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老攻死了三年后》 1 再重逢 江淮许葬礼那天是下了雨的,俞秋确信。 他怎么可能会忘了那天呢,他不会忘记那天的。 黑白的灵堂,前来吊唁的人手里拿着白菊,一支又一支地放在那笑得温和的遗像前。 雨声淅淅沥沥,是秋天,殡仪馆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刮起,伴着雨落了些许在门前。吊唁的人很多,穿着黑色的西装,郑重又压抑。 俞秋垂首,站在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江母身旁出神。 他那时在想些什么,他在想江家在莞城的地位竟然比他想的还高。也是,莞城的大半经济命脉都握在江声平手中,他要说些什么,莞城这些生意人哪儿敢不听,生怕江声平打压他们,让他们没了生意做,更别说江家那些旁支在政|界上也有些关系。 江淮许是江声平的独子,江家的独子去世,自然是有很多政商界分量重的人来吊唁。说他们是真情实意也好,做做样子也罢,总该是要来的,不来说不过去。 “节哀。” 这样的话俞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可怜了江母,刚擦干的眼泪又掉下来,反反复复,那双和江淮许八九分像的眼睛肿得吓人。 虽都说坐到江声平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少都是得藏着些情绪,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葬礼也不是名利场,才五十来岁的人头发白了一片,强撑着精神,笑得也勉强,和来来往往的人握手,点头。 他们很快离去,再后来就只剩下江声平,唐柔,他,还有江家旁支和江淮许为数不多的好友了。 唐柔深吸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哑着声说:“俞秋,去和淮许告个别。” 殡仪馆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的,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了斑驳的雨雾里,连带着曾经那些说不出口的,汹涌澎湃的爱意。俞秋望着门外看了许久,直到长风吹过,白色的花海上上下下地浮动,他才动了动苍白无比的嘴唇,“唐姨,你们送吧。” 唐柔看了眼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没勉强,搀扶着身子愈发不好的江声平上了送往火化室的车,江家那些旁支也跟着离开。 “俞秋,你可真没良心。”齐醒说的话里带着刺,路过俞秋身旁时特地用肩撞了下他。 能理解,毕竟是江淮许的好友。 俞秋抬眼看齐醒,长而软的眼睫在下眼睑落了小片阴影,过了会儿才淡淡地问:“没良心吗?” 齐醒被他的态度惹恼,“他是因为你死的,可你连最后一面都不愿送他,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俞秋,你既然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当年你就不该招惹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他都死了,他爱的人却连送都不想送他。” “……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齐醒有些激动,说话就大声了些,林嘉昀抿唇,拉着齐醒的胳膊,及时制止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但林嘉昀也没有很及时,或者说齐醒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所以就任由齐醒说完了。 安静了好半晌,俞秋没答话,他朝俞秋点点头,“抱歉。” 然后和齐醒一块儿出去了。 于是,灵堂里总算只剩下俞秋一人。 他站在白色的花海前,顿了会儿抬脚走近。那笑得温柔的遗像上落了点灰,俞秋从西装夹层里拿出手帕,本想擦的,想了会儿才记得这是江淮许送给他的。他便又放回去了,只是抬起手,用比手帕贵了不知多少倍的西装擦了擦。 白菊的味道很淡,和常年缠绕在江淮许身上的苦药味不同。 他低下头,不知是对谁说的,很轻很轻地说:“不会后悔的……” 再后来,江淮许的骨灰被埋在了龙柏山。 俞秋隔着雨幕,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紧握黑色的伞柄,看江声平揽着唐柔的肩,看齐醒和林嘉昀把手中的百合放下,他们站在江淮许的墓前,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谁也没有说话。 - “谁能想到江淮许把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留给了俞秋,江声平现如今身子也愈发不好,恐怕这江家最后是要落在一个外姓人的手中。” “也要看他俞秋守得住守不住,江氏集团背后牵扯了那么多产业,这块肥肉谁都在盯着呢。” “要我说还是俞秋手段高,无论这江氏集团他守得住守不住,就江家那小少爷给他留的资产,够他挥霍一生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说不准拿着这钱和他以前那相好双宿双飞。” 那是某个宴会上,具体是哪个宴会俞秋也记不清了。那时候也许是江淮许死后的第一个月,这些公子哥的圈子也就装模作样一段时间,没几天该玩的还是玩,该办酒局的办酒局。江家的公司最近股价跌了很多,俞秋前前后后忙活了不少时间,才总算稳住了那些老狐狸。 办这宴会的是下一次合作的老总家公子哥,俞秋推辞不得,故而就站在这儿听他们传他的情史了。 他坐在暗处的角落,手里慢慢晃着酒杯,酒是醒过的,味道没那么辛。俞秋抿了口,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似乎没有一个人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便是他们口中八卦的本人。 “相好?” “是啊,好些年前的事了。说俞秋喜欢的是盛清佑,在莞城国中读书的应该都知道。只是后来是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和江淮许结了婚。” “是有那么回事,俞秋一年前不是还上了娱乐新闻吗?被人拍到和盛清佑去了小白谭。” 小白谭是莞城有钱人喜欢去的地方,谈合作也好,约会也罢,或者一些抬不上明面来的脏玩意都聚在那儿。醉生梦死,真正的名利场。 “江淮许是盛清佑的表哥吧?” “好像是。” “我赌俞秋最多捱不过一年,就得从江家离开。” 说着这些公子哥便笑了起来,俞秋点了根烟,也笑了。 一刻多钟后,盛清佑才姗姗来迟。 当事人面前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些公子哥也就不说了。倒是盛清佑看着暗处点了根烟的人愣了下,高级香烟的白雾缭绕,猩红的火点把男人漂亮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盛清佑心想,俞秋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他不确定地喊:“俞秋?” 盛清佑在一众公子哥怪异的神色里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俞秋灭了烟,不冷不热地说:“谈个合作。” 盛清佑了然点头,没多问,工作上的事没必要在这种场合多说。 他本来想和俞秋聊会儿的,哪知才刚说上话,俞秋就打算离开。他皱眉,“怎么都要走了?” 俞秋从角落里站起身,从身旁沙发上拿起西装,“想听的听不到,没意思,走了。” 直到他走得远了些,公子哥们这才猛地松了口气。 江氏说到底还是莞城的龙首,和他们家里公司多多少少都有合作。而现在掌权人也成了俞秋,先不说他能不能守住,起码当下是俞秋说了算。 “怎么了?”盛清佑看他们一脸凝重,笑问。 “没怎么。”倒是很有默契地摇头。 时间证明他们打的赌都赌错了。 江淮许死后的第一年,俞秋正式成了江氏集团的掌权人,谁也没想到他一个新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龙潭虎穴的莞城站稳脚跟,他们都忘记了俞秋是莞大金融系的,他和江淮许都是。 俞秋就靠着一杯又一杯的酒,靠着那么多年来他和江淮许一块儿积累的经验,当真在莞城有了一席之地。 江家那些心思各异的旁支,也被俞秋该打压的打压,该送监狱的送监狱。大抵是这种杀鸡儆猴的方式还是有用的,其余自知扳不掉俞秋的江家旁支还讨好似的把股票都转给了俞秋,当然了,俞秋也承诺该有的钱少不了,江家那些旁支也就不说话了。 他的手段很毒,和江淮许太像。就连唐柔有时候恍惚间,都以为看见的是江淮许而不是俞秋。 那年,俞秋躺在浴缸里,温热的水逐渐变凉,他想,江淮许,我不欠你的了。 不过这些公子哥倒是没觉得俞秋真没那点意思,俞秋是没有离开江家,但莞城上流圈里的人却都知道俞秋和盛清佑是有点关系的,否则俞秋也不会总和盛清佑约会,光是被拍到的次数就不少,更别说私下关系如何。 也是奇怪,俞秋分明是可以拿着江家偌大的家产和盛清佑再婚的,但他没有。 他一如既往地工作,工作。 第三年的时候,唐柔和江声平养了条柴犬,丧子的痛似乎少了些。没有人再刻意提及江淮许的存在。江声平已经完全不管公司,全权交给俞秋。 唐柔问他要不要再找一个伴,说到底俞秋终是被她绊住了脚,若非当初发生了那件事,她不会逼着俞秋和江淮许在一起。这一耽误就耽误了两人。 也是这几年从林嘉昀和齐醒的口中才知道,原来当初俞秋是有喜欢的人的。盛清佑,到底是自家人,也算是知根知底。唐柔难得反思了下自己当初做的那些错事,想着能弥补还是得弥补,便生了撮合的心思。 “俞秋,你觉得清佑如何?” 唐柔小心地问了句,俞秋接水的动作一顿,唐柔和江声平养的那只狗绕着他的小腿打转,他蜷了蜷指尖,垂眼道:“不如何,唐姨别瞎操心。” 没想到从那天起,俞秋就不再回去了。 不回江宅,也不回他名下的那几套房。 他越来越喜欢住在酒店,烟瘾也越来越大。唐柔好几次去见他都心疼得不行,有次没忍住提了一嘴,“少工作一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俞秋恍惚了下,看着唐柔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先是把吃的放在冰箱,又去把窗户打开散味。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疼。 “唐姨,你怎么不恨我了?”俞秋问。 唐柔动作稍顿,抬眼看盘腿坐在沙发的人。俞秋今年二十七岁了,如果江淮许在的话,江淮许应该是二十八岁。岁月并没有在俞秋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他性格却变了很多,沉闷却善解人意,不出门的时候,总喜欢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也许只有唐柔和俞秋记得了,这些衣服,都是江淮许的。 俞秋真的骗过了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哪哪儿都说着他不爱江淮许,好像真的从来不在乎。他没有送江淮许最后一面,没有去过江淮许的墓碑,没有去过他们当年一起去过的地方,也再也没有参加过一次大学的同学聚会。 可他却喜欢穿江淮许的衣服,喜欢闻他房间里尚且残留的味道,喜欢看着盛清佑那张和江淮许三四分像的脸。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俞秋问唐柔:“你怎么不恨我了?” 他说:“你不恨我了,是不是也要把他忘了?” 如果不是他,江淮许不会死,唐柔和江声平也不会中年丧子。唐柔恨了他将近十年,今年却和他说让他照顾好自己了。 唐柔全身力气都撑在窗上,好像释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该走出来的。” 于是只留下俞秋一个人活在了过去。 ………… …… “唉,你看见小秋身上的伤了没?孩子也是可怜,亲爹死得早,现在娘也死了,留下个后爹和一身伤。”13年唐柔的声音和23年唐柔的声音逐渐重合,俞秋的头是昏沉的,卡宴以平缓的速度慢慢向江宅驶去。 他上车时说有些晕车,车窗就留了条细小的缝,江家的别墅修建在海边,从车窗往外看的话,能看见平坦的国道和一望无垠的大海,海鸥远远地飞着,起起落落。带着潮湿的雨汽透过那条缝渗透进来,还有海风的味道。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就好像是一场梦一样。即使他的心跳得很快,即使他在上车的时候,看见了他本该坐在牢里的继父,即使破旧的老城区,藏在角落里卖卤肉的店铺,墙上挂着的台历清清楚楚地写着2013年,俞秋还是觉得像是有层薄纱笼罩了他。 如果是梦的话,俞秋想,那他就坠在这梦里不愿醒来了。 再次要重逢的这日下了雨,俞秋确信。 2 他的爱人 江声平是不善言辞的人,他朝后视镜看了眼闭着眼的俞秋,叹了口气,低声道:“孩子也是命苦。” 唐柔本想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没说了。 卡宴里开始变得安静,细雨绵绵,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快要到江宅的时候,俞秋才慢慢睁开眼,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安静地看着熟悉的景色倒影飞速而过,像是老式视频播放器一样,一帧一帧地变换着。 13年的路旁还没完全装上路灯,除了卡宴在长夜里亮着的车灯外,入眼的只有无尽绵延的黑和车窗外的虚影。 俞秋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渗了层薄汗,心也跳得很快,嘈杂的心跳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本该是无处遁形的,不过好在江声平恰逢其时地开了刮雨器,均匀稳定的哒哒声才让俞秋猛地松了口气。 在重生后的第十个小时,俞秋终于有了实质的感觉,原来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唐柔还会喊他小秋,陈国为还没有坐牢,而江淮许还没有死。 他也将要在半个小时后,看见在他生活里消失了好几年的,他的爱人。 卡宴驶入小区的停车场,俞秋在车里的灯亮起前闭上了眼,唐柔便还以为他还睡着。她也是第一次照顾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和俞秋相处。 “小秋恐怕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要不等他醒了再走?”意思是在车里再坐会儿了。 唐柔的话江声平一贯是听的,他今日没什么事要忙,就低声应了。 不过俞秋这次倒是很快睁了眼,“唐姨……” 唐柔欣喜地转头看他,“小秋,你醒了?” “嗯。” 唐柔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 俞秋摇头,“不用了唐姨,等会儿回去再睡。” 他不好说自己其实压根没睡着过,免得尴尬。 “这倒是,家里的床舒服些,唐姨给你收拾得可舒服。”唐柔高高兴兴的下了车,还招呼车里的江声平,“江声平,还不下车在里面坐着干嘛呢?” 江声平无奈地笑了笑,也跟着下了车。 一路上,唐柔都没再搭理江声平,俞秋和她说了话,她也就不觉得生疏了,拉着俞秋的手嘘寒问暖。 “小秋,唐姨和你江伯伯给你转了学校,等过几天稳定点了,让江淮许带你去学校。” 江淮许,俞秋都有好多年没听到有人叫江淮许的名字了。 他心里一酸,勉强笑着说:“好。”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进门的时候,别墅里带着淡淡的苦药味,唐柔边给他拿鞋边解释,“唐姨家小朋友身体不太好,总是要喝药。” 俞秋轻轻地点了下头:“没事的,不难闻。” 江淮许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严重,就是总爱生病,免疫力也不太好。唐柔给他找了好几个医生看过,都说没什么大事,但唐柔还是不放心,有时候就会让家里的阿姨给江淮许熬中药喝。 但江淮许怕苦,不是很爱喝,以前和俞秋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骗俞秋帮他。 “小秋,饿不饿?” “小秋?” 俞秋回神,他听惯了唐柔喊他俞秋,突然又喊回小秋,有些不太适应,“不了,谢谢唐姨。” “看你那么瘦……”唐柔看着他单薄的身子,眼眶一热,似乎是想到了他家里那堆破事,哽咽了下说,“没事,以后江家就是你家,你放心住着。迟早把肉养回来。” 俞秋笑了,点头,“好。” 唐女士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她会永远把俞秋当做她的第二个孩子。 忽然,楼梯上传来声音,俞秋转头去看,那人高高瘦瘦的,九月的莞城还很热,他就穿得单薄了些,应当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凌乱的发丝垂下掩住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刚吹干,软软的,显得整个人都很柔和。 他站在二楼的楼梯上,一步一步朝俞秋走来。 吊灯的灯光是暖色的,俞秋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跳又重新快速地跳动,他甚至觉得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前仆后继地往他的口腔和鼻子里涌了,呼吸不过来,刺耳的耳鸣声充斥着他的耳朵。 像是要在夜色里溺毙。 唐柔似乎没想到江淮许会下来,“你怎么下来了?” 江淮许看了眼俞秋,转而和唐柔说:“听到你们的声音就下来了。” 唐柔爱操心,她见江淮许的发尾还没吹干,皱眉道:“快上去把头发吹干再下来。” “唉,妈,别操心了,没事的。” 江声平笑着搭腔,“你妈恨不得帮你把衣服都穿了,她不操心谁操心?” “江声平!”唐柔笑骂。 出了事后,江家很久没有再有过这种普通的拌嘴日常,一时间,俞秋竟觉得眼热。 他喉咙发紧,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红着眼看江淮许,被困在过去的时钟,在13年的这个夜里,又开始停摆。 江淮许愣了下,想了想伸手,“你好,我叫江淮许。” 俞秋咬了下舌头,稍稍回神后才和他握手,抬眼,“你好,我是俞秋。” 终于,他们再重逢。 江淮许并没有久待,他很快上了楼,其实是被唐柔给赶上去的,说是今晚夜凉,还是得把头发吹干才好。 这次江声平没有再帮他了,江淮许只得上去。 唐柔站在楼下喊:“后天你带着小秋去学校。” 江淮许站在楼梯上顿了下,“知道了。” 他上去后,没过一会儿,唐柔也带着俞秋上了楼。 和上一世一样,这一世他的房间还是在江淮许的旁边,房间布置很温馨,能看得出唐柔用了很多心思在上面。 “小秋,你有什么需要的和唐姨说。楼下唐姨叫阿姨给你做了粥,在锅里,你要是饿下去吃点。”她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谢谢唐姨。” “你这孩子,别总谢来谢去。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了,以后你也是我孩子,别多想。” 俞秋轻轻点了下头。 唐柔走后,俞秋把书包放在床头的柜子旁,才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他试图把掩埋在过去的回忆,一点点地拉开。 重生这件事若是放在从前,他是不会信的。但他确确实实想过很多次,如果再重来一次就好了。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老天可怜他,他当真回来了。没死,活得好好的。 很奇怪,那几天他总觉得自己可能就到这儿了,所以他死前把江氏集团的股份全部转给了江声平,名下的财产也是记的唐柔的名字。还特地去找了齐醒,被齐醒骂了一顿,舒坦得不行,又去找了盛清佑,想再去看看那张和江淮许三四分像的脸。 然后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大雨滂沱,俞秋坐在缓慢行驶的迈巴赫里,雨水顺着车窗往下,他看见了路边的一只小猫,浑身都湿了,腿也受了伤,和之前他和江淮许养的那只布偶很像,可惜在江淮许死后的第二年也跟着去了。 俞秋软了心,和助理道:“在前面拐角那儿停一下吧。” 当时助理皱眉,“俞总,我去就行,外面雨大。” 俞秋只是摇头,接过黑伞下了车,抱起那只半大的小奶猫。 果然也是只布偶。 迎面的卡车失了控地朝他而来时,俞秋似有所感,只是回忆在脑海里走马观花的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他和江淮许一起走的夜路,他和江淮许的第一次亲吻,他和江淮许看过的晚霞…… 包括齐醒问他的那句话:“……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会的。 “江淮许,我后悔了。” 这是俞秋上辈子的最后一句话,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招惹江淮许,后悔在一起后没有和江淮许说过一次其实我很爱你,后悔他为什么没有去送江淮许最后一面,害得他三年里,全是活生生的,会笑的江淮许,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如果江淮许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就好了。 - “小秋,东西都收好了没?”唐柔敲门问他。 俞秋还没有校服,唐柔怕他觉得奇怪,就拿了江淮许小了一码的校服给他。不过穿上还是有点大,松松垮垮的,裤脚也要挽起来才行。 “好了。” “这校服还是有点大,要不还是先穿自己的衣服去学校,等今天拿了合适的尺码再换?”唐柔围着他打量了一圈,皱着眉道。 “不用了唐姨,不是很大,能穿。” “也行,吃完饭让江淮许带你去学校。” 俞秋低声应了,他身上的校服有股淡淡的药味,和江淮许身上的味道一样。 “江淮许,你等会儿记得带着小秋。” “嗯,知道了妈。” 俞秋在低头喝粥,他能感觉到江淮许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过他不打算管。 他这一辈子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要坐上车时,唐柔又小跑着出来,她手里握着保温杯,不高兴地看了眼江淮许,“多大的人了还嫌药苦,又不想喝药了是不是?” 江淮许动作一顿,有些抗拒,“妈,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最近天气要转凉了,带上。” 江淮许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余光里看见一直不说话的人抿唇笑了下,于是就拿在手上了,他问俞秋,“你刚才在笑我?” 俞秋:“……” 他眨了眨眼,“没有。” 江淮许说:“我不怕药苦的。” “哦。” “真的。” “哦。” 江淮许:“……” 唐柔见他俩相处的别扭样,笑着道:“小秋身子骨也弱,唐姨过几天让阿姨把你的份熬上。” 俞秋下意识摇头,“不用了唐姨。” 江淮许倒是轻笑出声,高高兴兴地抱着他手里的保温杯,大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模样。 俞秋闭了嘴。 他快要忘了,江淮许实在算不上是个完美的温柔主义者,用齐醒的话来讲,江淮许能笑着给别人来两刀,别人都不一定分得清是善意还是恶意。 3 怕你走丢 与江淮许重新待在一个空间里的体验很新奇,身旁有人在呼吸,温热的,有时还能听到他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的摩擦声。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光是这样的认知,俞秋心里就说不上来的高兴。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淮许看。 江淮许一直望着车窗外晃动的虚影,似乎没察觉到俞秋的小动作。俞秋肆无忌惮起来,忽然,江淮许转头,正正好撞进俞秋漂亮的眼睛中。 俞秋吓了一跳,然后假意也是望向车窗外。 江淮许被他气笑,他伸出食指,快要抵住俞秋的额头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放了下去,用不是很确定的语气问:“看我?” 俞秋僵了一下,在看见江淮许收回手后莫名松了口气。 他不自然地摇头,撒了谎,“没有。” 然后离江淮许远了些,坐得端端正正,不再说话。 江淮许:“……” 快要到学校的时候,一直不说话的人开口,“林叔,麻烦你在前面停车吧。” 他让司机停车的位置离学校还要走十几分钟,不过这样倒是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上辈子他就是因为每天和江淮许走在一起,陈国为才盯上江淮许的。 他并不打算再给陈国为这个机会。 江淮许看着他,问:“第一天来认识路吗?” “认识的,我跟着路边的同学一块儿走就行。” 俞秋说话的时候有些紧张,他小心地看着四周,不见陈国为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想来是他多虑了,陈国为还没那么厉害,能那么快找到他在莞城国中。可能还要过些时日,他也应该在陈国为来的这段时间想些办法。 车慢慢在路边停下,俞秋和林叔道了谢才下的车。 他垂眼,九月的太阳暖烘烘的,透过婆娑的树叶,在地上撒下一片剪影。 他骗了江淮许,其实这条路他闭上眼都能走到学校门口,压根不需要跟着路边的同学一块儿走。 上辈子江淮许死后,有时候他实在想念江淮许,就会独自一人沿着这条路慢慢的走。 可惜十年后的国中搬到了新校区,少了来来往往的学生,这条路渐渐的也就没有现在那么热闹了。就好像留在了过去的,不止是他,还连带着这条路。 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人提了下他的书包,重量猛地变轻,俞秋下意识想扣住身后人的手腕,耳边却传来江淮许的声音。 “第一天怎么书包就那么沉?” 俞秋的动作顿住,默默收回手,走得快了些,“我把之前学校的书也带上了。” 他之前是在莞城三中读的,高三开学已经有一个月了,他是临时转的校,之前在三中的书还在。 俞秋问:“你怎么下来了?” 虽然他推测陈国为大概还找不到这儿,但说实话,他还是有点怕的。 而且江淮许不该和他那么亲近,即使这只是很普通的唐柔交给江淮许的任务,但俞秋心想,他这辈子远远地看着江淮许就好。 就像齐醒说的那样,别去招惹江淮许。 江淮许默了会儿,似真似假道:“怕你走丢。” “哦。” 在这之后两人没再说话,俞秋乖乖地跟在江淮许的身后。 进了学校,江淮许问他:“你在哪个班?” “八班。” 江淮许轻轻点了下头,“我在一班,和你们班隔了两层楼。你要是有什么事,下来找我就好。” 很尽职尽责,俞秋心里评价。 江淮许把他带到教师办公室就离开了,还得上早自习,虽然才进入高三,但高三每个班都精神紧绷,有些早的班级甚至连高考倒计时都写上了。 八班的班主任很快把俞秋带到了班级,自我介绍后,俞秋坐在了后排的位置上。 俞秋长得好看,班里的人吵闹了好一会儿,班主任才扬声:“好了好了,继续晨背吧。” 高中的记忆对于俞秋来说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好多人的名字和脸早就对不上,相当于是重新认识。 课间第一节课下后,班里躺了一片。 到第二节课的时候才热闹了些,俞秋前排是个很健谈的人,没几分钟,前排的男生已经把能说的说完了,好心道:“你要是学习上有跟不上的问我就行。” “谢谢。” “哪儿跟哪儿。” 课铃响起,前排男生转过头,开始从塞了一沓书的桌箱里翻箱倒柜,“哎,我数学卷子去哪儿了,是不是在你那儿?” 同桌沉着脸,怒骂,“吴果,你是不是有病,你要是等会儿在你那儿找到我绝对弄死你。” 说着黑脸弯腰在自己的试卷袋里翻。 吴果信誓旦旦,“快快快,老师就要进来了。” 没想到还没等叶知安翻出来,吴果先从练习册里找到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卷子来。 叶知安:“……” 俞秋:“…………” 吴果成绩很好,在年级前十都能排得上名次那种,俞秋刚才听他说了半天,才从尘封的记忆里对上这号人。好像后来当了律师。 数学老师很快拿起卷子讲了起来,吴果也总算从同桌手里逃了一命。 俞秋没做过这张卷子,他也没听,只是拿笔安静地做着。 他学习还挺好的,起码上辈子是,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能考到莞大了。 一个半小时后,俞秋看着错得离谱的卷子陷入了沉默。 好吧,他再厉害,也是十年前的自己厉害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的把数学卷扔到了桌箱里,重新拿起一轮复习的数学资料学了起来。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江淮许是,大学也是。 说起大学,其实他还真没有上过几年。那年他和江淮许因为离家近的原因,就报了莞大,但江淮许的身体那时其实已经不太好了,在莞大林林总总算下来,不过也就两年的时间,后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待在家里自学,期末的时候去考试,要么就是在公司学着处理文件。 江淮许也从刚开始的小江总,慢慢成了江总。 不得不说,江淮许是一个很出色的管理者,即使他身体不好,却仍然能把公司运营得很好。 但俞秋现在却不这样想了,如果可以的话,重来一次的人生,他希望江淮许能够体会一下真正的大学生活。而不是他和江淮许在图书馆里抱着专业书啃的样子,也不是充满着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 旁边倏而暗了一下,有人坐了下来,俞秋拉回思绪,转头看去,却见到来人的瞬间怔了怔。 竟然是盛清佑。 俞秋一顿,愣了会儿才想起他们高中是一个班的。 盛清佑和俞秋对视了眼,还以为是自己进错教室了,前排的吴果像是脑勺长了眼睛一样,飞快地转头小声道:“新同学。” 盛清佑还在喘气,他的手里抱着篮球,额前的碎发湿了大半,那双和江淮许很像的眼睛望着俞秋,笑着低声道:“你好。” 少年的朝气在九月的热风里向俞秋涌来,这是在他和江淮许身上都没有的。 好笑的是,而这也曾经被他拿来当作伤害江淮许的借口。 “你好。”俞秋应了声后收回目光。 盛清佑应该是逃了课打球回来,虽然俞秋搞不懂他哪儿来的精力大早上打球。 果不其然,还没等盛清佑喘匀气,台上任课老师黑脸道:“都高三了,有些同学还不收收心,明年高考就知道后悔了……” 盛清佑双手合十,“老师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 任课老师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会儿,这才继续拿着手中的卷子讲了起来。 小插曲很快过去。 在这之后又过了好几天,俞秋总算勉强能跟上进度,但很多难度大一点的题,他还是没有什么办法,这时候的手机还没那么智能。 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并不理想,俞秋把这当理由拒绝了林叔的上下学接送。 唐柔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小秋,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拿这事说你?” 十几岁的小孩正是八卦的时候,唐柔怕那些闲言碎语在学校里传开来会让俞秋难堪。 俞秋顿了下,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唐柔这几日的担忧为何,他将手中的笔放开,笑着摇头,“没有唐姨,没人说,我就是想多自习会儿多学学。” 十七岁的俞秋会因为这件事难堪,但二十七岁的俞秋不会。 俞秋忽然想到了上辈子他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自卑又敏感,母亲的离去、陈国为没完没了的纠缠、江家对他的包容,还有学校里关于他的传闻,每一件事都足以压垮十七岁的他。 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或者说莞城太小了,而他那时候还不懂得收敛锋芒,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很快,学校里开始传他是江家的私生子,又有人说他的成绩是作弊来的,这些事都压得俞秋喘不过气来,上辈子唐柔问他为什么不让林叔接送时,俞秋几乎是压抑着发脾气拒绝的。 唐柔一如既往,只是搂着他的肩,柔声道:“哭出来就好了。” 上辈子的俞秋真的很傻,看不见别人对他的好,说不出几句好话,只是别扭的生活着。 这辈子理由听起来很充分,唐柔松了口气,“要是有人欺负你记得和唐姨说,或者去找江淮许,他只是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但他打架还是很厉害的。” 闻言,俞秋没忍住笑了下,他的眼睛弯了起来,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昏黄的光柔和地打在他的脸上,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很多。 江淮许打架确实很厉害,要不然也不会从陈国为的手中救下他了。 “好。” 但其实在那件事后,俞秋也去学了格斗,学了散打。 如果可以,他更想能保护江淮许。 唐柔看着俞秋微怔,少了平常整日阴沉沉的感觉,笑着的俞秋多了点人情味。她心里莫名一酸,弯眉用力揉了揉俞秋的脸,“我们俞秋小朋友笑起来真好看。” 4 他有点怕你 江家的别墅建在锦绣区,从小区出来往外走一公里便能看见公交车站,自从和唐柔说了他往后要坐公交车去学校后,俞秋便觉得他能看见江淮许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除了有时候回来时能看见江淮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以及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偶遇外。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等陈国为找到他时,也不会注意到江淮许了。 他像很多个和往常一样的日子,坐上驶向学校的公交,一望无垠的大海渐渐落在他的身后。 俞秋也是真的在学,十七岁是个很尴尬的年龄,这时候的他除了学习好像也找不了事做。说搞房地产吧,他现在没有钱,也没有人脉,更别提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他和小白谭那些生意人说城东那边以后地段会好,没人会相信。 他们顶多会觉得这年头的高中生主意太大了,现在那儿顶多一堆烂尾楼,说什么地段好。 但小白谭他还是要去的,陈国为赌博欠了很大一笔债,只是债主似乎是想拖得更久些,等利息再高点再去要债。 俞秋也是在这的很多年后,才知道给陈国为放贷的人就是小白谭的赌场老板。 当时他已经在莞城站稳脚跟了,他来小白谭谈生意,恰好谈生意那个老总是个喜欢玩桌游的,赌场老板点头哈腰地跟在两人身后,不知道是说到了什么,话题扯到了私事上。老总笑着说当年还和陈国为一块儿玩过桌游,但陈国为这人手脚不干净,还差人教训过他。 后来陈国为家底都赔进去了,还求着让人给他放贷。原本在小白谭这种销金窟,手脚不干净的人多了是,可陈国为做得太明显,而且家底都赌光了,赌场老板原本不打算继续给他放贷,但老总倒是拦了下,还是给陈国为放了。 就此,陈国为一发不可收拾,欠的钱也越来越多。 老总笑眯眯地给自己点了根烟,似真似假道:“前几年在新闻上看到他是俞总继父还愣了下呢,要知道有这层关系,当年他来小白谭,兄弟们也应该对他好些才是。” 他指的新闻是指俞秋前几年刚接管江家公司时被爆出的丑闻,毕竟江氏集团管理者曾经是赌徒的继子,这事终究是不光彩。 赌场老板也跟在一旁附和,“有眼不识泰山,俞总还请见谅了。” 俞秋只是笑着也点了根烟,如果当年他们没给陈国为放贷,陈国为也没去赌,也许他和他母亲能过得更好些,可能陈国为不会家暴,母亲也不会自杀。 但即使没有小白谭,陈国为那种好赌的人,仍然会找下一个小白谭。陈国为还是陈国为,不会变的。而他的母亲,汪今,也不会因为他的家暴而抑郁自杀,压垮汪今的,不是陈国为,而是俞秋。 俞秋吐了口烟,清隽的眉眼在雾里若隐若现,“当年你们要是能杀了他的话,可能会更好。” 老总和赌场老板愣了下,反应过来俞秋说的是何意后,才悻悻然闭了嘴,继续谈合作了。 可能当年俞秋只是随意一说,但没想到当真回来了,他却觉得也不是不行。陈国为欠了那么多债,如果赌场老板带人来要债的话,陈国为能逃得远些最好。也不会再脏了他的手了。 所以小白谭他还得再去,只是他手里没有谈判的砝码,不足以让赌场老板和那个老总提前收网。 俞秋趴在桌上,慢慢把自己的头埋在臂弯中。 - 快要到秋天了,学校外面小路两旁种着的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一起风就往下掉。齐醒手里拿着杯咖啡,将手中另外一杯递给身旁的江淮许,“喏,林嘉昀请的。” 江淮许接过,朝身旁没说话的人道了谢,“不过现在喝咖啡,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林嘉昀总算舍得从手里的单词本上挪开了眼,没好气道:“喝你中药去吧。” 江淮许皱了下眉,好像真在两者间考量了一番,最后淡淡开口:“那还是咖啡吧。” 林嘉昀:“……” 他想说些什么,一旁的齐醒忽然说:“哎,那不是寄宿在你家里的那人吗?” 江淮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了俞秋。他身上的校服有些大,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看起来就更瘦了,似乎只是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一般。 恰好与此同时,俞秋抬了眼,隔着急急忙忙往校门外走的人海,两人遥遥相望。 俞秋像是没想到会遇见江淮许,茫然地睁大了眼,被身旁的人撞了下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垂首,加快脚下的速度,很快消失在了三人的视线中。 齐醒和林嘉昀都知道俞秋寄宿在江淮许家里的事,齐醒持有那种和他无关,反正不是他养的态度。但林嘉昀就不一样了,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很快把外面养的小三和小三生的儿子带回了家,对外界声称是养子,实际上圈里的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个幌子。 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人,林嘉昀心情实在算不上好,连带着对俞秋都有敌意。 齐醒轻啧了声,转头问江淮许,“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怕你?” 江淮许沉默了瞬,看着齐醒道:“不觉得。” 说着背着书包往前走了。 高三的假期不多,好不容易国庆放了五天,齐醒说什么都要去小白谭玩玩。 江淮许耐不住他磨,还是换了身衣服去。 出门的时候,齐醒的电话正好打过来,那头隐约还能听见林嘉昀的声音。 唐柔有些担心,千叮咛万嘱咐让江淮许别喝酒。 “知道了妈。” 唐柔念叨,“你们还小呢,可别学坏了。” 江淮许哭笑不得,提醒唐柔,“妈,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唐柔没好气,“生怕你妈忘记了。” “不会喝的。”江淮许叹了口气,保证道。 电话那头传来齐醒的催促声,“唉,江淮许,你可别迟到了。” “嗯。” 突然,楼梯那边传来响动,江淮许抬眼,看见了二楼站着的俞秋。 唐柔见俞秋醒了,笑着问:“小秋,江淮许要去小白谭唱歌放松放松,你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 俞秋刚醒没多久,闻言转头看江淮许,江淮许的动作也停了,大有一种要是俞秋同意的话就带俞秋去的意思。 “不了。” 唐柔很惋惜地说:“别整天闷在家呀,时不时出去走走也好。”过了会儿,像是想到小白谭是什么地方,唐柔又转了口,“算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俞秋还有些恍惚,上辈子江淮许死后,唐柔也总让他多出去走走。 这时,江淮许手里的电话又响了,还是齐醒,操着他一贯的说话的方式,“你最近是怎么了?晚上不见人影,白天也不见……” 遇到江淮许的事,俞秋总会很敏感。 他的瞌睡瞬间清醒,还想仔细听清齐醒说的话,江淮许已经把手机的声音调低,接着开门走了出去。 于是俞秋只能听见关门声和若隐若现的脚步声。 江淮许走后,唐柔才记起来江淮许还没喝药,“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闻言,俞秋低头轻轻笑了笑,他说:“应该是。” 今天公司有事,唐柔得去公司一趟,但最近天气降温降得快,她总怕江淮许又生病,想着先去小白谭一趟给江淮许送药,再回公司。 公司那边催得及,俞秋见状主动揽下了送药的任务,“唐姨,我想出去逛逛,药我给江淮许送吧。” 唐柔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头,“是该出去走走,天天闷着学也不好。” 她把装好的药递给俞秋,叮嘱道:“等会儿林叔回来让他送你去小白谭。唉,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小秋到了那儿让江淮许下来接你,你跟紧他,可别喝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好。” “那就麻烦我们小秋了。”唐柔笑着说。 出门时,唐柔忽然想到了什么,“小秋还不知道淮许的手机号码吧?等会儿你问林叔,到小白谭了给江淮许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你。”说完便着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离开。 俞秋点头,“唐姨再见。” 他抬手告别。 林叔回来得很快,俞秋上车的时候中午过一点,见俞秋坐好,林叔这才载着他往小白谭去。 “小少爷,你第一次来小白谭人生地不熟的,可千万得小心。尤其是一楼以下就别去了,那儿危险得很。” 小白谭一层往下就当真是些腌臜地了,赌场,色|情会所,甚至还有打拳赛押注的。林叔和俞秋面面俱到地嘱咐着,下车时,俞秋道完谢后离开。 这儿是莞城销金窟,装修自然豪华,俞秋刚进门,林叔的电话正好打了过来,“小少爷?” 俞秋低声应了下,“怎么了林叔?” 林叔懊恼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小少爷,夫人刚才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没有少爷的电话,你那边现在方便吗?” 俞秋微愣,随即反应过来说:“没事,是我忘记和唐姨说了,我有他的电话。” 他一直把这件事当得太理所当然了,觉得他有江淮许的电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却忘记除了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曾经了解江淮许的一切。 甚至在那之后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夜里,他从梦中惊醒,实在想念时,会尝试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静静地听着离他不远处的手机震动声,只是再也没人会接了。 也不会再有人接了电话,喊:“俞秋。” “俞秋。”重新回到13年的这个下午,那个在江淮许死后,又陪伴了俞秋三年的手机号码再次被人接通。 “俞秋。”江淮许说。 俞秋轻轻仰头,巨大吊灯落下的光弄得他眼睛都有些干涩难受了,“嗯,我在。” 5 吃糖,甜的 均匀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两人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江淮许才笑着说:“俞秋,你军训呢?” 闻言,俞秋也笑了下,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重新流动。 江淮许似乎是站起了身,很快,他那边嘈杂的音乐声小了下来,俞秋这次听清他在说的话了,不过其实即使杂音再大,他觉得他也是能听到江淮许的声音的,江淮许说:“你在那儿站着等我,我马上下来。” “好。”俞秋回他。 没过多久,俞秋看见了江淮许。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柔和的纯白棉质恤外搭着半袖白衬,午后渐渐下沉的阳光穿过云和小白谭的玻璃门,照在大理石和来人的下半张脸上,渡上层浅浅的金。他应该来得比较急,呼吸比平常重了些。 “抱歉,麻烦你跑一趟。” 俞秋将手中拿的保温杯给他,摇头,“没事,不麻烦。” 江淮许接过,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很快舒展开,但俞秋还是看见了。他很讨厌喝药,和俞秋在一起的那些年,他也是能不喝就不喝。 俞秋记得上辈子有一次江淮许发烧,也说不想喝。 俞秋拿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冷着脸摇头,“不行。” 江淮许只好妥协,“这招已经对你没用了。” “嗯。” 那时候是冬天,下了雪,俞秋看着窗外,忽然道:“你要是能快些好的话,我们也许能赶上圣诞。” 这句话里带了“我们”二字,对江淮许来说吸引力真的很大,他的眉眼染了笑意,“好啊,那到时候我想和你逛街。” “就逛街吗?” “嗯,就逛街。” 俞秋看着江淮许的眼睛,“好。” “但俞秋,” “嗯?” 江淮许说:“有点苦。” 俞秋从大衣一侧的口袋,摸出两颗糖放在江淮许的手中,“吃糖,甜的。” 后来圣诞的时候江淮许还在发烧,他那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要是没生病就好了。” 但俞秋只是假装没听到,他坐在书房里办公,江淮许没心情,时而在一楼转转,时而又在二楼转转。 临近傍晚的时候,公司那边给俞秋打电话,那时江淮许已经开始在教俞秋如何管理公司了,再加上最近江淮许身体越发不好,俞秋直接让公司那边的人联系他,不要再去打扰江淮许。 于是江淮许看见俞秋接了电话时,就知道公司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俞秋起身穿了衣服,收拾好后站在门口,看着江淮许一脸颓丧的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架着他和俞秋养的那只布偶猫,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江小秋,今年圣诞家里又只有我们俩了。” 俞秋环抱着胳膊,侧身站着,问:“你走不走?” 江淮许顿了下,把那只叫江小秋的猫抱在怀里,笑着低头,“唉,江小秋,今年家里就你一只猫了。” 然后很快上了二楼,再下来时换上了和俞秋一样的黑色大衣,“你不去公司吗?” 俞秋看了眼他,“你要是让我去也可以。” 江淮许抿唇笑了笑,摇头,“那还是算了。” 因为外面下了大雪,再加上江淮许还发着烧,俞秋拿起手中的白色围巾将江淮许的脖子遮得严实,皱眉道:“只能在外面待两个小时。” “嗯。” 那晚那条商业街上挂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人来人往嘈杂的街道,江淮许牵着俞秋的手,漫天飞扬的雪落在他们的肩上,江淮许问:“明年圣诞节还会下雪吗?” 俞秋只觉得天气真的太冷了,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镜片上也是,他抿了抿唇,轻声,“会的。” 可惜江淮许没有下一个圣诞节了,在下一个圣诞来临前,江淮许长眠于那个秋夜。而俞秋也不知道那个圣诞究竟有没有下雪。 *** “要上去坐坐吗?”江淮许问。 俞秋微愣,从记忆里回神。 其实俞秋真的没有理由留下来,但不知怎么的,也可能是突然想到了上辈子的江淮许,他不受控制地点了头。 故而等俞秋跟着江淮许上了三楼时,一边唱一边鬼哭狼嚎的齐醒像是见了鬼一般,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招呼着俞秋坐下,“别客气,要喝什么自己点啊。” 林嘉昀只是看了眼就收回了目光。 等齐醒唱累了,他才坐下,看着坐在角落里的一言不发的两人挑了下眉,问俞秋要不要喝酒,还没等俞秋回答,江淮许先开了口,“他还没成年。” “得。” “这次又只有林嘉昀陪我喝,”齐醒轻啧了声,笑道,“俞秋没成年也就算了,你江少也是养起生了。” 一个小时前唐柔的电话打进来时三人还有点吃惊,知道是来给江淮许送药的,齐醒还搂着林嘉昀的肩嘲笑了一番。 “来会所喝药,我们江少也是第一人。” 江淮许看了他一眼,垂首继续玩手中的手牌。 忽然,齐醒又问:“来送药的是俞秋?” 齐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竟然觉得江淮许好像笑了笑,“嗯。” 他摸不着头脑,就像现在一样,他看着江淮许,也觉得摸不着头脑。 但齐醒并没放在心上,他们很快换了个话题聊,话题渐渐聊得远了,好久之后,齐醒叹气,“高三好累。” 林嘉昀这种性子闷的人听到这话都没忍住笑,“你课都不听,还累?” “你懂什么?我家里老爷子下了死命令,说考不上一本就让我回家结婚。”齐醒喝了口闷酒,抓了抓头发,“我现在属于心累。” 江淮许好心给出建议,“那你还是回家结婚吧。” 齐醒:“……” “靠,江淮许你可真不做人。” 江淮许和林嘉昀都笑了,连带着俞秋也没忍住跟着抿唇笑。 上辈子齐醒好像没被抓去结婚,应该是考上了的。 在俞秋来之前,齐醒已经喝了很多,现在属于半醉半醒,他抱怨时就断断续续的,“物理…物理我听也听不懂,化学我背方程式都难,别说一本了,我能不能考上二本……三本都是问题。” 林嘉昀说:“那你上课还睡觉。” 齐醒咬牙,“瞌睡上来了我也没办法……要不我还是课下多花点时间得了。” 说到这儿他来了兴趣,他看着江淮许问:“啊,你最近……” “齐醒,你喝多了吗?”江淮许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齐醒顿了下,然后回答:“没喝多吧。” 林嘉昀朝江淮许看了眼,适时抬手问齐醒,“这是几?” “六……林嘉昀,你为什么会有六根手指?” 林嘉昀:“……” 最后场子以齐醒喝醉告终,林嘉昀说:“时间不早了,我顺路送他回去,你们回去时路上小心一点。” 江淮许应声,等林嘉昀和齐醒走了,他才转头问俞秋,“要走吗?” “嗯。”俞秋点头。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的保温杯上,然后淡淡道:“你不喝吗?” 江淮许:“……” 他如实回答:“有点苦。” 就在此时,俞秋竟然从衣服的口袋旁摸出了颗糖,“吃糖,甜的。” 江淮许怔了下。 俞秋望着江淮许的眼睛,会所的灯时暗时明,昏暗的灯光下,俞秋看不清江淮许的脸,他有些近视,只能微微眯起眼,轻声道:“喝了药吃糖就不苦了。” 江淮许没接,俞秋想了想,又摸出一颗,“两颗,够吗?” “俞秋。” “嗯?” “你喜欢吃糖吗?”江淮许问。 俞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江淮许又想耍赖不喝了。毕竟上辈子这招江淮许屡试不爽。 但他还是回答:“还好。” 其实他不喜欢,糖太粘牙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重生回来后人也变得多愁善感,对于今天第二次回想起上辈子的事,俞秋莫名觉得有点死前走马灯那种感觉。 *** 那时是俞秋来江家的第一个秋天,因为换季,江淮许有点发烧。 他真的很爱不喝药,唐柔念叨了好久,最后俞秋拿上衣服出了门。 十八岁的江淮许问:“妈,俞秋呢?” 唐柔不知道俞秋出门是去做什么,想了会儿,“好像出门了。” 那天下了雨,秋天的雨不比夏天,又冷,下起来还没完没了。俞秋出门的时候没带伞,这雨又来得突然,她一着急,就喊江淮许,“你去找找小秋,他出门的时候没带伞,手机也没带。” 于是江淮许拿上伞往外走。 十月多雨,莞城在雨雾里变得模糊不清。 俞秋没想到会下雨,他跑得很快,直到看到那把黑伞。 江淮许握伞的手骨指节分明,肤质白皙,天空是灰暗的,雨在他的身后淅淅沥沥地走着。 俞秋跑得更快了,他跑到伞下停住,仰头看江淮许。 江淮许问:“你不冷吗?” 湿发上的水嗒嗒往下滴着,俞秋摇头,“不冷。” 俞秋那时真的很讨厌江淮许,他总觉得江淮许看他的眼神里充满着同情,觉得江淮许给他的善意都是假的。 但他很感激唐柔,唐柔很爱江淮许,江淮许却不喝药,这样只会惹得唐柔伤神。 他沉默着把手里买的那罐糖塞给江淮许,有点生气地开口:“你以后觉得药苦就吃这个。” 江淮许似乎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愣了会儿笑着点头,“好。” 伞其实不小,只是对于两个十七八岁高高大大的少年来说,还是太勉强了些。 回家的时候,俞秋转身看了眼江淮许,然后看见了他因为把伞偏向自己而湿了大半的衣服。 俞秋那时心想,江淮许是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这真的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了,但不知为何,自从江淮许死后,俞秋却做了很多次这个梦,无数次回到这个梦境里,他终于确定,他是那天喜欢上江淮许的。 从那以后,江淮许喝完药后便会吃糖,而俞秋也多了在身上放糖的习惯。 再来一次的2013年,江淮许小幅度地一顿,过了会儿笑着接过,低声说:“我以为你很喜欢。” 6 那请我吃饭吧 国庆过后又是模拟考,俞秋这次做起题来倒是比之前好了很多,手感也回来了,只是太难的题还是没有办法,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得再多花些时间先把后面自己看一遍。 因为考场是按照成绩分的,俞秋出考场的时候楼梯上人很多,他不得不跟着人流慢慢往下走。 到一楼的时候,他看见了江淮许和林嘉昀。他俩都是一考场的,按理来说早该去食堂吃饭了,但还没有,只可能是在等齐醒。 果不其然,耳边很快传来齐醒的声音,“唉,我以为你俩走了呢。” 齐醒从另一旁的楼梯上下来,跑上前搭上林嘉昀的肩,“饿死了,不知道一食堂还有没有糖醋小排。” 林嘉昀皱着眉把齐醒的手挪开,但刚挪开齐醒又凑了上去,他也就没管了。 忽然,齐醒注意到了离他们不远处的俞秋,他笑着挥手,“俞秋。” 俞秋稍顿,和江淮许撞上目光后停了几秒,这才朝他们点了下头,然后快步离开。 齐醒是个自来熟的人,上一次一起在会所聊了会儿天,他已经把俞秋当成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了。现下他的话还没说完,见俞秋走远了,才茫然地又说了一句,“我还想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呢。” 江淮许提了下书包的肩带,看着俞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过了会儿才说:“他应该不会和我们一块儿吃。” 齐醒赞同地点头,“也是,一看他就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你俩话就够少了,要是再加上个俞秋,我今天就得被你们冷死。” 空气安静了几秒,齐醒寻思换个话题时,江淮许突然开口,“其实他话不少的。” 齐醒:“嗯?” 江淮许又看见了俞秋,他似乎是停下来了,好像是身旁人不小心撞到了他在道歉。 江淮许转头,看向齐醒,“熟了后他话还蛮多的。” 直到江淮许走远,齐醒才猛地回神,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用力拍了拍林嘉昀的肩,“……他是在给俞秋说话?” 林嘉昀往江淮许的方向看了眼,若有所思,“也许吧。” “什么也许不也许,”齐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算了,今天又只有我俩吃饭了。” 林嘉昀拍开齐醒搭在他肩上的手,“是只有你吃饭。” 齐醒:“?” 他抓了下头发,生无可恋,“江淮许这几天神出鬼没就算了,你又要做什么?” “我爸回家了。” 话说完后,齐醒怔了怔,难得闭了嘴,过了会儿才说:“别吵架啊。” 林嘉昀笑了下,“嗯。” 直到林嘉昀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齐醒才朝一食堂去,只是还没走到,他又觉得糖醋小排也没那么好吃了,于是也回了家。 而另一边的俞秋垂首往前走着,他并不知道身后三人说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主动避开江淮许还是挺有用的。 因为他仔细一想,才发现这是他和江淮许在学校为数不多的见面。 应该是这星期的第三次。 他默默想了想,也太少了。 要是能再多见几面的话,会更好。 但他转念又觉得他在家的时候也能见到江淮许,在学校的话就不能奢求太多了。 忽然,身旁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对不起啊。” 俞秋回神,朝一脸歉意的同学摇头,“没事。” 倏而,他的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 俞秋下意识停了脚步。 也是神奇,和陈国为再次见面,除去重生那天外,今天算得上是时隔十年的重逢,但俞秋却觉得好像在昨天,前天,在没有江淮许后的每一天里,那道像毒蛇一般滑腻恶心的视线,依然牢牢地投在他的身上。 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又明了地映在他的脑海中。 而他在那之后,分明学了很多格斗技巧,也学会了怎么很快撂倒一个成年男人,可他还是会在再看见陈国为的这瞬间,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即使过了十年,他的身体仍然记得他对陈国为的恐惧。 俞秋闭眼,他呼了口气,在要上前的时候,听见了江淮许的声音。 “俞秋。” 江淮许拉住了他的手腕。 俞秋站在原地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在陈国为看过来的那一刻,他反手牵住了江淮许的手,逆着人流往后快步走着。 江淮许没有问他怎么了,只是任由他牵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带着层薄薄的湿润,然后越走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 见离得远了,俞秋总算停下。 他想说些什么,但在抬眼看向江淮许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良久,他听见自己带着些沙哑的声音,问:“齐醒他们呢?” 江淮许忽然抬手,俞秋惊了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别动。”江淮许说。 这是这个星期以来,他和江淮许说的第一句话。俞秋以为自己还会往后退的,但他没有。他果真站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江淮许抬手,像是要碰到他的脸了。 可江淮许不会,俞秋确信。 他太正人君子了,良好的教养是不允许他在和俞秋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情况下,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的。可以有很多理由,唯独没有这个选项。 和俞秋想的一般无二,江淮许只是抬手,绕到他的脖颈后,又抬高了些,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头发。 如果从远处看的话,可能会有人误会他是不是揉了揉俞秋的头发,亲昵地安抚着,但不是。 江淮许说:“落了片叶子。” 他收回手,在他的掌心,平放着一片很小很小的树叶。 俞秋垂眼,又是梧桐叶。 “谢谢。” 江淮许抿唇笑了笑,“嗯,那请我吃饭吧。” 俞秋微怔,似乎没想到江淮许会这样说,但他还是很快接受了,问:“你想吃什么?” 江淮许慢慢地眨了眨眼,他看着俞秋,笑着道:“你真要请啊?” “嗯。” “面可以吗?”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秋蝉伏在高高的树上,偶尔能听到蝉鸣。俞秋很轻地开口:“可以的。” 什么都可以的。 学校里大多都是走读生,六点半,食堂大半窗口都关了,包括江淮许说的那个细面窗口。俞秋抿唇,只觉得要是再来早一点就好了。他回头看江淮许,尽量不带有惋惜的情绪回,“好像来得有些晚。” 如果现在回去的话,下一次再说上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现在应该离江淮许远些才是,但唯独今天,俞秋有点想不管了。 “是有些晚。”江淮许看了下手腕的表,又说,“能去外面吃吗?” 国中外面有很多馆子,平常中午下课有很多学生不想在学校食堂吃便会去外面吃,晚上的话则回家解决。 上辈子俞秋不想让陈国为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就会在附近随便找家店待着,有时候做作业,有时候慢吞吞地吃饭。待到陈国为也等不下去了,才会收拾书包坐上最后一班公交回家。 只是店家也有生意要做,这个方法并不是最优解。于是俞秋一个星期总有几天,会绕着这附近的小巷,走上一圈又一圈。 他身手敏捷,再加上对这周围的路段熟悉,差不多绕着国中走上一两圈后,便可以把陈国为甩掉。 如果幸运的话,俞秋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但俞秋很倒霉,十分之九的概率会差个一两分钟。 后来他还推断过是不是因为国中这儿是起始站,再加上末班车的缘故,司机见没人便也不停了。 当然了,俞秋也没问过。 他顶多会跑得飞快,然后停下。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公交车,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呼吸均匀后,背着书包,在夕阳落下或者冷冽寒冬的傍晚,暮色渐渐落在他的身后,走过一个又一个昏黄的路灯,到达下一个站点,等着绕了远路的公交再一次停在他的面前。 俞秋说:“可以的。” “俞秋。”江淮许喊他。 “嗯?” “可外面比学校贵。” 唐柔对俞秋从不吝啬,虽然他知道唐柔对他那么好大半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汪今曾经救过唐柔一命,但俞秋仍然很少会主动向唐柔索求。 甚至唐柔给他的生活费,他也一笔一笔记了下来,上辈子上了大学后,他用唐柔的名义办了张卡,每次赚了钱便往卡里汇,十年如一日。 俞秋很少会有额外的消费,但他只是看着江淮许,“没事。” 他顿了下,问:“你手上那片树叶可以给我吗?” 来的路上没有可以丢的地方,那片小小的,有些发黄的梧桐树叶,仍然在江淮许的手上。 江淮许笑笑,“算打折券吗?” 俞秋点头:“嗯。” 最后那张枯黄的梧桐树叶还是回到了俞秋的手中,“走吧。” 他不确定陈国为是否还守在校门口,倒是可以翻墙,但江淮许是个好学生。 俞秋有些烦躁,烦陈国为的出现未免来得太不是时候,烦国中为什么只有一个校门。他不再走了,转身看向江淮许,道:“你能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吗?” 7 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十七岁 好在江淮许很好说话,他也不会问俞秋理由。 俞秋走了出去,如果今天没有遇见江淮许的话,他大概会和陈国为对上,最好把陈国为带到没有人的地方,打一顿威胁他不要再出现在国中附近。 或者和十年前的俞秋一样,假装没有看见,不动声色地带着陈国为绕过一个又一个街巷,直到陈国为在某个拐角处突然寻不到他。然后等陈国为气急败坏地离开后,他从暗处出来,在染红天际的夕阳下跑得越来越快,趁着还有点运气时赶上最后一班公交。 俞秋曾经无比痛恨于自己的十七岁,让他不得不因为陈国为是汪今去世后他唯一的监护人而感到恶心。而陈国为也借着这个理由,无数次从警局出来,笑着和警察说就是家里的小孩不听话,于是不了了之。 可现在的俞秋却觉得还好是十七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十七岁。 陈国为不在,俞秋微微松了口气。 他想可能是陈国为等了会儿不耐烦便走了。 他又回了学校,不过江淮许已经不在原地。 俞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心里竟生出一点落差感来。不过他很快看见了江淮许,所以那点还没上来的情绪也随之消失。 江淮许站在离他不远处,傍晚的风吹过,蓝白的校服被吹起,勾出他细窄的腰和轮廓。 他弯着身子,手里抱着一只半大的猫。 “你回来了?”江淮许问。 他怀里的白猫还在小声地叫唤着,时不时蹭过江淮许的下巴,恍惚间,俞秋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时江淮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的地暖开着,冬夜的寒冷落在俞秋的身后。 江小秋从江淮许的怀里一跃而下,绕着俞秋走两圈,然后适时找准机会,跳上一旁的鞋架,再跳上俞秋的身上去。 “嗯。”俞秋试图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说,“不是要吃面吗?” 闻言,江淮许把手里那只被喂得很肥的白猫放下,轻轻地摸了摸,白猫一脸餍足地蹭着他的掌心,恰好此时放着自行车的车棚里另外一只橘猫发出动静,白猫一顿,用尾巴扫了下江淮许的手后,跟着那只橘猫跑开了。 他重新站起身,那双漂亮的眼睛漾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俞秋道:“是要去的。” 这四周的店俞秋都很熟悉,出了校门后,他带着江淮许进入了一条小巷。破旧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装修的,租房的,甚至还有贴着看起来就不太正经的夜店地址信息。 江淮许看见俞秋似乎是皱了皱眉,他猜测俞秋是否是在懊恼进了这条小巷,不过究竟是不是,江淮许并不知道。 终于,在又走了估摸二十分钟后,俞秋在一家面馆外停了下来。 这儿可能是小巷的深处了,来往的人不多,也不吵闹,俞秋回头看了眼江淮许,问:“这儿可以吗?” 江淮许说:“可以。” 两人进了面馆,里面除了他俩没有其他人了,但胜在环境干净,没好一会儿,厨房后老板探出头来,扬声问几位。 俞秋将肩上的包放下,“两位。” 又坐了几分钟,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和江淮许现在是面对面坐着的。 他眨了下眼。 江淮许坐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撑着脸,静静地看着俞秋。 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天气不是很热,俞秋却觉得自己的脸瞬间升起了热意,脑子都是晕的。 他不知道江淮许在看些什么,他只是在想,他是要低头还是也看着江淮许。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因为他选的是后面那个选项。 十八岁的江淮许眉眼相比于二十五岁来说青涩很多,而且这时候的江淮许是健康的。傍晚的余晖透过树荫和店门洒在他俩的身上,在地上投下淡影。 他们陷入诡异的静默中,俞秋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得越发快了起来,好在老板适时打破了这种气氛,又探出头来道:“同学自己端啊。” 俞秋猛地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向后走去,江淮许也站了起来,他俩的肩碰着肩,没有人说话。 只有老板手机里那个欢乐斗地主的游戏,时不时发出叫地主的声音。 还是没人说话,俞秋安静地吃着,重新把十八岁的江淮许长什么模样记在心里。 最后还是江淮许先开的口,俞秋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他心想江淮许是不是不开心了。 江淮许喊他:“俞秋。” 俞秋慢慢抬眼,安静了几秒才说:“怎么了?” “今天林叔不来接我。” 他花了点时间去理解江淮许这句话,茫然了会儿道:“林叔今天有事吗?” 江淮许笑了下,点头,“嗯。” 林叔很少会不来接江淮许,起码在俞秋的记忆里没有过。只是后来林叔上了年纪,腰不太好了便辞职了。再次见到他是在江淮许的葬礼,他的头发白了很多,但说话的时候依旧和蔼,朝着唐柔和江声平说节哀。 不过江淮许的话俞秋是信的,他重新低下头,问:“你要和我一块儿回去吗?” 江淮许把书包背好,应声:“如果可以的话。” 俞秋抬了下眼镜,站起身。 江淮许没有坐过公交,俞秋怕他不适应,上车前改了主意,“打车回去吧。” “俞秋,” 风很大,俞秋的校服并不合身,秋季的风灌了进去,清瘦的上身若隐若现。 枯黄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江淮许不合时宜地想,应该再给俞秋买身合适的校服才是。 他说:“我没钱了。” 俞秋怔了怔,镜片下他的眼睫很长,垂下去时会在眼下打出两道淡淡的阴影,过了会儿才抬眼看比他高半个头的江淮许,认真回答,“我有的。” 江淮许看着俞秋,忽然低声笑了,他的声音很好听,隔着不远的距离传入俞秋的耳朵里,他说:“可是我想试试坐公交是什么感觉。” 俞秋抿了下唇,还是带着江淮许往车站去。 七点半,公交准时停下,俞秋和江淮许一块儿上了车。 他们没有坐在一起,江淮许坐在俞秋的身后,他的腿长,时不时地会碰到俞秋。温热的触感让俞秋想到了上辈子江淮许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们说人死后身体会变得僵硬,白皙的皮肤也会变得暗黄,最先没有的便是体温。江淮许死的那个秋夜,病房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俞秋忽然很想抽烟,但江淮许很讨厌,所以在家的时候他总会避开江淮许,去阳台上抽完,等身上的味道散了才会进门。 江淮许仍然觉得他做得不够彻底,他会抱着江小秋,坐在床上处理公司的文件,见俞秋进来后便皱着眉催促他赶紧去洗澡。 他似乎对于让俞秋戒烟这件事乐此不疲,总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俞秋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江淮许,过了会儿不在意地道:“反正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他每次这样说,江淮许一定会生气。像江淮许这样温柔的人,是很少发脾气的,偏得遇见了俞秋,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耐心和脾气。 江淮许的生气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生气着,具体表现在不和俞秋说话了。 或者是通过江小秋和俞秋对话,“和你爸说让他给我道歉。” 江小秋听不懂他的话,只会喵呜喵呜地叫唤,跳到俞秋的身上挠他的脚脖子。 “江小秋,你别当叛徒啊。”他说。 俞秋也很少会向江淮许服软,江淮许说他的,他做自己的。 大多时候都是江淮许自己把自己哄好了,抱着猫,侧身站在门外,“和你爸说我原谅他了。” 唯一一次服软是江淮许在病房里的最后一日,俞秋说:“你不喜欢我戒了就是。” 可惜江淮许再也听不见了。 唐柔的哭声,江声平陡然垮掉的身子,医院长廊外,齐醒和林嘉昀红了的眼眶。 俞秋落荒而逃,他颤抖着手,在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夜晚,用最后的力气点燃了那根高级香烟,像是瘾君子一般,缓缓吐出白雾。直到最后猩红的火点灼烧到了他的指尖,俞秋才猛地回神。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些难过,良久看向远处,很轻很轻地说:“晚安。” 他不知道江淮许最后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卑鄙地出逃,妄图把自己困在20年那个秋夜之前。 齐醒说他没有良心。 盛清佑说他真的不爱江淮许。 但俞秋只会抱着那只江淮许留下来的小猫,坐在客厅里,仿真壁炉的透明玻璃后,幽蓝的火燃烧,升起,又落下。 *** 潮湿的海风透过玻璃的缝隙渗进来,俞秋的头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长得很好看,没有碎发遮掩,五官显得更加立体。 江淮许安静地坐在俞秋的身后,看着他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的眉和因为冷汗湿润的发尾。 在下一个拐弯处,江淮许起身,在俞秋的身旁坐下。 于是,在公交车拐弯而产生的惯性下,俞秋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半梦半醒中,俞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江淮许。” “嗯?” 耳旁是他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带着温热扑在江淮许的脖颈上,有些痒。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似乎是在为下午的事感到困惑,“你不是和齐醒他们走了吗?” 他问得很小声,海风吹过灰蒙蒙天际下的野树野草而发出的唰唰声就足够淹没,但江淮许还是听见了。 他端正地坐着,看着公交车打开双闪,微弱的光线照着前路,国道旁的海起了潮,月光倾洒在海浪上时还会起起伏伏。 江淮许道:“齐醒说他不和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块儿吃饭。” 似乎是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俞秋往他的方向靠得近了些,在他以为俞秋再次陷入睡梦中时,俞秋几乎用本能回他,“你最好看了。” 江淮许怔然,过了会儿才抿唇笑了笑。 “嗯。”他说。 8 他捂住俞秋的眼睛 俞秋确实做了场很长的梦,梦里,他看见了十七岁前的自己。 甚至这场梦延续到他和江淮许进了家门,唐柔见他俩是一块儿回来的还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才问他俩吃晚饭了没。 “吃过了唐姨。” 江淮许弯腰换鞋,也说吃了。 唐柔懒得操心,和江声平坐在客厅里继续追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气温降得快,又加上吹了一路的冷风,俞秋有些头晕,和唐柔说了句便上了楼。 “这孩子是不是吹着风了。” 家里的阿姨已经回家,但唐柔又担心得紧,好在姜汤不难做,没一会儿就煮好了,只是恰好到精彩的剧情,她不想错过,很顺理成章的,江淮许便被当做了工具人使唤。 “江淮许,你把这姜汤给小秋送上去,高三正是要紧时期,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还没等江淮许应声,唐柔在江声平的催促声中坐下。 江淮许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端着姜汤往楼上去了。 “俞秋?” 敲门声响起时,俞秋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他心想这个梦也太长了,甚至还有些美好。 因为在梦里,他好像和江淮许一起吃了饭,又一起坐着公交回了家。 现在门外还传来江淮许一贯温柔的声音,俞秋本来已经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了,还是强忍着难受起身给江淮许开门,即使他知道这极有可能是他做的一场梦。 俞秋开了门。 他比江淮许矮半个头,看江淮许的时候总是需要抬头。走廊里挂着的吊灯,柔光侧着投在江淮许的身上,像是一副色调温暖的写生。光也总是眷顾长得好看的人的,俞秋心想。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站直了身,“你还在啊?” 江淮许没说话,忽然,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贴了贴俞秋的额,“有些热。” “有点。” 俞秋的动作慢了几拍,如果不是和他一块儿回来的,江淮许可能还以为他是喝了酒。 他把手上的姜汤递给俞秋,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太亮了,他将贴着俞秋额头的手往下挪了几分,于是,他捂住了俞秋的眼睛。 长而软的眼睫轻轻扫了下他的掌心,也许连此刻他都不曾知晓他语气里藏着的柔意,他说:“喝了再睡。” 姜汤除了苦和喝下去的那几分钟浑身发热外并没有什么用,俞秋还是发了烧。 隔天七点,唐柔让他往嘴里含了根体温计,看到温度后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让俞秋去学校,“三十九度一,必须得请假。” 唐柔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很快给俞秋请了假,加上俞秋自己也浑身提不上力气,去了学校也只是趴在桌上睡觉,最后决定还是在家里休息。 可能许久没生病,这场病来势汹汹。 俞秋喝了药便上了床,只能隐约听见楼下江淮许的声音,时不时地,还能听见唐柔的低声嘱咐。 后来他就睡过去了。 昨天遇到了陈国为,但难得和江淮许一起过了一个还算得上不错的下午,所以当俞秋再次陷入那个噩梦时,倒也显得不是那么可怜。 上辈子, 上辈子的俞秋是什么样子的呢? 其实俞秋也有些忘记。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最先忘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俞秋深有同感。 他最先忘记的是十七岁前的自己。 俞秋的记忆里,他没有父亲,只有汪今。她喜欢穿漂亮的碎花裙子,扎不会遮住那双桃花眼的马尾辫,骑着三轮车,四五岁的俞秋躺在三轮车里,看星星连成河。 他们住在沿海的一个农村,未婚先孕的汪今是村里人的谈资,他们会说唉汪今那个狐媚胚子每天不知道勾引谁呢,穿得花枝招展的。会说她身边带的那个小拖油瓶不知道是谁家的崽子,真是年纪轻轻不知检点。 可汪今足够勤奋,她会在天刚擦亮时把小俞秋收拾干净,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骑着三轮,带着俞秋离那个闲言碎语的渔村远远的。 她把俞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给别人拉渔网,杀鱼,搬运水货。 对于俞秋来说,那时吹过的海风都是甜的。 后来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汪今咬咬牙,也把他送进了村里的小学。 他们都说俞秋是没有人要的野种。 小时候的俞秋不懂这些,他亲手把这把利刃插进汪今的胸口,他的眼睛大大的,和汪今的一样,“妈妈,野种是什么?” 汪今愣了下,小俞秋察觉到了,汪今突然变得很难过。 冰凉的触感带着苦涩滑过小俞秋的脸庞,低声的呜咽和温暖的怀抱成了小俞秋心里的一道疤,那是他亲手给汪今和他自己撕开的。 他说:“妈妈,别哭,我不想知道了。” 俞秋变得敏感又小心,体贴又可怜。 有一年汪今喝醉了酒,而俞秋也总算知道了那隐秘的过往。 汪今的故事很简单,但却很沉重。十八岁时,她怀揣着懵懂的少女心事,迅速和俞柏霖陷入热恋。他们谈婚论嫁,却在大婚当日出了车祸,俞柏霖死了,只留下还活着的汪今。 俞柏霖的父母把俞柏霖的离世怪罪在汪今的身上,最后,汪今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小村子。 其实汪今是来寻死的,只是在寻死时意外发现有了身孕,便多了想活下去的希望。 二十三岁的汪今,拉扯着俞秋,慢慢长大。 俞秋十岁的时候发现汪今谈恋爱了。 虽然俞秋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汪今。汪今长得多好看啊,漂亮的鹅蛋脸,江南水乡的姑娘,盈盈一握的腰肢,她的眼睛圆圆的,很大,笑起来时像是村子外那片海一样,柔和又宁静。但俞秋想,要是汪今真的喜欢的话,他也就勉强接受了。 那个比他高很多的男人穿得很干净,头发也是往后梳的,学校里的老师和他们说过,城里有文化的人都那样梳。 小俞秋有些怕生,他躲在汪今的背后,怯生生地看着笑得温文儒雅的男人。男人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好,我是陈国为。” 小俞秋捏紧了汪今的碎花裙。 再后来俞秋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男人。 直到有一次,他半夜醒来,听见汪今和村里的一个大婶在争吵。 “算了大婶,你就别操心了,我带着孩子,哪儿还敢再嫁人。” 大婶恨铁不成钢,“哎哟,我说汪今你个倔脑袋,你自个儿问问,你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就你这条件怎么能找到那么好的男人哦,错过了这个以后可就找不到了。” 汪今环抱着胳膊,有些冷,她瑟缩了下,“找不到就找不到,我自己能把我家小秋养大。” “我说你哦,”大婶重重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那小秋的户口怎么办,上不去啊,现在小学还好的嘞,初中以后没得学上。” 隐约间,小俞秋觉得吹过的海风好像变得格外苦涩。 汪今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良久才说:“麻烦大婶了。” 大婶笑得乐呵呵的,直摆手,“有啥麻烦的,不麻烦不麻烦。国为是自小村里看着长大的,什么品行村里人都知道。况且现在在莞城那个大城市工作呢,以后你家小秋上了户口,也能和之前你们在海里救的那家男娃子一样在大城市读书了。” 从那天起,俞秋看见陈国为的频率又渐渐高了起来。 他们很快从俞秋自小长大的渔村里搬了出去,来到莞城。 陈国为刚开始时还装模作样了几个月,后来索性不装了。很多次俞秋从寄宿学校里回来时看见汪今的脸都带了擦伤。 俞秋说:“妈妈,你带我逃跑吧。” 汪今总是看着他,那双像是漾了海一般的、漂亮又温柔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俞秋,“小秋好好上学,陈叔叔他喝醉了,不是故意的。” 他们总在吵架,因为各种理由。 陈国为爱赌,他没钱了就会在家里翻箱倒柜,很多时候找不到钱便扯着汪今的头发,表情狰狞而可怖。 有一次被刚从学校回家的俞秋碰上了,他站在门外,看着陈国为跨坐在汪今的身上,青筋暴起的拳头落下,俞秋忽然想到,曾经那个爱穿漂亮碎花裙的女人,好像被陈国为和俞秋扼杀在莞城了。 老式的木门在地上发出咯吱的摩擦声,俞秋斜挎着包,一只手顺手拎起了角落里陈国为爱坐在那儿,摇摇晃晃抽烟的椅子。在汪今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把那张椅子狠狠砸在了陈国为的身上。 那时俞秋的愿望是,要是能快些长大就好了。 陈国为没死,他在医院里住了几天院。汪今怕陈国为出院后会打俞秋,哭着把俞秋赶回了学校。 但俞秋逃学了。 他跑得很快,运动会的时候总能跑第一名。如果能带汪今逃跑的话,陈国为肯定追不上他们的。 他在腌臜的小巷里奔跑着,隐约间还能闻见从地下的臭水沟里传出来的腐臭味。按着清脆铃声的自行车从他身边擦过,他的衣服里灌了冷风,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俞秋气喘吁吁地停下,看着正要去给陈国为送饭的汪今。 “妈,我不想读了,我们走吧。” 汪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在原地愣了几秒后,她疯了似的把饭盒狠狠砸在地上,在街坊邻居的目光里,上前用力甩了俞秋一耳光,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大声吼道:“给我滚回学校去!” 这是汪今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 汪今再也没有让俞秋看见过陈国为。 她会在俞秋要回来的那个晚上,给陈国为钱。有了钱的陈国为不着家,而她也能把那破旧的老房子收拾出一角来给俞秋学习。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高一的那个夏天,陈国为没去赌,而那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9 别怕,俞秋 十五岁的俞秋和汪今长得很像,肤质干净得不行。漂亮的眼睛水盈盈的,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的骨头都给看软了。只是相较于汪今来说,他的身上多了丝疏远淡漠,像是活在阴沟里的野草,蛮横的生长着,也让人更有征服欲。 难得没去赌的陈国为心情颇好地坐在那摇摇晃晃的木椅上,夏天的风吹过,席卷着热潮般的空气。 那时候的空调还是奢侈品,四五十平破旧的拆建房里只有吱呀吱呀的风扇转着。陈国为嫌吹的风不够大,砸吧了下嘴,觉得不得劲,开始使唤坐在角落里学习的俞秋。 “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他说话是从来都是不过脑子的,多数时候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天气很热,俞秋自己也有些受不了,他只穿着学校校服里的那个看起来像是衬衫的背心,蓝白的,其实并不丑。只是不知为何,学校里的人好像都不爱穿。 俞秋放下手中的笔,抿了抿因为天气而干燥的唇。他走到陈国为身旁,侧身在风扇旁边的按钮按了几下。风力变得稍微大了点,陈国为舒服地眯起眼睛。 虽然没说,但俞秋也难得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他重新站起身,风灌进他的背心,隐约间露出俞秋劲瘦的腰来。 十五岁正是抽条的年纪,屁大点小孩已经有一米七几了。因为挺长时间没有打理头发,额前的碎发遮掩住了俞秋那双眼睛。以至于被风吹起来的刹那,陈国为宛若死狗一样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像是看到一根可人的骨头,欲望盛在里面,明晃晃地让人觉得恶心。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陈国为想到了前几日在小白谭看见的那一幕,夜场里,年轻的男人跨坐在小白谭一个有钱的老总身上起起伏伏,周围的哄笑声充斥在他的耳中,空气变得无比灼热,眼前的景象冲击着陈国为的三观,有什么东西在摇摇欲坠。 无疑的,陈国为觉得他性取向是正常的。走在路上看见身材好的,他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男人爱的那档子事他也爱,很多时候汪今嫌他脏不让他碰,陈国为会狠狠踢在汪今身上,淬一口唾沫,然后拿着钱摔门而去。欲望无法纾解,他随便拐进一条小巷,叫个小姐,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原来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做那档子事的。有些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比如现在,陈国为看着俞秋白皙的腰,手上暴起虬结的青筋,额发下遮掩住的眼,带给他的冲击一如那晚在老总身上娇喘的男子。他甚至评价起来,俞秋比起那个男人更胜一筹。 他有更好看的俊颜,有朝气的生命,有长而修条的腿,最重要的是,他眼睛里那种眼神,莫名让人想要摧毁。即使付出一切,都想把他从神坛拉下。 分明是个下贱胚子生出来的东西,装什么清高。 陈国为哼哼两声,可惜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俞秋已经用看着蝼蚁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真恶心。” 若是放在以前,陈国为可能会暴躁地跳起来,露出他常年不洗的一口黄牙,手指缝里满是污垢,和曾经在附属于莞城的小渔村里穿着黑西装,装得道貌岸然的男人截然不同。 他会大吼,“俞秋,嫌我恶心?若不是老子,你还能在莞城读书?你以为是谁养的你?” 说完后,他会捏紧拳头,像打汪今一样打俞秋。 俞秋会和他扭打在一起,口腔里传来令人反胃的血腥味,狰狞着说当然是我妈了。 陈国为被激得脸红脖子红,顺手拿起一旁的皮鞭,用了全力地抽在俞秋的身上。 但这一次,俞秋幻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陈国为只是怒瞪了他一眼,因为陈国为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多年前,俞秋站在拆建房的门口,脸上是万年不变的表情,看着他一拳一拳地打在汪今的身上。 然后俞秋忽然动了,他拿起陈国为爱坐的那张椅子,狠狠砸在了陈国为身上。 那时候俞秋的表情,一如现在。 陈国为几乎能重新回忆起当时俞秋从上至下看他时的表情,微皱着眉,不加掩饰的厌恶。能重新回忆起温热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缓慢地滴在地上,形成蜿蜒的血迹。耳边是汪今尖锐的尖叫声以及楼上邻居因为他们太吵而用力踏着木板产生的异响。 其实他并不觉得疼,诡异的战栗感伴随着不可言说的快感涌上他的心头。 从那以后,陈国为再也没有找到过那让人甘愿沉溺在其中的感觉。 直到那一日,他看见男子跨坐在老总身上,后仰的脖子上大汗淋漓,漂亮的喉结跟随着娇喘上上下下地起伏着。 恍惚间,陈国为看见了那个男人变成了俞秋,而老总变成了自己。 在12年夏天某一个偶然的日子,一直屹立在陈国为心里的、摇摇晃晃的巨石以某种奇怪的方式轰然倒下。 他看着俞秋,第一次露出疑似笑一样的表情,即使这个表情恶心得仿若是烂在淤泥里的死尸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但总而言之,那是个笑。 攀附在俞秋的身上,无论此后的俞秋再怎么想逃避,都再也没有成功过。或者说消失过一段时间,但在江淮许死后,又变本加厉地还了回来。 - 汪今没想到陈国为没去赌,这太不符合陈国为一贯的作为了。 吸血的血蛭偶然一两次有了良心,假惺惺拿着钱买了菜,生怕汪今不知道一般,光是电话都打了好几个。 “菜已经买了,不用再买了。” 汪今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做短工,身旁一起做工的大姐无意间听见,还笑着打趣说:“你家这口子还挺顾家。” 等了半天没等到汪今的回应,大姐抬头,撞进汪今的眼睛里,那双平日里像是装了大海而显得平静柔和的眼睛,幽幽的,毒蛇从里面爬出来,倏而发现里面盛的是黑水。 大姐冷不丁吓了一跳,夏日炎炎,她却觉得后脊生寒。 正想转了这个话题时,汪今才重新垂首,恢复了往日一般柔和的声线,说:“不是一家的。” 大姐听得糊涂,不过好在汪今愿意回她,没好一会儿,她把这件事也抛之脑后了。只不过仔细看的话,也许能看见汪今没忍住颤抖的手。 回家时已经是六点半了,没由来的,汪今忽然觉得心跳得快了很多,她想到了家里的俞秋,不好的预感长了藤蔓般的延伸、扎根。 她突然跑了起来,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汪今想到了很多年前俞秋也是这样跑到她面前的。 心脏在她的胸腔里剧烈跳动,她顾不上鼻腔里稀薄的空气和嗓子眼的腥甜了,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拆建房外种了棵树,夏天的时候很浓密,只能透过缝隙看见连成河的星星。汪今在树下停下,她听见了沉闷的喘息声,拖拽时肉|体在地上的摩擦声,她几乎站不稳了。门是上了锁的,屋外还放着陈国为买回来的菜,不过因为天气太热已经蔫巴。 楼上的邻居听见动静,裹着衣服从上面伸出头来,生气地咒骂着,“都打了一下午了,吵得要死!” 汪今已经听不到楼上在咒骂着什么了,她开始在包里找钥匙,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过了几秒钟,她捡起地上的石头,在破旧木门的锁上,一下又一下的砸着。 这一次倒是很顺利,在邻居再一次出门咒骂前,锁终于被打开。 看清房间的那一刻,汪今浑身血液倒流,一直紧绷在脑海里的那根弦总算断掉。 只见陈国为拖拽着俞秋往床上去,两人身上都沾了血,但俞秋到底只是十五岁,敌不过一个强健的成年男子。他身上那蓝白色的背心被扯得只剩稀疏的布条挂在身上,眼睛一片淤青,脸被扇了,高高肿起。 听见开门的动静时,陈国为发现奄奄一息的俞秋眼球竟然是转动了一下,他顿时觉得更加兴奋了。他知道门外是汪今,除了汪今也不会有别人,但其实说实话,他并不害怕。 和汪今那么多年,他几乎不碰汪今,他嫌汪今在床上时像个死人,嫌情动时汪今一如既往地冷场,她甚至连演戏也不演,可明明上床是最简单的事。 但他这么多年还是没有离婚,他很难再遇见下一个汪今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即使他对她拳打脚踢,汪今也不会在意。 这世界上,能让汪今唯一在意的,只有俞秋。 汪今不会反抗他,甚至害怕他,他要在她的面前毁了俞秋。 所以当汪今挥着刀往陈国为身上砍时,他才突然意识过来,汪今确实不敢反抗他,但汪今是俞秋的母亲,是俞秋的妈妈。 她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可能是陈国为和俞秋打斗时也受了伤,最后他竟真在这场博弈中输了。 汪今硬生生砍断了他三根手指。 陈国为躺在地上,失血过多导致他意识渐渐涣散,他忽然大笑起来,道:“如果我没死,我会去找你们的。” “天涯海角。” 他恶狠狠地诅咒。 汪今小心搀扶起浑身是伤的俞秋,低声说:“小秋,妈妈带你逃。” 俞秋掀开眼,看着被扼杀在莞城这间拆建房里的汪今,再次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 他和汪今的家。 只是很可惜,汪今生了一场很重的病,除此之外,她开始陷入抑郁。她清醒的时候在做短工,陷入幻觉的时候在埋怨自己。 埋怨自己没有照顾好俞秋,埋怨自己当初嫁给陈国为的选择。 直到一年后,他们被陈国为找到。 其实俞秋一直知道陈国为没死,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也许是楼下的邻居下楼时顺手报了警,又也许是陈国为清醒后自己去了医院。 因为他的户口还在陈国为那儿,而并没有人通知他和汪今去公安局。 而且,他看见陈国为了。 他会藏在三中拐角处,点着根烟,不急不慢地跟在俞秋身后。 那道毒蛇一般滑腻恶心的视线,盯着他,看着他,像是从深渊里长出来的一双眼。 陈国为开始在他们租的房里塞信,有时候是一张图片,图片里是俞秋上学的背影。有时候是汪今做短工的模样。 汪今想装得不在乎。 可最后,在陈国为找来的那天,她自杀了。 自杀前,她久违地给自己扎了一个不遮眼的马尾辫,穿上了那袭漂亮的碎花裙子,她在阳光下跳舞,她说:“小秋,这是当年你爸和我第一次相遇时跳的。” 那晚,她久违地拨打了那个号码,号码那头,传来唐柔一贯温柔的声音,汪今说:“唐柔,麻烦你帮我照顾小秋了。” 那年,俞秋十七岁。 过往的回忆几乎被俞秋埋葬,有时候他回忆起自己的前十七年,也只是恍惚片刻。 他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有一次江淮许无意问起,他总算从他对其他人一成不变的回答“凑活着过吧”换成了,“有点可怜。” 不过也只局限于此了。 偶尔他做梦,梦见那片蓝色的海,连成河的星星,穿着碎花裙,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在阳光下跳舞时,他会像是做了噩梦般惊醒。 这时,江淮许会侧过身,把他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别怕,俞秋。” 那片记忆里的潮水上,漫天的夕阳剪影落在上面,起起伏伏。 江淮许说:“我在这儿。” 10 生病 俞秋这场病持续了好几天,可能是许久没遇见的原因,有一次吃饭时齐醒还问到了他,“最近感觉都没怎么遇到俞秋。” 江淮许顿了下,林嘉昀也一脸古怪地看着齐醒,“你的话题跳得还挺突然。” “害,还不是因为好久没遇见了,”齐醒说,“之前感觉和他还挺常见的,总能遇到。” 不过他也就是随口一提,也不指望有人回答。他只是觉得每次看见俞秋,都感觉他看起来很可怜。 “生病了。”江淮许收回视线,继续把不喜欢吃的青椒挑出去。 “哦,”齐醒看了眼江淮许,又问,“怎么突然生病了?” 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生病哪儿还分时间,再说俞秋看起来就是爱生病的,反倒是江淮许,长得高高大大的,力气也大得诡异,却也是个爱生病的。 齐醒自知自己问得蠢,而且江淮许压根不是会主动关心别人的那种人,怎么会知道俞秋是怎么生病的。他不过是看起来温柔罢了,对所有人温柔,但也对所有人客气。 “吹了风。”江淮许把最后一块青椒挑了出去,皱着的眉总算舒展开,很自然地回答道。 齐醒:“……我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但他想到俞秋现在是借宿在江淮许家里,心里升起的那几分怪异又被压了下去。 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知道都难。 可能是唐柔无意间提到的,恰好被江淮许听了过去。 齐醒啧了声,觉得这样的感受也算是新奇。他就俞秋生病这件事做出评价,“他穿的那校服松松垮垮的,压根不合身,不生病那才叫奇怪。” 闻言,林嘉昀忽然抬头,看着江淮许开口,“那套校服是你的吧?” “唉,怎么可能,”齐醒笑着勾住江淮许的肩,“学校又不是不给校服,应该是俞秋自己把尺码给报错了。” “嗯。”江淮许只是点头。 “听见没?”齐醒嘚瑟地朝林嘉昀挑眉。 江淮许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端着餐盘,站起身,又说:“应该是我的。” 齐醒:“……啊?” 下午放了学就是周末,虽然只放周六一个下午和周天一早上,但也足够齐醒放肆了。他把发的卷子一股脑塞进包里,问江淮许和林嘉昀要不要去打台球。 林嘉昀看着他一套行云如流水的动作,没忍住吐槽,“你又不做作业,带卷子何必呢?” “这叫安全感,你懂什么。”齐醒才懒得管他,“去不去?” 林嘉昀没拒绝,只是看着江淮许问:“走吗?” 江淮许摇头,“你们去吧,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齐醒问。 “学习。” 齐醒:“……” 不过他也习惯江淮许了,愤愤道:“你去当理科状元得了,天天学,不难受啊。” “还好。” “……懒得说你。” 齐醒搂着林嘉昀的肩离开,走的时候还在抱怨,“他不会真的学疯了吧,怎么次次问他都不去。” 林嘉昀拍了下齐醒的头,“等你明年被老爷子拉去结婚就有得你后悔的了。” “那也没办法了。” 他们走后,江淮许又坐着写了会儿作业,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大半,他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包。 收拾好东西,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六点。 公交车是七点半的,还有时间。 他起身朝楼下去,到体育馆的时候,里面还有好几个人在打球。 他看见了盛清佑,十七岁的少年手里运着球,很熟练地越过身前的人,猛地骤停导致他的鞋在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只见他轻轻一跃,伴随着哐当一声,篮球稳稳落入球网中。 他们互相击了个掌,欢呼于刚才的进球。 洋溢着少年朝气的球场。 江淮许心里评价。 落在地上的球滚到了江淮许的脚边,盛清佑朝他这边喊,“同学,麻烦传一下!” 江淮许只是怔了下,遥遥地朝他们的方向看去,没再做多余的停顿,抬脚走了。 “……我去,他什么意思?!” 空气默了一瞬,队里有人没忍住骂了出来,倒是盛清佑皱了皱眉,立马出声安抚,“没事,我去捡。”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球捡回来,周围人见他发愣,道:“唉,老盛,你怎么还生闷气了?不就是个球嘛。再说人也没帮我们扔回来的义务。” 盛清佑停下,摇头,“没生气,就是觉得刚才那人好像是我表哥。” 因为隔得远,其实盛清佑也没看清楚。但江淮许身上万年不变的气质可太有辨识度了,怎么看那人都像是他。 “是咱表哥咋都不帮忙扔个球?” “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认错人了。”盛清佑回答。 就是因为江淮许做了个平时都不会做的行为,才让盛清佑觉得奇怪。而且他也没来体育馆的理由,一看就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平常顶多和齐醒林嘉昀打打球。除此之外,盛清佑还真没见过他和旁人一块儿玩的。 “要不去看看?反正也没走远。” “算了,”盛清佑接过另一人传来的球,“应该是认错了。” 敲门声响起,体育器材室的门打开,体育组组长扶了下眼镜,手里还拿着个本子清点用具少了没,见来人是江淮许,道:“同学先来帮个忙。” 江淮许点头,把肩上的包放下。 直到把器具都清点完,组长才带着他往前走,“怎么开学的时候不说,现在都十一月份了。” 两人绕过体育馆的长廊,走了好一会儿,他们在体育组办公室停下,组长还在说着这事,“下次要订校服开学的时候就得说,也好统一发放。要不然像你们这样东一件西一件的订,没完没了。” “好的,麻烦老师了。”江淮许温声道。 体育组组长把桌子下的校服递给他,摆手,“下次注意就行。” 他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提醒,“快回家吧,学校马上关校门了。” 回去的时候又路过了体育馆,这次倒是没人了,空荡荡的。 他没让林叔来接他,走到公交车站时刚好七点半,没等几分钟,公交车停下。 江淮许上了车,开车师傅看了他一眼,问:“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江淮许点头,他看向窗外,发黄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开口:“嗯,他生病了。” 最后一班车上很少再上人,师傅象征性地在下一站车停了下,又继续开着往前,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坐得端正的人,搭话,“最近天气变得确实快,你们这些学生哦,学习还是得注意一下身体。” 十一月天暗得快,很快便是无尽绵延的黑。江淮许从包里拿出耳机,在歌声在耳中响起的前一秒应声,“好。” - 周一,俞秋好得差不多了。 他进度落下不少,不过好在是他比较熟悉的知识点,重新捡起来也不算很难。 作业倒是多得没眼看,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放了一个寒假。 “致死量,祝你幸福。”吴果对着俞秋桌上堆着的厚厚一沓卷子双手合十。 俞秋:“……” 晚上唐柔敲门进来时,俞秋还在补作业,他停了笔,看着唐柔问:“怎么了唐姨?” 其实他已经看见了,唐柔的手中拿着套校服,看上去很新,和他的尺码差不多大。 但俞秋身上穿了一套,江淮许那套洗了在阳台上,唐柔手中的并不是他的。 唐柔看着他,低声问:“小秋在学习吗?” 俞秋摇头,“没,在休息。” 唐柔松了口气,开心地进了门,“江淮许多买了套校服,尺码小了。没想到我一看这尺码,小秋应该合身。他没穿过几次,丢掉怪可惜的,小秋要不要?” “多买的吗?” 唐柔点头,“说是去年买的。” “谢谢唐姨。” 他这样说便是答应了,唐柔把校服放在他的床上,叮嘱他写作业不要太晚。 俞秋一一应下。 直到把手中数学卷子写完,俞秋才起身,看着床上的校服愣神。 去年国中的校服后面不是字,是字母缩写。 他坐回椅子,继续做明天早上语文课要讲的试卷。忽然,他的笔一顿,试卷上立马浸了墨,俞秋小声说:“骗子。” 不过放在江淮许身上,也算是正常了。他心热,对谁都是一样。不是因为是俞秋才买的,可能是看他可怜,俞秋心想。 陈国为的出现像是一把悬在俞秋头上的刀,时不时的噩梦无不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俞秋过往发生的事。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了陈国为,但他没必要为了陈国为这样的人葬送自己的一辈子。 他还有很多想做的,比如和江淮许一起上大学,逢年过节时给唐柔和江声平打祝福的电话。也许以后的他们会渐渐没了联系,但偶尔的聚会仍然能让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江淮许过得如何。 即使这一切的代价是这一世的俞秋对于江淮许来说,只是一个路人。那也够了。 只是当夜梦里,俞秋还是陷入了那个梦境。 梦里,是江淮许微弱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停止时监护仪发出的刺耳声。所有光线在那一刻变得失焦,变成混合杂乱的模糊斑点。他站在原地,寒意渗过医院惨白的墙壁,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俞秋从梦中惊醒。 11 不和我说晚安吗? 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在唐柔面前他会尽量装作无事发生,但离开江家后,他会变得没有耐心,很多时候都懒得说话。 某次换座位时需要搬书,来往的人多,有个男生不小心撞到了他,书散了一地。 “抱歉啊。” 俞秋皱了皱眉,随即摇头,“没事。” “我帮你捡吧。”说着那男生弯腰帮他捡,俞秋忽然抬头,看着他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男生愣了下,俞秋说的话其实不重,只是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火气还没上来,一旁的吴果立马眼尖地拉住男生,勾着他的肩往外走,“走走走,陪我上个厕所去。” “上厕所还要人陪?” 不过他也只是吐槽了一下,也跟着吴果出去了。 出了班级,吴果才拍拍他,“唉,他最近心情不好,多担待啊。” 算不上什么,而且也是他撞到俞秋在先,男生转头看了眼还在捡书的人,问:“他怎么了?怎么像是谁欠他几百万一样。” 吴果叹气,“鬼知道。” 但俞秋一身低气压也确实劝退了不少人。 他成绩好,加上讲解题目又简单明了,之前总会有人会问他问题。而俞秋对于自己会的题目,也从不藏私,能说则说,所以大多时候盛清佑的位置上总是坐着其他人。 这一下没人了,盛清佑也乐得清闲。 “喂,这道题选什么?”盛清佑戳了下身旁的俞秋。 吴果闻言摇摇头,心想盛清佑当真是看不懂脸色,俞秋都一脸生人勿扰了,他还要凑上去。 “哪道?”空气静默了几秒,俞秋问。 吴果:“……” 下午放学的时候,吴果把书包收拾好,站起身时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俞秋对盛清佑好像要有耐心些,虽然也只是一点。 - 陈国为出现的日子大多在每个的星期二和星期六,他总会点一根烟,用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夹着吞云吐雾。 眼神里淬着毒,盯着俞秋看的时候仿若滑腻的蛇攀附在俞秋的脖子上,仿佛下一秒就张开獠牙。 俞秋还是没忍住去买了一把刀。 不长,差不多只有他巴掌一般大小,但很锋利。他试着用手碰,只是轻轻碰到就划开了伤口,红色的血顺着刀口往下流,落在书桌上。 俞秋往后仰,椅子对于他来说小了些,头顺势和天花板来了个面对面。柔和的灯光下,俞秋感觉自己眼前黑影在摇晃,指尖温热的血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在疼意蔓延开来前,俞秋心想,如果这把刀能杀死陈国为就好了。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刀去了洗手间,水流流过,很快,那把刀变得干净。接着他又用胶带在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刀不锋利了才停下。 他是想杀了陈国为吗?俞秋问自己,他说不上来,但如果可以,他会。 只是俞秋忽然也有些茫然,上辈子那件事发生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他不知道如果他提前改变结局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仍然顺着他上辈子的人生轨迹慢慢地走着。 他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他早就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幸运,曾经短暂地被人深爱过。 可是后来江淮许死了,唐柔恨着他,那只叫江小秋的猫在第二年江淮许死的那天也没了。他什么都没有。 这一世江淮许不是他的,也没有叫江小秋的猫。 所以如果杀掉陈国为是最好的选择,他没必要拒绝。 门外传来敲门声,俞秋以为是唐柔,他将缠好的刀放在包里,起身给唐柔开门。 只是没想到来的人是江淮许。 他木了几秒,才勉强找回反应,“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淮许觉得自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明显,他说:“妈叫你吃饭。” “哦。”俞秋下意识点头,本来想说不吃了,嘴先下意识回,“我等会儿下去。” “嗯,我等你。” 这下俞秋是不得不去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衣袖放了下来,“走吧。” 晚饭吃得很快,不过也可能是他并没有什么胃口,没好一会儿,他便放了碗筷,“唐姨,我吃好了。” “小秋记得喝了牛奶再睡。” “好。” 唐柔坚信每天让他们喝牛奶能长高,所以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让两人喝了再睡。俞秋觉得她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因为他重生回来后发现十七岁的自己只有一米七五,但其实十年后的他是有一米七八的,他还能再长三厘米。 正这样想着,江淮许起身,“我也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俞秋慢慢眨了眨眼。 两人的房间都在二楼,又是差不多时间吃好的,上楼的时候避不开一块儿上去。 好在他们都没说话,俞秋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江淮许低头看着手机,可能是手机那头齐醒遇见了什么事,俞秋余光里只能看见他的消息在刷屏。 要到房间时,俞秋有些犯难。 他不知道要不要和江淮许打个招呼,可是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很怪异,我先进去了,再见,晚安,他面无表情地想着,最后决定还是不说得了。 只是他正打算转身开门,江淮许突然开口,“俞秋。” 俞秋愣了下,看着江淮许的眼睛说:“晚安。” 俞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觉得江淮许好像轻轻笑了下,所以俞秋站在了原地,像是被定住。 “不是要你和我说晚安。”江淮许笑笑,“你站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很快回来,手里还拿着碘伏和棉签,“手。” 俞秋有点心慌地舔了舔唇,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 江淮许是怎么知道他受了伤的,但转念一想,可能是江淮许生病久了,对血腥味就比常人敏感得多。不过也可能是吃饭的时候看见的。 他倾向于后者。 对血腥味敏感的是上一世的江淮许,可能那时候总爱去医院的缘故,即使俞秋只是出门前被江小秋挠了下,冒出点血珠子来,他也能很快发现,然后皱着眉给俞秋处理伤口。 江淮许垂首,小心地用蘸着碘伏的棉签处理俞秋指尖的伤,他比俞秋高半个头,光打下来的时候在地上打下一片阴影,将俞秋笼罩在里面。 “撞伤的吗?” 碘伏带着凉意,不难受,但也不舒服。 棉签按到指尖的时候,还会把血色也压下去了,松开后又慢慢恢复。俞秋抿了下唇,还是说了实话,“割伤的。” 他没说原因,没说细节,江淮许也没问。 贴完创可贴后,俞秋轻声道谢,“谢了。” 江淮许沉默几秒,“不谢。” 他转身,俞秋以为他要走了,也转身开了门,江淮许忽然顿住,道:“俞秋,” “嗯?” “不和我说晚安吗?” 俞秋眨了下眼,回他:“明早见。” 晚安就不说了。 “好。”江淮许说,“明早见。” 只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也不会见的,俞秋只会坐公交,但江淮许坐车。 陈国为的存在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出现,就像他自以为摸清了他出现的规律,但某一天的早上或者傍晚,他又能看见陈国为阴魂不散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很少说话,多数时候只是跟着俞秋走一段路,然后消失。这是他惯用的把戏,一点一点地击垮俞秋的心理防线。 二轮模拟考结束,天气彻底入冬了。 学校不知道是抽的哪根筋,说是高三学生压力太大,竟然给高三生放了一天假。 班里同学都在欢呼,从周五开始放的话,加上周六也算是小长假了。 “你们假期打算去哪儿玩?难得刚考完试老师也没布置多少作业,正好可以放松一下。” 吴果和叶知安对完答案,发现两人重合率挺高,心里那块石头立马放了下来,开始计划假期要做些什么才好。 “不出去,在家睡觉。” “唉,别呀。”吴果啧了声,说,“你好无趣。” “你有趣,我都快累死了,出去玩简直是要命。” 吴果把书包拉链拉好,“现在起码还有玩的时间,等明年高三下学期,别说小长假了,有周末都算不错。” 他懒得搭理不解风情的叶知安,转身问俞秋,“俞秋,你有什么打算?” 俞秋没想到吴果会突然转身,所以他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吴果是在问他,不过也很快回答,“学习吧。” 吴果:“……你疯了。” 俞秋:“……” 出校门的时候他遇见了江淮许和齐醒他们,可能说好要去打台球或者去小白谭唱歌。 见到俞秋,齐醒还开心地挥手,“俞秋,你要不要去唱歌?” 还真是。 俞秋见怪不怪,拒绝他的好意,“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行吧。” 江淮许问:“你现在回家吗?” 现在才五点半,回家的公交是有的。 俞秋点头,“嗯。” “你回去路上小心一些。”江淮许嘱咐他。 两人从那天晚上起就很少见面了,他们不在一个班,即使在一个房子里作息时间也不太一样。再加上上了高三,老师给布置的作业太多,有时候只顾着刷题了,吃饭都是错开时间吃的。除非唐柔在家,她在家时就得一块儿吃晚饭,那是俞秋少有的和江淮许共同在一个空间的时间。 所以算起来,这种偶遇就显得珍贵。 虽然俞秋实在不喜欢齐醒,但起码在这种时候,他还是挺感激齐醒的自来熟的。 俞秋说:“你也是。” 他说完便打算走了,江淮许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他问。 “过来一下。” 俞秋一顿,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上前去。 于是在齐醒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江淮许帮俞秋把有点下滑的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他说:“有些松了。” 俞秋比齐醒更震惊,他愣了愣神,还是很快说:“谢谢。” 江淮许笑笑,“嗯,下次请我吃饭。” “好的。” 见他走远,齐醒才神经质地抓了下头发,“见了鬼了。” 12 跑 “大白天的哪儿来的鬼?”江淮许问。 齐醒:“……” 他说话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但脑子不太聪明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哪儿不对劲,好半天憋出话,“你心里有鬼。” 林嘉昀在一旁笑出声,他扯了下书包的肩带,一只手拍在齐醒的后脑勺,“难为你长那么大。” 齐醒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你应该是在骂我吧?” 林嘉昀:“我以为你听不出来。” “你大爷的。” 校门外司机已经到了,齐醒挂了电话,问是要去小白谭还是城东星阁那边的会所。其实没差,但小白谭离学校要远些,只是听说这几天有打拳的,齐醒想去看看。 “想去哪儿?”齐醒问。 林嘉昀无所谓,“随便。” 江淮许也说随便。 “那就小白谭吧,还能看他们玩格斗。” 因为说好今天要去唱歌,校门外就只有齐家司机,齐醒坐在前面的位置,林嘉昀和江淮许坐在后面。要走的时候,齐醒唉了声,直起身子,朝车窗外看了眼,道:“那人是俞秋吧?怎么还没走?” 江淮许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还真是。 可能是入了冬的缘故,天气又干又冷,俞秋带了围巾,小半张脸都陷在里面,一副很乖也很好欺负的样子。他站在路旁,双手揣在兜里,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梧桐大道只剩下灰色的枯枝。 齐醒往后一靠,“俞秋这种是不是女生说的忧郁男神?” 林嘉昀面无表情,“你不是这款的就行。” “那你们看我像是哪一款?”齐醒来了劲,回头问,“我觉得我应该挺招女孩子喜欢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嘉昀说:“算了。” 齐醒:“……” 他又看向江淮许,江淮许也笑,“算了。” 齐醒:“……” 他转过身,也懒得和两人说话了,只是路过俞秋的时候,他才道:“俞秋好像是在等人。” 江淮许的动作很短暂的一顿。 最后齐醒是在骂骂咧咧中让司机走的,他不知道江淮许犯了什么病,车都开好一会儿了又让停下。 “临时有事,你们玩,账记我名下。” 齐醒气得脑子嗡嗡疼,“我差那点钱?” “那不请了。” “……靠。” 他问:“你又有什么事?” 江淮许已经把车门给关好了,沉思了会儿说:“还没想好。” 齐醒朝他比了个拇指,阴阳怪气,“不会是学习吧。” “嗯。”江淮许搭腔,“今天那道数学题有点难。” “呵呵,今天考试没上课,考的还是理综,哪儿来的数学题?” 江淮许:“意念。” 齐醒:“……” 林嘉昀怕两人打起来,还是折中给了个建议,“你不是想试试江淮许那匹温血马吗?” 他这样一讲,齐醒也不勉强了。 那温血马是前几年江声平差人在国外买回来的,有价无市,齐醒一直想试试是什么感觉。但江淮许说他长得丑,没让他试,齐醒磨了那么多年都不见江淮许松口。 “可以。” 齐醒:“我还不如一道数学题。” 林嘉昀笑得脸疼,“节哀。” 齐醒怕再待下去他心脏病都要被气出来了,忙让司机赶紧走,只留下一句和你数学好好过日子。 见他们走远,江淮许才转身进了一旁的小巷。 - 莞城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俞秋静静地站着,在不远处,还有不是很明显的猩红火点。 直到那火点灭掉,他才继续沿着国中的墙走。天很暗,倒是有种风雨欲来的既视感,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如果下雨,不知道江淮许带伞了没,俞秋心想。 应该带了吧,俞秋印象中上辈子高三的时候每次下雨都是江淮许带的伞,那时候不爱带伞的人是他,不是江淮许。 只是后来上了大学,俞秋觉得江淮许可能是有些恃宠而骄,总之对他来说感觉是这样。伞渐渐反而是俞秋随身带着了,江淮许只会和他打电话,“俞秋,来接我。” 有时候俞秋在忙着专业课的事,或者在公司,他懒得管,通常沉默几秒,然后和江淮许说:“找司机。” “江小秋会惩治你这个无情的坏人。” 俞秋边拿伞边笑,“幼稚不幼稚?” 这样的日子想想好像还是挺多的,以至于后来每每下雨,俞秋总会想起。 他实在不喜欢下雨天,太潮了,也湿。而且他和下雨天似乎是有什么孽缘,很多不好的事都在下雨天。 比如汪今自杀那天,陈国为找到他的那天,以及江淮许死的时候。 可是再在来一次的13年,他和江淮许再次重逢的那天是下了雨的,所以俞秋就不再抱怨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俞秋顿了下,朝后看去。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记得他好像忘记过好几年,模糊的,只能隐约记起陈国为好像还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劣质的发胶抹在头上,把头发往后抓了个难看得不行的发型。 长年累月的抽烟使得他手掌发黄,他对着汪今笑,脸上的褶皱堆叠在一起,蹲下身,想去拉还只有十岁的俞秋的手,“过来,叔叔看看。” 再次见到陈国为,记忆中的脸终于重叠。他和俞秋离得并不近,远远的,右手仅留下的两根手指夹着烟头,剃了个平头,隐约还能看见掺杂的白发。 他阴笑道:“小杂种,你还真能躲。” 天灰蒙蒙的要下雨,俞秋忽然转了身,朝着前面跑去。 跑得很快!他的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了!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心跳在加速着! 他为什么要跑啊? 他也不知道。 他重复着十七岁的俞秋会做的事,跑啊跑啊,在墙挨着墙的窄巷里跑着,墙壁上的白灰沾了他一身,偶尔还能看见暧昧的粉红色广告牌闪烁,听见人和人的吵架声杂着风传入耳中。 外面的路灯黑过灰色的天,俞秋在下一个路灯停下。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安静了下来,俞秋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喘气,呼出的白雾扑在镜片上,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 好久,他站起身。 一如许多年前的无数个夜晚,背着书包,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着,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深巷。 脚步声响起,又消失。响起,又消失。 快要到七点半的时候,他朝着公交车站跑去,如果幸运的话,他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如果不幸运的话,他从另一条小巷走近路,在下一个车站等绕了远路的公交停下。 今天是幸运的。 天气很冷,俞秋往投币箱里投了纸币,坐在他常坐的位置,等呼吸均匀了,他才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看着周围的景色飞速地向后。 渐渐的,困意袭上,俞秋闭了眼。 隐约间,公交好像停下了,有人上了车。 车又继续摇摇晃晃地开着,寒意顺着车窗的缝隙灌进公交车里。 俞秋好像听到了师傅说:“今年天气太冷了。” 有人搭话,“是有点。” “哐当——” 车窗被关上。 - “同学,该下车了。” 随声听里的音乐被公交车师傅的声音覆盖,俞秋睁眼,起身把包背好,朝师傅道:“谢谢师傅。” “快回家吧,今天冷得不行,还下了雨。” 俞秋下了车,从书包里拿出伞撑着。雨下得不大,但可能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即使这儿临海,还是像冰粒一样,砸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呼了口气,将手揣进兜里暖。 唐柔和江声平出差去了,最近家里只有他和江淮许两个人。 俞秋还没进门,习惯性地往江淮许的房间看,过了会儿才想起他和齐醒他们唱歌去了,一时间还觉得恍惚。 他开了门,又把灯打开。 今天阿姨应该是来家里收拾过,屋里干净得有些冷清,俞秋蹲下身换好鞋,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才往楼上去。 没有江小秋那只猫趴在玄关的鞋柜上往他身上跳了。 洗完澡,俞秋开始刷这几个月整理的错题。他刷得快,再加上知识点也掌握得差不多,半个小时的功夫已经刷了不少。 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时,俞秋恍了神。他本来以为是家里阿姨,但转念一想,家里阿姨很少会住在客房,江声平和唐柔也出差去了,只能是江淮许。 只是江淮许不是和齐醒他们一道去小白谭了吗?俞秋没等自己想明白就已经开了门,看到江淮许的时候稍愣。 少年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裤脚在地上留了水渍,他一只手拎着包,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见俞秋站在门前,问:“你怎么出来了?” 俞秋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想了会儿才说:“听见脚步声就出来了。” “嗯。” 俞秋呼了口气,心里想还好进门的时候怕江淮许回来会觉得冷,便早早把暖气开了,不然现在可能会觉得更冷。 他皱眉,没忍住开口,“没带伞吗?” 闻言,江淮许看着他的眼睛,歪了下头,似乎真的有在认真思考他的这个问题,“忘了。” 俞秋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接过江淮许手中的包,“去我房间。” 家里卫生间就他屋里的热水器开着,现在是冬天,不赶紧趁热洗个热水澡,怕明早会发烧。 江淮许跟着俞秋进了门。 俞秋一脸不耐,看上去心情很不好,沉声道:“快进去吧,我去你房间给你拿衣服。” 等江淮许洗完澡出来时,俞秋正在刷题。 “把姜汤喝了。”他垂着眼,没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江淮许身后的浴室还带着氤氲的水雾,他伸过手,将俞秋书桌上的生姜汤喝掉。辛辣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江淮许轻轻皱眉,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味道,但还是喝了。 喝完后,两人都没说话。双方的呼吸在同一个空间里互相纠缠着,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整整过了半分钟,江淮许才拎起包,说:“谢了。” 俞秋应声。 直到要出门的时候,江淮许忽然开口:“俞秋,” 俞秋看向江淮许,柔和的小夜灯灯光笼罩在两人身上,还没等俞秋回答,江淮许问:“你为什么生气?” “没生气。”他回答。 “是因为我淋了雨吗?” 俞秋转回头,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时候会发出沙沙声,由于两人都没说话,在静谧的空气中就显得愈发明显。 江淮许的手搭在门把手上,他以为俞秋不会回答了,要走出去时,俞秋语气里带了点情绪,几乎是压着声,“齐醒不送你回来?他是怎么想的?” 他起身,从口袋里摸了颗糖,走到江淮许的身前,把糖塞到他的手中,干巴巴道:“吃了。” 手心里的糖带着温热,江淮许低头看他,过了好一会儿笑了笑,“好。” 他解释,“有些晕车,快到家的时候就让齐醒把我放下车了。没想到会下雨。只是淋了一会儿,不会生病的。” 俞秋虽然没说话,但明显神色好了不少,“早点睡吧。” “好。” 江淮许关了门,房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俞秋换了本作业,趴在桌上继续刷题。 13 不喜欢男的 高三成绩出来得很快,周一的时候俞秋就知道自己的成绩了。这次模拟考相比于上次来说高了四五十分,总排名也进了前一百,俞秋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吴果很开心,问俞秋之前是不是藏拙。 叶知安拍了他一巴掌,吩咐他把挂在桌旁的垃圾丢掉,“他基础好,成绩提高自然也快。” “也是,”吴果站起身,问周围人有没有要丢的东西,回头道,“俞秋,你之前在三中的成绩是不是也蛮好的?你基础打得确实好。” 俞秋笑笑,转了下手中的笔,“好像是。” “这种事还有好像?”说完起身去教室外面了。 俞秋趴在桌上,十几年前的事,他已经有些模糊了。 高中的记忆大多也只记得高三最后一年,前两年只是有个大致记忆。他记得他在莞城三中的时候成绩确实不错,甚至高一时有很多次都是年级前十。上了高二后因为陈国为的原因和汪今的离世,成绩就下降了很多。 所以当吴果说到云时初的时候,俞秋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怎么感觉云时初总是排在你下面?” 吴果想了想,“上上次你班级第十他第十一,上次你第七他第八,这次你第四,他第五,这也太巧了。” 俞秋没觉得巧,因为云时初他认识。 不过后来云时初自杀了。 从学校的五楼,那天风吹得很大,等俞秋赶到楼上时,云时初张开双臂,一跃而下。 救护车和警车刺耳的鸣笛声在耳边被拉远拉长,俞秋喘着气,寒意顺着脊蔓延全身。 *** 上辈子13年的冬天,同性可婚的政策也是在这个时候下来的。俞秋对江淮许那点喜欢似乎变得合理起来。 对于俞秋来说,喜欢上江淮许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个认知让他抗拒又恶心,俞秋想,他好像变成另一个陈国为了。 他尽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正好他也擅长如此。 可能他在演戏上实在是天赋异禀,他甚至很多时候连自己都骗了。他骗自己只是因为太缺爱,所以把江淮许良好的教养当作心动的锚点。骗自己只是因为内疚,他对江淮许才多了点关心。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会成为下一个陈国为,他不是同性恋,他对江淮许不是喜欢。 他对江淮许可以是任何一种感情,唯独不能是喜欢。 俞秋自卑又敏感,而江淮许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佐证他的想法。 他也喜欢男人,和陈国为一样。 14年二月份开春,他被班里一个长相乖巧的男生表白了。 “你好。” 那时班里已经没人,俞秋认出了这人是每次考试总坐在自己后面的人,好像叫云时初。俞秋把书塞进书包,仰头问:“有事吗?” 云时初的脸一瞬间红了,结结巴巴道:“要……要一起回去吗?” 俞秋摇头,“不了。” 陈国为热衷于折磨他身边的人,即使只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 而俞秋记着汪今的话,好好活着,等他上了大学,走得远远的,所以他对付陈国为的方法只有跑和躲,他也不会允许陈国为有能威胁到自己的筹码。 云时初是想和他做朋友还是想找个一起回家的路搭子俞秋并不关心,如果是朋友他不需要,如果是路搭子也不需要。他没必要因为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人破坏他努力维持的平衡。 他站起身想离开,云时初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俞秋一时间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转头,云时初也转头。他停下,云时初也停下。 俞秋还没说什么,云时初连忙开口,“这段路大家都是要走的。” 无可奈何,俞秋也不管他了。 只是走了好一会儿,云时初看着周遭环境,压根不是走校门的路,他慌了下,“这不是走校门的。” “我也没说我要从校门走。” 云时初:“……” 他大吃一惊,“不走校门你要走哪儿?” 俞秋:“翻墙。” “……你胆子好大。”云时初压下心中的震惊。 俞秋说:“没人看见。” “也是。” 他跟着俞秋走了很多条小巷,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哀嚎道:“能不能休息一下?” 俞秋一脸怪异地看着他,不过还是停了下来,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云时初站直身子,红着脸说:“表白!” 俞秋顿了下,不理解,“为什么?” 他不懂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云时初这样的人,喜欢是要说出口的吗? “不可以吗?”云时初反问。 “不可以。”俞秋想也没想,拒绝他,“我不喜欢男生。” 云时初一脸失望,“你不会是因为不喜欢我才说不喜欢男生吧?” “不是,”俞秋越过他,朝着很远的地方看了眼,转身往前走,“我不是同性恋。” 云时初跟上他,“啊,那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喜欢男生呢。” 那时候已经快春天了,小巷旁有些长得高的树攀着墙冒芽,俞秋走得很快,他听见云时初说:“我看你有时候会看着盛清佑发呆,我以为你喜欢他呢。” 俞秋顿住,云时初正往包里翻本子,一时没注意撞上了俞秋,两人的头撞在一起,疼得云时初龇牙咧嘴。 俞秋道:“我不喜欢他。” 云时初翻开本子,指着他写的字给俞秋看,“你看,我上课无聊时记的,光是今天你就看了他好几次。你给他讲题时也是最有耐心的。” 夕阳落在不远处,金光倾洒下来笼罩着两人。俞秋忽然笑了,他说:“云时初,你是不是有点不太聪明?” 云时初眨眼,跟在俞秋身后,小声嘟囔,“我成绩很好的。” 那时俞秋不知道云时初说的成绩好是什么概念,听吴果现在这样一讲倒是知道了。他总是保持着不多不少的分数挨着俞秋。 后来四月的时候云时初家里的公司破产,云父受不了打击自杀。云时初母亲去世得早,他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最后也自杀了。 他留下的东西最后是由他姑姑来收拾的,那个本子并不在里面。后来才知道是丢了,被人捡到,俞秋喜欢盛清佑也是从那时候传出来。 其实说实话没什么必要,但因为云时初自杀,有不少人传言说他是因为爱而不得才做了极端选择,再加上高三压力太大,八卦成了为数不多可以解压的方式,谣言传得愈演愈烈。 谣言的是否并不是由俞秋决定。而那个会跟着俞秋走一段路再叹气的,俞秋人生里说得上几句话的朋友也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离开,他的每一次解释,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那就算了。 至于盛清佑为什么不解释,俞秋也懒得管。 如果不是江淮许,他们甚至不会说几句话。 因为想起过去的事,眼前的景象割裂感显得格外清晰,俞秋呼了口气,“是挺巧的。” *** 周三的时候,唐柔和江声平回家了。 俞秋回来得晚,到家的时候差不多九点,唐柔做了饭,听到开门的声音喊,“小秋,快坐下吃饭。” 以往都是他和江淮许在外面吃,虽然今天俞秋也吃了,但唐柔难得亲自做饭,俞秋不想拂面子,把书包放到房间后就下楼了。 没看见江淮许,他问:“唐姨,我上去喊江淮许下来。” 唐柔正吩咐江声平把菜端出来,听到他的声音,忙说:“不操心,他还没回来呢,我们先吃。” 俞秋愣了下,“他还没回来吗?” “可能又和齐醒他们玩去了。”唐柔说。 俞秋点头,不再问,安静地坐下吃饭。 又差不多过二十分钟,玄关处传来开门声,唐柔眼皮子都没抬,“换好鞋洗了手就过来吃饭。” 江淮许弓着身,“嗯。” 饭吃到一半,唐柔忽然想到了什么,“星期六晚上七点你林伯伯婚礼晚宴,可别给忘了。” 江淮许一怔,隔了会儿点头,“知道了。” 俞秋吃得差不多了,听到唐柔的话,很快想起她口中说的人是谁。 林嘉昀的父亲,林扬松。他们这个圈子婚姻大多都是家里安排的,很少有真感情。林嘉昀的母亲去年才去世,林扬松就已经开始准备二婚,而且还带着个十岁的孩子。 虽然对外说是继子,但是不是亲生的不少人心里都有数。也不怪林嘉昀和家里关系不好了。 唐柔转头和俞秋道:“小秋也收拾收拾,到时候跟着我们一块儿去。” “好。” 上辈子俞秋不喜欢被别人知晓他和江家的关系,这种场合他一般都不会去,更不想被评头论足。但俞秋这一次却是一定要去的,这是他能接触到小白谭那位老总最快的方式。 他不在乎对付陈国为的过程,只在乎结果。 他只要江淮许。 唐柔笑笑,柔声道:“到时候让林叔去接你们。” 虽然答应唐柔要去,但俞秋并不想让林叔来接,他怕遇到陈国为。像陈国为这种狗皮膏药,一旦让他知道江家在哪儿,他恐怕会厚着脸皮去给唐柔和江声平要钱,更何况江淮许还在。 思来想去,俞秋逃课了。 14 江淮许,下雪了 因为还没下课,偌大的学校显得很空荡。俞秋做了二十几年的好学生,这还是他第一次逃课。 很奇怪的心境,但他看着灰蒙蒙的要下雪的天,心里竟然难得生出平和的感觉来。 他面无表情地想,那以后他要不要多逃几节课?不过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来就被俞秋自己压回去了。 算了,逃课也没什么好玩的。 从教学楼往俞秋要去的南墙要经过操场,操场上有好几个班级在上体育课,他就显得不是那么突兀。 他很少会主动关注别人或者是外界的其他东西,所以听到人群里发出的喝彩声时,俞秋只是大致看了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 路过教超时,俞秋见到齐醒手里拿着几瓶水还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上体育课的是一班。 齐醒也没想到会遇见俞秋,毕竟现在还在上课。他本来想打招呼的,但俞秋走得快,他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人就离开了。齐醒撇了下嘴,拿着水朝操场走去。 “唉,不就是你爹给你找了个后妈嘛,别板着脸了。”齐醒把水扔了瓶给林嘉昀,“你要是实在不想认你那个爹,我当你爹行了吧。” 林嘉昀:“……” “我看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我意思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像是你爹办喜事,反而像是死了爹。”齐醒说。 怕林嘉昀怼他,齐醒很快找了帮手,“江淮许,你说是吧?” 是冬天,但因为要打排球的原因,江淮许把黑色的羽绒服给脱了,里面只有件蓝白色的校服,衣袖被拉到手肘,白皙的皮肤下能看见青筋。他停了球,客观回答:“是有点。” 他继续道:“起码今晚还是要装一下的。” 林嘉昀抓了下头发,黑脸道:“林扬松就是个神经病。” “你现在要骂赶紧骂得了。”齐醒坐在长椅上往后仰,问江淮许要不要喝水。 “不喝。”还有节体育课,江淮许抬手看了下时间:四点五十。 “真不喝?”齐醒问。 江淮许看了眼他,“养生。冬天喝凉水,我还没那么作死。” 齐醒嘚瑟了下,“我这是身体好。” 他忽然开口问:“对了,俞秋今天不和你一块儿去吗?” 江淮许转头看了眼他没说话,齐醒还在说:“不去挺好的,他要是去了指不定那帮碎嘴的王八蛋又要说什么了。” “他去。”江淮许说。 “唉,我刚在教超门口遇见他了。”齐醒觉得奇怪,“他也没进教超,那个方向感觉像是去南墙那边。” 他啧了声,笑着开口,“总不能是逃课吧?就他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说出这话齐醒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甚至还把自己逗乐了,自己在那儿笑了半分钟。 江淮许一顿,把手里的排球丢给他,“我有事先走了,晚上见吧。” 齐醒:“?” 直到他走远,齐醒才猛地站起身,神经质地抓了抓头发,问一旁的林嘉昀,“他最近是不是真有病?” 林嘉昀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他,“……有时间还是去医院看看眼睛吧。” 高三的体育课老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嘉昀也没心思打了,从齐醒怀里拿过排球,“哦对,顺带去神经科看看脑子。” 齐醒:“……” - 江淮许刚洗完手就收到了俞秋的消息。 -下课不用等我,我不在学校。 他把手擦干,这才回俞秋。 -你在哪儿? -临江巷 临江巷是25路公交在莞城国中后的第三个站,从学校到那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江淮许想了下,边往外走边回。 -林叔待会儿过来 -好,我在这儿等你们 那边不再有动静,江淮许把手机放回兜里,往南墙方向走。 他到南墙的时候俞秋还在,他今天没带那条红色的围巾,那围巾是唐柔前几年闲来无事织的,江淮许觉得围在脖颈上难受没带过,不知道唐柔从哪儿又翻出来了,现在到了俞秋身上。 冬天国中没多少人会规规矩矩穿校服,俞秋只穿了件不算厚的灰色卫衣。 南墙这边没监控,不少人会从这儿翻墙出去,但不知道是谁不小心还是教导处主任把之前堆起来垫脚的石头踢掉了,所以江淮许看见的就是俞秋搬石头的场景。 见到来人,俞秋愣了下,他下意识拍了拍有些脏的手,问:“你怎么在这儿?” 江淮许单肩背着包,伸出另一只手压俞秋堆的石头,没晃,堆得还挺实,他很平静地道:“逃课。” 俞秋:“?”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像江淮许没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在学校却说在临江巷,而他也没问江淮许为什么会来这儿。 俞秋跳上石头上试了下,还差点没能翻出去,他又下来走进一旁的小树林里。 过了会儿,他听见那旁江淮许问:“这块可以吗?” 俞秋从小树林里出来,只是看了眼他就摇头,“不行,你得找扁的平的石头。” “行。”江淮许应声。 最后一块石头还是俞秋找到的,他把石头放上去,试了试没晃,朝江淮许抬了抬下巴,“试试?” “你先吧。”江淮许拎起俞秋挂在树枝上的包,诚恳道:“我没试过,没经验。” “我以为你是老手。”俞秋笑了,“行,我上去你再上来吧,记得动作快点,被胡平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胡平是教导处主任,平常就喜欢在学校里溜达,专门抓逃课迟到早退的,俞秋上辈子在国中的一年里,每次星期一升旗的时候都能听到胡平铿锵有力的声音,想起来也算是高中的噩梦了。 加了石头很容易就翻上去,俞秋坐在墙上,天边的云看不见影,应该说天边全是云,轮廓也看不清。 他一只手扶在墙上,风很大,又干又冷,扑在脸上生疼。 他呼了口气,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包。” 江淮许把他的书包递给他,俞秋背好,又伸手,“你的。” 坐在墙上太显眼,好在南墙这边往外荒凉又落败,没多少人,不然有人路过,俞秋可能会想杀了自己。 江淮许的包很轻,没装多少东西。 俞秋正打算跳下去,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你能上来吗?” 江淮许点头,“可以。” “那我在下面等你。” 说着,俞秋转身跳了下去。 隔着墙,江淮许只听见“砰”的一声,过了会儿,俞秋问:“你人呢?” “快了。” 俞秋:“……” 又过了几分钟,俞秋等得有些烦,梧桐树已经枯了,只有一地的落叶,不远处能看见清扫的大爷拿着扫帚。 还没等江淮许磨蹭好,俞秋手撑在墙沿上,一踮脚又翻了过去,他皱着眉,从上往下看江淮许,“你不会?” “应该会。” 俞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终于,江淮许又说:“有些脏。” 他抿唇,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可信度,他指了指因为被人踩了很多次而变得很脏的墙沿。 俞秋见怪不怪,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江淮许都一如既往地磨叽。 他真心实意地回答,“事儿精。” 不过他还是伸了手,他往下看,江淮许仰头看他,从江淮许的角度来说,俞秋像是垂了眼,他的鼻梁挺直,脸的轮廓分明,是很好看的。 江淮许轻声笑了笑,回握住俞秋的手,借着力,另一只手撑在不算脏的地方,轻而易举就上来了。 风很大,吹得俞秋有些长的头发都在微微晃动。他俩的手很凉,没有谁的是温热的,俞秋忽然问:“好学生也会逃课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在极短的时间里,俞秋好像看见了江淮许白皙的脖颈戴着一条很细很细的线,不过他再看过去时已经看不见了。 “我看起来像好学生吗?” 俞秋重新跳了下去,把挂在枯了的梧桐树枝上的书包背好,转头看他,“看起来像。” 江淮许笑了,他也跟着往下跳,“可能吧,不过十七岁的俞秋……” 模模糊糊中,墙的那头传来胡平的声音,俞秋没听清,他转头看江淮许,“如果不跑的话,他可能会翻墙出来追我们。” “他也算翻墙。” 俞秋一言难尽,“他不会被通报批评,因为他是老师。” “好吧。” 于是,他们在俞秋一贯不喜欢的阴天向着没有尽头的小巷跑去。 远处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黑压压要下雪的天终于纷纷扬扬起来,凛冽的寒风刮在俞秋的脸上,周围的声音被拉远拉长,耳边只能听见他和江淮许的呼吸声,像是一场梦幻的冬日电影。 漂亮的六角霜花落下,下雪了。 俞秋忽然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停下,呼吸越来越急促,那些久远的回忆潮水般的向他压过来。 他隐约间好像听到江淮许说:“明年还会下雪吗?” “明年下雪就好了。” “俞秋,下雪了。” “明年圣诞节会下雪吗?” “……” 江淮许死后的第一年,莞城下雪了吗?俞秋想。 他的心开始抽疼,像是有人用手捏住在他的胸腔里搅动一样。俞秋撑着发着潮味的墙,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想在汹涌澎湃的思念袭来前点根烟,只是没有摸到。 他转头看去,江淮许站在巷口,离他很远。雪下啊下啊,落满他的肩。 俞秋在这个冬天的傍晚里,终于又后知后觉,在江淮许死后的第三年,他重生了。 他几乎是哭腔,压着声说:“江淮许,下雪了。” 很远很远,俞秋听不到,他看见江淮许像是动了下唇,散在风里。 “十七岁的俞秋不像十七岁了。” 15 看起来像是在接吻 “下雪了。”俞秋重复道。 他的脸色惨白,起码在江淮许看来是这样的,他走上前,微微弯了身子,像和之前一样给俞秋扶了下眼镜。 江淮许说:“是下雪了。” 缓了好一会儿,俞秋有了劫后余生的解脱感,他缓慢地站起身,看了眼江淮许继续往前走。 江淮许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也没说话。 绕过小巷往前再走不远就是临江巷,俞秋抿了下唇,他抬手看时间,才五点十分。 林叔还在路上,他虽然奇怪为什么俞秋和江淮许在临江巷不在学校,但他并没有问,只是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就挂了电话。 再后来就是两人坐在临江巷站台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模糊,仿佛是场没有声音的默剧。 雪下得很大,空气里还夹杂着烤红薯和糖炒板栗的味道。 江淮许侧身看他,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想吃吗?” 其实俞秋并不是很饿,甚至连勾起的食欲都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点了头,“嗯。” 他看见江淮许站起身往糖炒板栗的方向去,过了会儿,他提着一个袋子过来。 俞秋收回目光,垂眼看落在地上的雪因为风又打了个旋。 今年冬天冷,下了雪就更冷了。他印象里的13年降温似乎没那么快,俞秋忽然有些后悔,今天出门时应该听唐柔的话把那条围巾带上的。 他下意识把手贴在脖子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自己不饿也不想吃,但还是朝着江淮许点头了。 *** 好像是大二那年的冬天,江淮许和他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实那天没下雪,单纯是干冷。 自从江淮许出院后身体就不如从前了,有时候不注意可能就会发烧,每次都让林叔接送不太方便。为此,俞秋大一寒假的时候学了车。 车停在莞大东门那边,离图书馆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从这儿到东门从邻里中心走要快些。 俞秋和江淮许先从图书馆的北门出了校,那时应该是九点半,莞大门口摆了很多小摊,很热闹,不过俞秋一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还是下意识问江淮许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你呢?”江淮许问。 俞秋摇头,“我不饿。” 两人继续往前走,俞秋穿得不算多,按江淮许的话来讲就是他是个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冷风扑在脸上,吹得俞秋有些心烦,他低着头刷手机,偶尔有送外卖的车路过时江淮许会拉一下他。 等俞秋把大学群里的消息翻完后确定没新发的通知,把手机放回兜里时,才发现江淮许几乎是搂着他了。 不可否认的,俞秋从那一瞬间起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起来。说实话,那时候的他并不觉得他喜欢江淮许,对他的更多是愧疚,所以在江淮许低头看他前,他收回了目光,假装不在意。 江淮许笑了下,问:“俞秋,你是在害羞吗?” “没有。”俞秋很快否认。 他对江淮许没有办法,就像第一次知道江淮许喜欢自己时一样不知所措。最后,俞秋觉得他想了个很好的借口,他指着角落里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小摊,“我要去买糖炒栗子。” 然后很快走开,江淮许后来没搂他了,俞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高兴。 上车的时候,他把手上拿着的糖炒栗子和红薯递给江淮许,一路上没再说过话。 莞大离江宅很远,为了方便,唐柔在园区买了房,平日里除了寒暑假或者是江淮许出院时会回江宅,两人回的都是这儿。 俞秋把车开进园区的车库里停下,进了电梯,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直到江淮许叫了下他,“俞秋。” 他转头看江淮许,“怎么了?” “你拿一下。”江淮许把糖炒栗子和红薯重新还给他。 俞秋接过,江淮许忽然伸手过来,贴着他的脖子。 在俞秋的印象里,江淮许常年体寒,和他笑起来时如沐春风的感觉不同,他的手和吻都是凉的。俞秋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像是四月傍晚吹过的凉风,很舒服。 只是冬天的话另当别论,有时候江淮许耍坏心眼时会故意用手摸他的肚子,俞秋就会生气。 但因为刚才江淮许拿着装糖炒栗子的袋子,他的手很暖和,紧紧地贴着俞秋的脖子,“暖和吗?” 俞秋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甚至连刚才那点奇怪的情绪是何时没的他也不知道,他下意识偏头,看见了电梯门上两人的身影,从他的角度来看像是在接吻,如果江淮许再弯一下身的话。 手上的红薯还冒着热气,糖炒栗子也还有余温。 俞秋的喉结一滚,“还好。” 江淮许笑了,“我捂了好久。” 俞秋不喜欢江淮许的眼睛,因为他能在里面看到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都是俞秋最想要的。可江淮许不属于他,所以俞秋继续开口,“我直接拿这个袋子捂也是一样的。” 江淮许歪了下头,认真回答:“不一样。” 他弯了身子,眉眼带着笑意,在俞秋的耳边轻声说:“因为我是故意的。” 俞秋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后来江淮许应该亲了下他,俞秋没记错的话。 *** 江淮许走了过来,问俞秋要不要吃。 俞秋转头看他,忽然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江淮许,” “嗯?” 俞秋问他:“你能不能摸摸我的脖子?” 很奇怪的要求,但江淮许做了。 他怔了下,路边的风猎猎作响,周遭的光景变得模糊,他抬手,小心地碰了下俞秋颈侧。 “冷吗?”他问。 俞秋“嗯”了一声,“有点。” 他侧过身,不再说话了,似乎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江淮许买的糖炒栗子并不多,等林叔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吃得差不多,虽然俞秋至始至终都没觉得饿。 六点半的时候到了江宅,怎么说都是林扬松的婚礼晚宴,还是得穿得正式点。唐柔给他俩准备了正装,定制的并没有不合身。 两人从楼上下来,唐柔笑着打趣他俩的气场看起来不像是高中生。 林扬松的婚礼是在星阁的顶楼办的,本来说好在别墅的草坪,但临时下了雪,又加上天气太冷,听说新娘还怀了孕,最后就选了星阁。 他们到的时候会所外还有很多记者举着相机拍照,唐柔怕俞秋会紧张还说了很多安抚的话。其实俞秋在那几年里已经习惯了,他对这种场景说不上陌生。 闪光灯在卡宴停下的瞬间开始闪烁,俞秋见怪不怪地跟着唐柔进了门。 里面倒是也有几个记者,但看样子是林扬松特地找的,没有他的吩咐不会乱拍照。 林扬松好歹在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俞秋猜除了些不知死活的娱乐新闻会八卦一下,其他报社和记者也只会编撰出林扬松和初恋白月光再续前缘的爱情故事以及林扬松那些慈善事迹了。 宴会厅很大,和很多个婚礼晚宴一样摆着圆桌,坐着的都是些身份显赫的人。 他们坐的位置很朝前,江淮许不知道弯身和唐柔说了什么,过了会儿,他问俞秋要不要去后面坐。 俞秋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再者说刚才进来的时候就遇见了小白谭的老总,唐柔还和老总介绍了他,“王总,这是我养子俞秋。” 王乔倒是很早就知道俞秋了,他们做会所赌场的人,心眼比旁人要多。上次俞秋去小白谭找江淮许的时候前台就打过电话来。 听到是江家小少爷亲自下来接的人,王乔上了心特地去查了下。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再往下深点的也查不到了,应该是有人刻意给抹掉了,他不是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再说他后续还投资了不少房地产上的生意,因为俞秋惹了江家得不偿失。 王乔打量了下俞秋,觉得俞秋和他想象的倒是不同,他见唐柔的态度,很和善,想来那些空穴来风的话,比如俞秋是江声平在外面的私生子,也不过是谣言罢了。 他立马乐呵呵地拍了拍俞秋的肩,装模作样地客套了几句后离开。 而对于俞秋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王乔走的时候还留了张名片,让他去小白谭的时候说一声就行。唐柔朝俞秋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拿上,俞秋就收下了。 远远要比他想的顺利得很多。 所以他很快答应了江淮许,没多久,他俩去了后面比较隐蔽的地方。林嘉昀和齐醒都在,还有一些公子哥。见到来人,齐醒高兴地招呼,“俞秋,快坐。” 俞秋和江淮许坐下,齐醒在那儿热场子,嚷嚷着江淮许既然迟到了就要喝酒。江淮许没拒绝,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杯。 齐醒本来还想再给江淮许倒一杯的,但江淮许摇了头,齐醒就没再坚持了,打趣江淮许说他在晚宴喝了酒回家是不是就要喝中药。 没坐多久,俞秋借着去洗手间的借口离开宴会厅。 他走后,坐在其他位置上的公子哥放得开了些。和江淮许还有齐醒比起来,他们家的生意做得没那么大。平常在家的时候父母就让他们平日里和江淮许他们打好关系。 因为俞秋这事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还是传得挺离谱,除了齐醒和林嘉昀这些知道前因后果的,其他人还真以为俞秋是江声平在外面的私生子。 平日里江淮许虽然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但实际上真和他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很少。现在有机会了,都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讨好他。 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公子哥试探性地开口问:“江少,要不要兄弟几个找人给那小子提提醒?” 16 回去吗? 话一出口,一旁的齐醒和林嘉昀都停了手中的动作。 那人见其他人都没说话,以为是说到点子上了,连忙继续说:“找人教训他一下,要我讲他就是太得意了,要现在不收拾,指不准哪天还要和江少争家产。” 齐醒知道江淮许和俞秋是有什么渊源的,而且他也不是瞎,虽然在学校时感觉江淮许和俞秋就没说上几句话过,但江淮许对俞秋的态度起码不坏。 他轻啧了声,心想这小子肯定要踢到钢板上了。 下一秒,江淮许果然开了口,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手上接过齐醒递过来的手牌问:“他得意吗?” 那人见江淮许应了他,兴奋地接话,“那可不,刚才江少你走在前面没看见他眼神,又凶又狠的,看起来就不像个善茬。如果他真和江叔有什么关系,没有能力还好,大不了一辈子当个混子。就怕他又有能力,以后反咬江少一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江淮许问,“你打算做什么?” 那人弯腰给江淮许倒了杯酒,谄媚道:“江少,我在三中有几个好朋友,好巧不巧这俞秋以前就是在三中上的学,从他们口中我倒是知道了些事,如果那些事传出去的话,俞秋的名声也算是完了。” 他试探性开口,想要看江淮许的态度。可惜灯光太暗,江淮许整个人都在阴影处,看不清神色。 其余人不敢出声,只有齐醒动了动手让身后的服务员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江淮许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他晃了下酒杯,语气不明,“我觉得李少这消息来得还是挺巧的。” 李知尧隐隐不安,他的消息并不是巧,而是刻意打听过的。江家对俞秋的态度很奇怪,说好但平日里也不见司机接送,说不好其他再深点的消息却是查不到。 前几天他搞了个酒局,江淮许和齐醒他们是请不来的,但也请了不少公子哥和富家小姐。他们这些人俗,对上学的事没什么执念,大不了就是出国镀两年金,过两年再回自家公司潇洒。 那次在八卦莞城最近有发生什么趣事时他正好听到了江家的事,说江声平从外面带回来了个和江淮许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们当时就在猜俞秋是不是真和江声平还有唐柔说的那样是个养子。毕竟在莞城有很多有身份地位的人为了做表面的慈善功夫,会定期资助一些孩子上学,要真是这种他们也见怪不怪。 但如果真要做慈善又何必做那么多麻烦事,还让俞秋住在江家,未免也做得太过火。所以不少人默认俞秋是江声平在外面的私生子,唐柔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堪,才对外说是收养的养子。 李知尧自然偏向后者,他爸在外面私生子就挺多的,他不信江声平这种身份的人当真就一个私生子都没有。 有几个人见他对这事感兴趣,还顺带告诉了他不少有意思的事。 今晚来宴会时他爸就特意叮嘱了他一定要和江淮许搭上话,他这才跟着齐醒坐下,想试试运气,没想到江淮许还当真不跟着江声平他们坐在前排,反倒是来后排了。正好俞秋也跟了上来,也免得他辛苦地把话题往俞秋身上引。 “说是他在三中读书的时候有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每天都会去接他。”李知尧笑着道,“有不少人还看见过他和那个男人一起进过三中附近的旅馆。他那面相就是个小贱蹄子,说不准还是三儿的孩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三儿的孩子说不准也是三儿,还是个男小三。” 李知尧越说越起劲,说到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地方还会笑出声。周围和他关系不错的人也跟着附和,一时间他们这桌的氛围竟然还算热闹。 “江少,对待私生子我可比你有经验,像他这种人就得收拾一下才能学乖。” 李知尧自小被他爸拿江淮许和他对比,说江淮许成绩比他好,做生意比他有天赋,为人处世也比他强。但现在在他看来,俞秋的存在就像是江家无法抹除的污点,连带着江淮许身上象征着完美的光环都变暗了。 忽然,齐醒放下手中的手牌,打断他的话,“李知尧,你都是在哪儿瞎打听的呢?” 李知尧的话截然而止,他意识到什么,忙朝江淮许的方向看过去。 江淮许轻声笑了下,和李知尧的眼神对上,也没说话。 李知尧心里一时间如雷打鼓,分明是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同龄人,他却感觉在江淮许身上看见了江声平的影子。 “多嘴多嘴,”李知尧自知是自己说得太多了,“江少要是想收拾他哪儿还轮得上我出主意。我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说着他站起身,从身后服务员的手中拿过酒,装满杯后朝着江淮许举了下,“江少,我今天喝多了,就当是我在说胡话。” 然后猛地喝下。 人是跟着齐醒过来的,齐醒热闹看够了也开始圆场子,“下次瞎打听的事就别拿出来乱说了。” “哎。”李知尧赶忙应声,但江淮许还没收回目光,他也不敢坐。 “你的烟还有吗?”江淮许忽然问。 这话问出口,齐醒和林嘉昀同时看向他。 齐醒笑着道:“我们江少什么时候会抽烟了?” 李知尧愣了下回他,“有的。” 他从身侧的烟盒里拿了根香烟递给江淮许,“江少。” 江淮许接过,他的手指节分明,平日里看起来很是和气的人多了清冷的疏离感,吓得李知尧出了身冷汗。 他自觉给江淮许点了香烟,这才往后退了步。 猩红的火点烟雾缭绕,江淮许的脸在火光里若隐若现。他没抽,只是拿在手中,垂眼看着。 “我什么时候说他是私生子了?”他问。 李知尧忍不住屏气,他喉结滚了下,勉强堆着笑,“江少说笑了,刚才都是我喝醉说的胡话。” 江淮许站起身,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很平静地抬眼看李知尧,“烟就戒了吧,李少下次打听事情还是周全点好些。” 闻言,李知尧一时间冷汗涔涔。 直到江淮许离开,他才猛地松了口气。齐醒笑笑,吩咐身后的服务员给李知尧续酒,“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抽烟,你连俞秋的事都打听了不知道这个?” 李知尧想起刚才自己不仅越了界,还当着江淮许的面抽了烟,顿时后背发凉,缓了会儿说:“刚才多谢醒哥。” 齐醒挑眉,“可别。” “醒哥,俞秋如果不是江伯父的私生子,那江伯父何必收他做养子啊?”齐醒身旁的另一个人问。 “谁说他是和江伯父有关系了?”齐醒往后仰,“很多年前唐阿姨被绑架,是俞秋和他妈救的。” 当年江声平一口气搞垮了两家公司,正是事业上升期,引来不少结过怨的仇家。没想到最后绑了唐柔,和江声平商谈无果后撕票,手脚被绑着扔到了海里。如果不是遇到半夜去收渔网的汪今和才四五岁的俞秋,恐怕早就没命了。 这事当年闹得挺大,后来被江声平压了下去。他们也只是偶尔听家里的长辈提过两嘴,只以为是谣言,没曾想竟然是真的。 “……我去。”好一会儿有人忍不住道。 齐醒轻啧,留了那么句话后再也没搭理他们了,拿着手机在那儿玩欢乐斗地主。 - -回去吗? 俞秋收到江淮许的消息时正双手撑在顶楼外的阳台上吹冷风,他没回江淮许的消息,盯着屏幕看了好半晌,直到手机熄了屏才收回目光。 从星阁的顶楼往下看,莞城的夜景很繁华。下了雪后梧桐树上都落了雪,原本挂在上面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被掩在雪下,显得朦朦胧胧的。 因为星阁里开了暖气,进来后俞秋便把套在外面的羽绒服给脱了,这下只剩单薄的黑色西装和内搭在里面的白色衬衫。 冷风猎猎,风吹得他身上的正装更加贴身,清晰地勾勒出俞秋的身形轮廓。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传来盛清佑的声音,俞秋怔了下,这才回头看他,想了想开口,“参加晚宴。” 盛清佑打了个冷颤,骂骂咧咧道:“大爷的,这破天气真冷。” 他抱着胳膊,走到俞秋身旁,“哦对,你现在住在我姨父家里。” 风吹得他脑子嗡嗡疼,盛清佑看了眼俞秋单薄的穿搭,忍不住评价,“你不冷吗?” “还好。”俞秋说。 “你怎么没和我表哥待在一块儿?” 俞秋突然觉得盛清佑的话很多,他有些烦躁,舔了舔唇问:“你为什么出来?” “里面太闷了,”盛清佑呼了口气,“懒得演。” “我也是。”俞秋转头看他,“所以你可以闭嘴了吗?” 盛清佑:“……你今天说话怎么那么刺人?” 俞秋拿出手机回江淮许说快回来了,抬眼时看了下盛清佑新做的美式前刺,“可能是因为你换了个发型。” 做了美式前刺和江淮许就没那么像了。 “啊?” 还没等盛清佑反应过来俞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俞秋已经走远。 盛清佑:“……” 俞秋回宴会和唐柔说想回去了,婚宴过了大半,再留下来也没必要,唐柔应声,说先让林叔送他们回去,她和江声平等宴会结束了再走。 得到唐柔的同意,俞秋穿上外衣从后门离开。 17 双生子 莞城的雪还没停,寒气扑在玻璃上雾蒙蒙的一片。 出门的时候俞秋倒是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王乔。他应该是在谈生意,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隔得远,俞秋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隐约听见城东的字眼。可能是察觉到有人朝他的方向看来,王乔转身,抬眼和俞秋打了个招呼。 俞秋点点头,王乔也就收回视线了。 俞秋没觉得失望,他将手放进兜里,细细地摩挲着那张四四方方的名片,心里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小白谭。 没等多久,林叔把车开了过来。 紧接着江淮许撑着伞下了车,大雪落在黑色的伞上,四周变得模糊不清。昏黄的路灯透过稀疏的枯枝打在他的身上,是画中人才有的精致感。 似乎是时间到了尽头,一切都在变慢。 “走吧。”江淮许把伞往俞秋的方向偏了偏。 “嗯。” 车窗外的景色稍纵即逝地划过,暖气抵了寒,俞秋忽然感觉困意上来。他靠在座椅上,偏头看他和江淮许的影子映在后座的车窗里。可能是下着雪的缘故,整座城市有种清冷又萎靡的气息。 “还冷吗?”江淮许问。 俞秋觉得自己不是很有精神,默了会儿才说:“还好,挺暖和的。” 江淮许没问了。 模糊间,俞秋好像听见了江淮许问他刚才在宴会厅为什么没找到他。他本来想回江淮许的,想说宴会厅里人太多了,太吵了,他不适应就没去。 但俞秋实在太困了,说不出话来,连叹气都做不到。不过他想,反正说的都不是实话,回不回答都一样了,所以最后他没坚持,听从本能睡了过去。 其实他回去了。这种场合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论是以前陪着江淮许来的,还是后来他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几乎能知道宴会开始后大约过多久新郎新娘入场,多久司仪会上台让新人宣誓,然后多久会结束。 只是因为听到李知尧提起陈国为,那些腐烂的记忆如同躲藏在暗处的菟丝子,攀附着他重新生根,空气变得沉闷,他也就没进去了。 *** 那时候他高二,汪今带着他从陈国为那个破烂的几十平米的自建房出来后,在三中附近租了个小屋。白天的时候汪今去给别人做短工,晚上的时候他和汪今就在那个小屋里点着灯,他学习,汪今勾鞋。 汪今问他陈国为有没有去找他,俞秋摇头,“没有。” “那就好。”汪今松了口气,她被陈国为打了太多年了。有时候俞秋不小心提起,汪今都会吓一跳。 久而久之,俞秋也不提起了。 “那个人要是来找你,你就和妈说。” 汪今低着头,手中的针线穿过。灯太暗了,长久在暗光下盯着一个地方太久眼睛容易酸疼,汪今抬手按了按眼睛。俞秋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哭,他开口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继续刷题。 好一会儿,他听见汪今带了哭腔,“如果当年妈妈不带你来这里就好了。” 黑色的笔在物理习题上划过,留下很长的一道痕迹。俞秋停了笔,很平静地开口:“妈,我以后会赚很多钱的。” 说完他又沉默了,窄小的出租屋里只能听见他和汪今微弱的呼吸声。 “嗯。”汪今说。 俞秋没和汪今说实话,其实陈国为去找他了。 俞秋无比感谢自己的运动天赋,他跑得很快,在僻静阴仄的巷道里陈国为追不上他。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空的俞秋会不会选择学体育,以后工作了当个体育老师或者健身教练,买一个温馨的小房子,陪着汪今慢慢变老。 直到有一天,陈国为笑着道:“俞秋,你妈是不是在平江面馆做短工啊?” 俞秋停了脚。 他不再奔跑了。 他说:“我会杀了你的。” “哈哈哈,小贱蹄子,你以为老子怕你!”陈国为抓住俞秋的头发,拖着俞秋往三中附近的旅馆走。当时太阳很大,很晃眼,可能是五月。 三中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那种被称作恶心厌恶的眼神落在俞秋和陈国为的身上,全部变成刀子只扎在俞秋的身上。 他真的很讨厌同性恋。 那天俞秋没有反抗,进旅馆时陈国为在掏身份证。 “三楼吧。”俞秋开口。 陈国为愣了下,他忽然笑出声,以为是俞秋想明白了,搂着俞秋的肩,朝着前台的开房的小妹抬下巴,“瞪什么瞪,没看见是这小贱蹄子自愿的吗?” 开房的小妹眼里满是担忧,俞秋扯了下书包的肩带,勉强勾笑安抚她。 陈国为啧了声,“三楼要比二楼贵个十几块呢。” 不过他朝俞秋看了眼,还是把那点不满给压下去了。 上了楼,陈国为开始脱衣服,“让我玩一次,你妈那边我就不去找了。” “嗯。” 在陈国为转身的那一刻,俞秋抡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看起来很廉价的那种,砸在陈国为头上的时候,俞秋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贵的烟灰缸了。 他会去坐牢,但在这之前,他会杀了陈国为。 或者再不济,他可以做得隐蔽些,伪装陈国为从三楼摔下去,这样他就不会再去找汪今了。 血顺着陈国为的额头开始往下流,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朝着俞秋的方向抡拳头。 只是因为缺了三根手指的缘故,他的动作不再像之前一样敏捷,再加上被烟灰缸砸了一下的原因,他的头都是晕的,更别说俞秋现在的状态像是要和他同归于尽。 最后陈国为是被俞秋拖着往窗户那儿去的,俞秋擦了擦嘴角的血,从上而下地看着他,“下面有石头,三楼摔下去的话,应该会死。” 陈国为总算着急,他瞪大眼睛,大喊道:“我要是死了,你也会坐牢的!到时候你要你妈怎么办?” “你要是不死,我妈怎么办呢?”俞秋问。 “你……”他的话还没说完,俞秋又拿起烟灰缸砸在了他的头上,“不知道你死了,我是会被判故意杀人还是防卫过当。” 只是在最后一刻,俞秋打算把陈国为推下去的那瞬间,陈国为的手狠狠抓住了他,是那只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右手,俞秋想到了汪今。 他和汪今说会赚很多钱的晚上,汪今说了什么。 汪今说:“嗯,以后妈妈也想住上小秋买的房子。” 很温馨的,用俞秋工资买的。 只有他和汪今的房子。 所以俞秋放手了,他蹲在地上缓了好半晌,从隔间拿了拖把,把满地的血收拾干净。用最后的力气把昏迷了的陈国为拉到床上,去楼下问前台的小妹要了止血的药和绷带,给陈国为包扎好后离开。 走的时候,前台小妹看着他受了伤的脸问:“需要帮忙吗?” 俞秋笑着摇头,“谢谢。” 可惜那时候的他不知道陈国为其实早就找到汪今了,也不知道那个小出租屋里总是会有他的照片出现。 很多时候他看不懂汪今的表情,那双很漂亮的,乌黑黑的大眼睛里掩藏着痛苦,她几近绝望地问:“小秋,那个人有找过你吗?” 俞秋摇头,“没有。” 在陈国为再次找来的那天,俞秋买了刀。那时候学校还没有不能带管制刀具进校的规定,但他却发现他放在书包夹层里的那把刀不见了。 俞秋以为是不小心丢的,他打算再去买一把。那天汪今的心情很好,她久违地穿了条很好看的裙子,水蓝色的碎花裙,傍晚的阳光很好看,她笑着跳舞。 俞秋打算再去买一把的刀并没有买到,因为第二天汪今自杀了,他也找到了他那把刀,作为汪今最后的遗物。 被拉长的警报声在他耳边变得模糊不清,吹过的分明是他最喜欢的五月凉风,但他却觉得像是寒冬一般。 俞秋这辈子参加过很多人的婚礼,唯独葬礼只参加过两次。一次汪今的,甚至不是在那个很破的出租屋里,而是在一条河边。他猜汪今是怕如果自己在出租屋里自杀的话,她的儿子会被房东刁难,所以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正常的地方。 一次是江淮许的,来的人很多,白色的菊花像是花海,长风吹过,就开始上下浮动。但俞秋没送,连江淮许下葬那天都没去。 这样算来,其实俞秋也只参加了一次而已。 汪今没有住上他买的房子,江淮许说的陪着他好好长大也没实现。 *** “少爷,到了。” 林叔提醒道,没传来回应,他下意识往后视镜看了下,见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两人笑了笑。 两人头靠着头,看上去不像是兄弟,倒像是……双生子。 林叔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了跳,觉得自己肯定是年纪大了,总爱胡思乱想,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再说才认识几个月。 没过多久,江淮许先醒过来,他轻声,“林叔,你先走吧。” 林叔唉了声,下了车门离开了。 于是车里只剩下了江淮许和俞秋。 18 两个钢镚儿 俞秋醒的时候距离林叔走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因为偏着头的缘故,他的脖子有些难受。 江淮许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俞秋形容不上来,不过非要说的话,他觉得可能像初雪多一些。 “几点了?”他问。 江淮许抬起手腕看了眼,“九点半。” 俞秋直起身子,少有的和江淮许在一起的时候,俞秋想他应该珍惜的。但做了梦,久违地想起汪今,他只是垂了眼,想了想只说:“抱歉。” 江淮许看他,“因为什么?” “靠了你肩膀很久,”俞秋说,“为你肩膀抱歉。” 江淮许笑了下,心情好像不错,“嗯,为我肩膀。” 两人下了车,从小区车库出去还要走一段路。绿化带不知道是种了什么,即使是冬天也还是一片绿。雪已经停了,俞秋开始怀疑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他和江淮许一前一后地走着,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呼出的气变成冬雾化在空气里,俞秋忽然想找些话题,但他觉得自己有些蠢,一会儿觉得他不应该和江淮许那么近,一会儿又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他身边也挺不错的。 俞秋心里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可能不说点什么真的会有些尴尬,江淮许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他问:“俞秋,” “嗯?” “那天我们开班会的时候,我们老师问以后想读哪个大学。” 江淮许的语气很正常,似乎真的只是很无意地提起这个话题。 俞秋顿了下,“所以你有想去的大学吗?” “不知道。”江淮许说。 他走在前面,一只手拿着伞,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俞秋低头,看见下了雪的地上留下的脚印。 想了想,他给江淮许建议,“莞大的金融挺好的。” “嗯。” “你对金融感兴趣吗?”俞秋一脚踩在一个比其他还要高点的雪堆上,不知道是哪家小孩丢的什么东西,有点硌脚。 于是俞秋停下,从一旁绿化带捡了根树枝开始扒。 江淮许也停下了,转身看俞秋的动作,“还好。” “还好的话再选一下吧,好不容易……”俞秋忽然没声了。 “怎么了?” 俞秋说:“没怎么。” 他弯腰捡起一枚小小的、圆圆的硬币,“捡到一枚硬币。” 其实他是想说好不容易重来一次,但他说着才意识到重来一次的人是他不是江淮许。但他倒是觉得挺神奇,上辈子江淮许没说过,他就以为江淮许应该是挺喜欢金融的,没想到也是一般。 “多少的?”江淮许问。 俞秋把硬币上的雪扫干净,笑了下说:“一元的,今晚运气还不错。” 他继续拿着那根树枝,打算等会儿找个丢垃圾的地方丢掉。 “你说一枚硬币拿去炒股的话能挣到多少?”俞秋问。 江淮许说:“两枚吧。” “那么少?”俞秋今晚没喝酒,但他现在就挺醉的。不知道江淮许他喝了没,俞秋看他的状态也感觉不正常。 江淮许忽然弯腰,再起来时手里也多了枚硬币,“嗯,两枚。” 俞秋一愣,心想这是哪家小孩儿,分明是个丢硬币的散财童子。 他笑点挺莫名其妙的,自己在那儿笑了好一会儿,“两个钢镚儿,能买两根冰棍吃了。” 好在江淮许也在笑,这样的话显得他不像是一个傻子。 江淮许笑着问:“要吃冰棍吗?” “啊?”俞秋没反应过来,“那么冷的天哪儿来的冰棍?” 俞秋觉得自己可能是低估了江淮许,当然,他觉得他和江淮许有病。在江淮许带着他七拐八绕地走了半个多小时后,两人进了一条街巷。 破破烂烂的,和江家附近那片小区完全不搭边。墙上贴着很多小广告,发着潮味。往前走能看见几家店,有个店很扎眼,挂着暧昧的粉红色灯牌,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年头过久,“夜色旅馆”四个大字只剩下一个旅字还闪烁。 江淮许倒是见怪不怪,最后在一家烧烤店停下。老板是个四十几岁的大婶,正低着头玩欢乐斗地主,时不时还能听见叫地主的声音。 “有冰棍吗?”江淮许问。 老板没抬眼,只是抬抬下巴,“夏天的没卖完,应该有,你们自己在冰箱里翻。” 冰箱是四四方方横着放地上那种,里面冻了老板自家的肉,江淮许在里面翻了好半天才翻出两根被压扁的冰棍来。 “要什么味的?” 俞秋看了眼,“蓝莓味的。” 江淮许丢了根给他,寒气直接窜进袖口里,俞秋被冷了个激灵,“那么冰?” 老板家门口放了桌子和凳子,他俩找了个地方坐。清冷的街巷里寒风凛冽,俞秋感觉自己牙都在打颤。 见他俩坐下,老板趁着别人出牌的闲隙,扬声说:“烤串的回去睡觉了,没吃的。” 俞秋往手心里呼了口热气,“婶儿,我们就坐着吃根冰棍。” “行吧,”轮到老板出牌了,她收回目光,小声嘀咕,“大冬天的吃冰棍。” 俞秋和江淮许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了没两分钟开始笑。 笑够了,俞秋才把冰棍拿起来看了下保质期,“这月底过期。” “还有十几天呢。”说着,江淮许直接撕了包装。冰棍上冒着寒气,看起来就劲牙。 俞秋也撕了,他见江淮许面无表情,咬咬牙也咬了一口。像是喝多了可乐一样,牙酸得他下意识倒吸了口凉气。 江淮许笑得肚子疼,俞秋也在笑。两人嘶嘶哈哈地吃了两根冰棍,感觉牙都要冻掉了。 没想到最后结账的时候只用了一个钢镚儿,然后两人把老板家冰箱里最后两根冰棍也解决了。 回家的路上俞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打冷摆子,整个人都是冰的,呼出的气都是。 “应该再留个钢镚儿的。”俞秋说。 “为什么?”江淮许问。 “一口气吃两根,感觉我现在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他俩穿着西装,坐在烧烤店外的桌旁,吃着五毛一根的冰棍,俞秋想想就觉得很有喜剧感。 忽然,江淮许停了下来。 俞秋茫然地问:“怎么了?” 江淮许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贴了下俞秋的后颈。天知道有多凉,俞秋缩了下,就连江淮许把手拿开了,他都还觉得脖子上那种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距离对视,也可能是那块还在闪烁的粉红色灯牌,俞秋觉得空气里都透着暧昧。 “还有温度。”江淮许说。 俞秋顿时笑了,“嗯,还活着呢。” 走了没一会儿,唐柔打了电话过来,大概是问他们怎么还没回家。 江淮许说马上了,然后把锅推给齐醒,说是齐醒喝了酒发酒疯,拉着林嘉昀来了。他和俞秋还有林嘉昀负责送齐醒回家。 可能是找到背锅的了,两人走路都慢了不少。 俞秋笑道:“齐醒比窦娥还冤。” “嗯,”江淮许没反驳,“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拿我和林嘉昀挡枪。” “那他也不算冤。” 两人又找不到话聊了。绕出小巷,离江家越来越近。俞秋忽然有些想珍惜,他开始努力找话题。只是他好像没找话题的天赋,思来想去也只是挑了个比较合乎现下场景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卖冰棍的地方?” “以前我小的时候她家旁边有家卖早餐的店,我爸喜欢吃,有时候会带我来。”江淮许说,“如果天气热的话,就会买根冰棍。不过后来早餐店搬家了,好久没来。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她家还有冰棍卖。” 只是听他描述,俞秋脑海里瞬间有了画面。七八岁的江淮许跟着江声平来吃早餐,吃完后江声平带着他上车,一个去公司,一个去上学,还挺接地气。 他抿唇笑了笑,“还好还有。” 江淮许一顿,等俞秋走到前面了才很轻地开口:“没有也没关系。” 走到小区的时候十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回的家,唐柔没问具体的事,边进厨房边说:“外面天气冷得很,快把熬好的姜汤喝了再上去。” “要是感冒了耽误学习就不好了。”她心疼地摸了下俞秋的额头,惊讶道,“怎么那么冷?” “可能是外面的雪化了。”俞秋回答她。 喝完姜汤,整个人都暖和了很多,他顺手把碗给洗了才上的楼。 俞秋心里想着小白谭的事,因为二楼没开灯,他以为江淮许已经进自己房间里去了,所以他看见江淮许的身影时还愣了下。 “江淮许?”他问,“怎么了?” 其实今天一天俞秋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醒后,他没有重生,没有回到13年。在那个时间线里还是只有俞秋一个人,江淮许已经离开他的生活很久了。 但俞秋最近觉得自己幸运了很多,总不会那么倒霉的。 “怎么了?”他又问。 可能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久到俞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还是梦,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醒来也许会怅然若失更长的时间。 “俞秋,”江淮许这样叫他,“这次没有糖吗?” 19 过往 俞秋只是沉默了一瞬,“还有的。” 很奇怪的一个习惯,但俞秋确实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将手放进兜里,很快摸出几块糖,“今天出门的时候顺手拿的。” 因为没开灯,他看不清江淮许脸上的表情。他听见江淮许轻声笑了下,温热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有点痒。 江淮许说:“谢谢。” “不用。”俞秋回他。 “晚安。” 俞秋说:“明天见。” 他关上门,自己一个人靠在门上待了会儿。没多久也听见江淮许门关上的声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松了口气。 洗完澡,俞秋躺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感觉眼前似乎越来越模糊。熟悉的窒息感和茫然感袭来前,俞秋强迫自己闭上眼。他的心跳好像变快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江淮许还是因为发作的惊恐症。 不过好在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没好一会儿就彻底缓了过来。 俞秋没有放在心上,上辈子心理医生也说可以断药,而且他也不再怕水,不再怕拿刀,不再怕陈国为了。 在重新回到梦里时,他想,他不是十七岁的俞秋。 *** 俞秋清晰地记得高考后的第二天。 警报声和救护车的鸣笛在他耳边变得又远又长,俞秋真的挺倒霉的,上辈子这样的场景他就经历过三次,一次汪今,一次云时初,一次江淮许。 他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江淮许还没从手术室里出来,他甚至没有时间回去换一件还算干净的衣服,白色衬衫上洇着的血红得刺眼,就匆忙打了去医院的车。出租车司机见他神色紧张,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安慰他。 俞秋很想和他说声谢谢,但他实在没有心力应对了,只能不住地点头。 他赶到医院时,唐柔站在手术室门前,一句话也没说。齐醒和林嘉昀坐在医院长廊的座椅上,见到他,齐醒从座椅上起身,红着眼斥问他:“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林嘉昀在一旁拉齐醒,免得他做出过激的行为来。 但其实俞秋真的能理解,他们是江淮许的朋友,现在江淮许还在手术室里急救,如果是他他也会生气。 剩下的齐醒说了什么俞秋也听不清了,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腿好像使不上劲了,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朝唐柔走去。 那时江声平还在从港城赶回来的路上,只有唐柔一个大人。所以她看起来很坚强,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俞秋想说点什么,最后能说的也只有唐姨两个字了。 唐柔勉强笑着,拍拍他的手,“小秋不怕。” 俞秋却哭了,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往下流,滑过下巴,砸在医院苍白的地板上。 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只能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唐柔说:“不是小秋的错。” 可只有俞秋知道,是他的错,从头到尾都是。 他知道江声平是莞城的高层人物,知道江淮许的外公是莞城的副市长。从他进江家的那一刻,他开始计划怎么才能把陈国为送进监狱。 唐柔之所以让他寄宿在江家,完全是因为汪今曾经救过她的命。如果他死了,陈国为顶多也只会被送进监狱,判个无期徒刑。但江淮许不一样,如果陈国为伤了江淮许,江声平不会放过他,江淮许的外公也不会。 起码陈国为一辈子待在监狱里都会生不如死。 最开始的时候,俞秋是这样想的。尤其是俞秋发现自从汪今死后,他有时候听见卫生间里洗漱池传来的水声,看见锋利的刀会觉得喘不过气、止不住的心悸后,他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他摆脱不了陈国为,甚至看见陈国为,脑海里汪今被水泡肿胀的身体,胸口插着那把刀的画面便挥之不去。以至于后来的他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要看见陈国为,恐惧会比反击先一步席卷上来,可明明不久前他还和陈国为打了一架。 所以看起来利用江淮许似乎是他最好的办法。 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班主任说是学校要办毕业晚会。 那天俞秋身体不舒服,和班主任说想先回家。他是高三才转过去的,除了和云时初关系好点外,其他人也只是能叫得上名字。自从云时初死后,俞秋和班里的人几乎没太多交流了,每天只有学习、刷卷子,谈不上有太深的感情。 班主任犹豫了会儿,还是答应了。 高三下的课可以自习到七点才能回家,很大程度上,俞秋很感谢学校这个规定。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再在六点之前出校门,再绕着巷子走很久。有时候他甚至可以在陈国为没来的日子,顺利坐上最后一趟公交。 是很好的规定。 唐柔问过他很多次要不要和江淮许一起回家,俞秋说自己基础不好,学到七点再回。唐柔也就没勉强了。 云时初有次听到他和唐柔的电话,还困惑地问:“他们对你很好,为什么要拒绝?” 俞秋想了想说:“就是因为他们对我很好。” 所以他不能让陈国为看见他们,不能让陈国为知道江家在哪儿。 云时初跟着他一起走了好几次,也多少知道点俞秋的事。他点头,表示理解。 俞秋真的是个很矛盾的人,他想,只要能让陈国为付出代价,利用江淮许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们真的对他太好了,如果可以,他也许可以假装不再在乎,听汪今的话,好好活着。这样他高考结束了,可以去一个离莞城很远的城市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买房,然后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只是那天,陈国为似乎等了他很久。 俞秋猜可能是陈国为知道他毕业后就会离开莞城了,以后那个载着他很多年回忆的几十平出租屋里终于只剩下陈国为一个人在那儿发烂发臭,所以他想把俞秋也拉进深渊里。 那天下了雨,很大。 俞秋跑得很快,他看见骑着三轮的大爷穿着雨衣从他身边而过,溅起来的水花砸在梧桐路的两侧。 看见水果店的老板将装着水果的纸盒一箱箱往家里搬,有些地方被水润湿了而起皱褶。 看见学校外那家最受欢迎的面馆老板从上往下拉卷闸门,下一瞬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弥漫的水汽扑在镜片上,俞秋跑着,朝着临江巷的站台跑。 可陈国为说:“俞秋,你不会以为你能摆脱我了吧!你的户口还在我这儿,你能走吗?” 身后大雨滂沱,天气黑压压的像是要吃人。 俞秋跑啊,跑啊。 “你知道你妈怎么死的吗?她是用你买来想杀我的刀自杀的。” 俞秋停了下来,模糊中,他似乎能看见黑压压的天边有晚霞,金影落在海浪上起起伏伏,汪今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扎着不遮眼的马尾辫跳舞,她说,“小秋,我和你爸爸刚认识时就是跳的就是这支舞。” “上次和你一起走的那个男同学是叫江淮许吧?我找人查了下,他好像是江家的独生子。妈的花了老子几百块钱。我看你和他关系挺好的,他妈是不是接你走的那位?老子儿子都被他们带走了,不给点钱以为是白给的啊。” 俞秋不跑了。 他站在原地,远远的看,能看见什么呢? 看不见底的小巷,但俞秋觉得是能走到尽头的,只是他每次都不会去而已。整个莞城似乎都被笼罩在这场大雨里,身后是陈国为,他手里拿着刀,一把和俞秋之前买的那把长得一样的。 “哈哈哈哈——”俞秋忽然笑了,笑得肚子都疼了。 他浑身都在发颤,心慌得只能抓住胸口,“陈国为,我后悔上一次没有杀了你。” 陈国为面色难看,不过过了会儿,他堆着笑,“小秋,没事,你妈死了以后你和我住一块儿就行了。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再去他家,我保证不会打扰他们。你妈已经嫁给我了,你也是我儿子,咱爷俩往后好好过日子。” 喉咙里涌上一阵反胃的感觉,俞秋不确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还是因为陈国为说的话太令人恶心,他忽然有点想吐。他也确实吐了,不过只是干呕。 “妈的,小贱蹄子。”陈国为伪装出来的面具很快被撕开,他手里拿着刀,不知道何时从兜里掏了根针管。 不知名的恐惧蔓延至俞秋的四肢百骸,陈国为似乎很满意俞秋的表现,“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俞秋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身,用尽全部的力气往前跑。 如果…… 如果他死了,江淮许看见,会不会把陈国为送进监狱,就当是为了他。 那天他运气真的蛮差的,他想求救,他想到了唐柔,想到了江声平,想到了……江淮许,他有那么瞬间,觉得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下了大雨,他往常走的那条路因为施工,没有人。 施工的不远处有一个废工厂,雨下大了,还夹带着冰雹。俞秋躲了进去,他跑不动了,胃里像是有把刀在搅动,在里面翻滚。 窗口上像是扑了层黑色的布,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滂沱的大雨,以及不远处传来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俞秋握紧身旁的钢管,另一只手从书包里摸手机。 他报了警,快速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后又给江淮许打了电话。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他无数次后悔于他的决定,也仍然不清楚当初他为什么会给江淮许打电话。 也许那瞬间他心里当真涌出了利用的想法,也可能是觉得自己要死了,在要死的时候,能想到的人竟然只剩江淮许了。 电话很快打通,俞秋似乎听到了他那边传来的欢呼声。 “俞秋,”江淮许温声问,“怎么了?” 20 祝你幸福 剧烈的心跳慢慢变得平和,废钢厂外的雨声变成了背景音,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卡在喉咙。 本来俞秋是想说,江淮许,你帮帮我吧。 可是最后俞秋说的却是,“江淮许,我物理那道大题好像做错了。” 电话那头的江淮许一愣,过了会儿才笑着说:“俞秋,你哭了吗?” 俞秋也笑,“没哭。” “身体不舒服吗?” 俞秋颤着声,应了下,“嗯,有点。” “等会儿要去接你吗?” “不了,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我可能还要一会儿。” 江淮许像是走到外面去了,因为电话里欢闹声越来越远,雨声愈发清晰,俞秋猜他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 “俞秋,”江淮许叫他,“那道题做错了你还能去哪个大学?” 胃很疼,不过这儿没有镜子,俞秋看不见。但俞秋觉得他现在脸上肯定看不出来一点血色了。不知道是因为外面起了大风还是太疼,寒意顺着脊柱蔓延全身。 俞秋吸了口气,说:“成大。” “嗯。”江淮许说,“其实我数学有道题也做错了,我可能也去成大。” “好。” 江淮许那边齐醒喊了声,俞秋也要撑不住了,“挂了。” 江淮许没说话,电话里只有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他应该在往回走,俞秋有一瞬间觉得很难过,但也只是一点。 最后要挂掉电话时,江淮许忽然开口:“俞秋,毕业快乐。” 俞秋的手一顿,他的喉咙发涩,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所以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毕业快乐。” 俞秋最后说:“祝你幸福。” 江淮许似乎笑了笑,他应该说了什么,也祝你幸福。 俞秋听见的好像是这样,但他电话挂得太快了,有点模糊。他想打电话回去问问江淮许是不是,还是放弃了。 他艰难站起身,只把手机放进了兜里,双手紧握钢管守在侧门旁。 很快,俞秋听见了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沉闷的。 嗒—— 嗒嗒——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电闪雷鸣,不远处的树叶哗啦啦地摇曳着。 俞秋紧绷着身体,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警车鸣笛的声音。他舔了下唇,那种似有似无的声音也消失了。 幻觉,他立刻判断。 他用力咬唇,铁锈般的血腥味顿时在嘴里炸开来,俞秋打起精神,胃也没之前那种像是火烧的感觉了。 忽然,脚步声停了,但他确定陈国为就在外面。 他闻到淡淡的烟味。 陈国为丢了烟头,落在地上猩红的火点微微闪烁。他将刀插进墙里,发出刺啦的声音。 陈国为语气得意,“你这几个月看见我就跑,是怕我吗?” 没人回答,他也不在意,“我听小白谭有个人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他养了条狗,那只狗刚开始的时候很不听话,总爱咬人。所以他就找了个笼子把那条狗给关上,每天那只狗饿了,他找吃的放在离那只狗很远的地方,只让它闻到味道。他找一个凳子坐在旁边,听那只狗一直朝着他吠。” “等那只狗叫累了,饿得没力气再叫了,他才给狗喂点东西。” “第二天他去的时候,那只狗还是会对着他叫,这次他还是像上次一样。只是这次他不给狗喂东西了。” “时间久了,那只狗看见他总算不叫了,甚至还会朝着他摇尾巴要吃的。他以为是听话了,把狗放了出来。但有一天,那只狗狠狠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口。他一气之下,把狗的后腿打瘸了,又关进笼子里,和上次一样等狗叫累了才给它吃东西。” 陈国为一顿,嘿嘿笑了几声,“那人说再后来那只狗只要看见他就浑身发抖,尾巴都是夹着的。” “小秋,我没打断你的腿啊。” 俞秋握着钢棍的手用力捏紧,他的心跳如雷。 陈国为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他本来以为他手里拿的那个针管里是麻醉药,但他现在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小秋……”他急切地喊着,“你想不想试试和男人□□是什么感觉?自从上次我发现我喜欢男人后,我试过好几次,很爽的,你要不要试试?” 俞秋只觉得恶心,他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 陈国为离得越来越近,在他进来的那一刻,俞秋迅速把地上的包拎起朝他头去。 “小秋?”他兴奋道,“你在这儿啊。” 俞秋浑身都在发颤,脑海里汪今死时的场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趁着书包暂时性地遮住陈国为的视线,握紧钢管狠狠砸向他的头。 “砰——” 陈国为侧了下身,只是打到了他的肩。因为离墙离得太近,钢管撞上墙,闷声响起的同时手心传来剧烈的麻意。 “滚!”俞秋低吼了声,转身朝楼下跑去。 只是还没走两步,他猛地摔在地上,从二楼的楼梯中间往下滚。 废钢厂这儿没门,风很大,雨斜着砸在地上,扬起灰尘。 俞秋躺在地上,他的手肘和膝关节那儿火辣辣的疼。胃里也像是有刀子在里面搅拌一样,翻来覆去的疼得厉害。 陈国为慌忙下来,紧张道:“小秋,小秋,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乖乖听话好不好?”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蹲下身伸手想要碰俞秋。 恐惧感从心底蔓延,可相比于害怕,俞秋更觉得恶心。 “别碰我!” 俞秋慌乱地在地上抓着,冷汗涔涔,额前的头发早就湿了。他摸到一块砖头,立即拿起来威胁陈国为,“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陈国为看见浑身发颤的俞秋,愣了会儿,才低着眼喃喃,“没事的,没事的,我会让你离不开我的。” 俞秋看见他将手伸进兜里,没一会儿,他拿出一根针管,“我自己都不舍得用……很舒服的……” “陈国为!”俞秋压抑着自己紧张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他将砖头扔到旁边,吞了下口水,“你看,我乖乖的。” 他使劲捏紧自己的拳头,他不能吸|毒,绝对不可以。 他要是碰了这个东西,他这辈子真的完了,他要坚持到警察来。 “小秋,小秋,”陈国为急急地喊着,“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走的,你小时候就那么听话……”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俞秋继续说:“我和你回去,真的。你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好不好?” 陈国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眼光忽然阴鸷起来,猛地拉起俞秋。用他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掐住俞秋的喉咙,他原本是惯用右手的,但汪今砍了他三根手指后他就惯用左手了。所以他用空闲的左手,用力扇了俞秋一巴掌,“野种!你以为老子好骗?!” “你是不是觉得我蠢?是不是等着填志愿的时候填得远远的,上了大学把户口从我这儿迁出去?你以为我会让你去读书?” 俞秋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耳鸣过后,他的意识有点模糊。 陈国为冷笑了下,他把针管捡起来,天很暗,看不清周围的光景。他有些暴躁地找自己的手机,“去你的!” 他想到可能是刚才在楼上俞秋挣扎时把手机弄掉了,脸色倏的变得很难看,“小兔崽子。” 俞秋躺在地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在他以为一切都要完了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俞秋一顿,他看着废钢厂黑压压的房顶,勾唇笑了笑,抬手擦掉嘴角的血,“陈国为,你说杀|人和吸|毒,够不够你在牢里待一辈子。” 陈国为显然也听见了,他又往俞秋的脸扇了巴掌,“妈的,谁让你报的警?” 他的目光变得阴鸷,站起身去二楼找手机,没一会儿上面没了动静,他匆匆下楼开始收拾地上留下的痕迹。 警车越来越近,陈国为大致收拾完,看了眼俞秋。他确定淋了雨,俞秋身上不会留下他的指纹,恶狠狠道:“你要是敢和警察说,我就杀了江家那个小少爷。” 俞秋脸上的表情僵硬了瞬,笑容渐渐消失。 在陈国为转身的那一刻,俞秋忽然用力拉住了他的脚腕,“谁让你走的?” 陈国为没想到俞秋还有力气,他使劲拖拽了下,没拖动。 额上青筋瞬间暴起,“松开!” “松开!”他踹了脚俞秋的肩。 俞秋还是沉默不言。 只是警车的鸣笛声不再靠近,陈国为一顿,他笑起来,“对了,你运气还挺差的,我来的时候发现来这儿的那条路塌陷了,现在还在施工。那么大的雨,路边的树也断了不少吧?挡在路上,警察什么时候能到都是问题。” 他蹲下身,低着头俯视俞秋,“我还没玩过你,杀了怪可惜的,但趁着这时间给你扎一针也是够了。” 陈国为把手电打开,在俞秋抓着他脚腕的那只手上照了照,“这玩意一次上瘾,以后你要是想要,记得回来找我。” 俞秋渐渐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一根钢管狠狠砸向了陈国为的后脑勺。陈国为手里的针管落下,他惊惶地转头。废工厂外电闪雷鸣,江淮许的脸一半在暗处,一半在白色的光里。他浑身都湿透了,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水鬼。 鲜红色的血顺着陈国为的后脑勺往下流,陈国为捂着后脑勺,一脸不可置信,勉强说了几个你字便倒下了。 21 他长眠于那个秋夜 江淮许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国为,一脚踹在他的小腹,疼痛感顿时卷席陈国为的全身。 “你想死吗?”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说完便和陈国为缠在一起。握得很紧的拳头用力打在陈国为的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俞秋不知道江淮许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往后的七年他也不曾从江淮许的嘴里得知。直到江淮许去世后的第二年,俞秋遇见盛清佑。 他和江淮许长得有三四分像,但就凭这三四分像,俞秋对他便能多点耐心。 无意提到陈年往事,盛清佑笑了笑说:“要是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当年我不说的话结果可能还要好些。” 俞秋问他当年说了什么。 盛清佑沉默了会儿,终于,在第九年,俞秋从盛清佑这里知道了那年江淮许是为什么会知道他在那儿,也终于知道当年在医院时,齐醒问他的那句“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天盛清佑看见了他和陈国为,但因为隔得远,盛清佑也不确定。 雨下得很大,一起前行的同学催得紧,他只好跟着一起往学校走。 到高三教学楼的时候他遇见了江淮许和齐醒。 随意打了个招呼后上楼,一旁的同学问他刚才他们遇见的人是不是俞秋。 盛清佑点头:“应该是吧,毕竟他那种好学生还挺不按常理出牌的。” 江淮许忽然叫住了他,“你在哪儿遇见的他?” 盛清佑一愣,“废工厂那边,有个男的跟着他。我问,他说俞秋是他继子我就没管了。” 齐醒疑惑道:“刚在电话里俞秋不是说回家了吗?” 江淮许忽然有些心神不宁,“齐醒,你自行车还在吗?” “在是在,不过我和学弟说好明天送他了。”齐醒搞不懂江淮许怎么突然莫名其妙来那么一句,但他还是很快从兜里摸钥匙,“钥匙,开锁的。” 江淮许接过,“谢了。” 他冲进了雾茫茫的雨里,齐醒默了瞬,反应过来大喊,“伞!我靠!” 盛清佑停止回忆,他把酒杯灌满,沉默着喝了口下去。过了好久才说:“他是真的爱你,你也是真的心狠。” 俞秋坐在星阁的高级餐厅里,从他的视角往下看,能看见莞城最繁华的地段。天黑沉沉的,俞秋抿了口酒,“我知道。” 再后来的事他其实记得不太清了,他觉得可能是他自己把这段记忆刻意遗忘,就像当初忘记汪今的那件事一样。 他只记得很模糊,电闪雷鸣,白光从他眼前划过,陈国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把明晃晃的刀被拉出一道森然的影子,插进江淮许的胸口。 身后很多警察握着枪进来,陈国为挣扎了没多久,手腕上响起清脆的锁铐声。江淮许温柔地笑着,微微弯身摸俞秋的头,很轻很轻地说:“俞秋,不怕。” 然后像是被放慢后拉长的电影片段,缓慢地倒在俞秋的怀里。 他浑浑噩噩地抱着江淮许,鲜红的血在两人的校服上晕染开。 后来的很多次,他和江淮许一起坐在沙发上追晚上八点的无聊狗血剧时,江淮许总是会面无表情地吐槽演得太假,比如车撞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要发呆,打倒坏人后为什么不给坏人补刀。 俞秋只会和他说:“导演不让。” 但其实俞秋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懂了,就像那天晚上,他看见那把刀朝江淮许来的时候,话在喉咙,却是说也说不出来,那一瞬间,他就像失了声的哑巴。 再后来的故事很简单,陈国为如愿坐了牢,吸|毒和杀|人未遂被判了无期徒刑,俞秋也相信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只会生不如死。 江淮许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但因为离心脏的位置很近,无法完全痊愈。他们最后都没去成大,而是选择了离家很近的莞大。 从那以后,江淮许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差。 大三的时候,他和江淮许申请在家自学,空闲的时候就在公司,有时候在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 大四的时候,曾经和唐柔达成共识说是厌恶同性恋的他在唐柔的安排下和江淮许领了证。 那年江淮许病危进了急救室,俞秋彻夜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唐柔不再喊他小秋。 工作后的第一年,俞秋和江淮许养了只猫,江淮许说叫俞小秋,俞秋觉得难听,不让。于是只能叫江小秋了,虽然俞秋并没有认为比原本的俞小秋好到哪儿去。 工作后的第二年,江淮许希望下一年的圣诞还下雪。 工作后的第三年,江淮许心功能衰竭,移植手术失败,那年莞城不知道下雪了没有。 江淮许死后的第一年,他和江淮许养的那只猫也死了。 江淮许死后的第二年,俞秋忽然很想念江淮许,他的惊恐症又发作了,这次没有江淮许陪他治疗,他也能很快控制住病情了,是很大的进步。 江淮许死后的第三年,这一年,好多人开始遗忘。就连唐柔也不恨他了。俞秋有时候也有点恍惚,有一天他做梦,醒来后发现他也快要忘记江淮许的样子,他坐在床上很久,惊醒时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早已泪流满面,于是俞秋终于承认,他爱江淮许。 这一年,俞秋出了车祸,重新回到了13年。 这时候,他还是十七岁的俞秋。 *** 2013年莞城的十二月冷得出奇,但今年入冬快,倒也没让人觉得突兀。 周五周六连着两天是莞城第二次诊考,最后一场是理综,俞秋把能做的都做完后提前交了卷。 他今天运气还不错,陈国为并不在。 俞秋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才停下打车。国中上学的大多都是有钱人,在校门口打车和往前走几分钟到另一个巷口打车的起步价都能差上好几块。 他并不想做冤大头,所以对这种东西总会斤斤计较。可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司机见他是在巷口打的车语气实在算不少好。 “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俞秋坐上车,把身后的书包放到前面后说:“小白谭。” 出租车司机很快打表计价,一路上也没搭话。估摸过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下了车,俞秋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他觉得自己有点蠢,不然也不会穿着校服来这儿。 好在因为上次他和江淮许一块儿上去的,大厅里的前台小姐对他有印象。 “俞少,还是上次那个包间,需要带您去吗?”前台小姐问。 俞秋一顿,“江淮许他们在吗?” “江少不在,齐少倒是来了挺长时间。”前台小姐说。 俞秋摇头,“不用了,我不是来找他的。” 他从校服的口袋里摸出上次宴会厅王乔给他的那张名片,“我找王总。” 前台小姐一愣,为难道:“俞少,没有预约是不行的。” “我想和王总谈个生意,麻烦你打个电话,就说是关于城东投标的。”俞秋把名片推过去,继续补充,“你和王总说我是俞秋,上个星期六在星阁见过。” 前台小姐皱眉,想到王乔说过如果是江家或者齐家的人找他的话千万别拒绝,虽然上一次俞秋是和江淮许一块儿才上去的,但既然能让江淮许亲自下来,想来也是哪家公子哥。 她不再犹豫,和俞秋说了句稍等后直接给经理打了电话。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经理敲了敲门,“王总。” 小白谭除了光鲜亮丽的正经生意外,赌场、格斗的生意也是做的。这个高级会所里有王乔的投资,算不上大头,只有赌场归他管,平常会所里的治安和服务也归他管,能说得上几句话。 不过终究是些见不得光的,王乔自己也怕哪天闹得太大进局子,不该越的线没敢越。听了其他一起做生意的朋友说的话,找了个混赌场好多年的老板管生意。 经理叫他的时候,王乔正玩得尽兴。赌场老板点头哈腰地给他倒酒,赌场内闹哄哄的一片。 王乔听得不太清,经理重复了好几遍他才不耐烦地朝赌场老板摆手,吩咐他去把门关上。 “怎么了?”关了门声音小了不少,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吵闹声。 王乔心情还算不错,双手搭在皮质沙发上,微微仰头,顺着赌场老板点的火抽了根烟。 “有位叫俞秋的人找您,说是想和您谈笔生意。” 这次王乔听清楚了,他一挑眉,“俞秋?” 赌场老板听王乔的语气,立马了然,踹了脚那经理,“没点眼力劲儿,听都没听过,哪儿来的小人物都能直接找大哥了。去去去,赶紧把他赶出去。” 经理敢怒不敢言,站在一旁点头,“是。” 只是他要出去的那一刻,王乔把他叫住了,“等会儿。” 经理停下,王乔问:“是上次江家小少爷带上包间那个?” “是。” 赌场老板笑嘻嘻地凑上前,“没想到这江家小少爷玩得还挺花。大哥,你说既然是他玩过的,怎么突然又来找你了,不会是江家想要和我们拉好关系吧?” 王乔看了赌场老板一眼,吐了口烟,朝他勾手,“过来。” “唉!”赌场老板赶忙上前。 “脸伸过来。” “大……大哥。”赌场老板心里一慌,但他也不敢不听,颤巍巍地把脸凑过去。 王乔见他闭上眼,恨铁不成钢地用力踹了他小腿肚一脚,“你大爷的猪脑子!” 22 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还真以为他找我是为那门子事儿呢?!”王乔气得头都疼,又踢了赌场老板两脚泄愤,“你知道他是谁吗就在这儿瞎讲!再说江家什么身份用得着和我拉好关系?你做白日梦还是我做白日梦?!” 赌场老板龇牙咧嘴地捂着小腿肚,“大哥大哥,我错了。” 王乔没再管他,把快要燃到头的烟按在烟灰缸里按灭,问一旁经理,“他说有笔生意和我谈?” 经理冷汗涔涔,面对王乔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知道小白谭的人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以前就是个混社会的街溜子,做的都是些不干净的活。后来国家严打,他才趁机金盆洗手,自己白手起家做房地产的生意。刚开始很多人不看好他,没想到几年过去,他还真在莞城站稳了脚跟。 再后来他跟着几个在莞城上层圈子里的几个老总一起投资了小白谭,没想到还真给办起来了。 外界对他的评价都是做事狠辣、果断。再加上从街巷里混出来的,大多都讲义气。 王乔也不例外,他自己混得风生水起后,把以前跟着他一起混的兄弟又聚集在了一起,大家伙一块儿经营赌场生意,因此他手下的人都是服他的。 经理喉结一滚,“他说想和您谈谈城东那块地的投标。” 王乔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城东那块地?” “大哥,城东那块地……” “闭嘴。”赌场老板刚开口,就被王乔堵了回去。 赌场老板立马不敢出声了。 王乔看了眼经理,“把他带过来吧。” “是。”经理应声,很快把门带上退了出去。 他走后,赌场老板才继续问:“大哥,你要投标这件事除了兄弟几个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出现内鬼了吧?” 王乔喝了口酒说:“应该不是哥几个,他怎么知道的等会儿来了问问就知道了,我现在更好奇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没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俞秋跟着经理一块进来。 王乔又点了根烟,借着烟雾上下打量了下俞秋。眼前少年穿着一身校服,秀气的眉眼被额前的碎发微微遮掩住,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和赌场里光膀子露肉的人完全不同。 进来的时候还能闻到淡淡的清冽冷香。这味道王乔闻到过,他记得是有次他从小白潭的前门出去时遇到了江淮许,上去打了个招呼,当时他也闻到了类似的味道。 王乔觉得有趣,笑了下让俞秋坐。 他问:“俞少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叫我俞秋就行。”俞秋说。 王乔也不是扭捏的人,换了个称呼,但也没真直接叫俞秋,开门见山道:“俞小弟说的那笔生意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俞秋把手上的投标书放在桌上推向王乔,“王总可以看看这份投标书,里面有详细的报价分析和未来规划设计方案,相信你看完后会感兴趣的。” 王乔没说话,倒是一旁的赌场老板先没忍住,冷笑道:“你一个高中生能懂什么?以为写了就能中标吗?” 城东那块地的位置好,很多人都对那块地感兴趣。小白谭里压着王乔那几个大股东也是各自胸有成竹,都想吃下这个香饽饽。王乔身边和他差不多身份地位的人都没敢投的,生怕要是中了还好说,要是没中平白惹了些大人物就得不偿失了。 说实话,王乔自己都在犹豫要不要下手。不过他还是找了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了下其他人的报价,大多数传出来的报价都是打的烟雾弹,拿出来迷人眼的罢了,他倒也没信。 “王总会接受合作邀请的。”俞秋很平静地说。 空气安静了几秒,王乔笑了笑,“你倒是够自信。”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将桌上的文件随便翻了两下。其实他刚开始真的不抱有希望。 俞秋能懂些什么,他这个年纪的高中生王乔自己不是没有经历过,自傲又不可一世。和他不同的是,他当时说话别人只会觉得他在放屁,而俞秋却能因为和江家扯上关系让他不得不以礼相待。 只是渐渐的,王乔坐直了身子。赌场在小白谭的负二楼,外面吵闹得不行,好在门的材质是隔音的,房间里不至于太吵。当时修建的时候他亲自来看过,觉得白色的灯没什么氛围感,于是让工人们统统给换成了五颜六色的灯。 现在这五颜六色的灯透过门的缝隙,打在大理石上不断地变换着。包括头顶上的灯也是,色彩斑斓得让王乔觉得心烦。 他捏了下眉心,一脸不虞地朝赌场老板道:“去把白灯打开。” “唉,”赌场老板应了声,反应过来后道,“啊?” 王乔差点没忍住起身踹他,“把这该死的破灯给我关了开白灯!” 赌场老板这次听清了,“好好好!” 他忙去门边把白灯打开。 灯光很亮,王乔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没有了眩晕感。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问:“俞小弟这标书确实很好。不过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想投标城东那块地皮的?这事我可只和我身边几个人说过。” 俞秋回答:“抱歉,上次在星阁门口时无意间听见的。加上凑巧想卖王总个人情,就顺水推舟了。” 王乔挑眉,也没为难他,兀自一人又抽了会儿烟。 “俞小弟想要个什么样的人情?” 这话一出,赌场老板也愣了下,他没想到这事儿真成了。他们这种人其实挺瞧不起这些公子哥的,王乔平日里虽然笑脸迎人,但身边的兄弟都知道只是为了表面功夫。 “想让你们帮忙要个债。”俞秋说,“我明年想好好高考,他要是每天都缠着我的话,会有点麻烦。” 陈国为爱赌,他在小白谭欠下的债可能有好几十万。具体多少俞秋不清楚,但他记忆里有段时间陈国为还跑到外省去避了阵的风头,他老家的房子都被拿去抵押了。 王乔手下那些兄弟动手没轻没重,再说道上的兄弟就算是金盆洗手,有些手段也是脏的。起码在高考之前,俞秋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只是要个债?”王乔抖了抖烟灰。 “嗯。” 这个买卖太划算了,王乔不会拒绝。 他问:“谁的?” “陈国为,他欠你们的钱可能有几十万。”俞秋再次重复,“在高考前,我希望他不会出现在莞城国中的门口。” 如果是其他人王乔可能还会让赌场老板去查一下,但偏偏是陈国为。他印象很深,这人是个老赖,爱赌还爱出老千。被人抓到过好多次,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有一次他能被抵押的都输光了,跪着求王乔再放点贷款给他。赌场老板不想再给他放贷,毕竟陈国为欠的钱已经够多,也没什么可以做抵押的,但他竟然把自己给赌上了。 王乔觉得有意思答应了他,那次陈国为运气挺好,真让他赢了,就多少留了点印象。 王乔最后问:“俞小弟怎么确定我会答应?” “赌。” “哈哈哈哈。”王乔笑了好一会儿,“确实是赌。” 这投标文件里的报价估计大胆得让王乔觉得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愿意赌一把。 “合作愉快。” 俞秋起身,“合作愉快。” 经理很快进来带俞秋出去,他走后,赌场老板问:“大哥,真要信他吗?” “为什么不信?”王乔靠在沙发上,转了转玉扳指。 赌场老板看着桌上的文件道:“他一个高中生用一个星期写出来的东西,会不会太冒险了?” “你真觉得他只写了一个星期?”王乔轻轻笑了下,“一个星期可写不出这东西来,看样子倒像是用了好几个月。” 每个地方都是字字斟酌,让人挑不出点错误来。 “那他是怎么知道大哥想要城东那块地的?” “谁知道呢,”王乔说,“我也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他既然不说我也不问,是不是朋友的无所谓,不是敌人就行。” 他抬了抬下巴,嘱咐赌场老板,“把这投标书拿回公司给李阳看看,行就试试。” 李阳是原本的项目负责人,算是王乔的心腹。 “好。”赌场老板应下声,拿上文件打算往外走。 王乔又叫住他。 “怎么了大哥?” “做二手准备。” 他虽然爱赌,但也更喜欢胜券在握的感觉。 “行,明白了。” 关门声响起,白灯暗下,紫蓝色的染色灯时而暗下又时而明亮,透明的玻璃桌上落下无数的光斑。王乔向后仰,又点了根香烟。 * 从小白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今天没下雪,俞秋也不算倒霉。 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白雾。所以回去的路上堵车也是情理之中。 谈不上烦躁,但有点浪费时间。俞秋点了下手机,六点半了。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如果堵车堵一个小时的话回到家就是七点半。今天是考试,唐柔大概率会问他去哪儿了。他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最好。 而从这儿下车的话再走一个站的距离,差不多四十分钟就能到。俞秋立马做出了选择,让开车的师傅开门他从这儿下。 下车后,他走了五分钟左右,车竟然又不堵了。俞秋叹了口气,算是感慨自己运气怎么差到这种地步。 又走了十分钟,俞秋忽然停了下来。 往前走是靠着大海的国道,而他的右边是一条黑压压的小巷子,一种难言的直觉涌上心头。犹豫了几秒,俞秋转身,打开手电往小巷子里走。 路灯慢慢在他身后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心疯了一般跳得很快。 俞秋倏的定住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人张口,“江淮许,” 他放轻了声音,仿佛重生回来后鼓足的气一瞬间全泄完了,他说:“你怎么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