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 第一章 事变太平庄 五台山因五峰耸立,少林木,状若垒土之台而得名。内典称之为清凉山,道经则曰紫府山。山在山西五台县东北,龙泉关的西北偏西,是五台山脉和太行山脉的交叉点,为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 在五台山的南麓,有个名叫太平庄的小村落,村中居民不满百户,由于民风敦厚,与世无争,生活过得相当安宁平静。该村紧傍五台山脚,沿山脚西行里许,有一座普渡寺庙,庙内方丈清静上人和村中大户赵吟秋赵大官人是莫逆异常的方外之交。二人时相往还,不是清净上人来看望赵大官人,就是赵大官人去拜访清净上人。二人见面,除了吟诗品茗,煮酒下棋外,偶尔也相互参参禅机,悟求清趣。 有一天,赵大官人闲来无聊,一人在书房内打着棋谱消遣时,忽见家人来福掀帘进来躬身禀报道:“禀大老爷得知,上人佛驾莅临。” 赵大官人闻报,脸上立即露出无限的快慰之色,忙不迭地吩咐道:“请,请,快请。” 赵大官人一面说一面推案而起。这一厢,赵大官人刚刚走出书房房门,前厅上早传来一声清越洪亮的佛号:“阿……弥……陀……佛……老僧又来打扰施主了。” 余音未歇,一位着月白僧衣,慈眉善目,身材修伟,满面红光的僧人已然步履安详地退向院侧书房而来。 赵大官人连忙迎上去笑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哈哈…… 有相皆幻,色即是空。上人何打扰之有?” 清净上人哈哈笑道:“住心于一境,冥想妙理,心地定慧,一切众生原具真觉性,官人近来对禅理确是大有心得了。” 赵大官人一面肃客,一面谦逊地笑道:“见性成佛,不立文字,还不是上人训诲有方么?” 二人谈笑着走进书房,家人早将香茗泡好端上。 上人坐定,偶尔瞥及书桌上的一盘残棋,笑着问道:“玄龙小官人何故回避老僧?” 赵大官人讶异道:“小犬在后院习经,这半日未来前院,上人何出此语?” 清净上人用手一指棋盘道:“非是贤父子对局来着?” 赵大官人恍然地笑道:“是吟秋一人摆着古谱消遣罢了。” 清净上人大笑道:“怪不得老僧近来常有不敌之势,原来官人每日在痛下苦功哩。” 赵大官人摇摇头,笑道:“谈棋力,小大玄龙与上人或有一拚,我赵某人可差远了。饶得我再打上三年古谱,恐怕也还不是上人之敌呢!” 清净上人忙说道:“对,对。请即着人找小官人前来,老僧正欲报日前两子之恨呢!” 赵大官人一面吩咐来福到后院请爱子玄龙,一面朝清净上人打趣道:“上人有‘恼’兼‘欲’,难道是五魔未去,七情未净么?” 上人亦笑道:“随缘遇合,心如明镜,遇而不留,何碍佛心?” 二人谈说了一会,一个眉目清秀,精神饱满,年约十五六的青衣少年微笑着在二人谈笑中掀帘而入。 少年进得门后,先朝清净上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了一声:“禅师好。”然后转身向赵大官人也微微一鞠躬,喊了声”爹好。” 赵大官人非常爱惜地朝爱子望了一眼,笑说道:“上人有兴,孩子,你就向上人学两着吧。” 接着赵玄龙陪清净上人弈棋,赵大官人执着一卷诗册在旁观战,直下到黄昏将近,上人方才尽兴,订了再见之期,飘然别去。 清净上人走后不久,赵大官人刚刚回到后院小室,家人来福又跟进来禀报道:“外面又有一位大和尚求见。” 赵大官人随口问道:“哪一个庙里来的?” 家人来福道:“这位大和尚好像从未来过!” 赵大官人听得来福之言,先是一怔,接着脸色速变,两眼中忽然射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摄人心魄的光芒,厉声喝问道:“是一个带发修行的苦行头陀么?” 来福被主人这种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的神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回错了话,小心翼翼地低头回答道:“官人料得不差,正是。” 来福还待往下说时,赵大官人早一挥手道:“出去,说我就来了。” 家人走后,赵大官人低头背手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停下脚步来,朝床头壁上悬着的那柄二尺来长,剑鞘作褐色的“盘龙”宝剑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深沉的冷笑,伸手想去拿,手到半途,倏又缩了回来,哼了一声,迳自往门外走去。 大门口,一个蓬发垂肩,满脸横肉的高大头陀正合掌闭目当门而立,待赵大官人跨出门槛后,倏地双目一睁,眼中冷光闪射,随又悠然闭上,朝赵大官人合掌稽首,沉声狞笑道: “盘龙噢,赵大施主纳福了。贫僧踏遍三山五岳,俱寻官人不着,总算我佛有灵,终于在这世外桃源的五台山下,居然能见到赵施主一面,是何幸之有哉!” 说着,从僧衣内摸出一个小纸包,遥向赵大官人一掷,赵大官人抬手接着,也不打开观看,顺手纳进怀中。 这时,那个头陀双目一睁一闭,仿佛自语般又说道:“三天后,贫僧再来,到时候就请施主慷慨地施舍了吧!” 说完,口宣佛号,掉头扬长而去。 赵大官人自现身以来,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时,爱子赵玄龙也已闻讯而出,等赵玄龙从后院中赶出来,那个披发头陀已经走过庄前的红木小桥,没人垂柳丛后不见了。 赵玄龙见父亲仍然痴立门口,不言不动,怔怔地仿佛在追忆些什么,便即走上前去扯住他爹的衣袖急急地问道:“爹,适才是何人来访?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么?” 赵大官人有如从梦中惊醒,回头见是爱子问话,连忙定神强笑道:“没有什么,一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僧闻名前来募化罢了。” 玄龙又道:“已经走了么,爹?” 赵大官人点点头道:“爹已经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他走啦。” 一宿无话。 第二天,赵大官人将爱子赵玄龙唤进书房,先将近一月来的经书考究了一番,又将玄龙拉近身边,执着玄龙双手,详详细细端详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确是上好根骨,难道真个是天生奇材必有所用么?” 玄龙见他爹爹的神态有点反常,小小心灵中,充满了无限的疑虑和不安,仰头恳切地问道:“爹有什么心思,孩子儿难道不能分忧么?” 赵大官人突地双手将玄龙搂进怀中,紧紧抱住,浑身颤抖,嘴唇微微开合,仿佛要说什么而始终无法说出口来。 一会儿之后,又蓦地将玄龙推开,用手指点身旁一张椅子,比了比,要玄龙坐下。 玄龙坐定后,赵大官人仰起了头,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一些往事,玄龙无法看到爹爹的脸色,更无法想象爹爹在想什么,他只是奇怪爹爹这两天为什么忽然变了,变得令人害怕,他不敢也不愿去惊扰他爹的思考,只好本然坐着,满腔忧虑。 这样,又是顿饭光景过去了。 赵大官人这才缓缓放下脸,长叹一声,用一种和霭中掺杂凄凉的声调,双目凝视着玄龙缓缓说道: “龙儿,自你母亲在你三岁时去世,为爹的将你带到太平庄来,转眼已经十二年了。太平庄实在是个好地方,龙儿,你舍得离开么?” 玄龙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大官人微微点头道:“这也难怪,别说你,做爹的也是一样有点舍不得离开呢。” 玄龙惊问道:“爹,难道我们要离此他迁么?” 赵大官人连忙定神笑着岔开道:“做爹的何曾说过此等话来?龙儿,你也不小了,我且问你,假如叫你现在就离开爹,你能照顾得了自己么?” 玄龙毫不迟疑地答道:“不能!爹,龙儿一辈子也不能离开您!” 赵大官人闻言脸色一黯。隔了很久,这才以一种训诲的语气,不快地说道:“孩子,你的书也念得不少,论年纪,你今年已是一十有五,无论说话行事,都该学点大人样子,处处要有独立性。爹当然不会离开你爹只是说,你要养成一种即使做爹的不在你身边,你也能自立的能力,你懂么?” 玄龙怕又惹起爹爹的不快,连忙点头答道:“是的,我要尽量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赵大官人这才满意地点头赞许道:“这就对了。” 说完,挥挥手朝玄龙说道:“爹要写封信,你先去睡吧。明天一早爹会将你唤醒,要你由后山绕近路翻过牛耳坳为我送给普渡寺清净上人呢!” 又是一宿无话。 第三天天刚亮,玄龙从睡梦中被赵大官人摇醒,玄龙睁开惺讼睡眠,见他爹脸色苍白,仿佛彻夜未眠似地,不觉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道:“爹,您病了么?” 赵大官人凄然一笑道:“也许,孩子,不过没有什么大关系,等会儿叫来福炖点补品吃吃也就好了。倒是这封信要紧,孩子,辛苦你了,马上就替我送去吧,记住从后山走,越快越好。” 玄龙皱眉道:“爹,打后山走不是更远么?” 赵大官人催促道:“山路崎岖,在感觉上好像远一点罢了,其实近多了呢!” 这时,门口探进了家人来福的一颗头。来福刚张开口,赵大官人似乎已从这位家人的脸色上了解到他所要说的话,忙着挥手抢着说道:“知道了,放在桌上吧,我就来了。” 家人来福见大老爷答非所问,以为官人会错了意,便想开口解释他此来不是请老爷去吃什么,而是外边有人坐等,刚说得一句:“上次” 赵大官人早抢着喝道:“知道啦,就是上次的那一种。还不与我快滚!” 玄龙见他爹已经生气,不敢怠慢,一把从他爹手上拿过那封沉甸甸,封得密贴贴的信札,抬步就往外跑。赵大官人从后面追上,沉声吩咐道:“从后面侧门出去,绕花圃而过,打后山翻牛耳坳走,快,越快越好,千万记住。” 语气中充满惊惶,玄龙见他爹刚才将一向忠心耿耿的家人来福,无缘无故地骂得那种样,同时,脸色是那般难看,说话时语气又是那般惊慌,心想:难道爹是真的在这两天得了什么重症,被病魔在短短两天折腾成这副样子? 玄龙是个相当孝顺的孩子,不敢违背他爹的意旨,虽然在走出后院侧门不远处听得前厅有人发出一种粗扩锐利的大笑,甚为刺耳,颇想返回一睹究竟,但想及他爹适才催他出走的那份严厉神色,唯恐引起老人家不快,一咬牙,埋头便向牛耳坳飞奔,他只希望早去早回,心里虽然着急,却无太多的恐怖成份,在他那种毫无世故阅历的年龄里,根本就无法想像到什么叫做江湖恩怨。 经他一阵亡命奔跑,仅两顿饭光景,居然被他赶抵普渡寺。 清净上人正在大殿一隅的蒲团上翻阅佛经,见玄龙气急败坏地不等沙弥通报,便一迳闯入内殿,甚为吃惊,察颜观色,不待玄龙喘定细说,便从玄龙手中一把抓过那封信函,匆匆撕破封口,迫不及待览间起来。 玄龙一面喘息,一面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上人阅信时的神色。只见上人在看开头两行时,先点了两下头,哦了一声,再看下去,脸色不禁变了起来,看到末后一页,不待全函看完,便一把将书团团成一团,纳入怀中,招手唤来一个沙弥,吩咐道:“将这位小施主带入本座禅房,本寺任何僧人在本座回寺以前不得入内。” 又转脸庄严地向玄龙嘱咐道:“小施主耐性稍等,贫僧去去即回,一切待贫僧归来再为详告。” 说完,不等玄龙置答,袍袖指处,人已像苍鹰一般直向前殿殿脊飞腾而起,眨眼之间,已经人影俱杳。 玄龙见状,失声惊叫道:“上人会仙法么?” 小沙弥只微微一笑,朝玄龙合掌躬身催请道:“请小施主即依方丈之命随小僧前去。” 玄龙点点头,跟在沙弥之后,绕过数重殿室,来至一处净室。沙弥将玄龙让进之后,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门外廊上随即起了一种蹀躞之声,知道沙弥谨遵清净上人之命,尚停留室外,以防他人冒昧闯进。 这时,玄龙的小小心灵中,烦乱之极。他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般失神不安,与平常判若二人?还有,他离家时,前厅那声摄人心魄的狂笑是何人所发呢?这声狂笑是否与他爹的变态有关?他爹为什么要写信给清净上人?为什么指定他送?又为什么要避开正门而舍近就远的打后山翻越?上人间信时的脸色为什么会一字数变?阅信后为什么那般匆忙而去?清净上人平时只知道他是一位有道高僧,想不到上人居然能飞,难道上人竟是野史中所描述的侠隐之流的人物?想到上人出殿时的那种神奇身法,玄龙稍为感到一点安慰。他想,他家中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要有上人这种身怀绝技的高僧前往,还愁不能诸事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吗?他做梦也想像不到他爹本人就是一代侠隐,武功本领并不在清净上人之下呢!随后,他又想:清净上人为本寺之主,根本就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擅间他的禅房,为什么最后还要那般镇重交代沙弥?难道这次事件和他也有关系么?想到这里,心下甚为不安,从门缝中望出去,那个年才十三四岁的沙弥仍然在走廊上,四面顾盼,神色端重地背手踱来踱去。玄龙心里又想:“这位小师傅倒是个相当忠诚的僧人哩!” 因为一切均须等待清净上人回来之后才能分晓,再急也无用,一颗心遂也渐渐安定下来。到这时候,玄龙才有心思将上人禅房内一切布置打量清楚。 房中除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外,只有一个装满各种线装经书的竹制书架。壁上挂有一幅行楷长轴,上写着: 若顿悟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是为上乘禅此轴没有下款,想是上人亲笔书写。细看字迹,如龙蛇游走,潇洒挺拔之至,不禁暗暗钦佩上人不但精通武功和禅理,即便文才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呢。 玄龙在未得上人许可之前,不敢擅自去翻阅上人架上经卷,就这样负手在室内就目之所及信眼测览,已是耗去不少时光。玄龙偶尔回首望及窗外,发觉日已响午,正忧虑上人何以尚未返回之际,陡觉房门微一响动,室内已多一人。 玄龙由于事出突然,大吃一惊,定眼望去,原来是上人回来了。上人正端立在禅床之前,脸上一无表情地静静地凝视玄龙。 玄龙见是上人,不禁狂喜,如孺婴之见慈母,往上一跨步,便扑倒在上人怀里,双手紧紧揪住上人僧袍,仰头急急地问道:“我爹呢,上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上人?我现在可以回去了么,上人?……上人,您能告诉我,我爹为什么会变成那般神魂不定呢?上人,您去我家时,看到些什么?我爹说了些什么?……我爹提到我么?他老人家吩咐了些什么来着? 上人,您怎么老是不开口呀,上人?” 玄龙一气问完最后一句,声浪已然流动得有些颤抖,几乎哭将出来。 清净上人在玄龙连珠发问当中,两眼一直平视窗外,直如未闻,直至玄龙问完了话,连连将僧袍摇扯,这才深深地一声叹息,先将玄龙推到竹椅上坐好,自己也将那只蒲团在禅床上摆正,盘膝坐定,闭目定了一会儿神,然后双目微睁,目中精光倏然一现,旋即隐去。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朝玄龙发问道:“孩子,你知道你爹是何许人么?” 玄龙微一皱眉,旋即茫然地摇了摇头。 清净上人又叹了一口气道:“说来惭愧之至。老僧自许眼力超人一等,十数年来,居然未能识透令尊大人竟是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赵印清’。” 玄龙不由得失声啊了一声。 清净上人继续说道:“盘龙大侠当年行侠川湘一带的义行德举,老僧久已耳闻,而且私心仰羡之至,只是无缘识荆,当时也只遗憾罢了。之后,突闻盘龙大侠在痛惩武林败类,佛门叛逆,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龙虎僧悟戒后,不知为了何事竟然隐名埋姓,不知所踪。现在推算起来,那一年正是令尊迁居太平庄与老僧相遇的一年。老僧结识令尊大人之初,虽然不知今尊大人就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盘龙大侠,但睹令尊大人步履沉健,双目有神,光华内蕴,虽然外表极其斯文懦雅,仍不免疑心令尊是武林健者。因此,曾几次以语言相探,但均未获得丝毫端倪。后见小施主日渐成长,虽然文才横溢,却无些许武功根底,便相信了令尊只是一个摄生有道的文士,并非武林中人。因为,老僧深信,令尊如为武术行家绝无任令绝学湮没之理。小施主是令尊大人独生爱于,人生八九岁,正是武功扎底的黄金年代,错此机缘,将来再下苦功时,其成就便大有差别,令尊如为会武之人,决不会轻易放弃小施主此一期间之调教。直到看完刚才令尊来函,方知令堂辞世时曾有遗言,谓江湖之中,思怨牵缠,是是非非永无了断之日,小施主独脉单传,如欲乐终天年,令赵家香火不断,应以不让小施主传习武技为佳。令尊大人和令堂情爱弥笃,中年分手,哀伤之余,便奉令堂遗言为不渝之律。且其本身亦已厌倦江湖险恶生涯,便选定太平庄这个幽静村落定居下来。 龙虎僧悟戒出身少林正宗,武功已得少林真传,唯因天性顽劣,屡犯佛门清规,被主持方丈百越禅师逐出庙门。百越禅师之武功高不可测,禅师在世之日,龙虎僧尚是有所顾忌,不敢过分胡为。三年之后,百越样师功行圆满,含笑坐化,龙虎僧认定以天下已无制他之人,便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起来。那一年,也是合该有事,某一天夜半,龙虎僧在川东乡间逼奸一个民妇时,为令尊盘龙大侠无意撞见。龙虎僧因不甘令尊严词训责,一言不合,二人便拚命相扑起来。据今尊函中谈及,当时双方之武功,实在相差无几,若要细予追究,龙虎僧的成就还在令尊之上。可是,阴差阳错,龙虎僧在出房之际竟未将腰带系牢,战至半途,腰带脱落,脚下一个不慎,为令尊大人抢得机先,以轰雷不及的快捷手法,点中淫僧的玄机要穴。假如令尊当时毫不迟疑地手起剑落,一下将淫僧了结,也就太平无事了。可是,令尊心地仁慈,念该僧一身武功修练不易,在龙虎僧满口应允从今悔改的谎言之下,仅以盘龙利刃将该僧两耳削去,以示薄惩。 这就是后来龙虎僧因为见不得人,只好留起披肩长发,改号龙虎头陀的由来。龙虎头陀自遭此创后,便隐入印崃山中,一方面等待发长,一方面埋头苦练他那成名绝技‘龙虎拳’以及‘铁布衫’的气功。两年之后,龙虎头陀两次出现江湖,意欲寻找令尊洗雪当年割耳之仇,令尊盘龙大侠已因令堂之去世,感到心灰意懒,而隐居到太平庄来。 十数年来龙虎头陀一直未忘旧恨,到处寻访令尊下落,直到三天前,他不知打哪儿探得线索,竟然一迳找上门来。 此魔也算耐心,居然将当年被令尊削掉之双耳保存至今,三日前,此魔便将该双耳以纸包妥,并附一简柬当面遂于今尊。柬中略谓:落耳之耻,无日忘之。十二载时光匪短,理应加倍索还。尊耳与令公子之耳,正好是四只两双。为示宽容,限三日内送上。三日不送,二度登门时,鸡犬不留,一体超度。 令尊接信后,熟思无策,久知老僧粗涉武学,怕此庞下手毒,辣,小施主在身侧多有未便,故修书详叙前情,着小施主投依贫僧,他本人在一无牵挂的情形下,能善说便善罢,否则,也不惜一拚。” 清净上人说至此处,略为一顿。 玄龙在一旁早听得面无人色,浑身战抖,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清净上人沉声喝道:“小施主休得如此,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地步哩。” 上人语音虽然低沉,入耳却如雷鸣,玄龙心神为之一震。泪眼迷糊中见上人脸上并无哀痛凄凉之色,以上人和他爹十年来刻骨之交,以及他爹命他投奔上人这事定,深信上人之言定有深见,便止住悲声颤抖地问道:“以后呢,上人?” 清净上人继续沉重地说道:“事有定数,悲苦何用?施主年纪也不算小了,即使令尊有个三长两短,身为人子,理应谋求复仇大计,方为正着,何况老僧的话未说完哩。” 玄龙含泪点了点头。 上人接着说道:“老僧于匆匆阅毕令尊来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以最快脚程赶往府上,赶到时,府上已经空无一人。除府上家人来福和另一女佣已经尸横就地外……” 玄龙吓得一声尖叫,几乎晕厥过去。清净上人也不去理他,迳自说下去道:“老僧找遍全宅,并未发现令尊和龙虎头陀的踪影,以令尊盘龙大侠的武功造诣和老僧于现场侦察所得来判断,令尊似尚未曾遭遇不幸。 虽说龙虎头陀当年的成就已然不在令尊之下,但根据贫僧日常观察所得,令尊十年似乎并未将武功搁下。虽然令尊一直将本来面目晦藏不露,今既证实令尊即为当年的盘龙大侠,愈思愈明,一解百通。老僧适才定神追忆,令尊不但未将旧艺荒疏,单从那双光华深蕴的两目之中,好像在内功修练方面,已达到某一种新的境界呢。龙虎头陀近况,老僧不甚了了,但不管龙虎头陀近年来有无进境,但要想凭单打独斗而将令尊制服的话,实在是绝无可能。” 难得上人如此一番分析,玄龙虽然为两个家人不幸的遭遇,感到悲痛,但终究是骨肉情亲,知道他爹一时尚无生命之险,心中倒也宽慰不少。 当下玄龙含泪又问道:“那么我爹到底哪儿去了呢,上人?” 清净上人皱眉道:“这一点实在令人费解之至,老僧于遍搜贵府之后,亦曾将全庄搜了个遍,结果仍然是一无所得。最后因为担心怕被该魔知悉老僧与令尊之交往,抽身潜入本寺对小施主有不利之举,故先赶将回来,徐图查访,审情度理,不出三二天,事情总该会找出一点眉目来的。” 玄龙内心虽然异常悲痛焦躁,但也无可奈何。 这样,在寺中一连住了三天。白天,清净上人一刻不离地守在他的身侧。夜晚,上人则召来寺中两个武功较高的僧人,守护禅房之外,自己外出访查盘龙大侠的下落。 三天转眼过去了。 第四天清晨,上人满面倦色地从房外走进,将玄龙唤起,严肃地朝玄龙说道:“根据贫僧四日来之明查暗访,虽未查得令尊盘龙大侠之确切下落,但贫僧敢断言令尊决未遭遇任何不幸。令尊之所以不再现踪,依贫僧臆测,除令尊对老僧有十分信心,知道老僧能确保小施主安全外,一定另有其他不得已之苦衷,此事日后决有水落石出之日,现在妄加推断实属多余。” 玄龙见清净上人数日来,为自己父子之事,累得不眠不休,已经深为感动。再经过数日之冷静沉思,知道只顾一味地哀痛,于事并无所补,仅仅短时间的折腾,他已经变得异常老成起来。听了上人之话,除了默默点头外,并无若何流动表示。 清净上人继续说道:“依令尊函中之意,无论他与龙虎头陀相拚之结果如何,皆有令小施主拜在老僧门下习艺之打算。……” 玄龙人极聪明机智,不等清净上人说完,已从禅床一跃而起,俯拜当地,一面磕头,一面含泪泣求道:“请禅师念在家父面上,就将我收录了吧。” 清净上人将玄龙一把扶起,仍命他坐回样床,也不置可否,缓缓移步案前坐定,从木屉中取出文房四宝,铺开素笺,提笔濡墨,运腕如飞,不过顿饭光景,已经写完一封长达三页的书函,也不知道他是写给谁人,以及函中写些什么,只见他写完之后,小心把好,然后封人一只牛皮纸套之内,黏好封口,书上大押,慎重地纳入怀中。 清净上人写好书函之后,又去了一趟西配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木盒和一碗清水,进门后将木盒和水碗放在桌上,回身将房门闩好,这才吩咐玄龙坐在床沿,上人自己也将椅子挪在玄龙对面坐下。 上人先将木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有芋头大小,灰褐色,似泥非泥的东西,醮了清水,在掌心里一阵磨转,然后用手指醮着在玄龙头手各部均匀地涂抹起来。那种有如泥浆似的计水,涂在脸上,有种凉希希的感觉,随涂随干,干后有些崩涨,甚为难受。 玄龙知道上人此举定有非常含意,不敢拂逆,也不去追问,闭上一双眼,任令上人施为。 又是顿饭光景,上人工作完毕,命玄龙睁开眼来,玄龙两眼微启,突见面前坐着一个褐皮吊眼的丑怪少年,不由得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对面坐的仍是清净上人,只是上人手上多了一面古铜镜罢了,褐皮吊眼的丑少年,正是他自己映在镜面上的形象。 上人看着玄龙满脸迷惑神情,不禁微微一笑。同时自禅床下摸出一个土布包裹,搁在案桌上,神色突然庄严无比地朝玄龙沉声说道:“玄龙,你是聪明孩子,对一般事理一定比普通纨绔子弟清楚。贫僧与令尊之间,亦非泛泛,论理,令尊之任何交代,贫僧均应只有遵从,可是,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率尔为之,贻误无穷。 在令尊来说,可能仅从外表观察,知悉老僧为武林中佼佼者,而对老僧并无彻底了解,故有此托。 但就老僧所知,令尊盘龙大侠,龙虎头陀,和老僧三人之武功,实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 令尊盘龙大侠虽不能强过龙虎头陀,但亦不比龙虎头陀差到哪里。同样的,龙虎头陀虽然不能强过老僧,但亦不比老僧我差到哪里。所以说,你如从我习艺,虽然你的资质过人,有希望尽得老僧真传,但充其量,其成就亦不过与老僧相等。若我雄一时于武林,非易事耳,如欲凭艺业去克制枭悍似龙虎头陀者流,委实渺茫之至。 人生难愈百年,似此等父仇,其错无能再铸,岂可不慎于始而求一举以成? 老僧熟思三昼夜,遍忆与老僧有旧之当代异人,唯川东巫山独秀峰,三清观,独孤子寇先,寇真人的太阳指法是此魔的克星。只要学得独孤子真传的十之六七,对付龙虎头陀便有余裕。 独孤子与老僧,曾有数面之缘,老僧已修妥书函一封,只要不畏苦,持之以求,颇有被其收录之望。 此去蜀东,不下数千里,千山万水,其辛劳之处,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尚望小施主念及父思似天,以朝佛西天之诚,任劳任怨,茹苦含辛,坚志持恒,必有所成。 老僧虽不便明着护送,必也暗中循踪佑庇。 小施主面容已改,途中可不畏他人识破来历,这里是碎银八十两,及书函一封,请小施主妥藏。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起程吧!” 清净上人说罢,将小包裹推过,又从怀中将那封书函取出叫玄龙收了。 玄龙默默接过信函,心中千头万绪,不知打哪儿说起是好。坐在禅床上,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手中书函,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失声恸哭道:“照这般说来,我爹是一定遭遇不幸了。” 上人诧然道:“何以见得?” 玄龙哭诉道:“我爹仅生玄龙一人,父子以外,别无亲人,如非已离人世,焉得一去奋然,而弃龙儿于不顾?” 上人摇摇头道:“世间事尚非似你这般年龄所能尽知。或许龙虎头陀追通过紧,令尊为了小施主之安全,而将龙虎头陀远远诱出山西地界,亦未可知。小施主尽可宽心起程,日后老僧如获令尊信息,老僧自会设法转知小施主的。” 玄龙也是无话可说,将书函贴肉藏好,从禅床上含泪起立。门启处,一个小沙弥担进一付箩筐,清净上人指箩筐朝玄龙说道:“你可挑起这付箩筐,从侧门绕出前寺,装作经僮赴镇采办杂物模样,在走近官道附近时,即可将之弃去,专心赶路。”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章 任重道远千里访明师 从五台山西麓通往五台县的大道上,一个身穿土布灰衣,脚踏多耳麻靴,脸色褐黄,垂眉吊眼,丑怪无比的,十五六岁的乡村少年,正背着一个小布包,踽踽独行。 这位踽踽独行的少年,似乎是第一次出门远行,一边行路一面四顾张望,满脸凄苦之色。每至行人稀少之处就以衣袖不住低头擦拭眼睛,好像被初秋的漫天风沙吹迷了眼,又似在以衣袖堵塞如江河倒泻的夺眶热泪。 这时时光已在午后,离五台县城也只不过还剩下五六里路光景,少年身后忽然赶上一个蓬发披肩,满脸横肉,健步如飞的苦行头陀。 这个头陀身上除了一钵一杖外,别无长物。钵夹在腋下,有如小缸。杖提在手里,有小树躯干那般粗细。 头陀边跑边唱,状甚得意。由于这条路上行人稀少,头陀这种与佛门弟子不甚协调的行为也没有人去加以注意。粗听上去,他唱的似乎是佛门八戒戒律,细听却又不是。 他唱的是:牛马猪狗羊,我不杀他,谁杀?早死早升天,我心是佛心。善哉,罗汉之中本有操刀人。 偷土豪,盗劣绅,金银本是身外物,何妨暂借我和尚,充做沽酒钱?他日身死,我和尚为你免费念上三卷倒头经。抵清! 邪说淫行我无分,佛门弟子不作兴。偶尔为之,那也是,阿弥陀佛,出于无心。 高广大床,佛家弟子不能睡,石床竹枕可又冰煞人,顶好啊!顶好是怀抱女观音,同详上乘法,同参观喜禅。 华蔓璎珞,歌舞妓乐,不该有,不敢有,纵有,纵有啊,也得背着众生行。六根清净。 头陀就这样重复颠倒,胡言乱语地边唱边行,眨眼已经造及走在前面的丑怪少年。少年闻声后顾,略一掠视之下,立即转回脸来,眼中露出一种惊骇与忿怒交织的光芒,脚下虽然立显些微踉跄,却仍以相同速度向前走去。 头陀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轻微的呼啸风劲,从少年身旁摩肩而过。 也许是由于路静人稀的缘故,头陀在走过了少年之后,竟回眼朝少年望了一下。这头陀好锐利的一双眼神!仅在匆匆一瞥之下,已经看出这位乡巴佬味十足的少年,虽然容貌丑怪,骨格却极清秀,不禁皱眉自语道:“如此上好骨根骨却配着这么副皮囊,真乃可惜。” 头陀一边自语一边仍往前走,走没几步,忽然停步下来,等丑少年走近,突然粗声问道:“小檀越何事伤心?” 丑少年惊愕地立定脚步,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有啊,禅师。” 头陀粗声地又道:“那你为何而哭?” 丑少年吊眉一蹙,眼球略转,立即露出一副愁苦的神态镇定地回道:“禅师有所不知,小的家住五台山后,今年雨水不足,秋收欠佳。我老子年老体弱,眼看一家五六口,无法生活,兄妹中以我最长,由我妈在张大伯处张罗了三两银子,叫我进城做点零食买卖,看能不能多少捞点赚头,寄回来贴补贴补。小的因为是第一次离家,心里难过,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尚望禅师不要见笑才好。” 头陀颤动满脸横肉,点点头道:“唔,原来是这样的!洒家心想,小檀越要是无家可归,倒不如跟洒家一道,云游四海,也强似单身独行。洒家是酒肉穿肠,佛在我心的带发修行荤腥不忌,只要跟了我,要吃多好就有多好的吃!何况洒家还会几手佛法,你只要学会酒家一半,便包你天下去得,小檀越,你要考虑一番么?” 丑少年闻言似乎一惊。但那只是稍现即逝。头陀于说完这番话后,忽然双目注定来路,面露厌恶之色,所以没有觉察到丑少年面部表情的变化。 丑少年刚说得一句:“这个还请禅师原谅” 话未说完,头陀已经粗声地拦住说道:“洒家不过如此说说罢了。” 说完,曳起那根粗重的禅杖,掉头就走,走得又快又急,晃眼已下去半里之遥。 丑少年见头陀虎头蛇尾,匆匆走去,心中又惊又喜又奇怪。他因为头陀是朝来路子望了一会,态度才转变了的、便也转身向来路望去,只见来路上又有一位僧人走了上来。 这位僧人却是剃度了的,戒印行列,光头红脸,慈眉善目,满面祥蔼之色,身着月白僧袍,体躯修伟。僧袍微微飘动,步履移动看似缓慢,实则迅速之至。 这位僧人越过丑少年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一路飘然走去。 在僧人走过时,丑少年耳边有人细语道:“遇事要沉着,前途磨难尚多,老僧只能远远护定,无法和你形影不离,玄龙,你要小心在意啊!” 不须笔者详细交代,看官们一定也已明白这位丑怪少年以及一僧一头陀是何许人了。 且说玄龙一迳走进五台县城,一路上再没有发现龙虎头陀和清净上人的行踪。他依上人吩咐,为了适切他的身份,他只向一个零食担子上买了一点面食胡乱吃饱,便在城脚边找着一间土地庙,走了进去。 这间土地庙落座县城西南角隅,虽然外表已经颓废不堪,由于有高厚的城墙为屏障,倒也相当避风。庙内除了香灶和神座外,只剩得两席左右的空地。东壁墙角倚搁着一卷破席包,看样子,已有人先他而到了。 这时,天已昏暗,玄龙打开小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毛毡,齐颈围紧,倚坐在西壁角落,由于连日来忧愁哀痛,心神交瘁,不一会,便已迷朦睡去。 夜半光景,玄龙忽被一阵窃窃喳喳的细语醒惊。睁眼一看,神座前香灶上已经点着一根小蜡烛,烛光摇曳里,东壁地上正围坐两个蓬首垢面的小叫化。两个叫化的年纪均在十七、八左右,比玄龙大不多少。二人相对盘膝而坐,中间放着一个酒葫芦,和一张油纸,油纸上散放着一些油花生,寇肉之类的小菜。二人一面低声谈笑着,一面抢着酒葫芦喝酒,神情欢愉之至。 玄龙瞪大一双眼球,不禁看出了神。他见这两个叫化,衣服破烂,满身油污,除了两双黑白分明,清澈可爱的眼睛外,几乎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人因为穿得一般破烂,除了里坐外向的一个头生得稍为大一点外,简直难以区别。 两个小乞儿虽然知道身旁有人,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仍然照吃照喝,照谈照笑不误。 这时,外坐里向的那个乞儿放下酒葫芦说道:“大头,师傅他老人家怎么还不见回来啊?” 里肉外向的那个乞儿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说道:“你这个长腿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那个头陀是好耍的么?” 玄龙刚刚听完第一个乞儿的话,心里暗想道,唔,原来这儿还住着一个老化子哩!他又想,两个乞儿既赶着老化子唤做师傅,难道要饭的这一行当,也有什么决窍值得传徒授孙不成? 及至听得那个大头乞儿说到什么“不好耍”的“头陀”,不禁大吃一惊。虽然那个年代游方募化,带发修行的僧人很多,但因为龙虎头陀的关系,玄龙一听到“头陀”两个字,立即心惊肉跳起来。 他连忙闭上眼皮,调匀鼻息,略一转侧,假装重又睡去,事实上却是在倾耳细听着两个乞儿还会说些什么。 这时,那个外坐里向,被唤做长腿的乞儿不服地说道:“假如师傅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人家还会称他做摄魂叟吗?” 大头嘿嘿一笑,老气横秋地说道:“那个头陀的来历你清楚么?” 长腿争辩道:“头陀就是当年的龙虎僧,被少林派上一代掌门百越禅师逐出门墙的叛徒,师傅已经说给我们听过,难道就只你一个人知道?” 大头又道:“今日武林中,有龙虎头陀那等身手的共有几人?” 长腿不服道:“龙虎头陀固然利害,难不成还会强过咱们师傅去吗?” 大头道:“龙虎头陀和咱们师傅的武功到底谁高谁低,就连师傅他老人家也不敢遽下断语,我们做小辈的哪能胡乱臆测?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龙虎头陀纵不比我们师傅强,也决不比我们师傅差到哪儿去。” 长腿抢着岔道:“既然龙虎头陀不比咱位师傅强,这是你大头亲口说的。请问,以师傅那份来去如风的绝顶轻功,又不需要明阐,要从龙虎头陀身上盗样把物件,究有何难?” 大头乞儿被长腿乞儿这么强词夺理地一岔,不禁有些恼火起来,忿忿地反问道:“你知道师傅要从龙虎头陀身上取得什么吗?” 长腿不屑地说道:“一柄宝剑罢了。” 大头又问道:“什么宝剑你知道么?” “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的那口盘龙剑,对么?这也是师傅当着咱们俩面前说的,你拿这个来考我,有个屁用?” 大头冷笑道:“盘龙剑是怎么样的一把宝剑你知道么?” 长腿也冷笑一声道:“少他妈的来这个罢,大头。虽然你大头比我长腿早几天进门,在师傅面前我不得不喊你一声师兄,但谈到这柄盘龙剑,我长腿就不相信你大头亲眼见过。” 听到这里,玄龙几乎惊得跳了起来。 盘龙大侠不就是他爹当年行道江湖的混号么?他本来也不晓得什么叫做盘龙剑,自这次事故发生,他从清净上人口中知道了他爹在十数年前本是武林中风云一时的豪侠人物之后,他忽然想起他爹卧室床头那柄套着斑如彩纹剑鞘的宝剑来。他也曾指着宝剑问过他爹,他爹只告诉他那是一柄普通铜剑,因为年代久,有镇凶僻邪之说,所以他将它悬于内室。现在想起来,乞儿此刻所说的盘龙剑,一定是他爹床头的那柄古剑无疑了。 听两个乞儿的口气,那柄盘龙剑难道已经落入了龙虎头陀之手么?那么,他爹呢? 两个乞儿的师傅既被人称为“摄魂叟”,两个乞儿又说他们师傅有一身来去如风的绝顶轻身功夫,看样子,这位什么摄魂叟大概也是武林中的一位高人了?玄龙又想:这位“摄魂叟”会不会认得他爹呢?或者认得清净上人和巫山独秀峰的独孤子他们呢?假如认识的话,他摄魂叟既然知道盘龙剑已经落在龙虎头陀之手,当然一定知道剑主盘龙大侠的下落了? 想到这里,玄龙恨不得马上跳起来向两位乞儿问个清楚。可是,他不愿岔断两个乞儿的话,第一,他还不知道他们的来路,偷恶人东西的人不见得就是好人,万一弄巧成拙,再碰上他爹以前的对头岂不大糟?第二,他不妨耐心所下去,可能两个乞儿会自动说出有关他爹的一切,也未可知。所以,玄龙内心的情绪虽然如怒涛骇浪,奔伏不定,表面上仍然紧闭双目,装做好梦方酣的模样,不敢稍露丝毫样眠迹象。 这时,只听得那个大头乞儿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居然敢在我小师兄面前放肆,总有一天看我大头师兄不以师门家法将你一双长腿拆成两对才怪。” 长腿乞儿也哈哈笑道:“别皮厚了,论年龄你还比我小三个月有零哩。总有一天我会向师傅提议,以年龄来排行序别,那时候你大头可就惨啦。” 两乞儿说到快乐之处,齐都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再也不谈正经了。 玄龙虽然和他俩年龄相仿,习性相近,被两个乞儿的互充老大逗得几乎笑出声来,但因为父子之情超出一切,听两个乞儿已经舍却正题不谈,不由地感到十分焦躁起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不便开口相催,闷只闷在心里,苦也只好苦在肚里。一切听天由命,两个乞儿再说下去固然是求之不得,就是就此打住,也是人家的自由。另一方面,他的假睡却可要强装到底,免得惹出意外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长腿乞儿又开口了,只听他止住笑声说道:“师傅到这时候还没有回来,看样子事情恐怕真有点辣手呢!” 大头的声调也有点庄重起来,答道:“你以为我大头师兄在哄你么?嘿!师傅谈到盘龙剑的特质时,正好轮到你去沽酒,所以我刚才敢考你就是这个缘故!那柄盘龙剑呀,据师傅说,不但能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无坚不穿,而且有百练缅铁的特点,剑身薄如蝉翼,柔若柳条,全长三尺三寸,挥动时,光华四射,耀目生辉。平时又可以用皮主束腰,将剑身弯曲,绕腰一周,以剑尖别人到把上特制扣搭之内,令人无法知道对方有奇宝在身。动手时,出其不意地随手抽出,可占先声夺人之利。盘龙大侠当年所以能够威震川湘,听师傅他老人家说,这柄盘龙剑实在有着不小功劳呢。” 大头说完,没听到长腿开口。 大头似乎颇为得意地接下去又说道:“就凭比你多懂这许多,也就够资格做你师兄了罢?嗨嗨!让你的师兄为你说清楚吧!这次,师傅在玉门关外,于听得当年的盘龙大侠可能在五台附近隐居的信息之后,就带着我俩连夜赶来,虽然一路上并无耽搁,结果还是慢了一步。赶到这里时,龙虎头陀已经得手。师傅说,龙虎头陀若是得到那柄宝剑,无异如虎添翼,他老人家一定要从头陀手上夺回来。有一天能够物归故主固然好,再不就是丢到清水河里,也比落在龙虎头陀手里强。 可是,龙虎头陀实在是个难惹人物,若是明着去抢,一定会弄得两败俱伤,能不能达到目的还是问题。所以最后决定,还是暗中下手为妙。现在的问题是,假如龙虎头陀将原剑连鞘带着,落脚时就不会随身配戴,必定有个收藏的地方,以师傅在轻功上的造诣,取来尚不甚难;假如此魔异常重视此剑,弃鞘暂搁,将剑贴身盘带的话,那就难说了现在你明白我大头师兄刚才说此剑取之不易的缘故了么?” 大头说完,仍然未听得长腿乞儿开口。 玄龙心中焦急地想道,怎么他们每提到我爹的时候,就略而不谈呢? 这时,长腿乞儿忽然问道:“盘龙大侠到底如何了呢?你听师傅提到过么?” 玄龙的心神轰然一震,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 大头乞儿道:“盘龙大侠本人么?”玄龙听得自己的心跳之声,卜卜地比春雷还响。大头才待接着往下说时,土地庙外忽然拍拖拍拖地走进一人,此人一面往里一面咕哝道:“我老人家三更半夜在冷风里爬高窜低地做三只手的勾搭,你们两个贼孙子却窝在庙里卤菜配老酒,真他妈的活见大头鬼。看样子,我要饭的好吃、懒做、酒如命的这三门绝招是不会失传啦。” 说话之间,烛火微微闪晃,庙内又多了一个化子。 玄龙侧脸眯眼偷望过去,只见来人约有五十出头,六十不到。周身装束的破旧邋遢之处,较两个小叫化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老化子生得身材短小,骨瘦如柴,双目内陷颧骨高耸,须髭连肋,发立如鬃。走起路来,上身前顷,缩颈埋颌,有衣薄不胜寒之状。脚下套着一双破草鞋,发出拍拖拍拖的怪响。 玄龙看清来人之后,连忙合上眼皮,微一侧身,做梦中转侧状,将头脸埋向墙角,这一来,既可避免被来人识破行藏,又可以定定心地聆察庙内将发生的一切。 老叫化进门之后,两个小叫化齐声喊道:“我们等你老人家等死啦,师傅。” 老叫化笑骂道:“不是醉死胀死么?等?等我老人家的两只酒葫芦是不是?喽,接过去呀!看你们两个这副贼相,嗨,大头,你的眼睛可放规矩点,少往那只羊腿上瞄,我老人家没有坐定之前,谁先流口水我就接谁。咦” 老叫化咦了一声,庙内立即静了下来。约摸过了半袋旱烟光景,忽听老叫化哈哈笑道: “这个,我老要饭的经验最丰富。一生顶顶痛苦的事儿,莫过于怀着鬼胎假睡觉。相公,你就起来吧。” 说着,呼的一响。玄龙感到一阵劲急的冷风,蓦然遍体而来,近身之后突又倏然退去,来也威猛,去也兀突,方自惊疑之间,老叫化忽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回笑得比第一回开朗多了。只听他一面笑一面说道:“我还以为相公是我老要饭的同行呢,原来相公真是个落难公子呢。来来来,不嫌我老要饭的邋遢的话,我们就一起喝两口吧。” 玄龙见这位“摄魂叟”居然能从侧面看出自己是在假睡,心中禁不住又惊又佩。知道再也掩朦不住,这种风尘异人多结识一个也好。自己此次远上川东巫山独秀峰,如果能蒙以太极指闻名于武林的独孤子收录,三年五载之后,自己少不了也要在江湖上闯练,以后说不定还有仰仗这位风尘异人的地方哩,何况此人此次来到五台,是为了龙虎头陀和他爹的那柄盘龙剑,听刚才大头乞儿的语气,“摄魂叟”在此以前就似乎在打听他爹盘龙大侠的下落,他和他爹一定多少有点渊源。万一能从这位“摄魂叟”口里得到一点他爹的讯息,岂不更好。 想罢,也不再掩饰,翻身坐起,朝老叫化歉然地说道:“这位老伯真好眼力。在下实非有意如此。只因盘川短缺,不敢投宿旅店,以致打扰老伯清兴。老伯请便吧。在下适才已在外间吃饱,一时尚不感觉太饿。” 老叫化一面静听玄龙说话,同时双睛在凸覆的眉骨下滚动,精光逼人,听完,眼皮一松,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猥琐之态,嘻嘻笑道:“相公口齿清晰,谈吐高雅,想必出生书香之家,难道是不屑与我等乞儿为伍么?” 玄龙连忙起身拱手逊谢道:“老伯说哪里话来,自古豪侠出风尘。老伯这等旷达豪狂的行止,在下钦佩犹恐不及呢!既是老伯刻意惠赐,在下也只好愧领一杯御寒了。” 老叫化这才乐开了:“对!这才像话。少年人,考究的见多识广,要饭的也在三百六十行之内,偶尔见识一番,亦不为过。大头,长腿,快,把酒匀开,把羊腿折成四份,咱们喝吧。噢,不行,你们俩贼孙子已经吃喝过一通,羊腿由老要饭的来分,你们两个,每人再得半根羊爪子已算是便宜的了。” 玄龙是个聪明孩子,既然有心结纳这位异人,便也豪不客气地抓着羊腿,捧着酒葫芦跟着他们师徒三人,吃喝起来。他爹赵大官人是在庄中有名酒中的家客,他受他爹的遗传和熏染,年纪虽小,平常喝个半斤烧酒,还不成问题。 老叫化见玄龙不拘行踪的又吃又喝,只高兴得不住地连连直打哈哈。他喝完了自己葫芦中的,又去抢大头的,抢光了大头的,又去抢长腿的,嘴里还不住地骂着:“就这样我老人家还算吃了大亏呢。” 一老两少,嘻嘻哈哈,根本就没有师徒尊卑之分。玄龙看在眼里,暗暗羡慕不止,心想这是一种多么真挚的情感,多么豪爽的性格,多么自在的生活啊! 不一会,酒罄向尽,老叫化一抹嘴,打着呵欠道:“老啦,不中用啦,……还没有办上啥事儿,就感到累啦。” 大头一面收拾空葫芦和啃得精光的羊骨头,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师傅,你老人家两手空空,莫非是” 老叫化一瞪眼道:“莫非是一一莫非是你大头宝宝比我老人家还行么?那个贼秃真乖,他奶奶的剑不离人,人不离剑,连采花时也不拿下来。我要饭的今夜除了冲散了贼秃一桩好事之外,啥事也没有办成。贼秃的脚下功夫,要不是我要饭的平常和大户人家恶犬竞走练得了一点跑功,还真不容易躲开贼秃的亡命追踪呢。” 玄龙知道他们师徒又要谈及盘龙剑的事,心中一阵紧张。表面却装出不甚了了的神情,缩着脖子,做出一副怕冷的样子,随意地望望香炉,又望望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神像,好像心不在焉,其实整个心神都集中在一对耳朵上。 长腿乞儿这时插嘴道:“那我们在五台还要耽搁多久呢?” 老叫化随口应道:“谁知道?一天……一月……不一定,我总算是跟定了这个贼秃,无论如何,先把剑弄到手再说。” 大头又道:“那位盘龙大侠呢?” 老叫化道:“老要饭的还没有弄清楚呐。” 长腿插嘴道:“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老叫化道:“凭贼秃一人之力,要想将盘龙大侠怎么样的话,恐怕不过,也很难说。世上事,出人意表的,有的是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要饭的也不敢随便” 老叫化说至此处,忽然伸手在玄龙耳根下使劲一抹,突然一把带过玄龙肩头,瞪着一双精光四射的豆眼,逼视着玄龙的面孔沉声诧问道:“五台普渡寺的清净上人是你什么人?”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章 摄魂叟 玄龙见老叫化突然问起清净上人,不禁大吃一惊。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位外号摄魂叟的老叫化是个正道人物一但因事出突然,竟不知道如何应答是好,不但嘴里期期艾艾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心头同时也是突突地跳个不停。 老叫化看到玄龙这副惊惶神情,不禁哈哈一笑道:“相公,你可别慌,还是由我老要饭的先说了罢。自相公你被老要饭识破伪装熟睡之后,老要饭的对相公就注意上了。之后,见你相公虽然衣着有如乡愚,谈吐却是斯文一流。又见你面貌虽然猥琐,眼神却极清澈,绝非一般村农山樵人家子弟可比。心中虽然纳罕,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适才相同回头-望神像,要饭的见相公耳后有一处肤色和脸部肤色有异,不禁起了疑心。恕老要饭的冒昧,老要饭的蘸了点口水在指头上,出力一抹,果然耳前耳后肤色不同,显是经过改容手术所致。因为相公这种改容之术相当高明,假如不是我要饭的和你相公贴身近坐,说什么也不会看出个中端倪,因此令我要饭的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闻名于武林中的‘千面罗汉’来了。噢,我应该说清楚点,‘千面罗汉’是老和尚落发为僧以前的诨号。之后,‘千面罗汉’柯云中因为什么事儿灰了心,在五台普渡寺出了家,改了清净上人的禅号。这已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廿年前,老要饭的和‘千面罗汉’多少也有点交情,只是不常来往罢了。因为你相公说得一口本地口音,所以,老要饭的由种种迹象上猜测,你这改容手术可能是清净上人、以前的‘千面罗汉’柯云中的杰作。老要饭的先把话说清楚,我要饭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决无任何意思。无故掩饰去本来面目的人,多少总有点不得已的苦衷,老要饭的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老实说,若不是见你相公身上毫无一点武功根底的话,我老要饭的可能连理都不会理你呢!所有的关键都在这一点上,老要饭的非常不明白,一个与武林恩怨毫无牵连的世家子弟,为什么要改容化装,夜宿穷庙,出门远行呢?现在,我要饭的话说完了,一切相公听便。老要饭的向以多管闲事,自己烦恼了自己一生而出了名,至今脾气未改。相公假如用得上老要饭的,只要相公确和清净老和尚有点渊源,不看佛面看僧面,我要饭的决不推辞。” 玄龙闻言,知道机不可失,连忙翻身拜倒,泪流满面地叩头道:“一切求摄魂老前辈做主!” 摄魂叟连忙将玄龙扶起,惊疑地凝视着玄龙之面诧问道:“你,你?你莫非就是—— 就是你?” 玄龙含泪点了点头,随即将他爹被龙虎头陀逼上门来,以后他被他爹遣往普渡寺送信,才知道他爹就是当年盘龙大侠,以及他爹后来被龙虎头陀逼得下落不明,清净上人访寻数日,不得要领,替他改容,并且沿途护送,要他亲上巫山独秀峰访求三清观主持独孤子习艺的详细经过,诉说了一遍。最后又说:“适才已在两位小师兄闲谈之中得悉摄魂叟你老人家的名讳,并猜想老前辈可能和我爹有旧,只是年纪轻,初次出门,阅历不够,心中拿不定主见,所以没有自动说出来。现在知道老前辈不是外人,无论如何要请老前辈指示迷津。” 摄魂叟听玄龙的泣述,放开两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不出老夫意料,相公正是当年盘龙大侠的公子。令尊盘龙大侠与老夫仅有一面之缘,我们之间并无深交,只是两下互相慕名景仰而已。十数年前,令尊突然归隐园林,不知所止,老夫虽然留心察访。但始终未得要领。也是事有凑巧,老夫月前在玉门关无心碰到了恶名满天下的龙虎头陀,暗中跟踪了几次,发觉此魔似已探得令尊侠踪歇隐之处,因老夫熟知此魔当年与令尊结怨经过,虽然从此魔口风中隐约探得令尊即在五台县附近,但仍然不知确细的地址。本想事先赶来五台报个警讯,因为有情无处送,只好寸步不离地钉紧那个贼僧,准备伺机行事。讵知事出意外,老夫跟踪贼僧至甘陕交界的寇家山,忽然碰了多年未见好友关外神驼,仅仅交语片刻,即便失去此贼踪影。又因两个小鬼头脚程不够快,一路追赶下来,已是慢了一步。” 玄龙听得心中一紧。 摄魂叟继续说道:“来到五台,虽然又将贼僧盯着,但那柄令尊视为至宝,珍逾生命的盘龙古剑,业已落入贼僧之手。” 玄龙迫不及待地遑然问道:“我爹呢?老前辈?” 摄魂叟沉重地说道:“尊府所在,老夫已于到达五台后的第二天探清。事后,老夫亦曾数度亲至府上踏勘,虽然尊府二位仆妇已然遭遇不幸,令父子似乎尚未遭遇毒手,今天有幸见着相公你,总算老夫所猜已中一半。” 玄龙又急急追问道:“前辈从何处得知家父现尚安然无恙呢?” 摄魂叟闭目沉吟了一下道:“事非亲目所睹,本不应妄下断语。但老夫忝居尊长,世侄又是如此情急,老夫不得不以一己之观察所得,聊慰世侄一番孝思了。” “按说,龙虎头院与令尊当年亦只割耳之恨,说不上是什么生死大仇。何况令尊当年若欲取贼头陀之命,易如反掌,贼头陀心底未尝不明白。此次寻仇上门,如果已然得手,损及令父子任何一位,又平白得到一柄珍贵无价的盘龙古剑,论理早该心满意足,飘然远去了。 如今,世侄你,安然无恙,贼头陀之所以仍未他去,一定是因为盘龙古剑虽然无价,终难抵双耳之丧。所以盘桓五台,流连不去。依此推断,岂非今尊本人尚无所损么?” 玄龙听完摄魂叟之言,细味之下,认为甚合情理,内心便立刻感到舒泰不少。当下仍有一点疑问,便又向摄魂叟请问道:“前辈之言,甚合情理,小侄经过此番开导,顿感心宁神安,此恩此德,实难言报。不过,小侄仍有未解之处,尚望前辈并予指点……我爹既然尚未遇险,何故意肯抛家弃子,舍防身利器不取,只身远走,避不现身呢?难不成?” 摄魂叟不等玄龙再说下去,连忙摇手说道:“世侄休得妄言。别说身为人子者,不得涉及此想,即使武林中稍稍识得盘龙大侠之为人者,亦知今尊决非畏事之辈。现今事出情理之外,其中必有异常变故,决不可一言蔽之。” 玄龙闻言,心愧不已。连忙起身谢过了摄魂叟的训诲之恩,默坐一旁,静候摄魂叟之吩咐。 摄魂叟从庙前屏墙空隙间望望天色,回头转向三人,才待开口要说什么时,忽然右手一扬,将香灶前烛火灭去,示意众人噤声,一面作势欲起。 这时,庙侧城墙头上有人洪亮地哈哈一笑道:“摄魂老儿的耳目简直是越来越灵了。从此刻儿起,我访老的,你护小的,各行其是。后会有期。……老僧走了,阿弥陀……佛。” 声歇人渺,一切又恢复到刚才的岑静。摄魂叟重新点上烛火,朝三小微微一笑道:“好一个讨巧的和尚,轻轻数语,便将千斤重担卸给老夫。待老夫任务完成后,不逼他这个老秃子交出一个整头整脸的盘龙大侠来才怪呢。不早了,大家稍为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他第一个纳头便倒,也不管有无垫盖,在那冰凉的泥地上;一会儿便已呼呼睡去。 三小不敢出声惊扰,也分别占据半席地,围着棉絮毡毯,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天。天刚黎明,摄魂叟便将玄龙唤醒吩咐道:“武林一脉,息息相通。老夫与令尊虽无深交,但彼此神交已久,可谓心灵知己。又有清净禅师之托,说什么老夫也得将世便送至川东,方算有个交代。” 不等摄魂叟说完,玄龙连忙跪拜下去,叩头道:“弟子愿意在前辈身边伺侯,不想再去川东了。” 摄魂叟将玄龙扶起,摇摇头道:“非是老夫推托,清净上人所作决择实有过人见地。巫山独秀峰,三清观主持独孤子的太极指法实是武林一绝。龙虎头陀的一身气功,业已炉火纯青,绝非一般拳功掌劲所能为力,世侄不必三心二意了。” 摄魂叟说至此处,想了一下,又道:“此去川东,路途遥远,路上行程也非三二日功夫。在此期间,老夫不妨在武功扎基方面,不揣冒昧,略予指点。世侄可以藉此强筋坚骨,凝神因气,将来投入独孤子门下,学习其他武功时,多少总有点好处。” 玄龙知道不可勉强,只好作罢。及听得摄魂叟肯先行传授基本功夫,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了。 摄魂叟继续说道:“武功者也,说穿了只不过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罢了。武功之所以有高低强弱之分,先天气质固然要紧,入手方式和修练过程也很重要。练武之人,以气为主,气为神之形,神为灵之表,气不顺正,则神不能清宁,神不固聚,则心灵散涣,心灵散涣之人,又何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连这一点基本的耳听目明之道,也不能做到的话,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 所以说,练气实为各门各派,普天之下各种武学修炼的必经之途。 练气功夫,在佛家来说,就是一种禅定。住心于一境,求无碍智慧,以达无明业相,能见相,以至最后的境相。由明生净,由净生智,由智生意,由慧而生三千法相,而至有相皆幻,无我无相的境界,便是大成。 在道家来说,属于行无吐纳之一种,道家分一天为十二时,自子时至巳时为生气,自午时至亥时为死气。死气之时,行气无益,故道家有日服六气可证仙道之说,即此之谓也。 但不管佛家和道家的学说如何异同,其养气忘形,令目不伤于色,精不漏于耳,空色相以凝神之道一也。” 摄魂叟将练气的要旨约略解说之后,随即传了玄龙丐门正宗的调身,调息,调心的初步入门功夫。玄龙凝神一志,记取在心。摄魂叟传授完毕,又吩咐大头乞儿在庙内相伴指点,并负获守之责,自己带了长腿乞儿走出庙门而去。 这一天,直到天黑,摄魂叟方才领着长腿乞儿捧着许多酒食回来。四人大嚼大喝一通,天已大黑。 天黑之后,摄魂叟一人独出,同时吩咐玄龙继续用功,大头和长腿二人轮流守护,休息的一人,可以和玄龙同时进修。同时吩咐玄龙如有不懂之处,尽可向大头和长腿两个发问。 至此,玄龙方始发觉,别看大头和长腿两个乞儿,年纪虽轻,投入摄魂叟门下,却均已达五六年之久,一身武功已是颇为了得,寻常一般江湖人物,已是奈何他俩不得了。武林中替两小取了两个混号,大头叫飞熊常胜,长腿叫“灵猿尤飞”,合称“摄魂双小”。 这一夜,直到三更过后,摄魂叟才回到庙内。 等两小问起盗剑经过,摄魂叟摇头叹道:“自昨夜被老要饭的暗中戏耍了一番之后,贼僧的警觉已是大为提高,简直无隙可乘。老要饭的若不是身负重任的话,眼看巧取不成,真想出手豪夺呢。” 这样一连三天过去,摄魂叟因为心存顾忌,龙虎头陀又是人剑不离,始终无法下手。 第四天,摄魂叟向三小宣称,龙虎头陀看样子已是不耐在五台久住,有向太原和汾阳那一方面转进之趋势,这一条路,也是入川必经之道,吩咐三小收拾,立时上路,好赶在龙虎头陀的前面,以减低被贼僧发现之可能性。 摄魂叟同时又将玄龙的衣着,改装了一番,将玄龙扮成破破落落,肮肮脏脏,和大头长腿两乞儿差不多的模样。这才吩咐玄龙和大头做一路先走,沿途遇有转折分岐的地方,便留下丐门中特有记号,以便摄魂叟领着长腿循踪而进。 这次上路,玄龙的精神与离普渡寺时是大大的不同了。自从听得摄魂叟的分析,大致与清净上人相近,均断定他爹盘龙大侠尚在人间,心情已是稳定不少。加之身后有摄魂叟那等武林高人紧紧跟着,本身的安全亦是可靠之致。同行的大头乞儿又是江湖经验老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路上,二人谈笑风生,毫不寂寞。他做梦也想不到做叫化子,居然也会有这么多的乐趣。 玄龙自经做了三四天的练气功夫,由于天资好,摄魂叟传授的是武学正宗,进境颇速。 不但食量大增。消化良好,而且精足神旺,赶了一天的路,一点也不感觉疲倦。傍晚时分,他和大头已经走到一处叫石岭关的地方。通过一带丛林之后,前面有三条叉路。大头停脚眺望了一番,便在左右两条支路旁,用树枝各摆了一个不规则的箭头,然后拉了玄龙往中间较宽的一条,沿着山脚直走下去。 玄龙一边走一边以疑惑的语气问道:“大头师兄,你为什么在我们弃而不走的路口,反而摆上两个箭头呢?” 大头笑道:“告诉师傅他们,我们俩是往中间这条路而来呀!” 玄龙奇怪道:“这不是与摆上箭头的用意相反么?” 大头笑道:“正是如此。这就是本门暗记与别派不同之处,即使为外人识破,一时也不会摸清底细。” 玄龙又道:“刚才我们经过后面那条山坡时,也有两条歧路,我记得大头师兄摆的箭头,好象是朝向我们走的一条,假如师傅他们依本门一切相反的特定,朝没有箭头的那一条走下去的话,岂不是和我们俩背道而驰么?” 大头闻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也太实心眼儿了。假如本门暗记的变化仅只这么一点,那岂不是太过简单了么?万一碰到一个精明行家,上过一次当后,忽然来个反其道而行,岂非所有变化,仅只适用一次,有变等于无变了么?” 玄龙道:“那怎办呢?” 大头笑道:“那还不简单,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永远令别人摸不清虚实也就是了。” 玄龙仍旧不解道:“这样一来,虚实不分,别说他人摸不着头脑,恐怕自己人也会因泾渭难分,而要误入歧途呢?” 大头道:“我们刚上路时,你有无所得师傅他老人家在最后朝我俩吩咐一句:‘一路好走”一么?” 玄龙点点头。 大头笑道:“这句一路好走的‘一’字,就是一座一实的意思。起程后第一次摆列的箭头都是空的,第二次相反,第三次又是空的。假如师傅最后吩咐我们‘两人在路上不要胡调’或者‘两人当心点’,那个‘两’就是两虚一实的‘两’,懂么?小老弟?” 玄龙见大头和长腿两位师兄都有共同特点,就是喜爱夸大称尊,开口总想比对方大上三级,才觉惬意,因为两小未脱稚气,强得天真可爱之至。当下便故意恭维道:“大头师兄真了不起,样样在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将来准是摄魂前辈的衣体传人无疑。还希望师兄日后多多提携呢!” 大头受了这阵恭维,只乐得嘻开一张大嘴,合不拢来。又自动告诉玄龙:“假如师傅最后交代的是‘无事少打尖’,便是箭头一律指向虚路。相反的,师傅若说‘实在为你们弄得头昏脑闷’或者‘十分担心你们赶不到地头’,便是箭指人走,依标行路。”同时,又告诉了玄龙许多江湖上虚场节,现今的武林名派主要人物以及各门各派的武功特点。大头在兴头子上,几乎将几年来从摄魂叟那儿学来的一点玩艺,兜底倾倒出来,在玄龙听来,真是闻所未闻,新鲜之至。只听得他眉飞色舞,心花怒放不已。别小看了这一场闲扯,它对玄龙日后行道江湖的帮助还真大得很哩。 转眼天色已黑,大头乞儿将玄龙领至山脚边一座疏林中,吩咐玄龙去四处收抬干枝枯叶,堆放一处。玄龙向前行不数步,掉头便已失大头乞儿的踪影。知道大头不是去行方便,便是迎接摄魂叟他们去了,当下也不放在心上。仍去依着大头吩咐,一根一根从树脚找着那枯得发脆的碎枝往一块儿集中,他猜大头一定准备在这附近过夜,秋夜气候寒冷,说不定就要拿这些枝叶生火取暖。玄龙工作得很起劲,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团体生活,以自己劳力换取团体的生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滋味。 一会儿之后,他已经将枯枝枯叶在一株形如伞盖的古松根前堆得像座小山丘,抹抹额上汗珠,叉起手侧着头一打量,大概烧上一夜也尽够了。 他这一歇手,才忽然想起大头师兄已经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到底是第一次露宿荒野,眼看四周黑茫茫一片,抬头不见星月,林中树影幢幢,身后山石峨突,松涛盈耳,林簌如嚎,不禁有点着起慌来。 他自忖眼力还好,便选了一株较高的杉树攀缘上去,放目四下一看,只见左前方是一条长满苇草的蜿蜒小河,隔河是一片荒田,只在极目之处有三两点星星之火,想是山麓樵人之家,其他三面均为丛林和山崖所掩,不辨东西。玄龙心想,大头师兄别要给迷了路吧?假如真个如此,在这等穷僻荒野之区,林石亦杂,到哪儿去分辨来路去向呢?他真想出声大喊,但又没有这种胆量。要是喊出去没有回响,那该有多怕人啊!万一引来什么凶禽恶兽,更不是闹着玩的。 玄龙正在惶然不知所措的当儿,忽听得在他堆放枯枝败叶之处发出几声狗吠,定神一听,两短一长,正是大头乞儿在路上告诉他的,丐门在深夜联络同门的一种信号。心中大喜,连忙滑下树来,摸索着走过去。在原处已经生出一堆野火,火焰熊熊,忙得团团转的不是他的大头师兄还有谁人? 玄龙雀跃着奔过去喊道:“大头师兄!” 大头抬起一张被火烤得通红的脏脸,扮着鬼脸笑道:“吓坏了,是不是?” 玄龙赧然一笑,没有分辩,他见大头在用水和泥,不禁诧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头师兄?” 大头笑道:“我在玩我们要饭的拿手好戏呢。来,过来帮帮忙。看看你大头师兄怎么做。这玩艺儿虽说要饭的人人能行,我们摄魂门下却另有一套呐。” 玄龙好奇地走近去,只见地面已经掘好一个二尺深浅的方洞,洞里正点燃着一些他刚才一点一点聚拢来的枯枝,火头不大,似乎在用火烤干洞内的湿气。大头已将掘出来的黄色沙土用水葫芦里的清水和成稀稀一堆烂泥,泥堆旁有两只扎着双脚拍着翅膀的大鸡。 玄龙咽着口水问道:“做鸡吃么,大头师兄?” 大头微笑着点点头,揩干双手从腰间拔出一根芦管。将斜削的一头插人鸡嘴,叫玄龙抓紧,然后在另一头安上一个折铅漏斗,并从一个纸包内抖出一些五香八角之类作料倒进漏斗,然后抓起酒葫芦,满吸一口,对着骡斗开口处喷将进去。玄龙感到手上的鸡在不住挣扎,抖动,一会儿之后,已被大头灌完半葫芦酒之多,鸡的食囊也鼓得像个小葫芦,大头这才提起另一只,仍令玄龙抓住,如法炮制。两只鸡灌完酒和香料之后,大头又命玄龙将两只扎紧双脚的雄鸡赶着遍地扑腾了好一阵,这才将两只酒意熏然的大雄鸡往泥浆中一浸,一阵涂抹拍打,塑成两个圆滚滚,大如小斗的泥团,先搁在一旁,然后在那个泥洞内投入大量粗枝,生起熊熊烈火,并用另一批枝干搭成火架,将两团泥球置于火架之上,上面再覆数层枯叶,枯叶上面又加枯枝,最后一起引上火任其燃烧。 这些手续做完之后,大头拉着玄龙在五尺之外的一段枯树干上坐定,笑着朝玄龙问道: “学会了么?” 玄龙点点头,想了一下,忽然仰头问道:“大师兄,适才你将一葫芦好酒全都灌进了鸡肚皮,等会儿我们喝个啥?” 大头笑道:“鸡熟之后,自然会有人送酒前来,你愁什么?” 玄龙将信将疑,心想。师傅摄魂叟他们可能早寻着好所在狂欢痛啖去了呢!不是吗,假如要赶上,不就早来了? 玄龙想到就说,当下便说道:“大头师兄,师傅他们可能明天才会赶上我们吧。” 大头正在侧耳倾听,见玄龙开口说话,连忙插手止住。大头听了一会儿之后,面现喜色,掉脸向玄龙问道:“小老弟,你听听看,看你能听出什么异样不能?” 玄龙侧耳细听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听到,正脸朝大头迷惑地问道:“无非是一些松涛林籁罢了。” 大头微笑道:“你伏下去,将耳朵贴近地面再听听着。” 玄龙依言伏下身去,又听了一阵,起身道:“似乎有几声狼嗥狗吠之声,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 大头微微一笑,又自倾耳细听了一阵,然后站到一堆乱石之上,两手圈在嘴边,凝神吸气,双肩抖处,已然发生非常沉雄逼真的三声狗吠,两短一长。 吠完之后,停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三声犬吠中,最奇特的是最后一声长的,浑厚低回,余音旋荡,与那夏日深夜吠形应声之犬吠极其相似。 大头发出两次信号之后,欢然地跳下石堆,朝玄龙笑说道:“老弟,送酒使者快到啦。” 玄龙高兴地问道:“摄魂老前辈真的赶到了么?为什么要迟这么久呢?” 大头道:“大概在路上被什么事眈搁了吧?” 大头说着,走向火窟,用树枝在火窟拨弄了几下,缩起脖子扮了个鬼脸笑道:“我大头师兄可谗得熬不住啦。” 林外远处有人接口道:“大头,你敢先动一下,我老人家不把你这个大头剥下一层壳来才怪!” 话说之间,林木之间已经探进摄魂叟那颗发立如鬃的蓬头,随后走进那个腿长如蒿的长腿尤飞,腰间悬着两个沉甸甸的葫芦,一步一晃打,玄龙真担心他那两根细如麻秆的长腿,会给那只看上去足有三斤装的葫芦敲断。 玄龙连忙迎上去向摄魂叟问了一声好。 摄魂叟流动着一双深陷的神目,在玄龙脸上扫视了一遍,和蔼地问道:“你不感到累吗,贤侄?” 玄龙见摄魂叟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内心甚为感动。连忙恭敬答道:“不知何故,小侄这两日感到精神特别健旺呢!” 摄魂叟点头欣慰地笑说道:“虎父无犬子,果然是一块天生奇材。希望世侄今后千万不可自满,苟有所进,仍应竞业谦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不致辜负了一班叔伯辈们对你的期待呢!” 玄龙诺诺遵教,摄魂叟也感到非常高兴,一拍大头的后脑勺子,骂道:“假如师傅迟来个把时辰的话,这只肥鸡不剩下一把鸡骨头才怪呢。” 大头被拍得一阵怪叫,嘴里嚷道:“大头被师傅打得不想吃啦,师傅,你们三位共吃一只吧!” 玄龙已听出了大头乞儿的话中之意,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摄魂叟先还莫明其妙,以为自己手底下真的打重了,大头在放讹呢。及至发觉玄龙的笑声有异,两只豆眼一翻,立即会过意来,不禁破口大骂道:“头大鬼多,好,我老人家今儿这一顿就不许你加入,你跟我站开点,别管我们共吃多少,总之,火里燃的就你大头一人没得份。” 这一来,大头可慌了,连忙求饶道:“师傅别动火,你老人家独吃一只如何?” 摄魂叟哈哈笑道:“好小子,竟然公开向师傅行起赌来啦。”接着骂道:“亏你大头脸厚,自己做错事,又怕吃不着鸡,居然慷他人之慨,拿别人应得之份来向我老人家贿赂,好,我老人家就来个照准,看你如何向小兄弟们交代!” 长腿和玄龙齐声笑说道:“长幼有序,我们两个随大头师兄吩咐。” 老少四个,说说笑笑,一面围着一块平石坐将下来。玄龙擦石头,长腿斟酒,大头去火中取鸡。 大头用两根树枝从火中挑出那两只泥团,两手分握,有如抓着一对紫金铜锤,高高兴兴走近众人坐身之处,先将右手一只递给师傅,一只自己拿着,师傅两人分别捧着两团泥球,猛地往地上一摔,拍地一响,泥块四下碎裂,当堂现出两只热气腾腾的净白细肉全鸡,浓香扑鼻,向香中隐杂酒香,酒香中不脱肉香,好不谗煞人。 玄龙出生以来,因为境遇良好,鸡鸭鹅肉也不知吃过多少,但哪曾见过此等调制之法,别说吃肉,单就开剥时的这阵异香,已是够人毕生难忘的了。 谈到吃喝,玄龙对面这位风尘异人丐门领袖摄魂叟,可真是一点尊长的庄严也没有,因为大头摔开的那一只比较肥大些,他竟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把将两支肥腿折下,一面啃,一面穷哼哼道:“别的不说,单这一招,大头实实算是尽得我老人家的真传了。” 说得连大头自己也笑了。 大家接着也各自从鸡身上绞颈摘翅地撕吃起来,一刹那,火映人面红,酒人肚肠暖,只吃得人人喜逐颜开,两只大肥鸡两大葫芦酒,除了一把鸡肠,两根鸡爪,以及两只葫芦壳子没法吞咽下,其余的都似秋风扫落叶,一千二净,丝肉不剩,滴酒无存。 长腿和大头又去附近滚来几块大石头,在两株巨松之间堵起一道石屏,地下铺了一层枯枝败叶,在刚才煨鸡的火窟里又添了一些柴火,抖开棉絮,四人挤在一起,倒也暧和异常,并不比五台县城内那个土地庙内差有多少。 第二天天明,仍由大头常胜和玄龙作为第一拨打头先行,沿太原府西北的云中山脉向孤僵山进发,拟经由陕西的吴堡,渡无定河,转由大巴山入川。 摄魂叟已经决定,一路上假如能向龙虎头陀下手便下手,否则仍以护送玄龙入川为要。 横竖来日方长,只要玄龙的前途有了安排,他摄魂叟尽可一心一意地找上龙虎头陀钉牢,不愁没有到手的一天。再说,丐门徒众遍天下,只要陪讯传下去,各路徒众联络上,任他龙虎头陀上天入地也不会脱出监视圈。 这样行行复行行,十数天之后,四人已先后来至陕西境内无定河上流的要镇四十里铺。 陕西因在陕原之西而得名,位于河套之南,腹孕秦岭,渭水流其境北。 境内古迹特多:除有周、汉、唐、隋历代的帝王陵寝外,咸阳附近尚有阿房宫的遗址。 更有诗圣杜甫手植牡丹的花围头和以产玉出名的蓝田。“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清池就在临潼的南骊山上。唐玄宗幸蜀,驾至马嵬,六军不前,使高力士赐杨贵妃绢帛一正以一死谢天下的“马嵬驿”,则在境内与平县的正西二十五里处。 这一天,大头乞儿和玄龙二人首先抵达四十里铺时,尚不过晌午光景,二人方在镇西头一家酒馆歇脚下坐定,突自二人身后响起了一声极其宏量的佛号。 只听得有人粗声粗气地叹息道:“阿弥陀佛!……这才几天不见,小檀越怎么竟会沦落到这等地步啊?” 玄龙回头一看,差一点没给吓得出喊声来。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蓬发披肩满脸横肉,无恶不作,凶名震天下的龙虎头陀。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章 天下第一偷 这正应了一句俗话:冤家路狭。 玄龙闻声回头,一眼看到那个乱发披肩的龙虎头陀,正托着其大如斗的铜钟,夹着粗赛儿臂的潭铁样杖,堆起两腮横肉,睁着一双田螺眼,朝他似同情又似嘲弄地微微笑着。 玄龙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再侧脸来望大头乞儿,大头乞儿已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将衣襟翻转,像个没事人儿似地,正将一颗又脏又大的头,埋在胸前,慢条斯理地捉虱子。 这一刹那,玄龙忽然记起目前被摄魂叟识破行藏的经过,想到左耳根后可还留着那一抹被摄魂叟用口水使劲擦的指印,龙虎头陀是何等样人?万一再给他看入眼里,起了疑心岂不大糟?想到这里,连忙又转过脸来,朝龙虎头陀偷看一眼,见龙虎头陀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便凭急智装出一副不胜赧然的样子,低颈垂头不语,想就这样干耗下去,直到龙虎头陀不耐离去为止。 可是,龙虎头陀横行江湖数十年,阅人不计其数,压根儿就没见到过像玄龙这样根骨的少年,因为自己尚未收过徒弟,早安心要将这个境遇欠佳的少年收归门下。上次五台官道上给清净上人冲散,事后已是懊悔不已,现在再度碰上,见玄龙业已沦入丐行伍,认为时机较上次更好,如何还肯轻易放过? 龙虎头陀自百越上人禅寂后,自以为已成武林第一人,对自己的一套“龙虎掌”和一身横练功夫颇为自负。除了阴差阳错的巧合下受挫一次于盘龙大侠之外,简直是无往不利。那一次的挫折,他虽然时刻在怀,视为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但对自己的武功并未因此而失去信心,他知道他之所以落败,并不是由于技不如人。 就因为他了解盘龙大侠的武功并不比他高强,雪耻之心也就愈来愈旺。后来盘龙大侠突然隐去,他还以为盘龙大侠是为了怕他,益发嚣张得不可一世。 就像有了点家财的人担心绝后一样,在武功上有了相当成就的人,如果始终找不着禀赋的人承继,也是一件相当苦闷的事。 当下龙虎头陀见玄龙被他问得无话可答,垂首不语,认为事情大有可为,便又压低嗓音,装得来十分和蔼地又说道:“小哥子,上次五台官道相遇,贫僧所提之事有意考虑否?” 玄龙才待抬头遁词推托时,坐在他身旁专心一志捉虱子的大头乞儿忽然侧脸推着玄龙胳膊故意问道:“小吊眼儿,一这位佛爷找你干啥呀?” 龙虎头陀因为一心专注于玄龙,大头常胜又是埋着脑袋瓜儿在捉虱子,所以始终没有去对大头乞儿加以注意。此刻见大头乞儿朝玄龙发话,才有意无意地朝大头常胜瞟了一眼。这一瞟可把龙虎头陀给怔住了。 这怎么回事?他想:怎么这些小叫化个个都有如此不凡的气质呀?这个大头乞儿的先天禀赋虽然较这个吊眼少年稍逊,但也是一块罕见材料呢! 龙虎头陀因了这种先入之见,对大头也发生了好感。连忙代玄龙回答道:“这位吊眼小哥子我们已经见过一次;贫僧怜他遭遇不幸,有意收他为徒,同时愿安排他一家老小的生活,以后他随贫僧云游四海,穿吃无愁,贫僧尚可传他天下无双的武功……” 不等龙虎头陀说完,大头就拦着嚷道:“那怎么能行?” 龙虎头陀满以为人穷志短,大头乞儿听完他的话一定帮着他怂恿他的伙伴就范,只要大头乞儿稍观景羡之色,他已准备连大头也一并收留下来。 龙虎头陀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脏大头还没等他说完就冒冒失失地浇来一瓢冷水,心中甚为不快,当下面露温色地沉声向大头瞪眼问道:“为什么不行?” 大头乞儿拼命摇着那颗大脑袋,看也不看龙虎头陀一眼,好像自语一般嘀咕道:“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绝对干不得。冷饭残羹的味道虽然不好受,但有朝一日天降横财,平步青云,娶妻生子的希望还是有的,假如当上和尚,嘿,这个‘后’可就‘缺’定啦。” 龙虎头陀真是听得啼笑皆非。大头乞儿的这番话虽然是刺耳之至,但你不能说他说得不对。大头乞儿总共才那么一点年纪,一派天真神态,任你龙虎头陀如何穷凶极恶也不能在这么一个小家伙身上发威呀!何况两人都是他中了意的人物,说什么也得捏起鼻子忍受下来。 他真想不到这个大头乞儿的鬼心眼儿这么多,人小鬼大,居然在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环境中还存有那么一大堆的绮丽打算。 当下忍住气强笑道:“大头哥子,你可错想了。贫僧是想收这位吊眼哥子做徒弟,而不是要他和贫僧一样许愿出家呀!怎么样,大头哥子,你也有意思吗?” 大头故意换成一脸笑容,佯装不信道:“佛爷,你这话可当真么?” 龙虎头陀闻言大喜,忙道:“贫僧为何许人,尔等日后自知,以贫僧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岂能随便和小哥子们调笑?” 大头苦着脸又道:“我们饿啦,佛爷。” 龙虎头陀一挥手道:“来,我们这就进去,先吃饱了再说。” 大头听说有的吃,浑身是劲,打破席包上一跃而起,用那只满是油垢泥污的胜脚踢着玄龙肩头道:“对,小吊眼儿,咱们先随佛爷吃饱了再说。” 玄龙心中又气又恨又怕,他不晓得大头发什么神经病,居然敢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打上交道。心想:只图得一时的口舌和口腹之快,看你等会儿如何脱身? 他真希望摄魂叟马上赶来,将大头痛斥一顿方始快意。 酒店里的老板、伙计和顾客,看着一个高大凶恶的头陀,领着两个肮脏丑怪的小叫化走了进来,齐都露出惊奇的眼光,朝三人打量个不停。 龙虎头陀走在前面,大头乞儿一跳一蹦地走在中间,玄龙无可奈何地跟在最后。他不便开口去向大头点醒,往里走的时候,他觑便就将大头的衣角扯上一把,希望大头有所惊觉。 可是,大头直如未觉。连头也不回一下子,一股劲儿地往里钻。没办法,他也只好跟进。他想:只好挨一刻算一刻,挨到摄魂叟和长腿他们来时再作打算。照理,他们也该到了。 虽然三人的身份悬殊,状貌特异,走在一起非常扎眼,龙虎头陀似乎并不顾忌这些。领着两小,大刺刺地往酒店中厅迎门处一张桌子上南面一坐,吩咐两小在左右手坐下,叫伙计,大声说道:“洒家荤腥不忌,鸡鸭鱼肉,拣好的尽管端来。”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块二两重的银锞子,在二小眼前一晃,递给伙计,一面大声道: “这个拿去,不够等会再算。” 酒店里那个斜眼伙计一见和尚出手如此豪阔恭维道:“尽够啦,圣僧,您好。” 龙虎头陀挥手就道:“有的多就赏你啦,喂,酒菜可得快一点。” 斜眼伙计一口气应了七八个是,这才瞄着自己的耳朵,裂着嘴,颠着屁股,紧握着那块银锞子,一路吆喝着向账房间走去。 不大功夫,莱齐酒备。 龙虎头陀一把抓住酒壶,也不用杯子,嘴套着嘴,骨都都地直喝了大半壶,方才嘘了一口气将酒壶放下,玄龙拿着一双筷子,踌躇着不愿往菜碗里伸,大头儿却似饿狼似地一筷接一筷,连吞带咽地吃个不停。 龙虎头陀皱着眉头朝玄龙看了一眼,又朝大头乞儿看了一眼,在看到大头乞儿那副吃相之后,脸上这才换上了一副笑容。 大头乞儿吃过一阵之后,抬头朝玄龙挤着眼皮,扮着鬼脸子笑道:“小吊眼儿,怎么不动筷子呀?难道抓惯了冷饭残肴的手拿着筷子有点不方便么?” 玄龙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无可奈何地夹起一块熏鱼,塞进嘴里,他委实是饿了。 龙虎头陀哈哈一笑,朝大头乞儿又望了两眼,仿佛是越看越喜欢。 大头乞儿说完,两只猴子眼就翻滚不停地在龙虎头陀怀前那把斤半装的锡酒壶上打转,龙虎头陀发觉后,掉脸朝大头乞儿笑着道:“大头哥子、你也行这个么?” 大头咽下一大口水,定着眼,不胜其谗地点了点头。 龙虎头陀哈哈大笑道:“真是我的好徒弟。” 一面笑,一面大声招呼伙计又送上两壶酒,他自己取过一壶,一壶推给了大头。同时向玄龙笑着问道:“这位吊眼哥子,你呢?” 玄龙摇摇头。龙虎头陀只笑得一笑,也不再勉强,便回过头去和大头乞儿对唱起来。 按下这一厢龙虎头陀在酒店里同着二小吃喝,暂且不提。 就在同一时辰之内,四十里铺的镇西头,又走进了三个状貌奇特的人物来。 走在最前的,是个穿着破旧不堪,邋遢无比的,长腿年轻乞儿。长腿乞儿身后三二步处,走着一个是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老乞儿。老乞儿周身衣着之破旧,邋遢较长腿乞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乞儿生得短小桔瘪,骨瘦如柴,双睛内陷,颧骨高耸,鬓髭连腮,发立如鬃,埋头缩颈,形象委琐之至。和老乞儿并肩而行,谈笑风生的却是个奇峰突出的驼子。驼子生得豹头环眼,眼中威凌闪射,身穿一件深青齐膝布短袍,腰间束着一根宽有三指的青布容扎带,体躯相当魁伟,假如腰能直起来的话,怕不比身旁的老乞儿要高出两头之多才怪。 三人进镇之后,老乞儿立即和身旁那个驼子停止谈笑,抬头从深陷的眼眶内射出一道精光,前后左右打量,朝驼子点点头,迳自向龙虎头陀和二小落脚的这间酒店走来。 在走近酒店尚有四五步光景,走在前面的长腿乞儿看到酒店廊檐下成“人”字形放置的二只破席包,面上立即现出一股惊惶之色,转过头望着老乞儿,嘴唇皮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老乞儿将头微点,继之一摇。意思仿佛说:“早知道了。用不着你多嘴!” 同时,老乞儿掉脸和身旁那个驼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驼子哈哈一笑,将头略点,也没有再说什么,三人便这样向酒店走了进来。 酒店内,龙虎头陀是迎门外向而坐,当然是第一个瞧见了这后来三人。他只朝三人中的驼子那高耸的驼峰看了一眼,嘴角漾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便又低头继续吃喝他的酒菜去了。 第二个看到这三人的是玄龙,他因为无心吃喝,时时刻刻留神店外大街上的响动,所以很快地就发觉了三人的进店。 玄龙见到了三人中的那个老叫化时,面色一喜,才得有所表示时,忽感桌底下的脚尖似乎被人轻轻地踩了一下,也没有在意,同时见大头向自己兀突地举起酒壶大声说道:“来,小吊眼儿,你也喝一口,庆祝庆祝。承佛爷抬举。从此刻起,咱们俩算是脱离苦海,得到了起度啦。” 说完,不容玄龙有分辩机会,硬将酒壶隔桌塞到玄龙手里。 龙虎头陀见状,哈哈笑道:“大头哥子真够意思,吊眼哥子,别推啦,你这就喝一口吧。等会儿贫僧还得选个地方举行一次简单仪式,以后,我们之间的称呼便得改改口啦。” 玄龙将酒壶勉强接着,喝了一口,心想:“大头,望望身后吧,这回可有你的乐子啦。” 他因见老叫化和他照面时,仅仅将头略摇,并无其他表示,还以为摄魂叟已经看出了他的无可奈何,想趁大头没有发觉之前,对大头的品行加以考察呢。当下,由于种种牵制,他不知如何做才好。想给大头一点警示,又苦于不便声张,实在烦闷之至。一心只希望大头机警点,能够想及师傅他们应该于此刻赶及而回头看看。好作其他打算。 可是,大头象三个月未沾水米似地,又吃又喝,忙个不停,连头也不抬一下。 这时,隔桌三人中的那个驼子忽然大声对那个老叫化说道:“我驼子真想不到在这荒漠边缘的陕北会碰到你这个奥化子,来,碰三杯。” 老叫化接下去笑着说道:“你这驼子是出了名贪得之辈,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眼巴巴地从关外赶来,莫非是又打听得什么地方出了宝贝不成?” 玄龙紧张地等待大头的反应,他想,大头总不至已经醉到连自己师傅摄魂叟的声音也会分辨不出吧? 可是,大头在摄魂叟说完了一番话后,虽然明白已经一字不漏地听入耳鼓,却仍然无动于衷,照常吃喝不误。玄龙这才猛然省悟,大头可能是佯装的。虽然他不明白大头怎么会这样有把握,算得到他师傅摄魂叟一定能够跟踪寻来这间酒店,甚至在时间上恰到好处? 不过,经此一来,心下已经异常坦然,又因肚饥难忍,大头既敢如此放胆享用,必是摄魂叟老前辈根本不计较这些细节,心下一想开,便也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龙虎头陀见玄龙的态度突然变得如此开朗。还以为是大头乞儿的几句话生了效,心里异常高兴。 龙虎头陀原就知道关外有个以神偷出名,武功相当了得的驼子,刚才见三人中正好有这么个碍眼人物,已起疑心,及至驼子和老化子二人一开腔,不但断定了这个驼子就是关外那个驼子,而且联想到这个化子可能就是那个化子。称雄江湖下层社会的丐门领袖,摄魂叟。 一想到驼子以神偷出名,化子以刁滑过称,二人武功均非泛泛之辈,忽然间双双出现,决不会有啥好事干出来。他因身怀盘龙异剑,做贼心虚,虽然并不把二人如何看重,对驼子和化子的一举一动却不免注上了意。 此刻只听得驼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臭化子真是名不虚传的鬼灵精,一下子就给你猜着了我老驼子的心病,十个化子有十一个是见了钱财就眼红的贪鄙之徒,照理说,我这种行当最忌讳的就是和你这样的人物打交道,万一走漏机密,你臭化子来个见着有份我可受不了。” 化子也哈哈笑道:“关外才是你驼子的天下哩!如今你驼鬼业已身入关内,如果不买买我化子的这本穷账,后果如何,你驼子等着瞧就是了。” 驼子笑道:“好哇,臭化子居然露皮露骨地敲诈起来啦。” 化子也笑道:“你看着办吧!” 驼子笑道:“别的买卖怕你见面分一半,这次买卖却是有点不同。说出来你臭化子一定要大失所望,我驼子不但不担心你分肥,只怕你臭化子在知悉内情后,趋避还来不及哩。” 驼子说罢,立即低头在化子耳边嘀咕了一阵,然后抬头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臭化子,想插一腿么?” 驼子笑毕一果见化子变颜变色地低声问道:“真的吗?” 驼子大声笑道:“谁还会骗你不成?” 那边驼子和化子二人神秘地问答,完完全全,一字不漏地看在龙虎头陀的眼里,听在龙虎头陀的心里。 只见老化子不宁地怔了好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居然仍在人间真是出人意表。” 驼子大笑道:“你臭化子想像不到吧?” 化子眉头一皱,惶惑地偏脸又问道:“你驼子和他,一个关里,一个关外,风牛马不相关。这段梁子又是如何结下来的呢?” 玄龙闻言心中一惊?怎么?这个驼子也是我爹的仇人?难道摄魂叟老前辈示意我暂勿露出行这就是怕驼于起疑追究?假如此事不虚,我赵玄龙岂不成了前有狼,后怕虎的局面?想到这里,心里一怙啜,饭菜又吃不下了。 龙虎头陀在听到老叫化提及盘龙大侠的名字后,脸色也是一变,神情立即显得紧张起来。 那边驼于此刻又在化子耳边嘀咕了一阵,然后大声反问道:“你臭化子倒评评这个理看,当年我驼子是自问武功不济,不是他的对手,给他搅散了那场买卖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如今,十数年后的今天,我驼子相信多少也有了两手与人不同的玩艺儿,你臭化子想想看,我应该不应该动他那柄宝剑的脑筋,找回当年的场子?” 化子接着迟疑地问道:“难道你已得着他的确切下落?” 驼子又在化子耳边嘀咕了一阵,化子失惊道:”昨天才得着的消息?走得那么远? 豫北嵩山五虎岭?” 驼子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化子沉吟了一下,忽然朝驼子正色说道:“驼子,你我相交已有数来年之久,按道义说,应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请你驼子听化子几句肺腑之言:我化子和盘龙大侠从未谋面,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听一班武林同道传说、此人尚不失侠义本色,做人处世,实在令人钦佩。你驼子和人家当年的这一段,依我化子的看法,不见得就是人家盘龙大侠的不对。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既已退隐,一再迁避,现在又跑到远远的豫北五虎岭,你驼子虽说十数年大有所成,难不成人家盘龙大侠在这数十年内就只睡了一觉不成?何不若由我化子从中拉拢,待来春敝帮稍空之际,化子先至关外邀约你驼子,同上五虎岭,当面说开。化敌为友,我不相信他姓赵的不赏我臭化子一个面子。到时候,只要他肯输输口,一笑两哈哈,岂不痛快?” 玄龙听完摄魂叟这一篇话,略感宽慰。心想:要是摄魂叟能将驼子说服,他爹就可以少一个生死对头了。” 此刻的龙虎头陀,已经显得有点坐立不安,脸上的神情一瞬数变。此刻隔座的驼子在化子说毕之后,嘿嘿一阵冷笑,笑罢,冷冷地朝化子说道:“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炷香。你臭化子如果再想为那个姓赵的游说,咱们少年时的交情就算到此为止。” 化子见驼子放下脸色,便也冷笑一声说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我化子一生做事只问于心无愧,从不计较个人的友情得失。” 驼子将桌子一拍,立起身来,冷笑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臭化子,咱们这就别了,后会有期。” 说完,耸着驼峰,大踏步地退往门外走去。 玄龙急得几乎喊出声来。 这一边,龙虎头陀忽然朝二小低声说道:“二位哥子请在汉中一带暂为盘桓,老僧尚有要事赶办,来年二三月间老僧自会赶往汉中该寻二位哥子下落,这里是五十两纹银,二位哥子留着过冬吧。” 说罢,棒起铜钵。挟起铁杖,一阵风似地出门而去。 等龙虎头陀去远,大头乞儿向满脸迷惑的玄龙拍手笑道:“大头师兄的本领如何?赚吃赚喝赚银子……” 话未说完,有人从背后接口道:“少不要脸,银子可是我的。” 话声未歇,桌上的一封银子已给一只瘦如鸡爪的脏手一把抢走了。二小抬头转身一看—— 不是我们这位滑稽突梯的风尘侠隐摄魂叟还有谁人? 大头乞儿见银子被师傅抢走,嬉皮赖脸地笑道:“这回师傅总得将那套‘醉仙拳’给大头教全了吧?” 摄魂叟笑骂道:“我老人家还没有先治你叛门之罪呢。嘿,居然还敢邀功?” 玄龙苦着脸道:“老前辈,我爹……那位驼背老前辈呢?” 摄魂叟指了指门口,拍手笑道:“那是谁?” 玄龙抬头望去,刚才挟怒拍案而去的那个驼子,又来了。笑嘻嘻地,一点也不像刚刚发过雷霆的样子。 驼子进门之后,指着摄魂叟尖笑骂道:“绝,绝,绝。龙虎头陀这下可给冤苦了,这一趟豫北之行是够他辛苦的啦。” 摄魂叟朝三小正色喝道:“还不与我快点上前见过关外神驼马老前辈!”关外神驼马威以神偷成名,因为“驼”和“偷”只差半音,武林中人有的叫他“关外神驼”,也有的则喊做“关外神偷”。 玄龙只是初见摄魂叟时听到摄魂叟提过一次,大头和长腿则是常听师傅说起,上次自关外赶回,因一步之差,未曾见着。此刻经摄魂叟一提,三小连忙起身抢步上前要行大礼,神驼双手一摆,哈哈大笑道:“你他妈的臭化子,自己讨厌这套章法,却让小一辈的来罗嗦我驼子?” 摄魂叟便又朝三小笑说道:“礼到为止,马老前辈既不时兴这个,免了也好。等会儿惹翻他的毛脾气,你们几个,将来可就别想在关外混啦。” 说完,又低声朝玄龙道:”孩子,你是聪明人,适才龙虎头陀中计匆匆而去总可以证明你爹尚在人间吧?” 玄龙这才明白,关外神驼和摄魂叟两位前辈的做作,全是算计定了来诳龙虎头陀,而救他和大头出困的。 龙虎因见关外神驼也与盘龙大侠有隙,怕神驼走了先着,故此匆匆追去,摄魂叟此举不但轻易地将龙虎头陀赶跑,同时也证明了,龙虎头陀上次除杀害了两无知佣仆,及盗走一柄盘龙剑外,并未损及盘龙大侠分毫。 现在只剩下盘龙大侠为何至今尚未现身的这道谜底了。 第五章 路标有异 摄魂叟和玄龙说罢,抬头朝关外神驼笑道:”有了龙虎头陀孝敬的这五十两雪花银,咱们何不接下去再喝一顿痛快的?” 关外神驼也笑道:“不喝也可以,分我二十五两来。” 说得众人都笑了。 喝酒中间,大头乞儿先将遇见龙虎头陀欲收玄龙为徒,以及如何戏耍于他,骗头陀请客的详细经过描绘出来,关外神驼听罢拍手笑道:“丐门昌大有望矣!看‘摄魂双小’,果然是名不虚传。” 摄魂叟见神驼赞美他的门下,不但不谦虚,反而自夸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下子你可佩服了我臭化子了吧?” 神驼刮着鼻子笑道:“我驼子一向只知道丐门中上上下下,无论老少尊卑,一个个都是既臭且脏,想不到贵帮掌门人居然还多了脸皮奇厚的特别禀赋,我老驼今天总算是宽了眼界,广了见闻。” 二人说笑了一阵,摄魂叟这才正色问道:“刚才路上问你驼子这次来到关内的目的,你说等会儿坐下来慢慢谈,现在总该是时候了吧?” 神驼闻言,哈哈一笑道:“亏你臭化子还有脸面问,人家都说丐门子弟遍天下,讯息传递之快,过专驿,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摄魂叟豆眼一翻,两手一拍,也笑道:“谁说我化子不知道,我不过想从你驼子嘴里证实是不是那档子事罢了。” 神驼摇手笑道:“驼子决不上当,别来这一套。” 摄魂叟偏脸笑道:“那我就先说如何?” 神驼说道:“说来听听。” 摄魂叟拍手,笑道:“是不是因为川南最近出了一位出色的贵同行?” 神驼两眼一眼,略显惊诧地点点头道:“果然有两手,算你臭化子猜中了一半。还有呢?” 摄魂叟折手,笑道:“如何?臭化子还有点臭门道吧?” 神驼道:“且慢得意,能说出下半节再吹不迟。” 摄魂叟闻言先是一怔,反问道:“什么?还有半段?” 神驼点头微笑不语。 摄魂叟想了一下,说道:“你是指我化子不能说出此君的姓氏和路数么?” 神驼摇摇头,笑道:“此人真正的姓名来历就是我驼子也还没有弄清楚呢?” 摄魂叟蓦然一拍脑袋,喃喃自骂道:“糊涂,糊涂,我怎么连这一点也没想到?” 神驼笑道:“别耍花枪了,不知道就说声不知道,我驼子自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何苦在这充好汉,怕丢了丐门的脸,而对事情真相又摸不着一点边子,真比直截了当的认栽叫人看了还要难过。” 摄魂叟给他一激,打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这又有何奥妙之处?你驼子以‘天下第一偷’自负,现在听人家谈起川南也出了个行家,心里妒忌,怕人家抢去你驼子的名气,想入关较量一番罢了,再不然就是听到人家手上已经有了什么奇珍异宝,想赶去分分吧,甚至黑吃黑,玩个名利双收。难道还会有第三层用意不成?驼子,咱们做人要凭良心,你可不许卷起舌尖说昧心话,我臭化子猜的可对?” 关外神偷虽以神偷成名,但他的偷可与一般梁上君子的行径大不相同,他立有“三不偷”的戒律,自奉甚严,行偷一生,从未逾越。那三不偷的戒律是: 一不偷善良。 二不愉镖货。 三不偷失去抵抗力的同道人。 因有上述三不偷的限制,神驼所偷的对象多半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行为不正,手段卑鄙的江湖同道。神驼行窃得来之钱财,除酌留零星酒资外,全部散发穷苦民家,一生中不知救活多少引颈投环之人,所以武林中人送了他一个“天下第一偷”的美号。以后,神驼在每次作案之后,也就在现场留下“天下第一偷”的题号,作为他关外神驼的专用标志。被偷者看到这五个字,多半忍气吞声,自认霉气,谁也不敢稍有怨言。因为神驼有三不偷的戒律,被偷者不是有丧德行为就是得的不义之财,传闻开去,何异自揭疮疤? 最近川南又出了一个高来高去,行窃手段高明的江湖人物,几年之内,在川南连做百余案,被窃之人始终见不着行窃者的庐山真面目。这是摄魂叟早就知道了的消息,他知道关外神驼向不服人,算定神驼此番入关定与此事有点牵连,结果果然被猜中了。不过关外神驼说他只猜中了一半,实在有点出他意外。除了同行是冤家,他实在想不出神驼入关的另一半原因。所以摄魂叟一口咬定他此番入关一定不外乎上述两大原因。 谁知神驼听了摄魂叟的这番推断之后,仍然摇着那只大手,连连说道:“一片臆测之词。臭化子,你猜不着啦!” 摄魂叟不服道:“好,你说吧!我臭化子就不相信你这个驼子能编出更动人的理由来。” 关外神驼笑道:“认栽了吧,臭化子?” 摄魂叟恨恨地道:“哼,别卖狂,先说出名堂来吧,要是不出乎我臭化子所说的两大原因,看我化子能不能将你背上那块肉丘一掌削平!” 神驼止住笑,正色说道:“普天之下,偷鸡摸狗之徒多如牛毛,我驼子若是为了保有这点虚名,岂非管不胜管,斗不胜斗?” 摄魂叟仍旧恨声说道:“再说下去,这是废话!” 神驼笑笑,又道:“我驼子什么奇珍异宝也见过了,就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身外之物能打动我驼子的心。” 摄魂叟不耐地道:“这也是废话!” 神驼忽作惊人之笔,哈哈一笑道:“老实告诉你,我驼子这一次入关,并不是为了找别人,我是来找我自己的,我找的是天下第一偷!” 摄魂叟骤听之下,先是一怔,继之悄然大悟道:“难道难道川南这位仁兄是,竟—— 冒了你驼子的字号行事不成?” 神驼冷笑道:“何尝不是。这位朋友下手的对象根本不受我驼子的三戒之约,却每次均在现场留下‘天下第一偷’五个大字,你臭化子倒评评这个理看,他是不是明着叫阵,要我驼子好看?” 摄魂叟皱眉道:“这个倒没听说,你驼子的耳朵怎会忽然长了起来?” 神驼笑道:“狐有狐群,狗有狗党,这个你别管了,……我只问你臭化子认不认栽?” 摄魂叟也笑道:“传闻不足为凭,你驼子不肯盲目上当,我化子也不愿睁眼吃亏。如你驼子不拿点证据出来,臭化子决不相信当今武林中有谁生成一副豹子胆,敢得你这个恶驼鬼的虎须?” 神驼哈哈笑道:“你臭化子信不过我驼子、可信得过以太阳指威震武林的,巫山独秀峰,三清观的独孤老道?” 摄魂叟吃惊道:“独孤子?独孤子去了关外?” 驼神道:“这是独孤老道去关外配药,回程经过我驼子那儿透的消息,总该假不了吧?” 摄魂叟深深地结出一口气,自语道:“千山万水赶去扑个空才冤枉呢!” 神驼也露出不胜惊讶的神情道:“你找独孤老道又有什么事?” 摄魂叟用手朝赵玄龙一指,长叹一声,将龙虎头陀向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寻仇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驼神听完之后,恍然道:“怪不得刚才你要我如此做作,我虽然表演逼真,还始终没有弄清你要我作弄那个贼头陀的真正用意,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大段曲折!” 说完又朝玄龙打量了两眼,赞叹道:“此子果然好根骨,千面罗汉的手艺也真有他的一套。连我驼子也给朦过去了,怪不得龙虎头陀一点都没有瞧出破绽。” 摄魂叟最后笑道:“想不到我们竟是殊途同归,这一来,入川之行就不会寂寞啦。” 不一会,酒醉饭饱,摄魂叟又将几个空葫芦统统叫小二装满了,这才结清酒账,一行离开酒店。 因为多了一个神驼,结队而行仍有不便,摄魂叟便安排大头陪伴神驼做第一拨先行,自己带了玄龙和长腿殿后。非有必要决不聚会,一路凭暗记指示彻尾而行。 无定河又名桑干河,为黑水、金河、奢延河三河之总称。东南经榆林、绥德、清涧等地流入黄河。河多清沙,缓急深浅不定,故得“无定”之名。 摄魂叟等人分两批沿无定河向清涧进发,预计至清涧渡河,经龙门,奔华山,越大巴山而入川。 在路行程十余日,太太平平,无事可纪。 这一天,摄魂叟率领着长腿和玄龙行至华阴与华山之间的一个名叫西水的小镇,摄魂叟在镇外的一条路口约略审视之后,忽然面露疑讶之色,喃喃自语道:“难道驼子他遇到什么意外不成?” 玄龙凑上去一看,只见路口那个用枯枝指示方向的箭头并不是摆的“个字”形而改摆成比较简单的中间少去一竖的“人”字形,同时在“人”字形两叉之间还加了两块小石头。 玄龙自前些日子和大头乞儿在过一起之后,已经学得丐门不少联络同门的决窍。他知道的指标不和是指虚或是指实,一律都要摆成“个”字形。假如由“个”字形改成“八”字形,其意义便是代表已经发现不明敌友之人物追踪,或是正向不明敌友之人物追踪而去,藉此向后来同门发出警讯。但是,大头没有告诉他在“人”字形记号的两叉之间加上两个小石头的含义。 玄龙抬头正想向摄魂叟发问之际,长腿乞儿已在一旁插嘴道:“师傅,大头师兄在两叉之间以石头代替挖洞,碰上的两个可疑人物看样子还不是等闲的泛泛之辈呢!”摄魂叟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用脚轻轻踢去标记,领着两小向镇内走来。 这一来,不消问得,乞儿便已知道了那两块小石头的含义:它是代表着可疑人物的数目。假如碰上的是普通人物的话,依长腿乞儿的语气推测,可能只在“八”字形的两叉之间用手指或树枝挖两小洞也就够了。关外神驼也不是等闲人物,以在江湖上有着非凡地位的丐门领袖对他都是那般敬重,其在武功上的成就,不问可知。现在大头乞儿竟如此慎重地留下最严重的警讯,他俩前路发现的可疑人物,可见得是相当有来头的了。 进镇之后,摄魂叟朝街口第一家铺子的墙角一望,见墙角落只有一个小小的粉笔圆圈,方在皱眉欲语之际,身旁的长腿乞儿已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怎么?竟是‘过而不留’?” 摄魂叟点点头,一呶嘴,长腿乞儿连忙上前用衣袖将粉笔圈拭去,三人不停蹄地穿镇而过。镇小街短,仅眨眼功夫,已经走出镇外。 镇外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少华的小路,一条是往太华的官道。依路口指标,神驼和大头乞儿已由小路绕直道往少华而去。看样子他俩可能是在追踪对方,而不是给别人在追逼了。 因为最后的这一道标记已由“人”字形变成了“人人”字形,这正表示前行之人已加急追赶下去,大有欲罢不能之趋势。摄魂叟在看完之后,皱着眉头朝玄龙望了一眼转脸向长腿乞儿说道:“依大头所留标记看来,驼子他们所追之人相当重要哩。” 长腿乞儿机伶之至,小眼一眨,已经明白师傅话中之意。连忙说道:“那么你老人家就赶上去看看吧。我和玄龙循着您老或大头师兄的指示慢慢前行就是了。” 摄魂叟又吩咐两句叫长腿小心在意的话,两肩连晃,提着那双破草鞋,拍拖拍拖地眨眼没人小路尽头疏林之内。 等到玄龙和长腿乞儿走入疏林,已是午茶时分,长腿乞儿指着一株拦路而生的枫木朝玄龙说道:“师傅要我们俩在这座林中等候呢。” 玄龙闻言抬头,一眼瞥见光秃的枫树在离地两丈左右的干身上挂着一个黑漆斑驳的葫芦。认得正是摄魂叟之物,知道这是一种“见信而止步”的暗号。 长腿从树上取下葫芦之后,二人选了一个比较隐蔽的所在,放下破席包坐了下来。 玄龙天性好学,自摄魂叟传了他内功上初步的调身、调息。调心之后,遇有闲暇,便自勤不息。跟大头乞儿在一起的几天,大头乞儿几乎被他问穷了。大头乞儿曾经竖起拇指称赞他道:“小吊眼儿,你真行,着手不及一月,懂得的,已比我和长腿二人进门了二年所学得的还要多,再有半年下去,我和长腿可能还要向吊眼儿请教哩。” 当时他虽然谦逊了一番,心底下去也兴奋不已。现在趁着休息无聊,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便向长腿请教道:“长腿师兄,师傅说初学静坐入定的人有两种通病,一是心神散乱,把持不定,再就是心神昏沉,容易瞌睡。以上两种现象小弟均已向大头师兄习得‘数息’之法,业已逐渐克制过来。现在次一步的‘止观法门’里的‘系缘止’却是始终无法做好,请问师兄,如何纠正?” 长腿乞儿摆出一脸长者尊严,老气横秋地先说了声:“嗯,练来不足一句,能将初步功夫做得这样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 玄龙看着他那副沐猴而冠的滑稽模样,想笑却又不敢。只有咬紧牙根,强忍住笑,恭谨地答道:“谢谢师兄褒奖。” 长腿乞儿打鼻管里哼了一声,显得相当得意,这才高高兴兴地向玄龙解释起来:“人之身心,其劳逸之劳经常相反。身忙者心专,因无空旁涉遐想之故也。身闲者而适得其反。妄心好比顽猿,纵跃腾跳,愈想愈杂,欲止反进,奔放不已,这是入定者的第一道难关。所以,在内功修为上有‘系缘止’这个名称。 妄心的活动,必有其对象,这个被想的对象便是‘缘’,如葛藤之牵附支架一样。假如我们心中忽想某甲,又想某乙,再想某丙……这样杂然无章的胡思乱想便叫做‘随意攀缘’。‘系缘止’的功夫就是要将万缘归一,像把一只极其活跃的顽猿‘系’在一根固定的木桩上一样。 这种‘系缘止’的方法,普通有‘系心鼻端’和‘系心脐下’两种。 第一种‘系心鼻端’的做法是要我们将一切妄意抛开,专心注视鼻端,观息出入,从无形至有形,再由有形至无形,以至不知其有息之出入,便算成功。 第二种‘系心脐下’是想像息鼻如线,其细如丝,自鼻至腹,绵绵不断。上下流转,像观息出入鼻端一般,从无形至有形,再自有形至无形,以及不觉息线之存在。 以上这种功夫做好之后,便可接下去练习‘制心止’和‘体真止’两种功夫,这两种功的练法是……” 长腿乞儿说到这里,树后忽然发出,“扑嗤”一笑,接着有人笑骂道:“好个不要脸的长腿,我老人家一旦离开,便轮到你这个麻杆腿充起老大来啦!” 二人闻声先是一惊,随后听出是熟人声调,已经知道何人来了。回过脸来,不是大头乞儿是谁? 二人看到大头乞儿那刚露齿而笑的轻松神态,知道前途一定并未发生凶险,心下均是一宽。 长腿乞儿也笑骂道:“谁像你头大脸皮厚,抓住鸡毛当令箭,不过早两天进门,便像多学了三年五载似的。好,底下的由你来说,看你大头是不是比我长腿懂得更多,讲解得更高明?” 大头乞儿也找着一块干净地方坐下,这时抬头朝长腿乞儿笑道:“你以为师兄我不能么?” 长腿见大头又搬出“师兄”的招牌,马上嘿了一声,偏脸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也不答话,只是用脚不住地拼命蹭踏。 大头见状,哈哈大笑道:“在家从父,出家从师,师不在从兄,此习武者之三从也。长腿对师兄如此不敬,依丐门家法,实应从严议处。玄龙师弟,与为兄的速取家法来!” 玄龙笑了,连长腿也给大头那副灵活模样引得笑出声来。 等大头笑毕,玄龙连忙问道:“神驼前辈和摄魂叟为何未见返回?” 玄龙这一问,也正是长腿乞儿想要问的,便也止住笑声,伸头引颈地注视着大头乞儿,等待大头乞儿述说经过。 大头乞儿笑道:“你们俩不是要我讲解‘制心止’和‘体真止’的要义么?” 长腿又吐了一口口水,用脚板擦了一下,不屑地骂道:“要你讲?哼,真是活见‘大头’鬼!” 玄龙笑了一笑,连忙说道:“那个留到以后再说罢,横竖小弟一时也学不了那么许多,还是先说师兄和神驼前辈沿途所见要紧。”- 第六章 一元经 大头乞儿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晨和我神驼前辈行至西水镇外,看见前路上有个矮得出奇的葛袍道人,正以上乘轻功‘蜉蝣步’赶路,袍袖飘飘,看似举步悠然,实则挪移迅速之至。神驼前辈看在眼里,忽然低声惊呼道:‘咦?那不是豫东邙山半纯阳鲁平么?他怎么现身太华?而且赶得这般急法?’听到神驼前辈提起面前这位矮道人的名讳,我当时也不免一惊。 师傅说过,此人自卑感极重,生性奇淫,武功不在龙虎头陀之下,轻功尤为超绝。师傅他老人家之轻功已为武林尊为一绝,尚不敢自信比这位淫道究竟强过多少,由此可见此人轻功之一斑。半纯阳鲁平除了轻功有特殊成就外,更扭打一种叫做‘绝户珠’的暗器。‘绝户珠’形似念珠,壳脆易碎,珠内藏有无数细如牛毛的淬毒钢针和微带异香的‘销魂散’,钢针射入人体,不出三个时辰,中针者便会全身紫黑而亡,狠毒无比。那种与钢针同时射出的‘销魂散’更为邪门,传是春药改良而成,射出之后,因风飘送,嗅着些许立即昏迷不省人事。如若针粉双中,只有等死,别无生机。 半纯阳因为功力高,手法准。钢针多而细,几至无影无形,加以销魂散是随风飘送,简直令人无法抗拒,故武林黑白两道不但恨之入骨,同时却也畏若蛇蝎,总希望永远别跟这位魔头打对亮相为幸事。 这位半纯阳也自知结怨过多,在豫东邙山云深不知处潜居,轻易不在外间行走。 邙山亦名芒山,又名北邙和陕山,接孟津、偃师、巩县等三县界。为陇山之尾,连亘百四余里。山多穷谷幽坚,人迹罕至之处。半纯阳因地理条件之优越,便在山中安身下来。但他究住邙山何处,则无人得知。 因为此魔贪财好色,走到哪儿也不会干出好事来,忽然在汉中附近出现,当然不是好征兆。 此事神驼本来可以不管,可是,神驼天性嫉恶,既然发现此魔行踪,便感到有跟踪一察究竟之必要。就在神驼前辈招呼我加紧脚程随后追去的当儿,我们身后忽然卷起一阵劲风,劲风过处,一个身穿青灰罩袍的老者已从我俩身旁擦身而过。看样子这位老者似想追上前面的半纯阳,所以走得很急。因为走得急,以致连朝我们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便飞也似地追向前面身影愈来愈小的半纯阳鲁平,这位老者如此急赶,我和神驼前辈的行藏固未被其识破,但如此一来,我无法看清老者之面貌,故一时也无法猜透老者为何许人。 据神驼前辈从老者擦身而过时所带动的劲风来推测,此一老者很可能是传闻中洞庭异叟。” 听至此处,长腿讶然道:“什么?洞庭异叟?” 大头继续说下去道:“神驼前辈并未断定此老就是洞庭异叟方正公,只说是有点相像罢了。假如此老真是洞庭异叟的话,这种现象就越发令人迷惑了。” “洞庭异叟和摄魂叟常被人们合起来称为‘风尘双叟’,与咱们师傅摄魂叟齐名。洞庭异叟和咱们师傅虽然并称风尘双叟,但两者脾性却是大不相同。咱们师傅摄魂叟为人诙谐随和,游戏风尘,不拘小节。洞庭叟却极重名气,一生从不服人。因为被人家和咱们师傅合在一起并称武林双叟,心下甚不以为然,几番三次找咱们师傅印证武学,声明输的一方便须将‘叟’字从绰号上删去,大有‘武林不容二叟并存’之意。咱们师傅虽然不怕他,但因为这是一种无谓之争,输了冤枉,赢了除掉多结一怨外,也不见得有什么荣耀。所以,每逢洞庭异叟找上门来时,不是推托便是避不见面,免得多惹麻烦,贻笑于同道。但此老性情固执,言出必行,从不更改。又因为自视甚高,虽然几次都跟咱们师傅走成顶面,只要咱们师傅不先动手,他也决不肯先动手。只是一味地出言无状,想激起咱们师傅真火,让咱们师傅先动手,好送他平生之愿。可是,别的我大头不敢吹,谈涵养,咱们师傅确实炉火纯青。他既不输口,也不动手,每次都逗得洞庭异叟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悻悻而去。看样子,这种‘一字恩怨’的争执早晚总要爆发开来哩! 洞庭异叟的武功和他的为人一样,练的是一种阳刚之极的少阳掌,以‘少阳七式’闻名于武林。别看他那套‘少阳拳’仅有区区七式,但要知道他那种少阳掌每一掌发出来,力道都不下千斤之重,真个是拳落之处,可破石裂碑。若是火候不够的人,恐怕连他半掌也挡阻不住哩!此老虽然固执成性,自高自大,生平却无什么劣迹,只要不当面损及他的尊严,从不出手伤人。可算得也是一位正派人物。可是,他怎会远自洞庭赶来汉中,紧紧迫在声明狼藉的邙山淫道半纯阳之后的呢?由于时间匆促,所以我在进镇的路口仅在‘人’字记号内搁了两颗小石块,表示发现了两个极为利害的可疑人物,而没有时间再加上详细说明的记号。 后来,进镇之后,走在我们前面那位颇似洞庭异叟的老者似乎并无停留西水镇之意,脚下步伐虽因走在热门处所稍形缓慢,但两眼仍然朝前平视,我们知道,那个半纯阳可能已经穿镇而出。所以,我又留下‘过而不留’的记号,就这样半纯阳走在最前面,那位老者走在中间,我和神驼前辈走在最后,一个钉着一个,直追到这座疏林之前,我留下了加急迫人的信号。” 说至此处,大头似乎有点口渴,探手解下腰间葫芦,骨都都地一口连着一口痛喝起来。 若在平时,长腿乞儿早已伸手去抢了,此刻因为听得人神,不但不去抢葫芦,反而连连催促道:“以后呢?那个老者是不是洞庭异叟?他为什么要追半纯阳?半纯阳又是干什么来的?咱们师傅和神驼前辈呢?你怎地一人赶回来?……快喝呀!快说呀!” 大头见长腿猴急成那副样子,反倒卖起关子来。 他慢条斯理地笑道:“真是年轻人心浮气躁,话得一句一句地说呀,你急个啥?” 长腿给他逗得直光火,又不敢得罪他,怕他耍起赖来关子卖得更多,只好朝玄龙递着眼色。 玄龙会意,便立即朝大头乞儿笑着央求道:”就请大头师兄,您您老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玄龙这句“您老”中充满了调笑意味,实在是凑合着他们师兄弟的脾气说着玩的,大头乞儿听来却是受用异常。忍不住哈哈笑道:“还是这位吊眼师弟有出息,我大头师兄将来倒要确实地提拔提拔你才好哩!” 玄龙顺口笑着谢了。长腿却在一边拼命吐口水,一面吐一面用脚板出力地蹭踏。 大头乞儿将长腿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才接下去说道:“穿过这座疏林,再下去不过里许,便是一座道观。在我和神驼赶近道观之际,已经不见了半纯阳的踪影。那位形似洞庭异叟的老者在行至观前之后,仅约略张望了一下,便即人观而去。依推测,半纯阳想是亦已人观无疑。神驼前辈到底是艺高胆大,回头朝我招招手,竟一迳跟进观去。我在观外显目处留下了指向标记,便也随后向观内走了进去。 我进观后,第一件事是证实了那位跟在半纯阳鲁平身后紧追不舍,颇似洞庭异叟的老者,正是洞庭异叟本人。 这时,宽广的三清殿上,邙山半纯阳正和洞庭异叟距离二丈左右相对站定,殿角负手站着一个四十上下的道人。这位道人颈上生着一个茶杯粗细的肉瘤,甚为碍眼。不消说得,此道人便是师傅他老人时常提及的‘葫芦真人余双’了。 再看殿下,神驼前辈正笑嘻嘻地抱膝坐在台阶上,见我进去,朝我招招手,吩咐我在他的身边坐下,一面对我挤眼说道:‘大头,这儿是三清圣地,咱们虽然心地洁净,身上却可脏得紧,就在这阶石上将就着坐一会儿吧。” 神驼前辈这一句自我解嘲的话却使殿上的洞庭异叟多了心,回头瞪眼朝神驼喝道:‘一元经为武林至宝,人人有份,有德有能者居之。你驼子能来,我方某人便来不得么?等方某人这厢有了交代,少不得还要向你这位心地洁净的神偷请教两手呢!” 洞庭异叟向神驼前辈喝罢,又回过头去朝半纯阳喝道:‘怎么样,你半纯阳到底是说也不说?” 当洞庭异叟提到‘一元经’几个字时,只见神驼前辈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异样光彩,似惊似喜,似疑似骇。虽然那种神色变化只是稍现即隐,却已被我看在眼里。 这时候,我也是大吃一惊。记得师傅他老人家说过,这部‘一元经’乃是当年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之后,心灵由静生明,由明生慧,所写下来的一部上乘心诀。至于这本‘一元经’究有几许妙用我也说不上来。只晓得这是一部不世之宝,谁人获得便可修成半仙之体,成为武林第一人,无敌于天下。就是普通不懂武功的人得到,参照经中培灵摄养之道去做,也可延年益寿,有寿期彭祖之望。 不过师傅他老人家说过,这部‘一元经’自达摩祖师四传至宏忍祖师之后,即已下落不明,听洞庭异叟口气,他和半纯阳这一次的追逐行为,竟是为了这部近乎神话传说的‘一元经’呢! 怪不得神驼前辈闻言脸色遽变,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太惊人了。当下,只听得洞庭异叟对面的半纯阳鲁平在一阵干笑之后,冷冷地说道:‘好个洞庭异叟,别这样拉长了面孔吓唬人好不好?现在在场的诸位,包括我半纯阳在内,可谁也不是你洞庭异叟的晚辈后生哩!” 洞庭异叟闻言,须眉怒张。吼道:‘在老夫面前少抖风凉,老夫只问你说与不说?” 半纯阳又是一阵干笑,右手抚着衣底革囊,冷冷反问道:‘方老前辈,倒是你先说清楚点,你到底要我半纯阳说些什么?” 洞庭异叟怒声说道:‘“一元经”的下落!” 半纯阳干笑道:‘我半纯阳的为人,江湖上不是没有个传闻,假如我半纯阳已经晓得了“一元经”的真正下落,还会等到现在你来不成?” 洞庭异叟闻言一怔,随即又怒问道:‘老夫在潼关向你查问时,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跑?” 半纯阳干笑道:‘怕你呀,方老前辈!你竟不知道你那“少阳七式”有多利害么?” 洞庭异叟哪有听不出半纯阳语含讽刺之理,便也冷笑道:‘不相信么?下去试试也可以。” 半纯阳冷笑道:‘试又何妨?” 就在双方这种剑拔弩张的当儿,观外忽然有人一路笑着走了进来,嘴里在嚷道:‘好消息,好消息,既然是见者有份,我臭化子少不得也要来凑上一腿了。” 走进来的正是咱们师傅摄魂叟。 神驼一见咱们师傅进门,拍手笑道:‘臭化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们武林二叟不妨趁现在闲着无事把那个“叟”字解决了吧,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咱们师傅骂道:‘驼鬼,你少耍风凉,臭化子耳朵长,三里之外就听得洞庭方兄向你下了战书啦!你驼子要是怕挨揍的话,现在拔脚就跑还来得及。” 咱们师傅进门之后,各人的脸色均都一变,洞庭异叟是双目圆睁,恨不得要将咱们师傅一口吞下,葫芦道人眉头紧皱,仿佛在饭碗里吃出了蛀米虫似地,半纯阳烧饼脸上的两只金鱼眼尽是翻滚不定,右手始终不离衣底那只革囊,只有神驼前辈又说又笑,乐得拍手哈哈。 师傅见场面并没有多紧张,便吩咐我先回林中,招呼你俩同去观中会齐,观中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因为走得太早,也就不得而知了。” 长腿乞儿最是性急,一听观中有这等热闹场面,倒反怪大头噜嗦,平空耗去许多时光。 等大头乞儿语音一歇,霍地自地上跳起,背上破席包,拉起玄龙便往林外跑。 里把路,转眼便已来到。 三小来至观前五六丈地,忽见观内先后走出三人,走在最前面,干笑不已的,正是邙山半纯阳鲁平。半纯阳后面紧跟着那个颈子上长了茶杯粗细肉瘤的葫芦道人余双。再后面便是那位面如紫铜板,性燥如火,自尊自大的洞庭异叟方正公。 三人出观后,半纯阳和余双做了一路,人东而去,洞庭异叟停步十字路口,响起春雷似地的喉咙,朝着半纯阳的背影大声喝道:“半纯阳,你可听清楚点,适才之言如发现有半句不真不实之处,看我洞庭湖姓方的有没有能耐宰了你!” 半纯阳已经下去十来丈远,闻言掉头干笑一声道:“嘿,要想宰我姓鲁的,恐怕还得再拜高人重练过三五十年呢!” 说完,头也不回,一溜烟似地飘然而去。 这时,观门口探出一颗又回又大头颅,朝十字路口恨声不绝的洞庭异叟喊道:“方当家的不进来喝两杯解渴么?” 洞庭异叟冷笑一声道:“你驼子等着罢!” 说完,板着一张紫铜脸,冷笑而去。 神驼哈哈一阵大笑,向三小招招手,四人一起走进观中。 三清殿上已经摆好一张供桌,摄魂叟正从殿旁侧门内走出,手上托着一只大木盘,木盘里有菜也有酒。 神驼一见,哈哈笑道:“还是叫化子的鼻子长,葫芦道人孝敬他师叔半纯阳的一点酒菜想不到结果却进了咱们几个备懒鬼的肚皮。” 二老三小,五个人,围着供桌一站,既不用凳子,也不用筷子,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地,就这样大吃大喝起来。 当各人吃喝之际,笔者且先将洞庭异叟追逐半纯阳的来龙去脉交代一番 原来葫芦道人余双的师傅,昆仑山落魂崖的拜尘道人,和邙山半纯阳鲁平是同门师兄弟。拜尘道人行为端正,武功也高,深得武林人士之景仰,因不屑师弟半纯阳之作为,师兄弟之间业已多年不通往来。葫芦道人因为天性顽劣,在学艺期间尚能栓敛自守,及至艺成之后,每藉出山机会便有点胡作非为起来。这消息传到拜尘道人耳里,拜尘道人焉能容忍?当时就想将他武功废去,多亏葫芦道人天生一张利嘴,力辩清白,跪求讨饶,拜尘道人因未亲自抓到真凭实据,遂行严刑,似感太过。何况,调教一个徒弟出来也非一朝半夕之功,多少有点于心不忍,故暂时将他逐出昆仑,以观后效。 葫芦道人下山之后,如龙归大海,心中好不快活,先赶到邙山半纯阳那里尽情巴结了一番,取得了师叔半纯阳的欢心,保留了一支实力充分的兵援,然后在太华少华之间霸占了这间幽静的道观作为安身之处,半纯阳每次下山,多半在他这里歇脚。 这次“一元经”出世的消息得来相当偶然。有一夜,葫芦道人和另一个江湖采花淫贼紫燕子胡东荣在窥探一只官船内替时无意间听到船中二位师爷谈起,江西九宫山一位什么和尚手上有本“一元经”,经内包罗万象,有关于武功进修的心诀,也有培本固元的摄生之道。 并说这位官船上的官员与九宫山那位和尚有旧,此次往九宫进香还愿,顺便就是想向那个和尚借阅“一元经”去的。船中两位师爷正在打赌,一个说一定借得到,一个说一定借不到,争辩之际,恰为葫芦道人和紫燕子二人将实情听去。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紫燕子因为出身不高,对“一元经”毫无认识,当下倒也未曾在意。但葫芦道人可就大不相同了。拜尘道人为昆仑派嫡裔,正派名门,见闻广博,对达摩祖师留下的“一元经”自无不知之理。平常在传艺之余,总免不了要提到这部武林奇珍,所以,葫芦道人对“一元经”的知识相当详尽。 依葫芦道人之原意,本想进舱以武力向那个师爷逼问清楚,但又恐怕漏出风声,为九宫山那个什么和尚得到讯息另作安排,而弄巧成拙,徒劳无功。当下也顾不得采花作案,一把拉了紫燕子就跑。 当时,紫燕子还不明白葫芦道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女人不出手的用意,再三追问原由,葫芦道人得意忘形,为了抖露自己对“一元经”的认识,详详尽尽地把一元经的奥妙之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紫燕子。紫燕子听得两眼翻转不已,只差当地流出口水来。葫芦道人看见紫燕子那副食谗神态才大大后悔起来,当然也给紫燕子看了出来。他晓得葫芦道人是个酒肉朋友,和他紫燕子只为了贪色同好才搅在一起的,二人之间并无过深交情。葫芦道人的武功比他高,平时做事手狠心辣,寡情绝义,他怕葫芦道人一心守护此项秘密,可能会来个杀人灭口,便先自表白道:“余兄,你放心。我紫燕子是块什么料,你清楚,我明白。别说我紫燕子没有去取这本‘一元经’的能耐,就是能弄到手,也绝不可能守得住,除非我紫燕子活腻了,决不敢去惹这份麻烦,你放心,余兄,以后江湖上如有第三个人知道了这个消息,你余兄向紫燕子一人问罪也就是了。” 紫燕子真个好眼力,葫芦道人在后悔之余,确是生了毒心。可是,一经紫燕子先期点破,倒也放不下脸来。 他将紫燕子的一番话略加回味,觉得也还有理。他想,他妈的紫燕子是什么东西,除非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活腻了。同时,二人在一起混的时间也不算短,多少有点香火之情,无缘无故地也下不了手。紫燕子虽说武功比他略差,但也差不到哪儿去,狗急跳墙,真的拼起命来,他也没有绝对把握能毫无所损地将他收抬下来,因了这种种原因,葫芦道人除了再三告诫紫燕子不得随便声张外,也就没有再表示什么。 紫燕子逃过这道难关,一条祸根便算伏下了。 葫芦道人回到观中,思考三昼夜,终究觉得自己能耐有限,独木不能成林,凭自己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办不了这份大事。最后他决定把这个情报送给师叔半纯阳,他想,凭师叔那份轻功和歹毒的暗器,可能有成功之望,他是他师叔的第一个亲信,又是发现这件奇宝的功臣,说什么也会沾点边子,那岂不比自己去冒险强? 就在半纯阳鲁平得到师侄葫芦道人的这份报告,打邙山起程赶来少华,准备跟葫芦道人周详安排的途中,在潼关附近碰上紫燕子正在采花。本来,因为葫芦道人的关系,半纯阳和紫燕子也有认识,只是紫燕子辈分和武功太低,半纯阳并没有将紫燕子放在眼里罢了。这次半纯阳遇见紫燕子采花,只是微微一笑,便欲离开。假如半纯阳就此一迳离去,也就太平无事了。可是,半纯阳本人就是个色中饿鬼,走没几步,忽然发生好奇心,想在暗中瞧瞧紫燕子的精彩演出,又转身回来,伏在那间民房的后窗帘下,藉着迷茫月色往里偷看。 这一看不打紧,可把一场武林浩劫都给看出来了。 只见被紫燕子搂压着的那个赤条条的女人,不但肤白如雪,而且苗条圆润,有如玉雕,迎拒之间,娇啼宛转,摇心荡魂。 半纯阳本就是只谗猫,如何禁得起这一番活灵活现的挑逗?当下立感百脉贲张,欲火熊炽,再也把持不住了。色迷心窍,也不管他三七廿一,推开窗户,霍地窜进,一把将紫燕子拉起,往旁一推,一面脱去自己衣服,朝紫燕子干笑道:“胡老弟辛苦了,下半场贫道接了吧!” 紫燕子正在欲仙欲死、忘情得趣之际,忽然给人半路插进一腿,如何不恨?如何不恼? 依紫燕子那时候的那股怨毒,来人即使是他老子,他也可能会把宰掉哩! 可是,紫燕子一旦看清来人面目之后,不但不怒,反而强笑道:“原来是鲁老前辈!鲁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只怕炉鼎质劣,不入法眼哩。” 一面说,一面将衣服匆匆穿好。穿好衣服后又笑着说:“晚辈暂任巡守之职,前辈施为吧!” 说完,打开窗户跃出,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方敢停下身来稍事喘息,开始时,他庆幸自己在这种卖命之下居然未遭毒手。渐渐地,痛定思痛,他又恼恨起来。那实在是个百不见一的女人,音容肤貌,以及无一不是奇中之奇,宝中之宝,不想倒还罢了,越想越是伤心。假如在他完事之后,半纯阳再闯进来,也还情有可原。可是,他,他还才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一夜,紫燕子失眠到天亮。 世上事,顶痛苦不过的就是那种无法宣泄的苦。 若论武功,他抵不上半纯阳的一根指头,吃了这种暗亏,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除非是自己活够了。 第二天,紫燕子无精打采地走在潼关街上,无意中看到一个紫铜脸皮的老人迎面而来,紫燕子认得,来人正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武林双叟中的洞庭异叟方公正。 蓦然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第七章 武林自此多事矣 紫燕子深知洞庭异叟天生一副目空四海,性燥如火的怪脾气,论武功,他那套“少阳七式”也是武林中声誉卓著的绝学之一,成就决不在邙山半纯阳之下。真是一个打起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主儿。 当下不敢怠慢,忙将衣襟一整,迎将上去,远远一躬到底,抱拳喊道:“洞庭老前辈,您好!” 洞庭异叟朝他瞪了一眼,寒着脸道:“恕方某眼生,阁下是谁?” 若是换了别种场合,洞庭异叟这副没来由的臭架子不得罪人才怪。不过,洞庭异叟也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学,摆架子,拿势派,原本就是他的天性,又见来人其貌不扬,眼神黑暗淡,开口便喊他老前辈,不但看出来人路数不正,同时知道对方没有多大来头,所以一上来就将势派拿定,架子端足,一点余地也没给留下。 紫燕子连忙说道:“晚辈胡东荣,向老前辈请安。” 洞庭异叟仍然寒着脸,大刺刺地道:“胡东荣,你?” 紫燕子知道自己名声太坏,一旦报出字号,以这个老怪物的脾气来推测,可能什么话也不肯再听下去就会拂袖而退。知道不出奇兵是无法奏效的了,便忙着接下去,殷勤地笑道: “您老真好记住,在下正是胡东荣。您老已经找着了半纯阳没有?” 紫燕子这一招可真绝透了。 想想看,一个行为下流,为人不齿的江湖小辈,胆敢当面拦路,没头没脑地在这位素以道学面孔凌人的洞庭异叟面前提起另一个武林中声誉扫地的恶魔头,究竟耍一些什么玄虚? 任何人处身在那种情形之下,也有把它弄个清楚的必要。 洞庭异叟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寒着脸追问道:“谁?半纯阳?我找他?你倒在胡说些什么?” 紫燕子担心洞庭异叟被人将他和半纯阳那种人相提并论而恼羞成怒,连忙单刀直入地赔笑说道:“武林异宝‘一元经’重现于江湖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武林已经为之轰动。老前辈当然早知道了。因为到目前为止,该‘一元经’之下落只有豫东邙山半纯阳一人知道得最为清楚,半纯阳近日在潼关附近出没,小的还以为老前辈来找半纯阳查问‘一元经’下落的呢!老前辈既然这样说,那么是小的误会了。” 洞庭异叟闻言,大吃一惊。什么?他想:一元经?那简直是个太令人兴奋的消息了。 不过,紫燕子既然说这件事已经轰动整个武林,以他洞庭异叟的身份地位,假如稍为露出一点茫然神态,岂不是贻人以孤陋寡闻之讥?说什么都可以,人可丢不得。 当下,洞庭异叟干咬一声,掩去窘态,故意装成漫不经心地冷笑道:“老夫远来汉中,正为此事。”为了表示他用心的清高,又道:“老夫对‘一元经’并无觊觎之意,只不过怕半纯阳那种人得到了更加为非作歹罢了。” 洞庭异叟这番做作,紫燕子虽然笑在心底,表面上却仍一本正经,满脸恭谨地诺诺称是。因为他嫁祸东吴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找着一个借口开了溜。 无巧不巧的,紫燕子刚走,洞庭异叟一转身便碰上了半纯阳鲁平迎面而来。 若在平时,这二人在路上相遇,一定是偏脸相向过,谁也不会理谁的。洞庭异叟固然不屑去跟半纯阳通声气,半纯阳也懒得去和这种目空一切的怪物兜搭。 但这一次可不同了。洞庭异叟在听了紫燕子的一番游说后,内心非常激动,认为“一元经”那种奇珍异宝,只有自己这样的人物才配占有,就是在潼关找不着半纯阳,他也会找上邙山去的。 现在既然马上遇上了,岂能轻易放过?洞庭异叟倚老卖老已成习惯,不管碰到的是谁,出言吐语,神态腔调,就是想表现得谦逊些也是困难之至;更何况面对着的是一个他所不齿的淫道半纯阳? 当下横跨半步,阻在半纯阳面前,仰着脸,傲然地逼问道:“喂,姓鲁的,我问你,‘一元经’现落何人之手?” 半纯阳之所以避居邙山,其居心实在是享乐第一,避免跟江湖上那班正派人士多所纠葛罢了。凭他一身功力和超绝的轻功,以及他那狠准歹毒的暗器,他也并未将现下一班武林人物放在眼里呢!你想,他如何会买洞庭异叟这本穷账? 他听到洞庭异叟一开口便提到“一元经”,心下吃惊不已。他想,师侄葫芦道人明明说过此事别无人知,洞庭异叟又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为什么找他半纯阳要东西?他有点想不透,他没有时间再往下推敲。洞庭异叟这副狗不咬的腔调实在太气人。他心底第一个反应是,摆点颜色给这个老东西瞧瞧。随后,他转念又想道,这个老怪物的“少阳七式”实在不好惹,虽说自己不一定会败给他,但想讨得便宜可也没有十分把握。心想,我何不以自己擅长的轻功来把这个老怪物折腾一番,出出恶气?想罢,抬头干笑一声道:“一元经么?随我来!”说完。双肩一晃,已经滑过洞庭异叟身边,展开昆仑派独有的轻功“蜉蝣步”,向少华方向飘然而去。 洞庭异叟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一手,一个疏神,给对方擦身返去,好不怒恼难受,也无暇去审度对方话中的真实性,他只确定一点,他不能放他半纯阳跑出手去,一切等追上去再说。 半纯阳有意在洞庭异叟面前卖弄轻功,一路走来,意态潇洒,步履从容之极。洞庭异叟擅专的是浑雄阳刚的少阳掌法,在轻功方面当然要比半纯阳略逊一筹。所以,洞庭异叟拼出全力,赶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也只勉强与半纯阳维持了个首尾遥遥相接,一路上居然没有将人赶丢掉,已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以上是关外神驼和大头乞儿在西水镇外看到洞庭异叟紧紧追在半纯阳身后以前的一段经过。 之后,摄魂叟现身道观,大头乞儿奉命回林中招呼玄龙和长腿去观中聚齐,就在大头乞儿述说关外神驼钉梢半纯阳和洞庭异叟经过的这一段期间,观中自摄魂叟现身后,局面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洞庭异叟看到摄魂叟,因记着瑜亮并存之恨,眼都看红了。但为了一元经的诱惑,又不肯就此放过半纯阳,去跟摄魂叟比划。 葫芦道人在摄魂叟手上已经吃过好几次亏,摄魂叟因看在拜尘道人,尚未与他公开宣布脱离师徒关系,不便放手处置,只一再告诫他应从此改邪归正,否则难逃公道。葫芦道人已被摄魂叟神出鬼没的武功吓破了胆,此刻要不是仗着有师叔半纯阳在场,怕不早就拔步开溜了。 摄魂叟进观之后,朝洞庭异叟笑笑,又朝葫芦道人狠狠地瞪了一眼,也管不了三清殿上的局情变化,迳自挨身在神驼身旁坐下,和神驼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起来。 半纯阳自见了摄魂叟之后,烧饼脸上的金鱼眼一翻,已经改变初衷,他原意是想将洞庭异叟引来葫芦道人这间道观,递舌头给葫芦道人说话,报个假地方,将洞庭异叟诓到云贵苗疆一带兜个大圈子,他叔侄两个好趁这个机会去到江西九宫山将一元经弄到手,躲进郊山深处,武功大成后再出邙山。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你洞庭异叟要寻仇你就来罢。 可是,关外神驼突然出现了。洞庭异叟的语气那般傲慢,当着这位关外高人之前,半纯阳可不愿输气服口,怕传闻开去不好听,所以才来了个硬碰硬,和洞庭异叟一言一语地顶撞起来,准备在说僵之后分个真章。 后来看到丐门领袖摄魂叟蓦然出现,看样子是和关外神驼一路而来。神驼以神偷成名,不晓得他们两个是否也为打探一元经而来?设若这两位此来目的和洞庭异叟的目的相同,他报出假地名,纵能骗过了洞庭异叟,可不一定也能将这两位精灵鬼混过,一旦马脚泄穿,三老同仇敌忾的话,到那时候他半纯阳的活罪可就够受的了。 所以,他想,不如索性将真所在说出,让你们几个去打打头阵也好。持有一元经的人物,也不是什么好慧的主儿,你们前往若是弄得两败俱伤,我半纯阳伺机来个渔人得利又是何乐不为? 主意打定,又是一阵干笑,摸着腰间革囊,朝洞庭异叟大声说道:“泥菩萨也有三分香火气,老实说,一元经的下落像您老这么个问法,恐怕难有结果。” 洞庭异叟闻言大怒,喝道:“半纯阳,你在教训老夫么?” 半纯阳干笑道:“岂敢,岂敢!假如我姓鲁的话不中听,我们就来个各走各的路岂不大妙?” 洞庭异叟从鼻子里哼道:“路只有一条。” 半纯阳金鱼眼一翻道:“要我半纯阳说出一元经的下落并不难” 洞庭异叟寒着脸道:“说吧!” 半纯阳干笑道:“但我有个条件。” 洞庭异叟怒声道:“老夫不受任何要挟!” 半纯阳干笑道:“我半纯阳也是一样。” 洞庭异叟闻言又是大怒,才待发着时,台阶下坐着的摄魂叟忽然哈哈大笑道:“洞庭老儿也真是,条件人家提,接受不接受在你,这又何要挟之有?” 洞庭异叟心想,这倒也是。为了千古奇书一元经,他只好委曲一点了。在他,这样便算是被委曲着了。 他先瞪眼朗摄魂叟喝了声:“要你这个化子多嘴?”然后再朝半纯阳寒着脸道:“就依着那个臭化子的,先将你的要求说出来听听!” 他终将“条件”改成了“要求”。 半纯阳也不再在字眼上计较,眼中凶光微露即隐,仍然干笑着说道:“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台阶下的神驼这时也大笑道:“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公平,公平。” 洞庭异叟因为紫燕子并不算个人物,便随口答道:“紫燕子!” 半纯阳也爽爽气气地说道:“江西九宫山一个和尚手里。” 这就叫做商鞅作法自毙,贪淫好色的紫燕子,一条命以后就送在洞庭异叟回答半纯阳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上。 洞庭异叟察言观色,知道半纯阳所晓得可能就只这么多,九宫山不过那么大一块地方,只要有了底子,还愁找不着那个和尚?当下也就未再追问。 半纯阳交代完毕,和葫芦道人相偕往后殿走去。 洞庭异叟和半纯阳了断之后,又转身朝台阶下坐着的摄魂叟叫道:“古一之,轮到你啦!” 摄魂叟仰头笑道:“我姓古的认输还不算数么?” 洞庭异叟寒着脸道:“嘴巴认输有什么意思呢?” 摄魂叟仍然笑道:“真个动起手来岂不是更没有意思么?” 洞庭异叟大声问道:“你以为谁不行?” 摄魂叟笑道:“天知道!” 洞庭异叟怒喝道:“这就叫做认输么?” 摄魂叟道:“那怎办呢,方老前辈?” 洞庭异叟斩钢削铁似地说道:“换一个不许带‘曳’的字号!” 摄魂叟笑道:“您老换掉不也一样么?” 神驼乐得拍掌大笑。 洞庭异叟如何忍受得了?一张紫铜脸皮气成了猪肝色。恨不得一口将阶下两个老鬼吞下去方才称心。可是,他洞庭异叟又有他一套臭规矩,人不动手,他不动手。嘴巴子比他利的算他倒霉,受不了他那种恶气的就是你倒霉。除非你有把握搪得那套掌劲如山的“少阳七式”。 洞庭异叟的脾气虽然躁了一点,心地却颇正直,这是武林中公认的事实,神驼不愿让这位心胸获仄的老人太过难堪,便从中打着哈哈圆转道:“武林双叟真是大笨虫两条,一个想比划,一个怕伤了和气,却放着一条现成路子不走!” 洞庭异叟连忙寒着脸问道:“此话怎讲?” 关外神驼哈哈大笑道:“这还不简单,佐九宫山跑呀,谁先得到一元经的人就算赢家,岂不较伸拳出腿来得风雅?” 这时,半纯阳已和葫芦道人从后殿走出,也不跟众人招呼,一迳往观外走去。 洞庭异叟纵身落向院心,回头朝神驼和摄魂叟二人点点头,寒着一张紫膛脸皮,说道: “古一之!咱们就这么说罢!” 说完也往观外走去。以后,神驼探头观外向洞庭异叟打最后招呼是三小看到的,毋庸赘述。 两老三小,谈谈笑笑,一刹那,已经将酒菜吃得一精二光。五人吃毕,天已大黑,葫芦道人已经追随半纯阳前往九宫山寺经去了,观中经摄魂复查一遍,除了殿厨房内还留了一个又聋又哑的香火老道外,余无他人。葫芦道人一定是平常行为不检,败行恐落外人之眼,故离群索居,观中没用多人。这倒也好,两老三小,乐得在观中吃喝休息一宵,观中多的鸡鸭鱼肉,美酒佳肴,那个香火老道似乎业已习以为常,摄魂叟只朝他比比手势,他便一样一样地调制出来,色香味俱佳。 时近深秋,天气相当寒冷。人夜以后,摄魂叟又去房内挟出几条棉被,铺在大殿上,另外替玄龙加了一条,让他披上。殿中弄来一只火盆,火生得旺旺的,上面搁上一副铁格架,酒菜一起放上,边暖边用,妙趣横生。 摄魂叟另外装满两大葫芦酒,分别交予大头和长腿,命令他俩分开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以防万一。 安排妥当以后,摄魂叟先矫正了玄龙的坐功姿态,并传了几句易于入定的心诀,叫他万事别管,静心用功。吩咐完毕,这才移身和关外神驼坐近,皱眉说道:“一元经出世之事看来似乎是一点不假的了。” 神驼默默地点点头。 摄魂叟又道:“此经为千古奇书,武林中人人必争之宝。消息一旦广传开去,务必引起武林中一场空前纠纷,驼子,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关外神驼叹口气道:“既已知悉此宝出世之处,如不随波逐流地追寻一番,实在心有不甘。可是,话得说回来,此定既为武林中众矢之的,一定会引来不少高手异士,邪魔巨寇,持宝之人一定也不是泛泛之辈,单就以目前的两个,洞庭异叟和半纯阳来说,已是麻烦人物。那些未出面的人物还不知道有多少,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就要身败名裂,断送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虚名,所以我驼子的看法是,咱们决不能像洞庭异叟方老儿那般冒失,莽莽撞撞,目中无人地蛮干一通,像这样做绝对弄不出什么好结果来。” 摄魂叟点点道:“饶兄所见不差,我化子也是这般想法哩。” 二人闭目思考了一会,神驼忽然睁眼向摄魂叟问道:“我驼子常年浪迹关外,很少履及中土,见闻上不免显得孤陋些。你化子身为丐门领袖,徒子徒孙,支派旁系满天下,江西九宫山内到底藏有哪些成名之物,是些什么路数,你臭化子总不能推说不知罢?” 摄魂叟闻言,脸上居然一红,赧赧地答道:“你驼鬼别挖苦人啦,丐门龙头是由推选方式产生出来的,虽说丐门帮规严谨,令出如山,但也不见得就是上下一体,万众一心。细论辈分,丐门龙头有时并不一定是帮中位份最尊之人,只不过一旦身膺龙头之选,掌有丐门今符,依帮规,帮中无论尊卑老幼都服从而已。就拿我臭化于来说,现在虽然身为丐门掌门,帮中与我平辈的不但有三五位之多,师叔还有二位尚且健在哩。众弟兄因景仰家师风尘奇丐之风范,爱屋及乌,自家师去世后,便将我推举出来,焉知其他几位师兄弟是否心悦诚服? 家丑本不可外扬,你驼子和我相交数十年,也不是外人,只好又当别论了。最近听一些弟兄传言,本门中颇有一二位师兄弟对掌门一职窃生觊觎之心,只苦在拿不着我姓古的把柄,无法提出罢免的借口罢了。九宫山有无其他异人我化子不太清楚,我化子只知道九宫山南山海光寺中有个住持叫做四空和尚的,有着一身不凡武功,持有一元经者是不是这个和尚可就不得而知了。此次一元经出世,无论如何,我化子纵使有心,也不便明着参与,万一公开表明了决心和态度,结果一事无成,遭遇挫折,帮中师兄弟指我丧失丐门尊严,辱及全帮,我化子丢了掌门职位倒不希罕,这个三江之水洗刷不尽的污名却可担待不起。” 神驼点头道:“人丢不起的何只你化子一人,假如我驼子不是也有这许多顾忌的话,早就跟在半纯阳身后走啦。” 摄魂叟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我们分做两路,我化子仍然带着三小直奔巫山独秀峰,你驼子可由此地取道林岔河,牛耳川,经上津,沿武当山、大洪山,渡白水,经鄂南人赣,直至九宫山探个虚实。以你驼鬼那份轻灵手脚,做来一定轻易之至。然后,辛苦你驼子再经由岳阳,取道孟汉、当阳,循荆山南麓,自官渡去独秀峰会齐。独孤子为巫山派第一掌门,见闻广博,可能对九宫山的情形比较熟习也不一定。就是那个牛鼻子一无所知,多一个人参加计划也是好事。将来遇到动手的场合,他那自成一家的‘太极指’还很能派点用场呢。大家计议有了眉目之后,你驼子也可以顺便把‘天下第一偷’的那件公案解决,好一心一意来处理一元经的这档子事。 说不定五台山的清净上人也会凑巧赶去,那时候,实力坚强,事情再棘手些也不愁了。 “驼鬼,你以为如何?” 关外神驼笑骂道:“多跑点路罢了,又有什么好不好的?” 二人便这样议定。 一宵无话。第二天,关外神驼由少华折向往东南,照摄魂叟所拟定的路程奔往九宫山去探武林奇书“一元经”的虚实去了。 这一厢摄魂叟仍率同三小,分配大头乞儿和玄龙作为一组头站先行,自己领着长腿随后接应,取道终南向大巴山进发,预定越大巴山入川- 第八章 白 府 定远到了。 定远属汉中府,汉班超封定远侯于此。 从定远出发,越过巴岭山脉,便入川境。 在定远县东南,巴岭北麓,有个不大不小的市集,叫做八仙镇。 时序深秋,气候寒冷。 这一天,辰时光景,从定远往八仙镇的官道上,谈笑风生地走着两个又丑又脏的年轻乞儿。 靠右手山脚走着的乞儿,大头阔嘴狮子鼻,笑嘻嘻地,嘴角永远吊在两边耳朵根子上。 走在左边的乞儿长相更不雅,垂眉吊眼,灰里修黄,黄里透青的一张褐色脸皮,永远笼罩着一层淡漠漠的愁云惨雾,虽然有时也给那个大头乞儿逗得尽情放声而笑,但每次笑毕便又立即回复到那种凄苦神色,心头仿佛有一种生了根的隐痛,无法去怀似地。两个乞儿分别背着一个破席卷,腰间悬着一只剥漆葫芦,一缕缕的白气,间歇地从他俩的口鼻中冒出来。 天,实在太冷了。 此刻儿,那个大头乞儿忽然偏脸低声笑说道:“小吊眼儿,师傅他老人家时常谈起令尊大人为人中之龙,长得一表人材,英华挺拔。……我大头真无法从你吊眼儿现在的这副尊容上,想像老弟的庐山真面目。” 吊眼乞儿微微一笑道:“还我本来面目之期也不远了,急什么?” 吊眼儿说罢,双眉微蹙,笑容立敛。若有所思地又说道:“大头师兄,晨来无事,您可否为小弟将止观法门中的‘制心’、‘体真’两种修为的要义,略加指点么?” 大头乞儿点点头,赞道:“小吊眼儿,以你这种向道之诚,修为之勤,将来如遇名师,三年五载之后,其成就真是未可限量呢。 制心与系缘,功行相近。 系缘,是将思维的对象,化繁为简,万源归一。 制心,是由系缘进一步,由粗人细,由浅人深的一种更为细密的净化功夫。当念之初生,我们就要追本溯源地去查究此念何由而生?而以定力加以克制。 严格说来,‘系缘’和‘制心’均只为止观法门的一种准备工作,“体真”才是这种内功初步的精华所在。 什么叫做体真止呢? 从字面上看,我们知道:‘体’是体会,‘真’就是真实。 基于此,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一种现象。人之思维,瞬息千变。连环相生,绵绵不断。 其实呢?全是梦幻泡影,过而不留,了无实质,不着痕迹,洞然虚空。 我们的妄念,一如我们的肉体由幼而壮,而老,而死……新阵代谢,刹那不停一样,忽东忽西,忽甲忽乙,往复牵缠,交错无已。心是实质,念是幻影,幻影千重,无一是心—— 等我们悟透了妄念的生生灭灭,虚空无谓,妄念就会不制而止,达到灵台明净,一尘不染的真实境界了。 这样,止观法门的修为便算完成。 以上这种入定功夫是天下各派内功的必经之路。这步功夫的火候可以影响到一个人今后一生的内功成就,老弟应该不厌其烦地将它练得愈纯愈好。 至于心明慧定后,运气为用,以成武学,各派有各派的心法,并不尽同。老弟非我丐门中人,以后当有更佳的遇合,既未奉有师命,又恐分散了老弟以后的进修心神,恕我大头师兄不便……。” 大头乞儿说至此处,忽然改口低喝道:“龙弟注意行藏。” 身后官道上骛铃响动,两头黄白相间的良种骠马,蹄声得得,铃响当当地,由远而近,终于擦身而过。 两马首尾相接,八蹄翻飞,扬起一片沙尘,卷起一股劲风,饶是玄龙门让得快,也给沙尘扑了个兜头盖脸。 前面一匹马上坐的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年纪总在八十上下,满脸红光,双目威凌四射。后面一匹马上坐的却是一个十七八岁黄衣少年,眉清目秀,肌骨丰泽,美赛处于,端是一位百不一见的美少年。很显然地,马上坐的是祖孙俩。 这祖孙俩,一定是有急事在身,不然怎会赶得恁急? 二马驰过不及十丈,忽然相继发出两声长嘶,两乞儿抬头看去,前面的祖孙二人已双双将骠马勒住。二马因勒口紧收,前蹄尚在提放不已,鼻中嘘着大股白气。 马上白发老者,首先拨转马头,朝二小缓缓跑来,美少年皱着眉头控骑紧随马后。 走至二小面前,人马同时立定。 白发老者首先扬眉蔼然笑着招呼道:“老夫赶路过急,一时收缰不及,二位小哥子受惊了” 白发老人说至此处,双目寒芒略问,朝二小仔细一打量,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玄龙已经看出面前马上一老一小均非普通常人,回头见大头乞儿朝自己嘻嘻傻笑,知道大头有意让自己答话,不敢怠慢,紧上一步,躬身一揖,敬回道: “小的兄弟俩,人粗胆壮,老丈只管请便!” 白发老人又道:“两位小哥子是同胞兄弟么?” 玄龙答道:“只是境遇相同,萍水逢合,彼此相结为伴,情如兄弟罢了。” 老人见玄龙口齿爽朗,声若金玉,应对如流,不禁又咦了一声。同时又闪射着一双威芒逼人的眼睛朝二小轮流打量起来。 老人才待启口再向玄龙发问时,老人身后的那位美少年已然不耐地皱眉低声唤道:“您怎么啦,爷爷?” 老人回头笑道:“你又怎么啦?爷问个清楚不行么?” 说着,又回过脸来问玄龙道:“两位小哥子一路行来可曾见着一个身材高大,托体曳杖,蓬发披肩的苦行头陀?” 玄龙闻言,心头一震。 他人本机警,虽然看出老人祖孙一脸正气,绝非奸邪之流,在未明白对方真正身份以前,见对方忽然打探起龙虎头陀的状貌来,不禁又惊又疑,心想,龙虎头陀已给关外神驼和摄魂叟两位老前辈设计驱去豫北嵩山五虎岭,难道已然发觉受骗,回程循踪追来此地不成? 老人祖孙又为了何事如此迫不及待地追访龙虎头陀的下落?他们之间有何牵连? 玄龙迷惑达于极顶。 他怕因情不自禁而流露出来神色为老人利目识破,故意偏过脸来,面对大头乞儿,佯问道:“大头哥哥,一路上,你留意到这么位头陀么?” 大头乞儿居然保持神态如一,脸上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化,仍然是裂嘴龇牙,笑嘻嘻地。 这一点真令玄龙佩服。 此刻他见玄龙发问,似乎已由玄龙脸色在窥知玄龙心意,紧跨一步,拦在玄龙面前,笑着代答道:“我俩今早自定远起程,并未见到这么样一个头陀,那位佛爷可能一直走在我们前头亦未可知。” 老人点点头,朝大头又端详了一眼,这才回过脸去朝美少年冷笑道:“你说如何?” 美少年恨声道:“难道侯四所报之讯不确?” 老人略思片刻,右手轻轻捻着胸前白须,缓缓说道:“这也不尽然。侯四只说发现他在定远出现,并未说他往八仙镇方向行走,这只是爷的推测,何能怪得侯四?” 美少年又道:“那怎么办呢?” 老人脸色一寒,忽然哈哈大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孩子,急什么?日子长着哩!” 老人笑罢,左手一抖马缰,似欲继续行程。就在这一刹那,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双手一带,马蹄微提又落。 老人重新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向二小问道:“两位小哥子飘泊在外,不知尚有其他亲人否?” 玄龙才待答话时,大头乞儿双睛一转,抢先答道:“我大头尚有一位远房长辈远居川东,乏人扶养。这位吊眼兄弟倒是无牵无挂,此行便是我拉着他同往川东去寻访我那远房长辈的哩。” 玄龙见大头乞儿又在胡说一通,意欲阻止时,大头乞儿有意无意地将他脚尖一踩,玄龙心中一动,心想,大头乞儿为丐帮掌门人的嫡传弟子,年纪虽轻,见闻却极广博,难道这番话中又有什么用意不成?想及于此,便未有所表示。 老人听完大头乞儿之述说,脸上突现喜色,连忙又说道:“大头哥子此去川东,可是非这位吊眼小哥子做伴不行?” 大头乞儿连忙说道:“假如说老爷子有什么差遣我比他大,这是他的福缘,小的何忍累他永堕风尘,操此托钵生涯。” 老人点头道:“就这样罢,老夫一生作事从不勉人为难,哥子此去川东,如无所成,可去巴岭古松峰下,打听一个白发老人,到时候,你俩仍可相聚一处。这位吊眼哥子暂随老夫回去,吊眼小哥子,你愿意么?” 老人身后的那位美少年,眉头越皱越紧,似乎眼看祖父要将这位又丑又脏的小叫化带回家,心中甚是不愿,却又惮于尊长威严,不敢明白反对似地。 这真是个平地风波。 千辛万苦,赶来川边,越过巴岭,巫山便已在望。玄龙怎么也想不透大头乞儿竟有如此胆量,不得摄魂叟之吩咐,居然越俎代庖,将他做主许给一个素昧生平的老人? 他回头望着大头,大头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仍然是咧嘴龇牙,笑嘻嘻地。他见玄龙满脸迷惘,拿眼瞪他,便笑着说道:“恭喜你啦,小吊眼儿。你看你这副依恋不舍神色,莫非是关心我大头今后的命运么?嘻嘻,你真傻!大头拉你吊眼儿这次去川东的目的你吊眼儿不是不明白”说至此处略为一顿,随后接着又道:“我去川东,找着我那位远房叔叔,一样为了有个依靠,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东飘西泊,居无定处,食无定时,万一此路不通,仍会回头找你,这位老爷子已经答应过了,到时候一样会将我收留。假如你想念我,无论我此去川东结局如何,三二年内,我也决定会找上古松峰去看望你。倒是你此次随这位老爷子回去,处处要小心伺候,不比以往那般随便,时时刻刻要记住过去所吃的苦,发奋向上。最后。你应明白,随这位老爷子回去,无论如何总比跟着我大头往川东去找我那远房叔叔强,你明白吗?好!再见吧!老爷子!大少爷!你们请吧!” 大头乞儿说完,朝白发老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朝玄龙扬扬手,绕过马身,头也不回地往八仙镇的方向大踏步而去。 玄龙像一尊木偶似地,呆立当地,不知所措。 老人哈哈笑道:“这位大头哥子通情达理,乖巧之极,可惜他要往川东……” 老人一面说着,一面跃身下马,身手飘逸,全无丝毫老迈之态。老人下马,毫不顾及玄龙一身污秽,将玄龙轻轻抱起,安坐马背,然后自己上马坐于玄龙身后。 老人业已于此时看出美少年的满脸不豫之色,不禁莞尔笑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此子无论是先天禀赋,后天文才,皆不在你之下呢。至于肤色如此,如非饮食失调,定有其他隐疾,待爷回去略予诊察调理,定可改观。男儿,你无意中获此良伴,真是你的福气哩!” 那个叫做什么“男”的美少年只在鼻管中哼了一声,将脸别转,也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微微一笑,又道:“未得确息之前,赶去八仙镇亦属枉然。不若暂且回程,吩咐侯四再去打听,等得到那个贼秃的下落再定计较。” 说完,马缰一带,扬手一拍马臀,骠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鸾铃颤摇,玄龙只感耳边呼呼风响,山草倒驰,一起一落间,腾云驾雾般向定远倒奔回来。 马至定远城外约里许的叉路口,玄龙在马上远远看到摄魂叟正领着长腿乞儿施施而来,以为摄魂叟见他坐在一个陌生老人的马背上,可能有所表示,便留神偷望着来路,不敢稍瞬。 可是,马至叉路口,白发老人左手一紧,马便沿左边小路向山路奔去,与定远城立成了丁字分驰,致未与摄魂叟师徒走成顶面。 但两方相距不足二十丈路,摄魂叟那双利目显然已经发现了他在马背上,玄龙只隐约间看到摄魂叟朝他欣然一笑,立即别转脸去和长腿乞儿说话去了。 这一来,玄龙心中更是不解。他转念一起,既是摄魂叟他老人家也无甚表示的话,他只有暂时安下这颗心来静待发展了。 马在崎岖的山中奔跑了足有个把时候,才来到一处断崖之下。 老人首先跳下马背,美少年也跟着跳下。 玄龙在马上细细一打量,只见隔涧乱峰入云,怪石峨立。石间白色零落,显是积雪残霜,这才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感到山风逼人,遍体寒冷起来。回头见白发老人祖孙神色自如,任山风呼啸,浑似未觉。只好咬紧牙关,强自忍受。 老人一手牵缰,仍由玄龙坐于马背,沿断崖缓缓向前走去。走至一处,突见一块双人高的方石当路而立,石上满绕枯藤,石周灌木错综,几疑无路可通。走至此处,老人和美少年双双将马缰丢下,由老人单手挟起玄龙,一声轻啸,身形起处,已经跃至石顶,又是一声轻啸,从石上轻飘飘地落下。 落地后,眼前又是一番不同气象。 石后是一片丛林,方圆仅有十亩左右,穿林而过,前面竟是一片水田,疏疏落落地还有十来户人家。这时,林外田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精悍朴实的庄家汉子,见到白发老人等三位,躬身说了一声:“老爷子好!少主人好!” 美少年挥手道:“马在石后,尤老三,你去将它们由便道牵回来安置罢!” 美少年说完,并不朝那些茅屋走去,反向林侧一座高峰脚下领先疾行。白发老人仍然挟着玄龙随在美少年身后,不一会儿,走至峰脚,进入一条迂回谷道,左盘右旋,又是盏茶光景,玄龙突感一阵暖和,觉得和照的阳光正照在身上,放眼一看,心中不禁大大惊奇起来。 这里是一片向阳谷地,地势平坦,三面靠山,正南是一片无底深壑。谷地上古松散生,有精致瓦房一所,约十余间,掩映于松杉之间,颇见别致。 直到走至那座悬有“听涛山庄”横匾的屋前,白发老人方将玄龙放落。玄龙随老人进入内厅,老人吩咐仆妇取来一套整洁内衫裤和一套夹棉布祆以及鞋袜等物,再命一个男僮领玄龙至厨房灶后靠火用温水沐浴后再进饮食,然后到西厢房听候吩咐。 衣服显是美少年之物,大小倒也合用。 玄龙一面洗澡,一面回忆适才种种经过,大头乞儿几句特别加重语气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这次去川东的目的你吊眼儿不是不明白……随这位老爷子回去,无论如何…… 总比去找我那远房叔叔强……你明白吗?……” “难道……”玄龙犹疑地继续想:“那位‘远房叔叔’是暗自独秀峰的独孤子老前辈么?” 假如他设想得不错,他是渐渐地有点明白了。 他早猜想到这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可能是个隐居已久的前辈异人,武功决不在武林二叟、关外神驼、清净上人和他父亲盘龙大侠等人之下。 可是,他又想,人家是怜他境遇堪恤,人又生得机智伶俐,才收他回来当书僮小厮一流的职位使唤的,主人纵有通天之能,他又何能得其门而入? 再说,主人之孙,那位美少年见他相貌奇怪,满脸不豫之色,这种先入之见一旦生了根,以后闭气是否忍受得了尚在未知之数,哪像大头长腿两乞儿对待自己赛过亲兄弟,虽然生活过得相当不稳定,却是另有一种神仙不换的情趣,假如不是身负尊长严命,他何尝不想永远追随二小之后,过那种四海为家,自由自在,逍遥而放浪的生活? 一想到容貌问题,他不禁会心一笑。 清净上人替他改容,仅止于头颈,手肘,脚踝等外露部分,周身肌肉仍然洁白如玉。他想,假如有人见他光身入浴,那种两截不同,判然有别的肤色岂不将人吓煞? 清净上人这种改容手术,并不怕用水洗涤,除非用某种药物渗入水中,否则决不褪色。 上次摄魂叟有心查察究竟,指头暗含内劲,也不过抹出一道淡淡指痕,而未将原来肤色尽形现出,可见“千面罗汉”之混号,当初确是得来不易。 玄龙想,只要他肯坦然说出经过,决不难扭转美少年对他的嫌恶之感,可是,他能不能这样做呢? 直到如今,他尚未获得他爹的确切下落,虽然业已证实他老人家仍然健在人世。 他爹之所以避不露面,绝对有其难言之隐。龙虎头陀在世一天,他便有谨守身份秘密的必要,他绝不能为了讨得某人之育睐而轻蹈危机! 洗完澡,他从旧内社内取出那封清净上人致独孤子的书函,仍然贴内藏好,穿好衣衫,开门让进书僮,草草用完菜饭,随书僮走入西厢房。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 白发老人向他盘问了一番身世,他谎称身世自己也不太清楚,幼遭一位落拓秀才收养,读过几年经书,粗涉一点文事,以后那位秀才辞世,他便流落出来。 他告诉自发老人的话中,只有一句是完全真实的,他说他名叫赵玄龙。 白发老人也告诉玄龙,他姓白,因为他四十岁左右便已发须皆白,人家都喊他“三白先生”。近年来因为年事已高,也有人喊他做“巴岭三白翁”,或者“巴岭三白老人”。 三白老人又告诉玄龙,他子媳早已去世,只剩下一个孙子,叫做白男,便是刚才见到的那个美少年。老人说,白男由于宠爱过分,性子很怀,他本人年事已高,只剩得这么个亲人,凡事不忍苛责,希望玄龙以后若受到任何委屈,务必担待一二,玄龙以后的工作便是相助督促白男读书,并为白男做点零星杂务。 三白老人最后说,他年轻时学过几手拳棒,以后遇有闲暇,如玄龙有意学两手健身拳脚的话,他可以略为指点。 玄龙见三白老人语态和蔼,语意恳切,全不将自己当下人对待,心下顿然一宽。及至听得老人竟肯授他武功,心中一动,认为机不可失,双膝一跪,就想行跪拜大礼。老人连忙将他拉起笑道:“武术之源起,本为健身而来。老夫并不是什么名手高人,所学也于肤浅浮泛之至,强筋健骨尚可,实用却是一点没有。老夫只能暇时略加指点,无师徒之份,何须行此大礼?” 玄龙知老人尚不愿显示真正身份,也不敢过分勉强,只好静等以后的机缘了。 老人说至此处,又叫书僮领玄龙至下房安息,明天再为详谈。 下房就在书斋之后,在前后院通连的甬道之内。 房内已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床一桌一椅一灯。床上有两条厚棉大被,一垫一盖,暖和非常。 本来,玄龙每夜都要修练摄魂叟师徒教给他的,内功初步中的止观法门,这一夜因为初至陌生地方,怕露出行藏,棉被又暖和,要想的事情也太多,便倒头睡下。辗转反侧,想了大半夜,直到累极因去,一点所以然也没有想得出来。 这一夜,玄龙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卯牌时分。 突听得门外有人冷笑道:“嘿,还真会享受哩!……哪像是什么叫化身?- 第九章 咦,难道是他—— 玄龙闻声,蓦然一惊。 霍地打床上跳下,匆匆穿好衣服,用又硬又干的布巾擦净眼脸,诚惶诚恐地往前面书斋赶来。 适才他已听出,那清脆的两声讽刺,正是少主人白男所发。 自习内功之后,如此贪眠还是第一次。 他恨恨地想道:“第一天就显得如此不自爱,虽然并非有意,可不给三白老人看轻了么?” 进得书房,抬头一看,三白老人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翻阅一本丝装书,少主人白男则在书案的另一端抹拭一张柏木棋盘。 玄龙进门之后,先向三白老人恭身请了安好,又问了少主人安好,然后赧赧地垂手站立一旁,静候吩咐。 三白老人首先微笑着说道:“夜里睡得还好吗?” 玄龙红着脸敬答了一声:“是!” 少主人白男,这时从棋盘抬起半边俊美的脸庞,冷冷地笑说道:“睡得够不够?” 玄龙心里很难过。想起当初在家里,有时候起早一点读书,他爹就会怜惜地问:“你怎不多睡一会儿?” 他真恨大头乞儿多事,不知道为了一些什么缘故将他孤伶伶地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 哪怕三白老人是天底下第一奇人,他既有这么位心高气傲的孙子,他就不稀罕。 何况,他已有了投奔的对象,从清净上人和摄魂叟二位武林高人的口风里,他已发觉巫山独秀峰,独孤子的武功相当惊人,尤以“太极指”闻名,假如他爹在龙虎头陀手里遭遇不测,这种气功的克星,正是他所需要的。 假如他能显示本来面目,他一定会受到较好的待遇,这一点他很清楚。不但少主人白男不会嫌弃他,老主人三白老人一定也会更喜欢他些,他自信少主人白男生得并不比他更为英俊,虽然他比他清秀些。在一个男孩子来说,清秀并不比英俊更为重要。所以,他觉得这位少主人白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越之处,值得在他赵玄龙面前盛气凌人,除了彼此境遇略有不同之外! 可是,他能显示他的本来面目吗? 清净上人曾暗地里吩咐,除非见着了独孤子,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曾经经过改容手术。大头乞儿临去的语气里虽然隐隐约约地告诉了他,跟上三白老人比投奔独孤子还强,但他没有其他交代。在三白老人面前,大头乞儿显然还有颇多顾忌,不然的话,他尽可向三白老人说明经过,等候摄魂叟从中周圆,名正言顺地拜三白老人为师。之后,在回定远的路上,摄魂叟也在有意地回避三白老人,虽然摄魂叟曾朝他微微一笑,但那一笑究竟代表了一些什么意义呢? 从摄魂叟异常从容的态度上推测,摄魂叟既非怕了三白老人,也不像二人间有过什么芥蒂。似乎全因为有了他赵玄龙介身其间,唯恐双方走成对面后,三白老人会因而起疑,破坏了他赵玄龙的好事似地。 三白老人竟有这么重要么? 玄龙只知道三白老人是他所遇见过的老人中顶容易让人亲近的一个。假如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可能根本不会答应跟到这里来。他也说不出个究竟来,他只觉三白老人的每一句话都有令人无能抗拒的力量。 他既想开了,便也不再去计较少主人白男语气中嘲弄,当下佯作不解,正色向少主人白男四道:“玄龙生不逢辰,幼遭孤苦,稍解人事即已流落在外,餐风饮露,难得一宵温眠,昨夜因床软被厚,为前所未有,至于无意中失态,以后自当警惕,尚望少主人见谅。” 三白老人闻言,先朝白男瞪了一眼,然后哈哈笑道:“好孩子,别听他的。老夫见你眼皮浮肿,定然是初来陌生处所,因思想过多而失眠,老夫看出你不是个贪懒孩子。来,把手伸出来。” 玄龙以为三白老人怀疑他体内或许生有隐症,要为他把脉,心里暗暗吃惊。他爹平日也没见读过什么医书,却能经常为太平庄中一些邻人看病,而且神效异常。他本人不明白其中原故,还是后来大头乞儿告诉他,医术与武术异道同源的道理,他才知道,一个内家高手对人身经脉、穴道、内脏的位置和性能,其认识绝不比一个大夫知道的少。三白老人既有惊人的武功,必定也有过人的医药常识,假如在面面相对,呼吸相通的短距离之下,看破了他的伪装,虽然他有着一段不可告人的身世,无奈而出于此,三白老人要是因此而减低对他的器重和关怀,那时候怎办? 可是,他怎能拒绝三白老人的一片好意呢? 只望天保佑 他谨慎地向前走上两步,将右手伸了出去。 还好,三白老人仅仅轻轻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三指搭在他的寸关上,并没有把他衣袖掳高。假如三白老人将他衣袖再往上推出寸许的话,他的处境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其中原因以后自有交代。 三白老人抓住玄龙手腕,瞑目静诊了盏条光景,突然睁眼皱眉道:“百脉调和,异于常人,惟心气稍虚孩子,你心底难道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玄龙知道这是非常紧要的一刻,他知道心脉相连,怕老人又从脉中知道自己吃惊程度,先从老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做好垂手所训的样子,然后定下心神,低头缓声答道:“玄龙尝涉经书,略知人子之道。今见老爷子殷殷垂注,念及见背于尊亲,有感于怀罢了。” 三白老人闻言深深一阵叹息,点头道:“身在锦绣中,哪知饥寒苦。男儿年龄不比你小,这些地方他就比你差多了。……”说着,抬头朝书案另一头的白男正着脸色说道:“以后不许你再欺侮于他,你们应像兄弟一般玄龙,你几岁啦?噢,十六,男儿还长你一岁,你以后就喊他男哥,我已吩咐他喊你龙弟。男儿,你听到了爷的话么?” 白男无限委屈地嗯了一声。 这时,三白老人忽然朝门外喊道:“是侯四么?进来。” 玄龙趁机退到一旁。抬眼看去,见门外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短小精悍,方脸黑皮的汉子,知道此人大概就是那个侯四了。 侯四对三白老人似乎非常尊敬,进门之后,躬身问了一声好,便垂手静立一旁,一声不响。 三白老人先指着侯四朝玄龙笑说道:“这是侯四叔,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名气,人家都喊他做金刚掌侯四。假如你对武功有兴趣的话,可以多多向他讨教。” 玄龙赶紧躬身喊了一声:“侯叔叔!” 这一来,玄龙吃惊程度可更大了。当他和大头乞儿在一起的时候,大头乞儿曾经告诉他许许多多武林中有地位的高人名姓,其中便提到过金刚掌侯四。金刚掌侯四既是名震武林的高手之一,看他对三白老人恭敬的程度,三白老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是可想而知的了。 只有一点,玄龙不太明白。 看大头乞儿昨天擅自做主将他交给三白老人的神形,似乎对三白老人知道得颇为清楚。 可是,在过去,他始终就没有听大头乞儿提到过三白老人的来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金刚掌侯四只朝玄龙笑笑,笑意中略带一中神秘意味。 三白老人又转脸朝侯四说道:“侯四,你向以眼力过人一等自许,你倒仔细瞧瞧,这个孩子怎么样?” 金刚掌侯四闻言,侧着脸朝玄龙上下打量了好一会,然后点点头笑道:“这位小哥儿眼神清澈,骨骼均称,音正神稳,正是麻衣相里的浊中奇,您老人家的眼光还会错么?” 三白老人又道:“除此而外,你还有什么意见?” 金刚掌侯四朝玄龙又望了两眼,然后道:“设若眉不垂,眼不吊,肤色白皙,则是一副潜龙格,可望大成!” 三白老人拊掌笑道:“好,好,侯四,有你的,居然和老夫看法相同。” 侯四连忙逊让道:“白老您过奖了,小的不过偶然凑巧说中罢了白男似乎甚为不满于他爷和侯四对玄龙的夸赞,这时插嘴道:“侯四叔,得到龙虎头陀的确切下落没有?” 玄龙闻言,心神为之一紧。 三白老人也敛去笑意,两眼注定侯四。 侯四恨声说道:“龙虎头陀这次在定远出现,行色匆匆,满面怒容,仿佛在追踪什么仇家似地。昨夜经我打听,说他在往人仙镇的官道上碰到一个采花淫贼叫什么紫燕子的,二人鬼鬼祟祟地低声嘀咕一阵,龙虎头陀听完紫燕子的话,发出一阵哈哈狂笑,说了句:‘待洒家先取了宝贝再找那两个老东西算账!’说完笑毕,撇下紫燕子,掉头便往鼠河方向飞奔而去。” 白男顿足道:“那怎办,爷爷?” 三白老人漫不经意地笑道:“只要知道了他的去向,还怕他能逃出老夫掌握?” 三白老人说罢,忽朝玄龙说道:“你还没有吃过东西?” 玄龙点点头。 三白老人挥手笑道:“快去,快去,我还以为你已经吃过了呢!” 玄龙遵命退出。玄龙走出书斋之外,身后隐隐听得侯四在说着“九宫山”、“一元经” 等几个零落断续的字眼,知道侯四可能也已经听到了武林至宝一元经在九宫山出现的消息,正在向三白老人报告。 玄龙在灶下一面吃饭一面想,清净上人当年的“千面罗汉”确是名不虚传,连三白老人这等前辈异人居然也给骗过,真不简单。 不过,也亏他应变机警,应对得当,假使换上一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顺利避过这一关,颇为难说。 从侯四的话中,已证实龙虎头陀确是前往五虎岭的途中发觉受骗折回。龙虎头陀不是个寻常角色,可能已由大头乞儿那颗特大的头颅突然悟及他就是“摄魂双小”中的”大头常胜”,参酌前后情景,不信关外神驼和摄魂叟数十年的忘形之交会因一语不和而断然绝交,越想越像,痛恨受欺,倒过头来追神驼和老化子算账,又在定远附近碰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淫贼紫燕子,记着半纯阳鲁平的夺肉之恨,又提弄他去九宫山争宝,龙虎头陀怎肯让这样一件至宝落于他人之手?所以又匆匆奔向鼠河。玄龙虽然不知道鼠河在什么地方,依他推测。那是去九宫山的必经之地则毫无疑问。 至于大头师徒一行,虽然已无护送任务,玄龙知道,他们仍旧会赶去独秀峰的。第一,摄魂叟已约好关外神驼在独孤子那儿会面,他不能不在那儿等他。第二,摄魂叟必须向独孤子说明经过,以防将来清净上人得着他爹盘龙大侠的讯息赶来独秀峰时有个交代。 现在,他目前唯一的难题是,如何能讨好于白男,换得和平相处,以及如何博取三白老人欢心,肯自动收他为徒,将武功传授! 转眼之间,两个月过去了。 冬天来了。 玄龙除了每天在书斋中静静地陪着白男看书,或者陪着三白老人在阳光下散散步外,他仍旧是他,什么也没有学到。 三白老人除了在开头两天提到过将来要指点他武功的话外,以后就没有再提起过。金刚掌侯四并不整天在庄中,三五天才见到一面。每次见面,他叫他一声侯叔叔,侯四朝他笑笑,便去和三白老人谈话,他连和侯四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当然更谈不上要侯四教他什么了。 玄龙愁苦地想,这样耗下去,到什么时候止呢? 难道真的要等到二三年后由大头乞儿如约来看望他时再将他带出去? 这两个月中,虽然三白老人没有教他任何武功,他并没有将摄魂叟传给他的内功入门功夫丢下,每至更深人静,他便偷偷盘膝入定,依着大头乞儿对“系缘”“制心”“体真”的讲述去体会、领略、实用,居然被他越练越熟,达到略静便走,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 有一天,三白老人不在,书斋中只有他和白男二人。白男正在阅读一本诗集,有意无意地念出了声。 他只念两句,便即停止。那两句是: 玉沙瑶草连溪碧, 流水桃花满漳香。 玄龙听了,暗暗好笑。 盘龙大侠为一代儒侠,自厌倦武事隐居后,便专一在禅机和诗词上陶冶心灵,享受情趣。玄龙幼经熏濡,对书经词史有着相当深厚的知识,一听便听出这是唐进士曹唐,咏刘阮人天台的几首艳词中的一段。心想,这位少主人虽然生得俊美清秀,但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脂粉气,尤其那副小性子,更非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堪叹武林一代异人三白老人仅有的这么个孙子,却是如此这般地没有一丝英雄气概。 虽然二人奉三白老人之命。应多多亲善,但白男每一见到玄龙的这样丑怪面孔,眉头便皱得紧紧地,吓得玄龙不敢在他身边五尺之内落座,所以二人之间始终是貌合神离。三天说不上一句话。 但日子一久,虽然白男对他并未发生好感,玄龙在他面前的拘束却解除了不少。假如不是他这张奇丑面孔从中作梗的话,二人可能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玄龙因一时技痒难熬,不禁脱口续吟道: 晓露风灯易零落, 此生无处问刘郎。 白男闻声,双颊蓦地一红。 他狠狠地瞪着玄龙,眼光中充满了惊奇、怒恼和迷惑。 玄龙微微一笑,将脸别转,望向院外。 玄龙很奇怪地想:少主人的脸为什么会红?仿佛心底秘密为人拆穿一样?又不是黄花闺女,吟诵这种抱诗有何要紧? 这时,忽听得白男含有三分怒意地喊道:“喂我问你!” 虽然三白老人命他俩兄弟相称,但白男始终不肯喊他龙弟,玄龙当然不敢先去喊他男哥!平常,玄龙因称呼不便,也昼避免和他交谈,不得已时则喊白男一声“相公”,白男喊他则以“喂”来代表。 玄龙闻喊回头。 白男冷笑一声,偏着脸,以充满不屑的语气问道:“想不到你也懂诗你还懂些什么?” 玄龙心里虽然气极,但因寄人篱下,又有使命在身,不敢顶撞,只好勉强笑道:“相公考我么?” 白男放下诗集,拿起桌上另一本丝装书,随便翻到一处,朗声吟道:“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门则和衣拥。……” 吟至此,圆脸朝玄龙怒喝道:“接下去,证明你是不是一知半解之徒。” 龙玄稍一思索,接着笑吟道:“弄花梅彻听,重霜华月外窗。梦新番一破惊,动城严角画端无!” 玄龙放声朗吟时,白男虽然面露不屑之色,暗地里却是精聚神会,凝视聆听。 及至玄龙吟罢,白男将两手一拍,脆生生地笑得前仰后合。 玄龙故作不解地大声问道:“请问少主人何事发笑?” 白男直笑得揉完眼睛又揉肚子,露出一副洁白如雪,齐若编贝的牙齿,一面揉,一面断断续续地指着玄龙的脸孔笑骂道:“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小吊眼儿并无真才实学。适才也算凑巧,大概你一生中就念过那一首诗。被你碰上了,居然不知羞藏拙,随便扰人清兴……你想想看,你胡诌的些什么?” 玄龙辩道:“没有错呀!难道秦观的冬景不是这样写的么?” 白男先是一惊,继之哈哈大笑道:“懂得几个词人的名字,知道几首词牌名,就遮得了羞么?” 玄龙大声又道:“我又没有读错,何羞之有?” 白男止笑说道:“没有错?拿去看看!看人家在‘闷则和衣拥’的底下写的些什么!” 玄龙摇摇手道:“不用看,我知道!” 白男轩眉问道:“你知道啥?” 玄龙很快地答道:“我知道我没有错!” 白男怒道:“你为什么不拿去用你那双吊眼儿看看?” 玄龙笑道:y你念出来也是一样!” 白男怒声道:“你可听清楚!” 说着,端正词集,大声念道:“闷则和衣拥。……底下是: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白男念完、怒声责问道:“还强辩?你刚才胡念的些什么?错了没有?” 玄龙不慌不忙,直截了当地答道:“没有错!” 白男朝桌子重重一拍,怒喝道:“混蛋” 这时窗外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哈哈大笑道:“弄花梅动听,重霜华月外窗。梦新番一破惊,彻城严角画端无!一一男儿,你倒过来念一遍看看!” 笑语声中,三白老人飘然走进。 三白老人人室后,用手轻抚着玄龙头顶,慨然叹道:“有你的,孩子。假如老夫有你这样一位好孙子” 白男朝他爷两眼一瞪,三白老人顿然改口笑道:“这样说,男儿又要吃醋了。老夫的意思是,你两个实是一时瑜亮,假如都是老夫的孙子该多好!其实老夫亦未将你看做外人呢! 孩子,你说是不是?” 白男这时已经明白受了玄龙愚弄,心中既惊讶于玄龙的才华,又恼恨他的波黠,害得他丢此大人。一股幽怨之气,无法宣泄,忍不住找麻烦道:“喂,你能棋么?” 玄龙微笑着点点头。 三白老人大喜道:“老夫一生,最好此道,可惜罕遇高手。近年又因隐居此间,很少与外人往来,知音更是难觅。男儿虽说天资聪敏,但经老夫调教三年,仍有四子之差,弈来乏味之至。” 白男扮个鬼脸,向他爷披嘴道:“昨天还输过一盘,现在又吹了,爷也真是。” 三白老人哈哈笑道:“这种好事儿三个月难得一次,爷吹什么?来来来,龙儿,咱们对一局。” 白男抢着占住棋盘的另一面,笑喊道:“不行,不行,是我先提出来的,我先和他下一盘。” 三白老人笑道:“好好,老夫也好乘机先看看龙儿棋力。” 白男一把抢去装白子的盒子,命令式地朝玄龙说道:“我爷饶我四子,我也饶你四子,来’,先摆上。” 三白老人笑骂道:“胡来!你怎知道龙弟棋力比你差?夜郎自大,此之谓也。” 白男倔强地说道:“没叫他先摆上九颗子,还算是客气的哩!” 三白老人笑道:“棋力酒量,皆为不可勉强之举。自找苦头,等下可别乱找台阶。” 玄龙笑着依言在四角四四星座上分别布下四颗黑子。 接着,顺理成章的,白男在四角挂了四手,玄龙保守地在相反方向以小马步缔了四手,战局便开始了。 这一盘棋,弈来轻松之至,白男着着进攻,玄龙步步退守,中盘以前,谁也没有吃到谁的“龙”。中盘以后约盏茶光景,三白老人忽然笑道:“如何?男儿?服了罢?” 白男忿忿地将棋盘一推,说道:“我是让四子输的,我能服他?爷,你先来一盘八子局,等一下男儿再下一盘给爷看!” 玄龙连忙将棋盘上黑白棋子清理好,并在棋盘上的九个星位放了八个黑子,只留下中心天元未放。 白男站起,三白老人接着坐下。 三白老人坐定之后,用手在棋盘一把扫走八个黑子,同时笑道:“我可没有男儿皮厚! 老夫倚老卖老,先拿白子也就是了。” 玄龙笑道:“龙儿怎生招架得住?” 三白老人摇摇头道:“过去,武林中以千面罗汉柯云中弈艺最佳,老夫退隐得早,没有碰到跟他过手机会,其他诸人。皆非老夫之敌。因之,老夫对此道亦颇自负。惟适才见你和男儿一局,着来如行云流水,不求任何变化,就轻轻松松地将男儿赢了,潜力实在惊人。老夫希望弈时彼此不必谦让,着来才够意思,龙儿,你明白老夫意思么?” 玄龙听三白老人提到“千面罗汉”的名姓,心里一紧,表面上却力持镇定地笑说道: “敬如尊命!惟恐棋力所限,力不从心哩!” 说完,顺手在对面上角轻轻地两间高挂了一颗黑子。 这一局弈来精细紧凑之至。 直到最后走官子时,玄龙因为三白老人刚才无意提及清净上人出家的混号,而且又与棋道有关,不禁想起太平庄事变前几天的那两局棋、一时间心神略散,失去一先,结果以一目之差见负。 玄龙乘机说道:“能以一目见负,龙儿算是侥幸了。” 三白老人哈哈大笑道:“你知我知,何必谦虚?” 白男不服道:“他是输了嘛!” 三白老人笑道:“这玩艺儿你差得还远呢!这一局,自始至终,我都处在劣势,直到最后收官时,龙儿以一着之失,也许他是有意逊让我才赢了一目棋,这种赢法能算赢么?” 话说之间,金刚掌侯四走了进来。 三白老人停住笑声,抬脸问道:“一元经的事怎么样?” 不等侯四回话,白男伸手拉了玄龙一把。玄龙一回头,才待启问有何吩咐时,突见白男蓦地将手缩回,两颊飞红,期期地说道:“到那边台子上去,我们重来过!” 玄龙笑着点点头。心中同时一动,一个遐想像电光火石似地从脑海掠过:他,少主人,白男,难道,难道是是一个女孩子么?- 第十章 授 计 这时,金刚掌侯四说道:“那些魔头的消息也真灵通,居然被他们查清了‘一元经’在老衲禅师手里。据说第一个找去的人物是洞庭异叟。第二个是邙山半纯阳和他的师侄葫芦道人。第三个是摩天一恶宋象。第四个是天台双凶,老大红砂手胡方,老二黑砂手胡元。第五个是龙虎头陀。这五批人马是比较有点名气的,其他在暗中打鬼主意尚未露面的还有十来个之多。另外,以神偷成名的关外神驼,丐帮领袖摄魂叟,独秀峰三清观的独孤子等人据说亦在观望之中。” 三白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老衲那个老和尚,这下子的罪可够他受的了,以后呢?” 侯四接着说道:“据最后一班消息说,老衲禅师知道这是无可避免之劫运,不若开诚布公,尽人事而听天命。于是,明白宣称在十月廿五日于九宫山山顶,排云峰,举行一元经公开处理大会。那一天,与会者计有三四十名之多。老衲禅师在大会上宣布道:一元经所载之各项武功,均为武学之最。此经为武林至宝,普天之下的武林人物,无不梦寐以求之。老僧并非吝啬自珍,实因目下武林人物,良莠不齐,一旦公之于世,功不抵过,实亏达摩祖师将诸般绝学载诸文字之良旨。但事已启端,如燎原之火,无能扑灭。唯望诸君子体上天好生之德,以和平方式,获得公允之协议,消弭浩劫于无形,是所至望。老衲样师说毕,台下众人,均因彼此互有顾忌,不愿首先出头,为众矢之的。是以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老衲禅师见状,又道:此举为武林空前大事,草率决定,有害无益。不若展期三年,广邀天下武林同道,于三年后的今天,公决于湘南九疑山,诸君子以为如何?老衲禅师说罢,众人均因自忖无万夫之敌,不敢狂言独占,致触公愤。只有天台双凶中的老二,黑砂手胡元,生性急躁,仗着一双黑砂手,行道江湖三十余年未遭挫折,志满意骄,又因老衲禅师在江湖上无籍籍名,当下首先发出一阵狂笑,朝老衲禅师厉声喝道:‘老和尚!想使金蝉脱壳之计么?’老衲禅师闻声,微微倒转半边脸,宣了一声佛号,蔼然地请教道:‘依檀越之见,又该如何呢?’黑砂手胡元大声喝道:“一元经交出来,没你和尚事!’老衲禅师微笑道: ‘交给谁?’这倒是黑砂手胡元始料不及的一个问题黑砂手胡元给问得当堂怔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在场者颇多名满一时的俊杰,他的本意只是不愿再等三年,希望老衲禅师能将问题当场解决。虽说他人生得鲁莽急躁,但斗胆也不敢冒这个天大的忌讳,公然要老衲禅师将一元经交给他黑砂手胡元一人!老衲禅师见状,笑说道:‘怀壁其罪,如非在天下武林同道口服心服之情形下获得此宝,实非得宝人之福。天台双侠,无论德智武功,皆为武林中人素所景仰;如有自信,多等个三数年又有何妨?’天台双凶的德性,自己清楚,老衲禅师这几句话,一个字无异一根刺,根根刺在双凶的心坎里!黑砂手胡元是出了名的急先锋,如何忍受得住?不由得恼羞成怒,一声断喝道:‘就是交给你家胡二爷,又有何妨?你家胡二爷就不信这个邪!’一面说,一面怒气冲冲地就往场心大踏步地走去。老衲禅师只是静静地立在场心,微笑不语。这其间,可触恼了一个人,您道是谁?哈哈,一点不错,正是目空四海,孤芳自赏,跟黑砂手胡元有着同样牛脾气的洞庭异叟方正公。洞庭异叟的脾气虽然坏极,人却是相当正派,嫉恶如仇。此老素常就痛恨天台双凶卑劣狠毒的行为,此刻见黑砂手如此暴张蛮横,根本不把他洞庭异叟等人放在眼里,这还了得?当下一声长笑,象苍鹰低回般,从人丛中划地腾飞而出,如一道急烟,越过人群,下落在黑砂手胡元的去路上。黑砂手胡元在看清来人面貌之后,眉头一皱,抱拳发话道:‘方大侠有何见教?’洞庭异叟冷笑道:‘让你姓胡的见识一点邪门儿!’黑砂手胡元大声道:‘在场不下三十人,何只方公生心?’洞庭异叟冷冷地道:‘一元经人人有份。就只你天台双凶不配染指,识相就请回去,免得弄个灰头土脸不好看相。’想想看,天台双凶是何许人物,怎肯在大庭广众丢这个人?别说洞庭异叟的武功不能令他双凶心服,就是面前摆的刀山油锅,也是舍命一闯!黑砂手胡元直气得脸色发紫,须发倒竖,双拳一握一放,两臂骨节卜卜地一阵响,一双手掌立时黑气隐现,顷刻之间已将内劲叫足,准备亡命一拼。洞庭异叟哈哈一笑,在笑声收发之际已然吸进一口真气,将少阳功引发。易云:七为少阳,八为少阴:六为阴限,阳至九极。洞庭异叟的‘少阳七式’,隐含虚、奎、毕、鬼、翼、氏、箕七元之势,掌风阳刚之至。只见他双掌微搓,双目威凌四射,紫铜板似的脸孔上,隐隐约约地似在冒着紫气。大凶红砂手胡方见状,知道不妙。假如他们天台双凶合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要是一对一,可万万不是这个紫脸老儿的对手。兄弟情切,荣辱相共,既不愿二打一失了身份,只有老着脸皮来找台阶了。当下,急不容缓,一个箭步,窜至当场,一把拉过乃弟,拦在前面,朝洞庭异叟抱拳笑说道:‘方老息怒,请容我胡大一言。咱们之间,无仇无怨,所争者,一元经而已。 老衲禅师既未言明公开竞技,胜者得宝,咱们谁占了上风都是白痴!师出无名,徒惹他人嗤笑,又是何苦来哉。横竖三年之期有限,天台双凶是否是徒有虚名之辈,届期定然给方老一个明白也就是了。’洞庭异叟最看重的就是一点虚荣。今天这一段折冲,他实占尽光彩,业已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旁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打赢了也不过如此。为了光荣撤退,皇然收场,他也不愿再过分刺激对方,便哈哈笑说道:‘那就三年之后再见吧。’说完,满脸得意地第一个离开了会场。黑砂手胡元虽然凶暴蛮横,却极信服他的兄长红砂手胡方。他见自己长兄规身转圆,定然是为了自己利害作想,当红砂手胡方发话之际,他只怒瞪双目,表示忿然,并未进一步有所动作,尚幸对方最后一句话并不令人难堪,虽然他兄弟此举有点输气,但比真正动起手来输招还是强些。洞庭异叟一走,他兄弟俩朝老衲禅师略作场面交代,便也拔脚走了。其他诸人因三年之期有限、便也相互觑望了一阵零星散去。看样子,除了有人不识趣想暗中偷盗外,老衲禅师已留下话风,明着是再没人前去纠缠了。” 三白老人听完,哈哈笑道:“老衲那个老和尚岂是轻易惹得的?哈哈。除非是活够了。 紫脸方老儿也真是个妙人一生唯虚名是争,还好他那‘少阳七式’颇能独当一面,否则,跟头也就够他栽的了。” 玄龙因白男和他的棋力相差悬殊,着来毫不吃力,所以,金刚掌侯四的一番话,完全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他想一他在这三年内。假如能学得一身武功,虽不想去参与一元经之争,能亲自与会,目睹天下武林之英苹,聚于一堂,可能还会见到各派绝学,……呵一口,那该多好? 他又想,那时候,可能还会见到清净上人,关外神驼,摄魂叟,大头,长腿,独孤子他们,还可能……说不定……他心跳着想:会见着他爹! 白男这时忽然插嘴道:“爷,您认识九宫山那个叫做什么老衲的禅师么?” 三白老人手拂白须,含笑不语。 金刚掌侯四笑着代答道:“少爷,你想白老会不会认识吗?” 白男闻言,咬着下唇,露出上排雪白玉齿,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道:“我知道了。” 玄龙见白男那副天真烂漫的娇憨之态,心神为之一荡。他在心底告诉自己道:“嘿,她不是个女孩子才怪!” 他很奇怪,白男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扮成男孩子模样?而且扮得如此之像?他听大头乞儿说过:武林中有很多女侠,为了行动方便,在外行道时常常装束得象一个纠纠男儿,但那也指“在外行道时”呀! 白男,这个名字好怪? 她为什么要强调这个“男”字?白男,男,兰,假如叫做白兰岂不更好?噢!他想到了!她一定原来叫做白兰,改了男装便叫做白男,二字一音,相互为用。 白男这时叫道:“着呀!点头晃脑,嘴里叽叽咕咕,象老和尚念经似地,喂,你是在念咒语么?”说着,噗嗤一笑:“怪不得我赢不了你!” 玄龙心头一震,知道自己想得入神忘情,尚幸没有念出声来,赶忙镇定心神,随便在棋盘上放了一子,笑着掩饰道:“剑有剑诀,棋有棋经,我正在翻阅腹中的那本棋经,寻求中盘杀着呢!” 白男将菱嘴一弯,不屑地啐道:“凭你这个小吊眼儿,也懂棋经?” 玄龙笑笑,心想:小吊眼儿?嘿!总有一天,还我本来面目,那时候你这个小丫头看吧,不把你两眼看得往上吊才怪! 白男执着棋子,抬头朝玄龙望了一会,突然问道:“喂,我问你!小吊眼儿!你为什么笑?” 三白老人闻言喝道:“男儿休得取笑龙弟!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前天我还特地将史记上的这一段为你讲解,怎么又忘啦?” 白男脸颊微红,站起身来,走向书架,嘴里一面说道:“不下了,我要看史记去!” 三白老人望着白男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过脸来向玄龙笑着安慰道:“龙儿,你倒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当他是你的弟弟好了。” 玄龙连忙笑答道:“男哥性喜诙谐,龙儿相生如此,何忌讳之有,何况大家说说笑笑,也显得亲近些……” 玄龙说至此处,忽感不妥。尚好大家都没有在意,他脸皮经过药物改造,纵有微红也不易看出。只是金刚掌侯四,倚在门旁,这时朝他极为神秘地一笑,令他不安之至。 三白老人点点道:“好孩子,你说得对。” 玄龙发觉白男在书旁转脸朝他狠狠瞪了一眼,他只好装作未曾看见。这时,下人来回说午饭准备好了。 本来,三白老人是要玄龙在一桌吃饭的,玄龙则坚持要和下人们在一起,他心想,小主人白男既对自己的面貌嫌恶。何苦挤在一桌去挨眼色? 三白老人对下人宽厚异常,主仆间的饮食无甚差别,玄龙亦颇习惯。 这时,玄龙起身准备离去。 金刚掌侯四忽然拉住他的手臂笑说道:“想跟侯叔叔对两手粗把式么?” 玄龙闻言大喜,他早从大头乞儿口里知悉金刚掌侯四为武林中高手之一,与摄魂叟等人的武功只在伯仲之间。他这里才待表示拜谢时,三白老人早大笑说道:“龙儿还不赶快向你侯叔叔谢了!‘金刚掌’和‘太极指’,是武林中有名的两种绝学,专破气功和横练功夫,侯老四能看中你,可真是你的福气呢!” 玄龙慌忙翻身拜倒。 金刚掌侯四方形的黑脸上泛满了笑意,将玄龙一把拉起,恭恭敬敬地朝三白老人笑说道:“侯四不过先替白老为赵小弟扎个基础罢了,白老随便指点三二手,也比跟我侯四学上三年强呀!这孩子怪惹人怜爱的,我看白老就成全他了吧!” 三白老人沉吟了一下,睁眼说道:“先交给你三个月。看他天赋如何再作决定吧!” 金刚掌侯四朝玄龙一使眼色,玄龙会意,连忙趋至三白老人跟前,爬在地下,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头。 三白老人端坐不动,等玄龙叩完,正色朝玄龙说道:“大札我且受了。日后你能不能成为我的门下尚不一定。老夫有点怪脾气,你侯四叔等会儿自然会告诉你。一切全看机缘,老夫将你带回本庄亦是经过一番观察判断。这两个月来你的表现很好,老夫希望当初没有看走眼!好,你先去吃饭吧!” 玄龙躬身而退。 走到门外,金刚掌侯四在他身后大声吩咐道:“饭后在庄后松林里等我。” 饭后,玄龙静静地等在听涛山庄庄后的松林里。 约是未牌光景,金刚掌侯四来了。 侯四米至玄龙面前,玄龙站起来叫了一声:“侯叔叔!” 侯四在他面前两步处站定,瞪着光芒闪射的双目,朝玄龙望了一会儿,突然间,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把衣袖卷起来!……好小子,居然化装改容潜来听涛山庄,嘿!简直是活腻了!” 玄龙闻言,吓得魂飞魄散。 但这种恐怖之感,只像电光火石一般,略闪即过。据大头乞儿说,金刚掌侯四是个相当正派的人物,平常为人,恩仇分明,极重情义。他这次来到这里,并非他的本意,他的化装改容是在遇到三白老人之前,怎能说他是有意潜入?他想,他尽可以照事实直说,假如单凭口头解释仍不能取得对方谅解的话,他身上还有五台清净上人的亲笔书函可以为证。 玄龙愈想愈胆壮,当下毫不犹疑地大声答道:“侯叔叔请听龙儿一言。……” 说也奇怪,金刚掌忽又哈哈大笑起来。 侯四一面笑,一面拉起玄龙双手,笑说道:“孩子,侯叔叔不过是试试你的胆量吧了,你的一切,侯叔叔早就知道啦!” 玄龙反倒糊涂了起来。 侯四回头朝身后详详细细地张望了一会,然后低声朝玄龙说道:“我们走远点。” 玄龙跟侯四走至松林深处,在一块青石上坐定,听侯四说道:“早在两个月前,是你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就清楚了你的身世。那都是摄魂叟老儿告诉我的。 你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奉三白老人之命,骑着一匹快马,往八仙镇方向查探龙虎头陀的下落,在杏树林附近碰了那个叫化头儿。我和古老儿早在五六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到白府来当差呢!至于我为什么要在白府当差,待会儿再告诉你。古老儿先问我最近在哪一带行走,我告诉我在白府。他大吃一惊道:‘什么?三白先生?三白先生还在人世?就是当年以一套“降龙伏虎拳”和一身“坎离”气功震惊武林的三白先生?’我笑着点点头。古老儿又道:‘此人不是盛传于三十年前在大雪山失足坠涧而亡了吗?’我告诉他,那只是三白老人为了与外界断绝往来而放的一种空气。古老儿又道:‘我化子刚出道时,三白先生之威名业已天下皆知,此人现在怕不有百十来岁?’我告诉他,虽不中,亦不远矣! 三白老人今年九十五,看上去不过七十左右。古老儿又问我为什么要到白府当差,我告诉了他是什么原因。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垂眉吊眼的小乞儿给三白老人带回来?我说有。他这才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指着摄魂叟双小中的大头常胜笑骂道:‘你这个鬼灵精,居然瞎摸摸对了。” 我给老叫化这二句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话也给弄糊涂了。经我一追问,才晓得原来是这么回事:摄魂叟平常在为两个爱徒,大头长腿,述说武林返事时,曾提到过‘三白先生’这个名字,同时并描绘三白先生的相貌,行侠义举,以及高不可测的武功,和现在若仍活着该有多大岁数等,说得相当详尽。因此,大头乞儿脑袋里便有了一种潜在的意识,在他突然见到一个白须白发、两目神光打门的高龄老人在眼前出现,便直觉地断定:这位老人一定就是当年的三白先生! 所以,他做主将你交给了老人。 之后,在定远城外的叉口,摄魂叟也看到了三白老人祖孙,以及你玄龙,他也想着这位白须自发老人可能是当年的三白先生,但不敢肯定,后来追上大头,还将大头着实埋怨了一阵,怪大头没有先套问老人姓氏。 我当时听了笑道:‘假如大头一套老人姓氏的话,小吊眼儿就不会给带回去了。” 摄魂叟疑问道:‘此是何故?” 我说道:‘三白老人隐居之后,除我侯四之外,绝不愿别人知道他的身世,他老人家又不能在两个孩子面前扯谎,这一为难,岂不雅兴全消?” 摄魂叟点点头。当他知道了你真给当年的三白先生,现在的三白老人带了回来之后,异常兴奋。 他先告诉我你的身世,以及此次川东之行的目的,最后拜托我尽力撮合三白老人将你收入门下,传得三白老人绝世武学,以你资质,不难为武林放一异彩。 我答应了他。 我回来之后,便没有立即表示,这里面有两个原因。 第一,我想假以时日,先考查你的品行,值不值得投在这位武林异人的门下? 第二,三白老人的脾气特别,你若是有所为而拜在他的门下,那是一世休想。他说过,他不愿以武功为恩怨的媒介,假如谁想跟他学点武功去寻别人的霉气,万不可能。他认为,当代的不平事,应由当代豪侠人物解决,要是习技复仇,子子孙孙,你报我复,恩怨牵连则将永无止日。所以,他发誓不要别人推介的徒弟,也不收自动投上门来的徒弟,要的话,他自己找。 这两个月来,你做对了一件事:就是你除了表示很高兴接受他老人家指点你的武功外,你没有迫不及待地缠着他马上传给你。 否则的话,他老人家疑心一起,纵令千面罗汉的改容术通神,也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法眼。那时候,凭你怎么说,也别想再得到他的武功了。 两个月来,我也发现了你确是可造之材,我是有心人,知道你已改了容,进一层详细观察,你的本来面目,竟是我侯四在第一次见你时,对三白老人所说的“潜龙格”无心而言中,真是巧板。 今天,我察言观色,知道三白老人对你已有了很深的爱意,我恐怕再耗下去,浪费了可贵的光阴,才借机会进言,果然得到了他老人家的话风,真是你的福气。 在你跟我的这三个月里,希望你能好好用功,他老人家爱才如命,你在文事上的修养已令他老人家赞佩不已,假如在武功上再表现出过人的禀赋,能得到他老人家真传十之六七的话,即可令武林侧目了。” 金刚掌侯四一气说完这许多话,玄龙所得又喜又惊。衷心对金刚掌侯四感激得不得了。 最后,玄龙忍不住问道:“照这样说,少主人也会武功喽?” 侯四哈哈一笑道:“你以为少主人是一位?” 玄龙抢着说道:“我知道!只是……她为什么要着男人装束呢?”- 第十一章 噢,原来是—— 金刚掌侯四闻言,先是一怔,继之一笑道:“你打什么时候起知道的?唔,难得,难得。很好,很好。你既早已明白了她的身份,居然仍能相处得极有分寸,这正是你的不凡与可贵之处。” 玄龙皱眉道:“这位,这位少主人好难伺候!” 侯四哈哈笑道:“难伺候么?哈哈……来,小老弟,我教你应付之法!” 说罢,侯四在玄龙耳边低声笑着说了几句。 玄龙诧异地反问道:“万一顶撞得她生了真气,岂不大糟?” 侯四摇摇头笑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假如不是你天生一副不卑不亢的孤傲骨气,别说两个月,可能在三天之内,她已将你赶出去了。”说到这里,侯四脸容一整。正色朝玄龙沉声说道:“小老弟,你听清楚,若单论武功一项,我金刚掌侯四凭着两手粗把式,在武林中也多多少少挣得一点名气,不能算是无名少姓之人,若是拿我侯四来和我们这位,这位少东人来比拟的话,嘿,除了我侯四多了两岁年纪,火候上比较老到一点外,实在差得还远!” 玄龙听得低低发出一声啊 侯四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论聪明才智,此女与你,亦在伯仲之间,只是幼失怙恃,有些地方,白老不忍苛责,脾气有点偏拗固执罢了。我刚不是告诉过你,此女与人不同之处就是瞧不起没骨头的男人,你愈对她谦恭,百依百顺,她愈瞧你不起!今后,你能否得到三白老人真传,此女关系甚大,一切全看你的应付是否得法!” 玄龙慌慌地说道:“一切均求侯叔叔指教!” 侯四笑道:“这有何难?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了你,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当仁不让!” 玄龙见侯四教他以后和白男相处时,无论如何不要太屈辱了自己,保他自有好果,心下甚不以为然。但侯四是武林中有身份的人,又受有摄魂叟之找,其中定有道理,当下也就点点头,表示愿意照他的话去做。 侯四这才高高兴兴地又说道:“水到渠成,只要你先在小东人心目中有了地位,被她看重,她虽然不会明着表示出来,暗中也定会为你向三白老人恳求授你艺业,侯叔叔说话算不算数,你以后自然知道!” 玄龙又道:“三白老人他老人家怎会跟龙虎头陀那种人物有上不愉快之事?” 侯四闻言,深深一阵叹息,缓缓沉声说道:“此话说来甚长,我只能约略告诉你一点梗概,将来你总会明白详细的” 三白老人有一个独子,名叫白灵,廿岁左右,便已得到三白老人真传十之五六,因他穿着黑衣,江湖上送他一个混号,喊他为‘黑衣侠白灵’。 由于白府是三代单传,白少侠很早就结婚,夫人是川中一位名门闺秀,容貌端淑,身体却极孱,过门仅只两年,就在我们这位白兰小姐出世之际,在难产中去世。 白少侠遭此打击,人显得极其沉闷失意,三白老人怕他郁出病来,他吩咐他到外间行走,假如物色到意中之人,可回来告诉他,由他作主为他续弦。 不幸自此开端! 那已是近廿年的事了。 那时候,龙虎头陀还叫做龙虎僧,年纪在三十左右,比白少侠大不了多少。龙虎僧为少林正派出身,当然知道白家武功,为武林一绝。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二人碰上了。 那时候,龙虎僧初遭百越老和尚逐出察看,心存顾忌,在江湖上,恶迹并不甚昭彰,二人又因武功相若,惺惺相惜,一下子便成了莫逆之交。 俗语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人过从日子一久,在龙虎僧的潜移默化之下、白少侠又是新近丧偶之人,渐渐地便犯上了万恶之首的淫戒。 起初,二人还是鬼鬼祟祟地在勾栏中厮混,渐渐地,食髓知味,仗着一身武功,便化装变服四下采起花来。 真是神使鬼差,有一夜,二人竟摸到鄂北田子沟的风雷双鞭吴起家里。 风雷双鞭吴起现已去世,早年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利害角色。家中子媳众多,田广宅宽,二人不知是看中了吴家哪一房媳妇儿,就在龙虎僧巡风,白侠入内行事的当儿,被风雷双鞭从外埠赶回凑巧发觉。 双方一朝相,龙虎僧在外间行走较久,见多识广,动手不及三招,已认出对方是何许人,大惊之下,来不及细说详情,只高声报了一声警,便自放腿逃开。 及至白少侠闻警撤身,已是慢了一步。 白少侠因为是第一次到鄂省行走,虽然知道江湖上有风雷双鞭其人,但只是闻名而不识面,并不知道对面站的是何许人。 双方照面之后,在这种情形之下,风雷双鞭气怒已极,当然不肯亮出自己字号,白少侠因恨龙虎僧的独善其身,很想显点颜色给龙虎僧瞧瞧,二人便门声不响地狠命相扑起来。 白少侠到底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只因一时糊涂,受了龙虎僧的诱惑,并非天性顽劣如此,所以在交手之后,发觉对方武功高绝,知道对方是武林中有名人物,说不定还是父亲三白先生的好友,心下深自庆幸已在事前改变了本来面目。这一来,白少侠更不敢施展白家绝学‘降龙伏虎拳’和‘坎离罡气”了。因为白少侠幼得父执辈的疼爱,来往白府的人物当然都是武林中的俊彦,来人看在三白老人的面上,免不了人人都会指点两手。因此,白少侠不但身负白家绝学,其他各门各派的功夫也知道得不少。 白少侠既不敢显出他和三白老人的渊源,便只有以平时学得的一些杂艺之学来应付了。 十招下来,风雷双鞭大感诧异。他见对方年纪虽轻,所施武功却是杂到极处,几乎网罗了时下各派名手的精心之着。当时便停手怒声逼问白少侠的师承门派。并说,如果是遭匪人诱惑或者指示,只要他的师长是他熟人,他便可酌情从宽处理。 假如当时白少侠能报出三白先生的字号,以三白先生之清名,决不离就此风平浪静,含混过去。 可是,白少侠愿意这样做吗? 他起先是一百个不开口,最后受逼不过,才低声说道:‘如允见谅,以后绝对洗面革心,力争上流,改做好人。要问师出门派,决不肯辱及尊长,腆颜相告。” 风雷双鞭在未明对方真正身份以前。如何便肯就此放过? 当时怒声喝道:‘说得倒轻松!好,你不说,老夫自有老夫的办法!” 话说之际,风雷双鞭早从腰间撤下他那对令人亡魂丧胆的炼钢软鞭。一抖手,迳自展出吴家鞭法中的绝招‘豹尾惊魂’,双鞭如怒龙蟠腾,疾着闪电轰雷,重似五丘三山径往白少侠身上卷来。 风雷鞭的想法是,别说你这么个年纪轻轻出道未久的小伙子,就是换了其他一等一的高手。目前武林中,能架得住老夫这一鞭的,恐怕也不上三五个呢!在这种存亡的关头,还怕你不露出救命绝学?只要稍为动一动,老夫不消你说得,也会找出你的师长来! 所以,风雷双鞭的这一招,势力虽猛,却是可以随时变化虚实,他并无心将白少侠一鞭了结,只是存心逼迫白少侠露出真正来路罢了。 这一招,假如白少侠以自家的‘坎离罡气’来化解迎拒的话,实在并不为难。可是,坎离气功是白家的独门绝学,他能展露吗? 就这在电光火石的刹那,白少侠的犹疑为难之状,已经尽入风雷双鞭的眼底! 风雷双鞭已知道白少侠有破解手法,只是不肯施用,心中大怒,手劲一紧,双鞭竟着着实实地朝白少侠兜头盖脸圈打下来。 白少侠毕竟是个有骨气的人,宁死不变初衰,见双鞭业已临身,急迫间,只以普通身形步法,右臂虚格,闪步退让,风雷双鞭这副炼钢软鞭岂是等闲之鞭?饶白侠闪让不慢,右肩窝仍给鞭梢重重扫了一下。 白少侠知道已受重伤,又不能运用自家家传绝学,万无胜得此老之望。当下,一咬牙,强忍住内脏因受震而在翻腾不已的痛苦,急急抽身纵出吴宅。 风雷双鞭也不追赶,只在身后嘿嘿冷笑道:‘就这一鞭也够你小子身受的了。’直到风雷双鞭去世为止,风雷双鞭始终不知道白少侠为何人之后,或是何派门下。 白少侠受伤后,若是能马上赶回赣省家中,以三白老人的秘制灵药和气功疗治,回生仍是有望。但白少侠担心东窗事发,气坏老人家,百死不赎一生。故仅耽在鄂北一家小客栈里,趁着气力尚未丧尽之时,写了一封含混忏悔的书函藏在身旁,既未说明伤于何人之手,亦未说明因何事与人冲突,只希愿他父亲别去追究他的过往、只算没生过他这个儿子,费心教养他的女儿,他自己是罪有应得。写完信,也不延医治疗,就在客栈里等死。 在死前一天,他自知不久于人世,方将家中住址告知客栈,并将书函留呈家人。 因为他身边尚有不少银钱,客栈老板看在钱的份上,替他收敛,处理后事,同时将信也速寄给了他的家中。 三白老人获信之后,亲自去了一趟鄂北,他深知白少侠的武功已得他的真传,等闲江湖人物绝对伤他不了。在鄂北,除了一个风雷双鞭为有名人物,功力不在白少侠之下外也不一定就比白少侠高出多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物来。三白老人因白少侠所留书函虽属亲笔,但语意含混,心下起疑,便直赴风雷双鞭吴宅,佯称游侠路过,便道看望,并不言及其他。二天盘桓下来,风雷双鞭已将事件经过的始末详情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还问三白老人在外间行走时,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年青僧人和少年人物?三白老人随便支吾过去,回来缜密加以推断了一番,已经清楚了真相的十之八九,同时断定那个年青僧人,便是少林派的劣徒龙虎僧。 若是换了别人,虽不怨恨风雷双鞭的绝情,必也迁怒于龙虎僧的引诱,不肯轻易放过这笔毁子之仇。 可是,三白老人毕竟是一代异人,他的看法是:内魔不生,外邪不入。假如白少侠的定力够。任他龙虎僧舌灿莲花,他姓白的也不该动心! 三白老人遭此刺激之后,心灰意懒,深怕此事为他人知悉,才远自赣省迁来巴岭隐居,一住就是将近廿年。 平常,三白老人很少外出,只峰外一些山农知他为会武之人,大家崇敬他,喊他为:巴岭三白翁,或巴岭三白老人。 直到两年前,少主人缠问她生父生平时,三白老人才感叹了一声:‘万恶的龙虎头陀!’别的什么话也没有说。少主人真有城府,当时居然声色不变,并未露出若何表示,但私下已疑心他爹是死在龙虎头陀其人之手。” 之后,有一段时期,她早晚都缠着我述说目下武林有名人物的武功派别,身言容貌以及行踪所在。我以为她是为了增长知识,备防一旦遇上,应变之用,便也毫无保留地为她说得详详尽尽,谁知她是有心人,在我说完龙虎头陀的生相状貌之后,她若无其事地问道:‘龙虎头陀是个坏人么?” 我道:‘当然不是个好东西!” 她道:?他什么地方坏呢?” 你想想看,在这位年纪轻轻的女主人面前,我能说些什么?当时我只含含糊糊地,概括地说道:‘一时也数说不清,总之,不是个正派人物也就是了!” 她又道:‘此人武功如何?’。 我道:‘此人品行虽然恶劣,武功却是不容轻视。尤以一套“龙虎拳”和一身横练气功,相当了得。一一设若他没有这点本钱的话,以他那种卑劣行径,怕不早就给看不顺眼的人物宰了?” 她追问道:‘比起侯四叔你如何?” 我道:‘只比我好,不比我差!” 她接着问道:‘比我爷爷如何?他的“龙虎拳”和我白家的“降龙伏虎拳”,以及他的什么气功比我家的“坎离罡气”又如何?” 我当时笑道:‘就像俗语所说的一样:小巫见大巫。” 她天真地笑道:‘我知道了!他是“龙”“虎”,我家是“降龙”“伏虎”,刚好是他克星不是?” 我笑着点点头。 她又问道:‘我现在的武功比龙虎头陀如何?” 我当时闻言,心中为之一动,只是从她面部表情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不便反问她的语意何在。怕倒过头来会起疑心,向我追问我的语意何在,便淡淡地笑说道:‘白家武学,领袖当今武林,何人能与之相比?只是小主人学艺日浅,功力容或不够罢了。” 她又道:‘此人经常出现哪些地方?” 直到她问这句话时,我才发觉事态不妙,赶忙哄她道:‘那可远极了,……在关外哩! 但也不一定。他的行踪飘忽,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她大概已从我陡然起变的语态里看出一点端倪,知道多问无益,那一天并没有再纠缠下去。 以后,隔了十来天光景,我们这少主人突然失踪了。 经过一番检查,她还带走了一柄短剑,一袋梅蕊金针和几十两碎银。我把前数日她向我追问龙虎头陀一切告诉了三白老人。三白老人顿足道:‘天下如此之大,她到哪里去找龙虎头陀?我又到哪儿去找她?” 白老人最明事理,知道我侯四是无心之过,并没有怪我侯四多嘴,我却因祸由我起,义责难辞,便连夜由定远出发,预计经汉中,赴美外,一路察访下去。 小老弟,你知道以后怎么样了。 嚯,说来真是巧极。 我在定远查访安排了三四天,第五天早上,刚走星子山,迎面来了一匹快马,马上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这位令人焦虑不已的小东人白兰小姐。 只见她嘟起一张小嘴,满脸风尘之色,见了我,朝我尴尬一笑,扬手一鞭,便纵马而去,看样子不会再出什么岔子,我也没有招呼阻拦,等我赶回巴岭,她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 问起详细,才知道她居然在这短短几天中,无巧不巧地竟和龙虎头陀在紫阳附近碰了一次面。 那是在瓦店房附近的荒僻山道上,她见迎面走来一个满脸横肉,蓬发披肩,身材高大的苦行头陀。那头陀肩着铁杖,托着铜钵,容貌举止均与我侯四述说的不差,心下大动,便勒马静候在路边,等那头陀似疯人般,边行边唱着不伦不类的山歌走近,蓦地自马上出声喝道:‘喂,你是龙虎头陀么?” 龙虎头陀闻言似乎一惊,但抬头见马上坐的是个年轻娇娃,不禁满脸堆起了笑容,嘴里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地道:‘我龙虎头陀的名头居然已经响得连陕南山中的少女也知道有我这号人物?” 你看他是不是在做春秋大梦?第一,少年女子单身骑马在外面行走的,哪会是村妇俗女?第二,他又不是什么善人侠士,纵令业已天下闻名,也是臭名,骂名而已,哪有女孩家已经知道了他的恶名,还会自动向他招呼的道理? 少主人年轻不知事,思想单纯,见龙虎头陀尽管喃喃自语,还以为龙虎头陀多行不义,一旦被人指名喊他,心中害怕了哩。便又大声喝问道:‘你怎么不理人呀?呃?” 龙虎头院一时间色迷心窍,见山路荒僻,前后无人行走,认为是天赐良机,闻言连忙躬身嘻笑道:‘理!理!小姐生得如此美丽动人,就是小姐不理洒家,洒家也要理理小姐呢!” 白兰见他出言轻薄,证实了我说头陀不是好人之言,更肯定地认为龙虎头陀便是她的杀父仇人。当下低哼一声,扬手便是三根梅蕊金针,喝一声:‘贼秃轻狂,看针!’同时自马背跃落当地。 白兰这种梅蕊金针是紫铜合金所打,长约七分,只有灯草心粗细,两头尖,针身有无数螺形纹路,人体之后便作螺行之状旋转,见骨方止。这种暗器并不是白家绝学,而是三白老人一个隐名匿居,擅使暗器的老友,匠心独具,为白兰特地设计的一种暗器。白兰自十岁上练起,已经有了七八年的火候,平常金针出手,几乎可中蚊蝇。 此刻若是换个差一点的人物,准中无疑。总算白兰出身名门,不懂那些卑污伎俩,针出声出,以龙虎头陀的耳目之灵,三针也是擦发梢耳失而过,闪避稍缓半秒,龙虎头陀的眉心,便要增加三颗戒疤了。 龙虎为色所惑,这种梅蕊金针也不是什么名人的独门暗器,因为风浪经得多,一时间也未在意。虽然为对方狠准的手法略感一愕,但立即便平复过来,反而放声哈哈笑道:‘居然还是会家,妙,妙,妙人儿!喂,是你找洒家的呀,趁此山荒无人,无事不便,啊唷唷…… 还当真先要考究考究洒家功夫么?哈哈……” 龙虎头陀认定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肥肉,不吃有罪。现在见白兰已经动火出手,心中大喜,认为良机不再,连忙蓄势而待,准备将对方一鼓成擒,好找个偏静所在大快朵颐。 这一厢,白兰已是狂怒达于极顶,语言之辱,以及心底想像的父仇,恨不得立即将对方剖心取肝,方能快意。 她知道我侯四生平不喜夸大之言,相信我说的话,龙虎头陀的武功是有惊人之处。心存警戒,虽然怒极,仍然从身后拔出那柄断金削铁的‘紫斑剑’,暗将‘坎离’气劲运注剑身,喝一声。‘看剑’!身随剑走,剑合心意,双目注定龙虎头陀,上身端剑持平,脚下如沙鸥点水,行云流水般地往龙虎头陀前刺去。 龙虎头陀看着皱眉想道:‘单手持剑,不颤不闪,看它轻,轻如鹅毛,看它重,重又似力托九鼎,神专意注,法相应严。……这是哪一派的剑法?……好似听人说过!……确是平生仅见,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造诣。”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龙虎头陀心底暗赞之际,白兰的剑尖已经逼近他的胸前。 别看头陀对白兰的出手如此钦佩,假如单是剑招玄奇,可并不能将他镇慑。因为此魔的功夫,也是属于阳刚一种,加以气功火候纯青,两臂有千斤之力,普通兵刃只要经他托钵轻轻一碰,无不令对方兵刃一兜,嘴里笑喊道:‘快松手,当心闪了腕节。” 龙虎头陀以为,对方一见路道不对,一定会撤剑换招的了,但事实上大谬不然。任他出声喝喊,白兰并不在意,剑尖指向,一直未变。 龙虎头陀忽起怜香惜玉之心,在剑钵相接之际,蓦地卸去三分劲道,怕对方会因招架不住而折剑断腕,这样一来,他吃的苦头可大了。 ‘坎离罡气’为诸般气功之王,除新近传说的‘一元经’有一种气功练成后可与之比拟外,力道至为骇人以后你可能有机会知道的白兰的火候虽然差得还远,在目前尚不是龙虎头陀之敌,但龙虎头陀这一让,可就主客易势了。只听‘当’的一响,龙虎头陀给震得往后退了一大步,钵底也给捣了一个蛋大凹洞,几乎刺穿。 白兰这一方也感到双臂酸麻,尤以腕节部疼痛难禁。心想:‘好险,假如使出十成功力来,我可不真个要剑断腕折?” 龙虎头陀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是坎离罡气!’表面上装做因上当而动真火,从肩上放下禅杖,使劲一抡,卷起一股劲风,大喝道。‘看杖!” 就在白兰向左侧纵出一丈左右暂避之际。龙虎头陀已如苍鹰般跃上山路右侧的马背,霍霍两掌,拍马疾驰而去。 白兰之后骑回来的马,还是在瓦房店买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自‘黑衣侠白灵’事件之后,龙虎头陀一直就担心三白先生现在的三白老人—— 向他问罪。尽管此魔天不怕地不怕,前辈异人的白老,他还是有点顾忌的。他见白兰使出白家独门绝学‘坎离罡气’来,做贼心虚,知道此女很可能就是昔年好友的女儿。此女既然现身指名查问,三白先生可能尚在人间,更可能随后就来。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廿年,忆起来还是亏心。 所以,他设计抢马溜了。也就自那天之后,白兰一气改了男装。 三白老人知道了详情之后,大为震怒。毁子之仇,他倒无所谓,调戏孙女之过,却不容宽恕。 这两年来,察访龙虎头陀的行踪,便是我侯四唯一的任务,好不容易在两个月前又在定远碰到他,我因自忖不能凭武功将他制服,便匆匆拜托了定远一位友人,烦他暂为看住龙虎头陀的去向,我便火急赶回此间报讯,谁知我那友人的本领太过寻常,竟给他将人看丢了。 以后的事,你是知道的,也不用我来说了。” 玄龙听完,才待开口答话时,金刚拳侯四朝他一递眼色,玄龙立即将话咽回。 这时,侯四故意放缓声调,朝林外突问道:“谁呀?白少爷么?”- 第十二章 一个旧纸包儿 只听得林外有人轻蔑地应声道:“是呀!特地来向侯四叔道贺,恭喜侯四叔收得了这么个‘浊中奇’差一点便合上麻衣相上‘潜龙格”的好徒弟呢!” 语响在歇,黄影微门处,二人面前已经多了一人。 来人身着丝质玄黄长袍,头扎文士巾,双手背拱,神态清爽飘逸。这时,正悄然静立在金刚掌侯四和玄龙二人面前,菱嘴微曲,弯着一双秋水为神的秀目,神情揶揄地朝二人微微而笑。 不是我们那位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听涛山庄”少主人白男还有谁? 金刚掌侯四见白男现身而出,连忙起立笑着招呼道:“白少爷可把侯四骂苦了,凭我侯四这块料,哪有资格谈到开门立户,传于授徒?侯四只不过暂代白老考验一下这位小兄弟的禀赋罢了。” 白男嘿然一笑,说道:“他也想跟我爷学艺?嘿,可惜不是真正的‘潜龙格’。” 玄龙闻言,不禁脱口吟道:“潜者,藏也。以貌取人失子羽,安得慧眼识英豪。” 白男见玄龙自称自贵,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到底是个真子羽,还是假子羽,两个月后自见分晓。” 说着,转脸朝侯四讽刺地问道:“你们两个来了这么久,侯四叔你教了些什么?” 侯四赧然地说道:“我们只先谈了一些” 玄龙抢着接下去说道:“我们只先谈了一些内功初步中的‘止观法门’研究如何做好‘系缘’‘止心’‘体真’的各种功夫,才说到这里,白少爷就来了。” 侯四脸上掠过一阵惊疑之色。 白男微微一怔,瞪眼朝侯四说道:“这种入门功夫虽然和咱们白家的略有不同,但也听我爷爷为我讲解过,侯四叔学的原来竟是玄门正宗哩!” 侯四未及答言,玄龙又说道:“侯叔叔说,白府武功博兼释道两门,加之白老爷功参造化,学究天人,天下各派武学,无不深窥堂奥,底下,侯叔叔述而未解的‘三观六妙法门’,还得请白少爷从旁指教呢!” 侯四的脸色,又是一阵迷惑。 白男并未在意。 白男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他逗着玄龙取笑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仅知有己,不知有人,只逞一时口舌之快,而不能想像到别人的处境是如何难堪而已。说实在,也没有多少恶意在内。这时,他见玄龙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抓住了内功初步功夫的修为要领,面子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心底下却也着实佩服。他想:“我爷刚教我这些功夫时,进步也没像他这般快法呢!” 这时他见玄龙规规矩矩,诚诚恳恳地向他求教,不好意思再予取笑,便正色说道:“好好地记住侯四叔的教导,也就够你受用的了。” 玄龙见他说这两句话时那副老气横秋的语态,心底暗暗好笑。就在这个当口,玄龙忽见侯四朝他递过一个眼色,知道是示意他别放过此一请教领袖武林的,白家武学的心诀良机,便趋前一步,朝白男深深一躬,敬求道:“白家武学为武林之宗,白少爷为白老爷独支嫡传,如肯略赐片言只语,定然会胜过我吊眼儿数年苦修,望白少爷千万成作!” 白男见他居然以吊眼儿自称,禁不住“扑嗤”一声,笑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朝玄龙戟指问道:“到现在你才知道了你吊眼儿并不比我高明了吧?” 玄龙抗声说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师者,有足为他人效法之长之谓也。易言之,三人行既有我师,三人中我亦人之师也。关于武功方面,对白少爷,玄龙愿以师礼相待,其他诸如棋琴书画,诗词歌赋,经史百家等则未必尽然。” 侯四会心地微微一笑。 白男虽然听得面笼寒霜,头却不住微点。等玄龙说完,从鼻管里哼了一声,傲然说道: “其他的,以后再分高下,今天,我是‘师’定你了。喂,小吊眼儿,听清了,我可不会说第二遍的。 练武浅诀有二:一曰清虚,二曰勇往。 勇往者可以无懈,清应者可以无障。不先辨此,进退无基。 清应是髓,勇往是筋。髓蕴精血,筋络周身。 通血行气,翼精卫神,唯髓筋,提挈运用,筋弛则体痪,够尽则骨枯。 髓为元,万象之本也。 筋缩则攀,筋糜则萎,筋弱刺懈,筋绝则折。反之,筋壮者强,筋舒者长,筋动者刚,筋和者康。欲转弱为强。功有渐次,法分内外,行有起止,食有节制。 故拳经云:清虚我心,是求通也。勇往其行,是求达者也。 小吊眼儿,好好体会罢,今天到这儿为止。再见了,侯四叔。” 语音歇,人已渺。白男走后,侯四感叹道:“简洁扼要,要言不繁,白家武学确有过人之处。” 侯四说着,忽然转身朝玄龙低声说道:“小老弟,你的骨气、才华、机智,我侯四衷心佩服。只是今天此举实在稍嫌冒险。尚幸我侯四的武功亦是源出玄门,与摄老几支源相近,不然的话,给少主人将刚才情形传到白老耳中,事情就要大糟了。白老对我侯四的出身岂有不知之理?这些都是摄魂老儿早先教给你的么?” 玄龙惭愧地点了点头。 侯四见玄尤显出满脸不安之色,便又安慰他道:“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以后谨慎一点也就是了。既然在内功方面你已略有基础,也是好事。明天由我再传你‘三观三妙法门’,因为你的‘止观法门’的根底打得太好,这一种功夫只须用功练习一个月就可以了。一个月之后。你就可以开始学马步,身手眼形的运用,以及简单的拳式掌招。你要记住,我教你,固然可以学得一点东西。但这只是一副药中的引子,你千万不能放过少主人的指点。他好强好胜,你只在行止上表现得不卑下,口头上不让她任意春风,就像刚才一样,对他白家武学,多加赞扬,他自然会尽心教你。虽然他本身功力不够,尚未大成,但心诀手法总是一样的,只要你肯刻苦揣摩精进,又何尝不会青出于蓝,冰寒过水?何况,有了他的牵连其间,能得白老传授的机会也就大得多了。” 玄龙感激地点点头。 侯四说罢,抬头从林隙中望望天色,又说道:“不早了,回到前面去吧,我人白府的故事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之后,每天一样,金刚掌侯四在下午教他武功,吩咐他在黎明时练习,白天则仍在书房伺持三白老人祖孙,替白男调琴洗砚,陪三白老人下棋,散步。 白男年青气胜,经不住金刚拳侯四和玄龙二人有计划的诱激、赞捧,也偷偷地瞒着三白老人将白家绝学一点一滴地向玄龙灌输。 二个月之后,玄龙便已经由白男那儿学得了“降龙伏虎拳”的整套拳式。玄龙也想尽方法,在不伤白男自尊心的原则下指点白男的棋艺,说一些白男未曾猎涉过的历史故事和名人掌故给他听。 两人相处日近。 白男似乎已经渐渐地遗忘了玄龙丑恶的外表。 三白老人见他俩能和睦相处,显得也很高兴。 冬天快过去了。 经过了两个月来金刚拳侯四和白男的悉心指点,玄龙艺业进步,身体已比先前更强壮魁梧,食量也是一天比一天增加。他自己的感觉是:耳聪目明,周身有劲,双臂有力,步履轻快。他并不知道他已经踏上了,将成为武林一代青侠的第一段里程。 三白老人不时地在背后以一种惊讶中掺杂了得意的眼光朝他望着,微笑着。 三个月很快地过去了,第二年的新春已经开始。 有一天,三白老人将金刚拳侯四、玄龙、白另三人一起叫到后院里,吩咐家人在院子里摆了四椅子,在和煦的阳光下,命各人围着他团团坐定。 各人坐定之后,三白老人轮流在每个人的脸上打量了两眼,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慈蔼地对三人缓缓地说道:“你们三个,玄龙,男儿,还有你,侯四,我实在一个也离不开。 自我那个不肖的儿子亡故以后,男儿就是我老朽的命。老朽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亲眼看到男儿有个交代。” 白男听了他爷的这几句,两眼一红,似乎有所感触,突然间掩面啜泣起来。 三白老人轻轻拍着白男的肩胛,轻声笑慰道:“哭哭啼啼,又不为了什么,不怕爷看着生气吗?” 白男抬起泪眼,嘟起小嘴,抱怨道:“好好地,爷偏说没来由的话,叫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说着,扑嗤一声,又笑了。 三白老人也跟着莞尔一笑。 玄尤甚感茫然。 只有金刚掌侯四的脸色始终肃穆如一,他似乎预感到一些什么重大的事故将要发生,他想,以三白老人这样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出这些话来消遣。他不敢像白男那样随便开口,怕扰乱了三白老人心神,所以,他只端然静坐着,一声不响。 这时,三白老人继续说道:“侯四自从跟了我,我等于多了一条臂膀。他经验老到,做事稳练,武功也还过得去,顶难得的,是他心地良善。肝胆照人。这几年来,他帮我办了很多事,我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说来颇令老朽感到惭愧。” 侯四垂头低声谦让道:“白老说哪里话来。” 三白老人接着说道:“对于侯四,别的老朽不敢说,老朽真未将他看做白家以外的人看待,确是对天可表的事。老朽常想,要是我有这么个儿子” 侯四连忙欠身恭答道:“白老,侯四愿意终生伺候您老人家。” 三白老人欣慰地笑了一笑。圆脸朝玄龙和白男分别望了一眼然后笑说道:“侯四为什么跟了我,龙儿自然不清楚,就是男儿,要我说了几次,我因为懒得再提及那班不肖的东西,每次都没有说得清楚。今天,我不若抽点时间和你们两个说了吧,横竖早晚也该让你们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这样的。 四年前,也就是明神宗万历元年。 陕西西安有一家镖局,镖局的名字叫做“平安”,镖局的主持人便是金刚掌侯四。 这家镖局到金刚掌侯四手上,已经是整整三代。侯四的祖父,外号“金刚掌侯啸天”,凭一双铁掌在汉中一带闯下一点声名,又因轻财重义,江湖上交了不少朋友,关里关外,无论黑白水旱,只要提起“金刚掌侯啸天”,无不竖起拇指喊一声:“行。” 侯啸天便靠着这份本钱在西安创了这家“平安”镖局。平安镖局的走镖路线只有一条,是由旱道通往北京的邯郸古道,由西安经临潼,出潼关,经邢台,正宗,清宛,高牌店,涿州……而北京。 这是平安镖局比较有把握的一条路线,其他省份,平安镖局不是不接生意,只是因为人地生疏。不敢揽收大批镖货而已。 在侯四的祖父侯啸天手上,这间镖局就和它的名称一样,一直是平平安安地,什么毛病也没有出过。一之后,侯啸天去世。镖局便由侯四的父亲“金刚掌侯伯云”接掌下来。 俗语说:好心好报。 但在西安平安镖局侯家的遭遇来说,却似乎并不尽然。 事件的缘起应该从啸天去世的前两年说起,那时候的侯伯云是廿八岁。 有一次,侯伯云跟局子里二位镖师,随着一趟镖货,往北京历练。镖货结果平安抵达,侯伯云主张在北京游玩几天再回程,二位镖师因为有少主人做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侯伯云他们一行住的这家客栈,叫做“悦来老栈”。悦来老栈共分三进,第一进是统间。进门之后,除了账房,饭厅之外,两厢是一排用木板隔开的炕床,粗陋得很,专供脚夫贩卒之流住用。第二进是四合院,有十几间干净房子,是比较有点身份的人住的。第三进是上房,每组房间均是一明两暗,布置精雅幽静,房钱相当高昂,不是普通旅客随便可以住得起的。 侯伯云虽然出道未久,但栈中伙计对那两位镖师却是异常熟悉,在知道侯伯云便是西安平安镖局的少主人之后,当然是另眼相待,逞向上房领进。 侯伯云住定之后,无意中在他睡的那张床下捡到一颗玉扣子,正值茶房进来添茶,他一时好奇心起,便随口问道:“伙计,这个房间在我来之前住的是什么样人?” 茶房闻言,哈着腰答道:“报告您老,以前住的是个老婆婆,那个老婆婆现在还住在栈里呢。……那个老婆婆是半年前来的,来的时候就有点不舒适,之后,愈病愈重,几个钱都给吃贵重的补药吃光了,本栈掌柜的怜她孤苦年老,贫病无依,把她改安在外面统间里,不但不收她房钱,一天还免资给她几碗稀饭喝喝,咱们掌柜说的,这叫做修来世。……” 不等茶房再说下去,侯伯云站起来挥手说道:“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来到前面,茶房轻轻推开了房子的门,指指里面,悄声道:“就是这一间。” 侯伯云抬眼一看,只见这间房里除了一张木炕床外,什么也没有。炕上拥着一条破棉絮,棉絮的一端露出一团蓬乱的头发,老妇人大概是睡着了。 侯伯云不愿将她吵醒,轻轻地带上房门,又退了出来。他找着刚才带路的茶房,摸出了五两银子交给他,吩咐茶房栋老妇人平时欢喜吃的东西,买给她吃,顺便找个大夫来替她看看,假如不够,再找他拿。 那个时候,五两银子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茶房见侯伯云出手如此豪阔慷慨,得着一双金魔眼,半晌出不得声。最后,好不容易才迸出这么一句话来:“您,您……这不是太多了么?” 侯伯云瞪着他叱道:“难道是给你的不成?” 茶房经这一喝,才知道自己见钱昏头,把话说错了,满脸通红,连忙打恭作揖地嚷着“是是是”,脚下一滑,转身就想往外跑。 侯伯云一把拉住他的衣领,郑重地交代道:“做得好,大爷另外赏,千万不许在这几两银子上动脑筋!” 茶房又是一阵脸红,又应了十七八个是,这才趑趄着走了出去。 在侯伯云来说,银钱是身外之物,济困助贫原就是侠义人的本色,区区几两银子能算得什么?所以,没过上多久,他就将这件事情给忘得干干净净。 到了第四天早上,那个茶房忽然走过来请示道:“不知您老有空否?那个老婆婆请您过去谈谈!” 侯伯云略一迟疑,便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失笑道:“噢噢,对了,那位婆婆怎么? 她好了?” 茶房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她能吃,能睡,能开口,就是不能起床。” 侯伯云赶到前进,走入那个老妇人的房间,一抬头,不禁吃了一惊。 老妇人面如死灰,眼神痪散,面朝房外侧卧着,露着满脸期待的神情。 侯伯云轻轻喊了一声。 “老婆婆,您好!” 老妇人闻声,有气无力地反问道:“是你送我银子的么?” 侯伯云忙说道:“婆婆安心静养吧,区区几两银子,在下尚不为难。” 老妇人喘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提足了气,低声又道:“你过来近一点,再近一点,让我看看。唔,是个诚实人!你,你,听伙计说,说……你是保镖的,你,你叫什么名字?” “平安镖局!老婆婆。在西安,金刚掌侯啸天就是家父。” 老妇人嗯了一声。 隔了很久,老妇人又喘过一阵,这才断续地接着说道:“枕头底下,你自己拿,一个纸包包儿。” 侯伯云遵嘱从老妇人头底下摸出一个五六寸见方的,又旧又脏的,薄薄的纸包儿,拿在手里,静等老妇人底下的吩咐。 “那是我的遗嘱,你要看……一定等我死了……之后。你,你如果拆开看了,你不要照着做!”老妇人说到这里,似乎是座火上升,两颊略显一丝血色,声音也比较清晰高扬,她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假如你不愿多事,在我死后,你就引火将它烧了,但千万不许在烧去之前开拆。” 侯伯云一直将她当做一个普通老妪看待,一点也没有去思考老妇人的语意,启口安慰道:“老婆婆,你安心静养罢,早晚会好的!” 老妇人嘿然一笑,随又沉声问道:“回答我,你将如何处理这个纸包?” 侯伯云也是一时心慈,不忍伤了老妇人,便坚定地说道:“婆婆放心,我侯某总尽我的力量去做也就是了。” 侯伯云的想法是:“老妇人一定是没有什么亲人,才会弄到沦落异乡,因死客边。纸包内可能是件信物,要在她死后叫他带给她唯一的亲人也未可知。假如他猜得不错的话,这位收件者一定住得很远很远,老妇人怕他嫌烦,才会有这种要挟性的交代。侯伯云以为,吃他们这行饭的,无山不通,无水不达,只是时间迟早而已,只要在国朝管辖之下,绝没有传送不到的地方。”因此,他一口答应下来。 老妇人见他答应得很坚决,用那双失神的眼睛,又朝他望了很久,最后,将头略点,宽慰地露出一丝笑意,就此闭目睡去。 侯伯云拿着那个又旧又脏,掉在三岔路口也不会有人去捡的纸包,回到自己房里,顺手搁在自己的行李卷里。 第二天,老妇人死了。 侯伯云又拿出了十多两银子,为老妇人收殓安葬。 第三天,他们一行,便因北京已大略逛遍,无可留恋,而起程回西安。 侯伯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开拆老妇人弥留之际交给他的那个旧纸包儿。 这真是错来的幸运! 假如在北京就开拆那个纸包儿的话,他侯伯云就是有十条命,也恐怕回不了西安镖局哩! 这是什么缘故呢?- 第十三章 天乞婆 侯伯云等回西安,在邯郸道上,碰到一件很奇突的事。 他们一行,连趟子手等在内,共是六骑。刚过高牌店,身后一阵急蹄,一匹榴火赤驹,旋风似地,越过他们一行,在他们面前二三丈处,滴溜溜一个急转弯,马蹄扬起一股沙尘,马鼻颤嗅,发出一声长嘶,来骑赫然当路而立。 因为事出突然,前路受阻,他们一行也只好各将自己坐骑拉住,朝来人打量过去。 来人内穿一身豹皮对襟短打,外罩虎黄披风。 年纪不下七十来岁。 枣子脸,橘子皮,皱皱折折地活似个大麻子。 当众人看到来人双眉夹心处,那颗足有有白果几大小的原砂红痣时,齐都大吃一惊。 这不正是手狠心毒,凶名远播,荒漠边缘,贺兰山双奇中的三目狻猊丁猛么? 贺兰双奇是一对夫妇,年纪均在七十左右。男的被称做贺兰三目狻猊丁猛,女的姓名不详,人家都喊她天乞婆。 这对夫妇横行北道垂四十年,无人能敌。夫妇二人也不知道学的是哪一派的武功,与人交手,从不过三合,任你是多有名气的一流高手,在他们夫妇之前,亦只不过举手投足之劳,假如稍次一点的角色,简直是弹指之间,即足毙命。 最奇怪的是,先后数十年,丧命在他们夫妇手里的人物不计其数,却始终没人认得他们夫妇俩的武功是何路数。 夫妇二人中,天乞婆比三目狻猊更狠更毒,武功似乎也是天乞婆更高一筹。 在三年前,夫妇二人不知道为了一件什么事情闹翻了,天乞婆一气走出贺兰山,不知所踪。 在这三数年中,北道上比较宁静了一段时期。三目狻猊整天整夜在忙着寻找他的老搭档,贺兰山,而没有时间和心情去寻别人的毒气了。 据江湖上传言,三目狻猊怕天乞婆怕得很利害,有好几次,他已经将天乞婆找着,在天乞婆没有给他好颜好色之前,他始终不敢自动上前兜搭。 之后,三目狻猊简直不是在“找”、天乞婆,而是在“跟”天乞婆了。 他既不敢和她见面,彼此又都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他还找她干什么呢?人们都是这样想。 于是,有人怀疑到,天乞婆一定拿走了三目狻猊一样什么珍贵的东西,或是,那件东西本来是天乞婆的,……不管是前者或后者,在三目狻猊来说,那件东西一定非常重要,甚至只对他一人重要,所以,他虽然怕她,仍然不得不跟住她,等待机会。 平安镖局走镖的这条路线和贺兰山双奇的行道范围,并不冲突。加之,近年来,双奇已积了吃用不尽的财富,很少作案。平常的黄金白银,早不在他夫妇的眼下。人有了钱,便想到名,双奇晚年,将名看得比命还重。只要什么地方出了高手,他夫妇中决有一人潜往察看,那人假如是个谦让君子,不以外人的恭维而自豪,他夫妇便露出一手武功,留下一个名字,扬长自去。假如被察访者是个半瓶醋,振振自满,他夫妇手下绝不留情,情绪好时,带点残废,否则连命也不饶。 虽然他夫妇这种行为异常残暴,却给那个时期的武林中带来一种良好风气,谁也不敢露出太多的锋芒,以豪雄自居,以盛气凌人。 金刚掌侯啸天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虽然武功不弱,修养却是炉火纯青不然他在北道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朋友了好几次碰到双奇夫妇,老远的就从马背跳下,拱拳请安,作揖问好,卑逊得如执弟子之礼。双奇夫妇对侯啸天很为赏识,每次碰上,均都举手为礼,亲切寒暄。 这样一来,平安镖局的镖来得更平安了。 今天,三目狻猊出现,实在太奇突了点。 侯伯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双奇本人的面,但三目狻猊眉心那颗特大的原砂痣,却是一个令人一目了然的标志。 虽然三目狻猊现身后神色不佳,但侯伯云听他父亲侯啸天吩咐过,双奇对平安镖局甚赋好感,今后如果碰上,尽管壮着胆子上前通名问好,只要言词得当,决不妨事。 侯伯云也知道,双奇早不做劫货勾当,更因为三目狻猊出现在交镖之后,众人在心理上颇觉坦然。 这时,由那两位镖师带领,众人纷纷自马背跳下。 那些伙计们根本不够资格相见,只有静静地站在道旁一边。 侯伯云随着两个镖师,紧走两步,来至三目狻猊面前,先由两个镖师向三目狻猊请了安好,侯伯云继之躬身朗声报道:“晚辈侯伯云,谨代家父金刚掌侯啸天,向了老前辈请安。” 说完,又是一躬,退后一步,和两位镖师成雁式排立道旁,垂手而立。 三目狻猊绷着一张橘皮脸,也不答礼,也不回话,两只寒芒四射的眼睛,像两颗闪灼的晓星,在道旁三人脸上来回不停地滚动着。 三人不知三目狻猊的用心,不敢大意,全都以眼观鼻,以鼻观心,屏声息气地静立着,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三目狻猊轻轻哼了一声,扬手一鞭,纵马而去。 三目狻猊走后,众人彼此互望一眼,各自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皱着眉头,跳上马背,抖开马缰,循官道向前继续进发。 一路上,默默地,谁也没有开口。 大家都在苦思着这种没来由的遭遇。 同时,大家都有一个愿望。愿皇天保佑,就令多生一场大病,也别再和此人碰上。 谁知。 第三天,行至正定和清宛的平桥地界,象三天前一样:众人刚听到身后的一阵急蹄,一股劲风过处,那匹榴火驹已然当道昂首长嘶,三目狻猊又来了。 一切都和三天前一样。 侯伯云和两个镖师下马趋前问好,然后静立一旁。 三目狻猊也和大前天一样,在马背上,滚动着一双寒光逼人,威凌四射的眼球,不停地在三人脸孔上打量。 然后,约半盏茶光景,纵马而去。 就这样,一路上,三目狻猊一共出现了四次。 最后一次,在小沙沉附近。 三目狻猊出现后,仍与前三次没有什么分别,等三人向他请过安后,他一声不响地朝三人的脸部详详细细地审视着,仿佛要看穿到三人心灵深处一般。三人因为这种场面已经经过二三次,自忖没有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地方,心地泰然,任三目狻猊如何打量,神色始终一样。 最后这一次,三人以为,三目狻猊一定是又和前几次一样,瞪到最后,一声门狠,纵马而去 嘿,不然。 这一次他可开口了。 三目狻猊在开口之先,先发出了一阵令人窒息的阴笑。笑毕,用一种冷赛冰霜的腔调缓缓说道:“三位请抬起头来老夫有事相商。” 侯伯云闻言,赶紧走上一步,躬身敬回道:“老前辈尽管吩咐,晚辈们只要力所能达,无不从命。” 三目狻猊阴笑道:“老夫想留下三位的行李如何?” 健忘,有时候在很少很少的情形下它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幸运。 侯伯云和两位镖师,三人想法相同:三件行李里面,不过几十两银子和几套换洗衣服,以及两件普通兵刃罢了,你这魔王既然看中这一点,那还不简单么? 三人又想到:堂堂武林第一位怪杰,居然为了这么一点区区微物,而跟踪了他们数十百里,还几番三次地装出怪模样来唬人,……假如不是这个魔王的名声太大,他们不笑出声来才怪。 当下,仍由侯伯云躬身答道:“遵命。” 假如侯伯云的记忆力正常的话,他应该记得他的行李卷儿里面,有一个又旧又脏的纸包儿。那是别人的东西,他没有权利将它随便交给另一个人,哪怕里面包的仅是一张分文不值的废纸。 纵令三目狻猊要的是三只行李卷的全部,他也会对这件事提出来向三目狻猊解释一番。 即使慑服于三目狻猊的声威,怕引起三目狻猊的不快,不敢提出任何异议,因为心中有了这层为难之处,也难免会在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些犹疑之色。 假如侯伯云在三目狻猊命令式的要求出口之后,有了上述三种情形中的任何一种的话,侯伯云便算完了。 就因为侯伯云忘了他行李卷儿里的东西并不完全属于他自己,所以他回“遵命”两个字时,真是又快,又干脆。 他回完“遵命”两个字,也不等三目狻猊的反应,返身挥手,意思是叫后面的伙计们手脚俐落一点,三个行李卷儿是小事,免得夜长梦多,又惹出别的麻烦来。 当三个行李卷儿分由三个趟子手,恭恭敬敬地捧到三目狻猊的马前时,三目狻猊那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光,很快地又在两个镖师和侯伯云等三人脸上溜了一转。三目狻猊轮流看完三人脸色之后,并不伸手去接他要他们交出来的东西,反而爽朗地哈哈一笑道:“老夫不过是兴之所至,拿三位取取笑而已,难道老夫不怕笑掉武林同道们的大牙么?哈哈……” 大笑声中,三目狻猊鞭马而去。 之后,直到他们一行平安地回到平安镖局,三目狻猊便没有再出现过。 回到镖局之后,问明镖货业已平安交卸,金刚掌侯啸天感到十分欣慰,一面说着很好很好,一面呵呵而笑。 接着,便由侯伯云将一路上被三目狻猊跟踪取笑的怪事说了一遍,侯啸天听完,哈哈笑道:“想不到他老人家还是那股劲儿,专爱拿后辈胡调开心,哈哈……” 众人想来,这件事也真是有点可笑。 谁也没有注意到老镖头笑声里的颤抖。 金刚掌笑罢,只说得一声:“你们几个辛苦了,多歇歇。” 便匆匆起身走入后院。 侯伯云下意识地感觉到他爹在临去时似乎特别多望了他一眼,便也找着一个借口,别过众镖师,往后院走来。 侯伯云走进后院,各厢房内均未见他爹的踪影,正在纳罕之际,他娘走来在他面前轻轻地说道:“复室!” 说完,头也不抬地走开了。 侯伯云大吃一惊,心想:“发生了什么事?爹要在复室里见我?” 当下,走出院心,负着手,佯装闲眺似地将四面打量清楚,见没有什么异状,才重又走进西厢房,敏捷地掀开一幅丈许的古画,按下木壁上一处暗记,木壁便缓缓开出一个仅容侧身而入的狭口,侯伯云迅速穿进,并将壁板复原。 进入狭口,是一条极暗的甬道,甬道倾斜而下,约三四丈,曲曲折折地进入一间地下室。 地下室里点着一根蜡烛,他爹金刚掌侯啸天正满面肃容地在等着他。 父子见面之后,侯啸天右手往前一摊,用一种泅异寻常的声调朝他儿子问道:“孩子,这样东西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侯伯云宁神一看,他父亲托在手上的,正是北京悦来老找那个贫病老妇人交给他,险些为三目狻猊连行李一起讨去,也不晓里面究竟吩咐了什么的,那个又旧又脏的纸包儿。 看样子,他父亲似乎已将纸包儿开拆过了。 于是,侯伯云将纸包儿的来历又说了一遍。 金刚掌侯啸天突然沉声朝他儿子说道:“你知道北京客栈里那个老妇人是谁?” 侯伯云摇摇头。 “你知道这个纸包儿里面包的什么东西?” 侯伯云仍是摇摇头。金刚掌侯啸天至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眼中含着一泡老泪,嘀嘀地自语道:“总算我姓侯的祖上庇佑,孩子,你没有在到手之后将它拆开……不然的话…… 我父子今天何能相聚一处?” 侯伯云见状,惊恐不已,一时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刚掌在激动平静之后,重又向他儿子将刚才的两个问题问了一遍。侯伯云因为心中又惊又恐,思维至为紊乱,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所以又摇了两次头。 金刚掌不悦地朝他儿子训斥道:“枉为你是平安镖局未来的主人,竟连这点头脑也没有!”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唉,我看你将来如何是好!” 侯伯云被老父一顿训斥,不禁感到异常惭愧,就在这当儿,一个念头像闪电似地掠过他的脑海! 天乞婆!他想。 “难道那个老妇人就是她,她老人家么?”侯伯云慌慌地说,说时比了一下,向他父亲问道:“是么?爹!” 金刚掌点点头,叹道:“不是天乞婆那个老怪物还有谁?” 侯伯云迟疑地又道:“那么,那个纸包……。” 金刚掌右手一伸,哼了一声:“全在这里,拿去看吧!看仔细点,因为你答应替人家办到的!” 侯伯云兢兢业业地将纸包接过,凑着烛光将纸包拨开一看,里面除了一本小册子和一张条子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先看那本小册子。 小册子的纸张已经发黄,是墨笔手抄本,书皮写着三个笔力苍劲的行楷:“一元经。” 侯伯云的心跳得很厉害。 他来不及去翻阅一元经的内容,匆匆地将那张纸条子在灯光下展开,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这么几行小字: “一元经,武林至宝,得之者,祸多于福。余秘持此经一年,虽亲至共枕同床之人,亦未稍泄。 行年七十,自以为无祸矣! 谁知日来渐感气血不适,为已习经中‘一元大法’如余者所不应有之兆象。迭经静坐运神,默查周身脉穴,蓦觉己身已经五年前即中人‘七蛇归’巨毒。 此毒为七种极毒之蛇,使之杂处互噬,而取仅余者之毒涎所制。 因此毒掺有多种抑制性之药物,故发生缓慢,不易察觉,但逾三年之期则无救。 余发毒后,子夜细数往事,省及此毒即是余外子三目狻猊所施。因外子武功原本泛泛,其有今日成就,余一手所教也。数十年来,外子曾一度殷殷询及余武学之由来,余碍于香火之情,不忍斥其触讳,仅笑而不答,冀其自省余实不欲告之也! 呜呼,此祸之源也! 行文至此,余不禁掷笔三叹。……毒矣哉,余夫也。 余之行为甚劣,而余夫三目狻猊较余则犹有过之!且因彼徒其伙,莠而不良,余若授以此经,余罪深矣。 此经卷内首页有武当回祖道信上人眉批云:此经参透,可霸天下,为祸为福,执者有责,如不得理想传人,付之一炬可也。 余离贺兰,固忿与余夫共老,物色此经传人,亦其一因也。 三年无成,而命在旦夕,屡欲引之向火,心诚不忍。毁之弃之,易事耳,惟念旷世奇学自余而绝,则心颤手软,不能自已! 望受余托经者速作明智之决,自忖天赋品德无愧于人,可自留习之,以光武学。否则,速觅三宝和尚授之,以避怀璧之祸。 三宝和尚余胞弟也,武功奇高,品德均佳,因忿余之下嫁三目狻猊,已数十年不通音讯,如能交经于此人,定……” 全文至“定”而完。 字迹越到后来越草,最后的定字尚欠一笔,大概毒发手软,无力再接下去的光景。 侯伯云将纸条看完,父子俩默坐灯下,面面相觑。 隔了很久,金刚掌侯啸天轻轻喟叹道:“天乞婆虽然行为不正,想不到学养竟有如此之深,怪不得她能参透经中奥秘,练成了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所谓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得到这本经的人,实在是祸多于福。你看,她早已学成经中大部分武功,活到七十,尚不免因此经而罹毒发身亡之惨,何况一个初得此经的人?孩子,你想想看,假如在北京你就将纸包拆了,你能将此经平白扔掉吗?噢,不能!那么,在回来的归程上,你能在见到了三目狻猊之后仍能镇定如恒吗?当然不能!三目狻猊所为何来?毫无疑问地,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天乞婆,也许天乞婆托经与你时他刚好离去,后来他又来了,天乞婆已经死去,他打听到你们几个曾经同时住过那间客栈,他起了疑!但他不相信连自己男人都不信任的天乞婆会将一元经交给你们几个。所以,他一再突然现身审查你们的神态可有异常之处。他信任他的眼力,他想的也不错,世上绝没有一个武术家在得到一元经这种奇景之后而仍能无动于声色!恰好碰上你忘了这回事,他要什么,你就答应给什么,神情那般自然,他哪能想像到其中的曲折呢?既然他断定此经与你们三人无关,他再要你们的行李又算什么意思?孩子,这真是够险的了,……你爹想起来就心跳呢!” 侯伯云经他爹如此一说,也是惊悸不已,出了一身冷汗,他皱眉道:“爹爹,你看这事怎办呢?” 金刚掌侯啸天沉吟了好半晌,然后毅然说道:“无论如何,先将经信一并藏起,等找着三宝和尚的行踪之后再说。假如我们侯家该出异材,你我均已轮不着了,看小四子他们几个的福缘吧!……找到三宝和尚,不妨请求三宝和尚收录你那几个小家伙,三宝和尚肯收固然好,不肯收也是他们禀赋不够,那是怨不得人的事。假如找不着三宝和尚,三二年后,让风浪平息些,再令他们小的按经而习亦不为晚,伯云,你以为如何?” 就这样,一元经在西安平安镖局的密室内藏着。 除金刚掌侯啸天父子外,别无人知。 一年,二年。 金刚掌侯啸天去世了。 第二代的“金刚掌侯伯云”接掌了“平安镖局”。 至此,知道一元经的人,也只剩下侯伯云一个。 侯伯云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女儿最大,男的都没有取名字,就以侯大、侯二、侯三、侯四的这样排行着。 一晃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金刚掌侯伯云始终打探不出三宝和尚在哪里。 侯伯云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女儿已经出嫁。 侯大、侯二、侯三都不是练武的材料。三弟兄中侯大分出去开铺子,侯二管镖局里的流水账,侯三跟了一个大夫学医,只有侯四,生得精壮结实,对武术有与生俱来的偏嗜。 侯伯云见惟有老四可教,使偷偷将“一元经”中有关掌法的一部分先摘出来暗地里传授侯四。侯伯云是这样想的,西安侯家既以掌法成名,不管侯四将来的掌法好到什么程度,别人家都以为他是三代祖传秘学,决不会疑心到别的地方去。 等到侯四能够独当一面时,不妨再源源传授其他武功,或令自习。 为了保密,就连亲子侯四,他教他,却不告诉他这种掌法的由来,只推说是祖父留传下来的。 侯伯云因为对“一元经”上的掌法是现买现卖,不像他儿子侯四,学了一招有时间从容反复操练,所以,有时候,父子印证起来,侯伯云居然不是儿子侯四之敌。 侯伯云输给儿子一次,心里就快活一次。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 侯四就凭着一套与人不同的掌法,居然在江湖混得了相当的地位,甚至有人将他的掌法和川东巫山独秀峰独孤子的太极指并起来合称“武林指掌双绝”。 侯四因为三个哥哥均已娶妻生于,自己一心专注于武功的进修,无意于婚姻大事,所以,三十出头的人,尚是寡人一个侯伯云因为儿子已能独当一面,便将镖局事务渐次交给了侯四。 四年前的某一个夏天,西安平安镖局里突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黄皮汉子。 黄皮汉子走进平安镖局之后,大刺刺当门一站,两手又腰,大声向院中树荫下纳凉的两个伙计问道:“这里是平安镖局吗?” 镖局门口明明悬着一块烫金大字横匾,来人却明知故问,神情语气,隐透凌芒,显见来意之不善。镶局吃的开门饭,赚的是刀尖上的钱,既不能藏头缩尾,又不能随便开罪人,做伙计的,出言吐语,都是学问。 当下由其中一个口齿比较利落名叫黄阔嘴的伙计,从板凳上,立起身来,迎上两步,双拳一拱,朗声强笑答道:“小号正是平安,不知大爷有何吩咐?” 黄皮汉子微哼一声,眼皮抬也不抬,简捷地说道:“找金刚掌姓侯的!” 黄阔嘴强笑着道:“请问客官找的是老镖头,还是少镖头?” 黄皮汉子微微一怔,睁眼诧问道:“金刚掌有两个?” 黄阔嘴见来人连西安侯家祖传金刚掌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认定来人路道固然不正,来头可也不会大到哪儿去!胆子一壮,语气也就不同多了。 “金刚掌有三位,老老镖头业已仙去,客官既然自己也弄不清要找的是侯家三代金刚掌中的哪一位,在下可就为难了。” 说完,学着来人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干笑了两声。 黄皮汉子给黄阔嘴弄得头昏脑涨,一时也未曾理会得。只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找的是那个,那个掌法很特别的一个!” 黄阔嘴嘻着一张大嘴,开心地说道:“西安侯家的掌法确是有点与众不同,但父子祖孙之间招术却没有多大差异!” 黄皮汉子又道:“我找年纪不太大的那个!” 黄阔嘴笑道:“除了去世的老老镖头,现存的两位金刚掌,年纪都不能算大。” 黄皮汉子怒道:“告诉你,两个都找来!” 黄阔嘴悠然道:“告诉你,两位都不在!” 黄皮汉怒瞪了黄阔嘴两眼,一声不响地抓起柜台上的墨笔,在悬挂于大门左首的木牌上,吃力地写了几个歪歪斜斜的草字,写完;仍然一声不响地,掷笔而去。 黄皮汉子走后没有多久,少东侯四首先从外面走了进来,黄阔嘴连忙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向少主人禀报了一番。 侯四眉头微皱,凑近木牌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日落前,城郊三柳祠候教。 病罗汉留字 侯四偏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几时听人说起江湖上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黄阔嘴一旁插嘴道:“千面罗汉倒听人说过。” 侯四从鼻子哼了一声,笑道:‘嘿,他配?千面罗汉身边挑经担子的恐怕也比他强呢!” 话说之间,金刚掌侯伯云走了进来。侯四又将黄阔嘴刚才说的和他爹说了一遍,同时向他爹请示道:“爹,你看怎办?” 金刚掌侯伯云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此事实在蹊跷!既非投镖,又非寻仇,假如是江湖人物借盘川的话,又不该这副神气!喂,老黄,请你一字不漏地将来人所说之话重述一遍如何?” 黄阔嘴见老镖头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心神一紧,连忙将黄皮汉子进门后和他的对话全部追述了一遍,甚至说话的语气,神色都模仿得八分相似。 金刚掌侯伯云静静听完,突然睁着一双神光充足的眼球,以一种奇异的声调向黄阔嘴反问道:“你说来人怎生说法?找年纪不太大的一个?” 黄阔嘴点点头。 金刚掌侯伯云紧接着又问道:“他还说找‘掌法很特别’的一个?” 黄阔嘴又点了一下头。 金刚掌见黄阔嘴连点两次头,脸色遽然一变。 很久,很久,侯伯云的脸色方始平复过来,他抬头朝他儿子侯四缓缓说道:“找你的! 难道”金刚掌说到此处,略为一顿,又转脸朝黄阔嘴问道:“你说来人是张黄脸皮?才三十来岁?” 黄阔嘴又点了一下头。 金刚掌又向他儿子问道:“你的确不认识这么个人?” 侯四也点了一下头。 “那就怪极了!”金刚掌侯伯云南南地说道:“难道,难道” 他实在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 最后,金刚掌侯伯云抬头朝他儿子毅然说道:“管他是谁,管他为了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爷儿俩全去!”- 第十四章 露了招,糟了 黄昏时分。 西安城郊的三柳祠前广场上,站着一个五十左右,一个三十左右,生得一样方脸黑皮的,两个穿着米色软纺短打的汉子。 年长的一个手里托着一根二尺来长的熟铜旱烟管子,年轻的一个轻摇着一柄檀骨折扇,二人并肩沿着广场边沿灌木低声说笑。 假如不是熟人,谁能看出他俩就是北道上的知名之士西安平安镖局,侯家老少金刚掌,侯伯云,侯四父子俩? 这时,南面来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黄皮汉,嘴角噙着一丝神秘的笑意,昂首阔步地向侯家父子走去! 侯家父子业已停步相待。 黄皮汉子在相距侯家父子一丈左右时站住。 金刚掌侯伯云首先以左手握住旱烟杆,平擎胸前,右手抱住左拳,一个“举笏当朝” 式,这是武林中手上持杆状物件时一定的仪式,向来人见了一礼,跟着发话道:“来者莫非是武林中轰传已久的病罗汉侠驾么?” 黄皮汉子的脸色微微一红,也忙着抱拳还了一礼。他既戴上了金刚掌送他的这项“轰传已久”的大礼帽,说什么也得斯文一番。只听他粗声粗气地大声说道:“久仰西安侯家金刚掌法招术玄奇,掌力浑雄,在下病罗汉邵某人也曾从师习艺,学过了二天掌法,愿贤父子不吝赐教!” 说着,也不管侯家父子反应如何,左脚向前踏出半步,两臂下垂双阴掌照地,以“密云不雨”一式开了门户,同时向侯家父子扬声说道:“在下愿先会会侯少侠!” 侯四朝他爹望了一眼,老镖头微微一哼,继之一笑,故意大声吩咐道:“这不过是彼此印证切磋,邵大侠既有雅兴,孩子,你就上去向人家领教两手罢!” 侯四领得他爹之命,将折扇往腰间板带上一插,双掌交叉横遮前胸,以极普通的“阴阳交泰”式开了门户,嘴里喊道:“邵大侠请!” 病罗汉突然一阵长笑,笑声中,左右掌在胸前微微一搓,左掌引,右掌后随,形似抽陀螺似地,虚飘飘地向侯四胸前连环劈来。 金刚掌见了黄皮汉子使出的这一招,心中一动,连忙朝场中喝道:“老四快退” 任金刚掌侯伯云喊得快,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侯四不慌不忙地双掌一合,缩颈围肩,双掌藏于颔下,双眼闪烁地注定来人双掌,待来人双掌劈过胸前,蓦地一声狮子吼,双掌一分一推,一股其劲无比的掌风直向黄皮汉子双掌撞去! 金刚掌侯伯云脸无人色地轻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糟了,糟了!” 黄皮汉子似乎早料定侯四的这一招,不等四掌接实,蓦地一个“脱网归渊”式,托地跳出两丈开外,抱双拳于胸前,朝着侯四微微而笑。仿佛有一种“已经领教过了”的意味。 侯四见对方并未真正落败,忽然收招停手朝自己微笑,正自不解,回头瞥见他爹脸色大异,不禁暗暗一惊,才待回身启问时,见他爹朝他惶恐地递着眼色,便又咽住。 这时,从三柳祠侧的一座土墩后面,忽然慢条斯理地踱出一人。 此人生成一副橘皮枣脸,皱皱折折地活似个大麻子,双眉夹心之处,有着一颗白果儿大小的原砂红痣,冒看上去,就像眉心上多生了一只眼睛。 来人的年纪,没有九十,也有八十。看容貌,苍老之至,看精神,却又矍铄异常。 侯四前此虽未见过此人之面,但曾听见他爹提过好几次,知道此人便是手狠心辣得令人亡魂丧胆的,贺兰山双奇之一,三目狻猊丁猛。想不到他还活着。 金刚掌侯伯云也没有想到三目狻猊到今天还未离开人世。在他看到那个自称病罗汉的黄皮汉子,使出那招形似抽陀螺的怪招之前。 病罗汉刚才的那一招,左掌前引,右掌后随,象抽陀螺似地比着双掌连环进击,有个名堂,叫做“阴阳分魂手”,是三目狻猊成名的绝招之一。病罗汉此招一出,金刚掌立即联想到三目狻猊可能尚在人世,这个黄皮汉子说不定就是他的徒弟。 黄皮汉子向黄阔嘴问的那几句话,以及他指明要跟侯四过招,在在令他生疑。他疑心侯四所练的“一元经”上,真正的“金刚掌法”已启了三目狻猊的疑窦。假如三目狻猊尚在人世,而对“一元经”的下落尚在继续探求之中的话。 他猜得一点也不错。 侯四的“金刚掌法”已有七成火候,他见病罗汉的那招“阴阳分魂手”来得神秘无方,虚实莫测,便自然而然地使出了“金刚掌法”里的“定心两仪”来。 在病罗汉使出“阴阳分魂手”后,金刚掌侯伯云从旁不但看出了此人和三目狻猊有着不简单的渊源,而且算定他儿子侯四会以“定心两仪”化解。他怕从“定心两仪”上泄露秘密,想在事前制止,喝令候回退下,由自己以侯家掌法将来人打发,可是慢了一步,给三目狻猊抓住了真凭实据。 如果三目狻猊出了事情的真象,侯家父子便算是完定了。 这个时候,三目狻猊已经一路狞笑走至侯家父子面前,嘴里咕吸道:“一招便已足够,好个‘定心两仪’……居然和我家死去的那个臭婆子耍得一模一样,嘿嘿嘿!” 金刚掌侯伯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咬牙定神强笑着,抱拳躬身喊道:“丁老前辈别来无恙,在下侯伯云向您老问好!” 三目狻猊背负着双手,寒着脸向金刚掌侯伯云问道:“你儿子的掌法是你教的么?” 金刚掌侯伯云清楚,只要他重应一声是,底下便会有一连串的难题紧接而来。等到这些问题忠实地答完了,就会有一个必然的出现,人皆俱亡。 他想,既然事已至此,凶多吉少,我何不先设词诳诳他看,只要逃过今天,以后的事只好再说了。 金刚掌想毕,暗中提了提神,故意哈哈笑道:“在丁老前辈面前,小儿侯四的那两手粗把式虽然不值一笑,但比他老子我,却又强多了。小儿能有今天,全是‘三宝老和尚’的栽培,西安姓候的能有几分能耐,难道丁老前辈还不清楚么?” 果然一言九鼎,字字咬在刀口子上 三目狻猊闻言,脸色遽变。 “吭?”他睁眼沉声喝问道:“你说你儿子的掌法是谁教的?” 侯伯云见计已生效,心宽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愈加沉稳清亮起来,他为了增加这个魔王的好感,故意又打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了老前辈得知,在下说的‘三宝老和尚’!” 三目狻猊忽然厉声喝道:“三宝和尚现在何处?” 侯伯云大大地恐慌起来。 天底下,无论多么美妙动人的谎言,只怕一样:兑现! 三宝和尚在哪里呢? 这个谜样的人物,他侯家三代都尽心找过,假如他侯伯云知道三宝和尚在哪里的话,今天这种呼吸存亡的惊险局面也不会发生了。 老实说,经过近二十年来的大海捞针,他侯伯云早认定这个世界上已没了三宝和尚的存在,和他爹侯啸天已经离开人世一样。 现在,要他任意编出假地址来,实在是简单之至。可是,不管他将三宝和尚安排得如何的远,事情总有拆穿的一天,而且,很可能的,三目狻猊会要他父子一同去找。让他以行动对他的报道负责,试问,那时候怎办? 不过,“那时候”总比“现在”强!他原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混过目前再说,横竖已经过去,尽人事,听天命,挨过了一刻算一刻! 因为侯伯云始终没有让侯四知道一元经”的事,此刻侯四的心情便和他爹侯伯云的心情有天壤之别。侯四纳闷地想:三目狻猊虽然霸道,但我爹说过,他对平安镖局家的印象还不算坏,我爹怎会仓惶失措到如此地步?再说,三目狻猊说他的“定心两仪”招术近乎他内人天乞婆的路数,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我爹就是承认是他教的岂不了账?事实上,我的掌法也是他老人家教的呀!这是侯家家传,何须掩瞒他人?你看,无缘无故地扯出个什么三宝和尚来,反把场面弄得如此之僵,岂非不值之至? 侯四本是个机智过人的汉子,可是,当局者迷,关己则乱,为了解救他爹的受窘,缓和僵局,他竟然匪夷所思地想上前向三目狻猊这样解释:“实在是我爹在老前辈面前逊谦,掌法便是他老人家教的,并无三宝和尚其人!” 假如侯四想到就做,想想看,将会发生何种后果! 就在侯家父子,老的想谎到底,小的想泄露真相,三目狻猊虎视眈眈地逼等下文的千钧一发的刹那,也就在刚才三目狻猊现身的那座土墩之后,有人发出一阵苍劲豪迈的哈哈大笑。长笑声中,一个白须白发、慈眉善眉、满面红光,目蕴神光的长身老人,自土墩后面步履安洋地走了出来。 三白老人来了。 三目狻猊等三白老人走近,怒问道:“人家都说你在大雪山坠涧而亡,难道是你这个白发老儿故意耍的玄虚么?” 三白老人捻须大笑道:“有人欲生不得,有人欲死不能,生死命定,操权诸天,老朽哪有安排自己生死之能,哈哈……” 三目狻猊又故意问道:“你老儿向以不管他人是非恩仇自计,此刻突然现身而出,究竟是何居心?” 三白老人大声反问道:“三目老儿我问你,三宝和尚的师尊是哪一位?” 三目狻猊大笑道:“老夫行年百岁,难道连这点渊源也弄不清楚么?” 三白老人微笑道:“你说说看?” 三目狻猊冷笑道:“除了一芥禅师,难道还会有别人不成?” 三白老人又道:“老朽呢?” 三目狻猊微微一怔,这可把这一位枭魔问住了。三白老人自行道江湖以来,先后不下六十年之久,就没有人清楚他的师承门派,今天他居然以这个一向讳莫如深的谜底来考究三目狻猊,实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三白老人见三目狻猊被他问得无言可答,不禁放声笑道:“亏你还是三宝和尚的姐夫,居然连小舅子的师长的嫡裔后人也竟对面相逢不相识,还在这些朋友面前充什么前辈?” 众人闻言,齐都一惊。 三目狻猊,以及侯家父子等人这才隐约忆起,以前似乎曾传闻过,昔年的武林圣僧“一芥禅师”的俗家仿佛姓白…… 三目狻猊老脸一红,怒喝道:“你老儿告诉我这个又有何用?” 三白老人冷冷说道:“老朽是先让你清楚老朽和三宝和尚之间的师兄弟渊源,然后老朽要告诉你的是:你丁老儿还欠人家一笔债,别再逼人家的徒弟了,就是你不找三宝和尚,三宝和尚还要找你呢!” 三目狻猊闻言,脸色一变。 三白老人接着又道:“干脆告诉了你这个姓丁的三眼老儿吧,三宝和尚现在的排号改做‘老衲’,主持九宫山掌云峰灵隐寺,一元经也在他那儿,要找趁早,现在就去吧!” 三目狻猊嘿嘿一笑道:“迟早而已,你以为我三目狻猊不敢么?” 说完,朝黄皮汉子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迳自没入斜阳余辉里。 黄皮汉子紧随而去。 风收雨歇。候家父子赶前数步,扑通一声,父子双双跪倒当地。 金刚掌侯伯云叩完三个响头,激动地说道:“若非白老前辈自天而降,我姓侯的父子早成了孤鬼游魂啦!尚望老前辈慈悲到底……”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道:“西安侯家三代秘传的金刚掌法,武林中谁不称道?若真个和那魔头印证起来,正不知鹿死谁手呢?” 说着,已将侯家父子双双扶起。 侯家父子知道三白老人这样说,只是一种保留他父子颜面的慰藉,因为和三白老人的辈分相差悬殊,便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三白老人随侯家父子走回平安镖局。 在酒席间,三白老人告诉侯家父子 三白老人确是昔年武林圣僧一芥禅师俗家之子,后来又由父子成了师徒。老衲禅师(那时还叫做三宝和尚)和他是师兄弟。 后来,一芥禅师圆寂,将佛门至宝也是武林之宝的“一元经”传给了三宝和尚。 在当时,三宝和尚的武功已在武林三五名手之内,他将一元经视为师尊的信物,供奉在一座佛龛里,朝夕焚香礼拜,如对法体,而不愿翻阅研习。他认为他现有一身武功用于当今之世,颇有余裕,此经尽可暂置一边,留待后辈有德之人。 天乞婆,三宝和尚俗家胞姊当时也是武林健者之一,不知道她会发觉了这个秘密,竟被她用一本封皮相似的伪件将真经暗中掉去,等三宝和尚发觉,已经迟了十年。 这十年中,天乞婆已经下嫁了贺兰山的三目狻猊,同时也将一元经中最主要的武功“一元大法”练成。 “一元大法”是以一种佛门至高无上、性命双修的绝顶内家样功,如习者根骨俱佳,且由童身起练的话,几可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就是普通人,无论年纪大小,禀赋好坏,只要修习得法,持之以恒,也能延年益寿,寿期古稀之上。 那时候,三宝和尚已改号老衲禅师,在九宫山排云峰当了住持,年高德厚,渐渐悟透禅机,认为一切因缘,皆有前定,何况天乞婆已得“一元经”之奥秘,并不一定制服得了,又是自己跑姊,他虽不仁,我却不能无义,何必妄起嗔念?善有善因,恶有恶果,任她自生自灭去罢! 可是,事情真巧,天乞婆病因北京客栈的那段时期,老衲禅师也正巧因云游四方,积修外功而来到北京城,并且知道了天乞婆病在悦来老栈里。以老衲禅师之武功,当然不难在暗中将病中的天乞婆一切看个仔细而不着痕迹。他已看出他胞姊天乞婆身中蛇毒,他只微喟一声,认为是德不够而逆天强行的必然结果,等天乞婆落葬之后,便也飘然自去。 之后,他把这些内情告诉了三白老人,要他有便经过西安时将侯家父子加以察看,如果一元经不能为侯家带来好运就顺便代他收回。 这次三白老人到关外去配一种药草,回程经过西安时忽然想及此事,便自趋平安镖局想探究竟,正好碰上黄脸汉子向镖局寻衅,便在暗中跟踪到三柳祠,因见侯家父子被彼魔狠狠逼迫,知道侯伯云所说,侯四是三宝和尚的徒弟的一节是一种适词,怕时间耗久了露出马脚反遗后患,故乃挺身突出,将三目狻猊在威利兼施下撵走。 三白老人判定,三目狻猊在没有充分把握以前,决不敢蓦然便去九宫山找老衲禅师霉气,便嘱意侯家父子道:“趁此机会,老镖头可将天乞婆的遗物连夜送上九宫山,交老衲禅师收存,就说是老朽我的吩咐。小镖头老朽尚有用他之处,可随老朽同去巴岭。”三白老人最后说:“假如贵父子同意的话,平安镖局可以暂时停业。目下江湖上黑道人物迭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弄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实在犯不着。不若见风收舵,落个侯家三代平安的美名,岂不美哉!” 以上是金刚掌侯四侧身白府,以及一元经出世的一段前因后果。由三白老人娓娓述毕- 第十五章 拜,再拜 三白老人说罢,家人奉上一壶浓茶,三白老人饮了几口,放下茶壶,指着玄龙,朝侯四笑着说道:“好呀,侯四,居然在老朽面前也耍起花样来了,这还了得?一一你是诚心要老朽破例么?” 侯四脸色一红,低头微笑不语。 玄龙暗暗吃惊。 难不成已给三白老人看破行藏?他惶恐地想:他问心并无愧对三白老人之处,他一直没有显示本来面目也是遵了尊长的吩咐,要是为了帮他掩瞒身世这件事,令侯四在三白老人心目中落个不忠不实之罪,损毁了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信誉,才真令人难过呢! 但见三白老人并无不豫之色,侯四闻言后也未露出若何不安神情。他又想道:三白老人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老人,刚才他说他将侯四破例,莫非老人已有正式收我为徒之意? 想到这里,玄龙因兴奋过度,心房不禁狂跳起来。 这时,只见白男扯着他爷的衣袖,迫切地问道:“爷,你说什么?难道这个小吊眼儿——” 说着,匆匆朝玄龙的脸孔瞥了一眼,眼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希望的彩色。 三白老人且不回答他孙儿只问了一半的问题,却拿眼光先在玄龙和白男二人脸上,扫来扫去,看了个饱。看完之后这才朝白男笑说道:“爷说了什么来着?小吊眼儿是你随便可以唤得的么?爷只是见你龙弟这些日来精旺神足,不像一个才练了三个月入门功夫的人,怪侯四操之过急,教得太多罢了。” 除了白男,当然都听出了三白老人的言不由衷! 白男却哈哈大笑道:“爷爷,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三白老人点头微笑道:“好!” 白男忍俊不禁地先朝他爷扮了个鬼脸,然后提高喉咙,一字一字地朝他爷爷笑说道: “那就是:巴岭三白老人走眼了!” 三白老人果然微微一怔。 连玄龙和侯四也都倏然抬起了脸,掀眉扬目地望着白男,他俩是同一心意,以为他和玄龙长日相处,也许在一些小节上先三白老人发现了什么端倪了呢! 白男见身边三人,包括他爷在内,都给他这神来之笔弄得茫茫然,不禁大乐。 当下大笑着从座椅中一跃而起,落向院心,双掌一拍,指着玄龙笑喝道:“徒儿过来,走两招给你家祖师爷看看!” 侯四微笑不语。 玄龙因为内功已有很好根底,三个月来经侯四的苦心教导,白男的悉心指点,自己又刻苦肯用功,已在这极短的期限内,将侯四的“金刚拳”和白男教的“降龙伏虎拳”学得略具规模,功夫谈不上,招式架势业已练得大致不差。 他见白男要他当场展露,知道这是投入三白老人门下的进身良机,万万不能错过。 可是,白男教他武功并未经过三白老人许可,这种行为是否有犯三白老人忌讳却不得而知,虽然白男是三白老人的爱孙。 玄龙内心实在是跃跃欲试,碍于三白老人尚无任何表示,故只好仍然坐在原处,红着脸,朝白男尴尬地微笑着,不敢有所举动。 白男见玄龙不理他的吩咐,怒声说道:“来呀,怎么不来?你再不听我的话,看以后谁教你?” 玄龙感觉到侯四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再看三白老人,老人正朝他慈蔼地微笑着。 玄龙知道三白老人并无不快之意。 他怕真个引起白男不快,以后失去一个习武上的益友良师,便从椅子上站起,走至三白老人面前,深深一躬,低声请示道:“我听爷吩咐!” 三白老人将头略点,道:“好,下去吧,横竖在我这个宝贝孙子身上,是什么规矩也立不起来了。” 白男见他爷已经明白允许,乐得又叫又跳,拍着双掌笑着催道:“快,快,脱去长衣……记住我师父的话,心与神合,以神役气,循序而行,不缓不躁。” 玄龙再不客气畏缩,依言卸去长衣,理整短衫裤,束紧腰带,大步走至院心,先朝三白老人和金刚掌侯四分别鞠了一躬,然后圆脸朝白男微微一笑,便往后连退三步,在院子东南角站定。 白男在身后埋怨道:“一点规矩没有!”玄龙又朝他补了一躬,白男这才喜逐颜开地鼓励道:“华而不实,为武家大忌,宁可遗招漏式,决不可任意别补,以求连贯美观。” 玄龙感激地点点头。 当下双臂下垂,双腿自然分列,松肌弛筋,以宁心神,以聚真气。 跟着,双臂左右上抄,进左马,双臂一圈,一声微啸,四肢百骸无不统属呼应。玄龙先将侯四教的金刚掌前半套九式十八招,平平稳稳地使了出来。练完之后,一个收式,双掌一击,右抓左拿,上捣下削,手眼步神,浑然一体,纵横进退,有序有力地演练起来。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约盏茶光景,玄龙居然将半套掌法一套拳法,一丝不乱地分别练完。 白男首先喝了一声好! 金刚掌侯四情不自禁地点了几下头,嘴角漾满笑意。 三白老人低声朝侯四悄悄说道:“饭后来内室,我有话问你!” 侯四应了一声:“是的,白老!” 三白老人说完,朝玄龙招招手道:“来,把衣服穿上还有男儿,大家都坐下,我有话说!” 大家坐定之后,三白老人正色朝玄龙、白男、侯四等三人说道:“从今天此刻起,玄龙算我门下弟子,男儿今后不得任意调笑师弟,男儿听到没有?”说着,转向玄龙:“老朽一生未曾收过外徒,没有立过什么规章戒条,从今天起,若以行礼拜师论份,你该是白家的首徒,但也可算是白家末徒,老朽遵俗宣布两条门规,希望你能遵守。” 玄龙重新离座跪倒向三白老人行过大礼。 三白老人等他磕完头继续说道:“我这两条门规只是最通俗的两句白话,它就是:做应该做的事!不做不应该做的事!龙儿听清没有?很好!今后,无论在家在外,也不论是带艺行道,或是艺满辞师,每出一言,每行一事,都要先在心底问问自己:应该?不应该? 懂吗?” 玄龙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懂!” 三白老人交代完毕,脸上立刻又回复了适才隐去的笑容,爽朗地笑说道:“不早了,大家吃饭吧!” 玄龙起身要往厨房跑,白男上前一把拉住道:“小吊噢,师,师弟,如今你的身份不同啦!咱们一起吃吧!我答应不再欺侮你也就是了!” 三白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不打自招!巴岭三白老人容或走眼却绝不会‘走耳’呢!哈哈哈!” 白男朝他爷瞪眼道:“爷要是再欺侮男儿,男儿就再欺侮他!” 白男这一说,连端稳持重的侯四也给逗笑了。 饭后,玄龙和白男在书斋下棋,三白老人和金刚掌侯四却关在内室谈论一些什么。 晚上,三白老人将玄龙唤至跟前,用两手托起玄龙脸孔,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微笑着放下点头道:“暂时保持这副外形也好!” 玄龙知道三白老人已在侯四那方面知悉了他的身世,因见三白老人对他仍旧慈爱异常,心中感到无穷欣慰。 三白老人感叹道:“是是非非,思思怨怨,欲了不能了,不了也就了了。” 玄龙知道这是老人破例收他这个有江湖恩怨牵连在身的人为徒,一时间勾起其他感触所发的慨叹,心下甚是不安。 三白老人藉着灯光朝玄龙又看了一眼,不禁点头赞道:“好个千面罗汉,果然是名不虚传” 白男在这时走了进来,三白老人便停口没有再说下去。 白男进门之后,朝他爷笑说道:“玄龙师弟既然自明天起便要做‘坎离罡气’初步功夫,爷难道不肯先卖他一颗‘九转流青丹’么?” 三白老人捋须笑骂道:“我老头子一生忠厚,不知怎会出现了你这么刁顽机诈的孙子,你明知你爷既肯传授你龙弟‘坎离罡气’,决不会不赐他固元至宝‘九转流青丹’,却偏赶在你爷开口之前,来送上这份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真是可恶之极!” 玄龙闻言,心中一动。 他曾听大头乞儿好像为他说过,武林中有两种价值连城的奇药,只要得着其中一种的一颗服下去,所增加的功力便赛过十年的日夕苦修,要是用来疗创治伤,更是有接骨生肌,起死回生之效。他隐约地记得,那两种奇药中,有一种便叫做“九转流有丹”。 听三白老人祖孙语气,这种九转流有丹似乎正是白家的秘制之宝,并且,三白老人早有意赐他一颗哩! 玄尤甚感兴奋,同时,白男对他的关怀,也令他暗暗感激在心。 现在,横亘在他和白男之间的隔膜看来只剩下他这副垂眉吊眼的丑怪面孔了。 这一点,玄龙并不怪他,假如易地而处,他想他也不一定就能免俗。 听三白老人适才的语气,老人亦颇赞成仍旧维持现状,虽然他一时猜不透三白老人的含意,但他可以想象到,三白老人的这个“暂时”,最短的时间可能是三年。 除了仆妇不计,白府现有四人中,有三个人已经知道了他的丑怪面孔只是一层随时可以剥卸的“壳”,那么,仍要保守这道秘密的原因只是为了白男一人了?以他的年龄和经验,他一时还不能体会到,三白老人之所以这样决定,实在是为了他们两个! 三白老人笑骂之后,起来到后内房转了一圈,出来时手掌上托着一只碧玉细颈古瓶,从瓶内倒出一颗珠滚玉回,青莹欲滴,清香熏人,有豌豆大小的药丸来。三白老人叫白男取来一碗清水,命玄龙立刻吞下,同时命玄龙即时盘坐当地,老人伸出右手,轻轻按住玄龙顶门。 刹那间,玄龙感觉,丹田之内正有一股丝丝暖气上升,同时,从三白老人掌心内也发出一股温和的暖气,贯透顶门,缓缓下降,渐渐地,两股热气在脑脊交界之际相会,融二为一,成为一个其热无比的火团,上下腾转,上至泥丸,下达涌泉,四肢百骸,无不钻透。玄龙感到奇热难耐,身如火焚,正皱眉意欲挣扎挪动身躯之际,耳边听得白男低声轻喝道: “动不得!” 玄龙闻声一惊,蓦然想起这正是自己一生成就的紧要关头,如何轻易动得?于是咬牙提神强忍,端然不动,一任三白老人施为。 说也奇怪,玄龙的心神一定,痛苦立即大减,火团所至虽仍奇热,但火团一通,火团滚经之处马上感觉安适凉爽,舒泰不可言状。 约顿饭光景,三白老人低喝一声:“起!” 手自玄龙顶门拿开,一股劲气,将玄龙身躯往上一提,玄龙就势跃起,略一屈伸转侧,举步之间,突感身轻如叶,知道自己已在短短顿饭光景的时间内,脱胎换骨,心中狂喜,转身朝三白老人跪倒便拜。 拜罢起身,才发觉三白老人业已在当地盘膝瞑目入定。 这时,玄龙感到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把。 回头一看,白男正用一根食指竖在界前,尖着小嘴,无声地嘘了一下,跟着摇摇头,意思仿佛是:“爷正用功呢,千万别去打扰他老人家!” 白男摇完头,又朝他点点头。 他蹑手蹑脚随着白男走出书斋,来到院中。 白男走至院心立定,返身朝玄龙抱怨道:“爷对你这个小吊眼儿也可算是格外施思的了,他老人家,刚才拼着耗损真气,运足坎离罡气,为你打通奇经八脉,省去你小吊眼儿十年苦修,这是除我之外,他老人家从未有过的恩施。你小吊眼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想不到福禄却是奇厚,竟不在本少爷之下。你可别瞧轻了那颗‘九转流青丹’,普通江湖人物,若叫他们挖睛割耳以换,恐怕也会有人争着干呢!一一你以为得来轻易么?” 玄龙忽然想起刚才由男为他进言的好处,心生感激,不但不计较白男的怨恨,反将衣襟一整,诚诚恳恳地朝白男作了一揖,说道:“大德不敢言报,小弟日后如有所成,皆恩师及师哥之赐,小弟誓不相忘!” 白男抬头望望庭空皓月,偏脸又朝玄龙看了一眼,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玄龙低声道:“师哥哥何事伤感?” 白男抬脸强颜一笑,笑容随展随敛,正色向玄龙道:“你知道么?九转流青丹虽然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秘宝奇珍,但终究是身外之物,爷身边还藏有不少,一时尚不虞匮乏。何况他老人家本身并用不着,纯为随缘赠赐有德之人,这且不去说它……” 玄龙急道:“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 白男白他一眼,恨声说道:“怪不得你刚才还赖在地下拼命磕头,原来你什么都不懂!” 玄龙央求道:“师哥哥,关于武功一道,小弟本来就是一窍不通嘛!师哥哥教我的,我都会了,你没有教过的我打哪儿懂起?” 白男见玄龙自他爷正式收他为徒后,处处都表现得对自己谦恭有礼,不似往昔书僮身份时,间或还有嘴强口硬,桀骛不驯的态度,知道这个吊眼儿师弟并不是怕了他,实在他的聪明过人,学养渊厚,把事情的利害轻重分辨得颇为清楚,他当书僮,非质非押,一身自由,合则留,不合则去,他原是乞儿出身,并不在乎风霜流浪之苦。现在,身份骤变,在公的方面,他白男是他玄龙的师兄,在私的方面,他是他恩师之孙,教过他入门武功,为他进言讨药,处处有思,在在是惠,他是敬重他,而不是怕他。 白男想到这些地方,内心越发觉得他这位吊眼师弟不是凡器!他恨天公不作美,他想: 玄龙要是一一要是真如侯四所说的,眉不垂,眼不吊,肤色白皙,是付真的“潜龙格”相貌该多好! 玄龙见白男只低头蹙眉,沉思不语,心下很是惶恐,又说道:“师哥哥,小弟究竟有何不是之处,尚望师哥哥明白指点才好!” 白男微微一叹,抬脸说道:“也没有什么!爷为你所耗去的真气与普通对敌过招所消耗的不同,行功一个时辰,足足要折短阳寿一半。你以为练武之人调教一个心爱的徒弟是那么简单的么?刚才老爷为了略尽人事而加以弥补之际,你还不知趣地缠着他老人家跪谢,你看你多唐突?” 玄龙至此,方始恍然大悟。 想及三白老人和他向无渊源,萍水相逢,即恤他孤苦无依,毅然收入府中,站在一个真正的乞儿的立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天高地厚的大思。进入白府,白男虽然间或以冷嘲热讽相加,三白老人却始终对他慈若亲爷,他名分上是书僮而实际所沾润到的爱心,并不比白男少上多少! 现在,三白老人已经从他锋芒毕露的才华上日久积疑,终于在侯四嘴中逼出了他的真正身份,在他,以为是大祸将至,而实际上却厚福初临,三白老人不但合出无价之宝的九转流青丹助他增长功力,且拼着耗气折寿为之打通经脉,解决以后进修的很多困难,想想看,玄龙在听到这种实情后,心头是一股什么滋味? 白男朝玄龙望了一眼,见他那付痴钝钝的骏呆神情,忍不住噗哧一声,又笑了。 他道:“痴什么?我爷一生是施思不望报,你只要能努力用功,将武功学成,将来在外头行道时,不要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声,也就令他老人家高兴的了!” 玄龙心想:“练武之人,千辛万苦,供衣给食,好不容易以若干年心血浇培出一个弟子来,为的就是这一点点么?” 玄龙又想:“恩师说过,白家门规只有两条,做应该做的,不做不应该做的……以后我行事永远不违反这两句话也就是了!” 白男这时笑着又道:“小吊眼儿,嘴说无凭!你不妨再将我教给你的‘降龙伏虎’拳演练一遍。你就明白了!” 玄龙依言在院心立开架式,调气宁神。 接着,很快地将一套“降龙伏虎拳”打完。 玄龙收式以后,白男笑着问道:“感觉如何?” 玄龙高兴地答道:“比白天不同多了!” 白男又道:“试述异同之处!” 玄龙说:“气易聚,神归一,身轻掌沉。每出一招,都如冲波开浪,不似日间,出手轻浮,拳招所至之处,虚如无物。” 白男哈哈笑道:“这只是一部分,不同的地方还多着呢!” 玄龙有点茫然,他实在感觉不到其他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白男笑着朝他刚才行招所过之处的地下一指,道:“看你!” 玄龙依言仔细一看,不禁惊呼道:“什么?脚印?” 白男微笑不语。 玄龙皱眉不解道:“我明明感到身轻如叶,怎会在地留下这许多脚印?这种岩土,其坚逾砖,就是拿脚来跺也跺不出一个印子来啊!” 白男笑道:“要你明白这一层道理,还有一段时间呢!我只简单地打个比方给你听,譬如说,轻功好的人,不但能窜房越脊,超等的更能登萍涉水,那种人的身体是不是比树叶轻?身体既比树叶轻的话,岂不要见风便倒?又有人掌力千钧,力能开山破碑,身体全重却不逾百斤,又是如何说法?身心轻灵是你已无浊重之气,地下留印,则是你骤增的功力,你这个道理懂么?” 玄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想了一下,忽然问道:“师哥哥你,还有侯叔叔他们,在行拳时地下一点痕迹没有,难道是功力尚不如我么?” 白男猛然向地啐了一口,笑骂道:“谁不如你?真是死不要脸!” 玄龙想了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也笑了。 但他不服地又问道:“为什么你们留不下脚印来,你倒说说看!” 白男不屑披披嘴,哼了一声,道:“你呀!什么时候能做到‘重而不沉’,‘轻而不浮’的这两点,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在月下正在互相以斗嘴方式研讨武学时,侯四自外院走进,嘴角漾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朝玄龙、白男二人招手道:“进来,侯叔叔告诉你们一个有趣的消息!”- 第十六章 锦 瑟 玄龙、白男随在金刚掌侯四身后,走进厢房书斋。 三白老人业已行功毕事,此刻正安坐在一把宽背厚垫的太师椅里,就着灯光,阅读一本唐人玉溪子的樊南集,面容蔼然端详,丝毫不见疲惫倦怠之色。 玄龙见老人神态依然,禁不住在心底暗祝道:“托天之佑。” 三白老人见三人先后走进,抬脸微微一笑。 金刚掌侯四向三白老人说了安好,之后,三人分别在三张椅上坐下。 三白老人朝侯四瞥了一眼,笑问道:“侯四,你有话要说么?” 侯四欠起上半身,恭声答道:“只是川中新近发生的一些趣事琐闻罢了。” 三白老人点点头,道:“好的且让老朽先和龙儿谈完一首古诗的掌故再说吧。” 这时,白男在一旁不禁地嘟起菱形薄嘴,朝他爷怨道:“什么古诗今诗,大掌故小掌故的,爷就认准男儿在这方面一定不如小,小龙弟?只找他谈而不跟男儿谈?” 三白老人哈哈笑道:“好好,你行。” 笑罢,又道:“学养与武功之修习相近,其功修全凭日积月累,决非躁进悻致可成。爷对尔等三人,向是一体看待。不过,你三人各有专长,只是根据实情行事罢了。比方说,外面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爷只找侯四询问,而不问你和龙儿两个就是一例。其实,爷也不是说你在这一方面一定不如龙儿,只是爷以为,龙儿和你年纪相若,十数年来,你有一半时日从爷习武,不似龙儿自幼及今,心无旁贷,长日习文,涉猎宏博而已。别说是你,就是侯四,只要能对爷的问题一有令人满意的表现,爷何尝不是一样欢喜?” 白男不耐烦地催道:“爷,您说吧,您想问的是什么?”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道:“何谓锦瑟?” 白男披嘴不屑地答道:“古今乐志云:瑟之为器,其弦五十,一弦一柱,暗合大衍之数这有何难?”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 白男见他爷点头赞他,状颇自得地朝玄龙瞥了一眼。 这时三白老人又转脸向玄龙问道:“关于‘锦瑟’,龙儿尚有何说?” 玄龙见问,连忙从椅中起立,垂手答道:“白师哥所说,一点不差!惟锦瑟乃瑟之一种,瑟身绘纹如锦者方称锦瑟!现恩师说‘锦瑟’,不知是指乐器中之‘锦瑟’?还是人名中之‘锦瑟?如是后者,则唐时贵人令狐楚家之青衣小婢也!” 三白老人听毕,朝白男笑着望了一眼。 白男也狠狠地朝玄龙瞪了一眼,似惊、似佩、似恨、似怨! 三白老人又朝白男问道:“乐器中锦瑟,有何特征?” 白男很快地答道:“瑟含四声,适、怨、清、和是也。哼!谁不知道?” 三白老人笑着又道:“你尚能举出一首为锦瑟四音的名诗,并说明诗中何句是暗合何声么?” 白男皱眉寻思了好半晌,然后秀眉倏展,笑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白男吟罢,朝他爷得意地笑道:“对吗,爷?” 三白老人笑着点点头,道:“说下去吧!” 白男朝玄龙扮了一个鬼脸,然后朗声道:“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爷,对吗?” 三白老人将头连点,手捻长项,笑赞道:“不错,不错。” 白男又朝玄龙瞥了一眼,玄龙只做未见,白男气得雪牙暗咬,心想:“不让你小吊眼儿丢个大人,谅你不会知道你家白师哥的厉害。”明眸转得几转,已得一计。于是启口朝他爷责问道:“爷这回怎不向龙师弟询问‘尚有何说’?” 三白老人哈哈笑道:“好气量,你以为李义山的这首名诗的好处已为你一人说尽了么? 好,龙儿,你就依你的见解对此诗其他部分的含意说一说吧!” 玄龙又从椅上立起身来。 三白老人挥挥手道:“坐着也是一样。” 玄龙依命重新坐下,开始说道:“白师哥所言,” 白男仿着玄龙的腔调抢着接道:“白师哥所言,一点不差!”跟着朝玄龙翻白眼道: “我说我的,你说你的,各人说各人的,谁希罕你这顶遮届盖脸的帽子?” 玄龙笑了一笑,依然说道:“白师哥所言,一点不差!李商隐能在一首诗中,暗咏锦瑟之四声,且能曲尽其意,如描似绘,淋漓尽致,无怪乎历代以来,知音者均以赞此诗瑰丽奇妙,为此类写声寄情诗中不可多得之作,良有以也。” 白男又忿道:“惟 玄龙复又笑了一笑,挺身端坐,目光平视,继续说道:“惟此诗为锦瑟四声,只其一说也!” 白男忍不住出声“啊”了一下。 侯四莞尔,三白老人微微一笑。 玄龙接着道:“商隐此诗,明为咏锦瑟之四声,实则是尚有他托之咏也!伊人寄岁月于瑟弦之数,首句‘无端’却是影射‘年华’消逝一若数弦之倏忽也。 次如:‘庄生晓梦’、‘望帝春心’、‘月明珠泪’、‘蓝田玉烟’等句,非特瑟有此回音,亦人生悲欢离合之情也。 流光如瑟音之消失,岁月荏苒,韶华不再,回首往事,已属不堪,何待此情此景,留请他日以供‘追忆’哉?” 玄龙说罢,起身向三白老人鞠了一躬,逊谢道:“龙儿放肆胡念,尚请恩师指点谬误之处。” 玄龙说罢,复行坐下,室中一时鸦雀无声。 三白老人瞑目而坐,仿佛落入一团沉思中。 侯四怔怔地望着窗外寒星闪烁的夜空。 白男缩颈咬着衣领一角眨着眼皮,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很久很久之后,三白老人将眼睁开,朝室中三人轮视一遍,朝金刚掌侯四说道:“此子之才,如能用于武功,三五年后,当年的‘三白先生’不能专美于前矣!” 侯四答道:“也得像白老这等明师训诲,才能相得益彰,培成一代奇才哩。” 白男大声道:“武林中,在百年之内,前有‘三白先生’,后有‘吊眼先生:,实在是可喜可贺!” 三白老人低哼一声,朝他爱孙作警语道:“男儿,记住爷的话,凡事不可为虚表所愚,本质的美丑好坏,才是顶要紧的哩。世上事,出人意表者,比比皆是,你能断定你龙师弟今后不会有令人吃惊的成就和变化吗?” 白男扮着鬼脸道:“那当然罗,他现在已是差一点就合上‘潜龙格’的要求,谁敢保他将来不会变成真正的‘潜龙格’呢?男儿说对了吗?爷!” 三白老人严肃地道:“希望你能记住你自己的话。” 白男抿嘴扑哧一笑,转向玄龙,道:“白师哥今天送你一个外号,以后你行道江湖时就自称‘潜龙子’吧!” 三白老人忽然低声念道:“龙,潜龙,潜龙之子,潜龙子,唔,不错。” 玄龙机智之至,他见三白老人低声赞美,而且语意双关,知道这虽是白男无心的笑闹之举,既经三白老人激赏,就无异于师赐名号,’心中一动,立即起坐,向白男恭然一揖,道:“谨谢白师哥美意,玄龙他日必记取。” 三白老人抬头朝金刚掌侯四望着,二人相互会心一笑。 日后武林奇侠潜龙子的名号当初便是这样得来的。 且说白男,由于一派天真娇憨,并未将他爷的前言后语听人心底,加以连贯揣摸,假如白男稍为细心一点,以他那种冰雪玲戏的心智,可能当时就会发觉他爷的语意有异,而在背后逼着侯四将真相吐露出来。要是如此,玄龙可能因了已无掩饰之必要,而出现本来的英姿。那时候,原本就倾心于玄龙才华、品德、机智、骨气的白男,恐怕立即会有强烈的转变,迸发出洪似的情感,将双方卷入爱的深渊。如此一来,神迷于情,心智不专,对二人日后的成就,均为不利。 三白老人之所以在知悉了玄龙的身世之后,仍令玄龙维持现有面目的用意也在此。 而三白老人此刻又用话语点醒爱孙,只不过要白男在大义上有所警惕,不应将玄龙调笑过甚,为将来二人各以本来面目相见时留一退步而已。 其实,三白老人这一层用心是多余的,以玄龙的素养而言,在三白老人的殊恩之下,白男就是对他再无理些,他也不会记恨于心的。 严格说来,白男这次粗心,实在是玄龙和他白男的幸运,否则的话,玄龙可能只能成为三白老人的一位贤孙婿,而没有将来的一番壮烈事业了。 当下,白男将玄龙调笑一阵之后,又朝侯四催促道:“侯四叔,轮到你说川中发生的趣闻啦。” 侯四笑了一笑,先朝三白老人问道:“关外神驼,人称天下第一偷的马威,这个人物,白老想必也有个耳闻吧?” 三白老人点头道:“老朽曾数次为了调制‘九转流青丹’往关外配药,关外神驼这个人,仅是略闻其名,本人却未曾见过。假如他的师傅不是当年的威震关外的独臂老人的话,独臂老人在世时,倒是和老朽有过几次交往。不知此人是否即为独臂老人之后?” 侯四道:“正是此人。” 三白老人道:“既为独臂老人之后,想来当是个正派人物了。” 侯四道:“白老所见,一点不错。此人虽以善偷闻名,却非江湖一班鼠窃之辈可比。不但武功高绝,为关外第一人,就以中土武林而言,也甚少人能望其项背。此人武功固高,爱惜羽毛尤甚,这次发生在川南的事件,便是明例。” 玄龙心跳不已,他多希望能得到一点摄魂叟、神驼、双小、清净上人,甚至于仅悉其名的独孤子他们一班人的消息啊!神驼入关的原因,他是晓得的,现在听侯四说起,倍感亲切。 关心自己所熟悉的事,关心自己所熟悉的人,正是人之天性,玄龙何能例外? 神爷对他,多少也算有点思惠,想起神驼那种粗扩中令人有亲切之感的音容笑貌,不禁为之神驰。 这时,听得侯四继续说道:“白天有人自川南而来,事件发生的始末据说是这样的——” 前次,群雄会于江西九宫山,向老衲逼讨“一元经”时,关外神驼马威也已去至现场,只是没有露面而已。后来他见老衲禅师宣布此经既已成武林中众矢之的,理应广为宏扬,俟天下武林道全体知悉后,三年后的十月廿五日,公决于湘南九疑山,群雄并无异词,知道大局已定,来日方长,便悄然引身而退。 神驼离开九宫山后,又赶到川东巫山独秀峰,在三清观中,碰到丐帮掌门人摄魂叟古一之师徒,便和观主独孤子等人盘桓了几天。这段期间内,五台山普渡寺,过去以“千面罗汉”闻名武林,嗣后落发改号清净上人的柯云中,也来过一次,上人到达后,朝摄魂叟交代道:“事情尚无眉目,路闻传言,三年后九宫山将举行武林大会,到时候希望能够大家见到面!”说完便即匆匆离去。 金刚掌侯四说至此处,先朝三白老人望了一眼,三白老人微微一点头,又朝玄龙望了一眼,玄龙也戚然地点了一下头。 白男见状,甚为不解,皱眉向侯四问道:“千面罗汉这个人我听说过,他和丐帮掌门人交代的‘事情尚无眉目’,是指一件什么事呀?” 侯四支吾地道:“大概与一元经有关吧?” 白男不耐地道:“正文还没有说,先就来了这么支支节节的一大堆。” 侯四赔笑道:“正文开始了,之后,众人订了后会之期,各自散去。关外神驼因为川南有人以‘天下第一偷’五个字留名作案,显是居心与他这个正牌的‘天下第一愉’为难,想将事件的真相弄弄清楚,便迳自溯江而上,往川南赶去。 川南的范围很广,神驼到哪儿去找那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呢?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先在大地方碰碰看。 于是,他在江津登了岸。 在江津神驼一连明查暗访了三天,毫无所得。就在第三天夜里,江津西南的白沙镇却出了案子。一家姓李的大户人家失窃了二十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失窃现场赫然留有“天下第一偷”五个炭笔大字。 神驼闻讯,震怒异常,连夜赶至白沙。 在白沙,又访了两天,音息杳然。 神驼正在无计可施之际,邻近白沙的石门又出案子,一宦之后失窃了一幅宋时名书画家米南宫(米芾)亲笔题画的‘长生殿’,不消问得,当然又是那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的杰作了。 等到神驼赶到石门场,石门场又平静下来了。 石门场刚刚太平下来,北边的油溪又生出了麻烦。神驼赶到油溪,永川又有了案子…… 神驼冷静下来一想,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对方看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他从关外赶至,不但不把他放在眼里,简直在有意逗着他奔东赶西地耍了。 神驼细细盘算,当今武林中,干他这一行而具如此身手的,实在不上三二个。就这三二个同行中,他很清楚,谁也强不了他姓马的去,更没有谁敢平白地找上老驼的麻烦。最后他认定,这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如果不是他的仇家,便是一个刚出道,自恃艺业过人,想藉跟他斗法一举成名的后生小子。 神驼恨恨地想:‘臭小子,只要给我老驼逮住,嘿,总有你小子的乐子。” 在通盘思考过一遍之后,神驼得了一计。 他现在在油溪,永川已经出过案子,再赶去也是白费。下一个遭殃的地方,他知道,不是太平铺,便是来凤驿,唯一的办法就是兜头拦截。 当夜,他悄悄向来凤驿赶去在对方认为他将往永川赶去的时候。 赶到来凤驿,天才三鼓。 他是以最快脚程赶到的,他知道,即使来凤驿是对方的次一目标,今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对方可能刚自永川动身,也可能已去太平铺。在这段空隙里,他正好将来凤驿的几处可能被选为下手的对象,先端探清楚。 来凤驿是个居民不满二百户的小镇,神驼以他那种特有的经验,四下转了两个圈,先后不到顿饭光景,便已找到一家有着三进四合厢房的大户人家,他知道,除非那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不来此间便罢,要来,这户人家一定是首先下手之处。 他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索性连客栈也不住,拼着熬上两夜寒风裂肤之苦,便在那户人家屋脊上掩蔽之处潜伏下。 神驼这一着棋还真没有走错。 第二天,风平浪静。 第三天,太平铺出了事。 第四天,浪静风平。 于第五天,三更左右,已连续挨了四夜刺骨冷风的关外神驼,突然听得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精神陡然一振,知道是那话来了。刹那间,四日夜的辛劳为之消失一净。 伏身抬眼循声搜去,一条瘦小的黑影,正以上乘的轻身功夫,象飞燕掠水般,从他面前二丈之处,向第三进内院,轻烟似地,一晃而入。 神驼暗赞道:‘好俊的身手,他要是自称天下第二偷,倒是当之无愧!” 因为对方形迹已露,神驼反倒从容起来,他并不担心对方会逃出手,颇想先在暗中欣赏一下对方下手的手法,以及门派家数。 关外神驼能赢得‘天下第一偷’的美称,身手自是别具一格。当下,徽一欠身,已自伏身之处立起,脚尖一点瓦面,那个又粗又大的身躯居然像一团柳絮般飘然腾空,觑定黑影消失之处,向第三进后院纵去。 时值夜半,后院左侧厢房中居然仍有灯光露出。厢房屋檐下,淡淡地倒垂着一条人影,神驼知道,那便是数月来扰得川南一带鸡犬不宁的,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了。 在目前,以关外神驼的身手来说,若来个出其不意,猛加狙击,那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不管他武功高低,在不知黄雀在后的疏于防范下,决不难手到擒来。 可是,神驼天生一副与众不同的脾气,在没有见到正主以前,满腔怒火,恨不得将对方抓住之后碎尸万段,方足泄恨。但一朝碰上,好奇心又起,认为事情已经解决了一大半,不必忙在一时,看他如何闹鬼,也是一乐。 当下,绕身走至厢房后窗下,轻轻拨开一道狭缝,眯起半边眼睛,望将进去。 他这样做,不但屋中的一切,一目了然,那个冒牌货将如何下手,也逃不出眼去。 只见屋中,布置雅洁,四壁挂满书画。屋中有书桌一张,两个中年文士正在离书桌三四尺处,隔着一个高脚火盆,相对而坐。 两个文士,均在四十左右,一个略瘦。火盆上暖着一个锡壶,酒香四溢,二人手上,各执酒杯一只,原来是两个笔墨知己,正作冬日拥炉,饮酒以消长夜之清谈。 这种善良的书香之家,在神驼来说,正是他‘三不偷’的第一戒‘善良’。 他皱眉想道:‘在这个酸气冲天的书房里,前面檐下那个臭小子想偷什么呢?’”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暖玉轻香柔无骨 嘿 神驼思念方歇,屋内一胖一瘦两个中年文士,突然转入一个耸人听闻的话题。 开始时,那个微胖的文士道:“吾兄日间言及,俟夜深人静后,将有一件稀世之宝示弟,相与把玩,此刻不知是时候否?” 稍瘦的文士举杯笑道:“是时候了,来,先尽此杯,以助雅兴。” 两人信然干了一杯。 稍瘦的那个文士似乎是此间主人,这时,他在两只杯子里重行斟满酒,笑问微胖的那个文士道:“老弟还记得唐元稹那首行宫诗么?” 微胖的那个文士,轻轻地晃着颈子,低声吟道: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吟毕,抬头向稍瘦的那个文士笑着问道:“是这一首么?” 微胖的那个文士感慨道:“俗云:不堪回首话当年。若说能引起吾人共鸣,而激发吾人满腔落寞之感的诗词,当他这首行官诗为最。不过,吾兄忽然谈起这个,却是何故?” 稍瘦的那个文士仿佛陷入在一片深思中,听得微胖文士说至末后两句,猛一怔神,然后强笑道:“愚兄生平,对这首行宫诗,至为倾倒,每一吟及,便自神游魂驰,几疑置身冷官深院,白头宫女丛中,而不克制,亦属荒谬之极矣!”稍瘦的那个文士说至此处,又邀微胖的那个文士干了杯,继续说道:“愚兄之所以提到这首古诗,前述种种,因是一因。而愚见即将出示之宝,与此诗亦有少许牵连也。老弟当知,唐玄宗为唐代中兴之主,在位四十三年,所遗韵事最多,与杨贵妃的一段,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更有一件,为正史所不及记载者,就是天宝年间,皇库收藏奇珍异宝,也是历朝历代之冠。直至安禄山乱起,玄宗避难幸蜀,才被散失一空。现在民间所珍藏的各种唐代宝器,也都是那个时候流失出来的呢!” 微胖的那个文士点了几下头。 稍瘦的那个文士这时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解开锦袍腰扣,探手从贴身前胸摸出一样东西,擎托在掌心里,朝徽胖的那个文士笑问道:“老弟识得此物否?” 神驼定神看去,只见微瘦的那个文士,此刻手上所托的,是一个鹅卵大小,蕴彩笼烟,似石非石,似玉非工,色呈玄黄,形作椭圆的东西。 稍瘦的那个文士伸出左手食、拇两指,将它自右掌上夹起,手指所夹之处,向内陷入,唔,原来还是软的。 瘦文士又将它仍旧放回右掌,两指刚松,陷入之处立即复原,形成原先的那种椭圆一体。 之后,瘦文士端起桌上的酒杯手摸了一下,笑道: “酒是冷的,老弟再看!” 说着,杯口一倾,倒了两滴酒在那个椭圆物体上,椭圆物体上立刻腾发出一片薄雾似的白气。 神驼在心底喊道:“啊!暖玉!” 瘦文土这时笑道:“老弟看清没有,这就是‘暖玉温香’的暖玉!” 微胖文士低声惊呼道:“暖玉?” 就是这个时候,厢房向院的那一边屋檐下,发出一声轻响。 神驼在心底暗笑道:“小子沉不住气啦。” 屋内,瘦文士朝院外望了一眼,道:“好冷的天啊!” 说着,将暖王递给那个微胖的文士。微胖的那个文士将暖工在掌中滚来搓去,一会儿凑近鼻端,一会儿贴在两颊,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半晌,这才将它交还给稍瘦的那个文士。 稍瘦的那个文士接过之后,紧紧地合在双掌里。 微胖的那个文士钦羡地说道:“小弟仅知唐岐王有暖玉之鞍,玄宗有温酒之杯,却不知道世上竟有此种握之遍体温和,且有醉人微香的暖玉,今夜总算开了眼界。” 稍瘦的那个文士微笑道:“此玉奇在暖、香、软、色,四美皆备。暖和不灼,香清不俗,软柔不烂,色雅不艳,实为宝中之宝。愚兄祖传七代,名器虽多,然终不及此宝之珍贵也。” 瘦文士说罢,举起身边的酒杯,又过那个胖文士干了一杯。 接着,二人便又谈到一些诗词上面去了。 这时三鼓已过。 神驼估量着,前面那个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大概也快要动手了。 果然 哗拉一响,打向院之前窗陡然吹进一股劲风,屋中灯光立灭,全屋陷入一黑暗之中。 黑暗中,先是胖文士诧然道:“好大的风,天又变啦!” 继之,是瘦文士的一声惊呼:“老弟,你,你” 随后,整个一座厢房为喧扰折淹没。 神驼知道,那话儿已经得手了。若再迟疑,很可能被对方逃出手去。当下不敢怠慢,双肩一抖,向上拔起,轻飘飘地窜上厢房屋脊。闪目一看,那条瘦小的黑影正如星丸跳掷似地向前宅飞奔而去。 仅仅三五起落,神驼便已和前面那条黑影追了个首尾相接。神驼微微一笑,他知道,对方的身手,固然已是相当不俗,但和他老驼比起来,似乎还有一段小小的距离呢。 等到走高镇区,神驼脚下一使劲,嗖嗖,两记急纵,便已拦在那条瘦小的黑影之前。 月色下,只见对方穿着一身谈青夜行短衣靠,对襟马夹,扎脚裤,薄底鞋,腰悬鹿皮口袋,半截头的披风里隐隐露出一枚剑柄。 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脸上那副黑纱布罩。 神驼拦在当路,拍手哈哈笑道:“暖玉轻香柔无骨,傥来之物咱要分。哈哈,朋友,老驼这厢有礼了。” 蒙面人因为事出意外,先是一惊,伸手便要拔剑,随听神驼语态轻佻,不禁自纱隙间多朝神驼打量了两眼,待看清神驼状貌之后,不由得轻轻地哦了一声。 神驼见对方忽放下想去拔剑的那只手。心下也颇纳罕,笑着又道:“亮家伙就亮家伙呀,朋友,老驼找你找得好辛苦的啊,阁下等我老驼大概也等得不耐烦啦,来来来,让咱家考究考究,到底咱们两个谁是正牌的天下第一偷!” 蒙面人轻哼一声,冷冷地道:“难道谁还怕你不成?” 说着,铮然一响,剑已出鞘。 剑光映着月光,闪耀着一道碧蓝光华。 “好剑!”神驼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彩,喝完彩,神驼忽然皱起眉头,喃喃地自语道: “不对,不对。” 蒙面人轻声叱道:“如果怕事,就站开点。要比划,你家……你家太爷的‘蓝虹剑’也不吃素。” 说着,将剑一抡,划起一圈碧蓝的冷芒直点神驼前胸。 神驼连退两步,哈哈大笑道:“且慢!老驼所有的仇家和冤家中,就没有一个是使家伙的,也没有人敢在我老驼面前自称太爷,更没有女扮男装在脸上吊一层纱的太爷,哈哈,朋友,拿下脸上那块纱说话罢!” 蒙面人微一怔神,双肩微晃,手中剑光打闪,卷起一道漫天蓝虹,朝神驼当头劈下,颇有想将神驼逼开,夺路而逃之企图。 神驼两臂一合,双掌向上猛一分托,以一股极其疾劲的掌风将剑身震退,同时哈哈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咱老驼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提起‘蓝虹剑’,老驼记得,咱川中有个叫做义盗白日鼠官步良的老朋友,他家里也有一把。朋友,你是官家的人么?还是这柄‘蓝虹剑’的来路也和朋友身上的‘暖玉’一样?” 蒙面人闻言,不知何故,连话也不答,掉头起步便跑。 神驼一声长笑,一拧腰,双臂一抖一分,如巨鹰一般从在两丈左右的空中,半空中,双腿一拳一蹬,箭似地朝前射去,眨眼之间,已经赶在蒙面人之前。 蒙面人似乎自知脱身不了,索性立定身躯,扬剑捏诀,闷声不响地以一种奇诡无比的剑法向神驼猛攻而来。 神驼在看清蒙面人的剑法之后,暗暗吃惊道:“咦,这不是眉山一目神尼的‘镇魔剑法’么?” 这就奇了 蒙面人是个女人,用的是川中义盗官步良的传家之宝“蓝虹剑”,使的却是武林异人眉山一目神尼的成名绝学“镇魔剑法”。既不是他关外神驼的仇人,也不是关外神驼的同行……难道是新出道的……不,不,不对。眉山一目神尼武功自成一家,门规极严,素来很少涉足江湖,品德、风范均为武林同道所崇敬。假如此女是神尼的门下,绝不可能做出此等鼠窃之事这就奇了。 神驼心中虽然纳闷,手底却不能怠忽。一目神尼的这套剑法向以轻灵诡诈,玄奇莫测著称,普通江湖人物,无不谈虎色变视为武学中一种极难应付的魔技,稍一不慎,立有伤残之虞。 蒙面人的招术虽然已得“镇魔剑法”之精髓,功力方面,却仍不够火候,以神驼的身手,应付还不太难。 晃眼之间,廿招过去了。 神驼心想:“耗到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得先将他制服下来,有理无理,找着一目神尼再说。” 主意打定,掌风一紧,使足全身功力,施出天山派“奔雷十八打”中的三绝招,立繁、横扫、双推,一掌紧过一掌,一掌重过一掌,看不出这三招之外,蒙面人如不撤剑服输,便得伤于掌风之下。 神驼一面猛逼,一面大喝道:“如是一目神尼门下,赶快住手后退!” 蒙面人闻声,不但不退,招势愈来愈狠,仿佛有与神驼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架势。 神驼见状,不禁勃然大怒。怒喝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妮子,就是你师傅一目神尼亲身来此,对咱老驼也得礼让三分哩!咱驼子是三年不发火,发火烧三年,妮子若是真个找死,咱老驼拼着将眉山派惹翻,也得先把你给成全了!” 神驼恨恨喝罢,环眼暴睁,双臂陡伸,蓄意立下杀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驼突听身后来路上有人大声急喊道:“神驼拿下留人。” 神驼闻声,掌势猛收,霍地一个倒穿波,往斜刺里退出两丈多远,掉头往来路上看去。 只见来路上,如风驰电掣般奔来一人。来人走至神驼身前不足五尺之处,方才喘息着拿桩立稳身躯。月色下,只见此人身材生得异常瘦小,面目清癯,双目盎然有神。来人身躯一定,立即以手抱拳,向神驼深深一躬,以一种歉然语调高声说道:“神驼别来无恙,官步良有礼了。小女家凤适才有犯马老,尚只马老看在官某面上,多多担待。” 神驼已认出来是谁,再听对方如此一说,方始恍然大悟。当下也笑着回礼道:“官老弟何须多谦,我老驼的脾气,你官老不是不清楚,除了别人尔而误会咱老驼外,咱老驼又几曾记过他人之恨?” 来人正是川中义盗白日鼠官步良。 白日鼠这时回头朝默然站在一边的蒙面人喝道:“凤丫头,还不与我赶快上来拜见马老前辈!” 蒙面人经此一喝,豪气尽失,走起路来,也显现了袅袅娜娜的女儿家姿态,缓缓走至神驼面前,敛衽福了一福,一声不响地,退后两步,站在道旁。 白日鼠见状,笑骂道:“死丫头,敢做而不敢当。要得你师傅不知,除了拜求马老前辈外,更有何人尚能为力?像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早晚不给你师傅挑断脚筋才怪!” 神驼问道:“令媛师长可是眉山一目神尼?” 白日鼠笑道:“马老好眼力!” 神驼不解地道:“令媛在川南这一带作为,似乎早在官老弟的意料之中,而官老弟和我老驼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令媛又是一目神尼门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白日鼠朝他女儿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小弟教养不严,才出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不肖女儿!” 神驼更为不解地道:“心高气傲?” 白日鼠苦笑一声,朝他女儿一指道:“这孩子自在神尼门下满艺之后,便一直在家和小弟厮守,很少在外走动,以致江湖上一些世故,全然不知。有一天,我们父女闲谈,她问我,当今武林,在我们这一行中,是不是她爹我坐第一把交椅?我告诉她,做爹的虽然不敢妄自菲薄,但比起关外天山派的神驼马老,差的还远,你爹只配称做‘义盗白日鼠’,人家却是天下知名的‘天下第一偷’,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相去何止千里?她听了,大大不服,大概自传已得神尼真传十之五六,定要设计将马老您引来川南,暗中较量一番,看您老配不配被称做‘天下第一偷’!她这样决定,我当然是万分不愿,怕神尼知道后加以责罚事小,要是引起马老您误会,岂不大糟?可是此女天性固执,说一不二,宁折不挠,我拿她无法,最后转念一想,她既改容化装,以她那点微末功行,见大行家团属不济,若仅在川南这一带,失了事,掉头就跑恐怕还办得到。我和马老您,也是七八年未见面,彼此惦念,藉此机会将您引来,我们也趁机聚会聚会叙叙阔别,亦一大事也。她先后行事所得之物,均经小弟妥为保管,准备在她得到教训后,再由小弟挨户送还。昨天听得一个同道报告,马老已至川南,神情甚是不豫,本想袖手不管,任由马老将她教训一番,又恐此女不知天高地厚,出言顶闯。马老不知个中原委,可能由‘蓝虹剑’误会到小弟的诚心犯上,所以连夜循踪追来,总算丫头命大,小弟来的正是时候” 神驼听到这里,大笑拦住道:“好,好,我知道了,窃盗本是万流之末,贤侄女能有这份骨气,在吾辈行伍中,也算是稀有罕见,来来来,让驼伯伯瞧瞧仔细,驼伯伯答应你此事不让眉山那个老尼姑知道了。” 官家凤那个自称太爷的蒙面人,听得神驼如此一说,霍地从脸上扯去黑纱,一个雀跃式,便已投入神驼怀里,仰面天真急急问道:“驼伯伯这话可是当真?” 神驼俯头一看,这孩子才不过十四五岁左右,峨眉凤目,端鼻樱嘴,齿如编贝,洁白如雪,眼神清澈,不弱秋水,神驼看清后,不禁大诧道:“孩子,你几岁?” 官家凤娇憨地一笑,扮着鬼脸道:“您问我爸爸!” 白日鼠一旁笑道:“十五啦,马老,以后还得您老多多照顾呢!” 神驼又道:“十五?才这点年纪就有了和我老驼对折廿来招的功力。” 白日鼠连忙答道:“要不是马老因了‘蓝虹剑’的渊源而有所犹豫的话,这丫头能搪得住‘奔雷十八打’起手三招,小弟第一个不信!” 神驼点点道:“就算这样也是难得的了。” 白日鼠道:“严格说起来,这丫头的天资并不高,她是五岁上就开始跟了神尼的呢!” 神驼慨叹道:“人人都说一目神尼如何了得,神尼本人,老驼虽然见过两次,却没见过她的出手,就是神尼的‘镇魔剑法’,也是传闻所得,故始终是口服心不服,如今,见了贤侄这点年纪,这份身手,可确实是口服心服了!” 神驼说时,官家凤已从神驼怀中跳出,又倒进她爹怀中,将那块“暖玉”递给他爹道: “爹爹你看看这个!” 白日鼠将暖玉接到手中,仅略略地摩挲了一番,便转手递给神驼道:“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如何收场,全凭马老安排了!” 之后,川南一带,凡是遭窃之家,在半个月,全部物归故主。每一家的现场,全留下这么两行龙飞凤舞,苍劲豪迈的大字: 借用者:天下第一输 送还者:真正老牌第一偷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章 武林三剑 金刚掌侯四将这段天下第一偷的公案述说完时,天色已近三刻。金刚掌侯四准备退出之际,一直在一旁聚神聆听的白男,突然以目光止住侯四起立,扬眉问道:“那个官家凤真个长得很美?” 侯四微微一怔,道:“大概还端正吧!” 白男现在是一身男装,从外表上看起来,俨然一位贵胄公子,他如此关心一个少女的美丑,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还以为他是品格下流的纨绔儿呢。事实上,是他自视过高,赵玄龙是个男孩子,他都不愿玄龙比他强,现在听侯四说及川中义盗白日鼠官步良的女儿官家凤色艺双绝,一时生了醋意,出言吐语也就疏忽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好在他和玄龙相处日久,根本不太避嫌。其余二个,一位是他爷爷,一位是他义叔,都用不着忌讳,所以很率直地就心底的话一迳说了出来。 侯四是何等精明之人,仅在略一怔神之间,便就想出了上面这句绝妙好辞。他以为,像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交代,大概总可以太平无事了吧? 哼,问题还多着呢! 白男接着又问道:“她那柄‘蓝虹剑’很名贵吗?” 侯四道:“白日鼠的武功虽然平泛,官家那口剑倒是名器呢。” 白男道:“好到什么程度?” 侯四道:“‘蓝虹’‘盘龙’,是武林中著名的双宝,大概错不了吧!” 白男想了一下道:“盘龙?就是当年减震川湘的盘龙大侠所用的那一口么?” 侯四点点头。 玄龙心头微微一颤。 白男忽然问道:“盘龙大侠之后怎么就没听人再提到过?他那柄盘龙剑呢?” 一直瞑目养神的三白老人,这时忽然睁开双目,眼中闪射着一种异样光芒,蔼然地代侯四向他爱孙答道:“孩子,你钦佩盘龙大侠的为人吗?有一天一一可能孩子,你会见到的!” 侯四朝玄龙欣慰地望了一眼,玄龙心底油然漾起一丝暖意。他明白三白老人的心意,藉着回答白男的问题,暗示出他老人家的推断,也和清净上人,摄魂叟等人一样,认为他爹尚好好地活在人间。玄龙感到十分宽慰,连当今武林第一人都是这种看法,还错得了吗? 三白老人说白男有一天可能见得着盘龙大侠另一层更为深远的意义,就不是玄龙在如此处境下所能体会得出的了。 白男高兴地道:“盘龙大侠我一定要见他,我要看他那口盘龙剑。官家凤我将来也要想法找她,我要比比看,盘龙剑。蓝虹剑,和我的紫斑剑到底是哪一口最好!” 侯四是深知这位少主人脾气的,想什么,说什么,怎么想怎么做。因为从川南来人口中知道,那个一目神尼的得意弟子官家凤,竟为了替他爹争一日闲气,而以那么一点年纪,做下百来件滔天大案,当然也不是个等闲女子。唯恐因了一席闲谈而引起将来许多无谓的是非,连忙笑道:“盘龙,蓝虹,两剑,虽然被人视为武林双宝,但究是出自何朝,铸自何人之手,到目前为止,尚无确切的考据,何能与少主人这柄祖士雅闻鸡起舞的前晋名剑相提并论。” 由男听了侯四这番话,脸上稍露出一丝喜色。不过,仍然问道:“一目神尼的‘镇魔剑法’,和我们白家的‘降龙伏虎剑法’,哪一种比较高明?” 金刚掌侯四知道,白男下一个问题一定是:“官家凤的造诣比我白男如何?” 于是,索性两题并答,道:“‘镇魔剑法’和“降龙伏虎剑法’虽然都是名门绝学,轩轻难分,但以少主人世罕其匹的过人天资,经白老十数年来苦心调教,官家凤可能要逊色多了!” 白男哼了一声道:“可能?‘哼,总有一天让侯四叔你知道,姓官的是的的确确比我白男逊色。” 三白老人眉头一皱,朝白男轻声叱道:“男儿胡说!” 白男将小嘴一披,扮着鬼脸道:“爷以为不动手过招将无其他方法用来分别两个人的武功高低么?” 侯四见白男已在他爷面前说明了他将来不和官家凤正面冲突,稍感心安。他哪知道,就为了今夜这“可能”两个字,以后这两位武林使女之间的纠缠可多了哩。 接着,无甚说得,各人回归寝室,分别用功休息不提。 转眼之间,两年半过去了。一 现在是夏末秋初的七月。 这一年的十月廿五,湖南九疑山将举行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势必均有高手参加的武林大会,解决“一元经”的处理方式。 九疑山位于定远之南,因奇峰九座,岭异势同,各导一溪,游人置身其中,莫辨谁应得名。 武林大会会址已决定于九疑第七峰。 虽然才只三年不到的时间,因为根骨奇佳,又先服了武林秘宝,白家独传的“九转流青丹”,又经三白老人为之以坎离罡气伐骨洗髓,打通奇经八脉,再加以传授者是当今武林第一人,别有心法,所以,时间虽然不长,玄龙已练成了一身连他自己尚不知道的惊人武功。 玄龙现在已经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十八岁的青年了。 虽然他的外表仍然是垂眉、吊眼、黄皮,但那副先天的英挺之气,却不是那种丑怪的浮表所能全部掩盖得了的。 他自己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武功已到了何种程度。 二三年来,三白老人只是不断地教他,教了“降龙伏虎拳”,又教“降龙伏虎剑”,教了白家特有的“柳絮轻身术”,又教了武林侧目的“坎离罡气神功”。 三白老人一天到晚只是督促着他不断地苦练,既不告诉他已经进步到何种程度,也没有亲身试过他的招式。每次,他学会一种功夫之后,三白老人便令他独自演练着给他看,他小心翼翼,聚精会神,诚惶诚恐地,一招一式地演习着,三白老人只在一旁点头微笑,遇有误错之处则加以纠正,他没有责骂他,也没有称赞过他。 玄龙最明显的感觉是,他已能一纵两三丈高,上房下屋,腾跃自如,像几年前清净上人从五台普渡寺的大殿上飞上前殿殿脊,现在的他,看来已是无甚稀奇的了。另一方面,他感觉自己的双臂很有力量,一拳一掌,打出去都有很大很大的劲道,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劲道和摄魂叟,关外神驼等那一班高人比起来又是如何?但他颇有自信的便是坎离罡气神功,当神功贯注双臂之后,他能将一株巴斗粗细的古松摇得上浮根动,腾腾秋起。 他曾请教过金刚掌侯四,他说:“侯叔叔,你能将一颗巴斗粗细的松树连根拔起来吗?” 侯四没有说别的只向他反问道:“你以为这是人人办得到的事吗?” 关于三白老人所教给他的武功,侯四似乎不愿多加评解,玄龙当然也就不便多问了。所以,玄龙虽然震惊于坎离罡气所赋予他的神力,但他弄不清这种神力是否单就练有坎离罡气的人才有? 他练武功,三白老人除了令他勤练苦修之外,别无交代。只有对于坎离罡气,在他练成之后,三白老人曾正色吩咐过他:“关于我们白家的坎离罡气,你算是完全练成了。不过,在火候方面,那全靠以后的进修,你现在差的还远。这种功夫,和树木花草的成长一样,绝不是一朝半夕可望蔚然成林,摇青争放的。话虽如此说,以后你有机会在外间行走,迫不得已,跟人家动上了手,除非对方是十恶不赦,或者对方出手绝情,你本身生命危在俄倾,这种神功最好还是避免不用。就是无可奈何地使上了。也只能发出你现有功力的一半,一半要留着防身或撤消去势之用,谨记,谨记!” 听白男说:“降龙伏虎拳”“降龙伏虎剑”“柳絮轻身术”和“坎离罡气”,均是白家独门家传,三白老人的祖父便是一代圣手,到了三白老人父亲一代,晦藏不露,直至人了空门,三白老人由“子”成“徒”,一芥禅师才将白家绝学传给了三白老人一人。所以,三白老人后来行道江湖,人人都震惊于“三白先生”的武功高不可测,却始终识不透它的渊源派别的原因也在此。现在持有一元经的老衲禅师虽然和三白老人同是一芥禅师的徒弟,说起来是同师兄弟,但两人的武功路数却是大相径庭,三白老人学的是白家家传,老衲学的却是一芥禅师从“一元经”上摘出来的一部分,与佛经禅礼有相融相会之处。 白男又告诉玄龙,一元经,在其他武林人物可算是一件旷世奇宝,但在白家传人来说,除经中的“一元大法”学习后可得无穷益处外,其他有关之拳掌刀剑功夫,都与白家家学在伯仲之间。据三白老人说,白家家学,本也源出达摩,一元经是达摩面壁九年后的新作,除一元大法而外,其他的只不过多加了一点佛家心法,较适合于佛门弟子修习而已。 二三年来,他和白男,倒是不时将武功印证。 刚开始时,玄龙简直无法招架,一趟降龙伏虎拳法或剑法对拆下来,白男仍然笑嘻嘻地面不改色,玄龙却每次都给累得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有时候,白男还尽情逗着他要子。不是觑着破绽摔他一跤,就是用代替宝剑的树枝竹杆,故意挑破他的衫裤。 他逗他,还要呕他,白男常常这样嘲弄地说: “不是白师哥故意欺侮你,每次印证,不给你留下一点值得纪念的,你又哪能进步?严格地说起来,全是为了你好呢!” 玄龙当然无法和他计较,他只在暗地里偷偷发狠:“哼,总有一天让你无法占得上风!” 果然,有志者事竟成。 三白老人并不偏心,他教过白男的,也全都教给了玄龙。虽然白男的修业时间比他长,火候比他老到,但玄龙是个男孩子,先天禀赋上,总比一个女孩子来得浑厚。何况玄龙本是一块天生奇材,他一心希望早日学成惊人艺业,只身闯荡江湖,以便天涯海角去找他的爹爹。现在,再加上为了要在白男面前争口气的因素在内,越发勤修苦习,刻苦用功,似这样的朝夕领悟,日夜磨练,一心一意、聚精会神地修习,功力哪有不会突飞猛进的道理。 渐渐,渐渐地…… 他和白男印证时,虽然仍有不敌之势,但他已能够不流汗也不气喘了。 渐渐,渐渐地…… 白男无法令他摔跤,也无法挑破他的衫裤了。 渐渐,渐渐地…… 他感觉到,应付白男的拳招和剑招并不是一件太苦的事。 他为自己逐渐走上成功之路而感到兴奋和激动。 由于艺业的日益成熟,他变得更为世故起来。当初想待功力大进后在白男身上略施报复的心意完全消失了。他以为,假如不是白男当初的故意作难,他在武功上的进步可能没有如此迅速。这样说来,白男不但无亏于他,而且于他有惠,他是堂堂男子汉,怎能和她一般心胸? 白男好胜喜功的脾气,玄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虽然到了最后,他的功力已经不在白男之下,为了不让白男感到不快,当白男有意来挑他的衣服时,他便故意露出火候不到,疏神失手的样子,令对方得手。每次他的衣服被划破之后,白男都会叫他换下给她带走,她总说:“我叫王妈补去。” 其实,玄龙知道,王妈是听涛山庄里仅有的一个做粗活儿的老女佣,根本不会拈针弄线,所有女织,全是白男的大作。 他下意识地感觉,经过白男缝补的衣服,直比全新的穿在身上更为令人感到舒适。 七月里的一天午后,天高气爽,山风习习,松涛如鸣。 三白老人将玄龙、白男、金刚掌侯四等三人一起叫到庄后林中空地上。 三白老人先令玄龙将近三年所学,从头到尾,全部演习了一番,随后又令白男和玄龙互拆了一遍,这才吩咐各自停手,分坐在几块聚在一处的青石上。 三白老人朝三人轮流看了一眼,首先说道:“白家武学,三代单传,如今破例传给异姓,想是定数如此……” 三白老人说着,微叹一声,朝白男瞥了一眼,白男蓦地双颊一红,三白老人继续说道: “今年冬初,十月廿五,在湘南九疑第七峰所举行的武林大会,玄龙和白男皆可随侯四叔前往观摩。以你二人目前之武功,想在大会有所作为还是不太可能,但以之防身自保,除了少数几位前辈高人和江湖怪杰外,可保无虞。何况有你们侯四叔相随督护,以他的经历和交游,大概也出不了什么意外。现在距离会期虽然尚早,假如你们三人愿意早点出去各处走走,明天一早便要起程。” 白男诧异道:“您不一道去么,爷?” 三白老人微笑道:“爷到底去不去,现在还不能决定。不过,在你们动身之后,爷也准备到几个地方去走动走动。顺便打听外面一班人对此次武会的反应,才能做最后决定。” 玄龙见三白老人吩咐他们明天便须下山,并未说起以后可否再回此处的话,三年来的训诲护育之情,油然而生,一时间,情不自禁,霍地拜倒在地,泪流满面地恳切说道:“玄龙愿和侯叔叔一样,终身在此伺奉您老人家。” 三白老人微笑着将他扶起道:“你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很够了。现在尚不是你自己可以擅自主张的时候,将来……等事情有了交代之后……再说吧。” 白男插嘴道:“龙弟何事尚须交代?” 三白老人含混地道:“爷是说一切等武林大会开过再说罢了。” 三白老人说罢,从怀中取出那只细颈玉瓶,倒出一颗青莹欲滴,清香四溢的“九转流青丹”,递给侯四道:“你学的金刚掌,是一元经上重要的武功之一,为佛门正宗武学,并不比老朽的‘降龙伏虎拳’逊色。加以你祖传心法亦是正宗玄门支派,你身兼佛道两门之长,甚是难得。所以,你跟老朽数年,老朽并未再授你其他武功的原因也在此。现在,你要负起他们俩赴会的守护之责,老朽特赠流青丹一颗,此丹之妙用,你已尽知,你得此丹之助,功力可望立增一倍,今后行事江湖,金刚掌的威力,足可与独孤子的太极指媲美,而为掌法之尊了。”。 侯四闻言,目闪奇光,脸上露出一种从未曾有的欣悦之色,恭谨地自三白老人手上将流青丹接过,先朝三白老人拜了三拜,随后纳丹入口,服毕,立即就地盘膝瞑目而坐,行功发散。 这时,三白老人又朝玄龙和白男二人道:“坎离罡气,首重勤习,多练一次,便多一分功力。尤应谨记每月中气始之朔,气旺之望,斯两日,多水满盈,坎离之气充溢,务须于子正,清心正身定意,行‘韦驮棒杵’、‘独立金刚’、‘降龙’、‘伏虎’、‘天地趸’、‘虎生’、‘龙吞’、‘御风渡江’、‘回回背起、’、“现空’等“坎离十功’;真气从尾脊第二节开始,沾脊直达双掌指梢,复自双掌收回,凝想颈后一寸三分‘玉枕’、‘灵台’之间,然后缓缓运入顶后‘风府’,再由‘风府’下行‘涌泉’,气贯百会。最后由‘涌泉’将真气移向脐前任脉,然后直通‘天灵’,旁注两胁,回归‘丹田’,这些温习方式,早教过你们,现在重提一遍,只不过是提高你们两个的注意力罢了。” 白男、玄龙,唯唯受教。 第二天,天刚亮,玄龙、白男、金刚掌侯四等三人,辞别三白老人,下了巴岭古松峰。 三人虽然全都对三白老人和听涛山庄依依不舍,但这只是一种暂别,大家均因幽居已久,一旦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任意遨游,心情全都为之一敞。走出巴岭之后,各人激动的情绪即已回复正常。 侯四仍是一身庄农穿着,他人原生得短小精悍,加上一张黑皮方脸,和一双粗厚短阔的手掌,从外表看上去,十十足足地是一个力田耕作之人。 玄龙因为仍未消去外露部分的药物,依旧垂眉、吊眼、黄皮,土气远较英气为浓,若单独和侯四走在一起,倒是很好的搭档,活象乡下叔侄俩进城购买犁锄之具似地。 只有白男,秀质天生,器宇轩昂,加以服饰讲究,举止潇洒,英姿飒爽,神采风流。决决然,一位不第才子,贵家公子也。 三人走在一处,金刚掌侯四和玄龙二人,则又变成家人和书僮身份了。 三人骑了三匹快马,下了古松峰后,转巴岭六大名谷的子午谷,取道梁汉古道四川,拟由川东再奔湘南。 子午谷全长仅六百余里,马行快速,仅一日夜功夫,已出川北洋县。第二天晌午辰光,已至川北嘉陵府属的巴州。 巴州在南江、渠江、宕水、巴水诸流汇合之处,地形重要,人烟稠密,是川北重镇之一。 三人落店之后,要了两个房间,白男独占一处,金刚掌侯四和玄龙合住了较大的一间。 略事饮食休息之后,金刚掌侯四吩咐玄龙和白男可择城中热闹之处随意赏玩,或在店闲谈休息。皆无不可。他本人却须至附近一二个昔年友人之处拜会一番,顺便打听一点近年来江湖上的消息。 金刚掌侯四出门之后,玄龙向白男征询意见道:“师哥哥意下如何?” 白男秀目一转,点头道:“久闻蜀中,人杰地灵,到外面走动走动也好。假如能碰上一二件稀奇事儿,也就不枉这一趟川中之行了。” 二人信步走出店外,连转两条大街,除了熙来攘往的行人,间或为了他们两张美丑有别,主仆判然的面孔,投来数瞥惊奇的目光之外,并无可赏之景。 行走之间,白男突感口渴,二人便信步走入街角一间楼上买茶,楼下卖酒的小肆。上得楼来,选了干净座头,沏了两壶眉山青,点了四碟素点,二人相对坐下。 楼上茶客零落甚为清净。 玄龙偶尔抬头,从壁间悬着的一面磨铜长镜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心想:从现在起,我已可随时恢复本来面目,假如一旦庐山现形,还我本来面目,白男惊讶到什么程度呢? 想到得意处,不禁低声一笑。 白男瞪眼道:“你笑什么?” 玄龙故意逗他道:“笑什么?笑师哥哥美质天生,面如良玉润珠,只可惜……” 白男急急地追问道:“可惜什么?” 玄龙道:“只可惜……” 却不肯一气说完全句。 白男激怒道:”小吊眼儿,现在不比听涛山庄,你可得当心点,你要再吞吞吐吐地,看你师哥哥不将你的垂眉吊眼打成吊眉垂眼才怪!” 在白男,以为玄龙接在“只可惜”下面的,一定是句“带了点脂粉气”。假如玄龙真的这样说了,白男可能立即会勃然不欢,变色而起因为,白家香火,至白男而断,白男女易男装,遭了龙虎头陀事件的刺激,因是重要因素,为了取悦于他爷,亦是原因之一。习惯成自然,日子一久,她早以男儿自居,要是玄龙说她面带脂粉之气,岂不犯了她生平最大的忌讳? 可是玄龙接下去却说的是:“只可惜……玄龙生得太丑,和师哥哥平起平坐,实感不配。” 白男笑了。 跟着轻声一叹。 白男虽然心气高傲,目中无人,但玄龙每以丑怪自居,总免不了感到滑稽可笑,为之莞尔。时日一久,习以为常,见惯不怪,由而生恤,由恤生怜,由怜生爱,到最后,玄龙的音容笑貌已在她的心底留下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是她生平第一个接近的,年龄相仿的异性男子,加以玄龙的口齿伶俐,才华横溢,深得她爷三白老人的宠爱,经过三数年的苦功,武功业已小成,假如假以时日,俟经验火候稍加磨练,便是一代奇侠。在白男心目中,除了她爷三白老人之外,玄龙已成为了她的第二亲人,其感情成份,远浓于早进白府,且为白男敬佩的金刚掌侯四。 白男遗憾的是,只是玄龙这副令人见了黯然伤神的外表。她知道他生得丑,并不是他的错,她归诸命运,认为这是上天忌才的安排。既然一切无可变更,恼恨属于徒然,每每念及,只好付之一叹了。 玄龙何尝不明白白男的心意?只是他想,一天找不着他爹的下落,他便不愿惹上太多的情债。问他本心,实也早已对白男发生了情愫,仅是环境使然,令他不得不强为克制,避免流露形外罢了。 白男叹毕,忽然指着壁间一幅桃李争春的字画,朝玄龙笑道:“龙弟,今春我俩游赏峰后桃林,我偶然想及一首古诗中的断句‘人面桃花相映红’,脱口吟出,因忘却上下旬,向龙弟问询,你说这首诗是由一个故事中产生,我要你为我详说,后来侯四奉爷之命,召我俩回庄演习降龙伏虎拳中三绝招,事后忘记,直到如今。现在想起,趁此清净无人,龙弟可否为你自师哥从头补述?” 玄龙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玄龙点头笑答道:“这个故事典出古诗丽情集,故事说:昔日有个名叫崔护的多情诗人,在清明节那天,偶然踏青至都城南郊,忽然看到一所为怒放桃花所围绕的住宅,适因口渴,便上前叩门求饮。门开处,出来的竟是个年华二八,秀美绝伦的少女。少女问明崔护以后,便到里面端出一碗温水。崔护在低头畅饮之际,情不自禁地偷眼从碗沿上望了少女一眼。恰巧碰上少女也瞪着一双秀图,朝他凝神谛视。四目相对,双方都不由得一阵脸红。饮完水,因崔护是一个拙于词令的人,一时间找不着什么合适的话题,只好怅然离去。 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第二年的清明,崔护忆及前情。忍不住又藉着踏青为名,一迳走出都城南郊,又上了那所仍为怒放桃花所围绕的住宅。可是门已上锁,看样子,屋主一家,业已迁居他处。崔护一时百感交集,也不向附近打听仔细,便从身边墨盘中取出一枝毛笔在那紧闭的门扇上写下这么一首情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不知人面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完诗,伤感而退。 隔了几天,崔护越难过,身不由己地又向南郊那座桃花居走去。刚刚走近屋前,崔护便隐隐听到一阵哀泣之声,心下大惊。他想,咦,怎么里面有了人? 当下三步并做两步,走近门前,伸出两手,在门上忘情狂敲。一会儿之后,哭声顿息,大门打开了。这一次,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个佝偻老人。 老人一见崔护之面,劈口就问道:‘君非护耶?” 崔护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老人见崔护直认不讳,不禁掩面大恸道:‘君杀我女,尚有何面目复见老夫哉?” 崔护闻言,益发惶恐,长跪求告所以。 老人声颤不能言,仅以手指内屋。 崔护急跃而起,奔至屋内,屋中停尸一首,不是那个年前以水相赠的少女还有谁?挨近尸身,伸手试抚,尸身尚温,一息已绝。 崔护见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恸哭……” 玄龙说至此处,稍为一停。 白男已听得眼红珠润,热泪欲滴,见玄龙突然停口,便颤声催促道:“后来呢?” 玄龙铁了一口茶道:“事情出了奇迹。” 白男脱口惊呼道:“她活了?” 玄龙点点头。 白男狂喜道:“再后来呢?” 玄龙笑道:“你想呢?” 白男随口答道:“双方结了秦晋之好?” 玄龙点点头,微笑不语。 白男朝玄龙看了半晌,双颊突然一红,微嗔道:“哪有说故事给别人听,却要听的人去猜结尾的?小吊眼儿,我再警告你一次,我是你的师哥哥,我爷不在,我就有权责罚你,你可弄明白点。” 玄龙双肩一缩,吐舌道:“还好我将这个故事偷藏了一段。” 白男不解道:“你藏了哪一段?” 玄龙笑道:“你知道那个少女起初因何而亡?” 白男想了一下道:“对呀,活鲜鲜的人,怎么死的呢?” 玄龙摇摇头道:“等将来见着恩师之面再说吧,师哥哥开口就唬吓人,我怕了。俗云: 金刚好见……” 白男低喝道:“你敢再说下去!” 玄龙涎脸笑道:“我们来个交换如何?我把故事补完,师哥哥也不许再记我刚才失言之恨,这样好不好?” 白男故意寒着脸道:“你说下去!” 玄龙便继续说道:“是这样的:自崔护第一次求铁之后,那位少女便对他生了好感,只缘生为女儿身,又不知对方是否同样有意,怀恩在心,无处倾诉,日久成疾,便这样恹恹懵懵地生起病来。第二年清明那天,少女父女正巧有事外出,崔护一时误会,题诗留名为少女归来所见,方知对方亦是多情之人,一年来,对己并未忘怀。今日生此误会,可能会因此绝望他去,遥遥苍天,何处再见伊人?一时间,旧疾加剧。不数日,绝食而亡。 少女刚刚噎气,崔护便即赶至,也是二人有缘,崔护拥尸一哭,少女居然闻声苏醒。女父知女暗恋崔护已久,俟女康复后使许婚于崔,成就了一桩今古美谈。” 白男听完,哼声啐道:“完全是一派胡言。明明是崔护一人在害着单相思,正巧碰上少女因他疾而亡,被他无意哭活。少女父女感他活命之思,才成全了他一片苦心,你却任意编派,冤屈人家黄花闺女的清白。” 玄龙争道:“这是史书如此记载的呀!” 白男哼道:“史书就没有假的么?你可曾见过梁人江文通的五色彩笔?” 玄龙尚欲与之争论,猛抬头,见白男红霞四起,一副欲嗔似怒的模样,突然省悟,不禁自责道:“我好糊涂。” 正待用话将此事岔开时,身后不远处,一付座头上,忽有人欠身而起,口中朗吟道: 记否年前巴岭行? 餐霜饮露叹飘身。 于今偶逢酒肆中; 美珠良玉耀当前。 玄龙闻听,颇感熟习。白男见对方诗仿崔护,语合双关,居然急就成章,亦颇惊异。二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隔着三四张桌面,一个鹑衣百结,头大无比,极其邋遢的年轻乞儿,正拱起一只狮子鼻,嘻着一张大洞嘴,朝他二人神秘地微笑着。 玄龙脱口狂喊道:“啊,啊,大头,大头哥哥,原来是你!” 说着,也不招呼白男,忘其所以地自座位上猛一拔身,嗖地一响,身躯便似柳絮迎风似地,飘忽忽地直落向大头乞儿身前。落地之后,一把将大头乞儿紧紧拉住,流泪不止。 大头乞儿反而变成木偶似地,呆立当地,嘴里不住喃喃念道:“柳絮轻身术……柳絮轻身术……好俊……确是传闻中的白家绝学。” 二人相持了好一会,玄龙这才想起了尚有白男在座,这才放开双手,将大头乞儿拉到白男面前,破涕为笑向白男道:“师哥哥,你还记得这位大头兄弟么?” 假如在三年前,白男碰上了这等肮脏的人,一定会一声不响地拂袖而去。但是,三年是段不长也不太短的时光,一个人在三年之中有了任何转变并不是一件令人惊诧之事,三年来,白男已对玄龙有了良好的印象,和不可分拆的感情,一个人只要对另一个人发生好感,他不但会同情对方所有的过去,甚至能习惯着去爱对方所爱的,恨对方所恨的。 白男知道,不是大头乞儿的机智过人,玄龙不会有今天,他白男也不会有今天她可能仍是冷清清地,一个人守在听涛山庄,反复地修习着武功,寂寞地伴着松涛林籁,静待流光之一去不再。 所以,他见玄龙将大头乞儿拉来,看到玄龙那份喜悦之色,心底也不禁感到一点高兴,玄龙问毕,便也笑着起立道:“如何不识?他不是龙弟以前的伙伴么?” 大头乞儿大概是为了以后讲话方便,便先伸伸腰道:“龙弟,我俩分手之后,你家大头哥哥便碰见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丐帮掌门人摄魂叟收录为徒,三年来,大头哥哥也着实学会了几路拳脚呢!” 白男轻声哦道:“唔,我知道,侯四叔叔为我说起过,是位很了不起的风尘异人呢!” 因了大头乞儿是她向往的异人之徒,白男对大头乞儿的印象又增加了亲切之感。 玄龙吩咐店小二移过大头乞儿的茶具,又添了几色素点,各人坐定之后,大头乞儿见玄龙老是拿眼光不住源他,知道玄龙急于了解他师傅摄魂叟和长腿乞儿等人的现况,便笑着朝白男和玄龙说道:“要饭的泡茶馆,在别人看来,纵非奇谈,也是趣谈。其实,我大头的这份雅兴却是你们两位给引出来的呢!” 玄龙笑道:“此话怎讲?” 大头道:“上月下旬,我们师傅因为本帮中有点帮务,需要赶赴皖北一行,跟我和我的另一个长腿师弟在桃花渡分手,我那位长腿师弟现在向以南方面游历去了,我们师徒三人约定在本年十月廿五日以前赶到湘南九疑山附近依枫楼记碰头,我大头本想藉此机会到川东去一趟。” 白男插嘴道:“去找你那位远房叔叔么?” 大头乞儿闻言一怔,旋即笑答道:“白少侠真个好记性,我那叔叔早在两年前就死啦。” 白男又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巴岭找你龙弟?我爷不是曾经吩咐过么?” 大头乞儿道:“假如不是遇见了思师摄魂叟” “噢,噢!”白男似乎为良己的健忘感到可笑,连哦两声之后,突然睁目诧问道:“你怎知道我姓白?谁告诉你的?” 大头乞儿笑道:“我正要说下去哩!我本预备打这儿渡通江前往川东,适才在前街上碰到金刚掌侯前辈,侯前辈和我师傅常有往来,我过去也见他老人家几次。刚才他见到我之后,说他有事要往别处走走,同时告诉我龙弟已和他一位姓白的师兄来到此间,教我到客栈里去找你们,我赶到客栈,你们已经出来了。我沿街打听,晓得你俩进了这间茶店。我在楼下没有找到人,便往楼上找来。我上楼时,你们两位正谈得起劲,我怕打扰了你俩的清兴,同时也想趁机听听‘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故事,所以没有立即招呼你们。直到龙弟将故事说完,我大头也正好想起一首打油诗,便故意念出来好让你们吃惊,想不到却因此看到了龙弟三年来惊人成就的一斑,好不令人羡煞。” 玄龙脸色微微一红,谦逊道:“我这点肤浅功夫算得了什么?大头哥哥还没见到我白师哥的哩!” 大头乞儿肃然点头道:“当然,师弟已有此等成就,白少侠当然更不用说了。” 白男受了二人的恭维,很感高兴,趁兴朝大头乞儿道:“这位哥子,您贵姓?” 大头乞儿笑道:“人家都叫我大头常胜,白少侠以后喊我一声大头也就是了。” 白男见大头乞儿豪爽直率,口齿伶俐,而且颇通文墨,正是这趟湘南之行的良伴,不禁笑道:“常见未能依约如期前往巴岭,实在可惜。” 玄龙笑问道:“白师哥意思是” 白男道:“不然的话,向我爷讨一颗流青丹转赠常见,岂不是你俩二次会见的最佳礼物?” 大头乞儿闻言,双目突焕神采,倏然离座而起,朝白男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道:“以后如有此等机缘,万望少侠成全。” 玄龙知道,大头乞儿是个鬼灵精,难得白男露出口风,自然不肯放过此一千载难逢之良机。为了玉成大头乞儿好事,故意拿话去激白男道:“白师哥以为恩师他老人家的那瓶九转流青丹是随便可以赠人的么?” 白男哼了一声道:“爷不给,我就偷,看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 大头乞儿又是一揖,方才归座。 白男说得兴起,向大头乞儿拍拍胸口道:“常见,别听这个小吊眼儿的,一切包在我身上。” 大头乞儿只乐得嘻嘻傻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龙深知白男的脾气,说一不二,今天既然亲口答应了,只是时间迟早而已,大头乞儿的这颗九转流青丹是得定了,想到这里,内心也不禁为大头乞儿暗暗庆贺。 大头乞儿的座儿是靠街的那一边,三人谈笑了一阵,大头乞儿突然引颈低声向玄龙和白男二人道:“武林中有一位脾气异常特别的前辈怪杰,外号洞庭异叟的方正公,二位听说过没有?” 玄龙笑着点点头。 大头乞儿当然知道玄龙早就晓得洞庭异叟这号人物的趣史,不过,既不便表明他和玄龙之间以前的一段,问话的语气,也只好概括拢统一点了。 白男也点点头,笑道:“听侯四叔说过几次他现在在哪里?” 大头乞儿轻声嘘道:“小声点,他来了。” 大头乞儿语音方歇,只听得楼梯卜搭卜搭地一阵响,已从楼梯口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紫铜脸皮,面笼寒霜,双目冷光袭人的威武老人。 一点也不假,他正是以正人自居,武学自负,认为当今武林中很少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洞庭异叟,方正公! 洞庭异叟刚刚坐定,立刻有店小二上前躬身请安问好,并恭询沏点什么,吃点什么。 只听得洞庭异叟冷冷地向店小二反问道:“这个也消来问么?不吃不喝,会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店小二碰了个三十年难得这么一次的橡皮钉子,应了两声是,裂着嘴,下楼而去。 玄龙和大头乞儿,低头暗笑。 白男却披披嘴,表示不屑。 一会儿,茶点上来了。洞庭异叟门声不响地吃喝了一阵,忽然朝玄龙他们这边大声喊道:“喂,那个大头乞儿过来,老夫有话问你!” 大头乞儿朝玄龙和白男二人扮了一个鬼脸,离座朝洞庭异叟的座位走去。玄龙和白男齐都放下茶具,睁圆着两眼,抬头望将过去。玄龙知道,大头乞儿的嘴巴阴损起来,并不下于他的师傅摄魂叟。他担心大头乞儿可能会为了在他和白男面前卖弄,故意用语言去逗对方,要是一个弄不好,将洞庭老儿惹翻,可不是耍的。他颇为懊悔没有在大头乞儿离座之际用眼色向他示意。想到这里,玄龙不禁低声朝白男说道:“我看大头要闯祸。” 白男冷笑一声,低声道:“在我白少爷面前,只要这个紫面老儿敢!” 玄龙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说下去。他知道白男的个性颇有与洞庭异叟相似之处,说多了,本来没事儿的,都可能逗出事来。 说话之间,那边大头乞儿已和洞庭异叟对答上了。 首先,洞庭异叟昂着下巴,撑着脸,向大头乞儿皮动肉不动地问道:“你认得老夫是谁么?” 大头乞儿傻呵呵地笑道:“认得,认得。您老不就是跟咱们师傅有着一字之争的洞庭前辈么?” 洞庭异叟哼了一声,又道:“你师傅呢?” 大头乞儿道:“他老人家去皖北啦!” 洞庭异叟寒着脸道:“平常你听你师傅提到过老夫么?” 大头乞儿连忙笑道:“时常提到!” 洞庭异叟闻言,脸色一紧,忙道:“处古的怎样讲?” 大头乞儿搔搔满头乱发,故作追忆之状道:“他老人家说,您老为人刚正,武功绝世,可算得上是当今武林第一位人物,只是” 洞庭异叟实在错估了大头乞儿,他还将大头乞儿当做一个大孩子看待,满以为童言无谎,颇想从大头乞儿口中,套询一点他那个一字冤家背后对他洞庭异叟的观感,这是自高自大的人常有的现象,他既不将别人放在心底眼里,却万分渴望人人心目中有他! 当大头乞儿扛着师傅的旗号朝他瞎恭维时,他听得一句一哼,而面子上愈听愈冷,似乎全不将摄魂叟在背后对他下的评语当做一回事,心底下却是受用异常。 可是,大头乞儿口风陡转,来了个突如其来的“只是”,无异于在鱼翅席的最后一道菜里上了一碗臭海虾。 尤其恼人的是,大头乞儿说到“只是”时,一笑打住,再无下文。 大头乞儿这一手神来之笔,只听得玄龙浑身发寒,白男抿嘴而笑,洞庭异叟紫脸变青。 洞庭老儿对于同辈之人,尚有不先出手的自负之约,在一个后生小辈面前,风度、气派、架势,自然更是要紧。所以,他内心虽然气极、恨极、怒极,表面上却装做没事人儿似地,冷冷问道:“只是怎么样?” 大头乞儿仍然傻呵呵地笑着,不慌不忙地说道:“只是恩师他老人家说,您老有点事理不明!” “啊?” 白男在心底喊了一声。 玄龙脱口低声惊呼了一声。 洞庭异叟拍着桌子,怒叱了一声。 大头乞儿对周遭的各式反应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道:“恩师他老人家说,为了一个‘叟’字,您老找他老人家近十年的麻烦。但像天台双凶,摩天一恶,龙虎头陀,邙山半纯阳之流,着人服,为兽行,您老不去找那些‘兽’,却专找他老人家那个‘叟’,实在” “实在怎么样?他说?”洞庭异叟冷然逼问道,大道乞儿忽然改成毕恭毕敬的神色回道:“实在辜负了您老人家那一套天下无双的‘少阳七式’!” “唔” 白男在心底点点头! 玄龙会心地,微笑点了点头。 洞庭异叟傲然地点点头! 好个大头,画龙点睛,一笔点在紫脸老儿“笑穴”上,酸软麻痒,说不尽那股好受滋味! 最后,洞庭异叟指着玄龙和白男向大头乞儿问道:“那两个是谁?” 大头乞儿答道:“是大头新交的两个朋友,要不要他们两个来拜见方老前辈?” 洞庭异叟连忙摇摇头,凛然道:“老夫哪有那多功夫!” 大头乞儿又道:“今年十月廿五,方老前辈也准备往湘南一行么?” 洞庭异叟反问道:“你师傅呢?” 大头乞儿道:“可能会去!”洞庭异叟道:“他既然去,老夫更是非去不可了。” 大头乞儿正色地道:“您老若是不去,那班魔头一旦猖撅起来,怎生得了?” 洞庭异叟紫脸一寒,点头道:“老夫何尝不是如此想!” 洞庭异叟说罢,立起身来,喊过店小二,大声吩咐道:“那边三个娃娃儿的茶账老夫下楼一道算。”临走之前,朝大头乞儿点点头,冷然道:“有一天你能接丐门,丐门就有希望了。” 等到紫脸老儿走了,楼上三位小侠,齐都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又谈笑了一阵,这才相将走回客栈。 三人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分。 金刚掌侯四早回来了。 三人将遇见洞庭异叟的一段经过,向金刚掌侯四说了一遍,金刚掌侯四笑道:“此老脾气之怪,前无古人,但严格说起来,一个人好名,总比机失德败行为家常便饭的那种人物强些。只是此老好名好得过分了些,常被一些人抓住他的弱点,明是恭维,实则逗他取乐,以致闹了不少笑话,就未免有点不值了。” 金刚掌侯四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份大红拜帖,递给白男,一面笑着向玄龙和大头乞儿说道:“这次川中之行,来得真巧,你们几个年轻的,可以一饱眼福了。” 二人闻言,连忙凑近白男身边,朝红帖子上望去,只见红帖的正面写的墨笔字: 帖拜 金刚掌侯大侠 翻开来,里页是两行烫金小字: 谨订于七月望日,设擂巴州南郊天象坡,以武会友,恭修天下英豪。 巴州孙立言谨启 大头乞儿看罢,只笑得一笑。 玄龙才待发问时,白男已抢着问道:“侯四叔,久闻川中打擂之风甚盛,川南川北,川东川西,到处都有,一年好几次,到底是为了些什么事啊?” 侯四笑道:“有的为了寻仇,有的为了扬名,有的为了解决纷争……总之,一言难尽,有时为了一桩芝麻豆子大的事,也会引起一场擂争哩!” 白男又道:“侯四叔并不常在川北行走,帖子怎会送到您的手上呢?” 侯四道:“简单之至,少主人要一份么?” 白男也笑道:“真的吗?” 侯四大笑道:“难道骗你不成?” 说着,伸手在怀中摸出一叠形式相同的大红拜帖,递给白男道:“你拿去填个名字就得了。” 白男接过一看,这些枯子,和侯四的那份完全一样,心中越发不解,便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啊?主人是侯四叔的朋友么?” 侯四笑道:“主人不认得我,正如我不认得他一样。” 白男皱眉道:“越说越玄了。” 侯四解释道:“这样的,每次设擂,擂主就印成千累万的拜帖,凡是道上的朋友,身上全揣有这么几十份,碰上有点名气,就填上一个名字,外送几份空白的,以便对方送给朋友的朋友,……这就是叫做帮场子。” 白男笑道:“擂主都是些武功很高的名手喽?” 侯四道:“普通似乎应该如此,不过,这次姓孙的摆的擂台却有点特别。”- 第二十章 阋墙之擂 白男好奇地追问道:“此次孙家所设擂台,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金刚掌侯四,叹了口气道:“在巴州方圆八十里之内,姓孙的产业几占一半有零,是巴州境内首屈一指大户,巴家在三代以前,仍是个整体的大家族,后来因为子侄众多,良莠不齐,兄弟间为了产业和权柄的争夺,无形中分成了两派。起初是明争暗夺,继之则械斗时起。开头尚是只限于孙家族人,渐渐地,吃了亏的一方,因为奈何对方不了,便不惜耗费巨资,延聘会武功的外人暗中助拳,这种人在名义上称做‘护院’,实质上却是一些‘打手’。开始时,因为对付的只是不会武功的孙家族人,所以,只要懂上三招两式,会点花拳绣腿的功夫,便已胜任。俗语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这种情形之下吃了亏的一方,马上效尤起来。就这样,你请名师,我访高人,你请四位,我请两双。越演越烈,几乎成了一种小型的、武林两派的恩怨纠缠。到后来,索性由双方每年轮流主擂一次,名义上是以武会友,实际上纯是为对方所聘武师而设。到时候,准备出场的人物虽然全部混在台下人丛中,但每人身上都有一种明显的记号,以辨别是哪一方面的人马,这样的竞技,包括了团体和个人的双重荣誉,双方面都看得异常重要。每年罢擂之后,败的一方,就四出找人,辗转相托,不找到能克制对方主要人物的高手,决不甘休。虽然这是一种武事,而出名设擂的当事人,即如本届擂主孙立言者流,对武功一道,却完全外行呢!” 白男又道:“似此等无谓的家务纷争,只要是在武林中稍为有点名气的人物,谁愿来趟这种浑水?” 金刚掌侯四道:“这可不尽然。刚摆擂台的头两年,固然无甚高手参与。后来打出了仇恨,就免不了牵连到长一辈的了。练武之人最重的门派和声誉,假如某一派的末代弟子在擂台上输给了另一派的人,宁可在暗中依门规戒条处罚其招事惹非之过,但面子上一口气却是不得不争。所以,这种擂台说起来只是一姓人氏的阋墙之争,有时候却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名手高人呢!” 白男再问道:“既然是上台者只限于两家武师有关连的人物,又为什么四处散发拜帖呢?” 侯四笑道:“这是一种规矩嘛!一份拜帖能值几何?如有高人于设播期间过境,拜帖不到,便算失仪。万一来人是个气量狭仄的,一怒之下,为对方助起拳来,岂不大冤?” 白男也笑道:“话既如此说,洞庭异叟也会接到一份拜帖了?” 金刚掌笑着点了点头。 白男、玄龙和大头乞儿等三小,见侯四点头,不禁以充满希望的声调同声问道:“侯叔叔,您看紫脸老儿会去吗?” 侯四笑道:“此老向以长者自居,只要没有急事在身,这种可以显显眼目的场合很可能不会放过。” 白男闻言大笑道:“那我们也就非去不可了。” 金刚掌侯四捏着指算道:“七月望日,今天是十二,还只剩下三天了。” 大头乞儿这时插嘴道:“今年打擂的那一方主人叫什么?” 侯四道:“好像叫做孙立功吧?” 玄龙皱眉道:“从名字上看来,好像双方还是兄弟呢?” 侯四道:“嗯,远房堂兄弟。” 白男朝玄龙瞪了一眼,抢白道:“这本是孙家的家务,难道还会变成姑舅不成?” 玄龙赧然一笑。 大头乞儿又道:“那一天,上台的人身上固然都有一种记号,但如何分辨他是孙立言方面的人,或是孙立功方面的人呢?” 侯四笑道:“这已成了定例,第一个上台的人,一定是擂主孙立言方面人。因为,凡事总有个开始,主擂的一方,一定订有或多或少的赏金,为胜者之酬。一开始,主擂方面的人物,可能先上去耍一趟拳,或舞一套刀法,练完之后,对方一定有人不服,不就是一场好戏了么?” 三天很快地过去了。 七月十五这天,天刚亮,白男、玄龙、大头乞儿等三小便已结束停留,在金刚掌侯四的率领之下,向巴州南城近郊的天象坡出发。 天象坡在一个土山脚下,占地约有十亩之广。四人走不上顿饭光景,便已抵达。 因为巴州孙氏两族每年轮流摆擂一次已成惯例,远近百里之内,无人不知。一班零食小贩,更是应运而生。一路上,好事者,老少男女各式人等,多如过江之鲫。 金刚掌侯四等四人,从人丛中慢慢挤近台前不远之处。 擂台设在土坡之上,因为坡势是倾斜而下,台下的人,无论间隔远近,只须微一抬头,台上景况便能尽收眼底。 擂台高仅七八尺,宽广却有五六丈,两边附搭着两座看棚。看棚上摆了很多条凳,此刻只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来个人。 擂台是衫木架,桧木板,异常坚实。 擂台正中贴着“以武会友”四个大字的红纸横联。两旁分贴着这么一副对子。 闪、展、腾、挪,如信身手好,只管上台,显露自己威风。 劈、打、擒、拿,自问功修差,不妨宽坐,静观别人成就。 金刚掌侯四朝两侧看棚一指,低声向三小笑说道:“要到那上面去坐坐吗?” 白男摇摇头道:“我们是来看人家的,一旦坐上去,岂不成了给人家看了吗?” 大头乞儿望望天色,道:“现在已是辰牌时分,怎么还没开始呢?” 金刚掌侯四笑道:“快啦,你看,正主儿不是已经上台了么?” 这时,人群中起了一阵喧嘈,抬头看时,擂台正前中央已经站了一个四十来岁,方脸大耳,肤色白皙,身穿蓝青长袍的中年人,双手抱拳朝四下乱拱了一通,放开喉咙,大声喊说道:“在下巴州孙立言,对武功虽然是一窃不通,但生平所景仰的却是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因此,和在下族弟孙立功约定,轮流每年主擂一次,以武会友,借此结识几位英雄,以送生平之愿。” 说着,有家人送上一只红漆描金盒。孙立言顺手接过,将盒盖掀开,从盒内取出两只黄澄澄的金元宝,擎在手中,又道:“好汉争气不争财,区区一点意思,黄金五十两,只算是一种优胜纪念,只要哪位英雄上台表演一套功夫,博得一个满堂彩,而无人提出异议的话,便是胜利者,也就是这对金元宝的得主。” 孙立言说至此处,稍顿一下,又道:“每次擂期共有三天,每天由辰牌至午牌,途时即停。在下共准备元宝三对,每天一对,给胜利者,连胜可以连得。如有人在三天之内,所向无敌的话,另加一对。好,现在就开始。” 孙立言说罢,返身将金元宝交给身旁家人,抱着两只拳头,又乱拱了一通,巍巍然走到东边看棚里第一张条凳上坐下。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在西边的看棚内的第一张条凳上也早坐了一个和擂主孙立言差不多面貌,只是肤色稍黑的中年人,想来那人当是打擂一方的当事人孙立功了。 孙立言和孙立功二人的身边均坐了十来个各式各样的人物,有的在东张西望,有的在闭目养神,有几个在咬耳私语,有几个则平视台下,微微而笑,顾盼自雄。 玄龙向侯四问道:“侯叔叔,双方的主要人物都在那两座看棚内么?” 侯四摇摇头笑道:“可能,但不见得是全部。” 大头乞儿这时也问道:“他们双方的暗记呢?” 侯四道:“等会儿上台之后,总会看出来的。” 白男前后左右张望了好半天,忍不住奇怪道:“怎么没有发现那个紫脸老儿?” 玄龙笑道:“他假如来得太早了,岂不失了他的身份?” 侯四失笑道:“这倒颇有可能。” 白男朝玄龙一瞪眼道:“什么事你好像都比别人在行呢?” 玄龙扮着鬼脸,朝台上尖嘴道:“瞪住那面吧,台上比我脸上好看多啦。” 这时,台上已经上来了一个虎背熊腰,生相颇为英武的,三十来岁的汉子,在台上,抱拳一个罗因揖,朗声交代道:“小可神拳柳迎风,不揣冒昧,先来唱个开锣戏,如有败招走式,功候不到之处,尚祈高明见教则个!” 说完,又是一个罗圈揖。 这位外号神拳,名叫柳迎风的汉子,神充气足,单就这几句洪亮清朗的场白,和身眼马步平正的两次罗因揖,已赢得了台下一片彩声。 大头乞儿悄声向金刚掌侯四问道:“侯叔叔,那个姓柳的腰间的一条绣花板带很扎眼,莫非就是主擂者,孙立言方面的人物的标志么?” 侯四四下望了几眼,点头道:“唔,好像是的。” 此刻,那个神拳柳迎风交代完毕,略退数步,站至台心,左臂一扬,中阴掌,大鹏展翅。右掌紧贴左肘,弯弓射马。还右腿,金鸡独立。跟着,右脚踢出,右明尖,上步进马。 一套拳式展开,进退有序,攻守循方,端稳浑厚,气由神使,眼领拳路,相当可观。 大头乞儿轻声噫道:“侯叔叔,这不是终南派的正宗神拳么?” 侯四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嘴里答道:“一点不错,只是炉火尚未纯青而已!” 白男岔道:“终南派的掌门是不是侯四叔您上回说过的拜尘道人?” 侯四点头道:“正是,这位神拳柳迎风可能是该派的第三代俗家弟子。” 玄龙也道:“第三代弟子已有如许成就,拜尘道人的武功想来一定很高的了?” 侯四道:“当然喽,终南的拜尘道人和巫山的独孤子,是当前道家的两大主流哩。” 话说之间,台下起了一阵轰雷似地喝彩之声,台上的柳迎风已将一套神拳使完。 柳迎风将一套拳法使完,走上两步,来至台前,气定神闲地,抱拳朗声说道:“姓柳的献卫了,请高明指教!” 话音刚歇,西边看棚内已有一个身材高大汉子,象巨熊一般纵过看棚与擂台之间的踏板,人在空中,已经发声吼道:“俺金刚掌来也。” 玄龙、白男双双失声讶道:“什么?金刚掌?” 大头乞儿笑道:“武林中名号相同的人多着哩,只是成色不同罢了。” 侯四微笑着腰了大头乞儿一眼,骂道:“你这个大头的这张嘴巴,真是丐门中人物的本色。” 说得白男、玄龙都笑了。 这一场比试,因为其中一人的字号居然和金刚掌侯四相同,大家的兴趣和注意力为之提高不少。 这时,那个自称金刚掌的高大汉子已和神拳柳迎风相对而立。神拳柳迎风首先抱拳请教道:“尚请台端留名!” 高大汉子环眼一瞪,吼道:“姓柳的,少跟俺金刚拳胡大可耍这些把戏儿,咱们谁都认得谁,你替孙立言撑台,掩为孙立功帮腔。你认得掩叫金刚拳胡大可,掩也认得你叫神拳柳迎风。别人都说终南派的神拳有点鬼门道,俺姓胡的硬是不相信这个。来来来,姓柳的,比划吧,俺让你一先。” 玄龙见状低声笑道:“此人倒颇直爽。” 大头乞儿也笑道:“只是双方当事人,两个姓孙的听来可有点不甚受用呢。” 神拳柳迎风见对方不讲究这一套,当下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只喊得一声:“在下得罪了。” 说着,左拳一领对方眼神,右拳当胸捣出,这一拳,似实实虚,稍发即收,上身略矮,左马稍欺半步,右腿一记扫踢,直荡金刚拳下三路,一招三式,配合得恰到分际。 金刚掌胡大可,人虽生得高大粗笨,手脚上可不马虎。只见他,左掌横砍,右掌下削,一招分花拂柳,不让不避,硬挡硬接,全是一种外家以功力见长的硬派作风。 神拳柳迎风似乎知道这位金刚掌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并不上当,脚下一个反螺旋,阵风似地,修已转至金刚掌背后,双臂如猿,长挑短打,执轻如絮,拳出如雨,一味游斗起来。 大头乞儿又向侯四问道:“侯叔叔,金刚掌的那双鞋子很特别,大概就是打擂方面的记号吧?” 侯四点了点头。 这时,台上双方已折了十数招。 忽见白男脸色一红,轻声惊呼道:“糟了。” 台上双方已经远远分开。 神拳柳迎风微笑道:“高低未分,胡大侠何故停手?” 金刚掌胡大可双颊通红,期期一抱拳道:“承蒙手下留情,俺姓胡的心领了。” 说完,头不抬,跳下擂台,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谁也没有喝彩,因为大家都没看清金刚掌胡大可败在什么地方。 金刚掌侯四赞叹道:“姓柳的好风度,不愧是终南门下。” 白男笑道:“这下可把‘金刚掌’的脸面丢尽了。” 侯四只笑得一笑。 玄龙却忍不住反驳道:“我认为金刚掌胡大可的风度才是真好呢?错非我们几个,有谁看得出个中奥妙?假如换上个赖皮的,不逼着再打下去才怪!” 原来在最后,神拳柳迎风卖了个破绽,双拳抱捣对方左右胁下,露出中官空门,诱使对方落套。 胡大可性躁心粗,一霎时为了求胜心切,稍欠考虑,双掌一合,使出十成劲力,猛向神拳柳迎风的胸腹撞来。想不到,这一招,早在神拳柳迎风的意思之中,只见他双臂一摊,上身后仰,平贴地面,左腿弓,右腿箭,其疾无比地直挑金刚掌的下阴。 这就是白男红着脸惊出声的时候。 因为这是一种险不弄险的绝招,以金刚掌胡大可的身手来说,这一招万难躲过。 这一招所指的部分,正是男人身上第一要紧的致命所在,假如这一招踢实了,金刚掌当场就得毙命。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神拳柳迎风右脚尖堪堪中的那一刹那,神拳忽地一个金鲤倒穿波,收势后退,重新改招换式,向金刚掌发出了一拳。 在普通人的眼里,神拳似乎很危险地避开了金刚掌的一记合掌双撞,占上风仍是金刚掌胡大可。 金刚掌胡大可假如是个气量狭小的人,很可能恼羞成怒,不领对方这个情,不认对方这本账,厚起脸皮来再拼下去。 这就是金刚掌侯四赞柳迎风好风度,玄龙说胡大可的风度比柳迎风更为难得的地方。 白男见玄龙又和他唱反调,不禁恨声道:“等有了高手出现,我不赶你这个吊眼儿上去丢丢人才怪!” 玄龙傻笑道:“四川人打输了都找哥哥,我有哥哥在身边,还怕得谁来?” 说得侯四也给逗笑了。 且说台上神拳柳迎风在胜了一场之后,才待依例向台下发话之际,西边看棚内又走出一个脸色淡黄,神情有点半死不活的中年汉子来。 神拳柳迎风在看清来人之后,情色似乎蓦然一紧;等黄皮汉子走至台心金刚掌侯四也轻轻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极其难看的,似怒非怒,似恨非恨的神色来。 玄龙朝白男看了一眼,白男点点头。两人齐声朝侯四轻轻问道:“此人莫非” 侯四点点头,同时哼了一声。朝三小皱眉道:“此人出场,神拳决非其敌。此人手狠心辣,颇有乃师之风,总得想个法子……” 白男急急地道:“让小吊眼儿上去收拾他如何?” 侯四略一思索,忽然笑道:“用不着,我另有更好办法!” 说着,一把拉过大头乞儿,在大头耳边迅速地吩咐了几句,大头乞儿低头一钻,立刻在人丛中消失不见。黄皮汉子是谁?- 第二十一章 毒 手 且说擂台之上,神拳柳迎风等黄皮汉子走近之后,连忙抱拳赔笑道:“尊驾莫非来自在贺兰的病罗汉郑大侠么?” 原来此人正是四集书中提过,七八年前,在西安三柳祠前,受乃师三目狻猊指使,以一招贺兰派绝学“阴阳分魂手”,诱出金刚掌侯四使出“一元经”上金刚掌法的绝招“定心两仪”,害得侯家父子几乎血溅当场的那个黄皮汉子,病罗汉。 病罗汉既是三目狻猊之徒,不管他的成就如何,也绝非一个终南派的三代弟子所能抵敌。 真不知道他怎会也撞进了巴州孙姓兄弟的两族阋墙之争? 神拳柳迎风做梦也想不到,善有善报,因了他刚才对金刚掌胡大可所表现的良好风度,居然解救了他本身一场危难。 等神拳柳迎风说罢,病罗汉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抬着眼皮反问道: “怎么样?既晓得了我是谁,现在还比不比?” 嘿,这是什么话? 泥菩萨尚有三分烟火气,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 虽说神拳柳迎风出身终南大派,素养较常人为深,但不管如何深,终究有个限度。擂台不比幽室。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练武的人,争的是一口气,讲究的是一点名头,病罗汉如此目中无人,不把他姓柳的放在眼里,就是面前放的是座刀山,他姓柳的也得闯上一闯,何况,他礼敬他,只是震慑狻猊的威名,至于他病罗汉本人,说得明白些,到底谁行谁不行,还得拿点货色出来瞧瞧,才能盖棺论定呢? 神拳柳迎风的一肚子门火,正在蒸腾酝酿之际,偶一侧头,忽见擂台右角伸出去的杉木尾梢上,不知在何时已候着一个大头阔嘴狮子鼻,其脏无比的年轻乞儿,正朝他嘻着大嘴,微微以目示意。 神拳柳迎风心知有异,才待有所表示时,大头乞儿已将一颗其大无比的头颅埋进了隔肢窝,撮撮弄弄地,仿佛在咬虱子。 由于时间匆促,神拳也无暇多想,当下冷哼一声,抱拳扬声发话道:“敬人者,人恒敬之。郑大侠既然对自己的一套式学颇为自负,我姓柳的虽然有点不自量力,倒是非要见识一番不可了。” 柳迎风嘴里交代着,却始终留神着杉梢上那个大头乞儿。 病罗汉见对方虽然慑于贺兰派武学之威名,却并未趁风收舵,知道对方也是个宁折不挠的汉子,多说无用,不露两手是怎么样也打发不了的。 只见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两臂下垂双阴掌照地,又是当年对付金刚掌侯四的那一招起手式“密云不雨”。 也是神拳柳迎风走运,病罗汉一上手便落入金刚掌侯四两个计划中比较简易的一个。 大头乞儿虽然受了摄魂叟熏陶,见闻广博异常,但对于贺兰派的武功却知道并不十分清楚,因为时间上不容许,侯四仅将该派的“阴阳分魂手”向大头乞儿说了,并告诉大头说,这一招一定是接在“密云不雨”的起手式之后。 假如病罗汉不用“密云不雨”为起手式,可能就不会使用“阴阳分魂手”。要是如此的话,只有走第二条路,挺身而出,用话将病罗汉逗开现场,说实在的,金刚掌侯四也颇有意一雪当年上门寻衅之恨呢。 现在,病罗汉毒心一起,准备一击成功,也懒得和神拳消遣,想在一招之内将神拳赶下台去,就不得不用他师傅赖以成名的贺兰绝学“阴阳分魂手”了。 这种情形之下,大头乞儿的利嘴可正好派上用场。 病罗汉开好门户之后,他马上沉声喝了一声彩:“喝!好一个‘密云不雨’。” 病罗汉闻声倏然惊顾,在看清发话之人只是一个不甚显目的年轻乞儿之后,淡黄稀疏的眉头稍稍一皱,狠狠地朝大头瞪了一眼,便回头向神拳柳迎风一抬下巴道:“请!” 神拳严谨地开了门户,也道了声:“郑大侠请。” 双目目光始终不离病罗汉自然下垂的两臂,同时留神着大头乞儿的举动。 病罗汉更不客气,双掌起于胸前,便待发动。 大头乞儿也不怠慢,蹲在杉梢上,拍着双手,出声赞道:“‘阴阳分魂手’果然名不虚传。唔,双掌起于胸前,阴阳掌互搓,引发太极之气,唔,左单前引,虚式,右掌后随,实招,削肩井,点中庭,撞鸠尾,真狠。别忙,让过了这一招不算数,看,又来啦!这一下子完全相反。右掌前引,虚式,左掌后随,实招,唷,取下三路啦,点关元,撞中极,顺带划过气海。唔,让得好!硬拆不得。唔,顶好是缩肩团肩,双掌合藏颔下,以猴拳中的腾枝过干身法跳跃闪避,伺机以向前分劈,就像普通拳法里的破浪手一样。这种招术在一元经里有个名堂,叫定心两仪。嗯,对,对,哈哈,贺兰派的武功不过如此,黔驴技穷啦。唔,到底是终南大派有两手,居然将这一招三目狻猊的绝学拆得一文不值,哈哈,要得,要得。” 病罗汉霍地一个收式,跳出圈外。 神拳柳迎风乐得停手。 病罗汉瞪着一双黄渗渗的田螺眼,胸前不住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还打个屁?不管拳掌刀剑,抢的是机先,攻的是出其不意,除非是功力相去悬殊,抓不住上述两种要点,如何能胜? 病罗汉跳出圈外之后,气固气到极顶,惊也惊出意外,他实在看不出这个又脏又难看的大头小化子是何来路,居然对他的贺兰派绝学了如指掌?田螺眼转得几转,沉声喝问道: “小子,你是谁?” 大头乞儿偏脸笑道:“货真价实的二代弟子,你没见到本大头法衣上的衣结吗?” 病罗汉朝大头身上瞥了一眼,眉头又是皱,道:“是摄魂老儿指使你来捣乱的吗?” 大头乞儿笑道:“差不多。虽不是师傅,却是师叔。”说着,手向台下远处一角,金刚掌等四人立处一指,又道:“你想出气么?喽,去吧,在那里,他老人家正等着你呢。” 病罗汉顺着大头乞儿的手势查看,已经发觉了对方正是和自己有过心病的,西安侯家第三代金刚掌侯四。 侯四正远远地朝他嘿嘿而笑。 病罗汉心里一寒,知道侯四一定仍记着数年前西安寻衅之恨,现在单独遇上,万万不是侯四之敌,假如侯四是有意来找他的晦气,还真难办。 这时,台上台下,万籁无声。 病罗汉心内虽然怙缀不已,表面上仍然强自镇定地朝大头乞儿喝道:“我道是何方高人,原来只是薄有虚名的金刚掌侯四罢了。怎么样?他想会会我姓郑的么?” 大头乞儿知道病罗汉是色厉内在,侯四的主要目的是解神拳柳迎风之危,并无闲情逸致找他噜嗦。除非病罗汉不识趣,硬是送上门来,他也正好藉机一泄陈年旧恨。当下便笑答道:“他老人家倒不一定要找你,全看你姓郑的兴趣,你姓郑的假如想找他,他老人家也不反对。” 病罗汉故意冷笑道:“他以为我姓郑的穷花了眼,希罕这两只金元宝么?嘿嘿,我姓郑的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既然这么说,我再在这儿混下去,也给他姓侯的瞧轻了,至于我姓郑的和他姓侯的一本旧账” 大头乞儿知道病罗汉在找场面,便抢着接下去道:“那就留到以后哪儿碰上哪儿算好了。” 神拳柳迎风闻言,会意地微微一笑。 病罗汉不再答话,先朝侯四立处,狠狠瞪了一眼,再朝西看棚内略一抱拳,便纵身落入台下,刹那不见。 大头乞儿朝神拳柳迎风微微一笑,也飘然跳落台下。 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神拳柳迎风不便出声谢,只朝金刚掌侯四等人立处,以感激的眼光抱拳遥遥致意。 等大头乞儿回到金刚掌侯四身边,台上锣声三响,第一天的打擂时间便算结束。 侯四领着玄龙、白男、大头乞儿等三小,回到客栈。 回栈后,白男首先失望地道:“也没有什么好看嘛!” 玄龙却道:“假如我们不去,那个号称神拳的姓柳的岂不要坏在病罗汉的手里?” 白男瞪眼道:“天下尽多要管的事,眼不见为净,你能一桩一件都接下来么?” 玄龙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不平事尽管多,管了一件总是少了一件。豪杰行道江湖,原本就是到处找事管的勾当,我辈练武之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也不能说出眼不见为净这五个字,侯叔叔,你说对不对?” 侯四点点头。 白男心底虽然非常钦佩他师弟的襟怀和抱负,脸上却有点下不来,当下佯怒道:“行有尊卑长幼之序,师兄的话,不管有理无理,岂是你这个吊眼儿所驳得的?” 玄龙连忙恭身一揖,道:“一物一事,务令有方,义也。所谓之,合义之行,不容辞也。先公而后私,龙弟对师哥哥造才唐突之处,现在领受处分。” 白男大声道:“擂期尚有二日,擂期之内,你的行动应受我的管束,这个你依得了么?” 旁观者清。金刚掌侯四和大头乞儿一听便已明白白男此等说话的用意,均都莞尔而笑。 玄龙一时会不过意来,却答道:“师兄本有代师行令之权,体说二天,便是一辈子…… 玄龙也愿……所师哥哥的。” 玄龙说到末后,忽感心跳脸热,末句话任怎样也说不圆。白男闻言,脸上也是一红,现出一种似喜似恨,似愁似怨的神色。幸好大头乞儿正在向侯四请教一种掌法的变化,连带侯四也没有听清这几句,才使二人稍感安心。 一宿无话。 第二天清晨,金刚掌侯四向三小征询意见道:“今天还看打擂不去?” 玄龙和大头乞儿齐声喊去,白男却问道:“今天会比昨天热闹么?” 侯四笑道:“也许,依例打擂和唱戏差不多,压轴的多半在后面,今天是中间的一天,虽然不能绝顶精彩,但比昨天,多少总该要好些。再说,这儿是川陕两省入湘的要道,现在离处理一元经的武林大会也没有多少时日了,说不定有一二个赴会正好路过赶上,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巧合,万一碰上了,岂不大有可观?” 白男经此一说,兴头又来了。不禁问道:“依侯四叔的看法,洞庭异叟今天会去么?” 侯四笑道:“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假如这紫脸老儿没有离开巴州,我想,他实在没有不露脸的道理。” 白男想了一想:“横竖也是闲着,那就去罢。” 说走就走,不一会,四人又已来到天象坡。 擂战刚刚开始。 孙立言方面,仍是那个神拳柳迎风。孙立功方面,今天第一个出面的,是个枯瘦的老人。 白男在看清台上二人之后,怨道:“孙立言方面,难道没有其他好手了么?怎么现来现去还是这个神拳鬼拳的?这家伙也真不知足,昨天要不是侯四叔和这位大头兄弟,早就丢人出丑定了,今天居然还敢露脸,真是。” 大头乞儿笑道:“练武之人,为的就是扬名显万,他既然连战连胜,就是他有急流勇退之意,擂主是个外行,恐怕不肯呢。在这种情形之下,食人之禄,为人尽心,难道还能稍露惧怯?” 玄龙这时突然低声喊道:“白师哥,大头师哥,看,西边看棚里首位坐着的不是洞庭异叟是谁?” 白男和大头乞儿均朝西看棚望了几眼。白男大乐道:“他到底来了。” 跟着又道:“他会出手么?” 大头乞儿摇摇头,笑道:“连我师傅同他在武林中地位相等,他都不屑先行出手,这是什么场合?他坐在那里,只不过像庙里的泥菩萨一样,给别人瞻拜瞻拜而已。” 白男失望道:“这么一说,他来了不是等于没来一样?” 大头乞儿又笑道:“话很难说,此老个性特别,脾气古怪,在这种伸拳出腿,弄枪弄刀的场面之下,谁也保不定有什么意外发生,只要他老人家认为不顺眼,谁能担保他不会以长者身份强行出头?” 白男又愁道:“他坐在西看棚里,假如动起手来,主擂的孙立言方面,何人能敌?” 大头乞儿扮着鬼脸笑道:“有你们白门一双壁人在此,孙立言还愁什么?” 白男闻言,轻轻在玄龙脸上扫过一瞥,心底一声微喟,嘴里却道:“此老不管武功如何,在武林中,到底是位德高望重的人。得罪了总是麻烦。” 大头乞儿大笑道:“说着玩玩而已,此老自视甚高,虽然坐在西棚内,我想绝不是孙立功的身份可以请得来的,他老人家大概是随便坐的吧?再说,此老不论多怪,也不会助纣为虐。孙氏两派到底谁好谁坏颇难断言,此老要出手,也定是理正力弱的一方,又何限于孙立言或孙立功?” 白男一想,大头此言甚是有理,转觉自己的操心属于多余白废,不觉有些好笑。 三小论说之间,金刚拳侯四,一直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台上,这时,嘴里前南地念道: “糟了,神拳糟了,有他在,这个老鬼也是自己找苦吃。” 三小闻言大惊。 连忙望台上看时,台上神拳柳迎风这时已被那双目冷光微露的瘦小老人逼往擂台西北一角,手忙脚乱,眼看就要落败。 这本是兵家常事,在任何情形下,只要动上手,总有胜负要分,和局到底是百不一见,少而又少的场合。喉四是何等样人,怎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大的小事也露出了惊惶不安之色? 尤有不解者,侯四既说神拳要糟,当然是神拳不是那个老人对手,怎么又说是“老鬼” 自找苦吃? 神拳才三十出头,何老之有? 白男嘴唇微翕,方待发问之际。台上情况已起急剧变化。 那个瘦小老人将神拳逼到台角之后,阴恻恻地笑着向神拳损道:“小子,你现在明白了摩天派的门人不是随便可以欺侮的吧?” 说着,双手十指前伸,齐往神拳两肋插去。 大头乞儿惊呼道:“不好,穿碑手!” 说时迟,那时快,饶是神拳闪让得快,左肩已被指尖扫中,只见神拳一声闷哼,脸色立即惨白如纸,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身躯摇摇欲坠。 白男怒道:“此人好狠!” 又转脸朝侯四恨声催道:“侯四叔,您还不上去收拾那个老鬼,更待何时?” 侯四静静地道:“目前还用不着,且看谁出头了。” 三小往台上一看,立即缓出一口气来,原来是洞庭异叟出来了。 真洞庭异叟挺直身躯,以一副岸然长者的气派自西棚内起身往主台移步的当儿,金刚掌侯四迅速地向三小解释道:“据说神拳柳迎风是去年打擂的总冠军,曾经失手伤了一个人,那人便是现在台上老人的爱徒,老人今年便是蓄意为爱徒复仇而来的。” 玄龙皱眉道:“输赢点到为止,何必用这种狠毒手法,存心致人死命?” 侯四道:“此为此人天性,无理可喻。” 白男恨声道:“好可恶。” 大头乞儿道:“现在紫脸老儿出面,大概总可以还大家一个公道了。” 侯四哼了一下道:“也不尽然。” 三小大惊,齐声急问道:“那么,这个老人是谁?” 侯四朝大头乞儿望了一眼,道:“他们两个很少在外行走,不清楚此人的身份尚属情有可原。难道你这个有着见闻广博的师傅的丐门嫡传二代弟子,也不能从此人语气手法上,认出此人是谁么?” 大头乞儿脸色微微一红,双珠一转,期期地道:“此人,……此人莫非是摩天岭一派的掌门人,摩天一恶?宋象?” 玄龙、白男齐声惊呼道:“摩天一恶?” 金刚掌侯四点点头道:“正是此人,一点不错。” 白男道:“不管摩天派的声名如何,摩天一恶到底是一派之王,怎会为了这种小事而肯纤尊降贵?甚至对一个年轻后辈下这种令人不齿的毒手?” 侯四道:“要不如此,怎会被人喊做摩天一恶?” 玄龙接着道:“若是这么说,此人武功可能不在紫脸老儿之下了?” 侯四道:“当然。” 大头乞儿道:“洞庭老儿真是名不虚传的好胆量,什么人都敢惹。” 侯四点头道:“这就是此老可贵的地方,不然的话,以他那种不近情理,为着一字异同而向你师傅纠缠了这多年,你师傅会得处处包涵退让?” 话说之间,洞庭异叟已经来至主台中央- 第二十二章 笑笑笑 在洞庭异叟来到中央主台之前,已有东厢棚内几个壮汉飞身上台将神拳柳迎风扶下台去。 洞庭异叟上台之后,递给走在最后的一个汉子一颗药丸,低声吩咐了几句,汉子脸上,一顿露喜色,再三揖谢而去。 金刚掌侯四宽了一口气,朝三小道:“紫脸老儿的‘少阳再生丸’虽比不上白老的‘九转流青丹’,总也是武林稀有的内伤良药,神拳有此良药内服,如孙立言方面另有在内功方面有点造诣的人物,加以推拿照料,大概没有生命之碍了。” 话说之间,洞庭异叟已和摩天一恶站成面对面。 摩天一恶首先抱拳道:“方公,久违了。” 洞庭异叟冷然问道:“姓宋的,你是来替孙立功帮场子的么?” 洞庭异叟的语气虽然冷硬,摩天一恶听完后,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想是他对紫脸老儿的脾气亦是知之有素的。只听摩天一恶缓声答道:“方公认为有此可能么?” 洞庭异叟冷然逼问道:“现在是我问你!你姓宋的是替何人出头?” 摩天一恶一声轻笑道:“替摩天岭派!” 洞庭异叟冷然又道:“怎讲?” 摩天一恶道:“去年他姓柳的伤了我徒弟,今年我伤了他,他姓柳的如果不服气,明年尽可找他终南派的高手再来伤我,如此而已。” 洞庭异叟嘿嘿笑道:“据老夫所知,姓柳的只是终南派现今掌门人拜尘道人的再传弟子,假如你姓家的不肯妄自菲薄,他姓柳的足比阁下要小二辈,请问,你姓来的刚才那一招穿碑手是怎生忍心施展的?”台下传来一片彩声。 摩天一恶有点恼羞成怒了。 他道:“摩天派没有这些规矩。” 洞庭异叟越发大声斥道:“就算你摩天一派没有这些规矩,也不该选在今天对那姓柳的小辈下手。” 摩天一恶反唇相讥道:“难道寻仇报怨也要选择黄道吉日不成?” 洞庭异叟冷然道:“无论如何,今天总不是你姓来的横行霸道的好日子!” 摩天一恶忍住满腔怒火,也大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洞庭异叟简捷地冷冷说道:“有我洞庭异叟在场,就不是任何人横行霸道的好日子,你不知道么?” 台下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好。 洞庭异叟抬眼看出喊好之人就是前几天在酒楼上同大头乞儿同座的那个俊美少年,嘴角笑意微现即隐。洞庭异叟因查看白男之际同时看到了金刚掌侯四和大头乞儿、玄龙等人,众人中除了玄龙是张生面孔外,大头乞儿在酒楼上的一席话,已取得此老欢心,侯四又是平辈知名之人,紫脸老儿再骄傲些,也不能装作视如不见,当下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趁机朝侯四等人微微颔首示意。侯四是深知此老为人的,不等此老有所表示,便抢先遥遥抱拳为礼,如此一来,紫脸老儿的紫脸上方才露出一股欣慰之色。 在这同时,摩天一恶已是勃然大怒。怒喝道:“洞庭老儿少卖狂,我姓宋的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你老儿上次在九疑山对付天台胡老二的那一套在我姓来的身上可用不上!” 洞庭异叟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比天台二凶高明多少么?” 摩天一恶大怒道:“谁比谁高明,谁也不清楚。善说善了,好谈好罢。我们之间,就是今天不碰头,十月付五,湘南九疑山第七峰之会,也不会和平了断。紫脸老儿你说罢,我们是现在将问题解决,还是留到将来,在天下武林同道之前?” 洞庭异叟的好名重于一切,加以嫉恶如仇,爱管闲事,不问力量够不够,碰到就上,哪怕天大的是非,一头揽在身上再说。他见摩天一恶以堂堂一派之尊,居然对一个后辈新人痛下杀手,大感不快,再加上台下观众的喊好支援,精神大好,威风猛振,越发想将摩天一恶痛惩一番。可是,碍于他行之有素,决不先行出手的戒章,只是拿话刺激对方,想对方被激之后,在忍无可忍的处境下先动了手,就如了他的愿了。 可是,摩天一恶最后的两句话把他的心又说活了。他想,巴州这种小地方,在目前,除了一个金刚掌侯四之外,就没有再发现第二个知名之士,斗摩天一恶,不管结局是好是坏,在武林中,可算得上是大事一桩,假如并在一元经大会上,当着天下武林道前行之,岂不更为有声有色? 不过,上台容易下台难。擂台如此,什么台都是一样,他总得弄个堂而皇之的交代,不然成了虎头蛇尾,岂不笑话? 他很快地想了一遍,立即大声说道:“赊账当然不如现卖好,不过,一切均得依老夫的规矩行事!” 摩天一恶诧道:“什么规矩?” 洞庭异叟冷然地说道:“老夫与人交手,向例是小辈让三招,平辈饶一先,十罪不赦之徒不在此限,三条路随你走哪一条。” 摩天一恶仰天大笑道:“哈哈。好狂的老儿。” 笑毕,脸色一整,亦道:“我摩天一恶也有点臭规矩、” 洞庭异叟瞪眼道:“你也有资格立规矩?”摩天一恶邪笑道:“我的规矩和你紫脸老儿的一式一样:十恶不赦之徒不在此限,平辈饶一先,小辈让三招。” 洞庭异叟闻言大怒道:“姓宋的,你既然赖皮到这种程度,老夫只有将你当做十恶不赦之徒看待了。” 紫脸老儿这下子可确实动了真火,话音方歇,满脸紫光暴盛,双目精芒四射,双臂微圈,如风雨之欲来,声势至为骇人。 摩天一恶的神情也立见紧张,此魔虽然身为一派之尊,在武林中,有他的毒声狠名,黑白两道,视之如狼,畏之如虎,但在紫脸老儿面前,一旦认起真来,却还真个不敢怠忽丝毫。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突有一个壮汉匆匆走上擂台,先朝洞庭异叟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好,然后凑近洞庭异叟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洞庭异叟听毕,眉头微皱,面露不豫之色,恨声道:“偏有这些-嗦。” 复又抬头扬声向摩天一恶喝道:“既然姓柳的甘认霉气,老夫再从中强行干预的话,反显得老夫不识趣了。咱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湘南九疑山之会算总账吧!” 说着,气吼吼地退回了西看棚。 洞庭异叟此举,大出台下千万播者之意外,就连摩天一恶,脸上也显出了一种惶惑的神色。 台下起了一阵嗡嗡然的窃窃私语。 摩天一恶朝西看棚扬声道:“紫脸老儿,就这样说吧,十月计五日九疑第七峰再见。” 洞庭异叟此刻正襟危坐,摩天一恶向他发话,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摩天一恶嘿嘿一阵冷笑,冷笑声中,人已像苍鹰般腾空而起,跃向台左五丈左右的一棵古松,稍一借力,便已没人坡后。 这一厢,那个向洞庭异叟耳语的壮汉仍然留在台心,此刻,抱拳向四下一揖,朗声发话道:“小可禀承神拳柳迎风柳大侠之命,出面为洞庭方老前辈和摩天宋前辈排解,柳大侠自承学艺不精,以致贻笑大方,现蒙方老前辈厚赐少阳再生丸一颗,伤势已见好转,谢谢诸位关心。柳大侠不愿为了自己的无能而令两位前辈高人伤了和气,所以托小可恳求洞庭方老前辈谅解。幸蒙方老前辈见允。现在雨过天晴,一切从新开始,小可打扰了,这厢有礼!” 说完,又是一个罗圈揖,下台而去。 白男恨恨地说道:“一场好戏又没看成!” 玄龙却赞道:“姓柳的真好气量。” 大头乞儿道:“他去年伤了人家徒弟,可能内心有愧吧?” 金刚掌侯四摇摇头道:“都不是这些原因。” 白男奇怪道:“难道其中尚有隐衷不成?” 侯四道:“终南派的门规第七条就是:不得传技护院保镖。神拳来此帮孙立言的场子,可能是受好友请托,实际上,他这样做,已经犯了他们派中门规,终南派一向执行门规极严,他是派中三代弟子,犯了戒条,连说情都难。洞庭异叟和摩天一恶都是大有名望的人,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毁谁,都是武林中的大事一桩,一旦传到拜尘道人的耳朵里,问起肇事之由,神拳如何担当得了?很可能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托人将洞庭异叟劝阻。 洞庭异叟原是看不过摩天一恶的乱下绝情之着,现在正主儿都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他的兴致岂不一扫而光?不过,经此一来,紫脸老儿和摩天一恶的怨可是结定了,来日九疑武林大会上,可平添了一个精采节目呢!” 侯四话刚说完,台上已经站定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长汉子,向台下行过礼,交代过场白,一声不响地打起一套猴拳来。 白男道:“此人束着绣金板带,大概是孙立言方面的人。” 大头乞儿道:“刚才只顾听侯叔叔说话,也没听清他的字号。” 玄龙笑道:“大概叫什么通臂神猿江唐吧!” 侯四点头赞道:“大头,单从这一点上,你可明白你这位吊眼兄弟比你大头强多了吧!” 玄龙逊让道:“只不过碰巧给我留上了意,哪像侯叔叔这样一面说话,一面却能听得一字不漏,才是真正的耳能兼听,目能兼视哩!” 侯四正色道:“白少爷,您可别开我侯四的玩笑了,玄龙老弟目前的功力,我侯四再埋头苦练三年,是否赶得上,都很难说吧!” 玄龙心头一震。 他想,侯四和他相处,已有数年之久,从未说过妄语,假如他这话是由衷之言,我 我究竟有了何种程度的武功? 白男冷笑一声、含混地道:“总有机会让他认得自己!” 玄龙笑道:“我们四人之中,除了一个你,谁都认得我。” 侯四和大头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白男瞪眼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大头乞儿笑道:“值得开怀畅笑的事儿以后多着呢!” 侯四朝大头瞥了一眼,大头便将话咽住,没再说下去,白男见了,更为起疑,向大头乞儿逼问道:“说下去,此话怎讲?” 大头乞儿大眼一翻,道:“龙弟如朝阳初升,日后行道江湖,锄奸去恶,所向无敌,大头不肖,忝居兄长之位,眼看师弟的辉煌成就,能不开怀畅笑么?” 白男哼了一声道:“算你大头会说话,日后如发现你今天这番话里有不尽不实之处,看我白男能不能代摄魂前辈借用一次师权?” 大头乞儿吐了吐舌头,向玄龙笑道:“小吊眼儿,日后避劫,全仗你啦。” 玄龙笑笑。 白男道:“嘿,他?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呢。” 人群中起了一片喝彩之声。 通臂神猿江后的一套猴拳已经使完。 大概是身旁喊好之人的唾沫溅到了白男脸上,白男一面用衣袖擦着脸,一面骂道:“都是些井底之蛙,咯咯咯地乱叫唤,连这种拳法都喊好,仿佛生来第一遭见到拳脚似地,浑充行家,真恶心。” 身旁那人大概也是个火爆脾气,听了白男的抢白,大怒道:“格老子,你小子有啥子资格骂人?我老子虽说没练过功夫,百把斤的萝筐挑起来就能跑。你小子,细皮肉,雨打得烂,风吹得倒,难道还强得我老子去?小子,你别翻眼睛,假如不服的话,老子去跟姓孙的打个商量,我们到台上去,看我老子能不能接你个稀烂?” 白男气得唇白脸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生以来也没有给人家这样糟塌过,何况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平民大百姓? 玄龙和大头乞儿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金刚掌侯四是深知白男脾气的,他终年山居简出,任性惯了,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假如怒极忘情,忘了对方是个毫无武功的乡下粗人,出重了手,一个收敛不住,眼看就是人命一条。 于是,连忙赔笑向白男道:“白少爷,看台上吧,这等人理他作甚。” 精细一世的侯四,因为不便用手去拦白男,所以开口把话说浓了点,一时竟没顾及到那人此刻仍在他们身旁。那人见侯四说出来的话更不中听,勃然大怒道:“格老子,你这个黑皮方脸的老小子又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生得比这个白小子精壮结实?嘿,格老子,我一个可以揍你们两!” 侯四只是苦笑。 玄龙怕再闹下去不像话,连忙朝那人深深一揖,道:“算他们两位说错话,您在口头也不算吃亏,咱们彼此到此打住如何?” 此刻,身旁的几十双眼睛都因了这一吵,而将眼光从擂台上收了回来。那人大概是看了二天擂台,下意识地激发了一种英雄思想,见对方虽然人多,却一再退让,以为真给自己的当头炮镇住了,得理不让人,又有很多眼光瞪住了,越发地威风起来。 只见他双臂交互抱在胸前,先朝玄龙打量了一眼,然后摆出一副怒气冲天的架式,大声道:“哈,原来你们仗着人多哩!好,就连你这个吊眼梢的小子也算上吧,一对三,看我这个浑充内行的比你们这些真行家如何?格老子的!” 玄龙嘘了一口气,拿眼看了看大头乞儿。 大头乞儿可真乖,他晓得,他再开口,只有自讨没趣,倒不如给他一点现货来得直截了当。 他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人身边,伸手轻轻地在那人笑腰穴上摸了一把。 于是,那人嗨嗨地大笑起来。 嗨嗨嗨…… 越笑越厉害。 起初双肩乱耸,继之前俯后仰,最后连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 周围看的人,开头以为那人一连锁住对方好几个,在那里得意卖狂。接着,觉得那人笑得太过分了,有点不像话。末后,见那人笑得简直离了谱,还以为神经上有了毛病。 看来真是可笑。 于是,有人陪着笑了起来。 一个,二个…… 侯四笑了,白男笑了,玄龙笑了,大头乞儿也笑,笑成一片。 这时,整个人海突然暴起一阵哄笑,一团笑声,两个原因原来是擂台之上也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极其可笑的场面- 第二十三章 今古奇观 事情是这样的:擂台上,那个通臂神猿江唐在耍完一套猴拳之后,因为博得了不少彩声,于谢过场后,立即抱拳当胸,巍巍然卓立于台前中央,左顾右盼,意颇自得。 这时,孙立功方面上去的人,是一个乡巴佬似的中年汉子,人生得极其愚拙粗笨,只是举步之际,甚为沉稳,下盘功夫,似有几分火候。 二人照面之后,互道一声请,立刻动起手来。 猴拳讲究的长打短,快打慢,以轻灵诡诈,腾跃灵活见长,那个乡巴佬似的中年汉子擅长的弹腿。二人一合上手,满台都是神猿江唐的身影,窜高纵低,点、抓、捣、拿,煞是好看。那个乡巴佬给围在核心里,不住地闪躲避让,仿佛难以招架,穷于应付似地。 蓦然间,只听得一声闷吼,一条人影在擂台上连翻带滚,直向人群中飞落下去。给打下擂台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半瓶醋的通臂神猿江唐。众人想到他刚才那副顾盼自雄的威风模样,不由得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乡巴佬似的中年汉子在胜过一场之后,愣头愣脑地往台口一站,呐呐地向台下说道: “在下铁腿高登,谨候高明赐教!” 语音刚歇,西北角人丛里有一个清脆无比的声音喊道:“本少快来也!” 接着,一条人影比箭还疾,迳自台外三丈左右的人丛中,凌空越过人群,向台上纵去。 来人在台上现身之后,所有看擂的人都不禁发出了一声惊诧。 原来上台的竟是个年方十五六的俊美少年。 只见他,身穿雨过天晴的对襟夹袄,头戴武士巾,足登双梁爬山虎,披一件天蓝披风,长剑斜背身后,大红剑穗迎风摇曳,宽眉凤目,鼻端唇正,英华鉴人。 “好俊的人品!” 玄龙和大头乞儿齐声夸赞。 金刚掌侯四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美少年的那柄剑上。 少年站定之后,笑吟吟地对那个胜了一场的乡巴佬似的铁腿高登道:“足下的腿上功夫颇有可观,不知道对兵刃的造诣如何?在下很想为这次打擂换换口味,不知高大侠有兴趣否?” 铁腿高登得着一双大眼球,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将美少年打量了好半晌,忽然半转身躯,掉过脸来向台下大声说道:“在下铁腿高登今年三人,这位小侠说什么也没有小可一半大,我高登擅长的弹腿,这位少侠要比兵刃,抱歉之至,这种架我打不来,两个金元宝我也犯不着拿命换,对兵刃有兴趣的朋友上来接这一场吧!” 说着,丁丁冬冬地从台侧的跳板上走下台去。 大头乞儿拍手笑道:“好个得小子,愣得真可爱。” 玄龙也笑道:“孙立功方面的宝货似乎比孙立言方面多多了。” 白男忽然向侯四问道:“侯四叔,这位小侠是哪一方面的人?” 大头也咦了一声道:“这倒没有去注意,你看他,既未束上绣金板带,也不是穿的那种狮子球的鞋子,是孙立言的人呢?还是孙立功的人呢?难道是两者都不是?” 侯四突然提议道:“再看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回店好不好?” 三小如何肯依? 尤其是白男,霍地从衣底将那柄“紫斑剑”带鞘抽出,一把塞在玄龙手里,低喝道: “上去!” 玄龙一愕。 大头乞儿一愕。 金刚掌侯四也是一愕。 玄龙呐呐地向白男恳求道:“师哥哥别开玩笑了。无缘无故的” 白男怒道:“你没看人家既不是孙立言方面的人,也不是孙立功方面的人,他既能无缘无故地,你为什么不能?” 大头乞儿似乎很想欣赏一下他这位吊眼兄弟三年来的成就,也在一旁怂恿道:“龙弟,上去就上去呀,怕什么?” 玄龙苦着脸道:“谁怕着谁来?可是,师出无名,有啥意思?何况刀剑无情,万一失手,平空与人结下一层怨仇,岂不冤枉?” 侯四也在一旁劝白男道:“白少爷,这可不是要的,何苦要你师弟去做这种无谓之举呢?” 白男瞪眼道:“昨天已经说定,二天擂期之内,你吊眼的行动须受我师哥哥的管束,难道你已忘了不成?” 这时,台上那个少年见许久无人应声,笑吟吟地朗声又道:“难道偌大的巴州就没有一个使用兵刃的朋友?” 白男闻言,朝玄龙怒喝道:“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金刚掌侯四这时突然一改初衷,朝玄龙一使眼色道:“好,玄龙,你就上去吧,千万记住,点到为止,最好是避免用剑。” 玄龙见侯四如此吩咐,知道他怕白男上去闯祸,不得已才帮着催自己上去的,因为有侯四做主,他也不甚担心了。 想到自己苦心孤谐地学了三年武艺,到底有几许成就,连自己也弄不清楚,难得今天有机会第一次和外人动手,当下也激发了一种雄心,想藉此一展所学,衡量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也好。 想定,接过白男手中之剑,作势便欲腾身而出。 白男一把将他拉住,他只好停步,拿眼瞪着他。 白男脸色蓦地一红,嗔道:“瞪住我干什么?听清了,上去之后,不能胆怯,只把对方当做我,就像平常和我拆招一样,不慌不忙,从容应付。你可向在场之人交代你的名号就叫潜龙子。还有,这一场比试是只许胜不许败,假如败了,你就不是白家的人,记得吗?” 玄龙这时,豪气如云,刚才那股忸怩之态,早消失得一干二净,爽然应道:“师哥哥放心,龙弟不令你失望也就是了。” 此刻,那个美少年在台上大声又道:“假如再没有哪位出场的话,本少快可” 少年尚未说完,正南方五丈左右的人丛突然有一条修伟的身影象柳絮随风似地,飘忽忽地向擂台飞近,人尚在空中,已自发话道:“潜龙子来也!” 声若龙吟,清越震耳。 美少年闻声脸色微微一变。 西看棚内,一直在正襟危坐,作凛凛然不可侵犯貌的洞庭异叟,在看到了半空中来人的这种身法后,紫脸上也骤现异样神色,上身前倾,双眼突瞪,几乎要从座位上立起身来。 侯四点点头。 白男得意地微笑着。 大头乞儿跳着拍手欢呼道:“快哉!快哉!” 刚才和白男吵嘴的那个汉子,此刻经侯四解开穴道,打别人隔肢窝里一缩脖子,晃眼钻得无影无踪。 玄龙在擂台上一站定,人丛中立即一阵大哗。 又是一个年轻人众人在心底想。 两人都不是孙家请的,一个美极,一个丑极,二人手上都有一把剑。 唔,这下子可有精彩的好瞧了。 玄龙站定之后,先微笑朝那个俊美的少年一抱拳道:“小弟乃山西五台赵玄龙,友辈戏赠外号潜龙子,少侠贵姓大名可否赐告?” 美少年抚着剑柄瞪着一双俊美的凤目,朝玄龙周身打量了好一会,惶惑地,以一种清脆悦耳的声音向玄龙反问道:“你是孙立功方面的人呢?还是孙立言方面的?” 玄龙心底暗笑,居然有人比他更小更稚气,嘴里却笑着道:“少侠您呢?” 美少年哼了一声道:“哪一方面都不是!” 玄龙笑道:“小弟也是一样。” 美少年奇怪道:“那你上台来干什么的?” 玄龙失声笑道:“你呢?” 美少年瞪眼道:“这个你管得着么?” 玄龙笑道:“我的可给你管着喽?” 美少年略露怒意,大声道:“好,我们两不管,不过,刚才我向台下交代的话你可曾听得清楚?” 玄龙故意逗他道:“请少侠不妨再说一遍。” 美少年大声道:“我要比的是兵刃。” 玄龙也故意大声道:“小弟我,想向少侠讨教的,也是兵刃!” 美少年一指玄龙手中的紫斑剑,问道:“是剑么?” 玄龙点点头。 美少年脸上露出一丝喜悦之色,随又沉着脸,问道:“那么你对剑术颇有自信了?” 玄龙微笑道:“跟少侠对自己剑术上的自信差不多!” 美少年冷笑一声,道:“那就看看谁没有欺骗自己吧!” 说着,伸手便要拔剑。 玄龙连忙摇手止住道:“且慢,请少侠先行赐告名号!” 美少年大声道:“川南贾凤,没有什么字号。” 说着,铮地一响,剑身半拔出鞘。 玄龙仍然摇着手道:“且慢,小弟尚有话。” 说着,掉转身躯,先朝东西两看棚,分施一礼,朝西棚施礼时,还特意向洞庭叟高喊了一声:“洞庭老前辈您好!” 喊毕,再掉正脸对台下万头攒动的人群,暗运坎离罡气,以传音功夫向全场交代道: “常言说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古人云,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手足有连肢之义,血肉之亲,推广其义,即四海一家之谓也。于今巴州孙氏弟兄,为着一些古老无意义的争执,每年依例大动干戈,不但耗费金钱,甚至损及武林和气,实在有违天和,有背人伦。 于公于私,两失其利。适才武林异人洞庭老前辈和摩天派掌门人为了神拳柳快之争,便是明显一例。现在,川南贾凤贾少侠和在下五台赵玄龙,也各兴无名之师,将有一场比剑。在正式比试之前,在下有一个建议,尚望孙氏弟兄和在场诸君子,审情度理,加以采纳。就是: 这种每年例有的擂争,请于明年停止继续举办,今年是最后一年,今天是最后一天,这一场比剑是最后一场!在下的意思是,武术一道,本源起于健身,嗣后演变至须仗以锄奸恶,已成为正义难伸的讽刺。这一点,尚无可厚非。若诸数十年的二五更,埋头苦练,历尝辛酸,只为了一点房地产之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而滥展师门武学,作无谓之争,应为吾人所不取。 小弟天资愚鲁,文武两途均无成就,幸得所投恩师训诲有方,对大义方面略有心得,故不揣年青言贱,冒昧陈词,望诸君深深体会人上有人的古训,移此精力,多做其他有益人世之举。 孙氏两族所聘各位武林先进如对小弟这番话有不满之处,小弟胆敢代这位川南贾少侠做主,我们二人在比过剑后,暂留台上片刻,恭候赐教,如在今天播期进展之内,无人兴问罪之师,便算孙氏两家已经采纳了小弟的意见,小弟这厢先谢了。” 说着分向东西两看棚,又是一礼。 玄龙揖毕,掉脸向美少年贾凤道:“小弟适才擅作主张,贾少侠同意否?” 美少年贾凤在玄龙朗朗发言之际,始终在凝神谛听,此刻见玄龙向他发问他连玄龙问的什么都未缓过神来听清,便因含无限深意,颇为激动地连点了两下头。 玄龙跟着又向台下大声说道:“印证武学,本是求上进的方式的一种,胜败乃兵家常事,小弟与这位贾少侠,尚是初次相会,我们之间,无仇无怨,无是无非,既非为名,也非为利,纯是藉此千载难逢之良机,商研切磋,交一个同道好友而已。我二人年龄均轻,设有失招败式,火候不到之处,尚望在场先进不吝赐正。” 玄龙这一番话,说得如金石掷地,锵然有声。 全场为之动容,一时间,鸦雀无声。 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有二。第一,他感觉这种擂争实无存在的价值,你看,一个相当年轻有为的终南弟子,只为孙家的私事,不但身受重创,还在无意中犯了派规,弄得吃了亏都不敢声张,岂非都是这种擂争害人?第二,他这次上台实在是迫不得已,他既不清楚贾凤的来路,又不了解对方的用意,打赢了,没有什么荣誉,打输了,平白丢人,再说,对方的年龄比自己还小,一派稚气,刀剑无情,万一失了手怎办?这实在有违恩师的告诫,他做的是不应该做的事。可是,白男脾气大固执,说一不二,他既然在事前答应过这二天受他管束,他到底有着孩子气,感觉到说过的话不能不算。他上台之后,便想到这一点,藉此机会,如能将孙氏两兄弟的情怀拉拢,又称量了自己的造诣,也算是百害一益。他怕贾凤年幼无知,假戏真做,杀出火气,无法收场,故先拿话将他和他说成浑然一体,这场比剑有如师兄弟间抓招喂招一般。 他本是一块天生奇材,文武两方面都有着惊人成就,加以口齿伶俐,音调铿锵,语态恳切,他这番娓娓陈述,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包括侯四、大头、白男和川南贾凤在内。 玄龙发话时,音浪是以坎离之气传送,普通人听来,只不过感觉这个丑少年的音调清越,嗓门宽宏,中气充沛而已,但在洞庭异叟、侯四、白男、大头乞儿和贾凤这班行家听来,可全都钦佩到家,讶异达于极顶。 白男第一个向侯四低声道:“这个吊眼儿的禀赋实在比我推测的要好得多。” 侯四道:“此子成就将来决不在白老以下。” 大头乞儿乐得嘻开大嘴只傻笑。连站在玄龙对面的贾凤也在心底暗忖道:“我能和这个吊眼儿大孩子打个平手就算不错了。” 洞庭异叟只听得两眼愈瞪愈大,愈视愈直,脸上紫气烟笼,几疑身在梦中。 玄龙说罢,右手霍地抽出紫斑剑,横胸平举,左手捏诀,附于剑梢三寸处,双目平视,脚下踏着子午马,缓缓说道:“贾少侠请赐招。” 贾凤抿嘴笑道:“但愿阁下的剑法和阁下的口齿一样高明。” 玄龙静静地道:“但愿贾少侠别忘了这场印证是纯粹的以武会友。” 贾凤更不答语,手腕微翻,一声轻吟,一柄蓝光闪耀,冷气森然的宝剑业已脱鞘而出。 “啊!”玄龙在心底一声惊呼。 台下远处的白男,也在这时发出一声低微的尖叫:“蓝虹剑?” 金刚掌侯四的眉头皱得紧紧地,这时,回头朝白男望了一眼,有意无意地点了一下头,绷着脸,又朝台上望将过去,仿佛在尽量避免和白男的眼光接触似地。 大头乞儿偏在这时凑近白男问道:“白少侠认得这柄剑和这柄剑的主人么?” 白男寒着脸反问道:“你呢?” 大头乞儿搔搔耳根,作苦忆状道:“似乎曾听师傅提过,可就是一下子记不起来。” 白男突然问道:“这位名叫贾凤的少年美么?” 这一问,可将大头乞儿给问住了。大头乞儿愣着眼神,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白男女扮男装,这一点,他大头是知道的。贾凤也是女扮男装,他大头则尚未注意到。 在这种情形下,他可感到不胜迷惑了。 尤其是这种问询出诸白男之口,更为令人讶异,三白老人是当今武林第一人,白男是他老人家仅有的孙女,论教养,还会错得了? 可是,他大头乞儿的耳朵一点毛病也没有,他听得清清楚楚的,白男问出了骇人听闻的话,他问的是此刻台上那个名叫贾凤的少年美不美! 他不禁在心底惋叹了一声。 嘴里却信口敷衍道:“据大头的看法,这位贾少侠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人品。” 白男急急地又道:“比我一一我是说,他这套剑法,比我,比我们白家的剑法一一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这种剑法和你吊眼兄弟的剑法,究竟哪个高明?” 原来台上的比剑已经开始了。 白男忽然一反口齿利落的常态,把几句极其普通的话,却弄得期期艾艾,断断续续地难以脱口起来。 大头乞儿心想:哼,自知失言,在用话打岔遮羞哩。 大头乞儿一面想着,一面随着白男的指点,朝擂台上注意起来。 擂台上这场比剑真是今古奇观。 只见玄龙和贾凤二人,一个执着紫色斑斓,一个执着蓝华闪灼的两把罕世名剑,同时左手捏诀平伸作仙人指路状,右手剑也全都以一式“朝天一炷香”,稳竖胸前,成圈状循环急走。 二人均都脸色端凝,目光如电,注定对方,不稍眨转。 猛看上去,活似活走马灯。 在一般人看来,这是剑招中一种最简单,最基本,最常见的架式,只是经双方同时采用,而且甚少换式,走的又是那般急速,在气氛上,分外紧张罢了。 但在行家眼里,却是大大不然。 剑,为兵刃之尊,是一种最为古老的兵器,但在施展时,却包括了两种相互矛盾,各走极端的特点:快和慢。 走得最快的剑法,并不是最好的剑法。 俗谓只见剑光,不见人影,更是无稽之谈。最上乘的剑法,不但讲究快,同时也讲究慢。一定要练到快如脱兔惊网,慢如渊停岳峙,才见火候。 玄龙见贾凤剑身初现,一个思念迅速掠过脑际:这是蓝虹剑,贾凤就是以一套“镇魔剑法”威震武林,深居简出,隐迹眉山潜修的一目神尼的得意弟子,川中义盗官步良的爱女官家凤! 事实上,一点不错,官家凤正是现在的贾凤,贾凤事实上就是官家凤。 她在她爹书房里见到了巴州孙家给她爹的拜帖,不辞而别地赶来了。观擂两日,见到的全是拳掌功夫,一时技痒,加以年轻气盛,登台一叫阵,立将铁腿高登撵下台去,越发精神,却想不到会引来这么个垂眉吊眼丑少年。 人非圣贤,便免不了以貌取人的通病。 玄龙刚刚露相,她不禁嗤之以鼻,只是慑于玄龙上台的那种飘逸出奇的身法,表露尚不太明显而已。其后,玄龙向台下的一番交代,以及玄龙谦恭而风趣的口才,已逐渐扭转了她对他的观感。 她慢慢地觉得,此人不可侮也。 及至玄龙向白男借用的那把紫斑剑出鞘,她所感到的惊异,简直比玄龙见到她使用的蓝虹剑时感到的,还要大得多。 她爹既是武林三支名剑的主人之一,自然清楚其他二把名剑的一切。所以,她在见到玄龙剑上那种特有的紫色斑纹后,立即知道这个丑少年和武林奇人三白先生有着不凡的渊源。 和三白先生有着不凡渊源的人,还会平凡得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玄龙亮开剑式后发话时特别沉静缓慢的声调,便已显示了这位吊眼少年在剑术上的成就已非常人可比,所以,一开始,便倒果为因,将镇魔剑法中的最后一招“怒镇群魔”首先施展出来。 玄龙的心意恰好相同。 尤其巧的是,降龙伏虎剑法的最后一招也是这个式样,只是名称不同,在降龙伏虎剑法中,这一招唤做“虎踞龙蟠”。 这种简单平易的招式既然同被两大剑法列为最后一招,当然有它的道理存在。 原来这一招讲究的是以动制静,以静制动,使剑者,脚下虽然快如行云流水,手中剑却须定如泰山,只要察出对方一点破绽,立即进击。 这一招使出,轻功、内力、眼神,全较上了。 这叫做动静互生,动静互克。 脚步是动的,剑是静的。眼神是静的,心是动的。气是动的,神却又是静的。牵一发动全身,错一着满盘败。 这一较量上,双方都是一样,欲罢不能。谁先抽招换式,掣动之际,便是空隙,也就是破绽,破绽一出,立赐对方可趁之机,高手过招,只一着机先,便是成败关键。 本来,镇魔剑法和降龙伏虎剑法,两种剑法的本身各有所长,难分轩轻。降龙伏虎剑法,浑雄阳刚,长于威,见乎力。镇魔剑法,轻灵诡诈,长于险,见乎巧。各有擅场。因为玄龙尚是第一次面临外来劲敌,实战经验不够,官家凤如果一开头便跟他以整套剑法拆开使用,相机攻守的话,以镇魔剑法出奇的诡诈,特多的变着,玄龙一定会穷于应付,如不仰仗于坎离气功之力,可能还要落败。 在这种场合,实在不够施展坎离气功的条件。玄龙是个奉命唯谨的人,三白老人的吩咐,决不肯轻易违背,那时候,骑虎难下,玄龙可能会被弄得异常尴尬。 可是,官家凤求巧反拙。 不论在武功招术上的成就如何,玄龙在体质上的先天禀赋,实在要比官家凤强过多多。 何况玄龙在习艺之前又服用了武林秘宝“九转流青丹”,神力充沛,似此拼耗下去,官家凤如何能支。 玄龙心中暗喜。 他喜的并不是稳操这一场比试的胜券,而是认为这是一种最理想结局,等到对方稍呈不支之象,他即可抽身后退,除了他们双方当事人,谁也不能分出他们之间的胜败。这种不武而屈之的收场,既保全了对方的颜面,也可以令对方心折于他的功力,岂非绝佳。 可是,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只见贾凤脸色一寒,局面立变。 她曾为了他爹的名头不及关外神驼响亮,做下无穷滔天大窃案,可知她是多么心气高傲的人?她见玄龙面现喜色,已知玄尤以长力取胜,心中一怒,立想拼犯风险,以镇魔剑法中“天魔解体”一招,掷剑出手,纵身赶上,出其不意,险中弄险地打开僵局。若能侥幸不为对方所趁,然后再拼全力挽回颓局,赢得这场胜利。 这一招天魔解体,是打开这种僵局的唯一法门,剑出手者,旨在领开对方眼神而已。这一招全无攻击力量,只是在战况不利的情势下的自救之着。可是,这一招有利也有弊,如果成功,固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但如失败,危险也可大了。兵刃为武人第二生命,非有必要,从无轻易脱手之理。官家凤也太任性了,这种友谊赛,也看得这般认真,好似玄龙是她的生死仇家一样,她这种想法实在骇人。 万一官家凤这一招天魔解体成功地将僵局打开了,底下接下去的一场拼斗是否能保得了双方在不伤和气,全身而退的情况下结束这场比试,颇难逆料。 就在这种横祸将起于不测之际,突然间,一股疾劲绝伦,阳刚无比的掌风,将玄龙和官家凤二人绕行急走的圈子一劈为二。 二人为劲风所冲击,顺着势子,分向两边急速地跳开。 仔细看时,原来又是紫脸老儿洞庭异叟的杰作。 玄龙为人谦虚,且向知紫脸老儿之脾气,此时见他横身出面干涉,知道绝无恶意,所以,在对洞庭异叟一揖过后,便站在一旁,微笑不语,静候老者有何交代。 官家凤却横剑怒问道:“老前辈什么都得管么?” 洞庭异叟寒着脸朝官家凤望了一眼,然后引足少阳真气,声如春雷似地向全场发话道: “诸位听清,也请看清。现在台上这两位小侠手上的剑,带蓝光者叫做‘蓝虹剑’,带紫光者叫做‘紫斑剑’,与当年威震川湘的盘龙大侠的‘盘龙剑’,早年曾被武林中合称为‘武林三剑’。只是三剑中的‘紫斑’退隐较早,除老夫等三五人外,一般人均对‘盘龙’‘蓝虹’比较熟悉罢了。 使蓝虹剑者,似为眉山一目神尼门下。使紫斑剑者,则定是早年威震武林的三白先生的传人! 紫斑为白家家传秘珍,决不至轻落外人之手,加之这位吊眼小侠上台的身法,其为白门之后,迨无疑义。 蓝虹剑虽是川中官家之物,但这位凤目小侠的出手和身形马步,均似眉山武学,老夫如此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两位小侠和老夫虽无渊源,但他们的尊长三白先生和一目神尼和老夫都是同辈至交——” 洞庭异叟说至此处,略为一顿。 全场寂然。 白男低声哼道:“好个紫脸老儿,将自己的身份越抬越高,居然连我爷也成了他的同辈至友,他到底见过我爷的面没有,还成疑问呢,嘿。” 洞庭异叟见全场成千累万的观众都被他说得肃然起敬,他一张紫铜脸,越发紫得近黑,寒意森然地又道:“两位小侠均已深得师门绝学,可喜可贺。然二虎相争,终有一伤,老夫汞居长者地位,何能容许此等无谓之争延续?” 说完,又分向东西看棚看了一眼,大声又道:“巴州孙氏弟兄听仔细,尔等兄弟自今而后,均应和睦相处,此后不得再举行此种有损无益,徒增武林恩怨的擂争。如有人不依,即是与老夫为敌,到时候,可莫怪我洞庭姓方的手狠心辣,痛下绝情。” 最后偏脸朝官家凤冷冷地道:“你对老夫不敬之罪,老夫自会向一目神尼算帐。” 说完,袍袖一拂,人已像巨鹰般,朝刚才摩天一恶落脚的那株古松方面乎飞出去,晃眼无踪。 这一厢,玄龙抱拳为礼,向官家凤笑道:“贾少侠,后会有期,再见了!” 说完便欲下台。 官家凤凤目连转,两颊突生红晕,低声喝道:“且慢!”- 第二十四章 醋海情波 玄龙闻声止步,回头微笑道:“贾少侠尚有何事见教?” 贾凤着急道:“你这就走了?” 玄龙讶道:“难道永远留在台上不成?” 贾凤双颊又是一红。嘟起小嘴,微嗔道:“你以为你已在剑法上胜了我么?” 玄龙惶惑地道:“何人说过此等话来?” 贾凤面色稍缓,又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玄龙虽然在匆促间一时不解贾凤话中之意,却也仰头望了望天色,然后答道:“快过晌午了吧?” 贾凤哼了一声,道:“若再有人上台,该由哪个对付?” 玄龙这才记起自己向台下交代过的话,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笑道:“不至于吧!就是有人不将我俩放在眼里,那个紫脸老者,惹得起的人物恐怕还不会太多呐!” 贾凤闻言,又是一声低哼,朝玄龙狠狠地瞪了两眼,满脸飞红。玄龙见状,略一回味,便警觉自己不慎失言,忘了对方是女儿家,将话说得太过亲近了。当下愈想愈惭愧,心头突突跳个不住,假如他的脸孔没有经过改容的话,怕不比贾凤还红才怪。 为了遮羞,他朝贾凤赧然一笑,道:“谨谢少侠提示,兄弟这就交代清楚。” 说着,分向东西看棚一抱拳,朗声道:“时间无多,诸君子如有教言,敢请从速。否则的话,而今以后,一了百了,但愿巴州孙氏,和气致祥,百世其昌。” 台下响起轰雷似地掌声。 掌声中,东西两座看棚内,分别立起一人,同时走上擂台。东看棚内上来的是孙立言,西看棚内上来的是孙立功。孙氏两弟兄上台之后,先朝玄龙双双一扣,又朝贾凤双双一揖,两兄弟嘴唇开合,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神情激动异常。 玄龙看了,将头连点,心底感到十分高兴。 这时,孙立言的家人,捧来两只描金漆盒,孙立言接过,将其中一只交给他的兄弟孙立功,一递眼色,孙立功向贾凤走去,孙立言向玄龙走来。 玄龙朝贾凤望了一眼,碰巧贾凤也正朝玄龙望来,四目相接,如触雷电,二人心头均是一震。 不等孙立言走近,玄龙连忙摇手笑道:“你们兄弟分别留着做个纪念吧!” 孙立言恳切地道:“务望赵大侠笑纳。” 玄龙知道,孙氏兄弟的天性颇为纯良,这种阋墙之争一定是受了不肖分子的从中摄弄,今天若不将这两对金元宝收下,一定会纠缠不清,为了及早脱身计,乃向另一边正在推来让去的贾凤笑道:“既是孙家贤昆仲坚欲如此,却之不恭,我们就收了吧。虽说银钱是身外之物,我等虽然用此巨金不着,可是,拿着这些,也可以办很多事儿呢。” 贾凤经玄龙一说,点头一笑,便即收下。 接着,孙氏弟兄又坚邀两小侠回宅一叙,为二人所坚辞。 纷嚷之间,玄龙突感腋下一轻,那只装有金元宝一对的描金漆盒已然不翼而飞。猛回头,身后大头乞儿正嘻开一张阔嘴,朝他傻笑着。玄龙笑骂道:“真是化子本色。” 大头乞儿笑道:“我大头师哥哥连替你提篮捧盒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贾凤朝大头瞥了一眼,向玄龙问道:“他是你的师兄?” 玄龙方待回话,大头乞儿已含着笑答道:“我是大头,他是吊眼,我头大,他眼吊,是我配不上他?还是他配不上我?” 贾凤扑哧笑道:“配,配!难兄难弟,正好一对。” 大头大笑道:“一对倒是一对,但贾少侠只对了一半。一对的一半在台下,另一半在台上。台上一半,台下一半,两个一半,才是一对,哈哈哈。” 贾凤闻言,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原来。” 玄龙连忙笑着介绍道:“这位大头兄弟,就是丐门摄魂双小中的大头常胜,是丐门中现今最出色的二代弟子。他适才所说的,是指小弟的白师哥,他现在也在台下。” 贾凤哦了一声,点点头,忙又问道:“白?白师哥?” 玄龙点点头。 贾凤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玄龙笑着又道:“贾少使有暇的话,一道儿下去见见如何?” 贾凤凤目略转,摇头笑道:“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大头乞儿忽然问道:“贾少侠也是准备赴湘南九疑大会,路过此间的么?” 贾凤凤目一瞪,反问道:“原来你们是赴一元经大会的?” 玄龙连忙补充道:“只是前往观摩,想增进一点见闻罢了。” 贾凤朝玄龙谛视了好半晌,然后轻叹一声,点头道:“曾闻家师言及,三白先生为当今武林第一人,据说……想不到……如果白门两高连袂前去,希望倒是很大哩!” 玄龙知道贾凤仍然误会他们一行是为了一元经而赴会,笑着又道:“贾少侠误会了。” 贾凤凤目一瞪,嗔道:“有什么不可以,本来我是不打算凑这种热闹的,这一来……好吧,再见了。” 说完,也不等玄龙和大头乞儿回话,人便像凌波海燕似地,脚一点,双臂微拂,斜掠过攒动人群,向来处而去。 大头乞儿喃喃自语道:“真孩子气,就和你的白师哥一样。” 这时,人涌如潮,纷纷四下消退。 玄龙和大头在人群中找着白男和金刚掌侯四,做成一起,慢慢向客栈走了回来。 走在路上,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的白男,突然掉脸朝玄龙冷冷地问道:“你知道贾凤的真正身份么?” 玄龙坦然地大笑道:“不知道?我是傻子?” 白男嘿了一声道:“怪不得你们之间的话愈谈愈多。” 玄龙信口道:“这种结局真令人满意。” 白男脸色遽变。 玄龙见金刚掌侯四朝他惶急地递着眼色,心中一动,立即警觉。便故意装作木然未觉地继续说下去道:“假如不是洞庭紫脸老儿出面排解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白男冷笑道:“设非洞庭紫脸老儿出面排解的话,是你忍心伤了他?抑或他忍心伤了你?” 玄龙知道,再说下去只有更糟,真金不怕火来烧,任其自然最好。 大头乞儿却在一旁插嘴道:“刚才那贾少侠除了是眉山一目神尼的弟子外,难道还有其他什么身份不成?” 白男哼道:“问你吊眼师弟呀!” 大头乞儿是实心眼儿,果然掉头向玄龙问道:“龙弟肯见告否?” 玄龙苦笑一声,脱口道:“她还不和我们这位白师哥一样,样,一样地有着一种,一种心高气傲的个性。只不过,只不过那位贸少侠是女扮男装而已。” 九拐十八弯,好不容易,将话说圆。 话说圆了,汗也出了。 大头乞儿一时忘情,也脱口道:“真是无独有偶” 白男双颊飞红,大头乞儿一伸舌头,立即缩颈咽住话尾。 金刚掌侯四深知三小的口舌均在伯仲之间,似这样胡扯下去,可能弄成僵局,便从旁岔道:“现在距离湘南九疑之会尚有三个月之久,这段空间你们几个准备如何消磨法?”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白男的兴致,他第一个表示道:久闻巫山之奇,远超太华衡庐诸山。华山、衡山、庐山,遍具幽、险、雄、玄之胜,而奇尚逊之,可见大有一游的价值了。 侯四点头道:“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远胜他峰,只可惜……” 侯四说至此处,忽然住口不言。 白男急急迫问道:“可惜什么?” 侯四笑道:“说来话长,等晚上有空再说吧。” 玄龙道:“唐人诗句有: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之句,据云是咏神女庙之作。又见前人笔记载,巫山凝真观内供有妙用真人像,相传即是巫山神女之像,不知道那座凝真观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神女庙?” 白男讽刺地道:“原来‘庙’和‘观’居然也会结上香火之缘,嘿嘿,真不愧我爷将你当做才子看待。” 玄龙略一回味,也发觉了自己的语病,不禁失笑道:“好好好,算我失了一招。” 大头乞儿也笑道:“尝闻江湖传言,每届月明风轻之夜,神女峰顶,常传丝竹之音,猿狐闻之,尽皆和呜,不知是说何处?” 侯四闻言,眉头一皱,欲语又止。 玄龙笑道:“想是好事者附会之辞罢了。” 白男驳道:‘旬以见得便是附会之辞?” 玄龙笑道:“难道会是狐鬼作祟?” 大头乞儿也道:“是呀,假如是普通的骚人墨客,决不能登临那种危峰,假如说是武林隐者,无论如何也不会连我师傅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就一直没向我大头提过,如若传闻属实的话,除了狐鬼作祟一种解释,更有何说?” 金刚掌侯四朝大头乞儿瞪了一眼道:“你怎知道你师傅不知个中详情?” 大头乞儿强嘴道:“江湖上的什么稀奇事儿他老人家会不告诉我这个得意弟子?” 大头乞儿将得意弟子四个字加在自己头上,居然说得有板有眼,毫无羞涩之态,直逗得众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笑了好一阵,侯四这才缓过气来指着大头鼻尖笑骂道:“好个不知羞的脏大头,你以为做师傅的一定要将什么话都告诉他的徒弟么?” 大头乞儿才待再顶一句时,冰雪玲珑的白男早听出了侯四的话中有因,忙抢在大头乞儿前面追问道:“照侯四叔这般说来,神女峰硬是有点蹊跷了?” 侯四点点头道:“我不是说过等到晚上再说么?” 大头乞儿和玄龙忍不住同声哦了一下。 话说之间,已抵栈店。 四人用过饭,侯四和大头乞儿分别用了一回功,白男则缠着玄龙下了几盘棋,晃眼之间,已是掌灯时分。 晚饭后,大家拥在侯四房里,逼着侯四述说巫山神女峰的异事。 侯四道:“这件事,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但经过我刚才一路细想,觉得不让你们知道也不是回事,尤其是玄龙业已正正式式艺成下山,日后在江湖上行走的时日方长,事先知道一点底细也好,免得万一不巧碰上,铸成大错。” 三小大惊道:“什么?难道神女峰又出现了什么厉害魔头不成?” 侯四微微一笑道:“一点不错,一个很厉害的魔头!” 大头乞儿皱眉不服道:“现今江湖上,除了三目狻猊、龙虎头陀、半纯阳、摩天一恶、天台双凶等人外,我大头就不相信还有我不知道的邪魔外道!” 侯四笑道:“别说你不知道,就连你师傅摄魂老儿也不一定就知道多少。” 大头乞儿反问道:“侯叔叔刚才不是说我师傅知道了吗?怎么现在却又?” 侯四笑道:“侯叔叔的话并没有矛盾之处啊!我先说你师傅知道,我现在还说的是他已经知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你师傅虽然知道这件事,却并不太清楚而已。” 玄龙代大头乞儿问道:“那么谁人对此事知道得最为详细呢?” 侯四大笑道:“我侯四能知道的事,摄魂老儿哪有不清楚的道理?告诉你们,侯叔叔所知道的,只和摄魂老儿一样多。” 三小失望道:“那么谁人对此事知道得最为详细呢?” 侯四笑道:“那个魔头自己知道得最为详细。” 白男怨道:“侯四叔别取笑了,快点说罢。” 侯四止住笑,道:“事实的确如此,当今武林之中,谈武功,我和摄魂老儿相差无几,都算不上顶儿尖儿的人物,但谈到消息之灵通,却不是任何人可望项背者。这件事,我们两个都只知道这么多,除了那个正主儿,尚有何人能够知道得更多?” 白男催道:“闲话表过不提” 侯四大笑道:“好,言归正传。不,听官且慢,让我先卖个关子,你们几个先猜猜看,我将说的那个魔头大概是几许年纪的人?” 白男性子最急,首先道:“四十出头,五十不到,对吗?” 侯四笑着摇摇头。 玄龙取巧道:“约在六七十之间,如何?” 侯四笑着,仍然摇摇头。 大头自作聪明道:“没有一百,也在九十之上,怎么样?大头对了吧?” 侯四依然笑着,将头连摇。 三小道:“侯叔叔不是说只要我们猜个大概吗?怎么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呢?” 白男道:“四十到五十之间,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你说那个魔头厉害,这个年龄不是正好恰当?” 玄龙争道:“武功讲究的功力炉火纯青,四五十之间,固是人生旺年,若说内功造诣,没上六七十的人,哪能登峰造极?” 大头乞儿也争道:“此魔既然人人陌生,可能是数十年前的怪杰,早自江湖退隐,早得人人都将他遗忘了,那末一来,怕不在百岁左右才怪!” 侯四放声大笑道:“都有理由,但是,都猜错了,而且一个比一个错得厉害!实在告诉你们,那个魔头的年龄,就是予以最高的估计,也不会超过廿岁!” “啊?廿岁?”三小一起失声惊呼起来。 侯四大声道:“让你们惊奇个够吧,她还是个女的呢!” 屋内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三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家的嘴唇皮都在翕动着,但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二十五章 异闻传自神山峰 一种神秘的气氛,弥漫了全屋。 金刚掌侯四朝三小轮瞥了一眼之后,脸部笑意渐敛,终至废然叹息道:“神女峰的景色是迷人的,这个传说的本身也是迷人的,而最为迷人的,却是峰顶那个谜样的女主人。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人发现,每当月明之夜,在峰顶,轻雾烟笼中,有着一个袅娜绰约的少女身影,于月下往复徘徊,有时仰面赏月,有时低首沉思。因为峰高千寻,悬崖削壁,非普通民家妇女所能登临者,于是有人猜疑到,如不是传说中的神女复活或是狐鬼幻形所作祟的话,定是一位身负绝技的武林奇女子。 消息刚传开,川东一些会点拳脚的登徒子,为色所迷,妄冀艳遇,无不奋力攀登峰顶,于乱涧深壑中四处访求。可是,这种神女峰之行,多半是有去无回。偶尔有一两个生还者,不是半途生了畏意,便是耐不住峰顶的饥寒之苦废然而返,问他们,则什么也没有见到。 于是又有人传说,那些一去不回的青年人,一定都成了那谜样女人的面首,在峰顶享受无边艳福,而乐不思蜀了。但也有人说,那些年轻人可能一个个都遭了女郎的毒手,喂了豺狼。 但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呢?谁也弄不清楚。 后来,日子久了,攀登神女峰的人愈来愈少,终至人人裹足,而回复到原先的平静。 这之后,峰顶便常有丝竹之音顺风飘扬,那个袅娜绰约的身影也仍和先前一样时隐时现。大家都说,峰顶决不止只住了少女一人,否则,哪来的那段幽扬细乐?” 侯四说至此处,略为一顿,白男忍不住趁隙问道:“奏乐的人会不会就是原先那些失踪的青年人?” 侯四沉吟了一下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件事从没有人亲眼看到过,所以谁也不敢遽下断语。” 白男又道:“难道就没有过武功较高的人物上去过?” 侯四笑道:“现今武林中,有着不凡成就的女侠,除了眉山一目神尼和大雪山冷婆婆外,可说别无他人。一目神尼是个出家人,清静无为,连天塌下来都懒得管,哪会去作这种无谓之举?再说冷婆婆吧,近三十年来就没有听到过她老人家的消息,依推算,此人如仍活在大雪山,最少也在百龄左右,你想,她老人家会有这份雅兴吗?何况此老是否尚在人间尚是一个疑问呢!” 白男脱口道:“哼,我就想” 大头乞儿朝玄龙望了一眼,玄龙伸伸舌头,大头乞儿微微一笑,将头别转。 大头乞儿的动作虽快,却已被白男瞧人眼中。 只见他双颊一红,瞪眼叱道:“脏大头,你可得当心点。” 侯四从中笑说道:“那样做有什么意思?” 白男道:“她在神女峰顶弄神弄鬼的又是什么意思?” 侯四道:“她在神女峰顶并未卖弄什么呀,都是好事者替她添的麻烦,人家隐居得那么高,那么远,与世无争,难道连偶而在月下散散心都不能够么?” 大头乞儿插嘴道:“依侯叔叔适才的一番述说,此女并未为非作歹,何以要称她为女魔头?” 侯四皱眉道:“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有人在峰腰飞猿崖发现了几堆骷髅,回来同别人谈起,传说开来,一致认为是那个谜样少女的杰作,从此以后,人家便替她加上了魔头的尊号!” 玄龙不服道:“怎能证明那些人是死在她手里的?假如死的就是那些为着一种不正当的目的的青年人,那些人罪有应得,何能怪人家手狠心辣?” 侯四道:“世上事往往如此,死为大。人死了,不管生前造过多少孽,两眼一瞑,多少总会引起人们一点同情心的。” 白男突然岔道:“好了,到此为止,我们不谈这个啦!侯四叔,你说罢,未来三个月的时光如何打发?” 侯四尚未开口,大头乞儿偷偷地朝玄龙一使眼色,抢先提议道:“我有好建议!” 白男抢白道:“轮得着你先开口么?” 玄龙帮大头乞儿的腔道:“众人之事,众人议之,大头师兄的建议如果看好,我们凭什么不采纳?” 侯四也点头道:“丐门中人,无论老少,均以精灵著称,大头真有什么好主意也不一定,大头,你就先说出来大家听听吧!” 大头乞儿嘻开大嘴,傻笑道:“从明天起,我们四个,就像我大头和我那个长腿兄弟一样,约好时间和地点,四散分开,到时候碰头,各述所见所遇,看谁表现得最奇特,或是遭遇最离奇,谁就得第一。白少使,你看这可新鲜?” 侯四脸色一沉,才待喝阻时,白男早拍手欢笑道:“好,好。新鲜,新鲜。就这么办,谁也不许再提反对意见。” 侯四眉头紧皱,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知道白男的脾气,说一不二,愈反对愈坚决,说也是徒然。他朝大头狠狠地连瞪两眼,大头却故意掉脸和玄龙兜搭,装作没看见。 此次湘南之行,侯四的担子特别沉重,三白老人信任他,要他负照顾初出茅庐的玄龙和白男二人的全责,二人中,玄龙是个知情达理的孩子,只要不离开他身边,绝对出不了错。 白男可令他为难了,虽说白男口口声声喊他侯四叔,但他根本就没有资格管柬他,也管他不了。三白老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崇高无比,别说他侯四因三白老人对他有活命之思,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主仆关系,就以平常辈分来叙,他侯四最多也只能算是二小的平辈兄长,现在二小喊他一声叔叔,已算是很特别的了。 白男虽然任性,但年纪到底还轻,因为多年相处,成了习惯,多多少少,对侯四总还是信服的。如今,大头乞儿搬是弄非,想出这种邪门儿主意,第一个伤透脑筋的,便是侯四。 当然,他可表面赞同,暗里跟踪一个,加意保护。但是,他保卫哪一个好呢? 白男?还是玄龙? 谈亲疏关系,白男虽说是三白老人的爱孙子,要比玄龙来得直接些,但玄龙是三白老人破例恩收的唯一的一个弟子,不但在武学上视为衣钵传人,且因白家香火至白男而断,很可能的,玄龙在白家的地位,将有若干变化,有变成和白男同等重要的可能。再说,玄龙的身世特别,以赵家来说,他也是单传独支,何况盘龙大侠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今后玄龙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又有丐门掌门人摄魂叟的再三转托,严格说来,他比白男的重要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以武功成就的高下来做保护取舍标准的话,那更糟了。白男习艺较早,火候比玄尤深,但修养却不及玄龙好。玄龙天赋好,目前的功力虽不在白男之下,但临敌经验却和白男一样缺乏。玄龙对自己的武功没有自信,白男却又过于自负,过之与不及,都是弱点。如果碰上劲敌,这种弱点均为致败之因。 真把个金刚掌侯四难煞。 侯四沉吟了好一会,最后毅然抬头朝三小道:“就这样决定吧,九月底,巫山神女庙会面,不早了,大家安息。” 侯四说至此处,突朝窗外沉声喝道:“窗外那位朋友是冲着我侯四来的么?” 三小闻声大惊,心底全都暗暗赞佩,生姜果然是老的辣。 侯四喝罢,白男第一个便要穿窗而出。侯四插手笑阻道:“人早走啦。” 三小侧耳一听,院中静悄悄地,来人果然已经走了。 白男恨声道:“好大胆的东西,再碰到本少侠手里,不让他尝尝本少使助梅德针才怪。” 玄龙问道:“侯叔叔,您看适才来人是什么路道?” 侯四笑道:“来人身手很不错,不过,看上去似乎并无恶意,可能是路过这里,一时好奇心驱使,想偷听我们在谈些什么罢了。但经我一喝,立刻悄然而退,看样子还可能是我四叔的熟人哩。” 大头乞儿也道:“侯叔叔这一手真令我们几个小兄弟佩服。” 侯四黑脸忽然微微一紫、摇摇头,超然笑道:“脏大头,别损啦。你们不说,侯叔叔也不好意思提,人家来到屋上可有了好一会儿哩。” 三小齐声轻啊了一声。 侯四双睛微转,忽然面露喜色。等白男朝他望去时,却又故意装出一脸愁苦的样子。 白男忍不住问道:“侯四叔,您怎么啦?” 侯四故意愁道:“侯叔叔适才经过再三考虑,认为我们四人最好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白男不悦地道:“为什么?” 侯四解释道:“一元经大会举行在即,天下武林人物,良莠不齐,你们几个,年纪都轻,万一惹上麻烦,侯四如何向白老交代?” 白男听后,眉头微蹙,忽然欠身打着阿欠道:“不早啦,明天再说罢。” 白男退出后,玄龙和大头乞儿便也相继走出。自大头乞儿来到之后,又添要了一个房间,两小为了畅谈别后,玄龙便从侯四房间搬出,和大头乞儿合住一起。 望着三小相继消失的背影,侯四苦笑一声,摇摇头,将灯吹了。 第二天大早,茶房送给侯四一张纸条,侯四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两行极其娟秀的小字: 九月底神女庙再见,侯四叔,我先走啦! 白男留陈 侯四顿足道:“都是那个死大头,都是那个死大头。” 侯四一面骂着,一面向茶房吩咐道:“去替我将那个大头小子找来!” 茶房道:“那位和一个吊眼梢的小兄弟住在一起的大头兄弟么?” 侯四点头道:“快,就是他!” 茶房慢吞吞地道:“他们两个也走啦。” 侯四闻言一怔,恨恨地又骂了几声死大头,算清房钱,也即出门而去。 花开四朵,暂表两枝。 先说玄龙和大头两个。 二人怕挨四阻挠,大清早便即收拾妥当,悄悄吩咐了客栈伙计,出得店门,逞向草渡奔去。 到达草渡,日已近午。 二人找着一个兼营酒食的茶店,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大头乞儿朝玄龙笑道:“这下子非将他们耍够不可。” 玄龙也笑道:“你有那种药草么?” 大头乞儿笑道:“早准备好啦。” 大头乞儿说罢,吩咐小二取来一盆热水,将药草放进热水里,略一搅动,盆水尽成紫赤色。 大头乞儿低声笑说道:“趁此刻清静无人,快点洗罢。” 玄龙依言,背向屋外,很快地将头脸手肘等外露部分洗擦一遍,等玄龙洗毕擦干,再度转过身来,大头忽感眼前一亮,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啊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得出来。 玄龙的心也跳得很厉害,他很想知道自己睽违了三年的真面目,究竟成了什么样子?他担心使用药物过久,皮肤受了损害,但一见大头乞儿那副骇异神情,他放心了。 他笑着向大头乞儿道:“你又多了一个新师弟啦。” 大头乞儿喃喃地道:“但也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小吊眼儿。” 玄龙闻言,也是一阵怅然。 良久,玄龙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头,我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大头忍不住扑哧笑道:“真滑稽,连自己也给忘了。” 玄龙道:“大头,你知道你自己生做什么样子?” 大头乞儿起初尚以为玄龙在拿他取笑,及见玄龙说这句话时并无嬉戏之态,居然依言低头沉思起来。想了一会儿,抬脸惊奇地朝玄龙道:“说也奇怪,人家都说我生成一个大头、阔嘴、狮子鼻,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特征是大头阔嘴狮子鼻。可是,我刚才试着一追忆,我对自己的特征,竟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愈想愈不像,最后,模模糊糊地,甚至自己究竟生相如何也弄不清了。龙弟,你能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玄龙正色道:“正是这样,一个人,最接近的,照理说应该是自己本人,可是,这是个最不可解的谜,人们所最不了解者,往往就是自己本身,一如一个人对自己的容貌的印象一样。” 大头乞儿忽发奇想道:“龙弟,假如另一个你在人烟稠密之处和你顶面走过,你会认识他吗?” 玄龙摇摇头:“不可能,顶多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头乞儿点头道:“这种话假如平空说出来,听的人一定会嗤之以鼻,以为你的精神不正常,而事实上,的确可能如此呢!” 玄龙笑道:“现在我说我忘了本来面目的话,你大概不再会感到滑稽可笑了吧?” 大头乞儿点头默认,一面从百宝囊内取出一块小钢片,交给玄龙道:“拿去认清自己罢。” 玄龙接过,迎着光亮,低下头,铜片中立即现出一张目如晓星,鼻似琼瑶,眉入两鬓,唇若涂朱的面孔来。 玄龙约略照罢,将铜片交还大头,轻叹道:“故我依然,依稀胖了点。” 大头笑道:“像个大人啦,哪儿是胖?” 玄龙也笑道:“侯叔叔和白师哥他们再见到我,不知道要惊奇到何种程度呢!” 大头道:“一点也不会呢。” 玄龙道:“怎见得?” 大头笑道:“他们根本不认识你呀!” 玄龙道:“声调音腔还不是一样?” 大头大笑道:“这个我也准备啦。” 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颗褐色药丸,递给玄龙,笑道:“服下这个,包你惊奇。” 玄龙也是童心未退,果然端起茶碗,一口吞下,服后片刻,喉头突感奇痒,心下不禁有点着慌起来。 大头见状,轻笑道:“玄龙,玄龙!” 玄龙瞪眼问道:“唤我作甚?” 玄龙话出口,立感自己的声调有异,他似乎不相信上面这句话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因为,它完全是一种陌生的声音,比他原有的,虽略感沙哑,却格外沉雄浑厚,似乎比他现有年龄增多了几岁。 大头见玄龙愕然不知所措,哈哈大笑不已。 玄龙担心道:“将来还能复原吗?” 大头乞儿道:“旧有的有何值得留恋之处?” 玄龙着急道:“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呀!” 大头乞儿又笑道:“急什么?包在我大头身上就是啦。” 玄龙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大头乞儿又叫小二添上了几色点心,小二端上点心后,并未立时退下,嚼着玄龙和大头乞儿,看过来,瞧过去,一脸惶惑之色。 二人虽知小二为何疑讶,却不肯予以说破,大头乞儿竟反而故意逗他道:“伙计,你瞧个啥呀?” 小二结结巴巴地道:“刚才那……那……个吊眼梢的黄皮小爷呢?” 大头笑道:“你怕没有人替他会钞么?他早走啦!” 小二皱眉摇头道:“不,不是这个意思,那,那这位客官是几时进来的?” 大头乞儿故意瞪眼道:“这个你也管得着么?” 小二急着赔笑道:“客官别见怪,小的只是奇怪这位客官怎的和刚才那位穿着一样衣服罢了,打扰,打扰。” 说着,哈腰而退。 小二走后,大头点头道:“不是伙计这一说,我们几乎留下了这个天大的漏洞呢!等会儿找着大城镇,首先将你这身衣服换上一换。 玄龙笑着也点了点头。傍晚时分,他们在平昌落脚,玄龙换上了一身簇新的书生装束,淡蓝长袍,粉底鞋,文士巾,折扇在手,丝绦束腰。玄龙人品,原就清秀,这一改装,更似脱壳春笋,破璞宝玉,英挺潇洒,光华鉴人。 大头乞儿赞道:“龙弟还我本来面目后,白男和官家凤都显得逊色了。” 玄龙也笑道:“她们本来就是冒牌货嘛。” 一宿无话。 第二天,玄龙向大头乞儿道:“我是初次在外面行走,地理完全不熟,你说罢,我们竟往哪儿走?” 大头乞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渠江和通江交流的三汇,有一所叫做妙法庵的尼姑庙,听人传说,里面颇有些不干不净的稀奇事儿,庵主妙法尼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却只像二十许人,武功甚为了得,虽然声名狼藉,却无人敢惹,咱们这次单独行动,既想做点有声有色的事儿,何不赶去查个究竟?” 玄龙摇头道:“女人的事我可办不来。” 大头乞儿瞪眼道:“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是不是凡涉及女人的事你都袖手不管?” 玄龙自知理由欠通,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去就去罢。” 于是,二人沿着渠江,谈谈说说地往三汇赶来。中午走到一个名叫曲坝的小镇,便落下脚来打尖。 大头乞儿向店家要来一点酒,先将腰间葫芦上满,然后和玄龙浅斟低酌地漫饮起来。 饮至半酣,大头乞儿突然用手一推玄龙,低声道:“喽,你看外面谁来了!”- 第二十六章 真假玄龙 大头乞儿语音方歇,店外已然走进一个年方十五六,柳眉凤目,端鼻小嘴,极其清秀的少年来。少年身穿对襟短打,外披一件浅灰披风,披风一角,隐隐露出一柄剑鞘,唔,原来还是个武生哩。 玄龙低声咦道:“官家凤?” 大头乞儿忙道:“噤声,待大头来耍她一番。”大头说罢,佯装漫不经心地将脸抬了起来。在他看到官家凤正朝他和玄龙注目瞪视之后,故作失惊之状,起立大声招呼道:“原来贾少侠怎么也来到这种小地方?来来来,如不嫌咱大头肮脏的话,咱们就做一桌食用如何?” 官家凤,也就是贾凤,这时已缓步向二人这厢走来,一面走,一面脆生生地道:“这地方你小子能来,本少侠就来不得么?” 大头赔笑道:“来得,来得。来来来,先来替你介绍个新朋友!” 贾凤道:“先介绍你自己罢!” 大头竖起右手拇指,往自己鼻尖上一靠,抬着下巴,大声笑道:“我么?嘿,丐帮掌门人不,未来可能的掌门人,现今掌门人摄魂叟的首座得意弟子,外称摄魂双小中的大头常胜是也!” 玄龙笑了,贾凤也笑了。 贾凤一面在伙计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一面露出一排齐若编贝的白齿,笑骂道:“常听人家说,丐门中没有一个忠厚人,今天可亲身证实了。” 大头笑道:“忠厚人么?有的是!现在我就可介绍一个给你。” 说着,先转脸朝玄龙向贾凤一指道:“这位是川中贾少侠贾凤。” 玄龙欠起半身,谦虚地道了声:“噢,贾少侠,久仰。” 大头又转过向着贾凤,朝玄龙一指道:“这位是” 糟了,他俩一切计划周详,就是假名尚未拟定,话已相及,再打商量,已经来不及了。 倒是玄龙,小时做对子做惯了,有点急口才,情急智生,连忙接下去道:“小弟余拜白,以后望多赐教。” 大头乞儿趁贾凤和玄龙四目相对之际,偷偷地将舌头一仲,扮了个鬼脸,心想,还是吊眼儿有办法。 他在缓过一口气之后,可又神气了起来。 他又替贾凤斟上了一杯酒,然后自我解释道:“您看他这个名字别扭不别扭?什么鱼伯伯,肉伯伯的,叫人家一开口就给他讨了便宜,您说可恨不?” 贾凤笑道:“还是你的名字好,大头常胜,仿佛头小了就不能上场似地。” 大家都笑了。 贾凤吃喝了一会儿,忽然放下筷子,略为沉吟了一下然后抬脸迫切地向大头乞儿问道: “那个潜龙子呢?” 大头乞儿故作不解道:“谁?潜龙子?” 贾凤急道:“就是前几天在巴州孙家擂台上,和我,和我比剑的那个,那个-” 大头乞儿大笑道:“那个,那个垂眉吊眼,黄脸皮,其丑无比的小子么?” 贾凤见大头乞儿将还原前的玄龙形容得如此穷形恶相,忍不住眉头微皱,朝大头嗔道: “他不是你的朋友?” 大头道:“谁说不是?” 贾凤怒道:“那你为何将他形容得如此刻薄?” 玄龙心底微微一暖。 大头却笑道:“难道他不是那副尊容?” 贾凤哼道:“你也不见得比他强到哪里,若论武功,你可能差得更远呢!” 大头毫不动容地,又笑道:“那当然,武林中有几个三白老人?三白老人有几个徒弟? 三白老人徒弟中有几个垂眉吊眼黄脸皮?想想看,我大头怎么个比法?” 贾凤不悦地道:“好啦,好啦,请你说得简单点吧,他去哪儿了?” 大头卖关于道:“他么?” 贾凤怒道:“不是问他,难道是问你?” 大头这才将手朝玄龙一指道:“问他吧,这位余兄比我大头知道得更清楚。” 玄龙闻言,忽生奇想,他颇想知道,吊眼玄龙在官家凤的心中,究竟占了几许地位?所以,当贾凤转脸向他望过来时,他狠起心肠,缓缓正容答道:“我那位吊眼拜弟么?唉,以后不容易再见到他啦。” 贾凤失声道:“为什么?” 玄龙叹息道:“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贾凤急道:“你就不能简单扼要地说个大概么?” 玄龙朝大头乞儿瞥了一眼,大头乞儿微微点头,凡是别开生面的新鲜事儿,大头乞儿没有个不赞成的。此刻,他已知玄龙说出这番话来的心意,为了加强气氛,便也故意装作失惊之态,从旁仓皇地问道:“他真的走了么?” 贾凤见状,朝玄龙望了一眼,又朝大头乞儿望了一眼,忽然喃喃自语道:“他不是和他那个姓白的师兄及金刚掌侯四等人约定,九月底在巫山神女庙见面的么?” 玄龙和大头乞儿同时恍然大悟,心想,前晚巴州栈房上偷听的原来是你呀! 大头乞儿也不说破,反而故意问道:“是呀,贾少侠何以得知?” 贾凤见问,双颊蓦地一红,期期地道:“是,是他上台以前,潜,潜龙子,自己,自己亲口和我说的。” 玄龙心底暗笑,心想,好家伙,你也会撒谎哩。 于是,玄龙顺着二人口风说下去道:“事情发生在昨天。昨天,在平昌,我那拜弟说,他原和金刚掌侯前辈等人约定,九月底于巫山神女庙相见,但他此去天山,是否能于九月底赶回固不一定,甚至一去不回,也是意料中事。所以,他转托我,如碰上金刚掌,他的白师兄,或者摄魂双小中任何一位,就替他传达上情。说也真巧,我刚在这里坐下,便遇见了这位大头兄弟,我正想和他谈这件事时,贾少侠又来了。” 贾凤瞪大双眼,追问道:“他去天山作甚?” 玄龙装出满脸悲戚之色,继续编织道:“我那拜弟,身负血海奇冤,此去天山,据说就是为了洗雪亲仇,……至于详细情形,因我那拜弟一直讳莫如深,连我也不太清楚。” “天山?”贾凤闭目轻声念了一遍。然后,凤日暴睁,眼射奇光,向大头乞儿咄咄逼问道:“丐帮子弟遍天下,向为武林所称道。你既自炫是丐帮二代中的出色弟子,以丐帮未来掌门人自居,来,我问你,天山有哪些厉害角色?” 大头乞儿暗道一声:“糟了,天山除了关外神驼一派外,别无邪魔外道,玄龙这个谎扯不圆啦,难道说吊眼儿的仇家是神驼不成?” 大头乞儿心里虽然忙乱,嘴里却敷衍道:“天山一带,除了关外神驼。” 贾凤哼了一声,纠正道:“我问的是黑道邪魔!” 大头乞儿吃吃地道:“至于黑道邪魔,这个。” 贾凤冷笑一声道:“哼,好个丐帮二代弟子,居然连天山无住峰的毒手尊者都不知道,还在这里瞎吹大气,嘿嘿!” 大头乞儿讶道:“毒手尊者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么?” 贾凤反问道:“你亲眼看到了他的尸首?嘿,武林中人,藉着某种名义谢世的,比比皆是,难道你这个堂堂丐帮二代出色弟子连这点知识也没有?” 大头乞儿的活罪可真够受的。 这时,贾凤已转向玄龙,问道:“吊眼儿提到过他找的是什么人吗?” 玄龙顺水推舟地应道:“很有可能,有一次,我似乎听吊眼儿提到过尊者什么的,是否就是贾少快适才所说的毒手尊者则不得而知了。” 贾凤一拍桌面道:“那就对了。” 又掉脸向大头乞儿责问道:“如何?毒手尊者死了没有?假如毒手尊者已经去世了的话,吊眼儿还会千山万水地赶去?” 大头乞儿在心底骂道:活见大头鬼! 贾凤说罢,偏头向壁,似在沉思。一会儿之后,忽然自语道:“以他所习白家武功来说,虽不能一定胜得了天山毒手尊者,如能见机而作,自保总该毫无问题。只是他年轻气盛,复仇心切,到时候,奋不顾身,以毒手尊者那种狠毒心肠,确实堪虞之至。唉,早知道,我陪他去,以他的紫斑剑,和我的蓝虹剑,双剑合壁,那就……比较有希望了。” 大头乞儿偷偷地朝玄龙扮了个鬼脸,先伸出一只拇指,后伸出食中二指,在空中一比划,立即缩了回去。玄龙知道,拇指是代表他,食中二指代表白男和官家凤。大头乞儿的意思是,以后有好戏看了,一对二,麻烦都是你自己慧的,看你如何善后? 玄龙蓦然警觉,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白男和官家凤有着水火不相容的个性,万一惹起情债,此生如何清偿? 人性往往是矛盾的。此刻的玄龙,愈见贾凤表现出对他的前身关注和一往情深,愈感到一种莫明的快慰和满足。可是,另一方面,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极端危险的,情感是一种越磨越浓的东西,像墨一样。他不能再以这种虚无飘渺的构设来刺激贾凤的情感了,以他前身的丑怪,和贾凤的娟秀,说起来,这实在是一种可贵的情感,与白男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样。但是,他应该适可而止,就这样,他想,他已经有罪了。为了满足个人私欲,他向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挑逗,而结果一无交代,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玄龙愈想愈惭愧,结果是满身大汗。 在秋天出汗,实在少见。 贾凤早回过脸来,他见玄龙脸色由白变红转青,又由青返红转白,结果是汗水盈额,点点而下,不禁大奇道:“咦,你,余,余兄,你怎么啦?” 玄龙勉强笑道:“没有什么,贾少侠,我们换个话题,别再谈及我那个拜弟的一切如何?” 贾凤感激地道:“是不是我将毒手尊者形容得太厉害,你为你拜弟担忧了么?唉,你,你余兄真是个有血性的人。” 玄龙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不敢再说什么。 贾凤朝玄龙注视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余兄是何派高弟,可否见告?” 玄龙一愕,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刚才编的那一段,虽然是假的,即令他不愿再编结下去,可也不能立即拆穿。贾凤对他前身的情感是真挚的,他不能让她知道她受了别人的愚弄。要维持这个既成之局,他就要当心今后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他前身姓赵,名玄龙,号潜龙子,为前辈异人三白先生之徒。他现在姓余,名拜白,是赵玄龙的结拜兄弟。那么,他会不会武功呢? 假如说不会,不但不近情,而且不合理。因为,他不但是赵玄龙的结拜兄弟,而且认识金刚掌侯四,摄魂双小中的大头常胜,和玄龙的师兄白男,他在上面说过,吊眼儿托过他,碰到这几位,就替他传个信,假如他对武功外行的话,他又何能熟悉这许多武林中颇有声望的人物? 所以,第一个可以决定了的,他不能说他不会武功。 再次,他假如这一点承认了的话,他的师长是哪一位呢?假使不承认是三白门下,虽然这是一种玩笑,严格说起来,也是一种对师门的不敬,他不能这样做。 那么如何是好呢? 贾凤见玄龙沉吟不语,大大地感到不悦。 她冷冷地道:“莫非令师在武林中地位过于崇高,不是我姓贾的这等末学后进所配闻问的么?” 大头乞儿知道玄龙为难之处,连忙从中代答道:“余见之师,乃前辈怪杰,此老生性与众不同,不愿世人知其尚在人世,余兄下山时奉有师命,连我大头和余兄交往年余,至今尚在揣测之中,这一点尚希贾少侠见谅。” 贾凤闻言,这才转怒为喜,点头微笑道:“这一说尚在情理之中,武林前辈,一旦退隐,多半不喜他人知其去向,这种前例,在在皆是,余少侠何不早说?” 玄龙如释重负地笑道:“小弟深怕贾少侠见怪呢!” 贾凤道:“你这就叫做弄巧成拙。” 一语成讥,一点不错,玄龙是弄巧成拙。 此话怎讲,下文即将交代。 三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中,已至黄昏时分。 大头乞儿忽然一拍脑袋道:“糟了。” 玄龙和贾凤均都吃惊道:“何事糟了?” 大头皱眉道:“师傅曾经交代我务必在七月中旬以前赴本门平昌分舵等候他老人家自皖北发来的指令,今天是七月廿一,昨天廿,我们,我,我经过平昌时,竟然忘了这档子事,你们说该死不该死?” 贾凤和玄龙都是尊师重道的人,一闻大头此言,齐都代大头着急起来。 贾凤道:“马上就去呀!” 大头一面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道:“贾少快少留,大头暂时失陪,至多明午,大头即能赶回。” 贾凤道:“你去吧,我不一定,不过,我暂时也不会走,关于潜龙子的事,我还有很多话要向余少侠请教呢。” 大头乞儿道声再见,即便出店而去。 草渡的小酒店中,现在只剩下玄龙和贾凤二人面面相对了。大头乞儿走后,二人之间,立即沉默起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找不出什么话来说。每当四目相接,二人心头便都略感一麻,说不出那是一股什么滋味,二人都感觉到,那种滋味实在好受极了。就这样,为了这种享受,二人谁也不愿先开口了,一味地沉默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二人陶醉在人生第一次莫明其妙的,令人眩晕的气氛里。 良久良久之后,贾凤红晕着双颊向玄龙嗔道:“你尽瞪着我作甚?” 玄龙心头突地一跳,傻傻地,木然地答道:“是我在瞪着你么?” 贾凤掩嘴扑哧一笑,道:“难道是我瞪着你?” 贾凤话刚出口,双颊红晕又深了一层。她知道她这句话有点语病,一点也不错,你不瞪人家,怎知道人家瞪你?既然你也瞪了人家,又何怪人家瞪你?话不说不明,她这一卖巧,却将自己给弄尴尬了。 玄龙仍然木然地坐着,他看着她的双颊,欣赏着她双颊上的红晕,它似乎比巴岭日出更美,他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贾凤掉过脸去望着窗外,西天一片金黄,太阳快要下山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在金黄色的夕阳里,她似乎看到一张淡淡的、熟悉的面孔,垂眉,吊眼,黄皮肤,唔,就是那种黄色,比金黄稍为深些。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了。 在一声轻叹中,贾凤转正了脸。 “你那拜弟真的去了天山么?”她低声用一种略显嘶哑的音调问着。玄龙仿佛从睡梦中给人唤醒。 “嗯?”他应了一声。 “噢,”他又道:“是他,他去了。” 贾凤轻叹道:“此人真是言而无信。” 玄龙吃惊道:“他对你应过什么来着。” 贾凤怨道:“我曾在巴州孙家擂台上暗示他在一元经大会上再见,他并未回绝。” 玄龙脱口道:“你怎知在十月廿五的一元经大会上,见他不到?” 贾凤闻言,凤目略睁,清光暴射,逼视着玄龙道:“你不是说他已去天山?” 玄龙知道失了言,勉强笑着解释道:“我那拜弟是个聪明人,他可能在半路上想及那位什么尊者或许会给一元经诱出天山,深恐徒劳往返,而转往湘南九疑坐等也不一定哩。” 当玄龙勉勉强强地为她解释,贾凤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玄龙的脸孔。玄龙所说的话,她似乎很注意地在聆听,也似乎一句没听而在想着另一件事。 等玄龙说完,贾凤突然问道:“你和你那拜弟可是同乡?” 玄龙心头一笑,胡乱点了一下头,道:“他住五台,我原籍是汉中,五台也住过,那边我有个亲戚。” “嗯!” 贾凤漫应了一声,脸色松弛下来。 玄龙见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大感宽心。 二人拉拉杂杂又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 天渐渐黑下来了。 玄龙将店伙叫来,问道:“这儿有店房出租么?” 伙计道:“不瞒客官说,草渡是个小地方,没有栈店,小的见二位公子都是上流人,小店闲着两间上房,平常很少租出,因见二位不是等闲之人,可以破例通融,不知道二位是要两间还是一间?” “两间都要!”贾凤抢着道。 玄龙朝贾凤望了一眼,贾凤双颊飞红。 玄龙心想,真怪,这些女孩子,脸这么容易红,却偏要女扮男装,难道男人的眼珠子都是木头刻的? 两间上房均在店后,一在东厢,一在西厢,隔着一个小庭院,遥遥相对。 伙计带领二人看过之后,贾凤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店伙却献殷勤道:“两房相隔太远,害得两位甚为不便,小店深感抱歉。” 玄龙听了,甚感刺耳。 贾凤早轻叱道:“你好噜嗦!” 店伙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道:“是的,是的,只隔个小院子,深更半夜,没人打扰,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真是该打屁股,玄龙心想,几乎笑出声来。 贾凤气得两眼直翻。 店伙见贾凤没再骂他,以为后面这几句说对了,想卖好到底,便又道:“通前面的门是要上锁的,两位尽管放心,大着胆子……” 贾凤出声叱道:“好啦,没你的事儿啦。” 店伙在两间房里都点好油灯,然后走了出去。 玄龙虽可装做不知贾凤身份,和贾凤在一个房间里再聊一会儿,可是,真不知道原是一回事儿,已经知道了再假装不知道就有点大不相同了。他到底出身儒侠世家,幼经圣贤书所熏陶,知礼慎行,不敢稍纵。 他既不便到贾凤的房里去,也不便将贾凤约到自己房里来,只好立在院心,等贾凤如何如何。 贾凤突然向玄龙问道:“余侠使用何种兵刃?” 玄龙笑道:“学过两手毛拳,也学过几趟粗剑,兵刃却是没有。” 贾凤又道:“你那拜弟呢?” 玄龙脱口道:“他也一样。” 贾凤朝玄龙瞟了一眼,道:“他不是使着一柄紫斑剑么?” 玄龙怕说得太清楚了会漏出马脚,便含混地笑道:“哦,真的吗?这倒不太清楚。只是以前没见他带过兵刃,那柄紫斑剑怕不是向他师兄借用的吧。” 贾凤唔了一声,凤目转了几转,薄唇微翕,似乎想说什么,朝玄龙望了一眼,便没有再说下去。 最后她道:“不早了,明天见吧。” “明天见!”玄龙也说了一句,二人分别进了东西厢房。 睡到半夜,玄龙突为一声清叱所惊醒。 他听得出,那声清叱,正是贾凤所发。心下大惊,匆匆纵身下床,在案头摸了一把自己带来的围棋子,揣在怀内,闪目向窗外一看,只见一条纤巧的身影在西厢房上一闪而没,辨认之下,果是贾凤。 贾凤碰到什么事?- 第二十七章 浅尝爱滋味 玄龙不敢怠慢,拨开窗户,嗖地一个巧纵,穿窗而出。双脚刚一沾地,双臂一分一抖,施展出白门绝学,柳絮轻身术,身躯像柳絮迎风似地,飘上屋脊,这里正是贾凤的身形稍现即设之处。 玄龙上得屋脊,凝神四下一打量,左边沿江的官道上,静悄悄,灰蒙蒙地,什么也没有。右边是一片疏疏落落的丛林,月色下,望上去像一片或蹲或立的巨灵身影,阴森怕人。 玄龙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陡闻林中传来一声清叱:“好贼秃!” 又是贾凤的声音。 贼秃?难道是个和尚?玄龙不及细想,猛提一口丹田之气,运足坎离罡气,双臂微张,像巨鹰俯冲似地,直向丛林扑去。 进得丛林,全神戒备地大喝道:“贾少侠何在,余弟来也。” 声如沉雷,震得树木簌簌作响。 只听得一条细小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道:“余侠快来。” 玄龙循声疾赶过去,在一排灌木之后,贾凤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当地,一手执着那柄蓝光闪耀的蓝虹,见到玄龙,另一只手往前一指,急切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玄龙唯恐贼人逸去,也来不及向贾凤追问究竟,一时间心雄气壮,依着贾凤的指示,两臂一分一抖,便以柳絮身法向前追去,身形起处,其轻如絮,其疾如飞,飘忽忽地,如天马行空,煞是洒逸美观。 假如是龙虎头陀的话,他心想,正好,新陈账一起算,哪怕粉身碎骨,也得通住贼僧交出一个盘龙大侠来。 玄龙身形起在空中,离原地尚未及三丈远近,蓦又听得贾凤在身后急喊道:“余侠且慢。” 玄龙闻声一愕,以为敌人又在背后现身,忙将上身一仰,身形一顿,微一转折,半空中,硬将去势扭转,斜刺里往原地倒泻回来。 玄龙落地之后,见贾凤仍然执剑立在当地,痴痴地望着自己,在迷蒙月色下,眼里闪射着一种极其难解的光辉。 玄龙双脚一点地面,已至贾凤身前,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凤将宝剑纳入剑鞘,一指左前侧不远处的一块长条青石道:“贼秃去远啦,追也枉然。坐到那边,我再详细说给你听。” 二人分据五尺来长的青石各一端,坐定之后,玄龙静静地望着贾凤,等待她述说夜半遇暴的详细经过。他见贾凤低头埋脸于胸前,起初尚以为她是怕羞,不便启口,或是受惊过度,在宁静思绪,考虑着如何从头说起。可是,等了很久,只听得夜风轻撼林木,发出一种倍增落寞荒凉的林籁外,贾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仿佛一座石像,一点声音没有。 玄尤甚感奇怪,心想,难不成她已……遭……想到这里,心头突然狂跳,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他再偷望贾凤,她仍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地,像座石像。 玄龙忍了几忍,终于轻声发问道:“那个贼秃?是龙虎头陀么?” 贾凤的身躯动了,她似乎从她自己的肘弯里望了玄龙一眼,可是,玄龙仍旧看不清她的脸,他只隐约地见贾凤点了一下头。 这一刹那,玄龙忽然对贾凤深深地憎恨起来,他恨她,并不是为了他相信他那可怕的设想,他恨她该半途将他唤回。龙虎头陀的武功了得他早就知道,但那只包括了他的拳招和气功,轻功方面,他相信,师门柳絮身法是独步武林的绝学,龙虎头陀在这一方面并无惊人的成就,只要她指点的方向不错,不管龙虎头陀已先走多远,他总有追上他的时候、何况事变先后总共才不过盏茶光景,纵走也走不了多远。 假如贾凤已经……加上他本身的一笔帐,他觉得她误了他的大事,她实在不该那样做,无缘无故地将他喊回来。 所以,他恨她。 想到这里,玄龙心头突感一震,因为他忽然又想:她喊他回来可能是担心他不是龙虎头陀之敌,怕他遭上龙虎头陀的毒手?若是这么说,她也是一片好心。自己在惨痛的遭遇后,居然还能为别人打算,这种心胸实在太可贵了。那么,他恨错了。 唉,他又想,贾凤呀,你错了,你不知道我是三白老人的徒弟么?那种无坚不摧的坎离罡气,难道你就没听到你师傅一目神尼向你提起过?我目前的火候虽然不足,但是,用来对付一下总是没有问题的。何况你可以随后赶来,眉山派的镇魔剑法不是正好派上用场?唉,贾凤,你真糊涂。 贾凤真的错了么?他又问自己。 贾凤怎知道他是三白老人的徒弟呢?三白老人退隐数十年,生死都是个谜,好不容易在江湖上出现了个手执白家紫斑剑,使的是白门降龙伏虎剑法的,垂眉吊眼黄皮的青年,他又去了天山,谁相信三白老人肯一气收下许多徒弟?再说,人们有什么理由再看到一个顺眼点的,会武功的青年便想到他或许是三白老人的徒弟? 他实在是自己害了自己。 假如他不存心试探贾凤,假如他告诉她,他就是以前的吊眼儿,虽然不能挽回已经发生了的一切,但总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最少也不会任令贼人一无所损地悠然返去。 最后,玄龙恨的是自己。 自己发觉有错的人,表现上不是恼羞成怒,便是诚惶诚恐。 玄龙属于后者。 他振起勇气,轻声又问道:“贾,贾少侠,是龙虎头陀么?” 这一回,贾凤抬起头来了。玄龙见到贾凤脸上并无威容,不禁在心底赞道:好个坚强的女孩子。 贾凤抬起头后,并没有立即回复玄龙的问题,凤目半睁,在玄龙脸上来回地看了无数通,突然文不对题地问道:“你知道以前武林中有个三白先生?” 玄龙点点头道:“我那拜弟的恩师?” 他一时找不着表白的机会,只好仍维现状地作如此说。 贾凤又道:“他老人家有几个徒弟?” 玄龙脱口道:“两个。” 贾凤脸色遽然一变,似乎这句话颇出她的意外。 “两个?”她双手按膝,伸长脖子,上身前倾,极其紧张地问。 玄龙被逼得毫无思考余地,随答道:“我那吊眼拜弟,和他白师兄,不是两个吗?” 贾凤深深嘘出一口气,神情立即平复下来。 她又问道:“他师兄姓白?和三白先生,和三白老人,和三白老人一样?” 玄龙很快地道:“他就是三白老人的独孙嘛。” 贾凤点点头又道:“白家武学包括哪几种?” 玄龙道:“听我那拜弟说,好像是什么降龙伏虎拳法和剑法,坎离罡气,以及柳絮……” 玄龙说到这里,心底暗道一声不好,再也说不下去了。 说时,只见贾凤霍地自青石上跳起,站到自己面前,以春葱般的手指,指在玄龙鼻尖上,怒喝道:“姓赵的,你还准备骗我多久?” 说完,不等玄龙还腔,脚一跺,掉转头,如星泻九掷,直往来路飞驰而去。 世上事,再没有当面给别人将谎言拆穿更为难堪的事儿了。此刻玄龙却没有上述这种感觉,因为他所需要的并不是掩饰,而是解释。也许他解释不出这种谎言起的动机是基于爱,但他足以们心无愧地告诉贾凤,他这样做,并无恶意在内。 等到玄龙从迷惘中警觉过来,贾凤已经下去了很远。那并不是回宿处的道路。 白家的柳絮身法的确不同凡响,玄龙在情急之下,一连七八个起落,便已将贾凤追及。 贾凤似乎自知走脱不了,自动停步转身,并朝玄龙恨声叱道:“追来作甚?” 玄龙方欲还言,贾凤又道:“我是何许人,想你也知道,我们是长话短说,潜龙子,你回去想想,官家凤哪一点……” 官家凤说至此处,声颤泪闪,咬牙咽住,一声浅哼,掉头二次走去。这一次走得更疾,直如脱弦之箭,晃眼没人苍茫。 以玄龙之轻功,固不难追及,可是,此刻的玄龙,仿佛一尊木偶,木然地呆立在当地,什么也没有做,他的视线随着官家凤的身影,远去,再远去…… 他是怎么样回到宿处的,他不知道。他熄灯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屋顶,一直到天亮,这才朦胧睡去。 很久很久之后,玄龙感觉有人在推他,本能地一跃而起。定神一看,原来是大头乞儿回来了。 大头乞儿以一种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他不相信以玄龙目前造诣居然会沉睡如此,连别人走近床边都不能发觉? 玄龙自己也是甚感惭愧,他赧然地道:“她走啦!” 大头乞儿随便问道:“昨天我走了之后?” 玄龙道:“不,昨夜三更左右。” 大头乞儿迷惑地道:“什么,三更半夜?” 玄龙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尤其在他最信服的大头乞儿面前。他只好红着脸将昨夜所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重述了一遍。他所关心的,并不是官家凤负气而走,而是龙虎头陀有无侵犯到她?所以最后他向大头道:“你以为龙虎头陀” 他无法说得更为清楚,他希望大头能在他的语气和神情上了解他的意思。 大头乞儿大笑道:“活见大头鬼,她不过想让你露出轻身功夫,证实她的一种设想罢了。” 一语道破,玄龙恍然大悟,心下一宽,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大头乞儿朝玄龙瞥了一眼,点头自语道:“不关心她的走,而担忧她的身体……唔,看样子,彼此都有意思呢!” 玄龙情急叱道:“你胡说。” 大头笑道:“你可别后悔。” 玄龙不解道:“我后悔什么?” 大头神秘地笑道:“以后用得着我大头时,你就知道了。” 玄龙仔细一想,不对,无论如何,大头乞儿总是他的师兄,他骂他胡说,实在太欠礼貌,思念及此,连忙恭恭敬敬地朝大头作了一揖,赔笑道:“望师兄恕小弟一时口不择言,冒犯之处,尚祈宽谅。” 大头笑道:“我这个师兄一向不讲究这一套,倒是你那个白师兄面前,先取得协议才好呐。” 玄龙心头很乱,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发挥,便乱以他言道:“你在平昌分舵得到摄魂前辈什么吩咐?” 大头乞儿用手向案头一指道:“全部吩咐都在那儿!” 玄龙顺声望去,先是一怔,继之惊呼道:“啊?我爹的盘龙剑!” 嘴里喊道,人已奔向案头,从案头上将剑一把抓起,紧紧搂在怀中,眼中充满泪光,喃喃念道:“剑有了,人呢?剑有了,人呢?” 大头乞儿上前,轻轻地拍拍玄龙肩胛,安慰道:“好好地表现吧,世伯他老人家会知道的,他老人家没有理由在你艺成之后仍然避不见面。” 玄龙霍然抬脸,双目神光闪射地逼视着大头乞儿,急急地追问道:“我爹至今未曾露面的原因难道与我习艺有关么?谁说的?” 大头乞儿静静地道:“找回这把剑的人说的。” 玄龙迫切地又道:“摄魂前辈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大头乞儿道:“在皖北,他老人家正好碰上龙虎头陀在一官船上采花,这把剑连鞘放在一边,他老人家虽然将剑抢到了手,却可也跟那贼僧朝了相,本门轻功自不是龙虎头陀所能赶得上的,他老人家说,剑固到手,以后的噜嗦可多着呢。他老人家命我转告你,一切以自身为重,盘龙大侠如知道了你目前的成就,你们父子可能很快就要见面了。” 玄龙感激地连连点头,道:“让你们丐帮又结了这么个强敌,玄龙于心何安?” 大头乞儿大笑道:“丐门有几个是怕事的?再说,本门虽因此树了强敌,又何尝没在同时结识了台端这么个更强的帮手?” 玄龙挺胸道:“贵帮两代均于小弟有再生之恩,今后贵帮如有需要小弟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大头乞儿拍拍玄龙肩胛道:“这一句话,就已经很够了。” 二人说了一阵,用过午膳,仍按原计划往三汇赶去。 三汇是个水陆码头,人烟稠密,酒肆林立,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妙法庵在镇之一角,红墙灰瓦,四周修竹,庵前有甚长幽径,贯竹直抵庵门,从外表看上去,法相庄严,并无令人起疑之处。 玄龙和大头抵达三汇时,业已日暮,二人仅将庵址打听得,约略看好道路,便找着一家客栈住下,准备在夜间前往探察究竟。 二鼓敲过,二小结束停当。玄龙将盘龙剑鞘除下放在行李里,用白天买来的一块软革,制成一条围腰,束在腰间,再将盘龙剑盘扣在软革之上。 因为有此名剑在身,玄龙的精神更为抖擞了。 临行之前,玄龙再三向大头交代道:“没事儿便罢,否则的话,望师兄多多承当,小弟一旁掠阵就是了。” 二人师门,均以轻功称绝武林,只一刹那,便已来到妙法庵前竹林外边。二人一比手势,分由两侧远远绕道纵上第一进两厢配殿,再往正殿阴脊一角会合。 大头轻声道:“仍由两侧云房探下去,如有所见,弹指为号。” 玄龙点点头,二人即便分开。 这座妙法庵,甚为宽宏壮丽,前后计有三进之多。第一进是大雄宝殿和东西配殿。第二进是法场,也是庵中尼众日常做功课的地方。第三进是十数间云房,由一条以朱漆栏杆围护的回廊迂回贯连。 二人凝气连神,窜高伏低地聆察两三遍,只见偌大一座尼庵,沉静如死,一无异状。 二人无奈,只好相将比划着仍由原路退出庵外。回到栈房后,天色已近四鼓。 玄龙怨道:“都是你这个大头多事,相信那些道听途说,将一座佛门静地,横加污蔑,假如一旦传闻开去,看你如何向摄魂前辈交代?” 大头乞儿冷笑一声道:“丐门弟子,虽不敢以武技冠武林而自豪,但打探这些邪门消息,却是首屈一指,那得着确讯的人,一定是丐帮弟子。” 玄龙也冷笑道:“事实胜雄辩,请你交出妙法庵的败德丧行来!” 大头乞儿道:“你等着瞧吧!” 玄龙惑道:“到哪儿瞧?” 大头道:“妙法庵。” 玄龙讶道:“明晚再去?” 大头修正道:“白天。” 玄龙更为不解了,他道:“晚上都找不出名堂来,白天去做啥?我们都是男人,那又不是一座和尚庙,该多刺人眼目?” 大头乞儿道:“烧香还愿,常见之事也,何限于僧院尼庵?” 玄龙道:“白天去,去看观音大士,还是十八罗汉?” 大头乞儿道:“你以为白天就办不了事儿么?” 玄龙道:“我以为妙法庵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儿好办。” 大头道:“适才你见到庵中有何异状没有?” 玄龙追忆道:“只是建筑稍嫌富丽堂皇了点。” 大头乞儿道:“这一点,无可厚非。” 玄龙奇道:“可加厚非是哪一点?” 大头嘿道:“大智若愚,大奸似忠,……算了,现在和你说也说不清,一切明天瞧吧!” 玄龙问道:“明天又怎么办?” 大头乞儿将玄龙一把拉过,叽叽咕咕地在玄龙耳边说了好一阵。 大头乞儿说完,玄龙皱眉道:“真是穷开心。” 大头乞儿拍手笑道:“摄魂双小的精灵之名并非虚传浪得,看大头表演吧!” 玄龙嘘道:“小声点,当心吵醒别人。” 二人见天色将明,无法再睡,便分别在床上盘坐调息起来。 翌晨,大头乞儿向玄龙要去一只金元宝和几两碎银,匆匆出门而去。 大头乞儿回来时,手上捧满了东西,有衣有帽有鞋,另外还有一只装璜美观的黑漆书箱。玄龙除了不断皱眉外,一点不觉惊讶,这些计划大头乞儿昨夜已经对他说过了。 二人关起房门,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门再开启时,走出来却是一对主仆。 玄龙身穿华服,头戴文士巾,满身佩带,俨然一位卓然不群的贵家公子。大头也收抬干净,头戴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衣衫,手提黑漆书箱,亦步亦趋,扮成一个惟妙惟肖的书僮。 二人叫店家喊来一辆马车,直驶妙法庵而来- 第二十八章 妙法庵 妙法庵到了。 马车穿林而入,骏马昂嘶,车轴轱辘作响,加上御者的抡鞭呼叱,声势至为显赫。 马车方抵庵门,已有两个年在四十上下,着浅灰法衣的知客尼合掌迎出。二尼跨出门槛后,先朝锦帘低垂的马车深深一稽首,然后分立庵门两侧,躬身垂眉,和容迎客,状至虔诚。 玄龙先下,大头后随,二人潇潇洒洒地向庵内安详地走去。 两个知客尼于侧顾之间,见下车的并不是她们的老施主,名媛贵妇,而是异常年轻、气派超凡的一主一仆时,先是微微一怔,待看清主仆容貌后,又是一喜。 那是一种极难捉摸的、微妙的,表情上的变化。 玄龙没有注意到,大头乞儿也忽略了。 二人跨进庵门,在前殿上略作停留,二个知客尼越身而前,偏身前导,将二人引进西配殿,指着朱漆香案旁的两张檀木椅子,请二人坐了下来。 二人坐下,另有一个年纪更老的比丘尼,献上香茗两盏,先前导引的二尼,其中一个首先合什开口道:“两位施主,辱临寒庵,请问是上香许愿?还是随喜?” 尼姑们把他俩当做上京赶考的贵家公子了。 玄龙上身微欠,彬彬有礼地道:“可否烦请贵庵庵主说话?” 两个知客尼偷偷地互看一眼,将头略点,仍由先前那个回话道:“施主请暂宽坐,贫尼这就入内禀报。” 说话的那个领先由月牙门向后殿走进,另外一个略为踌躇了一下,也由月牙门中走了进去。 当二尼以目示意时,玄龙和大头都故意装作倾神欣赏靠壁佛龛中的捧杵韦驮,视如不见,等二尼走后,大头轻笑道:“如何?二人争着入内表功呢!” 玄龙将嘴一歪,意思是告诉大头,那边还有一个老的哩! 大头又笑道:“那个么?又聋又哑,怕她作甚?” 玄龙大奇道:“你怎知道?” 大头得意地道:“假如连这一点也不能从对方眼神形态上看出来的话,我大头还配称得上是丐门中二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玄龙哼了一声,道:“少说嘴,事情尚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哩,如果结局在你大头的估计之外,你大头可就够受的了。” 大头注意过达后殿的月牙门,简捷地道:“等着瞧吧!” 这时,月牙门微微一动,大头乞儿紧张地低声急嘱道:“注意,来了!” 月牙门启处,前面走的,仍是那两个四十上下的知客尼。两个知客尼身后,却走着一个头顶雪白云巾,身披玄黄绣金袈裟,清水脸,修眉凤目,端鼻薄唇,目不斜视,法相庄严的妙年女尼。袈裟曳地,莲步款移,袅袅娜娜,步步生花地向二人走来。 玄龙连忙立起身来。 两个知客尼向两旁门开,妙年女尼前行数步,轻宣佛号,合掌稽首道:“檀越尊姓高名,可否先行赐告?” 语音如珠碎五裂,清脆悦耳。 玄龙听了心头一震,双颊随即泛红,心想,此尼好纯的内功,若换了普通人,岂不当场就要骨软筋酥? 玄龙心里戒备着,表面上仍装着木然神气,故意道:“小生是请贵庵庵主说话……” 妙年女尼微微一笑,道:“贫尼妙法,正是本庵主持。” 玄龙心底忖道:“果然是你!大头乞儿的猜测已有一半中啦。” 玄龙心底掂掇,口里却道:“原来就是庵主佛驾,这可失敬了。小生余拜白,山西五台人氏。向随家严宦游川陕湘贵数省,因家慈生余时曾获异兆,当时许下心愿,俟余成人后,一定逢庙礼拜,见佛烧香,直至余成家立业,方能中止。家严近日奉廷命调赴湘南,途经三汇,小生于旅中打听得贵庵为本镇唯一朝佛之所,乃不揣打扰庵主清修,拜觑三宝。尚望庵主见容。” 这时,大头乞儿将书箱从腋下取出,故意避开一干尼众视线,背向着人,从书箱内拿出一只金元宝,十足地一副小人模样,双手将元宝捧得紧紧地,躬身送在玄龙面前,玄龙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接过,托在掌心里,从容地向妙法尼笑说道:“此为家慈所命,算作每次礼佛的香油费,为数微薄,敢请师父惠收代劳。” 这只元宝,足重三五两,价值骇人,而玄龙托在掌心里,仿佛一枚制钱也不如。两个知客尼因是惊讶得面无人色。就连庵主妙法尼,神情也为之一变。 妙法尼见玄龙衣着华贵,一表人才,出手又是如此豪阔,不禁朝玄龙多望了两眼,细审之下,神情又是一变。心想:喝,好俊! 玄龙早经大头吩咐道,在妙法尼朝他线视之际,故意垂下眼皮,装作抚弄金元宝的神气,免得双目神光自然流露,引起妙法尼这个行家的疑窦,露了破绽。 妙法尼果然上当,她没有跟玄龙四目相接,玄龙在她心目中,除了俊美英挺、高贵潇洒、倜傥不群外,毫未想到其他。有了这种先入之见,加之玄龙是个有心人,任你妙法尼是个多么淫凶狠辣的女魔头,也难觉察面前这一主一仆的真正身份了。 只见她,玉靥生春,秋波流俏,朝两个知客尼一使眼色,两个知客尼便朝玄龙合掌道: “贵家人先由贫尼等领去斋房用饭,公子可随敝庵主导引随喜,贫尼另外派人通知准备上等素席。” 玄龙心想:好家伙,开始啦,例看你们耍些什么把戏! 当下故意朝大头沉脸一抬下巴道:“余福,你就先去吧。” 说着,将金元宝双手递向妙法尼。妙法尼也不推辞,双手接过,随手转交给两个知客尼中的一个,嘴里却谦谢道:“公子厚施,贫尼谨代本庵上下谢啦。” 说完又道:“请公子且随贫尼略作观摩。” 玄龙欣然颔首,心想:好呀,我正想看看你们这座大名鼎鼎的妙法庵中的玩意哩! 妙法前导,玄龙后随。 妙法走在前面,故意扭动腰肢,在宽大的袈裟里,隐隐约约地,极尽袅娜之能事。 论玄龙年龄,正是人生气血方刚,见色生欲,最为危险的一段时期,如果有意加以挑逗,岂不更似山洪将暴? 那么,现在的玄龙为何仍能神色自若,无动于衷呢? 第一,妙法尼虽然妖艳绝伦,丰韵十足,但她身上穿的却是一件代表神圣和庄严的袈裟,与她胴体的卖力施为格格不和,不但全无美感,甚至令人看着有些觉得滑稽。 第二,玄龙是块浑金璞玉,和白兰、官家凤之间的情爱是一种爱的升华,其中并无任何不洁遐想,加之从无男女间苟且经验,像这种无谓的诱惑,至多只能引起一种些微的刺激,而这种些微的刺激,也是他本身功力和定力所能克制得了的。 穿过月牙门,妙法尼回眸启齿微微一笑道:“请先参观本庵经殿。” 玄龙点点头,心想,这女人还真不错,只可惜走邪了路。 第二进大殿虽不比第一进正殿宽宏庄严,但雅静幽岑却有过之。但见八角宫灯高悬,香烟缭绕,蒲团雁列,左鼓右钟,陈设有序,令人有出尘之感。 东壁供着降龙伏虎两尊者,西壁供的是捧杵韦驮。正中是一座观音大士像,左手净瓶,右手柳枝,善才童子拜于莲座之前。三五个年轻尼众正在盘坐作梵呗之诵,见有人来,只略瞻顾,便复垂眉,浑似未见。 玄龙暗想,这等清静佛地,若说有什么污秽之事,实难令人置信。 这时,妙法尼用手一指西侧门道:“公子请随贫尼往这厢来。” 玄龙点点头,心想,去哪儿都可以,此来目的就为着想看个究竟呢。 走出侧门,光线忽黯,原来是一条市道。玄龙走着,脚下似有下坡感觉,知道事情不妙,但自恃艺高,忖度对方绝对奈何自己不了,也不多问,只是提神防范意外,仍然镇定地一步一步地跟在妙法尼身后。就这样,约有半盏茶光景,在甬道里,左转右弯,也不晓得经过了几重院落几重门,始终看不到一丝天光,有几处甚至全靠灯火照明,玄龙知道已进了地下室,忍不住先嗽了一声,然后问道:“请问师傅尚有何处可看?” “尚有本庵最佳之处。” 妙法尼回首嫣然一笑,语调已经微露荡意。 只见她双颊霞生,两眼斜睨,未言先笑,与适才在外间大殿上,完全换了一个人似地。 玄龙肚内轻哼一声,便不再多言。 最后走至一处,看似无路,但见妙法尼脚下微跺,眼前忽现一门,妙法尼侧身让过一边,口里道:“公子前请。” 玄龙并未在意,以为仍是和刚才一样,过了这道门,里面还有好多路呢!双脚刚刚跨进,抬头一看,心喊一声不妙,待要抽身后退时,身后砰地一响,门已关上了。再看周遭,静荡荡地,仅己一人,妙法尼并未随同进来,心里甚为纳罕。 这里是一处什么所在呢? 嘿 一榻横陈,纱帐高钩,锦被条叠,绣枕并供。床是檀木精雕,墨漆光可鉴人,四角各竖精裸男女一对,相拥相抱,互盘互绕,曲尽猥亵之能事。 室角有一张四仙桌,两把高背软垫太师椅,案桌上有花瓶一只,内插野花三五朵,奇香扑鼻,袭人欲昏。 在这种环境下,就是独身一人,也已经够人绮思遐想的了。玄龙怕妙法尼赶来,再以法身相示,徒增困扰,不若先行破门而去,找着大头,让大头出面,向妙法尼加以指责,如其不纳忠言,再予惩处也还不迟。 一面想着,一面伸手便去推门。这一推,可把玄龙弄愣了。原来这间密室的四壁,竟是铜板围成,手触处,阴凉冰冷,分毫摇撼不得。抬头看,屋顶正中虽有一孔通风,但仅及两拳大小,并且弯曲深邃,无济于事。侧耳细听,四外似有嬉戏,喘息,以及一些莫明其妙的声响,隐约传来。心想,音既可人,必尚有开合缝隙,只要耐心细找,必可寻出脱困破绽。 于是,他绕壁而走,不住地用手敲打,希望发现开启门户的枢纽。可是,四壁除了在他敲弹之际发出一种秃秃的回响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屋角的那四盏原先就已点燃的宫灯,这时正闪射着绛红的光芒,朝他做着诱惑的微笑。 他无可奈何地坐上床沿,咬着下唇,心中感到一阵迷乱。这是一种寂寞的变相,他这时倒反而希望妙法尼快点现身,他要注意她的现身之处,如何启闭,同时,他想,只要她现了身,他并不难以武力制服她,挟制她将他送出去。现在,他已探得了妙法庵的不法真相,如何处置,他不内行,这该由大头做主,要他从旁协助以武力却敌难不倒他,如要他单独应付这等尴尬的场面,虽然他是当今武林异人之徒,他可缺乏这一方面的才能。 就在玄龙感到异常烦躁之际,身后有人格格一声轻笑,一阵香风过处,两条其白欺霜,其腻如玉的粉臂,已自他背后绕上他的颈子,玄龙因为事出突然,变生意外,本能地双臂一抖,便欲曲肘去扣对方两腕寸关之处的“劳宫”“太陵”两穴。 可是,意念方动,忽又犹疑起来,妙法尼的武功到底如何?他不知道。他这一出手,如果对方功力稍差。抽缩不及的话,双腕非折即残。因为,武功一道,讲究的是个快准狠,只要动上手,便有骑虎难下之势。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你不用上致命之招,对方可能立即还你夺魂之招。除了在深知对方武功远小于己,又无下绝情之必要,可酌留数成功力的特殊情形之下外,名家出手,无不以一举克敌为出招要旨。很少有人试探着去触及对方,侯对方反应如何而递增力量的。假如那样做,不但违背了绝招的要求,也无异引火自焚。 玄龙既不知道妙法尼功力深浅,又不愿平白令其伤残,索性暂不出手,免得打草惊蛇,让对方识破了他的身分而只有武了,不能文罢。 妙法尼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一动作无异飞蛾向火,若非玄龙一念仁慈,她的双腕早已骨断筋折了。她见玄龙只将双肩微耸,再从其他动作,以为玄龙这种动作只是普通人遭遇惊恐的自然反应,越发不肯就此放过,在玄龙略怔之间,双臂已将玄龙紧紧围住,搂向酥胸。 玄龙从颈部所感到的软暖滑香,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急忙挣脱,霍然从床沿上一跃而起,立于室中,朝身后打量过去。 妙法尼心想:这个俊人儿哪来的恁大气力呢?唔,……当她想到这种异于常人的气力假如用在另一方面则该多妙不可言时,她的心跳了,她的脸红了。 玄龙几乎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他怎能相信面前这个秀发散拢,酥胸半露,媚眼倾斜,玉靥霞飞,似嗔似怨,如醉如痴的绝代美人儿,就是刚才那个身披玄黄绣金袈裟,目不斜视,法相庄严的妙法庵主? 原来她戴着云巾是因为她并未落发?玄龙很快地想:她的确长得不错,假如她真有一身武功的话,她为什么要如此下流呢?难道以她这种绝代姿色还怕找不到一个匹配的男人? 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妙法尼见玄龙忽然叹息起来,似乎颇感意外。在她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一定先是对她半裸的肉体贪婪地谛视,然后红着喷火的双睛,像饿狼一般扑上身来……。 那样做,在妙法尼看来,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而现在,面前这个生平仅见的俊人儿,居然有此超凡定力,无动于衷,妙法尼一方面感到讶异,一方面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性饥渴者对异性与众不同的表现,无论是生理上的,或者个性上的总是感到特别富有刺激性的。 英雄思想是动物的天性,甚至男女关系之际也不例外,谁都希望自己的精力胜过对方,制胜了对方因是一种快慰,一种满足;假如对方是个桀骛不驯的顽强人物,一旦今使拜倒裙下,其快慰和满足,尤为可贵。 所以,妙法尼见玄龙无视于她的肉体诱惑,除开始时稍感意外而外,兴趣反而越加浓厚起来。 她想:好呀,咱们耗着瞧吧,看你能熬多久? 于是,她格格一阵媚笑,就势向床心一倒,藉着软软的弹力,双腿一跷,掀起薄如蝉翼的纱衫,露出两条粉搓玉琢,其白如雪,滑如凝脂,长短合度,苗条修直的大腿,右腿搁在左腿上,轻轻地摆荡着。双臂曲向颈后,扯得胸部高高地向上隆起,粉兜半掩,如霞绕奇峰,壑涧隐现,一面睥睨而笑,娇慵之极。 玄龙心头,突突狂跳。 他先问自己,她是打哪儿进来的呢?是床底下吗?也许是另一道暗门……他想。我怎办呢?他又想,在这种情形之下,想置妙法尼于死地,实在易如反掌,可是,他实在找不出痛下杀手的理由。假如就这样耗下去的话,耗到何时是好?大头乞儿此刻不知身在何处,他会不会找到这等隐秘所在来救他脱窘呢?他会吗?再说,大头乞儿的武功并不比他高,他为什么要等他来呢?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恼人的情景,口干舌燥,周身有如火烤……。 这是一所极其幽秘的地下室……他继续想,是的,极其幽秘,四壁系熟铜围成,除非自己说了出来。那么,你看她,唔……我,喂,玄龙,你在想些什么呀?他蓦然觉过来,当他将适才所想的重新回味了一遍之后,他出了一身冷汗。 汗一出,他立即感到宁静不少。 妙法尼眯着那双流波荡漾的媚眸,一直在注意着玄龙脸部表情的变化,她见他,脸色由白泛红变青,知道他的内心正在交战不已,她充分地相信,虽然这个俊人儿有点与众不同之处,但后绝难免俗,而奋然放纵。她等待着,虽然她也心痒难熬,但她不原像往日对待其他那些裙下俘虏一样采取主动,她觉得从他脸上观察她自己肉体所发出的媚力也是一种别有滋味的享受。像美食者常让自己饿过三分再进可口佳肴一样。她告诉自己,这是一块罕见良材,囫囵吞枣地草草了事了,未免可惜。 最后,她见玄龙似乎在暗暗咬牙,她不知道她可利用的时机业已成为过去,以为时机已成熟,心下一个不耐,再也按捺不住了。当下浪声荡气地轻喊道:“公子呀,你在等什么呀?” 玄龙闻声,忽然忆及身处何地,这一喊不亚如雷轰顶,浑身一阵大震,神志立刻全部清醒,于是睁眼沉声喝道:“庵主为佛门弟子,何作此下流丑态?如不耐空门难守,何不迳自还俗?” 妙法尼暗吃一惊,她惊的并不是玄龙居然不为色情所诱,而是玄龙在发声时两眼中那两道神采奕奕的精光。 她咦了一声,霍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斜视着玄龙,意存戒备地问道:“请问公子为何派高弟?” 玄龙沉声道:“请庵主善自珍重,立即整衣启门,从今以后,洗心革面,否则恶果自种,休怪余某手下绝情。” 妙法尼明眸略转,又生笑意,道:“公子为何派高弟,可否先行见告?” 妙法尼的主意又变了,起先,她见玄龙目射神光,知道玄龙定有一身惊人武功,意颇戒惧。继而想道,任他武功多高,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多下点功夫,照样有希望令对方成为入幕之宾。象这等人材如能配搭成双,若要她从一而终,做一辈子好人的话,她也愿了。 不过,先决条件是应该先摸清对方门路,才好决定如何向对方下手,她的方法还多,她决不相信玄龙能逃出她的掌握。 玄龙冷然道:“此事与本侠出身何派无关,庵主是否肯纳忠告,请赐一言以决。” 妙法尼凤目微合,忽然低下头去,戚然低声道:“如公子见怜,妙法愿意……” 玄龙连忙道:“庵主误会了。” 妙法尼抬起粉脸,恳切地道:“何不将错就错?” 玄龙见她那种娇艳欲滴,惘然媚极的姿容,心中又是一动,赶忙镇神道:“时间已经不早,请庵主速作明智之断,本侠身有重任,有负庵主雅意了。” 妙法尼又上一步,轻声道:“蹈汤赴火,万死不辞,妙法愿随公子” 气息相接,醉香薰人,玄龙不由得倒退一步。 玄龙退得一步,妙法尼又进了一步。 玄龙皱眉怒道:“弱水三千,何患无一瓢饮?庵主若能好好做人,以庵主这份姿色,还愁归宿无着么?” 妙法尼柳眉倏展,喃喃自语道:“得公子一言褒奖,妙法虽死无恨矣。” 说罢,悠然抬脸怨道:“公子说得不错,弱水三千,何患无一瓢饮。只是,因缘前定,及时饮啄,妙法愿就眼前一瓢,而无视于其他的二千九百九十九……。” 玄龙也道:“因缘前定,非由意生,庵主还是先从正言正行做起,以后随缘遇合的好!” 妙法尼戚然道:“纵令侧身青衣婢,亦不可得乎?” 玄龙道:“愿为敬友!” 妙法尼默然良久,良久之后,幽然道:“宁非戏言?” 玄龙道:“事在人为,就看庵主今后如何向自己交代了。” 妙法尼长叹一声道:“于愿半足矣!” 说罢,朝玄龙一摆手道:“请公子少待,容妙法更衣。” 只见她绕至床后,微一跺足,地面立即下陷,倏忽没顶,人去后,地面又即平复。玄龙待妙法去后,心头一宽,心想,如能感化此人回头,真快事也。为了好奇心,他也绕至床后,依法炮制,在妙法跺足处,用力踩踏,可是,跺遍方圆丈许地,毫无动静,知道另外尚有诀窍,只好罢了。于是,他又坐上床沿,静待妙法尼之来- 第二十九章 最紧张的刹那 玄龙闲着无聊,偶尔回目瞻顾之际,忽见铜壁上某处微微一动,似乎裂开一缝,跟着,先前那种暖昧不明的声息,也由隐约而逐趋爽朗。 玄龙纵身凑近,出指轻点,铜板立即向下滑陷,露出一个核桃大小的方孔。玄龙眯起左眼,以右眼望将过去,虽然仅是匆匆一瞥,可也将脸望得红若喷血。 原来隔壁也是一间卧房,比起玄龙此刻处身的这一间,只是略小,陈设却是差不多。玄龙望过去时,正有一双男女,脱得赤条条地,互搂互抱,四腿交错,摇摇晃晃,哼哼卿卿地在行云布雨,那种陶情得趣,活色生香的裸荡景象,如一般急电似地,往玄龙周身袭来,饶得他缩身得快,也仿佛窜离火窟,仍然沾满一身火星子,灼肤生痛。 就在玄龙痴立床前,微微怔神之际,耳边有人媚声一笑,玄龙抬头看时,妙法尼二次来了。 这一次,妙法尼穿的是一身青衣宫装,宽袖长裙,摇曳生姿。柳眉似颦似蹩,凤目若怨若愁,一脸微嗔幽幽的神情,更增三分妩媚。 她手上捧着一盘古色古香,精致玲珑的白玉茶具,一壶两杯,热气蒸腾,清香盈室。 她于进来后,仅笑得一声,立即敛容将茶具放上四仙桌,一面逊让道:“公子请用茶。” 玄龙浑似未觉。妙法尼的笑以及最后请他用茶的话,他全没有听进。在他那种年龄,不管教养多好的人,刚才妙法尼有意安排的那一幕,都是极其可怕的。色欲是人类一种原始的山洪,非疏导有方,一旦任其不规则地轰然暴发,任何大力也挽回不了。 妙法尼看在眼里,心头窃喜。 她凭经验知道,欲火一旦引发,是愈燃愈烈的。她见对方二次陷入欲网,知道对方克制的定力定比第一次微弱,认为机不可失,连忙含笑端起一杯热茶,笑盈盈地捧到玄龙面前,玄龙方才接着,凑近唇边。 妙法尼芳脸突红,心头也是突突乱跳,暗地里不住地祷祝着:喝下去呀,赶快,喝下去呀! 玄龙捧着王杯,心头一阵烦渴,毫不思索地引颈一吸而尽。 这一喝下去,变化可大了。 三汇妙法庵的淫名之所以未为武林中所熟知,其原因就在妙法尼和她的手下手脚利落,行事不落痕迹,加以入幕之后,很少放有活口出来,又因地下室门户严密,墙壁坚固,曲折迂回,妙法尼本身姿色绝代,入幕者初起多半心甘情愿,待发觉索然无味,精疲力尽,穷于应付时,已然迟了。所以,庵后一口枯井中,虽然白骨累累,但妙法庵的江湖上的秽名却不甚显著。尤以妙法尼秘制的“销魂散”,是用多种淫药淫草配以犀角麝精雄黄研合而成,药味温和,且有清香,药力却极猛烈,非妙法尼另一种“清凉露”不解。 本来,妙法尼平日行事,多半在人选决定之后,奉上下有“销魂散”的茗茶一杯,无不手到擒来,立谐好事。这次因为玄龙人才出众,英挺潇洒为生平所仅见,不愿玄龙在本性迷失后懵然从事,为了更上层楼的妙趣起见,她希望能以本身的姿色来诱对方入壳,自动奋力报效。 想不到这样一来几乎坏了大事,还算淫尼机警,知道既不能力求,又不可以智取,只有抄用老套,借药物之力成事了。 玄龙在无意中服下消魂散,心头一阵恍惚,立即失去所有的记忆力。口渴不但没有解除,反更觉唇干舌燥起来。他下意识感觉到,这种干渴绝非茶水所能为力,所以他没有要求第二杯,他甚至连桌上的茶壶都没有再去看上一眼,他只是两眼喷火地瞪着妙法厄,现在的妙法尼,在他眼中更美了,他觉得妙法尼那双水汪汪、盈盈欲滴,明如清波的眸子,才是他解除他烦躁的唯一思物,他要扑上去…… 妙法尼朝玄龙望了一眼,格格一阵浪笑,纤手轻轻一推,玄龙便不自由主地顺势坐上了床沿,胸腹起伏不定,贪婪地瞪着妙法尼。咬着牙,似乎在强制着一种极其痛苦的冲动。 妙法尼故意横身玄龙身前,缓缓地解着衣纽裙带,一会儿之后,外衣尽褪,又露出刚才那一身薄如蝉翼似的纱孔内衣,肌肉隐约,浓香袭人,苗条款摆,袅娜生姿。婉若云里仙子。 玄龙再也按捺不住了,一声闷吼,如饿虎般狂扑上去,一把将妙法尼拦腰抱起,一转身,掷在床心,自己也跟着腾身而上,紧紧压住妙法尼的娇躯,狂吻乱嗅,两手上下搓摸,妙法尼一身薄衫早被扯得稀烂,露出一身雪白细肉。 妙法尼双眸微合,满脸霞彩,喘息着,无限得趣地低哼道:“公子,脱你自己的衣服吧!” 就在这紧张的刹那室外传来一声清脆断喝:“妙法淫尼,你的末日到了,出来受死吧。” 声浪是由玄龙刚才无意中窥得无边春色的那个洞孔中传入。与声发同时,隔壁传出两声惨叫,适才那一对男女,想来已经肉身成佛,前往极乐世界去了。 压在玄龙身下的妙法尼,闻声也似乎一惊,用手一推玄龙道:“公子暂请起身,等妙法打发外边的不速之客,奴家再陪你玩个快活不迟。” 心神丧失后的玄龙,正在疯狂头上,忘命以求一泄之际,如何听得进这些话?他只觉到怀中细腻如脂的娇小身躯在挣腾扭动,益增快感,于是,双臂搂得更紧,两手摸得更凶,狂吻乱嗅越发加厉。 门外又喝道:“妙法,你如仗着铜墙铁壁,看少侠能否以火油将你熔化成灰?” 妙法尼知道事情紧急,只有采取紧急措施了。她微启薄唇,张口猛向玄龙右臂咬去,玄龙大叫一声,负痛而起。妙法尼趁机闪身下床,双脚微跺,业已陷落不见。玄龙狂张双臂,欲待捕捉时,已是不及,只急得满室腾起,怪吼不已。 仅眨眼功夫,妙法尼三度现身秘室,玄龙一见,立即狂喜迎上,才待展臂拥抱之际,妙法尼纤手微扬,已自玉掌上一只细颈玉瓶中洒出数滴“清凉露”,真个又巧又准,全数射入昂首喘息的玄龙鼻眼嘴唇之中。这种清凉露,只要有了三数滴入得七窍之内,立起功效。玄龙经此一洒,心头一凉,欲念稍平,但余威尚在,双目眈眈,仍有向妙法尼进袭趋势。妙法尼巧笑盈盈地凑近身来,玄龙大喜,以为好梦即可再续,便也昂然迎合上去,但见妙法尼右手倏伸,便已点中玄龙右肩“天泉穴”。 玄龙浑身一麻,便已向床心扑倒下去。 妙法尼此刻是一身紫色劲装,背背青柄长剑,她将玄龙点倒后,回眸笑道:“只有暂时委曲公子了。” 此时室外又喝道:“淫尼,你出来得愈迟,等会儿少侠对付你的手段也就酌情加重,淫尼你耗着吧!” 躺在床上的玄龙,渐渐清醒过来。 他已听出密室隔壁传来的声调颇为熟悉,但一时间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人。 这时,另一个更为熟悉的声调道:“咱们起火吧!” 妙法尼业已拔剑在手,这时柳眉倒竖,大喝道:“何方鼠辈斗胆,你家师太来也。” 说着,剑尖向铜壁一点,秘室与隔室之间,立即现出半丈见方的门,将两室贯通。 密室中是两个人,玄龙和妙法尼,一个瘫痪在床上,能听能看,只是不能动弹。妙法尼仗剑而立,目皆欲裂。 隔室也是两个人,一个是目秀眉青的华服俊美青年,一个大头青衣仆厮模样的青年。俊美青年双颊飞红,一脸又怒又急神情,大头青年满脸惶恐,仿佛闯了什么大祸似地,不住向室内闪目搜索。 两室之间的铜门一开,四个人全怔住了。 妙法第一个大惊,咦,怎么又是一个俊人儿?眼前的这一个,虽不能强过床上躺的一个,但也不逊色多少,二人只在伯仲之间,只可惜自己羁留在内,外殿几个笨货不会应付,不然的话她马上又接着想到另一个问题,外殿知客,明月和悟净两尼,武功虽非一流,普通江湖人物总还对付得来,那个大头小厮明明被引往斋房,难道明月和悟净以二人之力也享用这个看上去颇为精神的大头不了?依此看来,对方二人既已能深入内室,外殿上一团糟是可以想像的了。 第二个吃惊的是白男,咦,床上躺的并不是她的吊眼儿师弟呀! 白男怎会来到这等所在的呢? 原来白男自巴州客栈不辞而别后,首先便想赶往神女峰去会会那个谜样的美艳女魔头,这日来至三汇,向人打听三汇有何可游之处,被问者恰好是拜佛信徒,便指点他可到清誉远播的妙法庵随随喜,结点善缘。白男此行,本无固定目的,闻言一笑,问清庵址,便信步往妙法庵而来。 妙法庵幽雅庄严的外观,起初确给白男一种颇为良好的印象,随见庵中殿院宽敞,佛相肃穆,尼众谈吐文静,接待有礼,更增钦仰之感。 两个知客尼已将大头乞儿引往斋房,正准备下手之际,闻报知悉外殿又来了翩翩佳公子,只好暂且放下大头,赶来外殿一看,不禁惊得目瞪口呆,两尼齐忖道:今儿是怎么啦? 来了一个人中之龙不算,现在又加上这么个人中之风,真是天赐良缘!两尼见到白男,直比见到玄龙时还要高兴,这倒不是说白男的相貌胜过了玄龙,而是因为妙法尼已有玄龙在先,白男后来,正好轮着她们两个,就是来人比玄龙稍逊一筹,她们也感到心满意足了,何况这位后来者和先前那位,其英俊只在伯仲之间呢! 两尼一递眼色,全都喜上眉梢,表面上却越发装得温文雅静,垂眉和颜,嘴里不住地低诵着佛号,一派有道之象。 两尼照例先问了白男的来意,随后便说道:“请公子先用一顿粗斋如何?” 白男正好感到腹中饥饿,也就没有十分反对,心想,等会儿多布施几两银子也就是了。 合定事败,两尼做梦也想不到后来的这位翩翩佳公子和先前那个大头青衣小厮竟是老相识,将白男一这引进斋房,冀想并案办理,同时向二人下手。 白男跨进斋房,一抬头,见大头乞儿装成那副怪模样,正在据案大嚼,不禁惊呼了一声。 大头闻声抬头,也看到了白男,忙将竹筷往唇间一竖,示意白男噤声。白男是何等机警之人,见状知道其中定有隐情,便即咽口没打招呼。两个知客尼不知就里,以为白男养尊处优惯了,不喜与下人共起坐,其中一个赶忙解释道:“假如公子不习惯,请往云房宽用如何?” 白男正想向大头打听玄龙去处,如何肯依,于是故意皱皱眉头道:“将就一些罢,师父别再烦神了。” 说着,迳在大头对面坐下。 二尼见白男忽改主意,也懒得麻烦,一个招呼灶下备饭,一个泡茶去了。 大头乞儿趁机将头伏向桌面,凝气低声向白男报告道:“此庵之茶饮用不得,吊眼儿已经入内探查究竟,许久尚未出来,庵中情形大有可异,请白少快加倍留意。” 白男正欲问个仔细时,一尼已经回转,只好住口不说。一会儿饭罢,二尼分别端上二杯异香扑鼻的茗茶,递向白男和大头,同声道:“请用粗茶。” 大头乞儿故意使坏道:“这茶如何饮得?” 两尼闻言脸色遽变,其中一个故意强笑道:“施主取笑了,茶为消食解渴良物,何不可饮用之有?” 大头摇头晃脑地议论道:“浓色损目,重香伤胃,家主人为一代儒医,小可耳濡目染,亦懂些许卫生之道,似此等香气袭人的茶,饭后如何用得?” 白男听了暗笑,心想:只听说香味损目,哪有香能伤胃之说?他见大头胡吹一通,一时兴来,便也随和应附道:“这位大头小厮言来不为无理,此茶香味太浓,饭后实以少饮为宜。” 说着,将茶杯放回桌上,冲着大头微微一笑。 大头暗暗骂道:好丫头,居然藉着机会喊我小厮,等会儿看到你那吊眼师弟和妙法尼的亲热场面你就知道我这个小厮的由来,想笑也笑不出来哩! 两个知客尼经大头这一闹,连白男也受影响,而放下了杯子,眼看好事告吹,只急得两眼冒火,恨不得挟紧二人脖子,用强力灌进二人口中。 其中擅于口才的那个还想施以挽回,又强笑着朝白男道:“公子,你是知书识理之人,怎和下人一般见识?这是本庵特制的‘晓竹兰’,由上茶再加竹青兰蕊焙制而成,不但清神解渴,且有去暑明目之效,公子一试便知!” 说着,又斟了一杯热的,往白男手上递来。 大头在一旁故意失惊道:“师父,您说什么?晓竹兰?还是销魂散?假如是销魂散,可有点春药的意味,这么说更是万万饮用不得,万万饮用不得!” 说着,一面双手连摇。 白男双颊一红,也道:“这个名称确是不雅。” 那个尼姑道:“是晓竹兰呀!” 尼姑嘴里虽然在分辩,心头却是一震。这个大头小厮刚才进庵时木讷之极,此刻却一递眼色,准备以武力解决了。心想,凭你们这两个小子,只要师父放下脸,还愁你们飞上天去不成? 于是,较瘦的那个叫悟净的,强笑向着另一个法号明月知客尼道:“明月,带这位小施主去随随喜吧。” 大头乞儿又装起疯来了,他见悟净、叫明月带他出去,一面摇着头,一面向白男身边躲来,嘴里念叨着道:“不去,不去,我跟着这位公子吧,也许我适才无意中说穿了贵庵的秘密,你们想害我。”说着,忽然抬头瞪眼向二尼大声道:“我家公子呢?他随那个漂亮的庵主进去了好半晌,莫非” 悟净忙喝阻道:“胡说!” 白男一听庵主很漂亮,吊眼儿跟进去已经很久,心里老大不受用。他见悟净一脸恼羞成怒,息息莫明之状,便已猜出三分端倪,于是也沉下脸来,道:“这个小厮的主人何在?” 悟净脸色气得煞白,嘴里仍分辩着道:“那位公子么?他随敝庵庵主” 白男戟指喝道:“带我去!” 悟净见已说翻了脸,横竖善罢不了,便也放下脸,嘿然冷笑道:“妙法庵说好便好,说坏使坏,体说你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进了本庵也是来时容易去时难呢。嘿嘿,二位安静点罢,庞中有的是好去处” 白男不等悟净尼说完,轻哼一声,斜身探步,扬手一拂,便已点中悟净尼的玄机大穴,明月尼一见来势不佳,才待有所作为时,大头乞儿笑道:“再看咱们丐门的!” 语音未歇,明月尼肩后凤眼上也挨了一下。 白男对呆如木鸡的二尼喝道:“快点带路!” 二尼脸色如灰,汗如雨下,痴立当地,不言不动。 白男怒道:“快呀!” 大头乞儿哈哈大笑道:“快呀!快呀!挨了这么一下子竟连路也走不了么?” 白男这才醒过来,双颊一红,朝大头叱道:“鬼大头,少损,假如你吊眼兄弟有个…… 看本侠不宰了你才怪。” 大头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这个祸闯大了,虽说玄龙武功已可独当一面,但妙法尼假如使用下流的狠辣手段,玄龙一点江湖经验设有,万一弄假成真,趟了浑水,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一身冷汗,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上步,扬掌劈向明月尼百汇,解了明月尼的穴道,沉声喝道:“要命的就赶快带路,就让你尝尝丐门错骨分筋滋味。” 明月一听丐门两字,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什么人都好惹,向以除恶务尽为标榜的丐门人物却是沾染不得。这个大头小子年纪虽然不大,手脚却是如此利落,显是掌门嫡传弟子,身旁这个美少年更是莫测高深,看样子,妙法庵今天是垮定了,除非庵主能将这二人制服得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既然用强无济于事,只好认命了。明月尼穴道既经解开,略为运气活血之后,一声不响地领头便走。一路上,由大头监视着明月尼,白男戒备着前后左右,因为明月在庵中地位仅次于庵主妙法和悟净二尼,众尼见她低头带路,还以为白男和大头已经人壳,是送往妙法密室受用的,众尼见惯这等事,全不以为怪,所以,在经过经堂的时候,谁都没有多望一眼,各人照旧做着各人的功课。 到了妙法尼隔壁的一间,正碰上那一男一女在疯狂地作最高潮演出,大头走在前面,怕白男见了不便,窜上去一连两掌,便帮着欲仙欲死的一对男女完成了正果。 明月尼立在室外,听见了两声惨叫,脸色大变,白男随手又将她点上了穴道,推倒一边。 白男进室,大头已将两尸用被掩上,白男见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也没有向大头追问,心中怒火却是越发暴焚起来,这便是妙法尼在秘密听到第二次喝喊的时候。 第三个吃惊的大头乞儿,见玄龙衣衫完好,心中是又惊又喜。他想:二人假如有过折腾,妙法尼闻警穿着尚属可能,玄龙既然昏沉不醒人事,显是已经吃了什么迷药,事出意外,妙法尼决无替他代整衣履空暇和必要,而且草草穿着和原封未动到底也是两种样子,这种地方,凭大头的见识,确是一眼分明的。 白男一见躺在床上的并不是他的吊眼儿师弟,心中是又宽慰又气恼,不禁回脸向大头怒责道:“吊眼儿究竟何处去了?”- 第三十章 此姝情更深 “吊眼儿?” 大头乞儿支吾着反问了一句。 白男怒道:“你为什么骗我?” 大头有苦难言,知道一时间无法分辨清楚,索性耍赖道:“假如我不说吊眼儿因在里面,白少使如何肯出手?假如白少侠不出手的话,谁能制得了面前这个艳若桃李,毒若蛇蝎的女魔头?” 白男经大头如此一捧抬,声色立见缓和。但站在内室仗剑怒目相待的妙法尼却听得柳眉倒竖,这时怒喝道:“小子该死!” 怒喝声中,右臂暴伸,脚下一点,人剑平行,疾若奔雷骇电似地向大头乞儿当胸刺来。 大头乞儿滴溜溜一转,已然藏向白男背后。 妙法尼忽见眼前紫光打闪,剑身一震,倏然一个浪里翻,撤招斜退,匆匆检视之下,不由得心头一凉,原来剑身已然有了缺口,再往前看,那个俊美少年正横着一柄紫霞耀眼的宝剑,气定神闲地朝自己嘿嘿冷笑。 “紫斑剑?”妙法尼在心底惊呼了一声。 此尼不但见闻广博,而且机智之极,她见了紫斑剑,又想起大头嘴里口口声声的“白少侠”,心下蓦然一动,暗忖道:“来人岂是白家门人不成?” 她心想假如没有猜错,那可沾惹不得。紫斑剑是武林三大名剑之一,别说白家武学玄奇莫测,单就兵刃而言,自己已经处于绝对下风,何况剑已缺口,若再不知机,可就要栽到家了。 妙法尼狠就狠在这种地方,知进知退,能发能收,既然估定今天难得讨好,立即以进为退地大喝一声:“看剑!” 声发剑也脱手,脱手之剑有如一道惊虹,直向白男当头射去。剑既出手,也不查看效果如何,人已象离巢乳燕般,腾身跃过那张檀木大床,落地之后,一跺脚,迅即失去踪影。 白男将头略偏,横剑一挑,便将妙法尼的飞剑打落。大头乞儿一个箭步,窜至室内,略一查看,便伸手拍开玄龙穴道,低声道:“余兄快随我来。” 白男也已走入室内,不屑地瞥了玄龙一眼,向大头问道:“什么?他姓余?” 大头点点头,忽然速喊道:“此处非善地,快退。” 白男闻言,闪身退出,玄龙和大头也相继纵了出来。果如大头所料,三人刚刚走出室外,身后砰然一响,那道足有三寸来厚的铜门已经合上。 白男忿忿然,才待出口詈骂时,大头在身后催促道:“此尼好习之至,快随我来。” 说着,领先向市道外面窜了出来。尚幸一路平安无事,来到经堂时,经堂内已经空无一人。 走出外殿时,大头向白男笑道:“放他一把野火如何?” 白男点点头道:“这种藏污纳垢之处,烧了也好。” 在这一方面,大头乞儿的手脚表现得真够利落,不上盏茶功夫,整座妙法庵已经卷没在一团浓烟烈火之中,三人不敢在现场多作停留,先后飞身穿林而出。 白男走在最前面,玄龙第二,白男以白家独步天下的柳絮轻身术起步之后,玄龙一时忘情,两臂一圈一拂,便也欲以柳絮轻身术跟纵而上。大头轻咳一声,玄龙发觉大头的咳声有异,回头查看时,大头朝他一使眼色,玄龙立即醒悟过来,微微一笑,便换了一种姿势,同时将脚下略为放慢,远远落后白男十步左右,和大头乞儿走了个不先不后。 三人来到镇口,白男停步等候二人走近,向大头抬脸问道:“小吊眼儿呢?” 大头朝玄龙望了一眼,然后笑道:“说来话长,先到我和这位余少侠落脚之处再为详谈如何?” 白男眉头微皱,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 到了栈房,大头先去要了酒菜,然后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白男迫不及待地,又催大头道:“小吊眼儿呢?我不相信他和你不是走的一条路。” 大头诡谲地一笑道:“我几时说过我和小吊眼儿分过手?” 白男疑问道:“人呢?” 大头用嘴向玄龙一歪,道:“问他吧,这位余少侠知道得比我更为清楚。” 大头的这个玩笑可开得不小。 这叫玄龙如何开口? 很显然的,在妙法庵中的这段清白没有洗尽之前,玄龙和大头的想法一样,暂时仍不宜一口说破事实真相。白男的脾气两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妙法尼给白男的印象一定相当恶劣,她亲眼看到玄龙躺在妙法尼的密室床上,虽然他并没有和妙法尼做下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令人误解冰释的,他得慢慢来,婉转地从头说起,等到白男的成见逐渐消除,那才有被她相信的希望。既然这样,暂时就不能让白男知道,他就是小吊眼儿,小吊眼儿也就是他。 本来,前几天为了好奇,和官家凤闹成那段误会之后,玄龙早已决定,只要一见白男之面,绝对改变原来计划,开门见山地将自己改容的始末,通盘告诉白男,免得重蹈覆辙。可是,事出意外,发生了妙法庵的这桩事故,令他不得不往口路上走。 现在,大头乞儿偏要险中弄险,专说些奇峰突出的警语,前面的几句双关语已是险象百出,若非白男是个气躁心直的人,马脚早露了。玄龙根本没在江湖上走运过,外面一个武林中朋友也没有,他先说和玄龙“没有分过手”,再说“这位余侠”知道得“更为清楚”,说谎也得有个谎架子,玄龙如何往下接呢? 上次拿官家凤开胃,本是两人合作行事,胸有成算,预计好了的。这次情形可大不相同了,不但发展得比上次兀突,而且要为将来的退步保留余地,令白男听了,既要她相信目前所编的全是真的,又要将来拆穿之后让白男没有官家凤那种受愚的不快之感,想想看,难也不难? 这种情形之下,如换上了另一个人,绝对办不了。 大头乞儿拿捏得真准。 玄龙开口了,他做得真像。 他先离座朝白男抱拳躬身施一礼,恭谨地道:“这位少侠如何称呼,先请见教。” 白男仅将上身微欠,答道:“敝姓白,您呢?” 玄龙敬答道:“在下山西五台余拜白,以后尚望白少快多多指教。” 大头乞儿这时从旁补充道:“这位白少侠就是武林异人三白老人,当年武林中盛传的三白先生的唯一爱孙,白家武学的嫡系传人。” 玄龙闻说,故意啊了二声,再度起身离座,表示敬意道:“原来少侠竟是在下时刻在怀念羡无已的白老前辈之后,幸会,幸会。” 白男经二人一吹一捧,颇感受用,但对打听小吊眼儿下落之念并未稍息,这时和颜悦色地向玄龙余拜白问道:“请问余侠,是于何时何地见着敝师弟?他现往何处去了?” 玄龙却顾左右而言他地继续道:“自家师为在下命名之后,在下就。” 白男连忙岔道:“台端命名与敝师弟之去向难道有牵连之处?” 玄龙大点其头道:“正是!” 这句话不但白男听来如坠五里雾中,连大头乞儿也倏然收敛了笑容,睁大双眼,表现出甚感意外之状。他一瞬不眨地望着玄龙,他真不信玄龙能从这神来一笔中做得出什么文章来。 只见玄龙在说了“正是”之后,从容不迫地又接下去说道:“家师尝言,当今武林虽然门派林立,武功各有所宗,但欲出人头地,成万人敌,为武林焕放异彩的话,则非得传早已淹失的白家轻功拳剑气四绝之学而无望。是以为在下因姓续义,取拜白之号。余者我也,拜白者,钦拜白家之武学也。” 白男听了这番解说,内心固感喜悦,但仍不免皱眉道:“承蒙余侠谬赞,不敢当之至,可否请余侠从简说明敝师弟之现状?” 玄龙正色答道:“从简不得。” 白男讶道:“何故?” 玄龙道:“设若断章取义,割片取段,下文说来便会令人有兀突之感,在下与少侠尚属初会,如因词不达意,引起少侠误会,实非在下所愿也。” 白男不禁脱口喃喃念道:“酸气熏人,真有点像小吊眼儿那股劲儿。” 玄龙心下暗笑道:“我不像我,谁能更像?” 心里这样想,表面却装着不解其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家师与令祖白老前辈早年曾有异乎寻常之渊源,故对贵府绝学知之甚稔。因此之故,在下对贵府的降龙伏虎拳法和剑法,以及贵府独步天下的坎离罡气功、柳絮轻身术也能略知一二。” 白男忍不住讶声问道:“令师何人?” 玄龙只好祭起上次对付官家凤的那件法宝了。他先摇摇头,然后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告罪道:“在下因家师有嘱在先,不得轻泄名讳于人,尚望少侠海涵。” 白男点点头。心想:这个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来日碰上了爷爷,还愁他老人家猜忖不出么?于是便道:“请说下去吧!” 玄龙乃接下去说道:“那是前天的事,在平昌” 白男急急地问道:“你遇上了他?” 玄龙故作不解地反问道:“谁?” 白男脸色遽然一红,期期地掩饰道:“你说是前天在平昌遇上敝师弟的么?” 玄龙不敢多逗,点点头道:“是呀,前天,在平昌,约摸三更左右,在下在路过一座巨宅之际,忽见身前不远处正有人以一种奇快而又飘逸的轻身功夫窜向该宅后院,细审之下,不禁大吃一惊你道何故?” 白男脸色忽然紧张起来,忙道:“那人施展的竟是柳絮身法?” 玄龙双手一拍,大声道:“一点也不错,柳絮身法。” 白男急急地道:“后院?是那户人家的内宅么?” 玄龙点头道:“后院当然是内宅喽!” 白男脸色霍然一变。 玄龙只做不见,继续说道:“我当时在发现了来人身法竟是传闻中白家绝学之后,既奇且讶更喜。奇的是白家绝学果然神妙无比,叹为观止。讶的是白门传人何以在此时此地出现?喜的是平生之愿有机可偿,无论如何,也得跟踪下去,伺机攀识一番不可了。主意既定,立即循踪向后院追去。” 白男脸色红白不定,似乎异常担心下文的内容。 玄龙心中暗慰道:“真想不到她关心我的程度并不在官家凤之下哩。” 他一面想,仍然尽量控制着声调音色,不令露出破绽,他要将这篇谎言编得天衣无缝,让她全盘谅解了他的妙法庵之行实是一身清白之后,他才能显示真正身份,这之前,他想制造一点小冲突,来探究白男三年来对吊眼玄龙到底产生了几许情感和信任。 “后来呢?”白男追问道。 玄龙作回忆状着,缓缓道:“追到后院之后,我见到一条修伟的身影灵巧地倒悬在风檐之下,那似乎是一间卧室,卧室内隐约传出一阵女人家浪笑声音……” 白男脸上,忽现怒意,沉声道:“如此说来,那人一定不是我的师弟!” 玄龙故意诧道:“何以见得?” 白男怒道:“我的师弟决不会下流到去偷窥别人家内眷卧房,像阁下……” 玄龙心头一惊,忧喜参半。喜的是白男信任他的人格,忧的是妙法庵中那一幕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将来如何洗刷?但现在也顾不了这许多,只有先唬下去再说了。当下不动声色地又道:“少侠误会了,那并不是一间女人的卧房,请听在下细说始末。” 白男面色稍霁。 玄龙接着说道:“我听到那阵女人的笑语之后,当时的感觉也和白少侠此刻的想像差不多,心中纳闷之至。我想道,对方若果为白门之后,怎会将心神用到那种地方去的呢?待我悄悄凑近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白男脸色倏然一宽,笑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问完,忽又喃喃自语道:“小吊眼儿怎么啦,连有人走近身边都不能觉察,幸好不是外人,万一是个仇家岂不危险之极?” 这种对他武功充满自信,对他安全充满关切的自语,玄龙听了,异常感动。他几乎不忍心再谎下去,要跳起来大声一口喊出来:“白师哥,我就是玄龙,我错了,我是清白的,妙法庵之行,龙弟没有做错什么,相信我,同时原谅我,玄龙实在不忍心再以这些无中生有的谎话欺骗你了。” 可是,他能这样做吗?假如白男想向坏处,以为他适才这一篇话都是为掩饰他的妙法庵那一幕而发,现在的突然坦认可能是担心将来拆穿了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岂不更糟?所以说,现在是骑虎难下,不管如何内疚,也得暂时违心到底了。 于是便接道:“白少侠,您也太看轻您的师弟了,这个等下您就知道。且说在下看清室内一切之后,方始恍然大悟。原来令师弟偷窥的不但不是一间内眷卧室,那是一间书房啊!此刻里坐一男一女,男的浓眉大眼,一脸堆起横肉,女的倒生得不错,您道是谁?” 白男冷然道:“谁知道了” 玄龙道:“猜猜看!” 白男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大头乞儿黑眼珠一转,插嘴道:“我知道!” 玄龙正苦故事无法发展,想藉此拖延时间,以便思考,现在见大头乞儿岔进来,知道大头是有意帮腔,心中一喜,便做作地朝大头笑道: “说来听听。” 大头笑道:“我猜是妙法尼,对不?” 玄龙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 他预备说的是:“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编造下去啊!” 他失言了。 不过,他转口还算快,而且很圆滑。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一猜就着。”他重复了一句,只在第二次说时加了一个“也” 字,问题就解决了。他继续说下去道:“一点不错,那女的就是妙法尼!我望里偷看之际,只听得妙法尼娇声娇气地道:‘你要我离开妙法庵,跟定你一个人那可不行!’那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恨声道:‘你在妙法庵中造的孽已经够多的了,像这样再闹下去,你就不担心那些正人君子的武林怪物找上门去?’妙法尼闻时,柳眉倏坚,不屑地冷笑道:‘谁敢?’话声方歇,你那位师弟已然在檐下接口道:‘敢的人多着哩!’这一来,情况突变。屋内叶嗤一吹,灯熄了,通地一声大响,先是两条板凳相继穿窗而出,继之是男女二贼先后现身,口中同时喝着:‘何方鼠辈,快来领死!’我正想现身为令师弟分敌一个敌人时,令师弟已在敌人现身之先一个蜻蜓卷尾,翻身上屋,像轻烟一缕。向城外奔驰而去,我一想,我要结识的既是白门传人,淹留何益?当下更不迟疑,也跟着一长身,纵身便追。” 白男失声道:“小吊眼儿居然虎头蛇尾,临阵脱逃?” 玄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是的,不怕白少快见怪,起初我也是这样想,但在追上令师弟之后,才发觉我的想法又错了。” 白男这才点了一下头,她似乎很高兴发觉到自己的断语下得太孟浪。 可是,白男点完头,忽又抬脸皱眉问道:“他施展的柳絮身法,而你追上了他?” 玄龙暗笑道:“好个自负的人,真可与洞庭异叟媲美。” 玄龙心底暗笑,口中却道:“凭在下这份脚力,哪能追赶得上?” 白男不解道:“你刚才不是说你终于追上了敝师弟?” 玄龙笑道:“朝着同一方向,一个静止,一个疾行,无论前后间隔多远也有追上的一天呀!” 白男恍然道:“他在前面等着你?” 玄龙点头道:“说来惭愧,我这方面自以为行踪神秘,谁料一切全在令师弟算中。” 白男嘴角漾出了一丝笑容。 玄龙见了,也很高兴。白男为了他的功力高兴,他为了白男的高兴而高兴。 玄龙继续道:“走至城外一条小河旁边,令师弟突然驻足返身,冲着我招手笑道:‘阁下身手不凡,来,咱们交个朋友,兄弟正有事麻烦你哩。’之后,我走上前去,和令师弟互道了景仰,通名寒暄一阵之后,我便请教他究有何事相托?” 白男听至此,忽然喜问道:“莫非是他不愿沾身这种散德丧行的是非,又因话已出口,而将铲除妙法尼的任务转托于你?” 玄龙心中哼道:“就只你师弟一人是高尚人物?哼,假如这事是真的,真有余拜自我这样一位人物的话,听了这话该多刺耳?师姐啊,你关心我,看重我,我很感激,但你这份目无余子的高傲个性也得改改才好呐。” 玄龙一面想,一面点头答道:“正是这样。” 白男道:“那他本人哪儿去了?” 玄龙道:“这个他没有提起,只说事完之后,他自会前来找我。” 白男沉吟了一下,突然睁眼大声问道:“那么,你和这个大头又是如何弄在一起,而且装成主仆模样共同行事的?” 玄龙星眸微转,心想:“我赵玄龙自从和你大头走成一路,先后吃你大头的暗亏也吃得不少了,现在也该轮到我来整你一下了吧?” 玄龙朝大头瞥了一眼,也学着大头适才的模样,将嘴一歪,笑道:“问他吧,后半段经过若由这位大头兄弟接述,一定更为精彩。” 大头听得正是入神,忽见玄龙轻轻地全盘往自己头上一推,仓促之间,不由得一愣。 大头如何解窘,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章 圈套 大头乞儿不愧是个鬼精灵,知道玄龙心存报复,用了一招绝招,但归根结底,祸是自己惹出来的,说什么也得硬起头皮接下来。故在一愣之后,旋即破颜强笑道:“说来还不是那个小吊眼儿缺德” 玄龙心底恨道,好个死大头,指着和尚骂秃子,一点亏不肯吃,只要抓到机会、不整你个痛快才怪。 白男闻言不悦地道:“未曾开言先骂人,这是丐门中的规矩么?” 大头朝玄龙望了一眼,玄龙心中漾着些微欣慰。 白男瞪眼道:“大头,我说错了吗?” 大头连忙笑道:“没有,没有。” 白男催道:“那就快点说呀!” 大头于是接下去编述道:“那一夜,在巴州,四人分做四路的计划经白少使大力支持而获致协议,作了决定之后,大头本拟拉了吊眼儿做为一路同行。可是,吊眼儿坚决反对,他说:‘这样岂不违背了四人分头表现的原意?不行。’好,不行就不行。” 玄龙在心底骂道:活见大头鬼。 白男听了,点点头道:“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本是丐门弟子的专长,吊眼儿这些地方就比你大头强些了。” 大头也在心底骂道:活见吊眼垂眉鬼。 大头心里好笑,嘴里仍然继续说道:“从那夜之后,我和吊眼在巴州分了手,就一直没再碰过头。但是,大头技不如人,小吊眼儿可能始终跟在大头身后,只是捉摸不着罢了,这是大头说没和吊眼儿分过手的由来。前天,就是这位余少侠在巴州碰上吊眼儿的那天,大头恰好也到了平昌。我睡在平昌西北城角一座废弃了的更棚里,到了第二天,醒来一看,我的皮席包上已经别着一张纸条子!” 白男连忙道:“什么人写的,写的些什么?” 大头道:“除了吊眼儿还有谁?上面写的是:马上赶赴三汇迎宾老栈,找一个姓余名拜白的少侠助其成事。” 白男责问道:“这就奇了,吊眼儿从未在外面走动过,哪会知道三汇有个什么迎宾栈。” 玄龙连忙补充道:“是我说的。在下受了那位吊眼儿赴陕之托后,曾表示独木难支,他说他可以为我约个帮手,问我在什么地方会面最好,我说,那就在三汇的迎宾老栈好了。” 白男点点头。 大头朝玄龙瞥了感谢的一眼,接下去说道:“我接到条子,便往三汇赶来,等我赶来这间客栈,余侠已经先到了。” 底下,大头所说的,全是事实。 最后,白男讽刺地向玄龙道:“敝师弟在武功上的成就虽然有限,但目力却颇不俗。他既看中余侠为可托重任之人,余侠的身手定有过人之处是可想而知的了。以余侠不凡的身手,怎会落入淫尼暗算中。假如不是我姓白适逢其会,余侠岂不要毁在敞师弟手里?” 玄龙脸色一红,内心却是兴奋得很。白男处处维护他,已够他高兴的了,何况听白男的语气,也有点相信他虽然昏睡妙法尼密室床上,本身仍是清白的呢。 大头乞儿似乎念在玄龙适才一语补漏之惠,此刻赶在玄龙开口之前,笑着代答道:“在斋房里,若非我大头多嘴,白少侠蓦然喝了贼尼们献上来的香茶,其结局可能也不比这位余侠强到哪里去呢!” 白男见大头乞儿公然顶撞他,佛然不悦地立起身来道:“承蒙二位见教,姓自的甚为感激,后会有期,再见了。” 白男说着,掉身就往外跑。 大头吐吐舌头,朝玄龙扮着鬼脸。 玄龙情急智生,在身后大声喊道:“白少侠留步,在下尚有一事请教。” 白男闻声止步,掉过脸来,傲然地道:“有话快说。” 玄龙立起身来,恭谨地问道:“令师弟临去留言,日内将会赶上在下探询此行结果,万一白少快走后,令师弟突然莅临,如何与白少快联络。望赐数语,俾便遵循。” 白男眉头一皱,向回走了两步,道:“这么说,我只有在这里等候两天再说了。” 这时,金乌西坠,已近掌灯时分。 白男自己另外要了一个房间,很早便闩门安息了。 玄龙和大头回到房间里,玄龙向大头低声怨道:“都是大头一人从中作怪,闹出了这许多花样,弄得我进退失据,左右为难,连自己的真正身份都不敢承认,看你如何为我善后?” 大头双肩一陷,也冷笑道:“大头真命苦,坏处人人挑剔,好处没人提。” 玄龙诧道:“好处在哪里?” 大头道:“别的不提,单就官家凤的夜半相试,白男的几声敝师弟如何如何,可是你做了三年的吊眼梢所能听得到,遇得上的?” 玄龙默不作声,大头又道:“大头本来还有两手绝招要施展,现在既然知道卖力不讨好,只有藏拙啦。” 说着,往自己那张床上,拉开被子,纳头便倒。 玄龙听得大头的话,略为迟疑了一下,便向大头床前走去,俯身恳求道:“好大头,别生气,如有绝招在,教龙弟一手吧!” 大头故意打起鼾声来,不闻不理。 玄龙急了,伸手掀开被,两手在嘴边一呵,双掌微搓,便往大头膈肢窝里插去,嘴里笑道:“好,不说,尝尝白家的分筋挫骨手法吧。” 大头给玄龙骚着满床打滚,笑得声嘶力竭,最后喘着气告饶道:“我说……我……说,你停手!” 一宿无话。 第二天,在餐厅上,玄龙慎重其事地将一张纸柬送到白男面前,道:“白少侠请看这个。” 白男接过念道:“妙法庵已成瓦炉一堆,想是吾兄杰作,小弟谨谢了。弟因家师兄有事神女峰,须赶往相助,无暇面谢,兄如有意,不妨前往助兴一番。大头不另,即请以此转告。小弟赵玄龙拜启。” 白男念毕,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似甚喜悦,抬头向玄龙道:“此柬确是出自敝师弟手笔,余少快于何处见着?” 玄龙故意赧赧地道:“晨起见于案头,究是何时送达,在下也不甚了了。” 白男又转向大头道:“你呢?” 大头两手一摊,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 白男得意地一笑,轻声道:“想不到小吊眼儿还有这么漂亮的一手。” 大头向玄龙挤挤眼睛,玄龙怕露了破绽,连看也不敢看大头一眼。这时白男又道:“敝师弟如此相约,二位意下如何?” 大头抢着道:“我去!” 玄龙也道:“在下没有意见。” 白男兴冲冲地道:“事不宜迟,我们也好起程啦。” 当下,由白男抢着会了店账,出得店门,逞往四家汇进发,准备由开江坐船,经临江,至双江口,再改坐大船溯江而上,直驶巫山脚下。 一路行程,非止一日,这一天,来至双江口,正好碰上一艘鄂西巴东的客船,讲好船钱,三人便上了船。 江船正欲解缆之际,忽见一骑,如飞而至。马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身穿雨过天晴的对襟短衫裤,头戴武士巾,披一件天蓝披风,长剑斜背身后,宽眉凤目,英挺潇洒之极。 官家凤来了。 官家凤本是沿江急驰,偶尔瞥见玄龙等三人立在舱面上,略一沉吟。便勒马高声喊道: “船家且慢,请问一声,此船将驶何处?” 船上一个伙计高声回道:“巴东!” 官家凤大声又道:“还可以搭人么?” 伙计道:“人可以,马却不行。” 官家凤高喊一声:“可以搭人就行,等一会,我来啦。” 说着,翻身下马,扬手一拍,那马便已绝尘而去。官家凤本人却朝江船停泊处很快地走来。 伙计叽咕道:“早知道他不在乎一匹马,要过来抵船钱也尽够便宜的啦。” 官家凤这一上船,局面可就紧张起来了。 除了大头乞儿,其他三人的身份都是假的,尤其玄龙,假中现真,真里渗假,加以白男、官家凤二人和他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更将舱面上的气氛感染得令人窒息。 白男见到官家凤上船,眉头先是一皱,继之忽现喜容,心想,何不如此如此,让他们配成一对,免得这个小妮子将来和我争小吊眼儿多好?白男此念一生,总算自己做了一个圈套,将自己套定了。此属后话,表过不提。 官家凤见玄龙和白男大头等三人站立一处,谈笑甚洽,心里恨道:好个姓赵的,原来你只瞒着我官家凤一个人呢! 大头心里,三分忧虑,七分高兴。他想,这下可热闹了,假凤虚凰,颠颠倒倒,倒看小吊眼儿如何才能应付得面面俱到?他忧的是,将玄龙真正身份保密是他大头出的主意,万一三人之间因此伤了和气,闹出可怕的后果来,他怎生逃得过金刚掌侯四的责备? 四人之中,以玄龙最为难处了。官家凤已经上船,他应该表明什么态度呢?假如他首先和官家凤打招呼,在现在来说,白男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根本不知他就是她的吊眼师弟。可是,以后怎办呢?一旦真相大白之后那一天迟早会来的白男一定会这样想:噢,原来你俩背着我早就混得很熟络呐!假如说对官家凤的上船置之不理吧,在良心上实在说不过去,处境困难是他自己的事,人家可总是一片好心,一片深情,不管他能否接受这份情意,一再浇人家冷水,伤人家的心,总是说不过去。老实说,若非有白男随在身后,他可能早就迎上去婉转解释草渡那一夜的误会了。 船开行了。 官家凤缓步向三人立身处走来。 江风吹拂着她那天蓝色的披风,宛若蝶翼迎风,翩翩然,别具一番飘逸神致,连白男也在心底赞道:想不到眉山派竟然出了这么个人才,假如经我撮合成功,可真是这个什么余拜白的福气哩。 玄龙见官家凤愈走愈近,只急得朝大头不住地翻眼,白男见状,在心底笑道:“看人家凤度好是不是?你自己也不错啊!急什么?假如你晓得了人家是个黄花闺女,你这种猴急样子可就欠雅观了。” 大头乞儿眼见事态紧急,不敢再吊玄龙胃口,连忙迎上一步,向官家凤抱拳笑道:“贾少侠久违了,来,来,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武林前辈三白老人爱孙,白男,白少侠,在巴州孙家擂台上和少快有过一剑之缘的潜龙子赵兄弟之挚友,此行即为前往巫山与潜龙子会合。这位呢,就是眉山一目神尼的得意弟子,一套镇魔剑已得神尼真传神髓的川南贾凤贾少侠。” 白男、玄龙、官家凤,不,应该是白男、余拜白、贾凤三人互道了一声久仰,便由大头称说甲板上风大,率先向客舱中领进。 僵局算是暂时打开了。 贾凤一面往舱中走,一面纳罕地想,这就奇了,看样子他师兄弟间尚且相互保留着一些秘密呢。假如姓赵的真有什么不得之处,连他亲师兄都瞒住了,我又何尝不能原谅于他? 进舱之后,贾凤因为大头刚才一番话似乎有种“招呼打在前头”的意味,便也不去点破,和玄龙便装成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玄龙对这一点很感宽慰。 四人分配舱房时,白男故意挑了较远的一间,而让玄龙和官家凤住了较近的两间。舱房分配完毕,船上开饭,饭后,白男向大头招手道: “来,大头,咱们上去谈谈,我有话问你。” 大头只好跟了上去,只留下玄龙和官家凤仍然留在客舱的一角。 玄龙以为白男真有什么要和大头说,以自己此刻的身份也不便有所表示,便默默地留了下来。 白男和大头到船面上去了之后,官家凤朝玄龙望了一眼,恨声道:“你为什么骗我?” “不是骗你,”玄龙朝舱门出口处望了一眼,红着脸,呐呐地道:“都是那个大头的主意,原意只是让我师哥和侯前辈两位惊奇一下罢了。” 官家凤道:“是呀,我是问你为什么连我也蒙进去?” 玄龙道:“我,我只是想” 官家凤逼问道:“想什么?” 玄龙怎说得出那是为了试一试吊眼儿玄龙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急得满脸通红,支吾了好半天,一个字儿也没有说得出口。 官家凤的一双黑眼珠不住地滚动着,滚到最后,忍不住卟哧一笑,轻声道:“别说了,我现在知道啦。” 官家凤说完这两句话,也是不胜娇羞地低下了头。 二人之间,一时显得很静,双方几乎可以听得彼此的心跳声。 隔了好一会儿,还是官家凤抬脸柔声地先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易容?” 玄龙叹了一声,道:“说来话长。” 官家凤着急地低声道:“你就不能长话短说么?” 玄龙道:“将来你会知道的……” 官家凤没有再问下去,她低下了头,细细地回味着上面这句话中的“将来”两个字,她感到这两个字比任何一曲美妙的音乐还要来得悦耳动人。是的,将来,将来……他不会再离开她了,她也不肯再舍弃他了,将来,将来……纵有千言万语,有的是将来,将来有的是时间,何必忙在一时呢。 她抬脸偷偷地朝玄龙望了一眼,她发觉玄龙也正痴痴地朝他望着,她不禁微微一笑道: “你看什么了” 玄龙傻傻地道:“我没有看什么,我只是在想” 官家凤道:“你想什么?” 玄龙赧赧地道:“我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官家凤又是微微一笑,垂着头轻声道:“我有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又隔了一会儿,官家凤又问道:“你那位白师兄,除了有点傲然不群外,人也不错呢。 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你为什么连他也瞒了?将来给他知道,你不怕他生你的气吗?” 玄龙愁道:“我也在担心这一点呢!” 官家凤道:“现在向他解释也还不迟啊!” 玄龙摇摇头道:“一言难尽,总而言之,现在决不是好时候。” 官家凤皱眉道:“一定又是那个大头的杰作了?” 玄龙点点头。 官家凤忽然转口问道:“你们此次神女峰之行既是为了找你,到时候你如何分身出现? 假如你无法分身的话,又怎生向你师兄交代?” 玄龙道:“别说无法分身,就是有机会分身我也无法恢复原来那副容貌啦!” 官家凤奇道:“当初你是如何装成的呢?” 玄龙反问道:“过去江湖上有个千面罗汉你听说过么?” “千面罗汉?”官家凤吃惊地道:“我知道,我听我师傅提起过,听说此人之后在五台出了家,你怎会和他相识的?” 官家凤间完这番话,忽见玄龙眼中闪起了晶莹泪光,不禁大吃一惊。 玄龙用衣袖拭了拭眼睛,强颜笑道:“不谈这些啦,千丝万绪,都起在一个头上,既然不日即有明白之时,现在不说也好。怎么样,我们也到上面走走如何?” 官家凤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 二人上了舱面,白男和大头正倚在船栏上比手画脚似乎在商讨着一些拳掌招式。白男见了二人,无限神秘地冲着二人微微一笑,状颇自得。 大头拍手笑道:“你二人来得正好,白家的降龙伏虎剑和眉山派的镇魔剑法同为武林剑法之宗,刚才这位白侠已教了我大头两手不传之秘,贾侠也请不吝现身说法一番,好教我大头增点见识。” 白男见大头提到眉山派镇魔剑法和降龙伏虎剑法同为武林剑法之宗这一点,不禁嘿然道:“第一只有一个,我就不信武林会有不分轩轻的两种武学存在。” 大头乞儿吓了一跳。 这是真的,假如在普通情形之下,官家凤听了这种话不勃然翻脸才怪。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她和玄龙的关系已然更进一层,白男是玄龙的师兄,白男所维护的武学也就是玄龙的一身武学,她觉得心上人的武功比她高并不是一种屈辱,有了这层曲折的想法,官家凤不但没有生气,居然笑嘻嘻地拱手道:“镇魔剑法虽然亦蒙武林中加以谬许,但又何能与独步天下的白家绝学降龙伏虎剑法而相提并论?” 这几句话可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玄龙点点头,大头乞儿高兴得嘻嘻直笑。见玄龙点头赞许,官家凤心中更感快慰,认为这番对自己的屈辱其代价业已超出了屈辱的本身。 白男也是一怔,贾凤的这种一反常态谦逊实在是她始料不及的,当下脸色微红,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赧然解释道:“贾快过谦了,本人所说两种武学其所以有轩轻之分者,乃阳刚阴柔,各俱特点,难得招式尽皆雷同罢了。” 白男这番解说虽属勉强,但以白男的傲性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之后,四人拉拉杂杂地谈了一些江湖轶事,各派武功的优点缺点,便将一场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谈话弄得异常美满地结束了。经过官家凤这次良好的表现,白男对官家凤的成见又消除了不少,更感到有拉拢这位眉山英秀和这位仪表谈吐均皆不俗而罕见的余拜白结成挚友的必要。 船行五六日,已至巫山脚下。 四人弃船登岸,上得岸来,抬头忽见岸边怪石旁立定一人;冲着四人露齿而笑,四人一见,均是一惊。 此人为谁?神女峰之行有什么奇遇?下章交代- 第三十二章 有关紫斑剑的一段往事 你道岸上站的是谁? 只见此人约摸四十岁左右,生就一副短身材,脸方皮黑,双掌宽厚多肉。……谁?对了,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我们那位见闻宏博,待人和蔼可亲,以金刚掌法名重武林,与独秀峰独孤子的太极指被武林中合称为“指掌双绝”的金刚掌侯四。 玄龙、白男、官家凤、大头乞儿等四小,一见侯四平空出现,莫不是又惊又喜。尤以白男,见到侯四如见亲人一般,先高喊了两声侯四叔,然后回头炫耀般地介绍道:“余侠,这位候前辈您见过没有?” 玄龙心底暗暗好笑,嘴里却答道:“慕名已久,尚望白侠赐予引见。” 等四小走近,金刚掌侯四目不转睛地瞅定回复了本来面目的玄龙,从头到脚,打量又打量,一脸惊奇欣悦之色。 白男高兴地指着玄龙朝侯四介绍道:“侯四叔,我来为您介绍,这位余拜白余少侠是小吊眼儿在平昌新交的朋友,武功甚为了得,余侠因有师命在身,不肯以师承见告唯称师门与我爷有甚深渊源,侯四叔您能想得出那位老前辈的名讳来么?” 侯四见白男如此介绍,先啊了一声,又唔了一声,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朝大头乞儿狠狠瞪了两眼,现出一脸又恨又怒。又喜又怨的神情。嘴巴翕动了两下,似乎想骂,又仿佛想笑。 白男奇怪道:“侯四叔,您怎么啦?” 侯四忍住笑,摇摇头道:“一时可也想不起来” 白男失望地自语道:“那只有我爷爷才会知道了。” 接着,白男又指着侯四向玄龙介绍过:“这是我的侯四叔,外号金刚掌,和巫山独孤子的太极指同时被人尊为指掌双绝!” 玄龙等白男说毕,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侯前辈,以后请多指教!” 白男还待为官家凤介绍时,侯四摇手笑道:“我知道,这位是川南贾少侠,眉山一目神尼的高弟,在巴州孙氏台见到过。贾少侠的剑法已得神尼真传,在擂台上虽只露了一招,姓侯的可真佩服得紧。” 贾凤脸颊微微一红,脱口逊谦道:“贾凤的几手皮毛之学,哪及得这位” 说着,用一手指玄龙,贾凤才待继续说下去时,旁边的大头乞儿忽然失声道:“咦,我的葫芦呢?噢噢,挂在这一边。” 贾凤顺朝大头乞儿望了一眼,双颊又是一红,连忙改口道:“哪及得上这位余侠的好友,白少快的师弟,那位外号潜龙子的赵少侠哩!” 白男正在眺望山景,一时竟未觉察,这时听到潜龙子几个字眼儿,回过头来向侯四问道:“侯四叔,您来这儿几天啦?见到小吊眼儿没有?” 侯四纳罕地想道:“你们这班小鬼头到底在闹些什么名堂啊?玄龙恢复了本来面目,官家凤好像已经知道了,而白男却给蒙在鼓里,大头乞儿又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你们尽管闹,可别惹出其他的纠纷才好呐。” 侯四心里想着,嘴里却应道:“没有啊!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不是做一路走的么?” 白男得意道:“我们一人一路呢。喝!侯四叔,有个妙法庵您听说过么?” “妙法庵?”侯四惊讶地问,一面朝大头乞儿望了一眼。 大头乞儿做了个鬼脸,同时别过脸了。 白男又问道:“侯四叔要听么?” 侯四瞪眼道:“听什么?” 白男得意地道:“给我破啦。” 侯四失惊道:“破啦?” 白男道:“可不是!” 侯四皱眉道:“妙法庵主妙法尼传是天乞婆之徒,武功已得天乞婆真传,你们几个 你说你一人将她怎么啦?” 大头吐吐舌道:“什么?天乞婆之徒?”。 官家凤那么目空一切的人,居然也失声讶道:“天乞婆?贺兰双奇中的那个女的?她不是早死了吗?” 侯四点头道:“是的,天乞婆已经死了,但那个妙法尼可不是好惹的哩!” 白男冷笑道:“哼,不好惹,给我一剑便赶跑了。” 侯四摇摇头,叹息了一声,道:“少主人,侯四说句您不多心的话,您知道妙法尼为什么不战而退的原因么?” 白男不服道:“大头和这位余侠都是证人,您问他们俩,妙法尼是不是给我一剑赶跑了的?” 侯四忽又笑道:“一点不错,是您那柄紫斑剑赶跑了的。” 白男诧道:“这与我用什么剑有何牵连?” 侯四道:“盘龙、蓝虹、紫斑,虽同为武林三大名剑,但少主人您那天手上假如拿的盘龙或蓝虹两剑中的任何一支的话,妙法尼有那般好说话才怪。” 四小几乎异口同声地追问道:“为什么?” 侯四抬头望望天色,道:“不早啦,先找落脚处再说吧。” 四小这才发觉日已西斜,便鱼贯地随在侯四身后,沿着岸边乱石,往一条狭仄的谷径走入。五人脚下均不含糊,约走了两个时辰,便已抵达一座峰脚下,正好有一块突出花石,盘益数株巨榕之上,形成一个土地庙式的敞洞,大头解下水葫芦,各人将就着用了一点。进食之际,侯四用手指指头顶上空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 四小一起摇摇头。 侯四笑道:“你们此行的目的地不是神女峰么?” 四小齐声语道:“神女峰?” 侯四点头笑道:“一点不错,这里就是神女峰。” 白男兴奋地道:“我们这就上去如何?” 侯四摇摇头道:“今夜月色欠佳,路径不熟,山路甚为难行,不若在这里休息一宵,先听听你的妙法庵经过,明天清早上去的好。” 白男道:“倒是侯四叔您先说说妙法尼不战而退的内幕吧!” 大头拍手道:“对,我第一个赞成!” 侯四朝大头瞪了一眼,笑骂道:“你第一个赞成?哼,我也第一个想揍你呢!” 大头连忙躲向玄龙背后,笑道:“这么一说大头可得坐远点。” 官家凤笑问道:“侯前辈如此责备于他,难道这位大头兄弟做错了什么吗?” 侯四笑道:“这个大头就没有做对过任何一件事。” 大头在玄龙背后探头抗议道:“只做对过一件事!” 白男也掉转头笑问道:“哪一件?” 大头笑道:“那就是令诸位满意于自己头颅的大小合度!” 这句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男笑着催促道:“别闹了,侯四叔您快点说吧。” 侯四整整脸色,开始述说道:“我之所以晓得这个典故,也是听白老说的。那一年,天乞婆刚将一元经中各项武功粗粗学成,白老那时候尚被人称为三白先生,声誉隆极一时。天乞婆在知道江湖上有着这么一位行踪飘忽,武功高不可测的奇人之后,一时间雄心大发,自以为已从一元经中习得天下无敌的绝艺,想找三白先生较量一番,冀希一举成名天下知,将当时公认为武林第一人的三白先生降服。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武林中门派虽杂,但各门各派的掌门人,谁都不敢自诩该武功在三白先生之上。所以,那时候,三白先生虽然独来独往,既不收徒,也不开山立派,但人们只要提到一个‘白’字,无不肃然起敬。天乞婆的算盘没有打错,只要她能赢得三白先生一招半式,无可讳言的,她马上就可以将三白先生的地位取而代之。” 白男听到这里,逞急地道:“她找到我爷没有?” 侯四点点头,正色地道:“她当然找到了,你听我说嘛。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乞婆不辞千山万水地远自贺兰来至中土,经过成年累月的查访追踪,终于打探到三白先生有事于赣北鄱阳,便一迳向赣北赶去。 这一天,时当夏末秋初,天乞婆歇脚在鄱阳湖边一个小镇叫徐家埠的一家小客栈里,正当赶路之后在栈前湖畔垂柳底下散心宁神之际,忽自湖畔左前方施施然踱来一位身穿皂白夏布长衫的中年文生。” 白男又岔道:“那时候天乞婆多大年纪?” 侯四道:“这个倒不太清楚,但知道那时候她下嫁狻猊不太久,想来最多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罢了。” 白男又道:“那时候她的外号就叫做天乞婆么?” 侯四摇摇头道:“天乞婆是她晚年的自称,那时候她在江湖还无甚籍籍名,白老若非和三宝和尚有着师门渊源,知道一元经已人此人之手,很可能将她忽略过去,说不定还要吃她的大亏哩!” 白男惊道:“天乞婆如此厉害?” 侯四点点头道:“当然喽!想想看吧,一元经是本什么书?虽说她修习的时日尚短,功候未能炉火纯青,但在当时说来,如果本身武学与一元经没有渊源的话,根本就无从招架!” 白男又道:“快点说下去吧,那个穿夏布长衫的是什么人呢?” 侯四继续说道:“天乞婆年青时长得很不错,只是皮肤黑一点,三目狻猊成名在她之前,在武林中的名声,三目狻猊那时候也比她大得多,人家因了三目狻猊的关系,便喊她一声‘黑玫瑰’,玫瑰多刺,因为她是三目狻猊的老婆,这里含有一种别看她生得美,可沾染不得的意味在内。” 白男脸颊微红嗔道:“侯四叔也真是,人家问你的是那个穿夏布衫的人是谁啊!” 侯四笑道:“您刚才不是问过她年轻时的绰号么?” 大头乞儿这时忽然低声自语道:“唔,玫瑰多刺,……一朵紫玫瑰,一朵蓝玫瑰……玫瑰双艳……唔,妙极了。” 玄龙回头朝大头瞥了一眼,笑道:“大头,你在念什么经?” 官家凤大概也没有听清楚,这时笑答道:“大概是一元经吧。” 倒是白男留上了意,瞪眼叱道:“大头你可得小心点!” 侯四微微一笑,旋即敛起笑容,沉脸向大头喝道:“安静点,大头。” 白男回过头来,仍向侯四催道:“侯四叔,说下去吧!” 侯四这才继续又道:“你们且别忙着问那个穿夏布长衫的人是谁,且说那人走近天乞婆,那时候的黑玫瑰之后,故意将脚步放缓,朗声吟道:‘心如湖水意似鸥,不解名利不解愁……’声浪清越,音节曼妙,其抑扬顿挫之合拍动人,有若角羽宫征。因为字韵清楚,一字不漏地都听在天乞婆的耳朵里。鄱阳湖为天下知名之胜地,凭临吊赏者,颇不乏骚人墨客之流,所以天乞婆也未在意。那人在左近徘徊了一阵,然后从天乞婆站立处擦身而去。 天乞婆在柳树下休息了一阵,渐感暑意消失,抬头见柳条已呈微黄,想起去年腊冬便已起程,匆匆已是半载有余,尚不知何日能寻着三白先生,心中不由得生了一阵微喟。天乞婆正待回去客栈,偶尔侧顾之际,忽见坚若砖石的硬泥地上布满了一些足在十余寸深浅的,看去零乱,细看却又排列有序的脚印,天乞婆不禁大吃一惊。 要知道一个在内功上有火候的会家,在地面上留点脚印下来固非难事,但要能在负手徘徊悠然吟哦之际做到这一点的话,实在不简单,何况每印陷落处如削如切,印印均匀,更是不易之至。 天乞婆自忖、自己目前虽然也有这份功力,但留印时是否能赶得上人家那份从容,却无把握。尤其人家的立处和自己只在咫尺之间,人家行功连气,留印示警,自己居然一无所觉,就这一点,自己便算落了下风了。 天乞婆当下是又惊又气,将地面上的印重新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忽然发觉那些足印竟是排的一行字。 那是一行什么字呢? 只见天乞婆在看完之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气得直哼,原来地上用脚印写着的竟是: 三白到此四个大字。” 白男惊喜道:“那人就是我爷?” 侯四点点头,又道:“天乞婆在发觉三白先生已经找上门来,而自己竟然懵懂未觉之后,那份羞怒之情是当可想见的了。当时,一顿足一声不响地向三白先生去路拔脚就追。老实说,一元经上所载的轻功,我侯四虽然不诸其祥,但据白老言及,其快速程度,决不在白老的柳絮身法之下,白老早防到这一着,所以,天乞婆一气迫下去十数里,竟未见半个人影。 天乞婆无奈,只好暂时仍回客栈自己的房间,天乞婆进了屋,抬头之间,又是一怔。原来屋顶梁间正飘曳着一张笔墨犹湿的字柬,纵身取下一看,上面写着苍劲豪迈的两行行书: 你我行为虽异,但武学源出一家,理应自审一元经来历暧昧,上乘武功修习不易,悬崖勒马,多种善因则少尝恶果,余幸甚,阁下幸甚,武林幸甚! 如若迷不知返,今夜三更正,余候阁下飞鱼矾。 条陈 玫瑰大侠。 三白留草。 天乞婆看完字柬,心下越发惊疑。 ‘你我行为虽异,但武学源出一家……” 她不住念着这两句,一面念着,便一面苦苦思索起来。最后,她终于想起来了,三白,她想,一白为此人之姓,家兄三宝和尚之师一芥禅师的俗家也姓白,莫非?不然怎会牵涉到“源出一家”呢?天乞婆想到这里,内心也有点不甚自在起来。 ‘理应自审一元经来历暧昧。” 天乞婆复念到这一句时,脸红了。她恨恨地暗忖道:一元经是我从家兄三宝和尚那儿偷来的不错,但是,我已尽得经中奥秘,别说你只是一芥禅师的后人,就是一芥禅师复活,又其奈我何?至此,天乞婆对三白先生的身份越发确定无疑了,假如三白先生不是一芥禅师的后人的话,他决不能知道一元经在她黑玫瑰身上,更不会知道一元经是她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的。 天乞婆将字柬看了再看,渐渐地来火了,嘿,她想,好一副长者的口气,我黑玫瑰若果依了你而中途变旨的话,岂不透着惧了你姓白的?若是连我黑玫瑰也不能将你姓白的制服,天下尚有何人更能强过你去?天乞婆一想到只要胜得三白先生就无异压倒了天下武林中的各门各派,一霎时,气又壮了。 三更刚近,天乞婆业已准备就绪。飞鱼矾在徐家埠西北,沿湖而行,不消盏茶功夫,便已抵达。 那是一个明月之夜,清风徐来,冷暖宜人,满天星斗,映出湖面如银壁生辉,夹杂着萤火三五,夜景美妙至极。在这种美妙的夜景之下,谁能想像到会有两位武林中顶顶尖尖的人物正要为着武林第一人的崇高荣誉作强存弱亡的争夺呢? 天乞婆到达时,三白先生已经先到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章 黑衣神女 三白先生仍穿着那一袭夏布长衫,神态从容地负手闲踱于月色之下,在见到天乞婆之后,赶上一步,抱拳朗声微笑道:“玫瑰大侠驾临中土,传是有所教于在下,其可信乎?” 天乞婆冷笑一声道:“三白威名震天下,白天所露两手,尤证传言不虚。黑玫瑰远处边荒穷山,孤陋寡闻,此番南来,无非是想向大侠讨教几手绝学,藉以炫耀边睡武林道罢了,嘿” 三白先生知道此魔乖癖成性,难以理喻,当下也不再空言乱神,便简洁地向天乞婆问道:“如何印证,叩请见教!” 天乞婆道:“拳脚、兵刃、轻功、暗器,弱了一门便不足以当方家之称,除非不比,要比当然得逐一来过。” 三白先生皱眉道:“可否容在下略予修正?” 黑玫瑰冷然地道:“你说!” 三白先生道:“暗器为兵中之贼,一个武术家如果仗着暗器去克敌制胜,固属下流,若说耳目身手之灵不足以躲防觉察暗器之来袭,也似乎不够一流之选,你我既都以健者自居,假如再在武技印证中加上这一项的话,未免反有画蛇添足之嫌,在下如此建议,玫瑰大侠意下如何?” 三白先生因已炼成坎离罡气在身,此种罡气一经运全身,身周数尺之内,几乎是百刃不侵,普通的暗器不能伤得毫发更是不消说得的了。三白先生知道天乞婆自偷得一元经后,一定也炼成了一元经中的一元罡气,一元罡气的威力只在坎离罡气之上,而不在之下。虽然火候方面三白先生自信要比天乞婆略为精纯些,但如此拉平,只算扯个直。在罡气方面,二人均在伯仲之间,二人既然均炼有罡气在身,使用暗器实在显得有点多余。所以,三白先生有此建议,目的在求简从易,免得多耗时间罢了。 天乞婆当然知道三白先生的用意,当下点头道:“也好。” 三白先生见对方点头,微笑着又道:“在下还有一个建议,不知玫瑰大侠肯见纳否?” 天乞婆也皱眉头道:“尊驾建议何其多也?你说吧!” 三白先生笑道:“大侠既然要比全堂,我们何不来个一齐上?” 天乞婆诧道:“此话怎讲?” 三白先生正色道:“拳脚、兵刃和轻功,虽说是三种武功,实则上是三而一,一而三一种整体。若手足之相连,耳目运用之不可分割者同。普通情形之下,精拳脚者无不诸习兵刃,拳脚兵刃皆精者,轻功方面亦稀有下乘之流,设若三者只精其一,便不能以会家自居。 我们之间,与其逐项印证,何不一手兵刃,一手拳掌,双腿齐用,划定范围,圈外不得发招,如此一来进攻退守既须选择方位,便不免要纵越腾跃,轻功不济者,自无上风可占,岂不是一举三得?” 天乞婆眉目倏然一展,大声赞道:“果然别致,就这样决定了吧!” 于是,二人动手在湖旁那块足有商许宽阔的空地上按八卦之象画了六十四个尺半大小的圈子,分别在北干南坤按宾方之仪占定方位。天乞婆亮出来的是个径长三尺、精光闪耀通体浑圆的钢圈,三白先生亮出来的便是武林三大名剑之一的紫斑剑。 三白先生见天乞婆亮了那个前所未见的钢圈之后,心中也是一凛。他听师兄三宝和尚说过,这种钢圈便是一元经上所载的“乾坤如意圈”,连起来是因,放开来是鞭、是枪、是笔,是根是戟,也是剑。虽然放开来只是那又长又直的一条,但其招术却极尽诡谲奇诈之能事,千变万化,暗含鞭枪笔棍戟剑各种兵刃之绝,防不胜防。假如连起来当圈使用,威力更是惊人,套、碰、匝、滑、带,以静制动,动能生静,真个是圈里乾坤,变幻如意。 三白先生知道今夜碰到的是生平仅见的能手,天乞婆的造诣看来比他想像中要深厚得多,等会儿动上手,是否能讨得好了,实难定卜。 当下不敢再分心神,双掌合剑,竖贴前胸,暗将坎离罡气运布全身,主气凝聚丹田,两眼注定对方,沉声喝道:“玫瑰大侠请!” 天乞婆双手执定钢圈,高举过顶,仰天长吸一口清气,更不打话,轻啸一声,人便似蜉蝣涉水似地,绕“中孚”,过“无妄”,逞向三白先生身边窜来。三白先生觑得钢圈近身,以一招天女散花,剑尖抖出无数紫星,轻叩钢圈边缘,稍沾即走,沿“小过”,走“未潜”,由反方向直奔巽位。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竞技,若是由大行家来看,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足可当得惊天地而泣鬼神的述绘。若是让行外人来看,却又稀松平常之至。只见他们两个,一个擎着圈子,一个握着宝剑,你进我退,我攻你守,脚下走着颠颠倒倒的步伐,或东或西,忽南忽北,人隔数丈远近,便已发招,钢圈摇摇晃晃,宝剑指指点点,二人的左手均是不时虚空劈点抓拿,动作缓慢,神情却异常端凝。有时停步动作方面也愈来愈慢,二人身过之处,风声飒然。到最后,二人终于在最近的两个圈中相遇。 天乞婆站在“明夷”圈中,三白先生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脚分别踏定“临”“泰” 两圈。 天乞婆的钢圈在三白先生剑尖之上,二人左手均是食中二指并列,臂肘上扬,作仙人指路状。 钢圈下压,剑尖上挑。 二人脚下的地面慢慢地往下陷落,但圈与剑却仍维持着不升不沉的原状。 二人的脸色均显得异常难看。 天乞婆注定自己的钢圈,三白先生注定自己的剑尖,仿佛彼此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只有一圈一剑才是他们所关心的唯一的物事似地。 二人立身的两丈方圆之内,尘土像漩涡似地绕着二人身躯盘旋滚动…… 二人的脸色是愈来愈难看了。…… 就在这个时候,湖畔忽然起了一阵梵呗之语,语的是大宝积经中的一段: 无执取,无所缘,无了别,无分别,无所在,不生不灭……皆名为智……大哉,我佛,善哉,我佛……阿弥陀佛。 呗诵之际,天乞婆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三白先生的脸上也渐渐地露出了笑意。约在盏茶之后,梵唱完毕,二人脸色也均逐渐复原。梵呗之音一歇,只听得铮地一声轻鸣,圈剑便已各自分开。 天乞婆和三白先生分别退后一步,同时转身向梵呗来处合掌施一礼,二人便跌坐当地,瞑目静坐起来。 又是盏茶光景过去,三白先生首先睁眼起立,天乞婆也随后立起,二人互拱双拳,默默地相对一和,便各自背向走开,消失在夜色里。 湖畔自梵音声歇,便自寂然,始终未见有人走出。二人对这阵梵唱似乎都很熟习,并未在意 侯四说至此处,略为一顿。 四小如同好梦初醒,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并且嘘出了一口大气。 白男第一个发问道:“梵唱是何人所发?” 侯四反问道:“你猜呢?” 玄龙道:“一定是三宝和尚。” 白男侧脸瞪眼道:“偏是你知道得多!” 白男说完,才发觉失了言。他想起此刻身旁坐的是玄龙新交余拜白,他怎地竟以平常抢白玄龙的语气和态度来对待人家?想到这里,不由得满脸通红,又转过脸来望着侯四,似乎怪侯四不该在两个陌生人面前公开这一段有关他爷爷的武林秘事,害得他来受窘似地。 侯四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道:“玄龙,玄龙这位好友余侠说得不错,那人正是三宝和尚。想想看,在那种场合之下,两个武林绝顶高手各自拼耗着本身真元,在欲罢不能,后悔无及地僵持着,除了修为与二人相等,与二人均有着不凡渊源的三宝和尚,谁又有此能耐拯二人于一发千钧?” 白男听了侯四开头的两句话,心底暗暗发笑,他想道:“侯四叔也乱啦,他怎么这样称呼人家呢?好好的一声余侠不喊,偏要在前面赘上个‘玄龙的好友’,嗨嗨,有趣之至。” 他假如在侯四脱口之际再看到大头乞儿的那副怪模样的话,他可能就要换一种想法了。 这时,白男忍不住又问道:“三宝和尚既然为二人解了危,为什么不肯现身?” 侯四又反过头来问道:“现身作甚?三人均是赋有大智大慧之人,一旦明心见性,一悟百通。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白男又道:“那么天乞婆和我爷的武功究竟是哪一个较高呢?” 侯四沉重地说:“这一点,别说我侯四无法解答,就是你爷和天乞,以及三宝和尚他们三人,恐怕也没有哪个敢下评断呢。” 山洞里静穆了一会儿。 最后,白男又问道:“侯四叔说了这么老半天,一句也没提到紫斑剑之所以能将妙法尼震退的原由来啊!” 侯四笑道:“这一点还须交待么?天乞婆虽然没有输给白老,但也没有占得半丝上风,以她那种自负的性格,既然肯心悦臣服地和白老罢手言和,表面上纵然一无表示,骨子里对你爷可不知道要钦佩到什么程度哩!紫斑剑为你白家传家至宝,她哪有不在授艺子徒辈之际加以告诫,以后在江湖上行道如遇上使用紫斑剑的决不可轻举妄动的道理?” 白男点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 侯四笑道:“现在轮到你说妙法尼被你赶走的经过啦!”。 于是,白男又将妙法尼破毁经过说了一遍。 白男述说之时,官家凤不住地含笑点头,侯四却老盯着大头乞儿,不住地翻白眼儿。 白男说完,已是三更将尽,各人分别盘坐调息。 第二天清早,众人整整衣物,仍由金刚掌侯四领先,沿着怪石杂树,轻蹬巧纵,手足并用地向神女峰顶攀登,约在己牌时分,方始抵达。 神女峰是巫山十二峰中较高的一座,登峰远眺,远近诸峰浑似无数荒坟,蜿蜒起伏,云遮雾绕,别具一番风情。 峰顶遍生松柏野杉,山风呼啸,砭骨生寒。奇石错列,鲜苔滑足。间有奔兽穿林,益增荒凉枯寂之感,远非船行巫峡之际,仰首瞻顾时的那般秀拔动人清逸可比。 侯四建议在一株千年古榕下,略事喘息。 憩歇之际,侯四向白男苦笑道:“峰宽数里,涧壑错杂,我们到哪儿去找那个谜底?” 大头乞儿最是淘气,大家在树底下休息,他们爬上了树顶,这时忽然打树上跳下,神气活现地挺胸招手道:“都随我来!” 白男大喜道:“大头,你看到了什么?” 大头并不回答,掉头就往一座原始杉林中钻去。众人无奈,只好跟入。 大头在前面,走不多远,忽然停足俯身,失声惊呼道:“咦,果有此等事!” 众人凑近一看,杉林中一株枝节横生,不知名的矮树上,竟然挂满了骷髅。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来。 白男恨恨地道:“好狠的心肠!” 玄龙不禁向大头问道:“大头,你刚才在树上到底看到些什么啊?” 大头用手指着林外道:“穿过此林是一带削壁,我没有看到什么,却隐约所得削壁之下似乎有一种金铁交鸣之声,仿佛有人在那儿练剑似地。” 众人闻言,又是一怔。 侯四沉吟了一下,皱眉道:“既已来此,只有过去看个究竟再说了。” 众人点点头,又齐都朝那些白渗渗、尽是窟窿的骷髅壳瞥了一眼,默默地跟在侯四身后,向林外走去。 走出杉木林,景象蓦然一新。 面对着众人的,果是一片削壁,削壁之上寸草不生,削壁与杉林之间,相距约有十丈左右,是一块平整的岩地。岩地四周似乎经过修整,草木亦不似他处杂乱。 “那个女魔住在什么地方呢?”官家凤犹疑地轻声向侯四问道:“侯前辈,您看,这附近连石洞也没有一个呀!” 侯四一面点头,同时伸出右手轻摆道:“唔,小心点,有人来了。” 话说之间,削壁正中,离地约五尺光景之处,壁面忽然微微一动,有六六尺宽广的一块岩石,半向里陷,半向外突,眨眼之间,壁面露出一个洞口,嗯,原来壁上居然有扇石门。 石门启处,立有二人出现,看装束,似乎是两个青衣小婢。 小婢现身后,众人又是一惊。 众人吃惊的,并不是因为壁上有门,或者是壁内有人,而是两个青衣小婢的无比奇丑! 两个青衣婢的年纪均在十三四左右,着短衫裤,阔带束腰,一个扁嘴塌鼻,一个稀眉斜眼,偏是二人都长得一头好头发,秀丝如云,散拢双肩,因山风之吹拂面荡漾飘扬,益发衬出两张脸孔之丑。 两婢现身石门洞口,并未下地,只朝众人略一瞥视,便由塌鼻扁嘴的那个出声招呼道: “家主人有请!” 字音爽朗清脆,身后剑鞘隐现,想来即是大头乞儿所听到的练剑之人了。侯四等人所奇的却是两婢骤见众人之面的那种安之若素的沉稳。两婢对自己的容貌似乎并无不安,同时,侯四等人的平空莅临,在她们看来也仿佛屡见不鲜似地。 除了官家凤,玄龙、白男、大头乞儿等三小想起月前侯四在”巴州客栈中所述说的,川东登徒于攀登神女峰,有去无回的传说,虽然三小均是名师之徒,各具一身绝艺,也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加之适才杉林中所见到的那些骷髅,更证实人们臆测之不虚。 “难道这位魔女也将我们当成了以往的那种登徒子?”三小均在心底这样想。 两个小婢在说了一声家主人有请之后,也不等来人答言,互望一眼,便先后向洞内退去。 侯四朝四小望了一眼,严肃地道:“此处实在透着怪异,等会儿见着正主儿,或者看到些什么不顺眼的事物,各人言词举止上,务必慎重,一切均依我的眼色行事,大家听到没有?” 四小点点头,表示服从。只要和侯四处久了的人,无不为他那种诚朴宽厚的气质所感染,而对他生出一种出自内心的钦佩和信服。这是侯四的超人天性,绝非人人可以摹拟的。 侯四见四小毫无异词,爽然应话,脸上露出一股欣慰之色,当下仍由他走在最前面,向壁洞内走进。 进洞之后,是一条长约一箭的市道,走过甬道,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削壁的后面竟是一块亩许大小的谷地。 谷地上三面是悬崖,一面是深不见底的幽壑。 三面悬崖,各有瀑布一道,如片练倒悬,银雨飞洒,琼珠四溅,沿崖脚浅润汇流入壑。 谷地上有草屋数间,凉亭一座。 两婢将众人引向凉亭,此刻凉亭内正有一女子抚琴而坐,身后亦有两婢捧着茶具侍立,婢貌之丑,与先前二婢不相上下。 抚琴而坐的那个女子本在低头调弦,听得众人脚步声响,这才将脸抬起。 咦,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在脸上罩上一片黑纱? 侯四等人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这女子一定就是人们传说中的神女也是魔女婢女口中的“家主人”,毫无疑问地,她一定长得很丑,和她的婢女们一样。 她用这些奇丑无比的婢女,一定是她有着妒美的天性众人想:那些登徒子之所以被杀,可能是那班人在见到此女真面目后,表示了失望神色,此魔这所以痛下杀手,一定是为了恼羞成怒的缘故。 就在侯四等人走近凉亭,脚下略为停滞之际,那个戴有黑纱面罩的女人已自石座上缓缓起立。 只见她,黑影黑裙黑披肩,再加上一块蒙面黑纱和那一头其黑如墨的乌云,以及两颗露出纱洞的精光逼人的黑眸子,从头到脚,无一不黑,只是一双洁白细嫩的纤手是例外。 只见她,莲步款移,袅娜生姿,山风吹拂着她的裙角,修腿隐现,更显得玉立亭亭,如凌云之仙子。 就凭这种不同凡俗的绝代风华,有谁肯相信黑纱后面潜藏的是一副有缺憾的面孔? 未等对方开口,侯四枪上一步,首先抱拳躬身一揖,朗声致意道:“巫山景胜,名满天下,尤以神女峰为最,侯四偕小友数人,偶尔乘兴登临,不意打扰仙子清修,尚祈海涵是幸。” 蒙面女子暂不作答,从纱洞里滚动着那双寒芒四射的眸子,轮流在玄龙、白男、官家凤、大头乞儿等四小身上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点点头回答道:“小女子久处荒山,不诸俗礼,诸位亭内请坐!” 声如润珠走盘,脆绝。 侯四也不再谦逊,领着四小,先后走入亭内,分别在亭内散列的石墩上坐下。 女婢斟了五杯茶,分别放在各人面前。 蒙面女子纤手轻抬,嘴里让道:“请用粗茶。” 侯四道一声谢,第一个端杯一吸而尽,玄龙在妙法庵的苦头吃怕了,本来还有点猜疑,现在见侯四泰然取饮,知道此茶无病,便也端起饮了。 饮完茶,蒙面女子忽然向侯四欠身问道:“尊驾莫非与西安金刚掌侯家有甚渊源?” 侯四忙也欠身答道:“西安金刚掌侯啸天为在下先祖,在下承袭祖讳,外号金刚掌侯四。仙子名讳不知在下有幸与闻否?” 蒙面女子双眸滚动,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唔,不错,尝闻家师言及西安侯家金刚掌,从第三代起,因为习得了一元经上的金刚掌法,才算是成了名实相符的金刚掌,……” 四小闻言均是一怔,心想,此女看来,不过廿左右的年纪,口气怎么坐这样大?侯四在武林中的地位,也算不低,此女居然敢当面数说,依礼而论实属不敬之至,莫非此女真个是山中长大、不懂礼为何物,以致才显出如此稚气? 四小有了此种心念之后,便都偷眼朝侯四望去。在四小以为,不管他们的侯叔叔的涵养多好,听了此女的这番念叨后,脸上一定会显出或多或少的不悦之色,甚至当场拂袖而起也不一定哩。 嘿,侯四的反应完全出乎四小的猜想之外。 他仍静静地坐着,若无其事地不,可说是愈来愈恭敬地静听着。蒙面女子说完,他竟微欠上半身,低声回了一句:“仙子谬许,不敢当得很。” 蒙面女子朝侯四望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家师曾言,西安侯家的武功虽不出众,待人处事却为武林中所罕见,想不到第三代,真正的金刚掌竟也谦逊若此,果然名不虚传。” 侯四又应了一声不敢当。 别看侯四表面静定如恒,此刻的侯四,其内心之骇异实在不在四小之下。他震惊的倒不是此女口气大得怕人,而是此女在无意所点破的一段武林秘闻!那就是有关一元经的故事。 一元经,是武林空前奇珍,此女道来,轻描淡写,如话家常,此尚不足惊也,所可怪者,一元经落入他爹侯伯云之手,他爹再将经中真正的金刚掌法传授于他,连他自己本人,都是等到三目狻猊找上门来,父子险遭杀身之祸,经三白老人凑巧搭救之后才知道的。这一段秘事,除了少数几个当事人之外,根本无人知悉……那么,此女之师,果为何人呢? 此刻,蒙面女子已经开始答复侯四起先的问”询了,她道:“小女子自艺满离师,即居此峰,从未在江湖上走动,所以也没有什么外号,偶闻山下来人提及,川东一带人士,均称小女子为黑衣神女,这个名字也还不错,小女子因了某种原故,姓名暂时尚不便奉告,侯使不妨随俗称呼小女子一声黑衣神女也就是了。” 白男天性好动,憋了这么老半天,着实不自在之至,这时,忍不住大声发问道:“黑衣女侠何吝于以真面目与我们相见?” 蒙面女子闻言,不禁朝白男瞥了一眼,然后冷冷地道:“真面目与假面目,何分别之有?阁下此刻示我者,难道就是阁下的真面目吗?” 白男双颊一红。 除了官家凤,余人心头,均是一震:此女好厉害的眼力! 独有官家凤在心底诧异道:“三白老人这位爱孙除了英秀逼人外,还有一副什么面目呢?” 蒙面女子见白男满脸飞霞,似乎忽生怜惜之心,微微一笑,岔道:“小女子的真面目,除了奇丑之外,并无不可示人之处,这位少侠坚欲目睹,等会儿与诸位分手之际,再循尊命也就是了。” 侯四觉得再留下已无必要,唯恐白男心直口快,说多了,触动了对方忌讳,反为不美。 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趁机立起身来,向蒙面女子抱拳道:“蒙仙子降尊款待,侯四谨代诸小友答谢,在下不敢打扰,这就告辞了。” 蒙面女子闻言,双手一摆,冷意森然地道:“且慢!”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 侯四闻言,暗吃一惊,强笑道:“不知仙子尚有何事见教?” 蒙面女子冷然地道:“小女子因从未行道江湖,故对武林各派高手均极陌生,但曾经家师指点,对武林中各大门派之武学,尚能略知一二。自移居此峰后,因不堪俗人侵扰,曾于年前立下一条规章:凡登此峰者,可分两类,如属习武之人,必须将该门派的绝学当余之面展露一套,余可从该项武学知悉来人为何派人物,再从该派在武林之声誉去分辨此人之良莠与否。如登峰者是门外汉,除以樵猎为生者,余另有甄别其善恶之法,良者逐之,恶者杀之!任何人皆不例外!” 蒙面女子说至此处,侯四尚未有所表示,白男早忍不住大声反问道:“如有不依者如何处之?” 蒙面女子微微一笑道:“只要对自己所学深具自信,尽可不依。” 白男嘿嘿一阵冷笑,才想再予驳斥时,侯四早在前头发话道:“入山随俗,仙子既有此等规定,在下等人自应遵从,不过,侯四尚有一项不情之请,不知仙子肯见纳否?” 白男似乎恶气难咽,抢着又道:“黑女侠,你杀的人还不够多么?” 蒙面女子朝白男瞟了一眼,冷冷地道:“万恶淫为首,犯十恶者不赦,何况千万之总? 杀无止境,只问贪色之人尚有几许而已!” 说完,又朝侯四道:“侯侠请道其详。” 侯四抱拳道:“在下现丑完毕,仙子可否也赐露一手,以广在下之眼界?” 侯四此话,实在别具用心。侯四为人虽极谦和,却不是好欺侮者一流。他们这一行,自与蒙面女子见面后,一直处在唯唯否否的被动地位,凭他侯四的见闻,只要对方出了手,他立即可以猜出对方之身份,他倒要看看对方师承何人,竟然如此般地夜郎自大,他想摸摸对方的根底,看今天受的这些委曲到底值得不值得? 在侯四以为,对方既然连名姓都不肯示人,答应这项要求的可能性一定很小。当然喽,想逼出对方的身份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白男所说的一样,只要不依她的规章行事,双方翻了脸,三招两式一过,岂不立即了然?不过,稳健如侯四者,决不肯蓦然采取那种方式,万一对方是什么前辈异人之后,平空得罪了,多树一层无谓的怨仇,实属不智。所以,他尽量先走比较缓和的一条路子,如果真个是此路不通,再采用其他方式也还不迟。 可是,出人意表的是,蒙面女子不等侯四说罢,便连连点头道:“我先答应一半也就是了。” 白男真是个急先锋,大声又道:“什么叫做答应一半?” 玄龙、官家凤、大头乞儿等三小见白男如此发问,忍不住齐声扑哧一笑。 蒙面女子此刻也似乎已经看出了白男的天性如此,并非有意发难,便用一种较先前和婉得多的声调回道:“答应一半的意思是看我够不够资格敬陪末座!” 只要不是傻瓜蛋,谁也听得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是说:要看我的玩艺儿不难,先得秤秤你们的分两,在没有弄清楚你们的出身之前,恕不作最后决定。 这期间,顶顶难受的,可就要算玄龙了,他怎么办呢?蒙面女子这条规章眼看是势在必行,轮到他时,他怎么办? 蒙面女子说罢,白男仍然是嘿嘿冷笑不已,官家凤拧眉不语,大头乞儿不住吐着舌头扮鬼脸,瞟着玄龙嘻嘻傻笑。 侯四向四小发问道:“诸位小友,哪位先下场?” 大头乞儿尖声笑道:“唯侯叔叔马首是瞻。” 侯四笑骂道:“先后有什么关系,你大头能赖掉不练就算你乖。” 说毕,不再逊让,向蒙面女子双拳一拱,道一声:献五了,人便向谷地中心走去。 四小全都睁大了双睛,视线随着侯四的脚步而移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和刺激,侯四在武林中有着相当的声誉和地位,但他的功夫究竟如何,竟和他相处最近最久的白男,也还是个谜。如今,误打误间地攀上这座神女峰,碰上了这么位行为怪异的黑衣神女,订下了这样一条令人好气又好笑的,不成文的规章,弄得连金刚掌侯四这等人物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地大显身手,撇开黑衣神女的要挟不谈,这种开阔眼界的遭遇未始不透着几分新鲜。 这时,侯四已在离亭五丈的谷地上立定,先向凉亭抱拳一揖,然后双臂自然下垂,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立定子午马,双拳紧握,盘左肘,曲右肘,势若引弓待发。双目暴睁,作金刚怒目之式。架式立定之后,霍地一声暴吼,右拳骤展,左掌回带,右掌上迎,砰地一声大响,双掌一击一分,砍、劈、抓、拿,双睛滚动,如炬如电,掌随眼使,掌牵身动,横跳前审,旁门后退,掌风呼啸,有若狂飙。只见他,猛攻如虎,趋避如猿,更扣如泰山当头,软卸似弱水承舟。刚健时,一步千钧,飘逸时,飞絮一团。一套掌法使开,确是不同凡响,四小看得心聚神会,浑然忘我。 约有盏茶光景,只听到一声狮子吼,侯四业已以金刚怒目式还原。 四小轰然喊了一声好。 蒙面女子目现喜悦之光,点头赞道:“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招式固然稳健,火候尤为老到,论掌法,今日武林想已罕有其匹矣。” 四小听了黑衣神女这种评述,内心均产生出一种不悦之感。他们想,侯四的这套掌法,实在已达到炉火纯青,无懈可击的地步,但听黑衣神女口气,表面虽然备极赞许,究其奥义,还似乎认为侯四这种掌法只算得是一技之长,而不能列为全能之一流名家似的。因为侯四的那种可亲的长者风度,他在四小心目中几乎成为一座崇高的偶像,再加上侯四的这套掌与有人所不及之处,在四小有色的眼光看来,当然是尽善尽美了。现在黑衣神女没有用出最大热忱来加以喝彩,四小哪得不恼? 四小此刻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哼,等会儿倒要看你究竟有些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 侯四收式以后,朝凉亭一抱拳道:“不成章法,仙子见笑了。” 蒙面女子忙答道:“果然名家手法,小女子总算开了眼界。” 说完,向四小冷然问道:“哪位小侠先下?” 白男向大头一指道:“从头大的开始。” 蒙面女子微微一笑,便向大头点头道:“大头小侠请。” 大头似乎知道推无可推,涎着脸朝玄龙等人一笑,便向亭下走去。当他和回亭的侯四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偏脸扬声朝侯四笑问道:“侯叔叔,耍得好有赏么?” 侯四随手刮了他一个耳光,笑骂道:“就赏这个!” 看上去侯四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那一掌打得并不重,可是,大头乞儿承受之后,竟然全身失去重心,跌跌绊绊、踉踉跄跄地冲出去足有两三丈,方以一个勒马式拿桩站定。 亭上三小不禁失惊喊出了声:“啊,您,怎么啦,侯叔?” 侯四闻声回头朝亭外望去,先是一怔,旋即微微一笑,低骂道:“死大头!” 那个自称黑衣神女的蒙面女子却大声喝道:“好!好一个‘醉闯南天门’!” 喝毕,掉头向侯四问道:“这位大头小友已得醉仙拳之真髓,想来定是丐门嫡传弟子了?” 侯四微笑颔首。 亭上三小这才明白了大头乞儿是卖乖,他藉着侯四的一掌之势,趁机使出了丐门绝活,醉仙拳里的一记绝招,醉闯南天门。 三小在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后,均有一种受愚之感,不禁也跟着齐声骂了一声:“死大头!” 玄龙忽然想起初通摄魂叟师徒,大头乞儿向他师傅要求传授“醉仙拳”的那回事来,心想,原来在分别后的这三数年中,他已得到了传授啦。想到这里,不禁为大头感到一阵高兴。 再看亭下谷地上,大头早接在醉闯南天门一招之后,东倒西歪地打起一套拳法来。这套醉仙拳法真个别致,招式使用之后,行拳的人活似带着七分酒意,步伐零乱的,仿佛醉者夜归。招式也极散漫,明明是向前捣出一拳,拳出一半,脚下一个跌绊,人已向后倒去,说倒吧,却又未曾全身着地,一个扭折,便又换了方向。 是行家都能看得出,这实在是一种最难练的拳法。 这种拳法最大优点是捉摸不定和闪躲灵活,一旦炉火纯青,任令对方是如何地刚猛,也休想在使这种拳法的人身上着力。打中他,如柳絮一团,随着拳劲掌风飘扬,晃眼在前,忽而在后,一个疏神大意,便为所算。 侯四一面看,一面朝三小笑着说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这帮要饭的就练了这种挨打跌的功夫,出色当行。” 黑衣神女目注谷地,以一种颇为庄重的声调说道:“这位大头小友的身手果然不凡,将来虽不能成为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但在他们本帮中,要成为一个领导人物却不太难呢。” 一会儿,大头已将一套醉仙拳使完。 三小大声喝了一阵彩,侯四和黑衣神女也在喝彩声中不住地点着头。 大头乞儿回到凉亭上,笑向玄龙等人道:“轮到我看你们的了吧?” 玄龙、白男、官家凤等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大家都似乎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究竟应该由哪一个先下场子。 玄龙心中越来越急,怎么办?他想,就算赖到最后一个,又怎么? 大头报复地喊道:“该白少侠啦!” 白男瞪眼道:“什么该不该的,谁给我们定的次序?” 说着,朝官家凤一点头道:“来,贾侠,咱们都是使剑的,一起下去耍一趟吧。” 大头拍着手,又笑又跳地喊道:“新鲜,新鲜,紫斑和蓝虹,双” 白男眼一瞪,喝道:“双什么?” 大头话到嘴边的双玫瑰,和玫瑰双艳这两句话,给这一喝,便又吐舌卷进肚皮。 玄龙松了一口气,总算又能苟延片刻了。 官家凤含笑点头,便和白男相将走下亭去。 蒙面女子望着白男和官家凤的背影,眼中闪射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口中轻声念道:“紫斑?蓝虹?……不是和盘龙合称武林三名剑中的两把么?” 白男和官家凤都是穿的短打,外罩披风,此刻双双将披风卸去,自背后抽出宝剑。 众人只见眼前光华打闪,白男手上的,紫气潋滟,官家凤手上的,一汪蓝碧。 黑衣神女目不转瞬地注视着…… 白男和官家凤二人,先是面对面相向站定,然后各向身后退出十步,一个转身,背向而立。 二人均是右手执剑,竖立胸前,左手捏剑诀,并食中二指,平举齐眉。只听先后两声清啸,二条身形同时往半空中笔直拔起,人在半空,又是两声长啸,众人眼前一花,白男和官家凤已经对换了一个方位,白男向官家凤腾身处落去,官家凤向白男腾身处飞来。跟着,紫剑如蛟龙翻海,蓝剑如灵蛇出洞,彩虹两道,银星万朵,满谷浮动,耀眼生花。 玄龙对白男的降龙伏虎剑法是熟悉的,他觉得白男除了火候尚未进达峰颠状态外,这趟剑法实在是不能使得更好的了。同时,他觉得,眉山派的镇魔剑法虽不能强过降龙伏虎剑法,但也不在降龙伏虎剑法之下。这两套剑法的本身,其威力几乎是相等的,如有差异,那就该是传授者是否得法或者承受者天赋是否够格的问题了。若就目前而论,官家凤在招术上确也达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也许是白男曾服过九转流青丹的缘故罢,官家凤在体力上似乎略逊白男一筹,而其灵巧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蒙面女子在二人舞剑时,只是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完全不像刚才看侯四和大头乞儿的拳法有时还点点头或者喊声好,她似乎全神贯注在谷地上两种剑法上,也许是她不肯遗漏两种不同的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的缘故,她的脸部轻微地转动着,双眸滴溜溜地翻滚不停,神情至为紧张。 最后,蓦地两声清啸,二人又是相向而立,脸部各带微笑地,各将宝剑以朝天一炷香式稳竖胸前,左手剑诀作仙人指路状,指定左前方。这种相同的招式,就是两种剑法不谋而合的相同的收式。也就是玄龙和官家凤上次在巴州孙家擂台上,倒因为果,用来做起手式的,两种剑法的最后一记动静互生,动静互克的绝招,在降龙伏虎剑法称为“虎踞龙蟠”,在镇魔剑法则叫做“怒镇群魔”。 随着最后一式,二人各将左手往回一带,展掌抱着古握,转身面向凉亭。 白男和官家凤进入凉亭之后,蒙面女子挥挥手,众人依次重新落座,婢女又为各人沏上热茶。 在侯四等人以为黑衣神女依例一定是先说出二人门户派别,略加赞扬后便令玄龙下场了。可是,事实却非如此,她等众人坐定之后,仅朝侯四等五人轮流瞥了一眼,即合上双目,仿佛思索什么似地沉默起来。 “难道她不识得这两种剑法的来历吗?”除了侯四一人外,四小均有这种想法。四小中,尤以白男和官家凤最为高兴,她俩几乎是同时地希望这个自称黑衣神女谜一般的蒙面女子因此窘住。 可是,她们的希望落空了。 蒙面女子沉默不多一会儿,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众人见状,不觉一怔。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章 大罗周天神功 这时,黑衣神女缓缓睁开眼皮,从黑面纱的洞孔中,又朝侯四等人轮瞥了一眼,这才感慨地说道:“巴岭三白老人和眉山一目神尼两位武林高人的名讳常经家师提起,今天有幸亲睹两门绝学于一庭,余立此不成文之山规,可以无憾矣。” 说着,对准白男和官家凤之面又道:“两位少侠之剑法固已无敌于当今之武林,唯招术方面仍有些许华而不实之憾,这是武家大忌,不可忽略。例如降龙伏虎剑法十四招的‘左虎右龙’,剑尖本应贴肘后指,作‘潜龙’状,与左手剑诀的‘奔虎’相配合,这位少快在本招使出之前却擅自将剑尖在上空抖了一团剑花……又如镇魔剑法的第三招,‘群魔乱舞’,本是一招散式,这一招的使法是左二右三,前一后一,动作既快且乱,方合这种剑法的意旨,而这位少侠竟改成左右各一,而将前后两下乱刺删去……在二位之意,以为这次展露只是表演性质,不是真正的对战,顾了美观,而没有认真照原招使出,这实在是一种不可原宥的过失。要知道,习惯成自然,一旦习惯养成,再纠正也就来不及了。正如某位前辈曾经说过的:‘不忠于所学,不如不学!’” 在座诸人听了,全是一身冷汗。尤以白男和官家凤为甚。 谁都想不到包括机智干练,阅闻广博的侯四在内这位自称黑衣神女的蒙面女子对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两种剑法熟悉得如数家珍,而到目前为止,两种剑法的嫡传人竟还不明对方真正身份,你说这事可怪不可怪? 黑衣神女在略为一顿之后,继又说道:“所谓之交浅言深,尚祈两位少快不要怪才好!” 说怪也真怪,象白男和官家凤那么样的两个额高于顶,目空一切的人,居然同时欠身,诚诚恳恳地回道:“承蒙教益,不胜铭感。” 蒙面女子见二人发出由衷答谢,眼中不由得出现一股欣慰之色。 玄龙在黑衣神女评述二女剑法时,内心惊喜交集。惊的是他虽看出白男剑招有些地方添了花样,却不知其利弊所在,想不到此间主人不但识得这二套剑法,甚至连两剑法的谬误之处也能指出,居然还说出了一番令人心折的理论,岂不出人意外?他喜的是前此都是一个挨着一个下场,现在,已经隔了好半晌,并未再见蒙面女子提起,可能因为前四人的表现良好,且都出身名门正派,他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主人立此规章的原意只是查考上山者的出身,可能已经因了他们四人正大光明的出身,而连带地对他也予以信任,免去履行规章的规定也未可知呢! 他忘了主人宣布这条规章的最后一句话:“任何人皆不例外。” “任何人皆不例外,”果然,蒙面女子这时又开口了。这一次,她是面对玄龙说的,说话时,腔调中已然减去不少先前那种冷意:“时间不早,这位少侠就请下场吧!” 玄龙不禁有点心慌意乱起来。 其他同来四人听了主人最后一次催促,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大头乞儿和玄龙着急的程度不相上下,因为将玄龙的身份瞒住白男他是始作俑者,一旦秘密拆穿,他一样要受白男的痛斥,就是白男放过了他,只和玄龙一人翻脸的话,届时也免不了有身受之感。 侯四心想,这样也好,不让你两个为难,你们哪会知道恶作剧的后果。 官家凤因为不知道其中关系之微妙,认定白男是个男人,很希望看到玄龙的那副窘状,在她眼光里,玄龙的窘状是可爱的…… 白男呢? 嘿!她的反应可说和玄龙的反应恰恰相反。 他想:这位余拜白,既经小吊眼儿赏识,其武功想来定有过人之处,看他适才登峰的身手,其利落处不但远较大头乞儿高明,甚至不在官家凤之下,他既不肯自动说出师承派别,现在倒是个好机会,看样子这位蒙面主人大有来头,只要这个姓余的出身果是有名门派,主人断无不知之理,到时候,经过主人品评之后,还愁真相不能大白。 他既有这种想法,便也跟着主人后面催道:“请呀,余侠!” 玄龙知道最后关头已到,推拖无益,双眸微转,目间异光地霍然起立。 因为他已是最后一人,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一起盯着了他。 他是向亭下走去的吗? 不。 他只走了两步,便在蒙面女子面前站定。站定之后,朝着蒙面女子深施一礼道:“主人规章内容可否略予通融?” 蒙面女子眼光一亮,口发异声道:“嗯?” 玄龙从容不迫地继续道:“在下山西五台余拜白,虽然粗通武艺,因有四位高手展露武林稀有绝学在前,在下几手不登大雅之堂的粗浅功夫,使来徒惹蛇足自辱之讥,不若由主人命题,在下勉吟草诗一首,以助雅兴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 即席赋诗,已是够难的了,何况尚由他人命题? 官家凤是先惊后喜,玄龙武功她是很清楚的了,想不到他在文事上居然有此自信,她如何能够不高兴? 侯四和大头乞儿对玄龙的文才固是绝对信任,但在限时限题的条件下,也觉得玄龙未免大胆了点,万一思路闭塞,交一张白卷,岂不是弄巧反拙,徒惹烦恼? 二人的眉头均因担忧玄龙的失着而皱得紧紧地。 白男不屑地暗想道:“好狂的小子,就是我那文华绝世的吊眼师弟在这种环境下恐怕也不敢出此大言呢!哼,你姓余的又是什么东西?” 假如他知道这个余拜白是他的吊眼师弟的话,他怕不早急得跳将起来,横身拦阻才怪。 黑衣神女仿佛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此人既与金刚拳、丐门弟子,以及白家及眉山两大派嫡系传人做一路而来,出身正大自无可疑,不过。” 说至此处,抬头向玄龙反问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对你并非有利的修改么?” 玄龙爽然道:“余愿勉为其难!” 黑衣神女突然睁眼问道:“阁下这样做,是对文章有充分信心呢?还是另有其他隐衷?” 玄龙心头一震,暗忖道:好厉害的人! 当下也就坦白道:“在下对文章并无绝对自信,但因奉有师命,无故不得轻泄门派于人,又不愿辜负仙子创立规章之雅意,不得已,方出此下愚之两全之策,如有贻讥之处,还望仙子多多包涵是幸。” 黑衣神女沉思了一下又道:“如果赋诗不成,如何处置?” 玄龙壮然道:“听凭议处。” 黑衣女神点头道:“好!” 说罢,面向众人大声道:“巫山计有十二峰,其名为圣泉、上升、起云、净坛、朝云、望霞、翠屏、集仙、聚鹤、栖凤、松峦、登龙,想诸位均都清楚,朝云又名神女,即为本峰。这位余侠既赋小女子以出题之权,小女子拟即以巫山为题,请余侠吟诗一首,但请余侠诗中必须般人十二峰之名,不知余侠办得到否?” 妈呀!我的天! 巫山为题是小事,限韵也是小事,要指定章句范畴已是够吃力的了,何况硬性指名要将韵脚各异的峰名全数嵌人。 这实在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从侯四开始,每人都是第二次一身冷汗了。 再看玄龙,脸色也是一变。 这时,连对“余拜白”无甚好感的白男也起了同情的怜恤之心。白男就是这样一个是非分明的直性人,见好说好,见坏说坏,直诚坦率。他虽然初意颇有令玄龙受窘出丑之心,但并不是要他下不了台。现在他见黑衣神女提出如此苛刻,几乎近于无理的要求,也不禁油然生出了一种不平之感。余拜白到底是他师弟的友人,这一次又是做一路来的,如今余拜白过分难堪,自己等人脸上也不见就有光彩。他这一厢才待起立发言向黑衣神女抗议之际,那边玄龙已经开口了,玄龙沉声向黑衣神女道:“仙子有命,在下无不遵从。不过,古人吟诗,限题者因多,限韵者亦属常见,若是指定全诗章句尚属旷古先例……” 黑衣神女微晒着岔道:“你为难了?” 玄龙抗声道:“非也。” 黑衣神女目闪异光道:“那么你能?” 玄龙大声道:“限于狭厌之范畴,小疵在所不免,不知仙子肯见谅否?” 黑衣神女连忙点头道:“无伤大雅可矣。” 玄龙昂然道:“请将纸笔来。” 一会儿,青衣小婢取齐纸笔等四宝,玄龙据处一隅,咬笔沉吟起来。 大头乞儿直急得抓耳搔脑,坐立不安,不住地向玄龙那边打量,但又不便走过去帮忙,他晓得,假如玄龙都已无能为力的话,他这个忙也不一定能帮得上。 侯四眨着眼,和白男、官家凤二人一样,也显出了一种逞然不安的神色。 约有半盏茶光景,玄龙忽然掷笔而起。 众人一挺上身,视线跟定玄龙的脚步,神情紧张地,一尺一尺地往黑衣神女移去。 玄龙拿着那张写有诗篇的素笺,走至黑衣神女面前,将素笺往黑衣神女递去。黑衣神女伸出纤纤玉手,方待去接时,玄龙忽然朝白男望了一眼,若有所省似地,蓦然又将素笺抽回,团成一圈,向亭外掷去。 玄龙这一冒失举动又出了众人意料之外。 为什么他这样做?众人想。 黑衣神女不悦地抬脸责问道:“你?” 玄龙连忙解释道:“还是由在下念出来的好,免得等一下传阅麻烦。” 玄龙这一说,最少有三个人立即明白过来。 这三人是侯四,大头乞儿和官家凤。唔,原来是他怕在传阅时给白男看出了他的笔迹。 玄龙这种解释在局外听来颇近情理,黑衣神女听后,眼色立即缓和下来,回头向身后较高的一个婢女道:“小青,你去注意记录下来。” 婢女遵命走至玄龙刚才所坐之处。 黑衣神女吩咐毕,向玄龙道:“就请余侠念出来罢。” 玄龙退后数步,微合双目,缓声一字一字吟道: “巫山十二峰, 峰峰景异同。 望霞若翠屏, 朝云集仙翁。 聚鹤净坛上, 起云见栖凤。 上升指松峦, 圣泉浴登龙!” 玄龙吟罢,亭中静寂得落针可闻。 蓦地,象春雷般,亭中响起了一阵掌声,掌声发自亭内每一个人的掌心,包括四个青衣婢在内。 多巧妙的安排啊! 望霞、翠屏、朝云、集仙、聚鹤、净坛、起云、栖凤、上升、松峦、圣泉、登龙……十二峰名,无不包涵其中,韵脚配合适切,行文层次井然。既写倩,复绘景,含义清逸,果然好诗。 黑衣神女盈盈起立,肃然向玄龙福了一福道:“余侠绝唱,如聆佳筠,小女子既感且佩,神女峰自此留下佳话矣!” 大头乞儿悄悄走至白男身边,低声笑问道:“此人比起吊眼如何?” 白男怔神地想,假如他的吊眼儿在此,这个姓余的绝不能专美于前。现在给大头乞儿无意触及隐衷,心头不禁感到一阵怅然。她也不答大头的腔,一味地望着亭外出神,说不出一股又恨又愁的滋味。 白男正感揪然不悦之际,忽觉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笑道:“这位深得白家真传的少侠尊姓?” 白男抬脸一看,正是那位黑衣神女,笑盈盈地立在他的面前。 白男到底不脱女孩子脾气,加之因思念玄龙而感不乐,便嘟嘴顶撞道:“你不肯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黑衣神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慕容,单名一个美。你呢?” 侯四脸色遽然一整,四小并未觉得。 白男转怒为喜,起身答道:“那么,我也告诉你了。我姓自单名一个男字。” “白兰?”黑衣神女四指因合,拟成一朵花形。 白男急急辩道:“不,男女的男。” 黑衣神女明眸略转,忽然讶声道:“三白老人难道就是少侠的” 白男接道:“他是我爷。” 黑衣神女肃然道:“失敬,失敬。”至此,语气一转,而成了疑问式:“白老之孙,据说是一位噢噢,白侠的剑法慕容美钦佩得很。” 黑衣神女说罢,朝白男微微一笑,白男双颊飞红,心想,这位慕容美到底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呀?现在看来,人倒相当和蔼可亲哩。 这时,黑衣神女又已走至官家凤面前。 她先朗官家凤打量了一阵,然后失声笑道:“你们真是无独有偶。” 官家凤茫然不解地瞪眼道:“无独有偶?仙子此话怎讲了” 黑衣神女又噢了一声,笑道:“没有什么,我是说白家剑法和眉山剑法旗鼓相当,足堪分庭抗礼之意。少侠贵姓?” “川南贾凤!”官家凤简洁地说。 黑衣神女笑道:“假凤?” 官家凤道:“商贾之贾也。” 黑衣神女唔了一声,微笑着又向大头乞儿走去。 黑衣神女尚未开口,大头乞儿早用右手食指点在自己鼻头上,扬声道:“我么?不劳仙子动问,我自己来介绍吧。本大头姓常名胜,大头常胜,人称飞熊,是丐门现今掌门人摄魂叟的嫡传首座大弟子,薄有微名的‘摄魂双小’中的老大……以后尚望巫山仙子多多指教。” 侯四喝道:“大头少放肆!” 玄龙等三小都是抿口而笑。 大头故装惑然地大声道:“大头所说,字字真实,侯叔叔何故见责?” 侯四又喝“你大头有什么微名?” 大头抗声道:“既微且薄,侯叔叔怎能得知?” 玄龙等三小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黑衣神女也笑道:“这正是丐门人物之本色,若非豪爽若此,决不能跻身丐门,又何配称为丐门弟子?好,好,慕容美今天高兴极了,来来来,我们下亭说话。” 侯四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在下正准备告辞哩!” 黑衣神女向白男笑问道:“还想看我的武功不看?” 白男认真地道:“嘿,你想赖账么?那可不行!我们不但要看你的武功,而且要看——” 黑衣神女停步愕然道:“而且要看什么?” 白男一时童心大起,以降龙伏虎拳法中的“画龙点睛”手法,其迅无比地探手摘下神女面上黑纱,大笑道:“就看这个!” 白男手法本来不弱,对方又在不备之际,那块黑纱居然轻轻易易地到了白男手中。 侯四等人见状,齐都失声惊叫出来。 四个小婢却在众人身后发出了一阵欢呼,欢呼与惊呼混在一起,在受惊的一方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黑衣神女遭此意外,怔在当地,不言不动,若痴若呆地一句话也没有。看她神色,惊多于怒,怨更多于惊。 众人在看清黑衣神女庐山真面目之后,不禁又是一声惊噫,大头乞儿脱口道:“咦,妙法尼?” 侯四本拟上前为白男赔罪,听了大头乞儿的惊喊,便即霍然止步。 她是妙法尼吗? 看,柳眉凤目,薄唇琼鼻,……只要见过妙法尼的人,谁也无法指出这副娇极、艳极、媚极的容貌和妙法尼的容貌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这个局面真是尴尬极了。 最后,僵局仍由黑衣神女打开,她微微理了一下云鬓,转动着一双明若秋水的眸于朝各人轮瞥一眼,悠闲地笑道:“我像妙法尼么?” 众人无言可对。 她见众人默然无语,脸上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仍然微笑着道:“事贵有始有终,不管容慕美是不是妙法尼,且让我履践了诺言再说吧。” 说着,莲步款移,走至岩地中央站定。 众人再看四婢女,脸上全露着一片欢欣之色,越发纳罕不解。 那个自称黑衣神女,面貌酷肖妙法尼的慕容美,这时已至谷地中心,只见她轻舒双臂,作飞鸟投林状,绕谷地疾走了一圈,便即回到众人身前,面对众人,微笑不语。 这是一趟什么武功?拳招?还是轻功? 这一圈绕身疾走除了步履飘逸,姿态美妙外,并无任何出奇之处,老实说,要做到这一点,在场诸人无不可以照办,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四小这时齐朝侯四望去,希望他们这位见多识广的侯叔叔能带给他们一点启示。 只见侯四此刻的神色大异,轻声喃喃道:“大罗周天步法,大罗周天神功!” 大罗周天神功?四小闻声又是一惊。 四小无一不是出身武林大派,自身功力容有强弱之别,但对武林中有名的绝学,无论是正邪两道,黑白异途,现存的,失传的,多半都有个耳闻,现在听侯四念出这种绕身疾走的名堂,不禁都隐约地想到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大雪山的冷婆婆。 冷婆婆如仍活着,其年龄最少在百岁之外。早在三十年前,武林中就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个人物,因是冷婆婆不问江湖已经太久太久了,因此有人怀疑她老人家可能已经离开人世。 冷婆婆在武林中的名气虽然不及三白老人的名气响亮,但行道江湖却比三白老人还早几年,她的声誉比三白老人稍逊之原因是她退隐得太早,若论武功,二人实在伯仲之间。 白家的绝学是坎离罡气,冷婆婆的绝学便是大罗周天神功。 现在,摆在目前的事实是颇为显然的,冷婆婆的绝学如果没有失传的话,她的传人毫无疑义的就是这位自称黑衣神女,而面貌却像极那个行为不检、秽名四播、不知名谁的妙法尼的慕容美! 四小虽震于大罗周天神功之威名,仍然不解黑衣神女在那一圈疾走中究竟表现了些什么。 侯四似乎已看出了四小心意,乃张嘴向四小道:“你们狐疑么?那么俯身下去,在慕容美女侠走过之处看看吧。” 四小好奇心重,一个个均向慕容美踏足之处仔细审查起来。四小看到,慕容美适才步过之处都有一层浅浅的足痕,用手轻轻一拨,如腐泥败沙,有半寸厚的岩地,均成石粉。 四小吐吐舌头,惊得说不出话来。 玄龙和白男二人心中同时在想,假如坎离罡气练到十成火候,像他恩师和她爷三白老人那样,要做到这一点固不为难,若象他二人目前的功力,却断然办不到。 四小又回到黑衣神女慕容美和侯四身旁。 这时,四小又听到侯四说道:“容貌相似,这种巧合之事,世上多的是,慕容女侠何必耿耿于怀?” 慕容美容得四小走近,望了四小一眼,冷笑道:“慕容美与妙法尼何止于面貌相似!” 侯四噫了一声,四小也是一愕。 “侯侠知道妙法尼的真姓名么?”她向侯四问道。 侯四面显赧然之色,将头摇摇。 黑衣神女慕容美冷笑一声,恨声道:“她就叫做慕容仙,不但与我慕容美同姓,而且是我慕容美的同胞亲姐呢!” 这几句话虽在众人想象之中,但一经慕容美亲口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有一种意外之感。 慕容美说至此处,面上突现凄然之色,向身后四婢挥手道:“天色已经不早,为贵宾准备饮食吧。” 四婢欢然而去。 侯四眉头一皱,心想,四婢自她们主人的面纱摘去之后即显得甚为欢悦,这是什么缘故? 慕容美吩咐完毕,转脸向侯四等人道:“山居无佳肴待客,甚感不安之至。天色已晚,下山诸多不变,而且慕容美既已搞去面纱,应了当日誓言,今后免不了要在江湖上行走,日后仰仗诸位大力之处尚多,我们进屋里说话吧!” 白男高兴地道:“慕容大侠也准备下山么?好极了,我们做一路吧。” 慕容美回眸一笑道:“你们是赴一元经大会的么?” 白男讶道:“你也知道?” 慕容美笑道:“就只你能知道么?” 白男赧然一笑,低下了头。 官家凤心想:玄龙这位师兄和主人有点意思啦。 主客六人,缓步进了西北角的石室。 一会儿,天黑了,婢女端上酒肴,在用餐之际,主人慕容美终于说出了众人已经期待了很久的几句话。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穿一身黑衣,戴上黑纱,隐居此峰的缘故么?” 白男抢着答道:“一点不错,慕容女侠快说吧!” 慕容美朝白男瞟了一眼,笑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以后我不会再在此峰住下去啦!” 白男道:“为什么?” 慕容美正色道:“因为你为我取下了我脸上的黑面纱呀!” 白男讶道:“取下那块纱不是很简单的一回事么?” 慕容美点点头道:“是的,很简单。不过,这块纱我已戴了三年了,今天是戴上后第一次被取下来。” 白男双眼,愈睁愈大,他知道主人的话中有因,不敢打岔,只拿一种疑问的眼光向慕容美瞪视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戴上这块面纱时,曾发一誓。”慕容美果然继续说道:“除非有人有能耐能从我脸上将面纱摘去,慕容美将终老神女峰,不出峰外一步。” 白男着急道:“以慕容女侠在武功上的造诣,这不是太难了么?” 慕容美叶味一笑:“不是已经给你取下了么?” 白男赧然道:“那是女侠没有注意嘛!” 慕容美正色又道:“就这样,已是不易了,何况我的誓言里并未包括外人取下之方式,这个誓言当然算是应定了。” 白男仍然摇着头,喃喃自语道:“好难,好难,设非我一时冒昧,你岂不要一辈子——” 慕容美接口笑道:“我原打算一辈子戴着它哩。” 众人这才体会到四个婢女在主人面纱被摘后的那股喜气洋溢的来由。 这时慕容美又向白男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上这块黑纱的原因吗?” 白男猴急地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章 大罗令符 “哼,为什么?除了慕容仙,那个万恶的妙法尼外,还会有谁?” 黑衣神女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众人屏息聆听着。 “我们姐妹俩原是大雪山山脚下的一对孤儿。”黑衣神女不胜啼嘘地开始述说道:“到底生身父母是谁,到今天,仍不知道。而今而后,大概是永远没有知道的一天了。 从我们懂得一点世事以来,我们只知道我们唯一的一个亲人,是一个白发皓皓的老婆婆,我们姐妹俩都是她老人家一手养大的。 我姐姐慕容仙比我大十岁,今年卅二。 大概在我五六岁那年时,有一天,我们的山居里忽然来了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那个老婆婆对我们的白发老婆婆很恭敬,我们的白发老婆婆却似乎有点瞧不起那个老婆婆。 两个老婆婆起先还不错,等谈到我们姐妹两个时,两个老婆婆之间便起了一阵争论。 我隐约地记得,二人先是低声争执,争到半途,我们的老婆婆忽然大声呵责道:‘以你们夫妇俩近年来的乖癖行为,还会教出什么好徒弟来么?” 那个老婆婆也拉声道:‘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元经跟我老婆子进棺材?” 我们的老婆婆听了,也不再说别的,青着一张脸,尽是摇头。 之后,那个老婆婆放低喉咙,又说了好多话,最后一句仿佛是:‘我只传她经中武功,而不计师徒名义,一有小成,即令返此,如何?” 直到这时候,我们的老婆婆才寒着脸反问道:‘这话算数么?” 那个老婆婆嘿嘿冷笑道:‘我天乞婆在武林中虽比不上你姓慕容的,也还算小有声名,难道连这一点你也信我不过么?” 我当时从这句话里一下子知道了两件事:第一,我们的老婆婆姓慕容;第二,那个老婆婆叫做天乞婆。 之后,那个老婆婆走了,我姐姐也走了,一去杳然,直到我师傅死,也没有再见到她们来过。 我师傅在弥留之际,曾留下这么几句话:你姐姐名叫慕容仙,比你大十岁,相貌生得和你一模一样,你一定要去贺兰山将她找着,你见着她之后,如她行为良好,就喊她一声姐姐,如果已经人了魔道,就代我行事,将她杀了。 她老人家喘了片响,断断续续地又道:因为我对待门生子徒过于苛刻,几十年前虽然收了很多个,但最后不是因为天赋不够被我逐出门墙,便是因为行为不检被我亲手依派规废了,也就是这样,人家才送了我冷婆婆的绰号。 最后,她老人家说:雪山派传至老身,虽然只剩下了单枝独叶,但无论如何,从今而后,你年纪虽轻,在名分上,你已算是雪山派的掌门人了。你姐姐当年跟天乞婆走,我并未答应送给她做徒弟,所以说,撇开老身对她养育之恩不说,在名义未更改之前,她总还算是雪山派的弟子。如今,我将雪山派的令符传给你,你便有权代我行事。你的武功已尽得本门相传,除非你姐姐已将一元经中的一元大法完全练成,否则的话,她的武功决不会在你之上。 我当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含泪问道:假如我姐姐已经变了坏人,同时又已将一元大法习成了,弟子将如何成达您老人家的吩咐呢? 她老人家提住最后一口气,苦笑道:不会有这种事的,孩子。如果灵台不净的人,决难望一元大法大成,假如她的一元大法已经练成,就说明了她的心智尚未昏昧,假如她的心智尚未昏昧的话,又何至于一去奋然,抛下她的亲妹妹及老身而不管?唉,好孩子,老身断定她……她……她是完……完啦。 老人家说至此处,使即一声长叹,挤出两颗晶泪珠,瞑目而去。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怀着一棵凄楚的心,下了终年积雪的大雪山…… 据师傅说,百年以前,大雪山派人才济济,为武林四大派之一,之后为了与峨嵋派积怨,刀来剑往,弄得两败俱伤。你们看,峨嵋如今还剩下几个人?听师傅口气,认为她老人家本人天性暴躁,无循循善诱之耐心,颇希望本派自我而昌。于是,我下山后,第一个注意的,便是留意资质好的孩子 黑衣神女说至此处,神态也逐渐由幽怨转为爽朗。说至最后一句话时,顺手向身后四婢一指:“她们几个还算不错。” 众人听了黑衣神女这一篇娓娓动人的陈述,均甚感动,几有身历其境之感。 及至听了最后黑衣神女加在四个徒弟他们起初认为婢女的那四个的赞美,再抬头看看那四张奇丑无比的面孔,均甚纳罕。 这四个女孩的资质好在哪里呢? 黑衣神女朝众人略一扫瞥,便已看出众人心意,当下微微一笑,回脸向四个女徒弟说道:“孩子们,学师傅的样子吧!” 四女闻言,嘻嘻哈哈一阵笑,你抹我一把,我抹你一把,一刹那,膏脂如雪,纷纷飞扬,四个丑女立即变成四个美女。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黑衣神女笑问众人道:“雪山派的易容之术并不输于当年流传江湖、誉极一时的千面罗汉呢!” 侯四、大头、官家凤都不由自主地朝玄龙望了一眼。 白男却因心有所思,未及于此,反而向黑衣神女迫问道:“请问神女,您为什么要替她们几个易容呢?” 黑衣神女闻言,方刚展露的笑容倏又敛起,轻叹一声,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呐,等到我全部说完后,你就知道啦。” 众人重新缄默起来。 “因为到贺兰山的路程很远,”黑衣神女继续说道:“我想,忙也不忙在一时。所以,一路上,我走得很慢。因为我没有下过山,虽然我有一身武功,念过不少书,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了如指掌,对武林中稍有名气的人物如数家珍,但那都是我听我师傅口述的,我本身却是一点处世经验也没有。我为了要印证本身的武学,便没有事找事做,到处打听名声恶劣的武林人物,去寻他们的霉气。可是,令人失望得很,我碰到的都是一些脓包,全经不起三拳两脚,便都曳尾而逃。 是我下山后的第二年吧?我到了三汇。 有天夜里,我追踪一条可疑的身影,追到一条黑船上,从两个下流淫贼的嘴里,我听到了三汇有个尼庵叫做妙法庵,妙法庵里有个下贱的妙法尼。 那两个淫贼似乎在商量着想去打妙法尼的主意,但又没有那副胆量。二人都知道自己的声名太坏,武功既不高,人又奇丑无比,简直一无可取之处。他们担心妙法尼看不上眼后会杀他们灭口。但二人的想法并不尽同,一个不敢去,一个却主张去碰碰运气,二人争议到最后,居然翻脸。我因为两个都不是好东西,留在世上也是害人,便以大罗周天神功一掌连船劈翻,掉头而回。 第二天,我将庵址踩探清楚,到了半夜,戴上面纱,飞身进入庵内。 出于听到昨夜贼人说过庵中埋伏甚多,便加了戒备之心。我先在经堂上偷看了一会儿,结果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正在犹疑不决之处,蓦见经堂侧门里有人影一闪,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闪身下了殿檐,向侧门内纵去。 侧门内是一条走向地下室的甬道,走在前面的那个女尼武功似乎不太高明,我跟在后面,她连一点警觉都没有,于是,我的胆便越发壮了起来。 走着,走着,到了一间铜墙门室,那个女尼忽然停步不前,在室外拍了三记手掌,铜墙上便露出一个五寸大小的方洞,洞口现出半张女人的脸,朝外面的女尼问道:‘怎么样?来了没有?” 外边立着女尼摇摇头。 里面的女尼冷笑道:‘他敢不来?嘿,想是活够啦!明月,你仍去经殿守候着,我这就来了。” 听语气,寝室里那个女尼可能就是妙法尼。因为洞孔太小,光线又暗,我一直没有瞧清她的面孔。现在听说她要出来,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于是,我闪身一旁,让过那明月尼,随在她身后,重新回至经殿。 经殿是第二进大殿,也许妙法尼走的是另一条密道,我们到达时,她已经到了。 她那一身装束,根本不像一个佛门弟子,头发仍然留着,穿着一身淡红薄纱透明晚装,身材的确不错。她那时候正静静地望着殿外,我在她的背后,她固然不能发觉我的所在,但我却因此不能看到她的面貌。 这样静了没有多大时辰,殿脊上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暧昧而嘶哑的轻笑。 我倒唬了一跳,再看妙法尼,却似没事人儿似地,仍然静立在那儿。唔,我想,原来她在等那人来呢! 笑声方歇,立即有一条巨大的身影自殿檐前飘然落地,看样子,轻身功夫倒还不错。 这时,妙法尼蓦然一个转身,背向来人,似乎故意不去理会来人。 就在这一刹那,我藉着经殿上的油灯光亮,完全看清了她的脸孔。天啦,我几乎晕厥过去。……我当时的感觉是,我面前站的不是一个人,它是一面古铜镜,从镜面上,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就在我心痛欲绝、神思昏沉之际,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已经凑近我姐姐,不,已经凑近那个淫荡的贼尼身边,他从她背后张开巨大的双臂,粗野地一把将将她搂住,嘴里暧昧地笑着赔罪道:心肝儿,我喝了点酒,来迟啦,我喝……还不是为了等会儿在你身上报效,嘻…… 嘴里说着,两手同时自妙法尼腰际沿前胸向下移动,终于抄起妙法尼的脸颊,扳转上仰,然后俯脸向下……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知道这种人在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当下摸出雪山派特制的梅蕊金针……” “对了,对了!”白男突然岔口嚷了起来。 “对了什么?”黑衣神女愕然问道。 “我也会使用梅蕊金针。”白男高兴地道:“我记起来了,那也是一个白发老婆婆教的。” 黑衣神女听了,也很高兴,道:“真的吗?” 白男笑道:“要看吗?我身上多着哩。” 黑衣神女笑道:“我知道,不用看了。她老人家三年五载总得云游一次,原来她去看望你爷啦。……听我说吧……我当时恨极了,一抖手,便下绝情,金针逞人那人太阳穴,虽然我发针在出声之后,但以我的手法,那人如何躲避得了。” 白男插嘴道:“我相信针由我发他也一样躲避不了!” 黑衣神女微微一笑道:“那当然,一个师父教的嘛。……只见那人一声闷哼,两臂一松,便望身后栽倒了。那人中针后,妙法尼虽然一怔,但很快便回复了警觉,倏然闪身旁退,朝我藏身处厉喝道:‘何方鼠辈,暗器伤人?出来让你家师太瞧瞧!” 我轻哼一声,以悠闲的姿态自暗处向妙法尼漫步走去。妙法尼大概已经看出我也是个女人。误会了意,怒声又叱道:‘五通魔是你什么人?你吃醋么?他和你……” 我哪能容她再糟蹋下去? 便也厉声喝道:‘慕容仙,住嘴!假如你还记得你的来处,赶快与我跪下来,领受家法!” 大概她不使用慕容仙这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一旦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蒙面女子喝破,不禁错愕得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立在当地,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当时也是气怒达于极顶,除嘿嘿而笑外,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样又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她扬声格格地大笑道:‘师父已经死了,一元经也丢了,你百媚娘子在江湖上的行径和我慕容仙也差不了多少……再说凭你百媚娘子的那两手,要想藉着清理门户的美名来排除你异己的话,简直是做梦。我劝你百媚娘子还是赶回贺兰去陪三目狻猊那个老不死的快活是正经。……我慕容仙假如对那个老不死的稍为有点胃口的话,我慕容仙也不会不辞而别了。……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说得好,留点香火情,不尊师姐妹,也算交个朋友。要是你百媚娘子想仗着三目狻猊那点臭威风,在我慕容仙面前乱摆后母面孔的话,嘿……你还是想开一点好,兔得自讨无趣。” 我静静地听着……唔,我明白了,原来天乞婆除了慕容仙之外还收有一个绰号百媚娘子的女弟子。这个百媚娘子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慕容仙的口气,那个百媚娘子和三目狻猊之间可能还有着一些不干不净的事儿。我更听出,慕容仙离开贺兰山是偷着出来的,她偷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受不了三目狻猊的噜嗦,她以为百媚娘子是奉了三目狻猊之命,找她回山的。 她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是她的亲妹妹。 我当时一声不响地又向前走了两步。我的沉稳换来了她的惊惶,我进两步,她立即退了两步,同时厉声喝道:‘止步,不然我慕容仙可要痛下绝情了。” 我伸手撩开面纱,又上一步,冷笑道:‘慕容仙,看清楚吧,谁来了?” 我真无法描绘那一刹那在她脸孔所变幻的表情。是惊?是喜?是怕?是惭?是恨?是怨?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不似。 经过了一阵错愕,她忽然放声大哭着朝我扑过来,嘴里狂喊着:‘妹妹,慕容美!是你?妹妹!妹妹!” 我听了那阵哭喊,心如刀割。 原来她还有一点真灵未泯呢。 可是,适才她和那个五通魔的表现,以及她把我错当百媚娘子所说的一段话,以及妙法尼在江湖上的名声,以及……很多很多的原因,而其中最大的一桩就是她没有再回过大雪山,将她的亲妹妹我,和抚育她成人的恩师冷婆婆抛在九霄云外。 这四轮到我了,我咬牙狠心喝道:‘止步,慕容仙。” 经我一喝,她倏然收住来势,睁着一双泪眼,茫然地望着我,似乎很感意外。 我继续数说道:‘慕容仙,你想想看,你是谁人养大的?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白发婆婆吗?你想看她吗?慕容仙,告诉你罢,你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她老人家啦!你听到这个消息会难过吗?会吗?不会的,我知道,绝对不会的!假如我猜错了,那就是你已经忘了大雪山的方向,根本记不起这个世界上还有大雪山!是吗?慕容仙!说呀!你说呀!是也不是?” 当时,她的脸色很难看,头也渐渐下垂,嘴里喃喃地念道:‘唉,我错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唉唉,我不回大雪山是没有面目回去,白发婆婆的眼光太厉害了,她老人家什么都会看出来的,唉唉,真想不到,……还有人会原谅我吗?唉唉!” 我当时的内心真是难过极了,我知道我的心肠不够狠,虽然我已是雪山派的掌门人,携有雪山派的掌门今符在身,更奉有代师行事之权,但假如她真能痛心悔改,充其量一顿痛斥而已,我不相信我能将她怎么样,说什么她也是我的亲姐姐啊。可是,师令如山,我不得不暂时抛开骨肉私情,依派现行事。我当时摸出本门紫金铸造的大罗今符,擎在掌心里,大喝道:‘慕容仙,跪下来,掌门人在此!” 她越趄着后退了一步。 我火了,厉声喝道:‘跪下来!” 她凄声哀求道:‘妹妹,何必如此呢,做姐姐的从此革心洗面帮着你昌大雪山派如何?” 我觉得身为一派掌门,第一次行使掌门人职权便遭遇了窒碍,心里实在难过得很。渐渐地,我的心冷了,我的火退了,我发觉我面前站的这个女人实在不能算作我的亲姐姐,她只是雪山派的一个叛徒,我要以处置一个叛徒的手段来对待她。 我以一种冷森的声调重新向她发话道:‘喂,慕容仙,抬起头来罢,看看我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她嚅嚅点道:‘雪山派的大罗令符。” 她不说本派大罗令符而说雪山派的大罗令符,已甚令我不快,我又冷冷地问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和什么人讲话?” 她道:‘我知道,妹妹,雪山派第七代掌门人。” 我紧逼着又道:‘掌门人有些什么特权?” 她道:‘可以凭令符指挥全派各代弟子,以及执行派规。” 我又道:‘本派派规第一条是什么?” 她道:‘戒妄杀!” 我道:‘第二条呢?” 她道:‘戒,戒” 我催道:‘说呀!” 她赧然道:‘戒贪淫。” 我大声道:‘慕容仙,你如今犯了第几条派规?” 她突然抬起了头,瞪着我,双眸不住地滚动,终于说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夕的话。 她道:‘妹妹,贺兰派和雪山派不同,贺兰派派规中没有这一条。” 我在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她见我受窘,似乎好意地安慰我道:‘妹妹,别太认真了,你想想看,我学的全是一元经上的各种功夫,雪山派的武学我只知一二,何况,我那么小就离开了大雪山,我的师父是天乞婆,我怎能算是雪山派的弟子呢?不过,你仍是我的妹妹,我也一样尊敬你是一派之尊……” 我气得几乎站立不住,我一面将令符收起,一面放下面纱,讽刺地冷笑道:‘哦,原来你是贺兰大派的高弟,得罪了。好好,慕容仙,不,不,丁女侠,再见啦,希望我们今后永远别再碰上。” 我说完这几句话,腾身便起,头也不回地离了妙法庵。 我没有当时动手除她的原因,实在是当时下不了手。 之后,我带着四个小徒上了此峰。 我感到左右为难:留着她,实在有违师尊遗命;除掉她吧,她又是我的亲姐姐,我怎狠得这颗心?最后,我听天由命地起了一个誓:为了不原让世人看到另一张酷肖妙法淫尼的面孔,我戴上了面纱,这个世界只容许一张面孔存在,如有人能从我脸上将面纱除去,另一张面孔便得消灭! 我总以为,凭我的一身武学,当今之世,有人要想在我活着的时候做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容易,我已准备终老此峰。梦想不到这块面纱今天给白少侠你轻易地摘下了……为了实践誓言,从明天开始,我便得赶往三汇妙法庵。” 黑衣神女慕容美叙述完这一篇往事,已是二更左右,众人除了偶尔发出一二声同情的叹息外,甚至连一句安慰话也找不出来说。 最后,白男惘然地道:“黑衣使,还是和我们一同去参观一元经处理大会吧,三汇别去啦。” 黑衣神女讶道:“为什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章 题壁神女庙 白男笑道:“妙法庵早成了一堆灰烬啦。” 跟着,她将妙法庵遭焚的始末,简略地又说了一遍。 这时,天已三鼓,众人分别各据一室安息。 第二天,众人意欲辞行下山,黑衣神女坚留不放,白男也担心她的吊眼儿玄龙来了扑空,主张在峰顶多留几天。此行既无一定目的,十月廿五的会期也还早,众人便不坚持,依言留居下来。 每天,天刚亮,白男就一人出去满山乱走,四处-望,希望能看到她的吊眼儿玄龙—— 玄龙心又惭又急,感动异常。可是,他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但此也,白男还故意制造着让他和家凤亲近的机会,他哪敢领这份情?不是拉了大头做伴,便是建议大伙儿一块去狩猎玩耍,白男一方面纳罕玄龙的不解风情,一方面却也逐渐对玄龙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玄龙,余拜白,有了好感,她想,此人绝不会看不出官家凤是个女孩子,凭官家凤这份姿色,他居然能够无动于衷,可见得他也并不是贪恋女色的人呢! 转眼十几天过去了。 白男不时皱着眉头,自怨自艾地念道:“小吊眼儿怎么啦?莫非有了什么意外不成? 唉,他的武功虽然已很过得去了,但是,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万一碰上什么歹人……” 玄龙看着,实在过意不去,便搭讪着从旁申言道:“潜力子赵侠,人极精明,我想绝对出不了什么岔子的。他可能在路上遇到什么熟人,又往别处有事去了也不一定,白少侠,您和令师弟可曾约定其他什么地方相见?” 白男点头道:“有的,我们分手时曾约定九月底在神女庙相见。不过,上次余侠接到的那张字柬上他明明写着赶来神女峰助我成事,同时还约了大头和余侠,敝师弟是个尊信重诺的诚实人,绝不会说了话不算,在下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玄龙道:“现在离下旬也没有几天了,我们何不赶往神女庙去看看?” 白男点头幽然地道:“只好如此啦。” 决定之后,白男便向侯四说明此意,侯四朝玄龙望了一眼,含笑同意了。 众人下山时,黑衣神女师徒并未同行,她说:“我们在一元经大会上见面吧!” 神女庙在巫山县东,巫山之阳,由巫峡起程约三十余里,也就是神女峰峰脚下,依众人之脚程,如自峰顶起程的话,尽可朝发暮至。可是,玄龙和大头却故意沿途指指点点,落后很远,众人为了等候他们两个,不得不将脚下放慢,等下得峰脚,天色已经大黑了。 白男虽然心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又找着上次歇宿的那个石洞,将就着过了一宵。 第二天辰牌时分,神女庙已经隐隐在望。这一次可又不同了,玄龙和大头二人,跳跳蹦蹦地拼命抢在前头,方抵庙门,二人便即纵身进了大殿。 这座神女庙由于香火冷落,游人稀少,显得颓废异常,看来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整修过了。 等大家进殿之后,玄龙和大头已经不见。 白男讶道:“大头和那位余侠呢?” 侯四神秘地笑道:“大概找吃食去了吧?” 说话之际,大头和玄龙已经兴致冲冲地自西配殿内走出,大头见了白男,拍手大笑道: “果然不出这位余侠所料,吊眼儿昨天刚刚来过。” 白男惊喜道:“真的吗?谁说的?” 大头笑道:“庙里香火工人说的,配殿墙壁上还留下了字呢!” 白男忙不及待地第一个窜进了配殿。 官家凤心下暗忖道:“他们师兄弟间的情分好厚啊!” 众人进入配殿,看到白男正对着殿壁出神,顺眼望去,壁上果有两行潦草的炭笔大字。 路遇关外异人神驼前辈有事相托,并以盘龙名剑一把相赠为酬,事极促迫,不及相待至月底,万望白师哥见谅,一元经大会上见。 “他又走啦!”白男失神地喃喃念着,也不理会众人业已渐渐走近。 侯四和官家凤都知道这又是大头和玄龙先进门闭的鬼,侯四看完留言,眉头不禁一皱,暗忖道:“你们两个简直愈闹愈厉害,将来大会上,白男免不了要向神驼追究根由,神驼是局外人,事先没有接洽好,到时候这个谎言又将如何回法?再说,盘龙剑已为龙虎头陀取走,至今下落不明,到时候拿不出剑来,怎生交待?” 大头这时却走至白男身边,笑问道:“白少侠,您看清这篇留字没有?” 白男正感闷闷不乐之际,见是大头说话,不由得气往上冲道:“难道这几个字我也认不全,还得你大头教我不成?” 大头大笑道:“难说得很!” 白男瞪眼怒叱道:“大头,你莫非真个讨打?” 大头抗声辩道:“假如白少侠已经看清了留字全文,为何不见少侠为吊眼儿欢喜?” 白男茫然道:“人都不晓得哪儿去了,何喜之有?” 大头故意自语道:“噢,不错,一柄盘龙剑如何抵得上一个月的分离……” 白男这时又朝殿壁上望了数眼,突然拍手笑嚷道:“什么?盘龙剑到了他手里?咦,刚才我为什么没有看到呢?……喂,大头,你在自语些啥?” 大头狡黠地反问道:“我说了些什么来着?” 白男脸色微红,狠狠地瞪了大头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众人在殿前殿后随意地凭吊了一番,并未见着一个人影,白男忽然起了疑,他向大头责问道:“大头,你所说的那个香火工人呢?” 大头用手一指道:“在柴房里。” 白男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大头道:“他说玄龙留完字就走了。” 白男盘洁道:“香火工人怎知来人名叫玄龙?” 玄龙脸色一变。 大头连忙解释道:“他说来人相貌很怪,既垂眉,复吊眼,想想看,除了龙弟还会有谁?” 白男自语道:“我且去问个仔细再说。” 说着掉头就往柴房走去。 玄龙脸色大变,大头在白男身后急忙喊道:“白少侠,且慢!” 白男回头道:“什么事?” 大头道:“我……我们一起去!” 白男哼了一声,道:“为什么?” 说着,迳自走向殿后,玄龙和大头逞急地一使眼色,双双跟了进去。侯四和官家凤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二人嘴角含笑,也跟着向里走去。等侯四和官家凤走进柴房,果然看到柴房有一个衣着破烂、满脸皱纹的老年人。白男在那里跳脚大叫,老人却呆呆地瞪着双目,满脸茫然神色。玄龙宽慰地笑着,大头乞儿幸灾乐祸地笑着。噢,原来是个既聋且哑的老人。 侯四等人走进去时,白男仍在咆哮着:“你怎么不说话呀?说呀!看到没有?一个,一个有没有,他对你吩咐过什么没有?” 侯四上前笑着排解道:“少主人,他是又聋又哑的人,你要他说什么?” 白男闻言猛一怔,又朝老人打量了几眼,这才满脸飞红地转向大头乞儿怒吼道:“死大头,脏大头,你骗我,你说他会说话!” 大头不慌不忙地反问道:“白少快从哪一点证明他不会说话?” 白男怒极,叱道:“你斗胆!” 说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便向大头肩胛点去,大头一面闪避,一面大叫道:“喂,喂,指下留人,说话一定要用嘴巴么?” 白男倏然止步,双眸一滚,卟哧一声,笑了。 大头上前一步,说道:“我表演给你们看!” 他先大声向老人道:“你昨天看到吊眼的青年人没有?” 老人仍然像先前一样,不语不动,两眼睁得大大的。大头乞儿回头笑道:“这一句我是说给你们听的,底下我便要向他发问啦!” 大头先竖起一个指头,指指自己的眼睛,按按眼角,又指了一下老人的,然后上下扫一周,向老人尖起下巴做出询问的姿势。 老人点点头。 大头掉脸向白男笑道:“如何?他不是点头承认他看到一个眼梢上吊的人吗?” 白男无话可说。 大头出声又道:“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说完回头一笑,道:“听到没有,底下我就问这个!” 这时,大头仍然在自己和老人的眼睛上各指一次,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同时开合几下,发出一阵咿咿混音,再指老人的,最后又是一个尖起下巴的询问式。 老人摇摇头。 大头比完手势,转身朝白男笑道:“如何?” 白男恨声道:“真倒霉,碰上这么个又聋又哑的人。吊眼儿既然来过,一定有很多不便公开书示的语言,他也是个不惯和聋哑之人打交道的人,很可能因为纠缠不清而跺脚走了……” 官家凤看了白男这种气恼模样,心底暗暗好笑。她暗忖道,还好他是个师兄,假如是师姐的话,可真教人看了难受。 在大殿上,侯四叫拢四小,计议道:“现在去哪里?” 白男忿忿道:“随便,只要十月廿五日以前能赶到九疑山。” 玄龙提议道:“这里去湘南,虽不太远,但也不近,横竖会期也只剩下一月有零,我们何不就此上道,且走且玩,一路上,赴会之人一定很多,难保不会碰上一些新鲜事儿。再说,一个凑巧,半路上遇到了潜龙子赵侠也不是没有可能呢!” 白男听完最后两句,第一个点头赞成了。既然是玄龙提议,白男赞成,哪还会有他人反对? 于是,五人离开了神女庙,往江边走去,希望碰到往宜昌或是湘南、湘潭的江船,说来也巧,五人刚刚到达江边,下流就传来一阵牵夫吆喝之声,有船来了。 五人迎船走去,大头上前一问,果然是开宜昌的,由侯四和船老板谈好船价,五人便上了船。 上了船,玄龙找着一个背人的机会,向大头乞儿轻轻地笑问道:“在神女庙时,那个又聋又哑的香火工人怎会那样帮忙,居然没令你当场出丑?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说看!” 大头笑道:“你以为我和香火老人说了些什么?” 玄龙讶道:“你说的些什么?” 大头大笑了一通,然后低声道:“我先问他眼睛是不是很正常,他点点头。我又问他能不能说话,他摇摇头。这是很普通的问答呀,他何曾帮我什么忙来?” 玄龙笑骂道:“死大头,我还以为你已和那老人串好了呢!” 大头笑道:“哪来的时间?我只不过想蒙白男一人罢了,像侯四叔那等精明,当时就可能看得清楚,笑在肚皮里呢!” 说罢,二人不禁相对大笑起来。 船行数日,无事可记。 船至宜昌,众人上岸游赏了几天,便又换了直驶华容的快船。 船至华容的那一天,众人上岸后不久,便见着一件令人甚为纳罕的怪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章 狐仙 侯四等人上岸之后,一迳走进华容县城。那时候的华容尚被人唤做安南。在城内南大街上有个美味阁,是当时安南城最有名的一家兼营酒食的饭馆子。 说怪也真怪:侯四等人进了那家美味阁之后,只见酒客们无不是三三两两地在聚头窃窃私议,神情惶惑,声调诡秘。 侯四等人坐定了,堂倌上来招呼,侯四依四小习性点了酒菜。在那个手上捧着水牌,耳朵上挟着墨笔,胳膊上吊着湿毛巾的堂倌刚准备躬身而退之际,侯四将他一把拉住,低声问道:“城里出了什么事儿?” 堂倌见侯四操着北方口音,知道不是本乡本土人,现在见侯四突然间问起这个,脸色不由得遽然一变,当下嚅嚅地道:“没……没有什么吧,小……小的弄不清楚。” 白男瞪眼道:“你真的不肯说?” 堂倌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侯四朝白男递了一个眼色,顺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偷偷塞在那个堂倌手里,然后仰起脸,含蓄地笑道:“伙计,我们点的菜拿笔记下来啊!” 堂倌手往怀里一揣,复又伸出,自耳根上取下那支圆头儿的墨笔,暧昧地强笑道: “是,是……是的。” 他将墨笔取在手里,在水牌上磨蹭了好一阵,才将水牌送至桌心,俯身低声道:“就,就是这件事。” 众人抬眼往水牌上看时,水牌上只有一个字:“仙。” 四小看罢,均是勃然大怒,白男手按桌面,几乎腾身而起,侯四见状,连忙轻轻摆手道:“由我再问。” 白男恨恨地骂道:“好可恶的家伙。” 那个细眉细眼的堂倌见势不对,忙不及地提笔又在水牌“仙”字上面加了一个“狐” 字。 侯四眉头一皱,从堂倌手上夺下了那支墨笔,在“狐仙”两字后面写道:“在哪里?” 堂倌无奈,只好又写道:“王员外府。” 侯四接在王员外府后面写道:“又在哪里?” 堂倌写道:“西城门。” 侯四再写道:“多久的事?” 堂倌写道:“十来天。” 侯四挥挥手,堂倌如获大赦一般,挤着一双细眉,弯起了一双细眼,呵呵连声地走开了。 堂倌刚走白男又骂道:“好贵的润笔,一二三……噢,十二个字,几两?侯四叔!嘿,你给了他二两?二两银子换来十二个东倒西歪的字,真浑蛋!” 大头笑道:“白少侠,你在骂谁?” 白男骂的当然是堂倌,可是,他先问侯四给了多少钱,侯四告诉了他二两的数字,他再骂出了上面这句话,在语气上,如欲细细辨味,实在有点像骂侯四的。 众人定神一想,全都失声笑了出来。 侯四指着大头笑骂道:“大头该死!” 官家凤也凑兴笑道:“罚他!”‘ 大头嘻嘻笑道:“罚我将这件公案在一个时辰内打听清楚如何?” 众人喊了一声好,大头乞儿从座位上立起身来,拔脚往外就跑。白男在大头去后,向侯四问道:“大头过去也没有到过这里,他这去哪儿打听?” 侯四笑道:“你别为他担心,他们这批穷化子的门道可多着哩!” 白男恍然地道:“噢,我几乎忘记了他是丐帮中很有点地位的二代弟子哩!” 官家凤这时天真地向侯四问道:“侯叔叔,您相信真有这等事么?” 玄龙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第一个不相信。” 侯四摇摇头道:“世上尽多奇谈怪闻,出人意表之外。在未曾亲眼看到之前,谁也不敢一定说它有或是没有,姑妄言之,姑妄信之也就是了。” 一刹那,酒菜来了,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等着大头。 约有炊许光景,大头突自门外走进,脸上挂满笑容,众人都是一阵子高兴,知道这个鬼灵精一定带了很多的新鲜消息回来了。 白男迫不及待地抢着问道:“怎么样?真有这回事么?” 大头摇头笑道:“说不出来。” 众人闻言一怔,这是什么话? 还是大头自己解释了这句话的涵义,他接着道: “肚子饿了。”白男秀目微翻,才待发话时,侯四已拦在前面笑说道:“由他去罢,你还愁他憋得住?” 官家凤也笑道:“曾听家父言及,丐帮人物上上下下的脾气都差不多,越逗越毛,愈捧愈发骚,最好不去理他,凡事倒还顺利得多。” 大头埋头大嚼,仰首痛饮,好一会儿之后,这才揉揉肚皮咕哝道:“若依丐帮人物的习性,吃饱了照例要睡一顿,天掉下来也” 不等大头说完,白男早笑着喝道:“脏大头,你敢?” 大头这才笑得一笑,从头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王员外是这儿的首富,院宅广敞,膝下独生一子,今年年方廿,生得一表人才,倜傥不群。这位王公子平常除了在仆从的簇拥下,偶至郊外习习骑射聊散身心外,多半在后花园一角的书楼上温习经史。 约在十多日前,府中使女偶尔经过书楼下,隐约听得楼上传来一阵嬉笑之声,心下大异,当时不敢声张,悄悄地至前院报告了主母。员外夫人闻报,大为惊骇,起初尚以为是府中年龄较大的婢女和小主人有了暧昧,吩咐先时发觉的那个婢女偷偷上楼赛看,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跟别人说起,以免得传扬出去,不好听。 那个小婢依言前去,蹑手蹑脚上了楼梯。说也奇怪,不等婢女凑近窗门,那位王公子已自门缝内探出半边脸来,沉脸喝道:‘谁教你来的?” 婢女吃了一惊,呐响地道:‘主母” 王公子不等婢女再说下去,立刻喝道:‘下去!” 婢女不敢违背,只好往前院依实向主母报告了。 员外夫人起初尚以为儿子年青脸嫩,怕人撞破好事才会恼羞成怒地喝骂婢女,满以为避过今朝,不难问个水落石出,再予婉转开导也不为迟。他们夫妇只此一子,别说动了一个写了卖身契的婢女,就是所有的婢女都给……” 白男喝道:“大头,字眼上请你检点些!” 大头吐了一下舌头,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是,自那一天开始,那位公子再也不肯下楼了。婢女去请他下楼吃饭,他却吩咐婢女将饭菜端上楼去。饭菜端去之后,他隔着房门吩咐,东西全部放在门外地上就可以了,等会儿他自己会得拿进去。 无论如何,他不肯打开那书楼的门窗。 员外夫人着了急,趁一次书楼上有异声传出之际,火急地将府中所有的婢女传齐一点人数,嘿,一个也不少!员外夫人这一下是真正的慌了,一面派下人通知王员外,一面亲自扶着两个婢女往后花园而来。 来到书楼下,一个婢女仰头高喊道:‘相公,主母来啦!” 喊声过后不久,王公子的头从窗户中探出来了,只见他面容略显消瘦,强笑着问候道: ‘孩儿正为明春赶考事痛下苦功哩,母亲大人何事亲移玉趾?” 员外夫人悲声道:‘儿子,王门三代孤丁,儿子,你,你……” 王公子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母亲,孩儿不小啦,什么事都会明白的,您安心吧!” 这时,王员外也闻报赶来,他先望望他那泪痕满面的夫人,再抬头看看楼窗口他那独生子消瘦的面庞,突然厉声道:‘泽槐,你下来。” 泽槐就是那个王公子的学名。据说这位泽槐公子平常虽属娇生惯养,但对这位管教俱严的老子却是相当惧畏,这时不知道给什么东西迷了心窍,竟然抗声回道:‘孩儿功课正紧,一时不想下楼。” 王员外勃然大怒道:‘你不下来我就上去!” 一面说一面捋着衣袖,拔步便欲登楼。 这时,那个名唤泽槐的王公子,脸色遽变,嘴唇翕动着,似欲出声阻止却又壮不起胆子来。 王员外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楼梯的第一级。 就在这个时候,王公子的肩胛似乎被什么东西扭动了一下,王公子双耳微微一侧,在王员外踏上楼梯一半的当口,他突然暴睁双目,厉声道:‘父亲大人请止步,否则孩儿便从这扇窗口跳下去了。” 王员外闻声愕然止步,面容灰败地仰脸恨声地道:‘泽槐,你,你好!” 王公子这时已经人了魔一般,跺足大喊道:‘走!走!都给我走,谁也不许再留在这里。” 一面喊着,一面探出上半个身躯,张着双臂,作奋身纵投状。 员外夫人一见大惊,连忙颤声哭喊道:‘不能啊儿子,儿子,你爹爹下来啦,儿子,我们走啦,你……保重……” 二老泪眼相对地默望一阵,相将扶着婢女走出园门。身后啪地一声轻响,书楼的窗门又给关上了。 二老回到前院内房,私下又计议了一阵,一致认为儿子是给狐狸精迷上了。两位老人唯想迟了无救,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家声了,便四下托人聘请术士,只要能将狐仙驱逐,保得儿子平安,任凭索价多少亦是在所不计。 很多江湖郎中贪着王府多金,一个个在王员外面前夸下海口,声称包治包好。有的画符,有的设坛念咒,有人披发仗剑踽步行法,也有人满园设禁,布下什么阵什么阵的,要提活狐……结果呢,人人遭遇相同,都是在行法紧急时发出一声哎哟,倒地人事不省。 那些人死了吗?没有!那只是一种暂时性的晕厥,等到着人抬至外间,不待大夫把脉配药,便自苏醒了。你若问他们见着了什么,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地说这位狐仙道行太深了,他们治不了。说完话,连酬劳也不敢再提,相继踉跄而去。 书楼上仍然笑语如故。 王公子也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大头乞儿说至此处,突然顿住。 众人听得正是人神,忽见大头一语打住,均是眉头一皱。白男急急迫问道:“现在呢?” 大头神秘地道:“现在么?现在有一个更为精彩的消息。” 白男催道:“说呀!” 大头反问道:“说什么?” 官家凤笑道:“丐帮人物的老毛病又犯啦。” 大头忽然板起面孔,正色地道:“这只是一个动人的消息而已,真正的结果尚未产生,教我如何说法?” 大头此语一出,众人越发不解了。 倒是侯四间人经历老到,这时从旁笑说道:“我可想到了。” 白男连忙道:“侯四叔,你倒说说看。” 侯四解释道:“可能王府最近又请到了什么高明的术士,只是尚未动手而已,所以大头适才说什么结果尚未产生。”侯四说着,朝大头望着笑问道:“是不是这样子的,臭大头?” 白男附和道:“对,臭大头,脏大头又升一级啦,恭喜,恭喜。” 众人一阵大笑。 众人笑毕,大头乞儿扮了一个鬼脸,含有报复性地笑说道:“大体上总算给侯叔叔猜中了。” 白男不禁脱口问道:“细节呢?” 大头留难道:“我要洗头去啦,等我把头上的臭味洗净后再说如何?” 说着,立起身来,居然装出一副开步模样。 白男跟着立了起来,伸出右手,在大头眼前一晃道:“大头,你敢走,你就先尝尝白家降龙伏虎拳里第十七招‘细数龙鳞’的滋味。” 大头双肩一缩,只好仍旧坐下,他涎脸笑道:“你们用武力逼我,我哪肯说实话?我不实说,你们听了又有什么味道?” 白男哼道:“难不成要我们大伙儿朝你臭大头下跪?” 大头摇摇头,慢吞吞地道:“没有那么严重。” 玄龙也有点忍耐不住了,插嘴道:“那你要些什么?” 大头拍手道:“好,有钱的人开口了。大头需求不多”说着,一手摘下了腰间那只黑漆斑驳的葫芦,扬了一扬,又道:“一葫芦可矣!” 玄龙道一声好,立即吩咐堂倌将大头的葫芦取去盛满上等好酒,酒来后,玄龙笑道: “现在怎么样?” 大头笑道:“现在没得话说了。” 三小齐声叱道:“什么,大头,你真个耍赖?” 大头大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性急,既无耐心,又不会听话,我说没得话说是指葫芦里有了酒,一切均已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之意,唉,你们误会到哪儿去啦?” 大头见众人的胃口均已吊足,这才笑说道:“我这些消息都是刚才出门凑巧碰上一个敝同行,我看他年纪虽然比我大一倍,但是衣摆上只结了一个结,比起我这个能结三个结的二代弟子要小两辈,便即毫不客气地受了他的跪杖大礼” 玄龙好奇地道:“什么,跪仗大礼?” 侯四笑着代为解释道:“这就是他们丐帮人物的臭规矩,平辈相见,点头为礼。见了长一辈的,立杖为礼,见了长两辈以上的,便要行跪杖大利了。他们一行人物不是每个人都有一根或竹或木的打狗棒么?因为碰头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中,行礼诸多不便,为了不见人眼目起见,他们便规定以手中仗棒代替。点头礼毋须细说了,立杖,就是竖杖胸前,静立不动,直待长辈走过了,什么吩咐交待完毕,经过特许,方能自由活动。跪杖礼和立杖礼的情形差不多,只是一个将杖持在手中,一个将杖平放地下而已。在丐帮人物来说,有资格受别的弟子一个跪杖大礼是相当不容易的呢!” 玄龙等三小听出了趣味,反将正题暂时搁开了。官家凤等侯四说完,也忙着发问道: “他们派中的身分既以农结来区别高低,那么,这种衣结是以武功高低评定的吗?摄魂叟前辈几个结?有人比他更多吗?会不会有人为了出风头,故意多结几个?” 大头乞儿听到最后,卟哧一声笑了。 官家凤才待责问时,侯四早又笑着代答道:“摄魂叟老儿现在是四个结,丐帮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可以结五个。以目前来说,他们全派中结五个结只有两个,那两位都是摄魂叟老儿的师叔辈。至于衣结和武功,可以说毫无牵连,不过,有时候却又很难说。这怎么说呢?原来丐门中班辈划分甚严,要多结一个结看上去也很容易也很难。就拿这个大头来说罢,他是掌门人的嫡亲弟子,因为掌门人原来是四个结的辈分,他一进门。便有了三个结的资格。假如他大头投的是两个结的人门下,他便只有结一个结的资格了。若说到升级,那可难透了,上一代的人如有一个在,其余的人便得永远维持着衣摆上的结数。就说摄魂叟老儿,他目前虽然贵为一派掌门,如果他那两位师叔在世一天,他就没有结上五个结的资格。只要摄魂叟老儿升了五结高位,这个大头自然也就成了四结长辈了。所以说,丐帮中尽管人才济济,弟子满天下,结到三个结的人却是寥寥可数,甚至有人以一结终老的呢!因为结数全依入门辈分而定,各人传授不同,受授人禀赋也有差别,青胜于蓝,冰寒于水的例子屡见不鲜,故所以说,结数多的人,武功不一定比结数少的人高,但因班辈严谨,在正常情形之下,结数多,辈分高,武功也自然要略为强些,这就是我开头所说结数与武功的微妙而又不可作为准绳的复杂关系。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赞扬的,就是他们派中将衣结看得很重要,只要碰上多一个结的,无论识与不识,三句切口一递,立即俯头听令驱使,虽蹈火赴汤,在所不辞。你们想想看,有了两个结以上的结,在派中已是知名人物,何从假冒得了?外行人固然无从冒起,本派弟子均知派规严厉,根本就不会有这份胆量!” 三小同时哦了一声道:“唷,失敬了,这位还是丐门中的高人哩!” 大头扬扬自得地接口道:“谁说不是?”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官家凤偏头想了一下,又道:“一个结的人收了徒弟怎办?” 侯四笑道:“一个结的人根本没有收徒的资格周!” 白男实毕,又向大头催道:“现在请我们这位三结高人继续说下去吧!” 大头端起桌上一杯残酒,一吸而尽,咂咂嘴接下去说道:“从我们那一个弟子口中,我得到了一个最最刺激的消息,那就是王府今天晚上将有一出好戏可看。据说有个专驱邪魔狐鬼的高人,前天偷偷送了个信给王员外,只要他肯拿出两万银子,包他人到魔除。” 白男不屑地冷笑道:“高人?嘿,要起钱来这么黑心,纵高我想也不会高到哪儿去!” 大头道:“假如那人把银子转送到漠北去救济去年旱灾所造成的大群灾民,那么那人高不高呢?” 众人失声道:“有这等事?” 大头正色道:“如何不真?两万银子根本不过那人之手,由王员外本人具名,转托鄱阳威武镖局押送,还会有假么?” 侯四忽然向大头问道:“那人是谁?” 大头笑道:“这个倒不太清楚。” 玄龙问道:“王员外答应了没有?” 大头笑道:“就是再加二万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呀!” 白男道:“假如王员外是个好人,这个数目实在太大了点。” 大头笑道:“就因为他为人尚且不错,才只要了他两万,否则的话,再加十倍也不一定能成事儿呢!” 官家凤怀疑道:“那人是何来路,怎的恁地有自信?” 大头笑道:“此人会不会言过其实,当场出丑,我们何不亲临参观一番?” 官家凤道:“准人观看吗?” 大头笑道:“一定要主人准么?” 白男高兴地道:“这倒新鲜。” 天色已经不早,侯四领四小找好客栈,白男和官家凤一人要了一个单间,侯四等三人合住一个统间,各人分别调神养息,静等半夜去看赶狐仙。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十月上旬某夜的二更时分,华容工员外府后花园的两边院墙角落里,散散落落地潜伏了五条神秘的身影。 只有西北角靠近书楼的一处是两人作为一起,其余三人均分散在东北、东南、西南三个地方。这时,西北角一处,二人中的一人低声向另一人问询道:“大头,既是行法捉妖,为何未见设立法坛?” 另一个轻笑道:“傻吊眼儿,你真以为是什么狐仙么?” 这一处潜伏的,正是大头乞儿和玄龙。 玄龙这时也笑道:“我当然不会相信,不过,在真相未明之前,无法加以适当的称呼罢了。” 大头轻声笑道:“是时候啦,声音放轻点。” 这时候已是初冬气候,月白风清,繁星可数,凉嗖嗖地,颇有寒意。 二人低声浅语之际,只听卟咚一声微响,书楼向园的一面窗户忽然打开了。月色下,一张清秀贫血的俊美面庞,忽然探出窗外四面张望着,仿佛等人未至似的。 就在这个时候,打西南角上响起了一声清啸,一条纤巧的人影像断线纸鸢似地,沿着墙面,三五个起落,晃悠悠地便往书楼走廊上飞去。 书楼上的少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欢呼,黑影从窗口一闪而入,跟着拍地一声响,窗户重新关上了。 玄龙低声惊噫道:“那是什么狐仙?一位武林人物嘛!” 大头轻声笑道:“谁说不是?” 玄龙低声又道:“此女好俊的轻功,看样子似乎不在官家凤之下,今夜那个什么画符念咒的术士一个弄不好,不定又要倒大霉哩。” 大头乞儿冷哼一声道:“你怎知道那个术士如此不济事?” 玄龙讶道:“那个术士难道也是一个武林高手不成?” 大头嘘了一声道:“轻点!急什么?马上就见分晓啦。” 话说之间,通前院的那扇大门突然呀地一声打开了,在四支斗大的松油火炬照耀之下,一行人进了后花园。 在火炬照明之下,园内顿时光亮起来。 一行人中有王员外夫妇在内,另有健仆数人,以及一些绅士模样的人物。众人进园之后,脸上都带着一种瑟缩神色,仅向前走了两步,便即站定,只有原先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仍然摇摇晃晃地向书楼一直走过去。 那个人表相真怪。 只见此人约莫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年纪,身材短小,骨瘦如柴,颅骨高耸,双目内陷,须髭连腮,发立如鬃,身穿件齐膝短袍,草绳束腰,短袍又旧又破又脏,下摆上打了好几个结。走起路来,上身前倾,缩颈埋颔,有衣薄不胜寒之状。脚上套着一只破草鞋,发出一阵阵拍搭拍搭的怪响。 玄龙低声惊呼道:“咦,他不是” 大头嘻嘻一笑,道:“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 来人正是与读者久违了的丐帮本代掌门人,摄魂叟! 就在同一时间内,院角四处,齐都发出了一声极难觉察的讶呼。白男和官家凤虽然以前没有见过摄魂叟本人的面,但摄魂叟是武林中一大宗派的掌门,大名鼎鼎,官家凤固然常听一目神尼提及,白男更因侯四的一再描述,脑海里早就有了一个概略的形象,现在见了面,只是略一怔神,便即认出了。 这时,摄魂叟已经缓步走至书楼之下,他仰起头,深陷的豆眼内射着一阵阵的冷芒,四下略一侧顾,嘴角立刻漾出一丝笑容,自言自语道:“今夜帮场子的朋友如此之多,我老要饭的大概不会有什么风险啦。” 说着,复又提高喉咙向书楼上大声喊道:“娘子,要好了没有?现下可轮到我老要饭的啦。” 楼上灯光倏然熄去,啪地一声,窗开了,一条黑影从两丈多高的楼头象乳燕离巢似地射向园心,落在摄魂叟身后。 来人一现身,潜伏的五人又是一声惊呼,声浪虽然比众人见到摄魂叟时更低,但讶异的成份却比第一次还要浓。 此女看上只仅双十左右,除了飘飘秀发和剪水双眸外,从头到脚,一色粉红。 粉红斜襟短衫,粉红散脚裤,粉红软披肩,粉红薄底小蛮靴。人生得:柳眉凤目,端鼻薄唇,眼波流俏,玉靥春生……一柄红鞘长剑斜背身后,粉红色丝穗傍着秀发微微荡扬。 “妙法尼?”玄龙低声惊呼道。 大头冷哼一声,轻轻纠正道:“不,应该称她慕容仙,噢,不,丁仙。” 这时,摄魂叟蓦地一个转身,和那个曾以妙法尼的法名大显肉身法相,被黑衣神女慕容美拒认为亲姐的慕容仙站成了面面相对。 摄魂老儿真个是出了名的滑稽突梯,他虽然知道此女出自贺兰门下,已得天乞婆真传,对于一元经中的武功,除了一元大法仅知皮毛外,其他各项武功,均已十知七八,是个极其难于应付的淫神女魔王,但他仍无一丝紧张戒备的神色显露在外。 他先侧着脸,眯起其小如豆的深陷双眼,朝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会,这才嬉皮赖脸地出声赞道:“喝,美极了,真是令人一见销魂。看样子,我老要饭的得改个字号喊成销魂叟才对劲儿呐。” 慕容仙寒着一张清水脸,冷冷地道:“阁下就是丐帮的掌门人么?” 摄魂叟双手一拱,嘻嘻笑道:“岂敢,岂敢,在下这点小小名头不知道仙女看得上否?” 慕容仙冷笑道:“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摄魂叟又是一拱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为了领教而来。据江湖传言,慕容娘子的妙招很多,像别人能化腐朽为神奇一样,娘子专能化活人为白骨,老夫已近垂朽之年,行将人木,一生不知尝尽了多少酸甜苦辣咸,就只没有尝过销魂蚀骨滋味,不晓得娘子肯不肯成全?” 慕容仙脸一寒,暴叱道:“臭化子体得饶舌,别人畏你丐门那套佯醉装佯的醉仙拳,但在我慕容仙眼里,却是可笑之至。如果是个知趣的,趁早与我快滚,免得你家姑奶奶动了真火,弄得身败名裂,毁去苦苦挣来的半世英名!” 摄魂叟仰天哈哈大笑道:“动了真火才有真趣啊!哈哈,老要饭的身已败,名早裂,臭名满天下,又何妨再败再裂一次。” 慕容仙探手肩后,铁青着脸,挣地一声拔出宝剑,嗔目怒喝道:“臭化子,你就看看你家姑奶奶可是好欺侮的!” 怒喝声中,人已纵身而起,剑闪银花千朵,簇拥着一团红粉身影,直向摄魂叟当头罩下。 摄魂叟哈哈一笑,容得剑气临近,脚上微滑,一个跌绊,活似站立不稳似地,踉踉跄跄地径往剑影直撞过去。 若在平时,众小见了这种险中弄险的怪招,不替摄魂叟捏一把汗才怪,可是,自神女峰大头乞儿打过一套醉仙拳之后,大家都已看出摄魂叟这一手正是醉仙拳中的一记绝招醉闯南天门。 假如不是环境所限,众小可能早就出声喊好了。 王员外一众人等,因为以前所请的那些法师术士没有一个得到好收场,初进园门之时尚有三分戒惧,及见书楼上跳下来的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其艳无比的丽人,立时感到宽心不少。嗣见慕容仙寒剑出鞘,众人又是一声惊呼,心想这下可糟了,府中有的是铜尺铁棒,早知如此,叫那个老化子顺手拣上一件多好?及至慕容仙跃身抖剑,当头劈削,老化子不但不躲,反而投身直入,更吓得人人以手掩面,不敢逼视,嘴里不住地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不说王府人众胆战心惊,这一厢,斗场上,二人晃眼已经过了二十余招。摄魂叟舞着两只破绽索挂的衣袖撞东倒西,奔南走北,脸上嬉戏之容渐敛,嘴中虽然仍旧不时出语调侃,心下却忖道:“这妮子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仙裹身一抹剑影之中,不时发出一二清啸,剑影如瑞雪纷飞,彩霞漫冉,招招均指对方死伤大穴。 就这样,缠斗约有半顿饭之久,倏闻哈哈之声与厉啸之声并发,两条身影霍地两下一分,各自退后丈许。 摄魂叟仍是那副老样子,缔眉团肩,偏着脸,眯着深陷的豆眼,笑嘻嘻地嚷道:“娘子,够了么?” 再看慕容仙,披肩一角业已破裂,只见她,粉面铁青,目闪凶光地朝摄魂叟横扫了两眼,突然发出两声嘿嘿冷笑,双肩微抖,披肩落地,举起手中剑,略一审视,便即抖手掷向身后,同时身躯一矮,坐定四平大马,双掌起于胸前,掌心外照,两手均以食指拇指互捏,作成一种佛家讲经时智珠在握的心印手式,双目微瞑,翕鼻作吸气状,口中忽发清唱,如僧人之呗诵,同时缓缓向摄魂叟立身之处走去,步履安详,一若比丘捧球闲游紫竹林中。 摄魂叟见状,脸色遽然一变。 只见他,霍然后退八尺,双目注地,双臂缓缓由两侧沿腹胸上兜,仿佛在敛聚全身功力于双臂,神态至为严肃。 大头乞儿一碰玄龙身躯,低声惊呼道:“不好了,龙弟看,那女人使的可是一元大法?” 玄龙闻言也是一惊,匆匆向园中略一谛视,便也惊答道:“关于一元大法的施为,恩师曾为小弟约略提过,一点不错,就是这种功架。” 大头逞然地道:“难道此女已将一元大法练成?” 玄龙目注园心,慢答道:“一元大法如练至六成以上火候,行功时周身肌肉应如百蛇游走,此女只做到眉发无风自动,火候好像还差得远哩。” 大头仍作着急声道:“不知道我师父……唉!” 玄龙倏然回脸,目射奇光地注定大头,道:“大头,可以么?” 大头感激地点点头,向园中看了一眼,忽发息声道:“吊眼儿,快。” 园中,慕容仙和摄魂叟二人的距离已经缩短成五尺左右。 摄魂叟须发皆张,双目暴突如铃。 慕容仙脸色煞白,眼皮半合,清唱渐低,两手捏印如故,秀发迎风荡拂,神态庄严森冷,寒气逼人,如古墓僵尸。 园里园外,一片岑静…… 这时,院墙西北角上突发长啸,声如龙吟。 长啸声中,一条修伟身形凌空穿泻。 来人落地,乃是一位英俊绝世的少年书生。只见他:额角宽广,腮丰颔圆,目如朗星,双眉修长入鬓。瑶鼻阔嘴,齿白唇红。亭亭然,如玉树临风,凛凛然,若岳峙渊亭。 来人落身之处,恰在慕容仙和摄魂叟二人之间。 来人现身之后,慕容仙立即停步立定,双目微睁,略一打量,即刻发出一声讶呼,连连后退。 慕容仙退后数步站定,抬起纤纤玉指,指定玄龙之面,似嗔似怨地喝道:“你,你不是山西余拜白么?好个狠心薄幸人!来,我问你,那天火焚妙法庵你是不是主谋?说呀!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慕容仙一切都可以原谅于你。区区一座寺庵原值不了什么,只要你……还有,我问你,你此刻现身是何意图?是敌是友,速作明示。如果是为了帮我而来,请退一边,这个老臭化子谅我慕容仙还不至于对付不了。如果你与那个老化子有旧,嘿,三汇那笔账正好一起算,让你知道薄情人的下场” 玄龙等慕容仙说毕,仅朝慕容仙淡淡地瞥了一眼,立即转过身躯,朝摄魂叟扑倒便拜,一面悲声喊道:“老前辈,你想煞弟子了。平昌厚赐,弟子业已拜受,大思不敢言报,但望今后永远能为贵帮奔走,毕尽犬马之劳……至于这个慕容仙,平日多行不义,弟子与她亦有切齿之仇,万望前辈成全,让弟子来将她收拾。” 摄魂叟见玄龙突然朝他下拜,豆眼连眨,先颇显露疑讶神色,及至玄龙说至“平昌厚赐,弟子业已拜受”两句时,这才眉目宽展,露出了满脸欣慰之色。等到玄龙说完起立,连忙上前执定玄龙双手,快活地大笑道:“好,好,好极了……” 老人欢喜极了,除了一个好字,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院墙西角暗伏的四人,除了白男和官家凤外,虽然感动,却还明白,就是官家凤,因为已经知道了玄龙的真正身份,尚能猜测一二。只有白男,看了这场面甚为纳罕。她想:这个什么余拜白,真是怪极了。论武功,似很高。单就刚才那一声凝气清啸和飞身下场的身法,就有七八分和小吊眼儿相像,难道他是,……是……小吊眼儿的兄弟,而故意化了名?噢,不,无论音容笑貌,二人均无相似之处……他美些。唉,假如假如小吊眼儿有他一半端正也就好了。唉!摄魂叟的另一个弟子吗?噢,当然不是,大头乞儿既和他不是兄弟相称,他又喊摄魂叟为老前辈,当然不是。……他此刻现身是为了什么呢?慕容仙虽然使了一元大法,但那不成熟的,顶多只有三分火候,像黑衣神女,她妹妹慕容美所说的一样,像她那种纵欲无度的女人,说什么也难望有所大成,凭摄魂叟三四十年的修为,至不济也能打个平手,他下场,难不成他自信有克制此魔之术?……照这样子看来,他那次昏睡妙法庵,还真是遭了暗算哩!好,看你的吧! 这时,园中场面又紧张了起来。 摄魂叟微笑着站立一旁。 玄龙业已和慕容仙面对面相距两丈左右站定。 慕容仙这时已消失了刚才对待摄魂叟那股穷凶极恶之象,静静立在当地,注视着玄龙之面,良久之后,突然一声悲叹,下颔微抬,朝玄龙无限悠然地道:“你待恁地?” 玄龙轻哼一声,随即朗声道:“慕容仙,你想想看,你为了恣逞一己私欲,已经毁了多少良家子弟?至于你忘师背亲大罪,将来自有你妹妹黑衣女侠,以门派整治你,与我余拜白无关。今天,你是个识趣的,快向摄魂叟老前辈赔了不是,远离三湘地面……” 慕容仙不容玄龙说完花容一变厉喝道:“你认识慕容美?” 玄龙冷笑道:“认识又怎样?” 慕容仙闻言便也冷笑道:“怪不得你姓余的装得如此清高,原来你……嘿,小妮子一脸道学面孔,我看她掌了雪山掌门,拿了师门大罗今符,奉了那个老婆子什么遗命来找我,还倒满像回事儿。……原来她自己也早已……这真是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嘿嘿,得罪啦,余侠,原来阁下还是我慕容仙的妹夫呢。嘿嘿嘿!” 玄龙厉声喝道:“你胡说!” 慕容仙这时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褪尽幽怨之色,笑吟吟地道:“胡说便胡说,你姓余的自信能接得下我慕容仙一元神功么?” 玄龙大声道:“生死一掌,你来罢!” 慕容仙目闪怨毒之光,表面仍然笑着道:“死而无怨?” 玄龙喝道:“强存弱亡,何怒之有?” 慕容仙狠狠瞥了玄龙一眼,更不答话,仍以先前运聚一元神功招式,双目微合,双掌外照,两指分捏一元心印,缓步向玄龙走近。 玄龙一声清啸,双臂圈起胸前,便也安详沉稳地向慕容仙迎去。 东北角上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哦,我家的坎离罡气神功?” 场中二人渐走渐近,在相距五六尺处,二人同时双掌向外一推,只听得轰地一声大响,玄龙微退半步站定,慕容仙却像断线风筝似地,直飘出去七八尺远,方才拿桩勉强站定。 这时,慕容仙脸色惨白,咬紧嘴唇,仿佛忍住一嘴东西不令呕吐出口似地,用手颤指着玄龙,凄然点点头,一个转身,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慕容仙身影惭惭消失,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内,院墙四角嗖嗖地连续窜出了四个人。 第一个是大头乞儿。 大头乞儿落地之后,迳将师父衣角一扯,偏向一边喊喊喳喳不知道谈什么去了。他们丐帮师徒之间向不拘份礼,只见大头一边说,摄魂叟一边点头呵呵而笑,不时地还朝玄龙望上一眼。 第二个落地的是白男。 白男落地之后,迳奔玄龙,玄龙也正怔怔地望着他。奔至玄龙近身处立定,叉手立指急促地问道:“你,你?” 玄龙的头低下去了。 白男突然跨上一步,抄起玄龙双手,摇撼着狂喊道:“你,你是龙弟,说呀,龙弟,好……龙弟,别说不啊,龙弟,你点头啊,……啊啊,龙弟。” 喊着,喊着,她竟哭了起来,终于一声悲啼,蓦地将玄龙双手摔开,双肩微晃,双手掩面。 向园外腾纵而出。 第三个落地的是官家凤。 官家凤双脚沾地之时也就是玄龙双脚离地之时。玄龙消失之处也就是白男的消失之处…… 官家凤痴痴地目送着玄龙的背影在院墙上消失,怔怔地,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呆立当地,像一尊石像似地……终于,石像流泪了,石像咬牙了,石像起步了。 第四个落地的是侯四。 侯四落地之后,大头师徒的私语已经结束。侯四上前对摄魂叟拱拳笑道:“化子头儿,你好!” 摄魂叟也笑道:“好个屁,要不是那个赵家娃儿,我老要饭的今天能不能保全头脸可真难说极了。” 侯四笑道:“第一次听到你这个化子头儿谦虚,实在难得。” 摄魂叟正色道:“老侯,这倒是说真的,我化子做梦也想不到那妮子居然能要这一手。 虽然她目前看上去才二三成火候,可是,一元神功总是一元神功,就只三二成火候也就够受的啦。” 侯四也点点头,肃容道:“凭你老儿数十年的修为,虽然不把这点火候看在眼里,万一有个疏神大意,应付不当的话,有无些许折损还真是难说呢!” 二人寒暄之际,王员外等人已经慢慢围拢了来。 大头乞儿忽然惊呼道:“他们三个呢?” 侯四闻言回头一望,也失惊道:“快,大头,追下去!” 别看大头滑稽突梯,身手却也不凡,加以丐门本以轻功见长,大头为摄魂叟两个爱徒之一,心法已得真传,只见他大头一缩,双脚踩处,人已上了墙头。 大头上了墙,两臂微张,方欲作势飞扑之际,身躯忽然往下一顿,似乎受到了什么阻碍,同时上身向后一倒,整个身躯即向园中返射回来。 侯四讶道:“你怎么啦,大头!” 大头挤挤眼皮,微笑着向墙外呶呶嘴,同时故意提高嗓门儿喊道:“玄龙,玄龙!” 喊声甫歇,墙头人影一闪,玄龙已经进园了。 他的脸颊红得很厉害……。 玄龙进来不久,白男也从另一边墙头纵身而入。 她的脸颊红得也很厉害……。 摄魂叟和侯四相对微微一笑。 这时,王员外走了上来,左一躬,右一揖地向众人连连拱拳为礼,嘴里不住地嚷道: “酒席早已备好,务请诸位英雄赏光!” 侯四朝摄魂叟看了一眼,摄魂叟向王员外侧目问道:“银子呢?” 王员外躬身赔笑道:“也准备好了,刻已派家人飞马通知威武镖局,现在就只等镖局人来!” 摄魂叟点点头道:“很好。” 又转脸向侯四道:“老侯,咱们是有功受禄,就扰这位员外一顿罢!” 侯四朝众人瞥了一眼,咦道:“官家凤呢!” 大头悄声道:“走啦!” 白男朝玄龙望了一眼,玄龙又将头低了下去。 侯四轻叹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 摄魂叟似乎已经明白了全部原委,只朝白男,玄龙二人微望了一眼,并没有追询其详。 席间,玄龙向摄魂叟连敬三杯酒,敬完酒,回到座位上,嘴唇开合了好几次,仿佛想说什么。 摄魂叟朝他看看,点点头道:“好孩子,你安心吧,一元经大会也只剩下廿来天了,到时候,这笔账也该结一结了。” 摄魂叟说完,也不等玄龙答话,便自持杯起立,恭恭敬敬地向侯四一举,肃容道:“老侯,老要饭的借花献佛,这一杯老要饭的敬你。” 侯四慌忙立起身来,讶然地问道:“化子头儿,你怎么也要起这种新鲜玩意儿来啦?” 摄魂叟引杯一吸而尽,然后正色地道:“玄龙老弟能有今日之成就,实为武林之幸。白家武学久领武林之宗,今后不难自赵白二小侠之手,广植桃李,发扬光大,蔚蔚然而成一代宗派。然究本溯源,你老侯之功实不在白老之下,老要饭的破例敬酒即是此意!” 侯四饮完杯中酒,连连摇手道:“算了,算了,让老侯多活几年吧!” 玄龙又忙着向侯四敬了三杯,同时含泪谢道:“侯叔叔成全之恩,玄龙没齿不忘。” 众人递杯传盏之际,白男只是低着头,往日那股骄傲神色一旦消失尽净,她只不时悄悄地抬起眼角,望玄龙一眼,望完便又低下头去她望的只是玄龙一人,仿佛偌大一座敞厅里只有玄龙一人存在着似的。 酒过数巡,侯四忽然发问道:“化子头儿,你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走,见到的和听到的都比我们多,这一次一元经大会儿竟有哪些人物参加,你能不能说点出来给我们听听?” 摄魂叟见问,双目蓦然暴睁,眼中精光翻滚,令人不敢正视。但仅眨眼功夫,眼皮便又合落,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这就叫做在数难免” 侯四大惊道:“什么?难道这次大会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魔头参与不成?” 摄魂叟轻噫一声,道:“包括死的活的,可算都到齐啦!” 众人齐声惊呼道:“包括死了的?” 摄魂叟微微一笑道:“是的,包括死了的!” 死人如何参加一元经大会?下回分解- 第四十章 平地一声雷 摄魂叟此言一出,满厅寂然。 玄龙,白男,大头乞儿等三小彼此轮流互望,一脸疑惑之色。 侯四起初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点点头,似乎已经省悟。 摄魂叟朝各人轮瞥一眼,推开酒杯,抓起锡壶,骨嘟骨嘟地连灌几大口,这才放下酒壶,长叹一声道:“这次与会的人,到目前为止,黑白两道,正邪各派比较有点名气的如: 洞庭异叟方正公,邙山半纯阳鲁平,关外神驼马威,摩天一恶宋象,龙虎头陀,天台双凶,红砂手胡方,黑砂手胡元,太极指独孤子,以及我要饭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些人物,就是我要饭的不来指名道姓,你们大概也早已有个耳闻。另外一批名头较低,并无必得奇宝雄心,一半为了观摩,一半想碰机会混水摸鱼的则有威武镖局局主威镇八方东门隐,升平镖局老镖师豹子头孙冲,半纯阳师便葫芦道人,鄂北田子沟风雷双鞭吴起的后人银鞭霸主吴悦等人。再数下去就是一些冷门人物了,象西安金刚掌老侯您,这两位小兄弟,赵侠,白侠,以及刚才含忿而去的天乞婆传人慕容仙……” 摄魂叟数说至此,又喝了半壶酒,这才继续说道:“余如川中义盗官步良,贺兰门下病罗汉等人,真是不胜枚举。现在我老要饭的且说几个你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人物吧,第一个噢,你们先猜猜看,是谁?” 白男明眸一转,接口道:“我知道!” 摄魂叟微笑道:“白少侠意下何人?” 白男满怀自信地道:“是不是以易容术著称于世的千面罗汉!” 摄魂叟一拍前额道:“该死,该死,怎么竟将这个秃子给说漏啦?” 摄魂叟自语了一阵,掉脸向白男笑道:“千面罗汉何云中早已落发为僧,禅号清净上人,现在住持五台普渡寺,他的名字应该在我要饭的第一批人物名单中,他的与会不能算作意外。” 白男失望地摇摇头道:“那么我就猜不上了。” 侯四从旁笑道:“化子头儿,别卖关子啦,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岂不干脆?” 摄魂叟笑着道:“眉山一目神尼!你们想得到吗?” 众人齐声啊了一声。 摄魂叟笑道:“想不到吧?” 白男忽然提醒摄魂叟道:“古前辈以上所说的这些人不都还活着吗?” 侯四也道:“对呀,化子头儿,你说有死人参加一元经大会,始终没有详细交代,现在却愈扯愈远,莫非是故作神来之笔,替大家提神醒酒的?” 摄魂叟闻言,面容倏然一整,翻起一双又小又圆,深陷眉眶之内,精光闪射的眼球,逼视着侯四道:“老侯,我问你,天山毒手尊者死了没有?” 侯四失惊道:“此魔尚在?” 摄魂叟冷笑道:“这一次的一元经大会,他和贺兰的三目狻猊可算是两个最大的麻烦!” 侯四摇头,惋惜道:“可惜大雪山的冷婆婆是真正的死了。” 摄魂叟也叹道:“冷婆婆的死讯我老化子是今年夏间才听到的,假如她老人家仍然活着,三目狻猊和毒手尊者就不足令人担忧了。” 白男道:“难道只有冷婆婆一人才能克制他俩么?” 摄魂叟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克制他俩的于今尚是大有人在,就拿令祖三白老人和一目神尼来说,……只不过令祖心性淡泊,不问世事已久,此次是否一定与会已难断言,如要他老人家参与这种无谓的是非,实在是不可能之事;一目神尼也以无敌不树恩仇为标榜,此次虽然决定到会,看样子也似乎纯为观摩盛况而来,决不像冷婆婆那般性躁如火,稍不顺眼就要横身干涉。” 白男笑道:“性躁如火的不是还有一位洞庭异叟么?” 侯四摇摇头道:“少阳七式的威力充其量也不过和关外神驼的奔雷十八打相等,怎能和冷婆婆的大罗周天神功相提并论?” “大罗周天神功?”白男喃喃念道:“她老人家的传人呢?” 侯四笑道:“少主人是说黑衣神女慕容女侠么?” 白男仰起脸,抱满希望地问道:“是的如何?” 侯四沉吟了一下道:“很难说,这全是火候问题。” 摄魂叟问道:“你们去过神女峰?” 侯四趁便将神女峰之行向摄魂叟约略地补述了一下,摄魂叟听完,抚掌笑道:“这么一说,又多了一个希望啦。” 白男这时又问道:“古前辈才说了一个死人呢,还有没有?” 摄魂叟笑道:“有,有。假如令祖也参加了,不正是第二个么?” 白男赧赧一笑道:“人们真以为我爷早在大雪山坠了涧?” 侯四笑道:“谁说不是?” 白男又道:“古前辈,还有没有?” 摄魂叟并未立时回答,仰起头,想了一下,然后正视着众人,严肃而缓慢地说道:“还有一个,最后一个,他是个半死人。” 众人齐声道:“半死人?” 摄魂叟点点头道:“是的,半死人,死了一半的人。” 众人又道:“怎么说?” 摄魂叟道:“意思就是有人以为他已死了,而有人又以为他没有死,他的行踪多年不明,像死了,也像没有死!” 众人失声道:“谁?” 摄魂叟突然大声道:“此人就是当年威震川湘一带,黑道人物闻名丧胆的盘龙大侠赵印清!” 除了白男,这句话何异平地一声雷! 玄龙双手紧按桌面,瞪大双眼,半起半坐地张着嘴巴,一时间竟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摄魂叟朝他摆摆手,意思叫他坐下。 玄龙坐下后,侯四代他问道:“化子头儿,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你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 摄魂叟见侯四如此发问,神情异常严肃地道:“据本门湘南分舵弟子报告,湘南最近出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除了真正容貌没人看到过外,其他诸如身材,举止,音腔,以及武功等等,无不与当年的盘龙大侠吻合,老要饭的一生从不作捕风捉影之谈,这一次算是豁出去啦,假如我要饭的判断错误,自愿今后永远谢绝江湖!” 侯四点点头道:“但愿你化子头儿好运。” 玄龙紧张地听摄魂叟说完,复又将头垂下。 摄魂叟突然厉声道:“玄龙,你信不过我要饭的么?” 玄龙陡然一惊,慌忙离座含泪谢道:“玄龙内心……太……太激动了,望前辈见谅。” 摄魂叟见玄龙一脸泪痕,这才缓下脸色,蔼然安慰道:“孩子,放心吧,我要饭的话已出口,这个东道可也赌得不小哩。” 白男见众人如此对答,如坠五百雾中,不时用手去扯玄龙的衣袖,玄龙回头低声道: “等会儿我再从头说给你听罢。” 片刻之后,众人均已酒足肴饱。 王员外早令人收拾了四五间净房,分配各人休息。 第二天,众人雇船横渡洞庭湖,在君山渡过一宵,第三天抵达岳阳。 到了岳阳,当然免不了岳阳楼之登临。 岳阳楼在岳阳县城西门,凭栏俯览,洞庭湖一平如镜,水天相接。沙鸥点点,戏波弄帆。湖中小山如丘,视之胸怀顿宽。 相传岳阳楼为唐代张说所筑,宋代滕子京曾予整修,范仲淹着岳阳游记,极尽颂述之能事。楼上四壁,题满各式各样的诗词,均为游人所留。 摄魂叟、侯四等人在临湖一面选了座位,吩咐店家来了两大盘清蒸蟹,几斤上好陈年老烧酒,吃喝谈笑,乐也融融。 就在众人尽情享受之际、楼梯上的秃秃地又上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一个个均是彪形大汉,一身关外装束,横眉怒眼,虬筋粟肉。 摄魂叟见着,眉头一皱,才待开口说什么时,忽然朝楼梯口瞥了一眼,立即咽住,同时朝众人一使眼色。众人顺势望去,不禁在肚子里一齐轻啊起来。 原来这时楼梯口又站了两个人。 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个美绝,一个丑极,美绝的那个是女的,丑极的那个是男的,男的老,女的少。白发红颜,相映成趣。 那个男的,生就一张枣子脸,橘子皮,皱皱折折地活似个大麻子。此人生相最为奇特之处就是在两眉夹心之处长着一颗白果儿大小的殊砂红病。论年纪,少说点也有八十上下,但步履矫健之至,眼神尤为充足,顾盼之间,威凌四射。内穿豹皮对襟短打,外罩虎黄披风,神情极其威武。 那个女的适得其反,一张苹果色的清水脸儿,吹弹可破。两眉弯弯,两眼圆圆,眉里藏春,眼波流俏。眼眶上下隐隐显出一道浅蓝近黑的圈痕,这说明她是一个纵欲无度的女人,这女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左右,一身浅紫装束,腰细臀圆,背插长剑一把。 这后来的一男一女似乎是先前上楼的那些彪形大汉的首领,二人刚在楼梯口现身,大汉们一个个肃然分两排而立,两排人排成一条短短的市道,甬道通向一座临窗雅座。那副雅座正好和摄魂叟,侯四他们东西相对。 老男少女昂然向雅座走去,走近雅座,男的回身微一摆手,大汉们方始四下散开,分占了两三张散座,同时有两三个店伙上前伺候。 侯四朝摄魂叟看了一眼,轻声道:“三目狻猊?” 摄魂叟点点头。 白男将脖子伸到桌心,悄声向侯四问道:“侯四叔,那个女的可是百媚娘?” 侯四闻言,微微一愕。 摄魂叟豆眼一挤,轻声怪笑道:“怪了,白侠怎会知道?” 侯四似有所悟,随也轻声笑道:“对了,黑衣神女说起过。此殊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面,亏得少主人好记性,不是少主人这一提,我可想不起来呢!” 大头乞儿全不管众人在说些什么,两眼骨碌碌地乱翻,只要觑得摄魂叟不注意,他就捧起酒壶抢喝几大口。 玄龙因为没有插言机会,睁着双眼,尽望说话的人脸上瞧。他是背窗而坐,面西背东,正好和西边窗口背窗而坐,面东背西的百媚娘子遥遥相对。 因为是面面相对,虽然玄龙没有去注意百媚娘子,百媚娘子却有意无意地将玄龙欣赏了个够。 也许是百媚娘子的眼神看得过于露骨,不由得引起了三目狻猊的注意。 三目狻猊禁不住回头朝玄龙望了两眼,同时轻轻哼了一声。就这样,玄龙因为倾神谛听侯四和摄魂叟的谈话,仍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倒是大头乖觉,这时扮着鬼脸笑道:“玄龙,我们哥儿俩换个位置好不好?” 其余四人,包括他师父摄魂叟在内,骤然之间,均不解大头乞儿话中之意,侯四笑道: “大头,你换上玄龙的位置,和老化子坐成对面,偷酒喝不是更不方便了么?” 摄魂叟也笑喝道:“大头,放肆也得有个谱儿,虽然我老化子不忌讳这个,但咱们丐帮的帮誉可得维持住点,……” 大头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不知道么?大头正想履行本门规章第五条哩!” 摄魂叟嗔目问道:“消弭祸患于无形?” 大头恭然答道:“正是!本门规章第五条:见义勇为,消弭祸患于无形!” 摄魂叟豆眼一翻,朝玄龙望了一眼,又朝身后望了一眼,点点头道:“老侯,你跟玄龙掉个座吧!” 侯四本是打横坐着,这时也依着摄魂叟的眼光朝百媚娘子望了一眼,然后推过自己的杯子,和玄龙换了座位。 经过两位长辈的这番察看,大家当然都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换好座位,侯四叹道:“丐帮将来改选掌门人,如果我老侯有资格参加的话,老侯势将投我们这个大头小子一票。” 白男忽然冷笑道:“好个贱货……” 白男话未说完,忽见三目狻猊大踏步向这边走来。 三目狻猊一走近,众人纷纷倏然离座,表面上是表示礼貌,实际上却是一种防患未然的戒备。 侯四首先抱拳道:“丁老前辈,您好!” 三目狻猊朝侯四瞟了一眼,指着玄龙冷然问道:“这娃儿是谁?” 白男不等侯四答言,故意面对大头,指着三目狻猊,抢着冷笑道:“这老儿是谁?” 大头吓得一吐舌头,朝他师父笑笑,没敢答腔。 侯四连忙说道:“这位小侠姓赵” 玄龙知道白男对三目狻猊的骄态感到不满,为了不令白男失望,当下便也壮起胆子,朗声拦住侯四话头,自我介绍道:“在下山西五台赵玄龙,外号潜龙子,巴岭三白门下。请问老丈何故动问,并请老丈赐告知讳!” 三目狻猊闻言似乎微微一怔,但随即哈哈大笑道:“见到小的,少不了老的,既然三白门下,那是再好没有了……老夫正为这次一元经大会上找不着旗鼓相当的对手而发愁哩!……好极了,好极了……噢,还有这个出言无状的娃儿又是谁?” 说着用手朝白男一指。 白男昂然道:“你又是谁?” 三目狻猊枣脸一紧,继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毕说道:“这娃儿好大的胆,佩服,佩服!娃儿,你可站稳点,告诉你,老夫便是贺兰派的掌门人,现在你娃儿明白了么?” 白男故意呕他道:“噢,贺兰派的掌门人,不得了,原来还是一派之主呢!” 三目狻猊得意地哼道:“娃儿,你开了眼界了吧!” 白男直如未闻,又问道:“那么,你姓什么叫什么呢?” 三目狻猊怒道:“你娃儿连这点见闻都没有,怎么还敢在外面走动?” 白男又故意自语道:“少林派、武当派、大雪山派、昆仑派、摩天岭派、丐帮……都听人说过,怎就没听说过贺兰派呀?贺兰派?是哪一派呀?唉……这也真是,我连贺兰派是什么派也弄不清楚,怎能知道人家掌门人姓什名谁?……唉,我师父也真糊涂,连江湖上一共有多少门派也没有全数告诉我,害得我现在当场受窘……唉唉!” 三目狻猊早在一旁怒喝道:“喂,娃儿,我问你,你师父是谁?” 白男仰头傻笑道:“你的师父呢?” 三目狻猊勃然大怒,双目凶光暴射,断喝道:“小子,你找死!” 玄龙连忙抢上一步,遮在白男身前,双臂微圈,暗中运足坎离罡气,以防不测。 这时连摄魂叟和侯四也全都面色一紧,四目注定三目狻猊,不敢稍瞬。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将三目狻猊轻轻一扯,脆生生地笑着解围道:“师父,你也真是,无事找气受,这是什么场合嘛,有话不会问他们同来的这两位长者么?” 说话的正是那位百媚娘子。 百媚娘子说着,同时笑着,仗着她是站在三目狻猊的身后,三目狻猊看她面孔不到,偷偷地又向玄龙和白男二人分别抛了几个媚眼。 白男看着有点恶心。 玄龙却看得心神微微一荡,心想,真是妙法尼第二。 三目狻猊冷哼数声,果然依言转向侯四,恨恨地道:“姓侯的,七八年前你父子在我老人家面前扯了通天大谎,若不是那个讨厌的白老头强出头,你侯家父子心底明白,我三目狻猊将会怎么处置别人对我当面不敬之罪。现在一元经已经二次出世,老夫也懒得再算这笔陈账,至于这个出言无状的娃儿到底是何人门下,你却须替我回个明白,否则的话,可莫怪老夫翻脸无情。” 侯四双拳微拱,正色答道:“这位白侠和这赵侠同为白老门下,尚望老前辈看在白老面子上,恕他们俩年青无知之罪。” 三目狻猊睁目道:“他姓白?” 侯四点点头。 三目狻猊紧接着又道:“他就是白老儿的” 侯四又点了两下头。 三目狻猊又朝白男和玄龙打量了两眼,恨声道:“若不是怕人说我欺侮小辈,你们两个小子今天能逃得老夫掌下才怪!” 白男也冷笑道:“我爷在武林中的辈分也不算低,我就没有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像你这样盛气凌人过!” 三目狻猊道:“娃儿,别强嘴了,既然知道了你们是白老头门下,说什么老夫也不会再动你们一根头发了,这笔账都已记在白老头身上,除非他这次不到会,不然你们总会看到老夫将如何在你们师父手上连本带利拿回来。” 白男冷笑道:“机会恐怕不多!” 三目狻猊本欲拔步离去,闻言止步诧叱道:“娃儿此话怎讲?难道白老儿不凑这趟热闹?” 白男编造道:“谁说我爷不参加?我只怕毒手尊者那一关你就过不了。” 三目狻猊仰天哈哈大笑道:“娃儿消息好灵通,老夫钦佩之至。娃儿,你瞧着吧,到时候看是毒手尊者行,还是我三目狻猊行?” 三目狻猊在长笑声中大踏步下楼而去。 三目狻猊现身和退走,始终没有和摄魂叟师徒打过招呼,摄魂叟师徒也就默默静立一旁,不作任何表示。 三目狻猊走后,摄魂叟第一个赞道:“名师出高徒,果然不愧是三白门下。” 侯四笑道:“今天也就够险的啦!” 摄魂叟冷笑道:“险?险什么?玄龙老弟台在王员外府所显露的那份身手,老要饭的已经身历目睹,这位白侠的身手只有更高,若合他们两小之力,老怪物若是再不知趣,说不定当场就得出丑!” 白男想摄魂叟这种身分的人居然也会这样地赞美他们师姐弟,高兴得无以复加,竟连逊谢两句也给快活得忘记了,倒是玄龙沉稳,等摄魂叟说完,忙说道:“古老前辈过奖了。家师兄和玄龙只不过遵守恩师戒条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说了一些应该说的话罢了。” 众人重新落座。 众人落座不久,楼梯上的秃秃一阵响,又上来了一人。 此人为谁,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章 大头数语消陈怨 此人是谁? 哈,洞庭异叟方正公是也! 洞庭异叟上得楼来,看到摄魂叟、侯四等人均已先他而在,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绷紧紫铜脸皮,负手立在楼梯口,狠狠地朝摄魂叟瞪着,不稍一瞬。 洞庭异叟的老毛病摄魂叟哪能不清楚? 当下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转身拱手笑道:“方老别来无恙,凑合着喝一杯如何?” 侯四也起身抱拳致意道:“方公您好!” 见到摄魂叟和侯四先向自己出声招呼。洞庭异叟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缓下脸色,走近众人座前,他先朝侯四点点头道:“侯侠此来,莫非也是为了问鼎一元经?” 侯四逊让地笑道:“侯四何德何能,敢存此心?只不过为了这是武林数百年来仅见的盛事,凑凑热闹,开开眼界而已。” 洞庭异叟又朝玄龙和白男分别望了一眼,自语道:“咦,怪了,上次和这个娃儿在一起的那个吊眼儿怎的没见到?” 玄龙才待起身自我介绍时,白男早抢着仰脸笑道:“您老找他么?” 洞庭异叟紫脸一紧道:“老夫找他干什么?” 白男笑道:“那么您老为什么念着他?” 洞庭异叟冷冷地道:“老夫只不过想问问他,他师父这一次参加不参加罢了!” 白男大笑道:“问我不是一样?” 洞庭异叟脸色一紫,冷然道:“你是谁?” 白男也故意寒起脸色道:“我姓白。” 洞庭异叟讶然道:“白?你,你就是白老儿的后人?” 白男反问道:“不作兴?” 洞庭异叟的脸色立刻和缓下来,点点头道:“唔,很好,很好。” 说着,抬着下巴问道:“白老儿是你爷爷?” 白男笑道:“不是!” 洞庭异叟奇怪道:“那。” 白男笑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孙儿!” 洞庭异叟不悦地道:“娃儿家,在长者面前完全没有一点礼貌……你爷这次来不来?” 白男扮了一个鬼脸笑道:“不一定。” 洞庭异叟更不悦地寒着脸道:“此话怎讲?” 白男笑道:“不知道,我爷是这样说的嘛。” 这时,伙计已经添来一副杯筷,众人推异叟坐了首位。 洞庭异叟也不谦让,迳自大刺刺地在首位坐下。 洞庭异叟坐定之后,先朝大头乞儿点点头赞道:“丐门要想门户昌大,除了此子将来能当掌门外,在摄魂老儿手上是一点希望没有的了。” 摄魂叟哈哈笑道:“将门无犬子,你老儿这次可说了良心话啦!” 洞庭异叟瞪眼怒道:“少往脸上贴金,老夫说此子有为与你何干?” 摄魂叟笑道:“他是谁教的?” 洞庭异叟怒道:“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是武林中屡见不鲜之事,此为此子天禀,你老儿妄自居功,何皮厚乃尔?” 摄魂叟深知此老脾气,口头上决不肯输给任何人,尤其是一些辈分和他相等的人。再说下去,他赢了尚可,理拙词穷时则一定会恼羞成怒,弄僵了反而尴尬。 于是摄魂叟迳自抓起酒壶,一面打着哈哈,一面仰起脖子灌老酒。 侯四则从旁转圆道:“方老可知道此次一元经大会将有哪些厉害魔头参与?” 洞庭异叟哼了一声道:“管他有多少,总得先胜过了老夫的少阳七式才能算数。” 侯四笑道:“异叟的少阳掌威力绝伦,武林无匹,只要方老肯出面,那些魔头不知难而退才怪。” 三小听了,想笑而不敢。 洞庭异叟听了却是受用异常。 因为侯四在武林中并非默默无闻之人,他既能和独孤子并称为“指掌双绝”,掌法上的造诣自非泛泛。一个同样在掌法上有专长的人这样恭维他,他可不得不有所表示了。洞庭异叟就是这样的人,你瞧不起他,他更瞧不起你。你捧他,他反而会谦逊起来。他等侯四说完,连忙道:“侯兄金刚掌,武林知名,老夫的少阳七式算得什么?” 侯四笑道:“方老过谦了。” 洞庭异叟在掠了玄龙两眼之后,忽然注目道:“此子眼神湛然,似较上次巴州见到的吊眼儿犹有过之,侯兄,他是何人门下?” 侯四笑笑。 玄龙连忙端起酒盅,起身笑答道:“晚辈赵玄龙,三白门下,正是巴州蒙前辈解窘的小吊眼儿。这里向前辈补敬一杯水酒。” 任他洞庭异叟如何镇定老练,也不禁诧得两眼连翻,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摄魂叟大笑道:“紫脸老儿武功还可以”,只是目力却嫌不济。” 摄魂叟如此取笑王洞庭异叟听了,全未在意。他一生所争的,就是一点虚名,从摄魂叟这等人口中说出了他的“武功还可以”,已够他满足的了。在他看来,上面一句是发自衷心,其余的都是虚字眼儿,不值得咀嚼。 当然,他也得表示表示。 只见他朝摄魂叟冷然问道:“前后判若二人,你老儿若非深知底细,又何以见得比老夫的目力高明?” 摄魂叟笑道:“你能根据这一点说出此子一点来历来,就算你老儿目力过人一等如何?” 洞庭异叟的好胜之心确是过人一等。 他经摄魂叟一激,也不答腔,双目精光闪射地朝玄龙又打量了好一阵,然后偏头想了一下,点点头道:“据老夫观察所得,此子定然身负奇冤,而且与当年的千面罗汉有着极深渊源。至于究属何种冤情,老夫并非大罗神仙……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的是,此子易容,定是为了掩蔽一个仇家眼目!可是,问题又来了,千面罗汉也不是等闲之辈,老夫细数当今黑道人物,值得千面罗汉回避的,实在不多。再说,此子既已投入三白门下,在巴州显露身手之际,艺业显然已有小成,为何那时候面目尚未复旧?难道,难道此人名头大得连白老也有所顾忌?嘿,那是绝不可能的!那么,此子于离开巴州后恢复本来面目难道是因为仇家已除?唔,这也是不可能的!最近数月来,老夫就没有听说武林中有什么知名黑道人物受创或去世。……要饭的,老夫计穷了,你说罢,老夫猜了几成?” 摄魂叟大笑道:“除了最后这个局外人谁也不能解答的疑问外,紫脸老儿你可算猜中十之八九啦!” 洞庭异叟闻言,脸上紫气一浓,心下显然颇为舒畅。 他道:“既然局外人都无法解答,大概是此子的家务或者儿女私情,老夫也不便深究。 不过,咱们这个‘叟’字,可得趁今天闲来无事顺便解决了才好!” 摄魂叟见对方未忘一字之争,不禁眉头骤皱。 大头乞儿却在这时端起一杯酒起身笑答道:“大头敬方老前辈一杯!” 洞庭异叟引杯一吸而尽,然后瞪眼向大头问道:“你小子想为师父说项?” 大头故意诧道:“两位老人家的一字之争不是早就解决了?” 洞庭异叟奇道:“什么时候?” 大头正容笑道:“三年前。” 洞庭异叟大奇道:“什么地方?” 大头道:“西水镇外,葫芦道人的纯阳观。” 洞庭异叟精目一眨,似有所悟,但仍冷然地道:“那算得解决?” 大头镇定地道:“老前辈难道忘记了?那一次,有关外神驼马老前辈在场,当老前辈向家师旧事重提之际,马老前辈从中调解说:‘往九宫山跑呀!谁先得到一元经的人就算赢家,岂不比伸拳出腿来得风雅?’你老人家当时说‘古一之,咱们就这么说罢!’很显然的,老前辈当时已答应了马前辈的建议,现在只问之后九宫山结果不就得了?” 洞庭异叟经大头乞儿如此一说,脸色突呈深紫,大声叱道:“你小子难道不晓得那次九宫山之行,大家都没有得到一元经?” 大头乞儿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 洞庭异叟怒道:“好在什么地方,小子?” 大头镇定地微笑着,恭答道:“马老前辈当时的语意很明白,九宫山之行,谁得到一元经就是赢家,赢家可以保留叟誉,输家则必须易名,因为一元经不能同时为二人所得也。现在既然谁也没有得到一元经,方老前辈固然不应该改去叟字尊称,但家师限于当年双方诺言,纵令有易号之意,也是力不从心哩!” 一样的话,几种说法。 说得好,人会笑,说得不好人会跳。 一次很公平的东道,双方不分输赢,洞庭异叟变成“不应该改”,摄魂叟则是“有易号之意”而“力不从心”。效果是一样:谁也不应该改去“叟”字尊号。可是,这句话虽然异常容易表达,但经过大头乞儿将词色如此略加修饰,就显得动听多了。 尤其听的人是洞庭异叟。 玄龙点点头。 白男露出一脸钦佩之色向大头望着。 侯四微微而笑。 摄魂叟口不离壶,壶不离手,始终在喝着酒,酒壶遮着他的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洞庭异叟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一推摄魂叟肩胛,寒着紫脸,大声道:“摄魂老儿听清,而今以后,老夫答应了,二叟并存!” 摄魂叟放下酒壶,眯着一双醉眼,仰脸笑道:“而今而后……没有麻烦了?” 洞庭异叟冷哼一声道:“你老儿可别想左了,老夫之所以满口答应,既不是因为你老儿的德性比老夫强,武功可以和老夫并驾齐驱,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老儿是沾了你这个宝贝徒弟的光。” 摄魂叟大笑道:“这不也是一种特色么?” 洞庭异叟冷冷地道:“老夫夜间湖中尚有要事,犯不着在这儿跟你这个化子头儿斗嘴。 不过,老夫有一件事交代你,将来这个大头小子如不能当选丐帮掌门人时,可得当心老夫手段!” 说罢,冷哼数声,朝侯四拱拱手,向三小点点头,寒着脸,掉头转身下楼而去。 这时已近黄昏时分,洞庭异叟走后,众人吃喝谈笑了一阵,摄魂叟起身向侯四道:“要饭的在岳阳附近还有点琐事,侯兄带着他们三小兄弟先向九疑进发吧,到时候,老要饭的自然会赶上取齐也就是了。” 侯四点点头,摄魂叟便也下楼而去。 韶光易逝,转眼已至十月廿,离一元经大会尚有五天。 众人来到了九疑北岳的宁远。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章 九疑山 宁远县在永州府东七十里。 唐初赐名武盛,神龙年间改号唐兴。天宝时称之为延唐,五代又改为延昌。晋以后改为延喜,至宋乾德三年,方定名宁远。 县南六十里,就是因了即将举行一元经大会而哄传于武林的九疑山。 九疑山又名苍梧山,方圆四百里,衡水郴道四州各近一隅。山有九峰,异岭同势,各导一溪,四水灌于南,五水注于洞庭,舜崩苍梧之野,而葬于此山。 秦始皇三七年,游行云梦,祀舜于九疑。 九峰一名“朱明”,二名“石城”,三名“石楼”,四名“娥皇”,五名“舜原”,六名“女英”,七名“萧韶”,八名“桂林”,九名“杞林”。舜葬于女英峰下,乃九峰中之第六峰也。 一元经大会将举行于九疑第七峰萧韶峰。 萧韶峰在舜原峰西十五里,为渭水发源地,一峰独秀,高出云汉,上有飞泉,蹊径险绝。 且说宁远县因为是邻近九疑山最大的一个县分,大会期近,城中往来人口激增,家家栈房为之客满,街头上熙往攘来,形形色色,老幼男女,僧俗儒丐,三教九流,无不俱备。 侯四率领着玄龙、白男、大头乞儿等三小到达县城之日,城内已无落脚之处。连问数家,店小二均是拱拳含笑摇头,露出了一种喜气洋溢的爱莫能助之色。 白男怒道:“难道我们竟要露宿街头,挨过这五天不成?” 侯四搔耳无策,大头微笑不语。 玄龙看出大头神情有异,笑喝道:“大头师兄有主意何不早点说将出来?” 白男闻声回头指着大头道:“大头,你有主意么?” 大头嘻着阔嘴笑道:“大头何曾说过有甚主意来。” 白男失望地怨道:“真是白费后舌。” 大头笑着说:“大头又何曾说过没有主意来。” 侯四笑骂道:“死大头,天色也不早了,有话还不快说?” 大头笑着朝附近一家店房墙上一指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望去,见店墙上有人以炭笔潦潦草草地画着一座屋形,屋下则画着一个箭头,指向正东。笔迹浅淡,笔画草率,若是粗心,一定会以是稚童涂鸦而将它忽略过去。 白男看罢,一时尚不知其意何在,玄龙因曾一度和丐帮人物聚处,已知此图乃该帮所绘,看样子很可能即为该帮已为他们一行找好落脚地的暗示。 侯四则惊喜地向大头问道:“是长腿找的?” 大头笑着点点头。 玄龙大喜道:“上次在巴州,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和长腿约定在九疑附近相会的么?” 白男疑道:“他怎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又怎知道我们找不着房子?” 大头笑道:“白少侠以为丐门的后起之秀就只我大头一人么?” 玄龙听得哈哈大笑。 白男刮着脸颊,披嘴向大头羞道:“谁推你为丐门后起之秀?” 大头笑道:“我自己呀!” 玄龙也笑道:“别太谦逊了,大头,推许你的还有一位洞庭异叟哩!” 大头大笑道:“还有一位指掌双绝中的金刚掌侯前辈哩!哈哈……说起来多啦。” 侯四笑道:“少噜嗦,走吧。” 四人沿街东行,不消盏茶光景,来到一座关帝庙前。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甚是颓落。庙门口坐着几个衣衫褴楼的中年乞丐,正在迎着夕阳埋头捉虱子。 侯四看着,点头自语道:“大概到了。” 白男看了那几个乞丐的脏样子,甚感恶心。 大头走上前去,用脚踢踢其中一个年龄较长的乞丐道:“喂,你们的瓢把子呢?” 被踢的那个乞丐起初并未注意这一行的到来,及至对方有人上前用脚踢人,似乎颇感意外,才待翻身有所表示时,已经听到了大头的招呼。那人仰头朝大头衣摆一瞥,连啊二声,抓起身旁竹杖,霍然跳起身来,端端正正立杖胸前,垂手笑笑道:“想不到是掌门座下常叔,弟子钱开,宁远七七支舵的负责人是也。” 大头点点头,道:“长腿呢?” 那个自称七七支舵宁远负责人的钱开道:“尤叔么?在里面张罗酒食。” 大头回脸向众人招招手,众人开始向庙内走去。 只有白男,好奇心大起,凑近钱开身边,俯身笑道:“且慢,让我看看你。” 白男这一举动,不但把那个丐帮宁远的头目弄得茫然无措,连聪明过人的玄龙、大头和世故练达的侯四也给弄得莫名其妙,不晓得白男又在耍什么花样。 因为白男是跟大头同道而来,而且气度超凡,英气逼人,那位钱开虽然讶异,只是怔怔地立在当场,眼观鼻,鼻观心,垂帘而视,任由白男察看,既无异词,亦无异色,充分显示丐门对尊长的敬服。 白男看了一会儿,这才直身点点头,自语道:“两个结,唔,地位也不算低呢!” 众人哑然失笑,原来他看的是钱开的衣结! 众人鱼贯穿过前殿,来到后殿,景象焕然一新。两廊异常宽敞,业已收拾得异常净洁,廊上放着几束干净稻草以及一些木板之具,大家知道是人夜御寒之物。 庭院中,一个长腿的年轻乞儿正跟几个年龄相若的乞儿蹲在地下做化子鸡,玄龙纵步上前,拉起长腿乞儿,一把把他抱住,狂叫道:“长腿哥哥,认得我么?” 长腿乞儿仍是当年模样,一脸憨态,油污不堪,双目清澈有神,他朝玄龙呆呆地望着,良久之后,喃喃念道:“龙弟,你想得长腿哥哥好苦!” 大头上前喝道:“长腿,师兄在此,还不与我赶紧上来见礼受命?” 长腿挣脱玄龙怀抱,上前照准大头脑袋就是一掌,嘴里骂道:“死大头,一去影无踪,一路风凉,害得我长腿在这儿准备这样,准备那样的伺候,还想口头上占便宜,看我长腿师兄不整你才怪。” 大头也不还手,只嚷反了反了。 长腿重新转过身去,拉起玄龙双手,将玄龙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只管傻笑,一句话也没有。 白男见丐门门下外表虽然不修,情感却浓于一般常人,也甚为之感动。他见大头和长腿争着自称师兄,内心甚感奇怪,这时抬头向侯四迷惑地问道:“侯四叔,到底他们两个谁是师兄?” 侯四笑道:“天知道。” 大头抢着道:“当然是我大头喽!事关长幼尊卑之礼,这个次序可乱不得。” 长腿拉着玄龙双手,偏脸不屑地抗声道:“假如师兄可以自封自定,你大头就是师兄。” 笑闹了一阵,长腿放开玄龙,上前和侯四见了礼,由侯四介绍了白男,由长腿介绍了丐门宁远分舵众弟子。这时天色渐黑,众丐在廊外围上木板,铺好稻草草席,点上巨烛,端上烤鸡陈酒,众人围成一圈,任意取食饮用,边吃边谈,别是一番风情。 玄龙似乎重新回到了三年前只身远离五台,在无定河边与摄魂叟师徒在荒林中共渡的那一夜……抚今思昔,百感交集。 这一次一元经大会上他一定能见到他爹吗? 他的心跳了,他陷入了沉痛的苦思。 忽然,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从沉思中惊醒,抬脸一看,碰他的正是白男。烛光下,白男双颊绯红,持杯执鸡,兴致盎然。他侧身轻声问道:“龙弟,你在想什么?” 玄龙强颜笑道:“没有什么,只为会期日近,偶尔构想届日之盛况而已。” 白男悄声笑问道:“龙弟亦有问鼎一元经之意?” 玄龙连忙摇头道:“白哥误会了。” 白男不悦地道:“只要力所能及,问鼎又有何妨?” 玄龙正色道:“白哥此言差矣,一元经为武林一代奇宝,得之者若智德不足以为副,祸莫大焉。此犹其次了,天遗斯宝,旨在造福于人世,如得宝者不能善自运用,即与天意有违,而为武林罪人矣。你我所得恩师武学,与一元经所载,既已在伯仲之间,如能好自为之,发挥天赋,一样能有大成,何必斤斤计较于一元经之得失?况愚弟此次与会之最大心愿乃在与家父谋面,一元经之事从未思及,如能父子重圆,天之赐也厚矣。” 白男颔首道:“龙弟所言不差,为哥哥的想错了。” 玄龙摇摇头道:“我等虽无夺经之意,如得经者为恶行昭彰之辈,我等亦不容袖手也。” 大头从旁拍手道:“龙弟这就说对了。” 长腿乞儿忽然扯着侯四衣袖问道:“侯叔叔,依您老之意,此次一元经应入何人之手方称允当?” 侯四轻叹一声道:“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有资格得经的人不一定想得,想得的人又不一定有资格。此会为武林中数百年来罕有盛举,黑白两道,各门各派,高手能人云集,谁要自不量力,强行出头,轻则取辱,重则丧生,是意料中事。至于此经应为何人所得,或将人何人之手,在大会未散之前,谁也不敢遽下断语。” 众人谈至更深,方分别各据一隅盘坐调息。 第二天是十月廿一,距大会仅剩下四天了。 侯四因为熟人太多,出门难免到处抱拳拱手,在自己是件麻烦,在别人看来,迹近招摇,不若藏身庙内清静。 玄龙、白男、大头、长腿四人年轻喜事,且因甚少在江湖来往,交游不广,乐得上街看看会前风光。尤其是玄龙,更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在无意中能碰上他那至今生死下落不明的爹爹,盘龙大侠。 四小怕走在一起容易惹人注目,尤以玄龙和白男,一对壁人,相映生辉,单是一人独行,已有路人侧目之虞,何况二人并肩而行,再加上两个衣履不相匹配,而生相特异的两个年轻乞儿?于是,四小计议着分开来走,前后相距十来步,行坐不相闻问,以始终保持声息相接为原则。 玄龙、白男更各自选了两袭暗灰旧衫穿上,戴上褪色头巾,扮成一副落拓穷酸模样,这才摇摇摆摆,先后走出了关帝庙的大门。 长腿乞儿因为早到几大,地形较熟,走在最前面。白男第二,玄龙第三,大头走在最后。 这几天的宁远城里,除了客栈生意特佳外,其次轮着的便是酒楼饭馆茶店。上述三种行业,不论规模大小,辰牌方过,便已座无虚席了。四小当然无意去凑热闹,只在各条街上闲荡,他们遇见了很多知名之士。初先他们看到摩天一恶领着几个肥瘦不等的人物在一家酒楼上据窗豪饮之后,他们又看到三目狻猊和媚娘子在一家茶店里对座品茗。看到了他们,四小均是低头而过,那些魔头也似乎知道今日宁远城中群英聚会,大半是熟识的人,理不胜理,所以均各目不斜视,免得噜嗦。一连走过几处公共场合,所见大同小异,四小便即放开胆子任意顾盼起来。 在一条大街的转弯角上,玄龙看到两个长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正在纵声谈笑,便故意放缓脚步,等大头走近,然后悄声问道:“那两个是谁?” 大头等走过那间酒店之后,悄声笑道:“天台双凶,胡方。胡元,你没听人说过?” 玄龙点点头,便又和大头分开了。 最后,他们看到了龙虎头陀。 龙虎头陀仍是那副老样子,乱发披肩,满脸横肉,一手托钵,一手曳杖,大踏步而行。 龙虎头陀看到大头乞儿时,眼中凶光暴露,似有无限怒意。 大头乞儿装作不见,故意自语道:“洞庭异叟那老儿也真怪,约定了跟咱们师父为一字恩怨分个高下,还请了指掌双绝、千面罗汉,以及关外神驼做见证,怎地别人都到了,他一人还没来?咦,那不是紫脸老儿么?” 说着,好似发觉了什么似地,抬步往前就跑,越过玄龙身边时留话道:“龙弟前面相会,暂时别惹他。” 龙虎头陀果然上当,虽然他不将摄魂叟等人放在眼里,但那是指一对一而论,如今他听大头说指掌双绝、千面罗汉、关外神驼等人都在一起,他知道,他和摄魂师徒纵有天大怨嫌,现在也不是出气的好日子,何况其中还掺杂了一个嫉恶如仇的洞庭异叟? 他恨恨地朝地面上吐了一口口水,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了。 到了另一条街上,大头迎着玄龙笑道:“好险,好险。” 玄龙不解道:“险什么?” 大头吐舌道:“记得吗?当年在无定河边的四十里铺上,大头将他戏耍了个够,之后我师父又在皖北抢了他的盘龙剑,他对咱们摄魂师徒还会不恨得牙痒?” 玄龙冷哼道:“我正要找他要人呢!” 大头摇摇头道:“龙弟你错了,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单凭龙虎头陀那份能耐,绝对奈何你爹不了。你爹之所以趁机避不见面,一定是想藉此激励你的上进。你找龙虎头陀索还贵府两位家人之命尚可,谈到你爹,假如他知道你就是龙盘剑之子的话,可能他还会倒过头来向你要人呐。” 玄龙听了大头这番话,贸然勾起两家人横死之恨,但一想到他爹的可能安然无恙,心下又是一宽。 玄龙偶尔抬头,看到身前不远处正围着一大群人,白男和长腿也似乎忘了出门时的约定,而一起拥在外面踮足向里观看,一时好奇,向大头略一摆手,便也赶了上去。 一群人在做什么?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章 不速之客 玄龙挤上去往里一看,原来是个算命的。 那个算命的年约六旬左右,一目已砂,满脸蜡黄。 算命的坐在一张破木桌之后,桌前挂了一块白布,上写着: 慧眼独具 独眼山人,无验不收费。 山人独眼,只相有缘人。 玄龙看了,心下暗笑道:“名实相符,雅而且谑,这个相士倒也风趣。” 玄龙因距离相士颇远,乃偏脸向一个面目颇为和善的中年人悄声笑问道:“老伯,这个相命的灵不灵?” 那人朝玄龙望了一眼,也轻声笑道:“谁知道?” 玄龙听出了那人语气中并无恶意,不禁讶然道:“难道没人给他相过?” 那人摇摇头道:“难,难,太难说了。” 玄龙后退一步,拉开那人道:“在下年轻好奇,老伯可否为在下说个详细?” 那人朝玄龙又打量了几眼,点点头,低声道:“此人来到此地,据说已经好几天了,到底灵不灵,谁也不知道。这怎么说呢?嘿,这位相士的规矩多极了。你没见他那块木牌上写着么?第一,不相无缘之人。他有一盒子纸卷,要看相得先摸一个纸卷儿,纸卷上有字的才相,我从清早站到现在,所见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摸的白纸一张。第二,投缘之后,相金随他讨,还一文价,他也不相。嘻嘻,相公也想碰碰运气么?” 玄龙本无意于此,但经此人说出这个相士的种种怪癖之后,好奇心大起,一心想知道这个相士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在谢过那人之后,从人丛中挤上前去。 因为离一元经会期已近,宁远城中住满了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一个不小心,便会泄露身份。所以,他在排众上前之际,并未使出一点真力,他一面拍着前人肩头,一面喊着借光。好事者见到又有人问津,莫不纷纷让路。 玄龙走近相士桌前,躬身笑道:“山人请了,在下有事待决,敢烦铁口论断。” 那个相士本是垂帘正襟危坐,听到玄龙问话,抬起那张其黄如蜡的面孔,睁开一只极其清澈的左眼,望玄龙上下打量了一眼,独眼中似乎掠过一阵惊讶神色,随即点点头道:“有缘无缘,尽在盒中。” 说着,打开抽屉,捧出一只装满小纸卷的盒子,放在桌上道:“相公拣吧。” 玄龙随手取出一个展开一看,字卷内赫然写着:“有缘人!” 玄龙大喜,忙将纸卷递到相士面前,笑道:“山人过目。” 围观的闲人群中起了一阵欢呼。 玄龙看到白男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已挤到自己身边。 相士朝展开的纸包儿瞥了一眼,冷冷地道:“相金纹银五十两。” 围观的人齐声惊呼起来,呼声中充满了怨尤。众人似乎因相士的漫天讨价要将一场将成之好事弄吹而感到忿怒和不快。不是吗?五十两纹银不是一个小数字,纵是富家公子,也不会在这种寻常只费三文五文的玩意儿上使阔,何况玄龙此刻的衣着根本就不像一个能拿得出整块银子的人。 玄龙听了相士讨价五十两,心下也是一惊。银子,他还有一点,但那也不足五十两之数,何况还留在落脚的关帝庙内?他听刚才那人说过,这位相士很特别,还价一文也不成……玄龙正在为难之际,突然听得极其沉重的一声问响,举目一看,相士桌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只银锞子,回目瞻顾,白男正朝他微微而笑。 围看众人惊得目瞪口呆,竟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相士以独眼朝白男瞟了一下,伸手抓过银裸子,点点头道:“别人代付也是一样。” 说罢,取过纸笔,递给玄龙道:“请相公写个字。” 玄龙提笔写了一个“白”字。 相士放正纸笔,轻咳一声,又朝玄龙白男分别打量了一眼,然后板着那张黄渗渗的脸孔开始说道: “本山人以相命为主,如果相金是由他人代付,只能测个字。” 白男不禁怒道:“你这相士好生无礼,难道银子是假的么?” 相士闻言,从怀中重新摸出那对银锞子,轻轻放回桌上,仰脸做出一个极其丑怪的笑容,朝白男道:“事贵两厢情愿,相公既然舍不得银子,银子还在这里。” 白男才待发话时,玄龙抢着劝道:“无论相命测字,贵在一个灵字,我要问的也只有一件事,测个字也好。” 相士拍手笑道:“你求简单,我图便利,一举两得,妙哉。” 一面笑着,一面又将银子揣起,自语道:“财运不错,银子又是山人的了。” 说罢抬脸向玄龙道:“相公问什么?” 玄龙沉重地道:“找一个人!” 相士独眼一闭,道:“男的?女的?” 白男从旁笑道:“女的,十六七岁。”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相士独眼遽睁,瞪着玄龙道:“是吗?” 玄龙连忙分辩道:“休听这位兄弟取笑,在下要找的是个男的。” 相士独眼又合,点点头道:“好,说吧,多大年纪?” 玄龙又问道:“这有必要么?你只告诉我能否找到,什么时候找到不就行了么?” 相士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说着,重新睁开那只左眼,朝玄龙所写的那个“白”字上端详了一阵,慢慢地说道: “相公写的白字,找的男人,白,男,白男,音近不难,相公找人有希望了。何况白字加坚心为怕,所谓之,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是也。” 玄龙闻言大喜,回头朝白男微微一笑,又向相士问道:“何日可以找着?” 相士仍然闭上那只独眼,道:“白如一横为百,减一撇似日,百日乃不日之谐音,相公要找之人,不日或可相见也。” 玄龙心情激荡,还要再问时,相士突然摇头道:“我拿了你白花花的银子,已经为你说得明明白白,权利义务两清,我再说是白说,你再问也是白费心机!” 玄龙见相士已下逐客之命,只好一躬而退。 四小随意溜了一转,回到关帝庙。 玄龙将相士测字之事喜滋滋地向侯四说了,侯四也很高兴地道:“命卜之学,玄机莫测,然微言中的实例,在所不鲜,照那相士所说,颇近情理。小兄弟,侯叔叔恭喜你了。” 大头这时从旁插嘴道:“侯叔叔,你不觉得那个相士有甚多可疑之处么?” 侯四闻言一怔,道:“何处可疑?” 大头道:“第一,他的那盒纸卷可疑,第二,他的身份可疑。” 侯四道:“你先说第一点。” 大头道:“他那盒纸卷儿是从抽屉中取出来的,与普通测字算命先生什么道具都放在桌面上不同,大头颇怀疑那个相士的纸卷儿有两盒,一盒全是空白,一盒全是写着有缘人,有缘无缘全凭他一人决定,也就是说,他愿相的就有缘,不愿相的就无缘。” 侯四点点头道:“这一点很有可能,你还能说明他选择主顾的原因吗?” “还不是相金问题?” 玄龙不服道:“当时我身上只有几钱碎银子,同时,凭我这身装束,他能说我是个有钱的人吗?” 大头摇摇头道:“白少侠和你站得太近了,凭你们两个人的气度,除非是个真瞎子,谁也会看出你们两个不是落魄者,何况一个阅人无数的江湖术士?” 玄龙又道:“第二点呢?” 大头道:“那人脸色虽然难看,眼神却极充足,这是邪道武林人物练阴毒功夫常有的现象。” 侯四讶道:“你怀疑那相士是个武林中人?” 玄龙这时也自语道:“那人那只独有的左眼确是与常人不同。” 大头继续说道:“最为可疑者,他因白少侠和他计较过之后,故意在解释字义时说出了白少侠的名讳。” 白男皱眉道:“当时我也有点起疑,不过,我现在尚是第一次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我爷的友好,以及你们几个人外,一般武林人物,无论是正邪各派,黑白两道,根本没人认识我,逞论我的姓名?” 大头道:“这倒不尽然,白少快自出巴岭先后也已有数月之久,假如是有心人,打听这一点倒并不怎样难。” 白男洁道:“大头,你不觉得你所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之间有着矛盾么?你先说那个相士是个诈财的江湖术士,随后你又说他是个武林人物,假如你的第二点成立,那人要是个武林中人,不管他是正派的或是邪派的,他也决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抛头露面。今天宁远城中住满了天下武林人物,他就不怕有人会认识他?” 大头沉吟不语。 玄龙也道:“那人生相虽恶,词令却极风雅,全不似一个邪魔歪道的口吻,大头的第二点论断似有问题。” 侯四想了一下笑道:“业已事过境迁,你们还争它作甚?就凭他这几句近情合理的吉祥话,也就值回五十两银子了。就算他是个武林人物吧,于我们又有何损?几天后的大会上,可怕的魔头多着哩,少了一个不为少,多了一个也不算多,看样子,他总强不过毒手尊者、三目狻猊、半纯阳、龙虎头陀等人去吧?” 众人说笑一阵,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距会期只剩下两天了。 宁远城愈显热闹起来。 那个为玄龙测字的相命先生两天来就没有再见到过。 这两天,玄龙等四小,整天以各种装束在宁远城里到处乱转,可是,他所希望碰到的清净上人、关外神驼等人一个也没碰到。他又注意着道装人物,虽然他没见过独孤子之面,假如他遇上了,他相信他可以认得出来,摄魂叟为他描述过,独孤子的特征是长方脸,三柳须,身材瘦长,仙风道骨,飘飘然有出尘之貌,极易辨认。 当年清净上人的那封致独孤子的密函,他仍贴肉密藏着,封口完好如故,但封皮上的字迹已经有点模糊了。这是一件相当有纪念价值的信物,有一天,只要碰上独孤子,他仍要将信交上,虽然独孤子并未传他一招半式,但当年假如没有这点希望,他绝没有勇气只身离开五台,走上千里跋涉之途,同时,他也将没有机会遇上摄魂师徒,没有大头乞儿,他更不会投入三白门中,没有摄魂叟的辗转相托,侯四不会有意撮拢,他也就不会得到三白老人的不世绝学……因此,饮水思源,他能有今日成就,怀中的密函为功居半。 他不但要将该信交给独孤子,他尚应该向他拜谢,假如武林中没有他这位以“太极指” 著称于世的“独孤子”,他今天是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假如这封信没有机会送达,他将永远珍藏,永不拆封,让一个值得怀念的回忆永远封在封套里,像封在他的心灵深处一样。 说也真怪,二天来,他看到了很多他不愿看到的人,而他想见到的,一个也没有。他问侯四道:“神驼、独孤老前辈他们会不会来?” 侯四笑道:“别操心啦,小老弟,这是武林中罕有的盛举,只要是得着讯息的,侯四敢说,决没有人愿意无故缺席。争经是一些高手的事,平白地认清各门各派高人的真面目,以及各门各派的不传秘学,又是何乐而不为?” 十月廿四日这一夜,众人饱餐一顿,各自盘膝调息至三鼓,然后分别扎束,玄龙、白男二人都是一身紧靠,外套长衫,头戴文士巾,儒儒雅雅,俊俊秀秀的两个书生。 金刚掌侯四一身蓝布褂裤,既无兵刃,亦无暗器。 摄魂双小,大头、长腿均以拳法轻功见长,除了各人一根丐门人物所不可少的木棍外,亦无其他装备。 各人收拾停当,白男突然向玄龙问道:“在巫山神女庙壁上,你说关外神驼送了你一把盘龙剑,之后就没听见你再提过。盘龙剑本是你赵家故物,这把剑很早我就听到我爷提过,到底生做什么样子,你不能拿出来看看?” 玄龙一拍脑袋,笑道:“该打,该打。” 说着,揪起衫角,探手腰间,格答一声,抽出一柄长有三尺,宽约三指,剑身略呈澄黄的宝剑,其薄如纸,亮如灿银,微一抖动,锋颤如波。 白男接过,右手两指捏住剑尖,一弯一放,剑锋如银鱼戏水,白光连闪,振风有声。叠指轻弹,声啸如吟。 白男大声赞道:“果然好剑。” 玄龙笑道:“但愿永远不沾血腥。” 白男瞪了他一眼道:“这个由得你?” 玄龙笑道:“但愿而已。” 玄龙仍将宝剑盘回腰间。 白男道:“剑鞘呢?” 玄龙道:“在行李里。” 说着,一行由丐门宁远分舵舵主钱开领路,鱼贯走出关帝庙,出得城来,一径扑奔九疑山。 这时尚不过是四鼓左右,天色昏黯,众人仗着目明身轻,虽然走的是崎岖山路,但与普通人白天走康庄大道并无异样。 一路上,人影幢幢,尽是赴会之人。 走了约有一个更次,天亮了,萧韶峰也已在望。 抬头远远望去,峰挺如立萧。峰腰间,人影纵登如飞蝗起落,又似乱鸟日暮投林,蔚为奇观。 玄龙见此情景,登峰之心愈切。当下突发一声清啸,双臂一抖一分,领先以柳絮轻身法越众而前,飘飘忽忽地,向峰麓猛窜而去。 白男不甘示弱,跟着也以同形同式的身法紧随于后。 侯四虽不长于轻功,但因火候老到,跟了三白老人好多年,三白老人虽没有明着传授,间接指点总是在所难免,又因临离巴岭时服了那颗九转流青丹的关系,所以他走在玄龙白男二小身后,相形并不见细。 大头、长腿小乞儿可不同了,丐门虽说以轻功夸为一绝,但大头、长腿的天赋终逊玄龙、白男一筹,两乞习艺时间团较玄龙为长,玄龙之资质且不去说,单就那颗九转流青丹所增进的功力,也就不是两乞望尘可及的了。 走至腰峰,玄龙突闻坡侧有人发声喊道:“少侠请暂留步!” 玄龙闻声止步回头一看,不禁愕然怔住了。 朋友,您猜猜看,此人是谁? 嘿!一点不错,黄渗渗的一张脸皮,一目已破……正是三四天前为玄龙测字的那位“独眼山人一! 玄龙见了,眉头不由往上一皱。 他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和人打岔,误了先登为快的兴头。虽然他觉得此人颇有可疑之处,但他此刻对此人的好奇心还不及找寻神驼、清净上人、摄魂叟等人打听他爹下落的心情来得热切。 不过,玄龙自幼知礼,内心虽有一万个不愿,但觉人家既然开口招呼,说什么也得应付两句才好另做打算。 他先回头朝同时止步的白男和侯四分别望了一眼。 侯四没有表示什么。 白男却笑道:“时间还早着呢,过去看他有些什么话要说。” 玄龙点点头,率先向那相士走去,白男、侯四走在两侧。 那位相士空着一双手,抱膝坐在一株老树下,黄脸上泛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但没人能断定它究竟代表的是喜?怒?哀?乐?他坐的那块地方异常掩蔽,这时,玄龙等人才看到他的半个身躯,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张脸,假如不是他先出声招呼,走过他身边的人,除非特别留意,谁也不会先发觉到他的存在。 玄龙走上前去,抱拳揖道:“原来山人竟是武林健者,在下日前算是冒昧了。” 那位相士招呼玄龙时的声调倒是相当亲切,此刻玄龙拱拳致意,他却反而变得漠然起来,他既未起身迎叙,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上一下。 玄龙见了他那半死不活的神情,甚为不乐。他见相士在他说完话后毫无表示,便即沉下脸来又道:“敢问阁下见召,有何吩咐?” 白男已是一肚子的火气,若不是玄龙反应得快,他可能会破口骂出来了。他知道玄龙的涵养奇佳,相处数年,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说,平常接人待物,连重话儿也很少说上一句,他现以这种语气说出这种的话来,已足证他此刻正感到如何般地不快了。 玄龙既有了表示,白男自不便再予插口。 那相士见玄龙抗声责问,无动于衷地朝玄龙等三人分别瞥了一眼,淡然笑道:“我连一口气爬上峰顶的气力也不够,少侠以为我是武林中人?” 玄龙奇道:“那么,您来此作甚?” 相士又是淡然一笑道:“吃江湖饭的人讲究的是个见多识广,像这种罕见盛会,既然在无意中给我知道了,能亲眼看上一次,将来作为天宝遗事说给儿孙听听也是值得的呀!” 玄龙又道:“阁下呼唤在下又是何事?” 相士忽然一敛笑容,叹了口气道:“本人自以为相人之术天下无敌,适才见少快上坡身法快似飞鸟,轻若柳絮,不禁大起感慨!” 玄龙越听越奇,不禁失声笑道:“我走我的路,怎会引起了你的感慨?” 相士道:“我既存了观摩盛况之心,深知脚力大不如人,昨晚刚刚起更我便从宁远起了身,直到三更左右,我才来到此地。来了此地,虽然已离峰顶不远,但我已精疲力竭,寸步难移。我怕别人疑心或者笑话,便选择了这块阴暗处歇下脚来。我从树缝间注意着每一个上山的人……” 玄龙见他愈说愈远,天已逐渐大亮,身外坡道上人影起落,均是马不停蹄地直扑峰顶,虽明知距大会开始尚有一个时辰,心中仍不免焦躁之至,于是催道:“请山人简捷地赐告见招之意如何?” 相士点点头说下去道:“我注意着每一个上山的人,除了少数三二个人外,少侠你,还有你身边这位这位,请恕本人冒昧,本人既然自诩相术高明,当然不便也称这位女侠为少侠你们两位,实在是比他们哪一个都跑得更快,更洒脱!” 白男因为已无严守身分秘密之必要,且因对方是个无拳无勇专以相人为生的相士,说破了他的身分,倒并不怎样作恼,她见相士说她和她的龙弟是上山数百人中除了少数二三人外,算是跑得最快最洒脱的两个,虽然相士的形容词句用得相当粗俗,但那份高兴却是难以形容。 他,不,她,微笑了。 玄龙向无自高自大之心,听了并未十分在意。 相士继续说道:“几天前,我为少侠测字时,虽然已经看出少侠为武林中人,但当时并未将少快的成就作过高之估计,只见少侠双目神采焕发,一如稗史上所称的内家功夫可能已有根底,想不到刚才目睹之下,少侠的武功竟已高到罕有其匹的程度。一方面,我为少侠感到高兴;一方面,我感到了难过了,我的相人不够彻底,算来这还是第一次哩。” 白男笑道:“希望它是最后一次。” 相士朝白男很注意地望了一眼,点点头道: “谢谢女侠好意,希望能够如此。” 玄龙仰头望望天色,又望望峰头,然后低下头来朝相士道:“山人见招,究竟何事?” 相士突然仰脸向玄龙迫切地恳商道:“本人精力已疲,上峰尚有半里之遥,可否请少侠提携一下?” 玄龙不禁哑然失笑。 他想,这个相士转弯抹角地说了这许多废话,原来都是为了这个要求的张本? 于是,玄龙半带抱怨口吻道:“你先生假如开门见山地提出这一点岂不两便?” 相士闻言,霍然自地下立起身来,高兴地道:“少快答应了?”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金刚掌侯四,突然低喝一声:“你好大胆!” 喝声中,右手并食中两指,疾点相士乳下幽门重穴。 玄龙、白男,均是大吃一惊。 因为出手者是侯四,虽然来得及相救,却不便相救。侯四一生做事谨慎,如非有甚发现,决不会猝然发难,拦阻反觉冒失。 那位相士,因为事出意外,被喝猛然一愕,怔怔地立在当场,睁着一只独眼,茫然地瞪着侯四,不知所措。侯四双指堪堪已至他的胸前,他似惊骇过度,木立着,并不知道侧身趋避。 就在这一刹那,侯四猛然收式。 侯四收式后,立即拱拳向相士赔笑道:“侯四无意相戏,尚祈山人见谅。” 相土喃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打我?” 玄龙、白男恍然大悟。 姜是老的辣,侯四在这种地方,确实令人佩服。原来他怕相士是伪装的,担心玄龙上当,是以猝然出手相试。假如对方是个行家,因为事出突然,凭着武人的本能反应,绝不肯让别人点上“幽门”重穴,而会自然而然地出手迎格。 既然对方连幽门穴之重要也不知道,门外汉之身分业已表白无遗,只有倒过来赔罪了。 玄龙哈哈一笑,也不管相士的迷惑,一把将相士拦腰抄起,长啸一声,重向峰顶纵去。 大头长腿本来落后并没几步,早已在玄龙和相士问答之际赶及,经过这一阵子的调息,气神均已复原,见玄龙起步,便也跟着清啸一声,跟踪而上。 天已大亮。 众人眨眼来至峰顶。 峰顶,又是一番气象。 原来峰顶竟有四五亩大小的一块平地,平地上杂草纠结如茵,除正南面是一道斜坡外,空地三面疏林,疏林外均是千丈深渊。 这时,空地上鸦雀无声,已经三五成簇地布满了很多人。 正北是一块五尺高下、两丈方圆的大青石。青石前端置有一张小型檀木供桌,供桌上,香烟缭绕,香炉两旁放置了很多小件物事,因为南北相距颇远,且场中人影往来,一时间也无法看得清楚。 供桌后面是一位老僧,老僧合掌垂眉盘膝而坐。 老僧脸色红润,眉长覆目,法相样蔼端庄之极。 东西两侧相距约二十丈远近,背林各有百十石墩罗列,那些石墩虽然有大有小,却是同一石质,显是人以内家真力将大块石头震裂制成。 这时因距辰牌尚有炊许光景,场中之人,有坐有立有走,有闭目养神者,有引颈低声窃议者,形形式式,不一而足。 玄龙在坡口将相士放下,向侯四低声问道:“对面青石上坐的可就是老衲禅师?” 侯四略加注目,然后肃然地点点头。 白男道:“龙弟,你不是想找人吗?趁大会尚未开始,先找一遍如何?” 侯四摇摇头道:“在这种地方到处乱攒,多少有些不便。我们且选个相宜地点坐下,等会儿众人就位,大会开始,自不难一目了然,既已来了,急他作甚?” 玄龙招呼两乞,沿林还向东侧绕去,走到东侧一株古松下,玄龙偶然回头,忽见那位黄脸独眼的相士尚然跟在身后,不禁大诧道:“山人何仍紧紧相随?” 那个相士赧然一笑道:“受思不报非君子也。” 玄龙讶道:“山人意何所指?” 相士微笑道:“观气望色,相人吉凶,为山人看家本领,山人和少快坐在一起,少侠等会儿如欲对场中任何人之吉凶加以了解,山人愿效微劳,以报适才提引之惠。” 四小听了,均感此人甚为风趣,三句不离本行。 相士又道:“再说,这里坐满了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虽然他们是为争经或观摩而来,与我算命的无关,但是,跟少侠你坐在一起,多少总会安全些是不是?” 长腿乞儿失笑道:“你先生真会说话,每次都是你有求于人,但令人听起来,往往有适得其反之感,妙透了。” 玄龙等一行在正北青石不远的东侧,找到一株如盖大树,在树脚下合围坐下。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密林,密林外就是悬崖。侯四为了安全起见,先亲自往林中巡察了一番,然后吩咐大头乞儿约略退后,升上一株高树,以防不测。 众人刚刚就坐,场中突然肃静。 一个极其洪亮清越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了。 “阿……弥……陀……佛……大会开始。”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章 大会开始 满场鸦雀无声。 老衲禅师长眉飘拂,合掌静坐原地,嘴唇微微翕动,清越洪亮的声浪继续洋溢于全场。 “大会业已开始,敬请肃静。……查一元经为武家空前至宝,唯有德有能者方足以居之,老衲不肖,自度难免怀壁之罪,故于三年前在江西九宫山头与少数与会豪杰约定展期至今,以待天下武林人物,实为一劳永逸之图也。现蒙各门各派,黑白两道十九遴选高手莅场,此乃武林一代之盛,老衲一身之幸也。 至于一元经之处理方式,老衲忝列持有者之位,为避免众议纷纷,莫衷一是之弊,已然思得一法……不揣冒昧之处,尚祈诸君子见谅。……一元经现即置放于老衲身前这张檀木桌上的檀木小箱内,老衲绝不留难,谁人能够携经离开此场,一元经即为斯人所有。” 百十来对视线一起投上檀木供桌。 老衲禅师继续宣示道:“携经出场不为他人所阻,能也。得经后而能不遭他人所嫉,德也。能足以夺经,德足以护经,一元经可谓得其主矣。 取经手法不拘,取经人数不拘,唯望诸位三思而行,如因德能不足而致身败名裂,非老衲之罪也。……老衲言尽于此。” 老衲禅师交代完毕,随即垂眉合掌不语。 会场上一片死寂。 百十来对目光如冷电交织,由前至后,由左至右,相互搜视,相互监督,谁都不愿,也不敢第一个下场,但谁都希望第一个找出首先落场的人。 就这样,僵持了足有顿饭光景。 初冬的朝阳上升了,金黄色的阳光铺满了山头、林梢、场地……以及每一位与会者的眼中,心上……幻化成一幅幅金黄色的远景,美丽而动人……老衲禅师仍然静静地坐着,垂眉合掌。 这时,玄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半纯阳鲁平死不足惜,威武镖局局主威镇八方东门隐假如因自不量力而丧生,实在令人浩叹。” 玄龙暗吃一惊,回头一看,发话者竟是那个黄脸皮的独眼山人。因为出事突然,玄龙竟未觉出一个普通江湖术士如何会对武林人物的姓氏如数家珍,当下脱口低声笑问道:“山人意何所指?” 独眼山人丑怪地微微一笑,尖嘴向对面青石西侧一呶道:“你看那边二人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玄龙先朝侯四望了一眼,侯四的眼光也正望向对面,看得颇为出神,似乎并未注意到玄龙和独眼山人的低声交谈。白男此刻正注意着龙虎头陀和三目狻猊几个人的行动。长腿乞儿则漫无目的地到处搜索着,他可能在找他师父摄魂叟的存身之处。 玄龙顺着独眼山人呶嘴所指的方向。以及侯四注视着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对面的一堆石墩上,一个身着道装,身材奇矮,烧饼脸,金鱼眼,腰囊中鼓鼓突突的道人,正和一个年近古稀,灰髯拂胸,背负长剑,精神矍铄的老者交首咬耳地密谈着。 道士身旁坐着一个颈子上长着肉瘤的壮年道人。 灰髯老者身后则站立了七八个彪形大汉,每个大汉身上有一件重兵器,不是齐眉棍,判官笔,便是厚背砍山刀,一个个的神态都很骠悍。 玄龙认得那两个道人是邙山半纯阳和葫芦道人叔侄,他同时猜想,那个灰髯老者可能就是威武镖局的局主威震八方东门隐了。至于老者身后的那些彪形大汉,当然是威武镖局的得力镖师而无疑了。 片刻之后,二人谈判结束,灰髯老者仰头一招手,七八个大汉齐都俯下身子,由灰髯老者吩咐了几句,七八个大汉立即趑趄着,缓步向四周分散开去,灰髯老者手抚剑柄,虎视而坐。 半纯阳金鱼眼翻滚不定,一会儿看着供桌,一会儿向四围张望,一副犹疑不决的神态。 玄龙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独眼山人的声音:“哼,那个矮鬼商请东门隐带着他的班底断后掠阵,他正想凭藉过人轻功,相反方向,准备在取得一元经后转路而逃哩!” 玄龙当然也已看出了这一点。这一次,他想起独眼山人的奇异之处来了,偏脸笑说道: “山人,阁下见闻相当不狭哩!” 独眼山人淡淡一笑道:“山人只身闯荡江湖先后不下二十年之久,虽然本身无拳无勇,武林中几个知名人物的生相姓氏,十之八九是耳熟能洋的呢!” 玄龙戏谓道:“武林中有个号称‘潜龙子’的奇人,你听说过没有?” 独眼山人点头道:“唔,好像有人提到过。” 玄龙心下暗笑道:真是活见鬼。 独眼山人接下去道:“‘潜龙子’这个外号相当不错,只不晓得那人武功是否匹配?” 玄龙乘兴笑道:“那还错得了吗?” 独眼山人近乎自语般地说道:“那人既然自负有一副好身手,今天这种场合总该有点表现才对……” 玄龙含混地笑道:“照理我们应该看得到。” 独眼山人突然压着嗓音低声惊叹道:“半纯阳想左啦,他难道不晓得丐门的轻功不在他半纯阳之下,而选了这一边作为出路之地?” 玄龙一时不明白独眼山人语义何在,连忙再朝半纯阳立身之处望过去。只见半纯阳的脸色一瞬数变,一股劲儿的往玄龙这一边的背后望过来,玄龙潜意识地朝身后密林打量了一眼,暗忖道:“难道这林后悬崖另有下峰之路?难道独眼山人真个见闻广博,已知大头乞儿为丐门中的‘摄魂双小’之一,而认为半纯阳撞不过大头这一关?” 他想到这里又感觉好笑,说什么大头乞儿也非半纯阳之敌,就连金刚掌侯叔叔也不一定就能将半纯阳收拾下来……除非他自己或白男……看样子,这位独眼山人虽然懂得一点武林中的常识,到底还是个门外汉,一知半解,有限得很。 半纯阳此刻的脸色刹刹发白,看神情似乎紧张异常,只见他右手自腰中革囊中摸出一把东西,握在掌心里,左手轻轻推了威震八方东门隐的肩头一把,牙关一咬,脚尖微点,一个纵身,像巧燕离巢似地,掠向老纳禅师打坐的青石。 半纯阳终于第二次保持了他的第一名。 他第一个向九宫山发难,他也第一个在九疑山下手。 说快也真快,半纯阳不愧是半纯阳,轻功的确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立身之处本距青石很近,仅仅一个起身,便已到达落石前。 到达石前,微一躬身,即便跃身取得供桌上那小巧玲珑的檀木小箱。 老衲禅师双目微睁,如晓星暴现,含笑道:“鲁道长,恭喜你了。” 声音虽然轻缓低沉,但全场均能清晰可闻。 半纯阳并未作答,只微微躬身致意,迅将木箱挟于腋下,腾身便起,沿着青石边缘向玄龙等人坐处疾扑而来。 白男一见,伸手一按紫斑剑柄,便欲起身拦截。 场中窃议大作。 有人霍然跳身而起,有人起立后复又坐下。有人怒目而视,有人微笑不语。有人互传眼色,有人咬耳私议。 突然间,西南角有人暴喝道:“半纯阳,你是什么东西,留下来!” 人随声现,一条巨大的身形像苍鹰攫食般经场心横越而来。 这时,侯四伸手一拦白男,低声道:“少主人且慢,半纯阳跑不了的。” 就这一会工夫,半纯阳已经越过玄龙等人身后,投入密林,密林中有人哈哈一笑,随即声息奋然。 这时那暴喝追赶之人已经追至玄龙等四人面前二丈远近,忽然另一条巨大身形追奔而至,大声喝道:“洞庭大侠请勿逼人过甚。” 二人身躯随着话音双双落地。 啊哈,原来是洞庭异叟方正公和镇威八方东门隐。 洞庭异叟回头一看半纯阳已然消失不见,一张紫铜脸上紫气大盛,当地插立,颤巍巍地指着威镇八方东门隐冷冷笑道:“老头子,你是谁?” 威镇八方东门隐虽算不上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在关洛一带的白道上也是个响叮当的角色;他那拂胸灰髯和背后长剑是他成名标志,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洞庭异叟当着天下武林同道前指问他是谁,这种折辱他受得了? 他接受半纯阳的请托全是出于一时的鬼迷心窍,若是洞庭异叟词严义正的数说他两句,包管他会羞惭而退。可是,一个成名了几十年的人,一旦在公开场合受到难堪下不了台,照样只有极端可走了。 威震八方气极了,当下也冷笑道:“紫胜老儿,你又是谁?” 洞庭异叟仰天哈哈大笑,笑毕,大声道:“我是谁?哈哈,报出名来大概比你这个老头子总该要响亮点吧!” 说罢,又复大笑不已。紫脸老儿大概是气极了,笑声高亢,如奔洪暴发,只震得在场之人耳鼓发胀,如触春雷。 东门隐灰髯颤动,一声不响地自背后拔下长剑,横剑当胸,向洞庭异叟厉声怒喝道: “姓方的,来吧。” 洞庭异叟紫脸上紫气蒸腾,嘿嘿冷笑道:“凭你老头子这点点玩意儿,难道还想饶老夫一先?”威震八方勃然大怒,一声闷吼,腾步起马,左手剑诀一领眼神,右手剑尖打门,震出千朵银星,如灵蛇出洞,疾指异叟眉间“经心”。这一出手,沉、稳、准、狠,果是名家手法,迥异凡响。 洞庭异叟哈哈一笑,退右马,身躯微微右偏,左手并食中两指往剑尖倏然点去,右掌同时猛然劈出,这是少阳七式“鬼”式中的第三招“魂坠望乡”,掌势发出,掌风虎虎,大概是紫脸老儿有意在天下群豪面前卖弄他的看家本领吧,这一招起手式竟然违背了武家动手均以虚招试探对方虚实动静的惯例,一上手便发足了九成功力。 少阳七式为武林中知名绝学之一,洞庭异叟赖以威震三湘两泽,成为武林一流高手,其威力之猛,盖可想见,况此举远出威镇八方东门隐的意料之外,东门隐如何能敌?等到东门隐发觉对方掌风凌厉,抽身趋避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东门隐灰髯扬拂,高大的身躯被掌风震得连退三步。洞庭异叟哈哈一笑,并未乘胜追击。此老一生最重名气和风度,一旦抓住表现机会,如何会肯轻易放过?只见他一面大笑,一面大声说道:“来来,这一招不算,我们重来过。” 假如换了另外的人,此刻一定早像疯虎似地抢上来亡命相拼了。可是,东门隐虽然算不得一流高手,但平日亦颇自负,他受半纯阳蛊惑,实为一时之愚,后来和洞庭异叟翻脸作对,也不过是一鼓之气,下不了台而已,现在既试出洞庭异叟的确名不虚传,功力远在自己之上,又见全场武林人物十之七八见自己挨了一掌后面现得色,知道自己和半纯阳勾搭,业已犯了正派人士的公愤,众怒难犯,再不忍辱求全,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当下一贯百通,抱剑当胸,哼得一声,然后朗声道:“紫脸老儿果然高明,东门隐犯不着耽误别人好事,我们之间,后会有期。” 说毕,向场外一挥手,但见人影纵横,七八条大汉纷向山坡出口奔去,东门隐也施出轻功,奋力纵身退出场外,没于人围之后。威镇八方将输招坦认为技不如人,而略过他和半纯阳联手之嫌,此老也算得是急流勇退,知过能悔的聪明人。 洞庭异叟一掌震退威镇八方后,挺立场心,寒着一张紫铜脸,怒目注定东北角之密林,似有无限遗憾。就在这个时候,密林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笑声中,先后走出二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约莫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年纪,身材短小,骨瘦如柴,颧骨高耸,双目内陷,须髭连腮,发立如鬃,身穿一件齐膝短袍,草绳束腰。短袍又旧又破又脏,下摆上打了好几个结……正是他,丐帮掌门人,摄魂叟! 摄魂叟仍是那副老样子,脚上套着一双破草鞋,踏在岩地上,发出拍拖拍拖的声响,他出林时手上捧着一件物事,喝,一只檀木小箱,那不是半纯阳劫走的一元经经箱么?走在摄魂叟身后的,是一个奇峰突出的驼子,年纪和摄魂叟差不多。那驼子生得一副豹头环眼,眼中威凌闪射……是的,关外神驼,天下第一偷是也。 神驼今天驼得更厉害了,噢,不,原来他的驼峰上伏着一个人。 两人大踏步地眨眼走至场心。 洞庭异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摄魂叟手上的一元经,露出满脸疑讶之色。 关外神驼在走至场心之后,将头一低,驼峰一耸,背上之人拍搭落地,众人凝神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始作俑、对一元经生出觊觎之心的邙山半纯阳鲁平。 半纯阳俯伏在地,四肢伸张,一动不动……他第三次得到了第一名,他是伤命于一元经的第一人。 东北角有人响起欢呼。 整个会场中起了一阵窃窃私议,人们实在想不出摄魂叟和神驼已将半纯阳击毙,把一元经抢到手中,为什么又要走回来?这岂不是有意和自己为难? 这时,场中的摄魂叟,捧着那只经箱,神态自若地偏脸向神驼大声笑问道:“老驼,这个怎么办?” 神驼也笑道:“你臭化子手脚快,既然由你抢去,还问我驼子作甚?” 摄魂叟哈哈大笑道:“好个惫懒驼鬼,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你那绝子绝孙的奔雷十八打,我化子纵能,半纯阳又是何许人,事情会有这么简单?” 神驼笑道:“就算老驼是主谋正凶,又待如何?” 摄魂叟笑道:“咱们两个的骨头有几两重,咱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天与会,两手能够摸到经箱,已是缘分不浅了。既然咱们还想多活几年,我看老驼,你也过过瘾吧,由我拿回来,由你送回去,秋色平分,如何?” 摄魂叟说罢,双手转递经箱于神驼,神驼一笑接过,驼峰一耸,飞身至青石之下,双手高举过顶,仍置经箱于青石之上,老衲样师之前。 老衲禅师合掌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知足常乐,善哉!” 神驼一躬而退。 场心中,洞庭异叟霍地一跃而前,两手抓住摄魂叟两肩,摇撼着,激动地颤声赞道: “武林二叟并存,洞庭异叟之荣也。” 摄魂叟晃肩滑脱,故意抚着肩头皱眉道:“轻一点好不好?你紫脸老儿没看到我化子只剩下这一把骨头么?” 说罢二叟相对大笑,相将走入东北角。 这时,玄龙已和神驼亲热得难解难分。 侯四起身将座位让给洞庭异叟,洞庭异叟居然一反傲慢常态,拱着手连称不敢,同时即于侯四身旁的地下坐下。摄魂叟朝那位黄脸独眼的相士打量了几眼,又朝侯四望了一眼,想问什么,突给场中一种突变的景象打断……- 第四十五章 欲 众人抬头望去,喝,好壮伟的场面。 只见场中人影纵横,如飞蝗起落,刹那之间,出现了一个雄壮的行列。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老,老的丑,女的少,少的美。男的生就一张枣子脸,橘子皮,皱皱折折地活似个大麻子。论年纪,此人最少在八十上下,但步履矫健之至,全无龙钟老态。此人生相最为奇突之处,莫过于双眉夹心处那一颗白果儿大小的朱砂红痣……此人身穿豹皮对襟短打,外罩虎黄披风,眼神顾盼之间,威凌四射。那个女的才不过三十左右,生就一张吹弹可破的清水脸儿,两眼圆圆,两届弯弯,眉梢含春,眼波流俏。……此女眼眶周围有一道浅蓝近黑的圈纹,那是她的纵欲记录,她着一身浅紫短装,臀圆腰细,手捧长剑一把,丰致嫣然。 一老一少的身后,雄赳赳地跟着十来个关外装束的彪形大汉。 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来自贺兰的师徒俩,三目狻猊和百媚娘子。 这师徒俩一出现,场中先是一阵窃窃私议,旋即寂然。有人慑于三目狻猊之威,有人慑于百媚娘子之美。 三目狻猊和百媚娘子以半肩之差,双双而缓缓地走至场心,三目狻猊一挥手,身后一群大汉立即分组退向四角,然后他向百媚娘子微微颔首,百媚娘子嫣然一笑,俏生生地向正北老衲禅师打坐的青石横掠而去。 这一厢,场心的三目狻猊,不愧狻猊之目,暴睁狻猊之目,前后左右,造视全场,监视着何方先有发难之人。 眨眼之间,百媚娘子已经来到青石面前。 场中仍是一片岑静。 白男忍不住向侯四说道:“侯四叔,三目狻猊难道就没人敢惹了么?” 侯四尴尬地一笑道:“怕不见得吧?” 白男着急道:“看,那女人已经将一元经拿到手啦,怎么还不见有人拦阻呢?喂,小吊眼儿(她叫惯这个名字了),我们两个下去扫扫他们的兴如何?……噢不,有人出头了,咦,那个小老头子是谁?” 原来就在白男说话之际,突自对面青石西北的人丛中窜出一条人影,其疾无比地现身左手捧经箱,巧笑迎人,意颇自得的百媚娘子身前丈许处。 这蓦然出现之人,身披蓑衣,头戴草笠,身材瘦小,因为草笠边沿压得太低,谁也看不清他的真正面貌。但从他现身的那一段身法上,可以测知此人身负一种奇绝武功,绝非等闲之辈。不然的话,以贺兰三目狻猊之声威,何人竟敢轻捋虎须?况且是匹马单枪? 披蓑衣戴草笠的瘦小老人现身之后,在场心相距约有七八丈远近的三目狻猊,仅仅朝来人约略打量了两眼,并未在意,不知道他是自信百媚娘子尚可应付呢?抑或是担心对方也是个有计划的集团,万一应付不当,乱了步骤,正好坠入敌人术中?他只向会场四角的大汉们微一挥手,自己仍然左顾右盼地监视着全场。那些大汉在得到了三目狻猊的暗示之后,一个个聚精会神,脚步轻移,形成一个包围圈,远远地将百媚娘子和现身拦阻的那渔人装束的瘦小老人团团围定。 场中数百英豪的精神大振,数百对眼光齐朝圈中射去。 白男担心地道:“那是谁呀?他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玄龙笑道:“你怎知道人家是不敢?假如他连面目都不敢示人,他为什么要出来公然与三目狻猊作对?” 白男瞪了玄龙一眼,道:“你最大的本领就是和我唱反调。” 这时,那个黄脸独眼山人笑然自语道:“她假如死在三目狻猊手上,才真是淫报哩……” 大家因为独眼山人此语全无意义,均未在意。 且说青石前面二人,这时已经一声不响地动上了手。百媚娘子左胁夹着一元经经箱,右手执剑,以一套极为奇诡的剑法向渔人装束的老者抢攻,老者两手空空,身法却极灵巧,他似乎一心在经,无意和百媚娘子在武功上竞雄,纵高窜低,一有机会便向百媚娘子左胁下的经箱扑去。 从二人的表现上看起来,那个渔人装束的老人,武功似乎不比百媚娘子为高……独眼山人却在这时又开口了:“百媚娘子要倒大霉啦!” 玄龙回头一笑道:“山人真是慧眼独具。” 独眼山人淡然用手一指道:“不信吗?看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玄龙回头侧顾的刹那,场中夺经之战已有了巨大的变化。只见渔人装束的老人在避过百媚娘子一招“玉带围腰”之后,蓦地双掌一翻,发出一股既劲且疾的掌力,但见百媚娘子柳眉一蹙,花容顿然无色。身躯像断线风筝似地向后翻跌而去,经箱与剑,同时落地。渔人装束的老人更不怠慢,纵身抄起一元经经箱,双臂一抖,腾空而起。 会场四周大哗。 但是,与会群豪尽管震惊于来人的功力和胆量,在行动上,却无人有所表示,至少在目前的这一段时间里,这是三目狻猊的事,三目狻猊不是省油灯,谁也犯不着去趟这种浑水,而放弃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玄龙向独眼山人点头一笑。 他想,这个相士真是个风趣而又透着一些神秘性的怪人,上山之际,侯四已经试过了他,证明他的的确确是个无拳无勇的人,以侯四之机警老练,那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大会开始之后,他不但对一些知名的武林人物指点论评有如旧相识,尤其刚才判定百媚娘子的即将落败,简直近乎神妙而不可思议。就是他玄龙实战的阅历不够罢,但身旁坐在一起的侯四、摄魂叟、关外神驼、洞庭异叟,以至于白男和长腿乞儿,难道凭他们这般人物也不能看出百媚娘子业已危在顷刻? 难道这就是一般江湖术士的职业天赋,根本无理可喻? 独眼山人和玄龙坐得最近,玄龙见其他请人均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中,知道别人可能没有听到独眼山人的话,此时此刻,他自不便因着一些莫须有的猜疑去打扰别人的心神,门也只有门在自己肚皮里。 且说百媚娘子被渔人装束的瘦小老人一掌劈翻之后,连滚七八尺之远,虽然勉力坐起,却无法站起身来,双目紧闭,脸色青黄,显见内脏伤得很重。 渔人装束的老人挟经腾身之际,围在他四周的那批彪形大汉虽然暴吼着奋身狂追,但渔人装束的老人身法轻灵之至,如离桌之燕,翩然回翔,三二个起落,便已脱出大汉们的包围圈,奔至其现身之处的东北角。 这种意外的结局似乎为三目狻猊始料所不及,三目狻猊不愧为黑道一代之雄,当下只怔得一怔,随即哈哈一阵狂笑,狂笑声中,人已起在半空,去势如箭,但见一片黄影飘拂,眨眼已经赶至东北角,和渔人装束的老人相距不足十步之遥。 渔人装束的老人,武功虽然不凡,显然是在三目狻猊之下。如无意外,渔人装束的老人似乎并不能逃出三目狻猊的掌握。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北角人丛中突然越众窜出两个满脸横肉的狰狞壮汉,一声不响地阻身在三目狻猊面前。渔人装束的老人,藉此一阻之势,迅即没入岩边密林。 人群中起了一阵惊叹,似欣慰,更似惋惜。 白男失声道:“一元经这次是真正的完啦,到哪儿去再找一个关外神驼和一个丐帮掌门人?” 洞庭异叟脸色凝紫,极为沉重地哼了一声。 摄魂叟却向神驼打趣道:“驼鬼,你后悔了么?” 神驼一翻大环眼道:“难不成这样就算数了?” 独眼山人这时也睁着一只独眼,仰着那张黄渗渗的脸孔,不死不活地插嘴道:“这位驼侠说得一点不错,那树林中正不晓得有多少奇人异士潜伏在里面呢。今天看情形,如单凭武功就想把这个经箱带离会场,真是谈何容易?” 摄魂叟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微微一抱拳道:“恕我要饭的眼拙,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独眼山人不死不活地向玄龙一指,深深地笑道:“山人一切,大概要算这位小侠最清楚了。” 摄魂叟立即往玄龙看来。 玄龙赧然一笑道:“这位山人冷眼相尽天下士,慧眼独具,其验无比……但山人尊名大姓,玄龙和各位前辈一样,并未蒙山人见告……” 玄龙说至此处,摄魂叟突然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原来场中情况此刻又有了甚大之变化。 东北角上,现身拦阻在三目狻猊面前的两个狰狞壮汉,长得一模一样,塌鼻阔嘴笑睛,青里泛白的两张脸皮,一丝人色没有。 虽然是初冬严寒天气,二人身上却均只穿得一套单薄的老蓝短衫裤,手肘膝盖全都裸露在外,二人惟一的不同之点便是二人的肘部以下,直至十指指尖,一个黑漆乌亮,一个红若涂朱。自二人现身之后,二人的掌背掌心中便隐隐约约地蒸腾着二股赤黑之气……这二人是谁?正是他们兄弟俩!天台双凶,大凶红砂手胡方,二凶黑砂手胡元。 二凶恶迹昭彰,这次和三目狻猊对上,正好两害相遇,真是大快人心之事。不过,人们还有一点不明白的事:天台双凶的毒砂手固然为武林一绝,令人闻名胆寒,但若和三目狻猊相较,还是差得很多,他们兄弟向以机诈阴险著称,难道连这种明显的趋势也会看不出来? 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那么,双凶的不计利害的舍命相阻完全是为了那个渔人装束的老人喽?那么,那个渔人装束的老人又是谁?他凭了什么能今天台双凶这种角色为他卖命? 且说三目狻猊在看清了破坏他大事之人原来是天台双凶之后,不由得怒极狂笑道:“一部武林秘珍只换得你们这两条狗命,虽然大大不值,但少虽少,强过没有,老夫也不再客气了,喂,瞎眼贼,纳命来吧。” 双凶相互一递眼色,意思似是:任务既已完成,再作毫无把握的颜面之争,岂非不智? 三目狻猊哈哈大笑道:“想扯呼溜号儿?哈哈……别做梦啦,朋友,上路吧。” 大笑声中,双手屈张如钩,其疾无比地分向双凶抓去。双凶想跑,已是不及。双凶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不战而退只是他们兄弟俩的如意算盘,现在主意尚未打定,三目狻猊便已一口喝破,同时毫不留情的痛下毒手,双凶是何等人物,岂有束手待毙之理? 但见双凶同时一声怪吼,两条身躯倏地以八字形向两侧斜退半步,略略偏过三目狻猊的来势,四条黑红两色的手臂猛然一圈一兜,由下向上,霍地向三目狻猊夹攻而来。三目狻猊一声狂笑,十指齐放,变抓为切,其疾如电,只听得两声惨嚎,双凶一人抱着一条断臂,急急出场逃去。三目狻猊并未乘胜追击,立即从怀中摸出一颗黑色药丸纳入口中。天台双凶的毒砂掌果然歹毒,像三目狻猊这样角色,虽然打赢了,也并不敢忽略双凶的掌毒,若换了别人,身上没有对症的解药,岂非打赢了也是输? 三目狻猊胜了天台双凶原就是众人意料中事。就在众人为一元经这一次能否去而复回,而议论纷纭之际,渔人装束的老人没身之处的东北角,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极其悠长而清越的啸声,啸声悦耳至极,其声若断若续,似远似近,只要是行家,谁都听得出,能发这种“凤凰吟”的人,其武功上的造诣,一定惊人无比。 所有在场的数百武林健者,全为这一阵啸声引得精神陡振,大家知道,又有罕见的高手来了。来人既然响起渔人装束的老人的去处,很可能是故事重演,象神驼和摄魂叟两老截回半纯阳鲁平一样,一元经又回头了……果然,随着啸声的逼近,一条纤细袅娜的身形出现在众人眼前,喝,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令人眼光不由自主地发直的女人……只见她,一身黑衣,修眉凤目,端鼻薄唇,一张清水脸,红白均匀,眼神清澈如晓荷滚露,寒芒闪射,不怒而威……她的双掌平托胸前,掌上托的正是那个渔人装束的老人。 三目狻猊当此丽人刚刚显身之际,眼中凶光陡盛,神情至为紧张,三目狻猊的目光何等锐利,他早在对方现身之际看出了来人手上的渔人尸体,渔人装束的老人既然死在此人之手,毋庸说得,一元经也在此人身上了。他颇想来个攻其不备,一下子再将一元经抢过来,可是,在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孔之后,三目狻猊蓦地怔住了。 他露出一脸疑讶之色,愕在当场。 玄龙,白男齐声发出了一声惊呼。 侯四,大头乞儿也是一样。 且说黑衣丽人,神情庄严肃穆,脚下踩着行云流水般的轻选步伐,眨眼来至场心,她先将手中尸体小心而慎重地端放地下,然后俯身为死者除去蓑衣草笠……当死者真面目露示于众人眼底的一刹那,全场为之大哗。 嘿,死者原来也是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令人眼光不由自主地发直的女人……。 虽然她已死了,但没有给人恐怖之感,因为,她实在太美了。 而令人最感骇异的,就是归去的这个女子和活着的这个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假若要在她俩之间找出一点区别的话,除了衣着之外,恐怕就是一个已经死去,一个仍然活着罢了。 她俩是姐妹,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是的,她俩是姐妹,亲姐妹。 死的是姐姐,活的是妹妹。 杀死姐姐的是巫山黑衣神女,大雪山当代掌门人,慕容美。亡命于亲妹之手的就是曾一度做过妙法庵的住持,禅师妙法尼,天乞婆的得意传人,慕容仙! 慕容美完成了师命,雪山冷婆婆交代她的:“你见着她之后,如她行为良好,就喊她一声姐姐,如果已经入了魔道,就代我行事,将她杀了。” 慕容美也应了自己的誓言:“为了不愿让世人看到另一张酷肖妙法淫尼的面孔,我戴上了面纱,这个世界只容许一张面孔存在,如有人能从我脸上将面纱除去,另一张面孔便得消灭!” 她,慕容美,“将她杀了。”“另一张面孔”也“消灭”了。她应了含血的誓言,她完成了带泪的师门遗命。 …………………… 她端端正正地理好她的尸体,然后含着满眶清泪,朝着尸身拜了一拜……慕容美这种动作,除了玄龙、白男等人心底明洞,而生出无限感慨之外,其他的人,都在心底怀疑道: “怪了,你为了一元经,既忍心杀了她,又何必惺惺作态地拜她?” 众人心底的谜团,马上给黑衣丽人下一步的行动揭开了。慕容美含泪拜完尸体,探手自死者怀中取出檀木经箱托在左掌心,右手自本身怀中摸出一块紫金牌子,高高擎在手里,紫金牌子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紫霞,她面对正北,朝老衲禅师微微躬身,老衲禅师启目看了金牌一眼,也从青石上立起身来合什沉声发话道:“大雪山派本代掌门人慕容美,奉先师遗命为本派清理门户,死者是慕容美胞姐慕容仙,私事已了,一元经将由慕容美交还大会主持人,另候德能俱备之人。” 黑衣丽人返身走到正北青石,将经匣放回老衲禅师座前,趋身而退,回至场心,俯身抱起慕容仙的尸体,向玄龙等人围坐的西北角,含泪一颔首,腾身奔出场外,眨眼不见。 直至黑衣神女消失很久之后,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各各嘘出一口大气,谁也不明白自己心头是一股什么滋味。 三目狻猊好像失了魂似地喃喃自语:“原来是她,原来是她谁也不知道这个“她”到底是指慕容仙,还是慕容美? 同时,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天台双凶为“渔人”卖命,原来这对毒兄毒弟竟是为色折臂,说来直是可怜可恨复可笑。 在众人的想像之中,一元经既然物归故主,三目狻猊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喽。嘿,不然。三目狻猊自慕容美抱走慕容仙的尸体之后,立在当场,怅然很久,最后望老衲禅师打坐之处扫瞥了一眼,信步退在一边,有人起身让坐,他连朝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大刺刺地迳自坐下。 刹那间,场中气氛又显得异常沉闷起来。 很久很久之后,东南角上这才走出一个枯瘦矮小,半死不活的老人来……- 第四十六章 欲 此人约摸六十来岁,面色枯槁如灰,双目深陷,眼神却极精湛,十指瘦如鸡爪,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仿佛有气无力似的。 此人走至场心,分向东西两面略一拱手,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向全场交代道:“在下摩天岭宋象,自知无德无能,不敢对一元宝经有所觊觎,只缘前在巴州天象坡和洞庭湖姓方的有个约会,姓方的以为他那套少阳七式天下无敌,我姓宋的虽没有那般坚强的自信,但生平就看不惯任何人自高自大的那种嘴脸,今天愿在天下同道面前,和姓方的分个真章,长话短说,姓宋的和姓方的,进场是两个,出场的只能有一个,活着的走,死了的留下。” 摩天一恶说完,负手望着虚空,神态懒散之至。 坐在金刚掌侯四边的洞庭异叟,听得不住地嘿嘿冷笑,容得摩天一恶交代完毕,霍地一长身,便欲踏步而出。这时,挨着玄龙一起坐着的那个独眼山人突然自言自语地喃喃念道: “摩天一恶的‘穿碑手’虽然霸道,但似乎仍然不是洞庭高人的‘少阳七式’之敌,此魔这番有恃无恐般地堂而皇之地叫阵,莫非他已在最近期间将该派传闻业已失传的绝招‘弹指破风’练成了?” 洞庭异叟脸色一紫,脚下略一打顿,回头瞥了那个黄脸独眼的相士一眼,有意无意地点点头,哼了一声,旋即大踏步地走出场去。 洞庭异叟出场,神驼、摄魂叟、侯四、玄龙、白男、长腿等人的眼光,照理该随着洞庭异叟的身躯移向场心吧?嘿,刚刚相反,六对目光这时一起射上了那个独眼相士脸上,并不是众人对洞庭异叟的安危漠不关心,实在是独眼山人这几句话太惊人了。 摩天岭一派,在百年以前。本也是武林大派之一,该派以穿碑重手享誉武林,尤其穿碑手中一记绝招“弹指破风”的功夫更为惊人,据说如果将“弹指破风”练至十成火候,其威力只在“巫山太极指”之上,而不在“巫山太极指”之下。后来,传至某一代,“弹指破风”突然失传了,该派也自此没落下来,传人的素质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摩天一恶手上,更是集罪恶之大成,同时也就是摩天一恶“恶”的来源。 “穿碑手”,顾名思义,当然是掌力能够贯石穿碑之意,但“弹指破风”却能虚空点划,透过任何浑雄的掌风指向敌人穴道,十有九中,防不胜防。 这本是武林中的一段秘闻,差不多的江湖人物,并不定就能知道这个典故,现在却在最最紧要的关头由一个无拳无勇的江湖相士口中说出来,怎不令人骇异? 摩天一恶的功力虽然已经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但若是和洞庭异叟真正论较起来,似乎仍有一段小小的距离,可是,摩天一恶向以奸险机诈出名,现当着天下武林同道之前,他假如没有几分把握,他会放着现在风凉不享,自己讨霉倒? 所以说,这个独眼相士的预测,实在都在情理之中。 现在的问题是,这位相士怎会在这个时候说出了这样的话? 摄魂叟本就对这个相士起疑,当下更认定自己所见不虚,便就地一抱拳道:“朋友相处贵以诚,这位朋友既然瞧得起我们这一伙,可否以真字号见示?” 独眼山人淡淡一笑道:“病从口人,祸从口出,算命的平常靠嘴巴生活,这下子可算得是被嘴巴惹出是非来了。” 摄魂叟见此人顾左右而言他,避免正面答复,时间上又不容许再说闲话,眉头一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场中二人业已对圆。 玄龙想起独眼山人上峰的诺言,不禁天真地向独眼山人低声笑问道:“山人,你说过你精于观气望色,依你看来,现在的场中二人吉凶如何?” 独眼相士微一沉吟,旋即笑答道:“摩天一恶负手看天,不敢正视他人,实乃色厉内荏之象,由此可见他的‘弹指破风’尚未练至十成火候,缺乏信心,少阳七式可望有惊无险。 但洞庭异叟为人过于骄狂,小有挫折怕也是意料中事呢!” 独眼山人说毕,众人齐往场中看去,场中两条巨细沙异的身形正在作陀螺式的旋转,洞庭异叟是核心,摩天一恶绕着他四方游走,洞庭异叟冷板着一张紫脸,身躯缓缓挪动,双掌轮推,一阵阵强劲的掌风震得摩天一恶的身形飘晃不安,摩天一恶现左掌,有拳藏于左肘下,面露诡谲之色……这样僵持了约有片刻之久,洞庭异叟似已不耐,紫脸一寒,霍地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着,双掌猛抡,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罩向摩天一恶。摩天一恶一声尖笑,右拳倏现,十指齐放,只听丝丝锐响,二人一合即分。洞庭异叟一手护腰,脸色紫得异常难看,再看摩天一恶,晃悠悠地被震出丈许远近,翻跌在地,原本即已异常枯槁的脸色,这时更像灰箔一张,盘坐场边,一动不动。 很显然的双方是两败俱伤,只是摩天一恶伤得较重而已。这对洞庭异叟来说,已算是莫大的耻辱了。但是他向盘坐调息的摩天一恶冷冷说道:“老夫不打落水狗,明年今天老夫自会找上摩天岭。” 摩天一恶的内伤显然相当严重,他仍闭目默坐当地,并未答腔。洞庭异叟见摩天一恶不能开口,似乎找回了几分颜面,闷哼数声,出场而去。 这时辰光已近晌午,一些内功火候不够的二流观光角色开始掏出干粮食用,但大多数人还是静坐原地,不言不动,默候变化。 这时,那个独眼相士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面目漆黑,身材特别颀长,骨瘦如柴,十指如钩,年纪至少在八十以上,看来极其陌生而惹眼的麻衣老人,一摇三摆地向老衲禅师打坐的青石走去。 玄龙忙向金刚掌侯四问道:“侯叔叔,这是谁?” 侯四尴尬地一笑,转向摄魂叟望去,摄魂叟也是苦笑着摇摇头。 独眼相士用肘弯轻轻捣了玄龙一下,同时向关外神驼呶呶嘴,玄龙会意,于是掉头向坐得稍远的关外神驼问道:“驼叔,您老认得此人么?” 关外神驼见问,脸色倏然一变,两只环眼暴睁如铃,冷笑一声道:“老弟没听人说过‘毒手尊者’?” 众人大吃一惊。 原来此人就是毒手尊者?假如此人真是毒手尊者,这次一元经大会的收场就不太乐观了。放眼场中,要想找出此人的敌手,一时之间,还真个不太容易。 沉默了很久的白男,这时出声笑道:“我有办法。” 毒手尊者为了故示从容,走向青石之际并未施展轻功,他走得很慢,仿佛攫取一元经直如探囊取物,毫不担心有人从中作梗似的。话虽如此,这时他和青石之间的距离也已经隔得相当近了。 独眼山人点点头道:“山人相信这位少侠的主意一定能行。” 玄龙急道:“白师哥计将安出?可否从速?” 白男脸色一整,挺起上胸,深深吸进一口清气。 玄龙失惊地自语道:“咦,你运起坎离罡气作甚?” 侯四等人见白男陡然运气行功,也显出了紧张神色。 只有那位独眼山人,始终镇定如恒,他朝白男望了一眼。仿佛业已看穿了白男的内心,点头微微而笑,意颇赞许。 白男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常神态,依然我行我素,两臂环圈上推,周而复始,刹那之间,坎离神功叫足,这才面向玄龙,以传音入密之功,聚气如线,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笑说道:“日前在宁远酒楼上,那个自称是贺兰派掌门的三目狻猊,曾经大言不惭地说他不把‘毒手尊者’放在眼里,现在人家出场了,眼看一元经即将到手,他老人家却躲在一边,噤若寒蝉,龙弟,你看可笑不可笑?” 白男虽是个女孩子家,但因天赋奇佳,且幼秉三白家学,三白老人爱逾掌珠,坎离神功虽未进至炉火纯青之境,但由于十余年的朝夕勤修,目前至少也有七成火候,她这一聚气传音,虽然声调和缓,全场之人,均如有人耳语般听得明明白白。 武功修养深厚的,不用观望也会知道声浪来自何方,有些修养稍差的,开始露出一脸惊疑之色四面张望起来。最后,所有的眼光一起射向了三目狻猊。 自毒手尊者现身之后,三目狻猊的脸色一瞬数变,阴晴不定,仿佛一直拿不定主意似地。此刻经白男传音激将,脸色遽然大变。他狠狠地朝白男存身之处瞪了几眼。 白男又向玄龙故意笑说道:“一个人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煞是可怜,龙弟,我真后悔,万一三目狻猊恼羞成怒,避过今天,日后找到我头上泄忿怎办?” 场中有人轻声笑了。 三目狻猊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本已走近青石的毒手尊者,这时忽然止步转身,先朝白男看了一眼,然后遥向三目狻猊传音问道:“丁兄,你说过这样的话么?” 三目狻猊冷冷地传青反问道:“我说过什么?” 毒手尊者道:“说我‘毒手尊者’不在你‘三目狻猊’的眼中?” 白男这时抢着传音插道:“龙弟,为了一世英名着想,我看三目狻猊还是赖个干净的好,不过,那时候我怎办,毒手尊者会不会以为是我从中造谣生事?” 玄龙也传音凑趣道:“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假如能够不伤这两位老前辈的和气,师哥受点委屈又算得什么?” 玄龙说得虽然好听,但语意更较白男所说的令人不受用,三目狻猊是何等老练角色,他见白门两小的故意问答,已然明白两小使坏,有心坐山观虎斗,但他恨的却不是两小的阴损,他恨毒手尊者不够一代高人风度,不管他三目狻猊背后有没有说过这种话,但在这种场合经人指证出来,其用心不问可知。双方均是武林中仅存的几颗硕果之一,今天到场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武功高过他们两个的人,也就是说,今天这部一元经,只有他们两个有资格取得,如今,你毒手尊者出场,他三目狻猊静立一旁毫无表示,已算是天大的人情了,依道理,你毒手尊者应该将这些闲言闲语置诸脑后,充耳不闻才像话,现在你居然倒过来先起问罪之师,岂非欺人太甚? 三目狻猊先朝两小冷冷一笑道:“娃儿,你们两个别挑逗了,只要有我三目狻猊在,除非征得老夫同意,谁也别想能将一元经擅携出场,你们两个娃儿瞧着吧!” 说完,掉转脸,厉声向毒手尊者回道:“黑鬼,就算我姓丁的说过又怎样?” 白男拍手赞道:“好,够英雄。” 毒手尊者缓缓走回场心,一面走,一面自语道:“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之间没个决断总不会太平,这样也好,一劳永逸,为了这本旷古奇珍,说不上也只好先得罪老朋友了。” 全场立即鸦雀无声。 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异常凝重起来。 严格说来,三目狻猊和毒手尊者都是武林之害,谁也没有义行可足称道,在场之人,除非与两魔有旧,谁也不会对他们俩有着好感,众人之所以紧张,实在因为两魔名气太大,尤其是天山毒手尊者,早已谣传不在人世,今天居然露了面,此人之武功,已达高不可测的程度,如今碰上了三目狻猊,正合上了俗语所说的棋逢敌手,二人相残,无论谁胜谁败,都是武林福音,假如能够两败俱伤,更是再好没有。 天山毒手尊者向这边走来,贺兰三目狻猊也向那边迎去,双方在场心相距十步之处彼此站定。 毒手尊者首先拱手道:“老朽也知道这是那边两个年轻小子有意挑拨,既蒙了见直认不讳,这样也好,一经不容二主,今天不巧,我们两个都来了,假如不干干脆脆来个了断,彼此心里都是不舒服……关于印证的技术问题,丁兄有何见教?” 三目狻猊昂然冷笑道:“我们两个一向均以掌力自豪,但六七十年彼此均避免正面冲突,现在既然如在弦之箭,说不得只有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于内力方面现现丑了。” 毒手尊者应了一声好。 二人同时蹲身坐下四平马,互道一声请,双方一起亮出双掌往前一推,四掌立即遥遥端抵,二人均是双目互注,毫无表情,远远地望过去,活像两个刚刚习武的人在从事下盘功夫的扎基,一点战斗气氛也没有。 约有盏茶之久,二人脚下的岩土开始下陷,二人的神色也开始有了变化,毒手尊者的双掌开始微微颤抖……。 独眼相士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玄龙紧张地悄声问道:“怎么啦?山人?” 独眼山人叹息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完定啦!” 白男忙道:“谁?毒手尊者?” 独眼山人淡然一笑道:“恐怕这就是所谓因果报应了,作恶一生,结果如此下场,也真令人寒心……” 白男轻声怨道:“你到底是在说谁呀?” 山人笑道:“依你看来,是谁败定了?” 玄龙皱眉道:“两人均力敌,谁也未落败象,只是……只是毒手尊者的那双手为什么颤抖?” 白男悄声道:“山人,你是说毒手尊者输定了?” 独眼山人摇摇头道:“恰恰相反。” 两小,包括侯四、长腿等人在内,闻言全都大吃一惊。现在,谁都知道这个独眼相士是个非常人物了,只是没有时间去追究真相罢了,他既然如此论断,自然有他的道理在。众人之中,金刚掌侯四的心头则另有一种特别滋味,在上峰之际,他为了玄龙的安全,曾经出其不意地向这个相士试探过,他侯四的掌法是传自一元经上的真正金刚掌法,虽说不上武林无双,如果单凭血肉之躯毫不抵抗地挨上他的一掌,即令当代第一高人,也不一定就能毫无所谓!可是,这位独眼相士,当他食中两指已经点近他的“幽门”重穴之时,他居然不避不闪……是他算准侯四下不了手呢?抑或是他自信侯四伤不了他?如属于前者,则此人的镇定功夫可算得是天下无双了;如属于后者,则此人之武功,更是不可思议。这样说,此人简直可怕异常,尚好此人并无恶意,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此人到底是谁? 他参加一元经大会是不是也为了一元经? 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他为什么还不出手夺经? 侯四一肚皮疑惑和惭愧。 这时独眼山人又开口了,他说:“若论真正内力,毒手尊者和三目狻猊实在不相上下,但三目狻猊最大的缺点是好色,行年百岁,尚未与女色绝缘,仗着功力深厚,采战有方,平日决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一旦和旗鼓相当的对手较起力来,在持久方面就要吃点小亏了。不过,这一点还不是三目狻猊的致命之伤,三目狻猊虽然好色,但并不纵欲,本元囗损有限,顶要命的是他忘记了毒手尊者的成名绝招‘微波撼魂手’。 这种‘微波撼魂手’专在紧要关头以轻微颤动去摇撼对方发出的内力,令对方心动神摇,意志无法集中,在欲罢不能,制止无术的情况下,只有等待力竭精疲,脱力而亡了。这是‘毒手尊者’‘毒手’的由来,三目狻猊并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假如他早有准备,不和对方黏斗,硬以一招一式游战,毒手尊者无法发挥所长,这一场龙虎斗便不知道鹿死谁手了。 真是神使鬼差,他自信他的功力不在毒手尊者之下,而竟疏忽了对方的成名绝招,这岂不是自取灭亡?”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向场中望去,独眼相士说得一点不错,三目狻猊露出了一脸惊惶懊恼之色,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假如在这时因怯战抽身后退,那只有死得更快。 再看毒手尊者,脸色虽然凝重,眼中却发出一种喜悦的光芒……他那得不喜?如果能将三目狻猊一举击败,不但一元经稳得,同时“毒手尊者”这个名号也就更响亮了。 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天性,三目狻猊虽然无恶不作,令人切齿,但众人见他一旦身处毁灭边缘,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恤之感。尤其是白男,她因为衅由她肇,内心颇感不安。于是,她向独眼山人征询道:“山人,三目狻猊可是十恶不赦之徒?” 独眼山人望了白男一眼,微笑道:“假如不是又怎样?” 白男毅然道:“我想不顾一切为他们排解。” 独眼山人又笑道:“少侠自信有此大能力么?” 白男赧然反问道:“山人以为我能么?” 独眼山人摇摇头,微笑不答。 白男着急道:“场中可有此能力之人?” 独眼山人点点头道:“有,就目前现身会场请人来说,只有一个!” 白男道:“谁?” 山人道:“少侠猜猜看。” 白男着急道:“山人别卖关子啦,人家危在顷刻,若不从速设法,待找到那人又有何用?” 山人笑道:“三目狻猊并不如少快想像中的不济,如欲分出胜负,至少也得再有顿饭光景呢。”白男脸色微宽,又催道:“那么请你说吧,那人是谁?” 山人似乎有意逗着白男,笑道:“你先猜猜,猜不中我再说不迟。” 白男秀目连滚,突然遽指山人之面,逼视着独眼山人道:“您?” 独眼山人淡然一笑道:“错了,我不能。” 白男在身前左右以及会场四方环视了数遍,一点主意没有。她想,她白男既然不行,玄龙的功力纵然在她之上,但其间相差极为有限,她不行,他当然也不会行了。他和玄龙既然都不行那还会有谁呢? 摄魂叟和侯四、神驼等人虽然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但绝不会高过他们姐弟两个去,他们师姐弟既然不行,他们几位当然也不行了。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雪山掌门人,黑衣神女慕容美,便道:“大雪山掌门人如何?” 独眼山人道:“她么?或许行,但我是指现在在场的一人。” 白男皱眉道:“那么我再也想不出来了。” 玄龙突然笑道:“假如师哥不见怪,玄龙可以说出来。” 以前的白男,此刻一定会说:“哼,就是你知道的多!”可是,白男变了,自官家凤悄然离去的那一晚开始,她一反常态,处处以玄龙为主,玄龙的荣耀,就是她的骄傲。所以,当玄龙礼貌地谦虚时,她立即抢着催道:“说呀,谁怪着你来?” 玄龙微笑着朝独眼山人说道:“山人以为玄龙猜得着么了?” 独眼山人点点头道:“我想少快大概是猜对了。”- 第四十七章 英雄泪 玄龙突然皱眉道:“此人纵有能耐,他又怎肯出手?” 独眼山人微微一笑道:“谁说不是?” 白男霍然起身道:“谁?我去找他!” 玄龙笑道:“去吧,大会主持人,老衲禅师。” 白男啊了一声,重又颓然坐下,喃喃自语道:“他,他老人家……这,这怎么个求法?” 就在此时,斗场“通”地一声闷响,结果已分。 毒手尊者和三目狻猊双双跌坐于原地,二人均是闭目盘坐。毒手尊者除了脸上略显一种疲惫之色外,并无其他异状;三目狻猊则大大地不同了,他的腰拱着,头垂着,身前喷满一地鲜血,他并不是打坐调息,实实在在的,他是精疲力竭,软瘫在地上挣着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时,一阵清越洪亮的传音发自青石上的老衲禅师:“三白门下潜龙子赵少侠请到石前来。” 玄龙不由得听得一怔。 奇了,老衲禅师怎知道他赵玄龙这个无名小子? 还有,他老人家无缘无故找他做什么? 独眼山人不住地瞧着玄龙点头,他的脸是那样的黄得可怕,一点血色没有,他怒,他笑,都是一种颜色,以致他朝玄龙点头,谁也不知道那是代表了什么情感。 会场上的武林人物开始伸头四顾搜索,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什么?三白老人不是很早就在大雪山坠了涧吗?他还活着?他有传人?那么,是坠涧以前的传人了?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他传人的年龄至少也该有四五十了罢?以白家武学之精绝,为何数十年来就没人提到过? 就在众议纷纭之际,玄龙立起身来。 起初,人们尚未注意到玄龙就是老衲禅师要找的人,直到玄龙潇潇洒洒地以普通人的步伐走向青石,哦啊之声,刹那四起,什么?三白老人的传人就是这小子?这小子才有几岁年纪? 玄龙在青石五步之前停住,朝正北石上深深一躬,启禀道:“晚辈赵玄龙恭聆禅师吩咐。” 老衲禅师寿眉微轩,精光倏尔外射。玄龙面不改色,心诚意恳地端立当地,正视着老衲禅师射过来的目光,不稍一瞬。老衲禅师匆匆一瞥,旋即合上眼皮,点点头道:“白老儿还真有点福缘,这样看来,今后武林的领导地位又非白家武学莫属了……孩子,你上来,我面前紫玉小瓶里有特制药丸,唉,那还是天乞婆习成一元大法后,内心愧作难安,送来的一种内伤神药,老衲从未动用过,……孩子,你倒两颗去喂三目狻猊吧,……我佛拈花,尚难绝情,他既和天乞婆夫妇一场,纵令一身是罪,老衲又怎忍心……唉,孩子,快拿去吧。” 老衲禅师明知道他的胞姐天乞婆死于三目狻猊之手,而现在竟肯以天乞婆秘制之药再去挽救三目狻猊之命,佛门宽大之旨,实在令人感动。 他不敢违拂老衲禅师之意,立即跃身上了青石,从香炉背后拿起那个细颈紫玉小瓶,拨开瓶塞,倾出两颗清香扑鼻的紫色药丸,放好药瓶,跳下青石,又朝青石作了一揖,托着药丸,返身急步向三目狻猊奔去。 三目狻猊似乎尚未丧失视听之灵,等玄龙走近,他无力地睁开了一双失神的眼睛,朝玄龙看了又看,最后,他认出来了。 他无力地,像耳语般地说道:“娃儿,你就是……白老儿……那天酒楼上见到的…… 你,你来做什么?” 玄龙凑过去,低头道:“老前辈不宜多耗真气,先用了这个再说吧。” 玄龙没有伺候别人吃药的经验,他只有将掌心往三目狻猊的嘴上凑去,三目狻猊转脸避开了。 玄龙着急道:“老前辈怀疑么?” 三目狻猊惨然一笑道:“这是好药,老……老夫嗅得出……你……你娃儿从哪里来的?……是……是……是白老儿的‘九转流青丹’?白……白老头的主意?……还是……你娃儿的好心?” 玄龙看着他,又可怜,又可恨,急急地道:“都不是,老衲禅师的,快点吃吧。” 三止狻猊似乎并不以自己的生命为意,他等玄龙说完,竟然闭上眼皮,断断续续,仿佛回忆着一些什么似地说道:“他,他的?他哪有……什么内伤秘药?唉……我三目狻猊又……何尝没有独门秘制的续命丹?只是……我太大意了……我哪会想到我三目狻猊会有今天?……百媚娘子身上有的是……我怎好叫人去拿?……真该死,我竟忘了他的‘微波撼魂手’,不然,嘿……唉……悔之迟矣……” 玄龙埋怨道:“老前辈,你耽误的是自己啊!” 三目狻猊双目突然重又睁开,他似乎运足了最后一口真气,这一回,眼光有神得多了,他点头向玄龙笑道:“娃儿,你的好意我知道,老夫并不容易就这样死去,只要此药真正有效,早点迟点都没有多大关系……老夫天生的怪脾气,宁死不改,让我再想想。” 玄龙催道:“您想什么?快点想好不好。” 三目狻猊的枣子脸闪过一阵异样神色,他自语地道:“老衲?他救我,他为什么要救我?” 玄龙心想,此人心胸真褊狭透顶,若和老衲禅师的胸襟比较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玄龙又想,为了免得拖延时刻,我何不索性将话说明? 于是,玄龙说道:“老前辈,别再疑三惑四啦,想想看,天乞老前辈是你什么人?又是禅师什么人?这药原就是天乞老前辈留下来的,禅师转赠于你,本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前辈还疑惑什么?” 三目狻猊前胸突然一挺,像好人似地沉声问道:“此话你娃儿何不早讲?” 玄龙道:“禅师并未交代,是晚辈忍不住才说出来的。” 三目狻猊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衲还够资格算得上是个佛门弟子。” 玄龙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三目狻猊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使违拂老衲好意了。” 说着,张开嘴巴,凑近玄龙掌心,将两颗药丸一气吸入口中。这时的三目狻猊,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在支持着,精神充沛,浑似根本没有受伤似地。他吞下药丸,挥手示意玄龙走开。玄龙微微躬身,依言向来路走去,玄龙心想,这个三目狻猊真不是东西,人家这样问候他,临了居然谢谢也没有谢一声。 玄龙走开不到五步,三目狻猊在背后喊他:“喂,娃儿,你回来。” 玄龙重新走了回来。 三目狻猊等他走近,低声慎重地交代道:“娃儿,除非你师父本人,千万别和毒手老魔交手。等会儿,老魔有了意外,或者因故离去,你娃儿便可和你那位师兄联手问鼎一元经,至要,至要。” 玄龙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个老鬼刚刚拾回一条性命,马上又想到一元经上面去了,这话何须他来嘱咐?他玄龙根本无意于此,除非龙虎头陀先出手。 不过,无论如何,三目狻猊总是一番好意,修养有素的他,自然不愿失仪,当下立即躬身答道:“谢谢前辈美意。” 说完,再度转身走开。 玄龙二次走开五步时,他忽觉身后有一种异响,全场突然同时响起一阵惊呼。 他本能地一个旋身滑步,啊!遍地是血,三目狻猊的一颗脑袋碎在他自己的巨灵掌之下。 玄龙惊得一怔,马上恍然省悟过来。 他忏悔了,虽然迟了点,但一代巨魔终于忏悔了。大概他已深知当年“贺兰双绝”的盛名实在是天乞婆居功过半,假如今天有天乞婆在场,毒手尊者又何能加害于他?虽说天乞婆不死,一元经大会不会产生,但举一反三,任何场合中,贺兰双绝连袂出现与今天他三目狻猊走单的滋味,实在相差太远! 天乞婆和他夫妻数十年,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没有,而他三目狻猊,竟为了觊觎她的一部宝经和几个天生丽质的女弟子,硬生生地将她毒死,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如果扪心自问,纵是铁石心肠,那会不愧作暗生? 假如老衲禅师赠药之际特地交代此药为天乞婆所制,说什么三目狻猊也要强挣着活下去,他是个倔强成性的人,他不会接受任何讽刺的挑逗。但事实并不如此,老衲禅师虽然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既未复仇于前,又未含恨于后,佛心如海,宽广无边,一切委诸因缘果报,他不禁在刹那之间自惭形秽起来,加上失手输于毒手尊者之耻,顿今此魔雄心顿灰,壮志全失,终于走了极端…… 玄尤深深一声叹息,疾步奔回原位。 玄龙回来,众人似乎已看出了事件的始末,均都默然无语,没有向他发问,他只朝长腿乞儿尴尬地一声苦笑,默默坐下。 这时,毒手尊者业已精气复元,他从地面长身而起,淡淡地在三目狻猊的尸体上扫过一眼,然后背起双手,缓缓转动身躯,向全场传音发话道:“三目狻猊丁老儿想不开,业已自残了结,场中还有哪位朋友对一元经有兴趣的,请即刻出场。现在出场,老夫尚可本上天好生之德,手下留情,一切点到为止,只要朋友们能够知难而退,老夫绝不赶尽杀绝。不过,话说在前头,如等老夫出手取经而从中阻挠者,则将是杀无赦。” 满场寂然。 这是必然的现象,会场人数虽众,又有谁有自信强过三目狻猊去? 自大会开始以来,龙虎头陀就一直抱着他那根手臂粗细的浑钢禅杖,睁着那双凶光闪射的豹子眼,虎视眈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会场中的变化,他对一元经的雄心并不在与会任何人之下,但此魔粗中有细,摄魂叟、洞庭异叟、关外神驼、摩天一恶、天台双凶等等正邪各路人物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只忌惮着两个人,一个是毒手尊者,另一个便是三目狻猊。 现在,三目狻猊死了,他脸上闪过一阵喜悦之色。半纯阳死去,洞庭异叟和摩天一恶两败俱伤,天台双凶折臂,百媚娘子陈尸……每一次,他脸上都曾闪耀过相同的喜悦之色。 他的动态白男和玄龙注意得最清楚。 白男悄声向玄龙道:“龙弟,毒手尊者大嚣狂了,我俩联手斗斗他如何?” 玄龙摇摇头。 白男不悦地道:“你怕他?” 独眼山人插嘴道:“生死有命……一物自有一物降……像毒手尊者这种天字号的人物,纵然两位少侠深具自信,他也不应该折在你们手里,你们两个还是省点气力最后收拾龙虎头陀,方是正经。” 白男闻言讶道:“你怎知道我俩放不过龙虎头陀?” 玄龙轻声笑着代独眼山人答道:“山人研究的就是观气望色,我俩区区一点心意,还能逃过山人法眼?” 场中,毒手尊者四方回顾了两三次,见众人虽有忿然之色,却无争雄之表示,当下阴恻恻一阵冷笑,极为志满地拱起双拳,向全场行了一个罗圈礼,传音道:“承让了。” 说完,双臂微沉,便欲向正北青石纵去。 就在这个时候,会场上空回旋激荡起一声悠越无比的佛号:……阿……弥……陀…… 佛……。 会场人心蓦地一振。 毒手尊者也似乎微微一惊,他大声向正南方怒责道:“别卖弄了,朋友,你来迟了一步,已经犯了‘阻挠’之规,快点现身纳命罢。” 起初,由于佛号音浪卓异,充分表现出深湛无比的内力,人们尚以为是大会主持人,正北青石上的老衲所发,现经尊者向正南一喝,大家才知道另有高人莅场。众人正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恨毒手尊者入骨之际,见有高人前来,虽未睹来人之面,尚不知来人是否是毒手尊者之敌,但由于新希望的刺激,都显得翕然色动。 众人的神情,早落入毒手尊者的眼里,更如火上加油般激起了老魔之怒,他不等对方答腔,跟着又喝道:“老夫尚有要事在身,不耐多等,早点出来让老夫打发你上路,三目狻猊刚去不远,朋友正好追上去做个伴儿。” 毒手尊者话音未歇,第二声佛号继起,同时,南面上峰的坡路口出现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在七旬左右,一袭浅灰僧袍,头露戒疤,面容慈祥,一目已砂的老尼。 后面是一位身背长剑,娇憨可人的妙年少女。 白男欢呼道:“官家小妹!” 玄龙也欢呼道:“神尼,神尼。” 摄魂叟一拍神驼驼峰,取笑道:“前几年,听说你在川南欺侮过官家那女娃儿,现在人家师父来找你算账啦!” 神驼环眼一翻,怒道:“谁像你们化子帮中人心胸那样狭仄?” 摄魂叟拍手笑道:“好好,你驼鬼量大!” 说得大家都笑了。 独眼山人笑向白男道:“如何,少侠?” 白男也俏皮地顶道:“对对,生死有命,一物自有一物降。” 独眼山人笑道:“孩子无札,你不怕山人生气?” 白男也笑道:“山人擅于观气,难道也会生气?” 长腿乞儿却在这时悄悄向他师父问道:“眉山一目神尼赢得了毒手么?” 摄魂叟怒视长腿一眼,责道:“神尼功参造化,小子闭嘴。” 以沉稳见称的金刚掌侯四却代长腿解围道:“摄魂老儿你唬吓徒儿做啥,长腿小哥子所忧虑的看来还是个问题哩!” 由于侯四这一说,众人心情又由轻松而转趋紧张,大家开始重新将视线投回场中。 眉山一目神尼已在这一厢笑闹之际,挥退爱徒官家凤,单掌当胸,打着问讯,施角飘动,脚下行云流水似地,走向天山毒手尊者。 神尼经过半纯阳和三目狻猊二人的尸体时,不禁合掌连道善哉。神尼在毒手尊者对面二丈左右站定,深深唱喏,同时发话道:“天山大侠久违了,不知还识得眉山老尼否?” 刚才毒手的詈言,神尼浑似未曾入耳。 毒手尊者仿佛神尼的出现亦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在一时之间,无法于天下武林道前降尊纡贵,所以仍保持着一副冰冷的脸色,冷冷地答道:“武林中有几个眉山神尼?老夫纵然老迈,岂有不识一代奇人之理?” 神尼微微一笑道:“檀越和贫尼,均近百年之龄,世无不死之人,彼此行将就木,纵然争得一元经到手,又有何益?” 毒手尊者冷笑道:“神尼此来是为何人充作说客?” 神尼蔼然微笑道:“为有德有能的武林后起之秀,但不限于任何一人。” 毒手尊者哈哈大笑道:“假如老夫不为神尼词令所动时,又将如何?” 神尼仍然平静地问,“贫尼一生淡泊,向不涉及武林恩怨,为世所周知,此番是拗不过幼徒缠促,才有九疑山之行,此行原不拟有所作为,纯粹为袖手作壁上观而来。适才蒙天山高人一再传音相逼,不得已,方始抱着佛门广渡之心出场,满想化干戈为玉帛,消弭几场腥风血雨,谁知大侠执迷不悟……” 不等神尼说完,毒手尊者已接口叱道:“闭嘴!你在训谁?” 神尼慌忙念道:“阿弥陀佛,大侠好说。” 毒手尊者怒声又道:“闲话少说,若为一元经而来,不妨印证一番,否则请暂退一边,老夫已无师辈在世,不惯聆听训诲。” 神尼合掌道:“务请三思。” 毒手尊者叱道:“三思已毕,你待怎样?” 神尼静静地道:“总而言之,一元经非贫尼应得之物,然亦非施主应得之物。” 毒手尊者突然改声狂笑道:“老尼,你想阻挠老夫好事?” 神尼微上一步道:“许心人空门,舍身为众生,只好如此了。” 毒手尊者双目暴睁,精光陡暴,道一声好,两手十指遽曲,同时猛然向外一穿,直指神尼两肩,口中喝道:“迟早免不了,有僭啦!” 神尼道一声善哉,袍袖微拂,人已横退数尺。 毒手尊者冷笑一声,飘然跟进。 就这样,毒手尊者步步紧逼,神尼绕场闪避,眨眼已是一圈。 白男大急道:“神尼怎不还手?” 独眼山人微微笑道:“三目狻猊有伴啦。” 白男不由得大怒道:“死相士,你指谁?” 独眼山人朝白男瞥了一眼,微微笑道:“你又骂人了,这种习惯太坏。” 白男脸色一红,道:“谁叫你” 独眼山人道:“我怎样?” 白男道:“你为什么幸灾乐祸?” 独眼山人道:“武林巨害将除,何得不喜?” 白男秀目一张,高兴道:“你是说毒手尊者?” 山人毫无表情地道:“神尼擅长的是‘眉山断云功’,是神尼在‘镇魔剑法’之外新近自创的一种绝技,此功最耗真力,只可一击中的,再击威力便减若干,她老人家在做准备工作呢,喽,你看啊哈,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神尼退完第二圈之后,突然侧身扬掌,其疾无比地觑准毒手尊者始终屈张如钩的巨灵之手上猛的下截,一声厉啸,二人倏地分开。 胜负已分,毒手尊者断去一条右手腕。 又是一声厉啸,和三目狻猊一样,毒手尊者举起完好的左手,击碎自己的头盖。 全场又是一阵惊呼。 一目神尼微微一怔,惨淡地合掌连诵数声佛号,向正北青石上的老衲禅师一打问讯,有如一只灰鹤,破空腾起五六丈之高,空中略一转折,射向正南下峰坡道。 站在一旁,若噩梦初醒的官家凤,这时高呼道:“师父等我,师父等我。” 喊着,人也急纵而起。 官家凤快,有人比她更快,另一条身形早在她刚刚离地之际赶到,那人便是白男。 白男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不容分说拖着就往东北角跑。 官家凤因事出突然,本想出手扑击来人,但一看清是白男,凤目一红,便即低下头来,任白男牵着手,走到玄龙等人坐落之处。 场中群雄因为接连两位武林赫赫异人为一元经而自戕,情绪甚不安定,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白男和官家凤两个男女装束的年轻人的拉扯举动。 哗议之声,此起彼落,很久很久之后,方才逐渐安静下来。 突然间,独眼山人一推玄龙肩胛,低声道:“龙虎头陀要浑水摸鱼啦。” 果然,一声怪吼,响赛春雷,吼声中,龙虎头陀抢着那根其重无比浑钢禅杖,大踏步走至场心,哈哈大笑道:“这下子可轮着洒家啦,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凶睛压住两边阵脚,双拳紧握禅杖,一步一步地,倒退着同正北青石靠近。 白男一推玄龙道:“你去?我去?还是一起去?” 玄龙轻咦一声道:“那是谁?清净上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材魁梧,红光满面,身穿月白僧袍的大和尚,空着两手,越众而出。 龙虎头陀朝着众人大喝道:“千面罗汉,你待怎样?” 来人正是久违了的五台普渡寺的清净上人,昔年以化装神术驰名武林的千面罗汉。当下只见清净上人哈哈一笑道:“龙虎僧,以你这种百罪之身,居然仍敢露脸于天下武林同道之前,真令老僧佩服。” 龙虎头陀扬杖狂笑道:“武林之中,力量便是地位。是的,洒家一身是罪,可是,凭你千面罗汉那两手,也想有所作为么?” 清净上人脸色一沉,才待发话时,面前忽然多了一位神清气爽,面如冠玉,英挺异常的青年,清净上人暗吃一惊,心想,此子是谁?竟有恁地一身惊人轻功? 清净上人犹疑之际,青年人业已玉山倾倒,跪拜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当年的一代高手,现在的一代高僧,竟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禁期期问道:“小檀越,你,你是谁?” 英俊青年起身含泪悲声道:“上人忘记了当年的小棋友?” 上人惊哦一声,旋即宽慰地呵呵笑道:“好好,好,好极了,孩子,退后点,待老僧打发了这个佛门败类,咱们再来对一局。” 龙虎头陀也给当前这副情景弄愕了,直到清净上人再度使语相侵,方始睁眼指着玄龙向上人大声道:“此人容貌熟极,他是谁?” 玄龙这时又朝上人一揖,请示道:“上人请退,龙儿愿意代劳。” 清净上人又朝玄龙迅速地扫过一眼,略一犹疑,便即点点头抽身退出。 龙虎头陀追上一步,大喝道:“千面罗汉,你胆怯了?留下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作甚?” 上人回头合掌一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老僧已无强行出头之必要了……善哉,善哉!” 龙虎头陀一股怒气全部迁发到玄龙身上,转身横杖喝问道:“小子,你是何人门下?有此斗胆?” 玄龙昂然冷笑道:“贼头陀,还记得盘龙大侠么?” 玄龙是极顶聪明之人,他既不愿损及父亲声名,又欲探明当年父亲失踪之缘由,故仅含蓄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知道龙虎头陀急躁成性,一定会自动和盘托出。 果然,龙虎头陀怪眼一翻,恨声道:“盘龙大侠?哼,洒家正要找他呢!” 玄龙紧接着道:“你不是在山西五台太平庄,已经找着了他?” 龙虎头陀嘿嘿一笑道:“赵老儿好不要脸,一股劲儿地跟洒家磨时间,最后说了声‘有胆的随姓赵的来’,往外便跑……” 玄龙道:“你跟着便追?”龙虎头陀哼了一声。 玄龙又道:“结果没有追得上。”龙虎头陀脸色一红。 玄龙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之后你回过头来杀死了两个无拳无勇的家人,又盗走了一柄盘龙剑?” 龙虎头陀似乎恼羞成怒,大喝道:“你是谁?怎知道这般详细?” 玄龙朗声道:“贼头陀,你听清,少侠乃盘龙大侠之子,巴岭三白老人门下,外号潜龙子的赵玄龙,今天乃为赵府家人的冤魂向你追魂索命。” 龙虎头陀闻言,先是一怔,旋即哈哈狂笑道:“原来你小子就是当年的漏网小鱼,好好,先宰了小的,不愁老的不出头,哈哈……痛快煞人也。” 三年前家破人散的惨痛,刹那涌上玄龙心头,他趁龙虎头陀仰天狂笑之际,暗将坎离罡气运足,同时自腰间抽下盘龙宝剑,聚气凝神,守定门户,静待对方出手。 龙虎头陀不经意地抢杖一挥道:“来呀,小子。” 玄龙更不打话,左手剑诀一领眼神,盘龙剑缓缓平架而出,剑平如水,直指对方丹田大穴。 龙虎头陀朝剑身瞥了一眼,脸色遽变。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对方虽是仇家之子,可也是白家门下,单是眼前这一招,便已显出对方在剑术上的造诣,再卖狂,可就不得好收场了。 当下不敢怠慢,如临大敌似地举杖猛向剑身扫去,玄龙蓄意一招克敌,龙虎头陀的动作已在他的算计中,当下剑身回带,迅交左手,右手一掌,劈出坎离罡气,果然不同凡响,一阵狂飙起处,龙虎头陀不意对方弃剑用掌,事出不备,遽然中算,只见他狂吼一声,踉跄跌去四五步。玄龙一声轻啸,身轻如絮,如影随形,紧贴而上,并指如戟,以闪电手法点中气劲分散的龙虎头陀的重穴。 “通”地一声问响,禅杖落地。 盘龙剑如虹,落向龙虎头陀腰际……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玄龙突感执剑手腕一麻,情知有变,猛然抽身急退,闪目一看,抢救龙虎头陀的,竟是那个谜样的人物,独眼山人。 独眼山人手上赫然捧着那只一元经经箱,闪着一只独眼,毫无表情地向玄龙冷冷地道: “一元经换取龙虎头陀一命如何?” 玄龙大怒道:“台端果然来路不正……真令赵玄龙遗憾。” 这时,摄魂叟、神驼、侯四、清净上人、大头、长腿、白男、官家凤等一行八人,均已离座出场,分四方将玄龙、龙虎头陀和独眼山人远远围定。 独眼山人冷冷地又道:“少侠何必定欲加害于他?” 玄龙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 独眼山人道:“令尊尚在人间,仇从何来?” 玄龙道:“玄龙三年未奉堂上晨昏,此贼之过也。” 独眼山人冷笑道:“少侠因此得传一身绝艺,非此人之功欤?” 玄龙抗声道:“此倒果为因之论也。” 独眼山人道:“龙虎头陀已无生路?” 玄龙凛然道:“除非他能立即还出一个盘龙大侠……”独眼山人似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这时,清净上人突然越众而出,走近独眼山人,伸手在独眼山人脸上抹了一把,同时说道:“忍矣哉,赵施主。” 玄龙狂叫一声,上前扑在揭去人皮面具,露出一副蔼然长者面孔的那位看上去才不过五十来岁光景的老人怀中,恸哭失声。 正北青石上,此刻又多了一位须发全白,身材高大,相貌矍铄至极的老人,老人正和大会主持人老衲禅师向场中颔首微笑指点着…… (全书完) 伯牙为了一个知音而摔坏了他那把名贵无比的琴,实在愚不可及,英雄泪的知音虽然只是少数人的少数,但比当年的伯牙却幸运多多了。怎办?要上人摔笔么?不来,假如当年伯牙做错了,上人愿意走一条比较正确的路,多弹,继续地弹,不停地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