道:“对,对,龙虎怪乞吴上威,跟追魂怪乞及神机怪乞合称丐帮三老,现掌丐帮关洛分舵主是不是?” 阴阳秀士微笑道:“以前是的,现在他已是本教花相了。” 紫脸老人想了一下道:“那么那些丐帮弟子呢?” 阴阳秀士微微一笑道:“按各人的能力以及原先在丐帮中的地位,分列为本教‘护花使者’,以及‘花督’‘花巡’‘花奴’不等!” 紫脸老人忽然皱眉问道:“姓吴的何德何能,竟被老弟如此看重?” 阴阳秀士奸险地笑了一笑道:“说起来,有好几种原因:第一、小弟看中了这儿的地盘。第二、丐帮关洛舵颇有几分实力,他平日很得下属信仰,给以高位,余人容易归心。第三、他本人在武功方面的成就也不错,刚才余见提及的那批长白黑道人物,鬼见愁不说,其余的七丑八怪之流,当还不足与他相提并论。” 紫脸老人又问道:“别的还有没有什么长处?” 阴阳秀士想了一下道:“除了这些而外,别的好象也没有什么了,关于文事方面,别看他外表一副粗相,棋却下得相当不错呢。” 紫脸老人忙追问道:“他会下棋?” 阴阳秀士微笑道:“本教数百人中,就只司药的振子花令堪与颉颃。” 紫脸老人微微一怔,好似忽然有了什么感触,阴阳秀士见了,也不禁为之一怔,忙又说道:“余兄怎样了?” 紫脸老人啊得一声,有点失笑地道:“没有什么,愚兄大概喜极忘形啦!” 阴阳秀士怔道:“此话怎说?” 紫脸老人捋髯微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棋!” 说罢哈哈大笑,阴阳秀士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令司徒烈专程前来的龙虎怪乞吴上威又出来了,阴阳秀士一面命少主们为他添置杯箸,一面引见紫脸老人道:“吴相,快见过奇人,这位便是大癞圣僧门下,美髯剑客余圣子余老前辈!” 龙虎怪乞口中道着久仰,神色却甚淡漠。紫脸老人则只轻轻哼了一声。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由于龙虎怪乞的落落寡欢,除了报告阴阳秀士一些教中业务外,半句话也没多说,因此没有多久便自散席。 散席起身时,阴阳秀士先朝龙虎怪乞命令式地瞥了一眼,然后方掉过脸来,笑向紫脸老人道:“余兄宿处,已有安排,你们先去杀两局如何?” 听到下棋,紫脸老人的精神似乎突然振作起来,他偏脸向龙虎怪乞笑道:“这位吴老弟意下如何呢?” 龙虎怪乞勉强地笑了笑、道:“前辈宠召,当然奉陪。” 四名花女掌灯,将两人导至偏殿一座云房之中,细点,香茗,棋盘,棋子等摆妥后,两人相让人局。 紫脸老人抬脸向四花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下完棋再喊你们。” 四女退去后,紫脸老人见龙虎怪乞已将一盒黑子取去,知道对方有意尊重自己,便即不再客气,拈起一枚白子,笑道:“那么老弟就请落子吧!” 一盘结束,白棋输了,那就是说紫脸老人赢了。 这是一盘非常奇怪的棋,一开始,龙虎怪乞的棋势一路领先,中局之后,两条大龙正在绞杀时,龙虎怪乞不知为了什么,忽然改投他处,弃龙不顾,紫脸老人一子定天下,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陷入‘重围’,‘死期’已近,老弟,知道吗?” 龙虎怪乞漫声应道:“我知道。” 紫脸老人注目道:“道,一以贯之,棋理也是一样,这便是‘中途变节’的后果,你既然知道利害,为什么还要这样下呢?” 龙虎怪乞眼对棋盘道:“知道时,已经退了!” 紫脸老人一面伸手欲拨乱棋子,一面低低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人非圣贤,谁也难免没有‘失误’,‘回头’重来过吧?” 龙虎怪乞用手一拦,摇摇头道:“不,让它继续下去” 紫脸老人注目沉声又道:“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是‘死路!一条,你看不出来吗?” 龙虎怪乞打出一子,淡淡地道:“是的,我知道!” 紫脸老人皱眉道:“我却不懂。” 龙虎怪乞淡淡地又道:“俗云:‘一着错,满盘输’。这两句话,道理虽然不错,但另有一句俗语说得好:‘缕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这便是在下坚持下去的原因,大势尽管无望,但在终局之前,多少总还有点希望,不是吗?” 紫脸老人心头微微一动,眼光一掠,见左右无人,忽然低声问道:“老弟的棋下得并不好,好似学会还没多久,而教主刚才说司药花女也会棋,难道你为了有机会接近她,才开始学的吗?” 龙虎怪乞猛然抬脸,脸色全变了。 但是,目光至处,他的脸色又慢慢缓和了下来,而最后,又将脸一低,两滴眼泪悄然滴落棋盘。 为什么呢?他看到一样东西。 一面镌有酒葫芦的紫金牌,丐帮三老之一,神机怪乞的“神机令符”。 紫脸老人着急地低声催促道:“是这样的吗?说呀!” 龙虎怪乞颤声喃喃地道:“她太丑了,平常没人理会她,她只有藉棋琴自娱,但琴可一人独弹,棋却必须二人对下,我挖空心思接近她,但结果仍然大失所望!” 紫脸老人忙道:“你服的药叫什么名字?” 龙虎怪乞恨声道:“柔肠寸断。” 紫脸老人意外地道:“你说什么?” 龙虎怪乞咬牙道:“服过那种药后,恨不得,急不得,气不得,否则难受无比,即令心平气和,人如行尸走向,每隔一月,仍须服用缓和剂一贴,方能保得残命。” 勉强说完,额汗已如豆粒般滚滚而下。 “镇定”紫脸老人低喝一声,以一指将太极真气传入对方腕间“曲池”,同时更忙问道:“解药何名?” “相思豆。” “解药不在那司药花女身上呢?抑或她不敢做主?” “不在她身上,但她知道藏放地点。” “好了,交给我来办吧。” “你有什么法子?” 紫脸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不用管了” 龙虎怪乞欲言还止,拱拱拳,默然退去。 龙虎怪乞去后。司徒烈咬唇思索了片刻,毅然自怀中取出那只百花教主所赠的锦盒,转身向外,喊来一名紫衣花女,信手从盒内拈起一方今符,抬脸吩咐道:“传司药花令!” 紫衣花微微一怔,迟疑地道:“传谁?司花花令?” 司徒烈也是一怔,不解地道:“是呀,难道传不得吗?” 紫衣花女噢得一声,忙赔笑道:“前辈请别误会,婢子不是这意思。” 司徒烈有点诧异道:“不是这意思,什么意思?” 紫衣花女侧目睨视,低声暖昧地吃吃笑道:“敝教此令,具有无上权威,一旦令下,可发而不可收,前辈现在要传的人,前辈以前见过吗?” 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紫衣花女误会了自己传人的目的。 省悟及此,不由得好气亦复好笑,双颊同时大热。双眉一皱,正待板起脸来加以说明时,讵知那名紫衣花女一见神情不对,误以为对方业已不耐,当下头一低,急急掩口而退。 没多大功夫,一阵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已在室外响了起来道:“卑令板子花,应‘逍遥令’之召,这厢听候使唤。” 语音入耳,司徒烈不由得蓦地一呆。他记得百花教主说:玉牌是‘百花今’,金牌是‘逍遥令’,持前者,百花听使,持后者,百花任幸。而现在来人怎么说?应‘逍遥令’之召? 是他拿错了呢? 还是紫衣花女看错了呢? 心中疑忖着,急忙低头展掌一看,掌中托着的,不是那块金光闪闪的逍遥令,又是什么? 怪不得紫衣花女会有那番犹豫,弄错了的,原来竟是自己。 他的原意,只不过想先传对方闲谈谈,看有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由于心神他属,所以探手盘中时,全未注意细看,现在错误既已造成,一时更改不及,也就只好任其自然,慢慢再说了。 于是,他定了定神,抬脸道:“请进!” 室外娇声应道:“婢于遵命。” 娇诺声中,一条白色身形飘然入室。 灯光下,但见此女身披一袭绣有根子花的雪白披风,年约廿四五,淡黄酒,水泡眼,塌鼻,阔嘴,果然其丑无比。 但面目虽丑,一双眸子却是流离有神。 由这点可以看出,此女别的不说,单在武功方面的成就,就非教中一般花女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除此而外,此女尚有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及一副窈窕的身材。 如从背面或侧面看上去,其掠影之美,较之日间的春夏秋冬四后,亦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司徒烈不禁暗叹道:“在一个女人来说,美与丑,兼集一身,丑自丑之,而美者却不足弥其憾,上天弄人,莫此为甚矣。” 白衣药令进室后,双目流盼之下,也已将司徒烈打量清楚。 因为司徒烈现下所化装的紫脸老人,另有一股凛然气派,令她颇具好感,这时,但见她微微一福之后,立即指着桌上残棋笑说道:“长者亦好此道耶?” 司徒烈正感窘迫。闻言忙一迭地点头道:“是的,是的,贵教主日间一再推荐,姑娘文武兼能,尤以奕道之精,更称花国翘楚,现在奉请姑娘来此,正是请教这个。” 白衣药令乜斜着微微一笑道:“真的吗?” 司徒烈怔了怔道:“怎会不真呢?” 白衣药令乜斜着又是微微一笑道:“如只为了一盘棋子,用百花令召唤,岂不比用逍遥令适当得多?” 司徒烈这才领会过来,不由得期期地道:“一时疏忽,抱歉之至。” 白衣药令睥睨媚笑,抿口低声道:“其将错就错乎?” 司徒烈知道,骑虎之势既已形成,徒费口舌,也甚无谓,为了解决问题,也只好走到哪里说哪里了。 这样一想,心神大定,于是索性打趣道:“即以棋局输赢来作决定如何?” 白衣药令似对自己的棋艺颇具自信,闻言之下,不禁喜透眉梢,这时,目光一掠,忽然低声说道:“我的卧室,比这儿清净,到我卧室里去怎样?” 司徒烈本待反对,忽然暗想道:“这丫头是教中药令,卧室一定离药库不会太远,万一有了眉目,要动手脚不也方便得多?” 想华进试探着笑道:“就怕药味太浓,令人受不了。” 白衣药令忙摇摇头道:“长者过虑了,婢子卧室虽在药库隔壁,但本教各种药物,无论药性如何,均极怡神芬芳” 说至此处,媚眼一飞,又低声荡笑道:“嗅久了,受不了倒是真的。” 司徒烈见没料错,遂敷衍地点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白衣药令取得同意,高兴异常。纤腰一拧,转身向外,击掌召来那四名听候支使的花女。她吩咐两女前导,两女分别捧了棋盘棋子,然后引着司徒烈,沿着回廊,曲曲折折地来至一处- 第三十章 人生如梦 这是一座独立而僻静的院落。 院心一座小楼,四间小室像卫护地分据四角。 一行进入楼房之后,白衣药令命四花女退出,另由楼中喊出两名花女,接过弈具,踏梯登楼。 楼上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便是教中药库。 卧室中布置相当雅致,室角书橱中,排满了各种书箱,四壁除了书画之外,尚悬有不少笛箫琴琶之类。 两名花女泡上两盏香茗后,立即悄然下楼。 白衣药令俟两女去后,放落窗幔,剔亮银灯,在司徒烈对面坐下,取过黑棋,首先于右下角布下一子。 脸一抬,娇声笑说道:“长者手下留情呵!” 这时的白衣药令。两颊泛霞,春意满脸,明眸溜顾间,醉波盈盈,灯下看下去,居然声娇人媚,而不似先前那般难看了。 司徒烈微笑不语,顺手在对角下了一子。 序盘布局,双方看来都很轻快,但五十手一过,司徒烈立即发觉有点不妙。 这位白衣药令的棋艺,果然名不虚传,比起先前那位花相龙虎怪乞吴上威来,真是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这五十多手中,黑棋竟在不觉中,将势利占尽。 司徒烈由于一面落子,一面盘算着如何开始套问,心神不专,同时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满以为对方纵强也将强不过自己,所以没有十分留意,等到警觉过来,已然不知如何下子是好了。 踌躇半晌,勉强下了一子,同时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在这一方面,果然厉害。” 白衣药令限波一溜,抿口格格地笑道:“另一方面,也颇不弱呢!” 司徒烈淡淡笑道:“哪一方面?” 白衣药令睨视着曼吟道:“若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司徒烈忙顾左右而言他地赞道:“姑娘的词,读得好熟。” 白衣药令睨视着接口又吟道:“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谁赋情深?” 柳永的“雨霖铃”,姜夔的“扬州慢”,被她信口摘来,前者首句易二字,后者末句易一字,顿成另一意境,虽然意诲淫艳,但百花教中居然能有这等才女,也就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听了玉面阎罗的描述,司徒烈对这位药令,印象本极恶劣,而现在,见面之后,因才生怜,先前的一腔卑视之感,无形中转成了同情与惋惜。 他暗叹道:“女人的美,既不能代表美德,那么,女人的丑,又何尝是什么罪恶?像这位药令,以及教中大多数的女子如牡丹坛主跟海棠少女等,假如她们换改一个良好的环境,谁又敢说她们不将是一些贤妻良母?” 心中迅忖着,口里却立即笑说道:“的确不弱。” 白衣药今白了他一眼,司徒烈佯作不知,又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姑娘对这词学方面既然如此精博,自己填的,一定错不了,能拿出来看看吗?” 白衣药令摇摇头道:“一首也没有。” 司徒烈有点奇怪地道:“怎会没有呢?” 白衣药令整了整脸色道:“声韵文字,起自古乐府,唐诗乃后来脱胎之作,宋词则脱胎于唐诗,元曲又复脱胎于宋词,唐诗,宋词,元曲,一脉而承,鼎足并名;其中宋词在音色方面虽然凌上逼下,最为成熟,但唐诗不失淳朴之风,元曲则由茂情复趋自然,而宋词为格调所限,因此反显得堆砌做作,美艳而不动人,绯恻而不激发真情,所以一般说来,宋词偶尔涉猎遣兴团无不可,如为之陶醉而不能自拔,依我看来,实属不值。” 司徒烈击节失声道:“精辟之至!” 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姑娘对元曲很欣赏了?” 白衣药令点点头道:“比宋词有好感。” 司徒烈有趣地接着问道:“元曲中,姑娘以为最好的是哪一首?” 白衣药令反问道:“你以为呢?” 司徒烈想了想道:“‘天净沙’如何?” 白衣药令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这一首吗?” 司徒烈点点头道:“是的,这曲天净沙,由来脍炙人口,姑娘以为怎么样?” 白衣药令抿口一笑,忽然摇头道:“好虽好,但算不得第司徒烈以为她故意唱反调,忙问道:“依你呢?” “与天净沙出自一人!” “也是马致远的作品?” “是的。” “哪一首?” “落梅风!” 司徒烈一怔,白衣药令已自乜斜着曼吟道:“云笼月,风弄铁,两股儿,助人凄切;剔银灯,欲将心思写,长吁一声,吹灭!” 跟着侧脸注目道:“李白诗云:‘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首落梅风,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境,它不是比有景无情的天净沙含蓄多了吗?” 语态之间,春情毕露。 司徒烈见了,暗觉不对,这局棋,他虽不一定会输,但如想赢,却也已大为不易,一旦分了胜负,除了食言背约,将无善策可循,要想办法,只有趁早。 目光微闪,主意已定,于是也注目笑道:“良辰佳友,不能无酒,想喝一盅方便不方便?” 白衣药令双眸一亮,忙回道:“有,有,方便之至。”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俟白衣药令背影消失,随从怀中请出那件曾制服玉面阎罗的法宝倾出一撮,暗窝掌心。 不消片刻,白衣药令端进一壶酒,两样小菜。 司徒烈藉词要看马致远的其他作品,趋白衣药令转身面对书橱之际,迅速地将那撮由“雄黄”“砒霜”捻合而成的药束敌人壶中。 刚做好手脚,白衣药令已自书橱回至桌边。 司徒烈接过那册东篱全集,随便翻了翻,信口说了两句赞美之词,便跟白衣药令对酌起来。 这时的白衣药令,误以为司徒烈业已动心,自动撤去棋局,一再眉目传情地举杯相劝,司徒烈酒到杯干,也不多让。 不消一会,双方均已满饮三杯。 白衣药令在斟第四杯酒时,眉头轻皱,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她匆促地瞥了司徒烈一眼,但却忍住没说什么。 司徒烈见了,业已了然于胸,当下举杯不在意地笑道:“姑娘司掌药库,对药学知识,一定非常丰富了?” 白衣药令大概又会错了意,双颊一红,含羞低头道:“长者的弦外之音婢子明白,如长者需要,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长者不妨明说,婢子勉力效劳也就是了。” 司徒烈干咳了一声,接着问道:“对于下药的手法呢?” 白衣药令微感意外的迟疑了一下道:“长者问这个做甚?” 司徒烈微微一笑,注目代答道:“依我看来,可能不及姑娘的棋艺高明!” 白衣药令有点茫然,勉强笑说道:“长者想考上一考吗?” 司徒烈摇摇头,微笑道:“考过了,考评是不及格!” 白衣药令惑然张目道:“什么?难道长者竟怀疑婢子在这壶酒中做了什么手脚?” 司徒烈点点头,静静地道:“是的,这壶酒有问题。” 白衣药令骇呼一声,司徒烈已静静地接说道:“不须惊惶,做手脚的人不是你!” 白衣药令失声道:“谁?” 司徒烈静静地答道:“老夫我!” 白衣药令闻言脸色大变,司徒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这就是老夫下评语的依据!兵法云:善攻者,必先善守。假如姑娘擅长此道,在喝下第一口酒时,就应该立即发觉酒有异才对!” 白衣药令以手捧腹,脸上浮现出一片痛苦而惊骇的表情,凝视了司徒烈好半晌,这才泫然欲泣,颤声幽怨地道:“长者为什么要这样做?” 司徒烈缓和地安慰道:“老夫此次入关,原订有两大心愿:一为较量三奇武功,一为较量百花教主的用毒手段。前者机会仍在,而后者由于老夫已跟贵教教主联盟有约,已难进愿,老夫好胜心强,既不便向贵教主提及此意,于是便想在姑娘身上考验一番,别无其他歹意,尚清姑娘放心。” 白衣药令稍感宽心,忙又问道:“到此为止了吗?” 司徒烈点了点头道:“是的,到此为止了。现在就请凭姑娘的药学知道,以及贵教中齐备的药物,自行解毒,以便老夫一开眼界!” 白衣药令如获大赦,连忙一把抓起剩酒无多的酒壶,就灯下观嗅兼施聚精会神地检机起来,这样过了好半晌,忽然迷惑地抬起了脸,脸色微白,汗粒隐透,迫促地喘息着,数度欲言又止。 司徒烈傲然一笑道:“假如姑娘不在意,老夫还可以说出毒药名称。” 白衣药令忙接口道:“长者见教。” 司徒烈傲然静静地道:“以前武林中,擅于用毒者,莫过于黄山毒叟,但黄山毒叟什么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去关外,为什么呢?因为关外有老夫我在!” 顿了顿,注目继续说道:“所以,老夫一向对此道非常自负,据老夫看来,就是老夫告诉了姑娘它的名称,姑娘也许一样无法可想。” 白衣药令忍不住忙接口道:“婢子极愿一试!” 司徒烈傲然笑了笑道:“好的,你试吧,它叫做‘柔肠寸断’!” 白衣药令娇躯一震,失声骇呼道:“柔肠寸断?” 司徒烈故意沉声喝道:“镇定!” 接着脸一扳,斥责道:“服过此药后,恨不得,气不得,急不得,否则无异自寻死路,你看你现在的脸色,真是胡来!” 经过这阵耽搁,药力业已完全发作,白衣药令回神之下,果觉腹疼如绞,不由得汗如雨下,蓦地离座跪倒,磕头泣求道:“长者高抬贵手,饶了婢子吧!” 司徒烈一面伸手搀扶,一面样诧道:“什么?你真的没听说过?” 白衣药令摇摇头,颤声道:“不!‘柔肠寸断’这种药本教也有,它的解药‘相思豆’,一共只有四颗,却不归婢子掌管。” 司徒烈趁机问道:“归谁掌管?” 白衣药令掩面道:“春夏秋冬四后,一后一颗。” 司徒烈眉头一皱,忙又以故作不解语气问道:“药不置放药库中,交给四后作甚?” 白衣药令抬起泪脸,凄然道:“长者有所不知,‘柔肠寸断’虽然好制,解药‘相思豆’却难配得很,因为它本身也具有一具无比的毒性,且服用时毫无痛苦,因此教主便将它们分赐了四后,以备遭遇意外时自裁之用,如长者坚持,这叫婢子如何是好?” 语毕,不由得泪如雨下。司徒烈见了,着实不忍,而且实讯已得,自己配的这种药粉,毒性轻微,来得猛,去得也快,再耽下去,药性一过,以这位药令的过人机智,不露出破绽才怪。 于是忙从怀中取出一颗褐色药丸,递过说道:“这是一颗‘清心寡欲丸’,功效应在相思豆之上,老夫一时相残,想不到却难为了你,拿去服下罢!” 之后,司徒烈便在百花教中暂时留了下来。 第二天,他觑便给了龙虎怪乞一张便条,告诉他:解药藏放之处已知,一时无法下手,请宽心相待。 同时,他继续着一件百花教自百花教主以下人人感到大惑不解的事:夜夜召幸白衣药令枪子花。 知虎威者,莫过于猎者。 自司徒烈解释了“清心寡欲丸”服用之后的利害关系之后,二人每晚只以下棋谈诗消磨长夜。真个是人性似水,其所以有时会泛滥成灾者,乃由于疏导不得其法罢了。因着司徒烈的影响,白衣药令在无形中几乎换成了另一个人,绮思灭绝,荡态全收,二人奇迹般地成了一对说来无人能信的诗棋之友。 转眼之间,五月五到了。 端阳这天,洞庭湖畔,盛况倍逾往昔。 岳阳楼下,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安置了一块掌形指路牌,手指方向,正是湖心的君山。 一般人均不明白这块方向牌的含义,看一眼,皱皱眉,也就算了。 月正中天,洞庭湖中龙舟在锣鼓声中掠波竞走,而君山神仙谷中,却静得出奇。 方圆数十丈,宽广平坦的草地上,百余名高矮肥瘦,俊丑有别的男女,正成三角形之势,分成三堆。 三角形的尖端,一排石墩上,坐着站着的,共计一十二人。 正中坐着的,是一名年约六旬出头,身高七尺上下,紫膛脸,蚕眉、凤目,双睛威凌四射,精神异常矍铄的庄严老人。 老人左首,挨次坐着的,是两位青衣蒙面人。 两位青衣蒙面人下首,是一对身背长剑的男女。 这对男女,男的三旬开外,身穿天蓝绸长衫,英挺儒雅,双目神采奕奕;女的年约二十四五,柳眉杏目,美赛凌波仙子。 老人右首,是一位手执紫玉如意,满脸红光,寿眉覆目,法相端庄的高僧。 高僧下首,是六名鹑衣百结的叫化;两名坐着,手持竹杖,年龄均在六旬左右,四名中年模样的则垂手立在两名老丐身后。 三角形的左角,坐着站着的,约摸三十多人。 正中坐着的,是一名身披黑色披风,身材魁伟异常,浓眉,突睛,黑皮,麻脸,貌丑如怪,状若煞神的狰狞老人。 狰狞老人的左首,一字排坐着八名美貌少妇。 八名美貌少妇,衣着同式,鹅黄靠身短打,淡红披风,披风两摆,分别绣着七颗成北斗之状排列的熠熠金星。 狰狞老人的右首,是两名青年。 两名青年一矮一高,矮而肥的一个,圆滚如球,高而粗的一个,黑壮如塔。 狰狞老人的身后,并肩横立着十余名彪形壮汉,人人均是对襟衣裤,双臂各有七颗银星,怀抱厚背鬼头刀,神态均极威武。 三角形的右角,人数最多,看上去足有五十多个。 前排当中,坐的是一位中年秀士和一位紫脸长髯老人。 中年秀士偏首,紫脸老人偏右;中年秀士身侧是四名衣分红蓝黄黑四色的绝世佳人,紫脸老人身侧则坐着一名容貌平庸的白衣少女。 第二排,坐着五个人,一名相貌威严的中年叫化,四名锦衣少年。 第三排,是二十余名身披杂色披风,双肩各绣着不同花朵的少女;第四排,则是十余名银衣青年,和十余名老少不一的破衣丐儿。 这便是岳阳大会的序幕 三角形的尖端,坐的正是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白哀娘、白依娘白氏母女,魔魔儒侠施天青,青城迷娘上官倩,少林空空大师,丐帮追魂、神机两怪丐,以及该帮总坛四大护法。 三角形左角,便是七星堡主冷敬秋,七星七娇中的一至六娇跟蓝关黑白双凤,七星三煞中的魔心弥陀罗金、横眉天王李飞,以及七星群鹰。 三角形右角,则是百花教主阴阳秀士,美髯剑客余圣子,春夏秋冬四后,花相吴上威,锦衣四少主,以及该教出色的花令。花女、花蜂、花蝶和护花使者、花巡、花奴等辈。 现在,所缺少的,只剩一个身为发起人的疯和尚了。 这时距大会开始的午正,约摸尚差一刻光景,会场上虽然一片沉寂,但其中一部分的目光,却在扫视不定。 七星堡主望着魔魔儒侠,追魂、神机两怪乞则望着龙虎怪乞。 魔魔儒侠施天青,双目平视,气定神闲,浑如不觉;龙虎怪乞吴上威则始终回避地低着脸,不敢仰视。’。 除了这几个,另有二人,表情也较特别。 这二人,一个是百花教主身旁的那位美髯剑客,另一个便是游龙老人左首第二位身材较为纤瘦的青衣蒙面人。 前者两眼望天,表面看上去,神情似甚傲慢,但如有人由高处俯视,当可发觉他正以眼角窥视着后者微笑;而后者则全然不觉,一直从纱孔中焦躁地全场搜索,好像在找一个人,却又找不到似的。 就在这时候,一条身形一闪人谷,身形微顿,立即扑奔七星堡主。 来人枯瘦短小,鼻如锥,目如豆,原来是有“长白王”之称的鬼见愁阴厉君。鬼见愁落在七星堡主身侧,附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七星堡主一声哦,浓眉竖处,突睛中凶光暴炽,当下一挺身,便欲离座而起,鬼见愁忙又低声说了一句,七星堡主这才恨恨不已地再度坐了下来。两煞依次退出一个空位,鬼见愁便在七星堡主身旁坐下。 鬼见愁跟七星堡主这一举动,立即引起全场的注意,所有目光一致开始带着惊疑之色朝谷口望去。 百花教主身边的紫脸老人,这时脸一偏,低声说道:“老弟,我说如何?” 百花教主面露钦佩之色,点点头,没说什么。 同一时候,两位青衣蒙面人中的一位,以一种烦躁而忧虑的少女声音,向另一位青衣蒙面人注目低声问道:“娘,烈哥怎么还没见到?” 后者目光一溜,摇摇头,低声道:“问你舅爹吧。” 前者头一探,果向游龙老人扮了个鬼脸道:“舅爹,您那宝贝徒弟呢?” 游龙老人微微一笑,低声道:“那么大的人,长白也都去过,你耽心什么?自从有了疯和尚,舅爹的徒弟可说已只剩下了一小半,将来跟疯和尚抢人,甥女儿还得费心呢!” “乱扯!” 蒙面少女一声臊叱,立即别转了脸。 蒙面少女脸甫转正,神仙谷外,忽然传来,一阵嘶哑的歌声: 将军百战身名裂 …………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易水萧萧西风冷 正壮士悲歌未彻 ………… 谁共我 醉明月 歌声自远而近,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 大笑中,一条高大的身形,悠然出现谷口。 谁?一点不错。正是我们那位扁鼻调嘴,横眼吊眉,面目之丑,无以复加,永远穿着一件又旧又破的僧袍,今天的大会主人,疯大和尚。 疯和尚未得不早不晚,这时丽日当空,正是午正。 全场诸人,不分敌我,神色全为之一振。疯和尚摇摇摆摆地来至三角空地的中心,以那双阴森得有点怕人的眼神四下一扫,点点头,大声自语道:“到得差不多了,够面子,够面子。” 跟着连退数步,站在三角横栈之外,左右各瞥一眼,然后大声笑说道:“和尚吃十方,自古皆然。别的和尚还有一只钵,我这和尚连个钵都没有,所以今天除了备有百来个石墩外,其他一概不招待,关于这个,不看金面看佛面,尚请各位老少男女,大施主,小施主,多多原谅。” 自顾自解嘲一笑,哑声接着说道:“武人习武,为了不被人杀,就得杀人;为了报仇,得杀人;为了怕被别人报仇,得杀人,或被人杀!仇有上代之仇,本代之仇,不共戴天之仇,无以名之之仇。总而言之,人有父母,人有师徒,师徒义重,父母恩深。父母之仇。我之仇也;师之仇,我之仇也;徒之仇我之仇也,因有报不完的思义,便连带有了报不完的仇恨,所以一个人一旦投身武林,便无异投身一片永远不会停止的恩怨是非之中,平日间,杀人或被人杀,是零星交易,而武会者也,则是一次总批发,武林中平静得太久了,和尚出家人,心肠慈悲,为了成全多数施主们的心愿,所以召开今天这个大会,以便给大家一个机会,杀人或被人杀!” 哈哈一笑,继续说道:“今天的大会,人马虽分三方,但要解决的问题,却只有一个半。” “天山游龙赵笑峰,想追究他老友剑圣司徒望当年遭受火劫的幕后,这是半个问题的一半,同时赵老儿对百花教自苗疆迁入中原,心下也不无芥蒂,这便是半个问题的又一半,由于这两件事都与他姓赵的本人无关,换句话说,他可以过问,他也可以置身事外,基于此,两件事合起来只能算半个问题,更因了这由两件事合起来的半个问题的重要性不大,所以,今天的赵老儿,在今天大会中的地位,也只能算个主要配角!” “那么谁是主角呢?七星堡主,百花教主,二位是也!” “七星堡主以三奇之首,武林第一人自居,由来已久,而百花教问鼎中原,双雄不能并立,至为显然。” “话说明了,本来大家可以就此开始,但因为现在的形势是鼎足而三。哪一方先出头,必然吃亏,同样的,哪一方观望愈久,便占便宜,为求公平起见,印证的方式,尚需稍为研究一下,在大家思考的这段空间,洒家为了不令大家寂寞,已准备了两个精彩的节目,请拭目以待,马上开始!” 众人怔神之际,疯和尚蓦地举手向三角形尖端后面的悬岩一指,大笑道:“自动客串的热心朋友,可以下来啦!” 众人一愕,举目看去,但见疚和尚手指着的那块巨岩之后,通的一声大响,陡然出现一名手拄鸠头拐的花脸婆子。 疯和尚拍手大笑道:“老婆子观望什么?下来呀!” 鬼脸婆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要我婆子唱独角戏不成?” 疯和尚拍手大笑道:“下来,下来,别担心,这个有洒家负责。” 鬼脸婆鸠头拐又是一顿,凌空腾起三丈来高,空中鸠头拐一横,夹着一呼呼风声,疾射三角中心空地。 鬼脸婆人甫落地,疯和尚脸一偏,又向左侧一株古松顶端笑喊道:“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面,朋友,你还等什么呢?” 笑语未定,松叶间一声冷笑,一条蓝影,如箭射出。 来人身穿新蓝褂裤,腰间板带上插着一支儿臂粗细的旱烟筒,垂眉,吊眼,鼻沿两介有着一道深深的八字肉沟,看上去似哭似笑,难看无比,落地后众人这才看清,原来竟是那位以好色闻名的大魔头,“一招勾魂,笑无常,阎士”! 一招勾魂现身后,七星堡主与百花教主同时脸色一寒,均欲离座而起,疯和尚眼角两边一溜,打着哈哈道:“朋友们,沉住点气好不好?”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同时回身坐定,后者双眉一皱,偏脸向身边那位自称美髯剑客的紫脸老人低声说道:“鬼脸婆怎敌得过一招勾魂?” 紫脸老人捋髯微微一笑,说道:“依愚兄看来,这一仗一招勾魂准输无疑!” 百花教主哦了一声,迟疑地道:“何以见得?” 紫脸老人微笑道:“鬼脸婆要找的,可能就是一招勾魂,但一招勾魂今天却显然别有所图,绝非为了鬼脸婆而来,换句话说,这一仗全是疯和尚的撮合与安排,你想想看,老弟,以一招勾魂的那副德性,疯和尚还会让他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么?” 百花教主连连点头道:“这倒有理。” 说话之间,场中一招勾魂已跟鬼脸婆交上了手。 鬼脸婆的一根鸠头拐,虽然凶猛狠辣,但一招勾魂用的短兵刃,兵刃一短,便得讲究刁诡溜滑,但见蓝影旋穿翻飞,鬼脸婆鸠头拐左抡右打,已落下风。 交手不及十合,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惊噫声中,但见一招勾魂嘿嘿一笑,右手旱烟筒迎着鸠头拐一点,藉鬼脸婆拐招换式之际,欺身逼进中宫,左手食中双指一并,猛往鬼脸婆腰间“太乙”重穴点去。 鬼脸婆闪身不及,眼看已无孝全之机,哪知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一声清叱,一点蓝星自场外闪雷般疾射而至。 一招勾魂一个踉跄,鬼脸婆鸠头拐适时劈下。 一声闷吼,血肉横飞,一招勾魂天灵破碎,倒死当场。 鬼脸婆一怔,大感意外,场外三方人物,也不例外,众人才待追查暗器来向时,眼前一暗,一招勾魂的尸身前,已然多了一名一身白衣的蒙面少妇。 白衣蒙面少妇若无人地柳腰一俯,也不嫌肮脏,玉手一抄,已掏满一掌鲜血,倾入口中,一身白衣,霎时残红点点。 这种匪夷所思的兀突举动,全场顿然为之目光发直。 白衣蒙面少妇饮下一口鲜血,一个起落,便欲逸去,就在这时,百花教主双目一亮脱口喊道:“牡丹” 两字喊出,似有悔意,欲待缩口,已然不及。 白衣蒙面少妇闻声一怔,圆脸自纱孔中朝百花教主略一注视,目光一黯,微带恨意地凄然一笑,扬掌便朝额上拍去。 娇躯晃得一晃,立即栽倒地上。 春夏秋冬四后互瞥一眼,然后一致掉脸望向百花教主,百花教主寒着脸,摆了一下头,同时一臂上举,身后三排已然站了起来的一群花女,又复坐下。 紫脸老人点点头,意思好似说:“很意外,但也很令人感动!” 全场静了片刻,最后还是疯和尚指着丐帮四大护法笑道:“来来来,花子们。肮人惯做肮事,你们四个站酸了腿也不是味道,现在来运动一下也好。” 追魂怪乞头一点,四名中年叫化立即飞身而出。 在四丐飞向场心之时,鬼脸婆鸠拐一顿,出谷而去。 四丐分成两组,一组抬着一具尸体,走向东边岩壁,放下尸体后也未归座,就站在悬壁下垂手向场中观望着。 疯和尚挥手一领众人眼神,跟着大声笑说道:“现在开始第二个临时节目” 说得一句,目光微溜,然后一笑住口。 先至神机怪乞身边搬起来一座空石墩,放在三角尖端对面的空地上,然后手指背后,笑向众人道:“这个节目单人表演,这就是为表演者预设的休息座位。” 什么?单人表演?众人听了,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不由得一致疑忖道:难道疯和尚自己想露一手不成? 众人一念未已,蓦闻疯和尚大声笑喝道:“‘毒猴跳火圈’,开始!” 笑喝声中,身躯一旋,挥臂向东边岩壁下一指。岩壁下丐帮四大护法应声翻转身躯,八只手掌同向岩缝中的一株古松柏拍去。 狂飙涌处,轰然一声巨响,火星四冒,浓烟滚腾,一块如屏巨石,顿被不知什么时候安放的火药炸成满天石雨,四下飞溅。 漫天石雨中,一条灰色身形冲天而起。 众人目瞪口呆,疯和尚拍手哈哈大笑。 瘦长的灰色身形,升势疾如脱弦之箭,高空中一个大回旋,掠过脚下一片石雨烟云,径直射向三角空地。 身形落地,众人方才看清,原来是位穿灰布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驼背老人。 驼背老人拱嘴削腮,两臂特长,果如疯和尚所形容,像只猴子,尤其是一对深陷的眼球,亮得发绿,阴森寒冷,极为怕人。 驼背老人停身之处,离疯和尚不足一丈,这时正翻着那只绿眼,嘴角噙着一抹恶毒的冷笑,朝疯和尚嗤鼻打量不停。 场中三方人物,除天山游龙、七星堡主二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之外,余人显然谁也不识此人来历,这时但见疯和尚非常滑稽地合十一躬,向驼背老人笑道:“和尚身为这次大会主人,事先对会场周遭地形,自应有所了解,当和尚发现了施主刚才藏身的那处地方之后,曾这样想道:‘要是我和尚想作壁上观,一定选在这里’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想不到施主的看法竟跟我和尚完全一样,和尚我,早就预计到,能看中这块地方的人,身手一定俗不了,因此,和尚便来了个罪该万死的小玩笑,关于这个,还望施主千万见谅才好!” 说至此处,不容对方开口,连退两步,又向众人大声道:“诸位见识见识吧,这位便是黄山百毒老仙翁!” 啊?黄山百毒叟?众人不由为之一怔!疯和尚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路,同时用手一指身后那座石墩逊让道:“仙翁请坐,仙翁请坐!” 黄山百毒叟有点啼笑皆非,双目中绿光闪动,数度想要发作,却不知为了一个什么缘故最后还是容忍下来,当下轻轻一哼,走向石墩坐下。 这时候,百花教主身侧的紫脸老人神色一动,忽然向百花教主低声道:“老弟,对头又多了一个了,你一直以为你有制胜把握,现在呢?” 百花教主微微一笑,低声答道:“现在?现在也是一样!” 紫脸老人眉头微皱,似甚关心地又道:“你说你有一手专门克制七星堡主两仪罡气的绝学,难道说它对黄山百毒叟也一样有效不成?” 百花教主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无论对谁,只要对方不知道叫‘阴阳指’” 忽感失言,蓦地顿住,紫脸老人喜色自眉梢一现而逝,干咳一声,故作漫不经意地点点头,说道:“指也好,掌也好;只要你有自信就行了。” 这边语音方落,场中疯和尚双手一拍,高声笑说道:“行了,行了,现在好办了,三加一得四,四除二得一双,黄山仙翁虽然单枪匹马,但今天不可能发生群殴事件,他老人家一个人,就可代表一方,现在你们随便哪一方先出头都是一样,四人分两组,败的对败的争三四,胜的与胜的争一二,另有恩怨者,个别处理,不在此限!” 场中一静,紫脸老人忽向百花教主低声道:“教主,愚兄先出场给他们一点颜色,你说如何?” 百花教主先是颇感意外地一怔,跟着面有喜色地忙说道:“余大哥如此热心,小弟感激不尽,一切仰仗大哥了。” 紫脸老人傲然一笑,没再说什么,腰身一挺,立即手捋长髯,昂首大步走向空地中央。 百来对目光,立即向场心集中。 疯和尚目闪精光,朝紫脸老人迅速地上下打量一眼,点点头,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让向一边。 紫脸老人朝疯和尚看也没看一眼,来至空地后,脸一仰,两眼望天,冷冷地,傲然大声说道:“老夫余圣子,外号‘美髯剑客’。” 微微一顿,继续冷冷地大声接道:“老夫来自关外,对中原武林一无所知,所以无法一一向诸位朋友致意,如果诸位以为老夫目中无人的话,老夫也只好默认。” 游龙老人左侧第二位身材纤小的青衣蒙面人,忍不住出声冷笑道:“哼,好狂的老东西!” 声音之响,全场可闻。上首的蒙面人脸一偏,想喝阻时,已然不及,紫脸老人循声注目,嘿然良久,这才又仰起脸,冷笑着说道:“看不顺眼的,不妨跑出来,老夫正不知先从哪位领教起。” 下首的那位蒙面人一声呼,便欲跳身而起,上首蒙面人手臂一横,将他去势阻住,同时低叱道:“丫头不许胡来。” 游龙老人脸一偏,低声道:“贤妹,愚兄下场如何?” 上首蒙面人忙摇头低声道:“不,我去,你还有你的事,争这个做甚?” 口中说着,人已自石墩上立起身来,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冲着紫脸老人微微一福,以一种苍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得罪余老前辈的是老妇之女,现在老妇来向高人领教。” 紫脸老人扬眉侧目道:“芳驾属于中原何派?” 蒙面妇女平静地反问道:“有说明的必要吗?” 紫脸老人脸一仰,大声道:“不回答也可以,但必须依老夫规矩行事。” 蒙面妇人静静地道:“老妇愿闻其详。” 紫脸老人两眼望天道:“不能明白交代师承者,老夫向以无名人物视之,按老夫以往习惯,在这种情形之下交手,老夫一向只挨不还,如能在百步之内将老夫追及,老夫便即认输,否则老夫只还一掌,一掌之后,是生是死,那就得看对方造化了。” 蒙面妇人微微一笑道:“老妇愿遵吩咐。” 紫脸老人仰脸道:“可以开始了。” 语音歇处,袍袖一挥,人已向前踏出丈许,双肩不动,从容自然,果然是一派名家身手。 蒙面妇人微福道:“高人留步!” 藉折腰之势,行云流水般飘然跟上。 右臂微展,一招“穿风拿云”,便往紫脸老人后肩抓去。 紫脸老人嘿嘿一笑,一错步,左飘右闪,眨眼脱出三角空地,径趋东首岩壁,沿着岩壁,贴身游走,其疾如飞。 所有的目光,立即随着两条飞走的身形移动。 游龙老人眉峰微皱,百花教主却暗暗赞叹道:“唔,天山游龙步,对付天山派的人物,就用天山派的绝学,这位余老儿,怪不得他狂,的确有一手。” 转瞬之间,双方已追出五十余步。 这时候,紫脸老人正转到正北岩壁下,距三角会场约五六丈远,他快,蒙面妇人更快,双方由起步时的丈许间隔,已一缩而至三尺之内。’眼看着,不须走完八十步,蒙面人即可追及。 司徒烈一身汗,暗忖道:“我的天,想不到假戏这样真做。” 眼角一溜,见离群已远,立即向身后传音发话道:“别逼我,夫人,我是烈儿啊!” 白夫人微微一怔,忙传音答道:“换个花样,上岩壁。” 司徒烈应声领会,故意哈哈大声一笑,好似刚才全是卖关子,现在才拿出真功夫一般,真气一提,腾身上岩。 白夫人则装作非常意外地一顿,立即落后两尺。 这边看的人当然不知就里,游龙老人眉峰又是一皱,而另一蒙面人白依娘更是着急,连连跺足道:、“唉呀,娘怎么啦?” 司徒烈知道时间无多,一边上岩,一边继续说道:“百花教主的绝学叫‘阴阳指’,看样子跟烈儿习自疯和尚的一元指差不多,专破各种先天气功,请夫人留意并转告恩师他老人家,还有,百花教主身旁的四后身上,一人带着一颗相思豆,请夫人设法逗引四后中的一人出场,取得相思豆,烈儿有重要用场” 白夫人传音问道:“没有别的了吗?” 司徒烈星目一闪,忙又说道:“还有,请夫人恕烈儿无礼,让烈儿这一场,烈儿打胜了,在百花教主方面,身分才能维持。” 白夫人笑答道:“你放心下手打一掌也就是了。” 话说之间,由东至西,岩壁走完半圈,百步已满,白夫人脚下一紧,故意以毫厘之差,失手抓脱。 司徒烈故意大声道:“百步满啦!” 招随声发,返身一掌,猛向白夫人劈去。 白夫人侧身一闪,同时亮掌迎拒,脚下暗暗使劲,一块岩石,崩然滚落。 这时的白夫人,好像因脚下着力不稳似的上身晃得一晃,身形一滞,立被司徒烈掌风扫中。 只发惊叹。人已自岩顶虚空栽下。 半空中挣扎着挺身一招“金鲤跃龙门”,总算煞住向下直坠之势,勉强找着地面,落地后又复踉跄退出两三步,这才拿检站定。 自纱孔中双目一剪,默然低头,司徒烈故意大声又笑道:“恭喜,恭喜,芳驾居然有惊无险,也算难得了。” 大笑声中,看也不看白夫人一眼,径自腾身而起,半空中真气一提,下降之势又复上振,竟然横空平越六七丈,飞落百花教主身侧。 百花教主容颜焕发,忙不迭离座相迎,执手致贺道:“余兄赢得头彩,小弟光荣之至。” 司徒烈傲然落座,仰脸不屑地道:“算什么?牛刀小试罢了。” 这一厢,白依娘双目一红,便欲抢出,游龙老人沉声道:“不许妄动!你娘都不行,你能怎么样?” 话说之间,白夫人已然归座,游龙低头皱眉道:“贤妹,那人能耐显然并不在你之上,致败之因,可说全由于本身的一再失误,这是怎么回事?” 白夫人垂首如故,自面纱背后低声微笑道:“怎么回事?告诉你吧:游龙老人跟疯和尚两位,愚妹一个也得罪不起!” 接着又是微微一笑道:“现在明白了吗?” 游龙老人怔神一哦,白依娘惊喜失声道:“什么?是烈哥哥?” 白夫人连忙低声叱道:“轻点!传音两位花子伯伯注意,娘有话说。” 这时场中,又复平静下来,疯和尚双目如电,满场环瞥一周,拍拍手,集中了众人的注意,跨出一步,哑声笑说道:“刚才的一场,胜负虽分,但是平和得很,由于双方均非这次与会的主脑人物,可说只是小节目之一,现在请四位巨头出场,一展雄才!”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黄山百毒叟,天山游龙老人,四人缓缓抬头,循环互瞥了数眼,天山游龙老人目光最为平和,百毒叟的目光高深莫测,百花教主目光中充满了阴险,七星堡主目光则透着一派狂热和嚣张。 四人尽管眼神有异,但却没有一人首先发动。 疯和尚精目一滚,正待二度发话之际,坐在游龙老人下首的追魂、神机两怪乞,突然齐声一声干咳,跟着便大声聊起天来。 首先是神机怪乞向追魂怪乞大声问道:“老大,咱们算不算主脑人物?” 追魂怪乞嘿了一声道:“咱们算老几?” 神机怪乞失望地道:“这么说来,打架没咱们的份唆?” 追魂怪乞一仰道:“可以聊天。” 神机怪乞忽然说道:“喂,老大,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没有?” 追魂怪乞偏险道:“什么事?” 神机怪乞道:“‘七星’有‘八娇’,‘百花’有‘四后’,当家的‘比武’,娘子们‘斗艳’,咱们的眼福,可真不浅呢!” 追魂怪乞淡淡道:“在人数上来说,是二与一之比。” 神机怪乞深深一叹,不胜遗憾地道:“怪不得这方面始终不见动静。” 追魂怪乞怪眼一翻,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说过‘四后’怕‘八娇’不成?” 神机怪乞反唇相讥道:“八娇怕回后吗?” 追魂怪乞哼了一声道:“很难说!” 两怪乞这种挑拨方式,简单幼稚得可笑,百花教主朝四后睨视一笑,四后也一致为之莞尔;七星堡主怒瞪了两怪乞一眼,两怪乞对扮鬼脸,吐舌住口,坐在七星堡主身旁的七星首娇天毒仙子则低声笑向七星堡主道:“有机会留下对面那四个娘儿们,倒是不错。” 七星堡主一时兴来,也低笑着打趣道:“大娘有意建功乎?” 天毒仙子有点失笑地道:“那岂不正中化子们的离间之计?” 七星堡主笑责道:“什么‘计’不‘计’?大娘也真是。两个化子说笑罢了,他两个是何等人物,想用计会这样幼稚得像骗孩子们吗?” 这正是平凡的妙用,七星堡主方面首先上当。 坐在百花教主身侧的那位紫脸老人,在两乞高谈阔论时,双眉一直不以为然地愈皱愈紧,这时忽然聚眉一展,一拉百花教主衣角,传音道:“老弟,对面的动静看到没有?” 百花教主微微颔首,淡然传音反问道:“看到了,余兄以为他们在说什么?” 紫脸老人脸一仰,传音说道:“那是七星首娇,名叫‘天毒仙子’,据说此妇好胜而险毒,为了阿谀七星堡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七星堡主逼死元配夫人,便是她的杰作,七星诸娇多半系她物色,因此专房之宠,至今不衰。” 百花教主道:“她难道在打我们什么鬼主意吗?” 紫脸老人冷冷一笑道:“总不会有好事。” 百花教主道:“那好,由她来吧,我正想见识见识她的手段呢!” 紫脸老人冷冷道:“愚兄不以为然。” 百花教主道:“余兄以为应该怎么做?” 紫脸老人冷冷地道:“胜败固是兵家常事,但一落被动,就没甚意思了,今天之会,不比寻常,着着占先,比什么都重要,愚兄刚才所为,便是一例。” 百花教主颔首道:“此言有理。” 紫脸老人忙问道:“老弟准备派谁出场?” 百花教主想了一下道:“四后武功,均在伯仲之间,其中以春后稍胜一筹,既然志在必得,就先派春后出场如何?” 紫脸老人摇头道:“错了!” 百花教主一怔道:“怎么呢?” 紫脸老人道:“八娇末两名,就是那两个皮肤一黑一白的两个,外号‘蓝关黑白双凤’,虽系鬼脸婆门下,却是八娇中最弱的一环,上中下三驷相错的赛马之道,老弟自然清楚,我们可以灵活应用一下。” 百花教主忙道:“请道其详。” 紫脸老人简洁地道:“先派药令出去!” 百花教主意外地道:“谁?药令?” 紫脸老人冷冷地道:“据愚兄月来观察,药令武功,实不比四后逊色多少。” 百花教主点头道:“是的,很有限。” 紫脸老人淡淡地道:“而且她最近从老夫方面还多少学了一点东西。” 百花教主惊喜地道:“真的吗?” 紫脸老人静静地道:“派药令出去,道出她在教中身分,指名向双凤挑战,愚兄敢保证我方可操必胜之券,这一仗下来,七星堡方面势将颜面扫地。” 接着又补加了二句道:“这是愚兄一点意见,采用与否,权在老弟!” 司药花今胜了蓝关双凤的后果呢?司徒烈捏着一把汗,百花教主由于信任过度,居然毫未计及此点。 当下竟喜逐颜开,忙不迭地点头道:“妙,妙,余兄,你这就代小弟下令吧!” 紫脸老人脸一偏,向白衣药令道:“教主命姑娘出场,向七星堡方面蓝关双凤挑战,出手即可径用老夫教你的那一招,能赢到什么程度就赢到什么程度,不必留情,知道吗?” 白衣药令闻言大为兴奋,两颊泛霞,一声娇诺,随即飘身离座,白衣翩翩,来至空地中央,向疯和尚叠掌一福,含笑说道:“百花教司药花今,奉教主之命,向七星堡双凤请教数招。” 疯和尚侧目一掠紫脸老人,哈哈大笑道:“有女施主们一阵点缀,大会生色不少。” 这厢七星堡主见百花教一名姿色丑劣,地位卑下的小小花今居然向七星八娇叫阵,不由勃然大怒,不容疯和尚再说什么,立即脸一偏,大声喝道:“凤儿们出去,人家既指名要会你们两个,恭敬不如从命,你们两个毋须客套,联手向这位姑娘领教可也!” 七星堡主要双凤置白衣药令于死地的暗示非常明显,蓝关双凤机伶过人,哪还有听不出来之理? 双凤一递眼色,应声双双跃出。 三女均着披风,一白两红,见面不交一言,娇叱连连,立即动上了手。 双凤因为是二对一,是以连腰间宝剑也弃而未用,单以空手向白衣药令进攻,一时间,红白相杂,衣角飘飘,直如三只穿花蝴蝶。 双凤出手,相当辛棘,在在均取致命之处。 而白衣药令的应战方式却十分怪异,敌进我退见招就躲,满场游闪,只守不攻,所有的人,包括百花教主在内,见此情形,均不禁深感纳罕,就中只有一个紫脸老人,一直注目含笑,好似别有会心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大惑不解,蓝关双凤越打越有劲,满以为堪堪即可得手之际,但见白影一旋,白衣药令蓦地一个大转身,双掌平胸猛力一推,一股呼呼劲气,疾向双凤拦腰扫去。 掌风之烈,威猛无比,双凤迎拒乏力,闪避不及,娇躯一颤,双双腰折倒地。 白依娘失声低呼道:“游龙吼!” 白夫人望了游龙老人一眼,游龙老摇头苦笑道:“这孩子拚着挨罚,真不知用意何在。” 白衣药令面目虽丑,人却玲珑透顶,一招得手,立即回到紫脸老人身边,这厢白衣药令尚未落座,那一边天毒仙子早已飞身抢出。 白衣药令眼望紫脸老人,紫脸老人却对百花教主促声道:“春后可以出场了,首后对首娇,正好相当,再赢一场,便是连中三元,等会儿七星堡主不须一半气力,便可制服了。” 百花教主毫无思考地应声侧脸道:“春娘带着迷魂香没有?” 春后点点头,百花教主下巴一抬,春后立即款步而出。 全场一静,百来对目光同时亮了起来,两位巨魔的第一夫人,因着身分不同,勉强逊让一二句,接着便递出招式。 三合一过,优劣之势立判:天毒仙子果然名不虚传,春后的确差得太多。 这时候,但见春后卖了一个破绽,容天毒仙子攻进一招,藉侧身闪避的刹那,左手迅速探向衣袖,百花教主愁眉大展,七星堡主却发出一声嘿嘿冷笑。 天毒仙子秋波急闪,顿时领会。 一声叱,娇躯猛拔丈许,双足连环,左足踢向春后左手腕,右足猛跌春后盾心,春后不及拍手,被踩了个正着。 一报还叫报,春后抵命双凤。 一阵惊叹,天毒仙子碎步回阵,白衣药令抢出抱回春后尸体…… 趁百花教主咬牙注目,脸上青白不定,心神大分的刹那,紫脸老人迅速掉头朝身后的龙虎怪乞吴上威瞥了一眼。 白衣药令正想将春后尸体抱去后排交给花女们,紫脸老人忽然皱眉道:“春后身上没有教中重要文件吗?药令怎么这样粗心?” 百花教主一声哦。忙向药令招手道:“噢,对了,她前胸有个锦盒,取出来交给我!” 药令手一探,果然自春后怀中掏出一只只有雪糕大小的锦盒,百花教主接在手中,紫脸老人漫不经意地问道:“里面什么东西?” 百花教主信手拨开盒盖,盒内装着一颗赤色小豆,口说一声:“只是一种药物,没有什么”急急地便欲收进怀中。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起,半空突降巨灵之掌,锦盒随自百花教主手中不翼而飞,紧接着一条壮硕身形自头顶上空一掠而过,空中大声道:“教主恩典,吴上威没齿不忘!” 举目望去时,空中身形业已落向三角尖端游龙老人那方。百花教主一声嘿,待要起身追赶,紫脸老人蓦地沉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贤弟不可轻竖强敌!” 百花教主恨恨一跺足,一声深叹,废然坐下。 那一边,欢声雷动,三丐互拥,老泪纵横,百花教主眼角一碟,突然脚下一旋,翻至白衣药令身前,曲指一弹,白衣药令连哼也役哼出一声,立即丧命,取了白衣药令性命之后,百花教主这才恨恨地道:“不是你这贱妇,他知道什么?” 口中骂着,目光偶及紫脸老人,脸色忽然一变。 紫脸老人头一摇,淡淡地道。“既然这样,也没有什么。” 百花教主面有惭色,才待开口时,紫脸老人已拦住他说道:“这事以后再说不迟,大敌当前,老弟千万分心不得。” 百花教主感激得脸色发白,低声道:“余兄盛情,小弟刻骨铭心。” 这时,但听得疯和尚又是哈哈一笑,大声道:“闹也闹够了,正戏这总该上场了吧?” 笑语甫敛,立即有人冷冷接口道:“老夫来了!” 循声望去,发话的正是那位黄山百毒叟,百毒叟冷冷地接得一句,人已向场心走来,大刺刺地背手一站,两眼望天,又说道:“这个也自称天下第一,那个也自称天下第一,老夫隐忍了三十多年,不看到点真材实货,始终咽不下这口气,难得有了今天这个见世面的好机会,有把握的老朋友们,现在可以站出来啦!” 七星堡主双目凶光一炽,第一个便想跳身而起。 疯和尚哈哈一笑,阻住七星堡主,跟着目视游龙老人笑道:“赵老儿,你老儿曾被百花教主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过,又是七星堡主手底下屡败之将,数来数去,就只设在黄山高人面前出过丑,和尚生具佛心。现在点醒你,还赖着做什么呢?” 游龙老人蚕眉一轩,凤目闪光,呵呵笑道:“谢大师承全,老夫万一有什么长和短,你和尚肯念经超渡一番么?” 疯和尚大笑道:“不成问题!” 游龙老人一面笑说着,一面已向场中走来。口道一声请,双单一亮,便朝黄山百毒叟当胸推去,百毒叟徽感意外,也是双掌一亮,正面迎上。四掌甫照,游龙老人一声断喝,双掌微颤,立有一股无形劲气,自双掌中滚腾而出,将百毒叟全身罩住,百毒叟脸色一变,双掌一紧,四掌立即相隔五尺之远抵住不动。 疯和尚拍手大笑道:“好,好,赵老儿这一手真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开门见山,百毒化解,黄山高人既无法施展所长,现在可只好委屈一点,两下对熬,看谁先油尽灯枯,做我和尚的主顾啦!” 跟着分向两边一顾,又笑道:“他两个一时也完不了事,你们两个不捉对儿,尽瞧人家的有啥意思?” 百花教主,七星堡主同时起身,前者阴笑道:“场所不大宽敞,咱们如法炮制怎么样?” 七星堡主丑脸一亮,。哈哈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互道一声请,立即四掌遥抵,运功相拒起来。 三乞望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又望向司徒烈,司徒烈皱眉摇头,表示也不明白,同时暗忖道:“真怪,百花教主既擅专破气功的‘阴阳指’,不套在掌招中偷袭,怎么反而选上这种对功力深厚的七星堡主显然有利的打法呢?” 时间在无形中消逝,这时日已西斜。 三角空地中提对儿的两组人物,也都由站着改成坐下。 四个人,全部脸色变青,额汗如雨。 黄山百毒叟,第一个不支落败,游龙老人蓦地一声断吼,以毒名震天下的黄山百毒叟,起手一步失了先机,终至喷出一口鲜血,萎缩而成一口肉酱。 游龙老人员将百毒叟解决,但真力耗损过度,人也不支倒地,由丐帮三老架至一边,合手救援。 过没多久,这一边胜负也分出。 七星堡主先是节节前侵,百花教主上身业已微微后倾,忽然间百花教主猛一咬牙,右臂一挺,硬生生地骤将左手抽出,白夫人一声噫,紫脸老人已大喝一声道:“对,老弟,可以用你专破各种罡气的‘阴阳指’了!” 七星堡主悚然一惊,恍自噩梦中惊醒过来,跟游龙老人一样,蓦地一声断吼,双掌齐推,百花教主功亏一篑,偷袭不成,立即一阵狂飙卷起三尺来高,半空中勉力掉脸朝司徒烈狠狠瞪了一眼,扑通跌落地面。 跟着,七星堡主也晕厥了过去。 等他悠悠醒转时,眼前已换成另一幅景气:百花教的人,一个也没有了,七星堡主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丐帮三老在跟疯和尚喝酒笑闹,伺候四人的是一对英俊男女,正是魔魔儒侠和青城迷娘,天山游龙坐在对面一只蒲团上,这时正注目向自己微微而笑。 回头再看自己,自己此刻也正坐在另一只蒲团上,一个酷肖自己元配夫人白氏的少女,正跟着当年那个自七星堡逃出的俊美少年携手陪坐自己身侧,另一侧则垂首默坐着先前那位青衣蒙面妇人,七星堡主一阵惊疑,远处酒桌上的疯和尚忽然掉脸怪笑道:“没有什么,冷敬秋,武林三奇,一个不少,武功到底谁高,那是另外一回事,咱们跟赵老儿已打过商量,只要你能自此洗面革心,咱们仍许你自称三奇之首,或者天下第一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