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 总 序 世上存在着的东西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 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武侠小说在中国存在已经几百年了,沾点儿武侠边的文学,打唐人传奇算起已有千年历史了。 在民间,中国武侠小说因它具有中国气派、中国作风、民族特色而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在中国文坛,武侠小说却一直处于受轻视的地位。 从客观方面来说,统治者认为“儒以文载道”、“侠以武犯禁”,武侠小说有号召造反的嫌疑,所以民国时禁过《三侠五义》,后来则更是将武侠小说打入禁宫,长期禁锢。 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武侠小说才挣脱了它身上的桎梏,获得了与广大武侠迷自由见面的机会。 从武侠小说自身来看,除了一些名家创作出了一大批名作以外,有许多武侠小说受商品潮的影响,粗制滥造现象严重,还有一些作品甚至走上拳头加枕头的歧途。这使得武侠小说名声大受影响。 在中国文学界,武侠小说是弱小的一支,没有“阵地”,“兵力”少得可怜。然而在阅读界,武侠小说却拥有一支强大的“兵团”。 不管世人怎么看,不管世人怎么评说,庶出的也罢,打入另册的也罢,禁闭也罢,声讨挞伐也罢,武侠小说总是顽强地生存着,而且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谁也不能无视成千上万武侠迷的存在,谁也不能无视他们文化消费的需求。 也正因为需求的刺激,所以武侠小说市场十分混乱,粗制滥造的作品充斥地摊,盗版伪冒者比比皆是。 为了维护武侠小说爱好者的正当权益,我的心愿是为他们做一点实是求是的工作,或是推荐或是评介。 前年我向读者推荐过一套《台湾武侠小说九大门派》,后来又推荐过《台港新派武侠小说精品大展》,还推荐过温瑞安的许多新作。 从武侠小说的发展史来看,民国时期曾有过一个高潮,出现过几个大的群体,南北两个大派曾出现过数十名武侠小说家,其中以向恺然、姚民哀、文公直、顾明道、赵焕亭、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十大家为最。出现了像《蜀山剑侠传》、《四海群龙记》、《十二金钱缥》等一大批优秀的作品;到了当代,又出现了一个武侠小说革新的高潮。出现了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等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港台两大群体,创作了数以千计的武侠小说作品。就武侠小说所取得的成就来说,它受到的待遇是极不公平的。 为了争这个公平,为了使世人看到武侠小说确实有着大量优秀的作品,这一次请台湾著名武侠小说评论家胡正群先生在前次为江苏文艺出版社编选的《台港新派武侠小说精品大展》的基础上,又遴选了六部组成了这套港台名家佳作。 胡正群先生在推荐这些作品的时候,对每一个大侠从生平到著作特点、艺术特色都有介绍,各有侧重。除了介绍名家名作以外还有一个深意,他认为台湾全盛时期有武侠小说写家百余人,作品上千部,一时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难免不产生粗制滥造之货。武侠小说的创作,本应遵循“文学是人学”的原则,当作一门学问去钻研,而许多人则受商品化的诱使,追利逐名,趋之若骛,许多港台的劣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而今天又是这样厚颜无耻地改头换面涌入大陆市场。特别是许多劣作往往盗用名家的名字,堂而皇之,登堂入室,造成了大陆武侠小说市场的一片混乱。这既愚弄了广大武侠小说爱好者,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也破坏了武侠小说的声誉。 介绍好的作品,介绍作家的写作风格、特点,介绍他们的创作历程,无疑能够帮助读者提高鉴别能力和欣赏水平。 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江上鸥 1996年4月—— 导 读 惠山巧手慕容美 由《烛影摇红》探讨几个武侠创作问题 一、替作者寻根 《烛影摇红》的作者慕容美先生,在台、港武侠文坛上不是“等闲之辈”。 早在一九五九、六○年间,春雷惊蛰、大地复苏之际,台湾的武林剑气也破土而出,直冲霄汉,于是风起云涌,各家英雄仗剑纵骑,竞逐鹿鼎,终于蔚成台、港武林战国百家争雄的局面。 台北,是台湾人才荟萃之地,卧龙生、伴霞楼主、诸葛青云、司马翎几位,此时固已俨然一方之雄,但闻风景从、应运而出的更是来自四面八方,像萧逸,古如风、孙玉鑫、武陵樵子等人,也都夺州据县,渐成气候。就在此同时,远在南部的高雄,也崛起一家英雄,他就是本名王复古的慕容美。 一九三二年出生的王复古是江苏无锡人。 无锡,素有“江苏米仓”的美誉,不仅是道道地地的江南鱼米之乡,也是我国纺织工业的重镇。 不仅此,无锡地处太湖之滨,不但具山川、庭园之胜,惠山的“泥娃娃”更是名闻遐迩。像这样一处兼山川、人文秀美灵逸的地方,出几位文人墨客自然是“意料中事”了。 由于王先生远在台湾南部,又任职公家的税务机关,即使来台北,大部分时间不是和朋友品茗雅叙,就是和几位同道“手谈”竟宵,故而他的生平就鲜为人知了。 不过从他生活中对“茶道”、棋道”、“书画”的喜好,小说中“引经据典”的“旁证博引”来看,当是位涉猎广博、风趣飘逸、江南才子型的雅人;而这位雅士,却偏偏在财税机关供职,倒是现实百态中满有趣的事。 一九六○年初,他以“烟酒上人”的笔名,推出第一部作品《英雄泪》而踏入江湖,旋易名“慕容美”,以《黑白道》、《风云榜》二书“扬名立万”,与萧逸、上官鼎等辈并驾齐驱,驰聘于武林疆场。 至一九八五年因中风辍笔,终于在一九九二年逝世,一生共写了二十三四部小说。 二、《烛影摇红》的成就与不足 在慕容美一生二十多部小说中,《烛影摇红》应属中后期的代表作。出场的人物虽然动员了武林“老少四代”,但故事并不复杂。 平静的武林,尊天龙大侠蓝公烈为泰山北斗。蓝公烈以“天龙爪”、“龙鳞镖”威镇江湖。 但江湖风云诡谲多变,少林、武当、终南三派弟子忽遭人杀害,而凶器竟是“龙鳞镖”,手法则是“天龙爪”以及天龙大侠享誉武林的“一元指”。 天龙门下的三徒慕品扬得少林弟子报讯,念存为师分忧,决心独力侦查;获致警讯之际,适天龙老人外出,而查事出之期,小师妹龙女篮家风恰又不在家;而诸多阴错阳差的事件,使慕品扬担心乃小师妹任性所为而间下的大祸;念及师门恩重,而恩师仅此独女,为期事态不致扩大,并早日弭平,遂易容代天龙老人约见五派掌门;更因此约未克赶上恩师寿诞,诘问下,又有难言之隐,终于导致被逐出师门,但仍矢志追查真凶。 随后,又连连传出“云梦二老”、“天风老人”被害,接下来,白石先生的义奴、八指驼叟的爱徒又遭毒手,形成江湖巨变。 在这场巨变中,王凤帮崛起武林,因而引出多位世外高人,也激起多年来的江湖旧日恩仇,并牵动了西域喇嘛僧,惊动了闻名丧胆的“九子魔母”,最后幸蒙息隐庐山的高人“牯老”亲自重下匡庐,才得消弭这场武林浩劫。 而这场腥风血雨的巨变,肇因却只是天龙大侠的元配冷面仙子冷心韵,当年夫妇间一场误会,愤而走上极端,另创五凤帮以取代天龙堡,所以才嫁祸予天龙门。 而“九子魔母”之深入中土,也是为了天龙大侠少年时期与其爱女(当年武林“三美一枝花”的第一美女“一枝花”)的情怨而“兴问罪之师”。 综观全书,其所要写的“本事”并不复杂,但经作者“刻意”的经营、设计后,就“热闹纷纷”、“高潮迭起”了。 慕容美能在武林占有一席,当然不是幸致。在人物的塑造上,像天龙大侠领袖武林的威德、气概,龙门棋士古今同的风趣突梯,弄月老人的飘逸出尘,四海神丐及丐帮的重义轻生,冷面仙子冷心韵的孤傲刚愎,九千魔母的威猛,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三姬的妖艳狐媚,严尚性的贪婪荒淫以及“掌握阴阳”、“医圣毒王”司徒求和“老毒物”司马浮师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无不写得入木三分。即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匡庐高人“牯老”,写来也是笔力万钧。 而几位剑胆琴心的少年男女,如慕品扬的仁厚敬孝,小棋士赵冠的精灵古怪,龙女的任性刁钻,凌波仙子、巫云绢、红凤的儿女情怀,刻画都极细致,尤其写那令凤“黄元”,更是痴情得感人至深。 故事虽以“皆大欢喜”而“略带遗憾”地收场,但作者对曾着力塑造的巫云绢、红凤的归宿,未能清楚交代,而“牯老”对“黄元”不但器重、疼爱,甚至还有过口头上的“承诺”;对妙手空空儿罗集也有允诺,结果却“一走了之”,不免令人遗憾。 台、港武侠小说,虽曾营造出空前的风光和盛况,但它被学界重视、研讨、评析,却是近几年的事。 而学者、专家们,有的信奉西方理论,有的执着传统观点,评论文字虽多,仍是仁智互见。即以慕容美为例,《风云榜》是他早期的成名代表作,名评论家叶洪生先生就认为他博涉“文史掌故”,能“一空依傍,能近取譬”,而许为“迫至今世,除香港金庸天才高妙,能兼得雅、俗共赏之趣外,台湾唯有慕容美左右逢源,两者兼擅,不让金庸专美于前”。 叶先生尤其称许慕容美者,是写到书中涉及的名胜古迹,都能“引经据典”地写出“山川形势及历史沿革”,并能适时、因人、因地引用古人诗词赋章,来加深读者的印象。 如以此为评析标准,则《烛影摇红》也应属上上之作,因为“书中人物”每到一地一处,作者都也“引经据典”考证一番,也借“书中人物”吟咏古人名句。 凡此,足以证明作者的确是“腹笥甚丰”,肚里装满了经、史、子、集,能够“出口成章”。 事实也确实如此。试看第三十四章《警讯频传》里,葛品扬仿师父笔迹,代写给冷心韵的那封信 “……公烈自惭德薄能鲜,以致孤鸿北渡,劳燕东飞。中宵枕畔,半夜灯前,壮怀未已,绕室长吁!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夫人惊才绝代,愧我白首须眉,念云出无心,合镜有意,同裘恩爱,岂可忘怀?……” 这封信写得不仅文笔雅清,情意更是真挚。放眼台、港武侠文坛,能挥洒这种骄骊雅文的还真找不出几位。 《烛影摇红》中的人物,如慕品扬、龙门棋士古今同、小棋士赵冠、医圣毒王司徒求、老毒物司马浮、妙手空空儿罗集、巫云绢、蓝家风、五凤帮的“凤”、“鹰”,几乎人人都精擅“易容”术。古时的易容术精致、神妙到什么程度姑且不论,但也绝不是人人都擅长,何况即使精于此道,但面对的皆非“泛泛之辈”的高人,又岂有看不穿的道理? 武侠小说中的“易容”,偶一为之,尚具“神来之笔”的新奇,用滥了,反倒“不足为奇”了。 三、联想到写作上的两个问题 (一)写稿与写书 台、港,尤其台湾,以笔者编副刊三十年的经验,体会出武侠小说有“写稿”、“写书”的不同。 在报纸连载的,可称为“写稿”。由于报上每天要刊用一千多字,而几位名家又不可能“整部”写完再送报社,多半都是逐日写一篇。 这种写作方式有其优点,就是在每天的千把字之内,必须弄点“小高潮”,卖点“小关子”,让读者“看了还想再看下去”。总括起来说,这种写法优在“紧凑”,“废话不能多”。 写给出版社印书发行的,可名之谓“写书”。 在武侠全盛期,“写书”的作者,只需把“开头”的第一章写得“动人”、“紧凑”、“紧张”,就一定会被出版商接受,接受之后,作者就可尽情挥洒了。如果作者善于卖弄才华,或是喜欢“拖”一点,一段形容、解说就可能写上一两万字。 这一两万字印在书里,翻上十页八页就过去了,而如果这本小说在报上连载就糟了。试想,一段冗长的描写、解说,分成十天、半月一段一段地刊出,那还有什么“情节”和“高潮”? 慕容美的《烛影摇红》,总体上看,都能做到情节紧凑、悬念迭起、跌宕有致;当然,个别章节也有上述毛病,但唯其“个别”,故整部书仍可入“精品”之列。 (二)可以新,但不能太新 随着天体的运行,什么都在变,武侠小说不仅作者在变,其实读者也在变。 自有古龙的“新派武侠”之出,“新”就成了话题。 “新”指的比较广泛,它包括了写作文体、结构、技巧,涵容了思想、价值观的表达以及遣词、用字;而这些“新”必须能和谐地融入而不被排斥。如果写“武松”,说他在“狮子楼”掏出左轮手枪,就新得离谱了。 在《烛影摇红》第五章《静雅山庄》里,有一段奇怪的描写 巫云绢以手指在慕品扬膝盖上画了一个“?”,然后目注慕品扬,疑讶而迫切地等候回答。 现代的读者,任何人都能了解“?”是“问号”,但慕品扬的时代,绝不会有人懂得使用这个“?”。您说是吗? 看完《烛影摇红》,发现了一点关连到写作上的问题,一并写出来供参考。 胡正群—— 第一章 一片苦心 中秋夜,冰轮高挂,碧空如洗。 洞庭君山,湘妃祠前。 祠前石阶上,月色下,正端坐着一位蓝袍老人。 老人南向面月而坐,垂目俯首,双手平置于膝盖上,垂胸长髯于清风中微微拂动,神态肃穆庄严。 老人身前,相去约丈五光景,另成半月式排列着五方青石。 五方大小如一的青石上,由左向右,依次经人以大力指法,勾划了似地刻着当今五大门派五位掌门人的名讳:“少林百了禅师、武当谢尘道长、终南凌波仙子、黄山白石先生、王屋八指驼叟”。 夜深沉,万籁俱静,月行中天,三更正。 就在这时,微波闪漾的湖面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淡白色的身影,映着波光月色,但见来人衣袂飘扬,掠波如飞,眨眼已至近前。来的乃是一位身着素白宫装,面垂白纱,背悬白玉长箫,风姿绰约的俏丽佳人。 白衣佳人登岸后,身后略顿,随即向蓝袍老人坐处款步行去,近石止步,深深一福,脆声恭敬地喊一声:“天龙大侠好!” 蓝袍老人身躯纹风不动,略略颔首道:“仙子好请坐。” 这位白衣佳人显然就是终南本代掌门,凌波仙子白素华。这时剪水双瞳于纱孔中向五方青石微微一扫,便走至中央的一块缓缓坐下。 凌波仙子刚刚坐定,湖面上,又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 走在前面的是位道人,星冠鹤氅,面容清癯,手执长尾云拂,双目开阖间,精光如电。 走在后面的则是位中年文士,儒巾儒服,缓带云履,眉目疏朗,神情怡蔼而潇洒。 一望可知,二人正是武当谢尘道长,黄山白石先生。 白石先生和谢尘道长二人,与先到的凌波仙子一样,缓步上前,向蓝袍老人俯身喊了一声“天龙大侠好!” 蓝袍老人也与先前一样,颔首淡淡地答了句:“两位好一请坐。” 谢尘道长和白石先生相继转过身子,又向凌波仙子见过礼。然后便在凌波仙子上下首分别坐下。 二人落座后不久,湖边佛号起处,身材枯瘦矮小、灰眉覆目、身披深紫袈裟的少林百了禅师,接着出现。 百了禅师走过来,合掌甫喊得一句:“蓝老施主别来无恙。” 蓝袍老人尚未有所表示,湖边传来一个粗大宏亮的声音,已然大笑着喊道:“好好,不论赶什么场合,老汉总是慢了一步。”喊完,又复大笑起来。 未容得诸人回头,人已随着笑声来到。来人一身粗布,手持狮头拐,虽然驼着背,却仍比常人高出一个头有余。 蓝袍老人缓缓抬脸,朝百了禅师点点头,百了禅师合掌一躬,退至左边第一方青石上就位坐下。 八指驼叟将狮头拐一顿叫道:“老汉坐哪儿?” 他环眼一滚,忽又欢声喊道:“噢,那边还空着。行行行,敬陪末座。来迟了的,合该如此,没话说的。” 大笑着,也没跟蓝袍老人招呼,便由诸人身后向右边大步绕去。 狮头拐一横,正待坐下,瞥及石面上那行:“王屋八指驼叟”,不禁“嘿”了一声,自语道:“八指’,‘驼叟’,好,总共两件短处,一笔写得清清楚楚!” 转过脸来,朝左边迅速扫了一眼,忽然身躯一直,指着身左诸人向蓝袍老人瞪眼叫道: “蓝公烈,这种坐法是根据什么排的?他们四个,终南白仙子老汉可以不计较,其余像少林和尚、武当道士,以及这位黄山的穷酸,哪个不比老汉辈份低?” 似乎愈说愈有火,拐尾一掉,指向蓝袍老人,提高嗓门又吼道:“丢开他们不说,就说你蓝老儿吧,你我师祖曾订八拜之交,时至今日,你老儿名气大,老汉不敢高攀;但是,如若认真说起来,我姓胡的比你姓蓝的,除了短上两根指头外,别的又差了什么?” 蓝袍老人点头微微一笑道:“老夫所以这般定位,就因为你我关系不同,你老儿已说得明明白白了,还嚷个什么?” 白石先生睑一扬,侧目微晒道:“这总该受用了吧?” 八指驼叟经蓝袍老人一说,刚哼了一声:“说得好听” 收拐甫欲蹲身,一闻白石先生之言,不禁再度扬拐,-目喝道:“来,穷酸,再说句试试看!” 白石先生连忙拱手,笑道:“秀才遇到兵算穷酸不敢如何?” 众人均不禁莞尔,八指驼叟冷然笑道:“识相就好。” 至此方顺拐坐了下来。待得驼叟坐定,蓝袍老人忽然笑意敛去,轻轻一咳,湘妃祠前顿时归于一片沉静。 蓝袍老人缓缓说道:“今夜,五位如约会齐,老夫至为感激。” 说到此处语音微顿,举袖一抖,身前地上洒落三枚金光闪烁、约杯口大小、状若鳞甲的金属薄片,用手一指,沉声说道:“日前各位派专人送上天龙堡,由小徒葛品扬收转老夫的这三枚龙鳞镖,已经老夫鉴定确属老夫故物,现在就请诸位说明得来的经过吧!” 百了禅师、谢尘道长、凌波仙子、白石先生等四人,不约而同一致转脸望向八指驼叟。 八指驼叟脸一仰,冷笑道:“死的,伤的,既不是王屋门下,同时我驼子也不是凶手,你们都这样瞪住我驼子干什么?” 蓝袍老人身躯一震,张目失声道:“怎么说?” 百了禅师、谢尘道长,同时黯然低头。 驼叟霍地掉过脸来,向两人一指,嘿嘿冷笑着说道:“两个小和尚,一个小道士,三条人命,三枚镖,不多不少,一镖一个。” 蓝袍老人促声道:“说……说……说清楚点。” 八指驼叟仰脸冷笑道:“死的死了,伤的伤了,清楚不清楚,还不都是那么一回事。老实说了吧,老汉刚才争座位,不过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如以受灾轻重而论,你老儿今夜排座位应将和尚排在首座,道士排在次席,才算公道呢。” 说着。又朝凌波仙子一指,冷笑着接下去说道:“白仙子坐第三席,也颇有理,因为她座下的那个女娃仅丧失一身武功,比起丢命的两个和尚与一个道士来,份量自然要逊色多了。” 凌波仙子双眸微润,也随着默然垂下了头。 蓝袍老人愕然道:“武功丧失于天龙爪?” 八指驼叟冷笑道:“这一点不比和尚、道士们死无对证,那娃儿还活着,如有怀疑,何不前往终南验查一番?” 蓝袍老人瞠目如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百了禅师合掌欠身,低声道:“生生死死,莫非前缘;关于少林武当三名弟子死于龙鳞镖一节,蓝施主大可不必在意;此镖也许偶为暴徒捡取嫁祸,这情形,武林中在所不鲜。倒是终南那名弟子丧失功力一事,蓝施主似应加以追究,天龙爪绝学,手法特异,毁人武功的表征也与他种武学不同,绝非任何人所能易于仿效,这一点蓝施主谅来比贫僧清楚。” 蓝袍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半月之内,老夫将差小徒葛品扬去终南一趟,如那孩子的功力真为天龙爪力所伤,老夫或许还能效力。” 说着,微微一顿,举目环扫,沉声接下去道:“至于龙鳞镖方面,也很好办,此镖他人无法仿制,老夫三徒一女,身边均有携带,老夫回堡后,立即追查,请诸位宽限一年,明年今夜,此时此地,老夫如不能交出凶手,三徒一女中,谁的存镖有了散失,就带谁的头来!” 五位掌门闻言一呆,凌波仙子面纱微飘,正待要说什么时,蓝袍老人已将手一摆,沉声说道:“老夫脾气,谅诸位都很清楚,就这么说,来年今宵,此地再会;诸位好走,恕老夫不送了!” 语毕,眼皮低垂俯首寂然。 五位掌门面面相觑片刻,终于相继默默起立,分别向蓝袍老人俯身一躬,然后走向湖边,转眼间一起消失于浩渺烟波中。 月影逐渐西斜,蓝袍老人一声轻叹,悠悠睁目,缓缓起身。 蓝袍老人起身四下张望了一阵后,先将五方青石上的字迹挨次展掌削去,然后跑到湖边,从怀中取出两只小巧玉瓶,自一瓶中倒出一颗药丸掬水服下,又自另一瓶中倾出一撮药粉和水涂上脸面,再将两只小瓶放回怀中。右手一扯,髯发应手脱落,伏身水面一阵洗濯,再度直起身来时,原先的七旬老人,转瞬间已变成一名英俊少年。 这位英俊少年,显然就是他刚才伪扮的那个蓝袍老人口中所提到过的“小徒葛品扬” 了。 原来十天前,当今武林泰斗天龙大侠蓝公烈所住的武功山天龙堡外,忽然出现了一名少林僧人,背着一只黄绫包裹,要求谒见堡主天龙大侠;当时适值天龙大侠庐山访友未归,而于堡楼上当值的便是天龙堡主的第三爱徒,现在的这位英俊少年葛品扬。 当时,葛品扬发现来人后,飞身跃下堡楼,将来人引进客室,一面询问来意,一面按堡规取过包裹检视。 包裹层层打开之下,最后一层黄绫血痕斑斑,揭开黄绫,三枚龙鳞镖赫然入目。 葛品扬心头一震,抬脸勉强微笑着问道:“除了通报求见之外,大和尚另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那位僧人想了一下,垂眉合掌道:“敝掌门说:如果蓝老施主不克分身,便请于十天后的八月十五子夜三更,莅驾洞庭君山,或者另定一个时日地点,俾敝掌门人等五位有所遵循,也就得了。” 葛品扬将三枚龙鳞镖匆匆包好,含笑点头道:“好,请大和尚在此稍候片刻。” 说完,拿着黄绫包裹便住堡里走去。当时堡中,天龙大侠本人明明不在,葛品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这种龙鳞镖,为天龙绝艺之一;三年前,当天龙大侠将一袋龙鳞镖分发给三徒一女时,曾郑重交代说:“这一袋共计是四十八支,你们四个,一人十二支;须知此镖还是你们师祖留下来的故物,平时铸造极为不易,而今而后,可说是丢一支短一支,你们务须珍惜才好。” 现在,葛品扬离开客室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囊中的龙鳞镖细数了一下,十二支,一支不多。一支不少。 正在暗自惊疑时,头抬处,忽见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迎面走来,心念一动,连忙迎上去嘻嘻一笑道:“大哥,二哥,咱们再比一手如何?” 两位师兄似乎没有听懂,一致张目问道:“比什么?” 葛品扬又是嘻嘻一笑,挥臂连扬,金光闪闪,十二枚龙鳞镖,在三丈之外的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的排出一个“品”字。 手一指,侧目傲然笑道:“你们试试看!” 大师兄常平,为人儒雅谦和,当下仅摇头笑了笑,未作表示。 二师兄霍玄,由于比葛品扬大不了几岁,平常与葛品扬抬杠已成习惯,是个出了名的火爆性子,这时不待这位小师弟语毕,便不屑地一哼,伸手由怀中掏出自己的十二支龙鳞镖,一阵挥扬,也在另一根亭柱上,端端正正地排出一个“品”字。 葛品扬暗暗一“哦”,忙又向大师兄笑道:“轮到你啦,大哥。” 大师兄常平淡淡一笑道:“轮到我?轮到我拧你的嘴巴!”手一挥,笑喝道:“不马上回堡楼去,万一师父回来了,不骂得你臭头才怪。” 葛品扬疑忖着:“难道大哥的镖,已不够排出一个品字了?” 他虽然急于得到解答,但是大师兄的脾气,他知道得很清楚,正面请求一点用处也没有,心念迅转之下,终于又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于是,他先指着二师兄飞镖排成的那个“品”字,笑道:“二哥大概先已心头有气。最后那个口字的最后一横,是不是嫌太进去了一点?”跟着,目斜大师兄,又笑道:“大哥打出来的,也许更更好可惜大哥经念在肚子里。” 大师兄常平笑叱道:“品扬,你今天怎么了?” 二师兄霍玄抬头注目之下,脸孔微微一红,不禁一拉大师兄常平的衣袖,连连摇头叫道:“大哥,让他开开眼!” 大师兄常平拗不过,苦笑笑,只好探手入怀。 葛品扬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常平取出一把龙鳞缥,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常平在第三根亭柱上,打出一个一笔不缺、由三个方口组成、端端正正的“品”字。 心头一震,暗叹道:“那么是她了?” 这个她,自然是指师妹蓝家凤了;龙鳞镖是天龙堡中故物,三年来,人镖不离,自然没有认不出真伪的道理,那么,这三枚不是师妹的,还会是哪个的呢? 他失神地站着,二师兄霍玄以为他是震服于大师兄的洒脱手法,朝他扮了个怪脸,大感心平气和,上前取下大师兄和他自己的二十四枚龙鳞镖,拉着大师兄,大笑着走了开去。 葛品扬为笑声惊醒,略一寻思,立即毅然决定下来。今天师妹不在,他无法查证;事实上,他知道查证不查证都是一样,无论如何,这是错不了的。 于是,他将黄绫包裹送去自己房中,迅速回到大门口的客室,从容地向那位五派专使施了一礼道:“请大和尚上覆五位掌门人,家师答应,十天后如约赴会。” 来人离去,葛品扬重登堡楼,凝眸西山斜阳,陷入一片沉思。 他虽然姓葛,但是,除了这个姓氏外,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因为他自懂人事以来,即寄身堡中,和二位师兄一样。 假如没有四个不同姓氏的分别,师兄妹四人,实在不啻同胞骨肉。 现在事实很明显,一定是师妹以龙鳞镖在外面伤了人,被伤者,一定是五派的门下弟子,同时可以判定的,师妹一定是理屈的一方。 他这样断定,并非以师妹的为人任性作依据,他所凭以断定的是,师尊天龙大侠领导黑白两道,先后垂二十年之久,在当今武林中威望之隆,无与伦比;天龙堡只有一位掌珠,尽人皆知,假如这仅是件小事故,五派掌门人,说什么也不可能这样小题大作。 他对这位耳鬓厮磨、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师妹,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他现在不顾一切后果地作下如此决定,说实在的,却不是这个原因。 他为的还是师父。 是的,师父名望大,当今之世,像有师父这等声望的人,很难找出第二个来;不过,英雄也是会老的,师父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假如他们师兄弟要报答师父的教养深思的话,他以为,最好的报答,便是不令师父在晚年有任何遗憾。 十天后,八月十五,这个天上月圆人间团聚的日子,他将不在堡中;而那一天,又是师父的七十大寿,这是令他最难过的地方。 可是,他知道,他还是非去不可,师父是武林一代宗师,一向待人宽,律己严,假如有所选择,他老人家一定会保全一生英名而舍弃父女亲情。 寿辰那天,师父一旦发现他不在,震怒之情,虽然可想而知,但是,为徒弟而震怒与为爱女而伤怀毕竟有别,只要达到替代赴会的目的,未来将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后果,就不值得考虑了。 三天后,交了巡堡之职,在师父与师妹回堡之前,他准备好了一切应用之物,悄悄上了路。 先一天,他就来到了洞庭君山,今天黄昏时分,一切布置就绪。他最初的计划是先冒充师父身份将事情经过弄清楚假如问题不大就不妨道歉了事;以师父之身份地位,五派如争的仅是意气和面子,自该满足。 这样做,师父本人也可办得到,而现在从中受委屈的是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祸事竟闯得如此之大,他说不出心头的滋味。 他震骇,他忧虑,但是,他也有着一份庆幸,如果今天来的是师父本人,那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尤其不幸中之大幸者,从各掌门人口气中听来,似乎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只认出了“龙鳞镖”和“天龙爪”两件罪证,尚未得睹师妹真面目。 但是,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据以推脱责任的。 因此,他只好仿效师父在这种情形下可能有的态度,许下严厉的承诺,将请人遗走,以便有时间从长加以通盘思考。 现在,他思考着,已经很久很久了。 可是,他又能思考出一些什么来呢? 更残漏尽,明月西沉,天地间一片灰黯。他怔怔地望着湖面深黑的远处,在侵肤夜风中,木然地等着天明…… 同一夜晚,武功山天龙堡内,红烛高烧,灯火辉煌。 天龙大厅中,一字龙席的顶端,坐着真正的蓝袍天龙大侠。 天龙大侠身旁,分左右坐着的,是二名年约三旬上下、一肤白、一肤黑的绝色少妇。 这两名少妇,便是天龙堡主于十多年前元配夫人去世后所收的偏房,白夫人叫柳文姬,黑夫人叫章曼华。 堡中上下把她们喊做“白姨”“黑姨”;又因为她们各有一身惊人武功,武林人物既畏且羡,赠号为“龙堡双娇”。 黑白两人以次,席面空出一段,分两边站着四名青衣小婢。 四婢下面,首徒常平与次徒霍玄隔席对坐;再下面,就是那位柳眉凤目、娇俏如含苞玫瑰的堡主掌珠,龙女蓝家凤。 龙女蓝家凤对面,座空无人。 这以下,又空出一段,一边三人,分两边坐着六名鲜衣壮汉。这六名壮汉,加上现在正在堡楼上守值的两位,便是尽人皆知的天龙八将。 天龙堡主最后一个入座,坐定后奕奕有神的丹凤眼满席一扫,忽然向二徒咦了一声,问道:“品扬呢?” 常平与霍玄惶惑地对望一眼,双双离座低头答道:“不……不知道。” 天龙堡主修眉微敛,忽又转向爱女问道:“今夜谁当值?家风,是不是正轮着你三哥?” 蓝家凤正凝眸出神,这时怔了怔,摇头道:“不是。” 天龙堡主向厅外空际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终于摆手命二徒坐下,然后向远处伺候着的堡丁们一挥手道:“开席!” 祝贺开始,欢笑开始。 欢笑和祝贺持续中,龙女蓝家风对面那个空着的座位,一直是空着的。 一个空座位,在今夜这种盛大的筵席上,看来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无形中却影响了这场盛宴的气氛。 子夜,盛宴在一种近乎装饰出来的热闹中结束。 天龙堡主将二徒喊去一边,沉脸吩咐道:“品扬明天回堡时,叫他立即到后院书房去见我!” 一天,二天,三天……葛品扬仍未回堡。 葛品扬风尘仆仆地赶回天龙堡,是第七天的黄昏时分;七天来,奔波加忧愁,已使他原本丰神如玉的仪表,显得异常疲惫、憔悴。 他抵达时,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正在堡前眺望。 两位师兄见他回来,真是又惊又喜;二师兄霍玄首先埋怨他道:“怎么回事,你?连师父的寿辰都不回来?” 葛品扬停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大师兄常平朝他身上打量了一阵,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后轻轻一叹,改口低声道: “先去见师父吧,这几天他老人家一直在书房中等着你呢。” 进入书房,葛品扬跪倒,一声不响;天龙老人寒着脸色,冷冷说道:“八月十五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葛品扬低低答道:“知道。” 老人冷笑一声道:“那么那一天,你在外面一定遇着一件比师父生日更重要的大事了?” 葛品扬咬咬牙,痛苦地道:“扬儿该死……一时忘记……愿……领受家法。” 老人大感意外地叫道:“什么?原来你竟是忘记了?” 脸色一变,蓦地抬脸向房外厉声喝道:“来人!” 天龙八将之二应声而入。 老人向其中一个喝道:“去喊常平、霍玄进来!” 又向另一个冷冷吩咐道:“去库房向总管支取百两纹银来!” 葛品扬闻言之下,如焦雷击顶,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不一会,银子取至,常平与霍玄也随后赶到,老人面对首二两徒,指着跪在地上的葛品扬,冷笑着说道:“天龙堡已没有什么值得他记怀的了,你们两个,拿这封银子送他出去。” 话说完,拂袖离座,大步出房;葛品扬心魂俱颤,急转身躯,膝行而止,向房外张臂嘶呼道:“师父,师父……” 天龙老人头也不回,背影眨眼消失于暮霭之中。 灰色的浮云,一片又一片地掠过只剩下半边的下弦月;葛品扬流着泪,心灵在酸楚中腐蚀。 他徘徊在天龙堡下这座竹林里,已差不多二个更次了。 临分手时,二位师兄曾哽咽着劝慰他说:“你暂时去吧,师弟,师父最喜爱的就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过是一时之气,迟早总会回心转意的,唉,只可惜师妹今天刚好不在,不然的话……” 那么,那位唯一能在老人盛怒时也敢说话的龙女蓝家风,今天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萍乡! 在最近这六七天中,龙女去萍乡,这已是第四次了,龙女去萍乡,只为了一个原因,因为萍乡是出入天龙堡的必经之路,可是,她没有想到,葛品扬这次回堡,由于心急抄近,走的却是东北方峡山口与宜风之间,一条一向很少人走的荒凉野道,以致一去一来,交臂错过。 那么,龙女蓝家凤现在还等在萍乡了?不,她回来了! 就在此刻,迷-月色下,一条淡蓝身形由远而近,行经林边,一声轻噫,突然停下脚步,葛品扬拭泪转身,头抬处正好四目相接。 四目相接之下,葛品扬一颗心立即狂跳起来,他不能欺骗自己,他之所以留在这里,迟迟仍未离去,除了无法遽舍远处山腰间那座巍峨堡墙中,忘怀不了的一切之外,为的便是企待着目前的这一刻,也许会意外地来到。 而现在,他所企待的这一刻,果然来了,可是,他感到的却是一片杂有深深悔意的慌乱。 事到如今,已无可收拾,这一点,原是他甘心承受的必然后果,那么现在,他于这位师妹之前,既然无法将事实真相加以剖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龙女杏眼眨动间,忽然面现怒意,抢上前去,手朝远处山腰间堡楼一指,嗔责道:“刚才,你一直望向那边,那么你在这儿不是为了等我了?” 葛品扬目光一垂,低答道:“不……我……是在等你。” 龙女悠悠地道:“你眼睛是长在背上的么?如果我大意了一点没有看到你怎办?” 葛品扬痛苦地低着头,咬紧牙,没开口。龙女望着他,忽觉不忍,拉起了他一只衣袖,轻轻摇了一下,含着歉意地,低低说道:“对不起,三哥,你已经够愁的了,我却一见面就怪你……三哥……你过去也常常责备我,一会这样不对,一会那样不对,我都没有生气过,这次你也别生气,好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我……没有……凤妹。” 龙女高兴地道:“那就回去吧!有我帮你,还怕什么?” 葛品扬知道这时必须面对现实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脸,勉强笑了一下道:“谢谢你,凤妹,事情已经过去啦。” 龙女颇感意外地道:“你已经回去过了?” 葛品扬强自镇定着,含笑点了点头。 龙女杏目凝注,忙不迭促声追问道:“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葛品扬又微微低下头道:“没有,他,他老人家原谅了这次。” 龙女喜得跳起来,双手抓起葛品扬一条手臂连连摇撼着,激动地叫道:“你看,三哥,我爹多好。” 雀跃间,忽有所觉,蓦地停下来问道:“那你还来这儿等我干什么?” 葛品扬挣扎着,声音低微地道:“向你辞行……凤妹……三哥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龙女先是一怔,接着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地道:“这是谁在说话呀?蓝家凤记得清清楚楚的,她有个三哥为人不错,但可从来没有这般对她有礼貌呵?” 跟着,娇躯微偏,左手贴胸,右手向刚才来路一伸,说道:“辞行不敢当,谢谢相等倒是真的,三哥前面请!” 葛品扬吃惊地道:“凤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女娇躯一直,仰脸漫声道:“意思简单得很,哪里有你,那里就有我,因为蓝家凤不能放弃照顾她那三哥葛品扬的责任……” 她粉面微红,又接道:“如果将两个名字颠倒一下,我也不在乎!” 葛品扬脱口惊呼道:“不!”待觉语气太急太硬,缩口已然不及。龙女大胆表露心迹遽尔遭拒,自尊心大大受损,芳容陡变,纤足一跺,冷笑道:“什么了不起!” 冷笑着轻轻一哼,风衣疾旋,掉身往林外便跑。 葛品扬从后追喊着道:“不、不,凤妹,你听我说!” 龙女遥遥停步,回过身来,双手将风衣一拢,仰脸大声冷冷地道:“三师兄有什么吩咐,还请快一点,天时不早了。” 葛品扬赶上几步,苦笑着,低声痛苦而含混地说道:“凤妹,师父他老人家如此决定,谁敢违背他呢!” 龙女暗暗一噢,忖道:爹如此命令?那这错怪他了。 怒意虽消,却因一时缓不下脸来,仍然故意冷笑了一声道:“少拿爹来唬人,我偏不信你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 葛品扬垂落视线,吃力地嗫嚅说道:“不单是你,凤妹。” 龙女不屑地哼道:“大师兄二师兄也一样去不得,是吗?嘿嘿,晓得你比谁都能干嘛!” 龙女的误解,令葛品扬痛苦加深,不过,现在的他,也无心计较这些了。 于是,他又苦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严厉指定的,只要是……要我去……凤妹不信,回去问问大师兄和二师兄就明白了。” 龙女两眼望天,矜持地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葛品扬低下头,轻轻踢飞一颗石子,默然答道:“希望……不会太久……一定什么时候,就……难说了。” 龙女呆了呆,突然背转身,仰着脸,声音低微地道:“多久都一样,你只须记着,他日你回来时如果是黄昏左右,你就可以看到我站在堡楼窗口。” 语音微颤,哽咽地接下去道:“但愿你说的不太久是在三年以内,不然,你就只能见到一个老丑的女人了。” 头一低,双手掩面,便待要腾身而去。葛品扬酸楚地喊道:“凤妹,且慢,三哥有一件东西,你拿去。”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包,递向龙女手上。 龙女伸手接过,掂了掂,不禁有点奇怪,抬起泪眼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现在可以拆开来看一看吗?” 葛品扬忙说道:“不,等我走后!” 龙女方自一怔,葛品扬身形起处,已如淡烟一缕,眨眼消失于山下远处的茫茫夜色之中。 龙女木然呆立着,很久很久,才将眼角擦干,同时将手中小包层层开启,最后,三支金光闪闪的龙鳞镖出现了。 龙女目光一直,疑忖道:“他留这东西给我作甚?……是我遗失的吗?” 她忙将自己的缥囊掏出一数,十二支,不多不少,不由得大惑不解,眸凝葛品扬背影消失的远处,哺哺自语道:“他送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这样,我多了三支,他岂不少了三支了?” 可惜的是,葛品扬已经远去了—— 第二章 千金重诺 古兵家云:“关中,据天下之上游,犹人之有首,扼制天下之命,乃天下安危之所系也!” 又云:“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之地也!” 关于终南,《左传》云:“终南,九州之险也!” 终南者,依晋人潘安《关中记》解释:“天下之中,居都之南也!” 终南就是终南山,简称南山,亦称中南山,另有太乙山、地肺山、秦山、楚山、橘山诸别名。 秋风习习的八月下旬,终南山顶,于那位坚辞来真宗封左司谏不受,而自号云溪醉叟的隐士仲放当年所陷居的云溪谷中,忽然出现了一名五官虽极英秀,但神色却颇为憔悴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系自谷外一路飞纵而来,这时身形一定,于谷中一条清溪旁边站住,仰望着迎面隐有楼宇檐角露出的峰顶,深深嘘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到了!八月还剩两天,我总算没有误过君山许下的半月之期。” 语毕,一声长叹,缓缓转身向溪边伏下,正待掬水解渴,蓦然眼光触及水中一张憔泞的面庞,不禁呆了呆,怔怔地忖道:虽说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都认得我,但我如这副模样走进人家一品宫,岂不有损师门威仪? 他回过脸来,再看看身上衣履,也都污秽不堪,不由得一阵苦笑。 于是,他临时改变原拟直趋峰顶的初衷,饮完清泉,吃饱干粮,找着一处隐僻所在,将长衣及鞋袜脱下,以清水洗净,晾在枝头,然后就地盘坐调息,丢开诸般烦恼,默运本门心诀,准备度过漫长的一宵。 晨雀噪林,他从忘我之境悠悠醒来。 衣履虽未于透,但已焕然一新,取过穿着妥贴,又走到溪边映照了一下,这才略感安心地拾道登峰。 终南派重地,气象威严的一品宫前。 八月末日,日上三竿晨牌时分,一名神采奕奕的青衣少年向两名一身银灰色劲装、外面各披一袭银灰色风衣、姿色清秀、长剑斜悬的少女,躬身朗声道:“武功山天龙堡,天龙老人门下弟子葛品扬奉师尊之命,求见贵派白掌门人,敢烦两位师姐赐予通报!” 两名银衣少女还礼后,其中稍长的一名道:“原来是葛少侠,葛少侠请移玉客房,稍候片刻。” 说着,与另一名银衣少女将葛品扬引进偏厢一间明窗净几的书室内,由一名青衣小婢奉上一盏香茗,这才双双微福退去。 没有多久,即有另一名紫衣佩剑少女进来说道:“敝掌门人恭请天龙门下葛少侠至一品轩相见。” 他在紫衣少女引领下,穿过三重庭院,到达终南一派最高的礼宾之处,一品轩。 终南掌门人,凌波仙子白素华,衣装仍与在君山时所见无异,不过脸上未戴面纱,一张银盆般的清丽面庞,眉如春山,目赛秋水,明秀雅淑中,另含一种蔼然慈和之气。葛品扬心情沉重,对眼前情景全不注意,只在心底不安地忖道:将见到的那名女弟子,如果真为师门绝学天龙爪力所伤,该怎么办? 凌波仙子见了葛品扬,微笑起立,颔首道:“少侠辛苦了,请坐。” 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葛品扬可说已是第二次会见这位终南掌门人了。 不过,两次相见,由于葛品扬出现的面目不同,彼此于前后两次所处的地位,也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上次在君山,凌波仙子是以晚辈身份,朝见当今武林领袖人物天龙大侠;这次来终南,则变成凌波仙子以名派掌门的尊崇地位,接见一名异人高足,虽然说彼此间班辈不相上下,但无论就年事或威望而言,葛品扬毕竟属于后进。 所以,这时的葛品扬,不得不以前在君山,凌波仙子见他时的那种恭敬态度,上前深深一躬,朗声道:“晚辈葛品扬,参见白掌门人!” 凌波仙子又还了一福,含笑说道:“少侠言重了。” 前在君山,葛品扬仗恃师门天下无双的易容术,不愁被人看出破绽,言词举止反倒从容;而现在,他因亟于知道那名女弟子是否真为天龙爪力所伤,心绪异常不宁,无心再事客套,不待凌波仙子让座,接着便又躬身说道:“如果方便,晚辈希望立即见一见那位遭遇不幸的师姐!” 凌波仙子笑意遽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那么少侠请随我来吧!” 一品轩后,有两条夹院并行的长廊,长廊尽端会合处,竖立着一方紫檀雕屏,屏后是一间珠帘低垂的卧室。 前行四婢,分两边将珠帘高高挑起,葛品扬随凌波仙子进入卧室之后,不禁为室内精雅绝俗的陈设所惑,疑忖道:这会是一名弟子的卧室? 凌波仙子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要她搬进来,乃为了便于照顾。” 接着又轻叹道:“天下做师父的,谁不疼……” 葛品扬念及自身,不由一阵黯然。凌波仙子勉强笑了一笑,改口道:“就请少侠这边来看看吧。” 一袭雪白的纱帐,自室顶下垂及地,容得凌波仙子和葛品扬走近,帐前两婢,头一低,迅速向两侧退开。 两婢让出的纱帐上,露出一个三寸见方的方孔,由方孔中,只见纱帐内的那一边,一片润如凝脂的肌肤上,五点殷红,状若梅瓣,红点四周隐呈一抹青紫,这情状,正是中了天龙爪力的独特征象。 葛品扬目光一直,心头大凉,几乎脱口喊出:“这教我怎么办?” 他在君山,满口许下诺言,那原是出于不得已;天龙爪为天龙堡独门绝学,那时他的身份是天龙堡主除此而外,他能如何表示? 而事实上,为师门神功毁去的武功,如何才能恢复,他根本一无所知。 同时,他相信两位师兄、一位师妹,也一定不会比他知道得更多;当师父天龙老人传授这项武功之时,师兄和师妹虽没有表示什么,而他却曾一度有过疑问,那便是:“这种天龙爪力既能将人武功毁去,毁去之后,还有没有方法令其复原呢?” 他只是这样想,却始终没有提出来问过;因为他怕师父反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若非十恶不赦之人,你为什么下手?下手之后,又为什么要再施解救?假如说那是个能够悔改的人,你又何不以别种方式施予点化?” 时到如今,他后悔了,他还是应该问的;人有无意之错,武人出手,误伤在所难免 目前便是一例。 葛品扬出神间,但听凌波仙子轻障了一下道:“部位是在第三侠骨上的‘中谬’,咳咳,很严重是吗?” 葛品扬惊然一惊,双颊同时大热;侠骨在人身腰股之间,对方又是个女儿身,人家若将他这番出神之状误解起来,岂不有口难辨,无地可容? 一急之下,连忙说道:“不,我,我是在想……” 凌波仙子似乎并未误解,这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要有救就好。白石先生和八指驼叟曾建议去找龙门棋士古大侠设法,而我总以为先向令师求教比较合适,百了禅师和谢尘道长也赞成我的主张,所以才有日前的君山之会;多蒙令师满口慨允,白素华感激不尽,唉唉,以后的事,也只有留待以后再说了……” 一听到龙门棋士这四个字,葛品扬心头一亮,凌波仙子底下的话,他根本没有留意。这时他心跳着,好不容易等凌波仙子将话说完,忙定了定神,肃容说道:“这位师姐所伤部位,已在家师意料之中。” 凌波仙子惊喜地“呵”了一声,道:“白素华果然做对了!” 葛品扬见人家这样尊敬和信赖自己的师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当下顿了一顿,肃容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却必须请白掌门人谅解,目前尚无法立刻着手施救,须要稍等一段时日才行。” 凌波仙子微觉意外地道:“要等多久呢?” 葛品扬约略思索了一下道:“快则三月,迟则半年,家师手头上缺少几品要药,晚辈必须在这段期中去各处搜集。” 凌波仙子轻轻嘘出一口气道:“那也不算太久。” 葛品扬躬身一揖道:“就这么说,晚学要告辞了!” 凌波仙子默默点了点头,未加挽留;葛品扬一揖转身,大步走出卧室;望着葛品扬修长洒脱的背影离去,凌波仙子微微一叹,暗忖道:要是“云绢”将来能许配他,倒是因祸得福呢! 而大步向外走去的葛品扬,却一路忧心忡忡地想着:半年之期来不来得及呢?万一找不着怎生是好?就算找着了,他真的有办法吗?就算他有办法,谁又敢担保他一定答应帮忙呢? 葛品扬要找的自然是“龙门棋士”古今同了。 那么这位龙门棋士古今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然使葛品扬一经凌波仙子提及这个名号,便有如在昏夜中突然遇见一线曙光般急急离开终南,去登门求教呢? 嘿,说起来,话可长了。 这位龙门棋士,非但一身武功玄奥莫测,即于文事方面,诸如诗词书画,星相卜算等等,也都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尤其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历史变迁,以及各门各派的武功源流,更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为举世公认的一代万能怪杰,其在当今武林中之名望,几与天龙堡主不相上下。 而在当今武林中,人们只要看到棋盘棋子,甚至于只要谈到或听到一个“棋”字,谁都不免要会心一笑,而连带地想起这位“棋士”来。 原来此公之号为“棋士”,乃出于自封,说到“棋艺”,却偏偏是此公诸般艺能中最弱的一环。据武林中精于此道者透露,此公之棋,非仅“豆腐”,简直就“臭不可闻”。 好笑,就好笑在这里了;此公除了棋,可说样样都比人强,可是,此人无论到哪里,偏就是非棋不乐。 他认为:一个人别的可以不论,棋,却是非懂不可;不懂棋,俗人也;俗人者,不可耐之人也。 一声龙门棋士,心花怒放,远胜任何恭维。 要打商量么?不难,且对上一局再说;只要使他棋瘾过足,天大的问题皆可代为解决。 不过,话虽如此,如想与此公下棋下得“恰到好处”,却也大非易事。 先决条件是,你可万万赢他不得;赢棋,就是赢麻烦,一盘又一盘,死缠不休尚属小事,另外还得接受:“胡杀乱砍,简直不成章法”“棋品不高,味道不够,实在懒得赢”等等,诸如此类,他自称为“老实说”或者“平心而论”的“花钱难买的批评”—— 直到他赢过你,哈哈大笑为止。 他数说时,你如不开口,他会这么不断问你:“怎么样?承受了吧?你说老夫批评得对不对?” 如果你受不了,还他几句呢?那么,也就比较简单了,大袖一拂,去也,而今而后,一切免谈。 这样说,故意输他几盘不就得了么?也不行!要知道,此公所差的只是棋力,而对于察言观色,揣摩心理,可说谁也比不上他那份精明,不被他瞧出来便罢,要是被他识破你在故意放水,哼哼,你等着挨吧! 葛品扬虽没见过此人,但由于师兄弟间时常引此为笑谈,所以对这位什么龙门棋士,实比一般人了解得多些。 因此,一路上他想着,又是好笑又是发愁。 论棋,师父天龙老人,可说是真正的一流国手,他们师兄弟自幼受熏陶,在这方面,一个个都已登堂入室,尤其是他和师妹,更比二位师兄强得多多,而他发愁的除了怕遇不到人外,便是:如何输输得像真的一样! 三天后,到达潼关,潼关搭船,湖河而上,经永济、韩城,到达错开河。 错开河为黄河支流,相传为大禹治水时所误开,故名。河床由于长年淤积,早已不具河形;虽然此去龙门山尚有一天水程,不过,葛品扬知道,那位龙门棋士虽以“龙门”传名,但自迷棋以后,便在这条错开河附近的“棋山”建有别馆,平常虽住龙门,但一有棋局,却多半要来棋山下。 登岸后,葛品扬很快的便问到了那座徒有棋山之名,却一点也看不出它究竟像“棋盘” 还是像“棋子”的“棋山”。 这是一个深秋九月,天高气爽的午后。 葛品扬踏着山径,经过半天寻访,最后,终于在一株如盖古松下,看到了一幕预料中可能看到的情景。 古松下,大战方酣,二人正在对局。 看清对局二人面貌后,葛品扬不禁舒出了一口气,忖道:第一个麻烦,总算没有了。 原来龙门棋士由于“棋名”太盛,人们一提起此公来,笑犹不暇,根本就没有形容此公生相和装束的时间,所以,在葛品扬心目中,存在的只是“龙门棋士”几个字,至于龙门棋士究竟是如何样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现在,他用不着为认错人而担心了,因为,此刻对局的两个人,一个须发如银,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却才十四五左右,这种情形下,谁是谁,自然错不了。 葛品扬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故作从容地,背手缓步拢过去;其实,他这种小心全属多余,那位显然就是名闻天下的龙门棋士,这时双掌紧接,两眼如铃,勾着上身全神凝注,根本就理会不了这许多;倒是在对面那个紫衣少年行有余力,闻声掉过脸来,朝葛品扬挤了挤眼,笑嘻嘻地,偷偷地扮了一个鬼脸。 紫衣少年这种无邪而亲切的表示,立即取得葛品扬无比好感。 这也许就是赤子之心吧? 两位年轻人,第一次见面,在短短的刹那间,未交谈一言半语,却建立了比经过歃血结盟还要可贵的友情。 葛品扬点头一笑,同时蹑足走去少年身旁。 葛品扬毕竟是行家,目光在棋盘上约略一扫,即已明白少年朝他扮鬼脸的心意,原来棋面上两条龙正在互绞,而那位龙门棋士的“白龙”,很显然的比紫衣少年的“黑龙”,要少了一口“气”。 葛品扬再一检视,发现龙门棋士这条“龙”不但差了一口“气”,另外尚有二三块“孤棋”均未活净,同时,满盘看上去,白棋的阵势全无“棋形”,东一团,西一条,简直恶劣透顶。 葛品扬直想笑,但当他一想到笑的后果,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同时反替紫衣少年担起忧来;这时适值紫衣少年又朝他望来,于是,他连忙于眼神中发出一道询问,意思是:“你不知道此老的脾气吗?” 紫衣少年眼皮微合,轻轻摆了一下头,好似说:“没关系,我不怕他。” 葛品扬不禁大感奇怪,他想:“这少年是谁?他表示不怕,倚仗的什么?” 他知道,少年的表示也许是事实,但是,当他抬眼看见对面那位龙门大棋士那副恼火模样后,内心仍然有点不安。 他担心的是,龙门棋士要是被这盘棋输坏了情绪,他的事岂不要受到影响? 在这种想帮忙也忙不上的情形之下,此刻的葛品扬实比那位龙门棋士还要痛苦十分。 由于六神不宁,格达一声,葛品扬无意中,碰落棋盘外一颗闲子。 龙门棋士终于被惊动了,他缓缓抬起脸来,轻轻一“哦”,忽然手朝棋盘一指,向葛品扬恶狠狠地注目问道:“你也懂这个?” 这时,葛品扬的腿弯上,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点了一下;他不用看也知道,点他的,一定是紫衣少年。 同时,他知道,紫衣少年这一点之意,一定代表着:“就说懂,快!” 葛品扬头一点,微笑道:“在大棋士的面前,说懂可不敢,不过是略通一二,知道一点皮毛罢了。” 葛品扬说着,眼色迅速一溜紫衣少年,好似问:“这样说对了吗?” 从紫衣少年那种忍笑颔首的神态上,葛品扬知道,紫衣少年正在赞许他,他完全答对了。 龙门棋士的脸色立即缓和下来,点点头,哼着说道:“就凭你这么点年纪,当然不会懂得太多的了。” 说着,忽然一楞,语音蓦地顿住。 因为,他一时只顾卖老,却忘了眼前的事实;葛品扬年纪固然不大,但比起现在和他对局的紫衣少年,多说没有,大上个二三岁总该有吧? 那么,这位紫衣少年凭什么赢他的呢? 葛品扬见龙门棋土窘在那里,生怕这位什么都不在乎,唯独要在棋上逞强的“棋士”一时转圜不过来,也许会老羞成怒,不由得心头大急。 总算他情急智生,灵机动得还快,于是,装做没有理会得对方之言,故作赧然地头一低,上面将龙门棋士的视线遮住,低下,隔着石墩,迅速地足尖一挑,也在紫衣少年腿弯处轻轻点了一下。两小灵犀暗通,葛品扬这种无言的呼援方式,紫衣少年果然领会。 紫衣少年清了清喉咙,先向葛品扬递了答示,然后脸一抬,佯嗔道:“师父也真是,天下有几个龙门棋士?天下做师父的,有几个懂棋?纵然懂,又有几个能跟师父您比的?冠儿有幸跟了您老人家,这是冠儿个人的殊遇,师父若将冠儿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缘去衡诸他人,岂不太苛刻了一点么?” 龙门棋士一拍石案,怪叫道:“反了,反了” 声浪虽高,却充满愉悦,显然的,他已从爱徒这番话中得到解窘的提示了;但见他故意脸一沉,先向紫衣少年喝了句:“没大没小的,不许你开口。” 接着,转向葛品扬道:“这是小徒,咳,咳,虽然不懂规矩,论棋,还可以,老夫教得早,而且,咳,咳,他进步也还算快,这种机会当然不会人人有。” 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师徒” 于是,连忙赔笑躬身道:“当然,当然,这种机会哪会人人有!” 龙门棋士目光偶及棋盘,脸孔微微一红,随又沉下脸来,手向棋盘一指,正言厉色地训道:“以后杀龙紧气时,就照这个紧法,知道吗?” 紫衣少年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冠儿知道了!” 葛品扬眼看龙门棋士输了棋,却以“出于故意”的“喂招”来作遮羞借口,不禁为之忍俊不已,当下赞叹着凌趣道:“俗云:名师出高徒,真是一点也不错;怪不得这位小师弟,杀力这等凌厉。” 龙门棋士大为高兴,衣袖一带,将盘面扫乱,一本正经地转向葛品扬道:“可不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不将各式各样杀棋的奥妙手法,不厌其烦地逐一教给他,将来和别人对局吃了亏,叫老夫这个脸往哪里放?” 葛品扬口里应着“是的,是的”,暗地里,却不由对自称“冠儿”的紫衣少年居然能忍得住不笑,深为佩服。 紫衣少年忽然向师父建议道:“这位师兄既然对此道如此热衷,师父何不干脆慷慨一下,教他几手呢?” 说着,借转身让座之便,又朝葛品扬挤了挤眼,意思说:“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来此,当有所图,只要你真懂得一点,那就放心下吧,遇有困难,我答应助你一臂之力也就是了。” 葛品扬知道,这一关,早晚要闯,尽犹豫也不是办法;同时他见龙门棋士口虽不言,神色间却已显得迫不及待。于是朝紫衣少年感激地点了点头,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龙门棋士矜持地翻了翻眼珠,问道:“你学了多久?” 葛品扬故意思索了一下,答道:“总共约一年不到光景。” 龙门棋士身子忽然一直,道:“一年不到?这,这怎么个下法?”手一松,放落刚抓起的一把白子显得非常不屑而失望。 葛品扬忖道:“原来连谦虚也不行”想着,颇为后悔。 紫衣少年抓起一把黑子道:“既是初学,那么就先摆九颗试试吧。” 他一面在棋盘排下黑子,一面偏脸向师父埋怨道:“人家就因为懂得不多,才要向您请教的呀!” 龙门棋士轻轻一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葛品扬望着棋盘上摆好的九颗黑子,不禁发起怔来。 他想:从他刚才那盘棋看来,就是我让他九子,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现在他反过头来让我九子,而且许输不许赢,输又要输得不着一丝痕迹,古人说得好,棋力酒量,不可勉强,万般皆可假,唯有对奕,犹如武人过招,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这岂不要命? 龙门棋士看他发怔,忽然抚髯点头,温颜安慰他道:“来吧,没有关系,如果这样还搪不住,下一局再加也不迟。” 葛品扬舌尖猛咬,直痛得全身发麻,方将已涌至喉头的一声“噗嗤”抑住,同时回过头来望了紫衣少年一眼。 紫衣少年右手一抬,食中两指迅速划动了一下,比了个“鳖爬式”,然后一声咳,又迅速将手摸去耳后,大声道:“怕什么?下呀,不经名师指点,你的棋到哪一天才能进步?” 葛品扬暗忖道:“对,一步一步地运,任他占空就是了!” 于是,棋局开始,龙门棋士落子如飞,愈下愈快,他以落子的速度表示他的轻松,而事实上,这也是他生平下得最轻松的一局棋。 相反地,葛品扬却愈下愈慢,因为一步一步往起运,只是一个原则性的决定,他并非全然不懂,所以,多多少少,也得稍稍加以变化。难就难在这种地方,他要佯取攻势,却又不得真杀,非但不得真杀更要随时巧妙地规避着对方那些“投火飞蛾”。 同时由于不“跳”不“飞”之故,自己的棋形竟在无形中坚实起来;所以,他不得不慢,因为他要计算,不是计算如何走法,而是计算如何才能保持落后路数。 一局终了,葛品扬满头大汗,输了九路。 他成功了,他成功的不是棋,而是那一头大汗。 龙门棋士哈哈大笑道:“冠儿,去端盆水来!” 紫衣少年乌眸滚了滚,摇摇头说道:“没有盆。这位兄弟,我陪你去净净脸,再回来下吧。” 龙门棋士挥手道:“也好,快去快回来。” 紫衣少年朝葛品扬手一招,同时又使了个眼色,转身便往左侧峰腰下如飞奔去;葛品扬向龙门棋士欠了欠身,循踪追去,他不敢施展本门身法,只以比常人较为矫健的步伐向前走,待他走到山下,紫衣少年已在涧边一块石头上坐着等他了。 紫衣少年见他赶到,劈头便自我介绍道:“我叫赵冠,师父替我取号为龙门黑白小圣手。你叫什么呢?” 葛品扬道:“我叫葛品扬。” 顿了顿,不安地接着说道:“名姓是真的,其他的现在不便奉告,希望赵兄弟见谅。” 小圣手赵冠坦然笑道:“没有关系,以后再慢慢告诉我好了。” 葛品扬一面掬水洗脸,一面由衷地说道:“说真的,冠弟,我很感激你,不过,我们这样合作起来愚弄令师,实在太不应该。” 赵冠大笑道:“错了,这是小弟尽孝道的唯一方法呀!” 葛品扬怔了怔,接着,不禁默然地点了点头。 赵冠笑声一住,忽然认真地低声说道:“刚才,是你的风姿仪表令我心折,而现在我觉得,你这个人,原来还非常可敬呢!” 葛品扬呆了一下道:“什么地方可敬?” 赵冠叹了口气,眼望地面道:“我在师父身边已经五年,这五年中,名门正派的年轻弟子我也见得不少。背地里,他们谈到我师父,没一个不觉得可笑,唯有你是例外……” 葛品扬不安地接口道:“冠弟,我,我未尝不也有这种感觉。” 赵冠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他徒弟,又何尝例外?不过,感觉是感觉,如像他们那样明白表示出来,就不够厚道了。” 葛品扬默然片刻,忽然诚恳地问道:“不瞒你说,冠弟,我是有所图而来;但是,我现在主意已改了,希望冠弟能够指点我一下,假如不再陪他老人家下棋,别的还有无求他老人家帮忙的方法?” 赵冠摇摇头道:“没有。” 说着,忽又笑起来道:“我说过,你是例外,刚才那些话是我的感慨,可不是说你。今天要不是你来,我又哪能想起以前那些家伙的可恶?走吧,令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就不好了。” 第二盘,葛品扬输得更多,龙门棋士刚想笑,赵冠忽然叫道:“不对,师父赢得不光荣。” 龙门棋士怒道:“哪点不光荣?” 赵冠道:“我看这位兄弟下得有点不正常。” 龙门棋士怒道:“那是他的事呵。” 接着向葛品扬注目道:“这小畜生说你下得不正常,有这种事吗?” 葛品扬嗫嚅着道:“希望老前辈见谅,老前辈知道的,一个初学的人,一旦遇上像您这样的名手,多少要怯场的。” 龙门棋士受用地点点头道:“这倒是实情。” 赵冠眼色一使,葛品扬轻轻接着说道:“这是原因之一,同时,晚辈心绪也有点不宁。” 龙门棋士叫道:“心绪不宁棋怎下得好?这些日子老夫天天在这里,快去办事,办完了事再来下棋吧!” 葛品扬欲言又止,赵冠代他说道:“师父,您就不觉得人家出现得大突然了一点么?” 龙门棋士怔怔地道:“这么说,他是来找老夫的了?” 赵冠忙向葛品扬喝道:“说出来呀,不知道咱师父最讨厌的就是吞吞吐吐的人吗?” 龙门棋士向葛品扬点点头,注目以待;葛品扬于是将终南一名弟子为天龙爪毁去武功的事说出来。他解释他来此系奉终南掌门凌波仙子的差遣,其他一概没有说,说完后担心龙门棋士也许要盘问,正在筹思如何应对之际,谁知龙门棋士什么也没有追问,径将头一摇,说道:“如果出手的是天龙堡的人,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葛品扬失声道:“为什么?” 龙门棋士道:“天龙爪毁人武功,伤者十九百脉走位,全身瘫痪,在目前武林中,可谓绝症。” 葛品扬颤声道:“那……那么……一点办法也……也没有了?” 龙门棋士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葛品扬脸色一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这时,紧傍着葛品扬的那位小圣手赵冠,星目滚处,忽然仰天深深一叹,喃喃自语道: “第一次见师父对一件事束手无策,真令人难过。” 龙门棋士一怔,勃然怒喝道:“浑蛋!” 赵冠故作惶恐地转过脸来道:“师父骂冠儿么?” 龙门棋士瞪眼吼道:“你小子凭什么敢说师父束手无策?” 赵冠故作不欢地沉下脸来道:“冠儿一直以身为龙门门下为荣,师父现在这样说就好像有主意不肯代人出似的。这位师兄跟冠儿一见如故,刚才去涧边净脸时,冠儿还一再向他保证说:别愁,回去你下你的棋,天下困难,只要遇上咱师父……唉,师父……也许您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可是这位师兄人还在这里,您想想看,您叫冠儿以后如何做人?” 龙门棋士一拍棋盘道:“能说不能行的废话,又何济于事?”赵冠连忙接口道:“师父说是废话,当然就是废话不过,说出来让这位师兄了解了解,知道师父已经尽了心,岂不比不说好么?” 龙门棋士气得眼皮一闭,连声嚷道:“说,说,说,简单之至,只要能找到一个练有一元指神功的人,三个时辰,功力立可恢复。” 说完一呼,睁开眼皮向爱徒冷笑道:“满意了没有,小子?” 赵冠望着葛品扬,葛品扬也正好向他望来,两小在相顾一呆之下,几乎同时脱口低呼道:“一元指?这到哪儿去找?” 原来一元指乃三百年前武圣时代,武圣所持有的《一元经》中九大玄功之一。《一元经》早于百年之前即已散失,目前武林中虽传说九大玄功已有部分流传下来。但也仅限于传说而已,到底它流传下来的是哪几种?为哪门哪派所获?根本无人知道。 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想去找一个练有一元指的人物,岂不难若大海捞针? 两小错愕绝望间,那位龙门棋士白须抖动,似乎已动了火,这时忽然赌气般地向两小又哼了一声,冷笑着道:“索性气气你们两个小子,怪只怪终南派女娃儿运气不佳,她受伤不是时候。” 葛品扬默然垂头,小圣手赵冠耐心地翻了翻眼睛道:“师父不说明白点,叫我怎么个气法?” 龙门棋士吼道:“知道吗?迟了十五年!” 赵冠故意笑道:“早上十五年便怎样呢?” 龙门棋士冷笑道:“怎样?不怎样!十五年前,会一元指的有两个半,如此而已!” 赵冠怔了怔道:“两个‘半’?” 龙门棋士哼道:“所谓‘半’,就是功力只有五成。” 赵冠噢了一声,忙问道:“如今呢?” 葛品扬心灰意懒地暗叹道:“这位冠弟也真是,单听他老人家这口气也就不难想象了,还问些什么呢。” 哪知龙门棋士的回答竟是:“如今还有一个半!” 葛品扬猛然抬头,目中闪出惊喜之光,急急望向小圣手赵冠,赵冠也颇感意外地呆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向师父叫道:“谁和谁?” 龙门棋士缓缓竖起一根指头道:“天龙堡主是一个!” 葛品扬一声“啊”颤呼道:“是……他……老人家……那……那有什么用?” 龙门棋士悠然颔首道:“现在明白了老夫刚才说如出手的是天龙堡门下,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的原因了吗?” 赵冠急急地又问道:“还有‘半个’呢?” 龙门棋士不悦地喝道:“小子敢放肆!” 赵冠愕然张目道:“‘半个’虽比不上‘一个’,但总比没有强,这话为何问不得?” 葛品扬心头一动,忙用手肘推了赵冠一下。赵冠呆了呆,忽然高兴得跳了起来,叫道: “啊,师父,是您?好,好,太好了。” 龙门棋士冷冷瞪眼道:“好什么?” 赵冠跳过去,一把拉起师父衣袖,不住摇着恳求道:“师父,您,您就辛苦这一趟吧。” 龙门棋士衣袖一摔,冷笑道:“行,先去买副馆材来!” 两小膛目不知所以,龙门棋士冷冷接下去道:“功候不足,适速其死,不先买棺材,拿什么给那娃儿收尸?” 葛品扬暗叹一声“罢了”,支撑着站起,便待向师徒两辞行。 赵冠一把将他按下,转向师父跳脚道:“冠儿偏不信师父一点办法没有。” 龙门棋士忽然长叹一口气,仰脸幽幽地道:“师父也是好强的人,早知有今天,当年师父那对‘千年水火珠’说什么也不会送人了。” 赵冠精神一振,忙问道:“有了那对水火珠就行了么?” 龙门棋士点头轻叹道:“是的,研珠为粉,先令伤者和无根水服下,师父在一元指上虽然只有五成火候,也就足可为力了。” 赵冠忙又说道:“这还不简单?师父既然以宝珠相赠,与那人想必交非泛泛,现在师父修书一封,冠儿去情商讨回不就得了?” 龙门棋士侧目淡淡问道:“你知道师父送给了谁?” 赵冠一怔,楞楞地道:“师父送给谁,冠儿如何知道?” 龙门棋士一字字地道:“天龙双娇,白夫人柳文姬,黑夫人章曼华,一人一颗这是天龙堡主蓝老儿在元配冷面仙子过世三年后,将双娇收为继室时师父所送的贺礼,而现在,天龙堡的人毁了一个人的武功,你却要师父要回那对珠子去为那人救治,这事行得通吗?” 赵冠呆了半晌,忽然跺足恨恨道:“终南一名女弟子,究竟怎么惹了他们天龙堡,他们竟然下这等绝手!” 龙门棋士也“咦”了一下道:“对呀,终南门规素严,这事怎么发生的呢?” 说着,拿眼望着葛品扬。 葛品扬垂头低声道:“终南门规严,天龙堡门规更严,也许只是偶然的误会,晚辈系受人之托,实情也并不清楚。” 龙门棋士注目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门下?” 葛品扬头甫抬起,赵冠已然接口答道:“冠儿问过啦,他说不便说明,师父就不要让人家为难啦。” 葛品扬低低说道:“还请老前辈不要见怪才好。” 龙门棋士点点头道:“老夫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江湖上不愿人知师承的怪人多得很,老夫年轻时,何尝不是?” 葛品扬躬身道:“打扰了,晚辈现在告辞。” 龙门棋士眼瞥棋盘,一脸遗憾之色,想说什么,终又忍住。葛品扬又向赵冠施了一礼道:“别了,冠弟,希望来日能再相见。” 说完,转身便拟离去。赵冠忽然叫道:“葛兄且慢。” 葛品扬止步回头,赵冠已转向师父说:“师父,您说,只要今天刚才这盘棋”见师父眼睛往上翻,忙改口接下去道:“这盘棋一下完,您就让冠儿出去跑一趟历练历练,现在冠儿就跟这位师兄一同离去可以么?” 龙门棋士见爱徒中途改了口,才缓下脸色,这时哼了一声道:“不许惹是非,知道吗?” 赵冠见师父应允,大喜过望,倒身便拜,磕完头跳了起来,转向葛品扬兴奋地叫道: “葛兄,你我同行如何?” 葛品扬微笑道:“你想我会反对吗?” 两小手挽手,刚刚踏出一步,身后,忽听龙门棋士敲着棋盘,大声吩咐道:“经过洞庭附近,不妨去云梦二老那儿知照一声,就说师父不日即到,叫他们多打棋谱,多准备一点彩注……”—— 第三章 百结愁肠 初冬十月,关洛古道上,某天黄昏时分。 一白一黄两匹骏马,正沐浴着落日余晖,向洛阳方面缓策徐行。白马上坐的是一名年纪十七八,双眉紧锁的青衣少年。黄马上也是一名少年,一身紫衣,年事更轻,才只十四五岁光景。 这两名少年便是葛品扬和赵冠。 这时,原来落后半个马头的赵冠,忽然一夹马腹,抢至葛品扬马前,回过头来,马鞭一指,皱眉大声道:“你看又是一天过去了。你到底怎么打算?也得开开口,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呀!” 葛品扬摇摇头轻轻一叹,默然转脸望向远处,怔怔地发起呆来。 他呆呆地望着,望着苍茫暮色中,西天那座山峰逐渐在迷-中变成一座堡楼,堡楼窗口,隐约地出现一张俏丽的少女面庞,柳眉深敛,杏国遥凝,流露出一片期待,无限幽怨…… 慢慢地,面庞消失了,堡楼也消失了。 接着,一幅白色纱帐,悠悠自天顶垂落,纱帐上,缓缓化开一个三寸见方的洞孔,洞孔中,隐约地现出一片润如凝脂的肌肤,上有五点殷红,状若梅瓣,红点四周,暗透着一层浅紫同时,在虚渺中,他仿佛听到一阵低低的抚慰:“忍耐……孩子……那位葛少侠已经肯定地给了我们保证,快则三月,迟则半年……师父信任着他们天龙师徒,你得信任师父…… 孩子……忍耐一点……现在已是十月,没有多久了。” 葛品扬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转过脸来,视线微垂,低声说道:“对不起,冠弟,你一个人去云梦二老那里吧,我不陪你了。”“。 赵冠楞了楞,注目道:“那么你要去什么地方?” 葛品扬毅然说道:“武功山。” 赵冠愕然失声道:“天龙堡?” 葛品扬仰脸道:“是的,没有选择,我只有这条路好走了。” 十天后的另一个黄昏,武功山下,葛品扬拭了拭额角,然后扬手一鞭直往山腰上纵马奔去。 到达堡前广场,马缰一带,同时急急抬脸望向堡楼窗口。 堡楼窗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葛品扬仰脸望了望天色,喃喃自语道:“她说黄昏左右,现在日头已落,是我迟了一步了。” 他跳下马背,牵着缰绳,缓步走向堡门,人至场心,堡楼上,忽然有人高声惊叫道: “你看,这多巧那不是三弟么?” 葛品扬已听出是二师兄霍玄的声音,不禁微微一楞,暗忖道:“巧?这个巧字是什么意思?” 思忖未已,面前已然双双飞落两条人影。 葛品扬抬头一看,正是大师兄常平和二师兄霍玄,他见两位师兄均是一身劲装,颇似欲作远行,不觉又是一楞。 这时,霍玄抢上一步,指指常平又指了指自己,向葛品扬叫道:“看我们,刚扎束停当,正要去找你呢。” 葛品扬张目促声道:“找……找我?” 他问着,一颗心不由得狂跳起来,他记得在他被逐离堡的那天,两位师兄曾安慰过他: “你暂时去吧,师弟,师父最疼爱的就是你,他老人家这也不过是一时之气,迟早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他,心狂跳着想:总有一天……这一天……到了么? 大师兄常平,狠狠地白了二师兄霍玄一眼,走上来拉起葛品扬的手,温和地说道:“先去里面见师父吧。” 说着,转身命两名迎上来的堡丁,一人牵过马匹,一人入内通报,然后,师兄弟三人,相偕着向堡中走去。 在走向堡后书房的路上,葛品扬碰见很多熟人。 堡众们,见到他们师兄弟三人,人人均迅速退去道旁立定,俯身为礼,神态恭敬,一如往常。 葛品扬一路含笑颔首,走着走着,他渐渐有点不安起来。 因为有两件事,使他颇感惶惑:第一、他断定今天师妹一定不在,要是在的话,早该迎出来了。第二,他预感到目前堡中,可能正遭着什么重大事故,因为,他忽然觉察到,每个人的脸色,都似乎超过了应有的严肃,而无可掩饰的,显得有些阴沉。 堡中有着什么事故呢? 师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想知道,但师父书房一步步接近,已无询问的机会了。 师父的书房到了,书房前,四盏气死风灯高悬着,风灯下,八将中的三四两将,目光平视,垂手肃立。 常平、霍玄双双一摆手,将葛品扬去势约住,然后齐步上前,向房内躬身报告道:“启禀师父,三弟回来了!” 房内,天龙老人得了一下,冷冷接口道:“很好,叫他进来!” 常平、霍玄直起身退至两边,葛品扬整了整衣襟,微微吸气定神,眼望地面,走入房中。 面对老人,双膝跪倒,垂首道:“罪徒叩问恩师安好。” 凝结的空气中,可以听到灯花跳动的必剥之声,天龙老人精目微合,缓缓仰起脸,悠悠问道:“谁叫你回来的?” 葛品扬咬咬牙,毅然答道:“罪徒万死,在外面失手伤了人……” 老人没容他再说下去,冷冷一笑,接口道:“出手用的是本门绝学天龙爪是吧?” 葛品扬一呆,惊忖道:他老人家都知道了? 正错愕间,忽听老人沉声喝道:“平儿霍儿进来!” 常平、霍玄应声趋入,老人接着挥手喝道:“先带他去后面看看。” 葛品扬听了,又是一呆,脸甫茫然抬起,二位师兄已然来至身旁,弯腰轻声说道:“看完再说,三弟,就在这后面。” 葛品扬点点头,默默起身,默默地随着二位师兄,走出书房。 书房后面,竹林内,不知于什么时候,已张起一座布篷,这时,篷内一灯如豆,篷外,两名堡丁在看守着。 两位师兄以目示意,意思叫他一个人进去。 葛品扬皱着眉锋走入林中,伸手掀开布慢,俯身探首,目光至处,一声低“啊”,不禁完全呆住了。 两具尸体,在荧荧灯光下僵直地并躺着。 葛品扬一眼即已认出,里边那个方脸短髭的,是追随黄山白石先生半生,有着义奴之称的黄山金钢掌常中豪。外边,这个面目俊秀、年事甚轻的,则是王屋八指驼叟唯一的一个爱徒,小旋风乔尤。 葛品扬见两尸面貌如生,心头不禁一动,走上去匆匆将死者头部托起,拨开衣领一看,脑后正中成梅瓣状,赫然有着五点深色紫斑,这情形正是死于师门天龙爪绝学的征象。 葛品扬看完后,颓然一叹,梦吃般喃喃自语道:“唉唉,又是她,怪不得没有见到她人……” 这真是一个可们亦复可悲的误会。 葛品扬一直以为少林、武当两派弟子之死于龙鳞镖,以及终南派弟子之伤于天龙爪,均系师妹蓝家凤所为。 他为减轻师父的伤痛,也为顾全师门声誉,不惜自苦,含屈奔波,以冀消除大错于既铸。讵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复见黄山金刚掌、王屋小旋风,双双毙于师门绝学之下,不禁大为灰心。 而龙女蓝家凤的误会之深,几乎与他完全相同。 那夜,在山下,葛品扬将三支龙鳞镖塞给她,令她百思莫解,她一再自问:“他给我这三支镖,究竟什么意思呢?” 两个月来,每天黄昏时分,不论阴晴风雨,她都站在堡楼窗口,凝望默想,呆呆地守着日落。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二个月过去了。 不料三天前,平地一声雷,两具死尸突然送来天龙堡。 两派来人放下尸体后,转身就走,什么话也没说;堡中连夜紧急清点彻查各项记录,结果发现最近两个月来、八将以上的高手,唯一不在堡中的仅有一人,那便是葛品扬。 龙女得悉,第一个为之惊骇欲绝,经过两昼夜焦苦思考之后,龙女终于在昨日凌晨,悄悄出走了。 因为,她相信:杀人的,一定是葛品扬。 同时,她相信:葛品扬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虽然她很清楚葛品扬的为人,纵然闯下这等滔天大祸,早晚还是会回来的,但是,她却不能再等待了。 因为她明白,能为葛品扬出面辩护,全堡中只见一人能办到。 所以,她想在葛品扬自动回堡之前,先将葛品扬找着,好好地问个清楚。 而现在,葛品扬所懊恼的亦复相同。他觉得,那夜山下,他就该问她:她以师门暗器和武功连续杀伤各派门下,到底为了什么? 可叹苍天弄人,两人于进出间失之交臂,竟为本有线索可循的幕后真凶,阴错阳差地又一度作了掩护。 葛品扬走出帐篷,仰望满天星斗,欲语无言。 大师兄常平走过来,悄声埋怨道:“三弟,你一向是个明白人,这次怎地竟做出这等糊涂事呢?” 葛品扬想开口,终又忍住。常平见他不表否认,不禁叹了口气又道:“杀死的要是黑道中人,也还罢了,黄山、王屋两派,均与本堡有着深厚渊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二个,纵有十恶不赦的罪犯在你手上,你也不该这般冒失啊。” 他头一低,黯然喃喃地又接道:“你想想看,现在怎么办?” 葛品扬苦笑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心念偶动,忽然注目问道:“大哥,师妹哪里去了?” 常平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又一次澄清错误的机会误过去了。 龙女对葛品扬一往情深,常平与霍玄可说比谁都清楚,如今葛品扬这样问,二人会错了意,还以为这位师弟是为了要向小师妹求援,以致二人明知小师妹这次不辞而去,原乃是为葛品扬着想,只缘前脚与后脚,时间不巧而已,但二人却唯恐葛品扬遗憾难受,竟连该说的也没有说出来。 葛品扬深深吁了一口气,毅然向二位师兄点点头,平静地道:“别耽得太久。我们回前面去吧!” 说着,领先向前面书房走去,常平、霍玄默默跟随着,葛品扬走进房中,面向老人一声不响,屈膝跪下。他以无比的勇气,准备接受无可避免的命运。 他没有开口认罪,是因为他在等待中,尚存有一个期望,他期望着师父能这样问他一问:“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那时,他将不计一切,在师父作任何可怕的决定之前,向师父提出最后一项要求,承认终南派那名弟了系自己一时失手所伤的,请师父念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去为终南那名弟子将丧失的一身功力恢复过来。 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继续着…… 天龙老人缓缓抬起脸,出人意外的,这时睁眼微扫之下,竟以异常平和的语气,向站在门口的首二两徒,颔首吩咐道:“常平、霍玄,你们两个也过来。” 常平、霍玄,躬身一诺,双双举步向前,分别在葛品扬上下首跪下。 老人俟两人跪定,平静地接着说道:“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师父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那就是:一个做师父的人,最希望有着什么样的徒弟?你们三个,有谁能够回答吗?” 师兄弟三人,谁也没有敢接口。 老人顿了顿,注目继续说道:“根骨好、品德好、机智和才华过人是这样的吗?” 师兄弟三人低低应了一声:“是的。” 老人手一指,向三人道:“你们三个人之中,谁具备着这些优点,你们自己知道不知道?” 常平、霍玄一致低答道:“三弟。”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一般说来,你们三个,都还不差,因为这儿是天龙堡,如果不够条件,你们也不会成为天龙门下。” 他脸一仰,静静地接着说道:“你们三个,平儿失之过柔,玄儿失之过刚,而你们三弟,则刚柔适可,可说是师父这一生中,仅见之异材。” 稍顿,他突然端平视线喝道:“扬儿抬起头来!” 葛品扬挣扎着直起腰,以袖掩面,抽泣不能成声。 老人寒着脸,注目沉声道:“师父这番话,说不说都是一样,因为你在师父以及这座天龙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目中,一直占着何等的位置和份量,谁都心里有数。而今天,师父之所以这样当众赞美你,就等于告诉你:今天,被你一时任性所毁了的,并不只是你自己一个……” 老人说至此处,凤目含泪,语音颤抖,再也无法矜持下去了。 葛品扬心痛如绞,不禁伏地放言道:“师父,师父,扬儿,扬儿有苦难言呵……” 老人双目微合,缓缓说道:“不必再说什么了,师父了解你,但对死者二人,也同样知道得清清楚楚。金刚掌,小旋风,一称义仆,一称神童,前者忠憨,后者聪秀,久为天下所共知,就是丢开他们两个本身不谈,单凭他们的尊长白石先生和八指驼叟这两个名号,师父想,他们二人纵一时有错,但是说什么也不可能犯下不赦之罪才对。” 说着,手一挥,沉声吩咐道:“平儿,玄儿,将你们三弟武功废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葛品扬一声轻叹,悠悠醒转。转侧间,他感到,自己正睡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睁开眼,阳光耀目,因此,他知道现在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缓舒四肢,轻轻呼吸着,结果发现全身除酸软无力外,别无痛苦之处。 他闭上眼,告诉自己:而今而后,我已不再是武林中人了。 他想着,感到一阵宁静,也感到一阵空虚,缓缓以衣袖拭去即将溢出的两串热泪,支撑着将身子坐起。 环顾之下,他看清了,这儿正是他自己的书房。 他试着下床,走了几步,觉得还好,唯一感到不习惯的,便是身心均有点轻飘飘之感,有如大病初愈。 他知道,这是师父开恩,二位师兄手下留情,方落得目前这样的情形,他丧失了武功,却非丧失于本门绝学天龙爪力。 他知道,目前的虚弱只是暂时现象,再经三五日调养,常人的健康并不难恢复。 他走至窗口凝望窗外,窗外,是一片草地,这片草地,他这样望着,近十年来,已计算不清多少次数了。 在春夏两季,草地上是一片茵绿,而现在,已是秋天过去了很久的仲冬,草地上能看到的,仅是一片凄凉的枯黄。 自他懂事的近十年来,春天,他在上面放过风筝;夏天,他在上面追逐过萤火虫;秋天,他在上面欣赏过晚霞变幻;冬天,他在上面堆积过各式雪人。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了。 在这片草地上玩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不过,二位师兄比他大,武功练得早,和他在一起,最多最久的,还数师妹。 他在心底微笑起来:记得,那时她喊我“坏三哥”,我则喊她“脏凤妹”。唔!那时的她,的确脏得可以呢。 他从一株老榕树上移开视线,心想:真怪,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想不到,想起来却是和昨天一样。 想着,缓缓转过身子,缓缓向书橱走去。 他用指头轻轻地抚摸着每一本书的书脊,以跳动的心,在无形之中,打开了每一本书页中所夹带的记忆。 他,再度流下眼泪来…… 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回首望去,竟是两位师母,有龙堡双娇之称的白夫人柳文姬和黑夫人章曼华,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微垂着头,跟在两位夫人身后。 葛品扬跨出一步,垂手俯身道:“两位师母好!” 黑白两夫人似为葛品扬这份超人的镇定和雍容所惊愕,怔了怔,这才双双走过来,一人拉起葛品扬一只手,同时颤声轻喊道:“孩子,受苦了。” 葛品扬咽下一日辛酸,低低答得一句:“谢谢两位师母关注。” 然后,抬起脸,含笑问道:“恩师他老人家呢?” 白夫人轻轻一叹,道:“剑室打坐,从昨夜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过呢。” 黑夫人也叹道:“待人宽,律己严,他就是这点不好,遇事也不先查查清楚,打坐?打什么坐?在里面伤神罢了。” 说着忽有所触,皱眉注目问道:“对了,孩子,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才将金刚掌、小旋风二人处死的?” “为什么?” 每一个人都不免要这样问的,可是,葛品扬能拿什么回答?他,又何尝不想问上一句? 黑夫人见他苦笑不语,不禁微温道:“你师父不问你,是他不对,现在,两位师母问你,你不说,就是你不对了。” 葛品扬缓缓抬脸,坚定地道:“扬儿现在仅能这样报告两位师母:扬儿一天有气在,便一天是天龙门下,曾经做过什么事,将件件对天可表,不辱师门,不愧良知,过去如此,未来也一样!” 白夫人点点头道:“我们相信你,孩子。” 黑夫人皱眉道:“可是,死者已死,双方当事人只剩下你一个,你如不将事件经过加以说明,教人从何了解其中是和非呢?” 葛品扬苦笑道:“这也不过迟早而已。” 黑夫人不悦道:“等到哪一天?” 葛品扬俯首道:“明年中秋之后。” 黑夫人“咦”了一声,惑然注目道:“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现在说出来有什么两样?” 葛品扬低声黯然道:“因为,到时候说明的也许不是扬儿了。” 黑夫人诧异道:“此次事件,很显然的,当事者只有三人,两个死人,知道内情的,仅有一个你,你不说,谁还有资格出面解释?” 葛品扬哑声道:“是五派掌门人……也不一定。” 黑白两夫人同时失声道:“谁?五派掌门人?” 葛品扬黯然思忖:事情若像这样演变下去,我葛品扬这颗人头,将展现于来年中秋的君山月色下,可说已成定局,那时,我的遗言,五派掌门人难道说还忍心不予转述么? 想着,抬起脸,点头凄然一笑道:“日子过起来也很快,今天,扬儿只有这么多好说,两位师母将来自不难明白。” 黑白两夫人对望一眼,眉锋微皱,一时没再说什么。 葛品扬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去书案前,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将十二支龙鳞镖一支挨着一支,慢慢而整齐地排成一列,呆呆地凝视了好半晌,这才又轻轻一叹,又向锦囊中探手摸去。 这一次,取出的是一面三角小旗。 旗面系以黄缎制成,三边等长,约五寸左右,血牙杆,紫红相间镶边,一面绣有一条金龙,爪舞须扬,栩栩如生。 这种三角小旗,正是天龙堡威信的代表天龙令符。 这种天龙令符,全堡仅有三面,天龙堡主一面,双娇一面,三徒一面。 由于三徒中葛品扬最得师父天龙老人恩宠,因此,大师兄和二师兄均自动逊让,这面具有无上权威的天龙令符,平日都由葛品扬负责保管着。 葛品扬抚弄着旗角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眶中再度润湿起来。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孩子,在你武功恢复之前,这十二支龙鳞镖,带着也是累赘,你想留下,不妨留下,至于这面天龙令符,多少有点护身功用,你仍旧收起来吧。” 葛品扬听出是白夫人的声音,转身呐呐道:“这怎么可以?” 黑夫人抢着责备道:“你师父虽然废了你武功,却始终没有抹除你们师徒的名份,你既然还是天龙门下,有什么不可以?” 葛品扬头一低,泪如断线,颤声道:“是的,师母,我……我要保有它……因为,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黑夫人转脸望着白夫人,后者点点头,于是,二位夫人同时自袖中取出一只形式相同的锦盒。 黑夫人接过白夫人手上那只,两只一叠,递向葛品扬道:“龙门山附近有位龙门棋士,你知道吗?” 葛品扬怦然心跳,愕然惊呼道:“水火珠?” 白夫人微笑颔首道:“是的,这对球子原为他老人家赠送的,你只须找着他老人家,你就明白了,至于你师父这方面,你尽管放心,等过了年,真相大白后,师母们自会为你说情,外面马已备好,你这就上路吧……” 隆冬腊月,一匹黄骠马,正扬鬃溅着积雪,向云梦方向疾驰。 马上,头戴护耳皮帽,身裹紫狐裘的葛品扬气喘吁吁,又劳累又兴奋,他目注前方,不住喃喃自语着:“到了,终于到了。” 武功丧失后的葛品扬体力大减,不耐风寒、不耐奔波,平日只须三五天的路程,这次竟走了半月之久。 不过,云梦还是到了。他祈求着,最好能碰上龙门师徒。 他想:“能以这对‘水火珠’,先将终南那名女弟子武功恢复,那么,我纵使不能活过来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天色逐渐苍冥,一座梅林遥遥在望。 葛品扬紧挥一鞭,纵骑近前,跳下马系好缰绳,定神调匀呼吸,然后大踏步穿林而入。 越过梅林,是一条结了冰的小溪,溪上一座红木小桥。葛品扬站在桥上,眼望那所覆盖着一片银白的雅静庄院,不禁有点踌躇起来。 眼前这所静雅的庄院,正是云梦二老的云栖之处:风雨茅庐。 这座风雨茅庐,葛品扬四五年前曾随师父天龙老人来过一次,现在他想:云梦二老不会不认识我,假如龙门师徒正巧也在,他们要是知道了我葛品扬是天龙门下,而今却为一名被天龙门下武功所伤的终南弟子奔走,我将如何措词? 尤其令他难过的,便是他现在已没有了武功,他又想:云梦二老是武林中有名的好好先生,我只须巧妙地规避眼神,也许能够蒙混过去,可是,要逃过龙门师徒那两双锐目,谈何容易呢?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牙一咬,胸脯挺起,尽量装出一派轩昂、从容、洒脱的神态,向庄门走去。 庄门虚掩着,葛品扬不假思索,一推而入,进门后是一片竹园,修竹丛中,婉蜒着一条羊肠小径。 小径所经之处,或临小池,或翳巨石,极尽出尘之致。 葛品扬一路浏览,不禁暗暗赞叹:人说云梦二老淡泊得不带一点烟火气,此刻看来果然不虚。 走完羊肠小径,当道是座风雨石亭。 到达这座石亭以前,葛品扬已在想:“临雪煮酒,傍炉对局”前面亭中,也许正有着这么一幅雅士行乐园,也不一定呢。 结果,头抬之下,葛品扬大失所望。这时石亭内积雪盈尺,冷落异常,别说不见人影,甚至雪层上连脚印都没有一个。 葛品扬怔怔呆立,暗诧道:“这座风雨亭,二老建起,原意即为夏日纳凉,冬月赏雪之用,照眼前情景看,难道龙门师徒都没有来,抑或来过又走了? 眼光转动间,皱眉又忖道:“龙门师徒来过没有来过尚在其次,雪层上已足有三日以上未曾有人经过的痕迹,二老虽有踏雪无痕的成就,日常起居,也没有施展轻功的必要,这且不去说它,扉中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想着,忽然震忖道:难道二老已搬离此地不成? 扫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宁静,果似空无人居一般。 若在往日,葛品扬可能早忍不住腾身而起,扑往各处查看了,可是,现在的他身心不能如一,心念驰驱,身躯却仍站在原处。 轻轻一叹,无奈何,只有一步步向前走去。 穿过石亭是一座荷池,绕过荷池拾阶而登,踏上一条围有朱漆栏杆的回廊,他知道,平时二老即分居在回廊两端两间书房中。 而现在,他觉得向左不是,向右也不是,稍稍犹豫,就向迎面厅中走去。 目光所至,他见厅门此刻也像外面庄门那样虚掩着,心想:这些雅人们的心理很难说,也许他们此刻都在厅内亦未可知。 在厅外,葛品扬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见里面没有反应,这才谨慎地伸手将门扇向里推开,“伊呀”一声,门开处,葛品扬的一只手在空中僵住了。 大厅内,云梦二老,两位都在。 不过,从他们身上那片血渍的颜色上估计,二老绝气,最少也已在三天以上了。 葛品扬一声惊呼,疯狂般地抢上前去。他一脚踢开两尸间的棋盘,先看乐天子,再看无忧叟。结果葛品扬发现,前者死于龙鳞镖,后者死于天龙爪,都是他师门的绝学。 师门绝学,又一次沾染可怕的血腥。 从两尸倒卧的姿势和方位判断,显然可知凶手仅有一人,案发之时,二老可能正在专心对奕,而凶手以冷袭手段,一镖自乐天子后脑打入,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疾手法,一掌将受惊的无忧子击毙。 葛品扬脸白唇青,摇摇欲坠,他无心再去他处查看。摸索着,艰难无比地走出了这所沉没在一片死寂中的风雨茅庐。 雪,又下了起来,天色更为灰黯。 葛品扬感到一阵心灰意懒,心情天色一般阴沉,他不住哺哺自语:“我已丧失武功,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前面梅林中忽然走出一人。葛品扬惊然一震,定神望去,看清只是一名挑着柴捆的粗汉,这才轻吁一口气,稍稍定下心来。 挑柴汉眨眼走近,于葛品扬面前放下了担子,抹了抹额角,向葛品扬点头一笑,挑起扁担上肩,便拟进庄。 葛品扬忙含笑摆手道:“就放在这儿好了。” 汉子放下扁担,有点发怔。葛品扬接着笑道:“两位老人家正在风雨亭陪客人下棋,不可打扰我姓葛,是两老世侄。” 汉子“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老人家既然有客人,我当然不便进去。” 葛品扬缓缓跨上一步,漫不经意地又笑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经常往这儿庄上送柴吗?” 汉子忙答道:“黄大,小的叫黄大。” 稍顿,又道:“年年冬天,庄上用的柴火都是小的包办,三五天一次,六七天一次,不一定。” 葛品扬手一指道:“那么你就居在这附近了?” 汉子也是手一指说道:“是的,是的,小的就住在这附近,从这边出去,沿着溪走百来步,再拐个弯……” 葛品扬点头阻住汉子说下去,接着故意皱眉道:“唉唉,又下雪了,看样子我也只好走了。” 汉子“哦”了一声:“相公等人么?” 葛品扬点点头道:“是的,来不来却很难说。” 汉子忙问道:“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老一小?” 葛品扬心头一动:“一老一小?那么,龙门师徒来过了?” 耳中又听汉子接着说道:“如等的是他们两位,相公就不必再等了。” 葛品扬含混地“唔”了一声,注目不语。 汉子解释道:“老的七十多,胡子又白又长;小的一身紫衣,才只十四五左右。小的先到,老的后到,只差一天,不过走却是一起走的。” 葛品扬道:“走了多久了?” 汉子道:“十多天了,相公等的就是他们两位吗?” 葛品扬微微摇头。汉子眼皮眨动,蓦地手一拍,若有所悟地叫道:“相公等谁,小的知道了!” 葛品扬侧目道:“你知道是谁?” 汉子引颈笑道:“一位大姑娘,对不对?” 葛品扬心头一动,强作镇定地点点头道:“猜是给你猜着了,不过你说的那一位,她人……” 汉子接口道:“准错不了!” 葛品扬哦道:“何以见得?” 汉子笑道:“在这庄上进出的大姑娘,几年来就这么一位。还会错得了么?” 葛品扬道:“人长得怎么样子?” 汉子摇摇头道:“三四天前黄昏时分,我打集上回来,那时那位姑娘身披紫狐裘,骑着一匹枣红色马,由于雪大风紧,马又跑得快,在林外,她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小的仅依稀看出年纪不大,最多不过十六七,详细容貌却未能看清。” 葛品扬暗暗顿足:“紫狐裘……枣红马……年不过十六七……不是她还会有谁?” 这时的葛品扬,就没有这么想:普天之下该有多少袭紫狐裘?该有多少匹枣红马?又该有多少妙龄十六七的少女? 是的,龙女蓝家凤有着一袭紫狐裘,天龙堡中,也有着一匹枣红马。 但事实上,衣在衣箱,马系马廊,“紫狐裘”和“枣红马”,此刻并未离开天龙堡。日前,龙女情急下出堡时,根本就是一身蓝色便装,而坐骑,也仅是就近解下的一匹普通马匹。 汉子见葛品扬寒着脸,望天无语,不安地低头又道:“没错吧?你们事先难道没有先约好日子?” 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道:“是我耽搁了。” 未容汉子有所表示,接着又道:“两位老人家刚才有话交代,要你明早再来一趟,庄上有点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一些,冰雪未解,严寒如故。 在前往终南的官道上,葛品扬想:送去这对千年水火珠,然后请她们自己派人去找龙门棋士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葛品扬艰难地控马上坡,终干到达一品宫前。 葛品扬刚自马背上跳下,宫门内,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已突然叫道:“快,师姐,您瞧谁来了?” 另一个少女失声喜呼道:“啊,葛少侠!” 葛品扬头一抬,二条灰色人影已如飞近前,正是上次他来时所见到的那两名银衣少女。 葛品扬从容躬身,含笑道:“两位师姐好。” 年事稍长的素兰姑娘,这时微笑道:“上次是我们两个接待少侠,这次又是我们两个,这有多巧。” 年事较轻的丹杏姑娘,忽然抢着笑问道:“葛少侠,您会不会下棋?” 葛品扬一楞,茫然不知所答。素兰姑娘向师妹狠狠瞪了一眼,回过脸来赔笑道:“别理她,少侠进去喝杯热茶吧。” 葛品扬心念微动,瞠目道:“莫非龙门棋士” 丹杏姑娘拍手笑喊道:“佩服,佩服!”素兰姑娘又朝师妹瞪了一眼,这才点点头,微笑道:“是的,半月前,他们师徒都来了。” 葛品扬急急问道:“现在还在不在?” 素兰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葛品扬不禁为之一凉。 丹杏姑娘见葛品扬露出失望之色,忙道:“在,在。兰姐说不在,只是说此刻不在而已。” 葛品扬一“哦”,眼中顿然光亮起来。 素兰姑娘解释道:“情形是这样的,早在十几天前,他们师徒突然不速而至,经恩师接待后,方始知道,这次他们师徒来到终南,纯为那位赵小兄弟的主意,至于龙门棋士本人对此行则显得甚为不乐哩。” 丹杏姑娘掩口笑道:“没有棋下,乐自何来?” 葛品扬疑问道:“那么他怎会呆这么久还没有离去的呢?” 素兰姑娘点点头道:“是的,他老人家虽然留了下来,不过,却勉强得很。他们师徒,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我们云绢姐姐功力被毁,龙门棋士几次要提到得知消息的经过,结果却都被那位赵小弟以目光阻止了。” 葛品扬听了这番话,对赵冠暗暗感激不已。 素兰姑娘接着又说道:“当天,他们一到,龙门棋士即拗不过那位赵小弟的纠缠,随即动手将我们云绢姐姐的伤势查看了一遍。” 葛品扬急急插口道:“看了有什么表示?” 素兰姑娘蹙额道:“一面看,一面摇头,什么话也不说,那位赵小弟却似乎故意在室外向我们姐妹拍胸大声说:“你们放心,咱师父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老实说,他老人家事先若没有几分数,根本就不会到这儿来。’龙门棋士沉吟半晌,最后说道:“给老夫考虑几天再说吧。” 葛品扬促声道:“后来他如何决定的?” 丹杏姑娘笑接道:“当然答应了。” 葛品扬道:“当然?” 丹杏姑娘掩口道:“听说我们云绢姐姐的棋下得好呀!” 葛品扬道:“云绢师姐原来也精此道?” 素兰姑娘摇头道:“懂而已,精却未必。” 葛品扬道:“那么”心中一亮,注目问道:“说她棋好,是不是那位赵小弟暗地里出的主意?” 素兰姑娘头一点,轻叹道:“那位赵小弟的热忱,实在使人感动。” 稍顿,接着说道:“决定以后,龙门棋士就写了一封信,交给那位赵小弟:‘最好别让蓝老儿知道了,径交黑白两夫人,快去快回来!’” 葛品扬暗忖想:“一定是去讨‘水火珠’了。”想着,又不禁脱口喃喃说道:“是的,这世上的巧事,真是太多了。” 葛品扬见过凌波仙子,于一品轩中,直候至日落,尚未见龙门棋士归山。 宾主正猜疑问,院中突然有人自语着道:“长安棋风这样衰微,设非酒不错,简直就一无可取的了。” 语歇,人现,正是那位一头银发的龙门棋士。 龙门棋士一脸酒气,见到葛品扬,先是一怔,跟着戟指顿足道:“唉唉,早知道你这娃儿……” 显然对留在长安空喝了一天酒,大感后悔。 葛品扬忙站起来躬身笑道:“晚辈午后才到,来了还没有多久。” 龙门棋士“哦”了一声,立见释然。葛品扬托出一对锦盒,笑道:“赵兄弟去武功山,可能要空跑一趟了。” 龙门棋士愕然道:“水火珠?”注目间,突向葛品扬一指,失声道:“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葛品扬轻轻一咳,忙乱以他语,大声笑道:“赵兄弟去了没上十天,结果珠比人先到,老前辈有点意外是不是?” 龙门棋士不住摇头道:“费解,太费解了!” 葛品扬笑接道:“下棋时再说不迟” 紧跟着指向轩外,又道:“西厢中,棋盘棋子都已备好,这次只要你让七子就行。” 龙门棋士欣然颔首道:“好,先来一盘,查查你近来进境也好。” 二人进入厢房,待导引女弟子退去,葛品扬立即说明道:“晚辈去武功山,谅冠弟已报告过您老,简单一点说,晚辈失去武功,便是这次讨得这对‘水火珠’的代价,白掌门人面前,务望代守秘密。” 龙门棋士眼中一亮,似有所悟,注目问道:“你是天龙第几徒?” 葛品扬知道已无法再掩蒙下去,就地跪倒,俯首垂泪道:“晚辈……葛品扬……排行第三,尚祈老前辈恕罪。” 龙门棋士注目又道:“这女娃儿的武功,当初就是你毁去的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晚辈没有,究竟是谁,晚辈也无法确定,不过,终南这位弟子的武功系毁于天龙绝学却属无可否认。” 龙门棋士道:“你的武功又毁于何人?” 葛品扬黯然道:“两位师兄,奉师命行事。” 龙门棋士道:“就为终南这女娃儿?” 葛品扬低声道:“不,黄山金刚掌、王屋小旋风,日前毙于天龙爪力,尸首抬去天龙堡……”龙门棋士道:“令师怀疑你?” 葛品扬道:“可能因为那期间只有晚辈一人不在堡中。” 龙门棋士道:“而你确属无辜?” 葛品扬道:“晚辈没有任意出手伤害他人的理由,同时,晚辈要是那种人,事后也不会再为这事奔走了。” 龙门棋士道:“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葛品扬道:“这次金刚掌和小旋风的死于天龙爪力,实出晚辈意外。前此,因终南弟子事件师父并不知道,晚辈怕他老人家知道了会伤心,所以才赶去龙门您老人家处,冀图有所挽救,后来,经您老一分析,晚辈这才知道,一番苦心,已属徒然,要恢复终南弟子一身功力,除返回天龙堡向恩师表明认罪外,已无他途可循,左思右想,乃与冠弟在洛阳附近分手,没有想到。恩师一听晚辈自己承认在外失手伤了人,误以为是指金刚掌、小旋风二人而言,震怒之下,不由分说……” 龙门棋士听到此处,精目光闪,突然沉脸喝道:“住口!” 葛品扬一楞,愕然抬头,龙门棋士戟指怒斥道:“天龙绝学,系出武圣,当今除武功山一脉,普天之下别无支派。终南弟子以及金刚掌、小旋风等人伤于天龙爪力既为不争之事实,而你小子刚才也承认,事件发生时,只你一人不在堡中,你说你无辜,其谁能信?” 冷冷一笑,又道:“仅此一家、别无分铺的天龙绝学,遽尔公然肆虐武林,在天龙堡而言,这是多么可惊之事!而你小子身为天龙门下,不但不于发现后从速据实报告师门追究,反欲从中加以弥补掩饰,你小子且说来听听看,你既与此事无关,这样做,是何居心?” 葛品扬头一低,哑声道:“是的,晚辈这样做,实与凶手同罪。” 龙门棋士一怔道:“这样说凶手是谁你敢情早知道了?” 葛品扬垂着头道:“晚辈刚才说的是:‘可能因为那时只晚辈一人不在堡中’,晚辈这样说,是因为事实上那时不在堡中的,也许还有他人。” 龙门棋士忙问道:“哪人是谁?” 葛品扬道:“师妹,龙女蓝家凤您老知道的,她是恩师的独生女。” 龙门棋士瞠目一“啊”,半晌无语。 葛品扬轻轻一叹道:“怪都怪晚辈不好,当初,晚辈假如不为她掩瞒,在五派问罪君山之后,向她问个清楚,并晓以利害,也就不会闹至像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龙门棋士沉吟了一下,毅然道:“没关系,这事由老夫来处理。” 葛品扬惊疑地抬头道:“事已至此,前辈尚有何策?” 龙门棋士持须缓缓道:“家凤那丫头,老夫虽已多年未见,但那丫头的性格,老夫却知道得异常清楚。这丫头就跟她老子一样,脾气虽躁,心地却十分光明。她出手伤人,纵然出于一时偏激,不过老夫相信,多多少少总该有她出手的道理,待老夫先找上她问问,然后……” 葛品扬苦笑摇摇头道:“晚辈以为,前辈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了。” 龙门棋士愚然注目道:“为什么?” 葛品扬废然一叹,垂首道:“晚辈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现在,已经完全灰心了。” 龙门棋士“哦”道:“现在,现在怎么样?” 葛品扬痛苦地低声道:“终南这位女弟子,年事与她相当,一言不合,因而动手,可说是极为普通的事;而金刚掌与小旋风,一个粗直,一个冷傲,偶团细故而起冲突,也并非全无可能。” 低叹一声,接下去道:“可是,德高望重、与世无争的云梦二老,乐天子脑插龙鳞镖,无忧叟天灵碎于天龙爪,双双陈尸风雨茅庐内的风雨轩中,又该作何解释?” 龙门棋士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双目暴睁,精芒闪射间,忽然袍袖一拂,阻住葛品扬开口,右手一扬,格达一声脆响,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平齐如削地应声嵌入三丈外的石壁中。 葛品扬瞪视着,茫然不知所以。龙门棋士回头朝身后石壁上那两颗棋子望了一眼,转过脸来,向葛品扬点点头,平静地道:“起来!” 葛品扬站起身,龙门棋士点头接着道:“过来!” 葛品扬不安地走过去,龙门棋士手向壁间一指,注目问道:“你在武功丧失之前,要将两枚棋子同时出手,打入石壁而与壁面平齐,你能吗?” 葛品扬想了一下,摇摇头,坦承道:“不能。” 龙门棋士紧接着注目又问道:“你师妹比你如何?” 葛品扬微微垂下视线道:“说句前辈别见怪的话,非是晚辈自许,师妹功力虽比二位师兄稍强一筹,但似乎仍赶不上晚辈。” 龙门棋士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似嘲似怒,高亢激昂,憾人心魄! 葛品扬嗫嚅申诉道:“晚辈说的,是实情……” 龙门棋士笑声墓地一收,霍然转过脸来道:“你知道老夫笑的什么?” 葛品扬一呆,无以为答。 龙门棋士冷笑道:“知道老夫笑的什么吗?笑你小子太老实、太笨!老实得讨厌,笨得可怜!” 葛品扬又是一呆。 龙门棋士冷笑着接下去道:“老夫问你们师兄妹能不能,不过为了便于说明一件事而已:事实上,老夫这一手,别说你们这些后生小子无能为力,就是换了你们师父蓝老儿来,也一样强得有限。现在你小子可以听清,就凭老夫现有的这份成就,也无法一举击毙云梦二老!” 葛品扬心头一亮,脱口叫道:“是呀,我好糊涂!她,她纵然强过金刚掌与小旋风,又怎会是云梦二老的敌手呢?” 龙门棋士抓起桌上水火珠,一哼起立。 葛品扬喘着问道:“那么,这些案子会是谁人作的呢?” 龙门棋士哼道:“早知道这样问不就好了?害人误己。” 袍袖一摔,恨恨地大步出室而去。葛品扬情急之下,脚下一垫劲,一口气却无法应念提运,忆及一身武功已失,不由得颓然止步,喃喃自语道:“是的,我确是罪有应得。” 眨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巫云绢这位不幸的终南女弟子,凭借一对千年水火珠的助力,在龙门棋士全力施为下,终于完全康复。 第四天清晨,龙门棋士一声不响,走出一品宫。终南派上上下下知道挽留无用,只好默然恭送。一行刚出宫门,那位黑白小圣手赵冠恰好赶至。 一脸风尘之色的小圣手,眼见师父沉脸出宫,而自己一趟武功山又是徒劳无功,脚下一顿,不安地搓着手,正想说什么时,龙门棋士眼角一溜葛品扬,突然向爱徒挥手喝道:“回头,咱们走!” 赵冠惑然望了望葛品扬,葛品扬连忙偏脸望向别处。 龙门棋士上前扬掌叱道:“听到没有?” 赵冠又望了葛品扬一眼,快快转身。师徒背影,转瞬消失。 葛品扬待龙门师徒去远,走至凌波仙子面前,垂手躬身道:“葛品扬也要告辞了。” 凌波仙子道:“少侠稍等一下好吗?” 葛品扬不解,暗忖道:等?等什么? 一念未已,忽听凌波仙子“噢”了一声道:“来了,来了。” 葛品扬头抬之下,不禁为之一呆。 由一品宫内,在十数名银衣佩剑少女的簇拥下,款步走来一名头戴青巾、身穿青布儒服、眉如新月、眼若荷露、鼻挺唇红的俊美少年。 葛品扬暗讶道:“终南不收男徒,这少年何人?” 思忖间,青衣美少年已走至凌波仙子身边,凌波仙子指着葛品扬,向青衣少年微笑道: “这位就是葛少侠。” 青衣少年怯生生地低头喊了一声:“葛少侠。” 凌波仙子又指着少年向葛品扬说道:“幸获再生的,便是这丫头。少侠大概已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吧?” 葛品扬点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另有两名银衣少女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葛品扬骑来的那匹黄骠马,凌波仙子手一摆,蔼然说道:“你们上马吧。” 葛品扬心头一震,失声道:“这,这” 凌波仙子走上一步,敛容道:“葛少侠你知道这丫头受伤的部位很不巧,葛少侠,假如你拒绝,教这丫头以后如何自处?” 葛品扬结舌无言,易钗而弁的巫云绢,霞涌粉靥,娇不胜羞,赧然俯首。 凌波仙子顿了顿,又道:“昨日听了龙门前辈之言,白素华这才知道少侠为了救这丫头,一身武功已经丧失。少侠因何事触怒令师,白素华不敢过问,不过,有一点白素华敢向少侠保证,云绢这丫头向为白素华所宠爱,这丫头一身微薄成就,小有可观,于井臼之劳外,足可当健婢使唤,少侠在武功恢复之前,若遇小小风浪,亦可赖这丫头获得消解也不一定。” 葛品扬低头颤声道:“白掌门人,我,我不能耽误了这位师姐的终身啊。” 凌波仙子凄然一笑,仰脸缓缓说道:“白素华相信,不为这丫头,少侠绝不至落得今天这样,同时今天的少侠,白素华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配做一个好丈夫的地方。少侠的话,白素华不懂。” 巫云绢粉首黯垂,清泪潸滴。 葛品扬目光所及大感不忍,当下吸了口气,毅然上前向凌波仙子下拜道:“谨谢自掌门人关爱。” 微顿,低低恳接道:“唯名份问题,尚须禀明家师后方能决定。这一点,愿白掌门人惠予谅解。” 凌波仙子顿转欢容,忙伸手道:“请起,请起这个当然。” 葛品扬拜毕起身,从容走去巫云绢身旁,低声道:“云绢姐姐,别过令师,我们上路吧!”—— 第四章 忧患儿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 暮春三月,玉门关,一家酒楼窗口,有爷儿俩正并肩望着西坠夕阳下一片黄沙出神。 老人身着灰狐长袍,愁眉善目,长髯垂胸;少年一身青布儒装,眉目清秀,神采潇洒。 金黄色的夕阳,照在如浪的沙堆上,有着膝陇的美,也有着单调的寂寞。 这爷儿俩站在这里,已经好一会了。这时,灰袍老人思索着转过脸,向青衣少年皱眉低低地问道:“云绢,你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吗?” 青衣少年眼皮微合,追忆着说道:“那一次,我是奉师命去长安,回终南经过云溪谷时,已是三更左右;那时,我一心登峰,全无防范,等我听到身后有人施袭,而化解已然不及。” 玉脸微红,又恨又羞地低低又接道:“但觉二三侠骨间微微一麻,立失知觉,待我醒了过来,已身在一品宫中了。” 灰袍老人蹙额道:“这些日子来,我看出绢妹一身武功虽比我那师妹尚逊半筹,但已足可与我大师兄常平和二师兄霍玄媲美。绢妹说直到来人近身后方始警觉,那人武功,岂不相当骇人么?” 青衣少年眼角一飘,幽幽一声:“施的既是天龙绝学,那还用说吗?” 灰袍老人轻唤道:“绢妹”神情一黯,一叹住口。 青衣少年连忙挨近了一些,悄悄握住老人一只手,低声道:“扬哥,你可以骂我,别再叹气了好不好?” 灰袍老人苦笑笑,没有开口,眼光闲掠窗外,停了片刻,又转过脸来道:“那人难道在出手前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么?” 青衣少年想了想道:“好像嘿了一声。” 灰袍老人忙接口道:“是呀,气仗声壮,此为武人出手时常有的现象,那么,那人是男是女,你也该有点感觉才对呀。” 青衣少年沉吟着道:“似乎是女的。” 灰袍老人紧接着道:“大约何种年纪?” 青衣少年闭目苦思着道:“应该不超过二十岁,换句话说,那是位少女或少妇。” 稍停,又摇摇头道:“不过,这可不一定,我那时的感觉,实在太模糊了。” 灰袍老人神色一变,深深一叹,忍住没有开口。青衣少年凝眸蹙额道:“你又疑心你师妹了么?” 灰袍老人苦笑笑,含混地摇着头,避开少年视线。 青衣少年微怨道:“你说,龙门棋士已经推断出,此事决非你们天龙堡中人所为,你怎么不能相信呢?” 灰袍老人霍地转过脸来道:“他同时说:“天龙绝学,系出武圣,当今陈武功山一派外,普天之下别无支派。’” 脸一仰,缓缓接道:“这一部分,可信不可信呢?” 青衣少年茫然自语道:“是的,这真太矛盾了。” 金色阳光,渐渐敛去西山背后,金色沙堆,已变成起伏的灰影。柔情似水的巫云绢以及神情消沉的葛品扬,这对忧患小儿女所扮的爷儿俩,仍然默默并立着。边塞的春晚,有如冬天的延伸,风沙扑面,依然有着侵肤寒意。 巫云绢这时低低说道:“明天我们去什么地方?” 葛品扬悠悠重复着道:“明天我们去什么地方?” 巫云绢低声道:“两三个月来,我们已经到过了不少名山大川,关外风沙太大,我们就此回头如何?” 葛品扬喃喃道:“这儿,已到了路的尽头么?” 巫云绢眼眶一红,欲言又止,停了停,忽然拉起葛品扬的手,低声爽笑道:“喝酒去,今天开禁了,准你尽量!” 葛品扬眼中一亮道:“这话当真?”旋又摇头一叹接道:“算了,我一醉又累你不得安宁,不喝也罢。” 巫云绢不依道:“非喝不可,累我不怕,不用你管。” 葛品扬注目迟疑了一下,忽然点头笑道:“喝,喝,今日有酒今日醉,此生此夜不长好!” 巫云绢掩口道:“杂凑胡扯!” 接着忽又脸红道:“但你若再乱喝,禁令立即恢复,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未饮先醉,得意忘形?” 葛品扬忙打拱道:“不敢,不敢,咳咳,慑于威,非服于德也!” 巫无绳“呀”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葛品扬吐舌一笑,别过脸大声喊道:“伙计,将酒来!” 羊肉烧酒,驼铃马嘶,边塞的风光是凄清的,但边塞的夜晚,尤其是有肉有酒的夜晚,却在凄清中另有一种豪壮的情调。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隔壁,有人醉酒高歌,唱着阳关三叠,一叠昂扬,再叠委婉,三叠时,声浪打颤,一片苍凉。 葛品扬酒杯一顿,骂道:“哽哽咽咽的,扫兴!” 巫云绢玉颜微酡,笑道:“你醉啦,人家唱得这么好,你却嫌他,你看你多没来由?” 葛品扬哼道:“这有什么好?我唱一段给你听听!” 巫云绢拍手笑道:“鼓掌欢迎!” 葛品扬立即把杯高唱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巫云绢笑道:“还不是一样?”葛品扬讶道:“怎么一样?” 巫云绢笑道:“‘但使’就是‘假如’,龙城飞将,毕竟不在了呀?人家是‘发愁’,而你则是空‘发狠’,这有多大区别呢?” 葛品扬怔了怔,忽然垂首喃喃道:“是的,壮志空怀,残淬徒悲。是的,不在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将不再回来了。” 说着,仰天一声长叹,愤然举壶,倾壶长饮。巫云绢跳起一把夺下酒壶,跺足道:“你怎么啦?” 葛品扬大笑起立道:“不怎么样,我想在这玉门关留下一点纪念文字!” 巫云绢走过去想扶住他,葛品扬衣袖一拂,大声道:“我是男子汉,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巫云绢一呆,惶急地道:“你说话……” 葛品扬根本没有听见,带着七分酒意歪歪斜斜地走出炕房。巫云绢擦了擦眼角,匆匆地随后追出。 葛品扬来至厅中,胡乱挥手道:“掌灯,拿笔砚来!” 四座酒客,纷纷聚拢,一名伙计连忙走过来道:“老爷,这儿已点了四支牛油灯,还嫌不够亮么?” 葛品扬醉眼略顾,点头“唔”了一声道:“那么快拿笔砚来。” 伙计迟疑了片刻,转身入内取来一枝又秃又干的大毛笔,不安地递上道:“就这么一支,爷看还使得不?” 葛品扬看也没看,一把抓过,叫道:“会写字的,什么笔都使得!” 四下酒客为他这自许豪语,轰然叫了一声好。有人自动帮店伙找来墨砚、磨墨、儒笔,忙成一团。反是巫云绢没有了主意,惶然站着,不知所措。 葛品扬叫道:“伙计,将壁板刷刷干净!” 壁板,早已刷净,众人听了,不禁全都为之莞尔。葛品扬根本不理会这些,举笔回头,向众人道:“为你们做副长联知道吗?” 说着,引笔就壁,运腕大书: “荒山渺渺,流水悠悠。走不尽楚峡秦关,填不满欲池怨海,力兮项羽,智兮曹瞒,乌江赤壁总麻烦!忙什么?愿君暂停片刻事,把寸心,思前想后,得偷闲处且偷闲,留点奔波到明日。” “岁月迟迟,年华苒苒。带勿去碧玉黄金,留勿住鹤发童颜,富若石崇,贵若子仪,绿珠红绢皆梦幻!愁何事!劝您放下几文钱,沾一壶,猜三度两,有快乐时须快乐,剩些辛劳与他人!” 数十对目光跟着笔尖移动,一气书完,满室寂然。 葛品扬掷笔回身,叫道:“好不好?” 没有人应答,一对对目光,先后黯然低垂。 葛品扬忿怒地叫道:“喊好呀,你们!” 酒客们,开始纷纷退去,自始至终,未有一人开口。 葛品扬呆立着,茫然自语道:“难道不好吗?这种文章都没有人喝彩,岂非怪事么?” 摸索着走到巫云绢面前,又道:“你呢?你说好不好?” 巫云绢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头一低,双肩搐动,已然泣不成声。 葛品扬疑眸空中,额首道:“那么对了,他们都不懂。” 说着,转身抱住巫云绢,激动地叫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知音稀,也不要紧,这世上本就没人了解我,现在你懂,有你一个,也就够了啊。” 喊着,忽然讶声道:“你做什么哭?” 轻轻一噢,又接道:“我知道了,你是为我哭,为我的委屈而哭。绢,绢,是这样的吗?” 巫云绢抬起泪眼,本不忍挣脱,但瞥及四座眼光这时均带着一丝疑讶望向这边,不由得连忙强颜笑道:“是的,爷,您安息去吧!” 她将“爷”字喊得特别重,同时硬将葛品扬向后面拉去。 葛品扬踉跄走着,挥手大喊着:“对,安息,留点奔波到明日,剩些辛劳与他人!” 朝阳透过窗户,静静而温和地照在葛品扬经过易容后那张苍老熟睡的脸上。 一夜未眠的巫云绢倚在炕头,有着阵阵倦意,也有着丝丝甜蜜之感,她微合着眼皮,幽幽地想道:“有你一个,也就够了啊”人说酒后吐真言,平时他就这样想的吗? 炕上,葛品扬深深嘘出一口气,舒畅地伸展了一下手脚,眼睁处,不禁猛然坐起问道: “你没有睡?” 巫云绢摇头笑道:“不,我刚起来。” 葛品扬四下一望,不信道:“这房里只有一张炕,你睡在哪里的?” 巫云绢道:“做客在外,哪里不好睡?”偶瞥炕下有堆干草,便用手一指道:“又软又暖,比你睡得还舒适呢。” 葛品扬不安地道:“你总将好的让给我。” 巫云绢薄嗔道:“不让给你还让给谁?”玉容微绯,正待加以掩饰,房外忽有人轻咳了一声道:“爷们起来了吗?” 葛品扬听出是伙计的声音,忙问道:“有什么事?” 伙计在外边又咳了一声道:“有,有” 葛品扬不耐烦地道:“有事请进来说个明白好了。” 伙计推门而入,递出了一张纸片,巫云绢接过一看,不禁皱眉说道:“这种事还是第一次见到的呢。” 葛品扬道:“给我看看。” 巫云绢丢过去,葛品扬见纸片这样写道:“致昨晚写对联的那位夫子:愿就西席之位,请去北邙山下,白云屯,静雅山庄。凭条自有人接待,束-虽万金不计。” 葛品扬也觉奇怪,心想:北邙离此,不下千里之遥,这条子上连名姓都没有写上,请西席有这样请的吗?” 于是,他向伙计问道:“留条的人呢?” 伙计答道:“半夜来,清早就走了。他说要到关外有点事,半月左右回去,老爷如愿前去屈就,到时他再赔礼。” 巫云绢接着问道:“什么样的人?” 伙计道:“一位少年书生。”眼望巫云绢,又接道:“一位非常俊秀的书生,跟您差不多,只是还要年轻些。” 葛品扬蹙额道:“去关外?他一个人?” 伙计道:“是的,骑着马,还背着一支宝剑。” 二人听了,不由得迅速地对望了一眼,葛品扬挥手道:“谢谢你,去吧,我们知道啦。” 伙计退去后,巫云绢道:“不知这人是什么路数?” 葛品扬沉吟着道:“当今各门各派,以及稍稍有点名气的武林人物,我可以说没有见过也听说过,北邙有个静雅山庄,可就不太清楚了。” 巫云绢道:“不会有恶意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这倒不会。”跟着抬眼笑道:“这事依你如何处理?”接着又一笑,道:“请记取‘万金不计’呵。” 巫云绢佯嗔道:“听你这口气,心早动了,还问我作甚?” 葛品扬又笑了笑,旋即正容说道:“玩笑归玩笑。绢妹,我看这位留书少年,其身份虽不可知,然从他这种萍水相逢不求先谋一面,即断然留书的豪放举动看来,其胸襟必然相当朗阔,远非一般武林恶少、世家纨-可比。绢妹既已倦于奔波,我们就此暂借一枝之栖,诗书修心,琴棋养性,不亦良佳?” 巫云绢笑道:“逗逗你而已,你的主张,我几时反对过的?” 于是,“爷儿俩”即日起程,自玉门关折回中原。 数日后,行抵甘、陕交界的天水,葛品扬稍作考虑,决定道:“这次不走关洛官道,我们坐船顺汉水而下吧。” 船行数日,葛品扬忽然指着左岸远处一座城郭笑道:“这儿登岸进城小游如何?” 巫云绢无可无不可,柔顺地点点头道:“随便你。” 二人登岸入城,巫云绢见城内建筑古老,破落不堪,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样宽坦的街道,怎会这么冷落?” 葛品扬讶道:“这就是昔日的汉中府,你不知道?” 巫云绢哦了一声道:“汉中府?” 葛品扬点头道:“现名南郑春秋战国时,分属秦、楚,项羽封汉高祖为汉王,即都此城;王莽篡位,改称新成都。后汉张鲁据此时,又改名汉宁;蜀先主破魏将夏侯渊,于此自立为汉中王;三国鼎立,蜀将魏廷、蒋琬、姜维,均曾于此屯过重兵呢!” 巫云绢掩口笑道:“别弄错,我可不是你那‘万金不计’的弟子呵。” 葛品扬听若未闻,呆呆地望着一座剥落的高楼,轻叹着道:“那边那座楼,古名‘凝云榭’,昔人有诗云:“朝云南山吐,暮云北山翕,来往高榭中,留者颇堆积。’如今呢?” 巫云绢一怔,不悦道:“你看你,又来了!” 说着,赌气径向一空饭铺中走去。葛品扬又出了片刻神,这才也背手缓缓向饭铺中踱了进去。 饭后,二人相偕走出东城。 步行五六里,忽于路边见到一座土丘,巫云绢见丘上一碑,形式甚古,一时好奇,便走过去俯身欣赏起来。 看着,看着,她忽然转身向葛品扬招手笑喊道:“夫子过来,这几句诗你如能找出典故,我就真佩服你了。” 葛品扬精神一振,走过去一看,见碑上依稀写的是“汉用亡臣策,登坛援钺时,须知数仞士,曾立太平基!” 看毕,不禁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奇经古文,这有何难解之处?诗郁张少愚,这就是当年韩信登坛拜将的将军台呀!” 巫云绢玉脸一红,皱鼻哼道:“什么将军台,一堆黄泥罢了!” 葛品扬向左前方一抹山脉指了指,笑道:“那边山中,有一条著名的山谷,叫子午谷,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便系自该谷快马传递长安。诗圣杜甫吟:“百马死山谷,至今耆旧悲’。杜甫吟诗时,健马已成白骨,今天我们念杜甫,杜甫也已成白骨,须知百十年后的我们……” 巫云绢神色一黯,跺足叫道:“你再说!你再说!” 葛品扬大笑道:“女儿家,总看不开……”摇摇头,自己也不知如何下评,大笑化苦笑,苦笑又化为一声长叹。 日暮时,二人回城。 第二天,巫云绢主张仍走水路,葛品扬却坚持乘马走山路,于是,二人便在城中买了两匹马,沿大巴山麓,走川北,向鄂西进发,准备由鄂西渡江经武当山再趋洛中。 一日行经川北百牢关附近,正值黄昏时分,二人控马立于一块几与两边山峰平齐的高原上,巫云绢打趣道:“看你又有点踌躇不前了,难道这儿也留有前人可资一谈的轶事不成?” 葛品扬顺口答道:“当然有。” 巫云绢追逼道:“你且说说看!” 葛品扬回过神来,不禁“啊”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巫云绢笑得前仰后合道:“刚才你还告诉我这是百牢关,说什么‘白帝镇三峡,天险百牢关’,现在却问我是什么地方,该多滑稽?” 葛品扬“哦”了一声道:“对,对,百牢关。” 巫云绢不肯就此放他过去,又通道:“别推马虎了,你说的当然有,有的是什么呢,快替我说出来呀!” 葛品扬苦笑笑,皱眉苦思了一阵,忽然展颜道:“有了!” 巫云绢不信,注目道:“要说真的,别被我逼急了杜撰个假的,我可不会饶了你呢。” 葛品扬点头笑道:“李商隐的诗还能杜撰么?” 巫云绢也点头道:“好,你说吧。” 葛品扬笑道:“此地原名白马关,唐时因黎阳另有白马关,故改名百牢关……” 巫云绢不耐道:“念诗吧,谁要听这些?” 葛品扬又笑了笑说道:“昔日,商隐送叔赴梓州,于此赠叔一诗,诗云:“莫叹万重山,君还我未还’……” 巫云绢听得双眉微蹙,正待斥止时,葛品扬目光偶掠前方坡下,突然一声“咦”,自动住口。巫云绢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坡下,一骑快马,正如飞登坡而来。 马上乘坐者,是一名姿色秀绝,年仅十六七的劲装少女。 这位少女似正有着什么忧心急事,眉目间愁云凝结,鞭马如飞,长发迎风飞扬,自二人身边一掠而过,连看都没看二人一眼。 巫云绢侧目低低轻哼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不是吗?” 葛品扬正怔怔地望着逐渐向白帝方面消失的人马背影,茫然点点头说道:“是的,可爱,但也够可怜的……” 巫云绢嗔道:“你们男人……” 葛品扬苦笑着转过脸来道:“绢妹,知道她是谁吗?” 巫云绢一怔道:“谁?” 葛品扬垂着道:“她就是我师妹呵。” 巫云绢失声道:“龙女蓝家凤?” 葛品扬点点头道:“是的。” 巫云绢顿足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住她?”马缰一抖,叫道:“快,现在追还来得及呀!” 葛品扬摇摇头,苦笑道:“我……” 巫云绢这才想起他武功已失,不耐骤驱急驰,不禁两手一松,废然发出一声长叹,叹毕又道:“她这是去哪里?” 葛品扬道:“可能是去巫山。” 巫云绢道:“去巫山做什么?” 葛品扬道:“巫山天风老人系天龙堡黑白双姨的师叔,难道你不知道吗?” 巫云绢“噢”了一声道:“是的,我知道。” 葛品扬接着说道:“她去天风老人那里,可能就是为了找我。” 巫云绢埋怨道:“她这样地关心你,刚才你明明认出是她,为什么还任她走过去呢?” 葛品扬苦笑道:“叫住她,我又能说什么?” 巫云绢道:“现在事实很明显,云梦二老死在你丧失功力之后,由此可证明你与这次天龙武功为虐江湖的疑案根本无关。你现在再回天龙堡,一身武功不就可以马上恢复过来了么?” 葛品扬喃喃的说道:“是的,武功恢复,同时让师父他老人家明白,当初他那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说着,脸一抬,凄然笑问道:“我师父的性格你不是没有听说过。在今天,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他老人家出面查究,一个做徒弟的,应该在这个时候去刺激他吗?” 巫云绢道:“将事情澄清后,不就好了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不,在我回去以前,他老人家有的也许只是一腔忿怒,但一见到我,由于他老人家对我特别宠爱,那时候怜惜之余,总不免怀有几分惭愧。英雄不怕受激,而羞愧之情却往往能令英雄气短。武人一身武功乃为伸张正义之工具,师父在找到我之前,为对他一时疏忽所造成的错误有所补偿,可能移怒于真凶,全力追缉下破案自速。只要能达到此一目的,我个人暂时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像这样,我有没有武功,又有什么要紧呢?” 巫云绢幽幽的一叹,说道:“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像你这般的、永远都不关心自己存在的人了……” 葛品扬微笑道:“据我所知,还有二人。” 巫云绢讶然道:“谁跟谁?” 葛品扬笑道:“我那师妹,还有一位是终南女弟子,姓巫,芳名云绢!”—— 第五章 静雅山庄 花如火的五月,北邙山下,一所溪水环绕,修竹翳然的静雅庄院前。 一辆高篷马车直驶至庄门石阶前,方戛然停下。车-挑起竹帘,自车厢内相继走出年龄悬殊的爷儿俩。 马车-接过车资拨马离去,辘辘车轮声响,早将庄内看守者惊动。爷儿俩刚刚踏上第一层石阶,两扇大门,已呀然一声打开。开门的,竟是一名白发老婆子,那老婆子向爷儿俩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后,注视着问道:“你们要找谁?” 老人向少年比了一下手势,少年即上前向白发老婆子递出一张纸条。 白发老婆子接过,匆匆扫视一眼,立即缓下脸色,连连点头道:“好,好,稍等一下,我这就进去通报。” 眼望白发老婆子背影,老人向少年低声道:“绢妹,你有没有看出这老婆子身具惊人武功?” 少年轻轻点头,低答道:“我也看出来了。” 老人蹙额道:“下人都有这等成就,主人……” 少年接口笑道:“你不是早已料透,并且说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吗?” 老人摇摇头道:“我不是怕,而是说我们得稍微注意一些。” 少年掩口道:“还说注意,刚才就喊我‘绢妹’了。” 老人忽然“嗅”了一声道:“对了,我们的假名和称呼还没有……”语音未完,忽闻里院有人娇声说道:“他们人呢?” 老人一呆道:“怎么是少女声音?” 少年未及答话,里院传来先前那白发老婆子的声音答道:“在门口。” 少女声音微怒接口道:“有客人,你竟不先请进来坐,你是昏了么?” 白发老婆子连声赔笑道:“是的,是的,五姑,老奴糊涂……”语气极为卑顺,门口的爷儿俩,不由得又愕然相顾了一眼。 就在这时,一条娇小的红色身形,已然一闪出现。现身的这名红衣少女,年仅十四五岁,弯弯的长眉,眼如银杏,粉腮上漾着一对梨窝,极为娇憨可人。 红衣少女定身后,一面审视面前爷儿俩,一面笑道:“你们是第一次见我,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们,大家都不妨看看清楚。”说着,忍不住天真无邪地又笑了起来。 老人一咳,捋髯缓缓说道:“原来就是姑娘,前在玉门关,听店家说,还以为姑娘是一位……” 红衣少女掩口道:“是女的,夫子就不教了么?” 老人摇头道:“非此之谓也……” 身旁少年这时双袖一拂,抱拳长揖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红衣少女道:“叫我五姑好啦。” 老人略略欠身道:“原来是五姑娘,老朽有礼了。” 红衣少女也不答礼,径自问道:“夫子呢?” 老人欠身道:“老朽贱姓杨,号品格……” 葛品扬将自己名字颠倒过来,取了个同音异义的“杨品格”之名,觉得很妥当,因此不待红衣少女再问便指着巫云绢,代答道:“这是小孙君云吾。” 红衣少女轻念道:“‘杨品格’、‘君云吾’……”蓦地抬脸咦道:“您姓杨,他姓君,您,您说你们是祖孙?” 机智超人、心细如发的葛品扬,做梦也没有想到,名字颠倒念固然轻松,轻松之余,却出了这么大的毛病。 巫云绢心头忐忑直跳,脸都变了。 葛品扬情急之下,先以捋髯微笑,强自镇定着拖延了一下时间,然后缓缓含笑道:“关于这个,姑娘有所不知……” 巫云绢明眸一滚,忙拱手接下去道:“在下幼年过继君姓外戚,成年后双亲见背,人虽回到爷爷身边,念在扶养之恩,姓氏并未归宗,有劳姑娘见问了。” 葛品扬眼望身边人,高兴之下,几乎脱口赞出:“还是你脑筋转得快。” 尚幸红衣少女胸无城府,这时说了句:“原来这样的!”始将葛品扬警觉过来。 接着,红衣少女将二人让人西偏院,“爷儿俩”便在这座谜样的静雅山庄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座静雅山庄,名实完全相符,既雅且静。 葛品扬和巫云绢二人所住之偏院虽然甚为宽敞,但亦仅为全庄的一小部分,不过,令人奇怪的,偌大一座庄院,里面却似乎没住几个人。除了自称“五姑”的红衣少女,以及二人来时见到的那名白发老婆子外,二人就只见到二名送茶饭的青衣小婢。见到的四个人,全是女的。 两名小婢人虽小,身手却十分矫健,据葛品扬和巫云绢暗地里估计,这两名小婢一身成就,应已不逊当今各派中一流高手。 因为种种迹象都显示着这座庄院的不凡,葛品扬和巫云绢一直忍耐着从不向两婢套问什么,两婢除了侍候二人起居,也始终不提其他。 红衣五姑有次这么解释了一下:“我娘住里院,有病,恨人吵。”仅止于此,其他则一概回避不谈。 有几次,夜深人静后,巫云绢想偷往各处查察一番,结果被葛品扬阻住,葛品扬这样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家女婢都有这等身手,如怀恶意,我们想飞也飞不了。 既无恶意,像这般相安无事,岂不甚好?” 巫云绢口虽不言,心下却一直不以为然,只因她不愿拂逆葛品扬之意,葛品扬这样说,她也就只好顺从地忍耐下来。 红衣五姑,心智极为玲珑,诸子百家,解一省三,从这位身家如谜的红衣少女眉目间可以看出,她可能已爱上易钗而弁的巫云绢了。 为了这件事,巫云绢感到有趣,葛品扬却为之深感忧虑。 他说:“再发展下去,这儿我们就不能住下去了。” 她问:“为什么呢?” 葛品扬道:“我们都是伪装,你不但是女儿身,而且有着一身武功,一旦真相败露,在我们虽属不得已,这样做与他们也可以说全然无关,但在她们一方面,你知道她们又会作什么想法呢?” 巫云绢道:“既然如此,我们辞掉这个馆不就得了。” 葛品扬苦笑道:“离开此地又到哪儿去?” 转眼之间,半个月过去了。 五月底的某天黄昏时分,“爷儿俩”因那位自称“五姑”的红衣少女已三四天没有来问业,正双双于院中荷池旁一排柳荫下漫步之际,那位沉默寡言的白发看门老妇,突然在院中出现。 白发老妇眼望二人,隔池说道:“敝主母说:“明天洛阳城中有花会,夫子与相公如果有兴,不妨进城去欣赏欣赏。’”语毕微微一福,转身退去。 “爷儿俩”相顾茫然这儿从无外人出入,洛阳有花会,养疴深院中的主人怎会知道的呢? 巫云绢怔了一下,喃喃说道:“这算是邀请?抑或是命令?” 葛品扬眼角微溜,迅速大笑着接下去说道:“洛阳牡丹,天下知名,这机会可错过不得呢!” 翌日,天色微明,“爷儿俩”即被两婢唤醒。盥洗出门,大门外,一辆马车已停候着,“爷儿俩”上车后,巫云绢正想开口,葛品扬连忙以眼色止住。 马车-以鞭柄挑落车帘,一声喝叱,马车便从晨熹中向洛阳方面驶动。 巫云绢以手指在葛品扬膝盖上画了一个“?”,然后目注葛品扬,疑讶而迫切地等候回答。 葛品扬拉过巫云绢一只手,在掌心一字一字地写道:“昨天,白发老妇人虽已出院,却并未离去;现在,前面这车-也颇可疑,所以我们还是以不开口为妙!” 巫云绢接写道:“我们是囚犯吗?” 葛品扬又写道:“事情愈可疑,便愈有追究的价值。我们势孤力薄,用武不能唯有智取,耐下心,慢慢来……” 葛品扬写至此处,车厢忽然一倾,马车被车-带至路旁,紧接着一阵急蹄之声,迎面迅速而至。 葛品扬觉得有异,不禁轻推了巫云绢一下。 巫云绢颔首会意,忙自缝隙中向外望去,一串飞轮于车厢外交驰而过之后,他们这辆马车方重新驶上道中。 葛品扬写道:“也是马车?” 巫云绢点点头。 葛品扬又写道:“几辆?” 巫云绢伸出一只手。 葛品扬又写道:“有无可疑之处?” 巫云绢思索着摇摇头,跟着忽又头一点,迅速以指写道:“车行之速异乎寻常,布帘一律低垂。” 葛品扬忙向后路一指,眼中似说:“看去的是什么地方?” 巫云绢以手指拨开一道细缝,又遥视了片刻,带着疑讶之色回过脸来急写道:“于三岔路口右拐,似去静雅山庄看来我们是有意被支开了。” 葛品扬闭目点头,思索着,并不表示惊讶,沉吟片刻,忽又拉过亚云绢的手,写道: “车身外表有无特别之处,再想想看。” 巫云绢追忆了一下,身躯微震,迅写道:“布帘虽为同色灰底,上面似乎缀有不同颜色的图案,图案形状以及色别,因车行太速,一时间却没有看清。” 葛品扬轻“唔”着,不住点头。巫云绢又写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些?而这些你以为又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葛品扬微微一笑,写道:“别的目前虽还难说,不过,有一点我却敢肯定,最后一辆,上面图案一定是红色的,不信你再回忆一下,看我有无料错!” 巫云绢眨眨眼,蓦地一拍额道:“一点不错!” 葛品扬轻轻一“嘘”,同时向前面指了指。巫云绢吐吐舌尖,忙写道:“这个你又怎么知道的?” 葛品扬含笑写道:“红衣五姑,红、五明白了吗?” 巫云绢恍然领悟,正待再问什么时,车身一抖,去势顿缓,同时自前面传来那个车-的声音道:“这儿是白马寺前街,花会就在那边皇园中,老爷子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葛品扬挑起车帘笑说道:“伙计,这辆车是咱们东家包的吗?” 车-点点头,巫云绢接着说道:“咱们爷儿难得进城一次,想借此到处逛逛,咱们日落时白马寺门前会合如何?” 车-见巫云绢说要耽搁一整天,神色甚慰,忙应道:“行,行。” “爷儿俩”相继下车,理理衣襟,然后负手踱着文土方步,缓缓向侧街一家在洛阳城中极负盛名的太子酒店走去。 待离开马车远了,巫云绢哼了一声道:“真霉气,连一名车-都这般神气活现的,要依了我……” 葛品扬一咳接道:“依我最好多看多听少开口!” 巫云绢明眸一瞪,旋又咬咬牙,忍住没有说出什么来。 这时才不过巳末午初光景,太子楼上,已然没有了座位,两人正待返身下楼,一名店伙拢过来哈腰道:“那边窗口,凉爽亮净,添两把椅子如何?” 巫云绢见店伙所指的那张桌子上已有两名中年汉子坐着,她见两名汉子此刻都已有了七分酒意,正在唾沫四溅地高谈阔论,不禁大为厌恶,没想到葛品扬在望过一眼后,却抢着笑答道:“甚佳,甚佳。” 伙计见生意做完,连忙抢在前面为两人吆喝开道。 巫云绢不悦地低声埋怨道:“怎么啦,你?” 葛品扬手抚长髯,连声咳嗽,一派儒者尊严之态,连理也不理,径自举步跟在伙计的后面向窗口走去。 店伙先向两名汉子致了歉意,然后挪过两张空椅让两人坐下。 两名脸孔红红的汉子朝葛、巫两人不屑地瞟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过脸去径自又谈了起来。 两名汉子,一名是高颧鹰鼻,一名是阔日浓眉,同样的太阳穴高隆,目光奕奕,显然均为武林中人物。 巫云绢将两人面目看清,已约略领会出葛品扬屈就的用意。 葛品扬随意要了几样小菜,伙计退去,葛品扬眼光一领,促使巫云绢同时漫不经心地望去窗外。 当下但听那名鹰鼻大汉问道:“那么你们局主去还是不去呢?” 浓眉大汉道:“现在还难说,咱们局主刻正四下打听,看洛阳城中别的还有没有人接到这种帖子,准备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决定。” 巫云绢心想:“什么帖子?” 鹰鼻大汉又问道:“那份帖子,你真的见过?” 浓眉大汉傲然道:“谁还骗你不成?大红烫金,正中大书着:洛阳八方镖局局主,中州金钱镖尚羽尚大侠……” 巫云绢心想:这人原来是八方镖局的嫖师。 浓眉大汉接下去道:“打开来,内写:谨订x年x月x日于王屋山凤仪峰举行开帮大典,恭邀光临指教……” 巫云绢暗暗一怔,忖道:“武林中什么新帮要成立了?” 这时,她不但不觉两大汉讨厌,反恨不得两大汉痛快一点说,可是,世上事往往如此,等她有此想法之时,两汉却换了话题。 鹰界大汉似乎不愿再听第二遍,头一点,皱眉接下去道:“好,我知道,不过,奇怪的是咱们局主为什么没有接到呢?” 浓眉大汉大笑道:“你们局主?哈哈哈!” 鹰鼻大汉脸色一变,道:“咱们局主怎么样?” 浓眉大汉自觉失态,笑声一收,干咳了好几声,这才期期道:“你们局主……咳……鼎鼎大名的双掌开碑……” 巫云绢暗“噢”道:原来这边这个是潼关平安镖局的镖师。在名气上,平安镖局局主双掌开碑杨力奋自是要比八方镖局局主中州金钱镖尚羽差得多,不过任何帮派举行成立大典,除非一帖不发,否则便该一视同仁,广邀天下,如像这样择人行事,岂不要为日后引来无穷麻烦? 浓眉大汉似乎不善粉饰,又咳了好几声,方勉强接下去道:“这就是说,就是说……贵局主,咳,对了……贵局主一向行事谨慎,他,他老人家也许已经接到,而没有给金兄知道,亦未可知。” 浓眉大汉以为话已圆通而不胜庆慰,语毕又是一阵大笑。 鹰鼻大汉点点头道:“这倒很有可能。” 浓眉大汉高兴地道:“金兄以为小弟这种猜测近情吗?” 鹰界大汉冷冷答道:“近情之至,因为姓金的不论在镖行或武林中本来就不受尊重……” 语毕,倏然长身而起,大踏步下楼而去。 浓眉大汉一呆,连忙追上去喊道:“金兄,金兄!”声浪愈喊愈急,沿街逐渐远去。 巫云绢忍不住好笑,葛品扬却轻叹道:“武人结怨,十九如此,做人难,说话更难,畏矣!” 巫云绢正自点头,身后忽然有人接口叹道:“一点不错,这年头,做人确实不容易啊。” 两人闻声大吃一惊,急忙掉身望去,身后,每个人都正在吃喝谈笑,一时间竟无法看出声音发自何人之口。 两人迅速对望了一眼,甚不自在。 葛品扬轻轻说道:“我们走吧。” 付账下楼,走到门口,又逢怪事。这时,门外围聚着很多人,人群中,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嚷着道:“一支曲子换顿酒,再便宜没有,你们没有听就摇头,这不是当面侮辱咱家么?” 葛品扬无心观望,巫云绢却有点好奇,低声道:“多大风浪都经过了,刚才那件事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看看去!” 葛品扬无可奈何,只好跟在后面向人丛中挤进去。 两人看清,人群中大嚷的原来是个身材瘦小,面目枯黄,身穿一袭又破又旧长衣,手执竹板,怀抱竹筒的唱道情的。 不知有意无意,葛、巫两人刚自人群中探进头,那唱道情的目光一溜,便正好落在二人脸上,手中竹板一指,喜呼道:“读书人到,酒喝成了。” 这一嚷,引得所有目光都往葛、巫两人望来,巫云绢大为后悔。葛品扬强笑了一下,缓缓说道:“唱吧,兄弟,老夫奉敬一壶也就是了。” 唱道情的满面春风地四顾大声道:“洛阳毕竟还有风雅之士,不是吗?” 语毕,一声干咳,清了喉咙,又将竹板竹筒整了整,然后端正脸色,有板有眼地放声唱道: 飒飒西风渭水,萧萧落叶长安。 虎斗龙争洛阳城,不堪回首北邙山。 方说吴越秦楚,转眼来齐梁陈。 春来春去弹指过,花开花谢枉凋零。 英雄应自奋,岁月不留情…… 汉子唱时,声音虽然沙哑,腔调却抑扬顿挫有致,唱到此处戛然而止,眼角一飞葛巫二人,抱拳说道:“献丑了!” 葛品扬颔首道:“够味儿!” 说着,示意巫云绢递出一块碎银,肘弯微碰,立即与巫云绢匆匆抽身退出。 巫云绢走出数步,轻轻问道:“做什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葛品扬眼光平视着前面道:“你有没有看出他是谁?” 巫云绢失惊道:“谁?” 葛品扬轻轻一咳,没有开口,容得迎面走来的一名青衣驼背老人自身边错过后,方低低说道:“龙门黑白小圣手赵冠呀!” 巫云绢一怔,忽又低头望着手中道:“你塞这个给我做什么?” 葛品扬也是一怔,侧脸望去,见巫云绢手上正托着一个小纸卷,不禁脸色微变,促声说道:“不是我快找个地方打开看看。” 二人就近拐弯,抬头见是白马寺,便相将进入,径向冷落的侧殿走去。 巫云绢低声道:“外面怎没见到那车-?”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他这车-,纯属客串性质,这么早,怎会呆在这儿?” 巫云绢不安地道:“难道她们已起了疑心不成?” 葛品扬道:“那倒不见得,如已起疑,当不止于‘支遣’和‘监视’,依我看” 一见四下无人,遂低接道:“且看了那个再说吧。” 巫云绢把纸卷塞入葛品扬手中,返身向外,凝神戒备。 葛品扬面里打开,但见纸上写着:“字偷小葛:今日为尔等驾车那厮,乃昔日东北黑道上有名之尸鹰卓白骨,十年前曾遭老夫痛创,埋名已久。尔等今日竟雇得此人驾车,殊堪惊讶。违令巫小妮向老夫报告一切,老夫伫候东城药王庙。”下角标记,是一个白圈,一个黑点。 葛品扬立时省悟:“原来适才那青衣驼背老人即系龙门棋士。” 他看完,将纸片塞回巫云绢手中,二人交换位置,等巫云绢看完,葛品扬道:“那你马上就去,我们皇园花会上再见面。” 巫云绢点点头,立即出寺而去。 葛品扬于寺中约略转了一圈,便出寺向距白马寺不远的皇园走去。皇园门外车水马龙,赏花人摩肩接踵。 皇园中,花香人语,五色缤纷。 不同颜色和不同品种的牡丹花,在阵图式的回栏供架上,以不同的姿势发散着醉人的芬芳,绽开醉人的笑靥。 每株花前,均置有文房四宝,以供骚雅之士吟咏。 葛品扬因心中有事,对这些已失去兴趣。他四处漫览,人傍花行,两眼却不住向人潮中扫视,希望早见巫云绢到来。 日影逐渐西斜,葛品扬正感焦急之际,一名蓝衣卖花老妇,突自他身后挤上来向他兜揽道:“老爷子买一枝么?” 卖花妇说着,未待葛品扬有所表示,已自篮中摘出一枝,送到葛品扬手中。 葛品扬蹙额接住,正想问价钱,哪知卖花妇见左右无人注意,脸微抬侧目一笑,竟倏而折身离去。 葛品扬这才看出,卖花妇就是巫云绢。 他疑忖道:她做甚易装呢? 不过,他知道,花中自有消息,她这般来去匆匆,必然另有原因。于是,他于抽中摸出花中纸卷,背手踱去一座六角亭后。 纸上这数行字显为巫云绢手笔,写的是:“云梦二老事件已传遍武林,令师也已明白你系无辜受过,刻已亲出天龙堡,一面查究真凶,一面访你行踪。据龙门老前辈分析,静雅山庄一家行迹可疑,似与三日后在王屋山凤仪峰成立的五凤帮有直接关连。他们师徒不许我再随你回庄,要你设词解释,并望你也早日辞馆,从容离开,以免滋疑。离开后立即返回天龙堡,复功有望,前途光明,王屋八指前辈已派出门下暗护于你,速决。知名不具。” 葛品扬看完点点头,暗忖道:五辆马车,车帘分缀五色。凤仪帮,看来是不会错的了。 他缓撕着纸片,又想:红衣少女自称五姑,当为五凤之一,这么一点年纪,又凭什么参与主持一个帮派?假如另外四凤也与她年事相若,岂非不可思议之极么? 尤令葛品扬不解的是:五名少女公开立派组帮,虽可怪并不可惊。五女不知艺出何人门下,以其年事而论,其成就终归有限;同时依武林礼节,她们的开帮大典,师门天龙堡必在被邀之列,五女倘与最近之暴行有关,则绝无这般明目张胆地创立门户之理,依此推断,龙门师徒又何须如此隐秘行藏呢? 葛品扬思之再三,始终无法获得确切解答,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只好走出皇园,准备上车回庄。 白马寺旁,那名车-见仅他一人上车,不禁讶然道:“那们相公呢?” 葛品扬淡淡地道:“有事他去了。” 他今天武功虽失,天生做性与名门气派却依然存在,明知面前这名“车-”便是当年以手狠心辣满手血腥而知名的尸鹰卓白骨,一样不放在眼中;心里不屑地暗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少爷若非手无缚鸡之力,早赏你两个巴掌了。 尸鹰见葛品扬神态倔傲,不由双目凶光闪动,葛品扬只做未见,人往车内一坐,有意气他,跺跺脚大声吩咐道:“楞什么?回去?” 尸鹰挫着牙,脸色发青,挣了挣,终于忍住没有发作出来。 回到静雅山庄天已微黑。看门的那位白发老妇见只有一人下车,也起了同样的讶异,注目葛品扬问道:“君公子呢?” 葛品扬反问道:“五姑在不在?” 白发老妇摇了摇头,双目仍注视在葛品扬脸上。葛品扬知道,红衣少女不在,这老妇就不啻半个主人,告诉了她效果也是一样。 于是一面下车,一面解释道:“她姨丈的表哥,新近在开封府谋得了一个官职,今天皇园中碰见,一定要他去见识见识官场规仪,以便将来能独当一面。老朽觉得,老让他跟在老朽身边也不是好事,于是便由他去了。” 白发老妇“哦”了一声。葛品扬缓缓接下去道:“老朽近来时常筋骨酸痛,已不胜课读之任,俊禀明五姑后,也要返里了。” 白发老妇没出声。葛品扬知道,这一点她大概也做不了主,乃拱拱手径自向偏院走去。 第二天,仍未见红衣少女到来。 第三天,红衣少女来了,人在门外,就嚷了起来道:“夫子,云吾要走,怎没跟我先提一声?” 从语言惶急而微带丝丝幽怨看来,这位谜样的红衣少女,显然已对巫云绢迷恋很深了。 葛品扬只作不知,微笑捋髯,婉转地又将曾对白发老妇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恳挚地又道:“老朽祖孙,蒙姑娘知遇,此恩当永铭五中。姑娘如不见怪,老朽准备明日即行告辞了。” 红衣少女垂首默然,葛品扬这后面的话,她似乎没有听到,这时喃喃说道:“我一直不能好好陪着他,他当然感到寂寞……” 葛品扬仅轻轻咳了一下,没有开口。红衣少女说到此处,忽然抬脸茫然道:“夫子怎么说?您也要走?” 葛品扬面现歉然之色,点了点头。 红衣少女赌气似地说了句:“好吧。” 语毕,幽幽一叹,脸甫别开,旋又转了过来道:“夫子能不能过了明天再走?” 葛品扬点点头道:“稍缓天把,当然可以。” 口中答道,心中暗想:“明天是你们五凤帮于王屋凤仪峰开坛正日,你留下我又有什么事可做呢?” 红衣少女道:“今天起程,请夫子去个地方。” 葛品扬微讶道:“什么地方?” 红衣少女淡淡笑了一下道:“写几个字” 红衣少女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葛品扬业已明白;去王屋凤仪峰。 果如所料,天黑后葛品扬被请上一顶软绒小轿,抬轿人即为庄中两婢—— 第六章 开帮大典 渡黄河进入山区,两婢抬轿飞驰,轻若无物。葛品扬暗暗震骇,心想:看来我以前估计得还太低,两婢目下这等身手,已不逊巫云绢,主人五凤,岂不更在我们天龙四徒之上?” 葛品扬意外地能参与此一轰动武林的盛典,心中感到莫名的兴奋。 他想:明天我即可看到师门中人了,明天,天龙堡派来的会是哪一个呢? 他知道:天龙八将武功虽高,但在天龙堡中仅为三等人物,从礼节上讲,天龙堡可以不派人来,要派便不会派出八将中任何一人。 黑白双娇出现此种场合的可能不大,师父天龙老人亲自莅临的机会更少,那么是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抑或师妹龙女蓝家凤?当他想到如果没有这次祸变,自己该是最可能的人选时,不觉一阵黯然。 山风呼呼,吹荡得轿帘猎猎作响。葛品扬知道软轿正在升向峰顶而速度不减,平稳如故,两婢功力端的惊人。 天色微明,软轿在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前停下。 轿帘掀开时,葛品扬故意装出一副疲惫之色,摸索着走出轿门,一直随在轿后的红衣少女,这时含歉走过来赔笑道:“夫子累了吧?” 葛品扬强笑摇头道:“不,不,还好。” 红衣少女伸手扶着他,他不便推让,只好听令对方护持而行。 登阶进门,葛品扬这才发现,五凤帮筹划成立,当已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座宫殿,工程之浩大实足惊人。 穿过宽敞的大厅,由边门进入后院,又绕过无数重门户,进入一间明净的书房,这里,笔墨纸砚早已准备停当。 女婢端来早点,葛品扬用了。红衣少女道:“夫子歇歇再写不迟。” 葛品扬微笑道:“没关系,现在就写好了。” 他知道今天是大典正日,字正等着用,迟早要写,是以乐得干脆一点。红衣少女见他这样说,果然大为高兴。 葛品扬依红衣少女口述,先在一幅红纸上写了三个大字:“凤仪殿”。然后是一副对联,那是:“神功赫赫,九天五凤因仁降;威仪凛凛,四海一帮为义开。” 葛品扬为表示事先全不知情,这时故意向红衣少女惊讶地望着。红衣少女笑道:“以夫子之阅历,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么?” 葛品扬“哦哦”连声,好似领悟过来,不住点头。 红衣少女一等他写好,立即着人送出制匾。葛品扬知道,这在会武功的人并算不得什么,但仍问了一声:“多久要用?来得及吗?” 红衣少女笑道:“就在今天中午,来得及的,夫子别管了。” 葛品扬趁机道:“今天,啊啊,等会儿那场面能容老朽见识见识么?” 红衣少女笑道:“为夫子备个座位就是了。” 葛品扬酸态可掬地道了谢,接着又写了许多不须漆制的会场标示之类,写完已是辰未已初光景,距午正已没有多久了。 同一时候,凤仪峰下,人笑语,马长嘶,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正陆续到达。 这些来自天下名门各派、参加观礼的黑白两道佳宾,经过系马解剑,验帖留名的江湖例规后,开始在一对对举止合度、气派轩昂、襟绣五风团徽的灰衣知客者引导下,鱼贯登峰,进入凤仪殿。 凤仪殿内,瑞兽吐香,彩雾氤氲,气氛宁静而庄严。 大殿中央一块三丈方圆的水磨细石平地上,是幅五彩鲜明的“五凤和鸣图”,抬头迎面云殿上,五张舞风椅,色分黄、青、蓝、紫、红。再向后,巨幅黄绫垂悬,横写“五凤帮”,直写“开帮典礼”,两旁是副短联,联上那些龙蛇游走的字迹,正是葛品扬的手笔。 由于那幅黄绫的掩覆,谁也想不到绫后殿壁上还高高地开着三副眼孔。 此刻,葛品扬便坐在中间一副眼孔后的高背太师椅上,三副眼孔被黄绫上“五凤帮”三字分别影罩住,外间无法看穿,而里面的人居高临下,却可以自字划空隙中将前殿情景尽收眼底。 红衣五姑不但为葛品扬安排了这么个好位置,而且还指命那两名来自静雅山庄的女婢分坐葛品扬左右。 她告诉葛品扬说:“这两个丫头,是我们五凤随身使唤的十姐妹的九妹、十妹,帮中事她们都清楚,夫子看不懂的,尽管问她们好了。” 同时,又向两婢交代道:“杨夫子是你们五姑的业师,夫子有话要问你们,都得详尽地解答,知道吗?” 葛品扬明天即将离去,这等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仗着红衣五姑在帮中的尊崇身份,以及红衣五姑对他的信任,于是,俟红衣五姑甫行走开,立即指着左右两副眼孔下的空位向两婢问道:“那两个位置,预备留给什么人坐的?” 还刚开始,那位年事稍长的九妹心理上尚无准备,以致遽然被问之下,一时竟未回过神来。 倒是那位年岁较轻的十妹机伶些,她似乎深知主人红衣五始的脾气,这时忙向九妹使了个警戒的眼色道:“夫子问话,九姐,你在想什么呀?”紧接道,陪笑答道:“留给‘两老’夫子。” 葛品扬追问道:“‘两老’?两老是什么人?” 十妹解释道:“称其‘老’,正如称您为‘夫子’一样,是种尊称,他们是本帮两位太上护法,地位之崇高,连我们五位姑娘都要礼让三分。婢子们人贱位卑,不敢直呼其讳。这么说夫子明白了么?” 葛品扬点点头,又道:“老朽怎么没有见过?” 九妹掩口轻笑,十妹也笑道:“就连我们两个也只闻名而已,夫子又怎会见过呢?” 葛品扬道:“怎这般难见?” 十妹笑道:“他们远在关外,如何轻易见得到?” 葛品扬道:“噢,对了,五姑第一次相逢老朽祖孙是在玉门关,看来那一次她去关外……” 十妹点头道:“是的,说是说今天会到,究竟能不能准时到还不一定。” 葛品扬迅思之下,实在想不出关外有这么两位重要人物,本想再向下问,却唯恐两婢也所知有限,多问徒然,问得太露骨反而不好,于是点点头,没有再开口。 那位九妹忽然迟迟地道:“我们五姑说,令孙君相公不再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夫子?” 葛品扬岸然颔首道:“年轻人寄人篱下,自非长久之计。”心下暗忖:这丫头人小鬼大,平常不大开口,想不到却也偷偷动了真情。 十妹这时忽然说道:“看,九姐,今天来的人好多!” 葛品扬循声自孔中向外望去,见两殿二十排座位已快坐满,总数不下五百余人之众,一时查看不清正想用话套问两婢,看师门天龙堡有无派人前来参加时,身后已然响起一阵悠悠细乐,知道时刻已至,便未开口。 细乐飘传前殿,大厅中人声立止。 数百对奕奕眼神齐向云殿这边的两道侧门集中过来。葛品扬回头看时,只见四婢捧盘前导,五名婀娜佳人正从身边不远的回廊上走向殿前。 五女衣分黄、青、蓝、紫、红,均是内着劲装,外罩软绸风衣,脸上轻纱低垂,婷婷款行中,另具一派刚健之气。 葛品扬仅能认出最后一名红衣五姑,其余四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时彼此距离虽近,由于面罩轻纱,四女面目仍然无法看清。 五女走的是左侧门,右边侧门中同时向殿前走出五队蒙面汉子,衣着也分五色,内着劲装,外罩披风,披风两摆分别绣有一对金凤。 黄衣首凤,首先走至中央的黄凤椅上坐下。接着,青衣二凤、蓝衣三凤,分坐首凤左右,紫衣四凤和红衣五凤则又分傍二、三两凤而坐。 五队蒙面汉子,每队五名,各随衣色分立五凤身后。 葛品扬想知道这二十五名蒙面人的底细,便趁五凤就座之隙向两婢轻轻问道:“这些壮士们如何称呼?” 十妹答道:“各以衣色称黄鹰武士、青鹰武士、蓝鹰武士、紫鹰武士、红鹰武士,然后再冠以五凤之名。” 葛品扬道:“本领一定都很高强了?” 十妹点头道:“当然。这些武士虽强不过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但五派掌门人以下,怕就难找到了。” 葛品扬脱口问道:“这些人都从哪儿找来的?” 话出口,颇感惴惴,不过两婢并未在意,仍是那十妹答道:“找?哪儿去找?” 葛品扬诧异道:“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葛品扬这种孩子气的口吻,全无夫子们应有的矜持和尊严,这是人在情急之下本性不期而然的流露出,再谨慎的人也难防到这些地方,两婢均才十四五岁左右,听这口吻并不觉刺耳。 所以,十妹不假思索地笑道:“训练出来的呀!” 葛品扬暗凛:训练出来的?这要多少年?建一座大殿了不起三年五载,训练出一名武林高手,没有十年八年怎么成? 十妹见葛品扬露出错愕之色,又笑道:“这有什么稀罕?别说这些武士,就是我们五位姑娘……” 九妹忽然轻咳一声道:“十妹,那边那人你认得是谁?” 十妹向外殿望了一眼,茫然转过脸来道:“哪一个?” 触及九妹眼色,忙噢了一声道:“那……那人么?不……不认得。” 两婢耍的花样,自难逃过葛品扬的耳目,但在这种情形下,自然只有推马虎了。 葛品扬表面上虽也跟着往外殿看去,心中却迅忖道:十妹的下文虽被九妹切断,但未竟之意却明白得很,不但二十五名武士是训练出来的,就是五风,也是训练出来的。换句话说:此一五凤帮之筹组,当在十年以前,也许还要更早一些也不一定。 因此,葛品扬得到一个结论:五风也许仅是表面上的负责者,幕后主脑必然另有其人。 幕后主脑是一位什么样人物呢?是静雅山庄幽居院中的主人?那么,那位主人是男?是女?以及组织五凤帮的目的又在什么地方呢? 最近一连串的血案与五凤帮有关系吗? 葛品扬这样想,也仅限于想想而已。 他知道,假如五凤帮有问题,这个问题将大得相当怕人!关于这种牵涉到整个武林今后劫运的大问题,想象,是不能解决什么的。要求得真正答案,唯有对五凤帮成立后的一切作为加以密切注意和严格监视。 担负这份任务的人,必须要有绝世武功,要有超人智慧,要有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 葛品扬想至此处,不禁黯然一叹,暗忖道:我葛品扬倘不能顺利恢复武功,纵有满腔抱负,也无能为力啊! 十妹一“咦”诧异道:“夫子做甚叹气?” 葛品扬微凛,忙又故意叹了一口气道:“老啦,孩子,眼看人家一个个气势飞扬,老朽坐着还觉头晕目眩,怎能不感慨系之啊?” 十妹道:“扶您下去躺躺好么?” 葛品扬摇摇头道:“不,年纪大了都是如此,这等壮观的场面一生难遇到几次,再看一会也好。” 十妹又道:“婢子为您推拿两下如何?” 说着,纤手已然伸出,在葛品扬腰背间轻轻揉摩起来。 这位十妹年事虽轻,身手却已不俗,柔荑所至,热流随之运转。葛品扬所说的“头晕目眩”虽属遁词,但这种内家真气的推拿,无论施之何人,都是有着非常舒适之感的。 葛品扬目下的身份是“杨老夫子”,是帮中清高的西席,他外在的年纪,足当这名婢女的五倍而有零,在这情形下他无法峻拒。 终于,葛品扬在不安中想出一个借口,道:“唔,好得多了,不过这一来,老朽可没法看外面啦。” 十妹一笑缩手,九妹忽然低声道:“瞧,十妹,此刻进来的老人好怪!他瞪着眼,是看到了我们了么?” 葛品扬凝目望去,大殿进门处,此刻正站立着一名皂袍老人。 这位皂袍老人看上去年约七旬上下,身躯修伟,双目灼灼如电,狮鼻浓眉,神态虽然威严,面目却陌生之至。 皂袍老人抬着头,目光向殿顶瞪视,微现愕色,半晌,头始一低,随着两名劲装知客汉子往东边偏殿走去。 葛品扬也有点奇怪,心想:此老何事错愕呢?后壁上这些眼孔狭仄而向下倾斜,神仙也无法识破的呀! 十妹忽然低笑道:“九妹,小妹明白了,你信不信?” 九妹轻轻一哦道:“你倒说说看。” 十妹秋波一瞟葛品扬,笑道:“这也看不出?这人是惊讶于壁前咱们夫子自成一家的笔墨呀!” 九妹连连点头道:“果然有理。” 葛品扬淡笑不语,心下却在迅忖着:当今两道高手,没有见过也听说过,此老一身修为似远在五派掌门人之上,我怎么又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就在这时候,前面殿中忽然飘来一阵清脆的细语道:“九妹,十妹,两位太上护法来了没有?” 九妹十妹脸色一整,同时俯身向前低答道:“还没有。” 葛品扬脸偏向十妹,以眼光询问:“谁在说话?” 十妹下颔微微向前一送,同时悄悄竖起一根拇指,简明地表示出:说话的是五凤中的首凤。 这时,前殿细语又起:“九妹到前面去查查刚才那名皂袍老人的来历,查明立即具报!” 葛品扬暗讶道:什么?连主人也不认识此老。 九妹低应一声“遵命”,娇躯悄没声息地飘然离座而起,落身椅后五尺处。不知她使的什么法术,平滑的楼板,竟随身冉冉陷落,露出三尺方圆的一个洞孔,陷落处降而复升,九妹人已不见。 葛品扬脱口道:“密道?” 十妹轻声道:“这座五凤宫,处处皆有机关消息,单是进出门户就有四五处之多,不然咱们姑娘刚才怎会询及护法来了没有?” 细乐声止,云板缓敲,午时正。 大殿中落针可闻,五风中的首凤,从黄凤椅上缓缓起立,纱孔中明如晓星、润着荷露的一双眼波满厅环扫下,静静发话道:“敝帮草创,承蒙各方先进莅止,本座仅代表本帮全体向诸位致谢。” 满厅肃静如故,数百双眼神一致发射出炯炯火亮。 黄衣首凤环视着,接下去道:“现依江湖规例,先向天下简介本帮内、外、巡、执、护五堂五位香主。” 五风两侧,约丈许处,左二右三,原有五张空椅放着。这时,人人眼光四扫,心想:五位香主在哪里? 黄衣首凤接着沉声道:“内堂香主出列。” 首凤身后,五名黄衣武士的第一名,一声洪诺大步出列,先朝两殿一抱拳,然后向左边第一张空椅走去坐下。 黄衣首凤接着喊道:“外堂香主出列!” “巡按堂香主出列!” “执法堂香主出列!” “护法堂香主出列!” 唱名声中,青、蓝、紫、红四队武士的首名,依次出列为礼,走去另外四张空椅坐下。 黄衣首凤待五名香主坐定后,这才又向两殿道:“派有派规,帮有帮旨,敝帮帮旨是: 不平鸣之,不义铲之。凡我五凤帮旗下,专重整体成败荣辱,不计个人生死得失,违者处死,律无二条。”稍顿,接着说道:“所以,本帮香主以上身份者,均不示人以真面目;黄为首,青者次之,蓝者又次之,紫者再次之,红为五色之殿。五凤如此,五位香主以及五堂辖下莫不如此。” 两殿众人全为之感到纳罕不已,人人心想:多含混的帮旨!多严厉的帮规!多神秘的措施! 人们惶惑,却无人能判定这个新帮会带给武林的是福是祸,目前可做的唯有继续观望下去。 首凤双目一扫,又说道:“今后,五凤旗所至之处,愿天下同道斟酌行事,为敌为友,一念可决。” 略顿,沉声又接道:“现在再向天下朋友介绍本帮五凤旗。” 语音甫止,立有两婢捧盘跪进。首凤先自一玉盘中取出五面色分五种的牙柄三角小旗,一一展示说道:“这是分属五凤的独立令旗,用于五凤各自的友人以及本帮上下,但不代表着本帮组织之公意。” 放回五面绣有金凤的五色旗,又自另一玉盘中取出一面比较宽大,每边长约七寸左右、五色镶边、上绣五凤交舞图的三角旗道:“这就是本帮最高信符五凤令,质地虽谈不上精美,假冒却颇不易,凡我帮众,均能认证辨识。” 语毕,挥退两婢,停了停,又继续说道:“本帮为表微忱,略备薄酒粗肴,如诸同道别无见教,五凤即率本帮上下与朋友们共谋一醉!” 两殿默然,无人表示谁能表示什么呢? 黄衣首凤眼光迅扫,悦然颔首,纤手微举,正待击下时,东殿第三排中央,忽然有人长身而起,发话道:“且慢,老夫有几件事要向五位帮主请教!”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者正是最后来到的那名皂袍老人。 首凤迅速传音向股后问道:“九妹回转否?” 甫自前面回转的九妹应声答道:“婢子在!” 首凤道:“两位太上护法有无消息?” 九妹道:“没有。” 首凤道:“现在发话者来历呢?” 九妹道:“丐帮帮主。” 首凤微讶道:“谁说他是丐帮帮主?” 葛品扬也是一呆,心想: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身材又矮又胖,发蓬须结,阔口常开,长相一目了然,谁也无法效仿,我葛品扬少说也见过五次以上,怎会是这人呢? 九妹道:“婢子也觉奇怪。不过,本帮此次请贴上均印有暗记代号,经详细查对,第十五号请帖确为丐帮帮主无误。婢子为慎重起见,且曾面询送达者尸鹰卓大侠,卓大侠易容送达时,据说神乞本人正好在,卓大侠亲自交他收下;至于这份帖子怎会落入此人之手……” 首凤打断道:“知道了!” 首凤与九妹对答时,嘴唇因有面纱遮掩,前殿众人不易发觉,她一直目注皂袍老人,装出一副等待下文的姿态;这时不得不中止对答,是因为乌袍老人在稍稍等待了一下之后,已再度开口了。 皂袍老人缓步越出众人之前,向殿上注目沉声问道:“首先,老夫想请教的,五凤帮算不算一个正式帮派?” 首凤静静答道:“也许规模不够大而已。” 皂袍老人道:“既以正式帮派自居,敢问今天成立大典有无按武林常规进行?” 首凤答道:“常规非定规,自可便宜行事,请尊驾说得明白点,如仅指本帮这种开坛仪式而言,本座不敢服罪。 皂袍者人道:“帮派新立,首重天下武林之认知,贵帮既然有今天之公开典礼,敢问有未广柬天下?” 首凤道:“武林浩瀚似海,遗珠难免,纵有疏忽不周之处,应不足为怪。” 皂袍老人道:“繁星难数,日月则抬头可见。今日座中,应该看到的几位人物,为何不见?” 首凤道:“就本府浅见,武林无日月。” 皂袍老人道:“很好。现在丢开老夫方面的一切不谈,且请帮主说说看,被邀与否,以何为标准的呢?” 首凤平静而简洁地答道:“本帮标准。” 皂袍老人冷笑道:“可宣示于大庭广众之下否?” 首凤悠然道:“德高、位尊、艺绝,三者具一,皆受本帮推重。” 皂袍老人道:“证之今日在座之济济健者,帮主此言,应属可信,不过,帮主能说明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五派掌门人未获贵帮青睐的原因何在么?” 首风不假思索道:“帮、派平行,位不得谓尊;旅进旅退,虽无大恶,亦无大善,乏德可言,论武功,自顾尚且不暇……” 半年来,五派门下屡有伤亡之事,业已传遍武林,首凤不说下去,众人也能听出其言下之意。 皂袍老人冷笑一声道:“龙门棋士古今同如何?” 首凤点头道:“是的,龙门棋士古老前辈位份尊崇,品德端正,武艺超绝,确为武林一代耆宿……” 皂袍老人冷冷截断话头道:“老夫只想知道不被邀请的原因!” 首凤淡淡答道:“本帮无人精于棋道。” 黄衣首凤所说的话,由头至尾,没有一句不是强词夺理,但每一句诡辩都是锋利无比,使人无词可驳。 尤其最后关于龙门棋士不被邀请的简短八字原因中,虽然充满讽刺,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她说的不是实情龙门棋士所至之处能没有棋么? 皂袍老人沉声道:“天龙堡主蓝公烈呢?” 皂袍老人此问一出,全殿上下,包括殿后的葛品扬以及葛品扬身旁的两婢,人人的心神皆为之一紧。 近二十年来,天龙堡不啻武林中一盏明灯,厥为不争之事实。堡主天龙老人蓝公烈,待人宽,律己严,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为百年来武林中仅见之一代伟士;至于武功,更不用说,虽然斯人之绝世圣学一元指尚不为同道所知,然仅就天龙爪力和龙鳞镖这两项,已足令任何门派无法望其项背了。 天龙大侠是未被邀请呢、抑或邀而未到呢?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迫切地等待着解答。 众目集射处,首凤平静地答道:“天龙大侠之不被邀请,在本帮而言,理由也很简单,如用一句话说完,便是斯人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太高了。” 双目缓扫,淡淡接下去说道:“众所周知,近二十年来,斯人一直以一代领袖人物自居,本帮纵然下帖,请得来,请不来,尚在不知之数;请得来,本帮伺候为难,请不来,本帮声威有碍。本帮创立伊始,这种种,自在考虑之列,所以本帮斟酌再三,结果决定仍以不请为宜。” 皂袍老人冷笑道:“好个堂堂正正的理由!” 首凤悠悠接口道:“同时,在时间上亦颇不巧。据传除有一名终南女弟子为天龙爪力毁去一身武功外,少林、武当、王屋、黄山均有门下先后毙于天龙绝学,近月更闻云梦二老乐天子、无忧叟亦在天龙绝学冷袭下陈尸风雨茅庐,这些,也是本帮吝于一帖的部分理由!” 皂袍老人须眉俱张,厉声道:“你以为天龙堡中谁是凶手?” 首凤阴阴一笑,仰脸漫声道:“天龙武学独步天下,天龙大快或许能为尊驾解答这一点。” 皂袍老人厉声又道:“天风老人呢?” 首凤漫声接口道:“天风老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将两名师侄女送给人家当姨太太!” 天龙双娇黑夫人章曼华、白夫人柳文姬二人是巫山天风老人的师侄女,武林中无人不知。不过双娇之入天龙堡,无论在伦理或礼教方面,并无亏德之处,天龙堡主续弦是在元配夫人冷面仙子去世之后,而两女共事一夫,古有美谈。双娇为一对异姓孤女,幼蒙天风老人师兄玄机子收养,情逾骨肉。两女一同长大,形影相依,于这种情形下,于归与共,实为人之常情,理所必然,所以,厅中众人听了黄衣首风这种讽刺之言,均觉未免过分了些。 葛品扬素敬双娇,这时直气得热血沸腾,几乎不能自持。 云殿下,那位皂袍老人几乎意外地头一点,缓缓道:“关于这位天风老人的评价,还差强成立,老朽也为此事而一直为这位天风老人感到遗憾。” 皂袍老人的激情原应转向高峰,而结果反趋平静,这一点,似乎也大出黄衣首风意料之外,柳眉第一次轻轻皱了一下。这时,皂袍老人缓缓向两殿环扫一眼,身躯一转,竟于数百对充满疑讶的目光交射下,举步向殿外走去。 首凤忙向殿后细声问道:“两位太上护法现在到了没有?” 葛品扬身旁的九妹十妹未及开口,左右两边,已同时有人以两种不同的刺耳沙音回答道:“老夫们刚刚抵步。” 葛品扬暗吃一惊,急向两边分别望去。 左边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矮又肥的青衣老人,脸蒙青纱;右边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高又瘦的黑衣老人,脸蒙黑纱。两人面目虽不可见,但从外形看去,似均在七旬上下。 这两个怪人系何时到达,似乎连葛品扬身边的九妹十妹也没有察觉。 前面黄衣首凤惊喜地轻“哦”了一声,旋即向殿下正向殿外走出的皂袍老人提高声浪喝阻道:“高人且请留步!” 皂袍老人回身昂首冷冷道:“有何见教?” 首风轻轻一咳,注目道:“尊驾今日所持之礼贴,经查系本帮致送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乐大侠者;尊驾显非乐大侠本人,如果尊驾不以为意,愿请留下真姓实名再走!” 皂袍老人注目道:“如若违命,又将如何?” 黄衣首凤发出一阵嘿嘿轻笑,似有所待,而在以笑声拖延时间。 果然,左眼孔下那名青衣老人开口了:“放他走,今天不宜做得太过分,查明他的身份还不容易么?” 右眼孔下的那名黑衣老人接口道:“谅他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从两名怪老人语气上可以听出,青衣老人显得阴险机诈,黑衣老人则显得狂傲而冷酷。 黄衣首凤迅答一句:“谨遵太上法谕。” 眼神一闪,向殿下道:“尊驾兴师无名,虽使本帮引以为憾,唯本座念及吾辈武林人多半爱惜羽毛,本座绝不勉强也就是了。” 皂袍老人突然狂笑道:“老夫有个怪毛病,就是你说东我偏说西,一生专喜与人唱反调。要老夫留名,老夫不留,不要老夫留名,老夫却非留不可,如你用的是激将之计你算是成功了。” 首风神色一紧,凝眸道:“本座洗耳恭聆。” 皂袍老人又复大笑道:“依老夫看,‘洗耳’似不若‘拭目’的好,咱们之间,总会有人羽毛要受点折损的呢。” 笑声歇,袍抽一拂,四柱之间人影游闪,有如矫龙翻腾,大殿上顿为一片激荡劲气所旋罩。 劲气所至,寒风刺骨,两殿数百名豪雄,人人色变。 刹那过去,影定人现,皂袍老人不知于什么时候已回至原处,头一抬,向云殿上傲然微晒道:“看出老夫是谁了?” 首凤微怔,一时作声不得。 皂袍老人大笑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羽毛,羽毛……老夫今后,似乎应该准备一口棺材啦!” 笑声中,扬长出殿而去。 黄衣首凤怅然若失,目送皂袍老人背影远去,这才收回目光,微笑着向殿后不安地呐呐低问道:“两位太上护法可认得此人么?” 矮肥的青衣老人摇摇头,皱眉喃喃道:“此人似非龙门棋士,龙门棋士虽精易容之术,但那老儿对自己那把白须看得珍重无比,任何情形下,也不可能改成这样子。” 高瘦的黑衣老人则简短地道:“也绝不是天龙堡主。” 黄衣首凤应声道:“何以见得?” 青衣老人的话她没有接腔,黑衣老人的话却令她怀疑,可见首凤已认定皂袍老人即是天龙老人了。 黑衣老人冷冰冰地道:“老夫判断任何事,从来没有错过。” 青衣老人一咳接口道:“是的,不是蓝公烈。蓝公烈身高八尺有余,此人仅六尺上下,不但身材不合,而且蓝老儿练有一元神指,罕有人知。如今此人出手时是五指排并,纯属掌招范围,自然不会是蓝老儿了。” 青衣老人这番话,乃是就黑衣老人的见解加以解释,也是为首凤对后者的无心触犯加以转圜。 两名怪老与黄风间的这段对答,使葛品扬心惊不已。 他没有想到两名怪老人不但知悉师父练有一元指,且能于皂袍老人电旋身法中看清皂抱老人的掌式来,其博闻与功力,该多惊人! 首凤识趣,忙答道:“两位端的好眼力。” 青衣老人接着道:“派人下去看看那四根红柱。” 首凤应诺,面纱轻摇,不知向黄青蓝紫红五名堂主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朗声向殿下喝道:“开席!” 大殿外,一排排劲服汉子托盘而入,烧鸡烤鹅、美肴佳酒,刹时遍布各座。知语声中,五名堂主同时下殿。 青、蓝、紫、红四个鹰首四下劝酒,黄鹰首则趁众人不备之际,分将四根朱漆巨柱迅速查察了一遍。 黄鹰首再登云殿时,双目闪射着一种异样光芒,显示内心正怀着甚浓怖意。 首凤低声问道:“有何所见?” 黄鹰首促声道:“四柱齐断,裂缝如线,如非细看几乎目不可辨。” 殿后两名怪老人听了前殿黄衣堂主这段简短报告,脸一偏,四目相接,几乎是同时出口道:“果然就是那个老家伙!” 首风闻言,忙向股后低问道:“两老指谁?” 黑衣老人轻轻一哼没有开口,青衣老人道:“‘身旋狂飙,掌舞星摇’孩子,你想他会是谁呢?” 首凤讶然失声道:“就,就是他本人?” 葛品扬也为之恍然大悟:“天风老人。” 三天后,一个燠热的下午,洛阳皇园最冷僻的一角,正负手踱着一名慈眉善目的儒服老者。 葛品扬为安全计,人离开了五凤帮,面目却未更改。 他于三天前离开王屋五凤帮总坛,带着三样东西:一面五凤令旗,一面五凤独立号令的红凤符,以及一片莫之所适的茫惑心情。 红衣五凤告诉他:“这一令一符是本帮、也是弟子首次赠出,本帮五凤永远记得夫子您,希望夫子也能永远记得本帮五凤。” 红衣五凤接着向他说明:“半个多月来,蒙夫子谆谆善诱,弟子获益良多。就课者虽仅弟子一人,事实上却是五凤共受,四位姐姐系由弟子转授,此即弟子经常于问业后离庄,以及这次获赠帮中最高信物五凤令的原因。” 至此,葛品扬方明白过来,他为五凤的向上心深深感动,也为五凤身处这种日后势难善了的环境而深深惋惜。 红衣五凤最后告诉他:“本帮暗植已久,规模虽然不大,势力早已遍布天下。夫子虽非吾道中人,遇有缓急,未尝不可凭以解困。本帮帮规极严,令符所至,无不凛遵,夫子以后自会知道。” 葛品扬之所以收下这一令一符,即是因为被红衣五风最后这几句话所打动。 假如他还有恢复武功的一天,王凤帮也许是他面临到的第一道课题,他不能放弃这两支以后可资打开五凤帮的“锁匙”。 而现在令葛品扬彷徨的是决定不了究竟应该怎么做。 龙门棋士命巫云绢转告,要他回武功山天龙堡会。此一指示,在原则上说是对的,既然师父天龙老人已然谅解,他确无再回避师门的必要。 不过,他是当事人,他想得要比较多,也比较切合实际情势。 首先,他知道师父天龙老人已下山四处找他,目前一定不在堡中。堡中除了师父,谁也无能为他恢复功力,他回堡,在目前可说一点用处也没有。 其次,他知道师父天龙老人如凭本身功力为他恢复武功,他的武功恢复,师父本人必然真元大损,今天武林中不能没有师父这位人物,师父也不能不保持一身功力,他不愿为自己的幸福与前途而影响整个武林今后的命运。 最后,他决定了:先去巫山见见天风老人。 天风老人,葛品扬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他武功刚打基础的时候。对于这位冷时如冰、热时如火、平和时如春风被人、狂放时如海啸山崩的老前辈,葛品扬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知道,老人也很喜爱他,他与老人相处的时间,先后虽只一个时辰不到,老人却破例传了他天风三式。 师门天龙武学中的天龙爪,阳刚劲锐,天风三式则浩荡奔放,如以天风三式开局,而以天龙爪来攻取,即不啻猛将杀关,健翼掩护,相益相彰下威力可以倍增。 这天风三式,是天风老人一套天风掌中的三招精华,也是葛品扬得天独厚的私蓄。 连师父天龙老人在知悉后也曾打趣着向葛品扬道:“品扬,你可得向你两位师兄和师妹交代清楚,这全是你的运气,师父我可没帮忙啊!” 天风老人当时瞪眼道:“老夫爱传谁就传谁,谁能左右老夫?哪个小子吃醋,不妨先替老夫将自己骨头数数清楚!” 天龙老人当时又笑向常平、霍玄两徒道:“你们两个吃醋么?师父以为你们不至这般傻才对。你们别瞧你们师弟今天神气,有朝一日他以这三式在外面吃了亏,那时候,哼哼,你们等着瞧吧!” 天风老人自负极高,天龙老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葛品扬如因此坏了此老名头,那时候,苦头可就大啦。 当时天风老人冷冷一笑,傲然道:“天风掌纵非天下无敌,然在掌法方面,也算自成一家,这种掌法要在今天活着的黑道人物中找对手,亦颇不易呢。” 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至今想来,记忆犹新。葛品扬自兼练天风三式之后,仅知此三式威力甚大。至于究竟大到何种程度,却也不十分清楚,因为身为天龙门下,应敌的机会可说绝无仅有。 天龙门下不会无故出手,同时谁又会找上天龙门下? 天风老人年近九旬,武功固高,见闻亦博。葛品扬想去,一方面是为了要向老人请教,他既非伤于天龙爪力,恢复武功自较巫云绢为易,看老人有无其他挽救良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在老人处见到师妹龙女蓝家凤,因为他想,她纵不回去,也该带个讯息回堡让关心她的人放心才对。 如今,他在园中徘徊,便是为了体力有限,此去巫山,如何才能顺利到达。 就在葛品扬蹙额长吁之际,忽有两名身材普通、衣著随便、双目精光隐现的中年汉子缓缓向葛品扬走拢来了。 葛品扬圆脸瞥及,暗忖道:“这二人似乎为我而来,有事么? 思忖间,两汉子已经走至身边,同时一俯身,左边一人低声道:“在下陈平,贱号阴阳算盘。” 另一人低低接口道:“在下胡九龄,贱号大力金刚。” 葛品扬心头一亮,注目道:“两位英雄敢是驼叟聂老前辈座前的中州双杰?” 两人齐声道:“葛少快好说。” 葛品扬道:“谢谢两位暗中呵护,如今已没有什么劳烦两位的了” 阴阳算盘陈平道:“少侠现况,龙门古老前辈已为在下二人交代得很清楚。少侠要返天龙堡,在下二人愿意护送。” 大力金刚胡九龄道:“车已备好,马上可以上路。” 阴阳算盘和大力金刚,前者江湖经验老到,后者处事果决,为王屋八指驼叟聂克威座下的两支擎天柱,二人如此诚意关顾,葛品扬由衷感激。 葛品杨思索了一下道:“如小弟改往巫山,两位大哥意下如何?” 陈平道:“随少侠意思。” 胡九龄则显得颇为兴奋地接口道:“去天风老人那里么?好极了,此老我兄弟慕名已久,能见他一面,也不虚今生了。” 三人议定,即刻登程。陈、胡二人为顾及葛品扬体力不耐驰驱之劳,坚持走水路,沿汉水而下,经云萝,转而溯江而上。 约月余之后,船经水流湍急的西陵陕,天色已近黄昏,忽见一条小型快船,迎面顺流而下。 船上,傍舱门站着一名蓝布包头的老妇。其时葛品扬和陈胡二人也正站在舱面上闲眺,那条小船由于船小水急,霎眼便自三人船边掠过老远。葛品扬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开口。 胡九龄咦道:“那妇人有点古怪。” 陈平也道:“是呵,看上去满脸皱纹,足有七旬开外,但人立船头任船身颠晃,身躯竟能保持纹风不劝,尤其一双眼神,开合间有如寒电,敢情也是我辈武林中人不成?” 胡九龄道:“双眉紧锁,好似还有什么心事。” 陈平道:“是的,这点我也注意到了,不过,如说此妇系武林中人,当非无名之辈,我怎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二人说着,转向葛品扬。葛品扬摇摇头,也表示印象中没有此人。 数月后,船至巫峡,进入夔州府境。夔州,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在地势上是“坚卫两儿,雄视三楚”。所谓“据荆襄上游,为巴蜀喉吭,吴楚万里之襟带也。” 葛品扬与陈、胡二人在风月台登岸,行至一地,地名妃子园。陈胡二人于悉知地名之后,不禁诧异地道:“这儿一片黄石灰土,哪里有什么妃子园?”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是唐代留下的古老地名呵。” 陈、胡二人齐“哦”一声道:“原来唐朝王妃吃荔枝,还要到此地来买?” 葛品扬道:“蜀中荔枝,以庐、叙二州所产为最上品,合州次之,此地所产又次之,故此地虽名妃子园,问实际,名实并不相符。” 轻轻一叹,又道:“‘荔枝一骑红尘后,便有渔阳万骑来’,唉唉,世人只闻国色一笑倾国,又谁知杨贵妃一‘尝’也能贵物呢!” 三人边谈边走,晌午时分,抵达距神女庙不远的白衣镇。 这座白衣镇系纪念汉先主而易名,原称襄王驿,为游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的必经之路。 葛品扬走得有点累,进入一家酒店后,便倚壁养起神来。 不多久,忽听陈胡二人在一阵争论之后,齐声招呼他道:“葛少侠,你过来看看。” 葛品扬不知道二人在争论些什么,走过去一问,原来是为壁间一首墨迹暗淡的古词,那首词这样写道: “有客经巫峡,停橹向水循。 楚王曾此梦瑶姬,一梦杏无期。 尘暗珠帘卷,香销翠帷垂。 西风回首不胜悲,暮雨洒空祠。 古庙依青崎,行宫枕碧流。 水声山色镶妆楼,往事思悠悠。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葛品扬看毕笑道:“此词叫‘巫山一段云’,你们争什么?” 大力金刚胡九龄道:“他说这是古人之作,我可有点不相信。” 阴阳算盘陈平道:“咱们少主小旋风乔龙在世时,雅好近人诗词,从来就没见他念过这一首,可见它不但古老,而且还相当冷僻呢。” 葛品扬听到“小旋风”三字,脸色一黯,微微点头道:“是的,唐人作词,形意较古,这首词,有人说作者是李贻孙,也有人说作者是李吉甫,更有人说是唐代某诗妓所作,总之,作者虽不可考,为唐代作品却没有疑义。” 他似乎无意多谈这些文章之事,语毕,即向二人道:“以后两位就喊我‘葛相公’好了”念及尚是老儒装束,不禁笑了笑,又道:“我见天风老人时,必得回复本来面目,这样子自然不行。” 饭后,葛品扬回复了本来面目,借陈、胡二人向神女庙方面进发。来至神女庙时天已薄暮,陈胡二人道:“天风老人住什么地方?” 葛品扬手一指道:“就在庙后峰脚下。” 仰望神女峰,挺秀入云,景色幽奇而微透倭清。葛品扬向庙后踱去,不期然低吟出口: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暮暮云台下,为云为雨梦国亡……” 头抬处,一声轻噫,吟声遽止,低低向身后胡陈二人道:“继续走过去,装作漫游偶过的样子。” 原来前面峰下有一排茅屋,屋前空地上此刻正好品字形站着三人。 面对茅屋背向这边站着的,是一高一矮、高者奇瘦、矮者奇胖的两名老人。高瘦老人身穿黑衣,矮胖老人身穿青衣。颔下有纱角飘动,似乎脸上均戴有面纱。 面向这边站着的,是一名年约七旬,浓眉虎口,满脸红光的皂衣老者,正是本来面目的天风老人。 陈胡二人讶然低问道:“这边两个老者何人?” 葛品扬悄声道:“五风帮的两名太上护法,是何来历,我也不十分清楚。” 稍顿,又道:“我们索性装做好奇地走过去看,还比较安全些。” 葛品扬这种想法和做法是大胆的,事实上也是正确的。陈胡二人走过神来,不禁暗暗钦佩。 于是,三人继续走过去。葛品扬负手环眺,一副贵介公子气派。胡、陈二人微低着眼光,极似二名家人。 三人远远停下脚步,犹如不明这是怎么回事,想看个究竟似的。 天风老人虎目偶扫,脸上讶异之色一现即逝,青衣老人和黑衣老人则屹立如故,连看也没有回看三人一眼。 这时但见天风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自以为命长,想不到两位也还活着,真是出人意外。” 黑衣老人冷冷接口道:“除了意外,还有没有其他后事交代了?” 天风老人抚掌大笑道:“妙,妙,胖瘦二老仍是当年老脾气,狂态如昔,令人欣慰……” 黑衣老人呼了一声道:“老夫对马屁从不动心。” 天风老人又是一阵大笑,脸一偏道:“胖老人,你脾气好,我们谈谈,两位驾临到底有何见教?” 青衣老人阴沉沉地缓缓说道:“四十年前的历史希望重演一遍。” 天风老人一“哦”,旋又大笑起来道:“四十年前,天山一仗,两位并未吃亏,如无其他恩怨,大家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重来一次岂不无聊?” 青衣老人阴声道:“好说,四十年前是老夫兄弟轮流接你三招,虽然胜负未分,但老夫兄弟并不引以为荣。” 天风老人笑道:“今天两位准备推哪位出来?” 青衣老人阴声道:“老夫刚才已经说过,希望历史重演一遍,今天还是由老夫兄弟向老朋友轮流请教!” 天风老人一怔,大笑道:“那么老夫可要引以为荣啦。” 青衣老人道:“今天,将由三招改成一招。” 黑衣老人接下去道:“再成平手便算我们输。” 天风老人大笑道:“输赢是另外一回事,来来来,既然两位有兴,老朽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青衣老人喝一声:“老夫有僭了!”并袖一拱,语音了,双掌一翻,遥向天风老人当胸推去。 这一招看似迟缓,但发出之掌风却甚惊人,呼啸澎湃,有如山崩海裂,万马奔腾,天风老人立被罩入一片狂飙之中。 葛品扬心头一震,几乎惊呼出口。 但见天风老人须眉张扬,虎目光闪,容得狂大飙身,腰微挫,双掌一合一分,原地不动,硬向来势迎出。 两股劲气一接,轰然一声问响,双方身形均是一阵摇晃。 青衣老人定住身形,拱手道:“佩服,佩服。”声浪低沉,显然已真力大损,说完便向一旁退去。 天风老人双目微合复启,转向黑衣老人淡淡一笑道:“打铁趁热,瘦老二不必客气了。” 黑衣老人冷笑道:“老夫从不相信奇迹。”语毕,也仿青衣老人姿势,翻掌推出一股劲风。 二名怪老人功力似在伯仲之间,黑衣老人这一招,不但把式没有变化,其声势之惊人处,亦复与青衣老人相同;所不同者,这次黑衣老人身形晃动,天风老人却向后退出一步。 黑衣老人与青衣老人默然相视,半晌无语,两道灼灼电目中,有惊讶,也有着深深迷惑。 片刻过去,二人同时头一点,回望天风老人一眼,腾身而去。 天风老人拱拳笑呼道:“恕老朽不远送……”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笑意遽敛,脸色顿转苍白,口张处,喷出一道血泉,仰身向后栽倒。 葛品扬起步在先,却较陈、胡二人后到,人在五步外,已高喊道:“点涌泉,封血海,运功护定前胸心络,后胸意舍!” 陈、胡二人依言施为,出手如电,点完穴道,将老人扶持坐起,分前后坐下抵掌运气,全力护定老人一丝游息。 葛品扬喘息俯身,探手一阵掏摸,自老人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打开瓶塞嗅了一嗅,倒出三颗红色药丸,塞入老人口中。 陈、胡二人不敢出声,只向葛品扬投以询问的眼光。葛品扬点了点头,同时深深嘘出一口大气。 陈、胡二人知道大事无碍,宽心略放,运功更力。约顿饭光景,陈、胡二人脸白汗流,天风老人悠悠醒转,葛品扬又倒出三颗药丸,送向老人嘴边。 天风老人低低道:“太浪费了。”口中虽如此说,仍将药丸吞下,含笑无力地一扫三人,随即闭目垂脸,径自调息入定。 葛品扬向陈、胡二人一比手势,将二人引开,悄声道:“不妨事了,你二个也调调无神吧。” 葛品扬蹑足缓踱,直守候至月上柳梢,三人方始相继收功站起。 天风老人缓缓抬头,一指陈、胡二人,向葛品扬问道:“孩子,这两位朋友怎么称呼?” 陈胡二人上前参拜,葛品扬同时将二人介绍了一遍。 天风老人点点头,忽问道:“你们既经水路来,有没有看到你那师妹家凤那丫头?” 葛品扬一呆,旋即领悟,原来日前于西陵峡舟中所见到的那个“怪老妇”便是师妹龙女蓝家凤所扮。 老人听完葛品扬的陈述,轻轻一叹道:“这丫头真有点鬼聪明,她算定,不管迟早,你必会到这里来。她在这里等你不着,却又判断你如果来,多半是走水路,所以一定要坐船离去,没想到阴错阳差,你们仍然失之交臂。” 葛品扬忙接口道:“这不要紧,您老人家还是多歇一会儿再说吧。” 老人苦笑道:“横竖这一身功力已经完了,歇不歇还不都是一样?” 葛品扬失声道:“您……您……怎么说?” 老人闭目说道:“两个老怪竟有这等的进境,实非老朽始料所及,老朽没有当场出丑已经是够幸运了。” 葛品扬乃天龙门下,知道老人所言实非虚言,心头黯然,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停了停,启目微笑道:“那年老朽去天龙堡,你正在摹临魏碑和《灵飞经》,日前五凤帮那副对联是你写的吧?” 葛品扬点点头,又将本身遭遇向老人详述了一遍,最后转问老人道:“五凤帮幕后究系何人主使,您老人家知道不知道?” 老人苦笑仰脸,良久,方缓缓说道:“对这幕后人,龙门棋士、你师父以及老朽,也许有着相同的感觉。” 葛品扬心神一紧,忙问道:“是谁?” 老人答非所问地缓缓接道:“不过,我们三人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葛品扬瞠目道:“为什么呢?” 老人又苦苦笑道:“一个人已死去多年,竟又出现,这种荒谬的事,说来谁能相信?” 葛品扬道:“死讯出于误传也不一定呀。” 老人摇摇头苦笑道,欲言又止。葛品扬着急道:“譬如说,刚才那两名怪老人,您老起初不也以为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老人摇摇头道:“这中间情形不同。” 葛品扬道:“不同在什么地方?” 老人有意转移话题,忽问道:“孩子,刚才那两名老怪物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葛品扬蹙额摇头道:“只知道他们是五凤帮的太上护法……” 老人道:“天山胖瘦双魔,这名号你没有听你师父提及过?” 葛品扬惊得跳起来道:“胖瘦双魔?” 接着叫道:“师父没有提及,黑白两姨却说过一二次;不过,那也只是当故事谈,双魔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因走火入魔离开人世了吗?” 老人道:“谁亲眼见到了?” 葛品扬眼珠一转,趁机道:“那么那位五凤帮幕后主使人,您老说他死,难道有谁亲眼看到过了不成?” 老人一咳,忽向陈、胡二人道:“驼叟聂老弟台近来可好?” 陈、胡二人双双躬身道:“托您老的福,还好。” 葛品扬知道老人有意规避自己的问话,因深知此老脾气,不敢追问,心下却止不住纳罕万分。他心想:看来只好留待问龙门棋士了。心里这样想,却又改变方式试着问道:“那么,武林中前此所发生之疑案,与五凤帮有没有关系呢?” 老人侧目说道:“疑案系以天龙武学演成,你是天龙门下的弟子你问老朽,老朽又去问谁?” 葛品扬默然,一股豪气在怒火中茁升,愤然道:“只要晚辈武功恢复,侦破此案我可以一肩担承的。” 老人道:“单是恢复武功,还不够。” 葛品扬道:“尚缺何事?晚辈一并聆教。” 老人道:“得练一元指。” 葛品扬道:“如果晚辈请求,师父谅肯传授。” 老人道:“获得传授仍然不够,火候不达八成以上,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足以坏事。” 葛品扬低头喃喃道:“是的……层层阻碍……不过,任何事都是无法一蹴而成的……我只要武功,原有的武功,我能奋斗……克服一切困难而达到目的,我……我坚信。” 老人点点头道:“好的,孩子,老朽现在成全你。” 葛品扬一呆,惊喜交织,蓦地拜倒,激动地泣喊道:“您老……您老真有办法?……扬儿终生不忘您老大德……” 老人缓缓道:“不应忘了的,另外还有一个人。” 葛品扬不解,抬脸欲问时,老人头一点已转身步向茅屋。 葛品扬朝陈、胡二人望了一眼,三人一起赶到老人身后。老人并不入屋,却绕屋向屋后走去。 最后,停在一座墓前,老人用手一指道:“这就是你黑白两姨的师父,老朽的师兄知机子的陵寝。” 葛品扬肃容点了点头。 老人接下去道:“千年水火珠,武林中人人都只知道有一对,知道有两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朽,另一个便是老朽这位已作古人的师兄。”微顿接着又道:“两对水火珠,均为老朽师兄所有,一对于卅年前送给龙门棋士古老儿,嗣后古老儿惜花献佛,又将它们送给我那两个侄女。” 老人最后说道:“另外一对,便在这座坟墓中。” 葛品扬心头一震,嗫嚅道:“这,这怎么……” 老人淡淡说道:“可以不可以,应由老朽决定”回头向陈胡二人道:“有烦两位帮忙。” 阴阳算盘和大力金刚不敢违示,仅迟疑了一下,立即恭诺着各自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墓前走去,慎敬地掘土破坟。不消多久,石棺已露出一角。 陈、胡二人互望一眼,垂手后退。 天风老人缓步下坑,向石棺肃容一揖,然后将棺盖缓缓斜移。目光至处,脸色一变,伸手疾向棺中一把抓去。 他取出的并不是什么水火珠,而是一张淡黄色的羊皮纸,展视下,连说两声:“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口喷鲜血,扑棺俯倒,当时气绝。 葛品扬上前将老人扶起,又悲又骇,疯狂地抢过那张已为鲜血染污的羊皮纸,就着月色,但见纸上这样写着:“余盗此珠,不得已也,如非天龙门下,日后持此卷者,可向北邙白云屯静雅山庄主人提出一个要求,包托代为恢复失去的武功在内。” 葛品扬怒叫道:“卑鄙!无耻……何来的第三者呢?他老人家不是明明说仅他们师兄弟知道墓中藏有宝珠吗?” 陈、胡二人已从旁看清了羊皮纸上的留言,阴阳算盘陈平低声婉转道:“葛兄,事已至此,恼亦无益,咱们……” 大力金刚胡九龄也说道:“此人行为虽欠光明,但观纸上留言,似还有一点良心,他要是说了不算也不会留下话来了。” 葛品扬-目吼道:“知道吗?我是天龙门下,永远都是!” 双手连撕,一张羊皮纸,顿化碎片飞散。 陈、胡二人歉然垂首。葛品扬火气发泄后,转而感到不安,上前拉起了二人手臂,诚恳地告罪道:“小弟一时冲动,还望两兄多多包涵。” 胡九龄抬头道:“没有什么,少侠的心情我们了解。” 陈平想了想道:“少侠武功并非毁于天龙爪力,恢复过来应不致十分为难,只要觅得一味像何首乌、灵芝、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再有一位功力与五派常门相等的人物施助,也尽够了。” 葛品扬轻轻一叹,苦笑道:“话虽如此,但谈何容易?” 陈、胡二人默然,片刻后,二人开始掘土,就在知机子墓旁,将天风老人遗体慎重葬入,正拟去取石砌坟,葛品扬阻止道:“不,就这样行了,他老人家的死讯暂时还是不让外界知道的好。” 三人拜奠毕,回到茅屋前。葛品扬将柴扉轻轻合拢,然后就檐下捡起一段木炭,在柴扉上写了四行草字: “山中合药去 出入无定期 故旧或相访 宾主自择之……” 翌晨,三人黯然离开了神女峰,仍于风月台搭上下行江船。 登船后,胡、陈二人问葛品扬道:“现在去什么地方?” 葛品扬沉思着摇了摇头,二人也就没再追问。 江船顺流而下,半月后到达洞庭。葛品扬遥望岸上,忽然提议道:“上岳阳楼喝酒去!”—— 第七章 惊逢巧变 岳阳楼位于岳阳城西门,登楼俯瞰,洞庭烟波一望无遗,为三湘第一胜迹。 有道是“巫山云雨峡,湘水洞庭波”,唐人形容美人亦有“裙拖文幅潇湘水,髻耸巫山一段云”之句。巫山峰胜,洞庭水秀,自古齐名。 时序入秋,湖蟹上市,岳阳楼也比平日更形热闹,不过,到这儿来的,以骚人雅士居多,故酒窖虽众,却甚少市侩气。 这是凉风习习的午夜,葛品扬偕胡、陈二人登楼时,楼上已上了约有七成座,到处一片论诗谈笑声。 三人就窗口拣了座位,趁酒菜未上之际,葛品扬起身沿四壁浏览,希望能发现一二首前人佳作。 正游目间,忽闻身后有人大声道:“‘岳阳楼上闻吹笛,能使春心满洞庭’论前人有关岳阳楼之作,我就喜欢这么两句。” 另一人接口道:“哪里,哪里,这哪有‘诗狂直欲吞云梦,酒渴何妨吸洞庭’两句好?” 葛品扬心想:争什么?四句都不错呀。 他觉得二人口气不俗,且似乎都很年轻,不禁转头朝身后看来,待将二人面目看清后,不由得暗暗纳罕不已。 原来论诗的二人年纪均在三句上下,不但仪表潇洒,而且双眼神采奕奕,依他估量,两人在武功方面的成就,当与前此的自己在伯仲之间。 他想:当今五派门下,绝无此等高手,如此年轻而有如此成就者,在江湖上也绝非无名之辈,今日武林中几名年轻的俊彦人物,我葛品扬可说无不耳熟能详,这二人是谁,我怎么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两名青年见葛品扬向他们不住打量,其中一名穿青色长衫的目光闪动,忽然开口笑问道:“这位兄台有所见教么?” 葛品扬定神一笑道:“岂敢,为两位风仪吸引而已。” 另一名穿蓝色长衫的接口道:“在下兄弟刚才的谬论定使兄台窃笑,依兄台之意,论岳阳和洞庭的诗句应以谁人所作为佳?” 二人中,青衫青年神色温和,蓝衫青年则微见倔傲。 葛品扬造才自两人所诵诗句中已约略揣出二人个性,这时见蓝衫青年这样发问,心知对方是有意考究自己,于是淡淡一笑,吟道:“夜共潇湘月,朝连巫峡云,烟愁贾太傅,而泣屈平君!” 吟毕,一笑道:“小弟所喜的是这一首。” 蓝衫青年微怔脱口道:“好消沉” 言罢他似感失仪,赫然又接道:“不过就诗论诗,兄台这一首倒是的确不错。” 葛品扬暗笑,心想:这蓝衫青年人虽骄了点,但这种口直心快的性格却亦不无可取呢。 他又想:自己武功若未丧失,而又能知悉二人身份的话,一旦交上这两个朋友,那该多好? 就在这时候,楼下远处,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一路唱了过来道: “剑医两废读黄老 手按紫□坐碧草 秋至不知湖水深 日暮忘却巴陵道……” 蓝衫青年神色一动道:“来了!” 葛品扬不期然脱口问道:“谁来了?” 青衫青年强笑道:“一名疯老人罢了。” 葛品扬心知有异,忖及来者大概也是武林中人,两青年可能与来人有甚过节,在此正是为了守候,于是,拱手一笑道:“两位见台慢用,小弟那边酒菜已上,恕不相陪了。” 两青年神色不定,仅含混地敷衍了一下,并不挽留。 葛品扬还座,楼梯口同时出现一名破衣老人。 上来的这名破衣老人,看去约六旬左右,身穿一袭百孔千疮的葛色麻布袍,烂眼,酒糟鼻,长胡纠结,满脸油污,神态颥预,很琐已极。 但见他站在楼梯口,烂眼眨动,鼻翼扇翕,四下一阵狂嗅,然后咽着口水自肮脏衣袖上掏出一方已旧得发黄的白布,双手分提两角,满楼环照,口中不住嘻笑喊道:“怎么样,朋友们,有照顾老汉的没有?” 众人看时,只见那方白布上这样写着:“包决疑难代价是饱餐一顿。” 酒客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有所表示。众人中虽不乏慷慨之士,但老人那副肮脏劲儿,实在令人皱眉,不敢领教。 阴阳算盘和大力金刚二人虽是五派中有数高手,唯造诣尚未达施展“传音入密”境界,这时说话不便,都只拿眼光斜斜望向葛品扬,似说:“葛少快有没有看出此老来历?” 葛品扬微微摆了一下头,心底迅忖道:“这人是谁呢?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可是神乞天生又矮又胖,此人身躯六尺,比神乞足足高出三分之一有余,再神奇的化装术也不能使人身躯加长呀。 思忖间,忽见另一边那两名为诗争论的英俊青年正低险以传音方式交换意见,心头一动,蓦向陈胡二人低声说道:“我们这边不是空着一个座位吗?” 陈胡二人会意,当下由阴阳算盘陈平离座上前,向老人拱拱手道:“老丈如不嫌弃,请去敝席一醉如何?” 老人在阴阳算盘身上打量了几眼,忽然摇头道:“看朋友这副相貌,算盘一定打得很精,老汉得考虑考虑才能决定。” 四下酒客们一个个为之嗤鼻,心想:骗吃骗喝这玩艺儿还拣主顾,倒真是千古奇闻。 听了老人这种双关语,阴阳算盘不胜震骇,人家一口道出他的身份,他却连人家一点边也摸不着,这情形,在武林中可说是栽到家了。 在江湖上以精明练达、老于机谋而博得“阴阳算盘”之号的陈平,双颊一热,怔在当场,一时无词以继。 这时,忽然又有人高声道:“在下兄弟掬诚相邀,请老丈常光。”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者正是楼角两青年中穿蓝色长衣的那一名。老人眼角一瞟,摇摇头,自语般哼着说道:“掬诚?嘿,有诚意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开口?” 蓝衣青年睑有忿色,双眉一剔,正待发作,对面那名青衣青年一咳,大声道:“人家不赏脸就算了,何必尽讨没趣?” 老人又是一哼,哺哺说道:“我说如何?单看这两副脸色也就够瞧的了。” 语毕,又转向陈平道:“你这人气派虽然不够,但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看在你第一个出面相邀的份上,我问算是成交了。” 他白布一拢,塞人袖中,大踏步领先往葛品扬这一席走了过来。 葛品扬已看出此老大有来头,容得老人走近,立时起身让座。老人望也不望一眼,径就对面空位坐下,破袖一掳,向拢过柬的一名店伙大声交代道:“醉虾、蒸蟹、金鲤素汤,洞庭春三斤。” 他点完酒菜,这才向同席三人道:“究竟谁会账?” 陈、胡二人一指葛品扬道:“当然是我们葛相公了。” 老人皱眉自语道:“葛相公?他请老汉为什么要这样藏头露尾的自己不出面?” 陈、胡二人,脸色均不禁微微一变。 葛品扬从容一笑道:“本公子有本公子的身份,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了呀!” 老人叹了一声,仰脸道:“心情还蛮轻松的嘛。” 葛品扬一听这话,情知老人已洞知他们三人的一切,可说已无甚值得掩瞒的了,当下坦然一笑,接口道:“所谓包决疑难,其内容及范围如何,能请教请教否?” 老人像回答天花板似地傲然冷笑道:“包罗万象包括为人找回已丧失的、有形或无形的任何东西。” 陈、胡二人四日遽亮,迅速互望了一眼,葛品扬心头也是猛然一震,但仍强自抑制着没有立即形之于色。 老人淡淡接下去道:“敬神如神在,心诚则灵。” 葛品扬心想:今天的我,手无缚鸡之力,陈胡二人力量也极有限,谁想暗算,随时都有机会,在这种听天由命的情形下,我葛品扬还在乎什么呢? 心中想着,正待开口,楼梯一阵响动,又上来了数人。 葛品扬目光迅扫,看清后不禁又是一呆。 最前面是个眉心有颗血痣的肥胖老者,老者身后是位年约二十四五、姿色妖艳的红衣少妇,再后面是一对孪生般的中年人,一人面白无血,一人脸红如火,最后则是一名手扶拐杖、面如干橘的黑衣老妇人。 这男女老少五人,正是当今黑道上的精英:三目狂叟高群,媚娘胡卿卿,大巴山水火双煞:冷血书生王先贤和燎原剑客王先义,贺兰鬼妪苗苦芝。 老人忽向五人方向一拍桌子,怒叫道:“也不过几味烂虾、臭蟹、老干鱼,怎到现在才上来?” 五人脸色方自一变,身后忽然抢出一名托着食盘的伙计快跑数步,张日期期责问道: “老……老先生怎能这样说话?” 老人又是一拍桌子道:“老汉哪点说错了?” 伙计一指盘中道:“这……这都是一些活生活跳的新鲜货,您……您说烂、臭、老,岂不是太那个了?” 老人怒道:“既是新鲜货,楼上哪来这股怪气味?” 陈、胡二人暗暗叫苦,眼前这五名黑道人物,他二人合力最多也只能敌得一个,这老人满口胡言,万一是虚有其表怎么办? 店伙茫然,敢怒而不敢言。葛品扬看了不忍,挥手一笑道:“放下来,伙计,这位老丈闻到的气味或许是窗外湖面上吹过来的也不一定。” 店伙放下酒菜,含着一肚子委屈退去。狂叟、媚娘、双煞、鬼妪等五人均狠瞪了老人一眼,冷哼着四下散哄,除大巴山水火双煞共占一席外,余者三人皆各占一席,五人同至显然仅为一时之巧合。 葛品扬暗忖:这五名男女魔头各霸一方,虽同为黑道中人,平时利害不冲突,甚少往来,今天忽然齐集岳阳楼,是为了什么呢? 他又想:是为了那两名年轻人呢,还是跟两名年轻人一样,也是为了我这边这位怪老人? 葛品扬立即得到解答,最后一种想法大概没有错。 两位青年见男女五魔现身,虽感意外,但显然并不放在心上,仅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即又将注意力回到怪老人身上。 老人容得五魔坐定,忽向葛品扬大声道:“这地方不够宽敞,你说是吗?” 葛品扬神思不属,一时没有听懂老人话中之意,方想回说:“这儿能放四十多张桌子,怎还说不够宽敞?” 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代答道:“闲人都让开也就差不多了。” 葛品扬不须回头,已猜出发话者就是大巴山水火双煞中的冷血书生王先贤,一声暗嗅,立即会悟双方话中之意。 老人满干了一大盅洞庭春,又道:“次一问题是粥少僧多,奈何?” 三目狂叟高群自另一桌遥遥接口道:“粥少僧多是和尚们自己的事,布施者大可不必操心!” 至此,葛品扬已完全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不约而同至,是为了争夺老人身上一样东西。 此刻,三目狂叟的语气明显之至:只要东西交出来,如何分配,我们五个自然另有解决之道。 这种露骨的话极为自负,大有五人中他可稳得之概。 老人双手抓蟹吮吸了一阵,丢掉空壳,又连干了几杯,自说自话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大巴双然中燎原剑客一拍桌子叫道:“他妈的,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哪来的这么噜苏!” 老人又扔掉一只蟹壳,好似回答蟹壳般地冷笑道:“你他妈的不耐烦为什么不滚开?” 燎原剑客双眼一瞪喝道:“你骂谁?” 老人侧脸向贺兰鬼妪问道:“谁该骂你年纪大,你倒说说看?” 鬼妪仰睑冷笑道:“谁搅乱局面,谁就是老婆子的仇人!” 燎原剑客见鬼妪反帮老人说话,不由得勃然大怒,双目暴睁,就待推座而起,冷血书生低喝道:“坐下!” 燎原剑客是黑道中天字第一号的火爆性子,一向天不伯地不怕,能令他服贴的仅他兄长冷血书生一人,这时一声冷哼,居然乖乖坐下。 冷血书生喝毕,目光一斜,向老人冷冷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请教了!” 老人连头带尾一口塞入三只醉虾,喷喷有声地吸着鲜肉和佐料,一面含混不清地说明道:“想先弄清楚妙手空空罗集罗老弟的命运而已。” 燎原剑客趁机出气般的哼道:“姓罗的已经说出了宝物去向,我们凭什么还要难为他?”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不然你们也不知道赶来这里了。” 稍顿,他反问道:“但姓罗的有没有同时说明这件宝物的来源呢?” 燎原剑客道:“得自何处都是一样!” 老人冷笑道:“得自五凤帮也一样吗?” 燎原剑客尖叫道:“他妈的,你少唬人……” 这一叫,高而不亢,显然有点色厉内荏,其余四魔也同时微微一怔。 老人喷出一口酒气,叹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唉唉,你们都给罗集那小子害上啦!” 他打了一个酒嗝,又接下去道:“第一、你们赶来,就欠斟酌,老汉要是个好相与的,那小子会乖乖的将东西交出来吗?第二、就算老汉也怕事,将东西再交你们五人,请问你们五人中谁敢跟五凤帮正面为敌?” 三目狂叟忽然冷冷反问道:“你敢,是不是?” 老人头一点道:“当然知道老汉是谁吗?” 葛品扬又进一层知道,所谓宝物原为黑道中有名之神偷妙手空空罗集自五凤帮什么人身上窃来,嗣遭这位怪老人恫吓过手,又被五魔闻讯赶至。现在疑问只剩下两点:宝物何物? 怪老人是谁? 三日狂叟侧眼道:“尊驾何人,有幸见示吗?”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容易猜得很,你们只须好好想上一会儿,包管你们人人恍然大悟。” 葛品扬暗笑:鬼话!要有这般容易,我第一个早该想出来啦。 五魔心想:是呀!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几个连这老家伙是谁都没先弄清楚,岂不有点冒失么? 于是,五魔都开始出神思索起来。 老人眼角一瞟,转向葛品扬笑道:“他们想他们的,咱们也别闲着,来,咱们喝咱们的!” 他说着一把抓过酒壶,先将自己面前空杯斟满,手臂一伸,又隔桌为葛品扬斟酒。 葛品扬连忙欠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谦让中,老人肘腕一抖,忽自破袖内悄悄洒落一颗黑色药丸。 葛品扬但觉黄星一花,尚未看清那颗药丸的形状和大小,一股异香冲鼻,怀中酒已化为玄黄香醪。 老人声促如喝,举杯道:“干!” 葛品扬心头一动,不假思索,举杯一吸而尽。 老人其迅无比地又为葛品扬斟上第二杯,干了,再斟第三杯,第三杯也干了。 洞庭春为岳阳名产,醇而烈,葛品扬酒量本就有限,三杯猛酒入腹,腹中立如火龙翻腾般升起一股热流,刹时遍及周身,灼焚难当,甫感事情不妙,未及有所表示,蓦听老人桌子一拍,大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 随着喝骂,一掌扫来,葛品扬无从抗拒,在一股疾劲掌风中悠悠离座,穿窗飘向湖心。 人在半空中,仅仅听得一句:“你们两个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身已然入水,眼角隐隐瞥及应声被打出窗外的似乎正是胡、陈两人。 遍体灼热、如同火焚的葛品扬在暴热乍冷之下,体内那股奔窜的热流突化一股柔劲,百脉环走,撞奇经,贯百穴,天地交泰,舒适无比,只觉双肩被人一带,便于舒适中失去知觉。 葛品扬再度睁眼,眼前已是一片——银辉,抬头仰望,月正中天,原来时光已由白天进入黑夜。 他想:我怎么了?这又是什么地方? 真气一提,跃身而起。他提气时,忘记自己武功早已丧失,等身躯应念上射后,始半空一惊,一个把持不住,几乎平空掉落。 他上升,再降落冉冉降落,轻灵之处,竟更胜往昔。 他呆立着,终于完全明白过来。他感到无比的兴奋,无比的激动。良久良久,发出的却是一声低低的喟叹。 他告诉自己:全面改观……新的生活,新的命运……重新开始了! 接着,他想起日间酒楼上那位老人,也想起阴阳算盘和大力金刚两个,他想着,开始四下打量。 他察出,自己此刻正处身在一座疏林中,从林隙间望出去,遥远处有水波闪漾,于是,他更清楚了:这儿正是湖中的君山。 低头见身上尚有水珠淋滴,知道自己可能系陈、胡二人泅水带至此处,出水也许还没有多大工夫,因此,他向林外走去,他相信二人一定仍留在附近。 葛品扬行将出林,眼前黑影一闪,忽自阴暗处飞出一片树叶,扭头望去,一株古枫后,正站着陈、胡二人,这时一个以指立唇,一个向他招手。葛品扬心知有异,便放轻脚步拢了过去。 陈、胡二人望着他,似问:“没事吗?” 葛品扬传音答道:“失去的回来了,稍后详告,谢谢两兄救护大德。” 陈、胡二人,四目中同时放出异采,这时林外不远处忽响起一阵大笑道:“慌什么?老大既约诸位到此地来,当然要有交代。” 葛品扬听出正是日间酒楼上那老人的声音,忙跨出一步,贴身树后,同时探脸向发声处望去。 发声处距树林约四五丈远近,是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一角有座古祠,正是年前他来君山会晤正派掌门人的地方。 这时,月色下空地上共站着六个人。 向东是那位破衣老人,老人对面三丈外,站着的正是三目狂叟高群、媚娘胡卿卿、贺兰鬼妪苗苦芝以及大巴山水火双煞五魔。 当下但见老人手向五魔一指,又笑道:“老夫刚才说过,这颗九转玄黄丹乃那姓罗的三手小子于三峡附近自两名大魔头处窃得;这两名大魔头的名号如果说出来,你们不是不信,便会吓个半死,这一点老夫姑予保留。老夫现在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两魔头是五凤帮的大上护法,你们不妨再重新斟酌斟酌吧,这颗九转玄黄丹你们到底碰得碰不得?” 三目狂叟直截了当冷冷抢答道:“碰得。” 老人轻轻一“哦”,微笑问道:“尊驾凭什么敢说这句话?” 三目狂叟冷冷回答道:“你能我也能就凭这一点。” 老人大笑,连声道:“好,好,好!” 三目狂叟喝道:“好就交出来!” 老人忽然住笑侧目道:“高群,你在黑道上也是小有名气的人,当知道这玄黄丹最大功效乃在用于恢复失去的功力,你阁下一身功力好好的,又何必要这般认真相逼呢?” 三目狂叟仰起脸道:“它的一次功效能助人平添十年功力,这种诱惑大概凡是武林人物都难不动心的。” 老人笑道:“十年功力又算什么呢?像阁下这种底子。就是再增三十五十年功力,除了自速其死之外,又能济得甚事?” 三目狂叟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几乎没有晕厥过去。 大巴双煞中老二燎原剑客好不容易占得一个发话的机会,这时环眼一瞪,虎吼喝道: “你这老贼又算什么东西?” 老人并不动火,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战叟!” 双煞老大冷血书生一怔道:“什么?不战叟?” 老人又是微微一笑,笑道:“老夫不胜叟!” 媚娘胡卿卿咯咯一笑,掩口道:“你这老迷糊,到底是不胜叟还是不战叟?” 老人笑道:“都可以” 他笑一笑又接道:“最好加起来,那么就随便颠倒都不会错了。” 媚娘微怔道:“加起来?不战跟不胜?” 老人点头一笑道:“对了,不胜不战叟,或者不战不胜叟。” 枫树后的葛品扬和陈、胡等三人,闻言为之忍俊不禁。五魔听了,方知受了老人戏弄,顿时一个个脸笼杀气,全都动了真火。 五魔中,以鬼妪最受不起奚落,她自现身以来,一句话没有讲,这时却第一个发动攻击。 铁拐一抡,带起一片呼呼风声,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向老人一拐扫至。 破衣老人衣袖一拂,人如风车般,就地滴溜溜一转,一面闪避来势,一面放声高叫道: “且慢!” 鬼妪勒拐喝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老人退出一步,哈哈一笑道:“老夫为修正果,戒杀已久,你婆子如此相逼,万一激得老夫开了戒,岂不大家都罪过么?” 鬼妪勃然大怒,铁拐一顺,就待再度攻上。 老人声浪一沉道:“老夫话尚未完。” 短短六个字,有如连续打出六槌,低低而沉沉的,震得五魔均是心头一颤,鬼妪手中铁拐不由自主地垂放下来。 老人目光环扫,缓缓接下去道:“你们如此气势汹汹,一味进逼,无非不知老夫是谁而已。” 鬼妪嘿了一声拦住说道:“正是这样!老身行年六十有六,能被吓唬的年纪已过去五十寒暑了。” 老人侧目道:“咱们来个不伤和气的解决方式不好么?” 三目狂叟冷冷插口道:“除了交东西,‘和气’大概是‘伤’定了。” 老人回头一笑道:“未必见得吧?” 语歇,笑意一敛,双袖挥舞处,空地顿时卷起一片激荡劲气,气涡中人影游闪,宛如云龙隐现。五魔为这声势所惊,纷纷凛然后退。 墓地里,气涡中一声断喝:“着!” 三丈外,一排五株塔柏,同时应声折倒。 葛品扬起始便在暗中留意,他觉得这种武功眼熟之至,由于心情太紧张,一时竟未能悟得过来,正感纳罕之际,忽听三目狂望尖叫道:“身旋狂飙,掌舞星摇天,天风老人!” “天风老人?” “天风老人!” “天风老人?我的天啊!”最后一声骇呼似出媚娘胡卿卿之口,呼声中人影大乱,五魔于刹那间溜得一个不剩。 陈、胡二人膛目喃喃道:“天风老人?武林中究竟有几个天风老人?” 葛品扬失声道:“是啊” 他们三人来自巫山,曾亲眼看见天风老人死去,并亲手为老人落葬,这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三人正在错愕间,空地上,老人仰天大笑了一阵,突然住笑,望空冷冷说道:“年底,长安,风月楼列局以待,不去就打扁你小子的头!” 扬手间,先弹出一点白星,又弹出一点黑星,两星相击,发出一声悦耳脆响,双双坠地。 双星坠地,老人破袖飘飘,眨眼不知去向。 陈、胡二人相顾发怔道:“他说什么?” 葛品扬没有作声,径向空地奔去,陈胡二人赶到时,他展掌向二人一伸,摇摇头,苦笑道:“现在知道他老人家是谁了吗?” 陈、胡二人齐齐叫道:“龙门棋士?” 原来葛品扬手掌托着的,正是黑白两枚象牙棋子。 与此同时,远处湖面上,一青一蓝两条身形凌波飞渡而来。 葛品扬目光一注,咦道:“又是他们两个这二人一身功夫好俊。” 陈胡二人循声回头,青衫青年和蓝衫青年已来至三丈以内。葛品扬从容收起两枚棋子,向陈胡二人传音吩咐道:“由小弟应付他们。” 他容得来人定下身形,抢出一步摊手苦笑道:“两位来何迟迟?他们几个都走啦!” 蓝衫青年气咻咻地跳脚道:“都是四弟、五弟误事,害得我们苦等。” 青衫青年摆手道:“算了,算了,人跑了急有什么用?只要有此线索,追回也不过是迟早而已。” 青衫青年口中说着,两眼不住在葛品扬身上打量,心下暗忖:这人被一掌打落湖中,不但不死不受伤,反比先前出落得更见精神,岂非怪事? 两青年身手虽在伯仲之间,但是,葛品扬早就看出,蓝衫青年是个直肠子,不怎么样;青衫青年沉稳机警,周旋间,可不能不加小心。这时他虽知青衫青年已对他起疑,一时也不急于掩饰,当下故意叹了口气道:“真没想到那老家伙原来就是什么天风老人……” 蓝衫青年一愕道:“谁你说?” 葛品扬点一点头道:“两位且过来这边看看。”说着,手向远处五株断柏一指,偏身踏出一步,装出引颈姿态,青衫青年和蓝衫青年迫不及待,抢先向断柏奔去。 葛品扬则又故作突然想及什么似的,留步转向陈胡二人,一面使眼色,一面以一种主人对下人的语气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告诉老爷,就说这一带的地租已经收清,长安店账年底我再带你们两个去收,不然你们先去长安等也一样。” 陈胡二人会意,他们知道这位天龙门下武功已复,再陪下去反成累赘,葛品扬这样说,无异在向二人订定后会之期,于是,二人同时投出恋恋不舍的一瞥,低头恭诺着反身而去。 葛品扬匆匆赶至两青年身边,一路大声问道:“两位看清了吗?” 两青年不答,却双双注视着陈胡二人在月色下渐渐远去的矫捷身影,似乎有所讶疑。葛品扬故意赧然一笑道:“不瞒两位说,小弟家中薄有一点产业。” 两青年同时哦道:“他们是护院武师?” 葛品扬点头一叹道:“是的,平时我还以为他两个有多了不起,今天酒楼上,唉唉,想不到他们几乎自身难保……” 二人注目又问道:“兄台也是会家子了?” 葛品扬向陈胡二人背影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摊手苦笑道:“师父不过如此,说会家子岂不贻笑大方么?” 至此,两青年完全为之释然。葛品扬朝五株断柏一指,存心消除二人最后一层疑云,道:“那时,小弟躲在树后,老家伙以一阵怪风将这五株柏树刮倒,只听其中那个眉心有痣的老者尖叫道:“天风老人!天风老人!’天风老人是谁啊?” 蓝衫青年脸色变了变,没有开口,青衫青年缓缓说道:“巫山一名武林前辈,兄台非我辈武林之中人,自然是不会清楚的了。” 蓝衫青年忽向葛品扬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葛品扬由于这两个人的个性和仪表,不期然念及堡中常平、霍玄两位师兄,正好又想及与“思”同音的“师”字,乃拱手道:“小弟姓师,草字玄平,两位兄台呢?”蓝衫青年道:“在下冷必光,这是我们二哥冷必武。” 葛品扬心想:冷必武?冷必光?他刚才又说什么四弟、五弟,敢情他们是同胞兄弟? 他心底迅忖着,口中同时答道:“嗅,两位冷兄,幸会,幸会。” 蓝衫青年又道:“兄台对武功一道有更上一层楼之意否?” 葛品扬作惊喜状,打躬道:“固所愿也!”心想:正想了解你们身份,你既提出来,我又何乐不为? 青衫青年颇有不以为然之色,但亦未作明显表示,这时,仰望着天色道:“天快四更了,四弟五弟可能已先回去了,我们走吧。” 三人走至湖边,冷氏兄弟双肩一晃,便向水面凌虚踏去,葛品扬正拟提气相随,忽然警觉,忖道:这怎么使得? 当下从后高喊道:“两位兄台且慢,小弟过不去呀!” 他因几乎露出破绽,一身冷汗,脸上神色也为之大不自然。重新回头的冷氏兄弟看了,以为他自惭不如,益发不疑有他,这时,一人拢住他一只手臂,一声低叱,双双向湖中跃去。葛品扬暗骇,心想:这一手,我葛品扬也未必办得到啊。 冷氏兄弟虽然带着葛品扬,仍然踏波如飞,身形毫不停滞。葛品扬有心试试两人是否技止于此,半途上,数度故作心悸而陡然运气下沉,不意冷氏兄弟竟不受影响,只吩咐他: “不要怕,怕就闭上眼睛好了。” 他们口中说着,脚下却疾行如故。这一来葛品扬不安了,他告诉自己:如今不装也不行了。 抵岸,冷氏兄弟略作张望,便向城中走去。 时值承平,金吾不禁,岳阳城城门通夜敞开着。冷氏兄弟走在前面脚下甚慢,似乎怕葛品扬跟随不上。葛品扬武功恢复后,浑身活力充沛,这样走法实在不习惯,于是赶上一步,低声笑道:“小弟授艺师父中,有位外号叫做草上飞的……所以在陆地上,两位兄台跑得稍微快点不妨。” 冷氏兄弟轻轻一“哦”,脚下立即加快起来,葛品扬又低喊道:“太快了也不行。” 冷必光噗嗤一笑,冷必武也笑道:“想不到兄台的事还真难办。” 葛品扬心头一动,又赶上一步笑说道:“小弟成就虽差,但自信人并不笨,两位有空能指点小弟一下就好了。” 武功优劣,系于心诀,心诀自秘,乃有门户之分。葛品扬心想:只要你们稍微露一露,不怕不知道你们来历! 蓝衣冷必光性子急,闻言立即笑道:“一般门派练气,多走丹田、中府,下次你行功打坐时,不妨试走太乙与心络看看。” 葛品扬点头道:“好,小弟领教,今晚就依示试行。” 他口中这样敷衍着,几乎没有惊叫出来:气行太乙、心络?这,这是天龙堡的独门心诀啊! 他心跳着,一身是汗,整个心神为之迷乱起来。 他跟在二人身后,再也无法去注意二人正将他领向何方了。不一会,冷氏兄弟停下脚步,蓝衣冷必光道:“到啦。” 冷必武道:“不知必辉、必照他们来了没有?” 冷必光道:“那么我们是在这儿等,还是先进去瞧瞧再说?” 葛品扬从旁插口问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蓝衣冷必光语带讽刺地晒道:“岳阳药王庙乃武林大大有名的一处地方,难道你家中那些武师就没有向你提起过?” 葛品扬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答虽答得从容自然,心底下却止不住又是一惊,暗讶道:“岳阳药王庙,武林中谁都知道是丐帮总舵所在,他们找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时青衣冷必武目光偶扫,突然低低说道:“四弟、五弟来了。” 葛品扬偏头望去,两条身形,正自来路上如飞奔至。两人所穿长衣,一作深紫,一作朱红,脸上均戴着一幅与衣色相同的纱罩。 葛品扬心头一亮,恍有所悟。蓝衣冷必光待后来的两青年站定之后,忽向葛品扬注视着问道:“师兄弟身上有没有带着面罩?” 葛品扬笑道:“正好有,徐师父说这是跑江湖必备的东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幅与衣色相同的褐色纱巾戴上。 青衣冷必武、蓝衣冷必光,也分别迅速戴上青、蓝两色面罩。 五人未再打话,相继向庙中走去。青衣冷必武、蓝衣冷必光并肩前行,紫衣红衣的“四弟”“五弟”并肩后随,葛品扬走在最后。 葛品扬别有用心,走时故意东张西望,显得畏畏缩缩。进入庙门,他趁前面冷氏兄弟不注意时,手腕一抖,向殿顶那块尘封的横匾背后打去一样东西。东西打出,同时“啊” 地一声轻呼道:“这里面好黑。” 匾后发出的响动为轻呼掩没,“四弟”“五弟”双双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不屑与厌恶的神色来。 转过前殿,五人眼前蓦地一亮。 这时的后殿院中,牛油巨烛高烧,烛光摇曳下,正面向殿外坐着三排破衣叫化。 最里一排人数较多,从每人只有一个至二个法结上看,似为帮中三四两代弟子。 中间一排,坐着三名中年叫化,每小均是五个法结,左边一个,眉成倒八字,一脸苦相;右边的一个,蒲包嘴,嘴角向两边耳根咧开着,活似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中间一个双睛如电,闪烁不定,那一脸表情,谁也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葛品扬以前虽没有见过这三丐,但从三丐长相上,他知道,他们大概便是丐帮中有名的三怪:哭丐、笑丐、无常丐了。 最前面,一丐居中盘坐,发如秃帚,须如猬刺,身躯横里与坚里相等,盘坐着,远看似一团向球。 这团肉球,正是当今武林中,声威更在五派掌门人之上的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 冷氏兄弟现身后,一字并立,他们几乎已忘了葛品扬的存在。葛品扬背着手,悠闲地向一旁踱去。四海神乞曾于十年前去过一次天龙堡,那时葛品扬才不过七八岁光景,所以葛品扬今天就是不戴面罩,神乞也不会认出他是谁。 这时,但见三丐中哭丐脸一仰,哭丧着脸喃喃说道:“早跳祸,晚跳福,中午跳则鱼和肉我今天一大早眼皮就跳,看来今夜一过,化子群中就要少掉我尚心寒这号人物啦。” 笑丐大笑道:“少了你,少了个抢酒喝的,哈哈,值得庆贺,值得庆贺!” 哭丐唉声叹道:“没有了我,你还喝得下酒么?” 无常丐大喝道:“闭上你们的鸟嘴,少聒噪点好不好?” 笑丐笑道:“没钱买肉呢,说笑长精神大敌当前,不先养养浩然之气怎行?” 哭丐摇头叹道:“我看一定打不赢!” 笑丐大笑道:“不跟高手讨教,岂非一辈子也进不了步?” 哭丐叹道:“只要不送命,当然是好事。” 无常丐又喝道:“谁再开口试试看” 四海神丐轻轻一咳,笑丐扮了个鬼脸,哭丐摇头一叹,无常丐话说半句缩口,三怪一齐都安静了下来。 神乞双目在冷氏四兄弟身上一扫,点点头道:“很好,青、蓝、紫、红”忽然一声咦,转向踱步中的葛品扬诧问道:“这位怎么不穿黄衣而穿褐衣呢?” 葛品扬暗忖道:我先前就怀疑这四兄弟便是五凤帮下的青、蓝、紫、红四鹰主,看来这是不会错的了。 葛品扬想着,眼光一掠,正想向神乞传音过去,瞥及青衣冷必武面纱一动,似欲说话,只好暂时咽住。 青衣冷必武道:“乐帮主既然明白,事情就好办了。至于黄衣、褐衣之分,对帮主并不重要,现在有关那份观礼请帖何以会由天风老人持往王屋闹事的原因,帮主可以开始解释了。” 哭丐叹道:“你这多像问供?” 笑丐笑道:“少年老成,值人激赏。” 无常丐嘿嘿冷笑道:“天风老儿可以仗义陈词,出入五凤帮如入无人之境,但狗咬破衣,人拣忠厚欺。如换了我们这批化子去,还走得出来吗?嘿嘿嘿!” 神乞回头一指三怪,转向冷氏兄弟道:“正如古语所说的‘刑不上大夫’一样,本帮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五结以上弟子,除犯欺师灭祖或叛帮重罪,平日言行不受拘束或呵斥。他们三个既已快嘴抢着说了,本帮主再解释便显得重复无味了。五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青衣冷必武冷冷一笑道:“很好。”说着,微偏身子,向另外三兄弟淡淡询问道:“第二排那三名叫化,依三位贤弟之意应如何处罚为当?” 蓝衣冷必光道:“哭丐劓鼻,让他以后说起话来更加呜咽凄凉。” 紫衣冷必辉道:“笑丐点喉结,教他以后笑不出,只能作会心微笑。” 红衣冷必照道:“无常丐那双眼球很惹厌,挖掉它。” 四兄弟问答着,旁若无人,就像商量选购东西一般。 哭丐叹道:“听听看,我说如何?” 笑丐笑道:“童言无忌,不必计较……哈哈哈!” 无常丐一声不响,双目滚动间光闪如电,显然已怒极。只有葛品扬心头大震,他想:一点也不是开玩笑,凭四人身手,做得到的啊! 神乞乐十方这时却在想着另一件事:五风帮五堂,以黄为首,假如那边那个穿褐衣的青年就是黄衣鹰主所伪装的话,今日行动怎又不由他主持?假如不是会是谁? 神乞想着,止不住向葛品扬望去。葛品扬趁冷氏兄弟不注意,脸一仰,嘴唇翕张,似乎闲得难耐,默数着殿檐上的椽子。 神乞脸色微变,先讶,继喜,复惊,最后眉锋微蹙,似有所思般低下头去。 再接着,轮到三怪中的无常丐发楞了,无常丐眼珠上翻,似在聆察着远处什么动静,忽然间,无常丐长身立起,大步向前殿走出。 冷氏四兄弟大概知道无常丐不可能临阵逃脱,此去最多是另请人手,四兄弟为表示满不在乎,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青衣冷必武这时向哭丐冷冷说道:“站出来吧!” 哭丐缓缓起立,清了一把鼻涕叹道:“酒香、肉香,不闻不动心,这多事的鼻子趁此机会去掉了也好。” 自语着,起身向空地上走去。 青衣冷必武又向笑丐道:“还有阁下,也好出来啦。” 笑丐大笑着一跃而起,抢在哭丐前面飞落空地上,青衣冷必武转向蓝衣三弟,紫衣四弟吩咐道:“你两个上去,无常丐留给五弟。” 蓝衣冷必光人向前跨,手却摸入怀中,怀中发出一声呛然金鸣。青衣冷必武忽然喝道: “不可用手指好了。” 葛品扬耳闻那声金鸣,心头一动,暗忖:“蓝衣冷必光要掏的,难道,难道是龙鳞镖不成?” 想及此处,恨不得扑过去扯开蓝衣冷必光的衣襟看上一看,可是,蓝衣冷必光的手已经空着抽出来了。 同一时候,紫衣冷必辉双指一并,已窜身向笑丐喉下点去,身法之快出人意外。笑丐不意对方武功高到如此地步,怔神间措手不及,紫衣冷必辉双指已挟着锐风逼至喉下。 四海神乞虽依了葛品扬的吩咐,但心中仍然有点不服,是以哭、笑两丐出场,亦未予制止。这时眼看笑丐空有一身不俗成就,却已闪避无力,不由得深为后悔,悲叹一声“罢了”,黯然闭上双目。 葛品扬大惊,暗叫一声:天龙爪! 他抢救不及,目光偶溜,蓦地大叫道:“嗨!看那化子拿了什么东西来了?” 无常丐正自前殿走出,手中虽然拿着一样东西,但是那样一件长不盈尺的棍形物体,要说它是一件什么东西,人的眼睛是怎么也无法分辨出来的。 不过这一喝,却硬生生解救了笑丐的厄运,紫衣冷必辉撤招与出招同样快速,双指一曲,人已跳回原地。 无常丐不失精明机警,他知道葛品扬惊叫系出于情急,当下忙将手中物件抖腕向四海神乞掷去。 蓝衣冷必光还刚蓄势,这时,也势子一收退回原处。 神乞伸手一抄一抖,一面五色镶边、五凤交舞的三角旗展开了,正是五风赠给葛品扬的那面五凤令旗。 五凤令旗展开,冷氏兄弟一个个神色大变。 神乞扬旗注目,冷冷问道:“这是面什么旗子,诸位要不要走上一步看看清楚?” 四兄弟迅速地交换了一瞥,同时俯身低头。青衣冷必武以一种微带颤抖的异样声调答道:“在下兄弟……实在……实在……砚……现在……听候五凤令吩咐。” 神乞因四人头都低着,不虞四人发现,便拿眼角望去葛品扬,似问:“依葛老弟之意,要不要整他们一下?” 葛品扬心中正在暗想:真想不到这五凤帮果然纪律严整他沉吟着,对神乞的请示,一时也无法决定究竟怎么做才好。就这样放四人过去吧,丐帮今天这股怨气找谁去出?要报复一下吧,又担心四人年轻气盛,万一人急造反,旗子威力失灵时又怎么收拾才好呢? 这时,忽听哭丐叹道:“割不了别人的鼻子,就割下自己的表演一下岂不也好?” 笑丐大笑,接口说道:“是的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什么表情要比无声的会心微笑,看上去更动人的了。” 原先提出这两个刑罚的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闻言之下身躯均是猛然一震。 五凤帮帮规,黄衣首凤曾于开帮之日说得明明白白:“凡我五凤帮旗下,专重整体成败荣辱,不计个人生死得失,违者处死,法无二条。” 如果丐帮现在要以这面五风令处置冷氏兄弟,冷氏兄弟除非存心叛帮,是无法逃避抗拒的。 丐帮三怪也不是省油灯。葛品扬怕哭、笑两怪丐说到做到,出了岔子无法收拾,乃急向神乞传音道:“使不得,晚辈还想在他们身上打听几件重要的事,放他们去吧。” 神乞头一点,向冷氏四兄弟冷冷说道:“知道吗?回去告诉五位帮主,就说我老叫化说的,以后对外行动时,贵帮内部最好能于事前先协调一下。” 冷氏四兄弟大感意外,齐齐一声朗诺,躬身趋退;葛品扬不便停留,也连忙跟了出来。 走在路上,四兄弟又气又怒,抱怨不已。 蓝衣冷必光忿忿地道:“叫我们来兴问罪之师,却同时又发给人家一面令旗,这算什么名堂?” 紫衣冷必辉也摇着头道:“笑话,简直笑话。” 红衣冷必照蹩额道:“如果令旗先发,就不该要我们作此一行;若是在我们动身后改的主意,也应设法知照我们一声才对呀。” 生性比较沉稳的青衣冷必武,这时摆摆手,沉吟着道:“令旗不假。而我们这次行动也是五位帮主再三合议后方才决定的。五位帮主之聪明才智,为我们望尘莫及,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决不可能做出来。我以为,这里面一定大有蹊跷……” 什么蹊跷?只有葛品扬一人心底明白。这时,葛品扬暗暗点点头,心想:青衣冷必武不愧是老二,心机比另外三个深多了。 蓝衣冷必光性子急,当下叫道:“是的,这就赶回去问问清楚。” 红衣冷必照道:“难得出来一次,忙什么?” 蓝衣冷必光冷笑道:“还没有玩够么?” 葛品扬心想:这位红衣“老五”看上去也有十七八了,怎还这般孩子气贪玩? 红衣冷必照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开口。 青衣冷必武道:“天快亮了,先到前面集贤栈歇歇再说吧!” 翌日,葛品扬随四人乘船溯汉水而上,由云萝方面取道入陕。 这条船系冷氏四兄弟包雇,葛品扬知道,他们这样做,一定是为了隐秘行踪。 初秋,气爽天高,雁阵比比。芦花白,枫叶红,两岸景色,颇为宜人。冷氏四兄弟中的青衣冷必武、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均是有说有笑,就只一个红衣冷必照问声不响,好似有着什么心思。 葛品扬暗忖:这就怪了,船行甚缓,他好玩,这一路不是正好玩个够么,怎还如此愁眉苦脸的呢?—— 第八章 心惊肉跳 六日后,船泊襄阳北门外。 襄阳并不是一处了不起的大地方,但是,一些历史人物却为它带来了熠熠光辉。 古之名将如羊祜,如杜预,前者带兵,轻裘缓带,不披甲,不设卫,屯兵时军无百日之粮。阅三载,竟有十年之积。卒后百姓为其立碑,望碑者,无不涕零,因号坠泪碑。后者被号为杜父而不名,府内纪功之石遍地皆是。后人四六有句云:“杜预纪功之石,虫篆犹存,羊君坠泪之碑,人心尚在。” 而最为人所熟知者,则推卧龙、凤雏,以及大诗人孟浩然。 “孔明高卧处,庞公旧时居……” “庞公栖鹿门,绝迹远城市……” “只言天下少霖雨,不知隆中有卧龙……” 诗人写诗人则更简洁明快:“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此外如”“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马良,以及赋“朝云,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宋玉等辈更是不胜枚举。 这时,月挂城楼,匹野一片静。葛品扬负手船头,正为一些历史人物而悠然神往之际,邻船上,忽然传来一阵琵琶弦声,经过主五下轻挑巧拨之后,接着,一个挑逗性的女声低回地唱起《西厢-酬简》来: “绣鞋儿刚半折,柳腰儿恰一搦……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发髻儿歪……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几解……软玉温香抱满怀,刘、阮到天台……哎哟,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歌声至此,为笑声和怪叫声所淹没。 葛品扬循声望去,原来是几名巨贾在拥妓喝酒,他皱了皱眉头,走进舱中。 舱中,冷氏兄弟围坐灯下。这时,那名红衣冷必照脸色红红的,虽然没有喝酒,却似有几分醉意,不知他向青衣冷必武请求着什么事,但见青衣冷必武忽然锁眉挥手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去,去吧!” 红衣冷必照大喜,一跳而起,飞身便往岸上窜去。 蓝衣冷必光于身后冷笑道:“玩、玩,淘坏了身子,今年年底的大校看你拿什么在太上帮主面前过关!” 葛品扬心头一动,忖道:太上帮主?一点不错,五凤背后果然有人! 同时;他也明白过来,红衣冷必照所谓“贪玩”,原来是“玩姑娘”!他暗叹: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小子在五鹰主中年纪最小,想不到竟第一个染上这种武人视为大忌的恶习。 黎明时分,葛品扬于膝胧中,忽为一片低叱声所惊醒,他睁眼坐起,只见隔宿未归的红衣冷必照,正向舱中跳落,脸色发白神色仓惶。 青衣冷必武愕然问道:“追来的是谁?” 红衣冷必照喘着道:“不……不知道……身手很……很高。” 青衣冷必武道:“怎么回事?” 红衣冷必照道:“我……没去妓院……我……强……强奸……不意她老子也是武林中人。” 岸上,有人厉声道:“船主答话,如不交出淫徒,可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 青衣冷必武、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同时跳出舱面,葛品扬也于船尾探出身子。晨曦中,岸上站的是名年约五旬出头魁伟老者。 老者方脸隆鼻,双目如电,一张紫膛脸已因气愤过度而变得铁青。葛品扬虽没见过此人,但此人这副威武相貌,却好像曾经听谁提起过。 葛品扬正在思索着,青衣冷必武已抱拳发问道:“长者如何称呼?” 方脸老人厉声道:“老夫万苍年,人称神掌霸王。快叫那红衣小贼出来,废话不必多说!” 葛品扬暗惊道:神掌霸王?此人乃武当俗家弟子中,二百年来成就最高的一人,怪不得红衣冷必照吃不下了。 紫衣冷必辉低低说道:“就老家伙一个,后面没有人。” 蓝衣冷必光点点头冷笑道:“我知道” 他目凝岸上老人,手探怀中,话音未了手掌突扬,一道金光电奔老人咽喉。 神掌万苍年冷不防此,一个措手不及,竟然应声倒地。 葛品扬硬生生咽回了一声惊呼:龙鳞镖? 现在,真相大白了,过去,所有以天龙武学犯下的罪行,均出五风帮所为。 黄、青、蓝、紫、红,这五名少年鹰主,连最差的红衣冷必照都不在他葛品扬之下,往上去,可想而知,无怪云梦二老也难逃厄运了。 青衣冷必武讶然回头道:“这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老三,你,你怎愈来愈糊涂了?” 蓝衣冷必光不服道:“这事谁看到了?替天龙堡再加上一笔血账,难道太上帮主和帮主们知道了还会见怪不成?” 青衣冷必武无词相驳,剑眉道:“现在怎办?” 蓝衣冷必光主意想得很快,手向岸上一指道:“弃船买马,加鞭疾走,谁拦得住我们?” 四兄弟行动极其迅速,说走就走,各提着一只小包裹相继飞向岸上。葛品扬怕临时追随会被四人看出他的身法,因此在四人回舱取物之际即已先上岸等着,他早声明过,别的不行,就是轻功还可以,所以四人奔驰他也照跟不误。 晨牌左右抵新野,买马上路,奔向伏牛山,三日后到达离嵩山不远的临汝。” 葛品扬心想:这次身投虎穴,纵能活下来,也不知哪天才能重见天日,必得设法先把发现龙鳞镖的重要消息递出去才好。 经过数天苦奔,冷氏四兄弟都已感到有点疲累,尤其是祸首冷必照,更是不停嘀咕着要大家歇一歇再跑。 于是,五人便在临汝歇了下来。 晚上,葛品扬故意满院乱踱,青衣冷必武问他道:“有什么心事么?” 葛品扬搔耳道:“一首七绝,就差一句,你说气人不气人?” 青衣冷必武指指厢房笑道:“乱转有什么用,到房里铺开纸张慢慢磨才是呀。” 葛品扬等的便是这句话,他要写信,怕四兄弟兄疑,现在,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进房行事了。 哪知他刚走出一步,蓝衣冷必光忽然说道:“来,我陪你,我也喜欢这调调儿,咱俩一起唱和去。” 葛品扬暗道一声:苦也! 他勉强定神,摇了摇头,笑道:“做好了再请教,有人在旁边看,我就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 蓝衣冷必光哼道:“毛病真多!” 葛品扬笑道:“文人,尤其是喜欢做做诗的人,哪个没有毛病?”他见蓝衣冷必光并不坚持,心下略定,口中笑说着一面入房而去。 他吩咐店小二取来一叠纸和几只封套,先写好三句诗放在一旁,准备有人进来时,拿出来盖在上面搪塞。 然后,他挥毫疾书。 受信人是离此最近的少林掌门人:百了禅师。 他在信上向百了禅师扼要地说明:年前的君山之会,是他,葛品扬,天龙第三徒,为替师父分忧擅冒师父天龙老人名义,接待五派公使易容赴约,并许下两项承诺。现在,两项承诺均已于限前依次完成了。第一项,终南弟子丧失功力,经他奔走设法,业已恢复;第二项,以天龙武学行凶江湖者,经他查明,系五凤帮门下。详情可询问丐帮帮主神乞乐十万,或者龙门棋士师徒。 接着,他说明写这封信的理由,是因为他正借五凤帮四名鹰主的接引,向该帮深入,一时无法分身了。 最后,他请禅师,如知道他师父天龙老人的行踪,务必代他捎个口信:五凤帮五名鹰主身有龙鳞镖,要师父追究他们来源,是私铸,抑或师门上代散失这一点,也就是他指控五凤门下以天龙武功和暗器制造暴行的具体事证。 刚写好套入封套,房外,已有人弹着门板笑道:“好了没有,大诗人?” 听声音,正是蓝衣冷必光。葛品扬笑应道:“进来,进来!” 蓝衣冷必光推门而入,葛品扬轻轻一抽一拍,已将诗稿连同一些空白信笺压上书函,同时手一指,苦笑笑,摇头道:“惭愧,想了老半天,三句还是三句。” 蓝衣冷必光大笑,走过来取起诗稿展开念道:“赏月有感:‘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待入天台路……’”念着,又复吟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道:“底下何不接上一句‘无计起鹊桥’?” 葛品扬鼓掌道:“大佳,大佳。” 他叫着,一身冷汗,同时放下了宽心。 原来葛品扬这三句诗,并不是自己的作品。 唐人宋之问,遭贬黜,一日游钱塘某古寺,夜留宿,月下得句,欲赋五律一首,仅写出半首,因无以为继而作罢,前半首为: “鹫岭郁招-,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这半首五律,系书于寺壁上,宋之间兴来挥毫,兴去搁笔,写不全也就算了。 不意第二天!日地重游,却使他呆住了,昨夜自己那半首诗下面,不知于什么时候,£被人另外接写了四句: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待入天台路,看余渡石桥。” 宋之问赞叹之余,急召沙弥来问,沙弥答以:“是敝寺一位老师父子施主走后不久接上去的。” 宋之问又问:“这位老师父人呢?” 沙弥回答:“老师父是位游方僧,偶来敝寺挂单,已于今晨离去了。” 宋之问失望道:“与世外高人失之交臂,真乃可惜。” 沙弥走上一步低低说道:“听人说,这位师父就是骆宾王!” 这是诗坛一段鲜为人知的佚闻,葛品扬虽然擅吟,惟因急切间难以成章,心想,管他的,文抄一番再说。 托天之幸,蓝衣冷必光居然没有识破。 不过,他鼓掌却出于由衷赞美。失意通世的骆宾王,那句“看余渡石桥”,站在佛门弟子立场,因有渡引的宗教意味,固属佳构;但如以诗论诗,实不比蓝衣冷必光现在这句“无计起鹊桥”强到哪里去。 红衣冷必照好色,蓝衣冷必光爽直有才,紫衣冷必辉随和,青衣冷必武练达稳健,五鹰主,他见到的四个,性格秉赋均不相同。他猜测,那位五鹰之首的黄衣内堂鹰主,必然是个非常人物。 这一夜,平安打发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葛品扬才知道好色的红衣冷必照一夜未归。 红衣冷必照去了什么地方,大家心照不宣,但少了一个人不能上路,于是,大家便耐心地在栈中等候。 葛品扬趁青衣冷必武在栈外张望,蓝衣冷必光、紫衣冷必辉在后院闲谈之际,缓缓走到账柜上,跟那位账房先生搭讪道:“您好这儿去嵩山少林多远?” 账房先生道:“不远,三四天脚程,快马一天可到,只须渡一条颖水而已。” 葛品扬道:“您没有去过少林吧?” 账房先生道:“去烧过香,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葛品扬道:“哦,想不到您去过,唔,唉,真,真可惜。” 账房先生道:“可惜什么?” 葛品扬道:“可惜您分身不开……” 说着,迅速地从怀中取出那封密函,反过来,以一锭白银压掩住,顺手提起柜上笔,蘸墨于函背面写出道:“赏使者黄金一锭,请大师暂垫,敝庄日后当必汇还”,然后向账房先生道:“少林住持方丈百了禅师,雅好吟诵,与本人为方外忘年之交。本人昨获一诗,拟送他和咏,看来只有烦您另外代找一个路熟的伙计,替我马上跑一趟了。” 账房先生眼光直瞪,暗呼道:别说外加一锭黄金,就这一锭银子已我的妈。眼珠一滚,忙堆下笑容道:“其实,咳,小的也不忙。” 葛品扬忍住笑,将函银向前一推,低低说道:“那么好,我这几位兄弟最反对我跟和尚们来往,千万别给他们看到。” 账房先生正拟伸手来接,忽然斜刺里伸来一只怪手,快如石火电光,一把将函银全部掳去。葛品扬冷不防此,几乎惊喝出声,急回头,一条瘦小的身形,已一溜烟出门而去。 葛品扬见不是冷氏兄弟,稍松一口气,心中却想:即使不是冷氏兄弟,这封密函也不能轻落外人之手,说什么也要追它回来。 他念动步移,追出门;避开站在门外张望的青衣冷必武的视线,再放步追人,刚刚踏出一步,忽见账房先生轻咦一声道:“那,那是那人落下来的么?” 葛品扬顺着账房先生手指,从地上捡起两样东西。两样东西,呈扁圆状,均约指头大小,一色黄,一色白,黄者金,白者银,葛品扬直待看清金银小圆块上那个篆体“冠”字,这才悟及:金银棋子小圣手赵冠。 他忙将金银两枚棋子揣入怀中,另外摸出一块银子丢向账房先生,笑说道:“这厮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抢去银子,却落下金子。这两颗金银豆子不知从哪儿弄来,倒是蛮好玩的,我留下,这个赏你喝茶吧。” 账房先生收银入怀,随即一拍胸道:“相公,您再写过,小的负责为您送去也就是了。” 葛品扬摇摇头叹道:“不吉利,算了,月内横竖我要去,省下这趟也罢。” 黑白小圣手赵冠,人如鬼灵精,窥得准,身法又极轻妙,他从青衣冷必武身旁疾走而过,心专意属的青衣冷必武竟然没有发觉。 这时,忽听青衣冷必武低低怨责道:“老五,你这像话么?” 话声中,双双走入的正是青衣冷必武,以及那位嘻嘻而笑、脸带疲惫之色的红衣冷必照。 三天后,到了竟是葛品扬与巫云绢一度寄居过的北邙白云屯静雅山庄。 应守庄门的仍是那个沉默寡言、面色冰冷的白发婆子。白发丑婆见了四兄弟,冷冷而简短地道:“去大厅等。” 四兄弟一致垂手躬身道:“是的,婆婆。” 葛品扬暗惊:五鹰主在王凤帮中地位相当不低,而对这丑婆子却这么恭敬,看来这丑婆子可不简单呢。 不一会,丑婆子出来道:“白云召见!” 冷氏四兄弟犹疑地望了葛品扬一眼,丑婆子道:“你们带来这少年,他老人家已经知道,吩咐一道进去。” 于是,在白发丑婆子引领下,葛品扬跟随冷氏四兄弟之后,向内院走去。 通过一院又一院,都是葛品扬上次没有进来过的地方,最后,约摸深入五六进之多,领路的白发丑婆子,始向花荫中一座楼阁一福退去。 冷氏四兄弟并排前跨,于阁楼下俯首而立,阁楼上传来一声轻咳,然后。一个听上去极为柔和、细味下柔和中却又透着无比寒意的老妇人声音问道:“丐帮那个老叫化如何答复? 态度好不好?” 听了上面这种问法,冷氏四兄弟身躯全不禁猛然一震。 青衣冷必武挣扎了一下,颤声答道:“弟子……辱命……因……因为老叫化出示了本帮的五凤令旗。” 阁楼上老妇人“呀”了一声道:“怎么说?” 青衣冷必武惶恐地道:“令旗……绝非赝品……弟子等均看得很清楚。” 老妇人似在问身边什么人道:“必威,你上次说五个丫头将一面五凤令旗给了谁?西席杨老夫子?” 一个年轻而阴沉的声音恭答道:“是的,对武事一窍不通的杨老夫子。” 老妇人喃喃骂道:“糊涂!这几个丫头越大越糊涂了。”接着,又悠悠叹了声道:“这样说来,那位杨老夫子大概遭遇不测了。” 葛品扬迅忖道:“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原来是个老妇人,那被喊做“必威”的青年人,可能就是黄衣首鹰了。唔,威、武、光、辉、照,五字正好连贯,口气还真不小呢。 静了片刻,老妇人问道:“你们身后那个少年是你们物色来的么。秉赋如何?跟上次交代你们的条件符合不符合?” 青衣冷必武道:“虽不一定比得上必威大哥,但比我们四个只强不弱。” 葛品扬心想:这位青衣冷必武看上去对我很冷淡,原来竟这般推重我,这倒真还没有想到。 老妇人“哦”了一声道:“叫他到前面来。” 冷氏四兄弟迅向两边让开,葛品扬决定早定,当下从容走上数步,向上深深一揖道: “参见太上帮主。” 老妇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品扬道:“师玄平。师法古人的师,玄之又玄的玄,平淡无奇的平。” 老妇人对他这种姓名释义法,不知是感到新鲜抑或感到意外,“噢”了一声,这才缓缓接着说道:“报告身世,须简洁而详实。” 葛品扬信口胡诌道:“籍隶潼关,祖上历任外官,薄有产业,独生子,无兄弟,亦无姐妹,幼时多病,为锻炼身体,曾随护院武师习过三年拳脚,除授轻身术的师父教授得法,稍有成就外,力不足十人敌,这四位见台知道得很清楚。” 老妇人又道:“潼关什么地方?” 葛品扬见老妇人并不见疑,不禁大感心安,乃大胆接下去鬼扯道:“潼关城内,渭清街,靠西门,问师员外府无人不知。” 老妇人缓缓说了句:“很好。”接着,便向身边那个黄衣冷必威嘱咐道:“必威,这个师玄平交你带内堂看管,俟派人去潼关打听属实后,再谈其他。” 葛品扬心头一凉,几乎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老妇人心细手辣到这般程度。心想:这下自投虎口,完定啦。 挣扎、反抗,是人处劣境中的必有反应,这一刹那,葛品扬考虑到硬拼。 他想:如待派去潼关的人调查回来,那就一点生路都没有了,而现在,冷氏四兄弟虽说一个个身手不在自己之下,但自己以一夫拼命之勇,或可侥幸脱围,再不济也可拼倒个把,总比束手待毙强。 不过,他想着却没有付诸行动,一因为此行之灾难重重,早在意料之中,怕危险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就应等到最后,轻易出手实属不智。 阁楼上,应了一声:“谨领法谕。” 接着,一条玄黄身形,凌空疾射而下。 飞下阁楼的这位黄衣冷必威,虽在大白天里,依然于脸上蒙着一幅与外衣同色的玄黄纱巾。这位五鹰之首的黄鹰内堂香主,从外形上看去除了一双眼神更具采华外,其他方面,亦无显著的特异之处。 青、蓝、紫、红四鹰,这时一致俯身,目光低垂,必恭必敬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哥好。” 黄衣冷必威仅“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便在葛品扬身旁,转身面向阁楼。 虽说长幼有序,但是五鹰身份究属是平行的,那么,另外四鹰为什么独对这位黄鹰如此卑顺?这位黄鹰又凭什么这般大刺刺的自尊自贵?葛品扬对此,心中纳罕不已。 这时,阁楼上,老妇人继续说道:“武儿、光儿、辉儿和照儿,你们四个,最近哪一个比较空闲呢?” 红衣冷必照抢着回答道:“照儿的护法堂最近没有什么差使。” 葛品扬心想:这厮敢情又想出去鬼混了。 想着,不禁升起一丝希望:也许这厮只顾玩,不会真的去打听,但愿他玩昏了头,敷衍塞责一下就好了。 黄衣冷必威侧过脸来,一双精目在冷必照身上扫了扫,轻轻一哼,转过脸去,正想说什么,阁楼上老妇人唔了一声道:“这方面倒是你行,好的,照儿,就由你去,早去早回来。” 黄衣冷必威见太上帮主已作决定,便忍住没有开口。 红衣冷必照躬身道:“最多半个月……”声浪中透着一股禁遏不住的喜悦,不待语毕,脚下已动了,月字出口,人已飞出院外。 老妇人似甚慰藉地轻轻一叹道:“这孩子就是这种毛躁性子,谈勤快,倒是数他第一。” 葛品扬止不住暗叹道:知人也,难矣。 同时,他明白了青、蓝、紫三鹰一路上之所以对红鹰一再容忍的原因,原来红衣冷必照颇获这位太上帮主的欢心,连黄衣首鹰都存着顾忌,青、蓝、紫三鹰自是更不必说了。 这时,阁楼上老妇人忽然深深吁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了,老身有点累,你们都去吧。” 声音愈到后来愈微弱,有如大病初愈,全不似矫情做作。葛品扬一面随众趋退,心中却不禁大为诧异:这位身居五凤太上帮主的老妇人究竟是谁呢?她以十数年的光阴造就出五凤、五鹰这批杰出人才,能聘得数十年前武林中谈虎色变的天山胖瘦双鹰为太上护法,能令那位颇具绝俗身手的白发丑妇司阍,那么她自己在武林中身份地位之尊崇,应可想见;可是,细数近几十年来的武林女杰,却没有一个相像……尤其她最后说那几句话时,中气突然衰竭,似有着什么不治隐疾。以这么一名老妇人,竟能统驭着这么一个声势惊人、实力雄厚的大帮派,岂非咄咄怪事? 王屋,凤仪峰,五凤帮总舵,建筑的形式,是非常奇突的。 曾经举行过开帮大典的凤仪大厅,在全舵构筑的分布形势上,仅似一座屏风,一座牌楼。在厅后,另有十座院落,里五外五,俯瞰,有如两朵重叠的梅花。 里五院,为五风所居,外五院,则由内、外、巡、执、护五堂所分占。 现在,葛品扬便住在外五院西南的一座院落中,这儿是黄鹰内堂。 在这儿,他过着一种奇异的生活,从面前走过的,人人一身玄黄,但是,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彼此不交一言,甚至连蚂蚁相遇时那种碰头式的招呼也都没有。 人人严肃,人人忙碌,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葛品扬吃着精美的饮食,无法下咽,睡舒适的床,无法安眠,房中书籍满橱,也一字看不进去。牢中囚犯,等待的是期满开释,而他,同样失去自由,等待着的,却多半是死刑的宣判。 寄望红衣冷必照荒唐怠事,毕竟是不可靠的,实在他是凭着一股勇气,准备接受一切可怕的命运,但是,像这样计时计刻的等待,却实在难以忍受。 假如他现在想走,应该不成问题,因为他住的这间书房,门户开敞,不加锁,不设卫,要进出,完全自如,可是,他明白再笨的人,也不会这样做。 这儿,一片玄黄世界,只他一人穿着褐色衣服,动一动,便如在白纸上划着黑线。黄衣冷必威自五天前将他送来这里后,即未再见过,这种完全放任,应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位首座对总舵的严密警戒深具信心。 彷徨而不安的五天过去了。第六天清晨,凤仪大厅方面,突然传来五响鼓声,葛品扬放下手中一本《韩非子》,正在猜疑不定之际,书房门口黄影一闪,面覆黄纱的黄衣冷必威突然进入室中。 葛品扬心神一紧,以为事发,不期然真气晴提,准备应变。 黄衣冷必威手一扬,抛来一团东西,冷冷说道:“快换上,随我出去,暂时冒充一下我们五弟。” 葛品扬接住一看,原来是一袭红衣和一幅红衣面罩。 当下点一下头,想也不想,即将褐衣脱下,换上红衣,并将红纱齐额罩起,黄衣冷必威颔首:“好,跟我来。” 出门,来到前院,青、蓝、紫三鹰已齐集在一处等候,这时,青、蓝、紫三鹰目注葛品扬,望着,均不禁点了点头。 紫衣冷必辉轻轻说道:“真像五弟。” 蓝衣冷必光道:“最怪的,莫过眼神似乎还比五弟清湛些。” 黄衣冷必威手一挥,止住两鹰交谈,领先向迎面墙壁上一条不知如何突然开启的通道中走去。 青衣冷必武向葛品扬低低交代道:“不得吩咐,不许开口或有所动作,知道吗?” 葛品扬点点头,表示领会。 青衣冷必武匆匆说完,连忙跟向黄衣冷必威身后。四真鹰,一假鹰,一个接一个,穿行曲曲折折的通道,走完,眼前一亮,葛品扬闪目观察,处身之所,竟已是凤仪厅中央。他没有想到厅中那幅五凤图案下面原来竟有着一条密道,斜斜直通后院五凤五鹰居处。 这时,厅前阶沿上,密密地站着五排衣分五色的鹰堂武士,似正拒挡着外边什么人,不让进来。厅中四鹰主和葛品扬现身,五排武士如背后生了眼睛似的,霍地向两旁退了开去。 四真一伪的五鹰主,快步上前,一字排开。 葛品扬举目向阶下院中一看,大感意外,院中,五名来人内,四人是道士,正是武当本代掌门谢尘道长和武当三老玄云子、玄鹤子、玄算子。 另外一人,面目黝黑,手臂粗壮,神色显得十分惶恐,这人,并不是武林人物,但是葛品扬和青、蓝、紫三鹰却都认得,他,正是这次由水路送他们到襄阳的那个船家。 青、蓝、紫三鹰,还有葛品扬,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的,只有黄衣首鹰一人。 这时,青、蓝、紫三鹰迅速地交换了一瞥,葛品扬想:是的,四鹰主当时走得太匆促了,否则,只要他们离开时稍微定定神,这船家说什么也不会活到现在的。 黄衣首鹰首先发话道:“四位道长此行有何见教?” 谢尘道长寒着脸色,转脸向船家道:“那天坐你船的是这几位么?” 那船家人虽精壮,胆子却小得可怜,这时手指着,一面打抖,一面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是,没有那,那个穿黄的,却,却少了个穿,穿褐色的。” 黄衣首鹰渐渐有数,当下回过头来冷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青衣冷必武低低答道:“五弟惹的祸,三弟出的手,详情等会细说,总之,将他们全部收拾了才会干净,大哥懂得这意思吗?” 黄衣冷必威眼神不乐地眨了眨。轻轻一哼,旋即转过脸去向谢尘道长冷冷道:“前因后果,一概不说,道长有何打算,最好干脆说了。” 谢尘道长紧握手中长拂,沉声道:“很简单,交出一个活的神掌霸王万苍年,或者交出淫徒和凶手来。” 黄衣冷必威一声不响,扭脸向后望来。蓝衣冷必光嘿嘿一笑,越众而出,冷傲地向谢尘道长睨视着阴阴说道:“凶手在这里,哪一位过来拿人?” 谢尘道长未及闻言,身后,三老中玄鹤子已抢身跃出,大喝道:“武当以前还有二条人命落在你们手里,今天一并索还公道来!” 随着喝声,钢尾云拂一抖,斗篷大一朵银花,猛向蓝衣冷必光当头罩下。 蓝衣冷必光不躲不闪,左掌斜撩,不待掌与云拂接实,右臂暴伸,迅如电光石火般一把向玄鹤子左肩抓去。 葛品扬暗叫一声:不好,天龙爪 一念未完,玄鹤子已被抓中,骤然一响,肩骨碎裂,长拂撒手,身躯随着被绊出五六步开外,踉跄栽倒。 谢尘道长率三老前来问罪,原尚以为五鹰偶尔捡得龙鳞镖嫁祸东吴,万万没有想到五鹰年纪轻轻,一出手便是正牌天龙武学天龙爪,不由得又怒又惊。 就在谢尘道长膛目不知所措的当口,玄云子、玄算子,三老聚处数十年,骨肉相连,早将生死利害置之度外,当下也不等掌门人吩咐,双双喝着涌身抢出。 蓝衣冷必光一晒而退,青衣冷必武、紫衣冷必辉接力似地,一来二往,燕尾式剪射而上。 葛品扬黯然垂下视线,他知道,青、紫两鹰不会比蓝鹰弱,而玄云玄算两道人不会比玄鹤强,二人命运迟早相同。 见死不救,于心不忍。救,又救不了,葛品扬陷入一片绞心痛苦之中。 刹那间,冷笑声中,两声闷哼结束了短暂的拼斗。葛品扬抬起脸,谢尘道长脸如青铁,柳髯无风自动,正向这边一步步逼来。 蓝衣冷必光低低说道:“大哥,还是小弟上如何?” 黄衣冷必威冷冷答道:“这牛鼻子相当扎手,你要赢,一定很吃力,由我赏他一指也就是了。” 蓝衣冷必光能赢,不过很吃力,这一点,天龙门下的葛品扬,绝对相信。 不过,黄衣冷必威的“赏他一指”却令葛品扬有点不懂,他想:天龙爪法,向系五指并用,他不说“一爪”而称“一指”是什么意思? 谢尘道长功布周身,逐步逼近。 黄衣冷必威一声“嘿”,衣角突然籁籁飘动,挺立原地,右臂一圈一翻,蓦地,食指一指谢尘道长当胸喝叱道:“倒下去!” 葛品扬见首鹰语态如此狂放,心头一震,暗骇道:莫非是一元指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黄衣首鹰招随身发,一指点出。谢尘道长聆言察色,情知有异,身形顿处,挥拂便封。 可是,仍然晚了一步! 容得他云拂抖起,一缕无形锐劲,业已转啸着破空射至,透衣直贯中府,但觉心胸间一麻,一个踉跄,仰天喷出一道血泉。 这时的谢尘道长虽受重创,人却没有倒下去,真气强提下,经过一阵摇晃,居然颤巍巍地正过身来。不过,此刻他那副神态,却是够怕人的。 面如金纸,血自唇角汩汩下滴,道服上血迹纵横,双睛尽赤,似有火舌在隐隐吞吐,牙紧咬,再度向黄衣首鹰厉瞪着步步逼来。 黄衣首鹰似因一指未能制敌死命而颇感意外,当下目光一寒,冷笑着说得一声:“有你的!” 手腕一圈一翻,便拟再次点出;葛品扬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坐视,真气一提,双肩微挫,准备拼命了。他知道,要救谢尘道长的命已无可能,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首鹰一出手,他也跟着出手,彼此间落个玉石俱焚了。 可是,事有出人意外者,黄衣首鹰一指正待点出,忽然间,一声轻“噫”,手腕突于空中停滞,几乎是同一刹那,一条灰色身形,有如巨大蝙蝠自天而降,不带半丝声息,悄然飞落院心。 来的竟是静雅山庄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目丑恶、身份如谜的白发司阍老妇。 青、蓝、紫三鹰主于看清来人后,一致肃容垂手。 黄衣首鹰名份上虽属五鹰主之一,但从他已练就罕世奇学一元指这点看来,其在五鹰主、甚至在整个五凤帮中,占着何等地位,不言可知;可是,话虽如此,这会儿他见到了这名白发老妇,竟与另外三名鹰主毫无分别地现出一种待命唯谨之态,侧退一步,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婆婆好!” 白发老妇对院中曾发生过什么事,浑如不觉,此刻淡淡说道:“太上帮主召见,要你们马上去。” 黄衣首鹰朝院中三具尸身,以及已因支持不住而就地坐下的谢尘道长扫了一眼,意颇为难地期期说道:“这儿……可否……先清理一下?” 白发老妇嘿了一声道:“谕命如此,老身业已宣达,可否权宜或变通,就非老身所知了。” 她语毕,冷冷一笑,转身便待离去;首鹰不胜惶恐,连忙俯身急急说道:“是的,威儿该死。”紧接着,又指了指葛品扬问道:“这位兄弟呢?” 白发老妇冷冷答道:“一起去,必照回来了。” 葛品扬闻言,为之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完啦! 从这名白发老妇语气中不难意味出,这次,隐居静雅山庄的太上帮主突然召见各鹰主,很可能是帮中正遭遇到什么大事,这种高层机密,原非他葛品扬所能参预,而现在,他可以去,原因非别:“必照回来了!” 红衣冷必照,其好色固不待言;然而其在武功以及聪明机智各方面,较之首鹰以次的青、蓝、紫三鹰主,并无逊色之处,所以,寄望他怠忽谎报的机会,实在百不及一,渺茫而又渺茫。 一起去,必照回来了! 葛品扬迅速地咀嚼着,然后,他告诉自己:拼了,就是现在。再犹疑,以后可能想拼,也没有机会了。 念动间,忽听首鹰沉声下令道:“封山我们走!” 葛品扬定神四顾,院中,三尸静躺如故,谢尘道长仍在闭目调元,那名带路的船家已不知去向,而众鹰士则鱼贯地向凤仪大厅退入,白发老妇的身影,也正自院墙上消失。葛品扬明白:“封山”,是命令众鹰士,“我们走”,则是招呼他和青、蓝、紫三鹰主。 葛品扬见首鹰语音一落,已向院外腾身而起,不敢怠慢,也忙追随青、蓝、紫三鹰主之后,向院外提气纵身。 他在刹那间改变了心意,他这样想:只要身手自由,随时可拼,好在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能忍一刻是一刻,时间也许会带来意外机运;拼,乃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如果盲目行之,岂不有违这次冒险混入之初衷? 下峰,出山,走不多久,即抵大河。 在渡口,召来帮中专用渡船过了河。登岸,又走了个把时辰,静雅山庄已然遥遥在望。 越向山庄走近,葛品扬心情越显紧张。 现在的他,不啻怀抱幻想,快步走向死亡。世上事,再也没有一件比明知厄运将临而又不得不咬牙承受更需要勇气来支持了。 庄门虚掩着,庄内平静一如往昔。 葛品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终于,他随四鹰进入最后进的“白云轩”。窗明几净的白云轩之内,出人意外的,只坐着一个人,这人,便是即将决定葛品扬生死的红鹰冷必照。 这时的红衣冷必照,面垂红纱,一身尘土,双手平置膝头,脸孔微俯地侧坐着,无精打采,似乎显得很困倦。 葛品扬见了这情景,心头不禁暗暗升起一丝希望。 首鹰领先步入,红衣冷必照懒懒地自座椅中站了起来,仅见首鹰等四名兄长稍稍弯了一下腰,竟未出言问候道好。 首鹰微怔,注目沉声道:“五弟怎么了?” 红衣冷必照未及有所表示,忽有一个不知所来的声音幽幽一叹接口道:“别难为他了,威儿,你五弟这趟潼关之行,够累,也够可怜了。” 发话者,显然就是那位太上帮主,声音传来,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首鹰又是一怔,脱口说道:“可怜?” 葛品扬也自在猜疑:“难道我听错了不成?跑越潼关,说累,已极勉强,说可怜,岂不太那个了?这位太上帮主偏爱红衣冷必照竟偏爱到了这种程度么?” 及闻首鹰发问,他才知道,他不但没有听错,同时,对此不解的,也并不止他一个。这时,但听那位太上帮主又叹了口气,乏力地说道:“是的,他遇上天龙老儿,差点连命都丢了呢。” 首鹰轻轻一啊,失声道:“天龙老人?” 太上帮主轻叹道:“不然我怎会无缘无故叫你们来?说真要换了武儿、光儿、辉儿,还真难说呢,照儿总算够机伶的了。” 这种明显的偏袒,青、蓝、紫三鹰主听了,毫无不快之色,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说也奇怪,首鹰在白发老妇面前那般拘谨,到了太上帮主面前,却反而显得自然起来,这时竟带着意有不信的神气追问了一句道:“五弟如何脱身的呢?” 太上帮主语气略透兴奋地说道:“照儿碰上那老鬼,是在灵宝附近,那老鬼大概已知本帮一切,因此见到照儿一身红衣,便立即停步注视。照儿,嘿,孩子,你猜照儿怎么办? 噢,对了,威儿,你先说说看,那情形要是落在你身上,你又怎么办?” 首鹰呆了呆,结果呐呐回答道:“威儿……一时……的确无甚良策。” 太上帮主更显兴奋地“嘱”了一声道:“老身说得如何?连你都给难住,遑论武儿、光儿、辉儿他们三个了。” 首鹰由衷生敬地应道:“是的。” 太上帮主接下去说道:“太绝了,真亏照儿这小短命的想得出来,当时,他说他虽然心里害怕,但转念一想,害怕又有什么用记住,孩子们,记住照儿这次经验:事情临头,必须沉着应付,害怕是没有用的。” 稍顿,她方继续说下去道:“当时,照儿情急智生,不等那老鬼有所行动,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蓝衣冷必武再也按捺不住,嘿了一声喃喃说道:“鬼才相信呢!” 太上帮主住口说道:“武儿在说什么?” 蓝衣冷必武在五鹰主中,脾气最躁,但论性格,却也数他最刚直,基于本质的不同,蓝鹰最不满的也似乎就是他这位红鹰五弟。这时他不但毫无所畏,反而理直气壮地朗朗回答道:“武儿佩服五弟的语言天才和胆量,居然敢将谎话当神话搬到太上您老人家面前,而您老人家居然听他的,实在令武儿不解。” 太上帮主似在暗中笑了一下,温声问道:“哪一样令你生疑?武儿?” 蓝衣冷必武挺胸回答道:“武儿可以简单地提出反证:武儿自信尚不是天龙老人的敌手,而五弟,在目前并不比武儿成就为高。” 太上帮主吃吃而笑道:“原来如此!” 蓝衣冷必武又追加一句道:“除非太上您老人家已传了五弟一元指。” 太上帮主敛笑沉声道:“可能吗?” 蓝衣冷必武道:“当然不可能,所以武儿不信五弟说的是真话!” 太上帮主忽发长叹道:“唉,武儿,你这毛躁脾气得改一改才好,不然的话,你这辈子也无法获得一元指的传授了。” 蓝衣冷必武脸色一变,惶然俯身道:“武……武……儿又错了么?” 太上帮主在暗中停了停,说道:“这一次不怪你,你大概误会了老身刚才那句先下手为强了。唉,孩子知道吗?这只是一句形容词儿,在这里,老身是说,照儿抓住先发制人的机会,而非指照儿先向那老鬼下手。假如那老鬼有那般容易对付,老身又哪会容忍到今天?好了,让老身说下去吧:照儿当时,神一定,大步迎上去,向老鬼故意喘息着问道:‘请教老丈,老丈站在这里多久了?’老鬼显然不解照儿用意,含混地点了一下头,眼望照儿,没有开口,眼光中似在反问:‘你问这个什么意思?’照儿不容机会错过,见老鬼点头,立即接下去问道:‘那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从这里路过?’老鬼道:‘是谁?’照儿道:‘是一名年轻人。’老鬼道:‘生做什么样子?’照儿道:‘跟在下差不多,也是穿着一袭红色外衣。’老鬼膛目一‘啊’。照儿故装气愤地接上去道:‘真是岂有此理!别人在洛阳做了案,却要我姓李的来顶罪,我倒要找上那小子看看,看两下面目究竟相同到何等程度……’” 紫衣冷必辉为之跺足抚掌道:“妙,妙!” 太上帮主缓过一口气来笑问道:“你们自问,在那种情形下,你们会有这种急智吗?” 葛品扬疑忖道:会是真的? 他觉得,红衣冷必照这种小聪明或许会有,但是,师父天龙老人则不可能这般容易被欺瞒过。 他向红衣冷必照望去,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纳闷在心里。这时,但听太上帮主语气一变,接着又说道:“叫你们来,就为了这件事,那老鬼已下了天龙堡,早晚会去王屋凤仪峰,你们得小心应付。横竖没证据落在他手里,一切均可矢口否认,这期间,千万不可显露天龙各项武功。正面冲突的时机尚未成熟,老鬼如用强,自有两位太上护法出面,老身已知照他们两个了。” 首鹰应了一声“是”,忽然指着葛品扬问道:“五弟出事是去时还是回程?这位兄弟的家世查清了没有呢?” 葛品扬心头噗通地一跳,双拳不期然紧握。 但听太上帮主有气无力地道:“查清了,没错。” 渺茫而又渺茫的寄望,不意竟令人难以置信地成了事实。葛品扬暗呼一声:我的天!悸定之余;头不禁一阵眩晕。 只听太上帮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红衣五丫头近来人不舒服,入门功夫暂归紫衣四丫头指点。带个口谕回去,以三月为期,期满后,由黄衣大丫头考核一次再向老身报告。” 首鹰俯身应了一声“是”,太上帮主微叹道:“没有别的了,你们去吧。” 葛品扬随五鹰退出白云轩,目光偶掠,不禁吓了一大跳。东侧有个石亭,亭中有两人在对奕,正是帮中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 胖瘦双魔似乎早就在那里了,只因进来时,他太紧张,没有注意。这又是一个使人忧心的问题;去巫山访天风老人,以及现在,他都是用的真面目,双魔不会是健忘的人,万一给双魔认出了他,这还得了? 他心跳着,连忙转脸低头,一个不留神,几乎撞到走在最后的红衣五鹰身上,红衣五鹰侧脸笑问着道:“怎么了?兄弟!” 葛品扬不敢出声,只红着脸笑了一下,没有开口。他发觉五鹰语音低哑,心底却止不住暗诧道:怎么回事,这厮连嗓子都给吓哑了么? 返回王屋,已是黄昏时分。 抵达凤仪峰下,葛品扬正一心一意在盘算着,今后应如何应付新的环境,以及如何才能避免与胖瘦两魔朝相之际,忽听红衣冷必照于身后哑声高喊道:“等一等,玄平兄!” 葛品扬停步转身笑问道:“五香主有何吩咐?” 红衣冷必照用手一指道:“走,咱们绕到峰后看枫叶去。” 这时,黄、青、紫三鹰已升向峰腰,紫衣冷必辉稍稍落后,闻声之下,掉过头来讶然说道:“看枫叶?” 红衣冷必照轻哼一声道:“怎么样?不可以吗?” 紫衣冷必辉张目诧异道:“王屋有枫树?” 红衣冷必照一楞,忽然带着怒意瞪眼道:“没有也得看,总而言之,你管不着!” 紫衣冷必辉先是一怔,接着眼皮眨动,好似突有所悟般地,笑了笑扮了个鬼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知道啦!” 红衣冷必照冷笑道:“你知道什么?” 紫衣冷必辉又扮了个怪脸,压低声音笑道:“师老弟被派在紫凤座下习艺,你,嘻嘻,为渡‘陈仓’,当然得先修修‘栈道’了。” 葛品扬闻言略加回味,讶然暗忖道:难道五凤五鹰之间,竟也敢搞那些缠夹不清的男女关系不成吗? 红衣冷必照心思给点破,反而不怒了,当下为了饰羞,故意两眼一翻,佯嗔着戟指低叱道:“再说下去看看!” 紫衣冷必辉右眼一闭,笑道:“少这么凶好不好?唉唉,真是过河拆桥,才找到一条新路,就将旧思公忘得干干净净了,多没意思。” 葛品扬又明白一层:紫凤红鹰间,原来是紫衣冷必辉牵的线。 红衣冷必照向葛品扬一挥手道:“别理他,咱们走。” 紫衣冷必辉嘻嘻一笑,说道:“我警告你,必照,你自己的事没人管你,这位玄平老弟刚入门,前途无限,你那几手‘绝招’最好自己留着,少给别人‘染色’,别说太上帮主,就是给必威大哥知道,也够你受的。” 红衣冷必照理也不理,拉起葛品扬便跑;葛品扬无法拒绝,只有任他拖着走,心底却不禁又暗暗寻思道:如果这厮真的为了这事有所请托,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两人沿峰脚奔行,纵过一条山涧,进入一座杂木林。葛品扬见林中尚还干净,便驻足说道:“五香主,就在这儿坐坐如何?” 红衣冷必照摇摇头,穿林而过,葛品扬无奈,只好跟着再走。 这时,夕阳已下,西边的天际,一片鲜艳的彩霞。如果真有枫叶可看时,此情此景,倒还的确不错。 可是葛品扬纵目四顾,所经之处,林木萧萧,已经愈走愈荒凉,而走在前面的红衣冷必照仍无止步之意,心下不禁起疑,暗忖道:难道这厮已查出我是扯谎,想借此找个无人之处威胁我就范不成? 这种猜测,大有可能;不过,他约略衡量了一下,这名红鹰主,是五鹰之末,而且真元已因斩伐过度而大受损耗,就是以力相拼,自己也不一定会居下风。因此,他宽心大放,索性问也不问,一直跟着向前走去。 最后,二人终于在蔓草枯结的一座荒岩背面停下脚步;葛品扬暗暗提神戒备,红衣冷必照向他注视了片刻,忽然问道:“玄平老弟,刻下你对我冷必照观感如何?” 这一问,问得很突然,而且非常难于回答,老实说,葛品扬对这位红衣冷必照,印象实在坏得不能再坏;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同,第一、今后得有一段时期相处在一起,得罪对方,总是麻烦;第二,不管对方是否别有用心,对方今日,对自己,多多少少,还算有点恩惠。 于是,他想了想,笑说道:“五香主的机智,着实令人佩服。” 红衣冷必照又道:“别的呢?” 葛品扬笑了笑道:“为了帮中事,你累成这样子,连嗓子都给累哑了,实在令人感动,无怪太上帮主那么疼爱赏识你了。” 红衣冷必照点点头,哑着嗓门道:“你说得不错,现在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未经封口的书函递过来,葛品扬茫然接过,红衣冷必照头一点,示意道:“打开看,没有关系。” 葛品扬一头雾水,托起封面一看,见上面赫然写的是:“留呈太上帮主,内详。” 葛品扬看清后,不禁吃惊抬头道:“这是五香主呈送太上帮主的密件,我怎看得?” 红衣冷必照淡淡重复着道:“打开看,没有关系。” 葛品扬止不住好奇心起,暗忖对方既然一再说没有关系,自己又何必客气,于是探指自封套内抽出一张素笺,展开来,但见上面写道:“照儿自知无法通过今年年底之例行大校—— 原因何在,可问二哥、三哥、四哥他们愧畏之余,感到人生乏味,见书后请太上派人往大河鱼龙渡附近收尸,必照绝笔。” 葛品扬失声道:“遗书?” 红衣冷必照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好不好?” 葛品扬完全迷惑了,他想:一个好色之徒会有自杀的勇气?……既已准备一死了却残生,就应该什么都不在乎才对,怎又这般畏首畏尾的呢? 红衣冷必照轻轻一叹,忽然伸手摘下面罩,一面叹着道:“看看我的脸色吧!” 葛品扬抬眼望去,不禁“啊”了一声道:“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样子?” 原来除下面罩之后的红衣冷必照,脸上一片姜黄,半丝血色也没有,如果闭上眼睛,简直跟死人无异。 红衣冷必照徐徐仰起脸,又叹了口气道:“看到了吧?你想想看,今天的我,就是不自裁,又能活多久?” 所谓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如在平时,以红衣冷必照所犯下之种种兽行秽迹,葛品扬一旦遇上,能留他一个全尸就算好的了;但现在,葛品扬见了他这副情状,而且知道他已不久于人世,竟不期然于心底升起一丝怜悯之感。 当下,默然片刻,皱眉说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五香主对以前的行为既知仟悔,又何必一定要走绝路呢?” 红衣冷必照幽幽一叹,道:“还有什么路好走?” 葛品扬本就有点奇怪这厮于自裁之前,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现在,他渐渐明白过来了:正如他所怀疑的,冷必照的死意并不坚决,冷必照约他出来,只是背城借一,想求教于他,有没有其他过关的方法? 这时的葛品扬,内心感到很大的矛盾。 平心而论,像红衣冷必照这种人,别说他是五凤帮徒,即令不属武林中人,也是多一个不如少一个,早死早好。 但是,葛品扬为难的是,如今人家是在求教于他,他说一句话,甚至只要摇一摇头,便可以决定对方的生死,他要那样做了,岂不等于间接杀害一条人命? 他不能这样做,如说为武林除害,过了今天,有的是机会,乘人之危,终非大丈夫行为。 于是,他毅然说道:“每年年底例行大校之详细情形,你且说来听听着。” 红衣冷必照却忽然摇摇头道:“不说也罢。” 葛品扬诧异道:“为什么?你不是要我为你出主意的吗?” 红衣冷必照望了望天色道:“你该回去了。” 葛品扬眨着眼道:“跟你在一起,晚一点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红衣冷必照淡淡说道:“我不回去了。” 葛品扬愕然道:“现在就走?” 红衣冷必照点点头道:“是的,如果我再上风仪峰,就没有下来的机会了!” 葛品扬大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红衣冷必照一手摸去额际,口中说道:“连这也不懂?嘿!人人都说天龙门下如何如何,不意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龙门下四字,不啻平地一声焦雷,葛品扬耳中嗡然一震,一声惊“啊”,闪电般斜斜掠出丈许。 定身扫目,一声“呃”,忽又跃身向前,拍了两掌,口中同时骂道:“宰了你…… 你……你这浑蛋!” 这时“红衣冷必照”,一手扬起一张人皮面具,一手捂住被刮的脸颊,又怒又笑,跳脚叫骂道:“利息十倍,打吧!” 所谓“红衣冷必照”,原来竟是小捣蛋赵冠所扮。 葛品扬喘息着摇摇头,插腰笑喝道:“快说经过,不说再打!” 赵冠星目一翻,忽然凑过睑来道:“不说了,要打请便。” 葛品扬为之哭笑不得,他知道,这位小老弟难惹之至,用强一定无济于事,当下连忙赔笑作揖道:“恕愚兄不敢如何?” 赵冠脸一仰,温声道:“说过了,利息十倍。” 葛品扬一呆道:“利息十倍?” 赵冠仰脸如故道:“本金在外。” 葛品扬皱眉道:“放印子钱的也没有这么黑心呀!” 赵冠冷冷一笑道:“不然免谈。” 葛品扬急于知道事情经过,只好苦笑道:“看在自家兄弟份上,利息缓算,将就些先还本金怎么样呢?” 赵冠忍住笑,冷冷说道:“可以商量,但成色却不能褪板。” 葛品扬无可奈何,只好左右开弓,结结实实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然后苦笑着脸说道: “这总可以了吧?” 赵冠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葛品扬看了,一头火,真想伸手再打。赵冠笑够了,这才直起腰,拭着眼角笑道:“我说明了,包准你后悔,这有什么好说的,稍微想想也就明白啦。那天我抢走你的信当然不会自己去送,只将它转托给丐帮一名可靠的弟子。为了不放心你的安全,我一路跟到北邱,窥视没有多久,即见那名红衣五鹰兴头冲冲的从庄内走出来,我想知道你入庄的情形,便又蹑在红鹰身后。” 葛品扬不敢打岔。赵冠顿了顿,接下去说道:“我自知不是那小子的对手,虽然跟着,却一点办法没有,一直跟到鱼龙渡口附近,忽见迎面走来八指驼叟。驼叟因爱徒小旋风乔龙之死,如不是白石先生一再苦劝,早就杀上天龙堡去了。当下,我心念一动,忙将驼叟拦住,匆匆告诉了他你信中的内容,你想,以驼叟那副烈火般的性子,红鹰那小子还跑得了么?” 葛品扬点点头道:“红鹰当然不是驼叟的对手。” 赵冠继续说道:“驼叟欲下绝情被我喊阻,我说:‘要活的,有话问他。’结果,在驼叟错骨分筋手法下,那小子不过迟死了几个时辰,将帮中事以及他奉派出差的任务完全吐实。” 葛品扬“哦”了一声道:“那么这封遗书是红鹰真笔迹了?” 赵冠笑了笑道:“那位太上帮主是何许人物?不是红鹰真笔迹会混得过她的眼睛么?” 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事,因急急问道:“太上帮主系何人红鹰说了没有?” 赵冠不假思索道:“当然说了。” 葛品扬连忙问道:“谁?” 赵冠眼皮一眨,却忽然道:“你也该离开他们了吧?” 葛品扬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还早,该帮为何要嫁祸天龙堡,以及从何处习得天龙各项绝学,这两点我必须查出来。” 赵冠叹了一声,点点头道:“只要安全方面没有问题,由你亲身证实一下也好。” 葛品扬略加回味,不禁抬脸瞠目道:“这两点难道你已知道了?” 赵冠点点头,欲言又止,旋又摇摇头道:“真的,不早了,你回去吧!” 语毕,身子一转,人已出去七八步,葛品扬大急,连忙追上几步叫道:“太上帮主究竟何许人你还没有说呀!” 赵冠头也不回一下,一路飞奔而去,遥遥答道:“是你们天龙堡的人,而且与令师关系非常密切。在目前,为了不影响你的任务,只能说这么多……”—— 第九章 深入虎穴 天黑了很久,葛品扬才登上凤仪峰,回到风仪厅前。 是天龙堡中人?而且与师父关系非常密切?那么,她会是谁呢? 一路上,葛品扬苦苦寻思,始终不得要领。 天龙堡中,除了一些身手稍较常人矫健的丫环和老妈子外,具有上乘武功之女性只有三位:黑姨、白姨、师妹龙女。设非话自赵冠口中说出,加之五凤、五鹰主均增天龙武学,他不认为这是胡扯才怪呢。 而现在,种种迹象显示已使他不得不信。 因此,葛品扬心意更坚决了:不弄清这位太上帮主是何人,并及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决不离开五凤帮。 凤仪厅前,风灯下,分两排站立着十名衣分五色的值夜鹰士;这时,两名紫鹰武士见到葛品扬,立自行列中越众迎出。 两名紫鹰武士朝葛品扬行过帮礼,然后肃然转身,一声不响地引着葛品扬穿过厅堂后面,向五凤宫走去。 经过数重警戒森严的门户,进入五凤宫。 五凤宫系由五座建筑相同的楼阁合围而成,中间是一片宽广的庭院,有假山,院中有喷泉,奇花异草,修竹幽兰,极尽园林之胜。 这时,五座楼阁中均亮着灯火,却听不到一丝人语。 葛品扬知道,这座五凤官看上去虽无甚特别之处,实则机关密布,如果无人带路,可说寸步难行。因此,他跟在两鹰士身后目不斜视,心想,暗中不会没有人监察他的,犯不着为了一时好奇,而弓愧五凤怀疑。 两名紫鹰武士走到西北角一座紫楼下停下,其中一人朗声报告道:“师玄平,师少侠到!” 屋内一个少女声音似甚不耐烦地道:“七妹,八妹,去领他进来!” 接着,两名紫衣女婢出现,这两名被喊做七妹八妹的紫衣女婢,与前此所见那两名九妹十妹年龄相仿,均在十四五左右,人也一样清秀玲珑,两婢出现,两鹰士立即躬身趋退。 两婢看清葛品扬面目,眼中均是微微一亮,其中一名在楞了一下之后,方红着脸,稍稍偏开视线,低着头说道:“师少侠请进。” 葛品扬定了定神,从容跨步入屋,楼下前面,像个小型议事厅,谅系紫风日常召集属下聚议之所。再进去,是一明两暗,一排三间,两间书房中间是一座膳食会客兼用的敞厅,这时,两边书房中都点着明亮的灯火。两婢以目光指一指东边书房,然后一起退入西边书房中。葛品扬转过身子,便见书房中正坐着两个人,居中靠壁的一张紫榻上,以肘支颐,欹偎着一位紫衣少女,想必就是五凤中的紫凤。 下首,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紫衣冷必辉。 葛品扬于一瞥之下,已将这名紫凤看清:瓜子脸、挺鼻、薄唇、杏眼、弯眉,皮肤不太白,却别有一番风致,姿色与红凤在伯仲之间。 红凤娇中带憨,这名紫凤则比较成熟;眉宇间且有一股为红凤所无的带煞英气。这一刹那,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件事:紫狐裘云梦二老难道就是死在这丫头手上的? 五凤是帮主,五鹰仅为堂主,无论地位与武功,五凤自应较五鹰为高,首鹰能练成一元指,五凤当然不用说了。 云梦二老虽属武林中一代耆宿,但比五派掌门人,实则也强得有限,武当谢尘道长既挡不住首鹰一指之力,二老丧生在紫凤手下,也应不足为怪。 葛品扬思及此处,心头不禁升起一丝寒意,同时也涌起一股怒意。 紫凤斜倚着,眼望天花板,似在想着什么心思,对于葛品扬的进入,根本没有在意。葛品扬见她那副据傲神情,止不住心中有气,当下也装作没有看到,径自走到冷必辉面前,递上那封他已用树胶粘牢的“遗书”,好似不知内容一般,腰微俯,淡淡地说道:“这是五香主吩咐带上的。” 紫衣冷必辉本待伸手来接,眼瞥紫凤,忽又咳了一声道:“紫凤帮主在这里,当然呈交紫凤帮主。” 葛品扬暗自好笑,心想:好个好好先生,大概还以为它是封情书呢。 紫凤神思不属地转过脸来道:“什么要交给我?” 紫鹰欠起身子答道:“不清楚,是五弟叫送来的。” 紫凤连忙接过一看,修眉微敛,随丢回紫鹰手中道:“是呈太上帮主的密件,你连夜亲自跑一趟好了。” 紫鹰微愕,接着应了一声是,离座欲去。紫凤忽又摆手示意,要紫鹰等一下,然后转向葛品扬,冷冷问道:“他人呢?” “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 “走时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 葛品扬说着缓缓抬起头来。紫凤闻说红鹰不别而去,芳心大恚,嘿得一声,正待要发作时,蓦地,秋波一亮,呆住了。 葛品扬眼光继续上移,缓缓望去紫凤身后的室壁。 紫鹰脚尖向外,脸向里,上身扭曲着站在那里,原为等候紫凤最后交代一下好上路,现在,他两边打量着,知道这样等下去,一时恐无结果,于是悄悄收回脚步,轻轻转正身子,先清了清喉咙,然后垂下眼皮低低说道:“卑座该死,竟忘了向帮主介见,这位就是刚才卑座所说的师玄平师兄弟,太上帮主非常器重,所以派在我们……” 紫凤轻轻一噢,如自梦中惊醒,双额微酡地挥手道:“是的,我知道了,你快点去吧!” 紫鹰一躬退去,临走时,眼角偷扫,唇边泛起一抹神秘的笑意。 紫鹰一走,房中只剩二人,葛品扬四顾之下,忽然深感不安,对面书房,原本敞开着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给掩上了。 周遭出奇地沉寂,可以听到灯花的毕剥声,可以听见彼此心房的跳动,葛品扬忍不住,只好无话找话,浅浅弯了一下身躯说道:“五香主,他……” 紫凤忽然一摇手止住他说下去道:“不必再提了,他是红凤座下,我们管他不了。” 葛品扬只好改口应了声:“是的。” 紫凤接着柔声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 葛品扬心想:这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可客气不得,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紫凤脸色一沉,嗔道:“我要不问呢?” 跟着,纤掌一击,喊道:“两个丫头来。” 两名紫衣女婢应声出现门口,面带微笑,两双小鸟眸骨溜溜转个不停。葛品扬暗暗骇异,心想:没见开门,没听到脚步声,是这屋中有特别布置?抑或两婢在轻功方面已至飞絮无声境界? 紫凤接着说道:“师少侠尚未用过晚膳,把我那份宵夜端出来好了。” 两婢互以眼角一溜,迅速转身而去。葛品扬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暗道一声: 管它的!也就忍住没有开口。 宵夜端至,精美至极,银盘内除了肴点,尚放着两盅琥珀色的美酒。 虽说这份宵夜十分精美,但量却不多,葛品扬一个年富力强的大男儿,饥饿之余,哪能搪事? 一刹那,风卷残云,便只剩下两杯酒没有动了。 葛品扬直到将盘中所盛完全吃光,才想起这是人家的宵夜,自己吃了,人家还吃什么呢? 于是,红着脸,呐呐说道:“这一来,帮主” 紫凤顺手端起一杯酒,笑道:“不,我没有关系。” 一婢掩口笑道:“我们帮主吃东西,向来有如上供,宵夜更是聊备一格,十九原封不动。苦不过苦了我们两个丫头罢了。” 葛品扬大窘,脸孔更红,期期道:“这……两位姐姐怎不早说?” 紫凤纤掌一扬,作势欲打,笑喝道:“七丫头,你不想活了吗?一副穷相,人都给你丢尽了,要吃不会去灶下再弄一份么?” 另外一婢笑道:“帮主上当啦!” 紫凤有点不解道:“我上什么当?” 紫衣八妹笑道:“七丫头盼望的就是帮主这话呢。” 紫凤恍然,喝道:“那么不许了!” 紫衣七妹端起空盘扮着鬼脸笑道:“帮主无戏言,不许已迟了。” 说着,一路笑着奔了出去,另一婢随后退出,不知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出房时,衣风带动,竟将房门掩合。 葛品扬面里背外,没有觉察。 紫凤眼光一抬,忽似醉酒般霞飞两颊。她用手中酒杯碰了碰另外一只满杯,向葛品扬含情脉脉地低声说道:“这种酒叫一滴春,功能……功能提神益气,太上帮主虽然禁喝,但这边是我们五姐妹作主,只要大姐……其实大姐自己也喝,……所以,所以你也试试看,别看就这么一小杯的,不信喝下去你就知道了。” 葛品扬含笑摇摇头道:“不,谢谢帮主美意。在下与帮主身份不同,在下尚未入门,只知道酒能助兴,也能乱性。太上帮主限以三月之期,这三月中我如不能完成初步艺业,帮主为授业人,到时候也会不好看的。” 听了葛品扬这番话,紫凤如遭当头棒喝,片刻间,玉容春意全消,不住点头,轻声喃喃道:“是的,五丫头就是个榜样,我差点大意了。” 葛品扬暗忖:五丫头?是指红衣五凤吗? 他听太上帮主说,王凤近来身子不舒服。本来,他是该随五凤修习入门功夫的,而现在,葛品扬忽然想起来:一个有上乘武功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感到不舒服呢? 五丫头就是个榜样?难道其中尚有甚么隐情不成? 葛品扬颇想了解个中秘密,却不便启齿,不意紫凤已径自接下去说道:“这丫头诡称练气出了毛病的,太上居然信了她,太上要知道她在害相思,不撕碎她才怪……” 葛品扬讶然脱口道:“害相思?” 紫凤轻叹道:“谁说不是?对方叫君云吾,是帮中以前一位杨老夫子的归宗孙儿。人家走时,说都没向她说一声,她却不死心,派人去什么幕府中打听,打听落了空,便,恹恹憎憎的害起单相思来……” 葛品扬“噢”了一下,紫凤注目道:“你噢什么?” 葛品扬忙掩饰道:“没有什么,我,我是说,五帮主也太不值了,以她金枝玉叶的身份和容貌,还愁找不到更好的郎君么?” 紫凤甚为诧异道:“你什么地方见过五丫头?” 葛品扬只顾糊洞,想不到一个刚糊好,手一带,又碰破另外一个;好在会闯祸的人,多半另有一套善后本领,当下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跟几位香主在一起将近一个月之久,还不跟见过一样?” 紫凤释然笑了一下道:“冷必光说的么?” 冷必光是蓝鹰,人最粗直刚猛,原来竟在暗恋红凤。 葛品扬含混地点了点头道:“帮主真是料事如神。” 紫凤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道:“什么料事如神?你在此呆久了,还不是照样知道?瞒也不过瞒太上帮主一个罢了。” 葛品扬不胜惊异,太上帮主显然是个冷酷无情、手腕毒辣的人,五凤与五鹰居然仍敢违禁放纵,该多不可思议! 紫风发了一会呆,转过脸来问道:“你以前习武多久?” 葛品扬遂将前此在青、蓝、紫、红四鹰面前捏造的那一段复述了一遍,紫凤听完点点头说道:“既然底子这样差,那就从根本练起吧。” 于是,她开始为葛品扬讲述入门心诀,这些心诀,竟与师门天龙心决一般无异。葛品扬静听着,又惊又疑,也有点好笑。 这种心诀,他在五六岁时即已获传,想不到十二三年后还要再听第二次。 紫凤述完,注视着问道:“有不懂的地方吗?” 葛品扬摇摇头,说道:“帮主讲得浅显而明白,都听懂了。” 紫风似甚欣慰,朝房中扫了一眼道:“这间书房以后就由你占用,好好用功,要什么,只管吩咐,外面经常有四名紫鹰武士轮值,刚才两个丫头住在对房……” 葛品扬点头应着,紫凤说完,缓移娇躯,恋恋出房上楼而去。 葛品扬关上房门,放下窗帘,灭烛、登榻。为防紫凤暗中窥视,他乃故作姿态打了一会儿坐,这才和衣睡下。 这一夜,由于紧张了很久的心情暂获松弛,他睡得特别甜蜜。 第二天,天刚亮,葛品扬突被一阵紧密钟声惊醒,掀开窗帘,晨曦中,但见青蓝紫红四楼,同时射出四条纤巧身形,齐往发出钟声的黄楼射去。 葛品扬不知出了什么事,出门步入敞厅,向站在门口的两婢笑问道:“五位帮主每天还有朝会么?” 紫衣七妹摇了一下头,八妹忽然低呼道:“嘿!连黄鹰主都来了呢。” 葛品扬循声望去,首凤所居的黄楼下,此刻正一字雁列着四人,依序正是黄、青、蓝、紫四鹰主。 只听楼上黄衣首凤的声音低沉地下令道:“你们四个都去,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详察有无他杀的嫌疑了。” 四鹰楞然仰视间,一纸书笺自楼上悠悠飘下。葛品扬立刻明白过来:遗书事发。 四鹰将纸片传阅一遍,惊异地互瞥了一眼,默默转身出宫而去。 四鹰离去不久,四凤也各自返回自己楼居。回到紫楼的紫凤脸色本来很难看,但一见葛品扬,很快便又恢复自然。 葛品扬佯装关心地含笑问道:“什么事?帮主。” 紫风摇摇头,淡淡说道:“没有什么。” 葛品扬故意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武当又来了什么人呢。” 葛品扬说着,忽然想起武当那位受伤的谢尘道长,便接下去问道:“对了,昨天那个武当道士,受了黄衣香主一指之后死了没有?” 紫凤摇摇头道:“没有,挣扎着跑了。” 葛品扬睛喊一声:谢谢天! 忽听紫凤冷冷接下去道:“中了一元指,纵不死,也够他挨的了。” 葛品扬一怔,心想:是呀!中了天龙爪,尚且百脉走位,全身瘫痪,一元指较天龙爪尤为霸道,但看昨天道长吐出那么多血,看来康复确不容易呢。 他想着,不禁一阵黯然。 但听紫凤柔声问道:“夜来行动,感觉如何?” 这时的紫凤,好像顿然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意盎然,望之如沐春风,话音中充满关切之情。 葛品扬一本正经地答道:“很好,谢谢帮主。” 紫凤转脸向两婢吩咐道:“知道吗?通知采办房,紫凤楼多了一个人。伙食等级比照紫鹰主,告诉他们,人是太上帮主派下来的。” 第二天中午,黄凤楼再度发出钟声召去青、蓝、紫、红四凤。 葛品扬知道自己今天在五凤帮中的地位很特殊,因此无所顾忌地站在厅门口,与紫衣两婢一起察看黄凤楼的动静。 但是,这次很令人失望。他仅看到黄衣首鹰面垂纱罩,挟着一只小布包,飞身入楼,没多久,空手跃下,走进外围五鹰宫。详细情形,根本不得而知。 约莫又过去个把时辰,紫凤回楼,葛品扬不便一再探问,索性拿书遮起双眼装出毫不关心的样子,这一来,紫凤反倒有点按捺不住了。 她向葛品扬走过来,轻轻喂了一声道:“红鹰自杀了,你知道吗?” 葛品扬一“啊”,自椅中猛跳而起他觉得,这样做该是最适当的表示了。 紫凤哼哼,似不满、又似讽刺地自语道:“真死得莫明其妙!” 葛品扬除了“唉”“啊”之外,实在无可表示。 紫凤又呼了一声,接着冷笑道:“简直大莫明其妙了,连死都不找个好好的死法,偏要自碎头颅弄得血肉模糊,要不是有亲笔遗书……” 葛品扬忍不住暗忖道:脸上没有了皮,不捣碎怎行?心下思忖,口中却叹着说道:“一代英才,真是可悲!” 葛品扬因知道红鹰、紫凤间曾有过一段情,赞美红鹰,等于安慰紫凤,他满以为说得十分得体,不意马屁拍到腿上,效果适得其反。 原来五凤、五鹰从小所受教育,有恨无爱,对男女间事,也完全基于“欲”,而非发乎“情”。凤、鹰之间,纯系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发生男贪女悦。尤其这名紫风,心机深、心肠狠,这种人,无论是男女,多半都只重眼前,所以,红鹰的死讯并没有带给她多大哀伤。 人死不能复生,她比谁都想得开。 尤其是现在有了葛品扬,无论仪表或风度,都较红鹰强过多多,红鹰不死,紫凤都有移情之可能,在紫凤,说得明白点,红鹰可说死得正是时候。 所以,不等葛品扬说完,紫凤立即冷笑接口道:“什么英才?色鬼罢了!” 葛品扬暗道:遗书中有“可问二哥三哥四哥他们”之语,这等事,青、蓝、紫三鹰当然不敢再掩饰的,想来五凤也知道了。 紫凤说着,忽然沉下脸来,瞪眼道:“你跟他们一起回程,路上曾发生过什么事你能说不知道么?” 葛品扬期期红睑道:“知……知是知道。” 紫凤更怒了,冷笑又道:“那你刚才说什么一代英才,岂不是违心之论?” 葛品扬忽然有了借口,于是正色回道:“读圣贤书,最讲究的便是一个仁字;仁者,恕而已矣。五香主所行所为虽不足称道,但是,人一死,一了百了,何必还要苛求呢?” 紫凤回味着“所行所为”四字,粉靥微微一热,强笑佯嗔道:“酸溜溜的,真像极以前那位杨老夫子。” 葛品扬一怔,及至发觉对方话出无意,方暗自失笑地定下神来。 自此以后,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紫凤忽然对葛品扬督促加严,词色间浪态全收,好像一心一意希望葛品扬早日完成各项武学似的。 其实,葛品扬也早已不耐烦之至了。 这两天,他好比读完《四书》再念《三字经》,对紫凤授他天龙武学,一点兴趣都没,他乃正宗天龙武学的优秀传人,紫凤在这方面,根本就不比他强。 不过,为了不露马脚,他不能烦躁,也不敢烦躁。 如今,好了,紫凤希望他速成,他不妨超越表现了。 他耐心受教,是为了得见太上帮主,参预帮中高层机密,因为受授武功,为不可或缺的进阶步骤。现在,他估量着,处处打七折,原该十天完成的课业,一到第七天,他便向紫凤报告完成。 规定之基本功夫计分三部分:内功定基、天龙爪、天龙暗器龙鳞镖。 太上帮主以三月为期,是根据葛品扬原有的习武经验和奇佳的资质所订下之标准,这是一种超凡的标准,不能达到预期,不算意外,达到了,是可喜的奇迹。 结果,一个奇迹中的奇迹出现了,葛品扬以一半时间达到所期标准,换句话说,三月过去一半的十月中旬,葛品扬学成了三项规定的武功。 那是一个晴朗的晚秋午后,葛品扬被引导至五凤宫后里许一座山谷中。 葛品扬入谷,一眼便看出这是帮中的秘密演武场。这时,五凤高坐西南一排检阅台上,黄、青、蓝、紫四鹰主分两队各带着五六十名鹰士成翼式排列台下。葛品扬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走去空地中央面北站定。 检阅台上,容貌如一朵盛放牡丹、年约二十四五、唯于斜斜上挑的黛眉之梢隐透着一股肃煞之气的黄衣首凤,向站定后的葛品扬平静地说道:“先演天龙爪!” 葛品扬凝神运气,向台上微微一躬,随将天龙爪三招九式接序施演一遍。 演毕,首凤颔首,青、蓝、紫、红四凤则出声喊了一声:“好!” 原来葛品扬演练时,唯恐露出破绽,并没有尽全力施为,但是,他再藏拙,也是一名天龙弟子,举手投足,终掩不住一种大家风度,五凤均为个中大行家,焉有不识真才之理? 首凤接着吩咐下来道:“再演龙鳞镖!” 蓝鹰冷必光大步出列,递上三枚龙鳞镖,同时低低笑说道:“玄平兄弟,今天都看你的了!” 葛品扬微笑着接过镖,但是,容得蓝鹰转过身去,他的手有点颤抖,因为忽然间,他想起少林和武当几名弟子以及那位神掌万苍年。 可是,时间已不容许他平定心神,结果,三镖打出,虽然全部中鹊,但最后一镖却微微歪斜,这在平时,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不意青、蓝、紫、红四风依然喊了一声“好”,声浪且比先前更见热烈。 四凤喊好声中,但见首凤点头道:“难得,难得,五鹰中也只冷必威一个有过这种成绩,太上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 话音未竟,峰顶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太上帮主已经知道了。” 随声飘落的,又是那名白发司阍老妇。 四鹰以及众鹰士一致垂手躬身,五凤则仍端坐不动,仅黄衣首凤欠了欠身,含笑问道: “婆婆,太上她老人家怎会知道呢?” 白发老妇对五凤似乎架子小些,这时缓和淡淡说道:“昨日这边报去今天要考核,太上便已知成绩一定不会错了,不信,可看看老妇带什么来了!” 手扬处,洒出一片红光,竟是一袭红色外衣。 首凤一怔,期期说道:“难道?” 白发老妇头一点接道:“是的,着补红衣五鹰护法堂之缺!” 十余名红鹰武士,首先暴出一阵欢呼,首鹰注目不动,青、蓝、紫三鹰则快步奔过来围住葛品扬,道贺不已。 黄衣首凤高声喝喊道:“师玄平,今后易名冷必照,过来谢封!” 这一刹那,葛品扬感到空前的迷惑,是受封,还是不受呢? 经过迅思,他决定了:照受不误!“香主”是一个名衔,正如少林的“长老”,武当的“三子”等一样,任何一种名衔本身是无善恶可言的,他只要不宣誓服从为恶,何不可受之有?相反的,这本是他混入的目的,拒绝了岂不前功尽弃? 于是,他大步向前,向老妇、首鹰以及五凤分别长揖,然后昂立着,由青、蓝、紫三鹰为他披上那袭大红外衣。 台上五凤,首凤沉稳练达,喜怒甚少形于色;青凤有着黛玉式的外型,美而柔弱,明眸永远含着一抹淡淡的哀愁;蓝凤刚健,一如座下之蓝鹰,予人以爽朗明快之感;紫凤俏而丽,眉梢眼角,处处透着机智;红凤活泼天真,严格说来,还算不得成熟的少女。 葛品扬受封护法香主,五凤中有两凤立即现出两种不同的反应。 这两凤,便是红凤和紫凤。红凤,正如紫凤所说,似在害着一种情感上的毛病,脸色微白,神态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呆滞,有时笑容可掬,谈说得好好的,一下子,眉头皱处,又忽似想起什么,时常会就此仰起脸,半天不言不动。而现在,葛品扬的受封,像帖药令红凤眼波突然有了光采。 紫凤呢?恰恰相反。 葛品扬有着优异表现,她一直比其她四凤任何人都显得兴奋,因为,这是她的荣耀,葛品扬是出身于她的紫凤楼。 可是,葛品扬的意外荣升,却令她脸色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五凤中,她是颇能自制的一个,因此,大家都只看出红凤的喜悦,却很少人发觉紫凤的失意。 在葛品扬,令他安心的是,除了红衣加身外,再未有其他仪式。 白发老妇走了,临走时目光灼灼地朝葛品扬打量了好几眼,那种眼光,分不出善意还是恶意,看得葛品扬很不舒服。 葛品扬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所以,任她怎么看,也神色不动。 接着,一行回宫,葛品扬开始进入护法堂正式视事。 入堂后,由一名相当于副堂主的红衣武士献上一本名簿。葛品扬打开一看,见上面除了呈送名簿者被注为红衣副鹰主外,其余均以红鹰一号、红鹰二号、红鹰三号等数目字代替人名姓氏。葛品扬早在意中,并不为怪,于是,他煞有其事地点了一次名,全堂除了正副鹰主外,红鹰武士一共是三十二人。 刚点完名,红衣九妹十妹双双进入传令道:“红堂鹰主听令,红凤帮主召见。” 葛品扬向红衣副鹰主交代了几句,便随两婢往前面红凤楼走去。 对于红风以及红衣两婢,葛品扬可说熟得不能再熟了,但由于刻下处境不同,他暗暗提醒自己,正为此故,他得在言行之间分外留意。 红凤早等在那里,一见到他,立即含笑起身相迎道:“欢迎您,这是红衣座下的光荣。” 葛品扬已习知鹰主见帮主的礼仪,当下躬身长揖,微微一笑答道:“纯出太上恩典,以后还请帮主时赐教益。” 红凤指着下首一张太师椅命葛品扬坐下,彼此间又寒暄了几句,接着便开始说明五凤、五鹰两宫的机关布置。最后,说到帮中人事方面,红凤笑意收敛,整了整脸色说道:“我们五姐妹,二姐三姐没有什么,大姐和四姐面前,你可得稍微检点些。大姐曾奉太上手谕,五凤以下,除首鹰外,谁犯过失,均得径行惩处;四姐亦甚得太上欢心,连二姐三姐都要让她几分,你们鹰主当然更不用说了。” 红凤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你得特别尊重我们的内堂香主、黄衣首鹰。” 葛品扬心想:在帮中,人人都以本来面目相见,唯独首鹰,脸上纱罩终年不除,这是什么缘故呢? 还有,黄衣首凤在帮中之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在这边,更是独当一面,唯我独尊,太上帮主既有手谕要她就五鹰之下,全权见机行事,那么,首鹰又何以例外呢? 因为他是首鹰么? 首鹰,只是排名上的优先,在五鹰主而言,他固应受到尊敬,但在五凤以至整个五凤帮而言,他再强,毕竟是一名鹰主呀! 因为他练成了一元指么? 一元指,只能代表他一个人的成就,在任何帮派中,如因某个弟子成就杰出而享到法外特权,可说闻所未闻。 再有便是五鹰地位平行,何以首鹰得练一元指,其他四鹰却与此无份呢? 葛品扬口中说道:“这个当然。”心底,却为之百思不解,他不能问得太明显,笑了笑,含笑拐弯儿说道:“我该知道的就这么多吗?” 红凤望着他,反问道:“你还希望知道些什么呢?” 葛品扬笑了笑,说道:“今天,我也是一名香主了,有些事,譬如说,我们的太上帮主,我总不能一无所知呀!” 红凤想了一下道:“有关太上帮主的一切,能不能告诉你,一时间我自己也不敢决定;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让你知道,便是她老人家系出天山,系本帮新近聘来那两位太上护法的师妹。她老人家一再公开称呼两位护法为师兄,这一点当然不算秘密了。” 葛品扬迅忖道:天山胖瘦双魔的师妹?这……这还不等于零么? 天山双魔,据传走火入魔,数十年前即已无人谈起,对两魔,葛品扬也不过便知道一点影子而已,他们有没有师妹以及师妹又是何许人?这一点,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码子事儿么? 他本想追问一句:天山有天山的武学,本帮的天龙武学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在红凤眼中,习武是最近的事,他可不能表现得对武林中的门派与武功大清楚。 于是,他含混地点了点头道:“噢,原来是这样的!” 红凤见他并无不满之意,颇为高兴,唇角一牵,才待再说什么时,神色微动,忽然笑叫道:“好,贺客上门了!” 语音未竟,一片脚步声夹着笑语走入红风楼,来的正是黄、青、蓝、紫四鹰主。 黄衣首鹰脸上仍然垂罩着那幅黄纱,葛品扬因有成见在心,对纱孔中那双眼神,更觉阴森寒湛,目接之下,不期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想着红凤的告诫,连忙迎上去垂手俯身道:“小弟参见大哥!” 首鹰眼光打闪,点点头道:“不必客气,都是自己兄弟了。” 蓝鹰大嚷道:“快摆酒。” 在红凤楼,红凤是主人,但红凤身份尊崇,接待四鹰,理应该由他葛品扬这名新任红鹰处理;可是葛品扬第一次来此,身边一个红鹰武士也没带,红衣两婢是红凤的人,亦非他所能随便差使,四顾之下不禁有点尴尬。 红凤见状,连忙笑喝道:“动手呀,两个丫头。” 红衣十妹扮了个鬼脸哼着道:“五凤‘十姐妹’原来于服侍五凤之余,还得伺候五鹰主,唔,这个例子倒开得蛮好。” 葛品扬听了,更形不安。 蓝鹰一怔,红着脸向红衣十妹道:“十妹得弄清楚,我们是向我们五弟讨酒喝,可不敢劳动你们两位姐姐,五帮主如此吩咐,却怪不得我们几个!” 主尊奴婢大三级,真是一点不错,白发老妇因服伺太上帮主而享有权威,十姐妹竟也因是五凤的人而不将五鹰上看在眼里,不过,别的葛品扬不知道,红衣两婢的武功葛品扬是清楚的,他觉得红衣十妹这样说并不过分,老实说,即凭两婢一身不让巫云绢的成就,五鹰主就当不起她们伺候。 红凤笑着叱喝道:“丫头放肆!” 紧接着大声吩咐道:“九丫头通知膳房,十丫头去传值班红鹰,娇什么?黄鹰主光临,能有这种机会算是赏你们面子了。” 两婢一听黄鹰主三字,对望一眼,立时低头飞步而去。葛品扬不意首鹰在帮中竟有如此特殊威势,不禁又是一阵纳罕。 不一会,华灯上,盛筵开。 葛品扬虽不擅酒,但今天他是主人,是今天清鹰祝贺的对象,而这济济一席上,他又是位份最低的一个,不能喝也得喝。 喝到二更时分,宾主皆有了几分酒意,葛品扬初次逾量,更觉心胸间难受万分,就在这时候,红衣十妹突然惊叫道:“大姐!” 门口,烛影摇曳中,一名黄衣美婢当门脆声朗朗宣示道:“黄凤楼顷奉太上飞鸽传谕: 五鹰主每年例行大校,提前于明日举行。” 这名被五凤十姐妹中红衣十妹喊做“大姐”的黄衣美婢,似因隶属首凤座下而有着高度的优越感,发话时两眼向上,语毕傲然转身,飘然而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朝红凤楼厅内正视一眼。 黄衣女婢走后,红凤楼厅内,气氛顿然为之一变。 黄衣首鹰因有面纱蒙着,看不出脸上是何表情,但从那双闪灼如旧的眼神看来,似乎对这次大校的提前举行,并不怎么在意。 沉稳的青鹰,神色严肃;随和的紫鹰,则不断地轻蹙着眉峰。 唯有蓝鹰,依然故我,他以不耐烦神气目送黄衣婢离去,容得黄衣婢背影消失,立即举杯向葛品扬叫道:“来来来,我敬你,先干为敬!”叫着,仰脖一饮而尽,然后脸红红的照杯相催。葛品扬无奈,只好苦笑着将面前酒杯端起。 红凤笑阻道:“必光,还没喝够么?” 蓝鹰闭目大声道:“早得很!” 红凤又笑道:“明天呢?” 蓝鹰哼了一声道:“明天怎么样?咱们不像贵座五弟!” 紫鹰轻轻一咳道:“三哥醉了。” 蓝鹰睁目,脸现怒意,但是,当他的眼光与紫鹰的眼光一触,再望去红凤时,他知道失言了。 蓝鹰见红凤默然俯首,呆了呆,于是搭讪着转向葛品扬,期期地道:“我……是说…… 以前那位五弟。” 葛品扬毫不为意地点点头笑答道:“是的,我知道。” 黄衣首鹰这时突然站起身来道:“谢谢五帮主暨五弟招待,辰光不早,我们该告辞了。” 黄鹰往起一站,青、蓝、紫三鹰立即也相继起立,葛品扬随红凤将四鹰送出厅外,从此一揖而退。 葛品扬刚刚转过身躯,红凤即淡笑着挥手道:“你也回去歇息了!” 对明天的大校,红凤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这实出葛品扬意料之外,不过,他为了好强,也忍住没有开口。 厅外四名红鹰武士已在执炬相待,葛品扬躬身应了一声“是”,返身出厅,跟在四名红鹰武士身后,回到红鹰护法堂。 护法堂中灯火明亮,大厅中央端整地排着一桌酒席,那名副鹰主正率同一干鹰士在堂中秉烛以待。 见到葛品扬,那名副鹰主立即卑恭地迎了出来道:“弟兄们一点心意,望护座赏脸。” 葛品扬灵机一动,心想:在五凤四鹰面前我虽然算不了什么,但回到这座护法香堂,可谁也大不过我去,要知大校详情,我何不向这名副鹰主口中套问? 于是,他点头一笑,说声“谢了”,大步走去首座坐下。 众鹰士见了,为之雀跃不已,一时间,暖酒上菜,人影穿梭,整座护法堂顿时为一片洋洋喜气所充斥。 当那名副鹰主第四次敬酒时,葛品扬端起酒杯,手停空中,淡淡笑着道:“本座适才于红风楼奉示五鹰主每年之例行大校,已决定提前于明天举行。兄弟入帮不久,资浅识疏,对大校之细节可说一无所知,来日设若有甚差错,遭太上见怪下来,副座与诸位弟兄还得多多担待点才好。” 那名副鹰主果然中套,闻言放下空杯笑道:“护座大谦虚了。” 葛品扬轻描淡写地接下去笑道:“你敢打包票?” 副鹰笑了笑挺胸道:“当然敢。所谓大校,不过是太上她老人家对五位香主一年来进境之总考查,仪式虽然隆重,经过却极简单,一趟拳掌,三支飞镖,以及绕场纵跃三圈,历年来,无不如此。五位香主乃万人之选,人人均属龙资凤质,如非在特殊情形下有所荒误,哪有不能通过之理?” 那就对了。葛品扬也一直这么想,大校等于一次检阅式的考试,出题当限于份内所学,自己能凭今日之表现受封鹰主,难道还会通不过明天的大校不成? 至于前此那位红鹰冷必照,他的行径,五鹰人人明白,蓝鹰冷必光自然要为他担忧了。 经过证实,葛品扬心情爽然开朗,直饮至半夜,方尽欢而散。 第二天,黎明起床,盥洗用膳,然后,葛品扬带着副鹰主以及两名红鹰武士至红凤楼待命赴校。 辰牌时分,后山演武场上,五凤座下同时汇集。 五凤高坐五凤台上,十姐妹分立五凤身后,台下五鹰主肃然而立,五鹰身旁均侧随着一名副鹰主,十名鹰士则遥遥分立演武场四周。 黄衣首鹰脸上仍垂覆着一幅纱罩,晨曦中,纱角轻轻飘动,特别引人注目。 十姐妹,葛品扬第一次看到她们到全,衣分五色,燕瘦环肥,各具殊姿。葛品扬仅于入场时约略扫了一眼,由于心情紧张,场面气氛严肃,他实在不便多看。 在十姐妹中,紫衣七妹八妹,红衣九妹十妹,他是认识的,而他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个只惊鸿一现过的黄衣首婢。 黄衣首婢,身材修长,在十婢中,如鹤立鸡群,论风姿,几不减于五凤。 但是,她那较五凤尤为冷傲的寒霜面容,却大大地掩盖了少女应有的娇柔,令人深深有着一种敬而远之之感。 肃穆中,马蹄声起,一匹疾骑,自谷道进口处扬鞭疾驰而来。 来骑直至演武场中央方控缰停下,浮尘稍定,现出骑者面目,来者竟是那位曾一度串演葛巫二人车夫,昔年黑道中有名的杀人魔王,尸鹰卓白骨。 尸鹰并不下马,鞭梢一挥,冷冷扬声道:“太上特派主校白婆婆驾临!” 语毕,缰绳一带,立又回马挥鞭绝尘而去。 白婆婆?这婆子究竟是何许人?太上帮主竟连这等事都委任于她?是这婆子足资信赖,抑或太上帮主身罹残疾,已至行动不便地步? 太上帮主如真的已到了行动不便的地步,那她又凭什么能将五凤五鹰统驭得这般服服贴贴的呢?要不然,她怎会连处理帮内重要事务也这样吝于露面? 葛品扬实在有点想不透,正纳闷间,一顶绿绒软轿已在场中放落,眼前这名白发老妇衣着如旧,只神色间较昨日更寒更阴。白发老妇下轿,轿子立即撤去一边。抬轿四婢自轿中端出四只朱盘,走去老妇身旁站定。 老妇挥挥手,五凤台上,五凤一福落座。 老妇待王凤坐定,目光缓扫,冷冷说道:“五鹰主本年大校开始!” 葛品扬虽然有点紧张,并不慌乱,五鹰先后有序,他知道,要开始,第一个也不会轮到他。 老妇说完,四婢中立有二婢擎盘向前踏出一步。 葛品扬以眼角斜斜望去黄衣首鹰,想看看黄衣首鹰在这种情形下如何动作。 黄衣首鹰脸一偏,纱孔中两道精光射向身旁那名黄衣副鹰脸上,下巴微微一抬,那名黄衣副鹰立即双足一并,挺正身躯,双目平视,正步向擎盘两婢走去。走近,立定,伸手自盘中取出一只黄色封袋,双手捧托,趋退,转身,回至首鹰身边,高举过顶,俯身呈上。 葛品扬看得大为奇怪,心想;既然每年考试项目相同,一声令下,几个字就可完事,做甚么多此一举,要写好封好? 难道这就是昨夜红衣副鹰所说的隆重仪式? 疑忖间,但见黄衣首鹰接封启阅下,头抬处,双目中精芒闪动,摹地大跨一步,长揖朗声道:“卑鹰冷必威,敬领太上法谕!” 语毕直身,没有走向场中,反而升登五凤台,站去黄衣首凤身后。 首鹰此举,不但令葛品扬惊讶万分,连青、蓝、紫三鹰,以至五凤台上的五凤,都各在眼光中掠过一丝惑异之色,足证此一现象,为以往所未有。 首鹰就此免试?他在密笺上读到的是些什么?这一点,除了出题人太上帮主和执行人白发老妇,大概就只有黄衣首鹰一个人心里明白了。 不要紧,迟早会知道的,我也有一封呢。葛品扬虽这样安慰自己,却仍无法尽平心头的忐忑不安,不过,除此而外,他也只能这么想了。 青鹰冷必武稍稍迟疑了一下,跟着也朝身旁副鹰抬了抬下巴。 青衣副鹰如法炮制,也趋前自朱盘取出一只青色封袋,走回来肃然送到青鹰冷必武手中。 由于例违往年,所以,当青鹰冷必武折封时,全场上下,数十双眼光,均不克自制地一致集中到青鹰冷必武脸上。 青鹰读示,众人则静察着青鹰面部的表情变化。 结果呢?结果每个人都失望了!一向以沉稳见称的青鹰,读完密示,脸上不是没有变化,但是那种变化太轻微,也太迅速了,大家只看到他轻微而迅速地蹙了一下眉头,却谁也不明白它代表着什么样的情感。 “卑鹰冷必武,敬领大上法谕!” 青鹰冷必武说完黄鹰冷必威说过的两句话,身躯直起,没有走向场中,也没有升登五凤台,却遥遥走去白发老妇身后,垂手静立,似在等待着什么。 “卑鹰冷必光,敬领太上法谕!” “卑鹰冷必辉,敬领太上法谕!” 紧接着,蓝鹰冷必光、紫鹰冷必辉,均与青鹰冷必武情形相同,读完密示,眉头略蹙,然后走去老妇身后,与青鹰冷必武并站一列。 葛品扬见前面的威、武、光、辉四鹰均已接示,底下轮到的便是自己这个红衣冷必照了。于是,也向身边那名红衣副鹰下巴一抬,示意如仪照做。 红衣副鹰正待举步,忽听白发老妇冷冷喝止道:“等一等!” 等一等?为什么要等一等?红衣副鹰愕然停住,葛品扬亦为之惑然注目。 就在这时候,但见白发老妇脸一仰,接着喝道:“好,可以开始了。” 红衣副鹰不敢怠慢,上身一挺,又待举步。葛品扬星眸闪动,一声“噫”,连忙沉声低喝道:“别动,不是叫你!” 语音未了,白发老妇身后已倏地射起青、蓝、紫三条身形,半空中,有如三道经天彩虹,划着三道优美的长弧,最后,聚向一点,同时疾逾闪电地向白发老妇后背飞扑下击。 “云龙吐爪”!天龙爪法中最凌厉的一招。 年前,黄山金刚掌、王屋小旋风,便系死于这一招之上,葛品扬目光一直,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声低呼。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只见白发老妇上身倒仰,双掌并托,蓦地推出一股无形劲气,青、蓝、紫三条身形,如球落丝网,立被反弹而起,宛似火刀火石相击之下所发出的三点火花,悠悠然,成三道反弧,射落原地。 五凤台上,响起一片由衷的赞叹!现在,葛品扬有点明白了,五鹰主畏服这名白发老妇,并不是全然无法解释的。 白发老妇缓缓转向王凤台,冷冷作结道:“青鹰冷必武招稳势匀,渐臻精纯,赏黄金两锭,给假一月,月银用度嗣后比照首鹰八成支付。” 青鹰大步出列,向白发老妇俯身道:“谢太上暨婆婆恩典。” 揖毕,走上五凤台,站到青凤身后。 白发老妇顿了顿,接着说道:“蓝鹰浮刚、紫鹰豫滞一如往年,毫无进境,留察以观后效,本年暂且不加赏罚。” 蓝、紫两鹰同时向前走出数步,双双俯身道:“谢太上暨婆婆恩典!” 说完,双双升登五凤台。 白发老妇评断时,五凤不住颔首,显然都觉得老妇所评极为公允。 青、蓝、紫三鹰,蓝鹰双颊微赤好似甚感羞惭,紫鹰神色从容,唇角下弯,颇有了却一桩心事松过气来的意味;最令葛品扬不解的,便是受赏的青鹰,受到公开表扬,脸上竟不见半丝喜悦之色。 虽说青鹰素养极佳,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喜怒不形于色者,毕竟只是一种形容词句,人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不论是谁,如果喜升心底,眉宇间终究免不了要露出些微异样的。 可是,说也奇怪没有,现在的青鹰脸上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得过分一点的话,有的反只是一种近乎悔恨的抑郁。 白发老妇向葛品扬这边望过来了,葛品扬见自己这名红衣副鹰经过一再播弄,已显得有点楞楞然,这时乃不得不破例低低叱喝道:“该你去了!” 红衣副鹰身躯一震,慌忙定神敛容,大踏步朝白发老妇走去。 仪式如前,一只红色封袋由红衣副鹰取了回来。葛品扬伸手接下,探指自封袋内抽出一张薄薄的玄色锦笺,笺上,仅有短短一二行字,葛品扬匆匆看完,心头噗通一声,几惊叫出口。 不过,他仍强行自制着向前走上三步,并朗朗说道:“卑鹰冷必照,敬领太上法谕!” 语毕,身子直起,大步走上五凤台。 五鹰主看到的是些什么,除了五鹰主和太上帮主及白发老妇,谁也无法知道。葛品扬行经红凤的面前,红凤向他投出一道询问的目光,葛品扬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因为红凤在目光中所想知道的,似乎只是非常简单的一点:没有什么意外吧? 葛品扬点头,红凤立即报以安心的一笑,收回目光,望向台下。 现在,全场又恢复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静,有无他事发生,是否就此结束,就只等自发老妇一句话。白发老妇缓缓说道:“大校结束” 稍顿,冷冷接下去说道:“十姐妹中,红衣十妹、黄衣大妹均易男装,黄红互替,十妹暂归首鹰冷必威调度,大妹暂随红鹰冷必照协行职务!”—— 第十章 疯老人 仲冬,潼关十一月中旬,一个大雪初停的早晨。 有着美丽的金黄色,却没有一丝暖意,的阳光,透过大福栈后院西厢的窗户,照在近窗的一张书案上面。 书案前,一位英俊的红衣少年在静静地阅读着这么一张锦笺:“谕示红鹰:限期年底以前,取五派掌门直属弟子之人头一颗复命!五凤太上手谕。x月x日。” 近半个月来,葛品扬这已是第三次拿它出来复看了。 换句话说,半个月之内,这是那名首凤座下的黄衣首婢第三次不在身边。 这是一纸带有血腥的命令,同时,它也是五凤帮为害武林的铁证。那天,离开演武场不久,葛品扬便肯定了一件事:黄鹰冷必威所奉行者,内容可能十九相同;由于首鹰已练就一元指,首鹰的对象必然是五派掌门本人。 他曾自嘲,这就是学以致用么?得着这等凭证我还呆下去,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天字第一号笨鸟和帮凶了。 可是,黄衣首婢的受命随行,使他乘机脱身的想法成了泡影。 白发老妇离去时,曾跟红凤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来,红凤告诉他:太上吩咐,放手去做,黄衣大丫头武功不在你们五鹰之下,遇有阻碍时,大丫头是得力助手,只管命令她出手就是了。 这番话,骨子里的用意很明显,黄衣首婢正是以监视者的身份跟着他。 首鹰是帮中的中坚分子,太上帮主不会不信赖,由此足证红衣十妹之随首鹰,只是一种避免太露骨的姿态,首鹰言行红衣十妹管得了吗? 而现在,葛品扬并没有脱身的打算,他并不是顾忌黄衣首婢,而是已改变初意,根本就不打算脱身了。 与五凤帮正面为敌,有师父天龙老人、龙门师徒、丐帮、五派等的庞大力量。他出去,助力有限,但如他继续混身敌阵中,时时作有利于正道武林的安排,实较离去为佳,所以,他当日坦然将任务承担下来,最少最少,这样可以少牺牲五派门下一条无辜的生命。如换了别人,以四鹰之成就,取五派门下首级还不易如反掌? 黄衣首婢之骄傲,几乎已至令人无法忍受之地步。 她随行之任务,明明是为了监视葛品扬,但是,半个月来,她所表现出来的,一点监视的意味都没有,就好似认定葛品扬根本无法脱出她的掌握,也就是说,她根本没将葛品扬放在眼下。 两人无论行处坐卧,都很少交谈。葛品扬见她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几次想发作,终又强行忍住。最后,他忽然想到一个对付的方法。他想:你再强,不过是五凤座下一名使女,我再差,也是帮中堂堂一名鹰主,管你武功好坏,我处处拿身份地位来压制你,看你这个大丫头能怎么样? 由于谕示上没有限定门派。年底以前之期日子还长,离开王屋,他取道向西,奔赴长安。 葛品扬这样走,纯系胸无主宰随便决定,因为他想起与龙门棋士的年底之会,故便想先去长安风月楼,设法与龙门棋士取得联系。 刚上路几天还好,走着,走着,黄衣首婢忍不住了,她冷冷问道:“这是去哪里,五香主?” 葛品扬心想,这丫头这次随行虽负有监军使命,但对太上帮主那道密谕的内容,未必清楚,于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本座所奉之太上手令,似乎连五凤帮主都以不知情为妙,背地里,大姐这样问可叫本座为难了。” 这顶帽子,压得不轻不重;黄衣首婢玉容微赤,默然无语。 果然,自经过这次近乎官腔似的抢白后,关于行程方面,黄衣首婢再也不敢过问了。不过,世上事往往是有其利必有其弊,黄衣首婢虽然对行程方面不再过问了,但于词色间,却因之益发显得敌对起来了。 经过函谷关,天阴欲雪,葛品扬善意地提议说:“要下雪了,大姐,就这儿歇下来如何?” 讵知对方的回答竟是:“随便!五香主系照大上手令行事,五香主的吩咐,便等于太上的吩咐,这一问岂不是多余的么?” 葛品扬一楞,黄衣首婢冷冷接下去道:“再有便是彼此间的称呼,最好也请斟酌一下,希望别再‘大姐,大姐’的,请记取婢子刻下也是一身男装。” 葛品扬哼了一下,缓缓说道:“好,本座以后是你的‘伍相公’,伍子胥的伍;你叫‘黄元’,一元复始的元;你的身份是本座的书憧!” 雪花开始飘飞,葛品扬马鞭一扬,沉声喝道:“继续走,雪夜正好兼程!” 冬夜,雪舞风狂天地一片苍茫,在这种气候下忍饥夜驰,其滋味不难想象。但是,葛品扬一口闷气憋得太久了,鞭下如雨,就好像要一口气跑到天的尽头似的。这是他一身功力恢复以来的第一次任情驰驱,雪花迷眼朔风刮面,他全不在乎,他感到的只是一种抑郁得到发泄的快意。 他冷笑地想着:师妹龙女,天龙大侠的独生掌珠,凭她那么一副天生傲骨,都未曾给我姓葛的看过脸色,你这丫头算什么东西! 黄衣婢在武功上的成就,虽不一定比葛品扬逊色多少,但男女间限于天赋,这种连续消耗体力的竞驰,女人终究要比男人差上一筹的。 天亮到盘谷,葛品扬等了足有半炷香之久,黄衣婢始娇喘吁吁地赶到。 这时的黄衣婢,说可怜也就够可怜的了。她不但体力差,即在骑术方面,也不及葛品扬远甚,尤其她那匹坐骑,为了要使主从身份有别,亦不及葛品扬这匹坐骑健壮。这时,人面青白,马身雨汗,人与马均显得十分狼狈。 葛品扬侠心慈肠,赌气不过一时的事,如今气平了,看到这情景,反倒不忍心起来,当下,他带着一丝歉意说道:“我也有点累……” 不意底下尚未出口,黄衣婢已仰脸冷冷接口道:“雪夜可以兼程,天亮了,雪也停了,似乎更适宜赶路。这是小的看法,如相公累了,那就又当别论了。” 葛品扬呆在那里好半晌,忽然跃身上马,深吸一口气,冷笑扬鞭道:“是的,我不应辜负你这番好意。” 马鞭霍地一声打落,领先绝尘向前驰去。 黄衣婢冷冷一笑,秋波中闪漾着浓浓恨意,但于心底却止不住钦佩潜生,马缰一抖纵骑便追。 抵文底才中午光景,天又灰暗下来,眼看一场更大的风雪就要来临了。 葛品扬连头都不抬一下,双腿夹打,呼叱连连,策马直放潼关。到潼关,已是万家灯火,跨下坐骑颤嘶着在雪地上倒下了。 葛品扬在风雪中木立着,内心黯然。他为争胜,一直没有考虑到牲口是否承受得了,而现在,他难过,他惭愧,不论怎么说,马儿终是无辜的。 他本立着,不知怎么做才好,风更紧,雪更大,马尸给雪花掩没,而他也早变成了一个雪人。 一条披雪的黄色身形,向他蹒跚地走近。 接着,葛品扬被一个疲乏的声音惊醒。 “相公,您说得对……雪夜……雪夜正好兼程……但是……小的那匹更不争气,相公,我们入城买马……买了马再上路吧……” 葛品扬回过头,抖落一阵雪花,苦笑笑,说道:“算了,别激我了,我不会输给你。同时,如非我的想法改变了,你当明白,我是绝不会开口认输的。” 黄衣婢冷冷说道:“一定是个很伟大的想法,可惜小的人贱位卑,不敢请教。” 葛品扬望天说道:“这也没有什么敢不敢言的。简单说来,就是你有理由跟我赌胜,而我却没有。” 黄衣婢简短地道:“不懂。” 葛品扬道:“不懂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有重命在身,应从大局着想,关于这一点,你当然不乐意听,所以,我不妨再告诉你另外一点,我是个男子。” 语毕,大步进城,身后雪地上,黄衣婢以一种难以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是的……男子汉大丈夫,首鹰有的,不过是自高自大的狂气罢了。” 当夜,他们来到这家大福栈开了一明两暗的西厢房。 在这儿,他们已整整呆了三天。雪,愈下愈大,而今晨第一次放晴。对面房中,黄衣首婢一早便出了门,于是葛品扬又一度取出了这张太上密谕。 此刻,他将密谕放回怀中,同时决定了一件事:找上丐帮潼关分舵,传个讯出去,首鹰任务的对象是否就是五派掌门人虽不能确定,然以首鹰一指重创武当谢尘道长的声势看来,如果猜得不错,谁给找上,谁就难逃厄运,让五派掌门人提高警觉,总是好事。 葛品扬到柜上交代掌柜,那个书憧回来时,叫他在栈里等着,他出去溜一圈,不久就会回来。 街上,雪有二三尺厚,是干雪,已被行人踩出一条条的行道。 潼关,葛品场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是,如何找寻丐帮弟子,他是熟习在行的,因此,他约略打听了一下,立即往东城将军坊走去。 走过一座叫做三元宫的破旧道观,葛品扬看到观前围着一大堆闲人,不时发出惊叹和哄笑。他忍不住好奇,便信步拢了过去。 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在瞧疯子。 格前阶石上,坐着的疯子是个年约六旬开外的老人,蓬发、猬胡、酒糟鼻、水泡眼,身躯却魁伟异常。这时他正赤着上身在翻着破棉袄捉虱子,嘴里叽叽咕咕似在骂着虱子愈捉愈少,棉袄上破洞愈来愈多了。 葛品扬摇摇头,身躯扭转,正待向外挤出时,心头蓦地一动,忽又止步转过身去,认真地打量了起来。 这种雪后严寒天气,要换了普通人,不给冻僵了才怪;可是,这疯老人不然,光着的肉身,每骂一句,便有一股白气蒸腾而出,就像开水壶一般。 这会是疯子么?当然不是! 可是,这会儿,葛品扬又亲自见他将三个虱子送入口中,“得”,一声轻响,咬碎了还不算,竟津津有味嚼着和唾吞入腹中,舌搅唇外,好似余味无穷。像这种恶心的表演,不是疯子又该如何解说? 最后,葛品扬揣测:心神可能失常,但为武林中人却是毫无疑问! 果然,他这想法马上就给证实了。 “噢噢,王少官人来了!” “让开!” “让开!” “王少官人来啦!” 身后人群在吆喝中涌动,接着,一名少年出现。 这名被喊作“王少官人”的少年,看气派,家中似甚富有。这时,内着劲装,外披狐裘,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拜盒的家人。 王姓少年近阶,定身一抱拳道:“老前辈久等了。” 疯老人抬起水泡眼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王姓少年稍稍迟疑了一下道:“带是带来了,不过……不过老前辈既不肯见示名讳及门派,又不肯稍微露上一两手……似乎……所以……这个,这个嘛……” 疯老人水泡眼眨了眨,忽然反手一抓,自身后一座石狮子头上摘下一只耳朵,托上手问道:“像这样算不算?” 葛品扬见了,不禁暗暗称奇。摘下石狮耳朵,在一名武林高手来说,并不稀罕;不过,葛品扬称奇的是对方所用的手法。疯老人这一手,稳准迅速,绝不是出之偶然,一只石狮耳朵托在手心,不带一星石屑,断口平滑光整,就好像不是从石狮身上取下,而是另外琢成的一般。 这一手,葛品扬自忖也不一定就能做到,当然要吃惊了。 王姓少年长相看上去庸俗,穿着亦不脱纨挎气味,只因到底也是练了两天的人,识货倒是蛮识货的呢。他这时呆了呆,忙掉头向二名家人喝道:“呆什么?献上!” 两名家人响诺着,上前一步,单膝下跪,低头,同时掀去盒盖。 两只拜盒内,黄光耀眼,四双十两重的金元宝排在红绒布上。闲人们眼光所至,不禁齐声惊呼:“啊,元宝金的?” 王姓少年顾盼着,脸上现出一片得意之色。 疯老人眼一闭,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姓少年又是一呆,张目哺哺道:“错……错……错了?” 疯老人闭眼反问道:“老夫昨天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王姓少年连忙接口道:“怎么不记得?您说:‘谁要学武功,快拜老夫为师!’在下上前道:‘晚生有意请教两手。’您说:‘老夫刻下有点心烦,有个问题最好先为老夫解决了,老夫方有心思传授。’在下问:“什么问题呢?’您老眼角一溜,随即合上眼皮,不言不动。在下回去苦苦思索,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大问题,只要银子,还愁不能解决么?’所以,在下今天特地……” 疯老人摇摇头道:“大错而特错。” 王姓少年搓手蹙眉道:“您老烦什么,不明说,这叫在下怎么效劳?” 葛品扬忍不住暗笑:有耐心的,你就慢慢缠吧! 疯老人突然睁眼带怒道:“老夫最后那一眼,意思已表示得明明白白,老夫溜的,是个标致的娘儿难道你小子没有注意到?” 葛品扬转身欲去,闻言不由得再度止步。 王姓少年讶然道:“您……娘儿?” 疯老人悠悠一叹,重新闭上眼皮道:“是的,三十多年了,大老婆不别而去,三个小老婆也一个个相继溜光。烦,就是烦这个。娘儿们为什么对老夫不发生兴趣呢?” 闲人们为之哄然大笑。疯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喃喃说下去道:“老夫示意……还以为…… 原来你并没有……唉!” 王姓少年痴立着,现在,他知道他遇到的真是个疯子了。 但是,疯老人刚才那一手货真价实,对这名嗜武成迷的王姓少年极具诱惑之力,以致他一时间大感进退两难起来。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颗人头,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快步上前,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只破钵,低低说道:“老前辈,吃下去,然后将武功传了我吧。” 疯老人睁眼问道:“什么东西?” 献钵青年约莫二十来岁,五官还颇端正,就是一双眼神显得有点鬼祟,身上那袭黑长袍看来极不合身,好像偷来穿上的。 这时,但见他用手一指道:“您老自己看吧!” 疯老人果然依言将破钵木盖掀去,由于破钵很深,放置的地方又高,阶下闲人,谁也看不出钵内装的究竟是什么。只见疯老人眯着水泡眼,偏过来,再偏过去,好似对钵内之物越看越糊涂,最后,竟伸手探到钵内去了。 疯老人拔出探入的手,打开,再看,众人目光至处,全呆了。 你道疯老人此刻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蟑螂!一把活蟑螂,要人生吃蟑螂,岂非太恶作剧了吗? 葛品扬蹙额之余,真担心疯老人神志偶清,黑袍青年要脑袋开花。可是,疯子的事真难说,葛品扬算是白担心了。疯老人看了又看,忽然咦道:“这玩艺儿好眼熟?” 黑袍青年连忙接口道:“是的,有点像蟑螂。” 众人再度大笑,葛品扬也为之忍俊不禁。 疯老人竟自顾自点头道:“唔,的确像蟑螂。” 黑袍青年一咳纠正道:“像而已,但它并不是蟑螂。” 黑袍青年说得这样认真,竟使所有的笑声一齐止住;因为大家都觉得,老人虽疯,一身武功却甚神奇。老人疯,这名青年可不疯,假如真是蟑螂,这小子岂非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可是,要说它不是蟑螂,它又是什么呢? 天下奇虫异豸虽多,但是,再没有一种比灶下的蟑螂更普遍,更容易辨认了,难道说人人眼花,都看错了不成? 黑袍青年附耳低低不知说了句什么,这句话,在场数十人,大概除了葛品扬谁也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有两个字:“淫虫!” 疯老人一声“哦”,水泡眼中突放异彩,促声急急问道:“真的么?” 黑袍青年又说了两句只有葛品扬能同时听得到的话! “晚辈能有三姬四妾,就因为养有这种东西。” 疯老人又望了手上那把蟑螂一眼,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像蟑螂?” 黑袍青年手一指,侃侃说道:“再看看,它有几条后腿?蟑螂会只有一只后腿吗?” 疯老人注视点头道:“这倒没有留意。” 黑袍青年压低嗓门道:“只有左腿的,是雄虫,只有右腿的,则是雌虫。天一黑,雌雄立即合体,各以一腿支地。这玩艺儿淫质天生,不然也不会叫做淫虫了。老前辈如果不信,待天黑了之后吃了就知道……” 葛品扬目力超人,凝眸看去,每只蟑螂,果然不是缺右腿,就是缺左腿。也不知这黑袍青年用的什么手法,摘腿处居然不留痕迹,就像天生只有一腿一般。这种天气难为他找到这多的蟑螂,而且一只只为之施手脚,可见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对此疯老人动脑筋已不止一天二天了呢! 疯老人频频摆头道:“老夫相信,用不着等天黑了!” 说着,随手夹起一只,从口中送进。 闲人们因被淆惑着,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蟑螂,是以只有瞪眼结舌的份儿,而葛品扬就不同了。 这时的葛品扬,非常为难。 疯老人和黑袍青年之间的对话,他完全听到了。黑袍青年当然不是好人,但是,疯老人为那种事发疯,且于发疯后仍为这种事丢人上当,可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坏人与坏人间的牵缠他自无多管闲事的必要。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不看到便罢,既然置身当场,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六旬开外的老人生吃蟑螂而袖手旁观呢? 所以,他决定上去阻止,并好好训斥那黑袍青年一顿。 可是,心念方动,他又停下来了,因为他忽然看到黑袍青年右手手背上生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一痣在手,偷鸡摸狗!” 这是麻衣神相上的两句批语,而现在,在目前这名黑袍青年来说,这两句批语,正是他扬名江湖的由来。 此君不是别人,妙手空空儿罗集是也。 自天山胖瘦双魔处偷得玄黄丹,其后为龙门棋士来了个黑吃黑,同时被三目狂叟、媚娘、鬼妪、大巴水火双煞等人知悉,以致演出岳阳酒楼追逐战,最后却让葛品扬凭之恢复了一身功力的间接功臣,便是此君。 如今,葛品扬突然住手不前的原因,倒不是念在这层渊源,因为,要没有龙门棋士,这位妙手空空儿说什么也不会有这些慷慨的。 那么,葛品扬迟疑的原因何在呢? 原来这位妙手空空儿罗集不但妙手通玄,另外还有一种怪癖,便是不能令江湖轰动的案子,绝不插手。 换句话说,这小子不但好利,而且相当好名。 可是,这位仁兄窃盗之技虽高,武功方面却有限得可怜,因此,他平时吃的苦头可就多了。 江湖上一出大案子,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大概又是罗集那小子吧?” “唔,很可能,找那小子问问去。” 日前的玄黄丹便是一例。双魔丢丹的风声刚刚传开,三目狂叟等人便立即兜围而至。还好龙门棋士得手后并未远去,不然这小子纵逃一死也要脱层皮了。 如今,葛品扬开始寻思,这名疯老人是谁?他身上会有什么令人眼红的东西? 这期间,疯老人已连续吃下好几只蟑螂,妙手空空儿一旁眼球乱转,似乎正在打着鬼主意。 疯老人偶然抬头,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眼睛动个不停什么意思?” 妙手空空儿脸色一变,正堆下笑来要说什么时,疯老人已忽然省悟过来似的一声噢,跟着夹起一只蟑螂送向妙手空空儿道:“老夫一次也吃不了这许多,没关系,你也来一只过过瘾,明天你补还老夫也就是了。” 妙手空空儿双手连摇道:“不,不。” 疯老人瞪眼道:“不什么?” 妙手空空儿赔笑道:“晚辈家里多的是,您,您老尽管享用吧。” 疯老人不悦道:“家里多那是在家里,看人吃食喉头发痒的滋味,老夫最能体会。老夫一片好心,难道说……” 妙手空空儿不待疯老人语竟,忙一把接过道:“是,是的,恭敬不如从命。” 疯老人其实并没有起疑,等到妙手空空儿将蟑螂接去,脸色一缓,立刻又低下头一只连一只地吃将起来了。 妙手空空儿有机可趁,偷偷将那只蟑螂往怀中揣去。 可是,偏偏天不从人愿,妙手空空儿由于手脚太仓促,那只蟑螂一下没有放好,竟自衣襟内滑落地上。疯老人脸一仰道:“你干什么?” 妙手空空儿一呆,随着单膝着地嗫嚅说道:“不瞒您老人家说,这种异虫,晚辈家中多虽多,但饲养却极为不易。今儿孝敬老前辈这一钵,晚辈以后日服量势必减少,而且这种异虫,除了刚才说过的功用外,和酒服食更有延年益寿之效。晚辈祖父……” 疯老人重重一击膝赞道:“好贤孙!” 说着,顺手又抓起三只,慷慨地嚷道:“老夫已吃了十多只,大概够量了。来,再带一只回去,另外这两只马上吃下,就算师父我的见面赏赐好了。” 妙手空空儿无计可施,想想还是命要紧,于是,一咬牙,揣起两只,将另两只闭眼送入口中。 疯老人注目大声指示道:“嚼,细细嚼才有滋味!” 闲人们一致大笑,因为妙手空空儿已在举动中说明:它们还是蟑螂! 妙手空空儿哑巴吃黄连,只好依言嚼了几嚼咽下。葛品扬正在暗感快意,疯老人打着饱呃,忽自腰间掏出一卷汗黄纸卷。 妙手空空儿呕意立消,疯老人将纸卷扬了扬道:“老夫武功都在这上面,拿去,不懂的问,看完了还老夫。” 妙手空空儿眼光发亮,颤手跪接,低低说道:“晚辈可以带回去看吗?” 疯老人连连挥手,不在意地叫道:“可以,可以!” 妙手空空儿缓缓缩身近人群,身子一扭,一溜烟而去。疯老人打着哈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叫道:“你住哪里,徒弟?” “徒弟?”抱歉得很疯老人见无人应答,呆了果,突然像孩子般地滚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止老夫一个的呵!”一面滚嚎,一面叫:“老脸婆,还有三个小的,她们的绝艺,都,都在上面呵!” 葛品扬实在看不过去,一步跨出,以罡气凝音,沉声喝道:“自己找去,那小子就是妙手空空儿。” “妙手空空儿?”疯老人叫着,一骨碌爬起,葛品扬当然不愿再事兜搭,语毕立即转身走开。 葛品扬好不容易才在东门集场找到一名丐帮弟子,走上前去,伸出右食指,在自己胸前缓缓划了一个圈圈。 那名中年叫化眼中一亮,头一点,注目不语。 圈圈者,圈内人之谓也,这是丐帮中很少为外人所知的信语,葛品扬乃天龙门下,自然知道。 那名叫化注目以待,意思即谓:友人身份清楚了,现在请问门派身份? 葛品扬四顾无人注意,逐含笑向上天指了一指。 那名叫化吃惊地脱口低呼道:“天龙门下?” 葛品扬又迅速在空中打了个x,那名叫化忙不迭缩口,脸上同时现出一丝歉赧之色。 葛品扬三指一并,转而下指,叫化子点了点头。 葛品扬表明了自己在天龙堡的身份后,顺指一带,横划一条直线,然后在直线尽端虚空一抓,竖起拇指。 直线求谒,拇指本地分舵舵主。 丐帮信语动作简单而含义明显,久为武林所称道,加之葛品扬神态从容,就是有人注意,如非与丐帮深有渊源,也很难看出什么。 那名中年叫化的回答,却使葛品扬颇感意外,但见那叫化左掌平伸,右手握拳放置其上,拇指朝天接着向东方日出处眼色一使。 这就是说:丐帮帮主来了此地,今晨刚到。 “三元宫!” 最后,中年叫化低低说了一句,径自走了开去。 三元宫?葛品扬讶忖道:三元宫不就是我刚来的地方么?怎么我刚才竟一点也没看出它就是丐帮分舵所在? 想着,掉转身子,又往三元官走来。 这时,三元宫前已不见一个人影。葛品扬为慎重计,并不直闯进去,他背负着双手,闲眺着,缓缓踱入,一派游赏姿态。 绕前殿,进人后院,葛品扬,目光一抬,几乎惊叫出声。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碰上黄衣首鹰和红衣十妹。 后殿廊沿上,黄衣首鹰面垂黄纱,双睛灼灼,正目不转瞬地盯在七八步外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脸上。 神乞身后,还远站着三四名叫化,从衣结上看来,其中一名大概是潼关分舵舵主,余者则班辈较低。院中,易下女装、已扮成一名跟班模样的红衣十妹正漫不经意地踢着雪块,似对殿上将发生什么一点也不关心。这时,她第一个发现葛品扬,愕然失声道:“你?” 葛品扬处此情况,应有反应应该是比对方更意外,事实上,他不须做作,也就够逼真的了。 葛品扬眼色使去,口中淡淡说道:“这地方谁都来得,不是吗?” 这句话就真的是做作了,虽然神乞方面早知道他正混在五凤帮中,然为了强调对外应守秘密,他嗔怪红衣十妹不够沉着却属不可少之一着。 神乞心照,视如未见,首鹰也只侧目向他扫了一下,没有作何表示。 首鹰与神乞,双方峙立着不发一语,似是一方话刚说完,正是等待另一方回答,这时,但听首鹰冷冷说道:“本座耐性有限,交不交出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葛品扬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这次首鹰奉谕,并不是要取五派掌门人人头,而是要向丐帮追回那面五凤令。 葛品扬就为了传讯五派,才在潼关呆下来。如今,事实证明是他过虑了,这一错,还算错得巧,不然,如他继续上路,就不会遇上今天这场面了。 此刻,他迅思着:神乞武功,虽说在五派掌门之上,但其间差得极为有限,首鹰已练就一元指,这种无坚不摧的绝世玄学,武当谢尘道长连招架之力也没有,神乞能挡得住么?假如挡不住将怎么办? 他不得不作如此决定:事有缓急轻重,既然遇上,也就只好先帮神乞合力击退首鹰再说了。 神乞纵使破不了一元指,大概自保一时还无问题;而他,则可以暂弃天龙爪法不用,专以气势浩壮的天风三式以攻代守。要能分散首鹰一半攻击力量,神乞自不难尽施所学,这样,致胜未必,要败,也就不至于了。 那名分舵主有四个法结,成就应不低于少林三老武当九子等人,一个红衣十妹,由分舵主合另外几名叫化谅也对付得过去。 寻思间,忽听四海神乞嘿嘿一阵笑,冷冷说道:“一面五凤令并不算什么稀罕,不过尊驾这副坐门索讨的债主面孔,我老叫化却有点看不惯!” 首鹰阴声说道:“本座顾及五凤令,方耐下性子好言相劝。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顺眼不顺眼,不妨斟酌着办。” 说完,身躯半偏,曲指一弹,殿上遥距四三丈的宫匾,立由三元宫变成二元宫,三字上面一横,应指而飞。 神乞脸色大变,他说什么也想不到五凤帮一名鹰主竟练就近乎神话的一元指功。 葛品扬很着急,如有机会,他定会劝神乞交出那面令旗算了,而现在,他看得出,神乞已为首鹰神功所慑,这一仗势必更艰困了。 就在这时候,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厉呼:“妙手空空……贼囚……老夫不生吞活剥了你……是你的孙子!” 葛品扬向红衣十妹点头一示意,缓缓转身,绕过殿屏,立即一点足,如箭穿向宫外。宫外,疯老人光着上身,又引来一大群闲人,像个没头苍蝇般满场乱转,唾沫横飞,跳脚大骂。 葛品扬闪身石狮后面,传音过去道:“要找妙手空空儿么?静下来,听我说。” 疯老人一楞,立刻定身四下找寻发话之人。葛品扬紧接着说下去道:“现在就是找着妙手空空儿也没有用了,你那秘笈已落入宫内一名黄衣蒙面人手中,要追回,机不可失!” 疯老人一声大吼,翻身便往宫内扑去。 疯老人是否是首鹰之敌,葛品扬不能确切估计,但是,从妙手空空儿费尽心机下手,以及对方摘下石狮耳朵那一手看来,这名疯老人武功不在四海神乞之下,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葛品扬头一缩,疯老人自他身旁一掠而过。 “就凭这般劲疾的身法,也够首鹰麻烦的了!”葛品扬暗慰,行云流水般斜斜隐身至宫左一堆废砖之后,也顾不得干净与否,一侧身倒下,自砖脚下探出半边脸来。 宫内,叱喝之声大作,紧接着,四条人影鱼贯电射而出。 第一名是首鹰,第二名是疯老人,第三名是红衣十妹,第四名才是丐帮帮主四海神乞乐十方。 这情形很明显:首鹰逃跑,疯老人追赶。 这使葛品扬大感意外。 首鹰不敌?疯老人武功竟高到这种程度? 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 一元指虽非武林中空前绝后之学,然而,武学中究有哪种功夫能视一元指如无物?这似乎还没有听说过。 再者,以首鹰之个性以及五凤帮帮规,首鹰纵使不敌,但不会退缩,纵退缩,也绝不会退缩得这么快! 葛品扬相信,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 果然不出所料,首鹰人出宫外,身形一顿,蓦地回身劈出一掌。 不是一元指,也不是天龙爪,这一掌,势如狂飘,竟是天风掌中的“天风扬海”。 葛品扬明白了!首鹰大概嫌内院不够宽敞。 是这样的吗?并不是! 疯老人虽未为掌风所伤,但在掌风逆送下,一条身躯却不得不收势停住。 首鹰一掌发出,随即抱拳急叫道:“老前辈,听我一言!” 疯老人大喝一声:“拿来!”人随声上,猛往首鹰扑去。 疯老人神志显然确属昏乱,这使葛品扬颇为安心,不然,双方一旦交代明白,首鹰就不难猜出是他捣的鬼了。 不过,首鹰的态度却令葛品扬如坠五里雾中。 当今除了一名五凤太上帮主以及那位白发司阍老妇外,还有谁能使首鹰这号人物这般委曲求全的呢? 红衣十妹一脸迷惑,对这现象也在纳闷不已。 而那位由当事人一变而为旁观者的四海神乞,此刻则在攒眉思索,好像对眼前的这名疯老人似曾相识,而一时间又记不起来一般。 首鹰这时犹若换了个人,疯老人扑上,并不还手,身躯滴溜溜一旋,一面避开正锋,一面不住地急叫:“老前辈,老前辈……” 疯老人听如不闻,只是一味狂吼猛攻,招式虽然稍现杂乱,但那股凌厉劲却颇为骇人。 遭遇者设非首鹰,只怕谁也应付不了。 首鹰一让再让,双目中仅有着急成分,始终不见怒意。 葛品扬唆使疯老人出面,为怕疯老人因此丧命,先前本有着一种不安感觉,此刻一见疯老人绝无生命之虞,不禁又为首鹰的狼狈感到滑稽和快感。 世上事竟这般难料,像首鹰这样的人物,眼无余子,目空四海,如今居然被一名不知来历的疯老人逼得团团转,该多不可思议? 这时,红衣十妹秋波眨了眨,忽然高声问道:“黄香主,这位就是太上要找的那位老前辈么?” 首鹰头一点,同时避开一掌,这时的首鹰,在只挨不还的困局中,连出声回话的余裕也没有了。 红衣十妹接着高叫道:“既然不错,这事显然比讨取五凤令重要,我们何不就此引他回去,五凤令留待以后……” 首鹰一声“啊”,接口道:“对!快跟来!” 语音歇处,人已振臂而起,直奔东门而去。 葛品扬不由得暗叹着道:这些丫头们可真行! 不消片刻,宫前又回复了一片平静。 葛品扬本想进去跟神乞打个招呼,想想已无必要,而且出来这么久,万一给黄衣首婢找来反而不好了。于是,一看左右无人,便悄悄长身向大福客栈走去。 栈中,黄衣婢正在等他,脸上有着恼怒,也有着问郁,好像跟什么人斗过嘴似的。葛品扬虽然暗暗奇怪,却不便探问。 第二天,葛品扬与黄衣首婢另买了二匹马,往长安进发。 一路上,葛品扬屈指计算时日,离年底,只剩下个把月,取五派门下头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么他还要不要回五凤帮去呢? 密谕上语气虽严,却未曾提及辱命后之处分,所以,他知道,这次也许只是太上帮主对他是否忠于五凤帮的一种考验,他如有借口,太上帮主是不会将他怎么样的。可是,话说回来,这种借口又向哪里去找? 少林、武当、终南、王屋、华山五派,距长安最近的是终南,他来长安,无异表明他将向终南一派下手。黄衣首婢跟着,如影随形,最少也得装一装样子,这就是说,他必须表现出做了,只是力不从心。 这可能吗?当然不可能! 第一、他没有机会与终南凌波仙子取得联络,串演假戏,单方面进行是无论如何无法逼真的;其次密谕上指定他向五派门下下手,以今天五凤和五鹰主的成就,五派掌门人的弟子,又有哪一个会是敌手呢? 一个不留意,势必弄巧成拙,黄衣首婢并不是好欺侮蒙混的。 想到终南,他不禁附带想起巫云绢,同时想起那位端淑明媚的凌波仙子白素华来。凌波仙子白素华与巫云绢之间的关系,始终令他有点迷惑。 巫云绢今年十七,小自己一岁,而那位凌波仙子白素华,看上去顶多不过双十年华,她们,会是师徒? 巫云绢几岁习艺?就说十三岁吧,那么,那时的凌波仙子白素华又有多大呢? 还有,巫云绢失去功力后,一直住在凌波仙子的卧室,据凌波仙子说,那是为了“照顾方便些”,是的,正如凌波仙子另一句话一样:“天底下,没有一个师父不疼徒弟。”那么,受伤的要不止巫云绢一人时,又该怎办? 所以,葛品扬相信,这里面一定是另有说处的,说得明白一点,他决不会相信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师徒。 前此,从玉门关回程,他曾不止一次地试探着问巫云绢,巫云绢欲语还休,语气不胜其含混支吾,有次被葛品扬逼急了,她赌气说道:“既然想知道,何不干脆去问她?” 问谁?问问她? “她”这个字眼,是一名弟子对掌门师长应有的称呼吗? 不知是为了自觉失言,抑或另有原因,巫云绢话出口,趁着葛品扬在发楞之际,人已溜得不知去向。 其后,再一触及这项问题,巫云绢便说什么也不肯开口了,眉宇间,还似有着隐隐的幽怨之色,葛品扬因此也就没有再提了。 潼关到长安,快马不过两天行程,葛品扬没有急赶,也仅走了三天。 路上,葛品扬与黄衣婢虽然经常前后只有一马头之差,但由于葛品扬心中有事,故所以一直很少开口说话。黄衣婢以为葛品扬是在有意冷落她,被有意冷落,这在一个生性高傲的人来说,是相当难以忍受的。 黄衣婢首先采取以牙还牙的应付方式,就是你不理我,我也不一定要理你,两眼望天,脸上神色,一派冷漠和不屑。 可是,这一着,不久黄衣婢便自感失败了。 她是赌气装出来的,而葛品扬却纯粹出乎自然,葛品扬不理她,是根本不觉得身边有人,她不理葛品扬,则是在给葛品扬看颜色。 颜色摆出来,第一件事是要对方看,可是,每当她以眼角偷瞟过去,葛品扬沉思着始终是一个样子的。 这天,来到长安东城外的灞桥,黄衣婢恼怒得实在忍不住了。 灞桥,为汉、唐两代送亲别故的把盏分手处,在汉代,多被喊作“情尽桥”。灞水两岸,遍地垂柳,至唐时,因有人在桥身上写下“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的一首名诗,乃被喊做“折柳桥”。送行至此,送行者也多折柳以赠远行者,成为一时风尚,唐以后,则又被改称为“销魂桥”。 于今,灞水改道,桥下已只剩下一条略具河形的黄沙沟,昔日的名人轶史,都已成为哀感的往事。 黄衣婢明眸滚动,唇角浮起冷笑,忽然仰天漫吟道: “情尽桥上矫情过, 风雪柳枝挂雪摇。 柳折无处扬鞭代, 魂销端在痕条条。” 葛品扬为吟声惊醒,定了定神,觉得这丫头所吟虽不工,却能知道那首有关此桥的古诗,并能仿意成章,亦颇难得。他虽然同时也听出对方诗中有揶揄自己之意,然因彼此身份有别,如之无心兜搭,是以仅点头笑了笑,策骑往桥上走去,未予理会。 黄衣婢有意发难,竟侧目冷笑着道:“久慕五香主才名,如不稍加指正,岂不令人失望?” 葛品扬气不过,哈哈一笑道:“指正不敢当,敬和一首也就是了。” 笑声歇,仰天深吸一口气,朗朗吟道: “桥横东西任人过, 柳植两岸迎风摇。 杨柳销魂自杨柳, 有情无情不关桥。” 吟毕,又是一声长笑,纵骑直奔城门而去;黄衣婢呆呆直视着,直到葛品扬背影行将消失,方始恨恨追上前去。 这时候已是冬月将尽,长安城中,充满一片迎新年的忙碌和喜气。 两人落店,一宵无话。第二天,葛品扬起床,隔室的黄衣婢又已不知去向,问店伙,说是一大早与一名守在店外的青衣少年谈了几句,便气鼓鼓地相偕而去了。 葛品扬大奇,暗暗纳罕道:难道是青鹰冷必武? 照时日计算,青鹰尚在度假期中,如果店伙所说的青衣少年即系青鹰,那么青鹰此来,当属因私而非因公。 再回想黄衣婢临离潼关时,那种好似与人斗气的脸色,葛品扬不禁猜想到,青鹰冷必武很可能一直都跟在他们身后,黄衣婢的好几次不告而别,大概便是与青鹰冷必武幽会去的。 红鹰与紫凤有一手,以及蓝鹰暗恋红凤,都不足奇;青鹰恋黄衣婢,就很出人意外了。 黄衣婢再强,不过是名使女,配青鹰,可说是高攀,可是,看黄衣婢那种神色,却好像对青鹰并不感兴趣,岂非怪事? 葛品扬在断定黄衣婢必是去会青鹰之后,乐得松闲,留下话,往西城章台街附近的风月楼走去。 风月楼是座茶楼,门口高悬一副短联,文曰: “佳士日满 风月常新” 葛品扬看了,几乎笑出声来。 据《妆楼记》一书载,唐开元初年,宫女凡获进御宠幸者,翌日便由内府以印烙臂,印文便是“风月常新”四字,渍以红砂,虽水洗不退。如今,此楼竟以“风月常新”标榜,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在对联左侧,另外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赫然大书者:“当今第一国手,以棋会友,候教处,本楼二楼。” 葛品扬不意龙门棋士这样早就已来到,心中又惊又喜,惊喜之余,又不禁对这幅招贴感到滑稽可笑了,既然以“第一国手”自许,还候谁的教? 且如就棋论棋,龙门棋士在这方面的程度,可说连入流都谈不到;如今以第一国手自居,闹笑话事小,以他那种赢得输不得的脾气,一旦有人挑战,长安不是小地方,好棋者不一定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为人,他要是输火了,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第十一章 淡泊一翁 葛品扬想及此处,不由得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向店中走去,进门时,正巧碰到一个笑脸迎人的伙计,乃即止步问道:“这儿有位第一国手,是吗?” “是的。” “生做什么样子?” “一位老先生。” “白头发?” “还有一把白胡子。” “几时来此的?” “十几天前。” “每天都有人来向他挑战?” “差不多每天都有。” “胜负呢?” “没有输过!” 葛品扬失声道:“怎么说?” 店伙哈了哈腰道:“小的是说这位老先生自接战以来还没有失过一次手。” 葛品扬摇摇头,蹙额道:“长安果然没有人!” 店伙干咳了一下接口道:“这可不尽然,相公,尚仁坊王员外父子素有父子棋王之称且不去说它,日前且有位曾奉召于御前对弃,因赢了那名西藏喇嘛,而被封为彻前棋士的赵圣手赵品题,也远自华阴闻讯赶来,这三位都先后败在我们这位老先生手下,相公,您,您能说这是假的么……” 葛品扬瞠目不知所对,呆了好半晌,始突然问道:“他此刻在不在?” 店伙刚点了一下头,葛品扬已脚尖一踮,飞登楼梯一半以上,店伙张目喃喃道: “这……这红小子敢是……是找碴的么?” 店伙不放心,跟着匆匆追上楼去,可是,他上楼后却见葛品扬老实得很,正静静地站在一局进行中棋战之旁,凝眸而视,一动不动。店伙看到这情形,方安心地又下楼而去。 这名店伙要是武林中人,那么,他就会发现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此刻的葛品扬,与其说是静静站在那里,实不及说他愕在那里不能动弹来得恰当些。 葛品扬目注盘面,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到,在他的脑海中,现在只翻腾着一个问句: “这人会是谁呢?” 坐在下首的,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人,此人是挑战者,自无疑问。 上首,不用问,当然就是我们那位第一国手了!然而,问题是,眼前这名白须白发的老者,并不是龙门棋士古今同。 本来,茫茫人海。众生芸芸,葛品扬又何能识尽天下奇人雅士? 不过,眼前这位白发白须老者显然为武林中人,自然又当别论。 葛品扬于苦思无绪之余,便开始审察棋局,这局棋,双方才不过各下三十余手。棋养如葛品扬者,一眼便已看出,白发老人的白棋,已占压倒性优势,如无特殊变化,白发老者已胜定了。 这时不过辰巳之交,观战者仅三五人,室内生着暖炉,窗外虽雪堆冰冻,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刚才葛品扬登楼时,正值序盘,交手双方,态度都很谨慎,加之葛品扬脚下轻,白发老者似乎并未觉察到又多了一名观战闲人。 等到五十手过去,大势初定,老人伸手向茶时,这才于偶尔抬头之际发现到葛品扬的存在。 老人目接葛品扬,眼中微微一亮,接着,竟对葛品扬毫无顾忌地正面端详打量起来。 葛品扬为了礼貌,报以从容一笑,目光继续望在棋盘上。 就在这时候,忽听老人轻咳了一下问道:“这位年轻朋友贵姓?” “葛。” “葛?” “葛品扬。” 老人轻轻一“啊”,似在意中,也好像有点意外。 但是,这一“啊”,却令葛品扬稍稍感到紧张,他戒备着,勉强以一种含笑姿态注视着对方,希望对这一“啊”有所解释。 老人在他红色外衣上扫过一眼,眉峰聚拢,旋即开展,点点头,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唔……老夫明白,老夫明白了!” 葛品扬勉强笑了一下道:“老丈明白了什么?” 老人不答,顺手在棋盘上放落一颗白子,好像在检查棋势,又好像感慨什么似的,头频摇,自语着又道:“怪不得,怪不得……唔……如此看来,那就真的怪不得了。” 怪不得?怪不得什么?葛品扬满腹狐疑,但是,老人系面对着棋盘说话,一时间却无从插口。 老人终于又抬起脸来,可是,还没等到葛品扬开口,目光一溜楼梯口,突如其来地注目问道:“几个人一起出来的?” 葛品扬呆了呆,只好含糊地答道:“两个。” 老人接着道:“还有一个伙伴呢?” 葛品扬迟疑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在客栈里,老丈何事见教?” 老人头一点,忽然笑问道:“你如今已叫冷什么了吧?” 葛品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知道,对方既然如此发问,再推马虎也是枉然,俗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神一定,坦然答道:“冷必照!” 老人头一点,意颇赞许地道:“好,诚实、勇敢、坐下来,坐下来,下完这一局咱们详谈。” 葛品扬坦然依言一旁坐下,不一会,棋局告终,白发老人大获全胜。侯那名对局者谢教揖退,葛品扬立即移身坐去老人对面,脸一抬,向老人笑道:“何事怪不得,现在该可以详谈了吧!” 白发老人为之捋髯大笑,笑声一顿,正待说什么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争吵之声,但听一名店伙叫嚷着道:“我……我的天……我的大老爷……您……这,这,这算什么?” 一个苍劲的声音冷冷回答道:“不算什么!” 店伙跳脚叫道:“你老索笔……小的还以为……您……您老加上这一划……岂……岂不要了小的命么?” 那个苍劲的声音冷冷一笑道:“这么严重?” 店伙着急地叫道:“您老应该知道,它可不是本楼写的,您……您老……这,这一来,第一国手,岂,岂丕成了第二国手了吗?” “你敢再嚷!” “嚷又怎么样?” “算你有种!” “喂喂喂,第三国手,我的妈呀!“ 尖叫、冷哼,夹杂着哄笑,闹作一片,喧闹中,楼梯上一阵“的的秃秃”,走上来一人,身后跟着两名脸色败坏的店伙和一些看热闹的茶客。 来人也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者,正是龙门棋士古今同。 葛品扬见龙门棋士的神色不善,怕两位老人一言不合,要闹出事来,连忙一跃离座,想拦在前面迎将上去。 然而,一个意外的景象令他呆住了。 龙门棋士瞥及白发老人,目光一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前仰后合地笑叫道: “原来是你这个糟老儿,好,好,这下可给老夫逮住了吧!” 两老竟是老相识,这实出众人意外,葛品扬深深吁出一口气,两名店伙也相视苦笑笑,摇着头转身下楼而去。 白发老人始终微笑着,这时缓缓站起身来道:“古老儿,你我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刚才你在楼下来上那一手,就不怕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么?” 龙门棋士笑瞪眼道:“哪点好笑?” 白发老人侧目笑道:“假如老朽都不配称第一国手,那么,你老儿倒说说看,你老儿心目中的第一国手又是谁?” 龙门棋士眼珠一翻,冷笑道:“谁?龙门棋士古今同!” 白发老人笑了笑,接着说道:“好,可以!不过,就算你老儿比老朽强,你第一,老朽落个第二也不为过,你老儿为何还要在二字上又加上一划,这该怎么说?” 龙门棋士仰天道:“还有劣徒!” 楼梯口有人接口道:“小圣手赵冠在此,……噢,白老前辈,晚辈赵冠问老前辈安好!” 应声接口跳出、说着,并又向白发老人伏身跪下磕了一个头的,正是那调皮鬼龙门黑白小圣手赵冠。 “白老前辈?老人姓白?” 葛品扬心头微动,止不住又向白发老人望去。此刻的他,想是想到了一个人,但由于一直只是耳闻,是以心下一时还不敢十分确定。 龙门棋士回过脸来叱道:“谁叫你这么早就赶来的?” 赵冠爬起身,垂手笑道:“事情已经办好,不来这里还有哪儿好去?” 龙门棋士不意爱徒办事竟有如此明快,神色间虽极快慰,但由于当着人前,仍故意沉下脸孔哼哼说道:“以后可不许这般回话,知道不?滚开!” 赵冠扮着鬼脸,向葛品扬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葛品扬笑着迎上,两小正待互诉别后之际,忽听龙门棋士嚷道:“来,老儿,杀他一盘!” 白发老人笑了一下道:“古老儿,你难道没听说过尹邢辟面的故事么?” 龙门棋士大叫道:“杀你一盘,非杀不可,说什么也不行!” 葛品扬望了赵冠一眼,忽然丢开赵冠,跑过去向龙门棋士躬身笑道:“先由晚辈向这位白老前辈领教一局如何?” 葛品扬因见赵冠眉锋微锁,知道他是为师父龙门棋士的叫阵烦恼,龙门棋士的棋当然不是这位白发老人的敌手,但是,龙门棋士的自尊和好胜,却相反的要比这位白姓老人强得多,所以,他知道,两老这局棋,说什么也下不得。 从两者适才的对答中,葛品扬已然发觉,两老虽属旧友,却好像前此还没有真的对过局,因此,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一方面也是要龙门棋士先在旁边看看,认清对方棋力,然后知难而退。 这白发老人目注葛品扬,连连颔首道:“好,好”神色间似亦有考究葛品扬在这方面的成就之意。 龙门棋士捋髯道:“先量量你老儿的程度,也好。” 白发老人坐下问葛品扬道:“棋份如何?” 龙门棋士在旁淡淡地道:“老夫让九子。” 白发老人愕然道:“你让多少?九个子?” 龙门棋士傲然道:“怎么样?” 龙门棋士是什么棋?而要龙门棋士让九个子的又会是什么棋? 白发老人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白发老人虽然没有开口表示什么,但他心中有着何种感觉,却不难想象。 棋,在当时,有九等流之分。葛品扬看出这位白发老人与师父天龙老人差不多,约在第二流第三流之间,自己的棋力则为四流光景。 依此情形看,正常的下法是让一子到二子。 原该让一子到二子的棋,现在一下让到九子,他当然是要输便输,要赢便赢了。 本来,葛品扬己打定主意,既然先九子曾输过龙门棋士,现在自己目的是和事,也就再输一局给这位白发老人算了。 但是,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不能输,不能令这位白发老人太瞧轻了自己,同时,不但要赢,而且是大赢特赢,赢到令对方明白自己真正棋力的程度。 于是,他赢了,大赢而特赢。 但是,就在白棋投子认输时,葛品扬却又忽然冒出一身冷汗,几乎昏倒。 因为有一件可怕的事,直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了起来。他,实在不该为了一时意气而这样做的,赢了白发老人,并没有什么,然而,一旁观战的龙门棋士看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龙门棋士不服自己棋奥,是好棋者的通病,可是,白发老人的棋高,龙门棋士口头尽管不承认,心底下却不至于不明白,他这样赢了白发老人,万一龙门棋士联想及当初与他下的那几局时,那可怎生得了? 葛品扬心跳着,偷偷望去赵冠,果然,耳边已爆起龙门棋士的大笑:“如何?糟老儿? 现在总该服了吧?哈哈哈,老夫让九子,轻轻松松,惬惬意意,你,哈哈,你看你,哈哈,哈哈……哈……” 白发老人凝视着葛品扬,目光似在问:“这老儿真的让过你九子?” 葛品扬怕对方出言追究,忙低低说道:“晚辈自输给古老前辈几局之后,近一年来时时刻刻打谱,所以,咳,所以,今天也不过一时侥幸罢了。” 赵冠也是明白人,这时笑向师父龙门棋士说道:“真想不到品扬兄进步得如此神速。” 龙门棋士直待笑过了瘾,方摆着脑袋,画着圈圈儿道:“你小子还不是一样?师父早说过,一名棋士不但要天份好,而且要教得好,他要不是跑去棋山……” 白发老人双目一亮,好似突然已领悟到什么,接着笑了笑,站起身来向龙门棋士点点头说道:“古老儿,下楼去,老朽跟你说几句话。” 龙门棋士一面起身,一面大笑着道:“说话可以,凭你这种臭棋,要跟老夫对局可就恕不奉陪了。” 两老下楼,两小也忙着互间别后情形,就在两人私话说完,葛品扬正想出言探问白发老人是谁之际时,龙门棋士已再度走上楼来。 葛品扬“咦”了一声问龙门棋士道:“那位白老前辈呢?” 龙门棋士不理,却向爱徒道:“快下去,他在等着你。” 赵冠去后,龙门棋士坐下向葛品扬说道:“五凤帮中所见所闻,说,要简明扼要。” 葛品扬见四下茶客虽然都坐得远远的,但天色已经不早,自己出来这么久,实在有点担心黄衣婢会找到这里来。龙门棋士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当下道:“不要紧,那黄衣丫头已不会找来了。” 葛品扬一呆,心想:你怎知道什么黄衣丫头不黄衣丫头的呢? 不过,他早知这对龙门师徒的门道多,不便追问,于是即将君山随诸鹰回到五凤帮以后的种种说了一遍。 龙门棋士听完,停了停,突然注目问道:“你真的还不知道那位太上帮主是谁?” 葛品扬楞得一楞,心念动处,不期脱口低呼道:“难……难道……会是她……她老人家?” “是的。”龙门棋士“嘿”了一下,冷冷说道:“十五年前,会使一元指,两个半人中的一个,天山胖瘦双魔的小师妹,天龙的结发夫人,你的师母,人称冷面仙子的冷心韵。” “您……你老……不是说……” “以为她死了的,并不止老夫一个!” “是……的……还有天风老人。” “还有你师父,天龙堡主蓝公烈!” “天风老前辈对胖瘦双魔的突然出现之并不以为异,是因为双魔一直只传说走火入魔,而对晚辈这位师母却似……” “因为他曾在她灵前上过香!” “灵前上香?” “老夫也一样,两炷香是同一天插入同一座香炉。” “老前辈,您能说得明白点么?” “现在老夫且问你,天龙堡后山,有没有一块平常任何人都不得擅越一步的禁地?” “有。” “你到过没有?” “没有。” “好,老夫如今告诉你,那儿是一片悬崖,崖下,是一座只有进口而无出口的石室。十五年前,石室封闭,上书‘先室天山冷氏灵居’,碑文下,你师父素服守坐,先后达三月之久。老夫相信,天风老儿也会相信,封闭后的石室,决不适宜于一个活人在内诈死,也没有机会容一个已死的人复活。老夫与天风老儿相信蓝公烈,愿你也相信你师父,天龙堡主当时所遭受的,的的确确是丧妻之痛。” “那么?” “当时情形大致如此,而现在,人活着已是事实,要知道其间究竟,就非凭想象推测所能为力的了。” 是的,太玄了,非想象所能为力;然而,老少俩却仍同时陷入沉思,忘却置身何地,忘却夜色悄悄已将整座茶楼笼罩。 烛光摇曳,老少俩先后缓缓抬起头,默默相望。良久良久,葛品扬方如自梦中惊醒似的,四下看了看,哑声低低说道:“冠弟去了哪里?噢,对了,那位白老前辈究竟是谁?” “为你解决问题去了,你已可暂时不回五凤帮,因为跟你同来的那个黄衣丫头将知道她们的红衣鹰主被一名白发老人挟怒追至客栈后院,然后被出手点倒,背着不知去向。” 葛品扬茫然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龙门棋士道:“这是白老儿的主意。” 葛品扬迟疑地道:“白老儿?” 龙门棋士道:“是的,老儿姓白,不过,即令说出这老儿的全讳,你小子也不一定清楚。此老退隐虽然是四五年前的事,但在十数年前,即已谢绝交游;同道中,稍有几岁年纪的人,都知道武林中曾出过这么一个人物,有着一身玄奇的武功,一生之中却从来没有正式跟人交过手,这个人物,便是此老。” 葛品扬脱口惊叫道:“弄月书生?” 龙门棋士微笑点头,接着叹了一声道:“是的,全衔喊做终南弄月书生白吟风,终南上代掌门人,本代掌门人凌波仙子素华姑娘的父亲。不过,弄月书生还是他四十年前初涉江湖时的外号,依年龄,早该改叫弄月叟或弄月翁了。” 葛品扬迫切地道:“这位老前辈的种种,晚辈仅听黑白两位师母提及一二次,想问师父又不敢,您老人家可肯为晚辈说详细点?” 龙门棋士道:“七十年前,今日之五派,本为‘九派’,除了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外,另外尚有昆仑、峨嵋、华山、青城四派,这九派,在七十年前,声誉最隆的并不是今日之少林、武当,而是华山、终南。” “哦?” “当时虽有九派之称,事实上却只有八派;为什么呢?终南、华山两派掌门人都姓白,他们是同胞兄弟!” “哦!” “这对白氏兄弟,是当年一双奇人小武曲上官印与金剑丹凤白嫦娥的第二子与第三子。 小武曲上官印是终南后人,金剑丹凤则为当时武林中唯一的一名女性掌门人,两者结合后,计生三子一女。由于金剑丹凤系独生女,故将次子与三子过继外祖家,改白姓,老一辈的晚年厌倦武事,携长子幼女隐去关外天山,而将终南、华山分交两子执掌。” “噢?” “终南与华山,近在飓尺之间,而两派掌门人又为同胞手足,各秉绝世家学,声威之显赫,自是非同小可了。” “原来如此!” “华山之没落,与昆仑、峨嵋、青城没有两样,兴衰有命,后代出不了人才,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而这位终南弄月书生白吟风,便是当年那位白三侠的嫡系曾孙。” “照这样说来,终南一派既为当年奇人小武曲与金剑丹凤之后,那么,先天太极神功与奇缘剑法这两门绝学也该传下来了?” 龙门棋士笑了笑道:“这要待将来问你了!” 葛品扬愕然道:“问……问我?” 龙门棋士侧目道:“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葛品扬发呆道:“什么真假?” 龙门棋士点点头道:“这可说是你小子前世修来的造化,白老儿这次重履尘土,原为了找你小子,而到这儿故意以国手姿态出现招摇,却为的是激老夫出面。” 葛品扬喃喃道:“愈听愈糊涂了。” 龙门棋士瞪眼道:“这也不懂?找你小子难,找老夫易。找着老夫,再托老夫找你,谁不知道老夫是武林中的万事通?” 葛品扬仍有不解道:“为什么事找我?” 龙门棋士仰起脸道:“这就跟他老儿找老夫的情形一样,他老儿也是受人之托。” 葛品扬又是一楞道:“受谁之托?” 龙门棋士大声道:“那就弄不清楚了。” 葛品扬讶然忖道:一个托一个,你们,都是受托之人,你们刚才还到楼下去交谈过,怎么能说不清楚呢? 疑付间,龙门棋士袍袖一抖,在桌面上抖落一只缝得紧紧的黄色小包。 “要明白,自己拿去打开看!” 指着黄布包,又接下去道:“你看,缝得这么密,老夫又非生着天眼,如何看透?” 龙门棋士说着,站起身来,似有离去之意。 葛品扬明知他这是推托之词,但因时间匆促,既来不及拆阅,又不便再问,只好急急将布包收起,一面跟着站起身来道:“前辈这会去哪里?” “帮天龙堡的人去找蓝公烈。” “什么?” “没有什么。蓝公烈失踪了,人离天龙堡已达半年之久,至今尚未见他在任何地方露过面……”—— 第十二章 醋海兴波 隆冬,腊月,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终南一品宫前,一名年约六旬开外、身穿青布长袍、须发如银的老人,带着一身雪花在门前阶石下停了下来。 老人脸上带着慈蔼的微笑,但在内心,却感到无比的不安和紧张。 葛品扬离开风月楼,将布包打开看了,布包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册“先天太极秘笈”,一封密函,一纸明简。 明简系致他本人者,上面这样写着:“葛贤契:老朽冒昧,兹有一事相托,先天太极本为终南祖传秘学,易成,威伟,谅为贤契所知,恕老朽不赘。但这门武功,却必须天赋绝佳、秉性至厚者修习,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老朽仅有一女,资质亦仅中人而已,是以老朽原已存与此笈偕隐之心。唯近闻五凤帮兴,各派选遭惨变。老朽身闲心劳,日为终南血脉之存亡而不释于怀。复闻贤契为武林中百年仅见奇才,因托龙门古老儿转致区区之意,拟烦贤契先将此功练成,再投小女素华。往返之间费时约须三月,书能寓目,当知已为贤契应允。 此为终南一代大幸事,容他日面谢。弄月朽叟,白吟风敬具。” 尾注小字一行: “又及:密函系致小女者,贤契精于易容,年前君山,曾令五派掌门当面相对不相识,可见造诣之深,因此,贤契请以老朽身份面目出现,将密函交小女面读可也。” 这使葛品扬万分意外,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在今天五风五鹰已练就一身绝艺,尤其五凤及首鹰更练就一元指,这种近乎金刚不坏、且具有微妙反弹之力的先天太极神功,对于他,确是太重要了,也太需要了。 可是,无功不受禄,他凭什么受下人家这份重礼呢? 尤其得知了师父失踪的消息,更令他坐立不安,经过一夜焦思,仍然不得主意。为难的是弄月朽叟已走,龙门师徒也走了,要谢辞已晚了一步。 这是大前天的事、他易容去客栈探视,黄衣婢果已不知去向,满城踟蹰,终于在不知不觉下买了这身衣物,而于今晨上了终南。 宫内,走出两名佩剑女弟子,看清来人,双双“啊”了一声,扑地跪倒。 “恕……弟子……不知师祖鹤驾返山!” 葛品扬正待躬身答礼,闻言蓦地警觉目前自己的身份,这一来,他不但不能还礼,且连犹豫思考的机会也没有了。 依身份,他应该从容往里面走进去。 凌波仙子会不会识穿呢?父女相见,做父亲的应该摆出何种态度呢?以及如何应答女儿偶或提起的往事呢? 在时间上,他不能顾虑那么多了。 于是,他捋髯颔首,微笑着,缓步自两女身边走过。 缓步登阶,缓缓走向里院。两名女弟子拘谨地紧紧护随,一路走入,凡遇着的,无不就地纳拜,葛品扬心甚不安,但又不能不坦然受之。 尚幸这座一品宫他来过不止一次,门径还熟,不然一上来就要寸步难行了。不是么?此时此境,谁敢横身在他的面前带路呢? 最后一进的一品轩终于横在面前,他将步伐放得更缓,心头却扑通扑通的,跳得更加急速了。 “禀掌门,师祖驾还!” 刚进院门,一叠声的清脆传呼,递了进去。 第二声才喊出“禀掌门”三个字,迎面轩中白影一闪,葛品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凌波仙子白素华已像投林小鸟似的一扑入怀。 “爹爹”凌波仙子埋首喜呼,喊着,揉擦着,声调中充满颤动的欢悦,忽然间,她缩手抱住粉脸,抖声哭泣起来。 “爹不许您走了……永远不……女儿不……当这个掌门人了。” 弟子们早已远远退出院外。葛品扬僵立片刻,伸手欲推,终于又轻轻改放在她那以薄绒笼束的一头秀发上,轻轻拍抚,两眼润湿。 不安忽然无形消失,他觉得凌波仙子还是幸福的,至少她还有个泣诉孺慕之情的亲人,自己呢?他止不住一阵心酸。 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见背之双亲无法引起他思亲之情,因为,他找不着任何一丝足资想象的凭借了。 他的亲人,在现在就是恩师、黑白双姨、两位师兄、一位师妹。 本来,就这样,他也够幸福的了。 可是,五凤帮忽然兴起,五凤太上帮主竟是自己恩师的元配夫人,这事,是武林中的不幸,更是师门的不幸。 今后,恩师及黑白双姨的处境将是痛苦的,纵然人们会谅解师母冷面仙子是借死脱身天龙堡,与前三者无尤;但是,因家门之变而祸及武林,这在性烈如火的恩师以及善良纯朴的黑白两夫人来说,总是一种无情的打击。 这件事被人附会谣传,引起指摘,容易得很,而要加以澄清,却困难了。 他自怜,在凌波仙子纯真亲情的刺激之下,他真想大声倾诉,让对方知道谁才是这世上真正不幸的人。 不过,他克制了,正如他告诉黄衣首婢的一样:“我是男人。” 他同时发觉,先前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父女相处,彼此间只有安全感的信任,根本就不会注意对方的语音笑貌与昨日有无差异之处。 “华儿”他很费力地喊出第一声:“有,有件东西你拿去看看。” 凌波仙子仰起泪脸,粉脸上泪痕纵横,唇角却泛起涌自心底的笑意,微微引开娇躯,自葛品扬手中接过那封密函。 “谁写的?” “爹我。” “写给华儿看的么?” “不然怎会交给你?” “什么话,人来了,面示不就得了?” “你看完就明白了。” 凌波仙子亲昵地拧身撞了撞葛品扬,皱皱鼻尖,哼了哼,同时十分有趣地将皮封套撕了开来。 葛品扬想起老人信上的吩咐,笑说道:“读出来!” 凌波仙子念道:“爹明白,爹已为你尽了心了。” 葛品扬微怔,正不知这两句话用意何在,而在暗地反复咀嚼之际,凌波仙子不知怎的,玉容一红,突然一倒入怀,不依地埋脸娇呼道:“爹讨厌死了……华儿……不过,不过……在请安之时,无意间提及最近武林中出了个后起之秀,姓葛,名品扬,是天龙门下第三徒……” 葛品扬摇摇欲坠,也不知是对方在摇撼,还是自身心灵的震荡。 现今,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明白了老人口中的明白,他明白老人因何说怪不得,他明白了龙门棋士所说,老人也是受人之托的,托老人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今,老人要他先习先天太极功,再传凌波仙子的做法,就不足为异了。 老人指明要凌波仙子面读,原来就是为了读给他听,煞费苦心的安排,爱意、亲情,他感到一阵陶陶然的眩晕。 “要你说!”凌波仙子仰起脸,喜与羞交织在一张明媚的艳靥中:“要你说说清楚,他怎怎么样的?” 葛品扬仰起脸,为了令声浪和心胸显得平静些,轻轻而缓慢地道:“他应该不会反对。”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 “把应该两字换掉再说。” “事实上他不可能反对。” “不可能也不好。” “他没有反对。” “就这样,没有反对而已?” “这是爹的表面观察所得,你应知道他是一位什么样的青年,他可能表现得太明显吗? 他有他的处境,他也许还有他的苦衷。假如你信任爹,爹可以告诉你。爹以为,在心底,他钦羡你,也许不让你钦羡他,只不过你比他幸运,有个亲爹可以私情透达罢了。” “真的?爹,是真的么?” 这一刹那,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个人:巫云绢。 巫云绢在终南与凌波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与身份呢?巫云绢委终身与他葛品扬,系凌波仙子一手促成,凌波仙子与他葛品扬相见不过二三次,情愫暗生,不可能产生在将巫云绢托付于他之后,那么,她当初又何必多那一举呢? 男女间的情感就是这样的,他不是不爱巫云绢,正如他无法说不受师妹蓝家凤一样。 巫云绢柔情似水,在温驯中透着软弱,与师妹龙女,正成强烈对比。 因此,他对这二人,如说“爱”,毋宁说是“关顾”,为了她们,他可以牺牲一辈子的光阴和幸福的,不离开她俩,正如一位坚强的兄长之不能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抛开一群比自己柔弱幼稚的弟妹。 然对凌波仙子却又稍稍不同。 凌波仙子与他之间,没有像他与蓝家凤那样青梅竹马地相处过,也没有他与巫云绢那种报恩、怜悯等情感做媒介,纯粹是男与女的相对待,像酒一样,愈纯愈醇,愈醇愈易醉人。 俗一点,拿花比,龙女是朵茉莉,浓香逗人;巫云绢是枝杜鹃,薄红堪怜;而凌波仙子,则是一朵含露池荷,清香、色丽,出秀水,迎朝曦,映绿叶而摇曳生姿,欣赏、供奉、摹绘无不相宜。 葛品扬恍恍惚惚地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一来……对云绢……” 凌波仙子一怔,吃惊地仰起脸来道:“云绢的事爹已知道?爹自何处听来的?” 葛品扬凛然惊醒,暗骂自己“糊涂”不已。他此刻是对方的亲爹,一个退隐已久的长辈。葛品扬、巫云绢间的微妙关系,除了当事者,外人仅龙门师徒清楚。他此刻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怎能以这种语气提及这些呢? 幸亏他自对方第二句话里找得灵机,当下定神一笑道:“大家都已见过面,这是何等事,他敢瞒住老夫么?” “爹当时怎么表示?”凌波仙子大急,“这全是华儿的主意,爹要是因此有介于怀,或者……怎么样了……那……那就错怪了他啦。” 葛品扬已完全能够控制心神了,于是摇摇头,缓缓说道:“没什么,爹当然知道这事一定是由你做主,不过,爹所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早就……那么……将来……在名份上,咳,咳……” 凌波仙子已听出她“爹”并未因此事非议于“他”,一时芳心大慰,此刻明眸侧溜,脸微赤,低下头去轻轻笑着说道:“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看来这句话在爹身上是不适用的了。爹又不是不知道,云绢跟紫玉、碧佩她们一样,对外名义上虽说是终南弟子,但事实上,她们几个在终南,并非一般弟子的身份;她们几个,说起来是我们白家的使女,然而,她只比华儿小一二岁,从小跟华儿一块儿长大,无论气质和秉性,都不比华儿逊色多少,爹没有当她们是下人,华儿又何尝不是?” 葛品扬暗“噢”。 凌波仙子接下去说道:“华儿早将她们当亲妹妹看待,尤其是云绢,华儿更是须臾难离,将来要是华儿……能留她下来么……所以,华儿早已打算好……爹也真是,居然会为这个担心……爹想想看,华儿的……心事……那丫头会不知道么?” 原来如此!这位年轻貌美的女掌门人当真蕙质兰心,聪明得可以,自己看上人家,矜于身份地位,不敢正面作何表示,却兜上这么一个大圈子。 同时也由此可见,年前当葛品扬对巫云绢的伤势束手无策,辞出一品轩时,她目送葛品扬洒脱的背影,自言自语所说的那两句话要是云绢这丫头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也是她内心情感的隐含表示了。 在当时,骨子里,她的这两句话实际上所表示的意思是:要是我们主婢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 古代婢随主嫁,她这确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她生性矜持,又加身为一派掌门人,除此而外也无他计可施。 不过,尚幸她有一位亲生父亲和一个知己的婢女,否则一片深情,岂不是要永远被埋藏在心底了么? 葛品扬经过与她一番对答,已明白了一切,一切明白之下,不禁暗自好笑:当初你硬把巫云绢往我身上推,装模作样,倒满像那么一回事,原来竟是为你自己铺路,做圈子往我头上套……” 心里想着,甜甜的,口中却故意咳了一下,捋髯说道:“这样打算原无不可,不过,你们事先有没有明白谈过呢?须知男女间,尤其有关感情方面……咳,咳……将来万一……” “爹指谁而言?” “不一定指谁。” “云绢不会!” “爹说过,这是男女间的事。” “他也不会!” “他?” “爹,您,您怎么啦?” “噢,他,是的,怎么说?他也不会?你凭什么这般自信?孩子!” “华儿自信如此!” “说说看?” “华儿说不上来。” “凭想象?” “是的,凭想象,不过华儿以为不会料错。” “荒唐啊!唉唉!” “荒唐的是爹,不是华儿。” “怎么说?爹荒唐?” “爹根本就不该追问这些。” “爹不关心谁关心?” “爹关心应该关心爹能懂的部分。” “爹不懂?” “爹不懂!” “爹不懂而你懂?” “华儿懂。” “他也懂?” “他也懂。” “就是爹不懂?” “就是爹不懂。” “为什么?” “爹是爹,而他……华儿和云绢……总之,爹不会懂的,哦……爹,歇歇去吧,您不是不懂,而是懂过又给您这部美髯……” 窗外雪寒梅瘦,室内炉热酒暖…… 岁末冬残,天气虽然严寒,但在终南留云小筑内,却充满着一片春的温和。 葛品扬负着双手,在室中踱过来,又踱过去,仍是半月前来此时的那副面目,白须自发,一袭青布长袍。所不同的是,他现在已习成了一身玄功。 这半月来,他吩咐凌波仙子,说要参研一种上乘心诀,希望别让闲人进来打扰他,连凌波仙子本人的晨昏省候,也以不超过半盏茶时间为限。 依弄月老人之预期,学成这套先天太极玄功,再转授凌波仙子,约须三个月,学与授,时间如果相等,那么学成便需一个半月之久。 葛品扬虽然乐于留此,但是,三个月,在他,还是大久了点。所以,他希望能尽量地将时间缩短。凌波仙子是贤孝的,虽然她渴望着与老父朝夕相处,但仍不敢有违老父严命,早和晚欢然而来,黯然而去。 凌波仙子按照弄月老人的生活习惯,每天为葛品扬送来火炉,所备美酒、素点,虽然清淡了些,却别饶一番风味。 葛品扬心无二用,专意潜修,结果,超人之天赋在他身上发挥了惊人的威能。 半月过去,一部“先天太极秘笈”业已全部修毕,这种激奋的修练方式,火候上当然难望深厚,但是经他自审,如今的他,在这种绝世神功上虽无十成火候,然五七成火候已是足足的了。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火候大成可假以时日,凭以转授已无问题,所以,这时的他闲踱着,便是决定如何召凌波仙子前来授业。 他走到窗前,望望天色,才不过午后光景,这时候是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他想想,等不是办法,只有自己去找一品轩。 踏着积雪,葛品扬向一品轩走去。 一品轩之前,暖帘低垂,葛品扬走近,停下,轻轻咳了两声,可是,奇怪的是,轩内竟无一丝儿动静。 在平日,凌波仙子早该迎出来了。 一品轩是凌波仙子个人的居处,练功、看书以及接见贵宾和派中弟子,都在这里,在白天除非下山,是很少离开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 早上,凌波仙子去留云小筑省视时,并未提及今日或许高山,而且门口经常有两婢伺立,就算她本人正在坐功入定,两婢也该现身相迎呀? 葛品扬疑惑着走上石阶,一声轻咳,一边挑开暖帘。 轩内,凌波仙子并非不在,而是正托着一张金边蓝笺出神。两婢也怔怔地望着地面,全都陷入了沉思。 葛品扬为之讶然忖道:从哪儿来的这张蓝笺?这张蓝笺上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吗? 他又咳了一下,这一下,凌波仙子听到了。 凌波仙子一声轻“啊”,忙自座中急急站起,走出两步,方发觉手中正拿着一张蓝笺,不禁身形稍顿,低头皱眉望了望,回身摔去案头,这才改成一副欢容,快步向葛品扬迎了上来。 葛品扬手指案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凌波仙子勉强笑了笑,支吾地道:“爹别管,是派中的事。爹坐,爹坐呵。” 葛品扬坚持着道:“给爹看看!” 凌波仙子不敢违拗,稍稍迟疑了一下,终于走回案前拿起那张蓝笺,不安地递到葛品扬手上。 葛品扬展开一看,但见上面这样写着:“兹商请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五派改为本帮五处分舵,并聘五派现任掌门人为金凤舵主,限三月之内报聘,报聘时授命金凤令。 不愿接受者,可封山解体作无言抗议。祸福决于一念,三思是幸。五凤太上帮主暨五凤帮主x年x月x日檄。” 葛品扬勃然大怒,冷哼道:“倒行逆施,荒谬!” 凌波仙子忙扶住他肩头安慰道:“没有爹的事,爹只当不知就是了。五凤帮据闻人人均擅天龙武学,这事华儿以为,天龙老人绝不会袖手的。” 葛品扬哑然无语,一时间,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候,院外忽然有人传呼道:“天龙堡龙女蓝女侠求见!” 凌波仙子一怔,旋即向门口两婢挥手道:“打帘,立刻迎见。” 葛品扬也大感意外,他想,师妹忽然赶来这里做什么? 第一个念头他想回避,接着,他想到不宜这样做。 他现在是弄月老人的身份,弄月老人辈份与天龙老人相等的,他有什么理由怕见到天龙老人的女儿呢? 而且,他亦希望看一看久违的师妹以及了解她今番来此的目的。这是一个好机会,面目已改,反倒省却许多不便和局促。 院中雪地响起沙沙脚步声,凌波仙子走到门口含笑道:“这位就是龙女蓝家小妹么?小妹,您好。” “不敢当,白掌门人好!” 龙女脸上也有着笑容,但笑容是勉强而。憔悴的,声腔也有点异样,似乎显得冷漠而不自然。 葛品扬暗叹:她这样子,还不是由于我一时糊涂造成的么?唉唉,我的罪孽够深重的了。 龙女入室,见到葛品扬,怔怔地向凌波仙子道:“这位老前辈是” 凌波仙子笑着接口说了声:“家父。” 龙女一“噢”,连忙转身向葛品扬裣衽深深一福,低低说道:“晚辈蓝家凤,参见白老前辈。” 葛品扬含笑颔首,微微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他日返堡时,别忘记为老朽向令尊及两位夫人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龙女垂首答道:“晚辈记得。” 接着,又转过身去向凌波仙子问道:“我三师哥去了哪里?” “你三师哥?” “葛品扬。” “噢,葛少侠么?这个,这个愚姐就不怎么清楚了。” “他来过这里没有?” “来过。” “几次?” “好像是两次吧!” “好像?难道白掌门人连这一点也不能确定?” 凌波仙子愕然,勉强赔笑道:“蓝家妹妹,你今儿……” 龙女脸一仰,没好气地淡淡说道:“小妹我今儿不怎么样,有的只是不舒服。有人说,我三师哥自第二次离开终南,身边便多了个青衣英俊少年,而他自己却已改成老者模样。据说去了关外,以后就没有了消息。蓝家凤一路追向关外,始终不见人影。事后想想,我三师哥认识的年轻人,我蓝家凤可说没有一个不认识,偏就想不出那青衣少年是谁,除了那人也是改装,那么,他会是谁呢?终南弟子?终南弟子没有男的呀!” 说着,目侧凌波仙子又道:“是终南弟子么?” 凌波仙子惊、疑、羞,百情交集,刹时间竟无词以对。 龙女冷冷一笑,接下去仰睑说道:“如果我蓝家凤猜得不错,那青衣少年便该是终南门下,那么,她同时也该是个女的。如今,女扮男的且不去说它,仅就她是终南弟子这一点,蓝家凤想请教,这事白掌门人知不知道?终南弟子的人数,是否已多至少上一二个人,短期内不易查点的程度?” 她又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终南既能以一名年轻的女弟子托付于他,他带她去了哪里,能说不清楚么?” 凌波仙子玉容微白,强作温颜轻唤道:“蓝家妹妹,您,您能不能停一停,听愚姐说几句?” 龙女正脸注视着答道:“蓝家风正在听着呢!” 凌波仙子正待开言,葛品扬忽然举手道:“且住!” 龙女返身不悦地道:“这是我们小一辈的事,老前辈有何见教?” 凌波仙子也有点着急,忙说道:“是的,爹,您去后面歇歇吧。” 葛品扬摇摇手,示意凌波仙子别加劝阻,然后向龙女道:“蓝贤侄女,你且回答老朽一个问题,然后,贤侄女无论问什么,都由老朽给你满意的答复就是了!” “什么问题?” “葛少侠与本派一名弟子走在一起的事,贤侄女系自何处听得?” 这不是怪事么?葛品扬与巫云绢同去关外,除了终南一派可说无人知道,就是龙门师徒和阴阳算盘大力金刚等人,知道也在他们自关外回来之后。而现在,龙女得讯,显在他们去关外之后不久,这是谁人透露的呢? 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谜,无论如何葛品扬要先打破它! 师妹龙女的个性跟师父一样,是刚烈的,词锋更是锐利无比。如今,凌波仙子虽然没有错处,但他不出面,双方一定无法善了;他不忍凌波仙子受窘,但是他也不忍怨责师妹,严格说来两人都是为了他。 所以,他决定破了这个谜,他出面,能以言词说服师妹固好,不然,他将不惜显示真面目,开诚布公说明一切。 龙女冷冷一笑,大声道:“自何处听来的么?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不足挂齿的人物: 妙手空空儿神偷罗集!” 葛品扬与凌波仙子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妙手空空儿罗集?” 龙女在“父女”俩脸上,分别扫了一眼,这一刹那,龙女充分显出胸无城府的本性,带着孩子气的得意之色。 “是的。”她说:“听起来实在有点风牛马,是吗?”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我为了找三师哥找到长安,在长安,我遇上这名妙手空空儿!” “这人前此我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他本人。” “在客栈里,他住在我隔壁房间后来方知道他是为了盯我的梢才住下的我见他衣冠楚楚,表面上还有着斯文气,所以也没有加以注意。到半夜,一阵微风过处,我在黑暗中忽然发觉房中多了一人,他以为我已入睡,我却暗笑他班门弄斧。待他将手伸向我那只包裹,我才知道,原来竟是个梁上君子。” 凌波仙子听及此处,忍不住插口道:“此人不是不轻易做案的么?” “不错。”龙女点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露了眼的,包裹里的一支七巧量天尺,竟被他看到了。” “噢,那就难怪了!” “此人手脚之轻灵利落得确令人佩服,不幸的是,那夜,我正好无法入睡,人虽躺在炕上,两眼却始终没有闭上。这厮武功之差简直不堪闻问,我见他身法飘逸,还把他当个人物,讵料一个布枕丢去,他连那么大而呆滞的东西都没有闪得开,枕中后脑,竟给打得跄身倒地。 “我还不信,又忙跳过去赏了他二指,点中他左右肩穴。不意这厮武功虽然不济,眼力却又过人一等,他见我出手迅疾,张目脱口道:‘女侠是……是天龙门下?’“我笑道:‘算你贼眼不瞎,姑娘我,正是你蓝家姑奶奶!’“他又是一呆,呼道:‘龙女?’接着,摇摇头,喃喃自怨道:‘真倒运,天龙堡中人,平常很少见到的,而这次居然在十天不到的光景连碰上二三个……” “我当时心中一动,忙问道:‘快说,说了我就放你,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天龙堡的什么人?’于是,他便将无意遇上我那三师哥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说,七八天前,他自关外回来,在扶风一家客栈里见到状似祖孙的一老一少。日落时分,他见那老者在后院中徘徊,不时停步低头抚弄着手中一只锦囊,那只锦囊内装着什么,他虽无法知道,但从那老者当时神色中,却自然地猜测其中必是一样稀世之珍,因此,他就在暗中留上了意。 “接着,他自报名号,并解释,他难得下手是不错的,然而探察的机会,却是很少放过。由于老少不同房间,那老者警觉性又低,半夜,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只锦囊取到手中。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原来是一面三角小旗。旗面系以黄缎裁制,三边等长,均约五寸左右,紫红镶边,两面分绣着两条形神相同的金龙,爪舞须扬,三矫欲腾。 “他见了,几乎惊叫出声:‘天龙令?我的妈呀!’“他自知惹不起,乃立即放回原处,鼠窜而去。我听了这番话,马上断定那‘老者’是谁,然而那少年人,我却再也想不出是何来路,于是,我解开那个妙手空空儿的穴道,告诉他:‘限期半个月,打听出那老少二人来自何处,否则,哼哼,你姓罗的瞧着办,姑娘就在这儿等着你的回报!” “那厮苦着脸离去,不到半个月就回头了,苦着脸道:‘查不出,有人说亲见他们自终南下来……’“那厮以为不能使我满意,然而,这在我,已经尽够了。 “在当时,我就想赶到终南来,但为了追人要紧,几经踌躇,结果还是先赶去关外,不意一路下去,却始终没有……” 弄清龙女只知道这么多,且有一部分系出于揣测,凌波仙子脸色立刻渐渐回复自然。 她觉得:龙女与葛品扬的名份是师兄妹,她爱他,甚至他也对她有意,那是另外一回事,说什么,龙女也不能管束到葛品扬个人的情感方面,何况葛、巫之间名义正当,行为磊落。妙手空空儿一句“老少不同房间”足可抵上千言万语,龙女实在没有理由到这儿来兴此问罪之师。 凌波仙子神色回复自然,颇令葛品扬心慰。但是,龙女这时却似乎有点着急起来,她知道这是言多必失的害处,愈说到后来,她愈觉得这事与终南的关系有限,客气点,凌波仙子可以这样回复她:“这些,你找去问你三师哥岂不较好?” 不客气呢?凌波仙子根本就可以付之一笑,不理她。 龙女好强,好强并不是代表不讲理,一开头,她凭着一股怨恨之气,声势浩壮,而现在,气馁之下她竟又期期然说不下去了。 凌波仙子雍容含笑,上前拉起龙女双手道:“不要紧,凤妹,你三师哥也不是个小孩子,还怕跑迷了路不成?来,坐下,喝口热茶,你看你,这么风雪天……” 龙女似受感动,微垂下眼睑,任由凌波仙子拉着,泫泫然欲泣,不则一声。 葛品扬眼看风平波息,庆幸不已,这时,神定之余,想及自己是长辈身份,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左手二指捻胡,右手衣袖一抖,正待吩咐门口两婢看茶之际,一场暴风雨,突然刮起 龙女偶尔抬头,目光一直,猛地挣脱凌波仙子双手,以手指着葛品扬,气结身颤,芳容铁青,好半晌,方挣扎着叫出一声:“你,你!” 紧接着,又转向凌波仙子切齿叫道:“好!你们,你们好……” 话未完,娇躯一摇,突然栽身昏倒。 凌波仙子大骇慌叫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两婢飞身抢来扶救,葛品扬比两婢更快,两婢到达,葛品扬已将龙女娇躯抄入臂弯之中。 葛品扬知道,师妹龙女一定已识破了他的真正身份;可是,龙女从哪一点看出他不但不是弄月老人而根本就是葛品扬装成的呢? 关于这一点,葛品扬照说应该明白,然在仓促间,他为救人,已无时间多想了。 龙女晕厥,纯属一时急怒攻心,在练武之人,解救起来,可说太简单了。葛品扬真气略提,于龙女玄机、气舍、丹田三穴虚空一阵按拍,龙女一声轻吁,便立即悠悠醒转过来。 凌波仙子不知就里,见龙女醒转,又怜又惜,忙伸手将龙女抱过,一面贴着脸,低低薄嗔道:“就算我们父女有什么不对……” 龙女一跳而起,纤指直指凌波仙子鼻尖,怒叫道:“你们‘父女’?你们是‘父女’?” 凌波仙子骇然退出一步,瞠目道:“我们不是父女?凤妹,你你,你,怎能,这,这样说话?” 龙女冷笑一声,咬牙道:“好,我错了,你们是‘父女’!” 不待语毕,腰拧处,蓦地发出一招“天龙探爪”,疾逾闪电般一把向葛品扬颔下抓去。 葛品扬心神紊乱,竟没有躲开,手至处,一部美髯应手扯落。 凌波仙子骇然向葛品扬叱道:“你……你……是谁?” 龙女嘿嘿冷笑着哼道:“串演得倒是蛮像哩!”纤手一扬,将那部假髯掷向半空,转身向外飞去。 “父女……父女……嘿嘿嘿……不要脸的贱女人……” 凌波仙子再向葛品扬望去时,一呆一“啊”,接着掩面向内室奔入。 葛品扬缓缓撕下最后一副银白寿眉,轻轻一叹,缓缓地再将假发假须捡齐纳入袍袖内,咬唇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最后,自怀内取出那部“先天太极秘笈”,放在案头上,端身垂首,向内室低低说道:“令尊之意,太极神功本拟由小弟口授,现在,原笈在这里,只有请大姐自己揣习了。” 内室抽泣隐传,不见回应。 葛品扬木然站立着,想再说几句,可是,只觉要说的话很多,涌至喉头,却又觉得先说那句都不妥当。于是,他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向外。 身后,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道:“你……这就……走了么?” 葛品扬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内外隔着一道墙,他点头,里面是无法看到的,于是,又转身向内低低补说一句道:“是的,我要走了。” 内室停了停,方再度微弱地道:“好的……你……去吧。” “大姐放心,我会保重的!” 葛品扬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莫名其妙。该说“再见”啊!他想,然而,他始终觉得,他没有多说,而是对方省略了,也许对方并未省略,仅是没有用声音表达出来,总之,一声“珍重”他是听到了,听的,也许是耳朵,也许是心灵…… 他迷离地想着,抬起头,人已站在一品轩外。 没有说“再见”,她没有问你将去哪里?他也忘了告诉她我将到什么地方去! 对了!他在向宫外走出时自问:现在我去哪里呢?—— 第十三章 天阴云浓 由暗而明,武林中终于为一个惊人的消息奔走相告,进则沸沸扬扬地骚动起来。 消息内容,正是终南一品轩那张蓝笺上写过的: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等五大门派将改为五凤帮五处分舵……限期三月……要不然……哼哼! “喂,您说这事演变结果会变成怎样?” “这个,这个嘛……” “很难说?” “很难说!” “除非天龙老人出面?” “看来也只有看天龙堡方面如何反应了!” 天龙堡方面呢?至少在表面上仍无任何动静。 有人说,天龙堡主已下天龙堡,也有人说,天龙堡主仍在天龙堡中,只有一件是事实,自五凤帮宣告成立,就没有人再见到过天龙堡主本人。 同一时候,一名白须白发的青袍老人,正沿着关洛官道东行,由长安起程,向洛阳方面赶去。 老人年约七旬,精神矍铄,因为老人并不隐藏行踪,而且走得不急,一路上,立即引起中原一带武林人物的注意。 老人眼神如电,显然具有一身不俗功力,但是,面目却无人能识。 “可能是天龙堡主伪装的吧?” “可能就是赶去王屋五凤帮总坛的吧!” 一传十,十传百,青袍老人每到一处,身后遥随的黑白两道人物便随之增加。 青袍老人从容行止,对身后有人跟踪,似乎毫不在意。到洛阳,正值除夕,老人歇宿青云栈,青云栈由于老人到来,立即为之客满。 傍晚,老人喊去店家,取出一锭白银,吩咐道:“今宵留宿本栈的有多少位,就准备多少席位,老朽宴请!” 店家传话出来,全栈欢声雷动,如此豪放作风,正是这老人就是天龙堡主的证明啊! 灯上,席开,青袍老人于主位起立举杯道:“老朽身份,愿诸位不必追究,老朽去向,正如诸位所揣测,去王屋五凤总坛,老朽此行之目的,诸位届时自知。” 他稍顿,一笑接着说道:“现在,先干一杯!” 两道群雄,人数逾百,轰然响应着干了。 老人俟群雄空杯斟满,又说道:“身为武林人物,时时会遭遇三个字:‘不得已’!为复仇而血染双掌,不得已;为抵御寻仇而血染刀剑,不得已;为光大门户,为扬名立万,种种理由,种种的不得已的。今天,老朽只有一句话要奉劝诸同道,可以承受不得已,千万别去制造不得已。” 群雄默然,老人接着道:“譬如说,老朽此次赶去王屋,系出不得已,而诸位相随,就非必要;这一点,只是老朽用来举例而已,诸位身为武林中人,对此事不能不关心,自有可谅之处;老朽真正想说的话,是想借此说明最近武林中发生的这件事:五凤帮要五派改为该帮之分舵,谁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此种要求,乃属横蛮狂妄之行为,演变结果,争端在所不免,到时候,势将一片血腥。试问,这种情形下,谁人将处身‘不得已’,又是谁人制造了这种‘不得已’? “由此推敲,今天,天龙堡主仍不露面,我们就该这样设想:天龙堡主会是一位怕事的人吗?他老人家迟迟不出,也许另有不得已之处吧?如果有人这样想过,那就对了。 “另一方面,明日去王屋五凤帮方面,一定有他们的一套说词;易为挑拨性的片面之词所动,是我辈血性特强的武林人物的弱点。对症下药,我们对付今日情势的最佳方法,便是一再自问:像这样,是真的不得已了吗? “谢谢诸位敬重老朽这把年纪,老朽再敬诸位一杯!” “干!” “干!” 由衷的一阵欢呼声中,一名红衣青年突自厅外闯入。红衣青年现身后,插手冷冷喝道: “五凤帮百里地面之内不得聚众喧哗生事!” 青袍老人手一举,止住众忿,向红衣青年问道:“这位青年明友系以何等身份来此发话?” 红衣青年昂然大声道:“五凤总坛巡按堂红衣副鹰主。” 青袍老人点点头,然后挥手道:“很好,看在年轻份上原谅你一次,现在请你出去!” 红衣副鹰主昂立不动,冷冷道:“出去不难,请先散席!”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说道:“阁下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说罢,右掌一亮一托,摆出一个请便的手式,一股无形真气缓缓滚涌而出,越席直奔红衣副鹰。红衣副鹰正待亮掌反送,一条身躯已不由自主地向厅外倒飘而出。 群雄呆了呆,暮地雷呼道:“好神功!” 老人扬脸向厅外道:“据说贵帮遇有大事均取决于一位太上帮主,而那位太上帮主并不常在凤仪总坛,请顺便带个口信,就说老朽铁定明晨前往凤仪总坛求见!”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年,第一天,太阳正自东方冉冉升起。 春虽来到,但仍未能完全摆脱冬之寒威。王屋山区,积雪如银。这时,随着朝阳的升起,东方,雪地上,一名须眉皆白的青袍老人,正以行云流水般的飘逸步伐,走向当今武林中万众瞩目的所在:王凤帮总坛,凤仪峰。 老人身后,约一箭之遥,远远跟着一条人龙。 在这参差断续的人龙中,颇不乏当今黑白两道知名之士,如三目狂叟高群、贺兰鬼妪苗苦芝、媚娘胡卿卿、大巴山水火双煞:冷血书生王先贤和燎原剑客王先义、潼关平安镖局局主双掌开碑杨力奋、洛阳八方嫖局局主中州金钱镖尚羽等,均在行列中,总数不下百人。 凤仪峰下,五鹰武士黄青蓝紫红,五色掺杂,作速客状,分两列雁行站立,衣着光鲜,器宇昂扬,另具一派慑人威仪。 青袍老人视若无睹,袍角飘飘直向峰腰升登。 随行百余武林人物近前稍显犹豫,最后却让三目狂叟出了一次风头,他越众一哼,领先登峰,众人这才赧然跟上。 凤仪大厅前站着黄、青、蓝、紫四鹰主。 青袍老人仅在首鹰脸上那幅面纱上带过一眼,径直举步入厅。人入厅内,头一抬,青袍老人不禁微微呆了一下。 青袍老人似乎想不到五凤帮今天竟会以这样隆重的仪式迎接他。 云殿上五凤排坐,中间碧纱幔低垂,隐约可见幔后放着一张软榻,一人正于榻上拥被而坐。 老人入厅,五凤同时起立,纱幔后同时响起一个乏力的声音道:“您好,白老。唉,以前您是弄月书生,老身也被称做冷面仙子,而今老身已成鸠面妇,您大概也称不了什么书生了吧?” 慢后这位显为今日五凤太上帮主的老妇人,劈头即将自己掩遮了很久的神秘身份自我道破,这使青袍老人又是微微一呆。 青袍老人缓缓拱起双袖,向殿上道:“蓝大嫂好!” 冷面仙子轻咳着道:“像我们之间的年龄一样,这种称呼也稍嫌过时啦。” 她微顿,声浪稍扬,又接道:“必威,你们四个怎不招呼厅外那些朋友们进来?还有,黄凤丫头也该下去为你们的白老前辈端茶呀!” 厅外四鹰身子一闪,三目狂叟大踏步率众走入。 群雄入厅,黑白分明,黑道人物随三目狂叟走去东殿,白道人物则随双掌开碑与中州金钱镖两位老局主走向西殿。 云殿上,首凤娇应一声,便拟下殿,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种仪式而已,黄凤座下的两名黄衣婢,早已捧盏伺候着了。 青袍老人点点头,两婢便将茶具放上茶几,老人也在几旁一张特制的锦凤椅上坐了下去。 厅内一片静,殿上,冷面仙子这时又开口说道:“年前,本帮一名红衣弟子,据说因事犯在白老手上,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白老正应好好教训……” 青袍老人微微欠身道:“大嫂好说……” 冷面仙子又于纱幔后轻轻咳了一下,似对这种称呼颇为不悦。 青袍老人顿了顿,接下去道:“这也是一时凑巧,贵弟子试锋终南,正值老朽返山看望小女,不过贵弟子之成就,尤其那身轻功,实令老朽钦佩。说来惭愧,老朽自终南一直追至长安城内,始于一家客栈后院勉强追及……” 冷面仙子一咳接口道:“是的,后生无知,白老纵使毁了他也没有什么。” 青袍老人连忙说道:“哪会那般严重?” 冷面仙子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白老将他怎么了?” 青袍老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老朽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贵座下已由老朽着人先期送来洛阳,待老朽打这儿回去,大嫂…太……太上帮主就可以见到人了。” “谢谢白老了。” “不过,老朽却有点事,想向太上帮主请教一下。” “白老但说无妨。” “前几天,老朽自长安起程,忽接到小女白素华遣使飞报,说终南最近接到贵帮的一纸严令,说什么……” 碧幔后迅速接口道:“五派同等处置,这是五凤丫头们年幼无知。终南方面,既有白老出面,老身现在收回成命……” 青袍老人摇摇头道:“太上帮主错会老朽之意了。五派联盟有约,福祸与共;其他四派禁令不解,终南一派纵获太上帮主法外开恩,也一样无法独善其身的;何况老朽置闭已久,如为此事专程赶来说项的,岂非要遭天下所不齿?” 碧幔后面轻轻一哦道:“那么,白老今天……” “今天,老朽来,并非专为终南,而是为了所有的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正派,如容老朽不客气说一句,也是为了太上帮主您以及整个的五凤帮……” “咳咳,愿闻其详。” “老朽凭这把年纪,好似记得,五凤帮成立以后的时间不算,这以前,包括太上帮主未下嫁蓝公烈老弟,还是天山门下的时候在内,少林、武当、终南、王屋、黄山等五派,也都没有冒犯过太上帮主您的,因此,它不难令老朽想到,太上帮主您这样做,似乎并非针对五派,而是……” “对了,而是另有用心!” “哦?这下可轮到老朽请道其详了。” “这个么?嘿嘿嘿,也简单得很。冷面仙子与天龙堡主原为夫妇,夫妇居乾坤敌体之位,天龙堡主已领袖武林几近二十寒暑之久,现在,下一个二十寒暑,让我冷面仙子威风威风也不为过!” “当真为了这一点?” “也许只是一个借口。” “那么,这就是说,真正目的是不能让老朽知道的了?” 碧幔后面淡淡接口道:“也不尽然。” 青袍老人“哦”了一声道:“那么,老朽要如何才能了解太上帮主您这样做的真正意向呢?” 碧幔后面冷冷道:“叫蓝公烈来!” 青袍老人霍地仰脸道:“怎么说?” 碧幔后面阴阴道:“这就是说:如有疑问,应由他姓蓝的出面说明,到时候,情形将像今天一样,谁到场,谁都可以清楚!” “别无他途可循?” “似无他途可循。” 青袍老人倏而长身离座,向云殿拱手沉声道:“好,承教了。贵帮那位红衣高弟,日内自会无恙归来。以后的事,正如太上帮主所说的,为祸为福,全决于行事者一念之间。老朽现在告辞!” 云殿上有气无力地道:“白老不再坐坐了么?” 青袍老人没有理睬,轻嘿着,径自转身,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两殿群雄悄然鱼贯跟出。这次,青袍老人公开拜会五凤帮,说来虽无什么精彩场面和具体结果,然在群雄,却已够兴奋和满足的了。 众人做梦也没想到,神秘的五凤太上帮主,原来竟是天龙堡主的结发夫人,十五年前一度物故的冷面仙子。而五凤帮之成立,主要的竟是为了争衡天龙堡? 至于青袍老人的身份,众人的猜测虽都落空,但是,老人本身的份量,并不令人失望。 天龙堡主虽为近二十年来武林中公认之领袖人物,然在三十多年前,“武林三君子”却不包括这位后来方脱颖而出的一代豪侠在内。 那时的“武林三君子”,是指天风侠、知机子和终南弄月书生。 所以,弄月书生这个名号也许已被人遗忘,一经提出来,它的份量还是够重的。 弄月书生白吟风为终南有史以来,武林杰出的掌门人之一,一生虽未正式跟人交过手,其人一身武功却是无人不知。今天,就是天龙堡主对此老也会礼敬三分,冷面仙子凭什么却敢对此老不留一丝情面呢? 五凤帮立意与天龙堡为敌……连已退隐了的终南上代掌门人出面转圜都无效果……此一消息,立即又被层层渲染了传扬开去。 当天傍晚,葛品扬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洛阳城内。 他摆脱了少数好事者的尾随,隐至无人处,除下假发假须,洗净面部药物,服下还音丸,脱青袍重易红衫。 然后,强装出疲乏、羞赧愤激交集之色,再奔回王屋凤仪峰。 葛品扬二次到达凤仪峰,天已微黑,他在凤仪厅外,故意犹豫不前,似乎连正对几名守卫鹰士的勇气也没有。 两名黄鹰入内传报,不一会,黄衣首鹰现身出来。 首鹰仅朝他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立即转身向厅内走回,葛品扬稍稍踟蹰,勉强举步跟入。 首鹰在前领路直奔黄凤楼,至楼下止步垂手朗报道:“五弟回来了!” “好的,带他上来吧!” 答话者,竟是太上帮主的声音,声调中似乎充满了怜惜之情,葛品扬微怔之后,旋即收敛心神,随首鹰登上楼去。 楼上,除了太上帮主,五凤四鹰都在。 葛品扬目光所至,不由得又是一怔,他真没有想到首鹰本来面目还未得见,如今却先见到了太上帮主的真面目。 眼前,灯下,一张软榻上坐着的这位五凤太上帮主,予人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脸色大苍白了。 苍白是病态,但在女人,它有时却是美的一种。 传说没有错,冷面仙子的确不愧为前此武林中的三美之首。由于缺乏血色,两道修眉益发显得细黑而整齐,修眉下面的一双眼神也分外澄澈鉴人,鼻梁微挺,唇角微沉,像座忧郁的石像,但神情却比石像更少生气,更见冷漠。这张美而令人寒栗的面孔,一方面可使人想到瑶池仙姬,一方面却又使人想起一具腐尽皮肉的骷髅。 葛品扬望着这位应该是自己师母的冷面中年美妇,不由得将身跪倒。 “起来,孩子。”冷面仙子轻唤着,接着,又是轻轻一叹,仿佛在自语:“不能怪你,孩子,白老儿一身玄功,别说你,就是你必威大哥,也不一定讨得了好。这次可说是错在老身,手谕上没有明白指定一派下手,凑巧又碰上白老儿冤魂回山,唉!总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使你们受委屈也就是了。” 这种犹如慈母般的抚慰,令葛品扬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谢……太上……恩典。” 冷面仙子又叹了一声道:“起来,告诉老身,白老儿有没有难为你?” 葛品扬说词早已准备好,当下低低说道:“没有。他一再逼问卑鹰,想知道太上是何许人。卑鹰说不出,他不信。最后,卑鹰心里有气,顶撞道:“本帮成立,曾广帖天下,总坛所在,可说无人不知。尊驾欲明所以,何不凭本事前去查探?’” “好,以后呢?” “老儿听了,仰天大笑,卑鹰冷冷问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儿大笑着道:‘白吟风人懒脾气好而已,去还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稍顿接道:‘这就走,你小子正好作为见面礼!’” “怪不得人家疼总是疼小的,你们看,你们先后两个五弟,那一个不比你们上面四个强?白老儿是有名的服硬不服软。你们五弟上终南,在他可说是罪无可赦,而你们五弟却能置生死于度外,不气馁不求饶,反而一再以话相激,结果,求速死反获不死。孩子们,你们可要学学呵!” 冷面仙子慨叹着,又道:“以后呢?” 葛品扬接着道:“之后,卑鹰穴道被点,由一名年纪比卑鹰还轻的少年以篷车运至洛阳。” 冷面仙子哦了一声道:“那少年是谁?” 葛品扬径自说下去道:“那少年没有说出名字,却透露他师父不是姓白,而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大棋士,因此,他自己也取了个外号,叫什么黑白小圣手。” “噢,龙门古老鬼的徒弟!” “那位黑白小圣手年纪虽轻,身手却极不弱,知道的事也颇不少,一路上,他说了很多……” 说至此处,葛品扬故意顿住。 冷面仙子果然追问道:“那娃儿说了些什么?” 葛品扬迟疑着,透着不安地道:“卑……卑鹰……不敢照说。” 冷面仙子悦声相向道:“说,孩子,老身吩咐你说,你说什么也没有关系的。” 葛品扬嗫嚅着低低说道:“他先告诉卑鹰,说太上是何许人,早已不成为秘密,白老儿并非不知道只不过想证实一下罢了。接着,他又告诉卑鹰说太上是什么堡主什么龙的元配夫人,早于十五年前就,就……” “就死了是不是?” “是……是的,他最后说,有两件事,他师父、白老儿以及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问卑鹰实情究竟如何。卑鹰对这些一无所知,自然无法回答他了。” “哪两件事?” “他说,第一、是关于太上当年的死,他师父,还有一位什么天风老人,都曾在太上灵前上过香,而且那位什么龙的堡主,守丧达三月之久,谁也无法怀疑那是伪局。如说出之太上之意,且连那位什么龙的堡主也给蒙在鼓中的话,实属不可思议之事。” “何以不可思议?” “那位堡主怎会被蒙过的?太上又何故要那样做?” “第二件呢?” “第二,他说,太上今天创立五凤帮与武林为敌,如仅凭像卑鹰这等脚色,实在差得太远。别的不说,单就那位堡主门下三徒,就非五凤五鹰资质所能望其项背;而那位堡主的独生女,叫蓝家凤,外号龙女,更是一代奇女子,聪明、秀丽、武功高,生性磊落,仁心侠肠,不让须眉。太上调教五鹰主对付那位堡主门下三徒还有可说,若以五名义女对付一名亲生女,真不知是何居心?” 听着,听着,冷面仙子一张本就够苍白的面孔,益发没有了人色。葛品扬不敢再说下去,故作畏罪状地悄悄住口。 良久,良久,冷面仙子忽然目顾玉凤道:“丫头们,对必照听来的这些话,你们愿意知道它们的真正答案么?” 王凤垂首,黄凤低答道:“恭聆太上开导。” 在葛品扬心跳加剧中,冷面仙子缓缓说道:“第一点,的确是不可思议。天风老儿、龙门棋士给蒙过了不算稀奇,蓝公烈也给蒙过就很难令人置信了。 “第二点,老身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身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十多年来,必照是例外,你们九个,都是老身从小带大的。 以前,你们只知道老身吃过天龙堡的大亏,与天龙堡已成不世之仇,将来,总有一天要成立一个帮派,直到完全毁了天龙堡为止。而现在,事实一天一天明朗化,你们自然也得多知道一些了。 “娘系蓝公烈结发之妻,叫冷面仙子,这些,你们是知道的。 “现在,孩子们,娘且问你们一句:俗云一夜夫妻百世恩,一对结发夫妇,婚后且生一女,又怎会忽成了生仇死敌的呢? “在一般情形之下,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娘当年在天龙堡所遭受到的,非但不同于一般情形,而且只要是人,尤其是女人,就根本无法忍受! “娘出身天山门下,本帮两位太上护法,你们都知道,他们就是为娘的两位师兄。天山一派武学精绝,当年之威望,并不在天龙堡之下。娘之下嫁蓝公烈,老实说,并不辱没他姓蓝的门媚;但是,在娘佯死的前三年,姓蓝的性情突变。有一天,居然严厉地向娘交代说: ‘嗣后天山门下,任何人不许再上天龙堡的门。’“为娘的惊怒之余,反责道:‘奴身算不算天山门下?’“唉,孩子们,你们知道姓蓝的当时怎么回答?‘随便!’他说:‘娘子如果不满,尽可自作主张!’“好个无情无义的蓝公烈啊!娘一气之下,回道:‘烈女不嫁二夫,嫁女如泼水,可发不可收。天山我回不了,但我也不能碍在你姓蓝的眼前就是了。’“于是,娘进入堡后一处有进口无出口的石室。娘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天性,娘这样做,纯出一时气愤,满以为姓蓝的念在夫妻情份上,会加以劝慰,谁知姓蓝的竟反而火上加油地阴阴问道:‘为了清静,室门要不要加封?’“想想看孩子们,人在气头上,死都不在乎,哪还会在乎什么室门加封不加封? “于是,石室封死,仅留一个尺许见方的通风口。 “等到石室封死后,为娘的这才发现中了姓蓝的奸计。孩子们,知道天龙堡中现在那两个有天龙双娇之称的贱人吗? “好了,递送的饮食,一天比一天粗糙;姓蓝的由一天望一次,渐渐少至三天一次,七天一次,再以后连人影也不易见到了。 “送饭的由堡中八将轮流担任。娘套问着他们说:‘堡主近日安好否?’他们均答道: ‘堡主安好。’再问:‘堡主近来作何消遣?’答:‘除了有人来造访或者访友,均在指导巫山来的两位姑娘的武功。’“所谓巫山来的两位姑娘,知道她们是谁吗?就是娘刚提到过、现被喊做龙堡双娇的两个贱人:黑妖精章曼华,白妖精柳文姬。 “指点武功?哼,见他的鬼! “两个妖精是巫山知机子老鬼的义女,知机老鬼是天风老鬼的师兄,他们与天龙堡上代沾点远亲关系。两个妖精来堡时,年约十七八,各具一身上乘武功,而她们来堡的借口,则是奉师父师叙之命,向蓝堡主请益。 “两妖精人小鬼大,姿色也都不恶,来堡不久,娘就发觉有点不对。姓蓝的平时性颇豪放,但在两个小妖精面前,却故意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正人君子姿态,为娘的当时心想:‘情形反常了,唔,这里面一定有毛病。’“嗣后,姓蓝的突然要娘断绝与师门来往。娘越想越觉姓蓝的性情变异,定与那两个小妖精有关。老实说,娘要进石室,未始不起意于此,娘盘算:老鬼,你故意为难我,我明白,如今,我且暂时让你送愿,一旦真凭实据拿到手,那时,哼哼,等着瞧吧! “不意姓蓝的天良灭绝,竟趁我气盛之时,拿话相激,一下子将石室封闭。想想看,孩子们,姓蓝的如对娘仍存一丝结发之情,娘囚石室,他哪会那样无动于衷?甚至探视日稀? 而且让饮食越来越是粗糙? “娘乃生性好强之人,一朝入室,说什么也不会自动要求解封,这样下去,最多一年半载,不饿死也要给闷死,而这个结果,又正是姓蓝的所求之不得的。因为娘愈想愈觉不甘,最后忽生奇想,假如我冷面仙子死了,倒要看他姓蓝的狐狸尾巴还藏到哪里去? “于是,娘开始在石壁上开凿。瞧娘这双手,孩子们,这,便是十五六年前,完成一条七丈隧道的成绩。唉唉,孩子们,世上尽多薄命红颜,但又有谁比娘的遭遇更不幸呵? “七丈长的隧道,先后三月完成。娘自后山采集果蔬充饥,前面送来的饭菜,则原封不动,七天后娘咬指书于盘底:“余自知不久于人世,石室中颇宜长眠,请勿侵犯,以免惊余寒体为要!” “娘出室后,并未立即远离,直到确定姓蓝的已无破室企图,方悄然自洞后,走下山来。 “离堡后的两三年中,娘易容走遍天下,一面留意天龙堡的动静,一面开始收容你们这批孤苦薄命的孩子。也就是自那时候起,为娘的既要抚养你们,又要为你们的武功扎根基,心力交瘁,方弄得今天这样……” 冷面仙子述说至此,不禁发出幽幽一声长叹;五凤热泪潸然,连黄衣首鹰那双冷电似的寒目中也闪起泪光。 受着气氛的影响,葛品扬无法不被感动,但是,他与五凤四鹰毕竟不是一起长大,而他,于此是非混淆之余,忽然想起一事,为求证实乃故意作切齿状,双拳紧握,瞻目忿然地问道:“不出……多久……姓蓝的果将两……两妖精收作-房?” “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 葛品扬脱口反问,话出口,暗悔不已,既证实外传不假,黑白两姨是在三年后方嫁师父为继室,师父于礼无亏也就够了,何必画蛇添足又来上这一问呢? “是的,照儿,三年之后。” 冷面仙子点点头,并无感到理屈之色,这时,轻轻冷嗤,又叹了口气道:“三年,是的,在一个男人而言,三年后续弦,于大体上是不亏什么的。不过,这得看情形。姓蓝的,娶的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两个年纪比自己小一半的晚辈?再说这三年,他们早已生活在一起,谁又敢断言,他们三年后所举行的,仅不过是一种表面仪式而已呢?” 葛品扬默然。冷面仙子最后这种说法,是讽刺的,也是刻薄的,他止不住生出反感。凭冲动,他想辩驳,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要是那样做了,并不能表示他的胆勇过人,只说明他犯了与对方相同的错误。 冷面仙子这样说,是主观没有证据,谓之含血喷人亦无不可,但是,他要是为师父与两姨辩护,又凭什么呢?没有证据凭主观,不也感情用事么? 冷面仙子,今天对他葛品扬来说,有双重身份。 五凤帮与武林为敌,乱杀无辜,身为武人固是不能两立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承认对方是他师母,上一辈的情感纠纷,做晚辈的应以不过问为当,如因与武林天运有关,而至不得不问时,分是非辨曲直,也得分外客观,分外冷静,非经求证,而不可遽作论断的。 这时,冷面仙子又叹了口气道:“刚才照儿说,外人讥娘以一批义子义女与生女亲夫为仇,不知是何居心。孩子,该想他们站在什么地位说话?他们谁是无辜遭弃的弃妇?他们谁在不见天日的石牢中住过一天?至于你们这一批孩子,你们可知道你们生身的父母为谁吗? 设非老身,你们谁会有今天?天龙堡受人崇拜,但与你们何惠?娘遭世人冷落、打击,而在你们该有何种的感受?说起家凤那丫头,是的,她是娘的亲骨肉。俗云虎毒不食子,老实说,哼,哼,要不是顾及那丫头,天龙堡会容它安稳到今天么?” 黄衣首凤忽然低声说道:“娘昨天曾吩咐……” 冷面仙子点点头说道:“不错,过了这几天,你带你五妹跑一趟,好好查察一番,看究竟有什么方法能将那丫头引来。” 黄衣首凤道:“为什么要还再过几天呢?娘昨天不是说要我跟五妹明儿就出发的吗?” 冷面仙子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过了照儿大典再走不迟。” 首凤讶然,其余的四凤四鹰也都一致抬脸,尤其是黄衣首鹰,双目中精光闪射,使人见之透骨生寒。 冷面仙子有气无力道:“是的,三天后午时正,大厅举行。不早了,你们各自散吧!”—— 第十四章 镜花水月 三天后,午时正,大厅举行大典?什么大典? 葛品扬纳罕不已,却又不便启问,只好随众趋退,下得黄风楼,黄衣首鹰第一个向他致贺道:“五弟,恭禧你了!” 首鹰说时,双目灼灼,声音是冷峻而激动。 从首鹰的目光中,葛品扬看到一丝妒意,但从首鹰声调里,葛品扬却可听出这声祝贺无疑发自内心。 葛品扬躬身敬答道:“仍仗大哥提携!” 首鹰点点头,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紧接着,青、蓝、紫三鹰亦相继上前道贺,三人贺词相同,但在表现上有着显著的差别。 青鹰笑容勉强,眼神抑郁,似乎三日后那个什么大典,带给他的只是无边的感慨。 蓝鹰叫着,摇撼着,热烈感人。 紫鹰则是个典型的普通贺客,微笑着,不卑不亢,好像一切都很自然,而他,也正为这一切感到光荣和喜悦。 三鹰致贺毕,分别由三堂鹰士执灯引退。 葛品扬转过身,见两名红鹰武士正执灯相候,于是挥挥手,也随着两名红鹰武士向红鹰堂走来。 除了葛品扬,五凤、四鹰,似乎人人都知道三日后的大典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经过四鹰的致贺,葛品扬对大典的含意虽仍然一无所知,却已安心了。首鹰含有妒意的眼光,令他感觉到所谓大典,至少不是一件坏事。 红鹰堂外,那名红衣副鹰主垂手恭候着,想及昨夜青云栈中的那一段,葛品扬感到有点歉疚,也有点好笑。 葛品扬本想故伎重施,再由这名副鹰口中套问大典内涵,唯恐言多必失,也就作罢。 进入鹰堂,便是一名鹰主的天下了,不须吩咐,值日鹰士已送上丰美的宵夜。食用完毕,副鹰主双手捧着一本簿子走了过来。 “本月轮本堂值山,这是值山日志簿。” 第二天,葛品扬挑了两名精练的红衣鹰士,四下巡察。 这是一个了解五凤总坛附近地形的好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于是,他沿前山绕向后山,专拣地势高峻处乱问,据高眺望,将附近形势默记于心。 在后山,他站在一座峰头上,隔着一道深谷,凝望对面一座峰头,心想:那边,仙老峰,正是王屋一派的建派重地,不知八指驼叟和陈、胡他们如今怎么了? 思忖间,两鹰士气吁吁奔来,其中一人赞叹道:“你看,老九,咱们现在这位头儿办事多负责!” “可不是,依我看,咱们这位头儿一定会后来居上,咱们红鹰堂,总有一天会在帮中抢先的……” 不一会,回到前山,葛品扬见两鹰士随自己奔走这一阵,已呈累容,心有不忍,使命两人退去,独个儿继续往各处巡查。 前文说过,五凤总坛建筑形势略呈叠梅式,里院五楼分居五凤,外院五楼分居五鹰,凤仪厅则远在两院之间,隐为两院屏障。 由两院至凤仪厅,是一条红花夹持的石道,东西两侧有红砖高墙围护。这一条花道明路形同虚设,因为五风五鹰以上,十九由地下密道出入。 现在,葛品扬正由这条花道走向凤仪厅。 他走这条明道,表面上是执行巡察的任务,其实,他的目的,乃是为了想要看看那两名太上护法的动静。 花道两旁,隔着两丛修竹的围墙下面,各有雅轩一所,天山胖瘦双魔受任太上护法之后,便分住在这两所雅轩中。 葛品扬刚走近那片修竹,忽听一个粗糙的喉咙大声喝彩道:“好,舞得好!” 葛品扬一楞,讶忖道:这声音好熟? 不是双魔的声音,但似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他并不作多想,仗着目下身份,毫无顾忌地举步向发声处走去。 声音发自左侧那所雅轩之前,这儿原是灰衣胖魔的居所,而现在葛品扬为所见的人物呆住了,喝彩的竟是月前在长安三元宫前那名将蟑螂当“淫虫”服用的疯老人。 红衣十妹的建议被黄衣首鹰采纳,而黄衣首鹰的任务也居然达成了,疯老人果然已被引来了五凤帮中。 此刻的疯老人,无论衣着和仪容,均已大非昔比。 但见他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中,身穿一袭全新银色狐裘,头戴银色护耳大风幅,酒糟鼻仍是酒糟鼻,水泡眼也仍是水泡眼,唯一部猬刺骚胡已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红光满面,风光异常。 葛品扬暗暗称奇,心想:疯疾治好了么? 这天刚好是个新春难得见到的好天气,阳光和煦,雀跃枝头,轩前雪地上,铺着一块宽大的毡毯,毡毯上捋衣娇喘的竟是蓝凤座下的蓝衣五婢和蓝衣六婢。 这时,但见老家伙色迷迷的向五婢招手道:“你弹琵琶,你过来坐到我腿上。” 老色鬼眼力的确不差,五凤十婢中,谈姿色,虽以黄衣首婢占魁,唯黄衣首婢人比花艳,却是寒比霜冷,再下来,便数这两名蓝衣婢了。 老色鬼是何许人,虽尚不得而知,然从首鹰不敢向他回手的一点看来,来头当然不小了,而现在,蓝衣两婢显系奉了严令,专职伺候。老色鬼话刚说完,五婢立即含笑扑去怀中,六婢则自毡毯旁边取过一支琵琶盘膝坐下。 叮!咚!琶音方调弄间,老色鬼又叫道:“不光是弹,还要唱!” 蓝衣婢把着琵琶笑问道:“老前辈……” 老色鬼抢着瞪眼道:“老?老什么?谁老了?” 蓝衣六婢忙笑道:“噢,大爷!”接着,又笑道:“大爷想听什么得吩咐下来呀!” 老色鬼搔耳蹙眉自语道:“这,这个岂不难人?” 他蓦地一拍额,大叫起来:“对,有了,唱个,唱个,听着,唱个叫人听起来心会发痒的。” 葛品扬也忍不住了,他不敢笑,但强忍的结果是笑呛喉间,却止不住转而发出一声轻咳。老色鬼闻声回头叱问道:“谁在那边?” 五六两婢齐齐脱口道:“红鹰主。” 葛品扬走上一步躬身道:“卑鹰冷必照,职掌本帮红鹰巡按堂,本月值山,有扰大爷清兴,万望见谅,卑鹰这就告退了!” “且慢!” “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红鹰主?” “岂敢!” “噢,我知道了,红鹰主……红鹰主……就是……就是红的鹰主,小子,是这样的么?” “正是。” 葛品扬肚内暗笑道:“疯疾还没有好呵!” 老色鬼不知何来的清兴,忽然指手大声道:“你这小子不错,来,来,我们一块儿欣赏。” 手指处,根本就是一片雪地,葛品扬不便违拗,于是笑了笑就地坐下。老色鬼脸一偏,又叫道:“怎么还不开唱?” 蓝衣六婢眼角一飞葛品扬,纤指拨弄,边弹边唱道:“春呀……春……春色恼人,难思困,撕……撕呀……撕破了红绫被,咬呀咬,咬碎了鸳鸯枕,叹一声,骂一声,薄情的张生……偏那猫儿叫魂……教人伤神……咪咪……呜呜……一阵嘶嚎……一阵翻滚,颊儿热……心儿狂震……” 疯老人大吼道:“好!” 蓝衣五婢为偷看葛品扬,故意以玉臂围在老色鬼脖子上,半边脸偎贴,正好遮住了老色鬼的视线处。 这时的蓝衣五婢,一派欲睨半遮之状,眉梢眼角,风情万种。葛品扬只好微微仰起脸,望向远处天际。 老色鬼听唱时,一双大手早已有点不老实,这时因受五婢有意挑逗,益发放肆起来,一手紧勾五婢纤腰,一手到处蠢动,喘着,瞳孔充血。葛品扬恶心欲呕,真怕他于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丑事来,然而,他算是白担心了。 蓦地里,忽听老色鬼怒喝一声:“滚,都给老子滚!” 葛品扬一惊,还以为两婢中谁得罪了他,急急移目看去,但见老色鬼怒喝着,双手一推,蓝衣五婢立像断线风筝被悠悠送出。葛品扬正待跳身托接,半空中蓝衣五婢咯咯一声脆笑,人已轻飘飘倒翻落地了。 现在,葛品扬全部明白了。 两婢原来是有恃无恐,老色鬼白吞了一钵淫虫,仍是抱歉之至,力不从心。 蓝衣六婢也站起身来,高声笑道:“大爷,你歇歇,我们姐妹两个去换件衣服,等会儿再来伺候您吧!” 老色鬼哼嗯着,气咻咻地大步往轩内走去,闻声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两婢朝葛品扬飞了个媚眼,扮了个鬼脸,相携着相偕而去。葛品扬感叹暗生,摇摇头,又向对面雅轩踱了过去。 东轩让出,那么双魔同住西轩了? 葛品扬取出面纱戴好,不管双魔能否认出他,仍以谨慎为上,五鹰戴面罩,不分帮内外,都是习见的事。 葛品扬戴好面罩,正向竹径走入,迎面忽然走出一人。 迎面走出来的,是黄衣首婢。 黄衣首婢止步怔了一怔,问道:“五香主想见太上护法?” 葛品扬点点头,从容笑答道:“正是,本座值山,顺便看望一下两位太上护法起居是否安好,那夜没来得及招呼便失了手,大姐没给骇着吧?” 黄衣首婢轻轻一哼,冷笑道:“就算是讽刺,婢子一样感谢香主关心!” 葛品扬发怔道:“讽刺?” 黄衣首婢冷冷说道:“这不要紧,要紧的是玉趾请回,两位太上护法去白云屯还没有回来。” 葛品扬“噢”了一声道:“谢谢大姐了。” 黄衣首婢欲言又止,忽然仰起脸冷冷说道:“今夜三更,如五香主有暇,不妨去一下后山苦苔崖。” 葛品扬楞楞重复道:“苦苔崖?” 黄衣首婢冷冷说道:“去不去听便,如不想后悔,还是准时赴约为佳。” 语毕,傲然引身而去。葛品扬呆立着,百思不得其解,黄衣首婢有异于其他九婢,如说此婢亦对自己有意,实在甚少可能。 再说,纵然此婢面冷心热,那么,今夜之会,将属情人幽会性质,世上哪有以这种态度向意中人订约的呢? 葛品扬回到红鹰堂,在日志上简单记下各堂情形,然后,他便入房深思起来。他所要思考的问题非常简单,今夜是去,抑或不去? 去,是颇有几分危险性的。他现下值山,白天、黑夜,无论去什么地方,可说都有借口;但是,如于半夜会见帮中一名风婢,情形就不同了。 黄衣婢是黄凤贴身使唤之人,夜半忽然不见,黄凤会不会起疑? 黄凤起疑,找去了怎办?别说黄风,即使被别人碰着,也不太方便。 不去吧?“如不想后悔”几个字,又令他不能释怀,最后,他终于毅然决定下来,准时赴约。 理由很简单,以免后悔! 黄衣首婢不苟言笑,这种人一言一行,最好少加怀疑,今天的他,混在五凤帮中,实在没有已做到天衣无缝的自信。 而与一名凤婢私会,除了太上帮主一人外,别人面前大概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两害相衡择其轻,所以他认为,仍以如约为妥。 二更时分,葛品扬吩咐红衣副鹰带人巡察两院,说自己已另奉密令,这两天风声很紧,须去前后山各处看看。 他更为了慎重起见,先在两院里里外外走了两圈,见各处均无异常动静,方抽身悄悄往后山苦苔崖赶去。 苦苔崖,便是他白天遥望仙老峰站立的那座山崖。 葛品扬赶至时,三更刚过,但是,黄衣首婢已先他而到了。 月初的月色是清新的,月色下,但见黄衣婢身穿一袭黄绒晚装,丝绦束腰,衣摆曳地,长长的秀发以一条黄绸巾松拢着,迎月而立,远远看上去,宛若广寒仙子,十足的一名冰肌雪骨的美人。 葛品扬飘身落地,故作从容地笑问道:“大姐有何见教?” 黄衣首婢缓缓转过身来道:“赏月,五香主会相信么?” 葛品扬一呆道:“赏月?” 他接着似有所悟,笑了笑道:“当然相信,不过,节候与环境却不甚相宜,大姐出来时黄凤帮主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不会有什么吗?” 黄衣首婢扬起眼角,淡淡说道:“如果为了一件比受呵责更严重的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葛品扬期期地摸索着笑道:“是的,我也这样想,大姐此来,一定是为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然大姐也不会这样做了。” 黄衣婢忽然转过脸来望着他道:“知道吗?为了向您道歉!” 葛品扬有点迷惑道:“向我道歉?” 黄衣婢引开眼光道:“是的,为了那夜的事。那夜,我应该出手,但我没有,不过,得请你原谅,那夜月色实在太坏了,我先没有看清楚,等我闻声赶出,看清是怎么回事时,那老鬼已挟着你越墙而去了……” 葛品扬忙说道:“哪里,哪里,这哪能怪你?” 黄衣婢垂目低低说道:“我总觉得……” 葛品扬接口慨然说道:“大姐说哪里话,那夜,月色那么差,而大姐出来时,那老鬼已跃登院墙,我穴道虽已被点,神志却还清楚。老实说,大姐即使抢救也是徒然,别说追不上,就是追得上,大姐也不一定是那老鬼的对手。” 黄衣婢似甚满意地点点头,葛品扬想不到黄衣婢约他来此竟是为了此事,当下急于摆脱纠缠,乃笑了一下道:“已经不早了,大姐如无别事,还是请回吧。” 黄衣婢抬起脸来道:“还有一件事。” 葛品扬有些不安道:“什么事?大姐但说无妨。” 黄衣婢闭引印脸道:“请五香主下手。” 葛品扬愕然道:“下谁的手?” 黄衣婢一字一字地道:“下婢子的手。这是五香主目前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最佳手法了。” 葛品扬一声“啊”,霍地退出四五步。黄衣婢仰脸闭目如故,亭亭静立着,对葛品扬的惊惶失态,浑若不见。 聪明人一点就透,什么事已经发生,已用不着再多作解释了。 黄衣婢此刻这种不设防的神态,也许是天生傲性使然,也许是表示对自己一身武功的自信,不过,葛品扬知道,以自己日下之成就,假如真依了对方的提示做去,要达到“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的目的,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他会那样做吗?当然不会! 生命诚可贵,但如必须以卑鄙的手段维持,那就生不如死了。 玉不琢,不成器。几经风浪颠波,几经苦难折磨后的葛品扬,武功高了,襟怀宽了,智慧也像经过一再拂拭的宝镜般益发明亮起来。 所以,他仅经过刹那的错愕,便回复到先前的镇定。 在这刹那间,他为自己提出问题,再加解答:黄衣婢真的知道了什么吗?也许,也许只是基于疑心的一种想象。 如果真已知道,何以不告密,反约自己来此?不知道,而这样做,则属冒险探试。 属于前者,一定是另有原因,自己若蓦然出手,是鲁莽。属于后者,自己若是出手,简直就是上当了。 所以,他告诉自己,至少得先将情况判明了再说。 “真是一语惊人!”他故意摇头苦笑,跨前一步道:“我佩服你,大姐,对潼关那次口角的冒犯,大姐算是成功地完成一次报复了。” 黄衣婢缓缓转正脸来道:“值得佩服的,倒是阁下这份出奇的镇定。” 葛品扬以打趣语气接口笑道:“是吗?那就该归功大姐的话说得不够明白了!” 黄衣婢侧目冷笑道:“不怕煞风景?” 葛品扬点点头笑道:“偶尔煞之,亦无不可。” 黄衣婢再度仰脸,讽刺地道:“婢子这几天,一直自问:‘是我花了眼,还是怎么了呢?’好!佩服你五香主真会模拟着说话:“那夜……月色实在太坏……穴道虽被点中,心头却很清楚……你出现,白老儿已飞身上墙,要追也不一定追得及……嘿嘿,哈哈哈!” “什么地方不对?” “记得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么?” “年前,不是吗?” “正月初一到腊月三十都是年前,假如记得清楚,请说详细点。” “年前十一月不是吗?” “是的,十一月,但请记取一个月有三十天之多。” “十一月中旬,这样够了吗?” “还不够。” “不是十五,就是十六。” “够了!” “哦?” “那天没有下雨?” “没有。” “云很重?” “并不。” “唔,那么那夜月色坏就是坏得有点奇怪了!” “噢!”。怎么样?” “看来我是弄错了。” “是的,五香主,您大概弄错了,事实上,那夜月色并不坏,不过,仅就这一点而言,它并不是不能原谅的。” “谢谢大姐,那夜我心里实在乱得很。” “但你最大的错误是你不该说:‘穴道虽然被点,心头却很清楚。’” “事实如此呀!” “假如你真的清楚,你该这样说:你出现,白老儿狠狠瞪了你一眼,这才挟起我飞身上墙而去而不该说:你出现,白老儿已飞身上墙。” “原来大姐早出来了,我倒没有注意。” “这就对了。” “所以,大姐不能指它为有心之错。” “你以为我说对,是指什么?” “哦?指,指什么?” “指你说没有留意,白老儿那一指五香主应招倒地,依我看,应该是知觉尽失,要不然难道是五香主故意双目紧闭?抑或是被白老儿挟起来,方睁眼看到婢子现身而出的么?” “咳……咳……我当时的确昏了一下。” “以致到了墙头上方看到婢子?” “咳……咳……怕是这样的吧!” “咳什么?伤风了?这样吱呀咳的,即不够称炉火纯青啦!” “大姐真会取笑。” “是的,很可笑,婢子当时非常怀疑;咱们五香主难道会缩骨玄功不成?要不然今夜身材怎么看上去似乎稍稍瘦小了一点呢?” “月夜下,匆匆一瞥怎能做准?” “是的,婢子本怀疑:怕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咱们五香主吧?就因为不敢以一瞥来作准,所以婢子始终不敢相信这种怀疑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 “而现在,婢子不但明白那是事实,且进一步得悉那名替身是谁?” “大姐又说笑话了。” “是的,本来像笑话,但如今已不甚可笑了。那天,自五香主您去后不久,婢子就发现栈中那名不知何时来的英俊小子有点可疑,现在,经五香主昨日在太上帮主面前一提,婢子这才恍然,原来那英俊小子叫什么黑白小圣手。” “唉唉!” “现在觉得煞风景了吧?” 黄衣婢说着,突然轻笑了起来。这一笑,如春风融冻,在黄衣婢脸上,这种发自内心的欢笑,尚属首次看到,因此,看上去也就令人感到益发明媚而动人。 葛品扬知道已无可掩瞒,呆了片刻,突然注目庄容道:“大姐如今有什么打算?” 黄衣婢缓缓收敛笑容,移开视线道:“想先知道阁下真正身份。” “葛品扬。” “葛品扬?” “天龙第三徒!” 黄衣婢一呆,失声道:“你,你这么大胆?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犯不着。” “是呀!” “同时假的今天也不会有勇气仍然站在这里。” “你,你?” “现在再请问大姐有什么打算?” 黄衣婢低头拈起丝绦,十指不住揉绞着,内心似乎起了挣扎,挣扎中充满极端的矛盾、不安和痛苦。 良久,良久,方眼望地上低低说道:“说了……你……会不会听我的?” “我可以想象到大姐的一片美意,但仅这样,小弟尚不敢先期承诺。” “你该走。” “为什么?” 黄衣婢突然抬起脸来道:“你知不知道后天为你举行的大典是何意义?” “不知道?” “想不想知道?” “想知道。” 黄衣婢唇角牵动,数度欲言又止,最后,忽然颤声道:“走吧,现在,马上,别因知道了这事的内容再走,那对你,对,对,对婢子心目中完美的人,都是不好的……” “处死?” “不是!” 不死命就在,留得一命在,何事不可为? 葛品扬心一定,从容说道:“大姐心意,小弟谢领。但大姐应该知道,我葛品扬系天龙门下,混入五凤帮,非无事而来,在我葛品扬没有到须要离去的时候,纵发生什么小枝节,我是不加考虑的。现在小弟只想大姐说一句话……” 黄衣婢怨怨地瞥了他一眼道:“婢子知同于不知,虽死不渝,以后的,随你!” 语毕,眼圈一红,突然擦肩而过,往崖下飞身纵去。葛品扬怔怔地目送对方身形在迷-夜色下逐渐消失。好半晌,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情微乱地也走向崖下。 黄衣婢有如一支春雪覆盖下的冬笋,其清新、脱俗、脆洁的情感,掩蒙着一层厚厚的寒笋。这种情感是突发的、刚烈的、不可更改的,也是无法处理的。 葛品扬一步一步往崖下走来,很慢也很轻,紊乱的思维已带走了他一身的力气。武功可凭之了结恩怨,却永远也不能帮助一名武人排解情感方面的纷扰,这种俗人的苦恼,一旦发生在武人身上,结果并无两样。 葛品扬走着、走着,突为一阵低声的争执所吸引。 脚下是一道溪涧,过去是一道高埠,再过去,便是通往两院的山路,而这时,人声便是响在埠前的山路上。 “你去哪儿了?” “赏月。” “赏月?” “今夜月色很好。” “这么晚?” “多晚?” “穿着睡衣?” “不行么?” “唉,小黄,你,你近来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 “以前又怎么样?” “你该知道的,我,我除了你,在帮中,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的,而你,我不懂,我,我实在不懂……” 葛品扬足尖一点,悄悄地斜斜掠至丈许外一块巨石之后。 他已听出,那男的正是青鹰冷必武。 “什么不懂?” “不懂……你……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冷淡。” “我对谁有过两样?” “对我应该不同啊。” “因为你是青鹰二香主?” “唉,小黄,你怎么这样说话?” “应该如何说?” “唉,小黄,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你,我,我牺牲多大。” “牺牲什么?” “大哥得授一元指,新来的五弟也快要获授一元指了,我青鹰冷必武为什么到今天还未得到呢?” “婢子也很奇怪呢。” “唉,小黄,你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那么,再见。” 语音了,“咻”的一声轻响,黄衣婢似已随一声再见脱身而去。 山路上静了片刻,然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再接着又是“咻”的一声轻响,青鹰冷必武也跟着纵身而去了。 葛品扬完全迷惑了:后天的大典,原来是为了传我一元指?这不是坏事呀,黄衣婢刚才为什么要那么恳切地敦促我离开呢? 正月初五王凤帮将为葛品扬举行某项大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过去的这两天,葛品扬一直为青鹰与黄衣婢那段对白煞费推敲。从青鹰口中,他知道,大典大概是为了传他一元指,可是,青鹰为什么又说他自己早该获得而有意不去获得是为了黄衣婢所作的牺牲呢? 修习了一元指,有什么不好? 武林有史以来,武学最高秘笈是《一元经》,四百年前,巴岭三白老人门徒,潜龙子赵玄龙,即因修毕整部《一元经》而被尊为武圣。 《一元经》所载武学计分指、掌、拳、刀、剑、身、步、丹、图、气等十项;前五项为攻击性之霸道武学,后五项则为防守性之王道武学,相生而克,有如矛、盾。 前五项中之指,与后五项中之气,则又分属霸中之霸,王中之王。 指是一元指,气即为葛品扬新近习成、还只有五七成火候的先天太极玄功。 武圣以后,《一元经》散失了,经上十项武功也随之先后绝传。 嗣后,武林中不断有谣言出现,说某人获得《一元经》某种武学,或说某人于某处无意获得《一元经》某部分节本。 但是一经查证,纯属子虚乌有,都不过是渴望一元绝学重现,或别有居心者在绘影绘形罢了。 直到二十多年前,谣言终于有部分成为事实。 那便是天龙堡主的一元指,凭了这一点,天龙堡主于一夕之间成为武林中无名有实的领袖人物。 但是天龙堡主虽已成名,一元指三字仍然很少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天龙爪。天龙爪事实上仅是天龙堡主根据自己名号所自创的一种武功,但因它系为掩人耳目,从一元指变化而来,威力自然不同凡响,虽然它比起真正的一元指法还差得很远,但在二十多年的武林中,已然是所向无敌了。 今天的五凤太上帮主,严格说来,仍是葛品扬的师母,师父与师母,正如冷面仙子所说,乾坤敌体犹若天与地,这在一个做子女或做弟子的来讲,无论尽孝或尽义,都不应有所彼此。 同样理由,冷面仙子传他一元指,他如接受,也是名正言顺的。 凤仪大厅经过一上午严肃的忙碌,终于完成了各项布置。午时正金钟频敲,五鹰武士,除值卫者,分由五名副鹰主,以整齐的队形、端正的步伐,带领着鱼贯入厅,于云殿下分排站定。 东云殿,五凤排坐,西云殿,五鹰依序垂手而立。 正殿上,设有四个席位,不一会,太上帮主冷面仙子首先戴着一幅黑色面纱,在两名青衣小婢扶持下走至中央席位坐落。 两名太上护法,青袍胖魔、黑袍瘦魔接着出现,坐在下首的两张大师椅。 最后。上首那张太师椅也有人坐下了,占坐那个一人之下的席位的,正是那名葛品扬至今尚无法清楚他身份的色鬼疯老人。 伺候老色鬼的仍是蓝风座下的蓝衣五婢和蓝衣六婢,伺候胖瘦双魔的则是黄风座下的黄衣首婢和黄衣次婢。 色鬼疯老人别无异样,大嘴嘻开,两眼乱溜,今天似乎显得特别高兴。 坐上太师椅,两手按住椅把,身躯前后左右不住扭磨,就像从来没有如此舒适地坐过,要好好过一下瘾似的。 胖魔蹙额、瘦魔嘴角含着冷笑,接着,两魔均不属地仰脸望着厅顶。 色鬼疯老人全不在意,身躯挪展了一阵,忽然发现面前茶几上的食盘,惊喜地一噢,一把连盘攫过来,丢豆似的,一把连一把往嘴里直送。 吃相难看也还罢了,嘴里还连喊着:“又脆又香又甜,不错,不错!” 食盘并不大,容量当然有限,摆着,不过是一种装饰,不意遇上这位穷神,根本不管体面为何物,三下五除二,霎眼便吃了个盘底朝天。 “还有没有?太少了,再端它几盘上来。” 凝肃的气氛中,这嚷声尤见粗大,众鹰士怕失仪,一个个忍俊俯首。 五凤除了黄衣首凤,其余四凤均以眼角勾瞟着,颇觉有趣。冷面仙子皱了皱眉,轻轻一咳向蓝衣两婢使着眼色道:“没听到严老吩咐么?去端来!” 蓝衣五婢应诺着,同时挪步做出要走的姿态。蓝衣六婢会意地头一点,顺势低脸凑至老色鬼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老色鬼先是眼皮不住眨着,忽然间脸色一变,直目惊道: “什么?吃多了更……更不起来?” 蓝衣六婢想不到弄巧反拙,竟引来对方这么一句粗话。一时间,两婢粉脸通红,真是尴尬万分。 老色鬼接着一拍茶几咆哮道:“这算是麻子,还是坑人?你们这不是有意陷害老夫么?” 五凤人人霞飞两颊,先后低下脸去。胖瘦两魔四目中精光闪闪,均充满了怒意。冷面仙子连忙向两魔摆头示意。 蓝衣五婢明眸一滚,突然又凑去老色鬼耳边说了几句。 老色鬼一“哦”,惊喜地叫道:“多喝浓茶就可没事?” 紧接着,挥手连声催促道:“那好哇!去端,去端,另外带壶浓茶来!” 蓝衣两婢如获大赦,忙不迭应着,双双飞身由侧门奔入后殿。一场闹剧,至此方告平息。 冷面仙子咳了咳,沉声缓缓下令道:“红鹰冷必照出列就位!” 葛品扬躬身朗声应了一声“遵谕”,直躯平视,自云阶走下,走至殿下正中面对云殿上冷面仙子站定。 冷面仙子接着下令道:“黄鹰冷必威监礼。” 首鹰一躬,面纱飘飘,大踏步下殿,于葛品扬不远处侧面端立。 冷面仙子最后下令道:“首凤主持,开典!” 黄衣首凤自座中缓缓起立,先向冷面仙子、疯老人及两位太上护法分别一福,然后面转殿下,准备发话。 这时候胖瘦双魔注目处,瘦魔精目一亮,忽然偏脸向胖魔望去,嘴唇微动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胖魔点头表示看法相同。 冷面仙子瞥及,忙举手道:“且慢,两位太上护法还有指示。” 瘦魔指了指葛品扬,冷冷说道:“这娃儿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冷面仙子一“哦”道:“有这回事?” 胖魔缓缓接口道:“好像在巫山,老夫与天风老儿对掌的那天。” 冷面仙子纱孔中双目突然明亮起来,注目葛品扬,不住闪动。 葛品扬所忧虑的毕竟发生了。如果冷面仙子对他起疑,进一步追查,那就要大糟而特糟了。尤其恼人的是处身这等情形下,纵有苏张之香也无辩解余地,为了表示坦然,他必须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等待事实的自行澄清。抢着否认,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愈描愈黑,只会更加坏事。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笑说道:“这有什么稀奇?” 众目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胖魔身后的黄衣首婢。 黄衣首婢为黄风心腹,但是,在这种场合,尤其是太上帮主与两名太上护法回答之际,更没有她插嘴资格,然而,黄衣首婢居然开了口,而且声音说得那么响亮,这就令人感到意外了。 首凤第一个感到又惊又怒,但一时间又不便出声呵责,眼望太上帮主无限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两魔因身份关系,寒着脸闭目不语。 冷面仙子也甚不悦,脸色一沉,正待说什么时,上首疯老人忽然一边擦嘴,一边含混不清地嚼着茶食嚷道:“那丫头说说看,老夫就爱听女人口中说出来的稀奇事。” 冷面仙子改容了,接口道:“好,大丫头快说吧!” 黄衣首婢今天出现,脸色原很苍白,似乎身上有哪里不舒服,而这时,笑靥开展、显出前所未有的鲜艳明媚,受催后,举袖掩口,全然不觉做了唐突之事般,咯咯一笑,面向疯老人娇声说道:“就在去年年底,婢子跟五香主出去办事,连婢子都差点弄错了人,直到说出:‘五香主,你怎么会将一身红衣’,才发觉店外进来的是另外一个人,您不信可问五香主,我们为此还笑了多少天哩?” 老色鬼目不转瞬地盯在黄衣首婢脸上,不住点头道:“有趣,有趣,果然有趣。” 冷面仙子想了想,也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上次连蓝公烈都不敢不信天下有两张完全相同的面孔,足证这等事有时的确也很难说。”于是,转过脸来向葛品扬问道:“巫山那天是你吗?” 葛品扬如回答一声: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便可解决,但这样一来,他便变成在长辈面前说谎了,他不能。 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正容答道:“卑鹰不敢因表白自己而与两位太上护法作对证式的否定,卑鹰幼喜游历,曾到过不少地方,不一定曾与两位太上护法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卑鹰以为,如无其他原因时,无论何处见过,甚至究竟见过没有见过,都似乎不太重要。” 双魔颔首,疯老人击膝道:“有道理!” 冷面仙子因此向首凤道:“你可以问话了。” 首凤开始朝殿下喊道:“红鹰巡按堂香主,冷必照近前领训!” 葛品扬上前一步躬身道:“卑鹰在此恭聆。” “投效本帮,你是出于自愿的吗?” “出于自愿。” “愿终生献身吗?” “愿尽所能。” “接受一切奖赏?” “无功不敢受禄。” “接受一切惩罚?” “帮有帮规,卑鹰有错,决不希冀法外开恩!” “能一切以帮为重否?” “义之所在,理所当然。” “能不计本身毁全否?” “尽职于帮内,受命于阵前,荣辱非所计,生死非所计!” 这段回答中,有些地方葛品扬虽然答得模棱两可,然就词面而言,仍属铿锵而无懈可击,所以,首凤一句连一句问下去毫不停顿,可是最后这几句答词,首风却透着有些不甚满意。 首凤好像不敢作主,偏脸望去冷面仙子。 冷面仙子却点点头道:“这样也可以了。” 葛品扬不禁暗诧道:“也可以”?还不够十分正确?生死荣辱均非所计如仍不够,那么该怎么个答法才全对? 首凤获示,立即脆声喝道:“燃香、行刑、授经。” 燃香?行刑?授经?葛品扬微愕,迅速将三个短句反复咀嚼,却始终无法统一其中的矛盾。 首凤语音甫了,冷面仙子身后两婢立即各捧一盘飞身下殿。 一婢在葛品扬身前燃起一炷长约七寸左右的信香,一婢则在葛品扬面前放下一只尺许见方的王凤锦盒。 两婢返殿后,首风又道:“红鹰将锦盒打开。” 葛品扬抛开杂念。依言俯身将盒盖掀起。 盒内,放着两样东西,一把寒芒闪闪的匕首,一本手抄秘笈,秘笈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一元指诀。” 殿上,这时响起冷面仙子的声音道:“必威上前,必照转过身去,好,必威将面罩除下来给必照看看!” 首鹰除去面罩,葛品扬看清之下,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武人身上带有刀疤剑痕,原算不得什么的,但眼前首鹰这样的面孔可实在太唬人。双颊一边一个十字内沟,约一指深宽,沟内呈紫黑色,沟边鲜肉翻卷,有如蚯蚓之盘绕交错,整个脸部因而改形。 拿什么来形容它的丑恶才算恰当呢?拿什么形容都无法恰当! 庙宇里,常塑有一些地狱形相图以警世人,那奈何桥边,轮回殿旁的夜叉恶鬼该够凶恶可怕的吧? 但是,现在的首鹰,比那些夜叉还要丑恶得多。 夜叉恶鬼纵然怕人,但至少还有个脸的轮廓,而现在的首鹰,除了一双眼神以及一只被腐肉拥陷的鼻头,根本就找不出它还有什么地方像一张人的脸孔。 冷面仙子淡淡吩咐道:“必威戴罩后退!” 首鹰除罩戴罩,动作从容,好似解开衣襟上一颗扣子又扣上一样的,这时向殿上躬身一揖,默默退回原处。 冷面仙子接着说道:“必照听着,你必威大哥是你的榜样,一炷信香,是你思考的时间,决定了,可在信香熄灭以前自刑,然后受经。盒子底层附有刀创圣药,痛苦的时间很短暂,一元神功的好处却可享用一生。如不,性命则交由你必威大哥发落。这是当初所订规章,同时也是你将来也可能享有的权利。你必威大哥自受经戴罩以来,你尚是第一个看到他真面目的人,他也许会无条件地纵你脱帮,否则你便须有以对抗他的一元指了,你可以开始坐下来思考……” 葛品扬默默盘膝坐下,说真的,要他再站他也站不住了。 首鹰是五鹰中独会一元指的一个,首鹰唯独戴罩不卸,首鹰虽然只是一名鹰主,却在帮中享有特殊的权威,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的呢? 葛品扬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他实在早该想得出来才对,然而,他直到今天此刻,方才省悟过来。 青鹰早该获得而有意不去获得,原来是这么回事! 黄衣婢是够苦的了,她要葛品扬脱身,却不肯说破,是为了不愿葛品扬基于怕而走,她要葛品扬尊严完整,宁可得不到葛品扬的爱、也不愿她深爱着的人在自己心目中留下缺憾,甚至刚才已明知事无法挽回,她仍尽心尽力,冒险为葛品扬解了一次危,黄衣婢已尽所能,做完她所能做到的了。 然而,有一点,却为黄衣婢所没料中。 葛品扬现在感到的并非后悔,而是愤怒。 冷面仙子自述的遭遇,虽然真实程度尚待查证,他多少还是有点同情与感动,而今,则连这点怜悯感觉也没有了。 他觉得,武林中留有这种残酷的人存在,早晚总是有更多的不幸要发生。现在,他的确在思考,不过他并非在思考接受或不接受,而是在盘算着怎样做才能达到为武林除害,而不陷于犯上违义? 如走强硬路子,有两种: 第一、凭现有之一身太极功,他可以掷上这柄匕首,虽不中,亦可令对方惊魂,然后再返身闯关而去。 第二、他可以先拒绝,等发交首鹰处置时,再和首鹰一拼。 不过,再想之下,两种方式都不好,掷上匕首能不能伤及对方,不但没有把握,而且还要背犯义弑上之名。 拼首鹰吧?一元指与太极功是为姐妹武学,胜负决定于双方的火候,他纵不败,也很难获致全胜,何况打败首鹰也并不表示即能安全退出五凤帮呢,所以,他以为仍得另思它计。 燃尽一炷信香,需时间相当不短,但是,当希望它烧得慢一点时,它烧起来,就好像很快了。 整座凤仪厅鸦雀无声,连老色鬼疯老人也都安静下来了。 老色鬼一口一口地喝着浓茶,水泡眼转个不停,在黄、青、蓝、紫、红玉凤身上轮流着瞄。 瞄完五凤,又瞄五风身后诸婢。 周而复始,愈看愈有味,好像不论哪一凤,哪一婢,都是越看越美,要想在里面拔个尖儿出来,为难至及。至于殿下将发生什么事,在他则根本漠不关心,连朝葛品扬望都没有望过一眼。 信香,由七寸而六寸而五寸而四寸,终于只剩得三寸左右了。殿上殿下,除了一个老色鬼,人人眼光几乎都望在那炷逐渐缩短的信香上,人人都似乎在意识着:又短了,又短了一点了。 信香由三寸而二寸半,而二寸而一寸半。 忽然间,葛品扬站了起来,厅上下,包括冷面仙子和两位太上护法在内,眼光均不禁一下子由信香上移到葛品扬脸上。 葛品扬脸上神色平和,这时腰一弯,从容地自锦盒中取出那支匕首—— 第十五章 天龙第三徒 葛品扬将匕首取到手中,轻轻摩擦着,接着,毅然抬起头来,朝前跨出一步,向云殿上朗声道:“在取决之前,卑鹰有个小小的请求。” 冷面仙子应声注目道:“好的,但不可太过分。” 葛品扬朗声接口道:“因为它并不算太过分,所以卑鹰敢向太上提出。” 冷面仙子颔首道:“好,你就说吧。” 葛品扬指了指脚前残香,然后再指向首鹰道:“拟委屈必威大哥一下,过来伴卑鹰站完这炷香。” 冷面仙子不解道:“这有何难?”说着,眼光微扬,向首鹰吩咐道:“必威过来跟你五弟站在一起。” 黄衣首鹰躬身一诺,大踏步走上前来;容得首鹰于身旁比肩站定,葛品扬面对云殿缓缓接着道:“现在请太上再吩咐必威大哥除下面罩。”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黄衣首凤怒声急叱道:“冷必照!你,你太过分了。” 葛品扬转向首凤微微欠身道:“请黄凤帮主见谅则个,卑鹰目下系向太上请示,如有不当之处,应由太上定夺!”语毕,从容直起身来,看也不看首凤一眼,径自望去正殿上的冷面仙子。 红凤惶愤交杂。 紫凤盈盈注目。 胖瘦双魔交换了一瞥,点点头,再度合上眼皮。 色鬼疯老人从不注意谁在说话,以及说了些什么,一双水泡眼,始终在五凤和诸婢脸上溜过来,又溜过去,不住地咽口水。 黄衣首婢秋波一亮,跟着,又苍白着脸色黯然低下头去。 黄衣首凤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这顿难堪的抢白,玉容发青,连娇躯也止不住有点微微颤抖。 冷面仙子缓缓举起羊脂白玉般的右手,阻住首凤发作,然后望向殿下道:“照儿,你这样要求用意何在?” 葛品扬强抑着一股激动,静静地答道:“俗云:‘爱之深,责之切’。太上今天要卑鹰自刑后方能授经,其用心之苦,卑鹰已于适才默考时深切领略,因此,卑鹰不禁由自身想及必威大哥。 “仪容、神采和资质,可说是一名武林绝代高手必须兼具之条件,仪容整,方见神采,神采焕灿,方显资质之不同凡响。 “卑鹰能有今天之平步青云,再睽诸二哥三哥四哥他们几位,当不难揣知必威大哥在自刑之前,必也是潘宋之流。而太上说:必威大哥自从自刑后,卑鹰尚是得睹必威大哥面目的第一人。这使卑鹰不禁想起容毁貌改,实不啻花落水流,势将一去不再,同时,也使卑鹰明白,依规例,除另一个自刑人,谁也无权再见先此自刑者刑后的面目。 “‘豹死留皮,亡妇可以截发’。因此,卑鹰觉得,为求无憾,卑鹰今天实在也应在决定自刑之前留点什么下来。 “能留点什么下来呢?卑鹰以为,最好莫过于留记忆! “这,便是卑鹰作此要求的用意!卑鹰能以如今这副面目面对太上,也许已是最后一次了,所以,卑鹰想请太上在最后一次同时记清两张不同的面孔,从卑鹰身上,太上可以重温必威大哥以前的英姿;而卑鹰,太上随时可以想象,从今以后,就是必威大哥现在这副样子了。” 合殿为之寂然,冷面仙子沉吟好半晌,方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必威,你将面罩暂时除下。” 黄衣首鹰恭应一声,直身昂首,傲然将面罩一把摘去。 五凤目光至处,樱唇齐张,紧接着,一个个震栗着垂下视线。五凤身后诸婢,早在首鹰除罩之前就都偏脸望去别处。色鬼疯老人有点迷惑,终于循五凤眼光,眨着水泡眼,望去首鹰脸上。 老色鬼先是一呆,旋即张目厉喝道:“那厮是人还是鬼?滚。快给老夫滚!呃?没听到?嘿嘿嘿,你他妈的,你倒老夫胃口,老夫撕了你!” 双手一按椅子把手,便待扑去殿下。 冷面仙子眼神一变,急叫道:“必威戴罩,速退!”同时,左掌一扬,以一股无形劲气将疯老人去势阻住,含笑连声呼唤道:“严老,严老,不怕骇坏这些女娃儿么?”老色鬼去势受阻,大怒回头道:“谁在拦老夫?” 冷面仙子凝眸温声道:“严老,是我,冷心韵,带两个丫头去后面歇歇吧,这些丫头擅作掌上舞,严老大概还不知道吧?” 冷面仙子冰冷的眼神和清越动人的声音,顿使老色鬼忘其所以。 这时,水泡眼一阵眨,忽然一指黄衣首婢道:“老夫喜欢那个穿黄衣服的!” 冷面仙子点点头,随向黄衣首婢沉声道:“大丫头过来侍候严老!” 黄衣首婢默默走过来,朝老色鬼福了福,返身领先自侧门中向后殿走去。老色鬼像自梦中醒来,突然从后追上去,一路大叫道:“喂,慢点,等老夫一道!” 冷面仙子又向蓝衣两婢示意,蓝衣两婢也跟着退去。 胖瘦双魔愤然起立,招呼也不打一个,径自由另一侧门走入后殿。 殿内,又一度沉寂下来,对双魔的不欢离席而去,冷面仙子好像没有觉察,这时的冷面仙子,正怔怔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厅门口。 那儿,厅门口,正是首鹰身形消失不久的地方。 首鹰在帮中,上起太上帮主,下至五鹰武士,其冷傲、坚毅,几乎是谁接触到都会有着肃然起敬之感。然而,刚才受命速退的那一刹那,首鹰痉挛了。 首鹰受命后,戴罩、转身、起步,动作是迅速的,但是,谁都看得出,首鹰的双手在颤抖,眼中有火焰,但那是属于余烬将尽,偶尔无力作最后一闪的那一种,有忿怒,却在悲哀中熄灭! 残香又跌落一段烟灰,七寸长的一支信香如今已只剩得一点火星了。 冷面仙子忽然颤声吩咐道:“照儿……受经……刑免……” 葛品扬紧握的双手不自禁一下松散,那把匕首,噗的一声自手中掉落。 冷面仙子颤抖而沙哑的声音低低继续道:“黄凤红凤听令……家凤那丫头……你们,务必、务必……要……好了……早去早回来……你们这就起程上路吧。” 一元指,与所有的上乘武学一样,计分心诀、招式两部分。 依秘笈上所载之进境计算,全笈修毕,约需三月光景,心诀部分耗时较多,需二月,招式部分,约需一月。 转眼之间,半个多月过去了。 这半个多月中,除了那个色鬼疯老人不时闹出笑话外,五凤帮内平静异常。 受命诱引龙女蓝家风的黄凤和红凤,尚无消息回来,太上帮主冷面仙子坐镇总坛,也一直没有再回北邙山下的静雅山庄去。 葛品扬在这半个多月中,对一元指之修习,全不似终南修习先天太极玄功那般进境神速,他的心情始终不能安宁,他想念师父,想念黑白双姨,想念两位师兄和师妹,想念凌波仙子和巫云绢,想念龙门师徒、白老、驼叟、陈、胡等所有的人,他的思绪实在太杂,也太紊乱了。 他始终不能确定,今天,他这种做法是否完全对?尤其是五凤帮向五派下的那道檄书,三月之期,已过去一月有零,剩下两月不足,很快地也会过去的。 冷面仙子早在未入天龙堡之前即有冷面之号,再经过这十数年来对恩师及两姨的仇恨孕育,除对师妹龙女尚存有骨肉之情外,平常处理事务,几已达理性全丧程度,如五派逾期不理,一场腥风血雨岂不势所难免? 那时,恰值他修毕一元指法,血洗五派,他必然被指派为中坚分子之一。 他当然是不会助纣为虐的,可是,到时候他能保全的将仅是五派之中的一派,另外的四派又怎么办? 现在,谁都知道,五凤帮与五派过不去、纯粹为了刺激天龙堡,换句话说,天龙堡不但不能置身事外,且应将拯五派于水火引为己任。 师父天龙堡主是人,而非神;是人,纵令武功通玄,也只有一双手,尤其这是场近乎家祸外延的劫争,总以不借外力为上,因此,身为天龙门下的他,以及两位师兄,说什么也该出面为恩师舍身分劳才对。 他在帮内,除了修习一元指,且有事先了解五凤帮届期如何行动以及人员如何分布之作用,这两点,可说是他继续留在五凤帮中的最大原因和理由。 可是事到临头,他就是知道了一切,他又将如何去与恩师及两位师兄取得联系呢? 那时会来得及吗? 所以,在这半个多月之中,他仅只记熟了心诀部分的全部文字,其他可说一无所得。 上乘武功之心诀,内涵常较字面文义为多,要求悟得精髓所在,非潜心钻研不足为功,而他,烦扰之余,根本无法再作进一步之深入,倒是后半部之指招图式,在任意浏览下,反记下了十之八九。 整个正月只剩下六七天了。 初更时分,葛品扬忽又止不住一阵心烦意躁,乃自静室中站起身来,拟往各处去走走、消解愁闷,并顺便向那名红衣副鹰主查问一下巡山的情形。 不料人未出门,前面了望塔上突于此时响起一阵急骤的报警钟声。 葛品扬一楞,讶忖道:有人问山? 来人会是谁呢? 在今天,武林中谁会有此胆量呢? 由警钟之急促听来,来人身手显然不弱,这种钟声无异说明来人已越过前山明卡,可能已侵入大厅重地了。 “当!当!当!当!” 短促而惶急的警钟声中,黄凤楼头,令钟悠悠而起。 令钟五响而止,正是“五鹰紧急应敌令”!葛品扬不遑他想,探怀取出那幅红色面罩戴好,一提气纵身腾登楼脊。 警钟与今钟均已先后停止,两院各楼又归于一片沉寂。 葛品扬凝目扫视,五鹰楼顶,各有一条人影在迷-月色下挺立四顾,他知道,黄、青、蓝、紫四鹰也都现身了。 葛品扬全神注意着黄衣首鹰,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五鹰是随首鹰作进退的。 就在这时候,但见黄鹰楼顶的黄衣首鹰,突然举手向前一指,一踊身向凤仪厅与两轩之间闪电般疾扑面下。 葛品扬不敢怠慢,与青、蓝、紫三鹰相继随后赶去。 葛品扬所居之红鹰楼,地处正好,与发现敌踪之处相隔最远,但是,他却与青、蓝、紫三鹰不差先后到达。 两轩之间的花道上,两条身形昂立着、来人似已知道进不可,退亦不能,不若干脆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 黄衣首鹰背厅当道而立,已将两敌出路阻断。 葛品扬与青、蓝、紫三鹰成扇形跃落,以梅开五瓣式,将两敌团团围在核心。 包围圈在五鹰一步一步逼进之下缩小,同一时候,葛品扬一颗心开始狂跳起来,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被包围的竟是两位师兄,常平和霍玄。 大师兄常平、二师兄霍玄,仍是年前分手时的老样子,一袭长衣,两手空空,没有带兵刃,甚至夜行装也没有换上一件。 大师兄气定神闲,不改书生儒侠之本色;二师兄则星眸光闪,俊脸上充满一片怒色,大有跃跃欲试之意。 他们来做什么呢? 眼前,这两张英俊的面庞,太熟、太亲切了。 葛品扬心中如狂潮起落,恨不得不顾一切亮出身份,与两位师兄合力将四鹰击退,然后相互畅叙衷曲。 然而,理智告诉他:千万不可这样做! 这时,首鹰似为常、霍二人那种俨然凛然的风范引起了一种突然的感触,脚下一顿,同时高高地竖起左臂,葛品扬与青、蓝、紫三鹰立刻止步。 首鹰寒目一阵闪眨,忽然阴阴问道:“两位大概是天龙高弟吧?” 好锐利的眼力!葛品扬不由得又惊又佩。 首鹰此话一出,霍玄与青、蓝、紫三鹰震讶之情相等。常平究竟不愧为天龙首徒,当下一抱拳,朗朗答道:“黄鹰主果然是名不虚传,愚兄弟正是天龙门下,在下贱名常平,这位便是敞师弟霍玄。” “两位夤夜擅闯本帮重地,本何居心?” “求见。” “见谁?” “贵帮太上帮主。” “凭什么?” “凭敝师兄弟来的地方。” “武功山?” “天龙堡!” 首鹰嘿嘿冷笑道:“你们以为天龙门下就无往而不利么?”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 常平静静地答道:“天龙门下,名正行正,无往而不利,利不利,余外之事也。” 首鹰一哼道:“好狂!” 常平淡淡一笑道:“人鲜有自知之明者,观诸阁下,诚属不谬。” 首鹰勃然大怒,厉声道:“闭嘴!” 紧接着,厉声又道:“现在告诉你们,本帮太上,你们谁也见不着!” 常平从容说道:“在下已经说过,求见是一回事,见不见得着又是一回事,既然如此,敝师兄弟告退也就是了。” 首鹰沉声冷笑道:“现在再告诉你们,不但见不到人,要走?哼哼,走也走不了!” 霍玄大怒道:“就凭你们这几个杂色东西,难道还留得下天龙霍二侠不成?” 首鹰阴阴一笑道:“试试不妨!” 语出招发,衣袖抖处,已一指往霍玄左肩遥空点去。 葛品扬见了暗喊一声:不好,一元指! 他很清楚,首鹰这种一元指,在场者,唯有自己一身先天太极功差堪抵挡匹敌。 二师兄一身成就虽已非目下一般武林高手能望项背,然欲凭以对抗这种无坚不摧的玄奇武学,老实说,差得还太远。 这一指如被首鹰点实,纵然不死也必重伤,其后果,绝不会好过年前武当谢尘道长多少。 如今,他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念动处,先天太极真气沛然遍布全身,星目光闪,牙一咬,正待伏身腾窜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阴冷沉喝道:“威儿住手!” 黄衣首鹰端的不凡,闻声居然将已发至半途的一招给硬生生撤了回来。 葛品场已知来者是谁,暗道一声“侥幸”,连忙闪身让向一边。 冷面仙子面垂黑纱,羊脂白玉般的右手,扶在一婢肩上,另一婢提灯随行,身后不远处,负手闲立着胖瘦双魔。 这时,冷面仙子向前厅款款走出两步,目注常、霍二人,一面打量着,一面点头自语说道:“唔……不错……你们两个,总算被蓝公烈给调教出来了。” 常、霍二人对望一眼,呆了片刻,终于分别垂手,双双向冷面仙子俯下身子。冷面仙子不容得二人开口,淡淡拦着说道:“喊老身一声‘太上帮主’或‘冷老前辈’也就是了。” 常、霍二人又是一呆,嗫嚅着,结果竟什么也没有喊出来,冷面仙子等二人直起身子后,悦声道:“你两个何事欲见老身?” 常平整整脸色,再度俯身道:“弟子……晚辈……晚辈们想请问家师有否来过此地?” 冷面仙子微讶道:“什么?蓝公烈去了哪里连你们都不知道?” 常平答道:“是的。” 冷面仙子道:“那么……两个,两个……你们那两个姨娘呢?” “也不知道。” “离堡多久了?” “将近九个月。” “一直都没有回去过。” “一直没有。” “信息也没有?” “也没有。” 冷面仙子沉吟不语,目光眨动,一会儿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一会儿又难以置信地摇摇头,隔了好一会,方轻轻一叹,有气无力地缓缓说道:“也没有来过这里。” 常、霍二人又对望一眼,然后双双躬身道:“那么,晚辈们告辞了!” 冷面仙子没有表示,眸凝虚空,似正为一件什么事想得出神。 常、霍二人挺腰、转身,大踏步向五凤大厅外面走去。 黄衣首鹰见太上帮主一语不发,只好以仇视的眼光冷冷盯着二人,意颇不愿地向一边偏开了他的身躯。 葛品扬暗道一声“谢谢天”,身心顿时为之放松。 眼看常、霍二人已走出十余丈之遥,冷面仙子暮然似有所觉地将脸一抬,向二人遥遥喊道:“回来,老身还有话说。” 常、霍二人闻声停步,双双返身走回,至原处。常平躬身道:“太上帮主还有什么指教?” 冷面仙子望着二人道:“蓝公烈有没有传你们一元指?” 常、霍二人怔了任,答道:“这个……还……还没有。” 冷面仙子“呃”了一声道:“这就奇怪了。” 说道,忽然移目望向首鹰道:“必威,你看你刚才多冒失?他两个不会一元指,你却以一元指向他们发难,岂非太不公平了么?” 首鹰惑然,但仍俯首应道:“是的,威儿太冒失了。” 葛品扬亦为之大惑不解,心想:这算示威,还是表示慈悲,抑或另含他意。 疑忖间,但见冷面仙子又转向常霍二人道:“老身离开天龙堡,已有十六七年之久,那时候,常平七岁,霍玄五岁,你们两个,老身是知道的,但最近听说天龙门下共有三徒,另外一个想必是你们的师弟,那一个叫什么名字?” “葛品扬。” “你们那位三弟有没有获传一元指呢?” “也没有。” “很好,没有来的且不说他,现在,老身告诉你们将你们喊回来的用意:今夜,你们两个以这种方式闯入本帮,按江湖规矩,可谓触犯了大忌,但是,你们来自天龙堡,自然又作别论。” 常平躬身道:“谢谢太上帮主海涵。” 冷面仙子接下去说道:“天龙堡之所以受本帮另眼相待,并非由于你们师父蓝公烈今天的名头大、武功高,而是因为他与本帮目前的关系不同。” 冷面仙子顿了顿,沉声接道:“不过,你们得先弄明白,所谓关系不同,亦非指老身来自天龙堡,曾为天龙堡半个主人这一点!” 常、霍二人愕然瞠目。 冷面仙子又接着说道:“至于老身究何所指,你们师父,蓝公烈自会明白,这一点,你们做晚辈的实没有知道的必要。” 常平勉强应了一声:“是的。” 冷面仙子径自又说下去道:“所以,老身不便如何处分你们;但是,一个门派有一个门派的尊严,正如有人无故擅闯天龙堡,蓝公烈也会不得不管上一管一样,如就这样让你们一走了之,终属不妥,至少,这些孩子们会不乐意的。” 冷面仙子环顾五鹰一眼,又说道:“因此,老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们没有一个会一元指的,老身这边,五鹰之首的黄鹰是会的,必须除开,然后,按次序,常平对青鹰,霍玄对蓝鹰,你们一边是天龙门下,一边是五凤弟子,年龄相若,都能使天龙爪法,门户各异,武学却是同出一源,不妨各尽所能,好好印证一场。最后,老身可以特别告诉你们一点,你们四人,纵差也差得有限,谁输谁赢,就是蓝公烈来,也不能预作断言,所以,这种印证是绝对公平的。” 常、霍二人,又默默相视一眼。 冷面仙子缓缓添补了二句道:“还有,不论谁胜谁负,只要胜负分出,你们就可以立即离开。” 冷面仙子这番话,令葛品扬有着莫大的侮辱感。是的,这种安排方式,不论看起来,听起来,都是公平得很。但是,这种公平,是经过饶让得出的。 常平是天龙首徒,理应对首鹰,而现在,首徒对次鹰,纵然能赢,又有什么光彩? 何况,事实上,葛品扬比谁都清楚,常、霍二人,根本就很少有机会胜过青、蓝两鹰。 这就是说,冷面仙子以最动人的手腕,为五凤帮安排了一次立于不败之地的争仗。 常、霍二人败取辱,胜不武,而且输面超过了赢面,受折腾的虽然是常霍二人,与糟蹋天龙堡又有何异? 可是,这种安排是无懈可击的。 常、霍闯山,是属于理屈的一方,五凤帮的这种寓惩于竟的做法,随便说到哪里去,也都够宽容,够大度。 谁都会说:如闯天龙堡,只怕就没有这等便宜了! 要加拒绝,实感困难。一个弄不好,即会使人怀疑有心虚胆怯之嫌,天龙之徒竟怕了五凤五鹰?常霍二人如何担得起这个污名?。” 这时但见他们二人对望着,二人所感到的与葛品扬所感到的完全相同。霍玄忽然怒声喊道:“大哥,我对青鹰” 然而,当他一想到这样一来,大哥就必须去对付能使一元指的首鹰时,顿时愣了愣,说不下去。 葛品扬又气又急,心想:二师兄这脾气总是改不过来,大师兄如果挂不住,转而向首鹰挑战,岂不糟了? 不意常平却不动声色地淡淡说道:“不,二弟,我们不应选择。” 葛品扬大为动容,暗叹道:争气徒自取辱,权衡轻重,面对现实,大哥到底是大哥! 冷面仙子眼望常平,点点头,也似颇为赞许,当下扬手一挥,五鹰立即向四下远远退开。 常平见地方不宽,便向霍玄道:“二弟,你先向蓝鹰主领教吧。” 他说着,自退去一边。 霍玄身躯一旋,向蓝鹰抱拳大声道:“蓝鹰主,来吧,咱们谁也不必跟谁客气了!” 蓝鹰冷必光不但在五鹰中排行与霍玄在天龙三徒中排行相当,就是脾气,二人也很接近。 这时,傲然一声:“霍少侠请!” 人向前跨出三步,却不动手。 霍玄不耐,道一声“有僭”,左手一个拂云式,右手五指抓聚,抢中宫,一招“天龙吐爪”,径向蓝鹰将台大穴通来。 蓝鹰容得对方的右手招式近身,双肩微挫,左掌斜切,右手五指一抓一放,闪电般扣向霍玄右手手腕。 这一招,正是天龙爪三招九式中的“天龙戏爪”。 霍玄暗惊,忙以天龙藏爪撤招避开对方来势。二人施用的是同一种武学,攻守迎架,彼此都很清楚,但是,蓝鹰出手之快,气势之疾劲,却令霍玄大感不安。 师兄弟三人,霍玄不服师弟葛品扬,却对师兄常平异常敬服,因为平常过招,葛品扬不愿使这位二师兄难堪,处处忍让,常平居长兄之位,无此顾忌,因此,在霍玄便以为堡中除了师父,便只有一个大师兄在他之上;而这时他感觉到,这名蓝鹰竟与大师兄约在伯仲之间,这一种感觉,决定了第一场的胜负。 第七回合上,以毫厘之差,蓝鹰将霍玄一只衣袖抓裂。 冷面仙子高声喝道:“蓝鹰退下!” 蓝鹰抱拳道一声:“霍少侠承让。” 语毕,翩然而退。 霍玄羞忿交集,却只好也低头退走一边。 葛品扬热血沸腾,真恨不得马上挺身而出,但是,他强忍着,他不能扰乱大师兄的这一场,大师兄今天出奇地镇定,也许能扳回一场也不一定。 常平等师弟退回,缓步出场,向青鹰微躬道:“青鹰主赐教!” 青鹰冷必武也躬了躬身道:“常少侠好说,请。” 常平是温和的,而青鹰也是温和的,两人照面对立着,给人以一种名手印证的良好观感。 常平身居客位,知道再谦无用,于是领先攻出与霍玄刚才相同的一招:“天龙吐爪”。 左手一场,作拂云式,右手五指抓紧,踏中宫,径攻对方将台。 这一招,虽与霍玄刚才攻出的那一招毫无差异,但在举手投足间,却另具一分沉稳刚健气度。 就武学而言,这一点,正是功力与火候的表现。 青鹰也使出刚才蓝鹰用以化解的招式,挫肩、出掌,扣向常平右手手腕,出手间,亦较蓝鹰纯练得多。 接着,一来一往,双方所用招法,均与第一场相同。 不过,这一次直到第七回合为止,秋色平分,双方谁也不占优势,谁也未呈败象。 葛品扬全神贯注,心跳几乎为之停止。 这种情形下,带彩虽然难免,丧亡则绝无可能,但是,葛品扬明白,就是一次平手,师门天龙堡也就够坍台的了。 这一场,在五风帮因为已赢了一场,赢输已无所谓,但在天龙堡,却是只许赢,不能输,再输这一场,他们三个,纵使出得五凤帮大门,日后又凭什么勇气回天龙堡去? 可是,期望并不代表事实,事实是冷酷的。 花道上,两条身形如龙争虎搏,愈转愈快,招来招往,仍然功力悉敌。打到第二十一招上,葛品扬心头一跳,暗呼道:啊……不过,也不算什么,抢攻,“天龙扬海”取丹田! 同一时候,冷面仙子微微一笑,同一时候,天龙首往常平霍地跳出战圈。 冷面仙子淡淡侧目道:“怎么不继续下去?” 常平脸色苍白,不是真力亏损,而是心灵受了创痛,他闭目,吸了口气,然后这才平静而近乎冷冷地说道:“晚辈输了。” 冷面仙子佯“哦”道:“输了?那么是老身没有留意了。” 常平微微抑起脸道:“最后这一招,是青鹰主手下留情,他爪力已达,却蓄而不发,否则,晚辈这只衣袖也已破裂了。太上帮主说没有留意,是有意给晚辈脸面,晚辈心领。另外,敢向太上帮主报告,天龙门下习艺容或不精,但对察言观色却稍涉其道。太上帮主请放心,我们师兄弟一定将这次战况禀达家师也就是了!” 冷面仙子轻叹道:“真是乖孩子!” 常平向霍玄沉喝道:“二弟,好走了!” 冷面仙子有气无力地叮嘱道:“认得路吗?慢慢走呵!” 就在这时候,五鹰中突有一人厉喝道:“回来!” 冷面仙子见叱喝者竟是五鹰之末,同时也是自己最疼爱的红鹰,不禁十分疑讶,睁眼不解,也有点不悦地道:“怎么了?必照!” 但在这时的红鹰冷必照面纱端垂,威然昂立,纱孔中一双眼神采华焕射,朗若银河晓星,直至常、霍两人铁青着面孔再度走回来,这才霍地转过身躯,向冷面仙子注视着沉声问道:“太上帮主何以对天龙门下这般优容?” 冷面仙子“噢”了一声,仿佛对这名红衣庞鹰的心意,至此方始全然明白过来,当下不禁佯嗔着笑责说道:“唉唉,孩子,你度量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狭小了?想想吧,孩子,无论过去的冷面仙子,或是现下的五凤太上帮主,就依你说,老身我又能拿这些天龙门下的晚辈怎么样呢?” 红鹰凝眸静静接下去道:“另外有个问题,太上是否考虑到?” “哦?什么问题?” 红鹰目不转瞬地道:“天龙有三徒,现在现身的,只有两个,外间谁都知道,这首二两徒,文武兼修,为近代武林中罕见之一双青年儒侠。太上您今天虽然身居五凤太上帮主之位,但在他俩心目中,却无法不承认您是他们的师母,这种情形下,在明理识礼的他俩,是能胜也胜不了的。所以,他俩适才之败,可说纯败于一种不必要的拘谨,在太上,当能明白这原是一种可以预知的必然结果!” 四鹰讶然瞠目,冷面仙子注目不语,眼神中迷惑远过于惊异,而最感意外的,则是常、霍他们两个人了。 红鹰语气中沉,径自接下去道:“而今,问题是,天龙有三徒,据卑鹰所知,天龙第三徒,性格迥异于两位师兄。有道是:掌门无戏言,今夜,要是那位天龙第三徒也在附近,出而生事,情形必然有所不同,那时,太上您这种优容的态度,是维持下去,还是不维持下去呢?” 冷面仙子长长一“哦”,为之恍然失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接着,摇摇头,啧啧不已地又叹道:“唉唉,你这孩子,操这个心,真是多余得可笑又可爱。老身不是已问过他们了吗?那个没有来的与两个师兄一样,都没有获传一元指,就是来了,又怎么样?凭老身过去在天龙堡,以及今天领导五凤帮的这等身份和地位,难道还能因一点胜负小事,而对青年后辈有不同的态度吗?” 冷面仙子说着,手腕微抬,似有重新挥退常、霍二人之意。 红鹰沉喝一声:“好!”右手一扬,脸上那幅红色纱罩立即应手飘出。 “啊三弟?” 常、霍二人齐齐一声惊叫,全呆了! 冷面仙子愕然失声道:“什么?你?你?” 葛品扬正容微躬道:“晚辈葛品扬,也可以喊做天龙第三徒!” 说着,直起身来,向常、霍二人一指,接着道:“他们两位是最好的证人。天龙首二两徒,决不至于连他们唯一的一名师弟也认不清楚!” 说完走上一步,又向两位师兄道:“两位师兄请退后,为小弟掠阵。” 语毕,再不望冷面仙子一眼,径向黄衣首鹰遥遥抱拳道:“天龙末徒,不自量力,望凭微薄之学,向五凤帮五鹰之首的黄鹰香主领教罕世玄学一元指!” 常、霍二人不禁双双惊呼道:“三弟?” 首鹰不答,偏脸望向太上帮主冷面仙子。 月浮中天,岑寂如死。 良久,良久,冷面仙子方似自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眼光由首鹰脸上缓缓移至葛品扬脸上,怔怔然问道:“你……怎么说?” 葛品扬静静地道:“向黄鹰主领教一元指?” 冷面仙子张国道:“你……疯了么?” 葛品扬又躬了一下身躯道:“太上帮主知道的,天龙堡领袖武林已不是近二三年的事,武功山在武林中,可说是座上无俗客,往来尽奇人。晚辈师兄弟三人,平常于接待嘉宾之余,每有际遇,晚辈不善藏拙,历年所获各种杂学,其中或有一二手能与一元指匹敌亦未可知,请太上帮主不必悬心!” 冷面仙子沉吟了一下,终于向首鹰吩咐道:“蓝公烈收徒,与众不同,此子执拗,说也无用,那么你就随便点闭他两肩肩井或者两臂天泉吧。” 葛品扬冷冷一“嘿”,接口道:“不必了,黄鹰主指风只要能触及晚辈一丝衣边,晚辈便认输了。” 不知自何时起,青、蓝、紫三凤,以及分属五凤的十姐妹,均已出现在前厅伸出的露台上,一致面垂纱巾,向下面花道间凝神注视。十数对秋波映着月色,有如十数对闪闪发光的明珠。 黄衣首鹰面对太上帮主俯身应诺道:“卑鹰遵谕!” 语毕,双睛奕奕,向葛品扬缓缓退去。 葛品扬迎出数步,定身注目道:“黄鹰主随时可以出手!” 二人距离,已由原有的七丈缩至五支左右,这时,黄鹰不再多言,左掌一亮,以一招虚招引发葛品扬的注意,然后右手食指暴伸,顿有一缕无形锐劲,微旋着向葛品扬左肩破空射去。 葛品扬面色端凝,双掌于胸前如托如抱,容得指风近身,不躲不闪,一声轻“噫”,双掌墓地向外推出去。 掌势缓慢,如屏移,如障立,推至中途,周身立即涌起一片回漾和风。 和风回漾,锐劲吟啸。 锐劲穿和风而入,如冰投沸汤,刹时间,刚柔两种不同的罡气一起消失。 首鹰一楞,目闪凶光,厉喝道:“好!再接一指试试!” 葛品扬经过这一招,脸上突然神采焕发起来,他有信心了,他知道,最多两败俱伤,这一阵,他是不会输给对方的了。 冷面仙子双目眨动,忽向首鹰摇首道:“算和,算和,威儿不必再攻了!” 首鹰手停半空中,顿了顿,始缓缓放落。冷面仙子似已瞧透首鹰心有不服,轻轻一叹,说道:“再攻一元指也是一样。威儿,娘不是跟你说过的么,此子所使,正是唯一能抗拒一元指的先天太极玄功,今天没有玉石俱焚的必要!” 首鹰目光一直道:“先天太极?” 冷面仙子沉脸道:“还不是日前那个终南白老儿做的好事!” 葛品扬俯首朗朗接口道:“日前的白老儿便是晚辈。晚辈宁受您老人家见责,也不敢使您老人家对那位白老前辈有所误会。白老前辈传授晚辈武功,意在使晚辈排难保身,除了传授武功,其余言行,都应归晚辈一人负责。” 冷面仙子意外地“哦”了“哦”,注视着,数度欲言又止,最后深深一声长叹,闭目缓缓说道:“好,你们都去吧。” 葛品扬突然面色微黯,上前数步,深深一躬,低声道:“天龙威誉,不得不争,敬谢太上帮主惠谅成全。” 说罢,自怀中取出那本《一元指诀》,双手捧着递向冷面仙子面前,恭恭敬敬地俯身说道:“得修绝学,感同师父亲传,《一元指诀》,请大上验收……但愿有朝一日,晚辈等效命于师门,即所以承欢太上……” 冷面仙子双目中迸射出一股异样光芒,在葛品扬身上打量了好一会,突又容色一沉,偏头挥手说道:“速去,速去,勿再多言!” 葛品扬暗自一叹,抬头瞥及迎面露台上的三凤与诸婢,如今黄、红两凤虽奉差在外,不与其列,黄衣首二两婢以及红衣九十两婢却都在,尤其是看到黄衣首婢,他心头不期然生出一丝歉疚的怅然之感。 黄衣首婢似乎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刹那,这时,纱孔中清光一敛,悄然返身。于身后秘门中消失不见。 这一刹那,太短暂,也太迅速了。 葛品扬不能看到什么,而黄衣婢也许并不希望他看到什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向他表示些什么。 总之,葛品扬无法体会,同时,也没有时间去慢慢体会。 他向两位师兄走过去,低低说道:“大哥,二哥,我们出去再说。” 天龙三徒的背影,终于在花道尽端隐没,身后,花道上,被遗留下来的一群,默立着,犹如一尊尊石像。 足足有顿饭之久,冷面仙子方挥手比出一个各散的手势。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数声此起彼落的轻“咦”,在半空中,自厅顶悠悠的飘落一黄一红两条纤巧的身形。 黄凤、红凤双双回来了。 冷面仙子讶然道:“这么快就回来?结果怎么样?“黄凤不答,反问道:“请问太上,红鹰必照适才下山,身后带着两个什么人?他明明看到卑凤二个人,竟不作理会,是太上给了他什么紧急差遣么?” 冷面仙子轻叹道:“什么‘必照’不‘必照’,他已不是五凤帮的人了。” 黄凤红凤均是一惊,道:“怎么呢?” 冷面仙子苦笑着道:“他们是天龙三徒。” 黄红两凤双双失声道:“天龙三徒?” 冷面仙子道:“一个是首徒常平,一个是次徒霍玄,而前面那个我们喊作‘冷必照’的,正是三徒葛品扬!” 红凤惊叫道:“葛品扬?” 黄凤愕了愕,忽然跺足道:“唉唉,就差这么一步。” 冷面仙子注目不解道:“什么差一步?” 红凤急急道:“我去追!” 说着,娇躯一挫,便拟腾身而起。 黄凤摇头止住她道:“追也追不上了!” 冷面仙子闪目喝道:“两个丫头乱什么?什么事怎不先向娘说说清楚?” 黄凤连忙低头禀道:“卑凤等半月前奉谕下山,本拟先去天龙堡伺机行事,不意走到半途便听到消息,天龙堡为找寻堡主和第三徒,已只剩下双娇跟八将中的四将留守堡中了。” 冷面仙子冷静地道:“出自何人之口?” 黄凤抬头答道:“出自八将口中,会错得了吗?” 冷面仙子怀疑地道:“八将中的哪一将?” 黄凤蹙蹙眉峰道:“八将之一绝错不了,八将中的第几将,卑凤未曾盘问。” “且将经过说来听听!” “大约七八天前,在襄阳附近,卑凤等于官道上碰到一匹快马迎面而来,马上人年约四旬出头,身穿蓝色劲装,外披天蓝团龙披风。天龙八将的衣着特色,太上曾不止一次提及。 卑凤当下心头一动,便与五妹将来骑拦住。” “你们能从人家服色上认出人家身份,难道人家就没有从服色上认出你们是谁么?” “这一点,我和五妹也曾感到奇怪,起先还以为那厮故意装佯,后来见他答话恳切,这才发觉他根本就没有十分留意我们的衣色。” “那么他是八将中的第三将了?” “太上何以知道?” “天龙八将,只有第三将最粗心,像我们的光儿一样,别人不清楚,为娘的难道还会不清楚么?” 黄风点点头,继续报告道:“之后,话说完了,他才问我们是何派门下。” “你们说是终南门下,是吗?” “当然了。”黄凤笑了笑说道:“当今除了终南,还有哪派有女弟子?他说:‘你们不必去了,我们四将跟大少堡主、二少堡主,都在找老堡主,龙女则早为找三少堡主离堡,差不多都快半年了。’黄凤顿了一下,接下去说道:“卑凤故作生疏地问道:‘三少堡主?’他说:‘是的,三少堡主葛品扬。’卑风又道:‘你们三少堡主应该不是个小孩子吧,要龙女找他则甚?’他有点为难,尴尬地笑笑,摇头道:‘你们不懂,这个’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反问道:‘你们找咱们堡主有什么事情?’卑凤支吾答道:‘奉掌门之命,有密函呈达,内容则不甚清楚。’” 黄凤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道:“那位三将真有趣,他听了,毫不见疑,点头道: ‘好,你们先回终南,一旦找到堡主,在下一定将情转达,或者想法通知你们就是了。’卑凤等道了谢,转身欲去,他忽又将卑凤等叫住,说道:‘昨日听人传说,我们三少堡主曾去过你们终南好几次,有这回事吗?’卑凤等哪里知道?只好含混地点点头。那位三将于是道:‘这样好了,我替你们办事,你们也为我劳劳神吧,下次,我们少堡主如再到贵派去,请告诉他,他师妹正到处找他,两位夫人也希望他尽快地回堡一次。’红凤“嘿”了一声,抢着接下去说道:“于是,我跟大姐得出结论:要引来我们那位龙女小妹妹,得在那位葛品扬身上想办法,而要找葛品扬,又得向终南凌波仙子身上打主意!” 黄凤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说着,忍不住又是一叹,道:“没有想到姓葛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最后竟又以一步之差,在前山峰脚下交臂错过!” 冷面仙子默默听着,这时忽然回顾大声道:“诸凤诸鹰听令!” 露台上三风飘身而下,四鹰也自四面找上前来,冷面仙子沉声吩咐道:“血洗五派原计划不变,唯距三月之期尚早,届时老身自有安排。这以前,你们九个全部出动,找得家凤那丫头固然好,不然,刚才那个天龙第三徒,无论如何你们得为老身抓回来!” 她顿了顿,又接道:“五凤及首鹰除外,青、蓝、紫三鹰如因武功不敌,可各带一婢为辅,随时与帮中联络,必要时,老身再商量严老前辈协助。” 葛品扬和两位师兄,当夜赶回洛阳,时已四更将尽。新春年头,客栈敲门不易,三人乃随便找了一处废园歇下脚来。 师兄弟三个,多时不见,叙叙别后,转眼东方已白。 天亮后,常、霍二人分别出去为葛品扬购置衣物,并弄来食品,葛品扬换下那件红色外衣。进食时,霍玄问道:“三弟,是不是一起回堡?” 葛品扬想了想,沉重地摇摇头道:“暂时不,你们也一样,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了。” 常、霍二人默然注目,葛品扬接着说道:“恩师他老人家去了哪里?这一点,我们毋须过虑,他老人家自有他老人家的打算。我们三个,应认清自己身份和立场,该怎样做,便怎样做。如今,我们首先得记取的便是,不论内心想法如何,五凤太上帮主就是五凤太上帮主,在她老人家终止与天龙堡作对前,我们便该暂时忘却她是我们的师母,否则如任该帮一味倒行逆施,而我们却处处畏首畏尾、心存顾忌的话,那我们就成了愚昧无知,其后果将是害人而又误己!” 常平默默点头。葛品扬接下去说道:“当前最要紧的便是五派存亡问题。五凤帮限期三月,如以终南为例,自去岁十二月中旬起算,最终期限,应为三月中旬。现在是元月下旬,为时仅剩二月不足,五凤帮不会中途改变,盖可预料,为防患未然计,在这短短一月余中,我们得预为布置,勉力而为,做多少,算多少!” 霍玄忍不住插口问道:“三弟打算如何?” 葛品扬点了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便是小弟冒险混身该帮的原因。如今虽因故离开,然凭小弟对该帮之了解,仍不难预作推测。届期,该帮行动当以五凤五鹰为主,太上帮主及两位护法很少可能亲自参与。观诸黄衣首鹰在帮中之特殊地位,五凤武功纵在首鹰之上,当也超出有限;五派中,少林、武当两派,门人逾百近千,且不乏出色高手,只要提高警觉,集中力量,对付应不太难。终南派有弄月老人翼护,且该派掌门人凌波仙子已开始研习先天太极玄功,三月期满,其玄功当可修成,所以终南一派亦毋庸我等为之操心。” 葛品扬吁了口气,又道:“剩下来的,便是王屋和黄山了!” 常平不住点头道:“是的,这两派人力单薄,而且那位白石先生表面虽比八指驼叟随和,事实上却天生一副傲骨,这两处倒是的确令人担忧。” 葛品扬整了整脸色道:“所以,小弟要烦两位师兄,此后立即分赴少林和武当,敦促多作准备,然后回堡,等候着接待八指驼叟。” 霍玄不解道:“等候接待八指驼叟?” 葛品扬点头道:“是的,我想去说服他老人家,于那段期间内住到天龙堡去!” 霍玄不信道:“可能吗?” 葛品扬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常平接着问道:“黄山呢?” 葛品扬敛容道:“正如大哥您刚才所说,白石先生实不易动以言词,所以我打算离开王屋,即赶去黄山作客,直守到这场平波风息之后。” 他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又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分头进行吧。” 说动王屋八指驼叟去天龙堡,正如葛品扬所预料,“简单异常。 当夜,葛品扬登临仙老峰,大力金刚胡九龄、阴阳算盘陈平两人在仙老宫前院中对弈,葛品扬先跟二人悄悄打了个招呼,然后击讲后院,八指驼叟正在灯下看一本拳经。 八指驼叟与天龙堡主渊源甚深,平时很少隔上年把不去走动,这时一见葛品扬到来,心中十分高兴的,表面上却故意瞪眼道:“你小子来干什么?” 葛品扬开门见山地笑道:“请您老人家去天龙堡!” 驼叟翻眼道:“谁请?” 葛品扬笑道:“您想天龙堡谁有这份资格?” 驼叟诧异道:“咦,这就怪了,人人都说蓝公烈失了踪,今天他徒儿却跑到这儿来邀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品扬笑了笑道:“都没有错!” 驼叟冒火道:“你小子敢再卖弄口舌看看!” 葛品扬笑道:“哪里错了?恩师他老人家不在堡中是事实,要晚辈来请您老也是事实。” 驼叟一拍桌子道:“混帐!” 葛品扬佯惊道:“怎么呢。” 驼叟怒叱道:“他人不在,难道请老夫去为他看门不成?” 葛品扬嘻嘻一笑道:“事实确是如此,不过您老这样说,可太难听了。” “什么?真的请老夫去为他看堡?” “应该说请您老去主持堡中事务。” “他人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正如您老出门时,除非自动交代,陈、胡两位大哥将不敢贸然有所追问一样。” 驼叟哼了哼,忽然摇头道:“不去!” 葛品扬问道:“为什么?” 驼叟恨恨道:“不为什么,老夫要守在这儿等五凤帮那些狗男女!” 葛品扬悠悠一叹道:“那就算啦。”语毕,嘿嘿然,返身欲去。 驼叟忽然怒叫道:“给我站住!” “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你小子语气异样,不替老夫交代清楚,别想出此宫门!” “有什么?意料中事而已罢了。” “谁的意料中事?” “当然是家师。” “他料老夫一定不会去?” “正是这样。” “根据什么?” 葛品扬暗笑,缓缓说道:“他老人家说:五凤帮一旦发动,必然是全面的,天龙堡是主要对象,五派则是附带以虚张声势,因此,到时候其主力必然指向天龙堡。师父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还不一定,聂老几近来心情不佳,叫他来担此重任,师父想想也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你去时,看情形,千万不可勉强人家……” 驼叟不待语毕,一跳而起,大吼道:“走,臭小子,马上走!” 就这样,任务完成,几句话,先后半个时辰不到。来到此院,葛品扬又怂恿驼叟带上陈、胡两人。 王屋一派,到驼叟手上,因不愿滥收门徒,仅有的一徒已死,至此不啻倾派而出。 出了王屋山区,渡过黄河,葛品扬又婉转陈情道:“聂老前辈请恕罪,晚辈另外还得去办点事情。”—— 第十六章 五台三魔 葛品扬与八指驼叟和陈胡二人分手,开始向黄山进发。 由河洛到黄山,约需半月行程,而现在才元月下旬,时间尽够,办妥王屋方面这件事,葛品扬就用不着赶得太急了。 葛品扬为避免与五凤帮中人朝相,乃化装成一名高颧鹰鼻的江湖郎中模样,身背药箱卜筒,悠然无忌,琅当而行。 这一路,最近的走法是经上蔡,至凤台,渡淮水,由凤阳涉巢湖,再经太湖、铜陵,三日就可到达。 仲春二月,淮水突涨,葛品扬抵达凤台时,由于河水汹涌,无船可渡,远近几座大桥也均给水流冲毁。 武林中最上乘的登萍涉水之技,也得水面平静时方可施为,因此,他只得守待桥梁修复,或者河水稍静后再说。 据地方上父老说,河水上涨,来得急去得也快,最多不过三五天光景。葛品扬算算时间,如绕道立煌,须走回头路,要二十天之久,不若在此等几天的好。现在才二月初,万一情形不对,临时疾赶也还一样来得及。 葛品扬歇在客栈里,由于一身郎中装束,加之眉峰常蹙,不免引起栈中伙计的误会。这天,一名伙计忽然搭讪着问他道:“这位老哥,闲着做甚?我们凤台也不是小地方,怎不趁这好天气出去找点生意做做?” 葛品扬定神之下,有点好笑,信口支吾道:“这年头,唉,难做啊。” 他是面街而坐着,说这话时,瞥及街上有数人匆匆而过,走在最前面的是三目狂叟高群,后面紧跟着的正是鬼妪苗苦芝、媚娘胡卿卿以及大巴水火双煞:冷血书生王先贤和燎原剑客王先义。 五人一个接一个走过,步履匆匆,似在赶什么集会。 葛品扬微愣,讶忖道:他们这批人,整天为财帛而忙,如今忽然在此出现,难道这一带又出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不成? 那名店伙见他发楞,手向街上一指道:“你看,人家都去什么地方?” 葛品扬心中一动,仰脸道:“哦,都去什么地方?” 店伙竖起拇指,往后脑一捺道:“田家坝呀!” “去做什么?” “看比武呀!” “比武?比武招亲么?” 店伙呵呵笑了起来道:“你老哥真会穷开心,生意不做,却想到女人身上去了,那不过是书上说说的,这年头哪还时兴这个?” “那么?” “打中一拳,纹银两百,踢中一腿,黄金两锭。不过,这没有你我的事,你老哥趁着人多,卖几个卦倒是真的。” “有人打中或踢中过没有呢?” “被打被踢的倒是不少。” “哦,那么这位擂主蛮行呵!名号叫什么?” “人龙大侠!” “人龙大侠?” “是的,他说什么武功山有位天龙大侠,比他还了得,天龙他不敢当,所以退而求其次,称人龙了。” “生做什么模样?” “不知道。” “怎么说?”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外地来的,来了才不过十多天光景,脸上蒙着黑纱,只看到那对眼睛非常亮,要知真面目,除非谁有能耐将那幅黑纱摘下来。” “一定还有更高的赏格吧?” “你怎知道?” 葛品扬心中想:当然知道了,不然刚才那五个家伙也不会赶来了。 店伙径直说下去道:“能将他击倒,赏明珠一对,那对明珠,我的乖乖,足有龙眼大小,就悬在擂台顶。也亏是他,换了普通人,不引来成群盗匪才怪。据说那对珠子系唐代库宝,价值连城。唉唉,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也不过悬着做做样子罢了,那么好的武功,谁又能动得他一根汗毛?” “好到什么程度?” 店伙兴奋起来,比划着大声说道:“好,太好了,简直不……不……噢,对了,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是多好?” “人在一丈开外,喏,就这样,看到没有?两手虚虚一推,一阵风,对方十九都被送下擂台,连凤阳那位曾在少林习了十年武功、后来还开过凤阳镖行的凤阳金罗汉金大镖客也不例外!” 葛品扬动心了,他想:什么金罗汉银罗汉虽算不上名手,但是,此人能在丈许外以掌风退敌,所使显属上乘玄功之一种,那么,他是谁?在凤台这地方摆擂台又是什么意思呢?出手豪阔,似非为利;脸上蒙纱,且自谦不如天龙,又不像为名;寻仇家吧,也不像;以武结友吧,也不可能……唔……有点蹊跷。 店伙见葛品扬沉思不语,不禁微惑道:“你,你老哥似乎对这些也很感兴趣嘛?” 葛品扬笑笑,同时站起身来道:“还不是你老哥说得精彩!能告诉我去田家坝的走法吗?” 店伙手一挥,大声道:“跟着人跑准不会错!” 葛品扬背起药箱走出店门,果见人群三三五五,都向同一方向走去。 他杂在人群中出城,沿着一条黄泥路,向东行约里许,到达一块占地五六亩的广场。 广场上擂台高耸,台下万头攒动,各色人物都有。 葛品扬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会遇上这等场面,怀着一股好奇和猜疑,挤着向台前走了过去。 这时约莫辰巳之交,本日开擂大概还没有多久,悬灯结彩,红毡铺地的擂台上,左角门挂着一只铜锣,右角门挂着一面皮鼓,两名劲装汉子执木槌站在锣鼓下面,神态倔傲地等着有人上台。 台柱上的一副对联是: “广结好手 遍会英豪” 台额横帐则是: “人龙大侠凤台武会” 横帐下面另挂着三四面红飘招,无非是有关赏格的说明。 葛品扬正打量中,一条青衣身形忽然一跃登台,葛品扬侧目一看,上台者竟是鬼妪苗苦芝。 锣声响,台下立即骚动起来。 锣声停歇,后台缓缓踱出一人。正如那名店伙所形容,此人身材中等,一袭黑长衣,黑纱蒙面,纱孔中,双目奕奕有神,步履从容,举止安详,风仪甚佳,颇有一股儒雅气派。 鬼妪见擂主出面,手中鸠杖一举,冷冷问道:“可否使用兵刃?” 黑衣蒙面人微微一笑道:“贺兰鬼妪全部家当就在一根鸠杖上,如连这个也不准带,那你老婆子还有什么好耍的?” 鬼妪被人家一口道破身份,自己却不识人家为谁,加以对方这种连讥带讽的口吻,不由得又惊又怒,当下大喝一声:“好,那就接招吧!” 鸠拐一抢,朝黑衣蒙面人拦腰击去。 黑衣蒙面人微笑着,容得鸠拐近身,脚下一旋,滴溜溜绕拐倒转一圈,鸠拐扫空,他人却重又回立原来地方,身法之轻灵美妙,端的罕见。葛品扬情不自禁地暗暗喝声彩:果然有一手! 就凭这一招,葛品扬知道,鬼妪已是输定了! 鬼妪一击不中,恼羞成怒,鸠拐如风狂挥再上。黑衣人似乎有意戏逗,一味闪窜腾跃绝不还手。这样足足过了三十多回合,黑衣蒙面人这才哈哈一笑道:“老婆子,你还不累么? 下去歇歇再来吧!” 双掌一推,劲风涌吐。鬼妪一个把持不住,倒翻下台。台下尖叫哄笑齐起,笑叫声中,又一人跃身而上,正是三目狂叟高群! 三日狂叟为黑道中第一号狂人,上台一句话不说,手一拱,表示让先,两眼上翻,昂立不动。 黑衣蒙面人看清三日狂叟面目后,眼中一亮,冷笑一声:“有僭了,三目高大侠!” 招随声发,人如飘风般抢步而上,伸手便是一个又脆又响的大耳光。 台下大笑。狂叟狂怒,双掌立以开碑式重手法连番攻出。狂叟名不虚传,比鬼妪确实高明多了,每一掌打出,势劲力雄,气派还真骇人。 可是,黑衣蒙面人似乎对狂叟特别过不去,三招不到,狂叟另一边脸颊上又挨一记。狂叟正想拼命,忽听黑衣蒙面人冷喝道:“撒什么野?滚下去!” 掌风如飙,狂叟被打得连滚几滚,方落到台下。 葛品扬经过这两阵冷眼旁观,忽然想起一人,念动处,一跃上台。黑衣蒙面人向他端详了好半晌,颇感意外地注目问道:“阁下何人?” 葛品扬手向台顶一指,再指去对方脸上笑道:“是谁也一样,来向台主讨取这对明珠,然后还得向台主请教几件事!” 黑衣蒙面人哂然不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我们谁不是东西,各人心里有数也就是了。” 黑衣蒙面人睁国道:“你说什么?”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我说动手!” 黑衣蒙面人眼皮眨动着,忽然手指台下说道:“阁下刚才没有看到?第一个上来的叫鬼妪,第二个上来的叫狂叟,这二位可说都是当今黑道上的顶尖儿人物,你瞧,本侠将他们打成什么样子?现在阁下不妨再想想,阁下比他们如何?” “也许过之,也许不及,最好由事实来证明。” 葛品扬表现得愈轻松,黑衣蒙面人就愈见狐疑犹豫。这时,他又将眼前这名其貌不扬的江湖郎中重新端详了一番,忽然一声嘿,怒目切齿地作势低吼道:“真的要动手么?” 葛品扬为之忍俊不禁,心想:好小子,色厉内荏,就不怕人家听了会笑话,我为什么上来?他设下这道擂台又是干什么的? 他心中好笑,口里却说道:“台主刚才露的那两手,依在下看来,虽然颇见功夫,如谈气候,可还差得很远,不过话虽如此,事情还是有商量的余地。” “唔说来听听看。” 葛品扬笑了笑,传音说道:“你小子以金银明珠为饵,无非是为了新近练成一套武功,一方面借此考验考验自己在这套功夫上已有几分火候,一方面正好将昔日仇家,诸如狂叟、鬼妪、媚娘、水火双煞等,这批曾令你吃过苦头的人物引来,好好报复一顿,而我,你小子听了这些话,应该明白……” 黑衣蒙面人眼神一变,脱口厉喝道:“住口!” 葛品扬悠然注目道:“住口以后呢?” 黑衣蒙面人自知失态,这时呆了呆,方勉力传音道:“你……你究竟是谁?来……来这里,到底为的什么?” “我是谁,来此为的什么,等会儿自然会让你小子知道。如果我是你小子,就会先封了擂才问这些了。” 黑衣蒙面人迟疑不决了好半晌,最后期期注目道:“阁下,不……不会是虚有其表吧?” 葛品扬似乎早知道对方天性奸猾,“不见棺材不流泪”,当下笑了一笑,不生气,也不置辩,后退两步,单掌一亮,遥向台顶丈五高处那两颗以锦线悬垂着的明珠虚虚按去。 两颗明珠并悬,相隔仅寸许,这时,一股和风过处,左边一颗只微微晃动一下,右边一颗却波的一声脆响,裂成粉碎。 葛品扬侧目微笑道:“这样够了没有?” 黑衣蒙面人两眼发直,也不理台下闲人鼓噪,向两名壮汉一挥手,示意收台,然后朝葛品扬疑惧地点点头,领先往台后匆匆走去。 自台后休息室小门下梯,绕着一条小溪,直走了半炷香之久,黑衣蒙面人方回身招呼葛品扬在一所庄院前停下。 葛品扬赶上一步,低低笑说道:“妙手空空兄,还戴着面罩做什么?” 黑衣蒙面人又是一楞,旋摇着头,轻轻一叹,伸手将脸上那幅黑纱取下,现出来的面目,正是当今第一神偷妙手空空儿罗集。 葛品扬见了他那副尴尬不安的模样,不禁又“噗嗤”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软取,现在且可硬拿了。妙手不空,可喜可贺,还尽锁着眉头则甚?” 妙手空空儿苦笑笑,近乎哀求般说道:“阁下如再不见示身份,姓罗的可连说笑的心情也没有了。” 葛品扬笑着手一伸,比了个“请进,门外非说话之处”的手势。妙手空空儿无奈,只好懒懒地向庄内走去。 葛品扬随后入庄,四下一打量,问道:“倒蛮宽敞的,这儿是什么地方?” 妙手空空儿答道:“小徒住处。” 葛品扬“哦”道:“尊驾什么时候收起徒弟来了?” 妙手空空儿自嘲似的道:“别人收‘记名弟子’,我这种人,只合称之为‘记姓弟子’,教两手,换个临时落脚的地方罢了。” 进入厢房,自有家人献茶。俟家人退去,妙手空空儿迫不及待地又道:“现在好见示了吧?” 葛品扬自怀中取出那面天龙令旗,指着笑道:“该认识这个吧?天龙令共有三支,这一支,正是阁下前年自关外回来,在扶风一家客栈里拿起又放回的那一支。” 妙手空空儿一“啊”,满脸羞惭,呐呐说道:“原来……原来是葛三堡主。” 葛品扬收起令旗,笑了笑说道:“不敢当,并请尊驾安心。尊驾身在这一行,亦不足为怪,这事表过就算,过去的从此不必再提。” 妙手空空儿眼神闪动,忽然想起什么地张目道:“小可截获一本武功秘笈的事,三少堡主怎么会知道?”葛品扬莞尔一笑,说道:“适逢其会而已。” 妙手空空儿紧张地道:“除了三少堡主,这……这……这事还……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葛品扬沉吟着点点头道:“那位物主疯老人,神志时清时昏,可能早忘了也不一定。不过,他叫喊你名字时,也许已给五凤帮那位黄衣首鹰听去。疯老人此刻为五凤帮上宾,以后遇上五凤帮的人,你倒是应该多注意点。” 妙手空空儿默然,忧形于色。 葛品扬安慰他道:“关于五凤帮,你只须提高警觉,烦恼却是大可不必。该帮恩怨无常,即令没有这一段,你姓罗的也很少可能会被他们看做朋友。想想看,五派死了那么多弟子,还有云梦二老,谁跟该帮有过什么过节?” 妙手空空儿点点头,葛品扬又道:“而且,这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武林中武功便是权威,看你刚才打发鬼妪和狂叟的那两手,实已不比首鹰以下的青蓝紫诸鹰逊色多少。今后如再能刻苦自励并检点操守,不让正派人物起恶感,你妙手空空儿五个字,就此能成为当年的佛心圣手第二也不一定呢!” 妙手空空儿身躯猛地一震,葛品扬讶然道:“怎么了?” 妙手空空儿勉强笑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三堡主说下去吧。” 葛品扬整了整脸色道:“适才在擂台上说有事请教,并非戏言,就是关于那名疯老人,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我想你可能清楚。” 妙手空空儿霍然抬脸,诧异道:“五台三魔你会不知道?” 葛品扬轻轻拍着额角,蹙眉自语道:“五……台……三……魔?这名号好熟?好像曾听堡内八将中哪一将说过,唔,想不起来了。” 妙手空空儿忽然喷了一声道:“对,对,三少堡主,你别劳神,你对这个不会知道得更多了。” 葛品扬抬头一“哦”,露出满脸怀疑之色,眼光中好似说:武林中会有天龙门下不知道,而你妙手空空儿却能知道的事? 妙手空空儿眨眨眼,忽又笑道:“假如我说:妙手空空儿不但窃技通玄,有时且能深知过去未来。三少堡主,你信是不信?” 葛品扬合上眼皮道:“无论什么事,要得人信,只有一个最好的方法。” 妙手空空儿笑道:“拿事实出来?” 葛品扬轻轻哼着道:“算你够聪明!” 妙手空空儿笑道:“好,请三少堡主听着!首先,三少堡主请不必埋怨你的记忆力,你以前所听到的全部,也许仅有这么多,五台三魔,短短一道名号而已。” 葛品扬出神迅思,止不住轻轻点头。 妙手空空儿径自说下去道:“这一点属于猜测。其次,举个例,当三堡主等几位听八将中的某一将说起这些人物时,那一将本有继续说下去之意,但是,他突然不说了,并且借故他去,当时,他本向你们迎面走来” “是啊!”葛品扬猛然睁目,失声笑道:“你,你竟会知道?” “同时,那一将以后即未再提,而你们堡中,小一辈的,您可能还是对这事知道得最多的一位!” 葛品扬又叫了一声:“谁说不是?这就奇怪了!” “因为你们师兄弟间亲逾手足,假如今师兄们知道,绝不会不说给你听!”葛品扬有所悟,张目道:“与敝师门有关?” 妙手空空儿点点头道:“是的。令师之所以不愿下一代的门人知道,是因为令师一直以为它是天龙堡上代的不幸和耻辱!” 葛品扬急促唤道:“罗兄……” 妙手空空儿轻轻一叹,道:“令师祖,龙叟赵允威,他老人家的晚年,外间所知道的仅是:云游五台,不知所终。贵堡中,除了令师一人外,所知道的,大概也没有两样。”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至少令师天龙大侠所知道的不一样。” “家师知道的情形如何?” “令师曾于令祖失踪不久,悄悄去五台寻访,结果,在一名半身不遂的老人指引下,令师如愿以偿了。” “找寻到了家师祖?” “是的,令师祖的尸体。” “尸体?” “是的,那位半身不遂的老人抱歉地说:由于不良于行,他不能送信,甚至连加以掩埋的能力也没有。” “天啊!” “同时为了避免张扬出去,也只有坐着等,尽人事而听天命,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在令师祖尸旁倒下去。” “那位老人是谁?” “尚幸那时已是秋后,尸身虽然搁了半个月之久,除了胸前有块紫黑手印外,其他的各部位均还完好无损。 “紫黑手印?” “是的,四空叟的歹毒绝学,追魂煞手印!” “四空叟?” “您当然不知道。” “那么家师祖是丧命在那个什么四空恶叟手中的了?” “令师亦作如是想。” “而事实不然?” “恰恰相反。” “怎么说?” “令师祖是死在他老人家自己手上。” “怎么说?” “也可以说作他老人家是死在千古以来,曾令多少英雄豪杰身毁名裂的,不忍绝人的侠肠慈心的手上。” “这……这……这是说……” “那是一场石破天惊的恶战。一正一邪,两名当时的代表人物,由掌招而兵刃,而暗器,最后无可避免地拼上内力。两人相隔丈许,四掌遥抵,脚下石泥一分一分地往下陷落。 令师祖除了真元逐渐损耗外,尚行有余力,而那位四空叟却已是油尽灯桔之象,唇角鲜血,如泉水般,汩汩而出……” 葛品扬忍不住跳了起来,叫道:“那么胜的该是家师祖呀?” “不错,令师祖不但该胜,而且已经胜定了。那时的四空叟,最多尚能再支撑半个时辰,到时辰,纵然不被令师祖惊一掌震死,他的血也会流尽了。” “那么,快说,之后是怎么回事呢?” “令师祖见对方那种惨相,不禁缓缓闭上眼皮,喃喃说道:‘四空老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夫相信你,只要你说一声今后决心痛改前非……’” 葛品扬失声尖叫道:“天,那时怎能随便开口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两全唯有这样做。不过,令师祖并非泛泛者,老人家在启口前,早将局面判断清楚,那就是,他已占绝对优势,纵然如此,仍不会影响整个大局……” 葛品扬不禁嘘了口气道:“那还好……” 妙手空空儿一声苦笑,叹道:“好,好什么啊?他老人家对局面的判断虽然正确,却错估了人心凶恶的程度!他老人家就没想想,那时的四空叟会听这个么?当下,但听四空叟牙缝中进出一声:“好!’令师祖惊喜睁目,殊不知四空叟这声好乃是拼提最后一口真气的呼叱,令师祖惊觉不妙,然真气已收,一时运聚不及,四空叟魔掌已至!” 拍的一声脆响,一只茶杯在葛品扬手中碎裂了。 “令师祖倒下去了,四空叟也倒下去了。斯时,四空三名门下恰好赶至,将他们师父尸身抬起,而留下令师祖。” 葛品扬目为之裂,突然问道:“当时有人目击么?” “当然有,他们事先已请有见证人。” “就是那位半身不遂的老者。” “正是此人。” “那人是谁?” “您刚才已提过他老人家的名讳了。” “你说了吧,我已无法记忆了。” “佛心圣手!” “佛心圣手? 妙手空空儿垂目低低答道:“是的,当年武林中的一代圣偷,在下的师祖。” 妙手空空儿原来就是当年圣偷佛心圣手的隔代传人!今天,葛品扬大概是第一个清楚这名年轻偷儿渊源来历的人了。 葛品扬呆了呆,止不住追问道:“令师祖当时何不将这情形告诉家师呢?” “告诉过了。” “家师不信?” “因为当年四空叟在黑道上的名气,并不在令师祖龙叟在白道上的名气之下,那时江湖上尚没有今天人尽皆知的天龙爪,而四空叟的追魂煞手印却已威慑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令师便认定是两败俱伤,而这,令师于哀痛之余,引为师门奇耻大辱,他老人家始终认为是家师祖在设词安慰于他的。” 葛品扬心想:师父他老人家也未免太固执了些。想着,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结果,家师祖抱憾以终。”妙手空空儿黯然道:“临终前,他老人家交代家师,谨记这段史实,代代相传,以后,徒弟只许收一个,唯一的要求便是将此事守口如瓶,不泄于外人,并尽力掩密师门源流,直到某一代,天龙堡出了能相信这段史实的弟子为止。” 葛品扬激动地道:“罗兄,我一定相信,请你放心。” 妙手空空儿慰然一笑道:“不然我也不说了。”稍顿,感慨地又接道:“刚才,您以严词相勉,仅令人觉得您是一名坦荡君子。及至您希望我妙手空空儿能成为佛心圣手第二,更证明您对家师祖颇具相当的敬意,于是我便想,师祖心愿,也许就在我这不肖弟子身上达成了。” 葛品扬不便置喙,师父生性刚烈,自尊心与好胜心均超人一等,而且,耳闻不如目睹,以师父当时之激愤心情,有所疑,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所以,他如再说什么,便不免有非议尊长之嫌了。于是,他乃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么,四空叟与什么五台三魔又有什么关系呢?” “刚才我不是说过,四空叟尸身最后由三名门人抬走的吗?那三人,便是后来的五台三魔!” 妙手空空儿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四空叟名曰四空,事实上,其人却是酒色财气四大皆全,四空者,武林同道加给他之讥称也。而后来他那三名徒弟,也各有专擅,都能继承衣钵。首徒嗜酒,次徒好色,三徒贪财,武林中分别呼为醉魔、淫魔、金魔。现在发了疯的,便是三魔之中的第二魔淫魔!” 葛品扬听得有趣,不禁笑道:“何不多收一个凑四个呢?” “别慌,第四个是现成的,那便是老魔的独生女儿,外号雷阴婆,人生得其丑无比,脾气之酷烈,却极骇人。” “这位雷阴婆也与三魔一样仍活着吗?” “据说已投入五凤帮中,但不知确也不确。” 葛品扬猛然想起静雅山庄中那名司阍者白发丑妇,忙问道:“人生做什么样子?” 妙手空空儿摇摇头道:“只知道长得很丑,人却没有见过。” 葛品扬想了想,又问道:“姓什么?” 妙手空空儿道:“这倒知道,姓白,黑白的白。” 葛品扬一噢,暗忖:那就对了,怪不得五凤五鹰等人都喊她白婆婆。 妙手空空儿讶道:“您见过?” 葛品扬点点头,正待将经过说出。不意妙手空空儿却无进一步追问之意,皱皱眉头,便又继续说道:“三少堡主如再遇上此妇,最好多留点神。据说此妇不但残暴冷酷,就是武功,也不在三魔之下,甚至比她那位好色的丈夫还要强上一点呢。” 葛品扬怔了一怔,张目期期地道:“好色的丈夫。” “就是第二魔淫魔严尚性。” “这就怪了,淫魔既然好色成性,做师父的应该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老魔怎还肯将女儿嫁给他的呢?” 妙手空空儿答道:“三少堡主也真是,三魔露出本性是老魔死后的事啊!再说,自己女儿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除了自己徒弟还可以将就,别的又到哪儿去挑乘龙快婿?老实说,能脱手就已算是不错的了!” 葛品扬笑瞪了妙手空空儿一眼,忽又问道:“好色者重色,淫魔又怎会肯讨她的呢?” “风流者十九机伶,淫魔年轻时,据说比另外两魔都要乖巧,他借此拉上裙带关系,多获师父几手秘学,又是何乐不为?” 葛品扬不禁摇头叹道:“目下黑道中,据说这情形多得很,、不想淫魔早已懂得这一套。淫魔想凭女人发迹,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可叹可悲也。” 妙手空空儿接口道:“不如说可怕!” “怎么呢?” “淫魔当年,自师父死后,蓄姬盈百,而其中最有名的,武林中称之为祸水三姬,羞花姬、闭月姬和沉鱼落雁姬。这三姬年纪都相当轻,十数年前弃淫魔而去时年仅双十不足,而今算来,也才不过三十出头。最近江湖上传说纷坛,说三姬已分别投向潜伏已久的三名巨煞……” “哪三煞?” “这一点尚无人清楚,不过自五凤帮成立以来,一些销声匿迹已久的邪恶派眼看天龙堡……” 葛品扬脸色微变,妙手空空儿咳了咳,一叹改口道:“三少堡主适才在台上露的那一手,不才虽看不出它属于什么玄功,但敢断定决非天龙武学。令师独木难支大厦,今后得看三少堡主你们的了。” 葛品扬默然良久,忽然抬头问道:“罗兄离此后准备去哪里?” 妙手空空儿想了一下,毅然挺胸道:“三少堡主心意,我妙手空空儿明白,您如有什么差遣但说无妨,感在知遇,我妙手空空儿这条命卖给您三少堡主也就是了。” 真个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妙手空空儿与葛品扬相处仅半天工夫,这时竟像换了个人似的了。 葛品扬起身走过来,紧紧握住这名年轻神偷的双手,微呈激动地道:“谢谢您,罗兄。 不过,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黄山我是非去不可,但我却忽然想起,家师很可能去了五台……” 妙手空空儿一呆,旋叫道:“唔,有可能。” 葛品扬接下去说道:“所以,如罗兄别无要务在身,小弟敢烦罗兄前往五台一趟,一路上如有家师消息,请向该地丐帮分舵借用飞鸽。我在黄山,纵然有事离开,也会与丐帮保持联络。这里是小弟的信物……” “天龙三连环?” “是的,此环系紫金与乌金混合铸造,外面镌有龙纹,三环相串,代表我们天龙三徒,中环中三剑交错,则代表此环为小弟所有。丐帮与天龙堡交谊素厚,丐帮上下对此环应无人不识妙手空空儿亢奋地道:“小弟这就起程!” 葛品扬感激地点点头道:“好,我们一起走,我也得设法渡河了。” 果如当地父老所预言,三天后,淮河洪水终于消退了。 葛品扬照预定路程,渡淮水,于凤阳起旱,南上定远,拟经巢湖,再奔铜陵。 走在路上,葛品扬兴起希望,也有些迷惘。师父天龙老人失踪之谜,端倪已现,纵然刻下不在五台,也必与四叟里后人,三魔中另外的商厦有关。王凤帮以天龙武学肆虐,渐呈表面化,在他认为已不忙在一时,师祖龙叟当年的五台之役,既令他不能释怀,一旦获释四空叟门下下落,纵已到达凤仪峰,依师父那种脾气,也会立即返身赶去的。 另一方面,令他忧心的,师门天龙堡在武林中应负的这副道义巨担,已是愈来愈沉重了。 一个五凤帮,已是应付不易,如果某些巨魔再伺机蠢动,那将如何是好?烦愁交集,竟未注意已临近一座镇甸,忍不住放声朗歌道: “仗剑提刀争日月,伏尸流血换山河。 英雄事业男儿志,怒马烽火付高歌……” 歌声未竟,忽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冷嗤道:“英雄都像这副样子,武林大概是末日到了!” 葛品扬为之一怔,循声望去,见发话者坐在前面城门口石桥墩上,是个手托旱烟筒,身穿葛布短袄的六旬老人。 老人精神矍铄,眼中有神,一部灰髯,飘飘垂胸,手中那支旱烟筒长两尺余,筒身乌光闪闪,乌钢打造,显系一支奇形兵刃。 葛品扬知道对方定是武林中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很琐装束,想及自己现下之鄙恶面貌,实与刚才那随兴而发的歌意不相配合,不由也就怒火尽消,走上去抱拳,赔笑道:“在下忘情而歌,有渎老丈清听了。” 老人哼了一声,仰脸闭目,竟不理睬。葛品扬尴尬地犹豫了一下,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便耸耸肩,转身向城中走去。 走没四五步,身后忽传来一声沉喝道:“给老夫站住!” 葛品扬皱了皱眉头,只好站住,还没转身,身后又喝道:“给老夫回来!” 葛品扬心中有气,但因对方年高,一时不便发作,加以武林尽多奇人,值此多事之秋,一切应以忍为上,于是,他走回来,含笑问道:“老前辈有何见教?” “来自何处?” “河洛方面。” “那么五凤帮近来在那边有何动静?” 葛品扬一惊,本想推说不知,但继之一想,又感不安,他都能看出对方是武林中人,对方又何尝不能看出他也是武林中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兔弄巧成拙,索性开门见山说道:“风风雨雨,一言难尽。” “好!”老人起身,手中烟筒一挥道:“进城找个地方详细谈谈。情形不对,老夫说不得只有亲自走上一趟了。” 葛品扬又是一惊,强笑着道:“在下忘记请教,老前辈如何称呼?” “等会儿再说!” 葛品扬唯唯称是,入城后,经过几处大酒楼,店伙们含笑躬身招呼,笑容都很怪异。葛品扬先没在意,想进去,均被老人以哼声止住。三家一过,葛品扬忆及那些店伙们相同而诡秘的笑容,不禁有点疑心起来。 这时,老人忽然指着街旁一家小饭馆道:“这儿好。” 葛品扬纳罕着跟入。坐定后,老人似已瞧透葛品扬心思,冷冷一笑,恨声说道:“车船店脚呀,个个该杀,实在有道理。老实说,凭考夫这种身手,要摆阔,弄点不义之财还不容易,哼哼……” 葛品扬明白了,大概老人每次喝酒,小账付得不怎么多,那些店伙可能将他看成一名守财奴或吝啬鬼了。 因此,老人这番话很令他感动。不是吗,有武功在身的人,不论武功有多好,即使一名五流脚色,如昧起良知,还不是一样子取予求? 于是葛品扬真诚地道:“老丈不妨尽量,些许酒资,在下还应付得起。” 老人点点头,高兴地持髯说道:“我烟火叟算看对人了!” 烟火叟?葛品扬迅忖着,烟火叟是何许人?此人年在花甲以上,如为知名之士早该有过耳闻才对的呀! 但在礼节上,他不得不欠身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烟火老俞辈。” 老人点头道:“坐下,坐下。”接着,慨然一叹道:“当今能知道老夫这名号的人寥寥可数,你老弟居然知道,真太难得了!” 老人说着,忽然有点疑讶地道:“老弟师承何人?” 葛品扬闻言一愣,心想:此老说当今能知道他名号的寥寥可数,自己若不表示出身名门,岂不说明适才所道“失敬久仰”之语纯属虚伪? 他想及自己对丐帮一切熟悉,不妨暂充,于是谦让道:“在下乃丐帮关洛分舵舵主,名号叫千面幻丐,现调总航巡按堂,正奉令巡察各地支舵……” 葛品扬说到此处,蓦然缩口,因为,他忽瞥及店门外檐下正蹲着一名独目瞽丐。 那名独目丐本在伏膝打屯,闻声骤然扭头,独目中精光闪闪,一脸又惊又怒神色,葛品畅暗道声:糟了! 独目丐有三个法结,在丐帮地位虽不算太高,如在分舵,当也是一名副分舵主级的人物。这种人还能不清楚他们关洛分舵主是位什么人物么? 至于名号,他倒没有说错,丐帮关洛分舵主确叫千面幻丐,而容貌也不是他喊糟的主要原因,因为千面幻丐以易容术知名武林,随便以什么面目出现,都有可能的;但是,有一样,却是假不了的:丐帮弟子,不论处于何等情形下,代表辈份的法结,均必须显示出来,以便彼此于天下任何一处相遇,均可一目辨认。这是不变铁律,而他,衣摆平垂,什么也没有。 老人“噢”了一声,同时抓起酒壶道:“原来老弟是丐帮弟子,恕老夫狂妄,千面幻丐这名号虽然很耳生,但贵帮四海神乞乐老儿,跟老夫却是深交。” 听了老人这种语气,葛品扬益发感到不安。能与丐帮帮主有交往的,说什么也非泛泛之辈,门口那独目丐万一于此时发难,岂不立陷窘境? 不意那独目丐却一声冷笑,突然离去,葛品扬这才暂时安心下来。 他知道,独目丐一定不甘善罢,此去十九系向分舵报告,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只要能混到与这位烟火叟分手,则来的人,身份愈高也就愈好办了。 酒菜上齐,二人开始吃喝,老人于大啖之际侃侃而说道:“想当年,巫山知机子、天风侠、龙门棋士,还有一位天龙堡主,我们五个,曾假黄山天都峰……” 又是一段武林秘闻要透露出来了。 葛品扬不禁一阵紧张,因为他知道,这五人在一起,自然不会为了普通的事,十九可能是互研绝艺,或许计划武林大局。 总之,那种盛会想想也够人向往的了。 五位风云人物聚集天都峰以后呢?葛品扬失望异常,因为老人所说,似乎只是一时的感慨,话到“峰”字,一声长叹,竟然住口。 葛品扬不敢直接追问,试以他言道:“那么,老前辈一定也和黄山本代掌门人白石先生相熟了?” 老人嗤之以鼻,冷冷一笑道:“老夫与他相熟?” 葛品扬吃了一声道:“白石先生什么时候开罪了您老不成?” 老人仰起脸,咽下口中酒,哼道:“如说金石翁还差不多!” 金石翁为黄山上代掌门人,不但武功绝俗,且为一代金石名家,白石先生之所以自号“白石”,即表示不忘先师,示自谦不若先人。 葛品扬清楚了老人心意后,不禁暗笑道:此老好倔傲! 不过,倔傲在武人,尤其在某些奇才异能之士,并不足怪,由于老人透露出与师父天龙老人为数十年故交,葛品扬不禁对这位前辈人物肃然生敬起来。 老人又干了好几杯,忽然问道:“当年巢湖的白龙帮,如今又复帮了,你知不知道?” 葛品扬摇摇头道:“还没听说起。” 老人讶然张目道:“白龙帮复帮不及三月,表面虽打着独立旗号,暗里据说实系五凤帮一处分舵,已将你们丐帮巢胡分舵逼得无路可走,你这名总舵巡按竟说不知道!” 葛品扬万万没有想到附近的巢湖出了这种大事,怪不得刚才那名独目丐忍怒而去,看样子那独目丐是误认他是白龙帮的人了。 葛品扬强定心神,故意苦笑一声,低低说道:“不瞒老前辈说,在下正为处理此事而来,只不过怕这里人多口杂,不敢轻易表露而已。既然老前辈关心,在下只好说出来了。” 老人点点头,说道:“三天前,有个小妮子,与该帮一名头目发生争执,并打得那头目头破血流,事后据说当天夜里就……” “就被该帮掳去了?” “是的,那小妮子武功不错,据说该帮出动全部人马,还施了一点诡计方才侥幸得手。” 葛品扬心头一震,暗想:有这么好的身手,那少女会是谁? 老人又夹了一筷子菜,一面咀嚼着,一面端起杯于道:“那小妮子人不但身手不错,就是模样儿也挺不错的,身穿天蓝色劲装,外罩一袭天蓝色风衣……” 葛品扬身躯一震,急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前辈知不知道?” 老人蹙额沉吟着道:“让老夫想想看。” 说着,忽然一哄接下去道:“对了,姓什名谁虽不清楚,但却听她口口声声,说什么‘龙女’‘虎女’,‘家凤’‘野凤’的……” 葛品扬暗呼一声:果然是师妹! 情急之下,不禁脱口责问道:“前辈何以袖手不管?” 老人自干一杯,捋髯缓缓说道:“那小妮子虽可爱,但那股傲慢劲儿却不大讨老夫喜欢,所以,这两天老夫正在打听,如果她是哪位故人门下的话……” 葛品扬眼见急惊风遇上慢郎中,又气又怒,当下也懒得多说,顺手掏出一块碎银,往桌上一放,匆匆站起身来道:“在下忽然记起另外还有一个约,暂时失陪了!” 老人既不疑讶,也无挽留之意,仅向那块碎银瞥了一眼,淡淡说道:“很好,老夫差不多也半饱了。” 葛品扬一楞,忙又伸手入怀,没有摸着零碎的,不愿多耗,便将一只五两重的银子取出放下,手一拱,返身大步出店。 约莫晚茶时分,他估计着巢湖离此并不远,日落以前,定可赶到。 出城疾行,仅顿饭之久,巢湖业已在望。葛品扬精神一振奋,脚下也就更加快速起来。 走在一座杏林前,葛品扬正想穿林而过,目光偶掠,一声“噫”,为一个突然发现的景象怔住,眉头一皱,霍地止步。 三十多名丐帮弟子,魅影般自林中悄然窜出,一字排开,当道而立。 站在最前的二个,一个是三个法结,一个是四个法结,三个法结者,正是午间那名独目丐。 葛品扬猜得不错,这名三结独目丐,果然是巢湖分舵副舵主。 上首的那名有着四个法结,长长脸,方下巴,神色阴沉,显为巢湖分舵正舵主的中年叫化,葛品扬同样也不认识,现下,葛品扬为难了。 他知道,他可以解释,因为他身边带有天龙今旗,而且他熟谙丐帮全部切口;但是他的易容术太到家了,为了表明身份,他必得同时现出本来面目,那样做,重新易容起来又要颇费一番手脚,如今他心悬师妹,恨不得插翅飞去,实在不愿为澄清这点小小枝节而误了大事。 所以,他连应有的场面话也不说,上身一挺,冷冷发话道:“朋友们料得不错,大爷我外号叫恶郎中,新近投效白龙帮。现在正赶着回去,朋友们如不愿放弃捡便宜的机会,大爷就此奉陪也无不可,如果朋友们自认为胆量还够,今夜三更,大爷在敝帮恭候。” 葛品扬深切了解,丐帮弟子最重气节,可杀而不可辱,他这种激将法,一定能够成功,同时,他计算,白龙帮过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帮派,除了龙头巢湖白龙萧子水以及三二名香主外,高手不多,凭他今天一身成就,来个突击,大概还不成什么问题。到时候,丐帮弟子赶到,敌友分明,有师妹为助当然更好,不然就凭他一个,再会合这伙丐帮弟子之力,正好将白龙帮初初成形的规模一举消灭。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长脸丐与独目丐互望一眼,分别一声冷笑,同时返身将身后的众丐挥退至两边。 长脸丐转过身来道:“朋友请!” 独目丐冷冷接口道:“三更正,化子们准时前往候教!” 葛品扬故意长笑一声道:“这样最好了,大爷这就回去准备棺木,届时包你们各得其所也就是。” 人随声起,投林而入,这座杏林,远比外观为深。葛品扬入林后,心念一动,忽然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他自问:“师妹被该帮禁锢何处,我并不清楚,要是一时不能得手,该帮反以师妹生死为要挟,那时又将如何对付?” 于是,他返身潜察,见丐帮弟子已纷纷远去,忙走到一处隐俗所在,将背上药箱放下,自箱底取出那副红鹰行头,先恢复本来面目,然后穿起红色外衣,戴上红色面罩,并将那支尚在怀中、当初由红凤赠给杨老夫子的红凤令取出备用。 他知道,这样做是万无一失的。 白龙帮之东山再起,不管它是否受了五凤帮的鼓励,甚至已于最近成为五凤帮的一处分支机构,这些都无关紧要,有一点可予断立,白龙帮决不敢对五凤帮有所得罪。 所以,他可以相机行事,凭五凤帮红鹰主身份提人,或者凭五凤帮红鹰主身份指名索人—— 第十七章 无情羞花 葛品扬改装停当没有多久,天已黑下来了。 他走出杏林,走到湖边。湖岸下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条渔船,这时均已分别点起灯火。灯火明灭,沿着弧形湖岸延展,放眼望去,犹如一串稀落而发光的珍珠。葛品扬知道这些渔船均为白龙帮所布施的眼线,便老实不客气地向就近一条渔船纵身而下。 身形甫落,船尾立即传出一声低沉的沉喝:“月黑风高,朋友辨清南北东西没有?” 葛品扬明知对方说的是帮中切口,但却无法回答,好在这身装束颇有可待,因此他索性来个蛮的,什么也不答,冷冷喝道:“睁开眼,开船!” 船尾冒出一颗人头,人头上闪眨着一双迷惑的眼神,短暂的刹那过去,一声轻“噢”,人头与眼神俱失去。紧接着,船离岸,向湖心破浪疾射而去。 船身距离湖心小岛尚有十余丈远近,船尾忽然嗤的一声,冒起一道红焰馆火。 葛品扬暗暗点头,心想:看来那老人的话不错了。 红焰信火像长虹似地笔直腾升,升至五六丈高处,化作一蓬红星散落。 随着红星散落,岛上立即亮起十数对牛油火把,每隔十步光景一对,一直通向一座庙宇式的巨大建筑物之前。 葛品扬轻飘飘地一跃上岸,昂首阔步,在夹道火把中向前走去。 庙宇式建筑门口,一条伟岸的身形急步迎了上来,抱拳宏声道:“自三月前奉尸鹰卓大哥颁达密谕后,卑座一直想前往总舵请示机宜,都为承创伊始,又有丐帮那批穷叫化掣肘,至未如愿成行,今宵获蒙红鹰主莅驾,阖舵生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葛品扬恍然大悟:黄衣首鹰于开帮当日,便曾自诩势力已遍布天下,而自从我混入该帮以来,却始终未见该帮与外界有何联络,原来是由尸鹰暗中主持其事。这样看来,冷面仙子对我,可说纯出于爱才的私心。由于我不是与五凤四鹰他们一起从小由她带大,竟一直未敢完全信任,连尸鹰都比我更接近心腹,我却一无所知……” 葛品扬迅忖着,点点头,缓缓说道:“萧分舵主好说了。” 白龙萧子水既然不称敝帮而称卑座,那么,他喊一声分舵主,大概是不会错的了。” 白龙萧子水见这位总舵鹰主神态冷漠,还以为这位总舵大员未将一个小小巢湖分舵看在眼里,邀宠心切,这时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俯身引颈低低说道:“三天前,本舵……” 葛品扬淡淡接口道:“本座知道,这是大功一件,挫折天龙堡,可以不择手段。龙女乃蓝公烈独生掌珠,本座日间闻讯,专为此事提前赶来。萧分舵主,本座得说一声恭喜你了。” 白龙萧子水一呆,转而又惊又喜地巴结道:“哪里……是……是……正候红鹰主发落。” 葛品扬不敢操之过急,忖度时间尚早,便摆摆手道:“很好,等会儿再说吧。” 白龙萧子水喜透眉梢,一张方白无髭的扁脸上红光闪漾,直起身来,将葛品扬一路恭引至聚议大厅外,大厅内,正赶着排设酒席。白龙又为葛品扬介见了分舵几名香主。葛品扬见都是三流角色,更不放在心上,乐得自高自大,摆足一副总舵鹰主派头,听到一个名字嗯一声,连头都懒得点一下。 不消片刻,酒菜俱上,葛品扬心想:吃饱了,有精神,正好宰你们这批为虎作怅的武林败类。 于是,除了酒,他放量畅享,菜以湖产为主,极为鲜美可口。 酒过三巡,白龙正待起身为葛品扬把盏酌酒之际,忽有一名帮徒抓着一只拍翅不已的灰色健鸽走上厅阶。 白龙扭头注目道:“信鸽?” 一那名帮徒躬腰答道:“信筒上有五凤标记,谅系总舵发来!” 白龙哦了一声道:“送上来!” 葛品扬心中南咕,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白龙自帮徒手上接过一只五风交舞的彩色小卷筒,本想开拆,略作犹疑,忽又住手。 葛品扬漫不经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先给本座看看吧。” 白龙不敢违拗,双手捧上,葛品扬取过,挑开封口,缓缓展开。 略过一目,几乎惊噫出声,原来纸片上竟写的是:“谕示巢湖分舵主萧:总舵红鹰主因故开革,遗缺由尸鹰卓白骨暂领,并自即日起颁给五鹰鹰旗、该旗除鹰凤图花有别外,余与凤旗同。嗣后五鹰出使时,一律先行出示鹰旗,违者即为伪冒!五凤太上手谕。” 葛品扬暗道一声“侥幸”,随即从容目注纸片,朗声缓缓念道:“谕示巢湖分舵主萧: 总舵红鹰主近日奉命巡查淮扬各地分舵,各分舵有事启报,可径报由该红鹰主汇报,并由该红鹰主就便指示各分舵今后之时务机宜。如有怠忽,以叛帮论!五凤太上谕示五凤帮主会衔布达。” 葛品扬吐音铿锵,字字均如金石掷地。合厅上下,一致低眉垂手,白龙且避席倾身,状至诚恐,如聆纶旨。 葛品扬读毕,随手一摺,缓缓递出道:“萧分舵主请过目。” 白龙双手平顶伸出,葛品扬淡淡接下去道:“此谕责付本座之权职过重,本座目力有限,如因一字之讹,而致黑白颠倒的话,咳,咳,所以,最好请萧分舵主拿去重复……” 白龙一呆,双手如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闪缩回去,一面不住赔笑道:“红鹰主这…… 这……这岂不是太……太见外了?老实说,就是没有这道手谕,还不一样,您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葛品扬“唔”了一声点点头道:“巢湖分舵在两淮算是出色的了!” 白龙受宠若惊,恨不得磕下头去,又抱拳又躬身地道:“全仗红鹰主鼎力栽培,鼎力栽培!” 葛品扬忽生奇想,他忖道:假如今天这一段让五凤帮那一群知道了,那一群将作何感想呢? 于是,他一面不经意地将纸谕压在一只空杯底下,一面向白龙交代道:“以原鸽申复上去,说本座今天到了!” “周师爷!”白龙叫道:“拿纸笔过来,即席草拟复文,正好请总舵红鹰主为你润饰润饰。” 一名尖下巴的师爷应声而至,两婢侧随,一捧砚,一捧盂,那名周师爷则一手托纸,一手握笔,等待分舵主进一步吩咐。 葛品扬喝了一口酒,向师爷淡淡说道:“没有什么,愈简单愈好,就这样写吧:谕奉悉,谕至适值红鹰主莅舵,已由红鹰主当堂启宣。另本舵掳获之天龙堡主亲女一名,亦交红鹰主即日押返总舵,余待后禀,巢湖分舵主萧拜奏!” 周师爷一边点头,一边挥毫如飞,葛品扬话完,他已差不多写好了。 白龙啧啧有声,赞的不是师爷,而是葛品扬,但见他夸张地摇头叹说道:“你们瞧,我们这位红鹰主的才华……” 葛品扬又好笑,又恶心,他为了慎重起见,觉得事虽顺利,最好还是拿点真货色出来比较稳妥。 于是,俟那名师爷退下,他从怀中取出那面五风令。 “红凤帮主久闻萧分舵主干练过人,所以要本座带来这面五凤令,日后萧分舵主去总舵,不妨先持此令到红凤帮主那边,她说她另外有点事要交给你办。” 白龙萧子水,不过是两淮一带的一名小小水寇头子,白龙帮兴起于八年之前,组帮不及一年,即因黄山白石先生一声哼而偃旗息鼓,如今他做梦也想不到赫赫五凤之一的红凤帮主竟也知道他的名头,一时喜昏了头,以致伸出去接旗的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是……好……谢……”他已不知如何说才好,“谢帮主,谢鹰主,谢谢……谢太上恩典……萧某人,不,卑座,谢……谢谢……谢谢谢。” 葛品扬悠闲地接口道:“带那个什么龙女出来,暂时点上昏哑两穴,吵吵闹闹的不成体统。” 葛品扬一时疏忽,忘了服用变音丸,假如龙女神志清楚,不难一下听出他的口音,以龙女那性格,一旦听出他是谁,不脱口喊出来才怪。 白龙扭头大喝道:“带人!” 紧接着,又喝了一声道:“给我站住!” 白龙面对手下一班帮徒,可真够威风,两名执事头目脚步刚动,立刻止步回身,白龙朝隔席两名香主望了一眼,大声接道:“张、王两位香主劳神一趟,家叔不在,羞花婶婶不必亲自出来了。” 羞花婶婶?葛品扬一惊:是巧合,抑或就是以前淫魔三姬中的羞花姬? 还有,白龙的叔叔又是谁呢?就是三姬投向的三煞之一么? 据妙手空空儿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三姬人人均具一身上乘武功,那么,能被三姬托庇的三煞自是更不必说了? 白龙说“家叔不在”。此所谓不在,当系临时离去之意,那么,要是那位什么“家叔” 突于此时赶回又怎办? 他倒不在乎斗一斗什么“家叔”或者“羞花婶婶”,只是担心营救师妹受阻。如今,他有点后悔,他实在应该先取得丐帮巢湖分舵的谅解,到时候,师妹交丐帮弟子,自己则可放手厮拼。而今,包括师妹在内,在未作解释以前,几乎人人是敌人,顾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人非神仙,如何应付得了? 困恼,犹如突然自天而降似的,但是,葛品扬知道,在困恼的时候发愁,并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有的事。 他待两名香主受命而去后,缓缓说道:“真没想到令叔贤也在这里。” 他如说“令叔伉俪”就不对了,羞花姬与这位“令叔”结合,一定还不太久,他要表示出对这位“令叔”早已知名,并须表示出知名的是以前的“令叔”远在还没有姘上羞花姬之前的“令叔”。 白龙似颇以这位叔叔为做,闻言之下,脸上自卑之色一扫而空,头一昂,意气飞扬地道:“是的,很多人都会意外的,想当年,咱这位师叔,在天目山,一夜连毙太白九雄的时候……” 葛品扬暗暗一惊,讶忖道:天目无情翁? 二十多年前,武林中一片混乱,巨寇盈野,枭魔遍地,天目无情翁便是其中最最狠毒而冷酷的一个了。 嗣后,师父天龙大侠于五十寿宴上,一套天龙爪法,九支连环龙鳞镖,令黑白两道侧目;加以宴会甫毕,龙门棋士、知机子、天风侠以及太湖水云老人等又与师父择地密会,似有联手荡魔之意,武林中,一夜澄清了。 这是天龙堡主一夕间成为武林中无名有实的领袖之缘起。 群魔敛迹,有一段时候,仍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群魔怕了以天龙为首的五老,也有人说,群魔正在暗中筹组反抗势力。 不过,传说不久就没有了下文,武林中也一次安静了达二十年之久。 葛品扬定了一下神,点了点头道:“这很好,我们太上不久前还提起过,只是一时不悉此老近况,无法延揽,既是这么说……” 白龙兴奋地道:“不晚,不晚,家叔也有此意。他老人家才来不久,要不是为了丐帮分舵那批穷叫化,卑座早已详申上去了。” 葛品扬又知道了一点,原来丐帮欲拼无力,是顾忌着这一对男女魔头! 葛品扬想到此处,不禁对丐帮那两名正副分舵主益感敬佩,今夜,他们将为一句话奋不顾身倾舵而来,该是何等壮烈? 葛品畅心有所思,无暇答理,只有点头。 白龙意犹未尽,又说道:“不但家叔心存此意,就是家婶,也对本帮五凤帮主们向往得很,家婶说过,如太上帮主有心,她还有两位妹妹……” 羞花姬的姐妹当然是闭月和沉鱼落雁两姬了! 另外两姬所投何人?下落如何?正是葛品扬一并想知道的,才待设词套问时,白龙忽然叫说道:“噢,人来了!” 两名香主将一张藤榻抬至席前放下,榻上,龙女闭目侧卧,身上覆盖着一张薄毯,秀发散乱,脸色苍白而憔悴,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甜。 葛品扬心中有如油沸,恨不得马上将厅中群寇劈个稀烂,然后抱起师妹离去。 是的,他可能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但是,如今却不能了。 天目无情翁随时会出现,羞花姬就在里面,这是两大顾忌,而最大顾忌,丐帮分舵的人马不久就要来,他不能独善其身,一走了之。 两名香主中的张香主躬身启报道:“羞花娘娘说,她老人家很想见这位红鹰主,要卑职告诉分舵主说……” 白龙拿眼光望向葛品扬,等待表示。 葛品扬沉吟着,偶溜厅外,见月影上阶,时辰已经不早,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无情仙翁与娘娘两位,份属前辈,理应由本帮太上或五凤帮主接见。本座要务在身,公私两不便……” 略顿,挥挥手接下去道:“张、王两位香主速为本座备船,将此榻抬上去。” 白龙爽答一声:“是!” 接着,一众离席,葛品扬监视张、王两人抬榻而行。 出大厅,至湖边,张、王二人将榻放下,正要去招呼渔船拢近之际,湖面上忽然有三只渔船如箭般驶至,对面湖岸,信火呼啸,满天爆窜。 张、王二人一呆,双双失声道:“丐帮劫船闯舵?” 白龙注目一声冷笑道:“来得正好,免得费心去找,留一个活的,我姓萧的就算白活四十多岁。” 葛品扬侧挪一步,站去榻旁,冷冷下令道:“由本座来对付!” 白龙应得一声“是”,忙向一边退开。 葛品扬静立不动,目注来船。三船靠岸,三十余名丐帮弟子如飞蝗般纷纷跃登岸滩,迅速背水结成一道阵形。 那名长方脸的丐帮巢湖分舵主,目光在白龙帮这边一阵扫搜,脸现疑讶之色,忽然踏出一步,沉声道:“贵帮有位朋友怎么不见在场?” 白龙望望葛品扬,不敢抢着回答。葛品扬故意低低冷笑道:“好狂妄,居然敢找无情仙翁?” 白龙一听,也误会丐帮来人口中的“有位朋友”是指师叔无情翁而言,不禁为之冷笑不已。 葛品扬星目闪动,忽然想到一个处置办法,于是向白龙喝道:“萧分舵主带本舵弟子退到那边去,站远点。” 白龙还以为这位总舵的红鹰主准备独力退敌,他知道总舵五鹰身手不凡,自是放心得很,于是头一点,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候,一条纤巧身形,突然流星般自大厅方面疾射而来。 身形对正葛品扬后心,不带一丝声息,又轻又快,临近三丈处,单臂一扬,似有暗器出手。 白龙抬头之下,先是一呆,忽然惊呼道:“羞花婶婶,你葛品扬反应极快,早已警觉回头。 他不须详察来人面貌,已知来者可能是谁,当下什么也不去想,亦无迎敌表示,身躯一侧,三点寒星掠肩而过。 侧身同时,挥手一拂,以太极真气震开龙女周身穴道。龙女一“啊”,悠悠醒来,秀目尚未睁开,耳中已传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凤妹,我是品扬,倒窜,向湖边那丐帮分舵弟子表明身份,然后合力控制船只!” 龙女蓝家凤不愧为龙门虎女,不待葛品扬语毕,真气猛提,人已向湖边丐帮弟子结阵之处倒飞而去。 羞花姬一身青布劲装,青布包头,打扮虽然朴素,仍不掩羞花之容。 这时,暗器打空,身形落下,跺足一声:“真是个大混蛋!” 香肩一振,便待再度腾扑而起。 白龙不知这声大混蛋是骂自己,还以为这位婶婶因是葛品扬不肯会见而恼羞成怒,当下又惊又急的,忙横身相拦,大叫道:“婶婶,您不知道……?” 羞花姬欲进不得,玉容发青,咬牙止步道:“你知道什么你且说说看!”白龙打拱作揖地恳求道:“婶婶息怒,我们这位红鹰主,说真的,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之处,并不是有意简慢婶婶,这点婶婶可得……” 羞花姬伸手一个耳光,怒叱道:“混蛋!” 白龙一个踉跄,站定后,掩颊骇然道:“婶婶怎么出手打人?” 羞花姬本拟跃扑,忽然手一扬冷笑道:“周师爷交奴的,拿去看看吧!” 白龙伸手一抄,见是刚才那张飞鸽密谕,急急打开,就目还没有看完一行,脸色已然大变,霍然抬头,向葛品扬张目叫道:“你,你,你!” 葛品扬眼一溜,见丐帮那边,已因这边突生内变,知道事情有异,一个个戒备观望,以致龙女飞落后,也无人自乱阵脚。龙女已自身边取出一面蓝色小旗,仅在手中扬了扬,众丐立即惊喜地齐呼:“龙女蓝家凤!” 葛品扬看在眼中,已无后顾之忧,当下微微一笑,伸手摘下脸上那幅红纱罩,朝白龙莞尔笑道:“我便是贵帮总舵因故开革了的前任红鹰主,天龙第三徒,葛品扬葛三少侠!” 笑了笑,又接道:“礼多人不怪,一顿酒席换来一支五凤令,阁下也不算吃亏了!” 下弦月清澈如水,月色下的葛品扬如玉树之临风,修眉入鬓,目似朗星,鼻梁挺直,朱唇棱角分明,贝齿微露,气态从容、潇酒而俊逸。 白龙呆住了,羞花姬的一双秋波也发直起来。 白龙清醒了,蓦地大吼道:“姓萧的跟你小子拼了!” 他大概想到种种不堪收拾之后果,人已在惊怒过度下陷于疯狂,身随声起,猛往葛品扬扑来。 葛品扬静立不动,淡淡笑道:“要拼,你这条痴龙还差得远,说不得,葛少侠成全你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一声脆叱响起:“滚回去,少献丑了!” 发话的是羞花姬,羞花姬纤掌一扬,发出一股掌风,竟又将白龙萧子水打了一个踉跄。 白龙萧子水挨了这一掌,神志反而清楚过来,楞了楞,赧然退去一边。 羞花姬转正娇躯沉喝道:“老娘陪你……” 这声“老娘”,当系挟怒出口,但是,“老娘”这两字,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照妙手空空儿说,三姬如今只有三旬出头年纪,尤其对面看来,如说这位羞花美人有二十五岁,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陪你”之下,无以为继了,龙女一哼,同时向地上啐了一口,手掠秀发,冷笑着掉过脸向湖中望去。 葛品扬皱了皱眉头道:“不能罢手么?” 羞花姬逼上一步,盈盈注目道:“你以为奴肯放手吗?” 两者原来亦仅相隔丈许,缩短这一步,已剩下不足八尺之遥,加以这种全无敌对气味的反问,益发将局面弄得暧昧而尴尬起来。 严格说来,这名羞花姬并不比五凤和黄衣首婢诸女强到哪里去,但是,女人如花,美有品种,梅花不能并提,玫瑰也不能代表牡丹,这名羞花姬不比五凤诸女强,较之凌波仙子,自是更逊一筹。但是话虽如此,有一点,却是葛品扬前此在任何见过的女子身上所没有见到的,那便是一个“媚”字。 黑道五英中的媚娘胡卿卿,异于常女者,也是一个“媚”字,但是,媚娘之“媚”是媚在眼角,媚在眉梢,换句话说,媚在见面就能发现的表面上,而这位羞花姬,则媚在骨子里。 初看不怎么样,再看便觉稍有不同,再看又不同,愈看愈美。 虽然在女人而言,这不是姻淑美、端庄美,因为她令人心荡神驰,遐涉非非;但是美色悦目,乃人之天性,葛品扬唇角的笑意渐由自然而呆滞。 “想想看”羞花姬再通一步,“奴会放过了你吗?” 面湖而立的龙女蓝家凤,突然别转身子低声道:“喂,化子大哥,你看那边!” 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分舵诸丐听到了,葛品扬也隐隐听得一点余音。 然而,仅这一点余音也就够了,葛品扬悚然惊觉,以致龙女再望过来时,他脸上已又回复了先前的气定神闲。 但是,龙女仍觉不满,冷笑道:“这样对站着倒蛮风雅的,你们就慢慢耗下去吧!” 话音中,人已向湖中掠去,以龙女一身不让常、霍二位师兄的身手,湖面此刻平静无波,提气虚渡,自然不算一回事。 诸丐虽惊,却不便拦阻,葛品扬返身便追,高喊道:“等等,凤妹,我有话说!” 龙女身形不停,远远传来冷笑道:“妹妹哪有姐姐好,有话去终南慢慢说吧!” 葛品扬连喊“凤妹”,脚下向前,也欲向湖中纵去,忽然间,劲风逼体,同时于身后响起羞花姬的清叱道:“奴这边也得说说清楚!” 葛品扬勃然大怒,返身一招“天龙回首”,喝道:“不想死就滚开!” 同时向丐帮众弟子挥手道:“兄弟们上船,暂时撤退,一切应禀明贵帮总舵,由神丐乐老帮主决定后再发难亦不为迟!” 葛品扬因没将羞花姬放在心上,打出的一掌,系天龙爪与天风三式混合并用,并未运出先天太极真气。 一掌发出,看也不去看,似乎全为了与丐帮众丐说话方便,不意祸水三姬并非易与之辈,话说完立觉不对。 两股掌风相遇,不但未将对方震退,自己反因重心不稳,给逼得连退两步方将身形稳住。 葛品扬一“哦”,定身抬头道:“还真有两手呢?” 羞花姬出手便占上风,还以为葛品扬技仅止此,宽心放落,春意顿生,当下咯咯一阵媚笑,掩唇嫣然道:“才知道?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绝招……” 葛品扬沉脸喝道:“少说废话!” 羞花姬咯咯笑道:“废话?你一旦身历其境,便不会这样说了……” 葛品扬见众丐已全部落船,扭头喝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羞花姬咯咯接口笑道:“是的,他留在这里,自然有人悉心伺候。” 白龙帮上下,对羞花姬如此放浪形骸,竟无一人介意。葛品扬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称异。 羞花姬似已瞧透葛品扬心思,咯咯一笑,又道:“放心,那老鬼与奴有君子协定,连他们舵主都不在乎,他们谁又会多管闲事,所以说……” 葛品扬冷冷接口道:“所以说淫有淫报!” 话出口,先天太极真气运集六成,双掌猛然一发。羞花姬见他掌招发出,不但招势毫不凌厉,劲道亦仅如和风拂面,不禁为之晒然。 于是,玉掌单扬,脸上笑意更浓,准备随招打趣,蓦觉迎面和风并不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稀松,而是股缓缓而来,然却无可抗拒的气山劲海,暗呼一声“不妙”,欲待纵身闪避,已然晚了一步。 一刹那,娇躯因风而起,半空中三个倒翻,方陡然摔落。 先天太极真气本是一种王道武学,加以葛品扬亦无取命之意,所以,羞花姬虽出丑,却未受半点伤。 但是,这一招也够令人夺魂丧志了。 葛品扬冷冷一笑,转身便走,身躯甫转,左侧突然有人间雷似的喝道:“给老夫滚回来!” 葛品扬循声扭头望去,三丈开外的湖滩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悄然出现了一名七旬左右的高瘦老人。 老人背月而立,似乎来自西方湖面。 但见他身穿一袭灰麻短布袍,长仅及膝,有如晾在两根麻杆儿上;鹰图、刀眉、鼻梁耸削,粗髭沿腮倒卷,雪茄似的脸孔上,阴阴沉沉的不见一丝表情,就好像黄梅季节的苍穹。 葛品扬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什么天目无情翁了。 他见湖面上丐帮诸人乘坐的船只已只剩下几个灰色小点,一身了无牵挂,不由得豪兴陡发,身躯一转大步走了过去。 人至距老人丈许外,身形一顿。 他昂然冷笑道:“有何见教?” 无情翁鹰目一寒道:“小子知不知道老夫何人?” 葛品扬淡淡道:“早知道了!” “说说看?” “无情翁。” 无情翁蓦上一步,定睛不移地道:“小子这般大刺刺的,难道凭老夫这个名头尚不足令你小子胆寒么?” 葛品扬纹风不动道:“非常抱歉!” “报名来!” “葛品扬。” “怎么的几个字?” “葛天氏之葛,人品的品,飞扬的扬!” “报师承!” “天龙堡。” “很好,去吧!” 葛品扬微怔,接着,抱拳一拱,转身向湖边走去,心中止不住好笑:原以为不免有场恶战,不意这老儿竟虚有其表。 念未毕,忽听身后又是一声沉喝:“且住!” 葛品扬回身有气地道:“尊驾究竟是无情翁?还是无常翁?” 无情翁听如不闻,注目冷冷问道:“知道老夫破例放生的原因么?” 葛品扬暗暗一噢:原来是找颜面?这还不简单。当下忍住笑,淡淡答道:“大概是尊驾今夜心情特别好吧?” 无情翁轻轻一哼,冷冷纠正道:“应该说某些事情看得顺眼!” 这时,那个羞花姬已自地上站起,正一面以纤纤玉指勾掠着散披的云鬓,一面含嗔带怨地以眼梢幽幽斜睨着无情老魔,无限委屈地向老魔脉脉输送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诱惑和投诉。 这名有着祸水之称的武林尤物,本来就够美够媚,再经过这番有意的楚楚作态,这时,映着月色望去,越发显得娇柔迷人了。 白龙帮上下,包括帮主白龙萧子水在内,一时间,人人不克自制,全为这位尤物的绝色所迷,一个个口张延流,两眼发直,忘其所以地露出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葛品扬这时也有点迷惑。 某些事情看得顺眼?他想:这话是讽刺?还是我听错了? 这名老魔刚自湖上来,他抵达,当在羞花姬中掌摔落的那一刹那。如果他所说的某些事情便是指这个而言的话,那么,连爱姬受辱都看得顺眼,天底下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呢? “无情”应是“心狠”而不是“皮厚”,这种下台借口,岂不太勉强了些么? 无情翁说着,忽然一偏脸指着羞花姬,冷冷接下去道:“这女人,随老夫已有七八年之久,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见到她的,没有一个不色授神与,神魂颠倒,疯狂而不能自拔的;而你小子,血气方刚,不但无动于衷,刚才居然还能忍心重重地打她一掌,老夫活到七十七,现在是第一次称许一个人,算你这姓葛的小子行!” 葛品扬意外地一愣,忙叫道:“这个,我” 他本想说出心底话,因为他不愿接受这项赞美:羞花姬媚骨天生,谁见了,如说无动于衷,便是矫情。不过,一个人贵在发乎情而止于礼,这是一个武人应有的本色,所以这一点,也并不算什么;话说明了,能罢休便罢休,否则,他也不在乎。 可是,无情翁话一说完,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即径自掉讨身躯,大步向岛内走去。 葛品扬摇头一叹,哺哺自语道:“此魔若归附五凤帮,可忙之处,将不下于天山胖瘦双魔和那位淫魔严尚性,未来的问题,看来是愈来愈严重了。”—— 第十八章 真假奇人 二月底,葛品扬抵达黄山。 黄山以峰秀、药奇、升人多而知名天下;峰什三十六,以天都、芙蓉、朱砂等三峰力渚峰之表,而天都又力三峰之冠,高达一千一百八十余仞。 黄山锦延百里,横踞皖、浙、赣三省境内,然游山者,则均从西麓皖省之焦村取道升登。 人山第一峰,即力天都峰。 黄山产药,多在此峰;黄山派立派之所,也在此峰。天都峰既高且险,一峰挺立,鸟道如线,一般采药者,裹粮登攀,须夯旬日工夫,方可到达峰顶。 峰下有一古寺,名太德寺,相传系唐代升僧澜太德寂化之处,太德僧生寸,性极孤高,寸有名侍人杜荀鹤戏赠绝句云:“只恐为僧心不了,为僧心了方是僧”。太德僧当时合掌应声道:“如何方是僧心了?了得何心是了僧?”诗人惊叹,太德僧名,因此传诵有唐一代。 过太德寺,复有许仙人词。 许仙人,号宣平,祖籍歙县,唐景云中,隐黄山,不食烟火,日常负薪焦村以换酒,酒后冒拈一绝云:“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借问家何处?穿云入翠微!”诗人李白慕名往访,结果徒劳而返,仅于山中索得茅棚一椽。李白出山之次日,该茅棚即无故自焚。后百余年,至成通七年,有樵者见之于天都之巅,方知已隶籍紫府。 葛品扬由焦村入山,经太德寺,至许仙人词时,是辰已之交,正拟继续登峰之际,忽闻词后传出马嘶之声,循声赶去察视,骑者一声冷笑,挥鞭疾驰而去。葛品扬楞然注视下,蓦然失声惊呼道:“啊,是师妹!” 可是,就在他错愕的瞬间,龙女已然不知去向了。 原来师妹也是为了要到黄山来?葛品扬纳罕着:看样子,她似从立石宫出来,她来白石先生这儿又是做什么的呢? 这一点,只要见了白石先生,是不难马上得到解答的,于是他脚下一紧,忙向峰顶拔升。 峰顶,立石宫前,儒服儒巾,负手徘徊着的正是白石先生。 葛品扬一见白石先生,不容对方开口,便急急奔过去,向峰下遥遥一指,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从这儿下去的是我师妹么?” 白石先生苦笑着点点头道:“正是令师妹。” 葛品扬紧接着又问道:“她这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了什么事?” 白石先生又苦笑了一下道:“为了骂我。” 葛品扬一呆道:“骂你骂你什么?” 白石先生仰险道:“骂我不要脸!” 葛品扬骇然瞠目道:“怎,怎么说?” 白石先生缓缓侧目道:“正想问你呢!” 葛品扬茫然无以为对,白石先生说话时,全无不快之色,顿了顿,注视着,缓缓又接下去道:“她来时,我正好在这儿漫步,她一见面劈头就是:‘白鸣天,你,你们这些掌门从到底要不要脸?’我呆得一呆,未及回话,她连珠炮似地又嚷道:‘那个老头子我找不着,只好来找你这个做堂兄的。你倒说说看,凭她的人品、武功、家世哪一点输了人家,天下男人多的是,她为什么要跟别人抢?为什么?你说!你不说,你就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紧接着,一跺足又道:“别说了,说也无用,我知道你们,总而言之,不要脸就是啦,哼,我们走着瞧吧!’说至此处,返身就跑,自始至终,我连插句口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我白鸣天这顿臭骂挨得冤枉不冤枉。” 停了停,向前走出两步,又走了回来,笑吟吟地说下去道:“我姓白的,是出了名的穷酸。她骂,我并不生气,只是有点糊涂而已。刚才,我还是一头露水,而现在。尤其是见了你老弟之后,唔,我穷酸总算忽然明白过来了,唔,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说着,止步向葛品扬微微一笑道:“老弟,是这样的吗?” 葛品扬起初也是又讶又惊,但当他想起凌波仙子白素华正是白石先生白鸣天远房堂妹时,他明白过来了。 葛品扬满脸通红,呐呐说道:“该死,该死……” 谁该死呢?只怕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白石先生了然地又笑了一下道:“那么,我穷酸所猜测的,大概没有错了,而假如一切果真如我穷酸所料,我穷酸这顿无妄之灾受的也很值得了。” 葛品扬听了,益发无地自容,白石先生生性明达无拘,再说下去,只有使人更加难堪,于是,他连忙乱以他语道:“五凤……五凤帮那份檄书黄山接到没有?” 白石先生淡淡一笑道:“会少得了么?” 说着,忽然注目问道:“老弟今天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不成?” 葛品扬点点头道:“是的。” 白石先生感动地叹道:“谢谢你,老弟,不过,黄山托天之幸,这一次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葛品扬一哦抬头道:“为什么呢?” 白石先生正待说什么时,忽然抬手向峰腰一指,笑道:“喏,保障在那里,你看那是谁来了?” 葛品扬循指望去,十丈之外的山腰间,一名灰袍灰髯、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往峰顶走来,老人步履如云,从容而迅速,霎眼已临峰顶,葛品扬看清之下,不禁暗道一声:原来是此老! 这位手托旱烟筒的灰髯老者,正是日前在巢湖地面一座镇甸上,与他共过一餐的烟火叟。 葛品扬等对方站定,走上前去,躬身含笑道:“老前辈脚程好快,来了几天了?” 白石先生一“嗯”,露出满脸讶异之色,似乎没有想到他们竟已认识。 老者旱烟筒一挑,向白石先生皱眉问道:“这位弟台何人门下,他向老夫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老夫,老夫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葛品扬心里暗暗好笑,心想几两银子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竟为这个板起脸孔不认人,该多不够意思? 白石先生匆匆答了句:“天龙门下。” 旋即又转向葛品扬蹙额道:“老弟,你怕是看错人了吧?水云老前辈来此已有半月之久,今天尚是首次下山,你说……” 葛品扬一啊,愕然道:“太湖水云叟水云老前辈?那么那位烟火叟又是谁?面貌、衣著,甚至,甚至这支旱烟筒,怎,怎会这么相像?” 白石先生也是一呆道:“有这等事?” 水云叟忽然划动着烟筒道:“好了,好了,老夫知道了。” 白石先生转过脸去道:“谁有如此牛胆?” 水云叟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老夫一名家人,名叫陈烟火,幼时是老夫的书僮,算起来,跟随老夫先后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此人与老夫生相极为相似,家父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一时好奇,才将他收留下来,并传他武功;可惜他福份浅薄,辜负了大好机缘,不仅性好夸大,天资也极愚拙,无论教他什么,总是学不好。后来,年纪大了,老夫只好派他管家,谁知还是不行,老夫在时还像话,一旦老夫外出,他便冒充老夫身份,到处唬人,老夫先还尽力容忍,后来愈闹愈不像样,这才给了他一笔养老费用,打发他走路;不意他离开水云庄后,仍然到处生事,遇着认识老夫的,他便以老夫自居,否则便自称烟火叟。由于他跟随老夫数十年,有关武林中的一切,所知极多,因此也就从来没有被人识穿过,唉,真是作孽!” 葛品扬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这就怪不得了,敝师妹失陷巢湖,晚辈还责问他何以袖手不管呢,原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晚辈算是错怪他了。” 说着,重新向水云叟见过礼。 白石先生问道:“令师妹失陷巢湖是怎么回事?” 葛品扬乃又将夜间巢湖的经过说了一遍。白石先生点头道:“你既有制服祸水三姬的能为,成就可算相当不错了。那么,你就快赶去武当吧,这儿已用不着你,武当三老伤亡殆尽,谢尘道长功力亦未完全恢复,那边虚薄得很,正须你去主持一下。” 葛品扬惊然一惊,忖道:“果然不错,我竟疏忽了这一点。” 心中不安,当下便拟告辞下峰,白石先生又道:“这儿去武当,半月可达,进去坐坐再走也不迟呀。” 葛品扬搓着手道:“不,还是先期赶到的好,这边如接到丐帮传书,务请代为转去武当。水云老前辈有空请去天龙堡走走,晚辈失陪了。” 说着,分别向水云叟和白石先生长长一揖,飞身奔下峰来。 葛品扬走下天都峰,出焦村,直奔马鞍山,当夜在马鞍山露宿,但仅休息了二个更次,未待天明,便又向至德奔去。 第三天,于至德趁船渡江,刚上江船,头抬处,竟发现那名烟火叟依在船舱门旁。 葛品扬为之一怔,由于他现在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他认识烟火叟,烟火叟却不认识他。 对这位烟火叟,葛品扬毫无恶感,因为,要不是凑巧遇上此老,他将无法知道师妹已陷身巢湖白龙帮手中。认真说来,他还得感谢对方哩。 葛品扬心中有此想法,一时忘情,竟走上去拱手道:“真巧,又遇上了,您老好!” 烟火叟一呆,跟着沉下脸来道:“阁下是谁?老夫没有见过!” 葛品扬一“嗅”,连忙赔着笑脸掩饰道:“是的,是的,晚辈太冒失了,请水云老前辈多多原谅。” 烟火叟张大双目道:“你居然知道老夫名讳?” 葛品扬又打了一拱,忍笑正容道:“您老去天龙堡也不是一次,晚辈哪有不识之理?” 烟火叟一怔道:“你是天龙门下?” 葛品扬俯下身子道:“晚辈葛品扬,正是天龙第三徒!” 烟火叟眨动着眼皮,戒备地道:“最近你在何处见到过老夫?” 葛品扬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月前,在巢湖一个镇甸上。那时,晚辈在望月楼打尖用餐,您老眼一名郎中模样的人物自楼下经过。晚辈叫了您好几声,也不知您老有没有听到,却只见您老和那位郎中模样的人二直走了过去……” 烟火叟放心了,轻轻一呼,点头道:“听到了,老夫最不喜人家在大街之上大呼小叫的,所以没有理睬。” 葛品扬暗暗笑骂道:见你的鬼! 当下口中仍应了一声“是的”,正容问道:“那郎中是何许人,老前辈?” 烟火叟故意皱起眉头作不屑状,说道:“一个晚辈,丐帮河洛分舵的分舵主,千面幻丐,碰上这些慕名的晚辈真烦人,一定要拉老夫去孝敬……” 说着,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葛品扬好气又好笑,一时也不愿拆穿,又换了个话题问道:“老前辈渡江准备去哪里?” “你呢?” “武当。” “哦,啊,这倒是巧得很。” “怎么呢?” “老夫也正是去武当。” 葛品扬心想:好家伙,又想吃上啦,这一路要给你吃上还真可观呢。 “前辈去武当有事吗?” “你呢?” “晚辈历练在外,顺道去拜望谢尘道长而已。” “老夫去武当可没有这般轻松。” “哦?” “最近的五凤帮,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令师一点消息没有,老夫可有点看不下去,尤其听说谢尘受了伤……” 葛品扬为之忍俊不住,故作肃然起敬状地“嗯”了一声,正待再说下去时,眼角偶溜,心头一动,倏而顿口,停了停,这才若无其事地道:“上岸还早,叫船家拿点酒菜去舱中喝喝吧。” 原来这条江船很大,船上搭客约有五十余名,葛品扬上船时已约略扫过一眼,因未发现可疑之处,始放心上前与烟火叟搭讪,不意话至中途,船艄舱篷后面,忽然悄没声息地探出一双灼灼眼神。 那双眼神一闪而没,凶光毕露,葛品扬隐约觉察到,凶光中似还透着一丝喜悦,好像一个人突然听到什么喜讯一般。葛品扬虽无法了解这位偷窥者真正心意,但有两点却不难断定:这家伙是道中人,同时不存好心。 听说有酒喝,烟火叟当然不会反对,不过,他还是“端”了一下:“这个……唔……他好,舱面上站着总不是事,好在这船上只你一个知道老夫是谁,不然……”言下颇有喝你几杯,还是给你面子之意。 葛品扬全神注意船后,懒得理他。 入舱后,葛品扬递出银子,船家立即笑逐颜开地搬来一张矮方桌,两人对桌盘膝而坐。 葛品扬有意选了面对船艄的这一边,从船家的神色中可以看出,船艄那人,似与船家无关,大概也是一名搭客。 不一会,酒菜送来,烟火叟三杯下肚,好像怕葛品扬请了客会心有不甘似的,手捋灰髯,又摆起老来道:“唉唉,日子过得真快,记得老夫上次去天龙堡……” 葛品扬一面听着,有一点心神不属,他担心船后那家伙突然来个冷袭,自己固然不在乎,这位烟火叟却大是可虑。 他眉头一皱,连忙接口道:“是的,老前辈上次去天龙堡,那时晚辈才不过七八岁光景,不过,那次老前辈所露的一手武功,却实在令人钦佩。” 烟火叟微微一楞,随即淡淡说道:“那也不算什么。” 水云叟近十几年有没有去过天龙堡,烟火叟自是无法知道,至于有没有“露”过什么武功,更是只有天知道。 葛品扬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道:“那天,您老叫我们师兄弟三个,一个拿着一支龙鳞镖站在您老身后,一声不响,分自三个不同角度向您打出,您老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手中竹筷一折为三,反腕一挥,三支龙鳞镖竟同时坠地……” 烟火史双目中有吃惊之色一闪而过,神一定,立即冷笑道:“别说三支,嘿嘿,就是六支不也是一样?” “是的,关于这个,家师事后也曾提到过,说您老不过是逗我们这些晚辈玩玩罢了,要认起真来的话……” “可惜你那两个师兄今天不在。” “是的,是的,真是太玄奇了,距离那么近,而您老竟像背上长了眼睛似的,那么从容,那么迅速……” “武林中有几个水云叟?嘿!” 船艄后面轻轻一响,随即寂然,似是一件物体不由自主地那么忽然抖动了一下,现在,葛品扬完全安心了。 聊着,聊着,转眼半天过去,忽听船家叫道:“客官们留神,船快靠岸啦!” 语音前了,船身一震,跟着是下锚的声音。 码头紧接镇尾,镇名望江口,由于地处水陆要冲,商贾云集,人烟相当稠密。 葛品扬上了岸,故意偏去路边,整理他那只由药箱改装成的书箱,同时以眼梢偷偷瞟向船上,不一会,一名面带煞气的中年汉子终于出现了。 葛品扬手腕一抖,故意将衣物倾翻一地,然后又俯身一件一件地收拾着。 烟火叟不耐烦地催促道:“怎么弄的,老弟?” “马上好,马上好!” 葛品扬一面应答,一面现出手忙脚乱的样子,容得那汉子自身后走过,这才直起腰来,向烟火叟漫不经意地问道:“附近这一带有什么成名人物没有?” “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而已。” 烟火叟思索着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葛品扬暗付:这就怪了,这厮既非五凤帮鹰士,又不像白龙帮爪牙,那么他是什么来路? 忽听烟火叟一拍额角,叫道:“有,有,老夫想起一个人来了!” 葛品扬忙问道:“谁?” 烟火叟皱眉道:“天衣秀士柳迎风。不过此人成名在三十多年前,如今算起来年龄已在五十六十之间,这多年不闻音讯,是否仍在人间却是问题。” 葛品扬噢了一声道:“晚辈也听说过,就是那位精擅阵图医卜之术,并以一身绝世轻功驰名天下的天衣秀士么?” 烟火叟连连点头道:“对,正是他!” 葛品扬想了一下道:“此人一生颇有侠名,连家师都曾不止一次提及,他住在这儿什么地方?” 烟火叟手向西方一指道:“下去五十里,黄梅。” 葛品扬望了望天色道:“黄梅相传为佛家圣地,不但有四祖大医禅师得道道场,且有五祖大满禅师传衣钵与六祖之莲花寺,以及梁、周两代高僧之真身无数。噢,对了,据说那地方酒也不错,辰光还早,我们赶到黄梅落脚如何?” 烟火叟本因路远而皱着眉峰,但想到有酒喝,却又勉强同意道:“好,去就去吧。” 说着,又板起面孔道:“不过,为免惊世骇俗,可不许施展轻功,最好雇两匹牲口代步。” 葛品扬知道他是银样蜡枪头,怕现形,于是只得点头道:“老前辈毕竟世故老到,这倒是的,我们这就去雇牲口吧!” 两人雇了两只驴子,驴行差了一个小伙计男乘一驴跟在后面。湖北的驴子确不含糊,日落时分,黄梅已然在望。 葛品扬一路上留神查察,那名可疑壮汉并没有跟来,同时一路上也未再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心中暗道:那厮莫非碍于天衣秀士名头,不敢冒昧出手,要等过了这段地面才采取行动么?” 思付间,远处忽然一和一搭地传来一种九转十八折、听来令人任别扭的声浪。葛品扬不禁蹙额抬头道:“不知哪家出了什么事了?谁在哭得这般伤心?” 烟火叟下巴一抬道:“那边,你没有听到?” 身后那名驴行小伙计忽然笑了起来,抢着说道:“错啦,少爷,那是唱而不是哭呵!” 葛品扬不信道:“那是唱?” 小伙计傲然点头道:“这正是敝地知名天下的黄梅调!少爷,您再细听听,包您愈听愈有味。我们这里,人人都会哼两句,尤其娘儿们……”说着,猛地一声:“我为你……”嗓门儿拉开,随着远处声浪唱将起来。 葛品扬连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小兄弟,算我求你吧。” 烟火叟四下观望,忽然指着东北角一座峰头道:“那是什么所在?那幢房子建得好奇怪?” 葛品扬循声望去,见一座山峰紧挨城脚拔起,峰顶有所锥形寺院,形式颇为特异,有别于通常所见的,映着返照阳光,金辉闪耀,颇有一番出尘气象。 葛品扬想了想,忽然转身向那小伙计问道:“那是不是乌牙山?” “是的。” “那上面的寺院是不是叫做灵峰院?” “是的。” 烟火叟讶然道:“弟台来过?” 葛品扬摇摇头道:“没有,虽然没有来过,但晚辈却比来过还要清楚。” 烟火叟不解道:“怎么说?” 葛品扬笑了笑道:“这就叫做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 烟火叟迟疑地道:“严格说来,黄梅这地方,如非因了黄梅调,并不算什么大地方,尤其这儿山水错综,一座小小山峰,峰上有座寺院,这情形随处可见。你说书上可以读到,岂非欺人之谈?” 葛品扬笑道:“山不在高,有诗则名。” “谁的诗?” “李白的。” 烟火叟叫了起来道:“胡说,老夫别的不敢夸口,李白的诗却读得不少,几曾见过有题在什么乌牙山灵峰院的一首?” 葛品扬笑了笑,吟道:“‘夜宿乌牙山,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就是这一首,如今也许还在,信不信由你。” 烟火叟大声道:“不信,不信,横竖路不远,我们看看去!” 那名小伙计忽然摇头道:“去不得!” 烟火叟怒道:“为什么?” 小伙计说道:“以前和尚住,谁都能去,但是,现在住的却是一位柳大老爷。这位柳大老爷好像名气不小,有势又有钱,他将寺院香火一手包下,几乎成了私人庄院。别的小的不知道,只知道……” 葛品扬急急问道:“柳大老爷叫柳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小伙计锁眉苦思道:“弄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喊他柳大老爷,只有一次,听隔壁赵大爹好像说叫什么……衣……士……” “是不是天衣秀士?” “对,对,天衣秀士,对,对对对!” 烟火叟仰天大笑道:“要说是柳老儿……” 笑至半途,笑声遽然收敛,大概是忽然想起自己是冒牌货,吓吓江湖上一些后生小辈还可以,如果面对一代名手,难免聊到武功方面,自己拿什么去应付?而且以天衣秀士之身份地位,与自己老主人水云叟说不定有过交往,见面时若问起一些前情往事,马脚岂不立即暴露? 葛品扬瞧透此老心思,怕他借故赖脱,连忙接口道:“要是柳大侠,您老当然更是非去拜会一下不可了,以太湖水云叟身份,过天衣秀士之门而不入,不是会引起人家误会么?” 烟火叟一时无词可借,只好硬起头皮说道:“可不是……” 不消盏茶工夫,已到峰下,葛品扬开销了驴力,让烟火叟走在前面,沿坡道向峰顶升登。 一座小小山峰,若是身手好的,十来个提纵也就足可登临了,可是,烟火叟却显然办不到,他为掩饰,故意四下指点着道:“瞧,这儿风景多好!” 葛品扬正容应和道:“是的,要是错过倒真可惜。” 烟火叟武功虽然不济,但并非完全门外汉,普通三四流脚色的身手还是有的,所以,没多久,也就到达峰顶。 “灵峰院”三字金匾,已然剥落不堪,横匾下,院门旁,是两尊头顶摩得发亮的石狮子,中间是一道宽阔的石阶。 这时,一名身着儒服的中年文士,正背手仰脸望着空中一阵回翔的鸽群出神。 听到脚步声,文士蓦地转正脸来,肤色微黑的长方脸上,一对修目奕奕如电。这名文士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这时目不转瞬地望着葛品扬和烟火叟走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静得出奇。 葛品扬知道:这位文士大概便是那位天衣秀士了。 烟火叟近前站定,注目捋髯,傲然冷笑道:“迎风老弟难道连老夫也认不出来了么?” 文士一噢,旋即笑道:“您?呵呵,水云老儿,是哪阵风吹来的?里面坐,里面坐,噢,这位老弟是” 烟火叟从腰间取下那支加强身份的旱烟筒,一面装烟,一面淡淡说道:“故人门下蓝公烈蓝老儿的第三徒,偶于至德渡口相遇,要老夫带他到这儿来,乃是慕老弟名头……” 葛品扬向前走出一步,躬身施礼道:“晚辈葛品扬,参见柳老前辈。” 天衣秀士注目颔首,轻“哦”着,没有说什么话;接着宾主入寺,由偏殿的回廊进入一间窗明几净的云房。 这时,天色已暗,天衣秀士回身向门口站着的两名家僮挥手,不一会,灯火点起,同时排上一桌酒席。 席间,天衣秀士除了敬酒让菜外,很少说话,一派淳淳儒侠风度,这令烟火叟大放宽心,不过,他的吃相已比巢湖镇上那次检点多了。 不一会,餐毕,残席撤去,天衣秀士又命家僮收拾了两张禅床,喝了片刻茶,这才一声“两位安歇”,起身告辞而去。 葛品扬打量着天衣秀士远去的身形,默忖着:这位天衣秀士神色沉郁,难道他是有着什么心事不成? 他转过脸来,本想问问烟火叟,以前天衣秀士是不是就这种样子,但一接触烟火叟的眼神之后,他忍住了。 他看得出来,烟火叟知道的并不比他多到哪里去。 这间云房,一明两暗,与普通人家的厢房差不多,中间是客厅,两头是两间僧室。 葛品扬悠然踱步,目光偶扫右首僧室,心头不禁蓦然一动,于是,故作困倦态地伸了个懒腰,向烟火叟悠悠问道:“老前辈睡哪一间?” 烟火叟的“随便”两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向右首僧室中快步踱入。 进入室内,回头见烟火叟正在心神专注地吸着旱烟,连忙脚尖一探一挑,同时伸手一抄,已将一件软绵绵的物件抓到手中。 由于这物件的放置与周围环境极不调和,故引起葛品扬的猜疑,但一时间却不便展看,只得匆匆塞入怀中。 这时,葛品扬的心跳得很厉害,竟无论如何安静不下来,于是他又返身向外间走出。 烟火叟讶然道:“怎么又不睡了?” 葛品扬摇摇头,笑道:“想起李白那首诗,便无法入睡了,怎么样,老前辈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烟火叟不感兴趣地道:“你一个人去吧。” 葛品扬正合心意,当下笑了笑也不勉强,背着手,径自向外殿踱去。 这所灵峰院相当古老,一些佛龛殿柱虽已呈现出陈旧的灰黯色,但气派却极庄严,正殿上的长明灯的灯光摇曳,由于火头太小,四壁显得阴森森的。 一座僧院,却不见和尚,甚至连沙弥火工都看不到半个,而占住的天衣秀士,在接待像太湖水云叟这等人物时,神态竟表现得那么冷漠而近乎勉强,我就不信这其间没有原因在…… 葛品扬思忖着,缓缓走向外殿。 外殿,一名看门老人伏在香案上打吨,为葛品扬的脚步声所惊,抬起头,眨了眨惺松睡眼,又伏下脸去。 葛品扬表面从容悠闲,暗地里却已将这名老人打量清楚,老人眼中红丝满布,显然仅是一名普通守夜人。 走出寺外,四野一片岑寂,也无可疑之处。 这时约莫初更光景,月儿已自东天升起,红红的,像面跌落一弯边缘的镜子。葛品扬忖道:难道是我多疑么?可是,这件女人的东西又从哪儿来的呢? 他虽没有把怀中那件东西拿出来看,但已于探手摸触间,由感觉上知道,那是一方香罗帕。 天衣秀士一代儒侠,不论有无家室,这儿是佛寺,他要来可以,但绝不可能携眷以俱! 可是,僧舍中发现这种女人物件又该作何解释呢? 难道这就是守中不见和尚的原因了么?难道这就是那名驴行小伙计所说灵峰院最近生人绝迹的原因么? 以天衣秀士的侠名,是不该有这些违反人情的反措施的,有了,便属可疑。 葛品扬不须再进一步勘察了,他已看出,这所寺院很深,后面一定还有好几进的,他决心深入查看一番。 如果天衣秀士行为不正,他不惜翻脸。如果是他多疑,他也有借口,最少天衣秀士得对这条香罗帕的来源加以解释。 葛品扬很快地又回到云房,烟火叟还没有入睡,见他回来,笑问道:“那首诗找到没有?” “没有。” “哈哈!” “笑什么?” “笑你胡诌,错了么?” 葛品扬无心争论,一笑入室,虚虚掩上室门,然后走去窗前拨松横闩,同时放下竹帘。 他将油灯移至床边,上床面壁盘坐,然后将那条罗帕于膝前摊开。 这条罗柏系白绫裁制,阵阵幽香直扑鼻端,左上角绣着一幅浮云掩月图,针工精巧不下丹青,中间绣着数行断句: “兰魂蕙魄应羞藏 独占春光 梦断高唐 浮云掩月过女墙 缱绻情 可人香……” 词是词人赵长卿的《丑奴儿变调》,但是,艳却艳得相当可以。葛品扬一面将罗帕收起,一面暗忖道:它的主人,可能才貌双绝,但却不是一位贤淑闺秀! 葛品扬吹熄油灯,闭目调神,静待三更到来。 《一元指诀》虽已交还冷面仙子,但其中心法部分的文字,他已完全记熟。自离开五风帮以来,不管多忙,每天他都要抽出一段时间加以研悟,最近这几天,他发觉,真气运转间,已渐渐有点不同了。 先天太极玄功,运气时气漫四肢百骸,至柔至浩,令人心胸开旷而舒展。 而一元指依决运气的结果,恰恰相反,真气涌起,随时可凭意念聚集一点,尤其驱集手臂时更感容易,且气行之际,血给武人以一种突发的刚毅豪志,大有不发不快之感。 这时才深深体会出这两种武功王道与霸道的分野。 存十二重楼,更鼓三响。三更到了,葛品扬缓缓放倒身子,细察倾听,判定房外无人,这才一跃起身。 他将窗帘挑起,窗户推开,目扫院外,悄然穿窗而出。 他为慎重起见,并不纵登高处,仅沿墙角阴暗处侧身而行,过月门,一路挨向后院。此庙果然很深,连过三道月门,始于最后一进发现一丝灯光。 最后一进为地藏王殿,殿前香油金箱两旁放着两把椅子,两名书僮在对坐下棋。这两名书僮,正是晚间侍候酒席的那两个,年均十四五,面目清秀,眼神清彻,显然都有一副不凡身手。 葛品扬扫目搜视下,发现这座地藏王殿开有侧门,而通向佛座背后的地面上却显得特别平滑光亮,因此,他断定天衣秀士的卧处必然在殿后。 葛品扬咬咬嘴唇,暗道一声“有了”。缩身回走,脚尖一点跃登殿脊,闪目略察,然后向西首一株白果树腾身射去。 白果树枝桠间是排排鸽笼,他以轻巧手法抓出一只。用双指捏着鸽嘴,复回原处,藏好身形,然后手一送,鸽子咕咕一阵惊叫,扑扑飞起。 两书僮闻声一怔,双双电射而出。葛品扬不敢怠慢,身形一闪,越殿潜入地藏王佛龛之后,但是他并不急于深入,想先瞧瞧两名书憧的反应再说。 一个书僮喃喃道:“死瘟鸽!” 另一个轻嘘道:“少罗嗦,这些扁毛畜牲师父视如命根,你要骂,可要小心些……” “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现在什么时候了?鸽子怎会忽然飞到这里来的呢?” “唔,这倒是真的。” “要不要告诉师父一声?” “唔,这个,我看算了!” “为什么?” “那么你要报告又有些什么好报告的事呢?一只鸽子,不知为何忽然飞落到殿前,旋又飞去,就这些吗?” “这不很可疑吗?” “可疑什么?当今的武林中谁敢打咱们师父的主意?再说,咱们六个轮流值班在这里又是干些什么的?” 说到这里,语音一低,轻轻又接道:“尤其是近半个月来……” 另外一个猛地领悟过来似的吐吐舌尖,扮了个鬼脸,接着,两人便又回殿坐下继续下棋了。 近半个月来怎么样?葛品扬寻思着:是多了一个女人么? 他凭过人目力,向殿后扫视过去,迎面是墙壁,既无门,亦无卧室,于是,他将眼光移落地面。 天衣秀士以精擅阵图机关之学知名武林,其将住处筑于地下,也很可能。 果然,他看出端倪来了。平整的地面,近佛龛有一处似乎特别干净,他悄悄走过去俯身试探。说也奇怪,手刚触及,五尺见方的一块木板竟无声地缩向一边,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上下的洞门。 葛品扬丝毫不作考虑,探身而下。 今天,武林中危机四伏,没有一件事有利于天龙堡,除非师父天龙堡主忍辱退隐,除非他们师兄弟脱离天龙堡,否则,愈是危险而神秘的地方就愈应弄个明白,尤其是像天衣秀士这种人物,侠名素负,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人会有不利武林的图谋,一朝为祸,实在太可怕了。 下落两丈许即着实地,迎面是条隧道,那一端,隐有灯光人语传来。 葛品扬定神吸气,然后侧身沿壁向前缓缓潜去。甬道尽处,向右拐,有道虚掩着的板门,灯光和人语,即自门内传出。 他伏下身子,自半开的门扇底下望进去。目光所至,他呆住了。 看到的情景,本在他意料之中天衣秀士和一个美貌女人可是,室中布置之堂皇以及那个女人的美,却大出他意料之外。 自见羞花姬,他想天下桃荡的女人,该观止于此了吧;而现在,恨在天衣秀士怀中的这个女人,却显然犹胜三分。 天衣秀士和衣斜靠在雕花牙床栏杆上,那名绝色女人仅着亵衣倒在他的怀中。床前一张四仙檀桌,桌上放满酒肴,另在桌角放着一座奇形奇状的东西。 葛品扬从外面望去,只觉得那东西什么也不像,他猜想,正面也许是件什么新奇的雕刻吧? 人心隔肚皮,真是一点也不错。 天衣秀士一代儒侠,仪容正,武功俊,声名清高,这以前,谁提到他不竖拇指?不发赞叹? 就连刚才,在席间,葛品扬都为他那种沉稳、英挺、儒雅的风度倾倒。 而现在的天衣秀士,却似换了个人,臂搂美妇,目露邪淫,这时且尖起嘴唇俯吻着怀中女人那等于裸露的耸胸。那女人咯咯荡笑,蛇腰扭摆,同时以一只指头撑起天衣秀士额头,笑骂道:“好个天衣秀士,闻名不如见面,真没想到阁下原来竟是这么个风流人物,不但风流,而且……” 天衣秀士暧昧地侧目道:“而且怎么样?” “而且狠毒。” “而且狠毒?” 天衣秀士怔了征,忽然笑了起来道:“你是指浮梁老怪?” 浮梁老怪?葛品扬暗惊,难道就是浮梁毒罗汉不成?浮梁毒罗汉左大勇,为黑道上第一巨枭,论辈份,尚是尸鹰卓白骨的师叔,一身歹毒武功,远在尸鹰之上,此怪与天衣秀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见美妇笑骂道:“可不是?至今想起来,还叫人心惊。你打死他也就算了,何必还要他受那些挖眼、削鼻、割舌的活罪呢?” “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 “不然为了谁?我与老怪井水不犯河水,不为你,我惹他则甚?” “怪了,他一死,我便成了你的人。夺人之妾,已占尽便宜,还有什么气可出的呢?” “你哪里知道。” “说来听听看?” 天衣秀士“嘿”了“嘿”,醋意犹存地道:“这还不简单?那时你也在旁,我每看你一眼,便止不住增加一份恨意,因为我想到你曾不止一次被他脱衣服,恣意……” 美妇掩面佯嗔叱道:“死人,你敢!”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接着搂成一团。 葛品扬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以浮梁毒罗汉平日的行为,可说死有余辜,死在什么人手里都是一样。但是,他为女人而死,同时与他争女人的,竟是誉满武林的天衣秀士;而且,天衣秀士居然施用那种卑毒的手段,这就有点令人寒心了。同时,毒罗汉死时,这女人也在场,这女人之无情淫荡,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美貌女人忽然问出一个葛品扬想问的问题道:“喂,迎风,我问你,你这天衣秀士四个字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道:“天衣无缝呀!” 美貌女人不依道:“不,这是指你在机关阵图方面的艺能而言,我是问你这副德性怎能瞒过天下武林这么久,而始终没有被人识破呀!” 天衣秀士益发大笑起来道:“还不是同样一句话?” “不来了,你再不说,看我还理不理你!” “说说!” “快说!” “装出来的啊。” “这个谁会不知道?你必须说明你怎能装得这么久,这么像,而今后又似乎不打算再装下去的原因呢!” “为了女人,老实说,我姓柳的可以要装什么便像什么。” “现在为了我,以前为了谁?” “你猜猜看。” “这怎么猜?天下女人又不是一个两个!” “我可以提供一点线索给你,在三年前,五凤帮便想聘我当军师,我没有答应,而今,我准备答应了!” “这算什么线索?” “因为最近五凤太上帮主已透露出了真正身份!” “她是谁?” “冷面仙子。” “冷面仙子?” “是的,天龙堡蓝公烈的元配夫人!” “难道你竟……” “你别乱猜!” “那么,这与你天衣秀士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 “不懂。” “冷面仙子成立五凤帮,显然是为了要与天龙老儿为敌,而我,天衣秀士柳迎风,恨不得将蓝公烈生吞活剥!” “噢噢,我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吧?” “是为了蓝公烈抢去了黑白双娇?” 天衣秀士切齿冷笑道:“正是这样。我装正人君子,是为了博取黑白两丫头的欢心;失败了,继续装,并到处卖好,力求表现,则是为了使声望超过姓蓝的,令两丫头后悔。后来,眼看办不到只好含恨退隐。而现在则不必了,有了你闭月姬,当年的祸水三姬之一,我可以凭你的美色骄对黑白两丫头了,同时我对蓝公烈的仇恨,也要借此作正面报复!” 怪不得,原来是祸水三姬中的闭月姬? 那么,这条香罗帕无疑也是这个祸水妖姬的东西了! 闭月姬秋波闪了闪,忽又问道:“那么,你预备拿下那姓葛的后生,也是为了这个了?” 葛品扬心头一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已在人家计算之中,这时,但见天衣秀士摇摇头道:“这个你却猜错了!” 闭月姬一“哦”,葛品扬也是一楞。 天衣秀士嘿嘿一笑道:“我天衣秀士无论怎样,也是当年一赫赫知名之士,要报复蓝公烈,那会拿他一名徒儿出气?”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拿下来送去五凤帮,作为见面礼!” “五凤帮要这姓葛的?” “今天在前面,先后接到两份信鸽传书。一份来自五凤帮,大意是要我协助找蓝公烈那个独生女儿,龙女蓝家凤;同时遇上天龙第三徒,一个叫葛品扬的年轻人,也别放过。另一份,则系我们那个喊做血狼的家将于望江镇所发,他并不知道这姓葛的很重要,只说‘天龙有徒,姓葛,正与太湖水云叟前来黄梅’,他怕行藏已有所泄,不便跟踪,要我另外派人监视动静,两只信鸽刚放回不久,老少两人正好就赶到了。” “既然如此,怎么还不下手呢?” “唉,你哪里知道,那水云老儿可不是好惹的,一个弄不好传扬开去,毁了声名,如何收拾?”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准备明天先弄清这老儿的身份再说。” “你不是说他是水云叟么?” “是的,我得弄清楚是真的水云叟,还是假的水云叟。” “什么?水云叟还有真、假?” “奇怪么?一点都不。五六年前,我去太湖拜会水云老儿,看到老儿庄上有名家人,生相与老儿一模一样,不禁大感惊讶。老儿苦笑着告诉我道:“别谈了,老儿给他害苦了。每次老夫不在,他便扮起老夫来,维妙维肖,几可乱真,看来老夫早晚要打发他走路,否则庄中永远也不得太平。’水云老儿嗜酒如命,今天我以寺中最好的黄梅春待客,老儿竟然未曾尽量,这一点,颇有可疑。所以我准备再试一次,然后决定。” 葛品扬先惊后喜,现在则又大为忧虑起来。 但见闭月姬“哦”了一下道:“你准备怎么试法呢?” “如谈武林往事,那老鬼追随水云老儿甚久,可能都清楚。上次去太湖,我曾跟水云老儿下过一盘棋,结果是和局,那时候,旁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事可说只有我跟水云老儿两人知道,水云老儿绝不至于将这些告诉一个下人,所以,我明天想找个机会故意这样说:“水云老儿,杀一局如何?要不要洗雪一下当年的五子之恨?’老鬼如属冒牌货,包现原形!” 葛品扬暗道一声“侥幸”,忽又听闭月姬说道:“寺中没有一个和尚,这老鬼既未询及此点,你能担保他不暗怀鬼胎么?” 天衣秀士一指桌角那座奇形物体,得意地道:“有这个,还怕什么?我今天欲擒故纵,不过是稳扎稳打的做法罢了,正面对敌,他老儿也未必比我姓柳的行。这所寺院,一切布置尚在设计中,然而,仅就这座显微仪,也就够安全的了。外面守夜的英儿和明儿,近况不错,而且警钮就在香金箱底下,要拨动只是举手之劳……” 葛品扬已无再呆下去的必要,猫一般倒缩而出,出甬道,升上地面,轻轻将洞口木板盖好,挨身佛龛,悄悄向前面打量过去。 这时已是四五更之交的时辰了,夜色如漆,佛龛之前下棋的英儿和明儿,早已伏箱大睡,棋子洒落一地。 葛品扬见机不可失,真气一提,飞絮般飘身出殿。 一路回房,人不知鬼不觉。这次窥探够险、够侥幸,不过毕竟是成功了。 上床,又调息了一会儿,东方曙色微露,葛品扬不敢等到天亮,跳下床来径向烟火叟室中走去。 烟火史被吵醒,满脸不快地道:“才什么辰光,者弟台?” 葛品扬故作吃惊之状,不安地道:“日出一阳生,老前辈没有例课,真是抱歉极了。” 烟火叟不敢表示没有例课,悻悻坐起,抬头一看,窗口才现——白色,抓住了理由,立即脸色一沉道:“一阳生在什么地方?” 葛品扬怕等会儿说话不便,嘻嘻一笑道:“距日出也不久了,老前辈,我们来下盘棋如何?” 烟火叟愕然道:“下棋?” 葛品扬“噢”了一声道:“对了,没有棋盘棋子,其实,晚辈也只是偶尔想起家师谈到过的一件事,一时兴至,随便说说罢了。” 烟火叟强作镇定道:“蓝公烈说过什么?” “家师说:五六年前,天衣秀士曾去太湖水云庄,跟老前辈下过一盘和棋,您老一直恨恨不已,认为不能赢是耻辱……” “谁说不是?那盘棋和得好冤枉。” “家师又说,他老人家曾经向您老询问详情,您老因为心里有气,一味要酒喝,战况经过却始终板脸抵死不说。” “有什么说头?” 葛品扬安心了,遂又将话题淡淡扯开。 不一会,东方大白,葛品扬回房以便烟火叟做例课。 天亮后,两书僮端来洗脸水,盥洗毕,献茶后,天衣秀士出现,陪着两人共进早点。 天衣秀士于喝茶之际,忽向烟火叟笑道:“水云老儿,杀一局如何……” 心虚的人,往往透着几分毛躁,现在的烟火叟便是这样。这情形,正如俗语所说的塞翁失马,反而增加了这位烟火叟神情上的逼真。 但见他不容对方话毕,蓦地沉脸一哼道:“五六年前那一局要是不下和了,再谈这个还马马虎虎,阁下棋力不过尔尔,少罗嗦了。喝什么茶?拿酒来!” 葛品扬暗喝一声:要得! 天衣秀士可呆住了:这老儿不是水云叟,还会是谁?但是,他还有点不死心,眼皮一眨,忽又阴笑着道:“你老儿拿的是什么棋,和了还不等于你老儿丢人?” 烟火叟一怔,葛品扬也为之呆住。 棋子只有黑、白两色,上手拿黑棋,下手拿白棋,下和了,照理说,应该是拿黑棋的人没有光彩,因为黑棋先落子,得白棋饶了一先也。 水云叟当年拿的是白棋还是黑棋呢? 无论猜白或猜黑,机会均等,猜对成分各半可是,这不是普通的赌博,押错了,是要输掉性命的! 葛品扬心头一紧,随即定神淡淡一笑道:“柳老前辈当年明明是拿黑棋输的,现在却故意这样说,难道是碍着有晚辈在场么?” 依天衣秀士语气,当年拿黑棋的似乎是水云叟。 但是,葛品扬想及行险使诈者,有他们一定的方式和手法,这是弱点,但是当事者却一时不能够自觉,也不容易一下更改过来。按照昨夜天衣秀士有心套话的预谋,这样说,一定是反话,换言之,他说水云叟拿黑棋,大概拿黑棋的可能正是他自己! 葛品扬这样说也是冒险,也是在猜,不过机会却比各半要多得多了。 在烟火叟满以为葛品扬听来的,都出自老主人水云叟之口,一万个错不了,世上再没有比在迷们中抓到真理的人气更壮了。 烟火叟气一壮,那一呆,立即变成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将错就错之下,神情反显得恰到好处。 但见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柳迎风,你怎么变得如此赖皮了?是不是因为当时没有一个见证在场?” 没有一个见证在场,等于说下棋时旁边别无他人在,这一点,烟火叟不过是为了加强语气冲口而出的,但在无意中,又吻合了实情。 至于声腔语气,烟火叟已模拟了数十年,谁也用不着为他担心。 天衣秀士脸色一变,死心塌地了,当下忙赔笑道:“开开玩笑而已,你老儿怎么还是当年那种老脾气?来,来,喂,英儿,茶撤去,换酒上来!” 天衣秀士说着,又向葛品扬故作不经意地笑道:“老弟怎知道这件事呢?” 葛品扬指了指烟火叟,笑道:“水云老前辈在家师面前发过牢骚呀。” 天衣秀士一“噢”,笑笑,没有开口,葛品扬见天衣秀士眼神闪动,又似在另打算计,于是向烟火叟笑了笑,说道:“老前辈真的要喝酒么?喝醉了,还赶得上家师的约会么?” 天衣秀士因在想心思,没有望着二人,葛品扬说时趁机飞出眼色,似问:老前辈真的不在乎一醉? 天衣秀士一震,愕然抬头道:“令师在哪里?”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两位老人家的约会,晚辈也弄不清楚,这位老前辈只说到这一带来是为了会见家师,问他,他又故作神秘……” 烟火叟凛然警觉,心想这顿酒怎生喝得,这位天衣秀士就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处处出难题,有意考究自己。要不是这姓葛的小子是货真价实的天龙门下,今天还走得出这座庙门么? 走!马上走!想着,立刻起身,以鼻音说道:“没想到姓柳的已不是以前的姓柳的,嘿嘿嘿,天龙老儿料得不错,老夫算是自找晦气了,走,小子!” 烟火叟说这话无非是以天龙作护符,增加自身安全,但是,听在天衣秀士耳中,却颇不自在。 天龙老儿料得不错?他骇忖着:料到什么?难道蓝公烈已发现了什么破绽不成?两个老儿约在附近会面,难道就是为了对付我?那么,这老儿这次来,也是有意察看动静了?唉唉,我真不该胡乱试探,这老儿原本对我似乎还有点情份,这一来,敌人又多一个,应付起来更加为难了。 不过,他又庆幸,幸好没有一下子就动手,否则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现在,天衣秀士已如送鬼出门,越快越好,打发了好另谋对策,找不到帮手也好提前投向五凤帮去了。 于是,他强笑着说:“说走就走么?” 烟火叟想及老主人生气时的态度,朝葛品扬一摆头,一声不响,大踏步走向寺门。葛品扬暗念阿弥陀佛,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向天衣秀士躬身一揖,转身跟上。 来到寺外,天衣秀士拱手道:“不送了,水云老儿。” 烟火叟离去之心,实比葛品扬还急,这时头也不回,径向峰下走去。 葛品扬忽然想及一事,在这种情形下,烟火叟应该踊身下跃,以轻功夫下峰去才对;但是烟火叟不能,烟火叟本身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然而旁观者却不会忽略过去。为了补救,他连忙放声高喊:“老前辈等一等,晚辈有话说。” 他喊得又急又高,脚下却未加快,烟火叟为了等他,不得不停下身来。 葛品扬走上两步,故意提高声浪道:“老前辈说:“乌牙峰顶向北看,桃花落尽柳花残,朱旗半卷山川小,白马连嘶草树寒’在这儿看当年靳水行营旧址,最能发人思古悠情,您老跑得这么急,教晚辈如何看法?” 烟火叟一定神,暗暗诧异道:这小子不时不知所云地捏造一些话来说,却每次都有意无意间为老夫掩过一次可能露出的马脚,说巧合,哪能这般巧? 不过,他已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当下故意收势煞身,好像本待纵身而起,而今不得不缓一步再说似的。 为了装得像,且沉下脸来道:“谁有功夫跟你小子罗嗦?” 葛品扬低道一声:“慢慢走不好么?” 随又指向远处,高声道:“您老说:苏东坡当年作客黄梅,有人咏兰溪谷,得句云: “霁容天在水,春色柳藏娇’。东坡先生不以为然,改‘色’为‘态’,成‘春态柳藏娇’,一时称绝,所谓兰溪谷,就是那边那座山谷吗?怎么只见桃杏而不见柳呢?” 烟火叟欲答无从,只好装出怒犹未息似的,哼了哼,板脸未语。 天衣秀士嘴说“不送”,脚下却仍缓缓往峰口走来,他这是表示主人的礼貌,而现在,葛品扬已不在乎这个了。 他计算,他对黄梅一地所知之典故,足够说到他们漫步下峰。只要一离开天衣秀士的视线,抱歉了,他可得说穿一切,各走各的。烟火老仁兄,今后最好安份些,我姓葛的小子可不愿再陪你老仁兄担这些惊险了。 可是,天不从人愿,眼看一劫将过,不速之客突又出现。 峰下一条瘦瘦的紫色身形,如箭升峰,身形之轻快,无与伦比。葛品扬第一个发现,跟着,烟火叟看到,天衣秀士也看到了。 你道上来的是谁?是紫鹰? 错了,黑白小圣手赵冠! 赵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呢? 葛品扬又惊又喜又疑,当下连忙抢出一步叫道:“小子,你来做什么?” 赵冠脸一抬,喜叫道:“果然在此!” 跟着,点足而上,笑叫道:“我到黄山,你刚走,只差一步。听白石先生说,你去武当,于是我回头便跑,一路打听均无消息,一直到渡过了江来,始无巧不成书地在望江镇的一家骡行门前听到有人谈起你……” “有这么巧?” “那个满头癞痢的小子说:“乌牙山灵峰院自住了一位柳大官人后,游者绝迹,昨天却有个英俊少年坚持着要去……’我听了心有所疑,一问之下,果然是你!噢,对了,那癞痢小子还说有一人与你同行的,那是谁?” 烟火叟冷冷接口道:“老夫在这里!” 烟火叟当然不知道他老主人去了黄山,葛品扬想及赵冠正自黄山来,这小子向来心直口快,不知情之下,可能要漏出话来,正想示以眼色,已然迟了一步。 赵冠眼皮眨了眨,突然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武林中到底有几个水云叟?黄山一个,这儿又是一个,一模一样,一点分别也没有,这,这,这……” 葛品扬跺足暗呼一声:功亏一篑,糟了! 果不其然,身后已响起天衣秀士的阴笑道:“‘水云老儿’,看来我们这一局是非杀不可了?” 烟火叟脸色一惨,一声惊呼,突然发疯似地踊身奔向峰下,跌跌撞撞,连爬带滚,没命地逃去。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人立在原处,并无拦截之意。 葛品扬知道,烟火叟仅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丑人物,天衣秀士当然不会认真,天衣秀士真正不能放过的乃是自己。 由于烟火叟伪冒的身份暴露,天龙堡主与水云叟在附近约晤一节,已属子虚乌有,不攻自破。葛品扬顾忌一想,他想,今天要想安然离开此地,看来已是不可能了。 他为了表示自己也是受欺骗的一个,故意错愕着,然后恨恨一跺足道:“好个老小子……” 语未毕,心念一动,忽然忖道:这正是大好良机,我何不就此故作忿忿然,借口追人,脱身而去? 然而,念如火花,闪起又灭了,因为,他说什么也不能弃赵冠于不顾的。 小圣手赵冠先亦莫名其妙,这时似已明白过来,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天衣秀士忽然转过脸道:“这位小弟怎么称呼?” 葛品扬只好上前为之介绍道:“赵冠,外号黑白小圣手,龙门老前辈门下。冠弟,快来见过,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天衣秀士柳大侠!” 小圣手赵冠俯身道:“柳大侠好。” 天衣秀士一“哦”,随注目道:“龙门门下?令师呢?” 葛品扬心头又是一动,忙以眼色向赵冠示意过去,可是赵冠此刻竟是诚心诚意地景仰着这位天衣秀士,双目平视,恭恭敬地答道:“晚辈来自嵩山少林,晚辈离开时,家师尚在和百了禅师下棋,如今在不在,就很难说了。” 必葛品扬闭目暗叹:又一个机会失去了。 天衣秀士神色一定,连连颔首道:“唔,很好,很好,别理这没出息的老鬼了,我们回观去坐坐如何?” 这一刹那间,葛品扬毅然作下决定:这位天衣秀士既能将一代巨寇浮梁毒罗汉视同无物,功力之高深,盖可想见;加以又有祸水三姬中的闭月姬为助,此刻自己虽有赵冠可与联手,在主客异势的情形之下,仍无必胜把握,设若两败俱伤,更不值得,所以,能智取便应智取,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考虑力拼了。 现在,他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马上与赵冠取得初步联络,并阻止赵冠多说话。 于是,他上跨一步,热烈地抓起赵冠一只手,笑着、摇撼着,趁天衣秀士不留神之际,手上加劲,同时以肘弯迅速一碰;赵冠愕然张目,葛品扬眼皮一闭,同时将头一摇,接着大声说道:“真气人,这老鬼竟连愚兄也给蒙过了,下次再遇上,不揍他一顿才怪,唉,嗅,是的,我们且回寺中再说吧。” 两小灵犀相通,当年棋山首次相见时,便能凭一个眼色传递心意,如今数经交往,自然更能以一语暗示代表千言万语了。 赵冠获得警示虽然领会,但在闪动的目光中,却止不住有讶色一现而逝,好似说:难道连赫赫一代懦侠天衣秀士也有问题不成? 不过,这种怀疑远不及他对葛品扬的信任;所以,讶色逝去,笑容立现,不再说什么,任由葛品扬拉着,随天衣秀士往寺内走去。 回到那间云房,主宾坐定,书僮献茶。葛品扬眼光转动间,偶有所触,于是不待天衣秀士开口,便向赵冠笑着说道:“喂,冠弟,柳大侠见闻广博,上次我们在洛阳见到的那件怪事,既不敢问令师,现在说出来请教柳大侠岂不很好?” 这时的赵冠,责任可艰巨了! 现在,赵冠只能明白一点,葛品扬需要他“唱和”。葛品扬目的何在?他不知道。葛品扬此刻所说的所指何事,以及底下可能还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得答,而且要快,要正确,要自然,不能想,更不能错! 这时的赵冠可说是一肚子火,然而他脸上却布满笑容。他笑,原因很简单,葛品标是在笑着,他没有选择,只有奉陪,笑! 葛品扬有苦衷,赵冠可以想象,但是赵冠总认为他做得太绝了一些,所以,心底不禁暗暗发狠:答出岔子我不管,过了这阵却非找你拼命不可! 赵冠笑着,第一句还不太为难,他点点头,迅速道:“当然好,咳,咳,那件事,说起来真是怪透了。” 葛品扬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也好似示意赵冠下次答话不必这么长。 天衣秀士“哦”了“哦”,问道:“什么怪事?” 葛品扬向赵冠笑道:“那家伙长倒长得蛮帅的,冠弟,你是说吗?” 赵冠暗道一声:这也不怎样难呀! 脸色一正,打鼻管中喝道:“嘿!真是帅极了!” 接着,滔滔不绝地说道:“年轻轻的,不,也不太轻,看上去约莫,约莫二十到三十之间,或许已经四十、五十,不一定,这在有武功的人,实在很难说。总之,看上去英俊非凡,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还有,穿一件,那件衣服的颜色我可说不上来了。” “淡青,南方人叫雨过天晴的颜色。” “那是件单长衣吧?” “是的,单长衣。” “那是去年春夏之交,我们在洛阳遇见那家伙,那帅极了的家伙,那家伙身上有没有带兵刃我可记不清了。” “是支剑,放在身后椅子上,你坐在他对面当然看不到。” “那地方叫什么名字?让我想想看。” “醉李白。” “噢,对,叫做醉李白,当我们进去时,那家伙已喝了不少酒,看上去好像有点醉,又好像没有醉似的……” “醉了。” “唔,看他那副样子,大概是醉了。” “不然怎会胡言乱语?” “简直是瞎说八道!” 葛品扬微微一笑又接道:“就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爱他一个似的。” 赵冠一楞,这一转,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摸上了路子,正要准备一些武林方面的材料以作应付,不意葛品扬却一下子将话题转去女人方面。他不禁暗暗嘀咕:这一方面,你我都是外行,开了头看你如何收拾? 赵冠这一楞,可说危险之至。 不过,葛品扬已早料着这一点,他本一直面对着赵冠说话,但在说这句话时,却将脸孔移向了天衣秀士。 天衣秀士大感兴趣,“哦”了一声道:“此人是谁?” 葛品扬笑了笑道:“正是为这个要向您老请教呢?” 天衣秀士点点头,沉吟不语,似在苦苦搜思着这么一位人物的可能路数,隔了好半晌,忽然摇头自语道:“唔,实在无从想起。” 头一抬,注目接着说道:“凭一支剑,并不能肯定他一定就是武林中人,同时,依我看来,纵为武林人物,名气当也有限,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呢?” 葛品扬又笑了一下道:“举证!” 天衣秀士讶然道:“举证?证明武林中很多有名气的女人爱过他?” 葛品扬蹙额道:“是的,不论这厮的用情不专,抑或是有点疯癫,抑或是真的醉,可说都该杀!” 天衣秀士张目道:“怎么呢?” 葛品扬道:“他边说边自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兜底一抖,什么戒指啦,香罗帕啦,绣囊啦,撒满一桌,并拍桌高叫道:“不信的,可以来看,这些东西上面,不是绣有名字,便有人所周知的特定表记在上面……” 他说到这里,忽然转向赵冠道:“那玩艺儿呢?” 赵冠眼一眨,咦道:“我当时不是就交给你了吗?” 葛品扬一拍额角道:“对,对,对!” 说着,自怀中左摸右摸,掏出一物,递向天衣秀士,笑道:“这是我们这位赵冠老弟的杰作,人家只叫他欣赏,他却趁人不备时来了个顺手牵羊……” 赵冠眼珠滚动,止不住满腹惊奇,他没有想到葛品扬于“唱做”之余,居然还能拿出东西来,那是件什么东西呢?天衣秀士可不是一个受欺的人物呵! 葛品扬见他神态有欠适当,轻轻一咳,连使眼色。 这时的天衣秀士,已无暇顾及这些了,他先是以好奇的心情从葛品扬手中接过那条香罗帕,及至将罗帕打开,脸色突然变了。 天衣秀士城府之阴深果然怕人,脸上表情如浮云一掠而过,再抬起脸来时,业已回复自然。 但见他缓缓而从容地笑了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上面无名无姓的,仍是无从猜起。” 说着,眼皮一眨,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面匆匆站起,一面向两小满含歉意地说道:“有点事要去后面交代一下,一会儿就来,两位老弟稍待。” 葛品扬欠身恭敬地道:“前辈尽管请便!” 天衣秀士扬手示意两小安坐,转身急急出房而去,那条香罗帕似因一时仓促,仍然握在手中,并未交还葛品扬—— 第十九章 有惊无险 地藏王殿后的地下密室中,闭月姬正在独个儿喝着闷酒。 忽听推门声,头抬处一人飘然而入,闭月姬看清来人面目,不禁醉眸乜斜,荡态毕露,张开裸臂,呻吟般呼唤道:“迎风,迎风,奴……” 天衣秀士闪身欺近,寒着脸冷冷说道:“这是你的东西?” 衣袖一挥,向着案头掷落那条香罗柏。 闭月姬目光所至,喜呼道:“你是哪儿捡到的?迎风,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近半个月,你不在时,我就靠绣这个消遣,每次你进来,我不是都把一样东西藏到枕下,不许你看么?那就是这个呵!我原想绣好送你作礼物的,不意前天夜里去前面拖你回来时,竟忽然不见了。白天去找不方便,昨夜想去你又说来了客……唉,还没有完全完工呢,你瞧那边角上不是还差两三针么?幸亏由你捡到,要是给别人……” 闭月姬絮絮诉说着,天衣秀士注视着,一动不动,似在察看她话中的真伪。 闭月姬说时一直低着头,所以没发觉天衣秀士的神情,这时,脸面偶仰,不由得秋波一直,愕然地道:“怎么啦,你?” 天衣秀士已知道不会错了,咬牙一跺足道:“真是阴沟里翻船!” 骂得一阵,转身便向门外密道中闪电窜出。 来到云房,果如所料,两小早已不见踪影! 乌牙后山,一座野林中,葛品扬、赵冠坐着。 葛品扬将事情的全盘经过说了一遍,赵冠这才为之恍然大悟,他四下望了望,不禁皱眉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赶快远离此地,还在这里歇着呢?” 葛品扬指指天空日影笑道:“现在什么时候?大白天里你能跑多快?” 赵冠“噢”了一声,未再开口。 葛品扬接着笑道:“你找我又为了什么?” 赵冠皱皱眉头,注目道:“你真还不知道五凤帮正在四下打听你们师兄妹的下落么?” 葛品扬惑然道:“哦?为什么?” 赵冠摇摇头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家师在少林听到这消息,正愁没地方通知你,恰好令师兄常平赶到,一问之下,得悉你果然已离开了五凤帮,正赶往黄山,于是我便于当天下少林……” 葛品扬问道:“一路来时有没有再听到什么?” 赵冠思索着道:“各处都在沸沸扬扬谈论着,据丐帮中人告诉我,五凤帮五凤、五鹰以及被称作十姐妹的那些少女,似已全部出动。丐帮中人初还以为他们是为了追查令师行踪,最后才知道,原来竟是为了你和令师妹……” 葛品扬凝眸点点头道:“我想大概是了。” “你以为怎么呢?” “还不敢确定,依我猜想,五凤太上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她找我,决非为了我本身的事,她大概是从哪儿得悉师妹正在找我,以为只要把我找回,便能诱得师妹前去,她主要的目的是找师妹。” “你预备如何打算呢?” 葛品扬深深一叹,说道:“师妹那么任性,每次相遇,连话都不容我说一句。既然没地方找她,只好仍按原计划去武当了。” “目前要找你的人太多,为免一路惹麻烦,我看你……” “好,你且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将身站起,向山外溪边奔去。 不一会,葛品扬再度出现,已由一名英俊的青年变成一名方脸、黑皮肤,除眼神较亮,余外一无特异之处的中年人。 赵冠审视之下,不禁诧异道:“你为何要扮成王屋阴阳算盘陈平的样子呢?” “想不出其中道理么?” “想不出来。” “易容的目的既在隐藏身份,那么,易容时就应以不惹眼为最高要求。”我跟你走在一起,你是龙门门下,无论我扮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面孔陌生,大家就难免会由这个人是谁,转而想到与龙门有来往的应非泛泛之辈,这人怎没见过或听说过呢?像这样一步步追想下去,你能够担保不会被人家识破吗?” “这倒是的。” “扮成阴阳算盘,除五凤帮中人见了不会重视外,另外还有几点好处:阴阳算盘以长于轻功而知名的,我们跑快点,就算落在别人眼中,也不会引起惊异,同时,我对此人言行举止熟悉,模仿起来,较为自然,尤其此人已去天龙堡,一时不会在外间走动,可无闹双包之顾虑。” 赵冠不禁一竖拇指道:“好,佩服你!” 两小等到天黑,自后山潜出,走山路,一夜不停,第二天便到达十里外的广济。 到了广济,两小知道,天衣秀士方面的顾虑应该是没有了,于是,两人买了马匹,沿江边官道挥鞭而上,拟经黄岗、黄陂、安陆一带的旱路去武当。 这时是三月初旬,春风拂面,正好赶路。 这天来到云梦附近,迎面忽然来了一骑,马上是个青衣少年人,五官清秀无比,只是脸色稍显苍白了些。 三骑拢近,赵冠忽然马缰一勒,惊指道:“你,你这是去哪里?” 葛品扬一抬头,也楞住了。原来马上青年系女着男装,正是曾陪伴自己渡过生命中最暗淡一段时光的巫云绢。 巫云绢淡淡地扫了葛品扬一眼,向赵冠微笑着道:“随便走走不可以么?” 赵冠有点发急,脱口叫道:“家师不是吩咐你立即回终南去了么?而你……唉唉……真想不到竟也这般任性!你知道目下这是什么年头,我的大小姐!” 巫云绢微微一笑,反问道:“目下是什么年头?” 她明眸一闪,忽然注视着接下去道:“怎么说‘竟也这般任性’?另外还有谁这般任性?” 还有谁也这般任性,当然是指龙女篮家凤了!赵冠引用了葛品扬这“任性”两字,本出无心,现经心细如发的巫云绢这一追问,这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他”就在身后,“他”怎么还不开口说话呢? 赵冠疑讶着,不禁回头朝葛品扬望来。 这时的葛品扬,心情又激动又矛盾。巫云绢柔情似水,自与他于终南定下名份后,曾随着他饱历风霜远涉关外,他去关外是为了排遣愁怀,而她目的很单纯:陪伴他。他欢笑她也欢笑,他伤感她则暗暗垂泪,没有怨尤,不为自己而寄望明天,她活着似已全然不是为了自己。 纯白如纸,纯真似金,绵绵然,款款然,葛品扬知道,今后无论如何,她在他的生命中,是占定一个位置的了。 然而,这是私情,他现在正为公义而奔走,不容他为着私情所缠绕,他一时尚不能把对方带在身边的。 因为,巫云绢的武功,在一旦遭到变故时,助力不但有限,且有掣肘之虑,所以他认为巫云绢最好还是暂回终南去。为了不伤她的心,他只好忍住不现出身份,于是,他在马上欠欠身,淡淡地道:“赵少侠请便,愚兄一旁相候就是了。” 赵冠听了,自然领会,当下向巫云绢介绍道:“这位便是王屋驼叟座下陈平陈大侠!” 巫云绢道了声“久仰”,葛品扬也还了一礼,径自带马退去道旁。这边巫云绢又催促着道:“是谁?快说呀!” 赵冠眼一眨,哼道:“除了你那位品扬好大哥,还会有谁?” 巫云绢意外地道:“他任性?” 赵冠嘿了一声道:“他还不够任性么?当初在洛阳,家师要你通知他离开五凤帮,他算是离开了,可是武功刚一恢复,却又混了进去,而今不知为了什么,五凤帮正派人到处找他,这还不是他自找麻烦是什么?” 巫云绢蹙额道:“他也许有他的计划,你不知道。” 赵冠佯作不悦,冷笑道:“你知道?” 巫云绢妩媚地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与你有些不同,我相信他,根本也不想知道什么,要我批评,我只能说他绝不会像你这般孩子气的,很多人需要他,依赖他,正如我……我……我们终南派一样。” 赵冠又哼了一声道:“那你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巫云绢薄嗔道:“不是说过了吗?你干吗要管这许多?” 赵冠冷笑一声道:“好,再见!” 马鞭一扬,摆出催骑姿态,一时却未采取行动。 巫云绢笑道:“你生气了吗?” 赵冠仰脸大声道:“生气?我敢生谁的气?这样顺便问一声,只不过为了一旦遇见你那位大哥时有话好说罢了!” 巫云绢一怔道:“遇见他你预备怎么说?” 赵冠仰着脸道:“我将说:“你以为她早已回终南去了么?嘿嘿!不过,阁下也不必过分操心,你急她不急,嘿嘿,她可悠游自在得很呢……” 巫云绢着急叱道:“胡说!” 赵冠回过脸来道:“哪点错了?” 巫云绢微红着粉脸道:“我……我马上就回终南去,刚才不过是骗骗你而已,你胡说你可要小心。” 赵冠忍住笑,说道:“我是灶老爷上天,见到什么说什么。你如马上就回终南,我当然就没得说的了。” 巫云绢追问道:“你可能会在何处找到他?” 赵冠指着葛品扬道:“不一定,我与这位陈大侠便是奉家师之命在找他。像我们这样到处跑遍,自没有找不着的道理,不过迟早而已。” 巫云绢凝眸不语,面现向往之色,最后终于说道:“见到他时” 话说一半,突然住口,赵冠道:“见到他时怎么样?” 巫云绢低下脸,幽幽轻吟道:“马上相逢无纸笔……” 赵冠一“噢”接下去道:“凭君传语报平安……” 巫云绢点点头,眼圈一红,急急鞭马而去。 等到人马一齐于路的尽端消失,赵冠扭身向葛品扬怒叫道:“你怎竟这么狠心?” 葛品扬从迷惘中回过神来,苦笑道:“不然怎么办?” 赵冠想了想,不禁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上路继续前行,经云梦,过京山,于钟祥渡汉水,第七天到达荆门。 由荆门往武当,可由汉水而上,是正路,但路程较远,而且水路走起来也太缓慢,因此,两小决定在荆门将马匹卖去,然后沿荆山山脉走山路,由南潭、保康直奔武当。 荆门者即三国时关云长因一时大意而失却的荆州是也。 荆州于三国时期,初属汉,后属吴,诸葛亮说:“荆州北据汉沔,南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良国也。”鲁肃亦认为:“荆、楚与国邻接,水流顺下,外带江、汉,内阻山险,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安富,若据而有之,乃帝王之资也。” 襟带巴连蜀,封疆楚接吴咏荆州地势。 看炊红米煮白鱼,夜向鸡头店家宿咏富饶。 溪流尚带桃花水,云气初披杏子山咏景物。 隋物尚余双鼎在,唐人犹有八诗传咏古迹。 综上述前人诗句,荆州之盛,不难相见。府南当阳,不仅为张飞扬威之处,且有着不少神仙佳话。唐,天宝年间,有邓姓真人,炼丹当阳故和观,丹成白日飞升,丹炉旁遗丹两粒,为鲍氏姑嫂所捡,亦登仙籍。梁大通年间,另有女子胡伯女,十四岁得道,登圆通台,七十年足不出户,八十四岁尸化香尘时,亦在当阳。 葛品扬本拟卖了马就走,赵冠却因听了这些神话而不肯立即离去。借口行山路须多备一些食物,硬要绕道当阳留宿一宵。 这一耽搁不打紧,几乎惹下大麻烦。事情虽然有惊无险,但在情感方面,给葛品扬所带来的震荡却也够大的了! 两人到当阳正值中午,赵冠提议喝一顿,葛品扬拗他不过,只好依从。 两人选择的是当阳最大的一家饭店翼德楼,进入坐下,刚点好酒菜,楼下忽然走上来两人。 葛品扬看清来人面目,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来的是两名英俊青年,一着青衣,一着黄衣。着青衣者,英俊中不失儒雅;着黄衣者,则是挺秀中另具一种绝俗逸气!也就是说,后者较前者更惹人注目,然而,在行止上,青衣青年却似乎较黄衣青年尊优,这两人你道是谁?原来便是青鹰帮主冷必武,与被青鹰苦恋不休的黄衣首婢。 那夜,冷面仙子命令青、蓝、紫三鹰,可各选十姐妹中二人,为助下山分寻葛品扬与他师妹之事,是在葛品扬离开之后,葛品扬自是无从得知,也就是为了这一点,青鹰与黄衣首婢的双双出现,令他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人在情感方面,是很奇怪的。葛品扬对黄衣首婢只能说具有好感,绝谈不上情爱,而青鹰无论就人品或武功来说,与黄衣首婢都堪足匹配;然而,他竟总有着一种为黄衣首婢惋惜的感觉。 为什么惋惜?惋惜哪一点?这个他就说不上来了。 青鹰与黄衣首婢上楼,青鹰对楼中坐了些什么人毫不为意,径自走至一副座头坐下。黄衣婢则朝赵冠和葛品扬二人打量了好几眼,这才过去入座。 四人两副座头,都靠在同一边窗口。 这一边,赵冠面朝外,葛品扬面朝里,那一边则是青鹰面朝里,黄衣首婢面朝外,如此一来,便成了赵冠与青鹰背与背相对;而葛品扬则与黄衣首婢正面相望,赵冠与青鹰,都只能看到同桌的自己人,而无法看到身后。 赵冠当然也认出了来人身份,他见葛品扬眉峰微锁,误会了葛品扬的心思,不禁传音笑说道:“好个糊涂蛋,你现在已改了面貌,还担心个什么劲儿?” 葛品扬偏开脸,传音答道:“谁怕了谁来?别说他们无法认出我是谁,就是认出了,又岂奈得我何呢?我所以担心,不过是因为想起连这些地方都有五凤帮的人出现,可见他们搜索面之广。巫云绢和师妹她们两个,一个是本来的面目不改,一个虽然有男装却仍不能掩人耳目,一旦给该帮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赵冠正想说什么,忽听身后黄衣首婢淡淡说道:“有个人鹰主认不认得?” 青鹰一怔,反问道:“谁?” 黄衣首婢道:“王屋八指驼叟手下两将之一的阴阳算盘陈平!” 赵冠的脸色一变,几乎要跳了起来。葛品畅微微摆头,忙以目示意,嘱他稍安毋躁,且待听完下文再说。 青鹰沉吟了一下道:“好像听说过,不过没有见过其人。” 稍顿,忽然又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人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自上路以来,你,你一直不愿说话,现在却,却提起此人,难道说你见过他?” 黄衣首婢点点头道:“是的,我见过。” 赵冠的脸色又是一变,幸好他背对而坐,无论怎么变,只要身躯不动,后面的青鹰和黄衣首婢就无法发觉。 青鹰又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黄衣首婢道:“一共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随蓝凤帮主去教训那个什么小旋风乔龙的归途中,第二次是大前天,我们走到武安的时候。” 葛品扬暗讶,忖道:武安在襄阳之南,虽然八指驼叟他们去天龙堡可能会经过那地方,但是,驼叟他们是与我同一天自仙老峰动身的,应该早到了天龙堡才对,何以阴阳算盘一人还迟迟留在武安附近的呢? 青鹰又问道:“我们始终走在一起,我怎么没有留意到?” 黄衣首婢淡淡一笑道:“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从何留意?” 青鹰停了停,忽又问道:“大妹此刻突然提起这么一位微不足道的人物,是何缘故?” 黄衣首婢有意无意地瞟了葛品扬一眼,缓缓说道:“我提起此人,是因为有一点疑心。” 青鹰抬起脸来道:“疑心什么?” 黄衣首婢眼角一带葛品扬,悠然望去窗外道:“王屋一派,据说跟天龙堡渊源颇深,阴阳算盘如果跟我们同向而东,那么,这就不值一提了,因为他可能是赶去天龙堡报讯或求援;然而,他是与我们迎面相遇,方向是武当方面,和我们正好是背道而驰……” 青鹰有点不解道:“就算去武当,又有什么值得大妹疑心的呢?” 现在,葛品扬完全明白过来了,黄衣首婢在武安附近遇见阴阳算盘可能是事实,但是现在,她并不是为了告诉青鹰什么,而是在说给他听:喂,那边那位朋友知道吗?我已看出你是假的阴阳算盘了。 葛品扬想及此处,止不住疑付着道:对于有人伪充阴阳算盘,她实无如此留心的必要,难道她已从赵冠身上猜测到伪充者可能就是我葛品扬不成么? 但见黄衣首婢从窗外收回视线,眼光又在他脸上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然后看也不看青鹰一眼,淡淡说道:“是的,这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疑心的,大概是我近来太紧张了。” 青鹰愕然张目道:“何事紧张?” 黄衣首婢目光又一度自葛品扬脸上扫过,望去窗外道:“我们这次出来,与五凤主以及其他各位鹰主的目的完全一样,可说都是为了抓回以前那位红鹰主,他叫什么,噢,对了,葛品扬!罗,你瞧,我多糊涂,竟连他的名姓都差点给弄忘了。” 葛品扬微显激动地告诉自己:一点也不错,她确已判断出我是谁了,无论眼光和语气无疑的,她都是正在暗示我! 青鹰有点茫然道:“为这个紧张?” 黄衣首婢冷冷一笑道:“青鹰主以为可笑么?青鹰主的武功,自问比黄鹰主如何?连黄鹰主的一元指都没有占到上风,青鹰主难道反有成算在胸吗?” 青鹰蹙额低低地道:“大妹何必一定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的锐气?太上已面允,待这次招降五派之事结束之后,我与必光、必辉他们,都会得到一元指的传授,到时候只要痛下苦功,还怕及不上那姓葛的……” 黄衣首婢冷冷接着道:“到时候再说吧!” 青鹰一怔,期期地道:“大妹,你,你怎么忽然又这个样子了?” 黄衣首婢仰脸冷笑着道:“我这个样子是天生的,今生今世大概也改不了。这次是青鹰主奉命选定小婢随行,可不是小婢作践要跟出来。不过,要纠正还不算晚,如小婢有使青鹰主看不顺眼的地方,或是听不顺耳的言词,只要青鹰主肯赏一个凭证,小婢自会立即回帮,听候大上依规裁处!” 青鹰低下脸去,近乎哀求似地轻轻说道:“大妹,你,你为甚么要这样说呵!” 黄衣首婢根本未予注意,眼角又向葛品扬扫来。葛品畅想说:你毋须表白了,我知道你但是,他却不知道怎样表示才能令对方明白他的心意。 黄衣首婢眉梢一扬,忽然稍稍提高声浪道:“那位阴阳算盘你想是去武当的吧?” 葛品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黄衣首婢脸上,立即漾出一种慰、讶、喜、愁、怨、羞,百情交织的异样光辉。 青鹰抬头道:“我怎知道?是你说的呀!你不是说他好像是去武当的吗?” 黄衣首婢点点头,淡淡说道:“那么,这人算是遇上了!” 青鹰一呆,眨了眨眼,低低促声道:“大妹,这,这个是机密,你怎可以随便说出来?” 黄衣首婢玉容一沉,冷冷说道:“我偏要说,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你担心消息走漏,派去武当的老色鬼会吃亏么?” 葛品扬知道了! 受命血洗武当的一支人马,以淫魔严尚性为首! 青鹰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我哪会为那老不死的担心?” 黄衣首婢恨恨地接着说下去道:“太上重视这老鬼,不过为了老鬼获得五台四空叟的追魂煞手印。虽说这门武学歹毒无比,大可利用,但如我是太上帮主,我才不稀罕这种一身肮脏的恶心人物呢!” 葛品扬明白黄衣首婢这又是在提醒自己警惕。仗着青鹰无法看到,他又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出一个坦然的微笑,似说:谢谢,并请放心! 黄衣首婢眼圈上忽然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接着,眼皮微合,站起身来道:“付账去,不吃了。时日无多,我们也该赶向黄山了!” 这时,两席的酒菜还刚端上不久,但黄衣首婢却为一种骤来的满足,消除了饥饿,同时也为芳心的激动,无法再跟葛品扬面对面坐了下去!她在临走,又肆无忌惮告诉了葛品扬一个消息:她跟青鹰,正是受命往黄山的一组。 可怜的青鹰,连哼都不敢哼一下,放下一锭银子,离座侧身,等黄衣首婢走到前头,这才小心翼翼跟着下楼而去。 赵冠侧目而笑道:“表演精采,精采之至,又一个痴情的丫头,哈哈……” 葛品扬避开话头,喃喃点头道:“黄山方面是不足担扰了,她……黄衣首婢与青鹰身手再高,也不可能是水云老前辈的对手,倒是武当有个棘手的呢!” 赵冠噗嗤一声笑道:“走火入魔了么?念什么咒,菜都冷了,快吃吧。” 葛品扬笑了笑,骂道:“谁叫你等着的!” 赵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扮鬼脸道:“不是你们,还会有谁?你们一个唱,一个做,纵有山珍海味,又叫我如何落箸?” 葛品扬本想伸手打落他的筷子,眉皱处,忽然问道:“小赵,关于五台四空叟的追魂煞手印我知道得相当少,你有没有听令师说起过,这种功夫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赵冠眨眨眼笑道:“等会上了路再说不迟。” 葛品扬四下一望道:“现在楼上正好没有什么人,在这儿说不是很好。” 赵冠单眼一挤,轻轻笑道:“家师怎么说的,我还得好好地想上一想。趁着这段空闲,你且先将先后两次进出五凤帮的详细经过说来听听,尤其是有关刚才那一位的部分!” 葛品扬扬着笑喝道:“你找死么?” 赵冠一缩颈子,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是交换,不来拉倒!” 笑闹着,一餐很快用完,两小就当阳上路。上路后,葛品扬只好先将长安别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最后,笑向赵冠道:“小子,现在还有说的没有?” 赵冠晃着脑袋道:“淫魔得自四空叟的追魂煞手印,虽不优于一元指和先天太极玄功,但是,以淫魔数十年的修为,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葛品扬将信将疑地道:“不是信口开河吧?” 赵冠两眼一瞪,怒道:“家师说,他老人家纵拼全力,最多也只能敌得五台三质中的一个半,你比家师差多少?” 葛品扬见他说得认真,不禁皱眉道:“如此说来……” 赵冠不待语毕,忽然一拍胸脯道:“话虽如此,不过请安心,这一仗包你只赢不输!” 葛品扬张目不解道:“你小子搞什么鬼?” 赵冠扮了个鬼脸,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临阵自会授你机宜!” 葛品扬再问,赵冠抵死不答。葛品扬以为他是胡扯,笑笑也就算了。 三月中旬,两小到达武当山边缘的香炉峰下。 由香炉峰入山,便是武当的南岩岩,两人登临香炉峰腰。赵冠目光四扫,忽然眉扬喜色,指着西北方一处烟云缭绕的山峰问葛品扬道:“人人说你肚子里玩艺儿多,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不知道!” 赵冠大乐,哈哈大笑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所谓玩艺多,也不过如此!”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但我却知道有关那处所在的一首古诗。” 赵冠-怔,急急说道:“你念念看。” 葛品扬朗声高吟道:“俗缘磨未净,空山傍妆台,溪云若粉黛,岩花宾靥开!” 赵冠跳了起来,叫道:“既然你早就知道那地方叫梳洗台,混蛋透了,你,你这个缺德鬼!” 葛品扬为之莞尔道:“嗅,原来你竟以为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么?唉唉,你,你,你这个可怜的小井蛙!” 赵冠恨得牙痒痒的,足跺处,一声“嘿”,蓦地单掌疾伸,朝葛品扬肩头闪电般抓来。 葛品扬哈哈大笑道:“小子,你还差得远哩!” 笑说着,身躯未稍移动,直至赵冠招式将老,五指堪堪沾肩,这才一挫腰,以毫厘之差避过,口中同时笑喊道:“好!现在再较轻功。” 嘻笑声中,两条身形风驰电掣般向峰顶南岩观追逐而上。 赵冠在轻功方面,毕竟要较葛品扬逊了一筹,两人同时自峰腰起步,到达峰顶观前时,葛品扬己领先十余步之遥。 这时,但听葛品扬一声轻“咦”,身形遽然收煞,似有发现。赵冠前射如箭,瞬眼与葛品扬赶了个齐头并肩,头抬处也是一呆。 向有武当门户之称的南岩观前,此刻,三名年轻的道士当观并立,一人手上捧着一只青瓷团龙大酒瓮,六日垂视,一动不动,对葛、赵二人之到来,恍如未觉。 赵冠侧目葛品扬,眉峰微皱,似说:这些小道士在弄什么玄虚? 葛品扬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同时轻轻一咳,缓步向三名道士走去。 三名小道士中间一名这时冷冷说道:“恭候多时了,本派之沧浪灵泉,已尽在于此,敝掌门人另有俗务缠身,恕不能亲自奉呈!” 语毕,三道士一齐将酒瓮放下,单掌问讯,一俯腰,然后同时返身入观,始终没有向葛、赵二人望上一眼。 赵冠瞪大双眼向葛品扬问道:“你听清楚没有?” 葛品扬紧锁双眉道:“可不是,这种沧浪灵泉,乃武当真武神殿后面琵琶谷中的溪水。 此溪水一年仅两三个时辰是浅紫色,且孕异香,取之极为不易。经过调制,在俗人是美酒,在武当则是刀创圣药大罗金丹的主要原料。武林中人,向武当讨取大罗金丹者有之,讨取这种灵泉者,却属前所未闻,再说我们还是刚到此间,难道这里面有甚误会不成?” 赵冠眨着眼睛道:“还有呢,这灵泉就算有人强索,武当也不应这么容易就拿出来呀?” 身后不远处,忽然有人嘿嘿接口道:“命比灵泉又如何?” 二人于猜疑间,竟没发现到有人临近,虽说是因事困惑而一时大意,但来人之轻功造诣,也就够惊人的了。 二人一惊,双双霍地转过身躯。 两丈开外,一名身穿青布长袍,脸带酒气,一字眉,细眯眼,眼皮开合间精光闪闪的中年汉子,正向这边走来。 中年汉子斜溜了二人一眼,意颇不屑地哼了一声,径向三只酒瓮走去。 二人这才明白过来,三名道士果然是误会了,他们等的,原来是这个青衣中年人! 这名青衣中年人,显为一名内家高手,但是面目却极为陌生。二人迅速以眼光互打问讯,结果同样地摇了摇头。 三只酒瓮,均极高大,青衣人却空着两手。两小均不禁忖度道:倒瞧他怎么个搬运法? 不意青衣人的搬运方式简单之至,但见他走至酒瓮前,衣袖一抖,一条不知质地的软索像灵蛇般自袖中飞出,一阵圈扭,分别在三只瓮颈上绕了两匝,然后,抓起软索的两端,往背上一撩,酒瓮与酒瓮之间,不发一丝声响,直如背着三只枯葫芦一般,大踏步往峰下走去。 赵冠星目一闪,忽然拔身而起,飘落青衣人身前,阻住青衣人的去路,眨着眼皮问道: “朋友,你懂不懂规矩?” 青衣人止步冷冷道:“什么规矩?” 赵冠一指葛品扬道:“你、我、他三个,酒也是三瓮,懂吗?正好是见者有份!” 青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妙极!” 赵冠一竖拇指道:“算你光棍!” 青衣人哼哼道:“唱歌也没有这么好听呢!” 赵冠手一指,说道:“东西先放下来!” 青衣人果然依言将三只酒瓮放下,然后眼一眯,侧脸阴笑道:“想动手么?” 赵冠嘻嘻一笑道:“动手?那还不至于吧。我叫你放下,乃是怕把酒打翻了可惜,同时也是为你着想,这样,你逃起来不是比较方便些么?” 青衣人阴阴道:“爆炒人心的滋味着样子又有一尝的机会了。” 赵冠嘻笑道:“小爷从不喜欢吓唬人,不过为了替你醒醒酒,也就说不得了。喂,朋友,你是想先听听小爷的?” 青衣人阴阴道:“最好我先来。” 赵冠嘻嘻一笑道:“也好,请!” 青衣人侧目道:“五台三魔中有个好酒的,听你师父说过没有?” 赵冠一怔,失声道:“醉魔?”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正是敝主人!比令师在武林中的名气如何?” 葛品扬和赵冠同时暗噢:醉魔应不止这点年纪,原来这厮是醉魔座下的醉奴! 醉魔就在这附近,不问可知,因为单凭一个醉奴,武当派说什么也不会这般迁就的。醉魔在此,淫魔不日也将到来。五台三魔到其二,武当之处境,够艰困了。 这一刹那,葛品扬忽然想起几个问题:师父天龙老人失去音讯,最大可能是去找五台三魔清理师门陈账,如今淫魔早已现踪,醉魔又接着出现,是师父没有找着他们,抑或去了别的地方?淫魔神志失常了,不去说他;醉魔怎也会无缘无故找到武当来的呢?另外三魔之首的金魔情形又是如何?是不是也已要复江湖兴风作浪了呢? 最后,他觉得,要弄清楚这些,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三瓮美酒截留下来。 留下酒,不愁醉魔不出头,就不难知悉金魔的动静以及师父天龙老人的一鳞半爪了! 于是,葛品扬朝赵冠一使眼色,大声道:“小赵,光说不练多没意思!” 赵冠会意,嘻嘻一笑,喊声:“来,先敬你一拳,五晋魁手!”五指箕张,身形飘忽如蝶,直往醉汉扑去。 醉奴不知是计,迎式反撩。赵冠卖个破绽,人向斜刺里闪开。醉奴不舍,如影随形,紧追而上,两人身手相当,三度拆解,已缠去远远一角。 忽然间,但听葛品扬笑喊道:“有赏,小赵,回来吧!” 赵冠要赢这名醉奴,并不容易,闻言一个箭窜,已问到葛品扬身后。 醉奴追返,情知上当,不由得怒不可遏,扬掌便朝葛品扬当胸劈来,葛品扬衣袖一拂,微笑道:“算了,去请你主人来吧!” 先天太极真气涌处,醉奴身躯如纸鸢乘风,倒飘而起。半空中的醉奴情知不妙,连忙定神借力转向朝峰下急速落去。 赵冠抚掌大笑道:“比猴子还精!” 笑声未歇,观内走出一名灰衣道人,向这边立掌长揖道:“无量寿佛,两位少侠豪气干云,贫道有礼了!” 现身的,正是武当本代掌门人谢尘道长。 谢尘道长别无异样,仅脸色略呈苍白,显然年前所受首鹰之一元指,伤尚未完全康复过来。 二人连忙上前见礼。谢尘道长凄然一笑,向葛品扬说道:“贵堡霍二少侠日前来过,关注之情,贫道至为感激。想不到葛少侠又偕同这位前来,这位想是龙门古老前辈门下的小圣手赵少侠吧?” 赵冠躬了躬身道:“道长好说。” 谢尘道长接下去道:“醉魔差人前来索取沧浪灵泉,贫道非是不敢招惹,实为五凤帮限期将届,不愿另外再生事故……两位少侠来此,是偶尔路过,抑或另有他事见教?” 葛品扬欲言又止,忽然问道:“王屋阴阳算盘陈平陈大侠,是不是最近来过这里?” 谢尘道长讶然道:“没有啊!” 葛品扬先是一楞,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只是黄衣首婢的设词。当时她显然一眼就识破了自己的伪装,故意以此试探而已。陈平说什么也没有忽然赶来武当的理由,说来真是惭愧,自己居然连这点测断力都没有。想起黄衣首婢的聪慧敏锐,葛品扬不禁一阵怅然。 谢尘道长迟疑地道:“葛少侠这是听谁说的?” 葛品扬尴尬地笑笑,谢尘道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接着,谢尘道长请二人入观,并吩咐观中弟子将三瓮药酒收了起来。 葛品扬知道这位武当掌门人性极固执,坐定后,找机会说道:“有件事,特来向道长商量商量。这次五凤帮派来武当的是些什么人,晚辈与这位赵兄弟已经打听清楚,因为我们两个与来人有点小小的恩怨,故所以想请道长赏个情面,届时可否让晚辈们与对方稍作周旋,然后再由道长发落?” 谢尘道长欠身道:“贫道敢不遵命?到时候两位少侠便宜行事就是了。” 转眼之间,天色已黑,观内外安静如常,醉奴去后,音讯杳然,醉魔居然没有前来生事。 晚餐后,葛品扬婉转提示谢尘道长,说来人非泛泛之辈可比,双方对敌不在人多,为防对方另有图谋起见,最好仅挑选三五高手守在此处,余者应全部退守派中重地,后山的真武神殿。 谢尘道长乃何等样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明白葛品扬用心之苦,当下除了表示感激外,一切均依言办理。 夜里,葛品扬、赵冠和谢尘道长分三班轮值,谢尘道长当值初更和二更,赵冠守三更,三更以后全归葛品扬负责。 一夜无事,第二天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第三天清晨,葛品扬正与谢尘道长在前殿品茗闲谈,忽见赵冠自观外匆匆奔入,神色极为兴奋,一路叫着进来道:“来了,来了!” 葛品扬精神一振,剑眉高挑,星目中光华奕奕,什么也不说,眼望谢尘道长点点头,然后由谢尘道长居中,道俗三人相偕着往观外走出。 朝阳刚自东方升起,南岩观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金黄色,远处的登峰口,一行人影正向这边迅速移过来。 来人的人数并不多,但是究竟来了几个人,一时间却看不清楚,因为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实在太高大了。 前面那人,正是五台三魔中的淫魔严尚性。 今天的淫魔,看上去益发光亮了。内穿虎皮紧身劲装,外披一袭彩锦英雄氅,大步豪迈,宛如天将临凡。就连那只酒糟鼻和一双水泡眼,也因脸上闪耀着红光而显得不怎么特别难看了。 谢尘道长注视着,忽然间脸色微变,似乎已想及来人为谁。 来人一行临近,淫魔于三丈外停下脚步,漫不经意地扫了谢尘道长等三人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向身后大声说道:“跟这些道士打交道,无味之至。来,你们上去办事情,等会儿要杀人以及要杀多少个,再招呼老夫不迟。”话毕,头一甩,径自走一边看山景去了。 淫魔走开,这边三个人这才看清楚,后面跟着的是三名红衣少女,正是五凤中的红衣五凤与她的两名贴身婢九妹、十妹。 红凤不同于两婢者,是凤衣上绣有彩凤图,脸上也较两婢多了一幅红色面纱。这时,红凤缓步走上前,纱孔中盈盈秋波扫至葛品扬脸上不禁稍稍一顿,这才转向谢尘道长说道: “道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以及小女子等来自什么地方吗?” 谢尘道长脸色一沉,正待答话之际,葛品扬轻轻一咳,向前踏出一步,侧身向谢尘道长拱了拱手说道:“道长有话等会儿再说吧!” 说完,不等谢尘道长有所表示,继续向红凤走去。 葛品扬突于此地现身,已在红凤意料之外,这会又是葛品扬大有强行出头之势,不知怎么的,红凤竟有点慌乱起来。 但见她微退半步,指手叱喝道:“你是武当什么人?谁要你出面说话的?” 葛品扬脚下一顿,微笑着说道:“你们与武当又有什么关系?今天谁请你们来的?这是个能要就要或不要就不要的问题吗?” 红凤语为之塞,葛品扬笑着接下去道:“姓葛的身份,虽比不上一位掌门人,但是与姑娘答话,自忖资格还够。年龄、武功、阅历都不谈,就凭曾任姑娘的授业之师一点,姑娘就不该如此说话。” 红凤一怔,旋嗤之以鼻道:“真是大言不惭,仅混在本座座下当了几天鹰主,居然敢以业师自许,这是扯到哪里去了?” 葛品扬淡淡一笑,轻吟道:“神功赫赫,九天五凤因仁降;威风凛凛,四海一帮为义开”吟毕接道:“还记得那位杨老夫子么?” 红凤讶然失声道:“就,就是你?” 葛品扬缓缓接口道:“‘愿就西席之位,请去北邙山下白云屯,静雅山庄,凭条自会有人接待,束-虽万金不计。’姑娘应该记得留在玉门关的那张条子吧?那张条子除了杨老夫子‘祖孙’,另外会有几人知道呢?” 红风骇然,又退出一步,回顾两婢道:“你们看……他这话可……可信吗?” 红衣九、十两婢互望着,九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红凤点点头,脱口道:“是的,回去拷问一下就不难明白了。” 拷问?拷问谁?葛品扬心头一震,张目大声道:“难道你们已将……” 红凤侧目冷冷地道:“我们怎么样?嘿,好个‘祖孙’!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看来葛少侠又得往敝帮走动走动了。” 巫云绢身陷五凤帮,已属不言可知了。 赵冠摇摇头,深深一叹道:“不听老人言……” 葛品扬心乱如麻,这时见红凤转身钦走,慌忙抢上一步喝道:“且慢,把话说清楚再走。” 红凤初恋女扮男装的君云吾,及至葛品扬混入帮中充任鹰主,一缕芳心,又复暗暗移注;现在巫云绢的女儿身已经被她识穿了,而葛品扬在获讯后又表现得如此情急,红凤经此一再刺激,如何忍受得了? 这时的红凤,目光中充满怨毒,胸部不住起伏,眼瞪葛品扬,狠狠地眨了几下,忽然转过脸去,高呼道:“严老,这蓝衣青年人先拿下来!” 淫魔闻声回头,水泡眼在葛品扬身上一阵打量,头一点,摹地一振衣摆,十指箕张,跃身向葛品扬兜扑而下。 葛品扬己知此魔获传当年四空叟的追魂煞手印,不敢怠慢,运足六成先天太极真气,双掌一翻,迎头推出。 两掌相距尚有五尺之遥,两股掌风业已接实。葛品扬衣角飞扬身躯浮动,止不住连退三步;淫魔不防对手所使乃罕世绝学,身形顿了顿也给逼退三步之多。 淫魔神志不清,这个人最易激怒,眼见一击无功,神情顿转狰狞,张目挫牙,一声吼再度扑上,势道之猛,慑人心魂。这尚是葛品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劲敌,玄功运足,亦以十成力道正面相迎,这一次葛品扬依然退出三步,淫魔却只身躯摇晃一下,脚下分毫未移。 淫魔一占上风气势更盛,双掌掌心,一呈血红,一呈乌黑,连番拍出,红掌掌风如火,黑掌掌风却夹杂着侵肤寒气。葛品扬所习之先天太极玄功,火候尚未至纯青境界,而且这种武功利于守,拙于攻,在淫魔数十年浑厚功力的猛攻之下,立有不支之感。不过,有真气护体,只要招法上没有闪失,一时也不致惨败。 这情形,只有葛品扬一人心头明白,观战之谢尘道长和赵冠已大感惊惶,全神贯注,四日随着战圈移动,均有随时跳出抢救之意。 另一边,红凤主婢三人,神色也极矛盾。 红衣九、十两婢,一人拉着红凤一只衣袖,淫魔拍出一掌,或是葛品扬退出一步,两婢便情不自禁地将红凤衣袖带动一下。 红凤面纱端垂着,眼光中不时有浮云似的暗影掠过,好似心头正有着两种不同的意念在交战着一般。 淫魔现在使的,正是追魂煞手印,这种武功之所以歹毒,是因为练时双掌曾浸沾过不同的剧毒药物,如遭击中,非独门解药莫救。 葛品扬设非习成先天太极玄功,早就不堪设想了。 而现在,他虽苦撑着,一时不致受创,但在心气高傲的他,已就够别扭的了,因此,他不断思考着如何施行还击。 他知道,对付这等巨魔,天龙爪的威力,自然不及一元指远甚;然而,一元指他尚在研悟期中,虽然勉强也能发出一指二指,但成效如何,他却一点把握也没有,尤其一元指与先天太极玄功在性质上是两种背道而驰的武学,基于运气行功的方式不同,他要攻出一元指,就必须暂时放弃先天太极玄功的防守。 这样做,实在是非常冒险的尝试。 今天的他,两肩重任,沉重无比,为师门,为自己,为武当,以及为了今后整个武林的命运,他都不应如此轻举妄动,率尔行事。 由于心情的矛盾,情势也就更加恶劣了。 淫魔的追魂煞手印,不但内力绵绵如江河倒泻,招式亦是变化万端,诡谲难测。葛品扬的先天太极真气,全借天风老人所授之天风三式发出,这种打法,最大的好处是对方招式和掌力不易沾体,唯因变化单纯,却无法因招破招,因式化式,以小巧的变化伺机创敌。 这时,葛品扬已给逼入空地背岩的一个死角之内,淫魔吼喝着,双掌齐至,葛品扬正准备拼发十二成内力,纵落重伤也得将对方震退之际,忽听红凤尖叫道:“严老速退!” 淫魔人虽疯,耳目倒是极灵,闻呼尚以为身后有人冷袭,腰身一挫,回扫一掌,同时向一旁闪电般挪身闪开。可是,掌风扫出,所至之处空空如也。 淫魔大怒,瞪眼吼道:“开老夫什么玩笑?” 红凤不慌不忙地手一指道:“再上去,要活的,这是太上帮主的交代!” 淫魔意稍释然,“嘿”了一声道:“我道怎么了,嘿嘿。” 说着,脚下一点,再度向葛品扬扑至,双掌所发之劲道,竟比适才最后一招还要凌厉几倍。 红凤骇叫道:“严老” 淫魔吼着答道:“不要紧,先打倒他,再给他吃药就是了。” 葛品扬趁淫魔抽身的一刹那,人已跳离险地飞奔至赵冠身边,(此处缺数行) 赵冠真气一提,朗声高吟道: “兰魂蕙魄应羞藏 独占春光 梦断高唐……” 谢尘道长双眉一皱,口虽不言,眼光中却不啻是说:这是什么时候?小老弟! 葛品扬立即明白过来,暗道一声:原来如此,我怎就没有想到,真是惭愧! 淫魔怔了怔,忽然收招立足,眨着水泡眼自语道:“这几句词儿听来好熟?” 赵冠见已收到效果,知道所料不差,当下声浪一扬,续吟道: “浮云掩月过女墙 缱绻情 可人香……” (此处缺数行) 葛品扬上前抱拳道:“五凤帮将所有名门正派视为敌人,仅为贵帮太上一人一时偏激的作为,所以在下敢代武当作主,邀姑娘与两位小妹入观喝杯热茶。姑娘是聪明人,回去后,不妨与您那四位姐姐好好地想一想……” 红凤陡然回过神来,娇声嗔叱道:“哼,你还想倚老卖老……” 说着,忽然感到失言,粉面一红眼中闪过一抹羞涩之色,借机一扭腰,向两婢一挥手,领先向峰下急急飞奔而去。 谢尘道长与赵冠双双走过来,赵冠得意地道:“葛少堡主,咱小圣手不是吹牛吧?” 葛品扬嘴角牵动了一下,目注红凤主婢消失处,没有答腔,想笑也没有笑得出来。谢尘道长道:“进去里面再说吧。” 葛品扬摇了摇头,仍然没有开口。 赵冠知道他是急着要离去,因问道:“你又想去哪里?” 葛品扬回过脸来,苦笑笑道:“你说呢?要去的地方大多了就是难分先后。” 赵冠眨眨眼,笑道:“当然先去五凤帮了!” 葛品扬问道:“你呢?” 赵冠答道:“家师原是要我打听你在五凤帮中的情形,并设法通知你谨慎小心,既然见到了你,我当然是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听候别的差遣了。” 葛品扬点头道:“好的,谢谢令师徒,那你就先走吧。” 赵冠不放心地又问道:“你究竟决定了没有?” 葛品扬轻轻一叹,没有立即作答,稍作迟疑,然后向谢尘道长躬身道:“道长留步,后会有期,晚辈这就告辞了。” 赵冠也跟着向道长告辞,谢尘道长很激动,却不便挽留。两小相偕下山,至峰下,赵冠想了想又接道:“我找家师,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同时,迟早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不管你先去什么地方,我且陪你一程可好?” 葛品扬目光一阵闪动,突然一声“嘿”,闪电般向左侧树林中扑去—— 第二十章 三进五凤帮 葛品扬身形尚未进入林内,三点银星,已然迎面射至。 赵冠惊叫道:“注意暗器!” 葛品扬一声嘿,展袖微拂,三点银星立被扫飞一边,同时,身形却借一拂之力,去势更疾,没入林中。 接着林中草木大动,但听一声冷笑,一声轻“啊”,旋即一切又归寂然。 赵冠赶至林中时,葛品扬正轻咬着下唇,眼望地面,似在思索什么。地上,颓然栽坐着的正是那名醉奴。醉奴双臂软垂,两肩肩井大穴,显已遭葛品扬于照面之下以闪电手法点中。 赵冠笑着朝葛品扬赞佩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醉奴身旁,脚尖一拨沉声喝道:“老魔躲到哪里去了?快说!” 醉奴身躯晃了晃,阴着脸,一声不响。赵冠勃然大怒道:“你他妈的还装什么蒜?” 脚一提,便待踢过去。 葛品扬忙不迭喝阻道:“冠弟不可乱来!” 赵冠脚一缩,侧目不乐地道:“难道你还想讨一瓮沧浪灵泉来恭送他上路不成?” 葛品扬点头道:“正是这样!” 赵冠愕然张目道:“真的假的?葛兄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葛品扬认真地道:“一点不假,马上去,马上回来,假如你没有信心可以讨到,那么你就等在这里由我去。” 赵冠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见葛品扬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摇摇头,叹一口气,返身登峰而去。 不消片刻,赵冠便皱着眉头抱着一瓮沧浪灵泉走下峰来。 葛品扬伸手接过,上前放在醉奴面前,然后指着那瓮沧浪灵泉向醉奴正容地说道:“阁下不是不知道,这种灵泉,无论在武当或是在武林中来说,都是无价之宝,整个武当,已只存三瓮,就此一瓮就足派上很多用场。本少侠因看出它对阁下似乎很重要,故讨来一瓮相赠,阁下应该知足。” 醉奴不言不动,听至最后,竟然悠悠合上眼皮。 赵冠嘿嘿笑道:“这个马屁拍得好!” 葛品扬不动声色,缓缓接下去道:“谈矜持,人人难免,但得看情形,同时也有个限度。在下以为贵主人一定伤势不轻。急于等待这种灵泉回去和药,这一点,也可能是在下猜错,不过,阁下若是再无表示,在下一旦收回成命时……” 醉奴闻言神色一变,同时仓惶张目。葛品扬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手一伸,拍开醉奴两肩处的穴道。 醉奴默默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一声不响地将酒瓮抱起。 赵冠见了,大感不快,-目向醉奴叱道:“连说个‘谢’字也不会么?” 醉奴回过脸来冷冷答道:“不会!怎么样?” 赵冠牙一咬,扬掌便想刮去。葛品扬伸手一拦,抢到赵冠身前,向醉奴蔼然一笑,注目说道:“阁下心情,以及阁下的性格,在下异常了解,如此刻向阁下提出问题,可以想象的,阁下一定不会置理。不过,我们不妨换个方式谈谈,假使在下先介绍自己,告诉阁下: 我,葛品扬,乃天龙第三徒。那么在下相信,阁下一定乐于将天龙堡主与令师醉魔及令师伯金魔交手后的受伤情形和目前的下落说出来吧?” 醉奴颇感意外地楞了楞,旋即平复下来,冷冷说道:“算你不愧为天龙门下,你算猜中了。家师及师伯受创颇重,不过令师也没占着多大便宜,交手是在五台,令师目前下落则无可奉告。” 冷冷说毕,身躯一转,大踏步出林而去。赵冠大奇道:“怪了,你怎猜得这么准?” 葛品扬目送醉奴背影远去,怔怔地,满脸愁云,摇头轻轻一叹没有开口。赵冠不肯罢休,追问说道:“为何不能告诉我?” 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苦笑道:“说出来一文不值,你自己再想想不也一样会明白?” 赵冠急于知情,不耐多想,顿足道:“你到底说不说?” 葛品扬皱了皱眉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想想看,这厮的相貌和举动,充分说明他是个宁折不挠的死硬脚色。但是,他日前挨了我一掌,却忍辱退去。在当时,我也没有想到其他,可是,适才再度发现他潜身此处,我恍然了:这厮居然能在这儿守候三日夜之久不去,一定是因为对那些沧浪灵泉志在必得。一个酒鬼,对任何美酒都不会有此耐心的,而灵泉最大效用是和药,所以我第一步断定,这厮必有什么至亲或好友受了重伤。那人会是谁呢?他借师父醉魔之名索酒,而醉魔却始终不见露面,醉魔会是怕事的人么?所以,我第二步断定,受伤的可能就是醉魔或金魔。 赵冠连连点头道:“有道理。” 葛品扬接下去说道:“当今之世,能令金魔或醉魔负创的,能有几个?同时家师久无音讯,天龙堡与五台派间的恩怨,你也知道,所以第三步我断定……” 说至此处,不禁一叹住口,赵冠道:“现在你预备怎么办?” 葛品扬默然良久,又叹了口气道:“大凡性气高傲者,很少会说谎言,所以我很相信这厮的话,这一点正是我犹豫难决的地方……” 赵冠不解地道:“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葛品扬眼望脚尖道:“照醉奴语气,家师虽然同样受创,却能自己离开五台而他去,身为人徒者,理应于闻讯后立即寻往……” 赵冠接口道:“是呀,谁叫你不去的呢?” 葛品扬低低一叹道:“但是,巫云绢失陷五凤帮,我不知道便罢,如今知道,于情于理,都实在有点……” 赵冠想了想,忽然叫道:“这有什么难决的?你去五台,河洛为必经之地,就便耽搁处理一下,费时有限,这岂不是两可得兼么?” 葛品扬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笑道:“按理,我应一径奔往五台方面,所谓顺路耽搁一下的说法,实在勉强得很,不过,现在也只有这么办了。” 赵冠蹙蹙眉头,忽然催促道:“少罗嗦了,事有情理两面,且有缓急轻重之分,这样做,是势所必然的。我答应陪你到底,这就走吧!” 二人出林,偶然回头,见谢尘道长正站在山腰间,不放心地向下面搜望着。葛品扬返身向上扬扬手道:“谢谢道长赏赐了。” 谢尘道长向下含笑道:“葛少侠好说,还有用得着贫道的地方吗?” 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事,向上大声回答道:“如有丐帮传书到来,转去天龙堡好了。” 谢尘道长点点头,二人拱拱手,转身奔向山下。 二人下武当,一路谈谈说说,心中都担心着五派中另外四派的情况,恨不得能碰上个熟人打听打听才安心。 第三天,行抵谷城附近,拟渡老河口,由新野经鲁山、临汝,再去洛阳。 这一天,二人正谈说得入神,不防迎面驰来一骑。二人没有留意,而来骑也似是有甚急事,埋首挥鞭,全没想到这条荒野山道上还有行人。 两下相遇,葛、赵二人几乎给来骑冲个正着。尚幸二人身手非凡,双双半旋身,各擦马头以毫厘之差闪去一边。 马上人仅“嗑”了一下,声调中虽有歉意,人马却未停下,手起一鞭,继续疾驰而去。 对这事,葛品扬倒未介意,赵冠却火了,破口骂得一声,纵身便想追赶,葛品扬手一带,笑道:“算了” 赵冠是给拉住了,可是,葛品扬本人目光至处,却忽然一声咦,手一松,腾身飞步追了上去。 赵冠怔了怔,不敢怠慢,忙也飞身随后疾奔。 不论轻功多好,人追马,终究是件吃力不易讨好的事,追下四五里,双方距离虽没有拉长,却也没有缩短多少。 赵冠因为不明所以,忍不住遥遥喊问道:“喂,葛兄,怎么回事?” 葛品扬脚下不停,扬声答道:“马上是丐帮弟子。丐帮弟子向不以坐骑代步,即令有之,也必易装的,如今此人以叫化装束乘马,显因非常事故。” 赵冠喃喃喘息着说道:“什么事你都管,管得了吗?” 但是,他话虽这么说,葛品扬不止步,他也无法停下来。尚幸前面那马匹不是什么宝马,而且似乎已赶了不少路,这时驰速已渐渐放慢下来。马上人全不防有人在后追赶,埋首纵驰,始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下。 二人脚下垫劲,眨眼追近。 葛品扬在相距三丈左右时,聚气一声吼喝,马上人一怔,同时收缰勒马。葛品扬脚尖一点,凌空拔起,流星般落到马前,脸一仰,迫不及待地问道:“兄台是赶去武当的么?” 马上的丐帮弟子,身材魁伟,是个粗直的彪形大汉,闻言先是一惊,旋即定下神来,瞪眼怒叱:“你凭什么拦老子的路?是去武当怎样?不是又怎样?” 赵冠跟着赶至,正好听到汉子这几句粗话,不由噗嗤一声,心火全消。 葛品扬眉头一皱,正在想:这家伙怎么出口就伤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及至听见赵冠的笑声,方省悟到自己也问得太冒失了些,于是,忙从怀中取出那面天龙令旗,展开执定,向马上含笑道:“在下葛品扬,天龙第三徒,刚自武当来。兄台如系传递黄山方面转来的信函,或许与在下有关也不一定。” 汉子啊得一声,忙不迭自马背滚落,连声说道:“是的,是的,是的……” 说着,探手怀中取出一个已给汗水浸湿的纸卷,递来葛品扬手中。 葛品扬一面伸手去接,一面将对方约略打量了一下,见对方衣摆上仅有一个法结,知道可能是附近丐帮分舵的一名头目。 于是在接过纸卷后笑问道:“这位大哥来自哪一舵?” “襄阳分舵。” “怎么称呼?” “申公虎,贱号雷丐。” 葛品扬想了想又问道:“襄阳与关洛、两川两江等分舵平行,是个大地方,属贵帮十三个一等分舵之一。贵分舵主在下记得外号好像叫流星赶月,是也不是?” 丐帮一名分舵主,一般都是四个法结,地位相当不低。葛品扬如此问话,蓦听起来,相当托大,然而凭他能与丐帮七结帮主四海神乞平起平坐的天龙高足身份,用这种口气提到一名分舵主的外号,便算不得什么了。 直到这时候,那位雷丐申公虎才思及对方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彼此间怎可这样平问平答?尤其刚才照面时那一声“老子”。 一阵惶惊,额汗立现,当下局促无措地低下头道:“小的……刚才,真,真该死。” 葛品扬伸手一拍对方肩头,笑道:“别见外了,申兄,在下最佩服的,便是像申兄这等爽直汉子,学学你们帮主那种洒脱不羁的豪情吧!” 说着,思及天龙环已交妙手空空儿罗集带走,身上别无其他信物,便向赵冠要来两枚金银棋子,递到雷丐手上笑道:“这是龙门小圣手赵少侠的信物,你可拿去呈交贵分舵主交差,就说谢谢他,姓葛的已经收到转来的传书了。” 雷丐接过,补向赵冠见了礼,上马驰行而去。 葛品扬见四下无人,便招手叫赵冠站到一起,开启这份显由妙手空空儿发去黄山,又从黄山辗转递到的传书。 最外层,是黄纸,上写:“飞递武当,转交天龙葛少侠。”下款是黄山丐帮分舵铃记。 撕去第一层后,里面仍为丐帮代表第一等紧急文书的黄纸,上写:“飞递黄山,转交天龙葛少侠”。下面为丐帮砀山分舵铃记。 黄纸计有五六层之多,最后一层,也是原始封寄的一层,是白纸,上面所写发信的地方是山西寿阳。 赵冠皱着眉头问道:“寿阳在哪里?” 葛品扬想了想答道:“太原之东,五台之南,距五台约二百多里。” 赵冠有点奇怪道:“这怎么回事?” 葛品扬没有开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层白纸撕开,撕时,手指已止不住微微颤抖,展开看去,几行小字写道:“扬兄:去五台,至寿阳,竟于途中遇见令师,惊喜之下,正拟上前拜了,诅知今师竟不屑一顾,拂袖径去。弟愧甚,人若不修细德,可发猛省矣。唯欲陈于兄者,令师神色阴郁,不知起于心情不佳,抑或身体不适?兄应另谋联络之法,小弟罗集百拜。” 葛品扬匆匆阅毕,眼望纸面,怔怔然,说不出是愁是喜。 醉奴说师父受伤不轻,纵然夸张,也绝非全无其事,而现在妙手空空儿传书中,亦指出师父神色不很正常,两相参照,伤重伤轻是另一问题,师父受伤,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了。 那么,伤势究竟是重是轻呢?妙手空空儿发现师父是在寿阳,寿阳距五台不下两百里,这段遥远的路程是师父自己走的吗? 如果是,颇足令人放心。 不过,话虽如此,在别人,这情形也许能令人放心,但是在师父,却又非常难说了。 师父天生傲性,他受伤,不管多重,也不会就此留在五台。如果他是为了顾面子,勉强跋涉,伤势岂不因而更形加重么? 葛品扬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将信纸送到赵冠手中。 赵冠有点惑然道:“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葛品扬眼望远处,缓缓说道:“你拿着,去天龙堡,请黑白两姨速派常、霍两位师兄、八将,甚至连两姨也在内,马上分途下堡,循家师可能经过的路线迎接上去。堡中事务,则烦吾弟协同驼叟前辈暂理,愚兄王屋事完立即兼程赶回。” 七天后的一个清晨,带着一脸风尘之色和两肩露水的葛品扬,出现于王屋凤仪峰顶风仪大厅前。 凤仪大厅前当值的十多五鹰鹰士,骤然看到葛品扬到来,一时间,均为之惶然不知所措。 假如葛品扬就这样径自走进去,他们是拦阻,还是不拦阻呢? 葛品扬武功高低,那是另外一回事。最使他们为难的,莫过于葛品扬曾经一度是他们的巡按堂红鹰主。 现在的红鹰主,尸鹰卓白骨,在名义上,仅属“暂领”;今天,葛品扬已成该帮逮捕对象,固为众所周知之事。但是,葛品扬的红鹰主身份,在帮中始终未经公布革除,逮捕葛品扬只是太上帮主直接下给五凤和五鹰的命令,他们武士又该怎么做? 葛品扬一眼瞧出武士们的不安神色,于是脚下放缓,走到十名武士面前,点点头,含笑招呼道:“兄弟们都好吧?” 众武士不自禁一致俯下身去,以帮礼回答道:“谢……红鹰主……关注。” 葛品扬想及以往一段相处之情,暗暗感慨不已,当下定了定神,指着两名红鹰武士吩咐道:“你两人入内通报一声,报告太上,就说我有事求见。” 两名红鹰武士挺胸并足,一声“敬诺”,转身入殿而去。葛品扬负手徘徊,本想筹思一下应付的方式和言词,可是跟七天来一样,思绪纷乱终安定不下来。 约莫过了盖茶时光,大厅内忽然传出一缕有气无力的声音道:“老身在此,你进来吧!” 葛品扬心神一收,大步向厅中走去。 云殿上,冷面仙子居中而坐,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坐在左侧殿,右侧殿立着那名白发丑老妇。 鹰、凤诸人,除了一个红凤,余皆不见,显然有事在外,都还没有回来。 最令葛品扬讶异的,便是冷面仙子身后,傍红凤站着的,赫然竟是他这次赶来施援的巫云绢! 冷面仙子看到葛品扬的发呆神情,不禁淡淡笑了一下道:“五凤帮不是什么坏地方,而老身也一直没有亏待你,孩子,你这次去而复返,是因为已经想开了吗?” 葛品扬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冷面仙子缓缓又接道:“在你,五凤帮与天龙堡,无论身在哪一边,相差都有限。只要你能悔悟,以前的,都可以不谈,包括巢湖事件和武当事件在内。” 葛品扬清醒过来了,跨上一步,注目振声道:“巢湖事件,晚辈为的是师妹龙女;武当事件,晚辈是为要挽回一部分杀孽罪名,晚辈没有做错什么,这一点,说过就算,因为晚辈今天并不是来向您老解释这些的。今天,晚辈来此目的何在,您老想必已然明白。现在晚辈只想请教一声,您老在何种条件之下,始能释放您身后那位终南弟子?” 巫云绢与红凤比肩而立,看上去显未受甚伤害,然而,奇怪的是:这时的巫云绢虽明知道殿下站着什么人,却一直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脸来朝殿下的葛品扬望上一眼。 冷面仙子返顾了一下身后,然后转向殿下问道:“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葛品扬毫不迟疑地朗声答道:“不论前辈是否已经知道,晚辈都可以向您郑重说明一下:执柯者是终南本代掌门人,凌波仙子白素华;她,巫云绢,现在是晚辈的未婚妻室。” 冷面仙子听了,一点讶异表情也没有,其系明知故问,至为显然。当下但见她听完这番话后,反而好像什么地方得着安慰似地轻轻一叹,缓缓说道:“噢,原来是这样的,那就怪不得了。” 就在这时候,巫云绢忽然侧起半边脸孔,朝葛品扬飞快地瞟了一眼,等到葛品扬发觉,她又已迅速低下头去。 葛品扬隐隐约约地觉得,巫云绢仿佛蹙着眉峰,似愁似怨,一副欲语还休神色;可是这匆匆一瞥,实在太短暂,太难以捉摸了。葛品扬身处其境,根木无法凭想象去猜测这一瞥的含意何在,同时也没有时间去细加揣摩。 冷面仙子干咳着,突然仰起脸向身后问道:“听到了没有?小妮子,他说你你怎么样?小妮子?希望就跟他一起离开此地吗?” 巫云绢沉默了片刻,悠悠抬起脸,脸色稍呈苍白,神情却极为镇定,没有回答冷面仙子的问话,径将眼光望来葛品扬,从容说道:“谢谢你,扬哥,这儿很好,自我进来,谁也没有亏待我,所以至少在目前,我还没有离开的打算。近一二年来,到处奔波太辛苦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好恢复一下身心的疲劳,同时得告诉扬哥的,我是自由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随地我都可以离开……” 冷面仙子安详地微笑着,不住点头,这时淡淡接口道:“五丫头,你绢姐站久了,陪她进去歇歇去吧。” 红凤唇角一撇,朝葛品扬扮了个鬼脸,然后亲昵地挽起巫云绢的手臂,相偕着走进后殿偏门中,消失不见。 这一下,可将葛品扬给楞住了。 她什么地方误会了我吗? 她受着什么无形挟制吗? 不可能!都不可能!第一,我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误会的。第二,她性情只是柔驯,而非软弱,尤其在我面前,只要还能说话,纵令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因利害关系而这样伤害我的自尊的。 那么他实在无法再想下去了。 这时的葛品扬,感到迷惘,迷惘中有悲哀,悲哀中有愤怒。然而,像他对付任何逆境一样,他愿意忍耐,他保留一次责问的权利,他也应留给巫云绢一次脱困的机会。一时任性偏激,反会把事情弄糟。于是,他从紊乱中定下心来,缓缓向殿上道:“人与人之间,贵在互相尊敬,互相信任,晚辈相信她说的您老不会亏待她,晚辈也尊重她愿意留在这儿的选择。 现在,假如前辈没有什么吩咐,晚辈就要说一声告辞了!” 这时的大厅中,冷静异常。 白发丑老妇站在右偏殿,除了两眼闪闪发光外,身躯纹风不动,直如一具可怕的僵尸挺立在那里似的。 左偏殿,两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似因出现在这种场面,与一个后生小辈周旋而大感不耐,四目垂合,仿佛早已入定。 冷面仙子左右溜了一眼,轻轻一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好,你去吧。” 稍顿,声浪略提,又接下去道:“不过,孩子你记住,这儿,上上下下,谁都欢迎你随时回来,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这些孩子无关,再说……” 一唉住口,似有不说也罢之意。 葛品扬一躬朗声道:“那么,告辞了!” 趋退半步,直腰,转身,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厅外,十名五鹰武士不自禁一致垂手俯脸,仍然以武士待鹰主之礼等候葛品扬从行列中走过。 葛品扬停下,留恋地向两排武士们分别望了望,然后微仰起了脸,深深吸入一口清气,快步沿阶而下。 下阶后,走过一条约十来步长的碎石短径,便是开在围墙上,通往峰下的圆顶拱门。葛品畅步伐虽然轻快,但心情却依旧是沉重的,由于神不专属。以致没有注意到拱门外正有一条身形迎面扑来。来人来势甚急,彼此都没有留心,一声“噫”,撞个满怀,接着一声“啊”,立即相互推拒闪开。 两人站定,于看清对方面目后,均不禁同时。惊叫道:“你……” 葛品扬喊出一声“你”,心头一动,止不住一步抢上,以身躯将来人挡住,喘着,低低促呼着:“快,出去,出去!” 呼促着,不由分说,一把将来者手臂抄起,半挽半拉地带出大门,同时又气又怒地低低抱怨道:“你,这是谁叫你来的?” 龙女被拖出大门,凤目惑眨着,忽然恼了起来,手臂一摔,叫道:“谁,谁,谁,还不是为了你!里面有鬼吃人不成?要你这般拉拉扯扯的?” 葛品扬一呆,愕然道:“为了我?” 龙女似感失言,玉容一红,跺足道:“是的,为了你,怎么样?有人说你给五凤帮困起来了,我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赶来,就是为了瞧瞧你的好看!” 葛品扬眉头一蹙,又抄起龙女手臂,摇了摇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好不好?” 龙女曲肘一拨道:“我偏要在这儿说!” 葛品扬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今也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了,于是,摇头一叹,无可奈何地道:“好,就在这儿说吧。” 龙女哼了一声,说道:“我离开黄山后,本想到关外去玩玩,到了这附近,忽然想起这事我何不去找八指驼叟……找驼叟聊聊,因为……因为我总觉得这老驼儿人很豪迈,唔,我是说豪迈得很可爱。” 葛品扬着急道:“快说正文吧,究竟谁告诉你我被五凤帮困起来的呢?” 龙女又哼了一声道:“忙什么?你怎知道我说的不是正文?要听就听,不听拉倒!” 她见葛品扬没有开口,方接下去道:“老驼儿的仙老峰,虽然就在这座峰的对面,但由于隔着一道绝谷,必须绕道闻喜那边,由中条山进去。大前天,我刚入山,忽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身蓝,女的一身紫……” 葛品扬暗暗一叹,忖道:蓝鹰、紫凤,怪不得上当了! 龙女径自说下去道:“两人已与我错身而过,那女的忽然转身喊住我,问我‘是不是进山找驼叟去的?’我诧异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她笑道:“你是龙女,不是吗?’我点头道:‘不错,有人这样喊我。’那女的朝那男的望了一眼,似说:‘我猜得不错吧?’那男的顿时面现又惊又喜之色。我看在眼里大为起疑,逼上前喝问:‘你们想打什么鬼主意?’那女的连忙解释道:‘小妹别误会,我们刚从山上下来,驼叟前辈说,他老人家马上也要下山去天龙堡进个信,因为天龙第三徒目前已给五凤帮的人……’” 葛品扬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开口。 龙女眨了眨眼睛,接下去道:“我听了,好不……好不高兴,因为太……太高兴的关系,连谢也没有谢人家一声,掉头就跑,连夜赶来了这里。” 葛品扬苦笑笑道:“现在你来了,你看我像不像被囚禁的样子呢?” 龙女怔然道:“是呀。” 接着,惑瞪凤目问道:“他们为什么囚你??又为什么将你放出来?” 葛品扬知道一时无法说清楚,便道:“现在该可以下去再说了吧?我也告诉你一声:依就依,不依拉倒。总之,你上了人家的当了!” 龙女眨眼道:“上了谁的当?说,不说我绝不走!” 葛品扬道:“你遇见的那对青年男女,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是谁?” 葛品扬苦笑道:“你既知道有个五凤帮,今天能赶到这儿来,难道帮中的五凤与五鹰如何识别都不清楚?” 龙女“啊”了一声,但倔强地没有开口。 葛品扬叹了口气道:“你受骗了啊!”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接口道:“是的,孩子,你受骗了,那骗你的男女,正是老身座下的紫凤、蓝鹰,不过他们虽然骗了你,仍将得授上赏。” 师兄妹俩回过头去,殿阶上立着一名肌肤如雪的中年美妇人,一身黑衣,益发衬出面部苍白和一对眼神的莹澈,正是冷面仙子。 龙女向葛品扬问道:“这女人是谁?” 不等葛品扬回答,又转向冷面仙子瞪眼道:“你是谁?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属下骗人还要奖赏,难道出于你的授意不成?” 冷面仙子注目颔首道:“是的,出于老身授意。不过,你居然不知道老身是谁,如非故意,就很令人感到不解了。” 龙女眨了眨眼:“你大概就是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吧?” 冷面仙子目不转瞬地道:“这样还不够吗?你在外面行走已不止一天二天,知道了五凤帮有个太上帮主,难道还能不知道她是何许人吗?” 龙女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在外面走了很久不错,但是,我很少接触武林中人。我忙我的,没人理我,我也不理别人,能知道王屋有个五凤帮,已算我细心的了。” 冷面仙子注目道:“再想想看,有没有听人提起过五凤太上帮主的外号?” 龙女果然眨眼思索起来,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叫,叫什么‘冷面仙子’,是吗?” 冷面仙子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目却也亮得可怕,像冰山下面有条汹汹热流,热流冲溶着冰块,而更多更大的冰块接着又将热流逐段冻凝起来一样。 冷面仙子跨出一步,声浪微颤地又问道:“知不知道冷面仙子又是谁?” 龙女坦然摇摇头道:“不知道。在堡中,我从没有听人提到过,后来在外面偶然听得,我也没放在心上。当今帮派这么多,而我本身的事又重要……” 冷面仙子又跨出一步接口道:“要不要老身告诉你?” 龙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道:“也好,你说吧,你这人看上去就是冷酷了点,但在我,却似乎觉得并不讨厌!” 冷面仙子身躯微撼,注目缓缓道: “冷面仙子,姓冷,名心韵,天山弟子,双十适人,次年得一女儿,夫家姓蓝,住在武功山,天龙堡,人称天龙堡主,女名家凤,再一年,遭夫囚于石室,其后,凭双手开隧道而出,十五六年来,名亡人存……” 龙女惊得连连后退道:“你,你疯了?” 冷面仙子缓缓逼上,沉声说道; “是的,姑娘,十多年前,你父亲便为了这一点而将他的妻子送入后山石室,姑娘,人人有娘,而你,你姑娘的娘,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是你们堡中那位白姨?还是那位黑姨? 你为何喊她们‘姨’而不喊‘娘’?” 龙女连退,冷面仙子逐步跟上,颤声接着道:“姑娘,你左脚背上有没有一块紫痕,像牙印?一定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你父亲都没有注意到,是吗?姑娘知道是怎么来的吗?天生的?不是。如果我告诉姑娘,它是你娘有天疼你疼极了,忘情之下用牙咬的,姑娘相信吗?” 龙女一呆,站住了,张目惊叫道:“这,这你怎么知道了?” 冷面仙子吸气闭目道:“不是姑娘告诉我的吧?那就怪了,我怎么知道的呢?” 眼睑闭合处,两颗晶莹泪夺眶而出,身躯由微颤而摇晃,终于手臂一垂,向后倒下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再膺重命 葛品扬怀着沉重的心情,独自黯然走下凤仪峰。 师妹龙女投入师母冷面仙子的怀抱,这将使天龙堡和五凤帮之间,又进入另一层更为复杂的水火状态了。 师父天龙堡主,在今天武林中的声誉,虽是如日中天,然而,有一件事却是无可否认的,在人生旅途上,他已进入老年。 师父膝下,唯此爱女,师妹可说是他老人家渐人晚年唯一的慰藉,而现在,连这一点也失去了。 师父天龙老人与师母冷面仙子在情感方面的误会与裂痕,显然地,只有日益加深而无弥补完复之望。同时,师妹又为双方所必争。私怨与公仇交集,今后,一堡一帮之间会演变成何等结局,真令人不堪想象。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适才他自参其境,目睹祸因形成,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女间的天性一旦激发,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所以,当冷面仙子晕厥,师妹悲呼着扑上的那一刹那,他除了叹息,什么表示也没有。 接着,他被冷落了。 闻讯奔出的红凤,指挥九、十两婢,以及那名白发丑老妇将母女俩拥持入内。冷面仙子虽然醒转,但却没有再望葛品扬一眼,甚至曾经为他奔走天涯海角的师妹龙女,也没有再望他一眼,转眼之间,他葛品扬成了陌路人。 出了王屋山,他唯一的泄郁方法,便是全力狂奔。 他忘了饥饿,忘了劳累,不避风雨,不计日夜,仅凭对路途的模糊记忆,归心似箭地奔向了天龙堡去。 他知道,不论师父多疼爱自己,在师父面前,他终不能代替师妹的空位,然而,他并不奢望那些。他只希望赶回去时,师父已经回堡,在师父闻讯哀痛之余,希望因他之依侍身边而稍感慰藉。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他忽然发觉,他已经到达云梦。 同时,更巧的是,不远的前面,便是已故之云梦二老的风雨茅芦。 人在失意之时,每易缅怀过去。遥望风雨茅庐,使他想起前年来此时的情景。那时,他一身武功虽然遭废,但是他除了自苦,毫无怨尤,因为误会终会有澄清的一天。误会一朝澄清,师父即无遗憾,只要师父没有任何遗憾,再吃多少苦他也不在乎:而今,一身武功不但恢复,且另有不凡际遇,然而在情感方面,他的负荷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形加重了。 云梦二老丧于五凤帮,五凤帮系由冷面仙子主持,冷面仙子是师父天龙堡主的发妻,他的师母;二老是天龙堡主的至友,有一天,人们纵然惩处了师母冷面仙子,也将不会原谅师父天龙堡主的;更何况云梦二老仅属无数冤死者之一,而师父天龙堡主于事件连续发生后,直至今天尚且迟迟不出呢! 葛品扬怔怔发了一会呆,终于忍不住向风雨茅庐走去。 前年来此时,雪霜满地,而现在,时值春夏之交,放目四眺,柳绿花红,一片晴和向阳景象。人事与天时,竟是恰成对比。 他走了几步,稍稍迟疑,忽然斜斜绕去一排竹篱后面,因为他看到那后面正盛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村野无香纸,采点野花致祭也好。他选择了一小束野花,转回来继续往前走去。 不一会,到达了,庄院前曲水修竹,景物依然,只是往日的雪地,如今已代以一片繁茂的杂草。 庄门紧闭着,生满绿苔,显然自二老物故后,此处即未再有人居住过。 葛品扬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跃登院墙,入院以后的路,他十分熟悉,二老遗体不会仍在,但少不了会有个灵位的。于是他二径向最后的大厅走去,为了表示尊敬,他不敢以轻身功夫跃进,而改以一步一步地缓行。 经过假山,经过水池,也经过那座风雨亭。 葛品扬来至亭中,正待穿亭而过时,目光偶扫,不禁微微十呆,亭中一碑挺立,原来二老就葬在亭下。 然而,此尚不足为异,更令他惊讶的是,那方墓碑面前此刻正安放着一束鲜花,花种与他手上所持者一般无二,而从花茎断痕的新鲜程度看来,前此致祭者,离去最多也不会超过一顿饭光景。 先他而至的这位致祭者会是谁呢? 庄门紧闭苔封,毫无近日开启过的迹象,而院墙又是那么高,可见来而复去的也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 那么,这人会是谁呢? 关于这一点,除了存疑,说什么也无法凭空想象;于是,他将自己带来的那束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原先那束野花之上,然后纳拜,起立,默祷,注目缓退,返身再由原路怅然走出庄外,继续往南行去。 云梦向南,江河纵横,赶路的人,以坐船走水路为宜,于是葛品扬在孝感搭上一条下行江船。 在登船之际,葛品扬心念一动,暗想:我一路行来,都是官塘大道,那位去过风雨茅庐致祭的人,如向北走,我不会碰不上。他既系武林人物,迎面相错绝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他人十九是与我同方向而行,也是向南。又他先我不过一顿饭之久,如南行,很可能也会在此搭船,我何不顺便打听一下? 于是,他向船家问道:“船老大,今天这儿有没有船往下水开去?” “噢,走过去好几条啦。” 葛品扬又问道:“从这儿上船的客人多不多?” “不多。” “几位?” “唔,好像只有四五位吧。” 葛品扬脱口道:“其中” 其中什么呢?他一时无法接下去。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一无所知。如果问其中有无江湖人物,船家或许并不见怪,但江湖人物有老少男女和各式各样的长相呀! 船家见他满身风尘,人品虽俊,眉宇间却充满惶惑沉郁之色,加之话到口边留住半句,出门人善观气色,暗底下不禁大为起疑,因而反问道:“其中什么?” 葛品扬蓦地想及:会不会是龙门棋士从蒿山下来顺路过此呢? 这种猜测虽然绝无把握,但却颇有可能,横竖他得向船家交代出一个人来,于是故作不知怎么形容才好似地比了比手势道:“有没有……这么……一位老人家?” 船家稍稍释怀,但仍追问了一句道:“那位老人家生做什么样子?有是有一位,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相公所问的人。” 葛品扬连忙接口道:“好认得很。” 船家“哦”了一下,没有开口,注目等待他再说下去,葛品扬见无法拖延,只好笑了笑说道:“因为这位老人家无论衣着和长相都很特别。” 龙门棋土不一定会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在以前,他很可能举出一部白胡须来描述一下,因为龙门棋士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肯改变他那部垂胸美髯的;然而,如今不同了,在岳阳,龙门棋士为替他恢复一身功力,已不惜将美髯糟蹋了,此例一开,后来的情形就很难说了。 不过,他现在的这种想法,也相当圆滑。 龙门棋士鹤发童颜,袍不覆膝,如不改装,本来就很特别;要是改装,为掩饰本来面目,一定也很特别;所以,他这样问,可说是万无一失。 果然,那名船家连连点头道:“那么就对了,那位老人家,无论面貌和衣着,都的确是有点与众不同,蚕眉、凤眼、高高的鼻梁、黑黑的肤色,神态极为威严,眉宇间似有着重重心事,尤其那袭天蓝长袍,显属上好质地,然而却沾满尘土……” 葛品扬心头猛地一震,暗骇道:这不是师父吗? 船家眨眨眼问道:“相公说的是这位老人家么?” 葛品扬定神点头道:“是的,坐的哪班船?下去多久了?” 船家想了想说道:“坐哪班船记不清了,不过,开船还没有多久,这一路下去,碰巧会在前面赶上也不一定。” 葛品扬含笑请托道:“赶上时请老大招呼一声好吗?” 船家点头道:“没问题。” 现在,葛品扬只有耐心等候这一途了。这一带,水道纷歧,起旱追,很可能欲速不达,而且他也不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船,纵能追及,也很可能当面错过。 江船行速,本来就不快,葛品扬由于心中焦急,感觉上也就更慢了。 船至黄岗,船家没有表示,船到九江,船家仍然没有过来打招呼,葛品扬再也无法忍耐,终于在九江离船登了岸。 他上岸后,暗暗思忖道:九江地面,不会没有丐帮弟子,而丐帮弟子消息灵通,绝不致对师父的过境一无所悉,我何不请这儿的丐帮分舵助我一臂之力呢? 于是,他入城,很快地便找着一名丐帮弟子,同时开门见山地向那名丐帮弟子显示了自己身份,要求立即带去会见他们会舵舵主。 丐帮九江分舵是在南门外杨湖中的一处小岛上,当葛品扬乘坐的小船向岛上驶去的时候,另一个方向,也正有着一只同型小船往小岛方面疾驰,两只小船渐靠渐近,终于,立在船头上的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葛品扬惊喜交集地喊道:“日前在云梦,向云梦二老致祭的就是老前辈么?老前辈为什么要化装成家师的模样呢?” 来船船头上站的,正是龙门棋士古今同。 但是,龙门棋士一副本来面目,一点也没有改动,然而脸上的神色却很怪异,这时听了葛品扬的话后,全不似往日那种嬉戏之态,既不意外,也无欣喜表示,仅点了一下头,意思似说:上了岸再谈吧。 不一会,两船同时拢岸,一老一小相继登岛后,葛品扬走过去,注目迟疑地道:“老前辈您是怎么了?” 龙门棋士神色阴沉地道:“你来了正好,老夫来这里,正为了请这儿分舵分头派人找你来。” 葛品扬吃了一惊道:“找晚辈什么事?” 龙门棋士沉重地道:“现在,你小子听清楚:在江都县北五里,隋炀帝旧日行宫附近,住着一名五十年前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外传此人早已物故,老夫近日方获实讯,此人仍然活得好好的,如今命你前去,是要你去偷取一样东西!” 葛品扬脱口道:“偷?” 龙门棋士微怒道:“是的,偷!不择手段!因为此人对这样东西爱如性命,就是他老子向他要也不一定要得到!” “一样怎么样的东西?” “一座玉琢弥勒佛。” “要来何用?” “这个你不用问,你所要做的便是半年之内将它弄到手。” “那人经常将这座玉佛放在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 “那,那晚辈如何下手?” “如何下手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只告诉你期限是半年,超过一天,就别来见老夫,同时今后也就别再回天龙堡去了!” 龙门棋士说时,声色俱厉,葛品扬如蒙一头雾水,但是,他不敢问,他只略略猜测到,这座玉佛,一定关系着一件严重的大事,不然以此老之身份,说什么也不会出此下策,而要自己去偷的。 于是,他暂时改换话题问道:“好的,晚辈遵命,但是,日前去风雨茅庐的究竟是不是您老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葛品扬益发迷惑了,今天的龙门棋士,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是,对于此老,他没有话说。龙门棋士无论命他做什么,他只有唯命是从一途,他相信此老性情变异定有原因,龙门棋士不肯解释,多问也属徒然。 葛品扬转身欲去,想了想,又忍不住回过身来道:“关于五凤帮召聘五派的事,武当平安渡过了,其他四派结果如何,老前辈有没有听到讯息?” 龙门棋士冷冷说道:“终南有弄月老儿,对方系知难而退;黄山水云老儿与首鹰两败俱伤;王屋驼叟去了天龙堡,仙老峰被放了一把火;少林寺系由老夫强行出头,那名蓝鹰很有骨气,所以老夫也没有要他小命,仅于薄惩。不过这一来,该帮定然会老羞成怒,势必集中全部力量,改向天龙堡泄忿了,因为该帮一定会误以为是你师父暗中主持……” 葛品扬眉峰微蹙,暗忖道:是呀,我去王屋时,幸亏冷面仙子尚未接获另外四处的消息,若是已知悉五路人马没有一处占到便宜,她说什么也忍不下这口气而放过我的。该帮这次分向各派下手虽然失利,但如果五凤五鹰集中,再加上天山胖瘦两巨魔,以及天目无情翁、天衣秀士等一代巨煞,师门将拿什么应付?这种危急情势,龙门老儿又不是不清楚,他为什么却还要在这个时候将我支使去偷一座身外之物的玉佛呢? 葛品扬愈想愈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于是绕着弯子问道:“那位玉佛持有者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呢?” “你小子想用强夺取是不是?” “这不比行窃来得妥当些吗?” “很好,你小子如果活得不耐烦,就不妨试试吧!” 葛品扬听得一呆,心想这就怪了,当今武林中武功最高者,就数师父、龙门棋士、弄月老人、水云叟、冷面仙子、天山双魔、天目无情翁、天衣秀士、五台三魔,以及五凤帮等人,而自己,自习成先天太极玄功及一元指以后,已较上述诸人相去有限,自己今日的成就,龙门棋士想必也清楚,而现在他却说得这么严重,难道此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有点不服气是不是?” “咳,咳,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夫还看不出你在转什么念头么?” “晚辈不过始终想不透武林中还有这么位厉害人物罢了。” “听说过医圣毒王这个名号没有?” “啊,医圣毒王?这人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谁说不是,老夫刚才不是这样说过了吗?” 葛品扬默然了,龙门棋士冷冷又接道:“半年时间说短不短,所以你无须操之过急,一切凭智取,不择手段。须知此人武功虽与老夫等人仅在伯仲之间,然一身毒功却无出其右,谈笑之间都能施毒制人死命,你行藏暴露之时,即你丧生之时!” 说到此处,手一挥,接道:“原船过去,马上走!” 葛品扬不敢再说什么,返身上船,仍由那名丐帮弟子送来这边岸上。 葛品扬于是又自九江搭上另一条开往仪征、江都方面的客船,在船上,他反复回味着几句话:“期限是半年,超出一天,就别来见老夫,同时也就别再回天龙堡去了……医圣毒王,医圣毒王……只要能得手,不择手段……”他想着,蓦然骇忖道:去风雨茅庐致祭的明明是师父,我一再以此相询,龙门老前辈都是避而不答,难道他与师父已碰过面,而师父正受了严重内伤,非那座玉佛无救不成? 二十四桥千步柳, 春风十里卷珠帘…… 江都,即今之扬州。扬州之形胜,前人有“四六”颂之曰: “禹别九州,斯为奥壤;唐分十道,是曰大邦。” “俯江循之壮阔,瞰京口之穹崇;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当年,诗圣杜甫为了要来这个“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曾替自己制造了一个非常动人的借口:“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下扬州!” 杜甫的诗,十之八九都为忧国忧时而发,令人读之极为感动,然而,这里他说去扬州是为了“关心”淮南一带的“米价”,多少有点值得存疑了。 不过,这还好,白乐天就伤情感了: 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 东自黄河西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 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 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土坟三尺何处是,吴公台下多悲风。 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 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忘国树…… 这首《江都行》,当年题于扬州西城的摘星楼。 摘星楼原为隋炀游幸江都建以纳嫔妃者,如今,“摘星”一名虽存楼,却早已改成一座酒楼了。 葛品扬登楼凭窗眺望,偶尔恩及这首《江都行》,不禁为之感慨万千。 这与年前在关外,虽同样登临一座酒楼,可是,无论景物与心情都不一样了。 那是风雪的严冬,现为花木向荣的初夏,那时是人影双双;现在则是人孤影只;那时仅有自怜,如今身肩武林命运重担,欲遁世已无可能。 店伙走过来,葛品扬一狠心,挥手吩咐道:“不必问了,酒菜搬好的来就是了!” 不一会,酒菜端上,葛品扬闷闷地喝着,不时自窗口向北望去,心中烦闷地不住盘算: 医圣毒工不但用毒为武林中空前一绝,就凭本身武功,也不在我之下,而那座玉弥勒既系无价之宝,收藏隐秘,自不待言。半年之期虽说不短,我现在连接近这名老毒魔的机会都没有,又从何下手呢? 这时约莫午初光景,随着时间的过去,楼上酒客也渐渐增多,呼酒叫菜,以及高谈阔论的嘈杂声,听了益发令人心烦,正所谓以酒浇愁愁更愁。葛品扬本来就不善酒,半壶广陵春下肚,陶陶然,已然微醉。 这时,忽听邻座一人大声问道:“那个卖镜子的,今天会不会再出现,蔡老夫子?” “很难说。” 那人接着又问道:“蔡老夫子见多识广,依夫子之见,那人一面镜子索价纹银五百两,是他有疯疾呢,抑或他那面镜子真有什么神奇之处?” “白乐天有首诗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诗?” “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扬州百炼铜?” “是的,在唐代,我们扬州人常于五月五日端午在江山对日铸镜,谓取日之华,照之可使人青春不老。这面镜子,据那人说,便是唐代之宝镜。” “真有这回事吗?” “老朽没有五百两纹银,不敢妄断。” 这句话说得满楼俱为之哈哈大笑起来。 所谓照妖镜、摄魂镜,不过是说部中的神话,一面铜镜质地再好,也不过是面铜镜而已,如说一面铜镜要卖五百两纹银,当然是笑话了。 葛品扬于恍惚中为这阵突发的笑声所惊,扭头四望,一众酒客们却已改换话题,去谈其他方面了。他隐隐约约地,只听清什么镜子、五百两纹银等断句,这时不禁感到迷惑不已,暗想这些人刚才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又来啦!” 全楼酒窖,立即涌向窗外探首下望。 葛品扬随着将头伸出窗外,但见下面小河蜿蜒,两岸垂柳摇曳,景色极为幽雅。这时,柳堤上,由西边缓缓踱来一名三旬左右的落拓书生,身穿一袭旧青衣,衣着虽然寒酸,眉宇间却颇有一股俊逸的书卷气。 青衫书生缓缓踱至摘星楼下,在小石桥桥头盘膝端坐下来。 身后跟着的大群闲上立即一涌而上,将青衣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座石桥,为西门与北门通向城中的要道,这一阻塞,围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但摘星楼上的酒客却不受影响,始终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青衫书生于坐定后,左袖微提,右手探入,从袖中取出一只扁圆形青布小袋,平放在膝头上,开始闭目养起神来。 青布袋中所装,大概便是那面索价五百两纹银的宝镜了。 围看的闲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但却没人上前向书生索镜观看。葛品扬看了片刻,觉得也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便转过脸来,准备继续喝酒。 酒杯尚未端起,忽听有人低喊道:“喂,快瞧,老周,那顶神秘的小花轿又入城啦。” “哦!在哪里?” “已快到桥头了。” “真怪,不多几天,这顶小花轿就出现一次,却始终不曾在人见到过轿中人面目。老张,你说这娘儿是不是那一路货色?” “弄不清楚,我已经打听很久了。” “就没有人钉梢,看她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吗?” “当然有人钉过了。” “结果如何呢?” “结果知难而退。” “怎么回事呢?” “那几个轿夫太凶了,一个个全似练过把式,不管谁钉上,不出十步就给发觉。听说那些家伙只要向你瞪瞪眼,也就够你魂飞魄散的了。” 姓周的突然低低打断话头,叫道:“快看,大概有好戏可瞧了!” 这一叫,谈话之声立止,四周也忽然特别安静了下来,葛品扬感觉有异,便又扭头向下面桥下望去。 这时,闲人们纷纷旁退,一顶花呢凤角小软轿,在两名家丁模样的人物开道下,正由另外两名家丁模样的中年壮汉向桥上抬来。 行家看行家,一眼分明,葛品扬略加打量,便知这四名家丁模样的人物均非俗手;但是,尽管闲人退让,那位青衫书生却一点不知天高地厚,依然端坐原地,闭目不动。葛品扬不禁为那青衫书生暗暗担心。 可是,奇怪的是,轿至青衫书生面前,竟自动停了下来。 闲人们遂又试着慢慢聚拢,青衫书生始终不动一下。这时,小花轿中突然传出一阵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这就是传说的那个人么?那面镜子拿来给奴家看看。” 语音婉转如莺啼燕呢,但却不是扬州本地口音,话说完,四名壮汉中已有一名俯下身子,准备去拿那只青布小袋。 青衫书生突以衣袖一遮,摇头拒绝道:“不行,按规矩行事,亮过银子再看货,不然你也看,他也看,就算宝镜看不坏,本人烦也就给烦死了。” 那名壮汉眼一翻,凶光毕露,哼道:“朋友说话最好睁开眼睛!” 青衣书生未及答话,轿中传出娇音道:“不,赵老大,就依了他吧。” 那名被喊作赵老大的壮汉怔了怔,忙垂手应了声。“是的,夫人!”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只小拜盒,连盒往青衫书生面前一放,冷笑着,脾睨不语。 青衫书生打开拜盒看了看,连连点头,甚表满意,接着放下拜盒,双手捧起那只青布小袋送往轿边道:“宝镜在此,夫人请过目。” 那名赵老大伸手代接,青衫书生手一缩道:“宝镜仅可由买主查看,本人几天前就声明过了。” 轿中人娇滴滴道:“好,交给奴吧!” 那名赵老大有火不便发作。怒目退去一边,接着,一只润如春葱、白如凝脂的纤纤玉手,自轿帘中伸了出来。 看到这只手,每个人都止不住心头一荡,目光发直。 青衫书生眼光所至,也为之微微一楞,忽将镜袋交去自己左手,右手一翻,竟将轿内伸出的那只玉手紧紧握住,旁若无人地啧啧赞叹道:“呵呵,又白又嫩,好美的一只小手儿呵,唉唉,要是能睹芳容一面,区区五百两银子又算什么……” 真个是色不迷人人自迷,青衫书生这种失常举动使每个人都看呆了,一时间,四下里竟静得一点声息也听不到了。 那只玉手挣扎了一下,惊呼道:“赵,赵老大!” 叫的虽然只是赵老大一个人,但四名家丁于二声惊“啊”之下,已自不分先后地同时向青衫书生扬掌劈去。 闲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 葛品扬轻轻一叹,仅摇了一下头,并不动心,这种人虽说死得冤枉,但是,一点也不能引起人的同情。 然而,怪事却出现了。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但见青衫书生一声“唉哟哟”,双肩微晃,平地向轿边挪近尺许,竟以毫厘之差一下闪过四人的合击。 葛品扬双目一亮,充满讶异,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看走了眼! 四周闲人纷纷后退,这时葛品扬注目之下,又是一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名家丁正待攻出第二招之际,轿帘一扬,另一只玉手已然闪电般伸出,食中两指紧并,疾点青衣书生两眉之间眉冲大穴,虽有轿帘遮住,然其认穴之准,竟然不减明眼人分毫! 原来轿中佳人也是一位大行家! 葛品扬从轿中人出手招式上估量,此女功力与成就,当不在五凤帮五凤之下,武林中哪还有这等武功的年轻女子呢? 四名家丁见女主人已经自行出手,知道帮忙无益,便都蓄势而止。 青衫书生显非弱者,容得另一只玉手点出,左手镜袋一松,斜腕一抄,竟又以一招神妙手法将玉手握住,哈哈一笑道:“广陵城中饶花光,广陵城外花为墙,高楼重重宿云雨,野水滟滟飞鸳鸯娇人儿,下轿吧!” 大笑声中,双腕加劲,眼看轿中人即将被他拖出轿外,就在这时,石桥通向城中的一端,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道:“狂贼放手!” 青衫书生循声回头,一点红星,已正对面门疾射而至。 青衫书生一见之下,似颇感意外地口一张,闪避不及,红星直射入口,接着,便见青衫书生脸色微变,双手一阵抖颤,突然松手向后倒去。 轿中人玉手一缩,金莲同时飞出,青衫书生立被踢滚桥下,身横水边,半边脸浸在河水中,一动不动,竟告气绝。 “啊啊,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一阵惊呼,闲人刹时奔散得一个不剩,摘星楼上酒客也都变颜变色地纷纷归座,似乎谁也不愿被牵连到一件人命案子中。 葛品扬当然不在乎这些;相反地,他对桥上更加注意起来。以一点红星取青衫书生之命的,是个长方脸,双目如电,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灰髯老人,此刻,灰髯老人正自桥中央向小轿走去。 四名家丁一致低目垂手,似对灰髯老人既敬且畏。 灰髯老人走至轿旁,毫不为意地朝桥下青衫书生尸体望了一眼,然后俯身拾起那只镜袋,打开看了看,一抖腕,将镜袋扔得不知去向。 轿中人这时娇声问道:“你刚才用的是一颗五毒丹?” 灰髯老人点点头,没有表情,也没有开口,葛品扬心头一动,讶忖道:五毒丹?难道此老即医圣毒王不成? 轿中人娇声又说道:“此人身手不凡,在武林中定非无名之辈,怎不下去瞧个清楚,查查他究竟是什么来路呢?” 灰髯老人低低嘿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瞧的?他发难,不过是乘你不备,连一颗毒丹都躲不了,纵有名,谅也有限!” “尸首要不要叫赵老大他们处理一下?” “不必了,三个时辰之后,不过剩下血水一滩,衙里捕快见了,自不难知道系老夫所为,谁还敢拿老夫怎么样?” 灰髯老人说着,袍袖一挥。两名家丁立将花轿抬起,循来路出城而去。 直到花轿与灰髯老人全部消失不见,四周闲人这才又尝试着往桥边拢来。葛品扬正待下楼看看青衫书生究为何许人以及中毒后尸体如何化血之际,闲人们忽听楼下发出一阵惊叫,急急转头看去,怪事又发生了。 原来那名青衫书生竟是佯死! 这时,但见他缓缓欠身站起,笑容满面,俯脸一张口,向掌中谨慎地吐出一颗红色药丸,药丸外面包着一层透明皮膜,吐在掌中,看着,摇头一笑,一面小心地将药丸收入一只锦盒中,一面喃喃说:“得来不易,嘿嘿,得来不易,皮膜要给震破,沾上一点唾液,我姓柳的可就要重投娘胎了。” 说罢,眼膘众闲人,微微一笑,返身扬长而去。 姓柳的?葛品扬注目凝思着:这种神态!这份身手?尤其是最后离去的这份飘逸身法? 呵呵,难道此人竟是天衣秀士所伪装的不成? 愈想愈像,除了天衣秀士,换了任何人,也将不会有如此胆量的。葛品扬想着,对天衣秀士这种谋丹手段,不禁大为钦佩,心想此人要不是步入邪途,真是何患功不立,名不扬? 天衣秀士谋取这颗五毒丹有何用处,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以天衣秀士之名,都无法向医圣毒王明着讨取,龙门棋士说此人在丹药方面一向是六亲不认,看来是一点也不假的了。 葛品扬眼看天衣秀士得手,自己却不知哪一天才能成功,顿感酒菜无味,于是喊伙计结了账,出北城,向所谓隋炀行宫旧址行去。 一直走到邵伯湖边,仍无所见,这时已是黄昏时分,湖边漫步着不少士人,远处寺院中钟声悠悠,斯情斯景直如置身画中。 葛品扬尘虑尽涤,正感信然忘我之际,忽听一个士人轻吟道: “远木连天水接空, 几年行乐旧隋宫……” 此为昔人罗隐之名句,葛品扬听了,抬眼四望,立即发觉到,依周围景物判断,当年的隋炀行宫,一定就在这附近了。 于是,他背起手,漫步沿湖而行,表面从容,似在欣赏傍湖晚景,其实眼光四扫,方圆半里之内,无不在搜视之中。 走过上方禅智寺,他发现寺后有座小土山,山上修竹成林,竹林中隐有炊烟袅升,心念微动,暗忖道:怕不就在那竹林中吧? 可是,怎么个混入法呢? 那一带显非游赏之地,而他又非扬州本地口音,医圣毒王不但本人招惹不得,就是他手下那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精悍异常,只要一照面,便没有不给看穿之理。易容吧?装什么身份的人好呢?而且方言是谁也无法在十天半月之中就能仿习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于当地人氏的。 葛品扬徘徊着,时而驻足,时而蹙额,此行任务,实在太重要了,如他没有猜错,月师一命,就等于悬在自己手中。是的,龙门棋士是对的,不择手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绝不能失败! 太阳下山了,湖边行人渐稀,葛品扬眼望湖天远处,一个意念突如火花般在他脑中闪过,于是他带着因狂喜而激动的心情,又向扬州城中奔来。 第二天,扬州城中,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谈说着昨日发生在摘星楼下,贵人桥上,那个卖镜子的怪人死而复活的奇闻。 正当奇闻传遍全城的时候,更古怪的事,接着发生。 时约巳末年初光景,由东门戏马台方面,缓缓踱来一人,此人年约三旬上下,身穿一袭旧青衫,双手背剪,面带冷傲笑意,随着此人的出现,街道上顿时暴发起一连串的惊呼: “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昨天……贵人桥上那个卖镜子的!” 转眼之间,万人空巷,青衫书生视若无睹,在分分合合的人群中向前走去,步履依然从容如故。 走没多远,叫嚣声一静,人群在维扬镖局门口停顿下来。 青衫书生一声轻咳,挤在镖局门口的闲人,立即向两边纷纷后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青衫书生正待举步而入,镖局内人影一闪,那位有维扬豹鞭之称的维扬镖局局主申百通,已然带着满脸错愕神情,自局内大步奔出。 豹鞭中百通身形一定,抱拳注目道:“小可申百通,这位兄台枉驾敝局,莫非有所指教不成?” 青衫书生淡淡地说道:“是的,有件小事相烦。” 衣袖一抖,一封书函平平稳稳地向豹鞭申百通迎面飞去。 豹鞭申百通亦非弱者,当下不愿示弱,单手一招一带,便将那封书函接在手中,可是,看封皮上的几个字,却止不住神色一变! 青衫书生脸色一沉,缓缓说道:“请面交老毒物本人,并请于一个时辰内送达。” 豹鞭申百通抬起头,迟疑地道:“朋友的称呼可否见示?” 青衫书生目射神光,冷冷地道:“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收件人自会清楚。” 另一只衣袖一抖,一只银锞子,“夺”的一声轻响,嵌入迎面那块大书着维扬缥局四个字的横匾正中,不偏不倚,深浅与匾面齐平,有如平面上铸就的元宝记号,青衣人冷冷接下去道:“请局内兄弟买酒喝,不成敬意。” 语毕,身躯一转,悠然举步,沿来路向东门而去。 豹鞭申百通双手紧握,怒形于色,但是,当他回头朝上面那块横匾打量了一眼之后,轻轻一叹,手臂废然放落。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忽有一名身穿长衣、目光如电的中年汉子横冲直撞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所过之处,闲人为之披靡。 豹鞭申百通头抬处,慌忙抱拳道:“啊啊,赵老大……” 来的,正是昨日随那顶小花轿出现在贵人桥头的赵老大。这时,豹鞭申百通话尚未完,赵老大手一伸,已将豹鞭申百通手上那封书函夺到手中。 豹鞭申百通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打拱赔笑道:“赵老大,你来得好极了!” 赵老大理也不理,眼光向手上书函封皮上匆匆一掠,随即塞入怀内,身躯一转,大踏步地穿过人群而去。 扬州北门五里外,上方智禅寺寺后,越过一座土山是一片广布数里的竹林,竹林深处楼台俨然,这儿正是五十年前,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精于医术却吝于济世,用毒与医术齐名的医圣毒王司徒求的道世洞府:避尘小洞天! 这时,约莫午末未初光景,小洞天第三进深院内,一名年约七旬左右、长方脸、双目精光如电、脸上毫无表情的灰髯老人,正在细心调制着一钵黑色药末,耳闻脚步声响,头一抬沉脸喝道:“赵老大,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赵老大喘息着,额际微现汗意,本是鼓勇奔入,经这一喝气势顿消,当下惶恐地垂下手,低下了目光,嗫懦地道:“小……小的该死。” 医圣毒王电目一扫,已看出端倪,又喝道:“拿过来给老夫瞧瞧!” 赵老大躬身上前,平举过顶,将那封书函递上,医圣毒王接过撕开,抽出了一张纸片,但见上面写道:“司徒兄丰采不减当年,且获绝代艳娃为伴,白发红颜,相映成趣,诚属可喜可贺。五毒丹一颗拜领,小弟因有急用,不敢面求,不得不出此下策,有暇过乌牙山、灵峰院,当尽东道之谊。弟柳迎风百拜。” 医圣毒王牙一挫,脸色铁青,匆匆进入厢房,不一会,又匆匆走出,向赵老大厉声交代道:“你们娘娘后山采药回来,就说老夫去了乌牙山,两月之内返转,这期间,门户小心,不管谁上门,一律不留活口!” 赵老大俯身低应道:“小的知道!” 医圣毒王衣袖一拂,人如灰鹤冲天,眨眼消失不见。 黄昏时分,避尘小洞天前面,赵老大正与另外一名家丁在空地上漫步闲聊,偶尔抬头,目光不禁一直,脱口惊声道:“老主公,您,您……” 十数步外,沉着面孔站着的,竟是那位老毒物医圣毒王。 这时,这位不知因何去而复返的老毒物,脸色青中带黑,相当难看,目注两名家丁,不发一语。 赵老大心头一寒,与另一名家丁同时低下了头。 老毒物缓步向两人走近,两人身躯又止不住索索发抖,不过老毒物并无恶意,走近后,轻轻哼了一声道:“前头走,去老夫书房,老夫有话吩咐你们!” 两名家丁如获大赦,忙不迭半偏着身躯在前面开道,老毒物沉吟着,眼光四扫,脚下却走得很慢,似在考虑着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 穿过重院,来至第二进,一声娇呼,一条淡红色的倩影,突然如飞般扑至老毒物怀中。 老毒物微微一怔,旋即将来者拦腰一把搂住。 老毒物现下搂着的,是个看上去年仅双十左右,眉比远山、眸赛秋水、鼻若悬胆、唇似菱角、齿如编贝、美胜嫦娥仙子的绝色佳人。 此刻,这位身上仅披着一袭薄绸睡衣的佳人脸一仰,吹气如兰,低低而幽怨地道:“怎么啦?你?说去两个月,差点把奴愁煞,而且只说去乌牙山,却没有说去找谁,为了什么事,看你下次还敢这个样不……” 老毒物没有开口,仰脸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张已给揉皱了的纸片递到红衣佳人手上。 红衣佳人霍地站直,早有两名丫鬟将纱灯移近,红衣佳人匆匆看了一遍抬脸疑讶地道: “柳迎风?是不是当年那个颇有侠名的天衣秀士?” 老毒物“嗯”了一声,仍没有开口。 红衣佳人秋波一闪,又问道:“你既赶去,因何又半途折回的呢?” 老毒物沉着睑,冷冷说道:“进书房里再说!” 两名家丁因见娘娘出迎,一直躬着身躯不敢抬头,老毒物对之视若无睹,径自与红衣佳人相搂着,向院左一间厢房走去。 进入厢房,老毒物目光微扫,缓缓走去书案旁一张凉椅坐下,红衣佳人正待缘颈登膝,老毒物忽然冷冷说道:“那边坐,老夫心情不佳。” 红衣佳人黛眉微蹙,颇为不悦地在书案另一边坐下。 老毒物脸一仰,对天发问道:“娘子,武林中怎么称呼你,你知道吗?” 红衣佳人愕然凝眸道:“你这一问多怪?” 老毒物原姿不动,冷冷接口道:“是的,很怪,但娘子不妨亲口回答老夫一声,娘子应该清楚,老夫并不是一个无话找话说的人。” 红衣佳人悻悻然说道:“沉鱼落雁苏小怜,怎么样?难道你怀疑那个什么天衣秀士这次是奴叫他来的不成?” 怪不得有此绝代风华,原来是祸水三姬中沉鱼落雁姬啊! 但见老毒物“嘿”了一声,冷冷说道:“虽非如此,却也差不多!” 沉鱼落雁姬自座椅一跳而起,娇躯打颤,戟指喘叱道:“司徒求,你,你,你说清楚点!” 老毒物淡淡地道:“坐回去!” 跟着,冷冷地接下去道:“老夫说:‘虽非如此,却也差不多’。这样说,应该没有什么不清楚才对。我司徒求寡情绝义,六亲不认,虽然名号中,‘医圣’两字在‘毒王’两字上面,但一生毒死的人比医活的人不知要超出多少倍,这一点,姓柳的比谁都明白,嘿嘿,娘子如以为他姓柳的这次冒生命之险而来,只是为了区区一颗五毒丹的话,嘿嘿嘿,那就成了笑话了。” 沉鱼落雁姬愕然道:“那么” 老毒物忽向房外高喊道:“你们且先退下去。” 待得赵老大及另一名家了脚步声消失,老毒物这才嘿嘿一笑接下去道:“这是老夫新近得悉的一大秘密,你们祸水三姬中的另外两位,羞花已归天目无情翁钱老儿,而闭月所改事者不是别人,就是这位姓柳的,天衣秀士柳迎风!” 沉鱼落雁姬颇感意外地道:“有这等事?我们三姐妹自离开五台之后,彼此间音讯断绝,羞花大姐的情形不知如何,但是闭月二姐,前几年不是听说跟了什么浮梁毒罗汉的吗? 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这个天衣秀士的呢?” 老毒物嗤之以鼻道:“武林中的人和事,天天都有变化,不然老夫也不会退出了!” 沉鱼落雁姬温然不乐道:“你曾答应奴家,帮奴家打听羞花、闭月两位姐姐的下落,闭月姐姐跟了浮梁毒罗汉也是你说的,怎么她改事天衣秀士的事你到今天才提?” 老毒物嘿嘿一笑道:“迟了吗?你关心别人,别人不也在关心你吗?姓柳的过去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而今事实证明,所谓正人君子者,亦不过是如此而已,他姓柳的这次找上扬州来的真正居心,娘子还能说不明白吗?” 沉鱼落雁姬秋波闪了闪,突然霞生双颊。 老毒物阴阴侧目道:“清楚了吧?” 沉鱼落雁姬忽然凝眸道:“老爷子今儿出去了一趟,脸色怎变得这么难看?甚至连喉咙都有点沙哑了?” 老毒物脸一仰,冷冷笑道:“也许是数十年来第一次碰到这等‘愉快’事的缘故吧?嘿嘿嘿!” 沉鱼落雁姬双颊又是一红,皱眉道:“这姓柳的得陇望蜀,居心既然如此可恶,老爷子就应该追下去惩戒他一番,做甚又半途改变主意呢?” 老毒物阴沉地道:“娘子聪明人,难道连这一点也想不通么?” 沉鱼落雁姬蹙额摇头道:“老爷子行事太难捉摸了。” 老毒物傲然一笑,冷冷说道:“他姓柳的虽以足智多谋见称,如真的跟老夫较量起来,哼哼,还差得远呢!老夫已将他这次来此的用心,分析得一清二楚,他来的目的可能有两种,为了‘人’,也为了‘丹’。所以,他在得丹之后,又来了个调虎离山,想趁老夫不在时,将你劫走!” 沉鱼落雁姬连连点头。 老毒物冷笑道:“老夫一时气怒之下,几乎上了大当。你想想看,天衣秀大何许人?老夫又是何许人?他会蠢到丹已得手,还留书激怒老夫,树下老夫这等强敌么?” 沉鱼落雁姬道:“是呀,那么老爷子回来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老毒物切齿道:“姓柳的以轻功知名天下,且又超前离去一个多时辰,追下去也是无益,同时,纵然追及,杀了他也不能尽泄老夫心头之恨,老夫尚有更毒的办法!” 沉鱼落雁姬道:“什么办法?” 老毒物恨声道:“如果老夫料得不错,这厮盗丹目的,必是为了毒害某一劲敌,换句话说,那人武功必在这厮之上。而现在简单得很,老夫带上一件疗毒圣品,跟踪前往,他下手,老夫也下手,兵法云:敌人之敌,必为吾友。那时候,黄鹤楼上看翻船,天下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赏心的乐事了!” 老毒物说至此处,手一挥,沉声吩咐道:“娘子去将那座玉佛取出来。” 沉鱼落雁姬一愣,张国道:“老爷子今儿是怎么啦?” 老毒物也是一楞道:“老夫怎么了?” 沉鱼落雁姬诧异道:“老爷子无论什么丹丸膏药都准许奴家过问,唯独藏放玉佛的那座百宝箱不许奴家接近,奴家连开启之法都不知道,怎么个取法?” 老毒物怔了怔,似乎有点失笑,当下缓缓起身道:“娘子前头走,老夫前去教你开启之法,这次离开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回来,里面尚有其它紧急备用之物,娘子不知如何开启总不是办法。” 沉鱼落雁姬见老毒物突然愿意将他一向视如拱壁的百宝箱向自己公开,不禁大为高兴,媚眼斜抛,嫣然一笑,扭着水蛇般的柳腰,领先向书房外面款款走去。 老毒物捋髯后随,不一会,穿过花阴道,登上最后一进里院的小楼,沉鱼落雁姬掀幔走入,至板壁前,玉指一点,平滑的红木板壁突然露出一道小门,然后回头向老毒物招手娇笑道:“过来教奴呀!” 老毒物回头向房门口两名女婢喝道:“灯挂好,统统下去。” 两女婢恭应一声,将灯挂好,折身一福,转身悄步走下小楼。 老毒物园门异光,一步步向密门中那座显为纯钢打铸的百宝箱走去。人至百宝箱前,稍稍犹豫,突然一转身,并指向沉鱼落雁姬香肩点去。 沉鱼落雁姬一声骇呼,欲待闪避,已然不及。 老毒物得手不饶,指飞处,又将哑穴点上,接着玄功默运,一声“嘿”,硬生生将一座铜铸百宝箱劈裂开来。 十指插入裂缝,又是一声闷“嘿”,百宝箱对半分开。 这时候,百宝箱分开,赫然露出一座高约七八寸、宽约四五寸的小小檀木佛龛,佛龛内莹光耀射,正是一尊玉琢弥勒! 葛品扬心头狂喜,手一伸,连佛龛一并抄入手中。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真是一点也不错。这时的葛品扬喜极忘情,竟没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医圣毒王连爱姬都不许触摸的至宝,又怎会这么简单便能攫取到手? 说时迟那时快,佛龛离垫,但听嘶的一声轻响,一蓬青雾疾喷起,葛品扬情知不妙想躲已经晚了,鼻闻异香心神一阵恍惚,手抱佛龛仰面栽倒。 等到葛品扬醒转过来,四肢酸软,周身乏力,身上已给点了七八处穴道,同时处身之地也由楼上卧室变成楼下客厅。 这时的客厅中,灯火明亮,那名沉鱼落雁姬穴道已解,正脸色铁青地坐在迎面一张大师椅上,身后立着怒目以视的贴身两婢,那位赵老大则日含冷笑,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 葛品扬叹一声“罢了”,心灰意冷,黯然合目。 但听沉鱼落雁姬沉声叱道:“睁开眼来!” 葛品扬睁开眼,冷冷一笑,再度将眼睛合上,这意思很明显:成者王,败者寇,别梦想问什么口供了,杀剐听便! 赵老大阴阴插口道:“这厮倔强得很,问亦徒然,反惹娘娘多生闲气,依小的主意,不若赏他一颗五毒丹,连骨带肉一起化掉算了。” 这家伙心肠好毒,葛品扬直听得凉自背脊起,自己一死不要紧,师父怎办?这次的武林祸乱又由谁来收拾? 最可怕者,莫过于死了连一点骨头都留不下来,死得这样无声无息,将使所有关心他、并寄重望于他的人,永远无法知悉他何以会突然音讯沓渺,这教人如何瞑目? 可是,他能怎么做呢?穴道被点,不止一处,而且都是人身几处重要大穴,空有一身玄功,也一样无能为力! 如今,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全心全意为他敬或爱的人作最后的祝福了! 沉鱼落雁姬略作思索后,道:“唔,这样也好。” 接着,是女婢上楼取丹的声音,再接着,是赵老大接过药瓶嘿嘿冷笑着向他一步一步走近的声音。 葛品扬一颗心,开始下沉! “要‘喂’,还是自己张口?” 葛品扬不响,也不动,他等待最后一次以齿创贼的机会。不过,他也知道,以赵老大之精练,这种机会并不多。果然,一缕冷风往他下颏逼到,这样,一指点实,他就不得不张开嘴巴了。” 就在这一发千钧的刹那,沉鱼落雁姬忽然喝道:“且慢!” 赵老大手一缩,愕然回过头去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沉鱼落雁姬沉吟着道:“先去拿药水来洗净他脸上伪装。看看他究竟是谁再说,这种重大的事不能不禀报老爷子,老爷子一旦追问起来,我们若是一无交代,岂不令他老人家疑心?” 赵老大觉得甚为有理,忙说道:“是的,娘娘设想得周到。” 不一会,一盆渗药的温水取来,葛品扬只有任由摆布,为他洗脸的是两名女婢,他不好拿两婢怎么样,擦着,拭着,首先是两婢发出一声惊“噫”,接着赵老大和沉鱼落雁姬也相继惊“咦”出声。 赵老大上来一脚,喝问道:“小子何派门下?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识相点,快快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葛品扬咬牙道:“全忘了,总之,不是寄身别人篱下,狐假虎威的走狗也就是了!” 赵老大勃然大怒道:“找死还不容易?” 喝声中,又是一脚,用足八成力道,踢得葛品扬痛入心脾。就在这个时候,沉鱼落雁姬秋波一阵闪漾,忽然离座走上前来,向准备再踢第三脚的赵老大缓缓说道:“赵老大,你且退开一边,由奴家来问他几句。” 赵老大应了一声“是”,由后退出一步。沉鱼落雁姬眼角一飘,朝葛品扬迅速地递了一道眼色,紧接着问道:“你是五凤帮五鹰中的第几鹰主?” 葛品扬迅忖道:她这样暗示于我,难道是有心解救我不成?于是冷冷一笑,故作傲然口气答道:“有胆量的,就不妨在处置了本少侠之后向五凤帮递句话:‘贵帮的红衣五鹰主,我们收拾了!’” 他虽不屑于沉鱼落雁姬的同情或怜悯,但是,活下来,却是他迫切需要的,同时他现在这样说也并没有错,尸鹰的红鹰主只是暂领,他仍是五凤帮正式的红衣鹰主。 沉鱼落雁姬似甚欣慰,偏脸向赵老大道:“怎么样?奴家叫先弄清楚再下手没有错吧?” 说着,不待赵老大有所表示,又向两婢喝道:“把他提去老爷子那间密牢中禁铜起来!” 赵老大一呆,期期地道:“娘娘,这,这妥当吗?” 沉鱼落雁姬反问道:“有何不妥?” 赵老大迟疑地道:“老爷子要两个月左右才能回来,这厮武功不低,心思也颇诡诈,后面有无接应也不知道,万一,万一出了毛病怎办?” 沉角落雁姬冷笑道:“你说怎办?” 跟着,脸色一沉,又道:“老爷子不在家,这家中是由你作主,还是由奴家作主?你知道五凤帮系何人主持?你知道五凤帮近来跟老爷子有过什么接触?不留活口交老爷子自己发落,老爷子相信他是谁吗?万一误杀,这担子由奴家,还是由你赵老大担?” 赵老大嗒然无言,垂手低言道:“娘娘息怒,小的知错了!” 沉鱼落雁姬挥挥手,轻轻一呼,径自上楼而去。这边赵老大向外退出,两婢则一抬头,一抬脚,将葛品扬抬着向厅后走来。 绕过屏风,出厅门,沿廊而行,至一巨柱,抬脚的女婢足尖一踢,巨柱阴面实现一洞,两婢躬腰进入,沿坡滑下,左拐右弯来到一处仅靠明灯发光的地下密室,两婢将葛品扬放下,对望一眼,又各以眼角朝葛品扬偷偷瞟了一下,这才手挽手,低头细语着自来处退了出去。 密室之中又晦又暗,身上又疼,肚子又饿,但是,葛品扬已无暇计较这一些了,这些,总比死强得多。 现在,他忖度着,如何才能恢复自由?还有没有携玉佛以俱归的希望? 想及这两个问题,葛品扬又灰心了。沉鱼落雁姬借故留他一命,不论是不是为了她向赵老大所解释的那些理由,但要想她无条件放了他,则是绝无可能的,而再度盗取玉佛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依当时情形判断,龙门棋士要他盗取玉佛,乃是为了要救他师父,师父不能得救,他纵能苟活,又比死强多少? 他估计,现下时刻,约莫在三更左右,离天亮还早,既然空想无益,不若暂时闭目养神,于是他静心合上眼皮,想好好先睡一觉再说。 朦胧间,不知过去多久,葛品扬忽被一阵微带喘息的如兰暖气吹醒,神思回复,这才发觉全身正被另一条软滑温香的肉体紧紧搂着。 在黑暗中,对方似已知他醒了过来,一阵喘息的细语,立即在他耳边颤抖着响起: “好……小弟,心肝……你叫什么?不……不说也好。知……知道奴是谁吗?知……知道武林中的祸水三姬么?知道三姬中谁最美?沉鱼落雁……心肝,你知道的,是吗?假如…… 你……你就这样,并不辱没了你不是吗?知……知道武林中……有……有多少人为奴疯狂,为奴身败名裂……而……而奴家连正眼都不去瞧他们一下吗?” 葛品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心狂跳,血骤涌,喉头有着窒息之感,他紧咬下唇,直到满口感到又威又腥,才稍稍平复,挣扎着喊出两个字:“无耻!” “无耻?唉,心肝,太可笑了。心肝,你不是没有看过我,现在闭上眼,想想我吧,想想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腰肢……” 双臂在微抖,但搂得更紧了,灼热如火的香颊随着柔躯揉动向葛品扬脸颊上贴来,葛品杨头一甩,怒叱道:“再不放手,我可要叫了!” “叫吧!” “以为我不敢?” “以为你不忍!” 葛品扬大声叫道:“赵老大!” “叫赵老二也没有用的,这儿是什么地方?他听到?他敢来?咭咭,心肝,软求不行,奴可要强来了!” “赵老大!” “叫吧,看你还叫不叫?” 一条软滑香舌随声递来,葛品扬一狠心,齿合处,沉鱼落雁一声尖呼,上身昂起,跟着劈劈拍拍括了他好几个耳光,然而打得并不重,一面打一面低低骂道:“看上去一表人才,想不到却比牛还要无用!” 葛品扬半个身躯仍给压着,这时忽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啊,赵老大,快!你来得正好!” 沉鱼落雁姬一惊,滚身一跃而起,同时迅捷无比地向身后暗处打出一掌,身法之轻灵,掌招之敏捷快速,端的不同凡响。 一招打空,沉鱼落雁姬回过身来,插腰喘息,显然又气又怒。葛品扬有心激她,侧目冷笑道:“你不是说这儿谁也不敢来,谁也来不了的吗?怎么相信了?哼哼,全是鬼话,不消多久,那个赵老大就会来了!” 语音未竟,入口处已有人冷冷一笑接口道:“已经在此了!” 葛品扬与沉鱼落雁姬均是大吃一惊。 沉鱼落雁姬娇躯霍地一转,目注微光中的赵老大,不稍一瞬,双臂同时缓缓上提,赵老大却夷然不动,冷冷地道:“手放下,娘娘,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的!” 沉鱼落雁姬阴声注目道:“你以为是奴对手么?” 赵老大诡笑了一下道:“娘娘一身成就,小的很清楚,不过小的已追随老爷近二十年,成就如何,娘娘也可以想象,纵非敌手,谅也相差有限。小的纵然会死在娘娘掌下,但是这一仗下来,娘娘如仍想保持现下这副花容月貌只怕也不甚容易呢!” 沉鱼落雁姬惊叱道:“你?” 赵老大右手微微一扬,阴声笑道:“是的,娘娘走得太急了,忘记将这颗五毒丹收回了,现在,小的已将它溶入一只小水瓶内,虽不能像入腹那样教人骨化肉消,但如泼到脸上也够人受的,娘娘自信受得了,翻脸也不妨。” 沉鱼落雁姬芳容失色,连连后退。 赵老大缓缓跨出两步道:“娘娘是聪明人!” “聪明人怎样?” “聪明人处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知道怎么做!” “你好大的胆!” “娘娘的胆子也不算小呀。嘿嘿嘿,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目击者将化为一摊血水。老爷子日后回来,相信娘娘不但不会讲出来,而且以后还可能不时赏小的一点甜头解解馋呢!” 沉鱼落雁姬急叱道:“站住!” 赵老大停步睨视而笑道:“有商量余地吗?小的年方四旬,无家无室,一身功夫没丢过一天,除了一张面孔不如这小子之外,娘娘……” 沉鱼落雁姬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你好厉害,赵老大!” 赵老大脸上立即露出暧昧的笑容道:“小的也觉得娘娘没有拒绝的理由,老爷子一天到晚只知炼丹炼丸,而这小子也只能为欢一时,哪有我们搭上了可以日子长久?” 沉鱼落雁姬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赵老大舐唇低笑道:“娘娘何必一定要说这个呢?俗语说得好:女人多半铁门监、纸裤裆,难只难在第一次……” 沉鱼落雁姬哼道:“老爷子眼利如刀,除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赵老大也是一哼道:“无毒不丈夫!只要娘娘有意,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然我们都不是那老毒物的对手,来个出其不意也未尝不可以。” 沉鱼落雁姬又叹了口气道:“那些以后再说吧!” 葛品扬把脸转去一边,冷冷说道:“两位请滚到外面去行不行?” 赵老大目光眨了眨,忽然带着醋意冷笑道:“算你小子聪明,就凭这句话,你小子大概可以多活一个时辰了!” 沉鱼落雁姬惑然注目道:“这话什么意思?” 赵老大嘿嘿一笑道:“本来准备先送他上路的,现在主意改了,就在这里……嘿嘿…… 让这小子看了难过难过,要他后悔这本轮不到我姓赵的快活……” “死人!” “哈哈哈!” 沉鱼落雁姬忽然娇嗔道:“你手上那牢什子还不赶快放下?” 赵老大干笑笑道:“请娘娘原谅。” 沉鱼落雁姬秋眸微闪,佯嗔道:“你要不放心,何不先点了奴的穴道?” “那样没味。” 沉鱼落雁姬道:“我要是动手抢夺你怎办?” 赵老大低笑道:“娘娘说笑话了,娘娘要是舍得两败俱伤,早就动手了,何况,小的以为,嘻嘻,娘娘怕也早就有点……” 赵老大说着,揉身上前,右手平举着,空着的左手将沉鱼落雁姬一把搂入怀中,沉鱼落雁姬嗯唔一声,任其摆布,毫不反抗。 赵老大拉过一张木凳将沉鱼落雁姬放倒,腾身而上,低低喘笑道:“一只手照样办事不是吗?” 沉鱼落雁姬忽然掩面佯嗔道:“你这死人!” 赵老大一面拉衣服,一面喘笑道:“要死不活的那一刻快了……” 一语未毕,突然发出一声厉呼,葛品扬骇了一跳,扭头睁眼看去,赵老大以左手护着右手,衣衫不整,那只毒水小瓶滚落地下,沉鱼落雁姬全身已近赤裸,这时正其疾无比地双手按凳,腰一挺,一足单飞,向赵老大面门踢去;赵老大又是一声惨叫,显然在心慌意乱下一眼又遭踢瞎。 沉鱼落雁姬心肠也够狠毒,全身跃起,纤掌横挥。赵老大脖子一歪,闷哼着倒地,倒地已再不动弹了。沉鱼落雁姬可是犹怕他佯死,追上去当胸一脚,一道血泉喷起,赵老大真的魂登极乐了。 经过这一闹,沉鱼落雁姬的兴致似乎已打了折扣,这时一脚踢开赵老大的尸身,将身上那件已给扯得七零八落的薄纱披略为整了整,走到葛品扬面前,玉手往腰肢上一插,气咻咻地道:“说吧,你到底怎么打算?” 葛品扬闭目静静地道:“很简单,解开本侠穴道,借给本侠那座玉佛,本侠就不记恨,保证将今天这一切完全忘去,不稍泄漏!” 沉鱼落雁姬嗤声道:“的确很简单。”脸孔一沉,冷冷接道:“送走了你,奴家又将怎办?” 葛品扬淡淡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也该离开此地,另觅安身立命之所了!” “何处安身?何处立命?能代劳吗?” “这个就很抱歉了!” “那么奴也抱歉了!” 玉指一伸,点了葛品扬昏睡穴。 当葛品扬再度醒转时,身躯颠荡,前有得得蹄声,知道身在马车中,心头一惊,失声喊道:“谁救我出来的?这是去哪里?” 耳边立即响起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道:“除了奴,还有谁?至于去哪里,那就要待你决定了。” 葛品扬试着运气,发觉周身穴道受制如故,而被赵老大踢过的地方,由于无法运气去淤,更是酸疼难熬。 他当下不由得恨恨说道:“你这样做有甚好处?耍狠,斩草除根,杀了我最干净,不然就好人做到底吧,我已经说过了……” “奴家呢?” “我也说过了,假如你不愿离开毒巢,只要你有自信,仍可以回去。” “回哪里去?” “你来的地方。” “看看吧,喏,那边,就是我来的地方!” 说着,她一手掀开后篷窗帘,一手将葛品扬颈子托起,葛品扬睁眼望去,但见火光冲天,约在五六里外,不禁骇然道:“你放的火?” “这样才算最干净,知道吗?老毒物回来,如以为奴已葬身火窟,那就永无后顾之忧了。” “谁在驾车?” “小屏” “那两个女婢之一?” “是的。” “另外还有一个呢?” “毙了。” “怎么说?” “那个叫小凤,是老毒物收下的,这个小屏则是由奴带大。叫你选,你也不会选小凤而选这个小屏的,对吗?” “你好狠心!” “这叫箭在弦上,唉唉,说起来还不都是为了你么?” 葛品扬心头一动,张目急急地道:“那座玉佛呢?” 沉鱼落雁姬吻了他一下道:“它是你的命根子,奴敢不带出来吗?” 葛品扬闭目叹道:“罢了!”心中略宽,也说不出是喜还是愁,是恨是怨,总之,身处此境,除了付诸一叹,已无其他可说的话了。 这时,五更将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刹那。沉鱼落雁姬折腾了一夜,也已感到极度疲劳,当下以手掩唇,慵慵地打了个呵欠,朝葛品扬侧目一笑,紧紧偎来怀中,不久便沉沉睡去。 天亮后,已离瓜州不远。沉鱼落雁姬一觉醒来,吩咐小屏将马车停在城外,同时将葛品扬外衣和头巾脱下,匆匆改成男装,单独挽着一只布包走进城中。 去了约莫个把时辰,满载而归,她为葛品扬和自己买来了两套儒服儒巾,驾车的小屏也由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改成一名道道地地的年轻车。三人于篷车内饱餐一顿。沉鱼落雁姬将葛品扬周身穴道分别拍开,只留下两肩肩井穴不解,她望着葛品扬,笑了笑,说道: “我愿意侍候你,为你穿衣、喂食,绝不令你感到有甚不便的地方就是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不放心你……” 葛品扬冷冷一笑,闭目不答,心想纯属花言巧语,不是为了不放心,那还为了什么呢? 哼,真像哄孩子! 沉鱼落雁姬摇摇他肩膀道:“你不相信是吗?” 葛品扬闭目漫声道:“岂敢?连这种吐自肺腑之言都不相信的话,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相信的呢!” 沉鱼落雁姬忽然低喝道:“睁开眼来!” 葛品扬睁眼冷笑道:“怎么样,有什么颜色要施出来的?” 沉鱼落雁姬单掌一扬,蓄势咬牙道:“是真英雄,你就试试,只要你说二句:“苏小怜,只要你解开我全部穴道,皇天在上,某人绝不辜负你的一番心意。’奴家马上为你解穴。解了穴,哪伯你立即下手杀了奴,奴也绝无一句怨言,来,你说!” 葛品扬楞住了。的确,他可以违心立誓,一旦功力恢复,以他今日之成就,要收拾这名妖姬谅无问题,可是,他能这样做吗? 沉鱼落雁姬冷笑道:“说呀,为何不说?咬紧牙关昧心一次有什么关系?” 葛品扬悠然合目,淡淡说道:“假如我姓葛的处在你的地位,早就该灰心了。我葛某人死了没有话说,纵能脱困,也永远不会对你有什么表示!你说吧,你还有什么好等的?” 沉鱼落雁姬冷笑道:“有什么,最多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葛品扬淡然地道:“大概差不多。” 沉鱼落雁姬忽然眼眶微赤,恨恨说道:“我高兴,怎么样?在男人身上,一向是予取予求的我,所欠缺的就是这一点。狠心的,你狠,你就耗下去吧……” 马车沿长江西南行,经仪征,浦口,转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这三天中,沉鱼落雁姬情感受着一种奇异的刺激,竟将情欲转移,她侍候葛品扬,却不跟葛品扬说一句话,葛品扬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然而,在两方面,这种对峙僵持的局面,都是痛苦的。 沉鱼落雁姬方面所忍受的,明显而单纯。 葛品扬方面,可能相当复杂而矛盾了。 现在,他有两条路好走、两条都是一言就可决定的,而且他随便选择哪一条,都可以有堂皇的理由。 第一条:他向沉鱼落雁姬屈服。 第二条:是沉鱼落雁姬为他出的主意,同时也是龙门棋士的吩咐,不择手段,昧起良心,先将玉佛骗到手再说。 第一条是万难做到的。第二条呢?这点,正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性美而可爱的一面。 本来他就是不择手段的,在动手争夺的那一刹那,如果沉鱼落雁姬不被他顺利点倒而抵死相抗的话,他倒是不惜双手染血。现在,易盗为骗,看上去一字之差,相去无几,然而,由于这主意系沉鱼落雁姬领先说破的,情形就有点不同了。 如果他那样做了,别说终此一生无法消除沉鱼落雁姬枉死的血影,同时,他相信,师父天龙老人纵能因而获救,也绝不会以有他这种徒弟为荣的。 不过,这种相互僵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 第四天,马车忽然改变了方向,沉鱼落雁姬坐去马车前座,与女婢小屏似在争执着什么。一名女婢敢与主母一人一句地争执着,自属可异,然而,葛品扬却不惯于窃听别人耳语,仍然假寐如故,不予理睬。 天黑下来了,马车也停下来了,主婢相继下车,久久不闻声响,大约过了顿饭光景,葛品扬正感不耐之际,忽见沉鱼落雁姬探头入内笑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奴家早作个决定吗? 下来吧,奴家已经决定了!” 葛品扬欠身注目道:“如何决定?” 沉鱼落雁姬笑了笑道:“今夜,在此地,经过一项考验后,我们之中,将有一人得到最后的胜利,不过也很可能……” 葛品扬注目道:“也很可能怎样?” 沉鱼落雁姬道:“也很可能两败俱伤。” 语毕,退向一旁,等待葛品扬下车。 葛品扬微愕,当下轻轻一哼,不再说什么,自车上一跃而下。沉鱼落雁姬返身前行,葛品扬从后相随,不一会,到达一座小山的峭壁下面。沉鱼落雁姬突然转过身来,玉掌疾伸,拍开葛品扬双肩最后两处穴道。 葛品扬一呆,脱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沉鱼落雁姬向地面一指道:“先坐下来再说。” 葛品扬依言坐下,满腹疑惑。沉鱼落雁姬也于对面坐落,眼光一抬,神色严肃地缓缓说道:“要动手,可以动手了!” 葛品扬大惑不解道:“动什么手?” 沉鱼落雁姬道:“依奴估断,你的武功必超过奴家甚多,假如你怕因穴道初解,气血一时不能尽活,不论多久,奴都可以坐在这里等你!” 葛品扬见对方一派有恃无恐态势,立即觉出事情有异,心头一震,急忙问说道:“那尊玉佛呢?” 沉鱼落雁姬冷冷接下去道:“所谓考验,便是指此事而言。直到今天,奴方始发觉,你之所以委屈以从,关系全在那尊玉佛之上。换句话说,奴如想称心如愿,唯一的凭恃,也就仗着那尊玉佛。现在,奴所要证明的,只是这尊玉佛对你究竟能发生多大的力量而已。解开你的穴道,是奴的一片真心诚意,也是一种冒险。如玉佛对你的影响力不够,你便可以对奴下手,但如此项冒险。冒对了,今夜你就必须……” 葛品扬心跳如撞,连声道:“先说玉佛。玉佛呢?你将它怎样了?” 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道:“玉佛在这里,葛少侠。” 葛品扬头一仰,三丈高处的岩顶上,女婢小屏背月而立,左手拿着玉佛,右手擎着一块石头,正准备着随时以佛石相砸。 沉鱼落雁姬静静地道:“玉佛命运,将凭少快一言而决。如果少快不在乎,玉佛与奴,随时都可由少快一手毁灭!” 葛品扬叫道:“放下来,放下来,一切好商量,先将玉佛放下来再说!” 沉鱼落雁姬道:“请少侠原谅,那是办不到的。” 葛品扬又急又怒道:“你,你怎可以耍这种威胁手段……” 沉鱼落雁姬冷冷地道:“是的,这是一种近乎无赖的威胁手段,不过少侠可以想想,奴这样做,并非毫无代价,万一少侠不太重视这尊玉佛,奴将有何等后果?所以,奴毅然出此,是需要相当胆识和勇气的!” 葛品扬以袖拭汗,只好缓下语气道:“先,先放下来不可以吗?” 沉鱼落雁姬摇头道:“不行,要放下它,只是举手之劳,最好我们先将话说明,一天复一天,奴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葛品扬呐响地道:“那么,你,你预备怎么办就说吧!” 沉鱼落雁姬道:“这尊玉佛,为疗伤圣品,你要取得它的用意至为明显。现在,你所欲救者为何许人?等在什么地方?你说出来,奴自会命小屏星夜送去,至于你我问的事,你只须点一点头,奴都肯相信!” 葛品扬着急道:“路上要有闪失怎办?我怎能断定她一定能够送达呢?” 沉鱼落雁姬沉吟着抬头道:“那么你说要怎么样才行?” 葛品扬深深一叹,缓缓说道:“这样吧,叫她先赶去九江,我们留在此处,迟七八天起程,你们预先约个在九江见面的地点,到时假如双方均能安然抵达,我再说出要送去的地方,只要取得一纸回条,以后,以后……” 沉鱼落雁姬掩唇道:“以后就怎么样?” 葛品扬仰脸茫然地道:“听凭吩咐就是了。” 沉鱼落雁姬芳心大悦,一跃而起,纤腰一扭,拔升岩顶,跟岩顶小屏咬耳片刻。小屏转身离去,又自岩顶纵身而下。 葛品扬默默起立,沉鱼落雁姬嫣然一笑,便想偎去怀中。葛品扬身躯一闪避开,淡淡说道:“到九江,取得送达证明后谢谢仙姬信任,并望彼此尊重。”—— 第二十二章 误会重重 天高气爽,时入仲秋。皖南至德的官道上,两骑并辔而驰,马上坐的是两个儒服佳公子。衣青者英俊挺拔,衣赭者秀逸风流,眉宇间隐约地不脱一抹脂粉之气。 这时,青衣青年四下打量着,忽然叹了口气道:“快到彭泽了,去九江,最多还有两三天路程,但愿上苍保佑,六月之限不会超过……” 赭衣青年一怔偏脸道:“你说什么?六月之限?” 青衣青年仰首望天,没有回答。赭衣青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总算前世少你的债,战战兢兢地侍候了你将近两个月,等到九江取得那张回条,哼,那时倒要瞧你……” 这两人,正是葛品扬和沉鱼落雁姬。 这时,沉鱼落雁姬恨恨地说着,似欲拿坐骑出气,一鞭狠狠抽落,坐骑受惊一声痛嘶,泼刺刺放蹄往前窜去。 不意迎面官道上,亦正有三骑适于此时向这边疾驰而来。官道宽仅丈许,两下驰速相等,眼看便要撞上。总算双方均非常人,虽然惊觉时已至一丈之内,但在齐齐一声尖“噫” 下,各将马缰一勒一提,四匹马,八蹄并举,亢嘶着,就地一个急旋,尘土飞扬,居然稳坐如故,各将坐骑险险控住。 迎面三骑,均为少女,后两骑上少女着劲装,似为婢女,前面一骑,除着蓝绸劲装外,尚披有一袭蓝绸大披风,双肩各绣一只栩栩如舞的金凤,柳眉杏眼,环鼻悄挺,正是龙女蓝家凤。 龙女蓝家凤将坐骑兜转,杏眼一瞪,正待发威之际,目光偶掠,瞥及沉鱼落雁姬身后不远处的葛品扬时,不禁“咦”了一声,重新朝沉鱼落雁姬周身上下仔细打量起来。 沉鱼落雁姬被瞧得玉容微红,娇叱道:“有什么好看的?” 龙女毫不生气,点头自语道:“唔,相当美,简直可说美极了。” 说着,又拿眼角望向葛品扬。葛品扬早已勒骑停下,这时避开龙女视线,将脸转去一边,龙女视线一收,又向沉鱼落雁姬含笑问道:“还有后面那位,你们是一起的吗?” 爱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沉鱼落雁姬这样的女人。 沉鱼落雁姬见龙女称赞她美,敌意全消,但龙女问起葛品扬,却令她误会了。当下轻轻一哼,充满醋意地道:“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龙女杏目眨了眨,近忙赔笑道:“不怎样,女侠,噢,不,这位大嫂别误会,小女子只是奇怪,那位大哥走得很慢,而大嫂您却为什么要……” 听到这两声“大嫂”,沉鱼落雁姬心如饮蜜,正想说什么时,不意龙女向身后一招手,一夹马腹,三骑已然交错而过。 经过葛品扬身旁,龙女传音冷哂道:“好个处处留情的多情种子,艳福不浅呀!” 葛品扬吸气咬牙,忍着不理不睬。误会已成,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剖白,而且九江已在眼前,他不能为取得谅解而使大事功亏一篑。 龙女见状,更是气恼,当下哼了哼,铁青着脸色鞭马疾驰而去。 沉鱼落雁姬拨转马头,拢向葛品扬疑问道:“这丫头跟你说什么?你们认识?” 葛品扬摇摇头,淡淡说道:“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因心中有事,未曾留意,我们继续上路吧!” 且说负气疾驰的龙女蓝家凤,挥鞭如雨,也不知过去多久,抬头一看,已抵至德,回顾身后,两婢已给她得不知去向了。 正自气恼,忽听有人高呼道:“是家凤妹妹么?” 龙女循声望去,一名中年白衣文士,正沿护城河向她策骑而来。这位文士面如满月,神采奕奕,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但细细想来,却又想不起究竟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蹙额苦思间,文士已然驰近,轻轻一笑道:“小生的易容术居然能瞒得过一代龙女,看来是合格了啦!” 龙女目光一直道:“你,你是?” 白衣文士脸一低,笑道:“凤妹是真的认不出还是故意装佯?” 龙女蓦地一啊,突然认出来了。 认出来人是谁之后的龙女,先是一哼,意颇不屑,杏目闪了闪,忽又改为一脸欢容道: “噢,原来是白……白大姐……白大姐您好!” 凌波仙子微笑着道:“凤妹赶得这么急,是打哪儿来的呀?看你的脸色不大对,难道跟谁有过龃龉不成?” 龙女连忙辩解道:“没……没有。” 说着抬起头来问道:“大姐又怎么忽然在这一带出现的呢?” 凌波仙子轻叹道:“还不是为了云绢那妮子!月前龙门小圣手赵冠赵少侠路过终南,偶尔谈起,这才知道那小妮子说回去却没有回去……” 龙女欲言又止,忽然低下眼皮道:“上次在终南,小妹一时失态,实在对不起大姐。” 凌波仙子玉容微红,佯嗔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则甚?” 龙女低着头,继续说下去道:“大姐貌若天人,度量宽容,而我那位三师哥也是一代俊彦,情专义重,你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凌波仙子扬掌作势道:“凤妹,你是不是疯了?你敢再嚼下去!” 龙女突然一带马头,叫道:“大姐如果不忙,小妹带你去看一个人如何?” 凌波仙子怔怔地道:“看谁?” 龙女扬起鞭子道:“去不去随你,不过,小妹愿声明一句,现在不去,将来后悔可怨不得人!” 话完鞭落,领先纵骑狂驰而去。龙女的自信没有落空,凌波仙子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即挥鞭赶了上去。 凌波仙子赶近后,大声问道:“是不是云绢那丫头?” 龙女头也不回,高声答道:“不是,在你大姐而言,可比云绢姐重要得太多了!” 龙女偕凌波仙子向来路驰回,不久便追上那两名女婢,两婢不敢多问,只好怀着迷惑的心情随着转头,四骑赶至彭泽,天已大黑。 入城后,龙女稍作犹豫,即指着一家客栈向凌波仙子道:“大姐在这儿等,这座城不算大,小妹准于半个时辰内回来!” 说完,以马鞭招两婢聚集到一边,低低吩咐数语,三人分朝三个方向散去。凌波仙子一头玄雾,却只有依言人栈相候。 一个时辰不到,龙女果真赶了回来,一进屋,兴致冲冲地道:“在西街大兴栈,快去,九号房,现在轮到小妹在这等你回来了!” 凌波仙子站起身,犹豫地道:“究竟是谁?” 龙女连连催促道:“快去,快去,问什么?去一看不就明白么?” 西街大兴客栈内,葛品扬正与沉鱼落雁姬在外面大厅中对席而坐,等候伙计送上饭菜,忽听账柜上有人问道:“在下有位友人,说要住入贵栈九号客房,不知来了没有?” 账房先生“咦”了一声,用手一指道:“那不是吗?” 大兴栈的九号房间,是座一明两暗的后院排厢。订下这座排厢的,正是葛品扬和沉鱼落雁姬两人。 二人闻声回头,一名白衣中年文士已朝这边走来。 葛品扬目力原较龙女锐利,再加上他与凌波仙子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以目接心惊,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但是,凌波仙子却仅在眼神中淡淡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去沉鱼落雁姬面前。 凌波仙子这番化装文士,连龙女都几乎给瞒过,素未谋面的沉鱼落雁姬自然不会识得庐山真面目,沉鱼落雁姬情不自禁地给面前这位白文士的风采所吸引,秋波一亮,向凌波仙子柔声问道:“这……这位兄台找谁呀?” 沉鱼落雁姬媚骨天生,爱美成性,她着男装,原只为行路方便,易容术既不高明,又不能掩尽面部美的部分,这一张口,音柔腔娇,眉目生春。凌波仙子暗暗一“噢”,心头顿然有了八九分数! 她怕也蹈对方覆辙,被人看出秘密,故意一甩衣袖,拱手躬身为礼:“在下白化士,敢问兄台称呼?” “奴……不敢……小弟苏小怜……”沉鱼落雁姬玉容一红,连忙注目问道:“你要找的朋友,难道你不认得么?” “正是如此!” “此话怎讲?” “以前只是神交,此番前来,尚属第一次拜晤。” “名字呢?” “扬品格。” 沉鱼落雁姬猜疑地一指葛品扬道:“是不是这一位?” 凌波仙子转向葛品扬拱手道:“贵姓?” 葛品扬勉强欠身道:“敝姓葛。” 沉鱼落雁姬道:“看来是不对了?” 凌波仙子点点头道:“是的,看来似乎有点不对,恕在下冒昧,打扰两位了。” 语毕,手一拱,转身欲去。 葛品扬星目微闪,忽然喊道:“兄台留步!” 凌波仙子回身侧目道:“这位葛兄尚有何事见教?” 葛品扬注目道:“贵友将住入本栈九号房,兄台是如何知道的?” “恕小弟不便相告。” “兄台要对贵友起误会了吧?” “也许……不过……耳闻不如目见,这已经够了……我是说我闻讯前来,他,他却…… 他该没有什么话说了。” 凌波仙子说完,轻轻一哼,转身大步出栈而去。 沉鱼落雁姬望着背影轻叹道:“朋友重信,也怪他不得。” 店伙送上酒菜,葛品扬已失去胃口,他明白,这事一定是师妹捣的鬼,可是天下哪有这等巧事,碰上一个不说,怎会两个同时碰上的呢? 他很后悔,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为了一点小节而不替沉鱼落雁姬易容了,要是经过他的手,就决不会被人看出破绽了。还有自己,一直自问于心无愧,不屑掩去本来面目,如今怎办呢? 师妹龙女误会了尚不太要紧,误会再多再深些,有朝一日只要找着面对面解释的机会,他相信是不难说服这位小师妹的。 可是,凌波仙子就不同了,她气量大,小事不易误会,一旦有误会,要辩解也就分外困难了,正如她临走时所说:“耳闻不如目见”。而且,她暗示他立即解释,他却没有,他的苦衷,她不知道,将来玉佛送达,他就得守诺随沉鱼落雁姬而去,那时,他纵使一死以谢知己,这身清白又由谁来洗刷呢? 大厅内进餐者愈到愈多,葛品扬喝着问酒,不期然有了七分酒意,这时忽然将酒壶往桌上一拍,仰天喃喃道:“要是黄,黄,黄元姐,以她那份冷静,情势可能就要好一点了!” 五凤十姐妹只有排行没有名姓,这时葛品扬口中的“黄元姐”,正是黄衣首婢,他爱凌波仙子,怜巫云绢,顾惜师妹龙女,然在心底有意无意间却始终无法忘情于黄衣首婢,此时此刻,有感而发,正是酒后吐真情。 沉鱼落雁姬回眸道:“黄甚么?黄元吉?黄元吉是你什么人?” 葛品扬不予理会,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抱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面歪歪斜斜地往后院走去,一面含混地挥手嚷道:“在这里,黄,黄元姐!” 圈臂一拍,一半拍在酒壶上,一半拍在心口上,接着叫道:“回房喝去……你们……离我太远……不……是的,远……远远走开些!” 食客们哈哈大笑。 沉鱼落雁姬望着,望着,玉颊渐红,秋波中泛漾出一层迷蒙的异样光彩,跟着,悄悄离座,也向后院走去。 同一时候,厅中两角有两对发亮的目光,望着沉鱼落雁姬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轻冷笑。左角落是名瘦小的卖药郎中,右角落则是一名紫脸粗髭的中年汉子,这两人不相为谋,显非同道而来。 后院,左厢房,上首房间内黑洞洞的,沉鱼落雁姬在黑暗中斜倚床沿,酥胸起伏,微喘着,透过虚掩的房门,透过空静的客厅,注视着下首房间中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夜,渐渐的深了,下首房中,醉歌渐低,终于,“呛啷”一声,酒壶落地,葛品扬随着一张椅子绊倒在地上。 沉鱼落雁姬立即一跃而起。 “咻”的一声,穿入下房,吹熄灯火,罗衣自卸,然后,近乎半裸地俯身抱起烂醉如泥的葛品扬。 这时,对面厢房屋脊上,两条身形同时长起。稍稍落后的那一个,一个轻“噫”,倏而缩身,重新伏回暗处。先起身者似未觉察,径自电射而下,如一缕轻烟般降落院心,旋即向西厢扑去。 缩身原处者,是那名瘦小的江湖郎中,而挺身跳出者,则是那名紫脸粗有髭中年汉子。 房中沉鱼落雁姬正欲将一颗药丸往葛品扬口中塞入,突闻窗外有人低声喝道:“无耻贱人,纳命来吧!” 随着喝声,一缕锐啸破窗而入。 窗外人显然无意伤人,暗器并未正对沉鱼落雁姬后背大穴。沉鱼落雁姬原非弱者,闻声知警,娇躯一伏一滚,居然毫发未伤。暗器仅为一枚小石子,“搭”的一声嵌入对面墙中。 沉鱼落雁姬又羞又怒,又气又惊,匆匆抢起一件外衣披上,一闪身,窜入厅中,脚尖一句厅门,抢出院外。 可是,院中沉寂如死,哪有半个人影? “贱人,本快在这里!” 沉鱼落雁姬心头一凛,一扭腰,向发声之处腾身扑去。 于是,两条人影兔起鹘落,追逐着奔出城外。前面那名紫脸汉子,轻身功夫显然不在沉鱼落雁姬之下,但是,他似乎另有用意,既不返身迎战,亦不求加劲脱身,只一味地逗着沉鱼落雁姬追赶。 足足一个更次过去,紫脸汉子突然停身回头喝道:“站住!” 沉鱼落雁姬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颤,那人冷冷地接着道:“天快亮了,你这样子见得了人么?嘿嘿,回去吧!” 沉鱼落雁姬呆住了,此人刚才在客栈里不下煞手,此刻又出言相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错愕之间,紫脸汉子已扬长而去。 沉鱼落雁姬低头望望自己光溜白洁的两条玉腿,一跺足,恨恨返身奔回。 回到大兴客栈,天虽然还没有全亮,但是,她却没有把握葛品扬仍然醉着,同时经过半夜奔驰,精疲力竭,欲念也已消去十之八九,九江在即,想想犯不着,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天,到了九江。 二人歇入客栈,沉鱼落雁姬要葛品扬在栈中守候,自己则先出去寻女婢小屏取得联络。 不到顿饭光景,沉鱼落雁姬回来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名小婢小屏竟也同时跟了回来。葛品扬一看主婢脸色不对,立即抢上前道:“怎么了?” 沉鱼落雁姬牙一咬,忽然一巴掌向女婢小屏刮去。 葛品扬骇然惊呼道:“玉佛丢了么?” 女婢小屏一个踉跄,退到屋角里,手掩痛颊,张着一双充满惊悸之色的泪眼,神情至为可怜。 葛品扬跟过去,急急追问道:“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失去的吗?” 小屏瑟缩垂首,颤声低泣道:“我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不但一路太平无事……就连前天……我还打开衣箱检视过……不……不意今天却不见了……” “那么是昨天丢的了?” “不……不知道……可能是今天,也……也可能是昨天……或者是昨天夜里……我…… 我真的不知道……” 葛品扬想了想,又问道:“这两天你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只衣箱吗?” “除……除了……极少的时候,譬如说,出来吃饭,以及,以及……娘娘她知道的…… 不过,为时都很短暂……” 葛品扬又想了一下问道:“那么,你仔细想一下,在这两天之中,你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呢?” 小屏摇摇头,清泪再度籁籁滚落。 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望向沉鱼落雁姬。沉鱼落雁姬的脸色很苍白,这时向葛品扬拢近一步,欲言又止,终于低下头去,轻轻说道:“都是奴的不好。” 葛品扬哼了哼没有开口。 沉鱼落雁姬低低接下去道:“不过,你知道的,今日之错,奴亦非有意造成,所以,奴虽知仗恃已失,仍将这丫头领来言下之意,不啻表明:“你要怎么办,都可以。” 天下最珍贵,也最能感动人的,莫过于一片真情,纵属十恶不赦之人,在某种情形下,也有被激发起来的时候,它坚于金,热于火,醉于醒醐,重于死亡。 此刻的沉鱼落雁姬,其真情的流露,可说已达到极点了。 处此关头,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不是在怒恨气急交并之下,掌起掌落,将她击毙;便是不顾一切被她软化。然而葛品扬毕竟胸襟如海,情操如铁,当时但见他仅深深一叹,旋即又再度转向那名女婢问道:“你歇的是哪家客栈?” “太平栈。” “在哪儿?” “近南门,元德寺斜对面。” 葛品扬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夺的一声丢到账柜上,接着大踏步走出栈门。 沉鱼落雁姬窒息地颤声低呼道:“葛” 葛品扬听如不闻,身形眨眼消失不见。 这边,沉鱼落雁姬痴立了片刻,突然转身向屋角女婢小屏走去;小屏尖叫后缩,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葛品扬奔至南门元德寺前,定身抬头,朝斜对面那家太平客栈打量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朝身旁的元德寺望了望,咬咬下唇,忽然转身登阶向寺中走去。 这座元德寺,香火冷落异常,这种大白天里,前后殿竟然仅有一名年老的火工在抱着一把扫帚打吨。 葛品扬见了这情景,正中下怀,当下毫不迟疑,拔身跃登殿脊,一连两个起落,到达殿后那座峨耸的钟楼,也不管钟楼里面是否有僧人在,身躯一矮,便在钟架后面隐住身形。 从这儿,居高临下,望去太平栈以及附近一带店房,前前后后,全都一目了然。 他判断那尊玉佛的失去,可能有两种情形: 第一:偷盗者系偶尔路过。 第二:偷盗者为栈中旅客。 这两种情形,后者又较前者可能为大。 因为一个年轻的少女带着一只普通衣箱,除非打开箱内细翻,又有谁会知道箱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小屏是个相当伶俐的女婢,她说她始终没有离开衣箱太久,这一点是可信的,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名窃盗者也住在后院,凑巧碰到小屏开箱,偶尔入目而觑机下手偷跑的了。 玉佛失窃之后,其情形又可能有两种: 第一:盗佛者已远走高飞。 第二:盗佛者仍旧在栈内。 如盗佛者已经远走高飞,那当然没有话说;不过,据他推测,盗佛者仍在栈内的机会相当大。 因为,该盗佛者落栈,必有其落栈之原因,如等人啦,办事啦,虽然盗得一座玉佛,但那人不一定就知道这玉佛有多宝贵,假如对方只将它视作普通玉器,那么,它的价值是有限的,同时,对方如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者办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么,在人未等到或事未办妥之情形下,他是不会离去的。 基于上述理由,葛品扬知道,他如果凭一口气径直行冲进栈内去盘查,将是最愚蠢的做法。 盗匪额上没有雕花,更何况出色当行的独行盗,十有八九都是衣冠楚楚,一阵喧嚷过后,有多少也给溜光了。 所以,他潜伏着,准备先将进出那家太平栈以及附近可疑的住民或行人,耐心察看清楚,然后再作计较。这已是他最后的一点机会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整整一个下午,葛品扬全神贯注地守候着,搜视着,结果竟是毫无所获,他心中不禁暗暗作急,于是决定俟天色黑定之后,混进栈里去详详细细踩探一番。 寺中晚钟在脚下悠悠敲响,长街灯火,先后点燃。 葛品扬沉住气,潜伺如故。喧喧夜市,终于由哗杂渐趋寂静,远近灯火先后熄灭,只剩下几家客栈门口的气死风灯,尚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葛品扬心想,时候差不多了,正待长身而起之际,目光偶扫,一声轻“噫”,忙又伏下身子。 原来这时太平栈后院屋脊上,不知自什么时候起,忽然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条黄色身影,由于月亮尚未升起,两下距离又远,面目一时无法看清楚,只看出是个普通身形,身着紧靠劲装,正在翘首四下张望。 那人张望着,突然一矮身,隐入屋脊暗处。 紧接着,太平栈西边一间厢房内,一先一后,窜出两条人影,两人成追逐之势,一在前跑,一在后赶,飞登屋顶,踏着瓦面,向南门外飞纵而去。 两条追逐着的人影下去不远,原先潜伏在暗处的那条黄色身形立即跟踪后随。葛品扬不敢怠慢,脚下一点,振臂腾空,也跟着跟踪下去。四条身形在夜空中有如流星赶月,一个连着一个,起落如飞,眨眼已全部来到南城门外。 葛品扬一面驰奔,一面留神观察,看出前面那两个人,一个穿着长衣,一个是在劲装上外加一袭披风,两人轻身功夫以走在前面那个着长衣者稍胜一筹,去势如箭,大有愈去愈远之趋势,后来不知怎么的,去势突然迟缓下来,身后着披风者一连几个急纵,堪堪就要追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后面那人一手伸出之际,前面那人一声狂呼,身躯一扭,突然转而向东,后面那人冷不防此,一怔神,竟又被甩后一丈五六。 葛品扬见前方已临汪洋一片的杨湖,心中一动,左肩下沉,一个回鹰式,斜刺里径向东方直抄了过去。 他抢到前面,迅速隐身至一株巨杨之后。 身形方定,着长衣及着披风者,已沿湖向这边奔来;葛品扬闪目打量之下,几乎惊叫出声!原来这一逃一追者不是别人。前面着白色长衣的竟是凌波仙子白素华,后面追的则是师妹龙女蓝家凤。 两人均是前此见过的装束,这时的凌波仙子,头巾已失,束发飞扬,双目红肿,脚步踉跄,神志似已昏乱,而师妹龙女,玉唇微张,气喘吁吁的,欲呼而无声。葛品扬一瞥之下,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待马上冲出去,但抬头一望,两人身后的那条黄影身形却已不见,心头微动,乃又暂时忍住不动。 这黄衣人身份不明,追至此忽然隐没,更显得不怀好意,师妹和凌波仙子在这种情形下定然疏于防敌,他可得冷静下来,担起两人的安全之责。 思念及此,忽然耳闻一声惊呼,回头看时,凌波仙子已于身侧不远处栽身摔倒,惊呼者是师妹龙女蓝家风。这时龙女正向凌波仙子倒身处抢扑过来,双膝跪下,一面摇撼着,一面悲声大呼道:“都是小妹不好,大姐,大姐,你醒醒……” 这时的龙女显然已失去了主意,只顾悲喊,竟忘了一时闭住气的人只需在背后几处穴道上拍打一下即可苏醒过来。 葛品扬看得干着急,却又不敢出声招呼。 不过,经龙女一再摇动,气血震荡,不消片刻,凌波仙子一声轻唉,也就自动醒转过来。 龙女伏身下去,放声大哭道:“大姐……你……你这是何苦来啊?” 凌波仙子挣扎着坐起来,玉臂缓舒,反将龙女搂入怀中,一面掠着散发,一面哑声强笑道:“有话好说,凤妹,起来,起来。” 龙女埋首哭叫道:“你整整一天不言不动,光流眼泪,铁打的身体也要折磨坏了。事情因我而起,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凌波仙子凄然一笑道:“光说别人,你呢?你还不是一样?” 龙女坐了起来擦泪道:“是你先哭的啊!” 凌波仙子勉强笑了笑道:“现在呢?现在谁在哭?你看大姐不是好好的么?” 龙女恨恨地一“哼”道:“好好的?亏你好意思说!要不是我发觉得快,追得快,此刻湖中不多一具浮尸才怪呢!” 凌波仙子轻轻刮着脸颊道:“羞也不羞,是你追着我的么?” 龙女忿忿地叫道:“你羞还是我羞?你为什么跑出来?向这边湖边跑来是什么意思?要与我印证轻功么?那么又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凌波仙子衣袖带过眼角,笑道:“谁昏倒了?怕你跟不上难为情,故意摔倒的罢了,久闻杨湖景色好,本意是逗你出来散散心,不想你却来了个狗咬吕洞宾,乱嚼舌头根子,你再胡言乱语下去,看我会不会撕裂你的嘴!” 龙女“哼”了一声道:“不管你怎么说,今后我是跟定你了。” 凌波仙子一怔,忽然笑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你今天已是五凤帮中身份超然的金凤,偶尔跟我在一起尚无不可,时日久了要是给天龙堡与五凤帮误会起来,那该怎么办?” “谁敢?” “谁不敢?” “哼,如果我娘说的都是确有其事,我爹不出来便罢,一旦出面,我不找他拼命才怪! 他瞒得我这个做女儿的好苦,娘明明活着,他却说她早在我出生不久即已去世……他为了黑白两姨,当年竟狠得下这个心肠……” “凤妹!” “怎么?” “你怎能这么说呢?” “我哪里说错了?” “难道这一切你已信而不疑?” “她是我娘对不对?” “当然对!” “那么,我娘的话都不可信,天底下还有谁人的话可信呢?” “好,愚姐问你一句。” “你问吧!” “天龙老前辈是你什么人?” “爹爹呀,这有什么好问的?”“那么父天母地,敌体同尊,你能相信你娘的话,又为什么不相信你爹的话呢?” “爹说娘已死,而娘却活着,我不信娘的话,难道反该去信爹所说娘已死的胡言乱语不成?” “你娘说她是怎么离开天龙堡的呢?” “娘说:爹借口娘神志昏乱为由,将她骗入后山石室,然后将石室封死,娘凭双手,经年累月开出一条隧道……” “且慢!” “什么事?” “愚姐又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了!” “你问吧。” “你娘是说被骗入石室的,对吗?” “是的。” “只是骗,而没有提及曾遭武力相逼?” “没有。” “那么,你看你娘是一位那样容易受骗的人吗?” 龙女一楞,期期道:“这个……” 凌波仙子接下去道:“你娘说她系以双手开辟隧道而出,这一点,足证她当时一身武功毫未受损,而谁都知道,当年的冷面仙子,不但风华盖代,就是心机和智慧,在巾帼中也无人能出其右,石室前面封死,她系由后山走出,在这种情形下,假如说你爹对此事毫不知情,难道没有可能么?” 龙女呆了呆,忽然掩面痛哭道:“那么他们两人都在说假话了。大姐,我,蓝家凤何其命苦啊,竟有着这等的父亲和母亲……"凌波仙子正容道:“慢点伤心,你再听大姐说下去!” 龙女悲切地叫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凌波仙子沉声道:“你爹的不知情,你应该相信它是真的,而你娘的开隧道潜走,也是事实,你应该往好处想,天底下绝无为人父母者无缘无故欺骗自己儿女的道理!” “那么,缘故在哪里呢?” “应该向未来的事实中寻求解答,这里面一定有点小小的曲折。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曲折,你爹活着,你娘也活着,澄清此事,是他们两位老人家自己的事,在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孝,一视同仁,孝敬你爹,也孝敬你娘。在双亲之间,你应该是化恨解怨的媒介,决不可任性行事,使两位老人家的嫌隙加深!” 龙女点点头,默然无语。凌波仙子语毕,深深一叹,仰首望天,也默默地出起神来。 明月冉升,夜风如拂,藏身巨杨后面的葛品扬,直听得如醉如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由于凌波仙子的灵慧沉静,临时忍住隐痛,将话题引开,不但释去了本身的烦愁,更合情合理地为师妹龙女破解了一次迷津。 她说得那样委婉动人,言词又那样精警深远。这份工作,本为自己迟早要做的,而现在她代劳了。而且代劳得这样圆满。他觉得就是换了自己,也无法比她做得更好,更能使师妹心服。 这时的他,对凌波仙子除了更增钦敬外,更有着说不尽的感激,然而,就为了这缘故,也更令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难过。 凌波仙子包括师妹在内纵能平抑住心灵上的创痛,但是,对他葛品扬的误会,却是仍然无法消除的。 现在,有着最好的机会,他可以出面解释。可是,他能拿什么去推翻两人前此所目睹的事实呢?如说为了玉佛,不敢将沉鱼落雁姬开罪,那么,玉佛何在呢?说玉佛掉了吧,其谁能信?天下尽多巧事,但是,凑巧的事常令当事人“惊”,却很少能令第三者“信”,轻易便能使人信得过的事,就不足谓之“巧”了。 现在,他如将两女带去湖心小岛丐帮分坛见龙门棋士,龙门棋士倒很可能为他出头说几句话,可是,两女会听他的么?再说,空着一双手,他又如何去见龙门棋士?纵然两女勉强肯随他一行,难道说,他还能置师父重难于不顾,反为自己之清白,急急去寻求澄清不成么? 所以,思之再三,他怎么也提不起出面的勇气。 这时,龙女忽然一拉凌波仙子,亲切地道:“不早了,大姐,我们回去吧,至于那个负心人,大姐纵能宽容,小妹也绝不会放过他的,大姐等着瞧就是了。” 凌波仙子缓缓起身,淡淡说道:“那又何必呢?” 她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却无峻阻之意;葛品扬不在乎师妹龙女对他的痛恨,但对凌波仙子这种隐隐约约的幽怨神情却止不住心酸欲绝;然而,环境如此,既无可挽回,也只好暂时任其自然了。 凌波仙子起身挽住龙女一只手,正待双双举步时,身后忽然有人冷冷低喝道:“两位女侠留步!” 两女双双转身,只见一名身穿黄衣劲装的紫脸中年汉子于两丈开外处静静站着。龙女柳后一竖,厉声道:“尊驾何人?” 黄衣汉子静静地道:“是谁都一样,反正本人没有要向二位请教姓氏,本人的姓氏也就可以免你们知道了。” 龙女正待发作,凌波仙子抢着向黄衣汉子问道:“尊驾喊住我姐妹是什么意思?” 黄衣汉子平静地道:“拟进一言。” 凌波仙子微讶道:“何事见教?” 黄衣汉子道:“天龙门下,葛品扬少侠与两位女侠是什么关系,彼此心中明白,表过不提;这事原与本人无甚牵连,不过身为武林中人,既有所见所闻,不敢欺心;现在,本人可以先告诉两位女侠,昨日跟葛少侠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她叫沉鱼落雁姬苏小怜,是以前武林中的祸水三姬之一……” 凌波仙子与龙女均不禁发出轻轻一声啊。 黄衣汉子接着说道:“葛少侠为人如何,你们应比本人清楚,你们不妨先想想,以你们心目中的葛少侠,会不会无缘无故去跟那种女人混在一起?” 龙女哼了一声道:“应该不会,奈何事实上已经那样了!” 凌波仙子心思较细,忽然岔口道:“尊驾何以要为这事出面?” 黄衣汉子冷笑道:“因为你们差点毁了他,叫你们惭愧惭愧是你们应得的惩罚和报应!” 龙女杏目一瞪,喝道:“好放肆的狂徒,我们什么地方差点毁了他?你如不交待清楚,姑娘让你生离此地就不姓蓝!” 凌波仙子伸手按住龙女香肩,静静地头一点道:“朋友有话明说了吧。” 黄衣汉子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葛少侠好酒吗?不,是吗?好了,现在,本人报告一件目睹的事实。” 抬手指着凌波仙子白素华:“由于这位穿白长衣的朋友昨天在彭泽大兴栈语带双关地嘲讽了几句,葛少侠最后喝醉了,身边沉鱼落雁姬陪着喝,最后也有了七八分的酒意,该问,以沉鱼落雁姬那等的淫娃,再喝了酒……” 龙女骇然脱口道:“之后呢?” 黄衣汉子冷笑道:“之后?之后正巧碰到在下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无端端地被那淫娃追逐了大半夜时光。你们两位,一位与他青梅竹马,一个与他心心相印,谈别人的事头头是道,临到自身,却只会自怨自艾,甚至心灰欲绝……” 凌波仙子秋波凝住,逼问道:“朋友既已早知我们姐妹真正身份,当非外人,何不以名号见示,好使愚姐妹拜谢指点之德?” 黄衣汉子淡淡说道:“不必了,天下尽多痴心人,愿为他人辛苦愿为他人忙,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无名氏也就得了。” 龙女不依,上前一步叫道:“你得说!” 黄衣汉子侧脸道:“说什么?” 龙女再通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出面帮我三师哥辩白?” 黄衣汉子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为报他酒后一言的知遇之恩!” 龙女一楞,喃喃复重着道:“酒后一言的……知遇之恩?” 隐身树后的葛品扬,心头一动,不禁暗呼道:啊啊,黄衣首婢! 黄衣汉子语毕,轻轻一“嘿”,双肩微晃,眨眼于夜色中消失不见;龙女想不通,转向凌波仙子问道:“大姐懂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波仙子沉吟着摇摇头,龙女苦思了片刻,忽然又问道:“大姐,刚才这人你看会不会是一个女的呢?” 凌波仙子吃了一惊道:“何以见得?” 龙女赧然一笑道:“没有什么,我只不过这样怀疑罢了。” 凌波仙子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你就是会疑神疑鬼的!” 龙女“哼”了一声扮着鬼脸道:“当然罗,我要是大姐这么豁达,说什么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到这湖边来吹凉风了。” 凌波仙子脸孔一红,扬掌跺足道:“丫头你敢再说一句看看!” 龙女缩退一步笑道:“谁说了什么了?我不过说这儿风大,提醒大姐早点回去,免得着了凉而已,谁要你这般多愁善感?” 凌波仙子顿了顿,忽然蹙额问道:“你说云绢那丫头在五凤帮中安全绝无问题,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龙女不悦地道:“既然不相信我的话,还问我作甚?” 凌波仙子恳切地道:“话不是这样说。凤妹,人与人的感情是处出来的,就拿我们两个来说吧,在相互了解以前,还不是一样格不相容吗?云绢与你三师哥的名份,你已得悉,如说你在见了她之后毫无嫌憎之感,是绝不可能的事,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大姐只想知道一点实在情形,即使曾发生过什么事,大姐也绝不怪你就是了!” 龙女气得跳脚道:“那要我怎么说才好?剐心出来给你看行不行?别说我娘和她有默契在先,只要她肯答应当着三师哥之面说她自愿留下,她和三师哥便都可得到安全保证;纵无此种默契,她是三师哥的人,我难道还真的敢得罪她不成么?” 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巫云绢的反常态度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怪不得那次去王屋凤仪峰进出自如,一点没有受到留难呢! 思念间,再度抬起头来时,凌波仙子和龙女已经离去很远,他从树后走出,沿湖徘徊,一时也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遥望湖心,丐帮分舵所在地的湖心岛有如巨鳖蹲伏。两下仅一水之隔,但在他这时的眼光中,却不啻关山万里。 他徘徊足有二个更次,最后方始深深一叹,又往城中走来。 去哪里呢?原住在那家客栈有沉鱼落雁姬主婢在,玉佛失窃的那家客栈则有凌波仙子和龙女在;后面这一家,虽可先化了装再混进去,但是经过半日观察,结果毫无端倪可言,实在是不去也罢。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又踱往那座元德寺。 直到进入了寺内,他才忽然惊觉到这么夜了,寺门何以尚未关上呢?难道寺中刚刚还有人进出过不成? 他想,不管它了,只要寺内有人在,先讨顿素斋吃吃再说,于是,他沿殿廊向后殿走去。走到前后殿之间那道圆顶拱门前,蓦闻后院中传出一阵人语,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二个,似在争论着什么。 葛品扬心中犯疑,立即拨身而起,斜斜纵登前殿瓦面,然后足尖一点,窜向右边殿脊昂起的龙角,人藏龙角阴影中,侧脸自缝档中向下面院内望去。 看清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黄、青、蓝、紫四鹰,外加一个尸鹰卓白骨,这时正以梅开五瓣之式团团围着一名身穿麻布短袍,鹰图、刀眉、粗髭倒卷、鼻梁如削、霉茄子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高瘦老人! 一这名高而且瘦的老人,正是天目无情翁。 这时但见天目无情翁向首鹰冷冷说道:“小老弟有话但说无妨!” 黄衣首鹰抱拳一拱,缓缓说道:“晚辈等请老前辈来此,问本意实在是奉命迎接,不过,咳,咳,日间在路上遇着老前辈,当晚辈问及老前辈此次天龙堡之行收获如何时,老前辈始终不屑答理,咳咳,所以……” 无情翁鹰目一瞪道:“所以怎样?” 首鹰干咳道:“所以只好执行敝帮另一项命令了!” 无情翁冷冷地道:“愿闻其详!” 首鹰吃力地陪笑道:“假如老前辈此行并未有甚举动,而不愿对空劳往返一节加以说明的话,咳,咳,那就只有请老前辈掷还本帮那道护法玉牌了。” 无情翁双目中精光闪闪,显已怒极,但仍强抑着怒火冷笑道:“刚才的说明还不够么?” 首鹰又咳了一声道:“刚才老前辈说,天龙堡在老前辈抵达时,除了见到王屋门下的大力金刚和阴阳算盘,以及堡中一些堡丁仆妇外,几乎连一个有份量的人物也没有见到,这一点凭老前辈的身份,晚辈们不敢不相信。不过,太上帮主说,她老人家曾要求过前辈,堡中人如有规避不出,前辈应将全堡付之一炬,这一点前辈似乎没有做到。” 无情翁冷冷说道:“这不是规避不规避的问题,而是堡中根本就没有人在!” 首鹰接口道:“没有人在行事岂不更加方便些?” 无情翁勃然大怒道:“放屁!” 首鹰也透着怒意道:“前辈何故骂人?” 无情翁张目厉声道:“老夫早向冷面仙子说过,由于天龙老儿曾对老夫有过不敬之处,老夫受封玉牌护法之职,不过是彼此声援利用而已。老夫隐居数十年,刻苦自励,自信在武学上已有相当成就,这次再度出山,就是不经任何人的邀约,也一样要找上天龙堡去。要老夫放阴火,这是将老夫看成了何等人了?” 首鹰目光一寒道:“那么前辈当时为什么不向我们太上声明此点?” 无情翁怒声道:“为什么要声明?规避与根本没有人在完全是两回事,难道你小子连这个都分不清楚么?” 首鹰默然片刻,忽又问道:“前辈既已与本帮如此不愉快,交出玉牌,岂不是一了百了?” 无情翁冷冷笑道:“账算清楚再交还也不迟!” 首鹰讶然张目道:“什么账?” 无情翁嘿嘿而笑道:“老夫下得武功山,就听到江湖之上传说纷纭,巢湖白龙帮已于月前给一名疯疯癫癫的老怪物闹得天翻地覆,老夫一名侍妾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而那名老怪物据说正是来自五凤帮的!” 葛品扬心想:十有八九是淫魔的杰作了。 首鹰目光闪动,微感意外,眼皮眨动了几下,似已想出去巢湖生事者为谁,当下犹豫了片刻,忽向无情翁道:“本帮规矩,前辈有否耳闻?” 无情翁冷冷答道:“不清楚!” 首鹰接下去道:“那就是执行任命须以最大可能完成!前辈欲向本帮兴问罪之师,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此以前,尚望前辈成全,或者交出玉符,或着随晚辈等返回王屋,亲向太上她老人家解释……” 无情翁冷笑道:“真想不到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来胁迫老夫,嘿嘿嘿!” 首鹰声音冷冷道:“前辈不赏脸?” 无情翁冷笑道:“不赏脸又待如何?看你们这架式难道还真的想动武不成?” 首鹰沉声道:“骑虎难下,晚辈等也只好不自量力了!” 无情翁仰天狂笑着。首鹰目光四下一扫,青、蓝、紫三鹰颔首会意,尸鹰卓白骨却悄没声息地退去一角。 葛品扬按兵不动,两方面他都用不着帮忙,正好坐山观虎斗。 首鹰联络步骤做好,立即抱拳大声道:“晚辈现丑,前辈指教了!” 招发声随,左袖一拂,左手一指点出,一缕锐劲,呼啸着劲奔无情翁前胸“将台”大穴。 无情翁一“哦”道:“一元指?”接着仰天大笑道:“老夫苦练混元罡气,原为了对付天龙老儿,不意却先在你小子身上用着了,哈哈哈!” 笑声中,宽袖一拂,立有一股滚滚劲风发出。 混元罡气与一元指劲相遇,“波”的一声轻响。无情翁一声轻“噫”,接着双袖齐拂,又自打出一股更强更急的劲风。 黄衣首鹰见对方居然能抵得住自己这种罕世绝学,亦自暗凛不已;当下引吭一声长啸,蓦地窜起三丈来高,半空中腰身一折,倒射而下;指风劲如电射,直贯无情翁顶门百会大穴。 黄衣首鹰刚才那种低声下气的态度,显系由于无情翁敌友未分所致,这时两下一叫开,那股天生的暴戾脾性,立即表露无遗。 这名黄鹰不愧为五鹰之首,不但天赋和成就均在他鹰之上,就是心机才智方面,也远非他鹰可及,他见一击不遂,知道对方所说已练成什么混元罡气的话当非虚语,因此,毫不考虑地马上就改变了一贯的托大作风。 “百会”与“涌泉”,为人身真气最难运达的两个地方,他一时虽无法知悉对方真气结穴所在,然向这两处攻击,却是无论如何错不了的。 无情翁双掌推空,敌人已临当头,立即发觉五凤帮成立以来能令武林中人人侧目,敢怒而不敢言,果非没有来由,当下暴喝一声:“有你小子的!” 上身一仰,左臂一划,人向右方纵出,右臂同时扫出一道气柱,迎着倒射而下的首鹰拦腰撞去。 不意首鹰出手虽极凶恶,心思却比谁都来得灵巧。 原来他这一式凌空俯击,声势虽猛,事实上却是诱招,他似是算定无情翁一定会这样化解,这时右手化指为掌,轻轻一按一推,人借推按之力,如影随形般也往右下方落去。 左手五指尖聚,竟以天龙爪法向无情翁双眼啄去。 无情翁又骇又怒,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五凤帮一名鹰主竟厉害狠毒到如此地步,怒骇交集之下,真火暴腾。这名无情翁不但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无情竟也到达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时但见他双目一闭,居然不顾失明之虞,双臂一个兜合,直似两根铁柱之相砸,猛向首鹰腰间夹去。 青、蓝、紫三鹰以及那名尸鹰卓白骨,情不自禁,均是一声骇呼。 葛品扬亦颇感意外地轻轻一“噫”,尚幸院中人人无暇旁顾,始来败露行迹,无情翁这种抱定与敌偕亡的拼法,端的令人心惊。 首鹰未防有此,情急之下,身躯向左一滚,虽以毫厘之差险险进过,但因变生仓促,滚闪之势仍显得狼狈不堪。 无情翁一挺身,哈哈大笑道:“身手不错,就是怕死!” 首鹰又何尝是怕死之人?只不过攻守异势,一个先机在握,未生必死决心,一个一时失算,死中求活,不得不背城借一罢了。 这种捡来的风凉话,首鹰当然受不了,一声暴喝,回身再度攻上。 不过经这一来,情势可对首鹰不利了。首鹰凭着无坚不摧的一元指,本可逼得无情翁步步招架,如能运用心机,未尝不可克敌制胜。但是,首鹰在被激怒之下,再度攻上时,竟又回复到往常的一贯横蛮作风,处处用强,逞力而不斗智,十数合下来,无情翁反而占尽上风。 葛品扬冷眼观察,看出无情翁这种混元罡气与先天太极玄功颇有近似之处,所欠缺者,唯气派与气势而已;不过,黄衣首鹰的一元指,亦未到达炉火纯青境界,单就武学而言,两下正好旗鼓相当。 现在,彼此间所差的,纯属功力的问题。无情翁埋首数十寒暑,其功力之浑厚,自非首鹰所能望其项背。 加以首鹰以一元指主攻,无情翁以混元罡气主守,劳逸已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首鹰已呈现心浮气躁,无情翁却依然沉稳如故,时间一久,首鹰自然免不了要落败了。 三十招过去,首鹰发出的一元指威力果然大减,无情翁双袖抡挥,一阵阵狂飘却逐步侵逼而上。 一旁观战的青鹰冷必武,忽然朝蓝、紫二鹰一挥手,三鹰立即联手扑入战圈。 葛品扬大为不满,心想:这成什么话? 不过,他虽这样想,依然没有插手之意,无情翁纳人逃妾,并曾前往师门寻衅,也算不得是什么正派人士。 无情翁四面受敌,一声闷吼,身法突然改变。 只见他上身一挫,一个盘旋扫打,竟将后来攻上的青、蓝、紫三鹰一齐震退五六步之遥。 姜是老的辣,真是一点不错。 他这种混元罡气在迎敌首鹰一元指时尚不觉怎么样,一旦攻向只会天龙爪法的另外三鹰,威力可就大大不同了。 不过青、蓝、紫三鹰武功虽不及黄衣首鹰,但也非一般俗手可比,而且青、蓝、紫三鹰之勇,亦不在黄衣首鹰之下,无情翁这一着,不但未将三鹰镇慑住,反而引来三鹰又一次更狂烈的猛扑。 三鹰中,蓝鹰刚直,青鹰稳练,紫鹰圆和,再与主攻的首鹰配合起来,正是恰到好处。 无情翁见三鹰不退反进,不由得粗髭倒张,鹰目暴睁,厉喝道:“在一对四的情况下杀了你们,老夫可不怕张扬出去了!” 厉喝声中,竟又使出先前那种只顾创敌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搭着一个便是一个,一搭上手便是不死不休,全不管身后有谁攻来。这种打法一开始,首当其冲者是紫鹰冷必辉。 紫鹰出手时距无情翁最近,招式自然是第一个攻到,无情绪不待喝毕,高瘦的身躯向右一扭,右臂一扬,便往紫鹰当头罩下。 紫鹰神色一变,忙不迭撤招缩身。 紫鹰对面的蓝鹰也觉不妙,一声断喝,奋力冲上。蓝鹰满以为敌人会回身拒敌,那么紫鹰之危就可不救自解了。可是,实际上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紫鹰退得快,无情翁追得更快。蓝鹰一把抓向无情翁左肩,无情翁右臂已在紫鹰左肩砸落。紫鹰应声滚翻,蓝鹰只在无情翁肩后划下一道血沟。无情翁受了轻伤,紫鹰一条左臂却已完全折断。 葛品扬摇头暗叹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这条臂膀毁得多可惜! 黄衣首鹰临危不乱,这时大喝道:“不必管必辉了,必武、必光两弟速退来小兄左右,采翼掩阵之式,随小兄共进退……” 口中喝着,同时向远处尸鹰丢去一个眼色。 青、蓝二鹰不敢违命,一起纵来首鹰身边,一立上首,一立下首,首鹰大喝一声: “攻!” 左掌护身,右手一指戟前,踏中宫,正面向无情翁冲过去。青、蓝二鹰也采同一步调,运掌助攻。 两股掌风夹着一道锐啸,三鹰这一改变战法,声势果然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三鹰并肩,已然连成一体,无情翁要拼,只有一拼三个,对方从正面来,想丢下其中两个而专攻一人,已经不可能了。 无情翁双掌一推,想硬堵硬将三人击退,两下掌指之劲遭遇,三鹰去势不减,无情翁脚下却有点不稳起来。 无情翁为求有效出招,只好纵身退出丈许。 无情翁之一退,正好退到尸鹰卓白骨面前,尸鹰卓白骨隐身屋檐阴影下,无情翁可能早将这号人物忘却了。 这时,阴影中的尸鹰卓白骨面露冷笑,双睛凶光闪闪,迅速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支淬毒丧门钉;尸鹰这种淬毒丧门钉,与其说钉,远不如说梭来得恰当。普通丧门钉前锐后秃,他这种丧门钉却是两头俱尖的,一支足有普通丧门钉三支大小,且在中间刻有“指凹”,用作暗器使,颇嫌粗笨,然而用在这种冷袭场合,却是再好也没有,凭他一身功力,任何人气功再好,在没有防范下,只要认准了后背七大主穴之一,就是神仙怕也难逃死劫! 黄衣首鹰故意大笑不前道:“原来你老贼也有后退的时候?哈哈哈!” 这一激,原欲使无情翁上当,无情翁果然上当了;鹰目一翻,正待出言叱喝时,一缕惊风,已追至上左后腰“精促”大穴。 他想及后腰“精促”乃为自己一身罡气的穴眼,不由得魂胆俱寒,可是他知道,事实上想让也已经让不开了。 黄衣首鹰仰天狂笑。 可是,就在尸鹰狂笑声起,无情翁目光中怨毒交进之际,一声“格达”脆响,突为整座寺院中带来死寂。 尸鹰卓白骨怒吼一声:“好个贼徒!” 人随声起,向前殿屋面腾纵而上,不意身形甫升半空中,忽又哎哟一声,平空掉落,接着暗处屋面有人压着嗓门沉沉发话道:“无情老儿人在正邪之间,不欺天龙堡空虚无人,是可取处,如能就此放下屠刀,不难立地成佛;尸鹰卓白骨,豺狼心性,鼠盗行为,暂寄一命,天诛有日;五凤诸鹰如不服本侠插手,不妨上屋一较。” 语音至此,戛然而止。 首鹰向尸鹰喝道:“还走得么?” 尸鹰挣扎着站起,勉强点了点头。 首鹰接着喝道:“那么你护送必辉出去,必武必光随我来!” 首鹰吩咐毕,领着青、蓝两鹰,同时腾身而起;三鹰来至前殿屋脊上,屋脊上连人影也没有半个,首鹰恨声道:“分三面追搜!” 三条身形,立即分开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去。 院中尸鹰挟起紫鹰冷必辉,蹒跚着走出寺门。 无情翁仰首望天,甚少表情的霉茄子脸上这时却递现着不同的表情,最后深深一叹,也跟着走了出去。一刹时,无人荒院又回复了一片沉静。 葛品扬自殿廊一角蹙额踱出步入院中,一脚踢飞那支又粗又大的丧门毒钉,叹一口气,面月坐了下来。 老实说,对无情翁这样的人,他刚才实在是可以救,也可以不救。他出手,倒不是不忍见无情翁丧命,而是忍受不了尸鹰那种卑鄙的手段,而现在事情过去了,在他来说,这不过随兴为之,一切都如浮云过眼,过去就算,他烦恼的是自己的事,玉佛去哪儿找?万一找不着又怎办? 想着,想着,不由得对月长吁短叹起来。 正愁苦间,后殿上佛龛暗处,一阵“吱吱”作响,似乎有人一觉醒来,正在欠身坐起,旋即果然有人嘀咕着喃喃骂道:“又不上吊,又不投井,却一股劲儿的在这里唉声叹气的,真烦死人!” 葛品扬一惊,心头雪亮,知道有麻烦要上身了,于是一跃而起,面对发声处,冷冷一笑道:“何方朋友要会葛某人出来就是,装神弄鬼的有什么意思?” 殿内大笑起来道:“倒蛮识趣的!” 接着,一条瘦小的身形自殿内跳出。来人竟是一名面目陌生,身后背着一只药箱的走方郎中。 葛品扬眨眨眼问道:“朋友虽然面生,却好似在哪儿见过是不是?” 那人抚掌笑道:“对,对,就是前天,在彭泽大兴栈,不过那天老兄有美娇娃伴着,多喝了点酒,印象当然不会深了。” 葛品扬也记起来了,于是,脸孔一沉又道:“朋友如何称呼?” 那人连连摇手道:“名不见经传,说出来徒然惹人笑话。” 葛品扬哼了哼道:“有所见教么?” 那人卸下背上药箱,转过身来笑道:“小事一桩,就是久慕葛少侠大名,刚才又见到葛少侠的不凡身手,一时技痒难熬,所以想向少侠请教一招。” 葛品扬冷笑道:“就只一招么?” 那人嘻嘻一笑道:“不,暂定一招,打完一招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 葛品扬双手一拱道:“那就请吧!” 那人眨眨眼,正容说道:“说笑归说笑,有一点却必须请少侠注意,就是在下出手颇重,少侠千万不可等闲视之,伤了和气可不太好。” 葛品扬给弄得一头雾水,对方行径不见友好,但说这些话却又不似卖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淡淡地道:“如果真知道葛某人之为人,当知葛某人一生从不轻敌,朋友毋须多虑,尽管出手也就是了。” 说时已将先天太极真气运布全身,随时准备迎敌。 那人点点头道:“这样最好。” 一面说一面后退了两步,亮掌作势,口中又招呼了一声,方举起双掌向葛品扬遥遥推来。 葛品扬见他装模作样,虽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戒备上却不敢丝毫松懈,因为他怀疑这厮倚疯卖诈的,可能正是一种诡计也不一定。 葛品扬这样想不意竟完全猜对了。 那厮出掌虽然缓慢平淡,但于指间却隐藏着好几个微妙的变化,双掌推出,立有一股绵绵劲气汹汹涌出。 葛品扬一声“嘿”,先天太极真气也自体内涌出。 那厮身随掌进,蓦地一声大喝左掌下照,右掌斜托,两道气柱,成天地交泰式,合二为一,气势立增一倍有余,有如排山倒海般通体而来。 葛品扬星目光闪,喝一声:“果然好身手!” 双掌一亮,先天太极真气漫地而起,两股无形劲气会合一处,“砰”的一声大震,葛品扬身躯微晃,那厮却连连退出三步。 葛品扬明知对方免不了要老羞成怒,索性逗他道:“满意了吧?要不要追加一招?” 诅知那人身形稳定后,竟毫不为意地摇手笑道:“不,不,已经够满意了,满意,满意,相当满意了,哈哈,简直太满意了!” 语毕大笑不止,似乎得意非凡。葛品扬一怔,暗讶道:“这厮不疯不傻,究竟弄的什么玄虚? 正疑忖间,忽见那人跨出一步笑道:“在下这一手还过得去吧?” 葛品扬戒备不减,注目冷冷地道:“严格说来虽比葛某人尚逊一筹,但如能在言行方面放庄重些,则在当今武林中也该算是一名难得的高手了!” 那人脸现喜色,拍手欢笑道:“评得好,评得公平!” 笑语未竟,突然地扬袖一挥叫道:“谢谢天龙门下的葛少侠指教和褒奖,一件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 衣袖挥扬处,一道紫光向葛品扬迎面射来;葛品扬早防着对方会来这一手,嘿嘿一笑,抬手一抄已将来物接住。 可是展掌一看之下,葛品扬呆住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葛兄,小弟不但武功大有进步,连易容术看来也不能算差了吧?哈哈哈哈!” 葛品扬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头一抬,迟疑地说道:“是你?我,我怎么竟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 那人手一指,得意地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葛兄曾一再勉励小弟,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小弟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葛兄栽培的啊!” 葛品场收起手中那只天龙紫金环,急上数步,一把拉起妙手空空儿双手,紧紧握着道: “罗兄,辛苦你了。” 妙手空空儿罗集忽然止住笑摇头一叹道:“别说了,说了只有令人惭愧。” 葛品扬忆及妙手空空儿上次传书曾提到与师父天龙老人相遇,天龙老人未予答理的经过,他以为对方尚为此事耿耿在心。 于是,他恳切说道:“罗兄应知家师当时的心情……” 妙手空空儿连忙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 葛品扬惑然不解道:“那么罗兄何事慨叹呢?” 妙手空空儿垂目道:“小弟是说,小弟的气量实在太小了;当时小弟虽明明看出令师玉体不适,却因一时负气,竟未肯暗中追随伺应,以至今天虽然见到葛兄之面,却无法告知今师目前下落……” 葛品扬连忙接口道:“不,家师下落小弟已经知道了!” 妙手空空儿惊喜地道:“哦,在哪儿?” 葛品扬想及玉佛已失,师徒虽然近在飓尺之间却无法会见,不禁摇头一叹,黯然低下头去。 妙手空空儿大惊,着急地道:“怎么呢?说呀!小弟不是外人,万一有用得着小弟之处,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商量……” 葛品扬心念一动,霍地抬头道:“罗兄来九江地面有多久了?” “问这个做什么?” “不,你得说!” “大概四五天。” “那,那么,罗尼在这四五天之内,有没有,小弟是说,罗兄有没有在这四五天之内,咳咳,小弟是说……” “有没有做案是吗?” “是,是的。” 妙手空空儿诧异道:“奇怪,你怎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来的呢?” 葛品扬不知如何是好地道:“不,罗兄,你还是先回答了吧,你回答了小弟自会告诉你为什么,快说,罗兄,有没有?” 妙手空空儿摇摇头道:“没有!” 葛品扬浑身一冷,张国道:“真的?” 妙手空空儿皱眉不悦地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呢?小弟瞒别人也不会瞒你呀!” 葛品扬手一松,喃喃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 妙手空空儿这才发觉事情有异,忙问道:“什么事你且说说看?” 葛品扬苦笑笑,接着深深一叹道:“知道家师此刻在何处么?就在南城外杨湖丐帮分舵。可是,小弟可能今生今世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怎么说?” “他老人家正身负极重内伤,小弟奉命去维扬方面觅取一件宝物,结果宝物虽然到手,后来到九江地面却又……” “却又得而复失?” “可不是!” “一样什么宝物?” “玉弥勒。” “玉弥勒?” “是的,玉琢的一尊弥勒佛!” “有多大?” “连佛龛约莫七八寸光景。” “失去多久?” “前天,也许是前天夜里,地点就是这儿斜对面那家客栈。” 葛品扬说着,忽然兴起希望问道:“罗兄难道有什么线索不成?” 妙手空空儿摇摇手,似怕葛品扬打断他的思路,倾头眨眨思索了半刻,忽然转过脸来反问道:“这事有没有时间性?” 葛品扬屈指默默计算了一下道:“限期原订的是六个月,最终期限是本年十月底,现在才八月中,细算起来尚有两个月出头光景。” 妙手空空儿不住点头道:“这样就好办些了。” 葛品扬心中一喜,”正待追问时,妙手空空儿返身提起药箱背上,扭头一抬下巴,朝葛品扬促声道:“快随小弟来!” 话音未了,人已拔升殿脊。 葛品扬无暇发问,只好纵身追随着他而去;妙手空空儿似乎胸有成竹,足点瓦面,腾跃如飞,径奔北城—— 第二十三章 峰回路转 出得北城,顺官道而行,竟奔的是彭泽方面。 葛品扬也不知道妙手空空儿究竟有没有将失落的地点听清楚,很想追到前面问个明白,但是,刻下妙手空空儿一身轻功已较他相差有限,加以拼命奔驰,简直迅如流星怒驷,他跟着虽然绰有余裕,然想超越到前面去却颇不易,同时,他见妙手空空儿赶得这么急,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怕耽搁了时间反而不美,所以也就忍住没有开口。 彭泽在望,天色也已大亮。 从昨天午后到现在,整整八个时辰,葛品扬滴水未进,加以一夜奔波不停,心情又始终在烦恼和紧张之中,脚下一歇,立感饥疲不堪。妙手空空儿虽然消耗较他少,由于内力稍逊,所以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妙手空空儿是为了他的事,人家都不在乎,他自然不便先提议什么了。人城后,妙手空空儿回头苦笑道:“葛兄,还是你行。” “此话怎讲?” “你瞧,一夜狂奔,我的骨头都快要散了,你老兄却仍然悠闲从容,好像没事人儿一般,这该差多远?” “知道什么叫外强中干吗?” “什么?你也累了?” “彼此彼此。” 两人相顾大笑,妙手空空儿笑声一歇,忽然慨叹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些,毕竟是血肉之躯,长夜奔驰,饥累乃当然之现象,但是,小弟一副狼狈相,窘态毕露,而葛兄不管处在什么困境中,却始终都能保持一派雍容气度,真非常人可及,” 葛品扬笑骂道:“去你的,这一套少来。” 星目一滚,忽然咦道:“小罗,你这是怎么回事?夜里赶得那么急,就好像一步也慢不得,可是现在却又有说有笑的,轻松之至,你究竟在捣什么鬼?” 妙手空空儿摊手苦笑道:“这就是天生的贱骨头,你说有什么办法,明知不须赶得那么急,但一想及事关紧要,不期而然……” 葛品扬讶然道:“怎么说?” “来这里为了找个人,那人须在热闹处方有找着之可能,你想想看不到辰时以后,城里热闹得起来吗?” 葛品扬本想加以责备,一想到人家全出于一副好心热肠,不由得转为感激之念,于是亲切地一笑说道:“那么就先去喝一杯……” “你请客?” “当然!” “钱呢?” 葛品扬笑着伸手一拍腰际,一拍之下,脸色忽变。妙手空空儿却手一扬,大笑道:“在这里呢,接住了!” 葛品扬脸一红,讶然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妙手空空儿哈哈大笑道:“隔行如隔山,跟你说了你也一样弄不清楚,小弟这样做乃基于心有所感罢了,可不是为了开玩笑……” “感触什么?” 妙手空空儿忽然叹了口气,摇头道:“早晚你会知道,喝就喝去吧!” 彭泽一地,虽说与武功山同属江西省份,但葛品扬对这儿反不及对湖广、关洛一带熟悉,这时只好由妙手空空儿带路。 走着,走着,葛品扬忍不住问道:“小罗,已经过去好几家像样的酒楼你都不停下来,究竟要去哪里?” 妙手空空儿侧身一笑道:“从现在起,阁下最好多看少开口!” 葛品扬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淡笑笑,继续跟着走下去,最后到达一座嘈杂的市集处,妙手空空儿目光四扫点头自语道:“这儿差不多了。” 葛品扬记住他的交代,不表示任何意见。 妙手空空儿挤去一个吃食摊子,拉开一张条凳,用手一拍,示意葛品扬坐下,然后转头过去向老板要酒要菜。 时约辰初,正是集市开始的时候,各式人等及各式货品纷纷向这块空场子上涌来,葛品扬给震耳杂音吵得颇为不好受,但是,妙手空空儿却搁起了二郎腿,大口喝酒,大筷叉菜,口中哼着小调儿,好不乐意。 葛品扬看了好笑,心情随之开朗,于是也跟着吃喝起来。 妙手空空儿醉眼朦胧,忽然伸手拦住自身旁经过的一个长衣中年汉子,亲亲热热地招呼:“啊,老尤,你好呵。” 葛品扬心想:这小子熟人倒真多。忽又想道:他说要找个人,难道就是这人不成? 思念及此,忙朝那人打量过去。 眼前这名长衫汉子斯斯文文的,从那身质地颇佳的衣着看来,还好似相当富有,不过,有一点令人奇怪,就是这人显然并不认识妙手空空儿,这时脸露诧异之色,带着谴责的口吻瞪眼道:“谁是老尤?阁下是醉了还是疯了?” 妙手空空儿低声笑道:“进过庙没有?” 那人脸色一变,旋即平复下来佯讶道:“庙?这儿哪来的什么庙?” 妙手空空儿掌心一翻,赫然托着一只饱饱的银袋,轻轻一哼,左手拇指低低一比远处一个卖牛的贩子,睨视而笑道:“谁自那厮身边来,这银袋是谁的,要不要过去那边开窗子?” 那人脸色苍白了,又惊又惧,连忙凑上去俯身道:“务望高抬贵手。” 妙手空空儿沉声接道:“回我的话,进过庙没有?” “进……进过” “烧几柱香?” “两……两柱。” “我烧七柱,带我去见你们龙头。” 那人听说妙手空空儿烧“七柱香”,不禁疑多于惊,默默地望了妙手空空儿一眼,一点头,默默转身而去。 妙手空空儿朝葛品扬笑道:“有眉目了,你坐会儿,小弟去去就来!” 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要大偷吃小偷,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剥茧抽丝,可能会循此找着偷取玉佛者也不一定。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感到不明白了;玉佛系于九江失去的,为什么反到彭泽来寻找呢? 不消顿饭之久,妙手空空儿兴冲冲地回转了,葛品扬忙迎上问道:“结果如何?” 妙手空空儿挥手道:“算账,算好账赶路!” “去哪里?” “回九江。” 葛品扬一呆,期期地道:“回九江,那我们做什么跑这一趟?” 妙手空空儿哼了哼,没有开口,待葛品扬结好酒菜钱,身躯一转,领先大步走去,葛品扬别无他法只好再跟。 这一次,妙手空空儿走得不似先前那么急。葛品扬走了一段,实在无法再忍,于是抢上一步,走了个并齐,侧脸低声问道:“已出彭泽七八里,可以说说了吧?” “说什么?” “就是为何要这样跑来跑去的?当初在九江这样做岂不干脆?” “说了你也不懂!” “何不姑妄言之?” “我们这一行,最高行辈是九炷香,但百年来只出过一人,那便是家师祖佛心圣手。” “这么说你阁下的七炷香也不低呀?” “当今大概找不出第二人了!” “哦,这样的?”“不进‘庙’,就是不入流的散手,不但技艺有限,同时也十九不会武功。投师靠码头,从一炷香开始,三年不失风,方能升一级。不论升至几炷香,失风一次,便得再自一炷香叙起!” “谁能保住永远不失手?” “所以行辈进升三炷香以上,多半收徒授业,自己则很少出手。” “那么你没有失过手罗?” “我例外。七炷香的嫡传弟子出师便是三炷香,九炷香嫡传出师则为五炷香,沾师门余阴罢了。” “那么你现在要找的那人呢?” “五炷香,本行当今三位五炷香的高行辈之一!” “这么说你们之间应该认识才对呀?” “谁说我们之间不认识?” “那么你找他怎么这样难找呢?” “行踪落脚与行辈有什么关系?” “噢,这样的!” 葛品扬说着,忽又感觉不对,在九江找与在彭泽找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正想问,目光偶扫路边,突然惊呼道:“谁死在那里?” 妙手空空儿奔过去一看,连连跺足道:“完了,完了,这下可真的完了!” 葛品扬大吃一惊,连忙赶过去问道:“这人是谁?” 妙手空空儿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葛兄还记不记得了?……今天早上,在彭泽,小弟先偷得了你的钱包,然后故意要你请客。你问小弟何时下的手,怎么你一点都没有觉察? 小弟曾解释那样做系出于心有所感,并非单纯的为了开玩笑。你又追问小弟感于何事?小弟仅答称早晚你会知道。现在,你已想通小弟当时何以会突然来上那么一手的缘故了吗?” “不论缘故何在,与此人之死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很!” “怎么说?” 妙手空空儿叹道:“吾兄心胸豁达,向视财帛如粪土,当然不会在乎区区几两银子的得失,但是当时吾兄在发觉银包不见之后,一时间竟为之张惶失措,为什么会那样呢?是吾兄痛惜几两银子么?当然不是!问题只是处在那种情况下,吾兄不能没有银子罢了。小弟以神偷知名于武林,行走江湖七八年以来,没有失过一次手,也从没有在得手后想及其他,然于最近,不知怎的,小弟忽然生出一种吃我们这行饭的所不应该有的感触:移转他人的财物,在行窃者团属是一大乐事,然而在失窃者,其心情又将如何呢?” 葛品扬蹙额道:“罗兄这种情操上的变化诚然可喜可贺,但这是罗兄个人的私事,它与这件命案何关,小弟依然不懂。” 妙手空空儿深深一叹道:“马上你就会懂了。真没有想到为了我妙手空空儿的一念偶兴,竟于无意间送却一名同道的生命!” 葛品扬讶然失声道:“一名同道?你是指此人吗?此人显系刚死不久,而罗兄这两天来一直未离开小弟左右,此人怎会是死在你罗兄手上的呢?” 妙手空空儿指着尸身,黯然说道:“此人姓魏,单号一个柴字,在江湖上的诨名叫做‘无有通’,行辈是五炷香,先祖圣手佛心在世时,曾数度跪求先祖收录座下,皆未获先祖应允,那时他还只是刚出道的一炷香,嗣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经他一再发奋向上,居然也给混到五炷香的高位。他与小弟过去有过数面之缘,由于先祖的关系,对小弟景仰之至。前几天我们在彭泽不期而遇,他捧来一座小巧的佛龛,恳求小弟传他一二手绝技。小弟刚才说过了,就为了那一时的感触,小弟一口将他回绝了。小弟当时这样想:“传了他绝技,不啻替人世平添无数悲剧,我自己都已想检束,怎可再将绝技传人?” 葛品扬张目急急问道:“那佛龛中装的就是那座玉佛么?” 妙手空空儿点点头道:“参照吾兄所说的有关那座玉佛的大小和形状,应该错不了,唉唉,要早知如此的话……” 葛品扬失望地一叹,良久无语。 妙手空空儿眼珠转了转,忽然蹲下身去在尸体上翻动起来;葛品扬心想,人为玉佛丧命,玉佛哪还有留下的可能? 一念未毕,忽听妙手空空儿低呼道:“葛兄快来,你看此人的死法?” 葛品扬一“哦”,连忙蹲身看去,死者尸身通体完整,仅在胸口上现出一只紫黑色的手印。 葛品扬脱口讶呼道:“追魂煞手印!” 妙手空空儿喃喃道:“是的,追魂煞手印,五台派绝学,小弟新近练成的,便是这种武功,看来这定是那位淫魔的杰作了!” 葛品扬眨眨眼皮道:“且慢,让我计算一下看看。” 妙手空空儿惑然道:“计算什么?” 葛品扬思索着道:“祸水三姬中的羞花、闭月两姬,一在巢湖天目无情翁处、一在乌牙山天衣秀士处的消息,淫魔是在武当得到的,从武当出来,往巢湖较近,昨听无情翁语气,淫魔已去过巢湖,那么淫魔忽于此地出现,定系自巢湖方面来,来时可能坐的是江船,一路顺流而下,然后在这附近登岸。他碰上这个姓魏的,不过是一种巧合,而他真正的目的,必是为了赶去黄梅乌牙山灵峰院找闭月姬和天衣秀士!” 妙手空空儿“哦”了一声道:“那我们就马上赶去呀。” 葛品扬一面点头,一面站起身来道:“不错,这一点愈想愈有可能。天衣秀士找医圣毒王骗取五毒丹,可能就是为了听到巢湖方面的消息而自觉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取胜于淫魔的缘故。事不宜迟,罗兄,我们这就追上去吧!” 妙手空空儿却又讶道:“医圣毒王不是早死了么?天衣秀士还去那儿讨什么五毒丹呀?” 葛品扬催促道:“路上再说吧。” 于是,两人继续奔向九江,由九江渡江,于清江口登岸,沿龙宫湖,连夜向黄梅县方面赶去。 一路上,葛品扬将江都天衣秀士骗取五毒丹,自己如何用计调虎离山,虽然接近玉佛,最后却因一时大意落于沉鱼落雁姬之手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妙手空空儿听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奔驰之辛劳。 第三天中午,赶抵黄梅镇。 入镇后,两人准备胡乱进点东西后便即赶去乌牙山。哪知走入一家饭馆,抬头之下,两人均不禁微微一呆。 原来这时饭厅中央一张餐桌上坐着两名食客,其中一人,赫然竟是淫魔严尚性。 淫魔南向上坐,下首有一人打横相陪。说来真巧,那打横相陪者,一身装配与此刻的妙手空空儿差不多,也是一位卖药的走方郎中。 淫魔虽然一眼便认出了葛品扬,但仅以眼角溜了一下,似乎正在听那定方郎中说着什么要紧话,不敢分神。 葛品扬微感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应该稍稍化装一下的。 尚幸淫魔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名走方郎中的引颈低语上,对他毫无敌意,于是脸一偏,与妙手空空儿径自走去较远一角坐下。 妙手空空儿传音问道:“葛兄认为他们在捣什么鬼?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葛品扬传音答道:“要下手时小弟自会通知罗兄,至于两人的密谈,可能是淫魔在向那家伙买什么秘方吧?” 想起妙手空空儿在长安骗淫魔吃蟑螂的那一段,两人不禁会心一笑。 这时,但见怪魔一拍桌子,沙哑地叫道:“那些细节都不必再谈了,玩女人老夫乃个中老手,用不着你噜嗦,至于价银,也没有问题,金的、银的,随便要,甚至马上交付都可以,问题只在你那玩艺儿究竟灵不灵?” 葛品扬侧目传音道:“我说如何?” 那郎中急急起誓道:“如有虚言,天诛地灭!此药乃在下七代祖传的宫闱秘方,只要你先将银子付了,灵不灵,马上可以试验。” 淫魔嘿嘿一笑道:“骗了老夫,不须天诛地灭,单老夫十根手指头也就够你生受了!” 说着,探手怀内,掏出一只大皮袋,叭的一声拍在桌上,看份量怕没有百两之多,那郎中的两眼发亮,脸上的肌肉也为之扭曲了起来,当下一把抢到手中,仅在袋口探了一眼,随即颤抖着手塞入自己怀中。 淫魔瞪眼催促道:“拿药来呀!” 那郎中忙不迭点头道:“来了,来了,且让我放好银子。” 妙手空空儿忽然传音问道:“葛兄,这郎中会不会就是天衣秀士柳迎风所伪扮?” 葛品扬闻言,心中也不禁一动,于是端起酒杯作浅酌状,一面暗中打量过去,同时传音答道:“小弟正在留意,一时尚无法确定。天衣秀士之易容术不逊家师与龙门老前辈,他面对如此强敌,要易容定无破绽可寻,不过只要等他拿出药物来,是与不是就不难一下判别出来了!” 妙手空空儿又问道:“那颗五毒丹你曾经瞧得清清楚楚么?” 葛品扬微微颔首,没有作答,眼角始终不离那边饭桌上。 这时,那名走方郎中极其慎重地将身旁那口药箱搬放膝头上,打开箱闩,头探箱内,东拨西翻,好半晌,方嘘了一口气,自箱底取出一只红色抄罐子。 将沙罐子举了举,向淫魔解释道:“这种回天大雄百补丸,配制实在太难,为了安全,不得不将它故意与一些不值钱的草药混在一起,以避人耳目,有效没有效,您老吃下便知道,不是在下夸口,在下这种七代祖传……” 淫魔不耐烦地翻眼道:“少噜嗦点好不好?” 那郎中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喏,您老瞧瞧这颜色,您闻闻这香味!” 葛品扬眼见那郎中自沙罐内倒出的竟是两颗黄色药丸,不禁大感失望,因为五毒丹是血红色,而且只有一颗。 这样看来,这郎中显然不是天衣秀士了。 葛品扬将此情形传音告诉了妙手空空儿。那边那郎中已将两颗黄色药丸投入酒壶,同时捧壶摇了几下送去淫魔面前道:“老爷子可以饮用了。” 淫魔烂桃眼一骨碌,忽将酒壶推出道:“横竖是补药,常人服下也没有多大关系,来,你先喝一口给老夫瞧瞧!” 葛品扬和妙手空空儿都很意外,心想,大概是这魔头上当上怕了,居然也有这份细心,这情形就是换了真的天衣秀士也是无法可想的呢。 那郎中一声不响,捧起酒壶骨碌骨碌地喝了两大口,由于喝得太猛,酒渍自唇角溢出,将衣襟沾湿了一大块。 淫魔怒叫道:“叫你喝一口,谁叫你喝两口的?” 那郎中放下酒壶赔笑道:“别生气了,老爷子,一口与两口都无关紧要,这把酒壶是两斤足装,这种药酒一般有半斤也就足够了!” 淫魔稍感释然,伸手待去抓壶时,郎中忽然阻止道:“老爷子且慢!” 淫魔又怒又讶道:“怎么样?你又有什么花样?” 那郎中极其认真地偏头将舌头在口边舐了两下,然后摇摇头,抬起脸来向淫魔正容说道:“老爷子大可放心,小的刚才那两口酒喝了等于没有喝。” 淫魔诧异道:“怎讲?” 那郎中掀开壶盖侧脸向淫魔道:“着到没有,老爷子?药丸还没有完全化开呢。” 说着,捧起酒壶来又摇了几下,探头再看,再闻,最后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得一句: “唔!现在差不多了。” 酒壶送到淫魔面前,忽然缩手问道:“要不要小的再来一口?” 淫魔一把夺过骂道:“去你妈的!” 引壶就口,仰脖一气吸尽…… 那郎中手按桌沿,目注淫魔,不稍一瞬,神色间似乎异常紧张。淫魔掷下空壶,以袖抹嘴,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接着,屋子里静了下来。 淫魔与那郎中对瞪着,有如两只待斗的鸡,渐渐地,两人脸上都在起着强烈而明显的变化。 淫魔脸孔由红而紫,而发黑,不是由于醉,也不是由于中毒;而是由于受欺,在酝酿着一场大风暴来临。 那名郎中呢?脸色由白而灰,额角上已微呈汗意。 最后,淫魔鼻孔一撑,气咻咻地问吼道:“老夫要收拾你了,还有说的没有?” 那郎中畏缩地眨眨眼,忽然亮目一“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向淫魔连连摇手,一迭声叫道:“慢来,慢来,老爷子且慢发雷霆,小的想起来了!” 嗓门儿一压,低低接道:“这事我们都有错。” 淫魔勃然大怒,桌子一拍道:“滚你妈的蛋,老夫错在哪里?” 那郎中连忙赔笑接口道:“是,是,是,小的一个人错,小的一个人错!” 一面赔不是,一面伸长颈子附去淫魔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淫魔微微点头,最后仍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郎中低声下气地赔笑道:“都是小的求功心切,一时糊涂,以致忽略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不过小的药还有,重新来过还来得及。” 淫魔水泡眼一翻道:“那家贵妃院在什么地方?离此多远?里面一些妞儿长得像不像个人样?” 那郎中匆匆起身道:“不远,不远,请跟小的走,到时候包您老满意就是了!” 淫魔丢下一块碎银,哼着跟了出去。 葛品扬急急传音道:“罗兄,你快跟上去,拐弯时留个记号,小弟随后就到,绝不会超过一袋烟的工夫……” 妙手空空儿头一点,容得淫魔与那郎中出店外,立即起身跟踪上去。 葛品扬快步走去淫魔与郎中占用的那张桌子,拿起那把酒壶一阵查看,脸色不由得一怔。 原先的猜测没有错:酒中有毒,那郎中正是天衣秀士! 他明白了,天衣秀士第一次投入壶中的那两颗黄色药丸也许的确没有毒,但此魔算定淫魔不会放心的,到时候可能会要他先喝上一口,故所以一上来先以伪药投入,然后借口药丸未化,于摇壶时又施手脚,将五毒丹悄悄投入壶中,淫魔毕竟粗心,没有看得出来。 一名店伙诧异地向他走来,葛品扬指着酒壶道:“这只酒壶不能再用了!” 那名店伙捧着酒壶一看,见壶内一片浓黑,且有紫色雾气在氤氲着,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当下骇然惊呼道:“那,那位老爷子已经喝了,怎,怎生得了?” 葛品扬挥挥手道:“这没有你们的事,你们如想免祸,最好将这只酒壶化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边桌上是我的酒菜钱,你先去收点一下。” 葛品扬交代完毕,迅速出店。 妙手空空儿沿街留下的记号明显得很,敢情他药箱里有的是龟板,每隔十来步,右首举目可及的店墙上便钉有一块。 转了两三个弯,便见妙手空空儿正在一条巷口焦急地等着,葛品扬快步拢上去,眼光一飞,似问:人呢? 妙手空空儿的嘴向巷内努了努,轻声道:“我们是不是也闯进去?” 葛品扬四下里一打量,毅然说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随便那个吃亏了,对武林来说,都是好的;现在,我们且去高处监视着他们,只要不让得胜的一方带走那座玉佛就是了。” 妙手空空儿觉得有理,双肩一晃,领先纵登屋脊;葛品扬随后跟上;妙手空空儿伏定身躯后,传音问道:“葛兄刚才留后一步什么意思?” “看看那酒壶。” “有发现么?” “发现有毒。” “哦?那么这郎中竟真的是天衣秀士了?” “应该不会错,换了别人也没有毒死淫魔的理由;而天衣秀士只有一颗毒丹,淫魔喝下毒酒居然毫无所觉,由此可见淫魔身上怀有那座专解百毒的玉佛是千真万确的了!” 葛品扬说着,忽然问道:“这下面真是妓院么?” “连贵妃院三字的名称都不假。” “这就怪了,天衣秀士将淫魔引来此处,照理说,这儿应有接应或埋伏,难道这座妓院中……” 葛品扬话至此处,突给下面一声尖锐的嘶呼打断。 两人同时一震,双双自暗处跃身而起,循声探首向下面巷中望去;但见一名衣着妖艳的少妇,正散披着秀发,没命地向巷外狂奔,步伐虽然慌乱,身形却矫捷无比,竟然也是武林中人。 妙手空空儿讶然道:“天衣秀士的帮手怎么竟是这么一名不中用的妇人?” 葛品扬注目间,忽然失声道:“是闭月姬!不好,淫魔与天衣秀士都未见出来,事情有点蹊跷,我们快下去看看!” 两人相继飞身而下,扑进闭月姬逃出来的那座院门。 庭院中一尸仰天横陈,正是天衣秀士柳迎风;显系中了淫魔的追魂煞手印,气息虽绝,紫血仍自唇角不断沁出。 不远处,淫魔衣衫破碎,满目血污,状至可怖,这时正颤巍巍地挣扎着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边蹒跚走出,一边喃喃怒骂着:“好淫妇,嘿嘿,你跑,你跑……” 葛、罗二人闪身一旁。淫魔对二人视如不见,径直怒骂着向院外走去;妙手空空儿与淫魔擦身相错之际妙手已施;也不知道他施的究竟是什么手法,那座玉佛已然到了他的手中,他衣袖一抖,将那座佛龛已失的玉佛托在掌中朝葛品扬笑了笑,空着另一只手则指向淫魔背影道:“帮他解脱一下如何?” 葛品扬狂喜,闻言却摇了摇头道:“算了,天衣秀士便是个好榜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神志原就不很清明,又在重创之后……” 说着,上前取过玉佛子身边藏好,又道:“大恩不言谢,罗兄,我们也走吧!” 二人走出巷子,附近已拢来很多闲人,但闲人们惊骇的眼光均为淫魔那副血人般的惨相所吸引,以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俩。 二人出得黄梅镇,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又往九江赶去。 到达九江,妙手空空儿想了想忽然说道:“小弟不陪了,令师和龙门老前辈跟前烦葛兄代为致意。小弟此去,拟先往长安方面处理几件私事,然后便在骊山附近定居一个时期。葛兄将来如有用得着小弟之处,派人送个信就行了。” 葛品扬知道挽留不住,只好恳切地谢了又谢,道过珍重,妙手空空儿扬长自去,葛品扬则向南城外奔来。 到了杨湖湖边,找着丐帮渡船,张满帆,直放湖心岛。 登岛,进入分舵议事大厅,一名丐帮弟子入内通报不久,须发如银的龙门棋士立即走了出来。 葛品扬上前拜见,同时自身边将玉佛取出奉上。 龙门棋士默默接过,脸上神情非常奇异,既非喜悦,亦非恼怒,将王佛托在手中把玩了良久,忽然抬脸道:“取得经过你且说来。” 葛品扬暗暗诧异,心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救人,报告经过以后有的是时间,又何必忙在一时呢? 还有:他吃尽千辛万苦方将这座玉佛弄到手,这老儿怎么连一点激悦之色或者一句奖慰之词也没有呢? 心中尽管这样怀疑,但仍遵命将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龙门棋士仰脸静静地听着,听时一声不响,听完后突然发出深深一叹,频频摇头,不住呢喃道:“惭愧。惭愧……” 葛品扬骇然问道:“老前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晚辈在手段方面有什么不当之处么?” 龙门棋士摇摇头,忽然托起玉佛苦笑道:“知不知道它如今已成废物?” 葛品扬惊呼道:“什么?” 龙门棋士悠悠地道:“你师父已在你到此之前给人治好了!” 葛品扬欢喜得跳起来道:“师父已经康复了?这是天大的喜讯!晚辈别说白跑一趟,就是白跑十趟百趟也没有什么关系呀!” 龙门棋士淡淡侧目道:“知道谁治好的吗?” 葛品扬目光一直道:“谁治好的?” 龙门棋士轻轻一叹,垂目道:“想得到吗?医圣毒王司徒老儿本人!” 葛品扬闻言一呆,这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这边将人家闹得家破人亡,人家却跑来救了他师父一命,怪不得龙门棋士要连喊惭愧不已了。 葛品扬虽是奉命行事,但细细想来,也不禁自疚万分。 龙门棋士微喟着接下去道:“你小子在江都玩的那一手,可说完全成功了。司徒老儿这次来九江,便是由于先去黄梅乌牙山灵峰院找天衣秀士不着,而别处又无法打听到消息,这才想到这儿的丐帮分舵来。老儿来时,系由老夫接见,当时老夫尚心怀鬼胎,以为你小子败了事,不意老儿爽直得很,一口便将要找天衣秀士的缘故源源本本地和盘托出。老夫暗慰之余,便试着问他道:“有个朋友有点麻烦,司徒兄肯不肯一施圣手?” “他诧异地道:‘别人求老夫尚有可说,你龙门姓古的在医术方面一向也是个颇为自负的人物,连你老儿都感到束手无策,则那位遭了暗算的朋友是谁,以及下手的对方又是谁,岂不值得玩味?’“老夫说:‘肯不肯,一句话就行,闲话少讲!’“他说:‘如果是天龙门下,尚有商量余地,除此而外,任他是天皇老子,我司徒求也不动心!’“老夫一听,暗暗嘀咕,心想这老鬼是有名的生死阎罗,能活人,也能死人,他说的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呢?为了防他一着,故意声色不动地反问道:‘这就稀奇了,天龙堡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老儿建下了交情的,你老儿例说说看?’“他冷笑道:‘一点也不奇怪,就是因为没有交情,老夫才肯出手!你老儿用不着明知故问,过去,人人知道,老夫对天龙堡上上下下不但没有一丝好感,相反的,反而厌恶十分。为什么?因为老夫另外认识了一个人才一表的天衣秀士!所以说,理由很简单,过去姓柳的曾说了蓝公烈些什么,老夫现在是倒过来听了。’“老夫暗暗点头,于是毫不迟疑地把他带去你师父病榻前。你师父由于伤在金、醉两魔的毒掌下,前此做的均为治标功夫,虽然保住了残命,伤势却因而日益沉重。司徒老儿名不虚传,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下来,出手倒是非常爽快,他以独门手法用金针逼出你师父体内的毒素,又喂服了你师父三颗秘制丹丸,不到一刻工夫,你师父脸色马上便见好转,就同换了个人似的……” 葛品扬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立即要求龙门棋士允许他入内探望。龙门棋士却摇头,道:“不行,他尚在昏睡中。司徒老儿说,目前最要紧的便是静养,完全康复尚须一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他老儿不论找得着天衣秀士与否,都会再来一次,这段时间可吵扰不得!” 葛品扬颤声低求道:“不,老前辈,我,我不会吵扰的,我只,只从门缝里远远看他老人家一下就可以了……” 语未竟,热泪已簌簌滚落。 龙门棋士不忍峻拒,于是点点头,嘱咐他脚下放轻,将他领往后面深院。 那是一间非常雅静的院房,院门外,有丐帮弟子轮流把守,房外更有四名两结弟子盘坐门口。葛品扬入院,心头一酸,竟不期然抢上前朝那四名丐帮弟子拜将下去;四名丐帮弟子忙不这就地还礼,人人脸上现出惶恐之色。这一刹间,他们全都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满足,觉得数月来的辛劳已得到了大多的酬偿了。 葛品扬含泪膝行而前,凑脸自虚掩的门隙中向房中望去,一张铺有软垫的竹榻上,师父天龙老人面壁侧卧,面目虽无法看到,但从肩部轻微而有节奏的起伏上,可以看出呼吸均匀,睡得很好。 葛品扬眼前渐渐模糊…… 良久,良久,有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始以袖拭干眼角,抽身悄悄退出院外。葛品扬刚随龙门棋士回到前面大厅,一名生相威武的丐帮三结弟子正自厅外跨入,龙门棋士“咦”了一声道:“蔡舵主怎么就回来了?你不是随同司徒老儿一起去打听天衣秀士和闭月姬下落的吗?” 葛品扬起身相见,一面岔口问道:“莫非蔡舵主与司徒前辈已听到了天衣秀士黄梅丧命的消息?” 龙门棋士迫不及待地问道:“蔡舵主,是这样的么?” 那名分舵主一面向葛品扬抱拳还礼,一面道:“没有呀!什么?那位什么天衣秀士已于黄梅丧命?这是几时的事?小的没有听说过呀?” 龙门棋士不答,注目又问道:“那么蔡舵主何事折返?” 蔡舵主递上一封书函道:“是司徒前辈差小的送这个回来的,另外还附有一瓶药丸。” 说着又自怀中取出一只绿玉小瓶递出。龙门棋士接信在手,脸上有点惊疑之色,及至听说另外有药丸,这才缓下脸色来。 当下接过药瓶放于一边,急急拆开书信展阅。不一会,将信看完,抬头向蔡分舵主问道:“这两天蔡舵主有没有离开那老儿?” 蔡分舵主不假思索回答道:“简直可说很少在一起,自这儿出去后,第一天在九江,第二天在彭泽,都是白天分头探访,晚上才碰头一次。” 龙门棋士点点头道:“好了!” 说着,将信送到葛品扬手中。葛品扬展阅之下,只见上面这样写道:“书呈龙门大棋士:日间于彭泽地面惊睹小妾狼狈之状,不堪言述,骇问何以致之,但啼不言,后经严拷,方始吐实:老夫江都起程之当日,便有天龙门下高足葛少侠登门强借玉弥勒,小妾不敢擅允,以致触彼之怒,大张武威,肆施天龙绝艺,连毙老夫座下家丁四五名,复将老夫蜗居付之祝融,小妾舍命与搏,以技逊一筹,结果仅以身免。 “小妾畏罪,易装潜蹑葛少侠一路至此,以图相机夺回玉弥勒以赎其愆于万一,不意葛少侠艺高心又细,小妾始终苦无下手机会,至彭泽终失葛少侠踪影,彷徨无措,濒临绝境,适为老夫撞见。 “老夫纵横江湖一生,竟于晚年退隐后迭遭侵犯,尤其此番施术活人,家却毁于其人之徒,今古笑柄,莫此为甚! “唯可告慰者,老夫向怀小人之心,此次为天龙老儿治伤亦未例外。天龙老儿之伤,经金针度穴后,当时已愈,后服三九,纯属蛇足。斯丸为老夫得意杰作之一,名曰:欺仙丹,以其药性不易辨别化解,虽神仙可欺也! “老夫此举,系奉行老夫救人不可一次救彻之素旨,原无恶意,声称半月之后再来,并非欺人之话语也。 “兹事出意外,老夫别无他言,谨附缓毒丹丸三颗,每服一颗,可保三月无虞,即日起,三三三得九,九个月之内,老夫当携小妾恭候公道于王屋五凤帮总坛,逾期两绝。司徒求拜启。” 葛品扬一气看完,眼毗欲裂,牙一咬,便待往外奔出。 龙门棋士沉声喝道:“稍安毋躁!” 葛品扬回首悲声道:“老前辈您……您怎还阻止晚辈?” 龙门棋士铁青着脸孔道:“你难道想谋害你师父不成?你这一去,无非是找那老儿拼命,就算你能把那老儿毙于掌下,你师父之伤又将如何?” 脸一偏,向那蔡舵主道:“准备江船一艘听用!” 语毕,抓起那只药瓶,径向后院走去。 一艘江船,顺赣江而下。 行船事宜悉由丐帮九江分舵的十二名弟子负责,龙门棋士与葛品扬则在大舱之中分班守护着天龙老人。 天龙老人已服下第一颗缓毒药丸,呼吸正常,昏睡如故。欺仙丹果然名实相符,玉弥勒竟对其毫无效验,船过鄱阳湖,而新建,而丰城,而新千。 约十数天之后,船至峡江口,峡江口起旱,四名丐帮弟子留守原船,另外八名则分两组抬着特制睡轿,取道麻天桥,由山路向武功山进发。 菊黄九月的某天上午,天龙堡已然遥遥在望。 葛品扬子飘泊经年之后,终于重返师门。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回来,人至山腰,仰望当年曾不止一次负责守值其中的那座堡楼,又不禁热泪潸然而下。 一行人进入堡内,堡中,除天龙八将一个不缺外,另外仅有协同守堡的阴阳算盘陈平和大力金刚胡九龄。 据陈、胡二人说:黑白两位夫人和常平、霍玄师兄弟,获小圣手赵冠传讯后,当天即分四路下山;小圣手赵冠在堡中停留了两三天,眼看无事可做也自离去;去了什么地方没有提,只说个把月后还要再回来。 八指驼叟则远在小圣手未来之前,即因耐不住整日价空等枯坐,某日独个儿带醉出堡,至今音讯全无。 龙门棋士听完,点点头,未作表示。 他先遣走了丐帮弟子,然后吩咐天龙八将将天龙老人抬去后山那间石室,由阴阳算盘与大力金刚二人轮班守护,回到前面书房中,龙门棋士便开始静坐沉思起来。 葛品扬坐在一旁相陪,堡丁送来的酒菜,老少两人均无心饮用,任其搁在一旁冷着;龙门棋士不言不动,葛品扬有话也不敢相问,这样一直坐到三更敲过,龙门棋士这才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去书架面前,摊开信笺,运毫如飞,又是一个更次过去,写就三封长函,搁下笔,转向葛品扬吩咐道:“八将中你去挑选三名比较练达的来,另外叫人将这些酒菜重新热一热,我们喝它个通宵。” 葛品扬点点头,出去找来八将中的首将、二将和八将,并去了一趟厨房;首将、二将、八将随葛品扬来到书房,龙门棋士朝三将打量了一阵子,然后点点头,拿起桌上三封书函郑重交代道:“这三封书函,系分致终南弄月老人、太湖水云叟和四海神乞乐十方三位者。这三人之中,以水云叟最好找,水云老儿无事不会离开太湖水云庄,这一路由第八将前去。第二将去岳阳丐帮总舵,神丐乐老儿虽不一定在,但是丐帮讯息灵便,而且乐老儿每隔三月例须回舵一次,纵耽搁,也极有限。至于那位终南弄月老儿,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龙门棋士顿了顿,方望着首将说下去道:“这老儿居无定所,行无定处,就是他唯一的爱女凌波仙子,平日里除非事先接获传书,也一样无法找到他。现在只有一个机会,老儿常说巫山景物好,加以此老尚不知天风老儿业已物故,很可能会在那一带碰上。假如你去天风老人处见不到人,就将这封信钉在屋前显目处好了……” 最后,目光一扫三将,沉声作结道:“这三封书函,同等重要。天风老人居处,轻易不会有闲人闯去,留下书函也无所谓,但你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却必须特别注意。你们是天龙八将中的精华,此行成败,关系天龙堡今后命运甚大,也关系着你们天龙八将得来不易的义名和威誉,这就是说:“在必要时应不惜考虑到人书偕亡!” 三将义形于色,一致凛诺俯身。葛品扬将三封书函分别交到三将手中,三将各以双手接下,俯首趋退而出。 三将退去不久,酒菜也经厨房热好送来。 葛品扬又出房向其余五将交代了一番话,然后这才回来陪龙门棋士剪烛对酌。关于三封书函的内容文字,龙门棋士始终未提,葛品扬一时亦未敢探询。老少两人默默对干了几杯,葛品扬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尝试着提出一个问题道:“医圣毒王听信沉鱼落雁姬之言,此事已成不解之结,要想此魔回心转意的话,殆已没有可能;以老前辈对医理药性方面之认识,难道说家师现中之毒,除开老魔和他的解药以外,另外就无药可救?或者无人能救了么?” 龙门棋士冷冷地道:“有!” 葛品扬一呆,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转念之间,一颗心马上又冷下来了。 龙门棋士自干一杯,瞪眼道:“不相信?” 葛品扬一面斟酒,一面苦笑道:“不是不相信,只是老前辈说这个‘有’字的语气和神态无法带给人多大喜悦,要达成这个‘有’字,晚辈以为,只怕比使医圣毒王本人首肯还要难得多呢!” 龙门棋士喟然道:“你说得不错!” 葛品扬却忽又升起一丝希望,注目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难,当然是不消说得的,但究竟难到什么程度,老前辈能不能说来听听?” 龙门棋士又干了一杯,仰脸道:“找老毒物的师父!” 葛品扬脱口埋怨道:“老前辈别说笑话好不好?” 龙门棋士空杯一顿道:“谁在说笑话?天底下不论文事或武功,有几个能够成为一派宗师的是出于无师自通的?” 葛品扬连忙赔笑道:“不,我是说……” 龙门棋士拦住冷笑道:“你是说医圣毒王本人都七老八十了,他师父要还活着,岂不成了百岁开外的精怪是吗?” 葛品扬摇摇头道:“也不是。一名内家高手如在老年时期情感上不受纷扰,能活上百岁以上,事实上并不算稀奇。” 龙门棋士瞪眼道:“是呀,那么你是说什么?” 葛品扬蹙额道:“据晚辈所知,武林中以前和现在,只要提到医术和用毒,都不作第二人想,唯有一个医圣毒王司徒求;依老前辈意思,老魔似乎还有师父在,那么,问题就在老魔那位师父怎会没有听人提到过呢?” 龙门棋士反问道:“令师祖龙叟,近年来有多少人提起过?” “那不同呀!” “什么不同?” “家师祖作古已久,等闲当然不易为人提及,而您老说的老魔之师尚活人世,师徒既然并存,除非师徒间青蓝相去甚远,又怎会徒弟名传,师父反倒默默无闻呢?” 龙门棋士不乐道:“谁说过老魔还活在世上?” 葛品扬“啊”了一声道:“说了老半天,唉唉,想不到原来是争的一句空话。” 龙门棋士“哼”了一“哼”,欲言又止,一手捋髯,一手持杯,望空怔思半晌,忽然放下杯子,推案而起说道:“天快亮了,我们都调息养会儿神吧。” 说着,径自走去榻上盘膝坐下,同时示意葛品扬就在对面一张榻上休息,葛品扬虽觉此老此举有些突然,原说畅饮通宵,忽又争取天亮前这刹那时光做功调息,真不知此老到底在转些什么念头。 不过,他依然照吩咐做了。 龙门棋士眼睑微垂,不消多久,神静色匀,已经浑然入定;葛品扬力摒杂念,神思也随之进入一片空灵。 红日高升,一老一少相继启目下榻。 堡丁送入早点,老少两人默默食用。龙门棋士一句话不说,就好像已将夜来有关医圣毒王师门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葛品扬心里虽然憋得难受,但他深知此老脾气,只好也跟着一声不响。 餐毕,龙门棋士忽然拿出那尊玉佛递给他道:“拿去卖了!” 葛品扬一呆,龙门棋士毫无表情地接下去道:“拿到金陵城中去卖,最好能在半年之内将之脱手,求售期间可装作落泊王孙模样,说它是家传至宝;除非遇上了买主,它珍贵在什么地方,可不必解释;至于价格方面,家财在百万以下的,不要理他,在百万以上者,则索价其家财之三倍,卖掉了,立刻赶回来,半年之内,老夫将不会离此一步……” 龙门棋士这番交代太不可思议了,起初,葛品扬还以有趣的心情听着,及至听到百万以下家财者不理,百万以上者却又要索价其家财之三倍,不禁当时为之楞住。如真这样做,不但一辈子脱不了手,而且一旦传开,岂不要被人目为疯癫? 葛品扬正皱起眉头要说什么时,龙门棋士已忽然沉下脸来道:“不许多问,走,马上走!只要你小子噜嗦一句,这儿的事就全交给你小子,卖佛由老夫自己去!” 葛品扬毅然躬身道:“晚辈遵命。” 接过玉佛,转身收拾了一下,立即出堡下山。 葛品扬开始向金陵进发,一路上,他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一向自信悟性不低于任何人,但是,这件事却使他信心动摇了。 不是么?金陵为六朝金粉之地,百万以上之富豪世家固然不乏其人,就算其中有人识货,但如向人家讨取家产的三倍代价,岂非笑话? 最后,他在百思不解的情形下,勉强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也许为了某种缘故,龙门棋士需要支开他半年。 想来想去,只有此一推论勉强能够成立。 可是,龙门棋士为什么要将他支开呢?这就只有留待半年以后,让事实来加以说明了。 不过,葛品扬虽惑却并不怨,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龙门棋士不论用心何在,应该都是为了他师父好—— 第二十四章 金陵卖佛 时值深秋九月,天气已转阴凉,葛品扬离堡时穿的是件青布长衫,只须在面容上稍加修饰,弄得憔悴些,便很像个落魄王孙了。 他身上虽然带有不少银两,但为了要符合目前的潦倒身份,却不敢去歇店,而在昔日陈后主所建之临春、望仙、结绮等有名之三阁旧地附近,找了一座寺院,向庙中僧人商租了一间粗陋的云房。 这座唤做宝云寺的僧院,由于香火冷落,僧人们便将多余的云房分别租出,承租者各式人等都有,流品极为复杂,葛品扬先还不注意这些,觉得一下便能租到了房子,运气还算不错,但是,当天色一黑下来,他便感到后悔了。 寺中和尚真个可恶,不但云房出租,竟连门外走廊也都留人收费,葛品扬房门口便住着两位不太讨人喜欢的朋友,一个是饶舌的老太婆,一个则是满身疥疮的老病汉,两人白天出外乞讨,天黑后回来,一人一个席卷,正好摊在葛品扬进出必经的云房门口两边。 尚好葛品扬没有纨垮习气,心中虽是不愿,但既已住下来,也就懒得再作他迁打算,他自嘲地想,有这么两个人把门,不是很够气派么? 歇宿一宵,第二天,他出寺,选择一座酒楼之下,铺开一幅旧白布,用四个破砖压住四边布角,布上大书:“忍痛割让祖遗玉器一件!” 龙门棋士叫他非遇上卖主不必解释玉佛珍贵之处,他便索性连玉佛名称也不写出来,反正这一辈子也不会碰上卖主,混过半年光阴算了,能无人问津更好! 葛品扬倚墙盘坐,白布就摊在膝前,合上眼皮,拱着双手,承受着秋阳的温暖,周身舒适无比,到这时他才深深领会到“叫化做久了,虽南面王不易也”这句话的道理,设非心悬师尊及凌波仙子等人,他倒真想这样永久坐下去呢。 可是,事情那有这么简单?他的清静,不过顿炊光景,即为四下拢集的好奇者打破了。 “叫他拿出来瞧瞧!” “对,对,拿出来瞧瞧看!” 葛品扬先还推做听而不闻,但是,最后有人伸手指到他鼻子上,并且一面叫一面拿脚踢,教他不能不理了。 他微仰起脸,半睁着眼皮摇摇头道:“算了,你们买不起的。” 这句话大大刺伤了四周的闲人,立即有人大喝:“揍他!” 不过,好还好在金陵毕竟是个文化悠久的古都,喊揍的人尽管不少,真正动手的却没有一个。 最后有人打圆场了,那人用脚拨拨葛品扬道:“朋友,你东西既然标明了出卖,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也不妨呀,你又没有喊价钱,又怎知谁买得起卖不起呢?” 葛品扬睁开眼来微笑道:“诸位之中有谁的家财在一百万以上么?” “你说什么?” “我说一百万!” “不懂你的意思!” “家财在一百万以下者,抱歉,本人不愿回答,这样说够明白了吧?” “喂,李掌柜的,你听清他说什么没有?” “我听清啦,他,是个疯子!” “哈哈!” 有人在大笑之余,还向白布上吐唾沫,呸呸连声。葛品扬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无论人们反应如何,他也只有忍而受之一途,龙门棋士可没有允许他随便暴露身份,横竖只有半年,倒霉就认了吧! 不大一会,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睁眼一看,原来围观者已跑光了。 他笑了笑,心想:这样倒好 讵知一念甫毕,第二批好奇者又已围了上来。 葛品扬虽然又以同样对答将这批人打发了,但是,金陵城中有的是人,第二批尚未退尽,第三批立即跟着涌到。 周旋到天黑收摊,先后差不多应付了三四百人之多。 葛品扬回到寺中,深深吁出一口气,点亮油灯,掩上房门,正想在灯下看点书消遣消遣,门外那老乞婆和那老病汉却于此时一起回来了。 老乞婆大概今天乞讨的成绩不太理想,破口大骂:“臭囚犯,你离老娘稍微远点好不好?” 一边骂,一边还似乎在摔破锅破瓢什么的。老病汉像呻吟般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回。 老病汉的软弱,益发助长了老乞婆的气焰,嗓门儿愈吼愈高,最后只听到老病汉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别吵了,离远点就高远点,唉唉,这又何必呢,我们睡在这儿也不止一年二年了,多多少少也算老邻居了,你看,再过去已正对门口,门外吹进来的风,……唉唉,真是,再说每个月大家同样都是付三十枚当十青钱……” 声浪继续低弱,葛品扬听了十分难受,设非四下里住的这种人物太多,他真想接济此人一点银子,另换个避风的地方。 那老乞婆见老病汉说得可怜,且已自动向外拉开席卷,一肚火气已渐平息,但是,老病汉最后一句话却出了毛病。 但听老乞婆似是托地跳将起来,暴吼道:“是的,老娘每月也只缴三十个大钱,怎么样?臭货,臭囚犯,知不知道你的钱是臭的,就这一点不同,知不知道,你这臭东西!” 葛品扬实在忍不下去了,正待开门干涉之际,远处突然有人沉喝道:“再吵都给我滚出去!” 一声吼喝,四廊顿归寂然。 葛品扬听得出,这声吼喝,正发自寺中那个专管房地租赁事务,身躯伟岸,满面油光,形似屠夫的肥和尚,虽然他对这名肥和尚没有好感,但此刻却止不住一阵快意,世间恶婆娘十有九个是欺忠厚怕狠的,真是一点也不错! 一夜安静,直到天亮。 天亮起身,打开房门一看,那名老乞婆和那名老病汉均已不见踪影。走到大街上,葛品扬由于昨日那种不尽的苛扰教训,决计将标卖的地点和方式稍稍改变一下,于是他一径奔往台城与西明门之间的一家最大的酒楼:朱雀轩。 在楼下,他将那幅白布于门口挂好,请了店小二为他照顾着,然后自己则悠闲地升登楼上雅座。 不论龙门棋士真正居心何在,在他,既然来了金陵,就只有假戏真做,这座朱雀轩是今日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纵有百万富翁,也当以在这种地方碰上的机会比较多些。 同时这样一来,且可避免一些不相干的吵闹,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果然,楼下尽管人语喧腾,但当那些人仰首瞥见朱雀轩三个金漆大字后,俱为之耸肩缩步,葛品扬从窗口望下去,不由得暗暗得意,自觉得计。 直到伙计过来问他要点些什么酒菜,他这才惊然一惊,微感慌乱起来。 他虽说带的银子不在少数,但也只够一个人半年的普通用度,如像今天这般,天天跑来这种地方,那总共能混多久? 他楞了一下,却故意摆出阔少派头,挥挥手道:“最好的酒,先来两碟小菜,本少爷是在等朋友,且先喝着,吃什么待会儿朋友们来了再说!” 伙计见有大生意在后面,自然不敢怠慢,诺诺连声退去。 葛品扬支开伙计,转脸又朝楼下街心望去,围看白布标告的闲人愈聚愈多,七嘴八舌,勾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时,西明门方面忽然传来一片马蹄声,有人叫道:“快让,快让,王尚书三公子来啦!” “啊啊,王三公子,这下可行啦!” 热烈的呼叫声,此起彼落,闲人们同时纷纷后退,一白两黄,三匹骏马驰至楼下勒缰停下。 前面白马上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回头向身后吩咐道:“王福王寿,下马看看,那边是什么事!” 后面两名家将模样的中年汉子应声自马背跃下,本想找个人问问,见众人均朝墙上指点,便又转身向墙边走去。 王福王寿约略看了一眼,回身报告道:“有人要出售祖传玉器一件,却没有标明该玉器究为何物,以及要卖什么价钱……” 王三公子道:“人呢?” 立即有人代答道:“在楼上喽!看到了没有?就是上面窗口那个年纪轻轻,人也长得挺秀气的家伙!” 王三公子抬头朝葛品扬望来,葛品扬也趁这机会,将这位什么尚书公子打量了一番。 这名王三公子五官虽还端正,但眉宇间却仅有骄气而无书卷气,葛品扬点头一笑,心想不怕扫兴你就不妨上来吧。 王三公子“哦”了“哦”,自马背跨下,缰绳交给一名迎上去的店小二,立即一撩衣,领着两名家将登上楼来。 上得楼来,一往走至葛品扬座前问道:“要卖玉器的是你吗?” “是的。” “贵姓?” “在下乃一失意人,报出身家徒惹公子见笑。” “一件什么玉器?” “一件上好玉器。” “要卖什么价钱?” “这个,唔,抱歉得很,希望王公子先回答在下一件事,在下方好明言。” “说来听听看。” “想先请教公子的家财总值!” 王三公子哈哈大笑。葛品扬淡淡地道:“有一百万吗?这是在下早就公开声明过的,家当在一百万以下者,恕在下不愿多谈其他。” 王三公子又是一阵大笑,突然回头向王福道:“王福,你上去告诉他!” 王福跨出一步,嘿嘿冷笑道:“听说过本朝王尚书大人么?喽,知道不,这位,就是王尚书王大人的王三公子,嘿嘿,一百万?真是笑话!” 葛品扬有趣地道:“那么有多少?” “多倒不多,十个八个‘一百万’大概还有吧。”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那也不算太多呀,就是十个一百万吧,三位公子,三一三十一,每位公子也不过三百来万呀!” “嘿嘿,真有趣,就像我们公子真会将名下全部产业拿来跟你交换一件玉器似的,嘿嘿嘿嘿!”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有趣?一点也不,因为全部拿出来还差得远!” 王三公子一楞,伸手一拦王福,向葛品扬眨着眼皮问道:“你说你这件玉器值多少?” “一个整数!” “一千万两?” “是的,我想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王三公子眨眨眼皮又道:“能不能先给看看?” 葛品扬摇摇头,径自端起一杯酒,悠然干了。主仆三人见了他这副傲慢之态,王福王寿两名家将已忍不住现出满面怒容,那名王三公子却还竭力抑制着,这时朝两仆摇摇头,然后又转向葛品扬道:“这位大哥歇在城中什么地方?家父性喜收集珍器古玩,朋友索价一千万,当非玩笑之言,待晚生回家禀过家父,也许家父亲自登门就教也说不一定的。” 葛品扬简短地道:“宝云寺!” 王三公子点点头,道声再会,领着两仆下楼而去。 楼下围观者见堂堂尚书三公子都未能买成,而空着两只手下来,不由得更是讶异,立又聚议纷坛起来。 “开价多少?一千万两银子?他到底有没有什么玉器?怕不是个疯子吧?” 葛品扬只装做没有听得,如依龙门棋士的吩咐做下去,这些闲言闲语一天也少不了的,他觉得今天有人问过,便算叫卖过了,于是也就会账下楼。 他从墙上揭开那幅白布,沿街漫步,人们成群缀在后面,指指点点,好久好久方才逐渐散去。 葛品扬走着,走着,心头蓦地一亮,猛忖道:“对了!龙门前辈要我这样做,难道是为了想引来某个人物不成? 有可能。不,简直太有可能了! 可是,要引来的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引来之后又怎样呢?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每天在他眼前过去的人物为数论千论百,他又怎知那人何时出现?如何去控制那一刹那呢?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人生做什么模样,何从着手? 刚想到时似乎觉得颇有可能,接着再想下去,又认为不可能了。因为,如果龙门棋士的用意真是如此的话,实没有要他摸这个没口葫芦的必要! 他在台城附近转了一圈,回去寺中,天已微黑,葛品扬正待沿走廊进入房中,目光偶扫,忽又匆匆走了出来。 再度回寺,他走向那名满身疥疮的老病汉面前,递出两包东西道:“老人家好吗?在下有个亲戚在城里开药店,适才打他那儿经过,想起丈这点小毛病,与之研究之下,得悉治疗起来实在简单得很,他那儿有的是药草,在下先顺便带来两包,这一包是冲水洗的,这一包是药粉,洗好后涂上……” 老汉抬头望了一眼,连声叹道:“可惜,可惜!” 葛品扬不禁失惊道:“可惜?可借什么?” 老汉下巴一抬叹道:“可惜这两包药给白白糟踏了。” 说罢,颤抖着将那只瘦如枯竹杆似的手,伸入怀中,摸出一只黑布包,打开,赫然竟是一大堆的碎银。 这包碎银虽然总共才不过十两上下,但在一名又老又病,靠乞讨渡日的人来说,这笔财富也就够可观的了。 老汉指指碎银,抬头无力地苦笑道:“小老儿并不是买不起药,请不起大夫,你瞧,这儿,这些银子,够多了吧?唉唉,相公,小老儿这一身毛病是治不好的啊!唉,你说这不是浪费吗?要是治得好,哪还会等到今天吗?” 葛品扬有点不信,心想世上如有治不好的病,那还要大夫与药材何用? 但是。他随即想到如果凡病都可以治得好,师父天龙老人如今又该怎说?龙门棋士能比一名普通大夫还不如么?他马上看出来了、老汉的话,确属实情,师父是中奇毒,而这名老汉则因年老体弱,气血已衰,纵能禁遏疥疮蔓衍,本身却已失去肌肤新生的力量,而且从外部治疗,极易通毒攻心。从内部培元着手吧,限于风烛残年,已无可能。大夫们为此束手无策,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于是,葛品扬勉强笑笑道:“还是拿去吧,治愈尽管未必,洗洗涂涂,能稍微感到舒适点也是好的啊。” 老人道谢收下,葛品扬也防到外毒内侵这一点,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师门焙制的护心丹送上道:“噢,我忘了还有颗药丸。” 又一宿过去,第三天,葛品扬又换了一个地方。这次,他不再回避那些好奇的闲人们了。 他拱手倚壁,合目假寐,暗地里却在运用耳神聆察四周人群中有无异样动静,他相信,凭他双耳之灵,如有武林人物夹杂人群中,只要稍稍有所举动,他都不难立即觉察出来。不过,失望得很,一天过去,竟然什么也没有碰上。 那些闲人都已将他当疯子看待,尽管仍围住他指点着说笑,却已经很少再有人上来跟他纠缠了。 葛品扬失望之余,不待天黑,便提前收起白布回寺。 前两天这个时候,那老乞婆和老病汉都还没有回来,他想趁此清静的时刻略事休息,然后再出去,溜溜,看看这座金陵城在夜间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不意走进寺门一着,那名老乞妇虽还没有回来,而那名老病汉却早已回来了,葛品扬暗讶,心想:难道用药用出了毛病? 于是走过去俯身轻轻问道:“老丈怎么了?” 老病汉头蒙一条破絮巾,低低答道:“是相公回来了么?小老头没有什么,请相公入房,房门虚掩上,人立门后,小老儿有话相告。” 葛品扬讶异不置,知道老病汉此举必有用意,于是依言进入房中,掩上门,人立门后,等待老病汉说话。 老病汉躺的地方高云房原亦不过三尺不到光景,今天有意躺得更近,这时仅向前挪了挪,一颗脑袋便已贴上门槛,但听老汉自破棉絮中发出低微的声音道:“西城王尚书府,蓄有不少护院武师,这些武师中据说有一半以上都系过去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王尚书本人还不怎么样,府中三公子,却令人不敢恭维,尤其是王三公子,平日无所事事,结交者均非善类。小老儿在这座金陵城中已住了近二十年,差不多无事不知,无人不识,今日里为了洗疮关系,早于午间便返回寺中来了,回来时正瞧见有两人在相公这门口探头张望,那两个看上去与普通香客无异,但小老儿却认得出,他们正是王府的武师,相公最好马上换个地方,相公无拳无勇,说什么也惹那批人不起的……” 葛品扬哑然失笑,原来如此!那位尚书公子买不起,居然想派人暗中下手劫夺了! 但是,他不能不对老汉的好心表示感谢,于是蹲下身躯,向外门的老汉含笑低低说道: “没有关系的,老丈,我是外乡来的,身上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跟他们亦无仇恨可言,也许是老丈误会了,老丈请安心,这儿是皇城,在下也有几位亲戚在官府里当差,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老病汉轻轻叹息:“但愿没事才好,唉唉,人一老,就处处多疑而又怕见是非了,想起当年,唉唉唉……” 葛品扬心想:想起当年?这是句随感而发的慨叹呢?还是此老当年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呢? 俗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年老和疾病往往能使人完全改样,此老年轻时可能真有他的一段也不一定。葛品扬正想趁机再聊下去,不意破竹竿点地的格达格达之声响起,老乞婆回来了。 葛品扬已知聊不成了,干咳着走向灯下,老病汉也慢慢向后缩去,忽听老乞婆高兴地叫道:“喂,臭牢囚,今天怎么了?北门丁守备家里有喜事你难道不知道?怎么这早就回来挺尸了?老娘这儿还有几根肉骨头,要不要拿两根去啃啃?” 老病汉无力地苦笑道:“谢了,生疮的人最忌油腻。大娘以后少找小老儿次把麻烦,小老儿就感激不尽了。” 老乞婆勃然大怒,破口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臭货!” 长廊尽头有人重重咳了一声,正是那位肥和尚前来作每夜例行巡视了,老乞婆立即停住叫嚷。 葛品扬开门出来,佯作散步,缓缓踱进后殿,看清左右无人,一个巧纵,便窜入地藏王菩萨佛龛之后,将身上玉佛连同几件重要的东西,一齐藏好,然后再回到房中,静卧以待。 他决定在有人侵入房中时,暂不出手,如果来人身手泛泛,仅以普通手法点他普通穴道的话,他便先将穴道封闭,装做被点中的样子,趁此机会去躺尚书府,因为他忽然想到,龙门棋士要他引诱的人,或许就在尚书府那批武师里面也说不定;如来人身手颇高,他凭先天太极玄功护身,随时出手一样来得及。 一切均如所料,三更甫敲,屋顶上轻轻一阵响动,随见一缕星光自屋顶射入房内,葛品扬几乎失笑出声,原来到的竟是这么一批货色,他原先实在将他们估得太高了,于是,他故意发出鼾声,伪装熟睡的样子。 接着,一人手执鬼头刀穿窗跳入房中。 葛品扬知道对方不会在这儿搜身,故仍一味装做沉睡不觉,接着有二人入房,一人用混布巾压住他的口鼻,另外二人立即按住他的四肢,并迅速用绳索将他捆绑起来。 一人低低地道:“屋内先搜一搜。” 另一人低答道:“不必搜了,屋内什么也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放在身上,回去再搜不迟。” 葛品扬头脸虽给蒙住,但凭感觉却跟用眼睛看没有两样。屋顶上垂下一根粗绳,他先给曳拉上屋,然后,像瓦匠运砖头似的,被搬出了寺外。黑夜中,寺外停着三四匹健马,这时一人挟起他跨上马背,缰绳一抖,向前疾驰。 不一会,马停下来了,葛品扬被带入一间有灯光的屋内。一声轻响,门闩上了,立闻一人压着嗓门儿,声浪中充满兴奋地低低问道:“得手了?” “还没有搜,要有,总会在身上的。” “快搜!” 吩咐快搜者,正是那位王三公子,一阵抄搜,是王福的声音低低惊叫起来:“什么也没有,这怎么回事?” 王三公子忙问道:“都搜遍了?” 王福嗯了一声,王寿的声音迟疑地接口道:“外面人人都说这个家伙是个疯子,小的也以为颇有可能,这是显而易见的,凭这样的人,如果不疯不傻,又怎会将一件无价之宝公开着到处求售呢?现在问题是捉虎容易放虎难……” 王福冷笑一声道:“难什么?劈掉不就完事了!!” 王三公子沉吟着道:“不,还是先用刑逼逼看,我总觉得此人器宇不凡,如说有什么家传宝物带在身上,应该信得过!” 葛品扬终于发觉,他这趟活罪是白受的了,这些活宝,目的只是单纯地为着一件玉器,一点也不似有什么神秘背景,他实在不耐再等下去,真力暗运,正待挣断束缚,大开一场杀戒后再脱身时,忽觉灯光一闪,接着“嗳”、“哼”连声,屋中人一个个均已被人以闪电手法点倒。 葛品扬大吃一惊,方喝得一声:“谁?” 身子一轻,已被来人挟起,接着如行云雾中,一路高高低低,不知对方欲将自己带向何处,他知道对方系有所图谋或为救自己而来,一时决不会加害,于是索性不作动弹,不过,心头却止不住暗暗地嘀咕:此人好俊的一身轻功! 葛品扬心中生疑,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向外面打量出去。 他此刻是被对方脸朝下地拦腰倒挟着,除了对方两条弹闪屈伸的灰布裤脚管之外,可说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两边那一排排朝相反方向倒飞过去的店房和街道,看起来却是眼熟之至。 葛品扬不期然心头一动,讶忖道:这不是去宝云寺么? 去的是宝云寺,一点也不错。不但最后进入了宝云寺,身形一降,还居然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那间云房门口! 葛品扬顿然明白过来:啊,是老病汉! 一念未已,腰际挟束之力突然消失,对方竟不顾他死活地将他向地面平空松手放落,同时轻哼着冷冷发话道:“臭货,这总可以了吧?” 真是太意外了,什么老病汉?救他的原来竟是老乞婆! 葛品扬有心装到底,待身躯干地面摔实,故意痛“嗳”一声,好似从晕厥中苏醒过来般的,挣了挣,方勉强爬坐而起。 老病汉低低抱怨道:“哎唷,我的好大娘,我还以为你只抢到一具死尸回来呢,既然是活的,你,你怎能这个样子……” 老乞婆“嘿”了一声,没接腔,身子一转,大跨两步,径自俯身下去将廊上自己那只破草席卷起提在手中。 老病汉目光一直,讶然低呼道:“你这是做什么?大娘。” 老乞婆顺手又抓起倚在墙角的拐杖,回过身来,用力一顿,绷着脸孔道:“现在谁也不欠谁的,老娘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臭货管不着!” 语毕,又是一声轻“嘿”,拐杖点处,人已离地而起,但见灰影一闪,已于庭空夜色中消失不见。 老病汉怔怔地望着,不言不动,神色黯然,隔了好半晌,这才深深一叹,掉过脸来朝葛品扬苦笑笑道:“你不进去睡,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老乞婆与老病汉之间究竟是什么渊源,葛品扬一点也瞧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却大可确定,此两老以前在江湖上,必然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 当下连忙膝行而上,感激地道:“谢谢高人救命之恩,晚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老病汉悠然侧目道:“谁是高人?” 接着仰脸向上道:“老夫是高人,嘿嘿,何必妄自菲薄,你老弟也不算低呀!” 葛品扬暗吃一惊,老病汉突然转过脸来道:“老夫这一身恶疾,不残而废,已等于半截身子入了土,但谈到心机方面,可不像刚才那婆子那般粗枝大叶。现在老夫且问你:今夜你明知道可能有事故发生,何以还能那样好睡?再说刚才那一摔,离地足有三尺多高,你啊虽啊了一声,何以一点痛苦表情没有?还有,老婆子离去时那种惊人身法,你看在眼中,何以不觉骇异?就此数节,你能加以解释么?” 葛品扬无言以对,赧然讷讷地道:“请前辈原谅,晚辈、晚辈如此做,实在有晚辈的不得已之处,晚辈姓葛,字品扬……” 老病汉手一竖,摇头道:“老夫不想听这些!” 说着,脸一偏,似在倾听什么,略一凝神,忽然神色紧张地向葛品扬道:“准备应敌,有人来了!” 葛品扬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刚才那名老乞婆的一身成就决不在自己之下,而这名老病汉与她乃是同辈人物,双方不论谁强谁弱,相去也不致太远,听老病汉这种语气,来人显为一大劲敌,老病汉似乎自知应付不了,而希望自己出面,这虽然是对方瞧得起自己,可是,自己又是否能应付得了呢? 葛品扬星目电扫,正思忖间,大殿屏风后一声冷笑,一条硕健的身形已应声出现! 葛品扬目光至处,微微一怔,暗哼道:“这秃驴果然不是好东西!” 原来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寺中的那个专管房地租赁事务,身躯伟岸,满面油光,形似屠夫的大和尚! 这时,那大和尚狞笑着一步步逼过来,嘿嘿说道:“想不到敝寺如此荣幸,竟留藏了这么多的高人在,嘿嘿嘿,王三公子日间派黑狼和三眼虎来跟洒家打招呼,洒家始终将信将疑,我恶屠夫汪得义虽然在甘、凉一带威风过一段时期,但自知敛迹,肯远远跑到这儿金陵来出家,也算对得起朋友们的了,不意仍有人不肯放手,嘿嘿嘿嘿,既然好朋友已经找上门来,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哪位先上,来吧!” 葛品扬这才知道,对方原来就是数年前甘凉一带的大盗“恶屠夫”汪得义! 恶屠夫这种不打自招,显属贼人心虚,出于一时误会,不过,这种人在武林中能多铲除一个总是好事,当然犯不着再去多花口舌解说。 这时,只听老病汉促声低低地道:“杀,别留活口!” 说着,连爬带滚地躲到葛品扬身后。 葛品扬有点迷惑,老病汉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呢?伪装在身份被识破之前才有必要,现在一切都揭开了,还如此作态给谁看?他此刻,只知恶屠夫是甘凉道上第一巨寇,武功究竟如何,并不怎么清楚,因此不免暗暗怀疑道:难道这厮真的扎手不成? 但是,就算恶屠夫是个扎手人物,以老病汉可以想见的身份和地位,也不该有这种情形呀! 同时,自己尚未交代出自己的师门派别,老病汉仅只瞧出自己会武功,却并不知道自己武功已有何等成就,既然连他本人都没有把握应付的事,为什么还会推到自己这样一名年轻的武林晚辈身上呢?这与他要老乞婆救人之初旨岂不矛盾么? 葛品扬迫于情势,已无暇多想,当下一跃而起,暗运一元心诀,将一元指功运贯右手五指之内,振臂一拂,喝道:“恶僧接招!” 他舍弃已渐入圆化之境的先天太极玄功不用,而改以一元指攻敌,其意乃在测验一下自己在经过不断勤修之后,一元指方面究竟有没有几分长进? 不论成败,他一时尚不愿泄露这项绝学的秘密,故所以不借减弱攻出之威力,而将全部气劲平均分注五指,招式则是天风三式之一的“斗摆星摇”。 恶屠夫大喝一声道:“来得好!” 肥大的僧袖两下一合,正待猛力迎出,蓦地身躯一颤,胸口如五羽串穿,一声唤哟都没有能喊出,便张口喷出一道血泉,跌跌绊绊地摔到一边。 老病汉一咦,给当场楞住了。 不但老病汉发楞,就是葛品扬自己也颇为意外,他根本不知道有先天太极玄功为辅,再练一元指正如扬帆上游,趁风破浪而下,进境特别神速,要达到黄衣首鹰那等火候,连黄衣首鹰三分之一的功夫也用不到。 老病汉神思一定,低声急叫道:“寺中已被惊动了,此处不可久留,你快收拾一下,我们一同离开吧!” 葛品扬眼光一转道:“我还得去后面看看!” 足下一点,飞身奔去地藏主神殿,取出玉佛,再回前殿,虽然只一会儿功夫,寺中已起了喧乱的人声。 葛品扬身躯飘落,向老病汉道:“不用收拾什么了,我们走!” 老病汉伸出一只手臂,现出无可奈何的求援神情道:“如不嫌老夫肮脏,请带行一程如何。” 葛品扬伸手一抄,将老病汉搭到背上,腾身纵登殿脊,闪目四下打量。老病汉在背上说道:“出南门,一直沿江向南行,老夫知道那儿有个绝好的藏身之处。” 三五个起落,嘈杂的人声便给摆脱了,沿江奔行约摸十余里光景,背上老病汉又低低吩咐道:“向左拐,有座大庄院!” 葛品扬掉头左望,左边十数支外,果然有座庄院,当下疾纵几步,来到庄前,脚下一停,偏头出声道:“如何进去?” 老病汉笑了笑道:“越墙而入,这是座凶宅,已四五年无人居住,你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应你一声的。” 葛品扬身形一拨,登上墙头,但见庭院中杂草丛生,确是座无人荒宅,于是足尖一点,飘落廊下,侧身将老病汉放落,摇摇头,打趣道:“前辈真会享福,连这么几步路都不肯跑。” 老病汉仰脸睁大眼睛诧异道:“你当真还以为老夫在装假?” 葛品扬不禁一楞道:“难道” 老病子汉黯然叹了口气道:“老弟,你武功确已很不错的了,但处世经验还差得太远,刚才,那婆曾说过一句:‘现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这种意思不是很明显么?她原来是欠老夫的,而现在,她救出了你,便不欠老夫什么了。要是老夫自己能说能行,又怎还会去仰仗于人?唉,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居然没有想到,真是。” 葛品扬这下更加糊涂了,迟疑地道:“那么” 老病汉苦笑接口道:“那么老夫又怎会结识刚才那婆子那等人物的是不是?你又想错了,老弟,老夫当年的名气并不在天龙堡主蓝公烈之下呢!” 葛品扬一惊,忙请教道:“老前辈怎么称呼?” 老病汉摇摇头,叹道:“算了,还提那些做什么呢?老夫跟刚才那老婆子一样,最是受不得人恩惠的,这次算老夫走眼,你老弟一身绝艺,已不逊当年几位风云人物,如蓝公烈、古今同、天风、知机、白吟风等人年轻时的成就,而老夫却居然为你老弟操心。真是看戏流泪,说来岂不可笑……” 葛品扬益发为之惊疑不置,又道:“那么前辈一身功力如何失去的呢?” 老病汉苦笑道:“谈及这个,那就更可笑了!” 说着又是深深一叹,叹息中充满凄凉意味,再之后,无论葛品扬怎么问,他就都摇头不答了。 葛品扬无奈何,只好陪着坐候天亮。 老病汉两眼望天,喃喃道:“金陵的确是个好地方,太太平平的,一住下来,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唉,现在只好另换地方了。” 葛品扬心甚不安地道:“前辈想去什么地方,明天由晚辈送你到地头如何?” 老病汉头甫摇得一摇,忽又似想起什么似地猛然抬起眼来问道:“你与王尚书府以及尚书府那批牛鬼蛇神显无恩怨可言,老实说,他们那批人根本还不够资格有你老弟这样的仇家,而他们居然劳师动众,绑架于你,究竟是为的什么?” 葛品扬笑道:“这两天金陵城中来了个卖玉器的疯子,老前辈难道没有听人说起么?” 老病汉哦了一声道:“就是你?” 葛品扬点点头道:“正是晚辈!” 老病汉注目问道:“听说你只声称有件祖传玉器要卖,却不标价,也不告诉人家那到底是怎样一件玉器,并且家财在百万以下者你根本不与接谈,而在王三公子报出八百万财产之后,你却又讨价到一千万,你老弟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葛品扬笑了笑道:“规规矩矩地做买卖呀!” 老病汉接着问道:“别说笑了,你要卖的究竟是件什么玉器?假如真的有人能拿出一千万来,你取得那笔钱又有何用?” “没有用。” “怎么说?” “因为这笔交易永远不能完成!” “你再说明白点。” “是这样的,如碰到拿得出一千万的人,晚辈马上便会抬价到三千万,碰到拿得出三千万的人,晚辈就又索价九千万了!” “换句话说,你永远索取对方支付能力的三倍?” “所以我说这笔交易永远不能完成!” “再换一句话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祖传玉器,对不对?” “前辈这下可猜错了。” “你真的有?” “就在身上!” “能告诉老夫它到底是件什么样的玉器么?” 葛品杨毅然说出道:“玉佛!” 老病汉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葛品扬望着对方道:“玉佛,就是玉琢的佛像,说得明白点,它是一座弥勒佛像,老前辈何事惊讶也能见告吗?” 老病汉微微喘息道:“这……那座弥勒佛像的两只眼珠,是……是不是只能向右转而……而不能向左转?” 葛品扬一怔,期期地道:“这个倒没有注意。” 老病汉喘息得更厉害了,断续地道:“你……你马上拿出来看看!” 葛品扬心中大疑,虽然他还弄不清老病汉的真正居心,不过,他敢断定对方不至会有恶意。 同时,他已经作过详细观察,老病汉一身武力已失,确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退上一万步设想,就算对方有什么不良居心,他也是不在乎的。所以,他毫不迟疑地自怀中将那座玉佛取了出来。老病汉望着他,目不转瞬,脸色泛白,呼吸愈见急促,葛品扬瞥了老病汉一眼,然后以两根指头按在玉佛两只眼珠上,向左一拔,眼珠不动,反过来再向右拨,说也奇怪,玉佛的两只眼珠竟果真滑溜溜的转动起来…… 葛品扬骇然抬头道:“您,您怎知道的?” 老病汉手臂微抖着指了指玉佛道:“能先借给老夫瞧瞧么?” 葛品扬稍作犹豫,旋即双手递了过去。 老病汉接过玉佛,于手中反覆摩娑了好半晌,突然抬起头来,以一种透着异样的神情望着葛品扬,期切地道:“在老夫回答之前,想先知道几件事,不知老弟是否肯以诚相见?” 葛品扬注目反间道:“哪方面的?” 老病汉不安地道:“老夫首先想知道的是,这尊玉佛是否为老弟于某人处以不正当之手段取得?” 葛品扬坦然点头道:“是的!” 老病汉接着问道:“取得之原意是否为了解救某种毒症?” 葛品扬又点点头道:“是的!” 老病汉目不转瞬地接下去问道:“而今天,老弟将它拿来金陵出售,其有无出售之诚意,那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老夫最后所希望知道的是,该项毒症是否已经这尊玉佛化解,抑或这尊玉佛对该项毒症并无效验?” 葛品扬毅然沉声一字字地答道:“情形如后者所说!” 老病汉双目一亮,眼神中浮现出无比的欢悦和激动,手一扬,突将手中玉佛向地面砸去。 碎玉四溅,玉佛粉碎! 葛品扬猝不防此,欲待抢救,已然不及。 一声骇“噫”,猛自地上跳起,跨步扬掌,作势欲劈。 不意老病汉全然无动于衷,这时悠悠仰起脸来道:“老弟显非贪财好货之辈,它之存在既于老弟一无用处,老弟又何必要急成这个样子呢?” 葛品扬气得发抖道:“有用无用不管他,它此刻毕竟属在下所有,你又凭什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将它毁掉?你倒说说看!” 老病汉淡淡地道:“理由很简单,老夫有权如此做,因为它本身是老夫的东西!” 葛品扬张目道:“你说什么?” 老病汉点点头道:“想听老夫解释,你得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话不是一句二句就说得完的。” 葛品扬至此,虽然余悻未息,却也已无话可说。 这座玉佛本非已物,而且当初取得的手段细说起来也不怎么正当,都只因当时的持有者是那医圣毒王,为救恩师一命,从那阴险奸恶之人手里暂时拿过来用上一用,也说不上什么于心有愧。 但是,玉佛真是医圣毒王的东西么? 这一点,现在想来,实在大有问题。 所以,他倒是很想听听对方的解释。对方或许就是龙门棋士心目中要自己诱寻的人也不一定。 葛品扬一念及此,心火全消,且于心底升起无穷希望,当下一声不响地于原处坐了下来。 老病汉轻轻一叹,喃喃自语道:“原以为这个故事就此随老夫埋葬了,不意现在却有重温的机会,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葛品扬不便打扰,老病汉缓缓抬起脸来道:“老夫一身功夫虽失,但眼力方面却自信还没有差到哪儿去,刚才,在宝云寺,老弟出手击毙‘恶屠夫’的那一招,在招式上颇似巫山‘天风’老儿的天风掌法,可是,气劲之沉稳,则又近乎终南弄月老儿的先天太极,除此而外,出手之前那一刹的身手腰步却又与天龙老儿的武学颇为神似,一人身兼三大宗师之长,且能于一招之间揉合施展出来,在老夫尚属平生仅见……” 葛品扬暗骇,心想:好厉害的眼力! 老病汉望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道:“这就是老夫始终不打算询问你师门来历的原因,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你的身世一定非常复杂,而老夫又向不喜强人所难。” 葛品扬终于忍不住岔口道:“不,这一点可是前辈误会了。” 老病汉连忙摇头止住他道:“行,行,误会不误会,都算了吧,因为老夫并不是有意激将。老夫之所以如此说,另外一个用意只是说不论你老弟隶属三者之中何人门下,以你这等不同凡俗的出身,平日见闻当较一般门派中的弟子为广,这对老夫在述说那段故事时颇有帮助,盖如此当老夫提到某些人和事时,老夫就不须多加解释了。” 葛品扬点点头,老病汉继续说道:“别的不说,首先你就会比一般与你年事相仿的青年人多知道一些有关当年那位身兼‘医毒’奇术,被誉为掌握阴阳的一位奇人的事迹。” 葛品扬惑然脱口道:“掌握阴阳是医圣毒王之师,不是早在六十多年之前就作古了么?” 老病汉连连点头道:“是的,掌握阴阳早作古人了。但是,这个故事却必须自这位奇人活着的时期开始。” “掌握阴阳的衣钵传人,大家都清楚,叫做司徒求,外号医圣毒王,但是,有一件事却未为一般人所知,那便是掌握阴阳一生收徒实有两人,而并非只司徒求一人! “另外的那一个,也是复姓,姓司马,叫司马浮。 “外人不知道这一点,自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成了名,烦恼必须随之而来,尤其是医道驰名如当时之掌握阴阳者。 “假如他不与世隔绝,他便将无一时一刻之安宁,医者固应以救人济世为旨,可是,人有几等之分,你救好人之余,对那些坏人又怎么办呢?救吧,非所愿也,拒绝吧,势将结怨! “掌握阴阳所精者系医毒术,武功方面却并非当时之最,一旦仇家多了,岂不立陷自身难保之境?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掌握阴阳在隐遁后仍是一件很大的烦恼。 “司徒求是首徒,次徒司马浮则入门较晚,然而,论资质,次徒司马浮却在首徒司徒求之上。 “掌握阴阳之所以再收司马浮为次徒,便是看中司马浮这一点,觉得天生异才,弃之未免可惜。 “可是,在他收录司马浮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到一个严重问题,自己的衣钵,究竟传给谁呢? “也许有人要说:‘两个都传不就得了么?’“是的,这话听来似乎很有理,然而在一位以秘术独擅天下的宗师来说,事情可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处理,这道理对一般俗人当然很难解说,但只要稍明世故和事理的人,就不难会心颔首了。 “想想看,自古以来,这种情形会倾覆过多少王朝? “可是,怎办呢?次徒司马浮明明比首徒司徒求强呀,依掌握阴阳的本心,实有将一身秘学传给次徒司马浮之意,但是掌握阴阳经过再三深思熟虑后,最后却仍将一身秘学传给了首徒司徒求!” “如此决定的理由也很简单:首徒司徒求资质虽稍逊,心地却较次徒司马浮更加宽厚纯良些,他要传的是‘医’而兼‘毒’,如想绝学不失传,而又不虑后代以此济恶的话,还是这样做比较稳当。” 葛品扬听至此处,不禁轻轻一叹,微喟道:“可惜做师父的却看错了人……” “这样决定之后,有一段时期,掌握阴阳实在有点寝食难安,不过情形还好,次徒司马浮于获情之后,并无不满之表示,他觉得他本是个流浪儿,如非蒙师父收留,生死都难预卜,如今能获传一身不算太低的武功,以及一身远非一般江湖郎中所能望其项背的医术,纵然不及师兄,却也应够满足了,这种情形,掌握阴阳看在眼里,自是大感快慰。 “谁知道,这仅是表面现象,俗云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实上,次徒司马浮并非真的心悦诚服。 “这就是司马浮的生性深沉处,他知道师父一日在世,争也徒然,乐得处之泰然,横竖时日还长,徐而图之尚不为晚。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他们师徒三人隐居的地方是中条山灵龙峰,那天,掌握阴阳带首徒司徒求到王屋山采药,家中只留下次徒司马浮及一仆一婢。 “这种情形是常有的,掌握阴阳带首徒或次徒出门,而将另一位留在家中。 “然而这次,留在家中的次徒司马浮起先也没有起什么坏念头,他在师父书房中随意翻看一些药经消遣、由于这些药经都是他们兄弟早已修读过的,看来看去,不免意味索然。 “但为了解闷,他便将手中药经放回原处,而改自书架最上面信手取下一本唐人的诗集,关于这一类的书,书架上面有的是,平常师父也并不禁止他们看,只是一定要向师父借阅,而每次借阅师父也从来没有拒绝过。 “一打开扉页,是唐人的两句绝句: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 “司马浮看了,当时不禁眉峰微皱,心想:这两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却录在第一页上,书中内容盖可想见了,再翻第二页,果然又没有什么,全页也只写了东汉张藉一首《答鄱阳客》诗后半首: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于是,他将全集合拢,送上架顶……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灵光突然自司马浮心头掠过,他哺哺重复着: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蓦然间,司马浮跳了起来,脱口叫道:“一定是的了!” “你知道司马浮为什么叫么?原来他忽然想起这四句诗句中全嵌着药名:“松桂’、‘君知’、‘远志’、‘甘逐’!” 葛品扬不禁啊了一声道:“也是本药典?” “掌握阴阳所有药典中最重要的一部!” 葛品扬有点不解道:“既然是这样重要的一部书,掌握阴阳为什么不好好收藏,却将它随便放置于书架上呢?” “暗室诲淫,秘藏诲盗,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放在最显目之处的东西,有时候并不一定最容易被人发现,掌握阴阳一代奇才,心机方面自也高人一等,他这样做,并不是他的疏忽,只不过事有凑巧罢了。” 葛品扬点点头道:“怪不得平时他不许两徒随便翻动呢。” “再说,药典乃随时需用之物,尽管他自己已经记熟,然在传方与首徒司徒求时,却必须常翻开讲解,如不断从某一隐秘所在取进取出的,又哪有自书架上信手抽用来得方便而不惹眼?” 葛品扬点头道:“有道理,这样纵或为次徒撞见,亦可以指导文事为掩饰。” 稍顿,不禁注目追问道:“后来呢?” 老病汉叹了口气道:“由于那部药典概括掌握阴阳有关医毒两门的全部精髓,因此掌握阴阳虽只将秘学传与首徒一人,事实上,首二两徒所得到的完全一样!” “掌握阴阳对此事始终都不知道?” “到去世为止。” “司马浮人呢?” “学成后偷偷溜了。” “为什么要溜?” “他怕师父或者师兄发觉呀,哼哼,这一点恐怕要算是他姓司马的一生中最大的一件遗憾呢!” “为什么?” “因为他离开后不到一个月,掌握阴阳便与世长辞了,他要是知道这一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了。” 葛品扬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那个司马浮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不但在,而且活得很好。” “凡是司徒求所下的毒,要是找着了那位司马浮,是不是都能解得了?” “应该没有问题。” 葛品扬一挺身,欲言又止,他以无比的克制力暂忍住心头的激动,轻轻一咳,改口又问道:“师弟司马浮尚在人世的事,那位师兄司徒求知不知道?” “知道得很清楚!” 葛品扬颇感意外,讶视着又尝试地道:“司徒求之所以能容司马浮并存人世,是念在同门之谊,抑或是因为后者已另遇变故?咳,咳,譬如说,是的,晚辈只是打比方说,譬如说衰老无能啦,或者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近乎残废啦……” 老病汉摇头冷冷地道:“应该不是。” “那为什么?” “心有余而力不足!” 葛品扬暗哼道:已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病汉,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如此看来,那位“医圣毒王”为人尽管邪气,似尚不无可取之处,至于你这种欺师劣徒,我葛品扬如不是将有求于你,不好好抢白你一顿才怪! 老病汉哂然侧目道:“怎么不说话了?”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我正在为那位师兄何以会对他师弟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思索一个比较合理的解答呢!” “何不问老夫?” “那么请教了。” “知道吗?因为司徒求能将一命保住已经算不错的了!” “此话听来似乎很费解,前辈能不能再说详细点?” “当然可以,知道吗?当时,司马浮在获得那本药典秘密后,不但学成师门医每两方面的绝学,且更进一步获知他师父掌握阴阳一只百宝箱的藏放地点和开自之法。” “百宝箱内有些什么东西?” “东西只有两件,一分毒药,一份解药。” “在掌握阴阳说来,这两样东西也算不了什么呀?” “你也许会怀疑,也许会惊讶,但是,老夫仍得这样说,它们虽然微不足道,却随时可以决定整个武林的命运!” “啊?怎么说?” “那份毒药从采集材料到熔炼定成,非三年以上不为功,不过,制起来难虽难了点,终究还有法可想,而那份解药就麻烦了;普通用毒,都是先有毒药,再有解药,而那百宝箱中的那两份药恰恰相反,是先有解药,才有毒药的,换句话说,那种毒,唯有那种解药才解得了,这就是独门之秘可怕而又可贵的地方,问题便出在那种解药只是一样东西,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要炼制,大概只有神仙才有办法!” 葛品扬心头一震,骇忖道:“难道我师父就吃的那种毒药不成?” “最后,解药为司马浮带走,而毒药却全部下在他们师徒合用的,唯一的一口水井中……” 葛品扬一呆,忙拦住道:“且慢!” “什么事?” “你是说全部?全部下在那口水井中了?” “怎么样?” “你何以知道是全部的呢?” “那是一颗药丸,为一次用量,分做两份药效便有不足之虞,他要下毒那有不一次下足的道理?” “你刚才还说过再制不容易是么?” “也可以说很少有可能,因为其中有一味药极为罕见。据老夫留意的结果,那一味药在最近的几十年中似还没有出现过。假如炼制有那么容易,它也不会被掌握阴阳收藏在百宝箱中了。” 葛品扬点头不语,心下却止不住疑惑道:“这么说我师父又不是吃的那种药了?既然如此珍贵,医圣毒王哪会一次给师父服用三颗?” 老病汉接着说下去道:“由于水为日常不可或缺之物,司马浮人已溜走,留下的师徒俩一时不察,只以为他临时有事外出,做师父更没有想到去开箱检查,结果,可以想见的不幸事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葛品扬听他用“不幸”两字,心想你这厮总算还有点人性,于是信口问道:“结果一门全部中毒?” “还好,中毒的只是一个。” “那是谁人?” “司徒求!” 葛品扬诧异地道:“怎会的呢?噢,不,且慢,你刚才不是说那种解药只有唯一的一样东西可以化解么?那样东西既已被司马浮携走,而你现在又说中毒的是司徒求,那么,司徒求又怎能安然无恙到今天的呢?” 老病汉仰脸径自说下去道:“首徒司徒求一早汲水洗脸,因感口渴,便先就桶抄水喝了两口,井水入腹,感觉有异,彼此均为‘医毒’高手,自然立即明白到这是怎么回事,当下自知无药可救,乃将周身各处要穴时暂护住,奔入禀告师父掌握阴阳。掌握阴阳急急开箱查看,箱内果然空空如也……” 葛品扬不禁着急起来道:“连师父也无法可想么?” 老病汉睨视而笑,微哂道:“你急什么?刚才你不是还说医圣毒王活得好好的吗?这会儿怎又糊涂起来了?” 葛品扬一楞,暗忖道:是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当年药效消失,还是经掌握阴阳最后另外想出了其他解救之道? 继之一想,又觉得这两种可能实在都不可能。 如果是药效消失,当时司徒求决不会在井水入腹后立即感觉异样。至于另想解救之道,如果有那么容易的话,正如这老东西刚才所说,掌握阴阳当年也不会将它收藏在百宝箱内,同时也不会在知悉此事后那般惊惶失措了。 葛品扬思忖着,心头蓦地一亮,忽然指着地上那堆碎玉问道:“那件解毒之物就是这尊玉弥勒佛是么?” 老病汉点点头道:“是的!” 葛品扬击膝道:“那么,我知道了,知道了!” 老病汉悠然侧目道:“知道了什么?” 葛品扬食指一划道:“一定是” 老病汉冷冷接口道:“一定是掌握阴阳知情后,拔足便追,最后终将这尊玉弥勒追了回来,或者‘司马浮’天良发现,自动将它悄悄地又送回去了是不是?” 葛品扬手臂一僵道:“难道不是么?” 老病汉眼皮微合道:“司徒求重见王弥勒已等于转世做人,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葛品扬又不由得急了起来道:“那么当时怎办的呢?” 老病汉静静地说下去道:“当时,掌握阴阳一把拉起首徒司徒求的双手,指按脉门,变色沉吟了片刻,最后将牙一咬,毅然放手走到药柜前,将柜中十三瓶不同的烈性毒药一起取出,并迅速地将每只瓶塞打开,一齐倾入一只药钵中,司徒求立即明白了师父这样做的用意,当时扑通跪倒,颤声哀告道:‘不,不,师父,徒儿求您,与其将来生不如死,莫如……’“掌握阴阳却回过头来厉声道:‘怕担这副重担是不是?老夫一共几个徒弟?师父如今多大了?你如不肯苟活下去等机会,将来武林中成千累万的生命安全交给谁去保障?’“做徒弟的没有话说,接过药钵,含泪仰颈,一气喝下! “凡是对医毒两道已经登堂入室者,当知只要施救及时,应无不治之疾和不解之毒,问题只是症不对,药不适,就不能希望康复如初罢了!” “掌握阴阳当时所采取的,只是医经上最简浅的‘以毒攻毒’的办法,最后,司徒求一命是留下了,但是,由于体内众毒交攻的结果,武功消失,气血衰退,残毒由内而外,终于形成一身臭脓恶疮……” 葛品扬“啊”得一声,呆如木鸡! 老病汉转正脸来苦笑道:“昨日承你好心赠药,老夫连称可惜,并说这身毛病已非普通药石所能为力,那意思你现在明白了么?” 葛品扬直目骇呼道:“你?你?你说你才是真正的医圣毒王司徒求?” 老病汉深深一叹,然后启目微笑道:“‘不信’还是‘不象’?武林中真正见过掌握阴阳师徒三个的共有几人?你取得玉佛当非一日,这以前,除了老夫,另外有人指出过这尊玉弥勒眼珠能向一边滑动的秘密么?” 葛品扬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又问道:“听您老口气,好似你们师兄弟彼此都知道对方还活在世上,您老知道并不为奇,只是那位司马浮又怎知道他师兄司徒求尚在人世?知道后又怎肯让你老活到现在的呢?” 司徒求叹了口气道:“刚才那婆子要是不走得那么急,由她告诉你这一切,老夫也许就不必费刚才那么多的口舌了!” 葛品扬嗅了一声道:“对了,刚才那位老婆婆是何许人?” 司徒求合目黯然道:“她那一身武功从何而来老夫不知道,老夫问她,她始终不说,老夫最初和她在一起时只知道她名字叫春花。” 葛品扬又是一楞道:“春花?您,您且曾和她在一起过一段时期?” 司徒求淡淡地道:“那段时期司马浮也在。” 葛品扬恍然大悟道:“是了,她是您老所说的另有一仆一婢中的一婢!” 司徒求点点头道:“是的,老夫服下另外十三种毒药后,恩师着命老夫立即远遁,老夫不肯。直到恩师动了真气,方由春花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她在后山选了一处隐穴,将老夫偷偷引藏其中,每天为老夫递传饮食并报告恩师起居情形。 “恩师当时年事已高,再经过这一重大刺激,不过月余光景,便即卧床不起了。 “家师去世,中条旧居已然无可留恋,就在老夫正准备遣散老仆丁大和春花,然后自己也好另找一个地方暂时安身之际,恶贼司马浮却突然掩回,他显系为窥伺动静而来的,一见恩师物故,立即公然现身了,首先一掌将老仆丁大了结,然后逼问春花,要春花说出老夫去了哪里。春花告诉他,老夫已中毒死亡,恶贼本待胁携春花离去,忽然又不放心地追问老夫的墓地所在,要春花带他去看看。 “这当然是办不到的事。 “因此,恶贼马上明白过来,知道老夫并没有死。由于恩师及一仆一婢的安好无恙,恶贼甚至不肯相信老夫真的中毒,于是,他用种种酷刑拷问春花,春花抵死不说。最后,恶贼无奈,只好强令春花服下一颗毒丸,留下一个联络地点,要春花在三个月之内自己去找他,意思很明显,春花只剩三个月好活。 “那恶贼一走,春花立至老夫处哭诉。老夫安慰她说不要紧,除了老夫已服下的那一种毒,其他任何毒老夫都有办法消解。 “可是,老夫失信了! “等待老夫回至住处一看,才知道所有的各种解药均已被恶贼带走,连制药的药材也都被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候,老夫年事尚轻,内毒尚未安全散开,为了不使春花灰心;当下伪称解药再制起来也很容易,要她先到金陵这里来等候,老夫再随后一面采药一面熔炼,三个月之内,一定赶到金陵相会。 “春花走了后,老夫略施易容,也就离开了中条。 “要炼制这种解药,说起来是的确不难,只要二十八种药草齐全,三天即可炼成,可是难就难在二十八种药草并不产在一处地方,而且其中有两味必须冒生命之险方有取得之希望,加之三个月的时间晃眼即过,老夫又已武功尽失,老夫心中焦急万分,这怎办呢?她是为老夫才落得如此的啊! “于是,老夫只得尽人事而听天命了,能做多少就先做多少再说,自当天起,不眠不休,渴饮山泉,饥食野果,纵然累极倒地,也必不待睡熟就自梦中惊起,最后二十八味药草总算找开,但是,老夫也已磨折得不复人形了。 “药丸制成后,老夫爬上一辆马车,告诉马夫,要他不管我的死活,直奔金陵,路上只要能撬开了牙关,就不妨一天灌我几口米汤;金陵到了,老夫已只比死尸多一日游气。 “春花活了,老夫却提前发出内毒。 “经过春花的悉心伺候,老夫的病情渐趋稳定,有一天,春花突然不辞而别,仅留下两句话:“小婢暂去,终当复回!” “春花的离去,当时在老夫,实在是一大安慰,因为,她那时才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又怎能为老夫这样一个半死人而耽误一生呢?她说‘终当复回’,老夫认为那只是一句别无话说的推托之词,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不意,四五年后的某一天,春花果然回来了! “老夫详细地打量她,猜测她可能是遇人不淑,负气分手,可是,老夫看来看去,除发觉她多了一身上乘武功外,竟仍是云英闺女之身,老夫惊讶了,问她再回来是什么意思?她笑笑说:“报答你!” “老夫沉下了脸来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值得报答的,因为老夫也是仗她才能活到今天,讵知她竟然说道:“不出卖你,是做人应有的道理,而报答你,是因为如换了旁人,那份解药说什么也无法在三个月之内制成!” “之后,任老夫说得舌敝唇焦,她也总是抵死不理。老夫无可奈何,只有任她去了。以后每隔一年半载,她便出去一个时期,找那恶贼复仇。无奈那恶贼因不知老夫究竟,行踪始终飘忽不定,偶尔露一手来,立即隐去,但是医圣毒王司徒求的名气却在武林中一天比一天响亮起来。 “后来,她见老夫常常因她而不乐,便与老夫相约,只要再为老夫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就会离去,刚才,你也听到的,她说一‘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你管不着’,其实她这只不过是正想去找那恶贼,信口说说罢了,彼此都已这么老了,谁还又能离得了谁……”深深一叹,喟然瞑目。 葛品扬听至此处,深为感动,不禁跌足道:“晚辈真是该死,早知如此,还跟那批毛贼装什么蒜!唉,我该拦下她老人家的。” 司徒求微叹道:“话不是这么说,当时你又怎能知道这些呢?” 忽然一“咦”,注目道:“你意思是不是说你知道那恶贼目下落脚的地方?” 葛品扬再不掩瞒,遂将自己师门,和师父如何遭受暗算,以及那位冒牌医圣毒王司马浮,现在五凤帮的种种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司徒求静听着,最后喃喃道:“恶贼大概放心了……” 葛品扬瞥及地上那堆碎玉,皱眉问道:“前辈打碎这尊玉佛,难道是说由于时日已久,它对前辈这身毒疾已一点用处没有了么?” 司徒求只答了三个字:“不,还有!” 葛品扬不禁大骇道:“那么您老为何打碎它?” 司徒求不语,俯身下去用手一拨,自碎玉堆中捡起一颗乳白色的小圆珠,举向葛品扬道:“这东西叫做玉舍利,中毒之初,只须拥佛静坐十二个时辰便能化去毒气,而现在,却必须碎佛取珠,研末和酒服用,所以刚才老夫在打碎之先,问你它对你还没有用处便是为此……” 葛品扬感动地道:“老前辈也真是,别说它原为前辈之物,即使真属晚辈所有,既为前辈治伤所必须,晚辈也不会吝啬的。” 司徒求收起那颗玉舍利点头叹道:“正人自有一股正气,你这话就是不说老夫也知道,不然老夫刚才也不会那样自作主张了。” 葛品扬又道:“晚辈这就入城弄点酒来如何?” 司徒求摇摇头道:“不必急在一时,同时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老夫还得另外配几样东西,唉唉,几十年都等得了,多挨天把两天的又算得什么?只不过人已老朽,还得慎重地想一想,犯不犯得着浪费这么一颗宝珠倒是真的。” 葛品扬着急道:“前辈千万不能灰心,除了前辈,那恶贼的用毒手段实在无人可治,前辈只须保得一身健康,至于面对面动手,自有晚辈等人负责,决不消前辈费心……” 说至此处,忽然想起一事,急急又问道:“家师那身毒还有没有法想?” 司徒求傲然一笑道:“应该没有问题。问题只在药材一下子凑不凑得全而已,现在你已将令师所服药九的形状颜色,以及服后显示的反应详述一遍给老夫听听。” 葛品扬不暇详述,只说道:“叫欺仙丹!” 司徒求忍不住笑道:“端的好药名!怕是你听错了,叫欺人之谈吧?别听那恶贼鬼扯了,快说形状和颜色,以及服后反应。” 葛品扬怔得一怔,只好依言述出详情。 司徒求聆听着,听完,眼皮眨了一阵,更加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葛品扬不胜茫然地道:“前辈何事好笑!” 司徒求笑得发喘道:“对,对,对,不错,不错,噢不,叫骗鬼丹则更确当,哈哈哈……” 葛品扬注目皱眉不语,司徒求吃力忍笑,说道:“知道吗?那叫酣眠九,一点毒性也没有,服一颗下去,正好昏睡三个月,你们统统上当啦!” 葛品扬又气又好笑,终一于欢喜得跳了起来道:“真的么?” 司徒求笑道:“一点不假,那厮全凭一点虚名在唬人,他大概心里有数,天龙老儿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能借此遂愿固好,一旦不可收拾时,一言仍可化解,想不到这厮心计愈来愈工,老夫将来是不是他的对手倒真难说呢。” 葛品扬发怔道:“这样说来,只要三个月期满后不再服用不就得了?” 司徒求大笑道:“正是如此!” 葛品扬望望天色道:“天快亮了,前辈和晚辈一齐去敝堡如何?” 司徒求摇头道:“不,这样会耽搁你的行程,你还是一个人先行吧,老夫得另外预备几件东西,总之老夫决不会再让那恶贼肆无忌惮也就是了。” 葛品扬拗不过,只好拜别,忽听身后叫道:“已慢,老夫还一句话要说!” 葛品扬连忙转过身来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叫徒求数度欲言又止,最后视线微垂。轻轻一叹道:“春花!咳!咳!老夫是说刚才那婆子她……她一身武功虽说还过得去,但是,唉唉,这么大年纪了,脾气却仍跟当年一样,这次那恶徒既敢公然露面,她会找着那恶徒只是早晚的事。如各凭功力决生死,老夫倒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若谈心计,她可差得太远,加以那厮一身是毒,举手投足无不立可制人死命,所以,老夫意思是说,老弟今后要是遇上她时……” 葛品扬甚为感动,不容对方话完,便拦着俯下身去道:“晚辈理会得,前辈尽管放心就是了。”—— 第二十五章 巧触魔网 初冬十月,云高风寒,由金陵直放九江的一条双桅江船上,一名粗衣浓眉、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汉子,经常站在舱面负手仰首,向南凝望,浓眉微蹙着,似为船行迟缓而不胜烦躁,但在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中,却不时有兴奋的彩辉隐现,仿佛在那遥远的白云下面,正有着无穷的希望和光明等待着他…… 这名中年汉子,正是借用着王屋大力金刚胡九龄外貌的葛品扬。 金陵到九江,旱路是欲速不达。船行虽缓,由于顺流直放的关系,反远较走旱路便捷。 葛品扬易容乘船,便是为了能早日回到天龙堡,不愿在路上被人认出真面目而横生枝节,可是,世上事往往就是那样别扭,所谓祸福不由人,管你愿意不愿意,该来的,依然照来不误。 船行三日,刚抵当涂地面,一夜狂风,两支船桅均遭吹折。 这一来,船只有泊岸了,据船家含歉声称,最多三天光景,便可将双桅修复而继续航行。 葛品扬无奈,只好登岸进城暂住。 好在城外名胜古迹还不少,可供游赏,为遣闷怀,当天他就出北城登临城北黄山。此黄山远非境南近休宁之黄山可比,全高不过二十来文,其所以出名,都只为了山顶有座凌敲台。 凌敲台曾一度为宋孝武帝于大明七年南游时的临时行宫,滴仙李太白也曾为该台写过这么一首诗:“旷望登古台,台高极人目,叠幛列远空,杂花间平陆。闲云入窗瞩,野翠生松竹,欲览碑上文,苔侵岂堪读?” 李太白登该台时,台旁石碑上之碑文已不堪读,追至宋武帝莅临时自然更不堪一顾了,于是,地方官大加整修,该台中兴盛况,宋诗人许用晦这样形容:“宋主凌敲乐未回,三干歌舞宿层台!” 宋主去了之后呢?诗人继续形容下去道:“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行殿有基荒荠合,寝阁无主野棠开!” 歌姬舞娘,都化做朵朵野棠。 结果,一切又回复到老样子:“百年便作千年计,岩上古碑空绿苔!” 原来仅是苦侵碑文,经过一度荣华,却连碑文也给蚀去了。 如今,那第一个登台吟诗的李太白哪里去了呢? 不远,回首东望,在台上便可遥遥看到一点灰蒙蒙的影子,另一位诗人白居易告诉后人:“采石江边李白墓,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李自之墓三迁至青山之麓,这一来,倒为另外两位诗人带来兴奋与光荣,兴奋的是杜苟鹤,他吟咏道:“何谓先生死?先生道日新!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诗人!天地空锁骨,声名不傍身!谁移朱阳冢,至此作吟邻?” 光荣的则是“郊寒岛瘦”中的瘦贾岛贾浪仙,李太白迁墓,离他的墓就近了,于是,当活着的诗人郑谷就烧纸提醒这位好好的和尚不当,偏受韩愈怂恿去考进士,由“推”“敲” 不定弄到一份瘦名的可怜诗友:“幽魂应自慰,李白墓相连……” 葛品扬挺立山顶,出神地想至此处,不禁摇头哺哺失笑道:“这简直是骂人嘛,以贾岛那副连宣宗皇帝因吟咏之声登上法乾寺钟楼,想看看他诗稿,都被他以‘你懂什么’而攘臂夺回、当场令宣宗皇帝下不了台的死硬脾气,要是死而有灵,不打郑谷两个耳光才怪!” 忽听身后有人低咦道:“九……九哥,你瞧,那边那个人好怪!摇头晃脑,又说又笑,旁边却连个影子也没有,不知道他是想跳崖自尽,抑或是天生的疯子?九……九哥,你说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葛品扬心头一动,讶忖道:这声音好熟! 缓缓回声,举目望去,下面山腰上正并肩站着两名朱衣少年,葛品扬一眼便看出来了: 红凤座下的九妹、十妹。 说话者是十妹,所谓九哥,正是九妹。 葛品扬有点奇怪了,这两个丫头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地方来的呢?难道红凤也来了不成? 假如红凤也来了,目的又何在? 葛品扬怔怔地朝两女望着,两女同时向上面走来,走到面前三四步处,两女停下,十妹首先“喂”了一声道:“你这人怎么啦?” 葛品扬暗暗好笑,心想,这两个丫头到底要比白大姐、凤妹以及云绢她们差劲些,衣着和面貌虽然无甚破绽可寻,但是这副嗓音,尤其是这种口吻,完全还是女孩儿家的本色,如其这样,倒还不如保持原来的…… 九妹忽然责问道:“你这人怎么尽不开口呀?是哑巴么?” 葛品扬故作茫然地道:“要我说什么?” 十妹一哼,拉起九妹道:“走吧,真是白为他操心,原来是个呆子!” 葛品扬有心弄明白两女在此出现的原因,见两女要走,大白天里跟踪不便,而且两女武功不弱,人又精灵无比,弄不好就会露出马脚,一时玩笑心起,故意就势装呆抢出一步叫道:“不行,你们骂人,要赔我银子!” 两女同时一楞,九妹问十妹道:“他说什么?” 葛品扬又上一步,舞着拳头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昨天一个狗蛋说我跑路不带眼睛,我要跟他拼,结果他拿出五两,你们两个,二五一十……” 十妹忍不住扑嗤一声,掩口道:“原来是想钱想呆的!” 葛品扬双拳齐舞,又叫道:“惹了我张呆虎,可叫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口里喊着,真气晴运,通的一声,突出右臂向身旁一座秃碑捣去,秃碑应手倒歪,他却故意又将拳头收回,以左臂抱住,吱吱跳叫,呼痛不止。 十妹目光一直,望向九妹,九妹点点头道:“唔,虽然只是几斤笨气力,大概还合用,给他十两银子,叫他跟咱们进城去……” 葛品扬暗奇,心想:合用?合什么用?难道五凤帮真的要在附近耍什么花样,竟给我误打误撞地碰上了不成? 十妹已送上一锭银子,葛品扬想接,对方却又将手一缩,笑道:“只要跟我们走,还有更多的银子可赚,去不去?” 葛品扬不断点头道:“去,去” 一面以一副穷凶相,张臂向对方手中那块银子扑去,这次对方没有再往后缩,让他攫住了。 十妹手一招,与九妹领先转身下山,葛品扬装出一副又贪婪,又木楞的呆相逐步相随。 入城后,两女轮流着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怕葛品扬走失,却始终不肯与葛品扬走在一起,葛品扬心想:你们两个丫头如想以区区几两银子收买一个粗人去送命,这种行为就不可饶恕了,到时候如果真是这样,当心小爷给你们训一顿重的! 两女走去的,既非客栈,亦非酒楼,而是一座土谷祠。 葛品扬正感不解,两女已绕去词后,不久,接着走出来的竟是一名衣衫褴楼、头戴破毡帽、低低齐眉压着的驼背老人,老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条健狗;老人外表看上去十足是个风吹得倒的老叫化,但是,那条狗却精壮异常,葛品扬一眼便看出那是条经过调教的狼狗! 老人走近,微微仰起半边脸,哑声道:“天气不怎样,兄弟,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先去喝上一盅?” 葛品扬一触对方帽沿下那双精湛眼神,心头一震,连忙运功将本身双目中的神彩收敛。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是目下正在五凤帮中代理着他的红鹰职位、月前在九江几乎一钉取去天目无情翁性命的尸鹰卓白骨。 他当下故意借一哼掩饰,闭目摇头道:“我呆虎只要银子!” 尸鹰卓白骨晒然侧目道:“要多少?” 葛品扬咽着口水道:“愈多愈好,我先开价十两,现在你还价。” “不问什么工作?” “只要不是去死!” “好,只要听老汉的话,先付二十两,做得好,另外有赏,喽,拿去!” 葛品扬装出喜不自胜地抓过银子问道:“要我呆虎做什么,你说吧!” 尸鹰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布袋,似有意似无意地在那条猎狗鼻尖上一晃,然后塞入葛品扬手中,低低说道:“东门外李大庄主招雇护院及家丁各若干名,你老弟当护院的资格没有,当一名家丁却是足够有余,现在,你马上就去应征,别提老汉及刚才两位相公的事,只推说从一个茶馆里听得消息,他们如考究你,你有几分本领便使出几分本领,千万记住少说话,录用后,不叫你去哪里便罢。只要带你离开那座庄宅,这袋中是小块肉干,你便每走一段路就偷偷丢下一块下来……” “肉干?好吃吗?” “不行。吃不得!” “为什么?” “都有毒!” “哎唷,我的妈!不先问一声岂不要了老命。” “听清楚了没有?” “清楚清楚!” “真的?” “我可以覆说一遍给你听,你信不信?” “好好,信信!你快去吧。” “不行!” “怎么?” “你说另外有赏,我呆虎要是做对了,你这一走。谁晓得你钻在哪个狗洞里,叫我呆虎找鬼讨银子吗?” “慌什么?” “我偏要慌,你这老东西看上去不像好人,到手的才算数。” “明天老汉也去,随时可以付你。” “你赌个咒我呆虎听听!” “不去的天诛地灭。” “你他奶奶的少来这一套,我听不懂,重来个懂的。” “不去的是你孙子!” “好,好,这个好!” 葛品扬傻笑着走开,身后尸鹰气得直咬牙;葛品扬一面向东门走,一面猜疑:富家招请几名护院和家丁也算不了什么呀,怎么五凤帮如此看重?难道其中另有大块文章不成? 葛品扬走出东城,主意忽变,心想自己也真傻,为什么真的听他们的?既然这里面有大秘密,一名家丁济得甚事,何不干脆去应征护院武师? 他回顾无人跟踪,身形一闪,沿城脚,再绕从南门入城,买齐应用物品,又化装成一名太阳穴高隆的鹰鼻灰衣大汉。 葛品扬再三检视,直到自信尸鹰再见面时决不会认出他就是刚才的张呆虎,方重新走向东门城外。 姓李的庄院连找都不用找,出城百来步,便有一片宏伟的屋宇出现,小桥流水,修竹掩门,庄前是一块平整的大空地,但是庄里庄外都很静,外表一点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葛品扬望望庄前那块写有“李庄”两个大字的横匾,稍稍迟疑,随即过桥向庄门前大踏步走去。 “朋友找谁?” 随着冷冷的喝问,不知自竹林中什么地方,忽然走出一名长方脸、脸上一点表情没有的三旬壮汉。 葛品扬停步皱眉,故意自语道:“是我听错了还是走错了地方?” 那壮汉眼皮一眨:“朋友是” 葛品扬抱拳道:“应征来的,如果没有错就烦大哥引见!” 那汉子走近一步,托开左手道:“朋友请!” 葛品扬刚刚转正身子,脚下尚未移动,汉子托出的左臂已往回一圈,右手并起食中二指,其疾无比地猛往他左胁下笑腰穴点来,指挟锐风,招式稳沉辣厉,竟是一副一流脚色身手。 葛品扬不防有此,本能地一拧腰,卸肩沉掌,一面以掌直问对方切下,一面怒叱道: “好狗贼,你敢暗算老子!” 葛品扬虽将一招化开,由干不便施展本门身法的缘故,看_匕去姿势不免显得十分笨拙而狼狈,但是对方却受惊了,闪电般撤招后退,双拳一抱,含笑道:“合格了!朋友一身造诣相当惊人,武林中当非无名之辈,现在请朋友报出字号,小弟好代朋友通报。” 葛品扬暗道一声“惭愧”,这才知道对方的用意。 不过,这一来,他的警觉也更为提高了,里面那位什么李庄主的匠心安排且不说,单就眼前这人的功力就颇可观,能有此等属下,主人身份,自不难想见了,当下故意呆了呆,这才按原先计划抱拳还礼道:“不敢当,敝姓金,来自潼关。” 那汉子口中连道“久仰”,眼光中却止不住露出怀疑神气,似说:姓金?来自潼关?这号人物怎没听说过? 就在这时候,门楼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潼关平安镖局的金刀金破云金大镖头吧? 老三,你怎么连鼎鼎大名的金刀金大镖头都不认识?老二快开门恭请金大镖头里面待茶!” 庄门“呀”的一声打开,一名四句不到的长衣汉抱拳含笑迎出。门楼上老大没有现身,老三仅送进门一步,便又转身退去竹林中,迎上来的老二手势一比,将葛品扬向里院让进。 连进两重院子,到达第三进,葛品扬抬头之下,不禁楞住了,心想:原来是这样的,怪不得…… 院子里东一簇,西一堆,三五成群,老少男女尽有,一个个身着劲装,背插兵刃,其总数竟不下半百之众。 见了这等情形,葛品扬顿然明白过来:原来一个新的帮会在招兵买马! 葛品扬门目扫视之下,一张熟面孔也没有。 因而,他猜想到,这班人可能都是江南黑道上的一些二三流脚色,身手和来历,大概纵高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他想及自己居然有一天要与这些人物为伍,不禁暗自好笑。 葛品扬进门,那些家伙大概瞧他卖相亦无过人之处,仅分别侧过脸来以眼角朝他溜了一下,便又复转过脸去低声聚谈如故。 带路的“老二”将葛品扬领进院子,并未为葛品扬向院中众人介绍,抱拳一拱,就待退去。 葛品扬无异于心头放落一块大石。潼关平安嫖局的金刀金破云,在武林中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多多少少总还算有点名气,院中这批人里面难保没有与“金刀”相识者,介绍起来,万一被人拆穿,岂不要当场下不了台? 带路的老二刚刚举起脚步,忽有人出声叫道:“还要等多久?张老二。’,姓张的老二仰脸望望天色,尚未及答话,另外又有一人接着嚷道:“还有,张老二,咱们这档子究竟叫啥名堂?你们弟兄三个也得说话呀!至于还要等多久,只要先说明了,咱老子倒不在乎。” 葛品扬暗暗点头,心想:原来这批家伙到目前为止,所知也极为有限;对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性质的帮会呢? 如照眼前这班脚色看来,此一帮会纵然组创起来,当也稀松平常得很;可是事实上却又似乎不然,它的筹划竟连五凤帮都给惊动了,能说它真的没有什么吗? 葛品扬正思忖间,又有第三个人抢着抱怨道:“这些尚在其次,我流星赶月最感不舒服的,莫过于我们那位老大,既然大家早晚要共一口大锅吃饭,他却故弄玄虚,三四天来我们大伙儿连他人影子都没有见到一次,未免有点大那个了!” 葛品扬一怔,讶忖道:“原来还没有人见到过那个老大?” 葛品扬定神思索,他仿佛记得,刚才在庄外,当那名老大于门楼上出声相询之际,那口音听来似乎极为耳熟,可是,一时却偏又想不起究竟曾在那儿听到过,正出神间,忽听老二欢声道:“好了好了,老大来啦!” 嘈杂的人语,顿时静止下来。葛品扬随着众人转身朝前面院门中望去;一名身穿灰布袍、年约五旬上下的老人,正从院门中走出来;步履沉稳,神情穆肃,俨然一派不可侵犯的威武气概! 来人除双目精光闪闪,显出一身成就不俗外,最大的特征便是双眉之间有着一粒白果大小的朱砂红痣。 显然的,这粒红痣在武林中并不陌生,先后有人失声低呼道:“三目狂叟!” 葛品扬也颇感意外,怪不得口音那么熟,原来是这个老鬼! 院中经过一阵子骚动,立又再度沉寂下来;三目狂叟高群在黑道上果然有他的威风,院中这一干人物对他还真畏服得很。 三目狂叟目光一扫,面露傲然得色,昂着头,’大踏步穿过众人让出的通道,一径走去对面台阶顶层后,缓缓回过身来,点点头,沉声发话道:“众位心意,老夫明白,目下人手虽齐,尚还有很多手续待办,既然有人等得不耐,老夫亦不妨先向众位提前报告一下。” 顿了顿,方接着说下去道:“首先,请众位认清,此处不过是本帮金陵分舵十个支舵中的当涂支舵而已;诸位认为老夫在武林中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名气是吧?好了,告诉诸位,三目狂叟高群,老夫我在本帮中不过是一名支舵主而已!” 此语果然惊人! 三目狂叟在今天武林中,正如现在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名气虽然有点,却也不见得就煊赫到什么程度,不过,话尽管这样说,如果他真的只够格充当某一帮会分舵之下的支舵主,那也未免稍嫌委屈了。 要是狂叟此言不假,那么,此一新兴帮会的首脑人物,又该是谁呢? 但见往叟轻轻一咳,继续说下去道:“所以,而今而后,请诸位不必再对天龙堡如何崇仰;也不必以为五凤帮有什么了不起;本帮业已大致筹组就绪,将来一旦宣告于世,诸位自当有目共睹,保管天龙堡与王凤帮均将为之黯然失色!” 葛品扬又怒又疑,就在这时候,下面忽然有人问道:“本帮宗旨如何?” 三目狂叟头一点道:“问得好!朋友就是不问,老夫也快要说到了!本帮宗旨简单说来,八个字即可概括一切:君临武林,为所欲为!” 院中立即轰呼起来。 要不是为了想多知道一点,葛品扬真想立即飞身上前,将这厮当扬接个鼻塌嘴歪,然后再问问他君临武林,为所欲为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轰呼稍降,又有人高声问道:“咱们帮主是谁?” 这是大题目,也是目前人人都想知道的一件事;所以,此问一出,喧闹声马上完全沉寂下来。 三目狂叟沉声缓缓地道:“要知道这个,先听老夫为你们介绍本帮的名称,本帮目前暂称二仙帮,将来也许会改称三友会,或者改称四方教,一时尚不能十分肯定,这也就是说,本帮帮主将会有二至四位,这几位帮主的名号,众位请暂时耐心稍待,不过,为不令众位失望起见,老夫敢向众位保证,将来的这几位帮主,他们之中任何一位,其武功成就均将远在蓝公烈或冷面仙子之上!” 有人附和,有人大笑,充分显出全是一些没出息的乌合之众。葛品扬气不胜气,反倒是觉得有点好笑。 三目狂叟不知是为了收买人心,抑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料子,眼见这等污糟糟的场面,居然毫不在意,仅不住挥动袍袖,示意大家肃静。 他待众人静定下来,一字字地接着说道:“本帮将来虽有兼并天龙堡、五凤帮的实力,但在目前,仍暂守联五凤帮,灭天龙堡之取巧步骤,在与王凤帮公然成仇之前,各位可不许随便说话!须知本帮与五凤帮规律一样,同样只有一条;上令下行,违者死! 最后七个字,说得声色俱厉。 三日狂史那副相貌本就”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旦沉下脸色,更是难看,院中众人均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 狂叟见众人已然知畏,脸色稍缓,当下目光四扫,忽然将袍袖一挥道:“依顺序走,现在随老夫由密道赴本支舵神坛!” 一语甫毕,目光偶射前面院门外,突然“咦”了一声,注视不语,众人愕然回首,院门外,那名张老二正大步如飞奔入,神色稍显异样,似乎前面发生了一点小小事故。 张老二径直奔至三目狂叟身边,附耳低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三目狂史眉峰一蹙,张目失声地说道:“有这等事?” 张老二点点头,狂叟冷冷吩咐道:“去请进来!” 葛品扬心头一动,疑忖道:难道是尸鹰卓白骨提前投到,被这名张老二瞧出了破绽不成? 张老二应声再度奔出,院中没有一人出声,大家都在等候着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不一会,张老二带进一个人,葛品扬仔细视察之下,结果断定此人决非尸鹰卓白骨所伪装。 易咨术为天龙堡绝艺之一,葛品扬除承本门师傅,先后又分获天风老人及龙门棋士等两大行家的指点,在这方面的成就,远非一般人所能比拟,他要是一时粗心,或许会疏忽过去,但如果有心查察起来时,对方说什么也不可能逃过他的双眼,这一点,他有充分的信心。 现在经张老二引入的这名汉子,身材与葛品扬差不多,年约三旬出头,四句不到,紫膛脸,眉宇间颇具一派英武之气,对方现在出现的也许不是本来面目,但是,无论如何不是尸鹰卓白骨。 张老二将紫脸汉子引入院中后,随便找了一处空地站下,毫无其他异状。 众人见并无发生事故,便又一个个相继向狂叟那面转过身去;台阶上,三目狂叟偏脸沉吟了一下,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般地抬脸摆摆手道:“这样吧,暂时再在这儿待一会,现在大家且围成一个圆圈子,老夫还有几件重要的事交代一下。” 众人身手,一个比一个敏捷,刹时便围成一个大圆圈,中间约摸空出三丈方圆一块空地。 三目狂叟背手踱进圈内,四下望了一眼说道:“入神坛便得献血起誓结盟,在此以前,大家兄弟间似乎应该彼此先有个认识了解才好……” 葛品扬暗道一声:恐怕要糟了! 不过,他也并不十分在意,心想没有人拆穿便罢,要真的有人坏了他的事,他相信凭在场的这些货色,大概还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三目狂叟接着说道:“为节省时间,一次出场两位,轮流向大家自陈名姓、外号以及略历,老夫另外派人笔录下来以备刻印花册。” 说着,向前面院门口站着的那位张老二吩咐道:“老二,你跟老三过来记录!” 老二退去不久,领着那名长方脸、脸上甚少表情的老三,分别捧着笔墨纸砚进来,于人圈外遥遥站定。 三目狂叟向葛品扬头一点,又向最后进来的那名紫脸汉子点点头,说道:“你们两位最后到,就由你们两位开始吧!” 葛品扬与紫脸汉子同时大跨两步出列,三目狂史高声道:“两位请先报名号!” 由于狂叟没有指示谁先谁后,葛品扬与那名紫脸汉子略作迟疑,几乎是同时抱起双拳朗声报道:“在下金刀” 葛品扬呆住了,紫睑汉子也呆住了,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呆住了! 三日狂叟却仰天狂笑起来。 但见他大笑着说道:“两位进庄虽有先后,但在报名时,却都以潼关‘平安镖局’的‘金刀’金破云自承,真不知谁是假的,哈哈哈!” 笑声一收,突向四下环视着冷冷说道:“各位请严守岗位,并请见过金刀本人的弟兄出面来指认一下,真的金刀是好朋友,假的金刀,哼哼,对不起,从哪位兄弟身边冲出去,就请哪位兄弟多多卖点力气!” 退出一步,转向老二、老三喝道:“老二、老三准备接应!” 一阵金铁杂响,人人自背后撤下应手兵刃,眼瞪圈中的葛品扬和紫脸汉子,神态紧张,目不转瞬。 圈外的老二、老三,手中笔墨纸砚显然只是虚应故事,听得狂叟号令,四手齐扬,一古脑儿扔得干干净净,身形起处,一边一个,分别其疾无比地落至葛品扬和紫脸汉子的身后。 现在,葛品扬只是奇怪:最后来的这厮是谁?世间哪有这等巧事?我冒充金刀出于无意,他怎么也正好假冒上金刀的名义呢? 潼关平安镖局的金刀金破云与洛阳八方镖局的一名镖师,当日在洛阳一家酒楼上,葛品扬曾见过一次。不过,那次葛品扬实在并不知道两人姓什么名谁,只为后来两人起了冲突,一个跟在后面连喊“金兄、金兄”不置,葛品扬方始知道平安镖局的那名嫖师姓金而已。 这次,他化装,亦未以何人为典型,日报姓金,只是信口道出,及见对方发生误会,主动喊出全衔来,他才知道当日那个姓金的原来叫做金刀金破云,既然如此,他当然乐得承担下来。 现在,事情虽因凑巧而出了岔子,但是,有一点葛品扬清楚:他不是真正的金刀,对方呢?对方也是冒牌货。 空气紧张,场面僵持着…… 最可怪者,院中空有如许之众,竟似没有一个见过金刀金破云其人,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敢发一言。 这批家伙见识之可怜,盖可想见。 而三日狂叟本人,对所谓金刀金破云者,显然也仅限于闻名而已,他自己都无法识别,当然无法对别人发作,所以,气恼亦只好气恼在肚子里。 人圈中,葛品扬与紫脸汉子,面对面,相隔约二丈许,这时,二人四目眈眈,似乎都在揣测着对方的心意,在他们二人未有表示之前,余人根本无所凭依,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僵立着不言不语…… 紫脸汉子起先亦曾略露仓惶之色,不过,那仅是稍现即逝的一刹那,现在早已平复过来了,他所想的似乎与葛品扬完全相同:是的,本人冒牌货,阁下谅也差不多! 两人对瞪着,都在作如何排斥对方的打算,但是,由于彼此同样心虚,谁也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终于,三目狂叟不耐了,目光一掠,冷冷吩咐道:“带刀的朋友,丢两把出来!” 喳的一声,一把鬼头刀于紫脸汉子脚前斜斜插落地面。接着,又是喳的一声,另一把雁翎刀斜斜插落葛品扬脚前。 三目狂叟得意地阴声冷笑道:“姓金的朋友据称以金刀破云十三式扬名关洛,现在是两位拿真功夫出来的时候了!” 紫脸汉子面有喜色,葛品扬却皱了皱眉头。 葛品扬对刀法虽无多大研究,但是,带艺入堡的天龙八将中却有四个是使刀的,天龙老人在指点八将武功时,十九均命三徒一女从旁观摩,以增加四小对天下各门精绝刀法的认识。 所以,严格说来,葛品扬对刀法并不陌生。 那么,他为什么要皱眉头呢? 那就是说,不论对方是真金刀或者假金刀,以他今天一身成就,如将先天罡气贯注于刀法中施出,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的对手。 等会儿两下交起手来,刀剑无情,他将如何两全? 首先,他没有伤害对方的理由,如想不使对方受伤害,就得处处退广,同时,对方会领他这份人情吗? 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 对方将会有何种想法? 万一对方所想的完全与他相反,一心要毙他于刀锋之下,他退让,对方岂不要误会他力有不敌,益发蛮拼硬干起来? 现在,真正的是骑虎难下。 思维电转,仅是刹那间事,对面紫脸汉子脸上笑意愈来愈浓了,这时足尖一踢,鬼头刀应势飞起,伸手一抄,鬼头刀已然抄入手中,姿势从容,手法迅捷,居然一副刀法名家身手。 众人情不自禁暴喝一声:“要得!” 紫脸汉子洋洋得意,刀柄一顺,以刀尖指向葛品扬笑道:“咱姓金的从不赶尽杀绝,阁下若是识趣的话,马上逃命还来得及。姑念初犯,冒名顶替之罪,咱姓金的答应不追究也就是了!” 葛品扬忍不住暗骂一声:活见你的大头鬼! 他本有就此脱身离去之意,这一来,又不禁火了,心想:这年头好人难做,你这厮如此猖狂,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免得你下次毁在别人手里,小爷临走之前就先教训你一顿好了。 当下嘿嘿一笑答道:“金某人行走关洛十余年,仗着手中一把金刀,大风大浪也经过了不少,这次与局主同翻,弃刀远来江南地面,想不到竟会遇上这等稀奇事,金某人之所以一再缄默,不过是因为杀戒易开难收,嘿嘿嘿……” 声调、口吻,居然一个比一个说得像。 众人先见紫脸汉子面有喜容,葛品扬却露出皱眉为难的样子,再加上前者抄刀手法之熟练,原已一致认定紫脸汉子为真金刀无疑,及至葛品扬说出这一番话来,连身上不带刀的原因都交代得合情合理,不由又都为之迷惑了。 葛品扬有意炫露,不待嘿嘿声毕,左脚向左外方曲腿一扫,雁翎刀应势向左前方斜斜飞起;他且不去接刀,左脚回卷,右脚却向右前方踏出,仅是那么虚虚一点,紧接着,一式“白鹤亮翅”,左臂扬起,右手并指向左臂下一穿,指领眼神,身随眼走,就地一个反盘旋,不但雁翎刀已抄掠手中,身躯也在原地兜转一圈,金刀劈风,带出一片呼呼声响,右手化指为掌,阴掌于胸前向下一按,身定风止,同时以一式“闲云出岫”亮开门户。 众人呆了呆,接着暴雷般地喝出一声:“好!” 紫脸汉子也是微微一怔。 不过,紫脸汉子似乎另有所恃,虽感意外,却无惊慌之色,这时鬼头刀一抖,也以“周仓带马”亮出门户;起手式虽然平凡,但是,腰沉肘稳,平凡中自见功力,同时扬声叫道: “朋友请!” 葛品扬只为了一口气难忍,并非真的要跟对方逞强斗胜,为了及早给对方看点颜色,闻言不再客气了,口道一声:“有僭了!” 雁翎刀洒出片片银波,足尖一点,人起空中,据高向敌方攻去。 刀浪削向敌方右肩,可虚可实。 紫脸汉子笑喝一声:“来得好!”鬼头刀反撩,一式“笑指归鸿”,竟硬碰硬地朝葛品扬刀口上撞来。 葛品扬哼忖道:较内力么? 雁翎刀一翻,掉开刀锋,原式不变,也以刀背硬生生砸将下去! 葛品扬原意是想在两刀相交的一刹那,暗运先天真力,注入刀身,借一黏一抖之势,将对方鬼头刀吸飞,讵知事出意外,对方竟然心事相同,鬼头刀上居然也同时传出一股刚强的先天气劲。 他要是不早存此心,此刻自己的雁翎刀恐怕已先脱手了。 葛品扬梦想不到对方原来也是个大行家,急切间换式不易,只好化细浪为涌泉,一声闷“嘿”,猛地发出七成太极玄功。 两刀相击,“卡朗”一声锐响,火星迸射。 葛品扬斜斜落地,紫睑汉子却因力有不承,倒登出二三步方将势子稳住,这一来,紫脸汉子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他双目如电地扫了葛品扬一眼,刀光一闪,墓地攻出非常谲异的一招。 刀尖明指咽喉,刀至中途,肘腕一曲,突如神龙回首般,刀尖收,刀柄现,化刀为笔,以电射之势点向葛品扬膝盖。 葛品扬第一回合虽然占上风,但他并未因此将对方估低;相反的也是一阵心惊;因为他是凌空下击时,对方则是反腕上迎,势有劳逸,占上风是理所必然,假如在这种情况之下都不能占得上风的话,那么,这一仗不须再打下去就可以弃刀认输了。 两人均是以真力相拼,但由干所使招式仅属普通所习见者,故所以四周围观者只看出两人出刀都极刚猛,却不知即此一招,要换上另一个人,可能早就刀飞人亡,胜负决于当场了。 如今,紫脸汉子出其不意攻出这么一招,葛品扬心惊之余,根本无暇多想,雁翎刀一沉,自救不及时,只好如法炮制,也向对方膝盖点去,对方如撤刀化解,大家有惊无险,否则,自己有玄功护身,小创或不免,重伤则未必,而对方,除非也有玄功护身,不然就得落个作法自毙。 紫脸汉子见状,哈哈一笑道:“好一招“兵来将挡”!” 笑声中鬼头刀一带,人已向右后方闪身退出。 众人方在疑讶:“兵来将挡”?好怪的招名,它属于哪一家的刀法?而葛品扬却暗道一声“怪”,为之惊疑不置。 原来这招兵来将挡,其名称并非杜撰。 它乃是八将那套由断水刀法易名为天龙刀法中的三大绝招之一。 葛品扬对刀法并无深究,故这一招使来尚不怎样,这一招要是换了精擅刀法的四将中任何一将使将出来的话,除能临危自救,且能以一种微妙的变化反夺机先,如今在他手上却仅能发挥与敌两败俱伤的等而下之的作用而已。 葛品扬由于事出反常,这一招纯系情急之下发出,他没有想到对方不但识出来历,且能脱口喊出它鲜为外人所知的招式名称,此人与师门之渊源,不难相见一因之微愕之下,竟未能趁势追击。 紫脸汉子横刀微笑道:“要不要再玩下去?” 葛品扬注目之下,心头一亮,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以刀尖一指,欢然失声叫道: “是是你小子!” 紫脸汉子笑得一笑,正待接口之际,忽然脸色一变,竖眉沉声大喝道:“注意身后!” ‘ 葛品扬不暇思索,双肩一挫,就地向左方滑开,手中雁翎刀一记泼风扫打,翻身反往暗袭者拦腰削去。 那名因冷眼瞧出蹊跷,以致闪电出手暗袭的张老二,他就不知道当前这两名“假金刀” 都是何等人物,暗喊一声“不好”,闪避已然不及。还是葛品扬有所不忍,刀锋及腰,手腕一翻,改以刀身敲去,张老二身躯一震,踉跄跌出七八步,总算是平白捡回了一条老命。 紫脸汉子喝醒葛品扬,自己手中那把鬼头刀也没闲,与喝声同时,身子一旋,猛向窜上来的一条身形扬刀砍下。这位老三就没有他们老二那般幸运了,振臂欲格,“沙”的一声,刀光过处,五指应刀而飞。 顷刻间,全院大乱。 三目狂叟一声暴吼,双掌齐推,首先朝紫脸汉子腾身扑来!余人鼓噪呐喊,各操兵刃,纷纷交攻而上c葛品扬刀背向外,又是一记泼风扫打,“叮叮当当”,一下磕飞五六件兵刃,他无心恋战,身形一拔,已然越众纵登厅脊。眼看紫脸汉子也已纵至,知道对方应付有余,毋须自己接应,遂笑喝道:“跟他们较较腿劲,小子!” 人随声起,流星般向东方江边飞射而去。 紫脸汉子笑“诺”一声,随后跟上。两人跑不上二三里,身后追兵已半个不见,葛品扬驻足回身道:“你小子怎会也正好冒名金刀的?” 紫脸汉子者,“小圣手”赵冠是也;这时他走到江边洗净脸孔,站起来摇摇头叹道: “巧合而已。” 葛品扬笑道:“岂不巧得太离奇了些么?” 赵冠向北指了指道:“昨天我从金陵方面来,走到采石附近,无意中碰上一趟镖车被劫,车毁马逸道旁倒满尸体,其中一人即为平安镖局的金刀金破云,那时我已化装成现在这副样子,与死去的金刀并不相像,由于劫镖者一般没有这般狠毒,我便下了一查究竟的决心,可是,一路探询的结果,竟然一丝端倪没有。今晨抵此,风闻城外李庄主招延护院武师,心有所疑,便赶了前来,报名时之所以假称为金刀,乃是为了劫案假如与此庄有关,对方免不了要变颜换色,如此真相便不难大白,不意对方竟似毫无所觉。我见无可留恋,正想设词退去时,庄里却忽走出一人,坚邀入内……” 葛品扬沉吟着点点头道:“虽非刚才那一伙所为,大概与他们这一帮也脱不了干系。金陵是他们的分舵,这儿仅为筹设中的一处支舵。可能是你走错了方向,作案那批家伙作完案已绕道又回金陵去了。” 这时天色已黑,两人沿江南行,葛品扬怕赵冠听不懂,便又将从三目狂叟口中听来的种种重说了一遍。 赵冠听完沉思不语,葛品扬问道:“该帮究系由哪些魔头在暗中领导,你可想得出一个大概来么?” 赵冠回过脸来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五台金、醉二魔呀!你刚才不是说他们自称目前暂叫二仙帮的吗?” 葛品扬恍然道:“对了,要是找着了淫魔便称三友会!” 接着,皱眉又道:“他们计划中的帮主人选似乎最多亦仅止于四,所以他们说也可能叫四方教,那么被金、醉两魔看中的另外那个魔头将会是谁呢?” 赵冠摇摇头道:“如今好多歇隐的巨魔先后东山再起,这就难说了。” 两人边谈边行。抬头已抵一镇。入镇后,两人向一家客栈走去,葛品扬想起一事,又问道:“你这次来金陵作什么?” 赵冠耸耸肩说道:“我回堡,你刚出堡,先后只一步之差,我师父见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差我来金陵暗中接应……” 赵冠说至此处,话被迎上来的店伙打断,店伙赔笑道:“两位歇栈?” 两小点点头,同时在心底暗骂道:难道来耍子的不成?真是废话! 店伙将手中红灯笼一扬,就要转过身去向栈内高声招呼,目光偶掠两小身后,陡呼一声“我的妈”,连连倒退,尖叫道:“带上这……这……这可不成,小……小店一向不……不招待两位身后那,那,那种朋友……” 身后跟了一位“朋友”? 两小闻言,大惊回身;回过身来,不禁为之晒然失笑,所谓“朋友”,原来是一条正在吐舌摇尾的大肥狗。 赵冠正待向店伙解释,葛品扬发觉这条肥狗似乎有点眼熟,伸手怀中一摸,顿时领悟过来。 尸鹰递给他的那袋肉干,不知什么时候松了袋口,袋口斜倾,肉干已一路落去半袋有多,于是以肘一碰赵冠,抢着笑道:“你先进去看房间。待我来引开这畜生!” 赵冠知道其中定有原因,乃拉着店伙先行入栈。这边葛品扬转身斜走,身后那条猎犬果然寸步不离。葛品扬找着一块空地,将肉干连袋挂上一株老树,然后轻轻一跃,纵登树顶,又由树顶纵去另一间民房。 回头查看,那条猎犬显已技穷,绕树低吠,且不时昂首抓土作欲腾状,吉生再灵,毕竟是畜生,葛品扬心想:犬既现,人大概也已离此不远了,真想不到尸鹰竟是如此之笨,信任一条措犬,结果将正主放开,反倒跟来了这里。 绕道回到客栈,将原委告诉了赵冠,赵冠笑道:“那厮如果找来,解解寂寞亦佳事也!” 两小睽违已久,一旦重逢,倍觉亲切。 两人剪烛拥被,抵足畅叙别后,根本就没有将尸鹰可能会找上门来的事放在心上;可是说来也怪,一夜过去,居然太平无事。 翌日黎明,两小结帐出门,刚刚走到街上,即见到处议论纷纷,说昨夜何家词堂附近出了人命案。 葛品扬侧面一打听,所谓何家词堂,正是昨晚他摆脱那条猎犬的地方。 两人匆匆赶去一看,地上躺着两具死尸,一人一大,犬尸当然就是那条猎犬;人尸呢? 竟然是尸鹰卓白骨。 两小见情之下,不禁相顾愕然。 尸鹰卓白骨乃过去东北黑道上一代巨枭,一身成就,自不在话下,那么,尸鹰是死于何人之手呢? 三目狂叟?毫无可能!因为,三目狂叟根本就不是尸鹰的敌手。 赵冠透视着,就想过去查看一下尸鹰致死的原因,葛品扬见围观者甚众,伸手一拉,低低说道:“不必了,这事小弟不难猜想得到,一定是狂叟连夜与金陵方面取得联络,由金陵方面另派高手垦夜驰追至此,结果没有找到我们两个,却与尸鹰遇上,大概两下里一言不合……” 赵冠摇头道:“不对!” 葛品扬讶道:“怎么呢?” 赵冠皱眉道:“该帮金陵来人目的既在我们两个身上,虽说在无意中杀了尸鹰,但他们并非怕事之人,区区一条人命,别说官府无法追究,纵然知道了是他们干的,他们也不会在乎,那么,他们在找着我们两个之前怎会退走呢?” 葛品扬想想有理,不免沉吟道:“是的,这倒有点费解。” 两人正对答间,围观者忽然哄了起来:“奸案,一定是奸杀案!” 两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好事者正自不远处捡起一方女用汗巾,。高举挥扬着,以证明他的见解。 葛品扬闪目细看,脱口低呼道:“白绫上绣有红凤,定是红凤跟前那个女婢九妹、十妹之物,两个丫头一定被人家掳去了!” 赵冠点点头,忽然注视着葛品扬道:“你急什么?” 葛品扬想了想,毅然说道:“不行,这事我不能不管。这班家伙显然比五凤帮还要可恶,掳劫少女其心可诛,而且两女及她们的女主子前此对我还有一点照拂恩惠,冠弟,家师之毒,一言可解,夜来你已听我说过了,你先回去吧!” 赵冠点了点头道:“好,不过我们还可同一段路,且先合力着手查一查再说。” 离开人群,葛品扬说道:“那批恶徒如系自金陵起程前来,走时一定仓促异常,很可能连马都来不及乘坐,大白天负人奔走,更是碍眼,我们先去找这儿的车行打听打听。” 此镇甚小,车行仅有一家,设词套问之下,果然,车行老板道出,在天亮前不久,有人敲门,说有两位公子得了急症,须赴金陵看大夫,车银预付,优厚倍常。现问,护行者有几人?都生做何等模样?车行老板摇摇头道:“好像有三四个,那时天黑,看不清楚,只是一个老者长相特别。” 葛品扬接口道:“眉心有颗很大的朱砂痣?” 店家点点头,葛品扬道谢退出。两人出镇,赵冠甫待放步上道之际,葛品扬星目一闪,忽然阻止说道:“且慢!” 赵冠愕然回头道:“什么事?” 葛品扬指着南边芜湖方面的道路道:“你看,这批家伙多坏,从车轮痕迹上看,明明去的是芜湖方面,却对车行中诈称要去金陵,我们差点上了大当!” 赵冠不禁皱眉道:“金陵来的人不回金陵,却去芜湖,这该怎么解说?” 葛品扬轻轻一哼道:“理由简单得很!” 赵冠有点迷惑道:“理由何在?” 葛品扬冷笑道:“有何难解?去总舵邀功呀!” 赵冠目中一亮道:“对了,这批家伙一定误会咱们是五鹰中人物,以为咱们与尸鹰及两女她们原属一伙,深觉惹咱们不起,乃乐得将两女悄悄掳走,只要在两女身上严加拷问,一切自不难水落石出。” 赵冠说时,意气飞扬,似为即将侦得魔帮总舵所在而兴奋不已;语毕,手一招,领先朝芜湖方面飞奔而去。 葛品扬后面跟着,由于一路要留心车轨痕迹以及有没有岔路通向他处,故所以渐渐落后下来。 赵冠一时忘情,满以为葛品扬的脚程决不会比他慢,有意不让葛品扬超越于他,因之愈跑愈快,连头都不肯回转一下;葛品扬一时不察,等到抵达芜湖,抬头已失去赵冠踪影。 葛品扬四下里略作张望,恨恨地骂了一声,径自入城。 赵冠一身武功和那份过人的机智,安危方面,葛品扬倒没有什么不放心,只不过万一有事,呼应不便罢了。 这时已近黄昏时分,葛品扬先去僻静地方更动了一下衣着和容貌,然后分向另外三处城门询问,有没有看到一辆车帘低垂、驰行甚速的马车出城? 三处回答相同,都说载货的倒有几辆,载客的却没有见到。 葛品扬稍稍心安,他知道赵冠先到,也一定会这样做,魔徒们如落脚在芜湖城内,赵冠当也不会离开。 现在,他必须利用宝贵的时间,马上将全城巡查一遍,一方面搜索魔踪,一方面希望能与赵冠遇上了。 芜湖一地,因处于长江与丹阳湖之间,地势卑,而蓄水不深,水多芜藻而得名,古名鸠兹,又名姑孰。最大的好处便是田利之入,倍于他壤,鱼虾果菜之货自足有余。 田利者,五谷也,河道一多,鱼虾自然就少不了。 单谈地方,芜湖在当时也没有什么;其所以有名,一不过田利丰,二不过两晋时,庚毫、庚翼、谢尚等名人在这儿做过官而已。所以,葛品扬不消顿饭光景,已将全城跑遍。 可是,令人诧异的是,他不但没有发现半个魔徒,竟连小圣手赵冠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想了想,便又向一家车行走去。 他问车行中人,今天有无租车出去;或是有同业来调用牲口? 车行中人连连摇头,再问此地车行有几家?也是仅有他们这一家。葛品扬奇怪了!难道人都飞上天了不成?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葛品扬又恼又急,一时间竟然没有了主意。 何去?何从? 总不能摇身一变,化为四个葛品扬分别守住四座城门呀! 葛品扬六神无主,毫无目的地满街乱走着,由大街而小巷,由小巷又至无人旷地,心绪茫然,真不知究竟该去哪里好? 现在,他最恨的便是赵冠那小子,虽然两人在一起也不见得就能想出办法来,但是,有二人在一起研讨,终究要好些,如今二人走失一个,他即使想放手不管这档子事都不可能了,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么? 走着,走着,风突然大了起来,葛品扬抬头一望,前面是片荒草塘,四下不闻人声,原来于不知不觉间已远离市区。 葛品扬踟蹰着,正待返身折回之际,目光偶掠,忽然发现荒草塘左侧不远有一团黑影,定睛看去,不禁暗震道:那不是一辆马车么? 心念动处,身形一闪,立即隐入一片枯苇之后。 他自苇草中再朝那辆马车打量过去,那辆马车靠在一株古榕下,车帘低垂,车轩搁地,心底暗忖说道:是牲口出了毛病?还是牲口被马夫带去上料了呢? 葛品扬虽然没有见过魔徒们所雇那辆马车的样式,但是,很显然的,这儿决不是停放马车的地方,这辆马车,十有八九是属于魔徒们租用者无疑,马车已经找到,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探起头来,再向四下里打量。左边是市区店房,右边是破落的城垣,后面是一片荒凉的竹林,只有正前方,马车过去。约二十来步光景?有几间既不像寺庙、又不像道观的陈旧建筑物,里面虽不闻人语,却隐隐有灯光透出。葛品扬暗暗点头,他想,魔徒失踪之谜大概要得着解答了! 他心中计较着,双掌一按地面,身躯平平射出,落地又一借力,人已悄没声息地欺近马车。 倾耳细听,车厢内一无动静。缓缓立起身躯,玄功暗运,蹑足绕至车后,并指一划一挑,车篷布应手掉落,闪目向车厢内望去,目光至处,心头一震,忙施一指元神功,指向一个伏膝打吨的身形点去,指劲所至,葛品扬为之呆住了!。 那条伏着的身形有如枯叶离枝,方刚沾着一丝指风。已然应势滚翻,原来那人早已死去多时。 葛品扬向灯光处扫瞥一眼,匆匆伸手,一把将车中尸身提出,以车身作掩护,托起死者面孔就暗淡的月色查看。死者五官粗拙,皮色黝黑,年约三旬上下,显然就是随车而来的车夫。 葛品扬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里骂道:车夫何辜,居然也要杀人灭口,好毒的一批贼徒! 他将车夫尸身藏去车下,真气一提,平地拔起四五丈来高,空中身形一折,毫不考虑地向那一排有灯光透出的建筑物斜斜射落。 这是一所三合院,正面是道矮墙,正厅与东厢暗无灯火,仅西厢内一灯如豆,从侧门中射出一片昏黄的灯光,院中散堆着几堆干草,靠东厢砌着一座羊栏,原来是一间旧词堂,由一家穷苦的农户占住着。 葛品扬看来看去,一点也瞧不出有魔徒落足其内的迹象,扭头回望,城外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水田,连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魔徒们当然不会由这一带遁出。他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只有先从这里查起了,魔徒们在这儿杀过人是事实,纵然没在此处歇下,这屋里的人多少也应听到点风吹草动才对。 他轻轻跃去有灯光的西厢屋顶上,一个“倒垂帘”,自破窗中探视进去。屋中杂物零乱,一名头包破青布的老婆子正在灯下搓麻绳。 葛品扬拗身而起,绕落院前,举手叩门。他现在是一身破衣,大可以借口异乡流落至此,住不起客栈,请求方便借地安身一宵。 可是,连叩五六下,声响之大,西厢明明可以听得,但却一点反应没有。 葛品扬无可奈何,伸手一推,院门原是虚掩着,没怎么着力,已然“呀”的一声应手而开。 葛品扬轻咳着,一面放重脚步,径向西厢走去,于腰门外定身大声道:“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葛品扬走上一步自腰门向内望去,那老婆子搓绳如故,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一般。 葛品扬恍然大悟,不禁好气又好笑,原来是个聋婆子! 这真够头疼的,十聋九哑,话怎么问法呢? 但现在也管不了许多了,进去再说吧。老婆子直到发现地上的人影子,方始木楞楞地抬起脸来,一张又黄又皱的老脸上布满惊讶的表情。葛品扬一时无以措对,只好指指自己的肚子,做了个饥饿求食的表示。 老婆子明白了,放下绳头,颤巍巍地走去灶下,自灶下端来一只瓦钵和一只破锡壶,摇头苦笑笑,好似说:穷人家,全部在此了…… 葛品扬奔驰了一整天,仅早晨用过一餐,现在见到剩饭和冷菜,一下子真的感到有点饥饿难忍。 那只瓦钵,又破又脏,钵中盛着玉米煮的饭,虽然看上去还干净,但是,他瞧着那只瓦钵,实在无法下咽,于是,他仅将锡壶接过,掀开壶盖,就壶满喝了一大口。老婆子捧着饭钵,望着葛品扬喝茶,唇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原本显得有点昏花的老眼,也一下子隐隐透出异样光彩。 葛品扬一声“嗯”,壶自手中跌落,身躯晃了晃,突然瞑目栽倒于地! 老婆子哈哈大笑,包头布一掀,露出满头秀发,复由脸上拉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副风情万种的美秀面孔。 赫然竟是黑道五英中的媚娘胡卿卿! 听到媚娘笑声,正厅与东厢中,灯光同时大亮。但见正厅中走出一名道装中年人,大笑着说道:“来,小妖精,让你家百花道人亲一亲,怪不得两位帮主肯委你当芜湖支舵主,原来你小妖精床上床下都有一套呢。” 媚娘笑骂道:“假杂毛,你敢再嚼舌头看看!金陵分舵主和当涂支舵主都在,你杂毛名义上还是总舵来的香主,就不怕失了身份么?” 百花道人益发大笑起来道:“本帮宗旨所在便是金银、女人、酒!谁会笑话谁?喂,高儿,你说是不是?” 被喊做高儿的,正是三目狂史高群。 狂叟系和另一名灰衣中年汉子自东厢中走出。那名灰衣中年汉子年纪虽比狂叟尚轻几岁,但双目开合间,精芒如电,一身内力,显已具有非常火候,此人大概便是金陵分舵主了。 这时,三座屋子中走出的男女四人已经在院中会合。三目狂叟先带着敬意地望了那名金陵分舵主一眼,方回过头去向百花道人皱眉道:“药力可靠不可靠?要不要另外使点手法?” 百花道人大笑道:“高兄你请放上一百零八个心,百花道人的百花迷魂散要是不灵,百花早采不成了!” 媚娘轻哼道:“就好像全是香主一人的功劳似的。” 百花道人忙笑道:“哪里,哪里,大家有份,大家有份。细论起来,当然仍推你小妖精第一,要不是你的细心推断和设计说着,头一扭,向正左击掌道:“摆酒!” 那名金陵分舵主冷冷加了一句道:“顺便把那厮招来正厅,与龙门门下那小子搁在一起!” 这正是小圣手赵冠不知去向的原因,原来小圣手赵冠已先葛品扬一步着了这批魔徒的道儿了! 正厅中应声奔出三四名劲装汉子,一人去西厢驮来昏迷了的葛品扬,余人则去东厢搬来早已整好的酒菜。 正厅中摹看也是乱七八糟,但是,一旦掀开下首卧室的破布帘,景象就大不相同了,布置富丽,陈设堂皇,与后面一排外表看上去异常破落的神堂曲折相连,所以由一道屏风绕过去,里面别有天地,神堂内部早经改装,占地极广,完全是一个帮派的议事堂气派。 那名汉子将葛品扬驮至堂中香坛前放下,香坛前面那块拜板上已有一人在那里曲躯蜷卧着,正是小圣手赵冠。 拜板旁边,另放着一张竹榻,竹榻上并头昏睡着两名头巾已去的男装少女,正是红凤座前,五凤十姐妹中的九妹,十妹。 离竹榻不远有张八仙桌,这时三名劲装汉子来回数趟,已在桌上布下一桌精美酒菜,三男一女,四魔依帮中身份分别入座。百花道人来自总舵,面南坐了首席,金陵分舵主坐了左侧,当涂支舵主三目狂史坐在右侧,本地的芜湖支舵主媚娘胡卿卿是主人,坐在百花道人的对面;坐定后,那名脸上甚少有笑容的金陵分舵主向一名劲装汉子冷冷吩咐道:“不会再有人来了,去将外面的马车和死尸设法毁掉!” 三目狂叟望了昏迷中的葛、赵两人一眼,向百花道人道:“昨夜敝座与我们老二老三,都以为这两人是王凤五鹰所扮,直到现在才发觉是个误会。由于一个是龙门老鬼的门下,另一个不须问得,多半当是那个姓葛的天龙第三徒了……” 百花道人似乎吃了一惊道:“谁?” 媚娘吃吃掩口道:“人家已中了百花迷魂散,香主何必还如此紧张?” 百花道人煞白的脸孔不禁微微一红,搭讪着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转向那名金陵分舵说道:“本堂在总舵时就曾听说过这两个小子的名字,尤其这个姓葛的,据说连我们醉帮主座下那位醉奴兄都可曾……咳!咳!本堂就不信两个毛头小伙子能有多大能耐,以后有机会,本堂倒真想……” 媚娘又掩口笑道:“何必将来?” 百花道人不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媚娘格格笑道:“香主如真想试上一试,拿药将他们解醒,马上不就可以了么?” 金陵分舵主淡淡岔口道:“胡支舵主少说笑话了!” 所谓不怕官,只怕管,加之这名金陵分舵主显然与三目狂叟一样对女色不感兴趣,媚娘胡卿卿不将地位崇高的总舵香主放在眼里,但对这位顶头上司的金陵分舵主却显得畏服之至,含笑低眉,果然不敢再说下去。 百花道人脸孔又是一红,仗着喝过一杯酒,大笑接口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现在是喝酒,喝酒凉个够,等会儿酒喝完,本堂e有整她之道。” 媚娘眼角斜睨,俏地轻嗤道:“就像上次那……那夜……一样么?” 百花道人重重一咳,不知是呛了酒还是怎么的,这一次面孔可红得相当彻底,身后伺候的四名壮汉相继忍俊掉转头去,连那名脸上有如抹了一层秋霜的金陵分舵主也止不住牵动了一下唇角。 同一时候,不知自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轻嗤。 三目狂叟双目一睁道:“谁在暗处偷笑?” 此语一出,满屋寂然,所有眼光不约而同地向拜板上的葛赵两人集射而去,但是,一切如常,葛、赵二人一动不动,仍是先前那种姿态,什么异样也没有。 三目狂叟蹙眉哺哺道:“难道老夫听错了?” 百花道人与媚娘胡卿卿正想抢着说话,金陵分舵主冷冷接口道:“没有错,本座也曾听到!” 媚娘胡卿卿与百花道人相顾愕然。金陵分舵主手向葛赵两人一指,朝三日狂叟冷冷吩咐道:“高支舵主,且不管有没有听错,为防万一起见,你且代本座这就将二人重要穴道全部点上!” 三目狂叟领命离座,余下请人也都蓄势注目,以防不虞之变。 可是,金陵分舵主这番措施显属小心过分,葛、赵二人昏卧如故,依然不见丝毫动静与反应。 百花道人脸上有点挂不住,于笑着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金陵分舵主端坐不动,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三目狂叟闻言止步,回头望了百花道人一眼,又朝金陵分舵主脸上望去,他见直属上司并无收回成命的意思,稍稍迟疑,便又转身向葛、赵二人走去。 狂叟坐的地方原就离拜板最近,转过身,仅向前跨出两三步,便已来至葛、赵二人身边。 狂叟真气一提,并指如戟,首先向就近的小圣手赵冠出手点落。 落指部位是小圣手的右肩肩并。这种点法,正说明三目狂叟在这方面的确不失为一名大行家。 人身之肩井,众所周知,它可说是最不能受到伤害的一处穴道,在武林人物而言,情形也是一样;肩井尤其是右肩井一旦给点上,一条右臂便等于形同虚具,试问,一名武林人物若是失去了一条右臂,纵有通天之能,又有何用? 金陵分舵主微微颔首,意颇嘉许。 三目狂叟一指点落,身躯忽然向前微微一倾,接着,拜板上响起“秃”的一声清响,一指点落,竟然点在拜板上。 媚娘胡卿卿忍俊不禁,纤手又掩上了秀唇。 百花道人眼光微直,金陵分舵主忍不住蓦地欠身而起,脸上布满惊讶神情,可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小圣手卧姿如故,的确没有移动过,狂叟虽明知自己出手决不致有如许偏差,但依然止不住满脸通红。 狂叟显然老羞成恼了,一声“嘿”,双手齐出,分向小圣手双肩同时点去,其气势既劲且疾,这种出手法,已非普通点穴所应有,看样子他是狠下心肠,要一举将小圣手两条胳膊给废掉了。不料,他点人未成,自己却反给别人将左右肩井同时分别点中。 余人但觉眼前一花,狂叟原先站立的地方,已换成了嘻皮笑脸的小圣手赵冠。 狂叟甫行挣扎得一下,屁股上已挨一脚,赵冠笑喝道:“动什么?多祷告一会儿!”” 除了三目狂叟,其次便以百花道人坐处离拜板最近。百花道人义不容辞,双手一按桌面,飞身跃出时,口中大喝道;。好小子,一想不到你对迷药方面……” 小圣手赵冠身形一扭,退至较空旷处嘻嘻一笑,双手连摇头道:“道长谬许,小子愧不敢当,你的迷药十足有效,千万不可妄自菲薄。本小子齐脖子以下,到现在还是凉飕飕的,天寒衣单,就这样也够难受的了,如果道长一念生慈,另外给点药,使本小子不感受风寒的话……” 小圣手说着,竟还伸手装出要翻衣领以证其言不虚的姿态,直把百花道人逗得眼冒金星,七窍生烟,一声怒吼,双掌齐扬,猛向前面扑去。 小圣手闪身再退,口中急叫道:“且慢!” 百花道人身形一顿,怒叱道:“想逃一死么?” 小圣手嘻嘻一笑,忽然问道:“道长会不会下棋?” 百花道人以为对方有意戏弄自己,不禁更加勃然大怒,身形发动,再度攻上,小圣手笑喊道:“第一子,天元起手!” 百花道人怔得一怔,一道金光已当胸射来,抄接不及,“托”的一声脆响,心口道服上那块乌玉-已被一枚金棋子击成粉碎。 不过小圣手这一下子系以巧劲打出,力道并不足,有乌玉-迎着,百花道人仅感胸口一闷,丝毫未受损伤。 百花道人怒羞交集,三度攻上。 百花道人虽是一名好色淫道,但他既能高踞二仙帮总舵香主之位,自非泛泛之辈可比,掌风所至,一室震荡,果然凌厉非凡。 不过,淫道吃亏在先声被夺,小圣手一枚金棋子虽未伤着敌人,却收到攻心之效,怪道攻敌之余,总防着对方棋子乱飞,是以攻不忘守,出手之间也就不免稍形呆滞,而小圣手古怪刁钻,在出人意料之外,百花道人双掌攻至,他大喝一声,大有硬拼之势,讵知一声喝出,乘着百花道人双臂催贯真力之际,上身一矮,竟自百花道人胁下直穿过来。 百花道人以为他要和身反扑,左足一滑,身躯微偏,右肩斜沉,左掌也同时如刀切落,小圣手腰一弓,径向地面伏下,你道他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躲避敌人切下的左掌么? 笑话! 伸手向地面闪电一扫,竟是为了捡回那枚金棋子。 棋子入手,敌人掌沿已临背腰,但见他全不讲究雅不雅,一肩着地,就地一滚,居然以武林人物非至性命攸关,轻易也不愿使用的“痴驴滚塘”,骨碌碌滚去一边,口中还嚷着: “这一滚值五钱金子,可不是小数……” 一个“鲤鱼打挺”,平地立直,等到百花道人又一度攻上,他这才闪展腾挪,正正式式地还起手来。 小子出掌怪异,正是龙门棋士一生最得意的纵横十九式星罗手。 围棋棋盘上的方眼,十九乘十九,计有三百六十一路,这套拳法便是按之演化而来,围棋之变化,有古今无同局之说,掌法仿比,变化之微妙复杂当可想见!这套纵横十九式星罗手,不但招式暗合棋道之行阵布局,就连招式名称也都全部采用古今同着棋之术语。 小子每出一招,必报招名,如在普通情形下,这无异是招呼对方先期防范,跟自己过不去,但是,他们师徒这样做,却够使敌人头痛的。 他喊:“双飞燕”! 由于声在招先,而这种招名又是前所未闻,定力再好的敌人也不免要思忖一下:“双飞燕”?他……怎么攻?准备攻来什么地方? 好了,你还没想出眉目,他已攻来了。 他一点也不骗你,“双飞燕”就“双飞燕”他以双手作剪刀式,剪来的,正是你的两只耳朵! 七八招下来,百花道人,已然显得手忙脚乱。 可是,任凭淫遭暴跳如雷,却莫可奈何,这小子身列名门,并非完全靠花样取巧,谈刁猾,令人气结,讲功力火候,照样是一流高手的造诣。 百花道人以总舵香主之尊,当着一名分舵主、两名支舵主之前,刚才还夸口要斗斗姓葛的天龙第三徒,现在眼看十招下来,却连一个武功比天龙之徒为低,年岁也更轻的龙门门下都收拾不了,这个人怎生丢得起? 百花道人真火一动,终于疯狂起来。 双手箕张,罩定小圣手,不计招式之变化,不顾对方将如何化解,飞身上扑,准备来个两败俱伤,玉石同焚。 小圣手星目一闪,已知淫道心意,忽然高叫道:“以静待动,‘跳一路’等下一着应手。” 怎么说就怎么做,果然向前迎上一步,双臂端垂,毫无立予招架之表示。 淫道认为机不可失,狞声一笑,去势陡疾。 小圣手双目电注,仍立原地不动,眼看全身已被罩入淫道双掌威力之内,这才大喝一声道:“棋到难处用‘小尖’!” 脖子一歪,以毫厘之差,贴着敌躯斜斜窜出。 淫道双掌抓空,气冲斗牛,正待盘旋扫打之际,忽听背后暴叱一声:“紧气叫吃反扑!” 脑后生凉,拳劲已到,淫道心头一凉,欲再回救已然不及,不意于此时小圣手忽然“啊”了一声,跳脚骂道:“古云: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你竟然动起手来,你,你们这批真是十成十的臭小人!” 淫道转过身来,小圣手早跟金陵分舵主战成一团了。 金陵分舵主碍着百花道人是总舵来的香主,一直强忍着没有出手,这时见百花道人发发可危,丧命在即,再不出手已经不行,乃先打出一只瓷碟,容得小圣手返身拨架,“咻”地一下凌空窜出。 小圣手骂也无用,只好接住。 这名身份不明的金陵分舵主,比百花道人要高明得太多了。一搭上手,小圣手赵冠便感觉不妙,边战边退,边退边战喊道:“小葛,小葛” 他见无人应声,又叫道:“别再装死了,小葛,这厮你来正好,小弟,咳,小弟累啦,快过来换小弟下去歇歇!” 葛品扬静卧着,一动不动,仍是原来的姿态。 小圣手不但急,而且有点慌了,狠命攻出几拳,一面闪退,一面叫道:“天啦,小葛,你,你是真的着了道儿么?唉唉,小葛,你好不中用,我还以为……唉唉……要早知道,我就拼命忍下去算啦!” 金陵分舵主冷冷喝道:“高、胡两位支舵主快拦住退路!” 三目狂叟经媚娘胡卿卿代为活开穴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直站在旁边有无地自容之感,现在听到上司下令,前恨勾起,巴不得拼命换个报复的机会,应一声“是”,领先朝通向前屋的屏风口抢去。 金陵分舵主这一喝,提示了狂史和媚娘,可也同时提醒了小圣手赵冠。 他想:是呀,我尽困在里面做什么?同归于尽有什么好处,里面腾不开手,早晚会落败成擒,何不出去再看机会? 念动身起,与三目狂叟同时抢达屏风口。 左掌一挥,大喝道:“要命的快滚!” 三目狂叟哪是他的对手,结果,狂叟前仇未了,新恨又增,肩胛一麻,踉踉跄跌出四五步。 小圣手身形不停,如箭射出。 金陵分舵主边追边喝道:“统统出来围缉!” 狂史站稳身形,忍羞负痛,应命外奔,媚娘胡卿卿及四名大汉身为金陵分舵属下,自是不敢稍违。 只有那个百花道人,正值在败输之余,听了下属这一喝,不禁分外刺耳,本来已朝外面跑出,牙一咬,竟又哼着倒走回来。 外面院子中,不知小圣手是不肯离去,抑或未能如愿脱身,呼叱杂作,显然又在院子中动上了手。 而这边屋子里面,却一下子静了下来。 两女昏迷如故,葛品扬昏迷如故。百花道人背着手满屋子乱走,最后目光落在葛品扬身上,忽然停下来恨声道:“这怎能怪咱家迷药不灵?那小贱人就是上了床行,一下床眼大无光,当面连人家没将茶吞下去都没有觉察,咱家在这边怎会知道?喽,你看,这家伙不是到现在还躺得好好的么?” 淫道自语着,已将身躯俯下,手指伸向葛品扬脸上,想将葛品扬眼皮挑开,看看中毒情况严重不严重,药力还能维持多久? 手指尚未伸至眼边,昏迷者的嘴巴突然一张,一道黄色水泉喷射而出。 淫道心知不妙,手都未及缩回,两眼一花,哑穴已给点中,双手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像铁钳般紧紧扣住。 葛品扬上身一挺,低低笑道:“知道么?分别只在吐与不吐而已,都没有吞下,却是一样的。那小子沉不住气,且让他吃点苦头,小命大概还不至于丢掉。道长,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不?要不要先试着熬一熬?” 外面院中,小圣手已陷入千钧一发之境。 由金陵分舵主下令,狂叟与媚娘已先后加入战圈,成了三打一局面。一个金陵分舵主小圣手就已穷于应付,再加上身手亦不算太差的媚娘和狂叟,小圣手自然更是无法支撑了。 就是这时候,忽见百花道人自屋内飞步奔出,人未跨出门槛,已于屋内沉声向斗场中大喝道:“住手!” 金陵分舵主与狂叟媚娘回头一望,不禁齐齐收势定身。 攻击虽然停止,仍采三面包围之势将小圣手困在垓心,媚娘与狂叟尚不怎样,那位金陵分舵主可就透着不快了。 百花道人身形如箭,住手两字出口,人已到达金陵分舵主身边。 金陵分舵主冷冷地道:“百花香主……” 谁知一语未毕,百花道人突然扬手一掌,迅逾电光石火,金陵分舵主身子晃得一晃,随即闷哼栽倒。 身形定止,所谓“百花道人”者,仅仅一袭“道袍”而已。 赵冠大喜如狂,拍手笑叫道:“真精彩,小葛……” 狂叟和媚娘,见情魂飞天外,两人谁也来不及招呼谁,各取一方,腾身便向院墙上纵去。 葛品杨笑喝道:“两个全拿下,将功折罪,跑掉一个,小心揭你小子的皮!” 赵冠回身大喝道:“统统滚回来!” 一声喝出,一时却拿不定先追哪一个好。他瞥了媚娘胡卿卿背影一眼,眉峰微皱,身形拔起,改向三目狂叟追去。 这时狂叟已奔出二丈有余,赵冠喝一声:“瞧打!” 一黄一白两道精光于月色下如流星飞射,三目狂叟只顾逃命,耳目失灵,后脑应声开花。 赵冠返身跳下院墙,两手一摊道:“狂史报销,余者溜得精光!” 葛品扬笑了笑道:“还有一个赎罪的机会,马上去找一辆马车来,将两个丫头护送至安全地方,愈快愈好……” 赵冠指指地下的金陵分舵主道:“此人怎么处置?” 葛品扬想了想道:“此人过去如何不得而知,但其性格比起百花道人来却好得多,念他这一身功力修为不易,就点他昏睡穴,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赵冠又问道:“淫道呢?” 葛品扬哼道:“有一百个也早宰了!” 赵冠张目道:“两女呢?” 葛品扬微笑道:“用解药救醒一个,没等她神志完全回复又点了她的穴道!” 赵冠骇然道:“这,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葛品扬笑道:“先救醒是试一试解药是否赝品,再点昏是为了你护送方便,不然那两个丫头会听你的么?” 说着,又笑问道:“你急什么?” 赵冠脸一红,向地下啐了一口,飞身出院而去。 两小押着一辆马车连夜驰出芜湖城,天亮时到达石桅。 石桅分手时,葛品扬交代赵冠:可去获港,由获港渡江向西,离江稍远后。便可以将两女以解药救醒,约略告知她们这段经过,不论她们信是不信,立即赶回天龙堡,今后要做的事又多了。 赵冠眨眼问道:“对了,有件事你做了没有?” 葛品扬侧脸道:“什么事?” 赵冠眨眼道:“你在处置百花道人之前有否问他二仙帮总舵所在,以及内部大概情形?” “当然问了!” “他怎么说?” “回堡再谈,免你一路分心。” 赵冠还想追问,葛品扬笑着手一挥,转身如飞而去。 半月之后,葛品扬回到天龙堡,他兴奋地把一切经过告诉龙门棋士。龙门棋士静听着,脸色异常难看,听完,沉沉地道:“你晚了一步了” 葛品扬听了,不胜骇道:“误了什么事?” 龙门棋士瞪眼道:“算算看!今天已经是什么,日子?既是如此,你小子为什么不加紧脚程,提早几天赶回来?” 葛品扬楞了楞,屈指细细一算,这才发觉自师父于杨湖丐帮分舵服下迷神药丸到现在,恰为三个月过三天,知道另一颗迷神药丸又已于三天前服下,不由得暗暗懊悔不置。他本想为自己分辩一下,说自己实在已尽了最大努力,一路上说什么也不会耽搁到三天之久,赶亦徒然。然而,他非常清楚龙门老儿的脾气,这样做不但没有什么好处,一个弄不好,很可能还要再挨一顿。 于是,搓着手不安地道:“那么现在怎么办?” 龙门棋士沉声吩咐道:“马上传令另外五将,立即起程分赴少林、武当、终南、黄山、王屋五处,叫他们各倾全力,分别先将各派境内之魔帮分支机构逐一剿灭,三个月后,再由你师父领头直扑该帮大巴山总舵!” 葛品扬应诺起身。龙门棋士沉声又道:“且慢!还有一事交代你。前此派出的‘首’‘二’‘八’三将,‘二将’和‘八将’日前均已有讯息传回,说‘水云叟’和‘四海神乞’都已找着,约于来年元宵在洛阳与我们会合,唯有去找‘弄月’老儿的‘首将’至今音信全无。等五将上路后,你可赶去巫山方面接应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找得着找不着,都必须于来年元宵之前赶到洛阳!”—— 第二十六章 扑朔迷离 葛品扬遵龙门棋士指示,化装成一名四旬上下的落泊文士,旧皮裘,破书箱,一副酸儒模样,无论出现何处也不容易引起他人注意。 这时已是仲冬节候,北风呼啸,天阴欲雪,葛品扬预定之路程是由萍乡奔醴陵,自株洲渡湘水,再由桃花江方面,经汉寿、常德、石门,沿澧水直趋五峰山,然后转赴巴东向巫峡。 半月之后,葛品扬到达桃花江地面。 桃花江属长沙府益阳县,在益阳县南六十里处,仅为资水之一段,以两岸桃树丛生而得名。三国时,吴使大将目蒙取桂阳、零陵、长沙三城。关羽时镇荆州,提兵与争,曾一度驻军于该地,故附近至今尚存有关羽祠。 时值寒冬,除了滚滚江水、秃干枯枝外,地名虽美,却没有什么可看的。 葛品扬渡江行至太子庙,正在镇上一家小饭铺打尖,忽见自衔西常德方面走过来两名镖师模样的人物。 两人转身进铺时,其中一人大笑着说道:“俗话说得好,哈哈,真个是百闻不如一见。” 另一个笑着摇头慨叹道:“谁说不是?堂堂名满天下的龙门棋士,真想不到他阁下原来竟是这么一副德性……” 葛品扬猛然一呆,讶忖道:怎么说?难道是我耳朵出了毛病不成? 两名镖师就在距葛品扬身旁不远的一副座头坐下,要了饭菜,一迭声催快,似乎有事在身,吃完了马上就要上路的样子。 葛品扬原希望二人能就原题目继续谈下去,讵知,结果令人失望得很,二人刚才那两句话似乎只是一段议论的结尾,接着谈起的,已换成一些不相干的闲话。葛品扬听到后来,实在有点忍不住,只好离座上前向二人拱拱手道:“在下生平嗜棋如命,适才听两位提到什么棋士,不禁为之技痒难熬,那位什么棋士现居何处?不知两位可否为在下指引一下?” 二人中肤色较黑的那人抢着笑答道:“在常德,好找得很。” 另外一个皱了皱眉头道:“郁老大,你别害人了好不好?” 葛品扬听了,又是一呆。那被喊做郁老大的黑肤汉子也好似没有听懂他伙伴这句话的用意,眨着眼皮道:“害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另外那人眉头皱得更紧,指了指葛品扬,回过头去说道:“我说错了么?你郁老大以为我们这位秀才先生比那位什么‘桃源风流太岁’如何?龙门老儿下起棋来又侮又赖,自己举棋不定,却还不许对局者表示不满,那天那一巴掌,连‘桃源风流大岁’那等脚色都给打断两颗门牙,要换上我们这秀才先生,你说挨得起么?” 那叫郁老大的耸耸肩肿,默然无语。 葛品扬却止不住益发惊奇起来,龙门老儿棋力虽差,棋品却不算太坏,说什么也不至干又悔又赖,甚至为输棋而出手打人的呀?而且这老儿一向讲究身份,他棋瘾再大,也绝不会降格到去跟什么风流太岁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所以,葛品扬断定,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于是,他故意“哦”了一声作吃惊状问道:“此人棋品这么坏?他到常德来下棋已经多久了?” 郁老大算了一下道:“大约半个多月。” 葛品扬拱拱手道:“谢谢两位,打扰了。” 语毕,深深一躬,转身返座。如今,已没有什么值得再问下去的了,一句话说完:目前出现于常德的那位什么龙门棋士,准是冒牌货! 他离开天龙堡时,龙门棋士明明还在,师父天龙老人尚在昏迷中,龙门棋士守护尚唯恐不周,那会有此闲情来常德与人下棋?同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离开天龙堡总共也才不过一二十天光景,而这位什么龙门棋士竟说已到常德半个多月,龙门棋士什么时候成了神仙? 现在,葛品扬只有一点想不透:此人冒充龙门棋士的目的何在? 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龙门棋士古今同并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此人居然有此胆子,其仗恃的又是什么? 武功么?不可能。 当今在武功方面,其成就能与龙门棋士相埒者,屈指可数,而这些有数人物之中,又有半数是他的生平老友,余者如天山胖瘦双魔,五台金、淫、醉三魔等,一个个亦都各有各的身份,谁也不可能出此下策,自贬身价的。 那么想来想去,实在不可思议。 葛品扬再也坐不住了,匆匆结账出门,一路飞赶,未至天黑,已赶抵常德。 常德,秦汉时称武陵。 南北朝时代,南朝至陈时改称武州,旋又改称沉州。隋统天下,改称朗州。唐天宝年间复为武陵,至乾元年初,又回复朗州。宋初沿之,至大中祥符五年改鼎州,乾道年间并升格为府,易名常德以迄于今。 葛品扬入城落“楚友乐”客栈,向店家一打听,店家回称有这回事,地点在南城安济门外,流水旁边的招屈亭边,不过,每天只赛一局,辰时开始。现在天气这么冷,恐怕早散了,无论对局或观局,只有等明天。 葛品扬笑问道:“每天都有人应战么?” 店家也笑道:“当然了,那么大一对金元宝谁不想?据说那位什么大棋士的棋又臭得很,要是懂这个,我也会的。” 葛品扬又道:“那人棋臭,武功听说可不弱,而且还听说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别人怎么敢的呢?到现在为止,有人赢过他吗?” 店家摇摇头说道:“那就不清楚了。” 葛品扬无奈,只好耐下心来等。 第二天,天一亮,葛品扬便离栈向南城外赶去,他到达时,招屈亭内外已经到了不少人。 亭内有着一张石桌,两张石椅,石桌上棋盘棋子摆得整整齐齐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差的就是龙门棋士本人尚未莅场。葛品扬背着双手,踱入亭内,选了个有利于观战的方位站下。 没等多久,流水方面,忽然传来一阵朗歌: “沈江五月平堤流, 邑人相将浮彩舟。 灵均何事歌已矣, 哀谣振梅从此起……” 葛品扬精神一振,忙向身旁一名灰衣老者道:“是那位大棋士来了么?” 老人摇摇头,缓缓地答道:“非也,此人昨日来自辰州方面,系今日之应战者,据说乃辰州地面的第一把好手……” 老人语音未了,另一边又有歌声接着响起: “三间溺处杀怀王, 感得荆人尽缟裳, 把屈亭边两重恨, 远天愁色暮苍苍……” “来了!” “来啦!” 闲人们欢声四起,葛品扬匆匆又向那老者问道:“这位大棋士输过没有?” “局局输。” “怎么说?” “你看大家高兴成这个样子,应该想象得到。” “听说他打过人?” “人人都给打过。” “嗯?” “赖棋不赖彩,棋照赖,人照打,彩注也照付。文人与棋士,德行都差不多,只不过文人有枝笔可用来……” 老者住口了,因为对局双方已先后入亭。 葛品扬抬眼望去,先入亭者是个四旬出头的中年人,面孔陌生,大概便是那个来自辰州的高手。接着入亭者,是名七旬上下的老人,一袭齐膝皂袍,白发白髯,双目精光隐现,外貌果然颇像龙门棋士,不过,葛品扬就是不知道真龙门棋士现下在天龙堡内,也能一眼识穿的。 真正的龙门棋士有股几乎自然的傲气,此人却没有。 而且此人面色枯败,显然戴有人皮面具,白发和白髯均可能属于伪饰,只不过从眼神看来,一身武功倒颇惊人。 白发老人南面上坐,辰州来的中年人坐去下首。二人坐定,同时自袖中取出一对金元宝,接着便一声不响地交起手来。白发老人当然拿白棋,辰州来的中年人持黑棋先落子。 上来一二十手都没有什么好坏可言。 三十四手以后,葛品扬愈看愈奇怪,你道为什么?原来那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棋力竟是相当高,所可惜者便是太喜欢悔棋,每每打出非常厉害的一子,子落棋盘,突又连喊:“慢点,慢点,老夫尚得再考虑考虑。” 考虑过后,撤回重走他处,结果由好棋变成臭棋一着。 这种情形,在真正的龙门棋士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龙门棋士是看不到和想不出高明的着法来,一旦落子,则决不更动。而此人正好相反,着着都有极佳之构想,如能落子便算,简直可入国手之林,可是,令人恼火的是,着着悔,着着由佳作变败手,自陷窘境。 所谓“气死看棋人”,正是这种情形。 葛品扬直恨得牙痒痒的,好几次暗暗跺足,设非自制力强,几乎要抢上前去为他将棋子扳回原位了。 葛品扬满身不自在,看到后来,忽然忖道:此人难道在故意做作不成? 不过,此一想法马上又给另一想法推翻了,如身旁老者适才之言属实,他凭什要白送一对又一对的金元宝给这些不相干的人?他有多少家财?要过棋瘾也没有这样过法的呀! 白发老人这种悔来悔去的下法,做他的对手的人虽然大占便宜,但是,每当自己刚欲落子,忽听对方蓦地一声“且慢”,心理上也够不舒服的。所以,那名中年人有几次瞪起眼睛想发作,但是此人大概听到的不少,深知发作的后果,因而每次又都强忍下去。 一个时辰过去,棋局濒临胜负关头。 现在的局面是白棋一条大龙被围,四周通路全断,看上去好像还有突围的机会,而实际上,多逃一步,徒然多送一子。不过,好就好在轮到白棋下,如果白棋不作侥幸突围之想,乖乖补一下做两个眼活棋,由于这片空地本是黑棋的势力范围,白棋一活,黑棋就反而不乐观了。 葛品扬暗暗着急,心底叫着:做活呀!死人,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白发老人拈着棋子想了想,“拍”的一声,补成活棋,来自辰州的那名中年人脸色大变。 他原本故布陷井,借白发老人错着连连,拼命围成一块大空地,引诱白发老人眼红攻入,然后一举全歼,不意白发老人东一子,西一子,七冲八撞,竟然弄得有了活意,最后他只有寄望于白发老人贪心不足,冀图多得,一走缓着,他便可以破眼全杀,想不到白发老人忽然识相起来,结果形成偷鸡不着蚀把米,棋由大胜局面改处下风。葛品扬大感兴奋,暗叫一声:好! 可是,天晓得,一声“好”刚刚喊出,白发老人老毛病突又发作,手一伸,竟又将走得好好的那枚白棋子拿了起来,口里还自语道:“怕什么?路有的是!走得这么软弱,岂不被人笑话?嘿嘿。” 葛品扬心底一声长叹:完了! 对面中年人喜色顿露,生怕老人再改主意,意忘了顾忌,按捺不住地脱口以激将方式,故意哼了一声道:“下定了又要拿起来,哼!” 中年人的意思,这样一激,依对方一贯作风,定然会说:“你想老夫放回原处?嘿嘿,老夫偏要改走他处!” 这样,白发老人正好中计。 那想到,结果竟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白发老人居然一反常态,将手上那枚白子重新放回原处,冷冷一笑道:“好,好,不悔就不悔!” 中年人弄巧成拙,当场呆住,眼皮眨动,双目中异光闪闪,这一刹那间,葛品扬徒然惊觉了一项发现:中年人也是武林中人。 葛品扬留意之下,发现对面这名中年人不但是武林中人,其一身武功可能还相当不低,这一来,这种棋战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白发老人棋力不弱,已可断言,而他这种经常由好棋悔成坏棋亦已可断定为有意做作无疑。 现在的问题是:白发老人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 葛品扬试予假设:白发老人其所以如此做,可能是为了引诱某一方面的人物出面,也许现在这名中年人,就是他想要找的对象。 理由很简单:俗云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白发老人如果真的悔棋已成习惯,则这一次不会这般好说话;而鉴诸过去各局,他既有动不动就会老羞成怒、出手打人的毛病,为何独能对此人如此容忍? 其用心昭然若揭:尽力予对方以刺激和打击。 中年人双目中异光稍现即逝,迅速回复先前的平静,接着,走没几子,即见他将棋子一乱,起身淡淡地道:“认输了!” 白发老人哈哈大笑,展袖一掳,将两对金元宝一齐扫入袖袋中。输了棋的中年人已踱去亭东,倚栏闲眺着滚滚流水,心情似乎显得颇不愉快。白发老人大笑着站起身来,顾盼自雄地四下点头道:“老夫仍住南平栈,有应战请径往接洽,明天再瞧老夫的手段!” 语毕又是一阵大笑,饱抽一拂,分开众闲人,持髯昂首大踏步走出招屈亭。葛品扬正想远远从后跟去,偶尔回头,忽然瞥及那名输了棋的中年人正在朝闲人群中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使着眼色,不禁暗暗一怔。那名脸色苍白的青年人颔首会意,悠然转身出亭,尾随白发老人而去。 葛品扬心念微微一动,本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继之一想,主意忽改。他暗忖道:白发老人落脚南平栈,随时均可按址找去,我何不改钉这名中年人?他既已派人钉住白发老人,我再钉住他,岂不更妙? 于是,他混在亭中那一群七嘴八舌的闲人中,以静待动,暗中监视着那名中年人的动静。 不多一会,那名中年人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出亭。 葛品扬眼角一溜,并不忙着跟出去,这种大白天,他只要稍微留点神,说什么也不愁将人钉丢的。 转眼之间,中年人已下去一二十步之遥,葛品扬心想:现在就差不多了! 双手一背,方想举步出亭,目光偶瞥,不禁又是一怔。 他见到刚才与自己交谈的那名灰衣老者,这时正以眼角斜斜溜定中年人的背影,嘴角含着一丝冷冷笑意,似在说:你们终于现形了吧? 葛品扬怎么也没有想到双方之间,其关系竟是如此微妙复杂。 他仅知四人均非原来面目,但却无法透过易容术看出四人都是谁和谁,现在,双方敌我之势明显得很:“白发老人”与这名“灰衣老者”是一路,“中年人”与那名“青年人”是另一路,四人两党,究竟谁善谁恶,一时却很难说。总之,决不会全是好人,或者全是坏人也就是了。 葛品扬起先是为了好奇,现见事态似乎十分严重,决不似普通武林人物在解决一件私人间恩怨,不由得振作起来。他等灰衣老者跟出后,再查清自己如跟下去的的确确是最后一个,方睹定灰衣老者身后钉了上去。 前面四人中,究竟谁比谁的武功高,葛品扬不敢肯定,不过,他绝对信任眼前这名灰农老者不会误事,所以,他背手踱步,走得很慢,只要灰衣老者的灰色背影不脱出视线之外就行。 进入城中,“中年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灰衣老者”却仍在视界之内。 灰衣老者在城中转弯抹角地走着,最后,在城西一座大院停住。 葛品扬徘徊一圈,施施然折入正街,走进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正是葛品扬昨夜留宿的那一家,葛品杨见了,大感欣慰。 现在,大势分明了,“白发老人”与“灰衣老者”两个,一住太平栈,一住这家“楚友乐”:“中年人”一方,则寄踪于城西那座大院宅里。 葛品扬进入楚友乐客栈,三四名伙计正围着那名灰衣老者探询战况。 由于双方曾在招屈亭中交谈过,葛品扬与灰衣老者彼此点点头,表示招呼,然后,葛品扬径自进入后院自己房中,掩门上床,和衣闭目养神,白天是不会有什么的,现在,他只等黑夜来临,亲自参与这场好戏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葛品扬出房来到前厅用餐,目光缓扫厅中,忽然发觉歇栈旅客差不多人人都在休息,就单单不见了那名灰衣老者,心头一惊,忙招手喊来一名伙计,漫不经意地问道:“午间跟我打招呼的那位灰衣老先生呢?” 伙计四下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清楚。” 葛品扬正皱起眉头,伙计“噢”了一声,忽然叫道:“对,对,去了太平栈!” 葛品扬心中一亮,伙计接下去解释道:“刚才太平栈有个伙计过来,递给那位老先生一张条子,接着,没有多久,那位老先生便不在了。小的虽然没有着清条子上写些什么,那位老先生也没有交代小的什么,但据小的判断……” 葛品扬淡淡道:“我也想去太平栈看个朋友,从这儿出去怎么走?” 伙计哈哈腰谈笑道:“出门向西,见弯右拐,再左拐,约十来步便可望见,咳,咳,您那位朋友何不请他也住到敝栈来……” 葛品扬站起身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 伙计连连打躬道:“谢,谢了!” 葛品扬无暇多搭,口中含混地嗯应着,人已向栈外走出。 这时才不过申牌光景,由于要下雪的关系,天色暗得特别早。葛品扬一路心想:这么早就开始行动了,难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变化不成? 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少,葛品扬心中有事,脚下不知不觉放快起来。 依着伙计指点,右拐,再左拐,下去十来步,抬头看时,不远的前面,果然有红灯笼高挑着,上面分别映出“太平”两个仿宋体的大字。葛品扬临至栈前,顿足稍作迟疑,决定还是暗中侦察比较方便。 转身北上,沿着一条暗狭的小巷绕向栈后,察定左近无人,双肩微晃,腾身飞登屋脊,约略辨别一下方向,立即轻巧地朝栈后厢房纵去。 这座太平栈与“楚友乐”栈建筑得完全一样,后面也是一座三合厢。葛品扬于正厢暗处伏下身躯,准备先观察一番下面一的动静,不过,他马上就安心了。他原担心弄不清那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住在哪一间,不意目光一接触到东厢为首一间客房,便于窗慢上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子,那两个人影虽然模糊得很,但是,凭他有异常人的目力,一眼便看出房内二人正是“白发老人”和“灰衣老人”。 两条人影仅现出上半身,窗下对坐,一动不动,显然一局棋正奕至要紧阶段,双方均目凝棋盘,在作深长思考。 葛品扬正感心情一宽,目光偶掠院中,暗暗一“哦”,又不禁紧张起来。 一条劲装身形,像灵猫般,这时正悄没声息地自东厢轻轻翻落,落地后,立即隐入檐下暗处。 葛品扬运目谛视,看清此人正是日间输棋的那名中年人。 劲装中年人背贴墙壁,双目于黑暗中左右溜动,闪闪有光,一边溜察着四下动静,一边挨身向为首那间客房窗前缓缓移去。 葛品扬知道房中对弈的两名老人均非泛泛之辈,这名中年人以一对二,决不敢轻举妄动,后者这样做,很可能是采取暗中监视,后面一定还会有伙伴继续到来,不过,葛品场这时的心情矛盾得很,他因弄不清双方究竟谁善谁恶,一时实不知到底该采取什么态度才好。 如凭外表观察,两名老人似乎不是坏人,但是,这等大事是不能仅凭他个人之观感来下决定的。 万一事实恰与他揣测的完全相反,那时怎办? 所以,现在他只有焦心地等待着下一步进展,只要双方朝了相,开了口,那时候,自不难分判出善恶来。 葛品扬一方面留意着劲装中年人的行动,一方面又须留意着附近动静。他隐身处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在这种情形下,他会选择这地方,别人也会一眼看中的,他可不能大意到有人掩至背后尚无所觉。 就在葛品扬心神两分之际,下面突生巨变。 但见劲装中年人面对灯窗,往后退出一步,双手齐扬,猛然打出两般暗器! 两条蓝虹,闪闪如电,疾逾惊鸿般破慢穿窗而入,“秃、秃”,两声闷响后,窗内两名老人同时栽倒。 他久经风浪,已养成充分的自制功夫,见惨剧已成,现身亦已徒然,是以手按瓦面,仅双肩耸得一耸,便又忍了下来。 现在,他唯一的期待,便是希望最后的事实证明两名老人死得并不冤。 就在这时候,“咻咻咻”,衣袂划空之声不绝,四万八面,同时涌来了十余条劲装身形,一个个公然现身,昂立墙头。 院中那名中年人仰天大笑道:“真想不到如此不济事的两个老废物,居然也敢来踩探四方教常德分坛,哈哈哈哈……” 四方教?常德分坛? 葛品扬心头一震,几乎一拳捶陷屋面。 前据三目狂叟高群宣称,二仙帮另外尚有两个备用名称,一是三友会,一是四方教,似乎要等帮主人数决定后,方能正式确定其为“二仙”、“三友”抑或是“四方”。 如今,从此人口中,可以知道,二仙帮已改成四方教。四名帮主都是哪些人,葛品扬此刻无心去计较,他所悔恨的,是不应任两名老人惨遭毒手。既与四方教为敌,当然是正派中人,他听由两人丧生,罪该何等? 这时西北角有人大声向下问道:“胡香主得手了么?” 被喊做胡香主的劲装中年人扭脸过去笑应道:“涂香主也赶来了么?哈哈哈,古人说一箭双雕,哈哈哈……” 笑声未竟,突然住口,一跺足道:“不好!” 西北屋角的涂香主诧然道:“何事不好?” 胡香兰不及答话,身躯一拧,蓦向东厢那间客房腾身扑去,也不经由房门,双掌一推,稀里花啦声中,径自破窗而入! 人进房中,仅眨眼工夫,便又自窗中飞出。 涂香主关心地高声问道:“什么事,胡香主?” 胡香主人落院中,两眼发直,怔怔如痴,直到屋顶那名涂香主又一度追问,他方如梦中醒来般咬牙跺足道:“别提了,气死人也!” “不是真人?” “两团棉絮。” 四边院墙上,低“啊”起落,刹那间都发起呆来。 忽听涂香主猛然大叫道:“胡兄,不妙,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快!快赶回去!分坛方面恐怕要出问题了……” 不等语毕,第一个返身越脊如飞而去。 众教徒悚然警觉,呼啸着,身形纷纷纵起。院子下面那名胡香主羞忿交集,恨恨一顿足,后来居上,登屋不消三五个起落,便已超越众教徒,遥遥追向前面那名姓涂的香主,葛品扬暗道一声惭愧,长身暗中缀去。 果如所料,众教徒奔去的,正是城西那座大庄宅。 胡、涂两名香主赶抵,庄中后面,正有股浓烟冲天而起,满庄人影交错,暴叱连连,乱成一片。 众教徒一齐扑下救火,胡、涂两人屹立屋顶,纵目四顾,丝毫不为下面混乱情况所动。 忽然间,涂香主肘弯一碰胡香主,两人立即撇下这边不管,相偕着向南方一片乱山中如箭射去。葛品扬不敢怠慢,腾身便追。 胡、涂两人在前面愈走愈疾,似乎已于前方有所发现,追风般一阵急驰,三人已先后进入山区。 一入山区,葛品扬精神便来了。 前此,他轻功虽在两名香主之上,但为了不露行迹,非得保持一段距离,亦步亦趋,而现在,到处都有障遮,身形斜掠,真气一提,眨眼已超越两人之前。 未出两丈之地,前面谷口已传来一阵阵叱喝之声。 葛品扬轻烟般飘落一道断崖之后,循声探首下望,三丈来高的下面谷地上,两条身形正兔起鹘落恶斗在一起。 两人中,一人面戴黑色纱罩,面目看不清楚;另一个白髯飘飘,不正是那位冒充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 战圈外面这一边,两名中年四方教徒,横刀而立,目光灼灼,一派跃跃欲动之态。 黑衣蒙面人猛地劈出一掌,大喝道:“冲过去!” 两名持刀教徒手中雁翎刀立即“刷”的一声,划出两道银光,这一刀声势虽厉,却是虚招,两人脚下一滑,便拟从白发老人身旁向后面谷道中抢越过去。 白发老人双掌一翻,借力倒纵,身落谷口,正好将两名持刀教徒阻住,但见他“嘿嘿” 一声:“滚回去!” 双掌左右开弓,分别打出一股凌厉掌风。两名教徒一个把持不定,刀脱手,人亦踉跄绊出四五步。 黑衣蒙面人恨恨骂得一句“不中用的东西”,再度扑上去与白发老人战成一团。 葛品扬因双方身份大致已然分别,原拟现身助战,今见白发老人应付有余,乃仍按兵不动,静观后变。胡、涂两香生早已赶到,这时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两名教徒原先站立的地方。 他必须为白发老人保留一份力量,以备应付这两名身手不弱的香主。 黑衣蒙面人身份似较胡涂两人高出甚多,胡涂两人虽早已赶达,不但不敢贸然出手,更好像怕扰乱黑衣蒙面人心神,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只是目注斗场,仿佛要等待黑衣蒙面人自动发现他俩,下令后,方好出手。 斗场中,黑衣蒙面人表现甚佳,无论招式与功力,均足当一流高手而无愧,不过即使如此,似仍逊白发老人一筹。 渐渐地,葛品扬明白了:白发老人虽不能力挫强敌,但脱身机会却多的很,那么,他为何仍要一位的孤身恋战呢?一定的,他在掩护着某一个人。被掩护的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楚友乐栈中那名灰衣老者。 灰衣老者退去的方向,不用说,定为白发老人身后那道狭谷无疑,从白发老人有意拖延时间这一点看来,灰衣老者很可能在刚才分坛一场战中负了伤,这样一来,他可以走得远些。 葛品扬正思忖间,斗场中战况渐生变化。 白发老人边打边扭头返顾,不知道是久缠不耐,抑或算定受伤伙伴已达安全地区,招式一紧,忽然主动攻击起来。 黑衣蒙面人渐感不支。这时,黑衣蒙面人虽已看到胡、涂两香主,却仍未下令围攻,此人自负,盖可想见。白发老人似也已看穿这一点,着着进逼,毫不考虑胡、涂两人或许会抽冷子夹击。 白发老人一招紧一过招,渐将黑衣蒙面人逼向葛品扬藏身的这边山壁。 胡涂两名香主虽未得黑衣蒙面人命令,因见形势危急,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四目如电,不稍一瞬。 白发老人忽然沉喝一声:“纳命来!” 五指如钩,猛向黑衣蒙面人当胸抓去。 葛品扬心头一紧,蓄势待扑。 他看得出:白发老人这一抓,虽不一定能制黑衣蒙面人的死命,然在这一抓之下,黑衣蒙面人重伤已属在所难免。他得随时提防身后胡、涂两人情急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白发老人一把抓至,黑衣蒙面人自知后退无路,双臂一抖,置来招于不顾,扬手打出两逢光雾。 胡、涂两人本有跃扑抢救企图,及至瞥见黑衣蒙面人光雾出手,竟不约而同收势转向谷口纵去。 葛品扬见白发老人已放弃把守,知道那条谷道已无甚重要,是以眼见胡、涂两人朝谷口纵去,他并不放在心上,仍将注意力贯注这边恶拼的一对。 目光凝注之下,葛品扬着呆了。 他满以为凭白发老人那等身手,区区两蓬梅花针之类的暗器,哪还有闪不开的道理?然而,事实证明,白发老人仅避开一边肩头,而另一边肩头竟被伤中。黑衣蒙面人当胸中了一抓,衣破肉绽,白发老人左肩一倾,也向一旁摇晃着退去。 黑衣蒙面人显然仅伤皮肉而未伤及内脏,这时身倚山壁。身躯微微颤抖,勉强挥了一下手臂,乏力地喝道:“拿下活口!” 葛品扬循声抬头,这才发现胡涂二人并未向谷中追搜,而是及谷而止,其用意竟是防止白发老人也向谷中逸去。 胡、涂两人受命之下,立向白发老人双双扑去。 白发老人一手护肩,身躯摇摇欲坠,连连向后跌退,看样子,似乎已无还手之力了。葛品损大感意外,他没想到一把牛毛细针竟令身手奇高的白发老人伤成如此地步,当下不再迟疑,一声断喝,跃身而下。 黑衣蒙面人因出血过多,人已无力坐落,正在运气闭穴,再无余力顾问身外一切了。 胡、涂二人蓦遭意外,本能地收势却退,先前被打伤的那两名教徒大概元神已复,这时,手扬处,各向空中掷出两枚号炮。 葛品扬救人要紧,身形落地,什么也不管,径向白发老人纵去。 胡、涂两人惊魂一定,立即叱喝着双双攻来,葛品扬展臂一抄,将白发老人抱起,右臂一甩,神龙摆尾。扫出一掌。 这一掌因抱着白发老人的关系,真力无法发足。胡、涂两人见他掌力亦不过尔尔,勇气大增,足下一点,竟又奋身欺上。 葛品扬冷冷一笑道:“是你们不想活,可怪不得本侠残忍!” 身躯一转,容得二人临近,右手一元指点出,指风锐啸,胡、涂二人先后中指仰面翻倒。 一元指威力无俦,最大的缺点便是每出一指即须耗损本身真气若干,如临众敌,实不相宜,不过目前情况还好,敌方援兵尚远,他只要击退胡、涂二人,便可以从容脱身了。 胡涂二人倒地,葛品扬也无心去查察二人是死是活,真气略调,随用双手将白发老人托起,腾身投入谷道中。 谷道不过里许长,不消片刻,已然走尽。 葛品扬跃登一座岩顶,纵目四察,前路不见半个人影,侧耳倾听,后面亦不闻有人追至,心神为之稍定,直到这时候。他方始得着察看白发老人伤势的机会,脸一低,眼光所至,他为之楞住了。 映着迷蒙月色,白发老人双目紧闭,唇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近不闻,急急放下撕破肩头一看,左肩一片青黑,针孔密如麻布,原来中的竟是一把毒针。 葛品扬当机立断,手起指落,首先封死白发老人右臂全部血脉,以免毒奔心脏。这样做,白发老人一条左臂也许会有残废的可能,但是事到如今,救命总比保全一条臂膀要紧,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接着,他再度将白发老人抱起,一路飞奔,不计路之远近,结果,终于给他发现了一条小溪,奔到溪边,以溪水为白发老人撬牙灌下三颗师门护心养元丹,然后上路,继续向前飞奔。 葛品扬现在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在当场先察看一下白发老人的受伤情形,能施毒者,必能解毒,黑衣蒙面人身上定有这种毒针的解药,他当时要是发觉这一点,弄一份解药可说太容易了。 然而后悔已迟,木但来时的路径已然迷失,而且能不能逼得解药也是个问题。同时据他约略估计,大半夜奔驰,最少已离常德三百里左右,再回去,又是三百里,纵然他能摸对路径,自己体力也支撑得住,白发老人是不是能拖这么久呢? 山路逐渐平坦,走至天亮,已出山区。 葛品扬将白发老人安放于一株大树之后,自己则于树旁负手望天,怔怔呆立,天虽然亮了,底下怎么办呢? 对于药物知识,他知道得极为有限,这儿前不靠店,远处天际虽可隐约瞧见一缕缕淡淡的炊烟,但至少也在十里以外,纵然赶去,除能暂饱一餐外,又能济得什事? 白发老人刻下尚在昏迷之中,自己亦不觉饥饿,所以,那缕炊烟对他一点诱惑力也没有。现在,他最大的希望,大概便是能碰上一名入山的樵子,拦住问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了。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葛品扬正感愁忡无计之际,目光偶扫来路,忽于晨雾中见到一条施施人影,自山中向这边走来。 这么早,应该只见到有人入山才对,哪会有人自山中走出的呢? 葛品杨已管不了这些了,穷山僻壤,又值此寒冬天气,乍见到一个生人,真比见到亲人还令人兴奋。 葛品扬心头一喜,迎着来人飞步向浓雾中奔去。 这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雾,直到临近万丈之内,葛品扬才将来人相貌辨清,迎面愕然止步抬头的,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穿皂袍,足登高筒钉底靴,白眉如帚,目若朗星,红光满面,气清神爽,垂胸白胡上泊着点点露珠,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飞奔而至的葛品扬,脸上布满了疑讶神情。 葛品扬身形略顿,忽然一声惊呼,蓦地张臂扑将上去。 皂袍老人皱眉轻轻一“嘿”,袍袖拂处,发出一股无形劲气。 葛品扬一个不备,一条身躯晃悠悠青云直上,直荡起三丈来高,方始晃悠悠地向下飘落。 葛品扬落地后,又笑又叫道:“是我,老前辈……” 身躯一拧,又待扑过去,皂袍老人退出一步喝道:“站好,报名!” 葛品扬神志一清,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皂袍老人白眉微轩,注目讶然道:“是品扬么?” 葛品扬连忙拜下去道:“晚辈该死。” 皂袍老人走过来扶起他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葛品扬起身拉住老人急急道:“您老有没有见到本堡八将中的首将?他奉龙门古老前辈之命前往巫山一带寻访您老,久久不见归去,古老前辈不放心,所以又命晚辈……” 原来此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有将奉命要找的终南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摇摇头,忽然问道:“去巫山怎会经过这儿?” 葛品扬忙将两天路过常德所遭遇的种种说了一遍。弄月老人听完轻轻一“哦”,挥手道:“且带老夫先去看看那人伤势。” 葛品扬不胜雀跃,弄月老人身后背的正是一篓药草。此老医道素与龙门棋士不相上下,天降此老,那白发老人大概有救了。 走至白发老人身边,弄月老人问道:“知不知道他是谁?” 葛品扬摇摇头,弄月老人俯下身去,将白发老人肩胛拨开检视了好半晌,最后直起身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葛品扬吃了一惊,道:“没有救了么?” 弄月老人摇头一叹道:“很难说,只可惜迟了一步,如果昨夜我们在山中相遇,再厉害的毒,也算不得一事……” “为什么呢?” “老夫在天亮前刚跟一位精于此道的大行家分手。” “那人是谁?” 弄月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猜呢?他说他认得你。” 葛品扬张目失声道:“医圣毒王?” 弄月老人头一点笑道:“是的,正牌的医圣毒王!” 葛品场叹口气,默默无语。这么一点毒,遇上真正的医圣责王司徒求,自然不算一回事。可是,他又怎能知道昨夜山中正有着这两位异人呢?他无可奈何地抬起脸来道:“这么说来……” 弄月老人沉吟了片刻道:“事情尚未至完全绝望的地步,现在就看这人的造化如何了。” 葛品扬希望再现,忙问道:“怎么呢?” 弄月老人指指身后道:“这座山,是黄石山余脉,山中出产一种无名药草,形状与药效,大概与百药之长的黄芪相近,有益气、表达、解毒诸功用,为化毒药物中不可或缺之物,因其似黄芪而非黄芪,且药力还在黄芪之上,故知道它的人都称之为圣芪,老夫确已去过巫山,因未见着天风老儿,由老儿门上那几句留诗,忽然想及这味药草,乃绕道来此山中……” 顿了顿,接下去说道:“老夫系前日自溪口方面入山,入山之后,忽然惊见一项令人既讶且惑的现象,便是山中所有的圣芪均已遭人采尽,细察附近土壤,知道采药人刚刚离去未久,老夫一时好奇,便于山中各处搜索,结果……” 葛品扬忍不住插口道:“结果见着了圣医毒王司徒求老前辈?” 弄月老人点点头,叹道:“是的,但老夫已认不出他来了,尚幸那老儿还能认得出老夫,数十年前一面之缘,如今居然能凭大略的外形与气质分辨对方的身份,老儿这份眼力和记忆,也够难得的了。” 弄月老人又叹了一声,接下去道:“我们互相盘清了对方身份后,接着他便说出那段曾对你说过的不幸遭遇,直到今天天亮前才分手……” 葛品畅迫不及待地急急回道:“他去了哪里?” 弄月老人点点头道:“这便是老夫所说尚未至绝望地步的原因,司马老地目前已恢复了约三分之二的功力,这次圣芪采足,再配上另外一二味药,功力便可望十成恢复,他说另外那二味产在川、陕交界的巴岭……” 葛品损失声道:“这么远?”眼瞥地上的白发老人,不禁黯然垂目。 弄月老人接着说道:“这倒不要紧。老夫这儿有一株分自司徒老儿的圣芪,此处老夫还带着其他几味药,由老夫均匀成三帖,每隔三天服一帖,你一面给他服药,一面随时留意不令毒窜心脏,只要能在九天之内赶达巴岭就行了。老夫先行,我们将来可于巴岭的镇巴碰面,老夫自会找去。” 说着,解下药篓,取出五六种药草,分做三份。葛品扬撕下衣襟包好,揣入怀中。弄月老人分完药后,立即离去,葛品扬则决定先至附近人家煎药,让白发老人煎服了第一帖药再上路。 葛品扬认清刚才有炊烟升起的方向,抱起白发老人向前奔去,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一户猎户家中。 山村人家,人情淳厚,虽然彼此间语言不甚畅达,但经过一阵连说带比,马上就得到对方全家的诚心协助。 葛品扬一丝一毫也不敢大意,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地里检查每一件用具,随时留意着屋内外动静,白发老人眼药不到一个时辰,嘴唇立即现出一抹淡淡的血色,呼吸也通畅多了。 葛品扬计算着期限和路程,由这儿赶去巴岭,只要路上不生意外,六天工夫尽够了,问题只在路上白发老人病况会不会恶化?如果太平无事,当可如期赶达。所以,他决定第二天动身,让初次服药的白发老人好好将息一宵。 一宿无话。 第二天,葛品扬谢了居停,负起白发老人继续上路。 渴饮饥餐,日夜奔驰,三天后,到达部境建始,葛品扬歇入一家较僻静的小客栈,为白发老人煎服第二帖药。 第二帖场药服下,白发老人情况又转佳一层,已能出声呻吟,这虽然是好现象,但那种呻吟声听在耳中,实在令人难受。 葛品扬见老人双目紧闭,断续地哼着,脸上透着无限痛苦,心中颇为不忍,他知道老人已能感觉到创口的疼痛,便将老人衣袖再往背部撕开些,准备为老人在创口四周热敷一下。 没想到,一件奇事突然出现了。 老人肩头虽然一片紫黑,闭脉范围以外的背部,肌肤竟细腻如脂,洁白如玉!葛品扬做梦也没有想到“白发老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葛品扬忙将衣片拉好,木然发起怔来。 日前那名黑衣蒙面人,身手相当不弱,而眼前此女,显然更在那名黑衣蒙面人之上,当今武林中具有此等造诣的奇女子共有几人呢? 五凤之一?三姬之一?蓝家风、巫云绢、白素华? 都有可能,细细一想却又都不可能! 不论五凤也好,三姬也好,或者是蓝家风、巫云绢、白素华也好,她们之中,谁有什么理由要找四方教一处分坛去大闹一场?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马上得到答案,那便是用温水将她脸上的易容药物洗去,清洗易容药物的东西他身上多的是。 可是,他能这样做吗?如说能,凭什么理由?为了好奇,抑或因为对方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还有一点:要是洗尽药物后所显出来的面目是师妹蓝家凤,或者是巫云绢和白素华还不怎样,万一对方竟是“五凤”或“三姬”之一,他将怎办? 继续上路?弃之不顾? 那时他还能保持平衡的心情吗?他能因心情不宁,而被弄月老人误会他是因对方为女儿身才这样舍命相救的么? 葛品扬起身绕室徘徊,半天不得主意。 念及男女授受不亲之义,他想雇辆马车,可是,这一路并非官塘大道,连骑马都无法通达,更不用谈马车了。 最后,他咬紧牙关,决定就当他不知道这回事,与以往一样照常上路。大丈夫一念存乎天地之间,不欺暗室。可鉴鬼神,清楚我葛品扬为人的,目能谅解,不清楚我的,木足与争,任他们去误解好了。 第五天抵镇坪,第六天至岗皋,距离镇巴,只剩一日路程,这与先前之估计,仅差一天了。 在镇坪歇下,他为负伤者煎服最后一帖汤药。 第三帖汤药服下,“老人”(他真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痛苦之状更甚,呻吟之中且不时夹杂着一二句吐音不清楚的吃语。 “妹妹,你,你快跑……” 葛品扬好不容易才听出了这么一句,在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之后,葛品扬更为之大感意外。 原来那名灰衣老者也是女的。 现在,问题又多一个,那一位女子又是谁呢? 葛品扬想听听她还会说些什么,但是,听来听去,还只是那么颠来倒去的一句,重复时,后一句则较前一句语气为促,似乎在催促着灰衣老者快走,用不着为她操心一般。 第七天上路,虽然日落之前可抵镇巴,但是,葛品扬一颗心却感到有点飘浮不定,他止不住要去猜测两女是谁?两女为计么要与四方教为敌?另一名既然尚能行动自如,何以不留下与这一个共进退?这一个又为什么一定要催促那一个离去?这里面是不是尚有其他曲折? 葛品扬一面奔驰,一面盲目推想着,忽然间,背上突然清晰地叫出一声:“不,不行!” 葛品扬吃了一惊,连忙收步定身,将背负者轻轻放落,口中同时悦声问道:“您……醒过来了?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对方毫无回应,葛品扬仔细看去,对方竟已睡熟,刚才那一声叫,原来系于梦中发出,现在,葛品扬感到为难了。 对方自能出声呻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安详地熟睡过,他刚才背上不知道也还罢了,如今,他眼看着,实在不忍心再去惊动。 于是,他拼着赶夜路,决心就在这儿停下来,等对方睡醒再说。 他将毛毡两角轻轻拉合,又找来几根树枝搭成一个支架,横竖自己多穿一件少穿一件都无所谓,放所以将自己那件外衣也脱下来,张上支架,做成一道挡风布屏,以免对方熟睡中感了风寒。 葛品畅小心地于一旁坐下,支颐静守,思绪如潮。 仗义锄奸,济贫安危,本是武人天职,对这一次插手救人,他并不感到后悔,他只是觉得,对方要木是一位女子就好了…… 忽然间,他发觉毛毡中的身躯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俯身仔细看去,“老人”枯涩的嘴唇微微翁动,他知道对方可能又将会有呓语发出,连忙侧耳谛听,果然,一阵断续的呓语自“老人”口中又一度吐了出来:“妹妹,你,你太不听话了……你,你说……姐姐,我,我们……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唉,妹妹……你别伤姐姐的心好不好?姐姐……姐姐求你。” 又是幽幽一叹,再度沉沉睡去。 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呢?难道是为了一件什么稀世之珍不成?想到这里,葛品扬不由得心头冷了起来。 如果对方是三姬或五凤,这一点,实在太有可能了! 如果这是一次两邪夺宝之争,那么,他今天这样做,岂非太不值得?葛品扬心底,又一次升起为对方洗净易容药物的念头。 正犹豫间,呓语断而复续:“是的,妹妹,姐姐犯不着……可是,可是……唉,妹妹,你又哪里知道,唉,妹妹,有一天,等你自己……” 葛品扬有点糊涂了,听这口气,这位做姐姐的其所以如此做,似乎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并非基于贪心,这就又得另作别论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卤莽从事,如果念动即行,他将听不到下面这段话,要是盲目做了,说木定会造成无穷遗憾和悔恨。 他真希望对方能再说明白点,可是,“老人”轻轻一叹,竟又昏昏睡去,两颗泪珠,潜然夺眶而出。 葛品扬见了,心中不期而然生出一阵酸楚之感,一个人如因迫不得已,必须冒生命之险去取得某样东西,一旦失败,其伤心程度当不难想象。葛品扬想到这里,不由得又为对方感到兴奋,他在心底喃喃道:安心睡吧,这位大姐,你已经成功了,同时,你的创毒也只为你带来痛苦,而不致攫去你的生命,我葛品扬敢予保证…… 心念未已,忽见“老人”呼吸急促,脸上同时出现一种狰狞表情,面肌一阵痉挛,突然振臂叱道:“记住,丫头,人交给你,一路上如出差错,丢了他,做姐姐的陪你,你我谁都别想活!” 葛品扬一惊,跳起身来,双掌运功护定对方心脉,口中同时沉声低唤道:“醒醒,醒醒,别愁,没事了……” “老人”端了一阵,眼皮欲睁无力,神思显已略清,接着,又为肩上痛楚牵引得不住呻吟起来。 葛品扬取出怀中水罐,给她灌了两口水,匆匆披好外衣,将她背起,继续上路。 经过这阵耽搁,天色已经过午。葛品扬为求弥补,运步如飞,希望能于入夜赶抵镇巴。 沿着山脚走,路面虽然荒芜而崎岖,尚章没有河流阻隔,行来倒还不慢。 葛品扬飞奔着,两眼虽然望向前方,除了约略辨别方向,几乎是视而不见,因为他此刻思维正为另一意外所纷扰。 “人”交给你?另外一名女子带走的原来是一个“人”? 被一名年轻女子奋身拯救的,想来“男人”要比“女人”的可能为大。爱情无价,无论男为女,或者女为男,这种舍身相救,可说自然而然,并无可怪之处,正如此女刚才在梦中责备另一女伴所说:“有一天,等你自己” 语未完而竟已尽,这就是说,爱如腊冬饮水,冷暖自知,非身陷其境者,是无法领会那般滋味的。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前面还有一句话:“是的,姐姐犯不着” 犯不着?真正的爱怎会有什么“犯得着”“犯不着”呢?既然“犯不着”,做什么要多此一举? 葛品扬自信不是笨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眼看不承认自己不行也不可能了。 一种郁结的恼闷,令他只有借奔驰来发泄的一途,他以从未有的速度飞腾跃窜,也不知道这股力量是哪里来的,天微黑,竟已给他赶到了镇巴—— 第二十七章 层层诡浪 镇巴虽然是个小山城,而因地近子午谷,扼川、陕交通要道,三国时代曾为蜀、魏数度交争之地,所以市面倒还相当繁华。 葛品扬入城,径向迎面看到的第一家客栈走去,准备先将伤者安顿好,再去找弄月老人。 不意刚跨进大门,即有一只手掌拍上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老弟。” 葛品扬先还以为是弄月老人,继之一想,不对,弄月老人语气决不会这样轻佻,错步旋身,四目相接,葛品扬一“啊”,忍不住失声欢呼起来。 笑吟吟站在面前的,竟是“医圣毒王”司徒求! 司徒求笑了笑,说道:“高兴事小,摔落背上朋友可不是玩的!” 葛品杨继问道:“您老怎么会等在这里的呢?跟白老前辈已经见过了?白老前辈人呢? 他到了几天了?是不是也歇在这里?” 司徒求微笑道:“问题一连串,是不是要老汉站在这儿为你一一答出?” 这位医圣毒王虽然仍是一副皮包骨的架子,但是,神态之间已大不相同了,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以前,瘦是赢弱,如今则透着一派飘飘然道骨仙风,口音爽朗,中气充沛,眉宇间,谐趣而蔼然。 葛品扬不胜欣慰,忙喊店伙道:“有没有上房?” 司徒求笑着接口道:“有,已经定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葛品扬大为感激,致谢道:“前辈如此关注” 司徒求侧目笑接道:“底下一句是不是‘真不知叫晚辈如何报答才好’?俗不可耐!” 两人笑着进入后院,后院果然已备好一间上房,司徒求不用催促,待葛品扬将病人放去炕上,立即上前抄起病人左腕,三指搭脉,细细诊视起来。 把脉不到片刻,双眉皱处,突然抬起睑来道:“老弟竟不知道她是一位” 葛品扬又惊又佩,双须同时一热,只好点点头道:“直到昨日想撕开她背后衣服,为她热敷时方才发觉,不过,势成骑虎,只好权宜行事,救人救彻了。” 司徒求双目微合,点点头道:“此女年事甚轻,一身功力却精纯至极,不知哪一派竟有这等出色女弟子。” 葛品扬轻“哦”注目道:“年事甚轻?” 司徒求点头道:“约十八九,应该不超过二十岁!” 葛品扬信口说道:“这也断得出?” 心中却在迅忖道:“不超过二十岁?那么,决不可能是祸水三姬之中任何一人了,也不可能是黄、青、蓝三凤,紫、红两凤以及师妹蓝家凤、巫云绢、白素华则依然都有可能……” 但听司徒求轻叹道:“幸亏尚是云英未嫁之身,要换上一名妇人,恐怕就挨不到今天了。” 说着,轻轻放下病人手腕,向葛品扬道:“伤处给老汉看看。” 葛品扬依言将肩头衣服拨开,司徒求目光所至,不禁脱口发出一声低呼,葛品扬心头一震,急忙问道:“怎么了?” 司徒求冷冷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道:“知道四方教另一名教主是谁吗?” 葛品扬愕然道:“谁?” 司徒求一字字地冷笑着道:“司马浮!” 葛品扬“啊”了一声忙道:“怎么知道的?” 司徒求指着病人肩头伤处道:“此女所中的暗器,名叫鹤红飞花针,虽非天下之至毒,但这种飞花针的淬练法天下却只有一家!” 葛品扬愕然道:“难道那名黑衣蒙面人竟是司马浮本人不成?” 司徒求摇头道:“不可能,如是司马浮本人,此女有一百个也早完了,那恶贼心辣性子躁,说什么也不会与人凭武功硬拼。” 葛品扬迟疑地道:“那么” 司徒求沉吟道:“飞花针用法,主要在于取人双睛,那厮不能以双针取人眼目,仅能以散手中人双肩,在这方面可见火候还差得很远。依老汉猜测,这厮很可能是恶贼司马浮近期内收训的心腹爪牙。” 葛品扬接着问道:“解救难不难?” 司徒求傲然一笑,没有开口。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两颗淡黄色药丸,一面递给葛品扬,一面笑着说道:“假徒孙碰上真祖师爷,班门弄斧,不值一笑,这个拿去,一颗内服,一颗调水冲洗。” “这样就行了?” “毒针将随毒汁流出,将息三天,三天后完全康复。” “老前辈现在要去哪里?” “去陪白老聊聊。明天上路,咱们也不必再见了,大概隔不了多久咱们就又要遇上的。” “嗅,对了,白老前辈住哪里?” “恕不能奉告。” “嗯?为什么?” “是老汉的主张,怕你分神,因为病人一刻离不开照顾,你老弟还是安下心来护理这位……” 葛品扬想及一事,脱口道:“前辈最好……” 司徒求怔了怔,旋即神秘地笑着点点头,表示会意了。葛品扬还要解释,老儿已悠然地转身出房而去。 葛品扬摇头一阵苦笑,无可奈何,只好收敛起心神来依医圣毒王的吩咐行事,他喊店家端来一盆滚汤,然后掩上房门,先为伤者灌下一颗药丸,再将另一颗于盆中搅化,黄豆大一颗药丸丢入盆中,大半盆清汤立即变成黄色,且蒸发出一阵阵清香,入鼻令人心旷神怡。 他找出一块洁净的细布,酿着药水,细心在创口及四周变色的部位洗拭着,一遍又一遍,不到顿饭光景,药力生效,一阵阵紫黑色的毒汁自针孔中溢出,最后针孔中露出蓝晶晶的针尖。 葛品扬单掌运力一吸,十余支绣花针大小的飞花针全部起出。 他又为她洗拭了两三遍,然后以另一方细布覆于伤处,理好外衣,盖上棉被,在火盆中添了柴火,便就炕下盘坐调息起来。 一宵易过,第二天,病人已能睁眼,唯气力微弱,尚不能开口说话,葛品杨朝她比比手势,意思叫她有话等好了再说,一面去外间吩咐店家买来一些人参、银耳等补品,熬成稀粥供她当餐,就这样,三天转眼过去了。 葛品扬虽知对方元神已康复十之七八,为减少对方劳神,不待对方追问,即将自己在常德如何因好奇赶去观棋,如何发觉有异,如何跟踪,如何变生仓猝,以致不及出手相救的经过,轻快地含笑说出。 他述说时,为了拖延时间,故意说得很慢,但由于他说得很风趣,对方并无不耐表示,当他说至胡和涂两香主于太平栈中计一节,对方忍不住微微一笑,但笑意仅仅是一现而逝,接着,脸色便又凝重起来。 最后,葛品扬补充道:“仗义援手,在我辈不算什么,在下别无他求,只希望您别追究此毒系何人所解以及在下的姓名和身份,在下也就安心了,至于您怎么称呼,愿不愿见示,在下亦不敢相强” 不意对方头一点,竟不假思索地道:“老夫姓黄,单号一个元字。” 葛品扬惊声道:“黄元!” 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黄衣首婢”。 黄衣首婢在五凤帮中虽不用真姓名,但她自己总应有她的名和姓,然而,她竟拿葛品扬信口为她取的一个“黄元”之名当做永久的姓名,这在葛品扬,真不知如何说才好,最令人百思莫解者,莫过于黄衣首婢怎会跑去常德四方教分坛救人的? 被救者是谁? 同伴又是谁? 何以“犯不着”?黄衣首婢心性高傲,除非五凤帮主或五凤太上帮主下令,奉命行事,她应是一个谁也无法左右她勉强行事的人啊! 黄衣首婢双目微亮,注目严厉地道:“恩公听到老夫这名字为何震讶?” 葛品扬身处五风帮、天龙堡的微妙恩怨之间,加以自己与凌波仙子白素华已生情愫,又与巫云绢结有盟约,有口难言,只好强作镇定,以抱歉口吻掩饰道:“请您老原谅,在下久走江湖,当今名人虽无缘攀交,但是,几位奇人异士的名号却还耳熟能详。那夜那名黑衣蒙面人身手不弱,您老却显有过之,在下一直在猜想您老不知是当今哪位前辈,所以,在下一听……” 黄衣首婢稍见释然,淡淡说道:“老夫虽为武林中无名小卒,但却不擅虚言,请思公赐信。” 葛品扬乘机转开话题道:“被救的那位呢?” 黄衣首婢淡淡答道:“是一名少女,姓巫,名云绢,为终南女弟子。” 葛品扬又是暗暗一呆,几乎把持不住。黄衣首婢缓缓起身下炕,昂立着抱拳一拱道: “俗云大恩不言谢,老夫一向不善俗套,思公愿留名则留名,老夫当图后报,否则老夫勉强也是无用,如恩公再无吩咐,老夫想告辞了。” 葛品扬想了想道:“敢烦见告一事,不知可否?” 黄衣首婢反问道:“什么事?” 葛品畅抬脸道:“终南一派何惠于您老,值得您老为该派一名女弟子尽此心力?在下生性好奇,谈报答大可不必,如能以此见告,满足在下一次好奇心就足够两抵而有余了,您老认为没有什么不便吗?” 黄衣首婢淡淡答道:“若问老夫何以要搭救这名终南女弟子,说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因为她是老夫一位知心之交的未婚妻室而已!” 葛品扬听了,心头止不住一阵激动。所谓知心之交,除了他葛品扬,还会是别人吗? 葛品扬强自抑制着,紧接下去问道:“在下还有一点弄不明白的是:您老这次于常德摆下棋擂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远引该地四方教常德分坛的党徒出面,以便循踪侦察该教常德分坛之坛址,如此既然您老连该教常德分坛的坛址都不甚清楚,又打哪儿获悉那名终南女弟子已陷身四方教常德分坛的呢?” 黄衣首婢坦然解释道:“这位终南女弟子,前此原作客于王屋五凤帮,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五凤帮太上帮主忽因新近携妾投入该帮、受任该帮总军师的医圣毒王司徒求之建议,特意遣返终南……” 什么医圣毒王?这次救你一命的,才是真正的医圣毒王啊!葛品扬几乎冲口而出。及至听到末后一句,不禁“咦”了一声插口道:“鉴于五凤帮与当今五大门派的不相为谋,这名终南女弟子作客五凤帮,想来必有其特殊的原因,如今那位什么医圣毒王忽然建议将之遣返,持的是什么理由呢?” 黄衣首婢点点头道:“是的,事情便是这样引起的。那位司徒求究竟向五凤帮的太上帮主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十分使人怀疑,那便是以司徒求刻下在该帮的身份地位而言,说什么他也不应该有时间关心到这一方面去!换句话说,司徒求这样做,必然隐含另一套诡谋!” 黄衣首婢顿了顿,接着说道:“老夫由于与那位终南小妮子关系不同,一直对此事十分注意。那位司徒求于加入五凤帮之初,曾借口采药配料需人,于众鹰士中挑出五名收归座下;那天,小妮子离去,老夫暗中偷偷护送她一直过了函谷关,最后见一路毫无异状方始折返,回到洛阳,因事耽搁了二天,第三天,正待出城时,迎面忽然碰见一人,你道此人是谁?就是司徒求座下新收的五名武士之一。” “老夫那时并非以本来面目出现的,所以那厮自老夫身边走过,一点也没有在意,而老夫可就不同了。” “那厮系在五六天前奉司徒求之命外出来配药材,当时见他竟空着双手,步履匆匆,面有喜色,老夫不禁心想:名贵药材多半产在名山深谷之中,这厮采药怎么来到洛阳中来了?” “于是,老夫觉得,这里面一定大有问题!” “老夫心里起疑,便决定在暗中跟踪这厮一阵看看,不意这厮最后走去的地方竟是,竟是……” 黄衣首婢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下去说道:“竟是……洛阳城中的烟花巷。老夫最看不惯年纪轻轻的人,尤其是正在习武的人,居然会有此等不良行为,所以,不等那厮弯入巷中,疾窜而上,一声轻喝,便将那厮点倒。拖至无人处所略加恫吓,那厮便和盘托出,说他是医圣毒王与四方教间的专使,这次由四方教潼关分坛带回的报告是:‘终南女弟子巫云绢一名,已遵示于潼关掳获,现在连夜送往常德分坛以待后命!’” “原来四方教有四位教主,以东西南北序位,医圣毒王司徒求正是该教的北方教主!” “老夫曾问他另外三位教主是谁,他回说不知道,问他常德分坛在常德什么地方,他也说不知道,结果,老夫只有将他一掌了结!” 黄衣首婢说至此处,目光微垂,施又抬起脸来道:“之后,老夫便约了一位帮手,直奔常德,再以后所发生的一切,恩公是知道的恩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位帮手又是谁呢?巫云绢现在被救去了哪里呢? 这些话,葛品扬本来想问,最后还是忍住了,他怕问多了会于无意中露出破绽。泄露了身份秘密,因而令自己处境困窘尚是小事,黄衣首婢是个志高气傲、自尊心特别强烈的女子,人家爱屋及乌,为报一言知遇之恩,竟能忍受着情感上矛盾和痛苦,舍命施救意中人的未婚妻室,自己却在已知她的身份之后,仍以虚伪面目与之周旋,这说得过去吗? 他很后悔早不以真面目相见,而现在,他实在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再去刺伤对方,这件事,暂时让它过去吧!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您老请自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黄衣首婢抱拳一拱,恋恋地投了最后一瞥,黯然出屋而去。 葛品扬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木然如痴。 黄衣首婢走出前院不久,客栈外忽然响起一阵急蹄,葛品扬先还没有在意,继之愈想愈觉不对,便匆匆出屋,也向前院走来,人尚未来到前院,栈外已传来一片惊呼和骇叫。 葛品扬暗道一声:“不好!” 足尖一点,箭一般地朝栈外射出。 身形一定,闪目四扫,但见远处街头飘卷着一抹淡淡的黄尘,两边的屋檐下,站满了目定口呆的闲人。 葛品扬转身一把抓住栈中一名伙计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名伙计脸色苍白,牙齿打战道;“正……正想过去报……报告您,您……那位同行的老人家,刚刚出门走没几步,便……给一伙强人劫走了……” 葛品扬一呆,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是否有了毛病,黄衣首婢会给一伙强人劫了去?世上会有这等事? 黄衣首婢一身武功,显然已得黄衣首凤真传,远过巫云绢,略逊蓝家凤,约与凌波仙子白素华不相上下,虽说目前是大病初愈,但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简单,在顷刻间,就会失手遭擒呀? 那名伙计瑟缩地又道:“这一带近来不……不太安宁……这伙人恐……恐怕是来自大巴山中,山中据说新近来了一批……” 葛品扬猛然失声道:“是了!” 这儿是巴岭脚下,巴岭,不正是四方教的总坛所在? 他一路前来,直到现在,由于一心一意专注于黄衣首婢的病情,以至始终没有想起这点,看样子,适才出手者纵非金淫醉三魔之一,也当是四方教总坛之高手,黄衣首婢不虞变生仓猝,自然无法抵抗的了。 葛品畅牙一咬,正待奋身驰追之际,耳边忽然闻得一阵蚊蚋般的细喝道:“小子沉住点气!” 葛品扬一听有人传音相阻,甚为惊讶,去势一收,缓缓循声望去,对面茶肆中,踏步走出一名皂袍老人。 弄月老人! 葛品扬又惊又疑,心想:此老既然在,为何不出手相救?此刻阻我追敌又是什么用意? 思忖之间,弄月老人已向这边走了过来,一路打着哈哈道:“嗨,老弟,今天是哪一阵风……” 葛品扬皱皱眉头,勉强装出一副笑容,没有接腔,弄月老人走近,热烈地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声中低低传音道:“有人在监视,入栈说话!” 葛品扬这才恍然大悟,果然姜是老的辣,自己一时情急,竟忘了目前身处何地,当下微一颔首,随着弄月老人向栈中走去。 走进栈门,弄月老人低声道:“适才刚将司徒老儿送走,因为座位是在楼上,待老朽闻声探视,那批匪徒已经得手,他们的马都是追风良驹,加以这一带地形地势又比我们熟悉,徒步追赶,是有害无益的。” 葛品扬点点头,入房后,弄月老人注目又问道:“那老儿到底是谁?” 由此看来,足证司徒求果然守信未将个中秘密告诉弄月老人,葛品扬暗暗感激,这时,他想了想,终于说出道:“是位少女!” 弄月老人轻轻一“啊”,颇感惊讶。 葛品扬接着说道:“是五凤帮,黄衣首凤座下的一名婢女,为五凤十姐妹之首,一般唤作‘黄衣首婢’!” 弄月老人无何表示,接着,葛品扬又将黄衣首婢如何搭救巫云绢的经过,重新复述了一遍。 弄月老人大为动容,深深一叹道:“出污泥而不染,好个多情的丫头,这样说来她这番再度遭劫,老朽舍却一条老命不要,也得为她想想法子了!” 见弄月老人答应援手,葛品扬大喜过望,于是忙问道:“前辈有何良策?” 弄月老人稍作沉吟道:“刚才七八骑之中,虽未见到三魔在内,但七八人个个身手不弱,尤其当中出手的那个,身手之佳,几乎与三魔相去无几,所以,以我们现有之人力,如凭力取,实属不智,依老朽之意……” 弄月老人目光一溜,点头低声道:“你坐过来点!” 葛品扬依言拢近,弄月老人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他连连点头,最后面露喜色道:“好,就这么办吧!” 未几之后,这家客栈后院三号上房的客人吩咐送茶水,一名戴着套耳皮帽的伙计,提了一壶热水,呵着手送了进去,进去很久很久之后,方才呵着手,又提着一只空壶走了出来。 那戴套耳皮帽的伙计走到前面,将空壶子朝桌子上一搁,低头便往客栈外走出,柜上账房先生眼光一扫,大声责备道:“喂喂,胡老四,空壶怎么搁那上面?” 被喊做胡老四的伙计充耳不闻,眨眼间于栈外消失不见。账房先生回头向另外一名伙计瞪眼问了一声道:“老赵,胡四这家伙怎么啦?” 老赵哼了一声,冷笑道:“有啥稀奇,十有八九是得了客人几个赏钱,到后面蔡拐腿那儿去买‘羊肉’搭‘老烧’去了!” 一点不错,那名“胡老四”,现在正是向栈后走去,不过,他并没有进什么羊肉铺子,左拐右弯,最后走进的,竟是一间棺材店。 这家棺材店,似乎新开张不久,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店虽开在冷巷中,店面也不算大,然而进门穿过一道院子,后面那间光线暗淡的厅屋中,放着的空棺却不少。胡老四仅在门口约略打量了一下,便即大步跨入,径向后面放有空棺的厅屋走了进来…… 胡老四一直走到厅前,始终没有看到一个人,但是,他就像跟这家棺材店老板很熟,也像是经常来这里似的,一点也不为意,人进厅中,随便地往中央一站,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刹那间,一幕可怕的景象出现了。 大厅四角散放着的二十来具白木棺材,突然一阵响动,分自各具棺木中,悄没声息地窜出二十来个幽灵似的身形,人人蓬首敝衣,手横木棍,双睛炯炯,将胡老四四下围住! 胡老四不慌不忙,右臂缓抬,食指独伸,向右向左,在空中划了个大圈圈,群丐中一人失声低呼着道:“圈内人?这不明明是前面大华栈的胡老四么?” 胡老四从容转身向外,右手食指一曲一弹,食指上已然多了一道紫霞耀目的紫金龙环! 刚才失声低呼的那名乞丐又啊了一声道:“天龙门下!” 皮帽眼孔中露出的是一双年轻而有神的目光,发话的那名乞丐略一注目,随即越众向前走上一步持棍俯身道:“丐帮汉中分舵、巴岭支舵,二弟子魏来吉参见天龙少堡主。不知少堡主驾临,请恕失迎之罪!” 原来大华栈那名伙计胡老四提水甫进房门,但觉眼前一花,便于恍惚间进入了黑甜乡。 葛品扬易容不及,只好拉紧那顶一直罩到脖子的旧皮帽,因此纵令那位账房先生喊破喉咙,他也是无法理睬的。 这时,葛品扬示意这名支舵主先派出警戒人员,接着将他引至厅角暗处,低低吩咐了一阵,然后又由大华栈后院进入三号房。 那名胡老四打了个呵欠,睁眼讶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弄月老人微微一笑道:“天气冷,容易打瞌睡,这是常有的事,刚才已有人拿去了空壶,并问你在不在这里,我们为了要让你多睡一会儿,只好说你为我们办事去了,现在你不妨由后门出去,再从前门绕回来,不管谁发你脾气,都忍着点就是。” 葛品扬掏出一块碎银接下去道:“这里是房钱,如有得多,不必找了,去准备两碗面食,咱们吃了还要赶路呢。” 胡老四感激不尽地接过银子走出房门,葛品扬向弄月老人点点头,老少俩稍稍拾缀了一下,估计着胡老四已经绕回客栈,便也向前面走来。 吃完东西,已是午后时分,老少俩大模大样地走出大华客栈,一路交谈着向镇西头缓缓走去,身后四五名四方教徒一丢眼色,分散开遥遥钉上,前面弄月老人故意大笑着说道: “你老弟呀,真是多虑,这有什么关系呢?噢,你还不知道,丐帮哭、笑、无常等三怪乞已来到了镇巴,走,老朽为你介见介见去。哼哼,老实说,即使四方教今天不将你那位朋友带走,老朽也是要跟三位化子去他们总坛踩探踩探的,终南门下弟子是可以轻意掳得的么?嘿嘿!” 五名四方教徒一比手势,立有一人退出跟踪行列,返身如飞出镇而去,前面老少两人对身后种种浑似不察,并肩前行如故,不一会,来到后街那条巷子口,老少两人直向巷中走进,一入棺木店,店门立刻关上,接着,由店内传出一片呼酒拢席的笑语。余下四名四方教徒开始聚到一起。 其中一名教徒道:“现在怎办?” 另一名接口道:“刚才那两人,穿灰布长衣的穷秀士虽然陌生得很,但那位皂袍老者,显然就是终南上代掌门弄月老人白吟风。凭我们这几块料子,还不够人家一根手指头打发的,加上丐帮哭丐、笑丐和无常丐,均非易与之辈,目前当然只有等候小金刚报讯回来,再作定夺了。” 其余两人一致附和道:“如此最是妥当。” 四人商议至此,其中一人忽然轻轻一嘘,四条身形立即缩去一排破落的竹篱之后,一名衣着破烂的年轻叫化,怀抱一只大酒瓮,一路喊着冷,自竹篱外面向远处一家酒楼连跑带跳而去。 一个四方教徒轻声道:“这小子要不要派人钉上一钉?” 另外三人没有意见,于是,提议的教徒自告奋勇,皮帽子往下一拉,便向前面那名年轻叫化追了过去。 小叫化进了酒坊,半晌不见出来,藏身暗处的那名四方教徒心头一动,忖道:“不妙,说这小子有鬼,果然给料着了,这小子很可能来了个前门进,后门出,向什么地方求援兵去了。” 他心中起疑,仗着自己颇有两手,并不将一名年轻叫化放在心上,当下自暗处走出,快步向酒访大门中跑过去,进门后,酒香扑鼻,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两名酒工红着两张醉脸躺在火炉旁边大打其鼾,而那名年轻叫化却早已不见了人影,他不禁皱眉喃喃道:“终于慢了一步。” 语音未竟,身后突然有人低声冷笑道:“一步也不慢,恰是时候!” 那四方教徒大吃一惊,正待转身却敌时,只觉腰间一麻,全身力道已失,同时一双有力的手掌搭上他的右肩,沉声说道:“好死不如恶活,乖乖地跟小爷去那边吧!” 葛品扬五指如钩,将那四方教徒连拖带拉地提到仓房旁,反手掩上仓门,手下微微加劲,冷冷地问道:“阁下对回话有没有兴趣?” 那四方教徒疼得脸色惨白如纸,额汗如豆,苦着脸连连点头。 于是,葛品扬手底略松,开始问道:“总坛在什么地方?” “出镇向西,沿关帝庙后面的樵路入山,一直朝里面走,约莫顿饭光景便可抵达,所在并不怎么隐僻。” “有无他路可通?” “入山行至一处有白果树当道的地方,向右拐,有条羊肠小径可抵总坛后山,不过,这条路要远得多,平常少有人走。” “你们今天掳人目的何在?” “总坛自先后接获金陵分坛与常德分坛飞鸽传书报警,东、西两位教主便即亲出查察,附近百里之内,亦均加强戒备,故大侠与贵友一进入汉中,总坛便已知悉了。不过老实说,总坛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位终南弄月老人外,并不清楚大侠与贵友之真正身份……” 葛品扬心中微动,不露声色地接着问道:“总坛现在还有哪几位教主在?” “南教主刻下于后山一处秘密所在服药调摄中,北教主则尚留在五凤帮,一个也不在。” “南教主就是淫魔严尚性?” “是的。” “服什么药?” “南教生前因妻叛妾离,神志大受刺激,组教之初,经东、西两教主与北教主取得协定,聘北教主入教共掌大权,且对沉鱼落雁姬之事不予追究,条件是由北教主负责将南教主神志医复。” “药方即系北教主医圣毒王所开?” “是的。” “现在总坛尚有哪些人手?何人主持?以谁武功最高?” “总法共有内、外、执、护、巡五名香主,除东、西两位教主带走内、外两堂香主外,尚有执法、护法、巡察三堂香主,三人中以巡察堂香主闪电手百平天武功最高,也以他在教主面前最得宠信,两位教主临去时虽然没有明白指定……” 葛品扬接下去问道:“早上出手之人就是那位闪电手?” “是的。” “掳去的人准备如何处置?” “拷问是少不了的,如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看样子,大概只有暂时收禁起来等两位教主回来发落了。” “有没有专门禁人的地方?” “有的。” “在哪里?” “总坛大厅后面狭谷中。” “守卫很严?” “很严!” “你过得去?” “我……我是内堂执事,当然进得去。” “你叫什么名字?”。 “印华生。” “你入谷时需有什么借口以及需要经过什么手续?” “都不必。只需出示号牌便可以。” “总坛方面就将有另一次行动是不是?” “是的,已有人回坛报告,大概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前面那家丐帮支舵所在的棺木店,便要遭受围攻了。” 葛品扬顿了顿,注目沉声缓缓地道:“适才所言,如有不尽不实之处,现在马上改正还来得及,本侠将留你在这儿,假使事情顺手,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否则本侠回头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你的命,本侠回来不了,你的穴道也无人能解,那边酒桶后面很清静,尸首一天不会腐臭,大概是很少有机会被坊中伙计发现的,你不妨再想上一想!” 那名教徒急急辩白道:“请大侠相信,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葛品扬看出不像有假,冷冷说道:“好,那么将号牌交出来!” 那名教徒交出一面银质号牌,葛品扬收下,先将对方点上哑麻二穴,然后剥下对方外衣、皮帽和鞋袜,穿戴好,又将那名教徒藏入一排酒桶后面,拉下帽边,只露出一双眼神,悄悄退了出来。 这时约莫晚茶时分,回落西山,倦乌投林,刺骨生寒的西北风,在大地上吹布下了一片凄凉的暗灰色…… 由镇巴进入大巴山的一条境蜒山道上,三名黑衣蒙面人,正率领着二十余名精壮大汉,由山中向山外如飞奔出,同一时候,一名身材修伟、皮风帽直套到脖子下、只露出一双灼灼有光眼神的灰衣汉子,正由入山处,星丸跳掷般向深山中如飞奔过去双方均如飞一般奔行,距离逾来愈近。 山道上,一株高大的白果树耸立着,如果双方奔行速度不变,势将于白果树下相会。身材修伟的灰汉子偶尔抬头,望见前面道中的白果树,轻轻一“噢”,眼光闪动间,身形于不知不觉中停顿下来,另一边三名黑衣蒙面人领着二十余名精壮大汉则飞奔如故,眨眼已近白果树下。 白果树上鸟巢有如蜂窝,栖歇之鸟类数逾百千,这时受到了脚步声的惊扰,一阵鼓噪,一起飞了起来。 身材修伟的灰衣汉子双目讶然一亮,身形疾拔,藏入道旁枯草丛中。 这厢灰衣汉子刚将身形隐起,那边树下,三名黑衣人已然领着二十余名大汉出现,脚下不停,急行如风,转瞬之间自灰衣汉子藏身处呼啸而过,灰衣汉子打枯草丛中长身站起,低声喃喃道:“这样反而好,用不着绕道了。” 镇巴后街那家棺木店前,二十余名精壮大汉,半数飞身上屋,半数环屋而立,人人钢刀出鞘,钢刀上闪耀着精芒,为这严冬的傍晚,添增了不少阴森寒意。 三名黑衣蒙面人,面对店门,并肩一字排列,眼中之精光,比钢刀上的光芒尤要令人感到怖栗。 店门紧闭着,由里面传出一阵阵的酒肉香味,还有笑语之声。 棺木店内的人,显然正在围炉吃喝,对店外弩张剑拔的情势,好似一无所觉,三名黑衣蒙面人眼光中渐渐露出不耐之色。 这时,当中一名身躯比较高瘦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忽然沉声下令道:“‘铁头’和‘鸳鸯腿’上去破门!” 附近两名大汉一声响诺,双双跃身向前,一个双脚连环飞出,一个埋头奋冲,两扇桑木门,立时轰然大开。 屋中经过一阵骚动,紧接着,连窜出七八条身形。 三名黑衣人不约而同退后几步,七八条身形落地,仅为首一人是个红光满面、白髯飘飘、身穿皂布袍的老者,余下均为一些鹑衣百结的叫化。三名黑衣蒙面人,眼光迅速地将那些叫化们打量一遍,双目中同时有骇异之色一掠而过。出现的叫化共有七名,每名叫化身上的法结,竟然不是五个便是四个,这一点说明,这些叫化子在丐帮中的身份,不是总香主,便是分舵主。 你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香主和分舵主是忽然自天上掉下来的么? 非也,这不过是弄月老人和葛品扬所作安排中的一部分罢了! 不仅如此,相反的这七人且是这里分舵中身份最低的七个,他们由于身份低,向少为人注意,弄起玄虚来,露马脚的机会也较少,七人这样做,在丐帮说来是犯规的,不过有终南前辈和天龙门下做主,自然又另当别论。 这时,弄月老人白眉一掀,爽朗地笑道:“朋友们来自大巴山中是吗?妙极了,老朽正准备饱餐一顿之后,陪这些化子们入山造访,想不到诸位却已闻讯先来了。朋友们耳目之灵,着实令人佩服。三位如何称呼?要不要先进屋喝两盅?” 当中那名高瘦黑衣蒙面人冷冷答道:“原来是终南白大侠,失敬得很。在下百平天,外号闪电手,这两位是敝教的执法和护法,都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足一提!” 弄月老人打着哈哈道:“久仰,久仰。” 闪电手冷冷接下去道:“白大侠拟率丐帮诸位高手去敝教晓谕何事,娃百的不敢托大,仗着有敝教执、护两位香主一起在场,只要是我们三个作得了主的,白大侠不妨现在就交代下来,我们三个一准受教就是了!” 弄月老人又是一阵大笑道:“好说,好说。” 闪电手和另外两名香上眉峰暗蹙,他们又哪里知弄月老人是存心磨时间,好让葛品扬混入该教总坛从容下手。 弄月老人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闪电手不耐烦地冷冷催促道:“白大侠无须再客气了!” 弄月老人缓缓收住笑声道:“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得很怎么样,三位如不见外,就请与同来众兄弟一起入内坐下来,边喝边谈如何?” 闪电手简短地道:“谢了!” 弄月老人笑了笑道:“老朽壮年时,侥幸练成了一身不成气候的‘先天太极玄功’,为此颇受道上朋友们嘉许,不过,如所周知,老朽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虽然自信一手玩艺儿还过得去,却从没有恃以凌人,俗语说得好,就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烟火气,除非有人逼得老朽无路可走,哈哈哈!哈哈……” 刚才是软功,如今则是软中有硬,这一着还真收了效,所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武林中能有几个弄月老人?又有多少人自信能架得住弄月老人的一身先天太极玄功? 闪电手量力度能,傲态稍敛。 弄月老人笑了一笑,接着道:“当然了,你们四方教的朋友,自不会有令老朽过分难堪的事做出,贵教四位教主,五台三杰加上一个医圣毒王司徒求,说起来哪个不是几十年以上的朋友?这一次……” 话中点明,你们教主当也不敢对老夫怎样,何况你们这区区三名香主! 弄月老人点到为止,很快地又接下去笑道:“这一次,事情是这样的,自贵教于各地成立分支坛以来,丐帮利益首先受到克抑,化子头儿四海神乞乐十方乐老儿已不止一次在老朽面前表示切齿,而老朽为了息事宁人,每次都劝乐老儿稍安毋躁,慢慢来,从长计议,可是,不幸得很,事情最后却进一步牵涉到终南头上,不过老朽一向处事持重,这事也许只是谣传,所以,在真像未白之前……” 闪电手眨动眼珠道:“白大侠所指何事?” 弄月老人左右一顾,忽然笑道:“三位均为武林中佼佼之士,当知武林中任何一个帮派也无法罗尽天下好手,也没有任何一个帮派敢以天下人为敌。老朽这次要亲赴贵教的用意,便是估计这件事纵然有之,也很可能出诸一时误会,难得三位正好赶来,就请入屋,或者另外找个避风的地方,大家开诚布公好好谈它个一清二楚怎么样?” 闪电手朝身边执法护法两名香主望了望,两名香主觉得翻脸固讨不了好,就此撤退或者过分拒绝对方邀请也未免有示弱之嫌,乃毅然将头一点,召拢一众大汉,一个个收刀入鞘,随弄月老人向店中走了进去。 这时的葛品扬,早已抵达四方教总坛。 总坛建在一片砍去杂木的林地中央,四周沿林缘结栅,坚固而雅致,栅内亭台殿阁,鳞次栉比,一座独立的-望塔高耸入云。 葛品扬抵达时,天色已经微黑,他虽然知道刻下坛中业已高手尽出等于空坛一座,如凭武力硬闯,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不过,他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寻事的,那样做终究有点不妥,而且势必要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血腥气也未免太重了。 他知道,一个门下弟子众多的帮会,进出没有守卫之处,纵然彼此都是熟人,也一样要出示号牌,虽然那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而已。 所以,他在到达木栅入口之前,已将号牌取在手中。 人临木栅人口,脸微仰,单掌一亮,托着那块银质号牌,昂然大步向里走去,两边堡垒中的值班教徒果然问也没问一声。 葛品扬走出五六步,忽听身后一名守卫教徒低声说道:“老彭。你瞧,老纪自升内堂执事之后,走起路来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哼哼,这小子现在是愈来愈神气啦!” 葛品扬暗暗好笑,同时他又知道了一件事,怪不得那名叫纪华生的教徒说他能自由进出厅后狭谷中囚人禁地,看样子一名内堂执事在教中的地位也相当不低呢。 再过去,是条石板路,石板路尽头,是座辕门式的牌楼,牌楼两壁牛烛高烧,火舌在夜风中闪摆不定,同样也有两名值卫教徒,葛品扬依样画葫芦,银牌一亮,大步又穿过了牌楼。 穿过牌楼,气象可不大相同了。 金、淫、醉三魔,财色酒气只欠一样,只看现在四下里那些不逊王公府邸的建筑,便足以将三魔的为人和嗜好充分表露出来了。重叠的楼阁中,有灯光,有笑语,笑语发自女人者远较男人为多,弦歌隐约,烛影摇红,真令人有置身长安城中的妓馆之感,哪还有半点冬夜情调? 葛品扬也无心多事观察,举目四下约略一打量,见迎面假山之后一殿俨然,猜忖那可能是那姓纪的口中的大厅,于是,绕过假山,径向殿上拾级而登,殿中灯火反不及其他各处来得明亮,从殿内宽敞程度和案桌排列形式看来,此处显为教中集会及议事所在。正殿下面也有两名值夜教徒,但从衣着上看上去,这二人身份似与适才三名香主所率领者相若,要较外面两道守卫高出一等。 两名值夜教徒,一名脚踏火盆,手捧酒壶,在桌上排骨牌闯五关;另一名则抱着一把明晃晃的厚背砍山刀在哼着捏尖嗓门儿,一声高,一声低,忽快忽慢,只能听到调门,永远分不清字眼,有如风骚女人被人一把又一把呵着隔肢窝的四川戏,听来令人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葛品扬正想昂头径向殿后走去,那名哼着四川戏的教徒,口中戏文一停,忽然扬声,喊道:“嗨,老纪” 葛品扬心中一惊,心想这厮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是老纪的呢? 那位老纪身材虽然与他差不多,但是身上的衣帽鞋袜却与别的教徒一样的呀!葛品扬闪目一打量、他明白过来了! 在喝酒玩骨牌的那个家伙,这时也将皮帽一直抹到脖子下,皮帽两侧赫然绣有三条波浪式的黄线,皮帽卷起来戴,那些黄线就看不到,葛品扬是自老纪头上取过皮帽之同才拉下帽沿的,自然不明个中奥妙。 那名哼川戏的教徒见葛品扬不答他,又叫道:“格老子的,你龟儿子摆啥子架子嘛?” 葛品扬虽知这是四川人的口头禅,但是,他木是四川人,听起来总有点刺耳,心头微火,当下故以神秘姿态朝那家伙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那玩骨牌者的背影,然后立指唇间作轻嘘状,举步继续向殿后走去。 武林中传说,人之精明以湖北人为最,但湖北人却比四川人又逊一筹,看来果然不错,那厮见了葛品扬的手势,立即要他同伴的花样了,但听他跟那个玩骨牌的一本正经地交代: “哥子,我去趟茅房,你代照顾一下。” 那玩骨牌的家伙已有七分酒意。点点头,连嗯都懒得嗯一下,那四川籍的教徒单眼一挤,暗自得意一路捏尖嗓门儿鬼叫着向殿后跟来。 葛品扬跨出偏门,于一支巨柱旁侧身以待。那四川籍教徒一步抢近,凑上来低声暖昧地嘻笑道:“是不是东教主身边的春桃跟秋菊已经答应,趁今夜坛中无人一起出来?约的是什么地方?格老子的,那两个浪蹄子硬是要得!嘻嘻,哥子,我说,我们今番最好还是跟上次一样,嘻嘻,轮着来。” 葛品扬返转身躯,手指淡淡伸出道:“哥子,你要乐极生悲了。” 那四川籍教徒一看不“对头”,眼一瞪,张口欲喊,声音没有发出,葛品扬一指已经送上心窝。 那四川籍教徒身躯一颤,应手翻倒,葛品扬展腕一把抄住,像丢死狗一样丢去门后阴暗处,眼光四扫,继续向后面院门走去。 院门紧锁着,没有守卫。 葛品扬轻轻一翻,灵猫般越墙而过,身形落地,抬头望去,看清前面景象,不禁皱眉暗忖道:“这下可有点麻烦了。” 前面不远处,便是狭谷入口,谷中高悬着四盏气死风灯,风好下面,两名劲装教徒,正手横钢刀,来回交错地缓踱着。 这最后一道关卡,灯光特别明亮,守卫者也比别处显得精神饱满些,有人走过去,映着明亮的灯光势将不免被观察得一清二楚。葛品扬连闯三关,现在却有点犹豫起来了。 他虽然此刻全身仅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但是,他知道,就这一双眼睛,他与那名纪姓教徒也是有着很大差异的,为了规避这一点,他唯有故技重施,将脸面高高向上仰起,但由于心虚,这样一来,走路之姿势必然益发不自然,他没有对那名纪姓教徒详细注意过,实无自信一定不会引起那两名精练教徒的疑心。倘若对方越疑,盘话就免不了,而一旦开了口,口音首先就要出毛病了。 解决这两名教徒,本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如今的情势,是他已深入敌方腹地,对四下出路不熟悉,对坛中人手分布的状况也不清楚,如有响动,将其他教徒惊动了怎么办? 他尚不知道黄衣首婢是不是一定在里面?有没有受伤?假如需要背负,出山之路不短,他是否能够一路血战脱困? 万一因此坏事,那就要百悔莫及了! 但是,他这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但如此,由于身形已经暴露,甚至连多迟疑一下,都是很危险的事! 因此之故,葛品扬脚下仅稍一顿滞。便立即又向前走去。 两名教徒同时停下脚步,转身横刀,目不转瞬地望着他。 葛品扬下巴略抬,眼皮微垂,右手一场,刚将掌中银牌亮出,身躯忽然一歪。好似脚下绊着什么,一个重心不稳,猛然向前跄出四五步,“朗”的一声,那块银牌竞脱手跌落地上。 这时,葛品扬的身子,正好夹在两名教徒之间。 一名教徒皱眉咕哝了一句什么,俯身下去将地上银牌捡起。 葛品扬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右手向背后反着伸出,意思要那名教徒将银牌递还他手心里,同时闭目甩头,左手向另一名教徒一招,意思表示:来,你带路! 两个动作,同一刹那完成,巧妙而又自然,结果,两名教徒同时上当。 那边一名教徒不发一言将银牌塞回葛品扬手上,这边一名教徒眨了眨眼皮,也一声不响地举步领先向谷中走去。 葛品扬暗道一声侥幸!他准备着一有不对便下煞手,没想到事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难应付。 前面这条狭谷,果然狭得可以,每隔十来步才点有一支牛油烛,以至谷中黑暗异常。前面那名教徒走没几步,忽然半偏过身子低低问道:“三位香主已经回来了?” “嗯。” “提人重审?” “嗯。” “这次出去有没有又抓到什么人?” “嗯” 三声“嗯”,都是以舌尖抵紧牙缝,打鼻管中沉沉发音,这是葛品畅目前唯一能发出来的一种声音。 这是几个简单的问句,一声“嗯”,便足以打发,但是,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事,譬如那最后一下,单“嗯”一句就有点勉强了。 对方问的是“有没有?” 究竟有没有呢?单“嗯”一下是不够的,所以葛品扬将最后一“嗯”尾音拖得长长的,那就是说:“那不关你的事,老兄,你问得太多了!” 所谓钦差见官大三级,对方既然误会他此行是奉命提人,他也就乐得端端架子了。 那名教徒碰了个软钉子,果然没有再开口。 曲曲折折的走了约莫百来步,前面教徒忽然于一支牛油烛前停下,身躯一偏,表示要让葛品畅走到前面去。 葛品扬昂然擦身而过,目光溜扫,牛油烛下面有道铁门开在石壁上,铁门里面大概是座石洞,葛品扬看清后,略退半步,身躯也是一偏,同时向铁门指了指,接着双手一剪,将下巴高高抬了起来。 葛品拓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扇铁门紧紧关闭着,他并不是真正的老纪,一时摸不清铁门开启之法.手脚之间只要稍呈生疏,马脚岂不要马上露出来? 因此,他索性派头摆到底,手势表示出:“上去打开!” 那名教徒侧目打量了他一眼,轻轻一“嘿”,似乎对这位伙伴狐假虎威,一下子作成作福起来的神气颇感不屑和不满。 尽管如此,那家伙仍旧上前以足失在门旁一根木桩上狠狠踩了一下,木拉下沉,铁门应声而启。 石洞内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教徒这次不待葛品扬吩咐,仰身踮脚,将石壁上那支牛油烛拔下,躬腰入洞,待葛品扬跟了进去,他已将洞内灯火引燃,满洞顿时亮了起来。 葛品扬迅速四顾,这座石洞人口虽小,内部占地却相当宽阔,所以并没有一般山洞常有的那股霉味儿。 洞中除了几堆乱草,别无任何陈设。 葛品扬一眼看到,黄衣首婢仍然是一身老人的装束,显然那几名香主在匆促间尚未识破她是个红粉女儿身,黄衣首婢侧身曲卧,脚踝上似乎套着一根拖自壁角的铁链,身躯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抑或受刑过重而致昏迷。葛品扬看得又痛心又愤怒,身不由己一跃扑去。 身后发出一声低低惊呼道:“老纪,你,你” 葛品扬惊然一惊,神志立即清醒过来,当下去势一勒,复又迅速扑回,伸手将那名教徒手臂一抄,沉声道:“此人曾吃过什么苦头?” 那名教徒目光一直,骇叫道:“你,你不是老纪?” 葛品损五指一紧,冷笑道:“本侠能来此地,便是你们那位纪姓伙伴活命的条件,朋友只要肯听话一样也有活下去的机会!” 那名教徒知道,要反抗就得先送掉一条手臂,这厮骨头虽较那位老纪为硬,毕竟也不是什么真英雄真好汉,周身因痛楚抖了一阵,向后咬咬牙,勉强进出一句:“你待怎样?” “问你,此人曾吃过什么苦头?” “被毒打过一顿。” “有没有受内伤?” “好像没有。” “她现在昏睡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服下什么药物?” “没有,只是点了昏穴。” “知道扯谎的后果吗?” “您可以马上验证。” 葛品扬伸手一拍,散去对方右臂劲力,喝令对方自动脱下外衣和鞋帽等物,脱好,又令交出号牌,将其带至黄衣首婢身边,反手再点上他的昏穴,把黄衣首婢铁链解开,将他锁上,然后为黄衣首婢试着解穴。那教徒果然没有说谎,黄衣首婢一声轻吁,真的苏醒过来。 葛品扬低下身子轻唤道:“大姐,你醒了吗?” 黄衣首婢身躯微震,眼皮张开,憔悴而倦乏的脸孔上,浮现出茫惑神色。葛品扬声浪微抖又道:“大姐,我,我是品扬……” 黄衣首婢一声“啊”,霍的一跃而起,身躯摇了摇,唇白眼合,忽又向后倒下。葛品扬急忙伸手将她扶住,心头一酸,热泪不由夺眶而出。 黄衣首婢只是刑余体虚,在忧喜交集之下,一时闭住气,经葛品扬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立又再度睁开眼来。 她微挣了一下,虚弱地道:“放……放我起来。” 葛品扬俯脸低低地道:“大姐,我是品扬,难道你还不相信么?” 黄衣首婢摇摇头,合上眼皮道:“我……我相信。” 葛品扬轻轻又问道:“大姐伤得重不重,能不能换上这里教徒的衣服?要是不能,就这样由小弟背负着你出去可好?” 黄衣首婢又挣了一下道:“我能……你……你放手……帮我坐好,我没有受内伤,只要调息一会儿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葛品扬知她个性极强,不便违拂,于是依言扶她盘坐起来。 葛品扬本还想运使本身真气助她行动,相知她却轻声拒绝道:“不必了,那边还有两名落难者,你且过去看看她们,如果也是武林人物而又伤得不重的话,不妨顺便助她们一臂之力。” 葛品损一“嗯”,讶然道:“还有人?在哪里?” “隔壁一间,移去那边那块大石头就可看到了。” 葛品扬顺着黄衣首婢眼光望去,洞角果然有座不规则的石屏,因为上面长满苔藓,他原先还以为是石壁未经磨凿的一部分,此刻闻言之下,立即霍地站起,黄衣首婢忽然低喊道: “葛你来。” 葛品扬怔怔地又蹲下身子。黄衣首婢脸孔略低,羞涩地笑了笑道:“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居然也会流眼泪,请你将眼泪先擦擦干净了再过去好不好。” 葛品扬睑颊一热,低低笑道:“当然好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笑呢!” 语毕,长身而起,取下一支牛油烛,快步向洞角走去。 奋力移开石屏,里面一段石洞亦颇宽敞,探身入内,举烛四照,果然在洞角一堆干草上发现两个蜷曲的身躯。 葛品扬走过去,俯身引烛照察,原来是两名布衣中年妇人,发蓬钗折,满脸污垢,面目憔悴而不可分辨。葛品扬见两妇人睡态昏沉,呼吸低微,知道也给点了穴道,于是将手中牛油烛插去壁间,真气略调,以一元指功遥空为两妇解开穴道,两妇发出一阵呻吟,先后挣扎着坐了起来。 葛品扬见两妇眼神呆滞地怔怔地望着自己,忙轻声问道:“两位大娘能行动么?” 两妇对望一眼,一语不发,竟又相继面壁倒身睡去。 葛品扬见两妇不予理睬,又弄不清对方是何等身份,不禁皱眉搓手,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他跨近半步,低声又说道:“洞门没有关,天亮以前,两位大娘随时都可以走出这座石洞,请两位大娘自己拿主意,在下另有事务在身,不能多待。”说完,见两妇仍是一动不动,只好拔下壁间的牛油烛,钻回前洞。 回到前洞,黄衣首婢已将那名守卫教徒的衣帽取过换上。 葛品扬见她已能行动自如,心中甚喜,上前轻声说道:“怎不先调息一会儿?” 黄衣首婢眼皮微垂,摇摇头道:“谈动手,横竖不行,时间一久,难保不生出意外变化,只要能勉强行走,先离开此地再说吧。” 眼皮一抬,指着隔壁问道:“情形怎么样?” 葛品扬苦笑笑道:“是两位大娘,但是脾气怪得很,我为她们解了穴道,她们却不屑理我,我只好告诉她们洞门没有关,自己看着办了。” 黄衣首婢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此算了,算了。” 两人说至此处,忽听洞外有人高声叫道:“喂,老三,你陪纪兄弟进来带人怎么要这样久,交班时辰快到了,等会儿给头儿们发觉了谁担待?” 葛品扬匆匆说了一句:“大姐随我来!” 接着,足尖一点,箭一般向洞口射去,口中高应道:“来啦,老兄,你接着吧!” 洞口那名教徒正探头向洞中张望,刚刚发觉口音不对,一支牛油烛已经迎面飞到,他就好似玩吞火把戏一般,烛枝穿口插入,连哼都没有哼得出一声,便衔烛仰面翻倒,登时了账。 葛品扬回头见黄衣首婢虽然已经跟至身边,但双眉微蹙,呼吸短急,似乎力有不支,木由伸出一手道:“大姐,我扶着你走可好。” 黄衣首婢心口合一,做作敢当,绝无世俗儿女那种扭捏之态,这时,毫不迟疑地玉腕一送,让葛品扬轻轻抄住。 葛品扬运气一带,双双飞出洞外。 黄衣首婢低低问道:“前面出得去么?” 葛品扬想了想说道:“不,我们不必打前面出去,据那名姓纪的教徒说,后山另有一条僻径,我们到谷口去找找看。” 两人急行出谷,谷口静悄悄的,只剩下头顶上那四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摆荡。葛品扬闪目四察,向西边一指道:“要有通路可能就在那边。” 西边是一片灌木林,林中似乎有着一条淡黄的路影。二人走至林前,正待相偕钻入,林中忽然有个细细的声音道:“来的是老纪么?” 黄衣首婢微微一震,葛品扬星目一闪,已然约略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五指一紧,将黄衣首婢玉腕轻轻摇了摇,意思说:由我应付,没有事! 身形一顿,向发声处压着嗓门低问道:“是春桃姐,还是秋菊姐?” 林内另一个声音格格一笑,荡声道:“都来了,怎么样?菊妹,你瞧这个糊涂虫。竟连你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该多可笑……” 葛品扬轻轻一拉,带着黄衣首婢向发声处挨去。 一丛杂木后面,两张妖娆的面庞,映着淡淡的月色悄悄探出,其中一女目光瞥及葛品扬身后的黄衣首婢,不禁轻咦了一声道:“同来的不是阿彭?” 葛品扬放开黄衣首婢,一步抢过去,口中答道:“阿彭值班,来的是‘老三’!” 那名妖女一楞道:“你的声音” 葛品扬沉声喝道:“想明白到地下去问你们的情夫吧!” 喝声起处,一掌平削而出,两女同时玉殒香消。 葛品扬看也不看一眼,回头招手道:“大姐,我们走!” 黄衣首婢走上去,又让他挽住手臂,二人沿着林中小径,向山后急急行去,路上,黄衣首婢低声笑道:“你的心肠相当狠呢。” 葛品扬回头一笑,打趣道:“像你一样,爱恨各走极端!” 黄衣首婢俏脸微微一红,避开视线,没有开口。葛品扬心头不期而然地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一阵陶然,一阵茫然,笑容消失了,脚下也不自觉慢了下来。这一刹那间,他似乎获得了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什么,身心都在飘荡着,迷迷蒙蒙,不着边际,没有凭依…… 耳边有人浅嗔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像这么走法,再走三天三夜也出不了这座山呀!” 葛品扬“啊”了一声,赧然一笑,脚下立即加快起来。 这条山路虽然崎岖而曲折,看样子却并不是常年无人经过,所以,借着不太暗淡的下弦月,路形颇易辨认。 一路走下去,两人再没有讲什么话。 时值深冬,又当夜半,风虽不大,但刮在脸上,依然割刺难禁,这在常人,无论如何是受不了的,但是,这时两人心跳着,紧握着的两只手都出了汗,血在急速循环着,双方所感到的轻微震动,胜过千言万语…… 默默地走了约莫顿饭光景,黄衣首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你怎知道我是谁?又怎知道我被四方教掳、来,马上就赶来搭救于我呢?” 世上很多聪明绝顶的人,有时竟会做出很可笑的事,或者问出很可笑的话来,此刻的黄衣首婢便是一个例子。 这时的葛品扬,虽说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甚至声音也不是固有的声音,但是,他这时的声音却与前此作寒儒装束时的声音没有两样。黄在首婢在客栈中醒转后,曾和他对话甚久,纵令此刻看不到他那一身寒儒装束,又怎会在分开不到一天工夫,竟连同一种声音都分判不出了呢? 此无他,对那位“寒儒”,黄在首婢心中所存在的,只是“救命之恩”!其他种种都只打眼经过,根本未于心底留痕! 葛品扬正待答话,忽然“嗯”了一声道:“你,你怎么了?” 葛品畅问着,凝眸注视,同时停下了脚步。 黄衣首婢摇摇头,微喘着道:“没有什么,继续走吧。” 葛品扬望了望天色,回头瞥及不远处有块内陷的石洼,乃拉起黄衣首婢的手,正容说道:“现在才三更光景,霜雾正浓,别说这条路上不可能碰上谁,就算那批匪徒循踪追来,小弟自信也能应付得了,大姐大病初愈,又遭如此折磨,累坏了可不是玩的,假如大姐肯听我的,就请去那边稍微将息一下,有话,过去那边,慢慢再说,你这一问正好提醒了我……” 黄衣首婢不过由于生性好强,其实早已支撑不住了,这时她见葛品扬说得诚恳,也就不再坚持,点点头道:“好吧。” 两人走到石壁下坐落,因为背着风,顿感温暖不少。葛品扬转过身子,自头上取下皮帽道:“还要不要我再作解释?” 黄衣首婢“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失笑,低头道:“当时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葛品扬歉然垂落视线,低声道:“是的,这是小弟不好,不过,大姐请易地设想,要是大姐处在我那时的地位,又会怎样?” 黄衣首婢默然不语,显然已予谅解,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么你怎能这么容易找到这里来的呢?” 于是,葛品扬便将设计混进总坛的始末详情说了一遍。黄衣首婢静静听完,不禁皱眉道:“那三名香主迟早要回来,回来后,一旦发觉这是一条调虎离山计,该教岂不要跟终南和丐帮成仇。” 葛品扬深深一叹道:“四方教为五台三魔所创立,除声色淫乐外,主要的目标,当为对付天龙堡。五派与丐帮与敝师门情谊深厚,没有这件事,情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总之,今天的武林已成大混乱局面,不借此澄清一下,谁也别想有太平岁月,所以说,这样也好……” 黄衣首婢欲言又止,目光垂向地面,悠悠地出起神来。 葛品扬也一样,心中有无限的心意需要表达,但是,那却像一团乱丝,凭他如何整理,也整理不出户个头绪来。 他们现在,彼此知道对方,彼此了解对方。 彼此都觉得,无论要说什么,皆毋须借声音传达,对方也应该知道,说不说出来,并没有太多的分别。 爱,有如橄榄,其味均在细细咀嚼中…… 葛品扬忽然站起来,轻轻说道:“大姐,你趁此调息一会儿吧。” 说着,也不等对方有所表示,径自负手走出壁洼。月色是凄清的,夜是冰冷的,如此情形,是能帮助人平静心神,葛品扬现在最需要的也是平静心神。 黄衣首婢没有说什么,抬眼怔怔地望着葛品扬修伟的背影渐渐地脱出视线,幽幽一叹,开始正身、凝神、调息起来。 葛品扬见身后没有动静,知道黄衣首婢已依言行动入定,深吸一口清气,双眉微振,纵登壁项,扫目四察,负起了护法戒备之责。虽然四下里毫无异状,但他注意力却不稍怠,名门弟子,最注意的便是背地无人时的精神表现,专事于人前表功粉饰者,要想在武林史上留下一点名声是很难的。 葛品扬借着一条嵯峨的石笋隐住身形,双目如电,监视着四周。大约半炷香光景之后,他目光偶扫来路,心神不禁为之一紧。 来路上,突然悄没声息地向这边奔来两条灰色身影。 葛品扬即提气运功,暂不声张。这道石壁离前面大路约四五丈之遥,来人如有异常举动,他以居高临下之势,随时都可以一扑而下,迎头将来敌拦住,根本用不着庸人自扰,抢先发动。 两条灰色身形初发现时约在二十丈开外,这时已临近十来文之内。 葛品扬隐身注视着,忽然感到有点奇怪起来,两人身法是一流的,然速度却不如想象中应有的那么快,就好像身负重荷,心有余而力不足似的。 再看下去,葛品扬弄明白了:两人内力都有点不济。 两条身形一路奔行,既不停顿,也不旁顾,不消片刻,已自前面山路上一掠而过,继续向前山急驰而去。 两人会是谁呢?四方教中的教徒?不像,因为一般教徒不会有这等上乘的轻功身法。 如说是教中的香主,也不像,三名香主的轻功他于入山时已留意过。身法与此有别,而速度却超出甚多。 葛品扬苦思着,忽然间,他想到了:是那两名青衣中年妇人! 两人穿的是短袄,与三名香主的长衣不同,与教徒们的对襟劲装也不一样,两人面目虽无法看清,但是,约略可以看得出,两人头上均包着一块灰布。以布包头,在男人是少见的,参诸身法尚佳而内力不济的情形,除了那两名青衣中年妇人,应该不会再有他人! 而现在,另一个疑团也随着解开了。 两名青衣妇人先前不理睬他,只怪他当时没有显示本来面目和表明真正身份,两名妇人一定将他误为教中党徒,以为问她们能不能自行走动是要带她们出来审问,大概他一走,两妇便想到情形有异,而随后逃出来了。 葛品扬明白了这一点,感到极大安慰,帮助别人是乐事,虽然他不知道两妇来历,两妇也将永远不会知道救她们的恩人又是谁,但是,这些并不是他救人的动机,他能亲见两妇逃离魔窟,便够自慰了。 葛品扬没有马上去惊动黄衣首婢,隔了一会儿方自壁顶轻轻跃下。黄衣首婢这时已经功行一周天,精神略见爽旺。葛品扬过去告诉了刚才所发现的一切,黄衣首婢也为之高兴不已,接着,两人便继续上路。 这时已是四更左右,空山沉寂如死。 二人循路前行,没多久,忽见前面十余丈处有株入云大树,葛品扬细视之下,轻轻说道:“到了。” 黄衣首婢道:“到了什么地方?” 葛品扬道:“看到前面那株大树么?那是株白果树,由树下拐弯出去,不过盏茶光景便可到达镇巴了。” 黄衣首婢面露喜色,葛品扬又道:“但是稍微谨慎点,树上宿鸟很多,惊动了它们甚是麻烦,晚间来时,我要不是见到群鸟惊飞,差点跟三名香主撞个正着呢。” 黄衣首婢含笑点点头,两人戒备地往前走去。 距离白果树不远,葛品扬为慎重计,叫黄衣首婢在原地相候,自己先上前向山下来路观察了一下,看清的确无人,这才回身招呼黄衣首婢跟上来。黄衣首婢越过白果树,四下一望,轻轻说道:“你看这山中静得好怕人。” 有着一身绝俗武功,行藏不让须眉的黄衣首婢,居然会说出如此怯弱的话来,可真出人意外。 但是,葛品扬也不比她高明多少,他手一紧,将对方拉近身边,亲昵而有力地低低安慰她道:“别怕,有我……” 可笑么?一点也不。他们是沉溺在忘我中的一对呵! 他们的速度不减,身躯却愈拢愈近。几乎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急烈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 这种梦一样美、梦一样醉人的情境,没多久,便被迎面突然出现的两条身形冲破了。两条身形,纵跃如飞,身手之佳,当世罕见,容得葛品扬和黄衣首婢两人警觉,来人已至身前。 双方同时停下,葛品扬闪目一扫,已将对面两人分别看清。 来的二人身材均不甚高,一个身穿黄袍,金冠长发,重枣似的脸上神色严肃,一副关者气派;另一个身躯略显臃肿,帚眉蟹脸,双颊红红的犹若婴儿,眼如一条线,开合之间,精光电闪。 葛品扬前此虽未见过这两人,但在看清了对方这种装束和生相之后,暗道一声“不妙”。马上想起两人可能是谁。 决不会错,十成十是金、醉两魔。 他一直防着那名闪电手和另外两名香主,而现在,他倒真希望来的是那三个香主,而不是两魔。 师父天龙堡主那一身盖世功力,都只落得与两魔两败俱伤,凭自己,自然不是两魔之敌,纵然使出先天太极玄功和一元指两种不传绝学,或能保得全身而退,但是,那是指自己一个人在正常情形下遭遇两魔而言,如今身边多了一个毫无作战能力的黄衣首婢,情形就非常严重了。 据那姓纪的教徒说,两魔不是出去还没有多久吗?怎又忽然会于这时候赶回来的呢?这等巧事,真是梦想不到。 可是,事已至此,慌也无用,葛品扬知道如今已不容多想,该怎么做便得怎么做了,当下将拉住黄在首婢的手一松一推,示意黄衣首婢退至自己身边,依着自己的行动行事,不可多开口。 他拦住黄衣首婢后,微微俯身朗声道:“内堂执事纪华生与这位三师弟参见两位教主。” 葛品扬不得不试着冒一下险,他估计四方教组织庞大,而一名内堂执事也不是什么高级爪牙,两魔很可能知其人而木能辨其声的。这一点,果然给他赌对了,头戴金冠的金魔哼了一声道:“如此深夜,何事外出?” 葛品扬不慌不忙俯身答道:“留守的巡、执、护三堂香主,昨日获悉山下的镇巴有身份不明的武林人物出现,已率卑职等于傍晚掳得一名形似龙门棋士的白发老人,现正囚禁于厅后狭谷石室中,等候两位教主回来发落。卑职与这位兄弟系奉巡察堂百香主之命,往山下查察此人有无余党者。” 蟹脸醉魔转向金魔道:“老大,你一直埋怨总坛中除了几名香主以外一个人才也没有,现在你瞧此人口齿清楚,应对合度,精神也远较各堂同职执事健朗,小弟终日沉浸醉乡,情有可宥,老大怎么也始终没有发现此人?” 金魔点点头,沉声道:“身份再报一遍!” 葛品扬受宠若惊状,连忙俯下身子道:“内堂执事纪华生,谢两位教主恩典!” 金魔哼了一声道:“好,马上下山去,小心将事,有功当受上赏。回堂后立即携本身号牌往青云阁上官娘娘那边报到候差。” 葛品扬忙不迭又谢了“恩典”。两魔互相一点头,相继举步自二人身边过去,葛品扬以肘弯抵住黄衣首婢,示意黄衣首婢继续忍耐,危险期尚未完全过去,稍一不慎,便要前功尽弃。 果如所料,两魔走出三四步,金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步回身道:“你两个回来!” 葛品扬与黄衣首婢正想举步下山,闻声只好转过身去。 金魔手向黄衣首婢一指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魔头因看出黄衣首婢也似有着不凡气质,颇有一并提拔之意,然而,这好意的一问,可把他们两人害苦了。 黄衣首婢身上,现在虽带有葛品扬交给她的那只号牌,但是,两人均未去留意牌子上究竟是个什么名字,事出意外,两人同时一楞。 本来,两魔既不能认出葛品扬的声音,黄衣首婢只要能及时随便报出一个姓名,两魔也不一定就会发觉什么不对,可是,两人这一楞乃人之常情,世上再聪明的人处此情况下,也是免不了的。 葛品扬知道事情已糟,牙一咬,猛将黄衣首婢奋力向空一托,大喝道:“大姐速去!” 跟着,其疾无比地身躯一旋,朝两魔打出天风三式中的一招“星动河摇”! 两魔一声“咦”,分向两边退开。醉魔帚眉一竖,嘿嘿冷笑道:“小辈好大胆,纳命来吧。” 招随声出,球形身躯一弹,凌空向葛品扬当头扑来。葛品扬回头一看,见黄衣首婢虽被自己送出五六步外,但此刻却仍立在那里,毫无离去之意。他又惊又怒,跺足急叫道:“你快跑呀!” 黄衣首婢沉声道:“来招已近,快予化解,我这边不用你担心!” 葛品扬急切间,只好先向攻来的醉魔发出一掌,这一掌暗含先天太极罡气,威力较第一掌又自不同。 醉魔托大,根本未将葛品扬放在心上,等到接触到葛品扬的掌风,方知估计谬误,一声惊“哦”,身躯疾往一旁翻落。 金魔一声不响,大踏步向黄衣首婢走来。 葛品扬一惊,厉喝道:“金老贼滚回去!” 单掌急挥,打出十成先天太极罡气,金魔举袖一拂,满不当一回事,讵知两股掌风一碰,葛品扬身躯不动,金魔却震出二三步。金魔一怔之下,不由得老羞成怒,也不查究葛品扬是何身份,双袖齐抖,转身扑来。 葛品扬口中大叫道:“你为何还不走?” 黄衣首婢平静地道:“我这条命真的比你贵重么?” 葛品扬无暇再答,奋力又向金魔攻出一掌。这一次,双方旗鼓相当,金魔仍然未能占得上风。 金魔方退,醉魔又到。 双魔显已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联手轮攻了。 情势愈来愈劣,不过,对于两魔联手一节,葛品扬既不惧,也不怒,他见两魔奈何先天太极玄功不得,对这种绝学益发有了信心,现在,他最感伤脑筋的便是黄衣首婢不依言独自离去。 本来,他只要将两魔命拼命挡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到黄衣首婢脱出危险地带之后,自己再抽身逃退,是不难的。 可是,黄衣首婢偏偏不肯。 他能责备她吗?如果易地而处,他会舍下她独自离去么? 两魔咆哮,攻势也愈来愈猛,葛品扬兔起鹘落,侧击横拦,始终只有一个目的,不让两魔逼近黄衣首婢。 此刻,葛品扬如肯运用一元指,情形也许会不一样,但是,他不敢,一元指消耗真力太巨,他怕一击不中,反致速败,这是一场持久战,在必然的落败到来之前,他实在不知道能支持多久……—— 第二十八章 弄巧成拙 葛品扬空负一身先天太极玄功和一元指两大绝学,为了保护黄衣首婢安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化先天太极真气于天风三式中作消极的拦截,而始终不敢冒险以一元指去争取主动攻势。 这种仗打来相当艰苦。 这是他自入江湖以来,第一次遭遇上此等强敌,同时也是第一次像这样陷于煎熬式的苦战之中。 转眼之间,百余招过去。 现在,情势益发险恶了! 先天太极玄功之运展,虽说不像一元指那样消耗内力,然而,那也仅属程度上的差别,其情形有如那“灯”之与“油”,由于灯芯粗细不同,耗油纵有快慢,世上绝没有一盏灯一滴油不耗就能发光的。 金醉两魔见合二人之力尚不能挫敌于百招之内,不禁均为之老羞成怒起来。金魔猛攻一掌,大喝着道:“醉老二,天风老鬼何时调教出这么一个小子?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 醉魔接手攻出一掌,一面高声答道:“不像是天风门下。” “何以见得?” “天风老儿的天风三式威力虽然不弱,却没有反震之力,这小子这一身无形罡气,依小弟看……” “近乎终南弄月老儿的先天太极玄功?” “老大好眼力!” “盘问他一下!” 醉魔双掌一推,大喝道:“小子听见没有?从速报出师承门户来,看在你小子是个人才,如证明你小子并非有意寻衅,本教或许会法外开恩,收留你小子赏个优差也不一定。” 葛品扬冷冷笑道:“赏个什么样的优差先说说看,教主之位?是不是?本身能耐不过如此,居然有脸大言不惭,嘿嘿嘿!” 金魔手一挥喝道:“醉老二,不必多说,拿下来再问也一样!” 醉魔哼了哼,两魔竟然一反轮攻方式,合力采取翼式包抄,双双疾扑而上。葛品扬见了,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刚才两魔一番轮战,他表面上虽然未露败象,暗地里,自己心中明白,内力早有不支之感,如两魔继续轮攻下去,决难再支持到百合以上,而现在,两魔这一改变进攻方式,那就连五十招也接不下了。 五台三魔,功力均与师父天龙堡主相去有限,今被若非有先天太极真气护身,自己纵有一百个,也早成擒了。如今,他十分清楚,两魔非一般武林魔头可比,自己如能保持应付裕如的态度,一时尚无大碍,设若在气势上稍稍示弱,后果则便不堪设想,所以,他必须力图振作,不至油尽灯枯地步,决不能于行招走式间露出半丝松弛现象。这是一场有敌无我的亡命之战,精神与意志,可以说比武功还重要几分。 他将一身先天太极真气悉数运聚双掌,容得两魔攻至,双掌轻飘飘地向外一推,嘿嘿一笑道:“早就该一齐上了。” 这一推,看上去好像很从容,实则已是他一身剩余功力所集。 两魔修为深厚,虽然没有给震伤,却也连退四五步,方始站稳身形,金魔暴喝一声: “再上!” 四掌齐扬,再度排山倒海般攻至。 葛品扬屏绝杂念,猛吸一口清气,腰马微挫,双掌遥照,最后一股先天太极真气自两臂源源输向十指,成败已是在此一举。 这一招如能将两魔挡住,两魔也许会知难而退,另换攻击方式,只要能获得一个喘息机会,一切都还有望,否则,他与黄衣首婢的命运,便就此决定了。 两股劲风于相距五尺之中点接实,不知怎的,左首的金魔,双臂忽然一抖,好像在葛品扬的先天太极真气之外,另遇着什么阻力,身躯也跟着微微晃动了一下,因此之故,双方落了个旗鼓相当。 葛品扬总算勉勉强强又渡过一关。 就在双方同时撤掌后退的刹那,葛品扬听到身后发出“卜”的一声闷响,循声扭头,竟是黄衣首婢自半空中摔落。 这时的黄衣首婢,跌坐着,一手支地,嘴唇发白,胸部不住起伏,神情极为痛苦。 葛品扬大惊,连忙奔过去道:“刚才是你从旁出手?” 黄衣首婢挣扎着巍巍站起,俯首黯然道:“我已看出你……我……我以为我已复原…… 没想到仍然力不从心,看样子……我……怕是帮不了你的忙了。” 因为两魔又已攻至,葛品扬只好身躯一旋,咬牙挥出一掌,口中高叫道:“你可以帮助我,但你不肯,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掌因系挟忿出手,本已几乎枯竭的太极真气,说也奇怪,竟于一激之下涌出漫漫一片。 葛品扬劲力始终不衰,使得金、醉两魔大为错愕。 黄衣首婢一呆,旋即喘喊道:“能怎样帮你,快说!” 葛品扬急愤大呼道:“很简单,请立即掉头离开这儿!” 黄衣首婢发急道:“留下你怎办?” 葛品扬蓦地大喝一声:“我怎办,你看完这个就知道了!” 喝声中,猛然又向攻来的金、醉两魔奋身扑去。 这是葛品扬与金、辟两魔交手以来第一次主动还击,也是他今夜前后的一百多掌之中威力最猛的一掌。 这股力量自哪儿挥发出来的,连葛品扬自己也弄不清楚,总之,他需要发出这么狂烈的一掌给黄衣首婢看,结果,他做到了。 两魔讶然退却,葛品扬回头大叫道:“看到没有?这总可以放心走你的了吧?” 黄衣首婢欲言又止,忽然喊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葛品扬听得一楞道:“怎么说?你,有个条件?” 黄衣首婢坚决地道:“是的,你可以不答应,我也可以不走。” 葛品扬仰天大笑道:“提的真是时候。” 牙一挫,双掌打出一招“星河变色”,两魔竟给逼得连连后退。葛品扬势如疯狂,双掌起落快如转蓬,东追西逐,全然不顾本身安全,就好像胸中正有着一股恶气,非此不足以发泄似的。 黄衣首婢眼中闪起一片泪光,匆匆以抽拭去,高喊道:“答应不答应,说呀!” 葛品畅身形不定,自嘲似的应道:“你想呢?我的好大姐,当然答应喽。” 黄衣首婢又喊道:“一诺如山。” 葛品扬高声道:“留下地址,我可以补送一张字据!” “那倒用不着。” “那就快说吧。” “自现在起,请……请你忘了我。” 葛品扬一震道:“怎么说?” “……” 葛品扬接着大叫道:“为什么?不,再说一遍,我要你再说一遍。” “……” 二次发问,身后仍无回应,葛品扬抽空扭头扫视,黄衣首婢已走出十数丈之外,暗淡夜色中,只剩得一抹隐约的背影,眨眼之间,于下坡拐角处消失不见。 金、醉两魔又一度掩袭而上。葛品扬怔立如痴,浑如未觉。两魔掌风至处,葛品扬一条身躯立时晃悠悠荡起,飘出三四丈,滚翻而落。这一下若换了别人,可能早就五脏移位,六腑变形,由活人变成一具烂尸了。 先天太极真气可贵就在这种地方,它在各种真力中特具防守功能,一遇外力,反应自生,葛品扬眼看黄衣首婢离去,神志虽有点恍惚,一身太极其气却未随之懈怠,所以他一条身躯虽给震得腾空而起,两魔掌力依然未能侵入体内。 不过,话虽如此,葛品扬这下挨得可也不算轻,他感到心胸间气血翻涌,知道已近喷血边缘,如不适时调息,别说对金、醉两魔这等人物,恐怕连一个普通高手也将招架不住了。 于是,他将两魔置之度外,就地盘坐调息起来。 他如继续蛮拼,只有惨败一途,而这样做,则多少还有点机会,至于两魔会不会在他调息时下手,他已顾不了那许多,如今,顾虑已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心头平静辽旷,什么也不在乎了。 两魔误以为葛品扬已成奄毙状态,相顾一眼,双双带着满脸得意走过去。醉魔哈哈一笑,道:“小子,这下狠不起来了吧?” 葛品扬听如不闻,头脸微俯,调息如故,只需混过盏茶光景,便可从头做起,能不能混得过,那由命运决定。 金魔点点头道:“这小子人才倒是个人才。” 言下颇有怜才之意,醉魔没有答腔,细眯眼朝入山来路谛视之下,忽以肘弯一碰,金魔道:“那边来的像不像闪电手百平天他们几个?” 金魔抬头望去,点点头道:“是的怪了!深更半夜,他们这一行足有二十来个,怎么会打山下上来的呢?” 一行二十余条身影,转眼来至近前。为首的一名黑衣蒙面人“啊”了一声,霍地止步,道:“是两位教主?” 身后诸教徒,一致定身垂手。 金魔注视着问道:“到哪儿去了?” 闪电手躬了躬身,答道:“有不明身分的人物混来巴岭附近,并与这儿丐帮支舵有勾搭,卑座与执、护两堂已于日间擒获一名。” 醉魔岔口道:“一名?” 闪电手躬身道:“是的。” 金魔忽然问道:“你们适自山下来,有没有碰到谁?” 闪电手躬身道:“没有。” 葛品扬闻言宽心大放,黄衣首婢大概听到脚步声便藏起来了,她这下总算平安脱出虎口了。 醉魔蹙额自语道:“怪事……” 闪电手呆了呆,金魔挥手道:“没有什么,你说下去。” 闪电手接下去道:“卑座等将人犯押回,又复据报,镇上出现一名白发老人跟一名青衣寒士,赶去一看,青衣寒士没有见到,白发老人竟是……” “谁?” “终南弄月老人。” “谁?” “终南弄月老人。” 金、醉两魔迅速交换了一瞥,又分别朝盘坐着的葛品扬望了望,仍由金魔问道:“老儿来意何在?” 闪电手小心地答道:“说是受丐帮帮主之托,来解决丐帮在汉中这一带利益受本教影响的问题。” 醉魔冷笑了一下道:“利益?嘿嘿,目前容他们活下去已是够宽宏的了。” 金魔注目接着问道:“你们如何回答?” 闪电手不安地答道:“老地自称与各位教主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卑座等因之不敢随便开罪,乃回他这事要等两位教主返山才能有所决定。” 金魔嘿嘿冷笑道:“好个几十年的老朋友!一面声言谈判,一面却暗中派人入山。你们这批饭桶!” 闪电手与执、护两堂主,以及身后二十余名教徒,闻言俱皆惊然一惊,二十余对目光,均不由自主向一边打坐的葛品扬望去,只有此刻,他们才算弄清地上坐的,原来木是教中的内堂执事老纪。 金魔手一指,怒喝道:“将这小子拿回总坛,待本座慢慢拷问。” 二十余名教徒“咻”的一声,立将葛品扬团团围定。执、护两堂香主堵住下山去路,闪电手则向葛品扬双目灼灼地戒备着拢近。 葛品扬缓缓抬脸,沉声道:“且慢!” 语态之间,威势慑人,闪电手情不自禁为之愕然怯步。 葛品扬从容长身道:“你们出手,只有白白送死,还是换他们两个老家伙上来吧。” 金魔厉喝道:“拿下!” 众魔徒不敢违命,大喝一声,同时扑上。闪电手不愧闪电之名,肩头一沉,出掌如风,其疾无比地一把抓向葛品扬面门。 葛品扬冷冷一笑道:“先拿你做个榜样也好,去吧!” 单掌一挥,劲气如涛,闪电手一条身躯立给带离地面,砰然一声,摔去五丈开外。葛品扬天性仁厚,这一掌打出,目的只在立威,并未施上阴功,所以,闪电手虽然首当其冲挨了一下重的,内腑却并未受伤。 金、醉两魔万没想到这小子竟能于如此短促时间内恢复大部分功力,知道听任魔徒蛮攻,徒然白饶,于是不再托大,一面喝令众魔徒后退,一面双双再度联手攻上。 葛品扬一身功力虽说已恢复六七成光景,但想凭此击败二魔,仍属毫无可能,不过,现在脱身既然无望,也只有拼一时算一时了。 众魔呼啸一声。四下散开,远远围定。 葛品扬屏念运神,先天太极真气一提,人如巨鹤舞空,又与金、醉二魔缠斗起来…… 距离斗场不远,那株耸立在三叉路口、枝叶蔽空、高约十余丈、上栖鸟只无数的白果树顶,这时,盘坐在枝桠间的两条青色身形,相继启目抬头,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一瞥,右首那位青衣妇人低问道:“姐姐还好吗?” 左首的青衣妇人点点头道:“还好,你呢?” “愚妹适才静中似乎听得前面山道上隐隐有杀伐之声传来,不知大姐有没有发觉到?” 左首青衣妇人皱眉道:“是的,可是这儿是四方教总坛所在,谁会有这大胆量到这附近来闹事呢?” 右首青衣妇人想了一下道:“适才在石牢中解救我们的那名教徒,行动愈想愈可怪。他如是一名真正的教徒,似无解开我们的穴道而就此离去之理,而我们后来出牢,一路上也毫无阻挡。大姐看那人是不是外来者所伪装,原为搭救别人而顺便将我们救了?” 左首妇人神色一动适:“对,一定是那人在下山时撞上了回山的教徒,我们这就看看去。” 两名青衣妇人相继飘身而下,身轻如叶,宿鸟不惊,一身轻功,端的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两妇借岩壁隐蔽身形,一路飞纵而下。她们抵达斗场,正是葛品扬心力交瘁,苦苦支撑,眼看即将不支败北的危急之际。 两妇人看清甚品扬衣着身形,不禁齐声道:“果然是他!” 两妇一声喊出,眼光中立即射出湛然华光,不约而同地,双双自暗处踊身扑入当场,冀图拦截之教徒,无不应掌披靡。 一妇高声疾呼道:“恩公后退,两魔留交奴家姐妹抵敌可也!” 话声中,两妇分别一奔金魔,一奔醉魔。金、醉两魔一眼看出来者竟是原已囚于石牢中的两名女犯,不由得又惊又怒,看样子两魔对这两名青衣妇人似乎要较葛品扬看重得多。 两魔一声怪吼,同时抛下葛品扬,分向两妇迎去。 葛品拓高声应道:“两魔非比寻常,两位大娘小心了,晚生先清除掉这批魔子魔孙们再与大娘们合力对付。” 说着,身形如风,拼提最后一股真气,有如虎入羊群,先后不到盏茶光景,二三十名教徒,包括那两个香主在内,扫数点倒在地。 葛品扬收拾了众教徒,回头看出两妇虽能抵敌一时,似乎仍非两魔对手,于是大声喊道:“请将醉魔交给晚生,两位大娘合攻金魔,这样我们便有胜无败了。” 两妇并不逞强,闻言后,攻醉魔的一妇立即撤手转向金魔攻去。葛品扬不容醉魔有喘息机会,身随掌上,飞快切入空档。 经此一来,战局大为改观。 接战醉魔的葛品扬以及联攻金魔的两妇,均显得十分稳定,不过,话虽如此,两魔毕竟不是一般魔头可比,葛品扬久战疲累,两妇则是久困初苏,虽然勉占优势,如欲一举克制两魔,却也不能。 葛品扬算清当前大势,随向两妇遥遥道:“两位大娘听清,久战于我等不利,我们不妨边战边退,到了山下,自有终南一位老前辈接应。” 两妇几乎是同时喊出道:“终南?哪一位?” 葛品扬大声答道:“终南上代掌门人,弄月老人白老前辈!” 两妇同时“啊”了一声,一妇道:“那么恩公又是谁?” 葛品扬高声应道:“晚生葛品扬,天龙门下第三徒!” 两名青衣妇人迅速交换了一眼,相互一点头,双双纵身后撤,金魔自是不甘就此罢手,跟踪进逼,两妇边战边退,金魔追近了,就回身迎拆一二招,一得空隙,立又抽身退走。 葛品扬如法炮制,不消顿饭光景,五条身形已先后来到山下。 这时天已微曙,两名青衣妇人转过一座小山丘。金魔正想追过去,一阵和风逼到,金魔扑势顿然受阻。 金魔抬头之下,小丘上,已不知干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白须白发的短袍老人。白发老人朝神情诸愕的金魔拱拱手笑道:“老友别来无恙,俗云: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否看在老朽份上,将老朽这两位弟媳放过?” 葛品扬亦于这时赶至,大叫道:“白老前辈快快援手,晚辈不济了!” 口称不济,声浪中却充满欢愉之情,脚下一点,纵身跃至白发老人身旁。 醉魔也赶至金魔身边,两魔互望一眼,默默返身,大踏步向山中走去。弄月老人哈哈大笑道:“老朽承情,容后补报。两位老友慢走,恕老朽不远送了。” 两位青衣妇人已从丘后折回,这时裣衽俯首便待向弄月老人下拜。弄月老人身形一偏,同时发出一股真力,将两妇下拜之势托住笑道:“休得折煞老朽。” 两妇一福而止,弄月老人转向一旁楞楞发呆的葛品畅笑喝道:“小子还不过来拜见你两位师母,更待何时?” 葛品扬作梦也没有想到两妇原来是自己的师母黑白夫人,一声惊“啊”,连忙过来跪下道:“扬儿该死!叩请两位师母安好。” 黑白两夫人憔摔得已经改了面形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同时各伸一手轻轻按到葛品扬肩头上轻轻抚摸着,视线黯然低垂,良久不发一语。 葛品扬猛然想及两位师母尚不知师父天龙老人已经安然返堡的消息,乃急忙仰起脸来道:“报告两位师母一个喜讯,师父他老人家安然无恙,刻下正静养堡中,等候两位师母回去。” 黑白夫人同时惊喜地“啊”了一声。黑夫人道:“那么你怎么又来这里的呢?” 于是,葛品扬跪在当地又将前此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两妇人凝眸聆听着,听完,眼光仍然望着虚空,静静地,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叫葛品扬站起来,最后,两串热泪,夺眶滚滚而出…… 热泪如雨,洗去憔悴,浇开心花…… 这一刹那,在泪光中,葛品扬发觉两夫人的苍老之态,不但于片刻间消逝,且似乎比当初离堡时所见到的更好看了。 葛品扬垂下头,低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亟须照料,堡中无人,请两位师母马上动身。” 白夫人颤声道:“好孩子,你呢?你不一起回去么?” 葛品扬垂首道:“两位师母请先回,扬儿另外还须办点事情,预备等到中秋那天再赶去洛阳,大家碰面。” 两夫人点点头,接着转向弄月老人告辞,不消片刻,身形双双于曙色中消失不见。葛品扬目送两夫人背影消逝,缓缓站起身来,想了想,忽向弄月老人问道:“前辈来此多久了? 刚才有没有看到一名身穿教徒装束的人……自这儿离去?” 弄月老人点点头道:“看到了,刚过去没有多久。老朽知道你在后面掩护她,她走得很急,老朽为了想赶来接应你,所以没有现身跟她打招呼。” 葛品扬沉默着接下去道;“底下前辈怎么打算?” 弄月老人沉吟了片刻,又道:“老朽已吩咐这儿的丐帮分舵主,争强不在一时,叫他们暂时先撤回总舵。你看来也太累了,我们且回到镇上,找个安静地方,将息三天,然后如无他事,再从容赶去洛阳。” 打过年来,前后三个月不到,四方教各地分坛,如雨后春笋,纷纷宣告成立,现在,武林中人人都知道有个四方教了。 同时,武林中也知道,四方教之所以取名四方,是因为该教共有四位教主,正如五风帮对外的名义上有黄、青、蓝、紫、红五位帮主一样。 不过,大家仅知道四方教四位教主中的东西南三位教主是以前的五台三魔,另外一位北方教主究竟是谁却无人清楚。 在过去的这三个多月中,另一重大消息是:失踪已久的天龙堡主蓝公烈已经重返天龙堡,并将于本年中秋在洛阳会集生平好友,公开问罪五凤帮。 天龙堡、五凤帮,再加一个四方教,无论在实力或声势上,均属鼎足而势,天龙堡、五风帮,如所周知是对立的,四方教如偏向任何一方,哪一方便可制胜,所以,如今大家关心的问题是: 四方教将偏向哪一方? 虽然五台三魔过去跟天龙堡的恩怨武林中知之者甚少,但是,据一般揣测,大家仍料定四方教似与五风帮并肩敌对天龙堡的可能性较大,因为以天龙堡主蓝公烈那种脾气,是决不可能与五台三魔那等人物同流合污的,然而,有一令人不解的现象是:四方教自公开成立以来,各地分坛已与五凤帮五鹰武士发生磨擦多次,五鹰武士丧生十余人,四方教也有三名分坛主先后送命,而事后亦不见双方出面致歉,或者声明那只是一时误会,所以,大家又弄糊涂了,难道三方面有如汉末三国割据一样,要各自一争雄长不成? 除了这些大事之外,另外还有一件小消息:那便是五凤太上帮主冷面仙子,为该帮第一名得力好手黄衣鹰主冷必威举行纳聘大礼,文定对象便是黄衣首凤座下的黄衣首婢。 文定之期定于五月端阳,完婚之期则未定,各大门派及武林中一些知名之上均已先后接获观礼请帖了。 葛品扬是走到潼关附近时才听到这个消息的,听到这个消息,葛品扬不禁为之呆了许久,心中暗忖道:“她要我永远忘了她,难道难道她早知道会有今日之事么?” 他又想,她为什么不反抗或是对我说明呢? 最后,他黯然了,因为在他一再替黄衣首婢设想后,他发觉到,站在黄衣首婢的处境,她有力量反抗么?她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必须有反抗的目的她爱上了谁,或是谁爱上了她? 她若是说明了,我能怎样?我能鼓励她坚决反抗甚至不惜脱离五凤帮么?她如果那样做了我能与她结合吗? 当然不能,既然不能,她能说什么? 所以,葛品扬一下子领悟到黄衣首婢那样要求于他的心情:那原是酸楚的呼声,也是凄哀的幽鸣;如无奇迹发生,已是情感上的永诀。 她深深钟情于自己,也知道自己深深有意于她,她同时知道,如果她有勇气正面向自己表示,自己也许会因一时情感用事而予允诺;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爱他,也谅解他。 她只有自怨命不逢辰,因为她不是他爱情生命中第一个出现的女子。 她并不是缺少勇气,而是不愿造成他的痛苦,因此,她咬牙将痛苦给她自己留下…… 入夜后,弄月老人回到潼关那家客栈时,葛品扬不见了。店伙递给老人一封密函,拆开一看,上面这样写道:“白老前辈赐鉴:晚辈因事先行一步,洛阳再见!晚辈葛品扬百拜。” 如今是四月下旬,五月端阳,一天比一天近了! 这日黄昏时分,不,近十数天来,每一个黄昏都一样,洛阳雁塔附近的一座废园中,一名脸色憔悻的布衣中年人,负手徘徊,俯思仰叹,愁绪难遣。 终于,这位显然曾经过易容的布衣中年人,在最后一次出现时,毅然决然地有了决定了。 五月五,端阳佳节,王屋山凤仪峰,又一度出现万头攒动的热闹场面。 黄鹰冷必威虽然只是五凤帮中五风座下的一名鹰主,然而,武林中人物震于这名黄衣鹰主曾经轻轻一指即将当今五大门派之一、武当掌门谢尘道长点伤,使之足足修养半年之久才复原的传闻,人人都希望一睹这位黄衣鹰主的丰彩;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名黄衣鹰主每次出现,脸上均垂覆着一幅纱巾,但是,这一次日子不同,难道说他在这种日子还能戴着面纱么? 可是,人们失望了! 午正,凤仪大殿中,细乐声起,五凤太上帮主,冷面仙子冷心韵高坐云殿之上,五凤在左,五鹰在右,冷面仙子是本来面目,五凤是本来面目,五鹰中之青、蓝、紫三鹰也是本来面目,唯有黄、红两鹰主脸上依然分别垂着一幅黄纱和红纱。 人们胡乱猜测着:莫非黄、红两鹰脸上有什么破相不成? 但是,青、蓝、紫三鹰的俊秀挺拔,令人无法对此相信,人们怀疑其中可能另有原因,黄、红两鹰那两双湛如晓星的眼神便是最好的说明,有着如此一双眼神,其人之仪表在想象中还会有错得了么? 乐曲改奏鸾凤和鸣,黄鹰缓步下殿,红鹰身后相随,同一时候,殿后在七八名绝色少女簇拥下,一名一身玄黄、年约十七八、面蒙淡霜、美若瑶池仙姬般的少女款步走出前殿。 “什么?这就是所谓‘黄衣首婢’?一名女婢会具有这等姿色?” 一个婢字,令人有着先入为主的卑视成见,结果,黄衣首婢的绝俗芳仪使人们感到意外的意外。 黄鹰与黄衣首婢比肩而立,面对云殿。云殿上,冷面仙子以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今日文定,至此礼成,天龙堡自武林中除名的第二天便是你俩大喜之期!” 眼光微抬,平静地接下去道:“谢谢天下朋友光临观礼,现在开席,五凤率领孩子们为诸位敬酒,愿各位朋友人人尽欢。” 乐声快速高扬,采声四起。黄鹰、黄衣首婢相互一躬,分自两边云阶升殿立去冷面仙子身侧。 数百桌酒席于殿中排开,不消片刻,酒菜齐上。端菜送酒的是五鹰武士,而五凤果如冷面仙子之言,分由座下婢女陪同,挨席敬酒,与座之武林人物,无不受宠若惊,一个个举止失措。 忽然,冷面仙子的语音脆越而从容地送入每个人耳鼓:“今天到此者,均为敝帮之友,只有东边倒数第三席上,面北及面南的四位朋友是例外。” 满殿笑语倏而中止,数千双惊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一致转向东边倒数第三席上望去。 那一席上,面南及面北的是四名长衣中年人。四人长衣均为灰褐色,这种衣色,在全殿中并非绝无仅有,点苍及青城两派与会人物就穿着这种长衣,而四人除了眼光有神,透着武林人物本色外,看上去别无其他异处,而现在,冷面仙子竟公然以不友善的语气将他们四人挑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一点众人感觉可疑的,就是这四人看上去面目均甚陌生,从大家眼角飞询的神情可以看出,殿中数千武林人物,竟好像很少有人认得这四人的出身或来路。 不过,这一点理由也很勉强。 冷面仙子难道除了这四人之外,殿中其他的人,她都全部熟识么?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武林浩瀚似海,武林人物有如恒河沙数,所谓交游满天下,不过是结交天下有数一些知名之土罢了,谁又能有那份自信自信认识天下每一位武林人物? 云殿上,冷面仙子冷冷地继续说道:“古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五凤帮每逢大典,均有礼帖致送各门各派,而无帖自来者,亦属来者不拒,正心诚意者,到处受欢迎,不过,五凤帮欢迎的是观礼嘉宾而非借机混入察看本帮内部虚实的奸细!” 四名灰衣中年人眼色一递,同时自座中长身而起。 众人睹状,心神均为之一紧,虽然这儿是五凤帮根本重地,四人纵有通天率领,也不可能弄出什么名堂来,但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下,竟有人敢公开闹事,这份刺激,想想也就够叫人心跳的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事实,证明众人只是平白紧张了一场。 四名灰衣人脸色平静,步履从容,不发一语,泰然穿过鳞次栉比的酒席,向大殿外面走去。 原来四人准备就此中途退席。 众人见了,不由得又疑又惑。四人不出一语,显然对冷面仙子奸细之指控已予默认;可是,四人身份败露后居然如此镇定,却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众人纷纷猜想:这四名奸细,是哪方派来的呢?来到这里是为了查探些什么呢? 天龙堡派来的? 似乎不太可能。 那么冷面仙子忽然轻轻一嘿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众人正错愕间,但见那四人中一人衣袖一甩,平平向云殿上抖射去一件白忽忽的物事。 冷面仙子抬腕一抄,已经接在手中,玉指迅展,原来竟是一张招叠着的纸片,这一来,众人更惊了。 甩出纸片之处,距云殿足有七八丈远,而且系头不回,身不转,反手打出。那样轻的东西,能打得这么远,这么准,这份身手岂不骇人?众人明白了:四人原来有恃无恐,怪不得透着如此镇定。 冷面仙子在纸片上略扫一眼,冷笑道:“匆促间能将本宫内外形势画得如此清楚,倒也难得!” 寒目一抬,沉声又道:“再留下一件东西。” 四名灰衣人已走至大殿门口,闻言一致霍地转身,从四人又惊又怒的神情看来,好像四人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该留下。 当下由为首那名灰衣人冷冷发问道:“是否要在下几人补份贺礼?” 冷面仙子静静地道:“可以这样说。”语音一沉,又接道:“四位左袖近腕处那几道金线绣得颇见功夫,敝帮的丫头们一向都拙于女红,就请四位将四只衣袖留下,给她们做个绣样吧。” 直到这时候,坐得较近的一些人,才依稀看出四名灰衣人左袖近腕处,果然绣有几道金线。 四名灰衣人好似对衣袖上那几道金线看得异常重要,闻言之下,脸色全都一变。冷面仙子嘿嘿一笑道:“如担心缺了一只衣袖的衣服穿出去不好看相,敝帮可以另外奉赠四件。孩子们,去取四件灰色长衣来。” 身后一名使女,立即应声退去。 为首的那名灰衣人厉声道:“太上帮主既认出在下四人之身份,当知这种金线对在下四人之重要,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 冷面仙子似因来人之被激怒而感到莫大快慰,微微一笑,声音也随之变得柔和起来,笑着道:“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诸位既然重视在四方教中金线护法的身份,无论出现何地,都不愿除下你们的金线标记,可是,你们入宫之后,何以又要施出鬼鬼祟崇的手脚?难道你们认为五凤帮当权者都是些女流之辈,容易欺侮瞒混么?” 笑容一敛,缓缓接下去道:“是的,一旦要你们拆下衣袖上的金线,确实使你们今后在贵教中难以做人,不过,本座也确实爱莫能助。你们有你们的苦衷,敝帮也有做帮的尊严,奉劝诸位还是咬牙忍辱一时吧!” 众人恍然大悟,四名灰衣人原来是四方教金线三六护法中的四名金线护法香主。 四名金线护法似乎已看出事无挽回余地,忽然同时退后一步,一字排开,仍由为首那人沉声发话问道:“如不遵教,又待如何?” 冷面仙子脸一偏,向黄衣首鹰道:“威儿,今天是你的喜日,你就是主人,你这就下去告诉他们四位,如不接受所求你将怎么做!” 黄衣首鹰就地俯身道:“卑鹰领谕!” 冷面仙子干咳一声,又道:“客气点,今天日子不同。最好避免流血。” 黄衣首鹰应了一声“是”,双臂微振,人自云殿上凌空平射殿下,黄衣飘飘,去势平稳而优美,满殿轰然喊了一声“好”。 黄衣首鹰身形一飘,于四名灰衣人身前四五步处悠然降落,四名灰衣人情不自禁又退后一步。 黄衣首鹰身形立定后,右手一抬,斜斜指向左边丈五开外的一支大红殿柱,一缕无形劲气,自食指指端轻嘶着破空射出,手指划动,木屑纷飞,不消片刻,殿柱上赫然现出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请三思!” 满殿大惊,惊呼声此起彼落:“一元指!” 四名灰衣人脸色如土,眼中全都露出怖悸之色,一面缩身退后,一面伸手扯落左袖,悄悄地丢在地下。 冷面仙子温声唤道:“孩子,为四位香主送上新衣。” 四名灰衣人心胆俱寒,哪还有心思听这个,身躯一转,拔步便跑,待得那名使女将新衣送到,四人早走得不知去向。 黄衣首鹰傲然转过身子,正待举步回殿,冷面仙子忽然咳了一声道:“威儿且慢!” 黄衣首鹰脚下一停,眼中现出不解之色。满殿人声俱止,一齐转向云殿上的冷面仙子望去。 冷面仙子冷冷说道:“老身曾一再明白表示,五凤帮既敢公开组帮立派,自有它生存下去的自信和条件,不过,五凤帮不像天龙堡和四方教那样狂妄自大,只要不对本帮怀有敌意,人人都是本帮之友,刚才四位朋友便是榜样,如认为本帮好欺侮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语音一沉,冷冷接道:“现在再请右边倒数第五席面西的那位蓝衣朋友走出来。” 众人正感惴惴不安,一听此言,这才宽心大放,一致又怀着惊奇向冷面仙子所指出的右边倒数第五席望去。 右边倒数第五席上,一名蓝布包头、身穿蓝衣劲装、浓眉大眼、肤色酱紫的中年大汉霍地立身而起,面向云殿怒目道:“请问主人是不是也看中在下这只左袖?” 众人循声搜视,见这名蓝衣劲装人左袖一无所有,正自相顾不解,但听云殿上冷面仙子冷冷一笑,道:“朋友少耍小聪明,衣袖不必留下,只须解释一下适才威儿订婚仪式进行时,何故切齿怒目的原因也就是了。” 众人听了这话,全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这儿是五凤帮中枢所在,警戒森严,自不在话下,所以,四方教四名金线护法偷绘宫中地势略图被发现,在众人想来,尚不算十分意外。 如今,这座大殿中人数逾千,其中一人的面部表情居然也会落入她眼里,且能于觉察后声色不动,按情节轻重,先将四名金线护法发落完毕,然后才接着指点出来,这位冷面仙子之机智和冷静,也真够人心寒的了。 蓝衣劲装人微微一怔,接着手向远处的黄鹰一指道:“在下直接向贵帮这位黄鹰主解释如何?” 冷面仙子注目颔首道:“可以。” 蓝衣劲装人大步离席,在千众瞩目下昂首向黄衣首鹰走去。 黄衣首鹰双目如电,注定来人,木稍一瞬。 蓝衣劲装人笔直走向黄衣首鹰,已至首鹰身前五步之内,仍无停步之意,首鹰双目一瞪沉喝道:“止步!” 蓝衣劲装听如不闻,前行如故。 黄衣首鹰一声“嘿”,左臂一抬,便待出手,但在他见到对方全然无动于衷,神色之间既无惧意亦无敌意,心中不由得又疑又讶,忍了忍,终于又将抬起的手臂放落,同时一步步向后退去。 蓝衣劲装人并未将黄衣首鹰逼出太远,仅走至黄衣首鹰先前站立的地方,便即停下脚步。 黄衣首鹰注视着冷傲地道:“朋友有何见教?” 蓝衣劲装人不答,右手一抬,斜斜指向丈五开外那支大红殿柱,一切情形均如黄衣首鹰刚才所做的一样。 一缕无形劲气自指端轻嘶着奔射殿柱,手指划动,木屑纷飞,紧接在“请三思”下面写出:“愿能悯己及人,乱命有所不从!” 写完,指风上移,又在“请三思”三字右侧重重划下两道竖杠。 满殿为之目定口呆! 这也是一元指法么? 是不是呢?如果不是,这又叫什么指法? 这种千古玄学说难,难如登天,别说修习,就是看,一生中都不一定能看到几次,可是,说容易却又如此容易,先后不到盏茶光景,竟一连出现两位大行家,而且还好似一个比一个更具火候。 众人呆如木鸡,谁身没有去揣摸那两句话的含意。 黄衣首鹰是当事人,感触自较局外人敏锐,于呆得一呆之后,目光重新向那殿柱上扫了一下,厉声道:“朋友是谁?此语何解?” 蓝衣劲装人抬眼朝云殿上望去,唇角颤动,似欲说什么,最后却又忍住,身子一转,大步向殿外走去。 黄衣首鹰暴喝一声:“回来!” 蓝衣劲装人向外走着,既不依言返身,脚下亦未加快速度,黄衣首鹰上身一矮,就待追扑,云殿上忽然传来冷面仙子的语音道:“威儿不必拦他。” 黄衣首鹰止势旋身,忿然遭:“太上不知道” 冷面仙子头一点,接下去道:“老身知道!老身不但看清了他在柱上写的话语,同时也清楚他是谁了。威儿不必急,老身自有方法叫他回来。” 蓝衣劲装人脚步渐渐缓慢下来,冷面仙子紧接着道:“他如果是个聪明人,现在就应该转身走回来的。” 说也奇怪,黄衣首鹰的疾呼叱喝没有用,冷面仙子淡淡两句话却发生了无比效验,蓝衣劲装人脚下一停,果然返身走回。 冷面仙子侧首望了身旁黄衣首婢一眼,轻叹点头道:“可怜的孩子……” 众人茫然,谁也弄不清她这一声“可怜”究竟是指谁?黄衣首婢?黄衣首鹰?还是现在去而复返的蓝衣劲装人? 黄衣首婢默然俯首。 五凤已经先后归座,另外的青、蓝、紫三鹰则在第一次事变之初,即已下殿分立四下要冲,以防不测。 蓝衣劲装人转身走到大殿中央,止步仰脸,目注云殿一语不发。 众人早将酒菜搁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仍无一人能完全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已看清蓝衣劲装人在“请三思”三字下面接写的“愿能悯己及人,乱命有所不从” 两句话。心中都在暗暗思忖:乱命有所不从?……“乱命”,当然是指冷面仙子下的命令,“不从”者,就是要首鹰别听的意思,可是,这个“乱命”是指哪一道“乱命”呢?是已下了的,还是未来要下的? 还有:悯己及人又作何解释呢? 己者,自己也,自己有何可悯之处?及人?及谁?懊,对了,“及人”之“人”,约是指天龙堡,因为冷面仙子曾说过“今日文定,至此礼成,天龙堡自武林中除名的第二天便是你俩大喜之期”的话。 这话有鼓励意味,那就是说:“好好干,孩子,消灭了天龙堡,你们便可以完婚了。” 如属这样,蓝衣劲装人的话便也就有解释了:别听你们太上的乱命,首鹰,生命是宝贵的,应该珍惜,别人的生命也是一样,何必为了娶一个妻子就跟天龙堡拚命呢? 但是,人们仍有一点不解的是:这名蓝衣劲装人为什么一定要听冷面仙子的,去而复回? 四方教四名金线护法苦在走不脱,他既有一身不逊首鹰的玄功在身,人已出了殿门去,谁还拦他得住? 而且,事情愈演愈奇,现在这名蓝衣劲装人在等什么?难道冷面仙子竟有什么迷魂之术,此人已给迷住了不成? 就在众人疑忖不定之际,冷面仙子开口了:“很好,孩子,老身佩服你,佩服你的易容术,以及你这种爱得明白、怎么想就怎么做的勇敢行为!” 孩子?易容术?噢,原来这位蓝衣劲装人是一名年轻人爱恋着今日女方的那位黄衣首婢的青年人。 蓝衣劲装人一声不响,静立如故。 冷面仙子顿了顿,温和地接下去说道:“你是乖孩子,也是聪明的孩子,因为你听了老身的话之后,居然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回来了。” 又叹了口气,才接道:“既然你这样听话,这件事我们当然还有商量的余地。” 蓝衣劲装人仍然不吭一声。冷面仙子指了指他身后的首鹰,又指了指两边殿角的青、蓝、紫诸鹰,继续道:“他们几个,都是老身一手教养成人,每一个都很孝顺,尤其是黄衣威儿,更是说一不二,从未违拂过老身一次,所以,老身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次婚事,全是老身的主意,老身可以指定他们结合,而在结合之前,也随时可以予以取消,甚至,咳,咳,甚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话你应该听得很明白,孩子,只要你愿意,事情可说简单得很。” 蓝衣劲装人依然一无表示。 冷面仙子重重咳了一声接造:“三个字:你回来!” 蓝衣劲装人也只答了短短三个字:“办不到!” 这种答复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大家已经明白,原来这名经过易容的蓝衣年轻人以前也是五凤帮中出去的,怪不得他和黄鹰一样也习有一元指法,可是,奇怪的是,他既是为了不愿黄鹰与黄衣首婢结合才出面的,现在冷面仙子已经暗示得很明白,只要他肯再回五风帮,婚事不但可以取消,同时还可以将黄衣首婢许配于他,他怎么反而又加以峻拒呢? 可惜无人知道这名蓝衣人就是葛品扬,人们要是知道这名年轻人乃是天龙第三徒,便不会感觉奇怪了。 冷面仙子点点头,淡淡说道:“老身从不强人所难。” 眼光一扫,缓缓仰起脸,轻咳着接下去道:“不过,黄衣大丫头总归要身有所适,你既然拒绝得这么坚决,为了慰勉威儿起见,我就命他们提前于明天完婚吧!” 葛品扬心头一震,几乎当场栽倒,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弄巧成拙。本意是要阻止这件婚事,不想结果反促使它提早实现。他紧咬着牙根,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但是,他仍然尽力克制着,明天,不是现在,他不能一错再错,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呼吸浊重,汗粒颗颗下滴。 冷面仙子眼角一飞,漫声又道:“孩子,你假使没有什么急事在身,不妨就留在这儿住几天,等过了他们大喜正日再走怎么样?” 葛品扬挣了又挣,勉力镇定下来向上问道:“无可更改了么?” 冷面仙子悠悠然答道:“谁说无可更改?只要你有诚意,别的解决途径当然还很多。” 葛品扬微喘着注目道:“可否说来听听?” 冷面仙子正待开口之际,身旁一直俯首无言的黄衣首婢,这时突然转到冷面仙子身前,盈盈拜倒,声调平静地道:“启禀太上,婢子甘愿侍候黄衣鹰主。” 冷面仙子爱怜地扶起道:“好的,孩子,老身自有主张,你且退去后边歇歇吧!” 立即有两名使女过来,将黄衣首婢挽入云殿后的侧门。这边冷面仙子抬起脸来接下去说道:“还有一法便是,听说黑白双娇那两个贱货非常疼爱你,如果你能使黑白双娇来此,这件婚事也就可暂时作罢。” 葛品扬听了,不禁既怒且恨,心想,亏你身为长辈。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刚才还说决不强人所难,现在还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现在,他大彻大悟了,冷面仙子根本就没有答应的诚意。 就算有诚意解决问题,也必附有条件,而这种条件一定又是他所办不到,或者他无法接受的。 既然如此,何必再谈下去? 于是,他冷静下来,抬头冷笑一声道:“太上是长辈,晚辈至此,已无话可说。但愿太上有机会不妨扪心自问一下,这世上究竟有谁对不起我,我要这样做?我有我的想法,别人也有别人的说词,我有没有认真地去寻求这真正的是非曲直?” 抱拳一拱,沉声援道:“太上看着办吧,晚辈告辞了。” 说完身躯一转,便拟离去。首鹰低喝道:“且慢!” 葛品扬止步道:“你待怎样?” 首鹰昂然挡住道:“等太上许你走时再走不迟!” 葛品扬扭头朝云殿上望去。云殿上的冷面仙子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这时正跟身左的黄衣首凤低声交谈着,对殿下的一切,好似全未听得一般。 首鹰嘿嘿一笑道:“明白没有?” 葛品扬也是嘿嘿一笑道:“冷必威,你弄清楚,我葛品扬是因为一直敬佩你的为人耿直,同时也怜悯你的不幸遭遇,这个你该看得很清楚,我并没有怕你的理由。你们太上帮主虽然没有叫我走,可也没有下逮捕之命,你这是何苦?” 首鹰目光一寒道:“丢开这些不谈,单凭你刚才露的那一手,本座就得考较考较你。” 葛品扬轻轻嘘出一口气,苦笑道:“你知道的,五鹰中除了死去的红鹰冷必照,我对其余四位都有好感,而你,我更从未有过敌意。如今你既执意如此,多说也是枉然,那么就请动手吧!” 说着,连退三步,以示礼让,退定,垂手平视,凝神以待。 黄衣首鹰嘿嘿不已,双臂运气,骨节格格作响,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玄功之战,眼看是再也避免不了的了。 靠近两人的席位,纷纷后撤,殿中气氛空前紧张。 突然有人扬臂大呼道。“等一等!等一等!” 众人愕然循声看去,发话者原来是靠殿角一席上的一名白胡老者,这时但见那位白胡老者又转身向殿上道:“请太上帮主先制止他们冲突如何?” 冷面仙子注视着道:“老身却想先知道尊驾何人!” 白胡老者嘻嘻一笑道:“龙门门下,黑白小圣手赵冠是也!” 上身一躬,又接道:“愿太上勿罪。” 再度抬起头来,一部苍白胡已然不见,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也变成一张年轻俊秀而又透着几分俏皮的面孔。 龙门棋士古今同,名满天下,黑白小圣手也早已无人不知,只不过见过的人不多罢了。 小圣手这一报出师门和姓名,全殿立时俱都为之侧目,冷面仙子颇为意外地怔了怔,凝视着问道:“令师呢?” 小圣手摇摇头道:“不知道,哪儿有棋下,他老人家便赶到哪儿去。” 众人哄然大笑,笑声过去,冷面仙子又问道:“你要他们等一等是什么意思?” 小圣手踌躇了一下道:“晚辈想先问一句。” 冷面仙子双目微睁道:“想问什么?” 小圣手搓着手道:“想问前辈今天所说的话是不是每一句都算数?” 冷面仙子略规不悦道:“老身几时有过戏言?” 小圣手紧接着道:“好,那么清太上马上当众宣布黄鹰主的婚事作罢。” 冷面仙子一呆道:“你是说” 小圣手用手一指道:“请您看看那边是哪两位?” 众人循着小圣手手指方向望去,隔着两席,两名青衣人已脱去一身外衣,这时正扯下头上方布,露出一头如云秀发。有人低声惊呼道:“黑白夫人!” 除去伪装,恢复本来面目的,正是天龙堡黑白两夫人! 两夫人走到云殿之下,双双跪倒黑夫人伏地道:“奴家姐妹叩罪来迟,乞娘娘见恕。堡主力战五台金、醉两魔,双方两败俱伤,堡主且因此失去一身功力,后经医圣毒王援手,差辛回春,在此期间,奴家姐妹为访堡主下落,亦曾于巴岭附近败陷于金、醉二魔,年初方为品扬救出;四方教教主有四个,如今只知三人,另外一名北方教主至今不知为谁。奴等回堡,思之再三,深感该教势力日张,至为堪虑,一日娘娘与堡主前嫌不消,该教便一日坐受渔人之利。娘娘误会堡主,无非为了奴家姐妹……” 冷面仙子喝道:“住口!” 两夫人叩了一个头,白夫人泣声道:“愿娘娘回心转意。” 黑夫人颤声接下去道:“娘娘与堡主结发非止一日,堡主为人,娘娘应较奴家姐妹清楚,当年之事实系娘娘一时之误解,不过事已过去,不提也罢,只要娘娘慈悲,奴家姐妹甘愿降为奴婢,永伺娘娘妆侧。” 冷面仙子嘿嘿一笑道:“你们也配?” 白夫人吞声道:“只要娘娘能与堡主化弃前嫌,和好如初,奴家姐妹愿意削发为尼。” 冷面仙子冷笑道:“想学武则天么?” 黑夫人叩头怆呼道:“只要娘娘金口应允,奴家姐妹死也心甘!” 冷面仙子头一点,说道:“好的,你们先死了再说吧!” 黑白两夫人相互拥抱,痛哭失声。 冷面仙子嘿嘿冷笑道:“我说如何?哼,忘了老身也是女人了吧?这一套呼剪索绳的狐媚手段用在蓝公烈面前还差不多。” 黑白两夫人哭声忽止,黑夫人道:“妹妹,我们上路吧。” 白夫人含泪颔首不语。 紧接着,两夫人盈盈起立,又朝云殿上福了一福,头一埋,双双向殿脚青石上奋身撞去 合殿齐齐一声惊“啊”,有一大半人情不自禁自座位中霍然站起。 就在这时候,两条身形分自两个不同的方向电射而至,空中一伸手,一个抄住白夫人,一个抄住黑夫人。 抄住黑夫人的是葛品畅,抄住白夫人的则是小圣手赵冠。 两小听到后来,已渐渐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因为冷面仙子口头不饶人,而黑白两夫人又都一个个外柔内刚,演变结果,不问可知,所以两人在不知不觉中步步前移,他们情急出手,终于及时挽救了两夫人两条性命。 小圣手赵冠大叫道:“两位夫人怎么这样傻?她只说‘你们先死了再说’,可没有肯定答应什么,两位夫人就此轻生岂不太冤枉?” 葛品扬接下去沉声说道:“人生在世,行事不外天理、国法、人情,两位师母在这方面已经完全做到了,天龙堡的事,除了恩师,尚有三徒一女出面承当。请两位师母顾全颜面,一切到此为止,先行回堡吧!” 两夫人但泣无言,葛品扬与赵冠分别扶着两夫人,向殿外走出。众人纷纷让道,连黄衣首鹰都似乎看呆了,这时竟然默立一旁,毫无出手相阻之意。四人走至大殿门口,黑夫人忽然挣脱葛品扬扶持,回过身来向云殿上含泪遥遥福身道:“奴家姐妹以待罪祈死之身,虽远在万里之外,娘娘何日令至,奴家姐妹无不随时凛遵……” 稍顿,恳切地又接下去道:“另有一事,伏维娘娘留意,奴家姐妹失陷巴岭四方教总坛石牢中时,于晕迷中似乎曾听得有人耳语及‘王屋五凤北方’等字眼,该教那位至今尚未露面的北方教主,很可能此刻正潜伏五凤帮中。这种猜测之词,本不应说出扰淆娘娘心神,但为了娘娘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 语毕又是一福,然后偕白夫人与两小出殿而去—— 第二十九章一着棋外棋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凤仪大殿中,成千宾客早已散尽,现在,整座大殿内,只有孤零零的剩下一个人。 此人便是冷面仙子! 她仍坐在云殿上,坐在那张太妃椅内,坐在孤独冷寂的黑暗之中。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吩咐的,她吩咐殿中不许掌灯,不许有人进来打扰,她说她需要静静地思索几个问题。 从午后到现在,整整三个多时辰过去,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有没有想透?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 三个多时辰以来,她都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今,她的身躯开始挪动了。 但见她上身微仰,缓缓伸出右足尖,轻轻踩向椅前横板下面的一排暗钮中的一个,足尖起落,一连三次。 口中同时在梦呓般的喃喃道:“是的,我该相信,黑丫头没有危言耸听的理由……虽然我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份胆子竟敢背叛于我……但是,我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心腹之患,万一属实,实在太可怕……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先下手为强,我得马上查,我就不相信查他不出来……” 一条灰色身形,鬼键般地悄悄飞入大殿。 人至云殿中,低低问道:“太上何事相召?” 冷面仙子压低声音道:“去请两位护法来。” 灰色身形楞了楞道:“护法?两位太上护法不是奉了太上之命去了洛阳么?” 冷面仙子轻咳了一声道:“司徒求夫妇在不在?” 灰色身形“咦”了一声道:“娘娘,您今儿怎么啦?司徒求夫妇早在十天前就去了中条采药,临走还是娘娘亲自送出的……” 冷面仙子“啊”了“啊”,失声一叹,半晌不语。 灰色身形低低接着道:“娘娘今儿好像有点心神不宁,这是老身追随娘娘近十年来从未有的现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冷面仙子又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什么……掌灯,全帮集合。” 灰色身形击掌高呼掌灯,立有四五名使女擎炬走入,借着油炬光亮,这才看出先前入殿的灰衣人原来就是五台三魔之师四空叟独生女,最后许配淫魔,外号雷阴婆,因不满淫魔收纳祸水三姬,愤而出走,冷面仙子觉得她与自己命运相似,同病相怜,因而收归身边的那名司阍丑婆子。 雷阴婆匆匆出殿,不一会,全宫集合之警钟敲响。 五凤领着十姐妹,五鹰领着五鹰武士,先后鱼贯入殿,人人于肃穆中略见惊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冷面仙子望了殿中排列整齐的凤、鹰诸人一眼,沉声下令退:“五鹰各率所属武士,分据本峰各要道,遇敌鸣警,非召不撤,守卫期间任何人不许出入!” 黄衣首鹰请示道:“如遇三位太上护法回山该如何?” 冷面仙子冷冷地道:“我说‘任何人’,就是三位太上护法回来,也得先通报老身之后方可放其回宫,就说老身吩咐如此,相信他们不敢不遵。” 黄衣首鹰应了一声是,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讷讷不安地道:“宫内各处是否要留值勤武士……” 冷面仙子峻声道:“一个不留!” 黄衣首鹰手一挥,五鹰分别带领五鹰武士出殿而去。 冷面仙子又向五凤诸人扫了一眼道:“五凤及十名丫头且留此殿,白婆婆负责监督,不得老身吩咐谁也不许擅离大殿一步。” 说着,离座独自向云殿后面走去,两名贴身使女正待跟上,冷面仙子止步转身,手一挥道:“你们也留下!” 五凤宫外,五鹰武士分守五处,静立夜空下,人如木桩,谁也不敢擅离一步。 凤仪大殿内,五凤、十姐妹、众使女以及雷阴婆,一个个面面相觑,惴惴难安。五凤以为雷阴婆知情,木时拿询问式的眼光望向雷阴婆。雷阴婆不住苦笑摇头,事实上,她也不过是名义好听些,说是说留她下来是为了监督五凤,其实,五凤何须监督?一句话也就尽够了,所以,雷明婆留下,情形亦复相同,冷面仙子今晚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肯加以信任! 这时宫内,冷面仙子一身轻装,穿行各处,人如飞燕,由三位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和医圣毒王的寝室搜起,以次五凤、五鹰、十姐妹、五鹰武士、雷阴婆,大小百余间,无不查遍,先后花去足足两个半时辰。查完上房,又查火工、厨役、脚夫等人的下房,虽然只是在暗处窃听片刻,或者偷望儿眼,但凭她修为,却已没有一丝遗漏。 全宫查完,已是三更过后,冷面仙子纵登全宫最高之警塔,四下巡望许久,又伫立着沉吟了一阵,忽然一跃而下,匆匆奔向自己卧处 冲入卧房之后的冷面仙子,再也支撑不住了…… 踉跄着跌去床边,一手捧心,一手扶在床栏上,冷汗涔涔,面无人色,佝身喘息了好半晌,方始挣扎着走到梳妆台前,自抽屉中取出一只细颈玉瓶,倒出两颗黄色药丸,颤抖着送入口中。 吞下药丸后,痛苦似乎渐渐减轻,眉峰舒展,脸色缓和,最后,深深吁出一口气,取巾拭干额角,乏力地于妆台前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凝目宝镜,黯然出神。 十余年来,积郁所致,她得了这种时发时愈的隐疾:心气痛。 自从走出天龙堡后山石窟,她易装改容,足迹几遍中原,到处收容男女孤儿,然后,百中选一,她调教出五凤和五鹰,复由五凤挑出十婢,五鹰训练成数百名身手脱俗的鹰士。 她要争回这口气,不,应该说她要报复,报复那个负心人天龙堡主蓝公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的信心也一天比一天更为坚强,她相信:取代天龙堡以及取代蓝公烈在武林中的领袖地位,已是指日可待了,于是她由暗中打击,进而公开宣布五凤帮之成立。 可是不幸的是她的理想虽然得到了初步实现,然于本身健康方面,却同时转入了一个恶劣的境地中。 那天,她在殿后密室中,眼看着五凤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开帮大典,她兴奋得热泪盈眶,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感到心胸间一阵绞痛,一个克持不住,竟然当场晕厥过去…… 事后,她严禁随侍的两婢宣扬,她是个好强的人,她知道她是五凤帮今天的灵魂,全帮上下近千人的偶像,她不能让一株希望的幼苗以刚刚开始茁壮之际,即因她个人之健康情形而趋于萎谢!所以,她这种病,在帮中,除了两名贴身女婢之外,直到目前为止,可说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也就基于这层原因,她一个人远处后山,平常一般性之帮务,她从不过问,非有必要她也不轻易接见任何人,包括她一手带大教大的五凤和五鹰在内。因为她深知自己业已不能过分操劳,同时也没有把握毛病什么时候会发作。 日间,黑白双娇临去时,黑娇所透露的那段秘密实在太使她吃了一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四方教的一名北方教主竟然混身在五凤帮中。 今天的五凤帮中,会有谁对她不忠呢? 五凤之一?五鹰之一?太不可能了!俗云知子莫若父,五凤与五鹰,除了不是她怀的胎之外,直与亲生子女无异,他们,全是她含辛茹苦,一手抚育成人,他们之中每个人,她几乎都像了解自己一般地深切了解,无论怎么说,她也不肯相信那个叛逆出在五凤或五鹰之中。 再数下来,便是五凤十婢或五鹰武士。这一批之中,除了一个黄衣首婢之外,余者根本不够资格;而黄衣首婢,名义上虽然是名婢女,然在她这位太上帮主以及全帮上下的心目中,其地位不啻五凤之外的第六凤!她相信,纵然全帮每个人都有问题,问题也绝不会落到黄衣首婢身上的。 现在,再逐查一清帮中血缘稍疏的一辈。 雷阴婆?不可能!雷阴婆之耿耿忠心且不去说她,单就以对方四方教有个南方教主 淫魔严尚性,就够说明一切了。 胖瘦双魔?也不可能。 她与双魔是同门师兄妹,她知道双魔不但继承了师门武学,同时也继承了师父天山老人那种自尊自重、宁折不挠的性格,他二人如有不满意她这位师妹的地方,尽够资格当面直言指责,北方教主仅为四方教四名教主之一,在名份上,双魔也不可能屈就的。 底下轮到医圣毒王和沉鱼落雁姬这对夫妇。 沉鱼落雁姬是祸水三姬之首,虽然美绝天人,但是,人人知道她是医圣毒王司徒求之禁脔,黑道人物不敢沾惹,正派人士则不屑一顾,所以,沉鱼落雁姬空有沉鱼落雁之容,武林中除了一个医圣毒王已无可依靠之人,她是无法离开、也不敢轻易离开医圣毒王的。 那么,医圣毒王司徒求本身呢? 医圣毒王司徒求,医术方面虽然独绝天下,然于武功方面,却是老一辈人物中最弱之一个,换句话说,人们如果无求于他,则他无异大闲人一个。过去,他由于救活的人远不及他害死的人多,一旦出门几乎到处可以遇上冤家,所以,他今天寄身五凤帮中,与其说五凤帮需要他这号人物。反不若说他更需要五凤帮之庇护来得恰当。在五凤帮,他目前的名义是三大太上护法之一,地位与天山胖瘦双魔平行,席丰履厚,清高自由。四方教在今天,处处均不足与五凤帮相提并论,他如舍五凤帮而就四方教,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了……冷面仙子双眉再度紧蹙,深深陷入迷惑与苦恼之中,她绝对相信黑娇的消息,可是,那位隐而不露的北方教主究竟是谁呢? 五凤……五凤……周而复始,她一再重复思考着,忽然之间,她想到一个人了! 难道她想:难道是“尸鹰”卓白骨? 唔,是的,有可能的仅此一人!五鹰中的红鹰冷必武,早已丧命于小圣手赵冠之手,尸鹰是继葛品扬之后的红鹰代摄人,她因不能忘怀葛品扬,直至今天,尸鹰仍没有获得正式任命,这一点,很可能导致了尸鹰之不满。 同时,尸鹰之投入五凤帮,先后尚不到五年,他在帮中,年纪比五鹰大得多,但是,武功却不及五鹰远甚,他比五鹰差,可是,又比一干鹰士强些,所以,前此他一直处在不尴不尬之地位,虽然帮中没有人会轻视他,然而,却无人能担保他跻身五鹰之列而不生自卑感,自卑之极端,常为一个人演出疯狂事件之主因,是的,这个人,太可能了…… 冷面仙子想到这里,伸手便想按动密钮,将前厅的雷明婆召来暗中交代一番,可是一只手刚刚伸出去,头部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胸中其气泛涌,四肢百骸,真是要散裂一般。 冷面仙子骇然大惊,连忙缩回手,牢牢抓住梳妆台,勉力运气定神,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过去所没有的情形,过去,她自从得了心气痛之后,虽然在发病时痛苦异常,但是,那种情形是短暂的,只要服下两颗养心丸,痛苦马上就会消失,有时药瓶不在手头边,她凭一身精纯的内功基础运气调息一阵,痛苦一样也会减轻,而此刻这种现象,尚属第一次…… 我太劳累了?还是病情已在无形中加重了呢? 她喃喃着,不禁感到一阵无边的悲哀,同时,头部的眩晕之感也愈来愈厉害了。 残烛滴泪,孤焰摇曳,院外是岑静的,房中是岑静的,夜是岑静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扶在梳妆台上的十指松开了…… 就在冷面仙子恍恍惚惚地倒向椅背时,卧室门启,悄悄走进一人。来人入室,目光四下一扫,手向身后一招,接着又走入一人。来者二人为一男一女,正是医圣毒王和沉鱼落雁姬那一对毒夫荡妇。 医圣毒王走过来,自梳妆台上取起那只小玉瓶,摇了摇,瓶内已空,当下转过身去嘿嘿低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两颗都服下了。” 沉鱼落雁姬有点紧张地道:“我还以为她放每一样东西都有一定的位子,适才来此换药时,心里一直在打鼓,没想到你竟算得这样准。” 医圣毒王得意地捋髯道:“她以为她已瞒过了所有的人,其实,老夫来此之初,即已看出她有了这种毛病。她不向老夫要药,可见她一定另外配有药丸在,而今天,老夫算定,就是没有那批人来闹事,她因心情激动之关系,也极有发病之可能,所以我催促你伺机换药,而且我们进出后山的那条秘道,迟早总会被发现,不及早下手,以后下手便难了……” 沉鱼落雁姬点头道:“现在下一步怎么办?” 医圣毒王道:“没有关系,时辰还早,前山有五鹰带人驻守,谁也进不来的,你先将她抱去床上再说。” 沉鱼落雁姬点点头,依言将晕迷如死的冷面仙子抱起放到床上。 医圣毒王又自怀中取出两颗药丸命沉鱼落雁姬给冷面仙子服下,隔了片刻,估计药力已经行开,乃出手将冷面仙子拍醒。 冷面仙子呻吟着睁开眼来,目光涣散无神,看了半天,方将床前两人面目看清。她似乎甚感吃惊,低弱地,不胜迷惑地道:“我晕厥多久了?是……是谁先发现……这么巧,你们刚好赶回……我……这里那两个丫头呢?” 医圣毒王嘿嘿一笑道:“太上帮主想得太天真了,老实告诉了你吧,四方教的北方教主便是老夫:医圣毒王司徒求。” 冷面仙子张大眼睛,想说什么,忽又摇头轻轻一叹,缓缓将眼睛闭上,有气无力地道: “司徒求,你这是何苦呢?” 医圣毒王耸了耸肩胛,装出一派无可奈何的神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这也是不得已啊。” 冷面仙子猛然又张开眼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眼光中却表示得明明白白的,似是说:“怎么说?不得已?” 医圣毒王摊开两手道:“不是吗?你跟蓝烈公,感情虽然已经破裂,但是,你们毕竟是结发夫妇,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夫妇之间的事更难说的了。试问,万一你们忽又和好如初,那时,我司徒求怎办?我虽然没有在蓝公烈身上下毒,但以蓝公烈那副火爆脾气,他受了伤,袖手不管都可能令他不快。更何况我还给他服下一睡三月之久的迷药?” 他顿了顿,接下去说道:“这是原因之一。其次,我这个小妾,她原是淫魔的人,五台三魔,三位一体,得罪淫魔,便无异将三魔同时得罪,你,冷面仙子,种种措施,无非都是为了对付蓝公烈一人,请问,三魔若找我司徒求个人算账,你冷面仙子会领着五凤帮为我司徒求卖命吗?”又是一耸肩,接道:“这是原因之二。我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既然金醉两魔提出条件,不但前账一笔勾销,且分我以北方教主之位,我当然只有答应了。” 冷面仙子强挣着冷冷问道:“如今你待怎样?” 医圣毒王阴阴一笑道:“手段很温和,温和得可能出乎你想象之外。” 冷面仙子冷冷道:“不必拐弯了。” 医圣毒王阴笑如故道:“等会儿,我跟小妾仍自后山出去,再绕由前山回来。回来之后,即请太上帮主颁发一道旨谕:封小妾为帮中‘令凤’!那就是说:今后太上帮主可以暂时不问理帮务,一切由老夫代劳,名义上则好像仍由太上您主事,只不过由令凤从中转达而已。” 冷面仙子气得脸色铁青道:“你准备将五凤帮弄成一副什么样子?” 医圣毒王敛起笑容遣:“那就是说,将五凤帮暂时变成四方教实力的一部分,与四方教并肩作战,全力对付天龙堡以及他的友帮友派!” 他嘿嘿一笑,又道:“关于这一点,您应该不表反对才是,因为这样做,事实上并没有违背您组立五凤帮之初衷!” 冷面仙子冷冷地道:“未来呢?” 医圣毒王耸肩道:“未来,那就很难说了。您知道,四方教共有四名教主,老夫只不过其中之一,所以未来的事,只有等到未来再说了。” 冷面仙子气为之结,端了好一会。方咬牙瞑目道:“你以为我冷心韵真的会这样容易摆布?” 医圣毒王干笑笑道:“有一件事,请太上帮主冷静下来想一想,我,司徒求,其所以有今天这点微薄声名,凭借的是什么?太上帮主如果不相信,现在不妨就运气试一试,知道吗,您在获取解药之前,已比帮中一名老仆妇强不了多少了。” 他脸上闪过一抹神秘的笑意,又道:“当然了,以您之倔强性格,这一点自然威胁不了您,但是,另外有件事,您大概不能不顾忌到:您辛辛苦苦培养出五凤和五鹰,为的是什么?那可不是一天两天、三年或五载的事啊!嘿嘿,这片基业,得来不易,它全是您的心血!您为什么会得上这种心气痛的毛病?假如五凤帮一旦毁灭,这几十年您岂不是白活白忙了?此刻,有您为人质,有老夫之毒药为武器,老夫如果翻脸不认人,试问,今天帮中哪一个人不在老夫掌握之内?嘿嘿嘿!” 冷面仙子深深一叹,缓缓合目,两串热泪潸然夺眶而出…… 武林中突然间平静了下来。 四方教没有动静,五凤帮没有动静。天龙堡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这种平静,几乎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武林中真的会就此太平下来么?当然不可能! 因此,大家都有一种预感,这种现象,有如大雷雨之前的一刹那,没有风,但是有云,低低的云,厚厚的云,黑黑的云,令人窒息地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处在这种情况之下的人们,反倒希望大雷雨提前到来,痛痛快快地响一阵,痛痛快快地落一阵,俾得早些雨过天晴。 人们没有料错,迟早要来的,终于来了。 首先,五凤帮由太上帮主冷面仙子主事,五凤会衔,公开向天龙堡投出一份挑战书,以全帮约战全堡,日期是本年八月十五中午午时,地点定在开封来代故宫旧址前的广场上。 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少林、武当、终南、黄山、王屋等五大门派,却分别接获另一份内容相同的挑战书。 这份挑战书也是来自五凤帮?不,来自四方教。 战书上这样写着:“久仰中原五大门派高手如云,绝学独步。本教创立开始,颇思切磋以求精益,如蒙不弃,敢请如约赴会,地点洞庭君山。日期:本年八月十五午正!四方教谨具。x年x月x日。” 另于柬末,尚有这样一条附注:“与贵派有旧之任何前辈高人,均在邀请之列!” 也许这只是一次巧合,但是,明眼人一目了然:这是一种有计划的行动,换句话说:五凤帮与四方教联盟了。 同样的日期,八月十五,但是,地点却分成两处,一在开封,一在君山。 本来,如果五凤帮与四方教联盟,天龙堡也与五派携手的话,双方实力差不多是相等的,届时鹿死谁手,颇难逆料,而现在,这一分开,情形就有点不同了。 这其中,最辣手的一点,便是四方教致五大门派战书末尾那条附注:“与资派有旧之任何高手,均在邀请之列!” 事实摆在那里,五大门派,如单凭五派本身之实力,说什么也不可能是以五台三魔为首、分坛遍天下、一些黑道煞星几已网罗净尽的四方教之敌,换言之,该教纵然不加上这条附注,五派也是要请帮手的。 当今之高人,敢于仗义支援,同时也能一请便到的,仍不出龙门棋士、弄月老人、四海神乞、水云叟等四五人。这几位,本来是天龙堡方面一大臂助,现在,他们如应五派之邀,天龙堡方面,势将落得师徒一门孤军作战。试问,以天龙堡一师三徒,外加黑白夫人以及天龙八将,会是拥有三名太上护法、五凤、五鹰,以及数百名人人可以个别出阵的五鹰士的敌手么? 在这种情形下,以天龙堡主蓝公烈之孤傲性格,龙门棋士等人纵然想帮天龙堡,蓝公烈也会断然推卸的。 好,这样一来,这一边是胜少败多了。 然后,再看五派、四方教方面,五派是否可因有龙门棋士等人相助,而就一定会获得全面胜利呢? 也不尽然。 五派加上外援,其实力,仍然是可以计算得出来的,而四方教方面的实力却是个谜,可以预想的,四方教主动在握,决不会轻打没有把握的仗,四方教既与五凤帮声气共通,人手当然也可以相互调配,譬如说,五凤帮的天山双魔如只须一个便足以应付天龙堡主,那么,另外一魔就不会白白闲着,他一定会悄悄调来四方教这一边,余者如五凤、五鹰,情形也必一样。 双方,一在明处,一在暗处,处在暗中的一方,可以精密安排,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处处领先一着,而在明处的一方,去多少,是多少,要想临阵调度,旁顾无力,除了出之死拼,更无他途可循了。 五派接获战书后,经过会商,立即飞骑将五份战书送上天龙堡,请天龙堡主指示机宜,以便回复四方教。 这天,堡中仅有龙门师徒在,另外三位贵宾:弄月老人、四海神乞、水云叟则都去了萍乡。蓝公烈当时正与龙门棋士在大厅中下棋,他在看了五派专使的书函后,当时便毅然作下决定道:“烦贵使上覆五位掌门人,五派创派不易,早为当今武林命脉之所系,自应如约赴会。这边,老夫决当代为敦请弄月白前辈、水云前辈、神乞乐老儿三位届时前往相助不误!” 垂手伺立的葛品扬见师父决定得这么快,忍不住低低提醒伯父道:“师父,这一点能否留待……” 做徒弟的言下之意是说,此举有关整个武林之命运,如等弄月老人、水云叟、四海神乞诸位前辈回堡后,大家计议一番再做决定岂不较好? 讵知他这厢尚未将话说完,师父已经瞪起双眼道:“谁教你开口的?” 葛品扬前此因恩师误解,一怒把他逐出堡门,这次好不容易由龙门棋士及双娇代为关说方获澄清,他深知恩师之性格,虽然自忖一片好意,却因不愿拂逆恩师,只好默然垂首。 龙门棋士向五派专使挥手道:“好,你去吧,就这么说定了。老夫也非常同意蓝老儿之决定,将来老夫一定帮着拖去那几个老家伙就是!” 五派专使拜谢辞出。葛品扬又止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心想:这古老儿今天怎么了?我身为人徒,不便多言,你老儿应该看得同样清楚,又有建议之资格,为什么也要这样避进忠言,应声附和呢? 龙门棋上眼角一膘,忽然转向天龙老人道:“你请离开,我们这一盘就算和棋……咳,咳……算和棋当然是我吃亏……不过,算了,多年老友……咳……品扬,换咱们两个来杀一盘!” 天龙老人缓过脸色来,微微一笑道:“这一盘和得了?” 龙门棋士登时嚷了起来道:“怎么样?你说怎么样?我只不过给你吃了……来,不许走……下完,下完,加点彩头也不妨,我就不信这个邪。” 天龙老人离座拱手笑道:“算和,算和。” 龙门棋士拦住去路,吼道:“不行,现在算和也不行。” 天龙老人忍笑后退道:“算输如何?” 龙门棋土板脸道:“说清楚:算谁输?” 天龙老人笑道:“当然算我输。” 龙门棋士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天龙含笑出厅,龙门棋上又向葛品扬叫道:“你小子过来看看,这局棋是你师父不利,还是老夫不利,你小子可得凭良心说话。” 这局棋,葛品扬自始便在一旁观看,谁居上风,谁处劣势,一不用看他也早知道了,不过谈到棋,这位大棋上实在比什么人都难伺候,于是,他只好坐到师父坐过的位子上,装做十分专心的样子再度研判起来。 现在的棋盘上,不看也还罢了,愈看愈令人有不忍卒睹之感。 龙门棋士不论跟谁下棋,一向坚持要执白棋的,刻下,盘面上的白棋,东一准,西一块,四分五裂全在黑棋包围中,成了半死不活的“待宰之囚”,假如持黑棋的人心肠狠一点,简直可以吃个精光。 龙门棋士催促道:“快说呀,你瞧……这是伏兵,这儿也是伏兵……尤其这儿的几颗子,看上去虽然……嘿……其实……只要一旦与上边的死棋取得联系,嘿嘿嘿……” 好个“只要”! 葛品扬点头道:“这倒是真的,只要……咳咳……高手重于取势,发挥力量全集在中盘之后,这盘棋才下了一半不到,如论呼应与气势,就目前而言,的确是白棋雄壮些,确辈懂得有限,说得对不对尚请前辈指正。” 龙门棋士重重一击掌,叫道:“对,太对了!青出于蓝,青出于蓝,你比你那臭师父强得太多了!小子,好好打谱,像你小子这样虚心研究下去,老夫敢保证,三年五年之后,准可达到老夫今日这种境界……” 龙门棋士经此一乐,棋瘾似乎已经过足,双手搅乱棋子,竟未再提下棋的事,脖子一伸,又低低说道:“浑小子,你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刚才多嘴作甚?有老夫在,你急个啥?” 这位大棋士,除了棋,的确是处处精明,实在令人佩服。葛品扬至此方始知道,刚才是错埋怨了这老儿了。 心中一喜,连忙低声情教道:“家师适才已跟来人作了决定,您老亦曾当场表示同意,现在如想重新予以安排,不嫌太迟么?” 龙门棋上两眼一瞪道:“咄,你小子看上去倒蛮聪明的,怎么遇上事情竟连这点脑筋也转不过来?我问你,小子,对方约的是八月十五,现在才什么时候?在这两个月之中,我们难道是死人不成?” 葛品扬心中一亮,脱口道:“对!” 龙门棋士道:“懂吗?不择手段,先找上门去闹它个落花流水再说!只要能弄得他们元气大伤,到时候看他们拿什么去洞庭君山摆威风!去,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叫我那小子跟着一起去,要找帮手可以,原则必须找些能说能行、一以当百的脚色,而且行踪也要秘密,出手要快要狠,不打硬仗,干完了掉头跑!” 葛品扬有点迟疑道:“这个……” 龙门棋士不悦道:“别这个那个的了,有一天等别人家刀子捅上你的心口,你就是喊天皇老子也没有用!” 晚餐桌上,龙门棋士一本正经地自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葛品扬和赵冠二人,沉脸吩咐道:“你二个为老夫回棋山办点事,连夜动身!” 十天之后,葛品扬和赵冠到达华阴地面。 赵冠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小葛,你说家师要我们去暗中捣毁四方教老巢。该教总坛既在巴岭,我们为什么近路不走,反而绕到长安这方面来?” 葛品扬笑道:“再忍住点,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进入长安,二人正向西城走去,忽见迎面走来两名丐帮弟子,其中一名为二结身份,另一名则为一结身份。那名二给弟子显然以前见过葛品扬,这时目光相接之下,轻轻一啊,连忙过来扶杖为礼道:“葛少侠好久不见了。” 葛品扬记忆力过人,早已认出对方乃是丐帮岳阳总舵中的一名二结司事,当下含笑答礼道:“田司事怎会到这里来的?” 田姓司事赧然一笑道:“小可蒙帮主赏试,新近调来本地分舵,暂充副分舵主之职。” 葛品扬甚为高兴地道:“恭喜,恭喜,好极了,我们正准备去贵分舵呢。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就是龙门……” 葛品扬话未说完,忽听小圣手赵冠低低说道:“那边那人是谁?” 葛品扬与两名丐帮弟子同时转头望去,小圣手所指点的,原来是名六旬开外的老人,老人身穿麻布短衣裤,灰髯垂胸,精神矍铄,手执一根二尺余长的旱烟筒,烟筒乌黑沉重,显为纯钢打选。 小圣手喃喃接着道:“好眼熟……” 葛品扬眼中一亮,忙向那名田副分舵主低声道:“请贵舵这位兄弟过去钉住此人,千万不可脱线。有了此人,小弟原定的计划就将更完美了。来,我们三个走开,别让老家伙看到。” 那名一结弟子依嘱挨了过去,这边,葛品扬一拉小圣手和那位田副舵主衣袖,三人匆匆继续走向西城。 小圣手莫名其妙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葛品扬低低一笑道:“冠弟好健忘,还记得那位烟火叟不记得了?” 小圣手失声道:“啊,是他!” 葛品扬又向田姓副分舵主解释道:“此老名叫陈烟火,原为太湖水云叟年轻时之书童,卖相虽好,武功却稀松得可怜,自被水云前辈因事逐出太湖后,数十年来,到处乱吹其牛,骗吃骗喝,因为他长得有点和水云前辈相像,经常冒充水云前辈之身份,遇上不容易欺骗的,便又自称烟火叟……” 三人说着,已经来至分舵。进了分舵,葛品扬问道:“妙手空空儿住在骊山什么地方,这儿有谁知道?” 三四名分舵弟子抢着回答道:“知道,我们都知道!” 葛品扬点点头道:“那好,就烦你们哪位辛苦一趟,去请他马上来,就说我在这儿有要紧的事等他来商量!” 两名分舵弟子应声而去。这时天色已昏暗,分舵中酒席排开,殷勤招待葛、赵这两位贵客。酒席上,葛品扬又问道:“田副分舵主清楚不清楚这儿的四方教分坛在城中什么地方?” 田副分舵主沉吟着道:“好像是设在东城一座道观中。因为本帮总舵严禁与该教发生冲突,所以本舵弟子平常很少去那边走动。” 酒席撤去后,那名跟踪烟火叟的一结弟子回报道:“那老人歇在一间破庙中,一时之间,似乎尚无离开长安之意,看他情形,衣着虽然整齐,实际上却好像很潦倒。小的已招呼另外两位弟兄,大家轮流看守,一有什么举动,立即回舵报告。” 第二天一清早,妙手空空儿罗集便随两名分舵弟子赶了前来,一进门,就兴奋地叫道: “两位老弟台有什么吩咐快说,虽蹈焰赴汤,咱妙手儿不辞也!” 葛品扬缓缓踱至院中,手一招,笑道:“来,咱们先对一掌再说!” 妙手空空儿一愕,期期地道:“葛……葛兄这是什么意思?” 葛品扬微微一笑道:“上次你找我对了一掌,我没有推辞,这次我找你难道就不可以?” 妙手空空儿不安地道:“小弟怎会是葛兄的对手?” 葛品扬淡淡一笑道:“那不管。上次我是手下留情,这次不同了,我将全力施为,罗兄有几分火候最好全部使上,如果因犹豫而吃了亏,可别怪小弟事先没有打招呼。” 小圣手以及分舵众弟子谁都不明白葛品扬此举用意何在,妙手空空儿想了想,毅然点头道:“好,就拜领葛兄一掌吧!” 两人相隔丈五站定,葛品扬脸色大整,真气暗运,口喊一声:“罗兄小心了!”双掌一扬,突向妙手空空儿当胸推去。 葛品扬这一招,是以先天太极玄功夹杂于天风掌中打出,掌风所至,虽无呼啸之感,然而,和风回荡,绵绵不绝,余劲至处,四下观战之人虽远在三四丈外,犹感身形震摇,几乎无法站稳。 妙手空空儿自比别人更为清楚这一招的厉害,心神一凛,左足滑退半步,腰背微弓,双掌一合一分,直身上步,奋力迎出。 两股劲力于半空中轰然接实,妙手空空儿身躯一颠,跄退三四步,葛品扬一个把持不住,也给震退一大步。 四下里,分舵弟子忘情高呼道:“好!” 妙手空空儿红脸摇摇头道:“惭愧,惭傀。” 这可将一旁的小圣手赵冠看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年前曾给三目狂叟等黑道五煞揍得半死、最后靠自己师父及时赶至、方始拾回一命的妙手空空儿,仅仅年余不见竟然成就了如此一身超绝功力,所谓士别三日,必须刮目相看,真是一点不错。 葛品扬转头向赵冠笑道:“看到了没有?有了这么位好帮手,是不是比一旅之师还强?” 妙手空空儿恍然大悟,不禁雀跃道:“原来葛兄是在考究小弟……” 葛品扬点头笑道:“成绩不错,比上次又进步不少了。” 妙手空空儿赧笑道:“仍较葛兄差得很多。” 葛品扬不禁笑骂道:“真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想超过我,我去超过谁?” 众人一致失笑,妙手空空儿笑完了认真地道:“说真的,葛兄到底有何差遣?” 葛品扬手一招,特妙手空空儿领去后院。不一会,妙手空空儿满面欢容走出,朝众人摆摆手,跳跃而去。 这边,葛品扬再度出现,向小圣手赵冠道:“来,咱们过去换副形相。” 时序虽已进入夏末,长安城内依然燠热如故,因此,一般茶肆的生意均比酒馆来得兴旺,尤其是那些附卖瓜果的茶肆,凉棚高搭,棚下座无虚席。香茗一壶,蒲扇缓摇,瓜果零食贩子穿走其间,其乐也融融。 靠近东城圣德访的听蝉茶园中,在紧傍园门处,这时正坐着一名年约六旬开外,灰髯拂胸,身穿麻布短衣裤,精神矍铄,手执一支二尺余长旱烟筒的老人。这位老人不知是淡泊惯了,抑或怎么的,一人占着一副座头,桌上除了一壶茶,竟连瓜子花生之类的小碟子都没有一见,不过老人一双手虽然闲着,一双奕奕眼神却没有闲着。 他眨着眼皮,周而复始她在园中每位茶客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似乎是想在这里面发现个把熟人,或是找个把可以交谈的对象,可是,令人失望的是,大部分的茶客均都庸俗得很,有的谈生意,有的谈女人,谁也没有留心这个老人的存在。 于是,老人不得不将目光再度移向那些卖零食的小贩小贩臂弯里提篮中的那些花生、瓜子、雪藕、白梨、鲜枣、蜜桃上去。 小贩们走来走去,老人的眼光也跟着转来转去,眼光中充满贪婪,喉骨滑动,口水一口一口地下咽。 就在这时候,园门口忽然走进两名茶客。 走在前面的是位面目清秀、公子哥儿身份的白衣少年,紧随身后的则是一名身材修伟的紫脸中年壮汉,二人似乎是主仆身份。这一主一仆入园后,目光四下一扫,跟着便选在灰髯老人隔邻一张空桌子上坐了下来。 茶博士过来赔笑打拱道:“两位喝什么?” 白衣少年傲然抬脸道:“雨前两片尖!” 紫脸汉子接口吩咐道:“另外干净的瓜果送上七八份来,如有好酒,不防也来一壶,但记住要有醉虾鲜鱼搭配,赏钱加倍。” 不一会,主仆二人所要的已全部送到,但主仆俩只顾闲谈,对满桌的酒菜茶果视若无睹,而另一桌那名老人则死盯着那些盘盘碟碟的,口水咽得更猛了。 只听那名紫脸汉子叹了口气道:“公子早该死心了。” 白衣少年有点不服道:“为什么?” 紫脸汉子皱眉道:“你瞧,那些武师哪一个不是混饭吃的?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地付出去,如今,三年多了,武师换了七八个,银子也花去近万两,试问,公子到今天究竟学到了些什么?” 白衣少年怒了,瞪眼道:“还不是你不好!” 紫脸汉子吃了一惊道:“公子这话……” 白衣少年不乐地道:“亏你自诩从南到北,当今各派名手几乎无一不识,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代我请个把高人回来?” 紫脸汉子呐呐地道:“关于这个……” 灰髯老人神色一动,忽然仰脸大声道:“自以为银子可以买得一切的纨绔子弟,居然也想练武,嘿嘿,真是可笑!” 主仆同时变色转过脸来。灰髯老人益发冷笑不止,一张脸孔虽然仰得高高的,但是,眼角却仍在偷偷溜动着。白衣少年脸一沉,便待掀案而起。紫脸汉子忽然惊呼一声,一把拉住白衣少年,低声急急地道:“公子,使不得!” 白衣少年盛气拂袖道:“有什么使不得的?” 紫脸汉子附耳道:“这老人大大有来头,有一年我去江南,在太湖附近见过此老一次,听王老镖师说,原来此老正是名满天下的太湖……” 声音愈说愈低,末后几字已经低不可闻。白衣少年轻轻一“啊”,脸色遽变。灰髯老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总算这一位还有点眼力。老夫远离水云庄,来到长安,居然还有人认得出老夫是谁,就凭这一点,今天暂饶一次。下次如再触犯老夫,嘿嘿,我水云叟在武林中虽说是个好好先生……” 白衣少年不再犹豫了,赶忙上前深深打拱道:“原来是前辈异人水云大侠,恕小生眼拙识浅,所谓不知者不罪,请过去由小生罚敬三杯水酒如何?” 灰髯老人哼哼不语,喉骨一动,偷偷又咽下一口口水。还是紫脸大汉识趣,挥手高呼道:“伙计,过来搬搬台子。” 酒菜搬好,白衣少年执壶殷殷相劝。灰髯老人也就不再客气,酒到杯干,连干了五六杯,方才想起桌上还有一盘醉虾。 当下伸手将那盘虾子往自己面前一拉,举着自语道:“看看跟太湖的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园门口又走进来四五名茶客,与一般茶客举止大不相同,人人劲装束腰,眼神灼灼,显然都是武林中人,但见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似乎谁也不放在眼里,彼此招呼一声,径自走至白衣少年和紫脸汉子刚刚让出的那张桌子上团团坐下。 白衣少年再度举杯道:“水云老前辈这次来长安有何贵干?” 灰髯老人吃得正起劲,听得白衣少年问话,神情间老大不愿意,但又不得不住手,当下吐出一口虾壳,喝了一口酒,又抹了抹胡子道:“这个,唔!你们局外人最好少问。” 紫脸汉子大声接口道:“在下知道。” 灰髯老人翻眼道:“你知道什么?” 紫脸大汉大声得意地道:“咱们公子是局外人,不错,但在下在长安各镖局却有的是朋友。据那些朋友们说,四方教最近曾向五大门派投出战书,据说这事很引起武林中几位老前辈的不愉快。水云老前辈这次来长安,在下打赌一定与这事有关。” 灰髯老人含混点头道:“多多少少……” 紫脸汉子大声接下去道:“另外更有人说,水云老前辈为了要给四方教一点教训,正准备先自该教长安分坛挑起,然后镇安、汉阴、紫阳,一处处挑过去,直捣该教总坛,独斗四大教主。” 隔席那几名劲装汉子,一个闻言色变。灰髯老人因为背向着他们,自然无法看到,这时借着三分酒意捋髯颔首道:“用不着瞒谁,老夫的确有这意思。” 他拈起一只醉虾纳入口中,一位吮嚼着,一面又含含混混地道:“想不到外间消息倒是满快。哈!这些虾子虽不及太湖出产的,不过还好,咳,大可以再来一份,咳咳……” 白衣少年扭头高喊道:“醉虾再来一盘!” 紫脸汉子这时又道:“听说前辈这次还带来几名门下弟子,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灰髯老人拉过鲜鱼汤,信口道:“让他们出来历练历练。” 紫脸汉子忽有所悟地又道:“前辈迟迟至今不下手,是不是贵高足刻下不在身边?” 灰髯老人抹干胡子上的汤渍,大刺刺地哼了一声道:“挑个把分坛,哪用老夫出手?” 紫脸汉子肃然起敬,巴结地道:“贵高足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灰髯老人眼望着刚刚端上来的那盘醉虾,又不经意地道:“天把两天,快了。” 隔桌那几名劲装汉子脸色瞬息数变,这时,彼此眼色一递,丢下一串大钱,悄悄起身出园而去…… 第二天,长安城中突然轰传着一桩惊人消息。 东门碧云观,四方教长安分坛,昨夜忽然遭人打得七零八落,二十余名教徒,一个个都给废去了武功,倒在观中各处翻眼呻吟,有如大病缠身。据附近一名更夫说,来人仅有二名,年纪好像不太大,由于该分坛一向在城中作威作福,消息传开,全长安人心为之大快。 第二天,听蝉茶园中。灰髯老人又与那对主仆碰上头。两下一见面,紫脸汉子即以全园可闻的声音向发髯老人抱拳致贺道:“啊啊,贵高足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众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位灰髯老人就是武林中的大名人太湖水云山庄主人水云叟。 四方教长安分坛,就毁在此老两名年轻的弟子手上。 灰髯老人心想:不意世上竟有这等巧事,我这边胡吹大牛,那边居然应验了。水云叟没有传人,只我一个心里有数。横竖这个牛不易拆穿,管他的,且混它几天痛快吃喝再说。 第三天,灰髯老人照去听蝉茶园鬼混,可是,另外那对主仆却不见踪影。灰髯老人左等右等,那对主仆硬是不来,灰髯老人可有点着急了,直到晌午时分,才见一名家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入园张望了一下,迟疑着幸到他的跟前,递上一个银封,低低说道:“大概就是您老人家吧?我们公子去了咸阳,今天不能奉陪,特吩咐小人送上这个,聊表寸意。” 灰髯老人打开一看,不多不少,三两正,足够一天大吃大喝的,口中连喊“这怎可以”,银子却早已进入了腰包。 第五天上,消息传来,四方教镇安分坛又给挑了;第七天,汉阳分坛失事了;第九天,紫阴分坛瓦解了。 这边,长安东城听蝉茶园中,那名中年大汉天天向灰髯老人送上一封银子,每次都说: “公子大概快回来了。” 经此一来,这座听蝉茶园中,灰髯老人立即为远近茶客们崇拜的对象,一个个抢着为他会钞,并赞誉他的弟子是了不起的“年轻豪侠”。 灰髯老人被捧得晕陶陶的,每天三两银子,分文不动,完全干得。到了第十一天,那名中年汉子又来了,除了银封之外,同时还交给老人一封信。老人打开一看,但见上面这样写道:“陈烟火老仁兄!接获此信,阁下大可‘功成身退了’!我们算定,这边我们一路杀进去,那边,只要老仁兄仍在长安‘摆着’,四方教几个老魔头,迟早一定要忍不住杀出来的。这封信系我们‘主仆’预先写好,留在丐帮分舵上的。此信送达,就表示该舵已获确讯,四方教巨魔快到长安了。老仁兄为生命计,似乎以马上拔足开溜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阁下一副卖相乃天赋资源,走到哪儿都可捞一票也。 紫脸家丁天龙第三徒葛品扬——瞎白衣少主龙门小圣手赵冠” 灰髯老人看完目光一直,呆若木鸡,忽然间一声骇叫,夺门便奔,衣袖扫带,盘碟打碎一地。 有人不知情,从后追喊道:“老前辈,什么事?” 灰髯老人头也不回一下,喘答道:“小徒!不,两个臭小子,不提了。” 在镇巴一家槽坊的仓房中,葛、赵二人与妙手空空儿悄悄会合。 妙手空空儿笑道:“整个四方教总坛都给震动了,自长安开始,一路四处分坛,都是你们两个联手挑翻的吧?” 葛品扬也笑道:“说来真是胜之不武,惭愧得很。遇上强敌固然头痛,但是,像这样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也一样乏味之至。” 妙手空空地道:“葛兄怎么处理那批教徒的?” 葛品扬皱眉道:“还不是干篇一律的废去武功。但愿他们能在变成普通人之后,回到老家,安分守己地做个善良百姓就好了。” 赵冠插口向妙手空空儿问道:“总坛中魔头出发了没有?” “昨天动身的。” “赶去多少人?” “人数倒不多,除了金、醉两魔之外,随行者似乎只有两三名香主。” “大概还有十几名香兰和护法,其余的人,人数虽还不少,但差不多都是些不足挂齿之徒。” 葛品扬忽然问道:“有没有看到淫魔严尚性?” 妙手空空儿眉峰一皱道:“看到了,我们这次进去,最感头痛的大概便是这个老淫虫了。” 葛品扬注意地道:“他已完全康复?” 妙手空空儿点头道:“看样子已经差不多回复了十之七八。” 三小子一时之间全部缄默下来,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他们这次深入虎穴,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能保持进退自如,以寡敌众,最忌遭困受围,那些普通魔徒虽说无甚可虑,但是,如果一旦陷入他们的包围网,前仆后继,冲破一层又一层,那情形也实在够瞧的;更何况还有淫魔以及十余名香主护法以上之高手需要同时对付!现在,他们估量在闯入该教总坛之后能留得住他们的,算来算去,只有一个淫魔。如果淫魔真的已经康复,他们就必须将原计划重新检讨一番了。 妙手空空儿忽然问道:“这次进入总坛,我们动手时应采取什么态度?” 葛品扬沉吟着道:“本来,小弟一向不主张妄取人命,但是,现为形势所迫,不狠狠心肠,已经不可能了。我看这样吧,我们这次不妨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香主、护法身份以下之人物,一律施以重手法,主要目的在破他们气功,废他们武功,万一不慎而致今伤残,那算他们运气不好,只要我并非有意如此,也顾不得许多了。其余,身份属于香主或护法者,一律杀无赦!” 赵冠望见天色已黑,起身道:“那就走吧。” 妙手空空儿道:“不需要再商量一下其他的细节了么?” 赵冠摇摇头道:“大可不必了,商量到最后,还是一样,这种阵仗横竖必须随机应变,现在即使说得好好的,到时候也不一定就能用得上,既然迟早要闯进去,还不如把握机会来个速战速决的好。小葛你的意思怎么样?” 葛品扬点点头道:“这也对。” 稍顿,忽向赵、罗二人正容道:“另外有件事,请两位务必记取,就是一旦淫魔出现,无论如何,请让小弟一人应付。”—— 第三十章去时容易归来难 月暗星稀,虫声唧唧,流萤三五。四方教总坛中,巡查频繁,刁斗森严。时值二更左右,后山秘道中,忽然悄没声息地窜入三条身形。 当三条身形临近一片灌木林,正拟穿林扑向那座大殿后门时,殿中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三条身形不约而同地一矮身,同时隐去阴暗处。脚步声愈来愈近,接着,由殿门中走出两名斜背单刀的劲装大汉来。 两名劲装大汉走下台阶,停住脚步,随意朝对面狭谷中看了一眼,一个说:“对面石牢中虽然没有了犯人,守卫似乎不应该一个不留。我们赵香主做事,有时精细得过火,有时却又马虎得令人皱眉。你看,往日这儿关卡最严,如今别的地方都加强了,这儿反而成了最弱的一环。万一这时候有人自这儿闯进来,前面岂不是连知道都不知道?” 灌木林后的三条身形,身形较为瘦小的那个双眉微晃,似有立即扑出之意,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细语道:“时辰还早,冠弟,用不着急……” 只听另外一名劲装汉子答应先前那汉子的话道:“关于这一点,我以为倒没有什么可虑的,如从后山闯进来,要闯入前宫,只有通过这座议事殿一条路,这儿虽然没有守卫,大殿却已比以往加了两倍人力,这情形与以往也差不多。” 先前那人道:“那么你认为可虑的事是什么?” 另外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又不是不清楚。” 先前那人迅速转过身来,朝身后掠了一眼,然后压低嗓门地道:“你是指二教主么?” 后者轻轻哼了一声,忿忿地道:“你想想看,自从他的健康有了起色,哪一天不是成日成夜地跟那几个骚货泡在一起?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我江侉子过来人,像他这样旦旦而伐,转战于无边欲阵中,一朝有事,他凭什么来领导却敌?真亏金、醉两位教主居然放得下心来,让他留在宫中独当一面。” 先前那人以手遮口,忽然吃吃低笑起来。 江侉子发征道:“什么事好笑?” 先前那人凑上江侉子耳边笑着道:“外强中干,虚有其表,你懂我这话的意思吗?” 江侉子又是一怔道:“怎么说?” 先前那人得意地道:“小骚狐跟我沈驴子之间的事,你侉兄是知道的,我这秘密,便是自小骚狐处得来。据小骚狐说:咱们那位二教主,一切均已复元,就只那件事,至今依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江侉子诧异道:“那么……” 沈驴子低声笑道:“你没有听清楚么?我是说:“力不足’诸葛武侯《出师表》中有谓‘临表涕泣’,他呢?他则是,嘻嘻,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了。” 江侉子楞了楞道:“这样岂不更伤身体?” 沈驴子笑了笑道:“其实……” 江侉子眨着眼皮道:“其实怎样?” 沈驴子眼球上翻。江侉子以为他在仰望天色,于是也跟着仰望了一眼,信口说道:“已经快三更了吧?” 沈驴子没有答腔,上身颠了颠,眼皮一闭,忽然朝江侉子怀中倒了下来。江侉子骇道: “沈老大,你这是做什么?” 伸手托住沈老大腰躯,低头一看,沈老大后脑不知何时已被开了一个小孔,红白相杂均脑髓正自小孔中洞油外溢。江侉子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待回身查看,身后“咻”的一声射来一条人影,未及回头,已遭来人点中背后五处大穴。 现身之人身形一定,眼望脚下沈驴子尸身,喃喃自语道:“这种人也害小爷花去一枚棋子,真不值得。” 紧接着,又有两条身形跟着纵出。三小会合后,葛品扬下达决定道:“这二人衣装,由我跟冠弟换上,冠弟对此处形势不熟,必须紧跟在我的身后。罗兄已来这儿踩探过,可即去各处洒油纵火,火起之后,马上赶到前面接应,出其不意自正门冲出去,阻碍可能反而要少些。” 说着,匆匆俯身剥下沈驴子的衣服,匆匆结束停当。赵冠先将那名江侉子武功点散,然后也忙着结束起来。 妙手空空儿卸下背后的大油箱,备好火种,走出不到两步,忽又回头道:“你两个不在身上弄点记号,等会儿人影错杂,叫小弟如何辨认?” 葛品扬歉然笑道:“还是罗兄细心,多谢了。我身上已准备两条红丝巾,等会儿你注意我们的左臂就是了。” 三人分成两路,妙手空空儿沿宫墙绕去宫前,这边,赵冠将江侉子远远抛开,接着一脚踢飞沈驴子尸身,跟在葛品扬后面窜入殿中。 葛品扬曾经混进来过一次,对总坛中地形大致都还记得,二人刚刚转出前厅,迎面便碰上了两名教徒。 赵冠一跃而前,沉喝一声:“口令!” 两名教徒中一人问喝道:“口令!” 赵冠一楞,去势不禁一滞。葛品扬一个箭步抢上去,出手如电,已将两名教徒分别点倒,扭头低笑道:“‘口令’就是今夜之口令,这都不懂?” 赵冠脸孔一红,哑然失笑,二人脚下不停,继续向前,出得议事厅,已然点倒八名教徒。 刚出厅门,又是一条身形迎面而来,葛品扬沉声道:“口令报衔!” 来人身形一顿,应道:“口令后宫总巡,尚护法!” 赵冠右手一扬道:“那么抱歉了。” 那位尚护法正为赵、葛二人口音陌生,左臂上又结着一条红色丝巾而感到有点不对,“卜”的一声喉骨碎裂,一枚银质棋子已经穿颈而过。 葛、赵二人闯出后院,人在走道上,已听得前院有人大叫道:“火,火……” 二人知道时间无多,真气一提,凌空腾起,径直越墙而过。前院中人影错乱,呼喝之声此起彼落,四面楼阁上灯火一暗,人如飞蝗,转眼又跳出数十名教徒。由于夜色晦暗,葛赵二人之身份一时之间固然不易败露,但是,同样的,二人如想在那么多教徒中,去分辨谁是香主,谁是护法,也是困难之事。 赵冠拢近一步,促声道:“看来只有蛮干了?” 葛品扬星目一闪,忙道:“不,背后带刀的都是低级教徒,要杀可拣空手的!” 二人见一般教徒均已亮刀出鞘,当下为求鱼目混珠计,也都将取自江侉子以及沈驴子的单刀拔在手中。 火舌渐渐上窜,四下里更形混乱,有人喊先救火,有人则喊先搜奸细,莫衷一是,闹成一片。 忽然有人高呼道:“严教主呢?” “在飘香楼。” “怎么还不见现身主持呢?” 答话者“啊”了一声,似乎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回复。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唉呦”一声倒地,旁边一人方问出半句:“蔡大牛,你?” 语音一顿,跟着仰面栽倒。 紧接着,“嗵、嗵、嗵,”一个接一个,转眼之间,一连跌倒二十余名教徒。众教徒只见伙伴中有二人身法特别矫健,来往纵横,也是有叫有喝的,还以为倒下去的伙伴是不小心被撞翻的,所以一时间也无人在意。 突然有人高声欢呼道:“执法香主来了!” “护法香主也来了!” 两条修长的身形,自前殿殿顶飞扑而下,执、护两堂香主刚刚现身,右边偏院墙头,另一条更其疾劲的身形跟着射下。 众教徒又是一阵狂呼:“啊啊,闪电百总香主也来啦。” 闪电百总香主显然即系闪电手百平天,葛品扬上次来此时,他还是一名巡察香主,想不到现在已经升任五堂总香主。在四方教总坛中,这位闪电手可说是个相当难惹的人物。 闪电手身形甫行落地,立即发出一声大喝道:“肃静!人人不许动!” 单单这一道命令,这位总香主就不亏他们教主的破格拔升了。 众教徒人人一凛,嘈杂的声浪马上停止下来。就在众教徒脚下渐趋静定的这一刹那,一名教徒突向闪电手奔去,口中喊道:“报告总香主” 闪电手双目中刚刚浮起一股怒意,那名教徒已经奔近,手中单刀一顺,猛向闪电手脖子抹去。 闪电手碰上闪电刀!结果,闪电手连哼也没有哼得出来,刀光一闪,一颗脑袋已滚瓜落地。 人群再度大乱。 “反了!” “反了!” “不得了,有内奸……” 骇乱之中,竟无人能够发觉出反叛者左臂上缚着一条红色丝巾,这一乱,可真糟糕透了。 虽然这时间又自外面抢入了几名护法,但是,一干教徒亡魂之余,理智尽丧,人人手上有把刀,谁也不知道其中哪把刀将会砍向自己,唯一自保之法,便是先下手为强…… 因此,一时间,刀光闪闪,陷于混杀之局。 叱喝,咒骂,哀呼,惨嚎……火势因风,愈烧愈盛,混杀之中,众教徒由于身手不相上下,受伤者有之,送命却是有限,倒是几名跳脚意图镇压的香主和护法,结果都不明不白地送了老命。 东偏院一角红楼内,锦幔后,牙床上,赤裸着的淫魔,忽被身下伸出的一双白腻玉手自另一条白腻娇小的胴体上狠命推落。 淫魔滚去里床,含混地哼了一声,眼皮闭合如故,似对外间的喧嘈毫无所闻,一味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那女人翻身坐起,钗横髻散,双颊如火,一双笼着一层烟霭的秋波中充满惊骇之色,一边倾听,一面惶呼道:“教主、二教主!” 淫魔模模糊糊地漫应:“天亮时再……现在……不……不行啦!” 女人无声地啐了一口气,着急道:“死人,奴是说正院人声嘈杂,恐怕出了乱子,你该出去看看才是道理。” 淫魔微微摆头,合眼如故,低弱地道:“穿衣服,麻烦……” 女人似乎有气道:“穿衣服嫌麻烦,死了人麻烦不麻烦?” 淫魔依然无动于衷道:“没关系……别人虽然不中用,闪电手百平天却是能干得很,有他在,老夫尽可以放得下心。” 说着,一臂高高举起,便想搂过来。女人腰一扭,用手将来臂拨开,脸低处,忽然恶心地“啊”了一声,抄起一条汗巾,按住小腹,匆匆下床奔入床尾布幔之后。 人刚隐入幔后,突又光着身子奔出,尖叫道:“不好,火!” 淫魔一“啊”,一跃下床,不但身手矫健,双目中也同时闪出一股亮光,哑声吼道: “哪里起火?” 女人一指窗外,叫道:“看,快烧过来啦!” 淫魔恨恨一顿足,双肩一挫,便拟自窗户中纵出。 女人跺足急叫道:“先穿衣服” 等到淫魔出现,正院中已是血花遍地,香主和护法一个不见,只有七八名教徒因为杀昏了头,仍在那里相互苦战不休,其余的则已奔逃一净,回顾全宫,早成一片火海…… 天快亮了,在四方教总坛东南三十里外的一条小溪中,葛品扬、赵冠、妙手空空儿罗集等三小正在大洗血衣。 赵冠泼溅着水花,一再重复笑喊道:“杀得真痛快!” 葛品扬双眉紧皱道:“还说痛快,死那么多人,简直是发疯了。” 妙手空空儿笑道:“那也不尽然。他们的教义是:“金银,女人,酒!享受第一。’试问:他们的金银何来?女人何来?美酒何来?一人享受,该有多少人遭殃?所以,小弟的感觉是:这次送命的,罪有应得;侥幸活下的,都得感激你葛兄的一念之慈。如依小弟与冠兄,一定是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赵冠拍手笑道:“二对一!武人而不言杀,毕竟是个少数。” 葛品扬哼了哼,讥刺道:“如嫌不过瘾,将来你们的机会还多得很呢!” 赵冠侧目反唇相嘲道:“我们也在等着瞧,瞧你这位天龙高徒在咱们大开杀戒时你能‘袖手’‘独善’!” 入秋了,天气虽然仍旧很热,不过,秋天终究是秋天,太阳已经没有了那种火辣辣的劲道,偶尔一阵轻风吹来,爽生两袖,令人遍体舒泰。 陕南、乾河与洵河合流处,地称“两河关”,过了两河关,便是镇安,镇安距长安不足百里。 现在是七月中旬,沿着乾河西岸,由两河关通向镇安的大道上,葛、赵、罗三人大步并肩前行,谈谈笑笑,行来迅速愉快,浑然不觉赶路之苦。 其中只赵冠显得有点不惬意,他说:“走来时原路,最多三天便可到达长安,而现在,却非五天不可,这种舍近就远的道理何在?你叫我想,抱歉。我想了半天了,还是想它不出来。请开茅塞吧,我愿承认你葛大侠聪明。” 葛品扬笑向妙手空空儿道:“你呢?” 妙手空空儿迟疑地道:“想是想出了一点,对不对却没有把握。” 葛品扬笑道:“你说!” 妙手空空儿眨着眼皮道:“镇巴到长安,近是那来时所走的那条路近些,但是,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知道那条路近,金、醉两魔当然也知道。我们既不愿以疲师去撄两魔怒锋,自然以多辛苦一下两条腿为妙……” 赵冠目光一闪,忽然向葛品扬逼问道:“是不是为了这个理由?” 葛品扬点点头,尚未及时有所表示,赵冠已自接口冷冷一笑道:“这就叫做聪明常被聪明误!” 葛品扬愕然止步道:“此话怎讲?” 赵冠手如前路一指道:“看那边吧!” 葛品扬头一抬,不禁呆住。 前路远处,极目所至,正向这边飞快地驰来一行人,人影由小而大,由模糊而清晰,这时已能看出来人约在四五名左右,走在前面的两人系并肩而行,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矮胖胖,二人速度不相上下始终领先。 那个高高瘦瘦的尚不怎样,身旁那个矮矮胖胖的却极为扎眼。葛品扬呆了呆,皱眉脱口道:“是金、醉两魔他们?” 赵冠幸灾乐祸地笑道:“你葛兄是够聪明的,不幸的是,两魔竟似乎比你更聪明,他们长安扑空,想到敌人可能是在用计,马上回头也倒罢了,居然心思拐弯,算定在这条岔路上可能兜住我们。” 葛品扬神色庄重地道:“别取笑了,冠弟,准备吧。虽然我们这一仗胜少败多,但形势如此,说什么也只有放手一拼了。” 话未了,只听醉魔大喝一声道:“站住!” 又唤了一声道:“……老大,真有你的,这下,兜网捉兔,三只兔崽子,插翅难飞,先拿下,然后再把他们磨出蛋黄来。” 一错掌,当先飞扑过来。 葛品扬刚要出手,妙手空空儿叫道:“打旗的先上!让我先叫这醉猫醒醒。” 双拿一分,劈空迎着醉魔击去。 双方掌力一合,妙手空空儿站脚不住,连退三步。 “醉魔”也急势一窒,翻落地上,咦了一声道:“怪哉!老大,有点邪门,怎么……” “金魔”喝道:“老二有一本小册子,听说被人骗去,不可放过这小子,正好追赃……” 妙手空空儿笑道:“难为你倒识货!认得祖师爷来头,看掌!” 这回却是一招祸水三姬中羞花姬的“落花飘零”,悠悠忽忽地劈出两掌,看似无力,却是变幻莫测。醉魔矮矮胖胖的身形如球电转,连换方位。 醉魔因四方教连番被人挑去长安、汉明、紫阳、镇安四坛,据飞鸽传书报称太湖水云叟现身长安,乃和金魔匆匆由总坛赶去,结果除了发现各分坛徒党几乎悉数被废了武功外,连鬼影子也没碰到一个,再一听徒党报告曾在听蝉茶园听到水云叟(实系陈烟火)和人对话经过,更是立知中计! 第一、金魔知道水云叟没有弟子。 第二、突袭长安分坛的是两个人,据此判断,对方显然是施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而且,根据常理推测,如果有人偷袭总坛的话,必不敢抄近路捷径,故尔绕路赶回,果然狭路相逢,与葛品扬等碰个正着。 醉魔一肚子闷气,出手又狠又辣,几个照面,就把罗集逼得先机尽失,招架无方。 小圣手赵冠抽了个空了,探怀取出三颗银棋子,大喝一声,道:“看本少侠的‘当朝一品’!” 三颗棋子脱手,闪电般射向正在移形换位的醉魔胸前将台、七坎、华盖三大死穴。 醉魔一惊,猝然间双掌刚向妙手空空地劈出一股狂飙,胸前空门大露,想挪身闪避已来不及,逼得只好一仰身,肉球般一滚,仅差毫发地堪堪让过。 可是,三枚棋子,在小圣手的重手法下,余劲仍烈,一颗正射中准备扑出的一个魔党的右肩,洞穿肩骨,又吼一声,跌翻在地。 赵冠哈哈大笑道:“元宝滚地,这就是五台身法,大开眼界了。” 醉魔已弹身暴起,一掌把抢攻的妙手空空儿震退,一个虎扑,向赵冠猛扑过来,如老鹰抓鸡。 赵冠不敢轻撄其锋,忙使师门纵横十九迷踪步,挪身闪开。 妙手空空儿又掠身而上,也知醉魔不可力敌,改用游斗方式,拼死把老魔缠住,消耗对方的真力。 在一边静观的葛品扬,凝功以待。他瞥见金魔本已准备随醉魔之后抢出,却忽因身后一个中年汉子“嗨”了一声窒住扑势。 葛品扬一眼就认出那中年汉子正是上次自己与赵冠驰援武当谢尘道长时所见过的“醉奴”,也即是向武当强索“沧浪灵泉”,为赵冠所制,最后自己叫赵冠向谢尘道长要了一罐“沧浪灵泉”给他为金醉二魔调药治伤的那个憨直汉子。 他心中一动,看也不看向他欺进的一个魔党一眼,故意大声叫道:“喂!武当山领教过的朋友,可喜又照面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并无示惠重提之意,是想试探一下金魔是否尚有一点恩怨分明的人性?那个醉奴是否懂得人情呢? 他更清楚,目下如与金、醉二魔硬拼,虽说有赵、罗二人缠住醉魔,时间一久,赵、罗二人只怕仍非醉魔对手。 同样的,自己独斗金魔,仗着天风三式,加上先天太极玄功与一元指两种绝学,最多也只能和金魔拼个两败俱伤。 为了师门令名,不能示弱,只有一战。 但是,战,必须知己知彼,不逞匹夫之勇,避免无谓牺牲。 那么,与其斗力,不如斗智! 他这一出声招呼,醉奴果然立即确定他是谁了,匆匆向金魔低声说了几句话。 只听金魔哼了一声,随手一挥,把醉奴震开,骂了一声:“笨才!” 双目寒光一闪,死瞪着葛品扬道:“小子!不管你怎么变,也逃不了老夫掌心。只要承认你所做的好事,束手待缚,老夫自可暂寄一命,将来找你师父一并算帐。” 葛品扬微笑道:“白日也会做梦!金老贼,如嫌家师教训得不够,还想再向武当讨‘沧浪灵泉’的话,只管来吧!” 说着,突然一声厉喝:“滚!” 原来,另一个魔党不知葛品扬厉害,欺他年轻,急于邀功,双掌并举,猛扑而至。 葛品扬岂会为他所乘!随念即发的先天太极真气,顺势发出。 那个魔党只觉胸前如中巨锤,闷哼未出,人便如断线风筝,由半空垂直栽落,狂喷鲜血,昏死过去。 金魔的重枣脸原就僵硬如石,这时,杀机盈罩,更是慑人心魄,一声不响,双袖齐抖,高瘦的身形捷逾鬼魅,兜头扑来。 葛品扬只好豁出去了,不避不让,运足十成真力,以天风三式中的一招“天风浩荡”,迎击过去。 丈许距离,双方力道接实,一声闷震,狂风四溢,金魔急势被迫一窒,身形随即落地。 葛品扬退后一步,信心大增,天风三式连环施展,挟着先天太极真气,岂止身旋狂飙掌舞星摇,简直是惊风成雷,风云变色。 尘沙怒卷,一片掌影中,金魔长发簌簌作响,似要冲起金冠,可见他暴怒已极,功力也已然运至极限。 敢情,他鉴于上次巴山道上,与醉魔双战葛品扬,也大出意外地让葛品扬带伤脱去,这番一点不敢大意,一面全力出手,一面喝道:“好小子!老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命? 看看这回还有弄月老儿来为你打接应否?” 葛品扬己发觉金魔出招越来越凌厉,招招均是重手,显然是想逼迫自己硬接硬架,逐步耗去自己真力,直至自己力竭不支。 百忙中,冷眼瞥见赵冠和罗集在醉魔疯狂如虎的压力下,被逼得走马灯似的乱转,眼看岌岌可危,决难持久下去。 心中一横,反正难以善了,只有拼命,作背城一战,破釜沉舟的打算,于是暗凝神功,吐气闻声,一元指发。 金魔怒极之下,自负成名多年,当世少有对手,上次被葛品扬逃脱手下,或可说是一时轻敌,现在正当各地分舵连番失利之际,如果连三个小辈都摆布不了,还做什么四方教的西方教主?传说开去,也会笑脱天下人大牙。 他和醉魔在五台之役,与天龙堡主一场恶斗中,见识过一元指绝学的厉害,也吃过苦头,惊弓之鸟,一觉不对,忙踩九宫步,双袖狂卷,护住头面要穴。 葛品扬由于火候关系,一元指功力尚不及乃师五成,未到收发由心,运用自如的境界,在金魔幻影迷离下,一指点空,白耗真气,便不敢再轻用。 赵冠和罗集已被醉魔强烈的掌风劲飙逼得团团乱转,十分狼狈。 罗集把由淫魔严尚性手中骗得的全部心法循环展开,包括了祸水三姬的几手玩意,时而飘忽如电,时而如风舞柳,时而迅辣如雷,抽冷子就是一记淫魔严阶胜的追魂煞手印。 再加上小圣手的黑白飞丸手法,虚虚实实,不时银棋子闪电射出,直把醉魔激得无名火发,七窍生烟,不住地怒吼怪叫,但出手也更是凶毒,大有恨不得把赵、罗二人生吞活剥之概。 葛品扬心如油煎,干着急,虽拼尽全力,也只把金魔逐步逼近中宫的势子暂时阻住,他心中一动,忽生一计,连忙吐气开声,时作欲发一元指的架势。金魔难辨虚实,一时被弄得昏头转向。 葛品扬和赵、罗二人正喜这种战法妙用横生,说木定尚可挽回劣势,转败为胜。 而天下事,有利必有弊,弄巧反成拙。 金、醉二魔原想把他们三人生擒活捉,拷问口供,通令各地分舵,显示威风。 金魔更看中葛品扬资质,有把他收为己用之意。 可是,葛品扬等三人这一用手段,顿把金醉二魔激得老羞成怒,二魔凶心大炽,各展杀手,要把他们三人立毙当场泄忿。 只听醉魔大吼道:“老大,送他们回姥姥家去好啦!” 立时,有如醉汉,手舞足蹈,身形东歪西倒。 粗看,好像出手、动脚,毫无章法,也好像醉汉发酒疯,乱打山门。 实在,却是醉魔仗以成名的疯魔阴掌与酩酊十八式。 赵、罗二人,一时只觉醉魔身形迷幻,掌影错杳,完全弄不清对方出手的部分与重点,当然无从化解、变招,都忙于自保,不但无暇呼应兼顾,连招架都觉得吃力。 金魔也沉喝一声:“小狗不知死活,拿命来吧!” 身法倏变,双掌箕张,十指屈伸间,骨节卜卜乱炸,蒲扇大的巨灵掌,一片金黄色,左右手的中指突然涨大一倍还多,两眼盯定葛品扬,哼道:“小辈,你那师父天龙老儿尝过这种滋味,够你受用一生的了。” 葛品扬已看出对方出手有异,必是旁门毒手。 连忙提足“先天太极玄功”,奋力抵挡。 猛听妙手空空儿罗集急喝道:“小心!这是老魔压棺材底的金手指。” 话未完,闷哼一声。 原来,他关心葛品扬,一分神,被醉魔掌风余势扫中,连退几步,差点吐血。 幸而赵冠及时抢攻,未容醉魔续施毒手。醉魔嘿嘿冷笑道:“一个人要找死,神仙也救不了。” 扫帚眉一竖,脚下离地腾空,划着“之”字步,双掌一横一直,闪电击出。 小圣手为了救援罗集,已欺身掩至醉魔背后,醉魔一个歪斜闪开,几乎与他错身而过,相距咫尺,醉魔出手又快又辣,他闪避不及,只得大叫一声:“打。” 醉魔一楞,以为对方又发棋子,身形微窒。赵冠连忙双掌一分,消除来掌大半力道,并让开胸前要害,只左肩被掌风扫中,一个踉跄,飞身纵退。 醉魔哈哈怪笑道:“小辈也会使诈,待老夫把出你的‘元宝’(人心)下酒!” 飞步急进! 一时间,罗集与赵冠先后受伤,形势更形危殆。 葛品扬一听“金手指”三字,心神一震,知道厉害,先下手为强,不顾一切闪电般地又发出一元指力。 人也腾身而起,先天太极玄功借天风三式发力攻敌,向金魔猛扑,作“乾坤一击”。 不料,金魔发了很,完全不顾一元指威力,一斜身,错步间,双手中指交叉点出,迎击半空中的葛品扬。 葛品扬猛觉左臂“天泉”一麻,胸前“膻中”一阵刺痛,眼前一黑,喉中一甜,真气骤泄,垂直栽落,人落地,口喷血,昏死过去。 一声闷哼,金魔右肩也被一元指力击中,肩骨几乎全碎,高瘦的身形一晃,双目圆瞪,咬牙疾举左臂,向昏迷在地的葛品扬劈空击下。 被醉魔逼得十分狼狈的赵、罗二人,百忙中瞥见金魔竟能冲破葛品扬的先天太极真气,把葛品扬击伤坠地,而又待……不禁心胆皆裂,赵冠惨厉喝道:“拼!” 双双疾扑抢救,但仍是迟了一步,不但迟了一步,醉魔双掌至处,他二人也先后被震得喷血。 就在这危急刹那,猛听一声刺耳大喝道:“住手!” 一点黑影,挟着急啸,射向金魔面门。 金魔闪身避过,一声冷哼,再次扬臂。 一条人影,比电还疾,贴地卷至,一把抄起地上的葛品扬 金魔双睛一直,“咦”了一声,道:“原来是钱兄!咱们兄弟正要礼聘钱兄加盟本教。” 醉魔霍地收手,眯合着的细眼一张,寒光一闪,嘿了一声道:“是你老兄?老兄来得正好,小弟请你吃葱爆人心下酒,恰好一人一个!” 赵、罗二人惊魂刚定,一时作声不得。 现场多了一个身穿麻布短袍,鹰目、刀眉、粗髭倒卷,鼻梁如削,霉茄子睑上不带一丝表情的高瘦老人。 来人正是天目无情翁。 无情翁为葛品扬解了穴道,头一抬,向金魔冷笑一声道:“金老大,好意思,对付一个小辈,也值得把看家杀手抖出?如果够朋友,拿出解药来吧。” 葛品扬已经醒转,却是面如金纸,双目无神,胸前胀闷欲裂,奇痛入骨,左臂好像已经失去,酸疼无力。 当他发现出面援手的竟是无情翁时,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受。 赵、罗二人,一左一右,掩到无情翁身边,同声问道:“小葛,你怎么样?” 葛品扬无力地点点头,表示不妨事,可以放心。 赵、罗二人伸手要由无情翁手中接过葛品扬,无情翁却鹰目一瞪道:“站开去。” 金、醉二魔互视一眼,脸上透着迷惑之色。 金魔忍住右肩伤痛,一面取药敷上,一面提气道:“钱兄,难道你不知道,这小子是蓝公烈……” 无情翁冷冷地道:“知道!” “这就奇了!”金魔张目道:“钱兄不是和天龙老鬼有过节?怎么……” 无情翁也张目厉声道:“只问金老大肯不肯拿出解药,不要以为中了金手指就天下无人能救!” 金魔怫然道:“钱兄究竟何意?” “废话!”无情翁含怒地道:“这小子,老夫救定了。金老大,肯给老夫面子,这次拉倒,下次再算,否则,老夫就领教一下你的‘金手指’!” 说着,一沉脸,把葛品扬往赵冠那边一抛,斩钉截铁地又问道:“怎么样?” 醉魔哑声接腔道:“老兄的面子当然要看,这么办吧,我们放过这小子,老兄加入四方教。” 无情翁冷笑道:“老夫木喜欢别人先提条件要挟,解决了这事,再谈其他。” 醉魔略作沉吟,转向金魔道:“老大,一杯换十斗,小弟看划得来。” 金魔探怀取出一颗蜡丸,抛过,笑道:“看在钱兄金面上,便宜了这三个小子!” 无情翁接过蜡九,捏掉蜡壳,把一粒金色丸子往葛品扬口中一塞,冷冷地盯着赵、罗二人道:“你们可以走了,下不为例,老夫与这小子从此一清二楚,不该不欠,你们明白就是了。” 赵、罗二人瞥见葛品扬眨眼示意,不再多说,由赵冠背着葛品扬,匆匆离开了现场,走出老远,听得无情翁一声冷笑道:“四方教不能改成五方教,老夫有事,下次再谈吧……” 长安,正万家灯火。 西门锦隆客栈的一间上房里,恍如大病初愈的葛品扬,正和赵、罗二人商议着东指洛阳,再上王屋凤仪峰,如何布子开局,对付五凤帮的事。 三人都知道问题严重,凭三人之力,要想硬闯五凤帮总坛,决难讨好。 既不可力拼,只有智取,计将安出?大费推敲。 三人心情一样沉重,喝着闷酒。 罗集心有余悸地提到日间狭路碰到金醉双魔之事,如果不是意外获救,真是不堪设想,表示以后对二魔应多加一份戒意。再一听说那个挺身援手的青袍老头竟是三煞之一的天目无情翁时,更感意外的意外。 葛品扬心里明白,无情翁之所以援救自己,乃因不久前他在元德寺后被黄衣首鹰冷必威等围攻,尸鹰卓白骨以丧门毒钉暗算,自己一时看不过尸鹰的卑污手段,出手把毒钉击落。 自问当时自己也不过激于一时义愤,并非不忍见他命丧当场,想不到对方竟铭记在心,出手解了自己一场大劫。 为解赵、罗二人之困惑,便简略地把这件事说了一下。小圣手道:“真是阿弥陀佛,好心有好报,老怪物虽称‘无情’,还算有点义气!” 妙手空空儿也眨着眼笑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这也是正邪一念之判,可见得道多助,助人即是助已!” 话头又转到五凤帮方面。 赵冠突然大笑道:“以山人妙计,袖里乾坤,咳咳,但得红颜多着意,胜过雄师十万兵。” 罗集摇头道:“小圣手几时也会了文绉绉、酸溜溜的风雅如许?” 葛品扬正色道:“冠弟,不可有那种想法!” 赵冠扮着鬼脸道:“岂不闻‘兵不厌诈’?欲求致胜,必出奇兵!” 葛品扬心中忽然一酸,怒声道:“这不是‘兵不厌诈’的问题,而是人格操守的问题,岂可……” 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负手于背,踱来踱去。 罗集蹩眉道:“你二人打的什么哑谜?把人憋得难过。如有什么机密,只要是妙计,我可避席,决不偷听。” 赵冠仰面道:“我还记得‘请三思’之下……咳咳,大可考虑,大可研究!” 葛品扬怒喝道:“不要再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反正你俩也吃了醉魔的亏,好好调养一下,三天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如实在闷不过,不妨出去走走,或许会有‘竟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收获……” 赵、罗二人见他不乐,互看一眼,点头说道:“好!”相偕走了出去。 葛品扬易容一番,扮成了一个病容满面的中年人,慢步踱出客栈。 他熟读典籍,知道长安全城以太极宫为主体,未央、长春二宫在其北,白居易诗:“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唐以下,分一○八个里场,南北分十四条大街。)东西十一条大街,井字道严整笔直。” 他信步出了西门,沿着阿房宫旧址,想起杜牧的赋:“……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现在呢?都在楚霸王一把野火之后,片瓦木见了。 他知道,如转向南行,即是镐京故址,《大雅》中记载:“考人维王,宅是镐京”,周武王时称为宗都或西都,可是,《雍录》中已说明:“诸家皆言自汉武帝穿昆明地,镐京故基,皆沦入于池。”也就注定“全失其迹”了。 他感慨地发怀古之幽情,直向未央宫走去。荒草孤鸦,这个萧何所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后世有以加也”的“韩信死于妇人之手”的地方,也使人徒增惆怅。 直走咸阳吧!必须过渭水,那边有咸阳宫和文、武王陵,汉祖和吕后陵,台王陵前有名的“昭陵六骏”石像,万乘之尊,一世之雄,而今又安在哉? 他苦笑着,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自己也弄不清为何突然豪情消沉,壮气暗隐。受挫于金魔之手,乃限于功力火候,不足为耻,受援于无情翁之手,亦是“恩怨由人”,为什么心中很乱,好比一团丝,没有理处? 赵冠的话,在他胸中萦回,一个影子,由淡而浓,好像“她”已站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能再找她吗?找到她又能怎样? 是的,她了解我,知道我的心情;我也了解她,知道她的……苦衷,不!她应当勇敢些,自己更应该勇敢些。 是她的勇气不够? 抑是自己的勇气不够? 还有,凌波仙子白素华,龙女蓝家凤,温柔得使他心碎的巫云绢……一个接一个地涌现脑中,他一顿脚:“回头吧!” 他回头走,秋风瑟瑟,吹动他的衣袂,大好晴天,突然乌云如山涌聚,秦岭(即终南山)已挂下龙须雨帘。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暴雨将到,他找一个隐避处,擦去易容药粉,匆匆赶回客栈。 跨进客栈大门,店伙含笑相迎,递给他一个折成“方胜”的纸条。 他以为是赵、罗二人的留字,入房拆开一看,满纸涂鸦: “姓葛的小子: 老夫很欣赏你。尽管老夫和你师父有隙,但你小子有惠于老夫,老夫一向恩怨分明,你和你师父,是两回事。 老夫将来告诉你一件事,什么四方教、五凤帮,乃至你师父,都快死到临头,老夫不愿多说,信不信由你小子,覆巢之下,没有完卵,你小子好自为之。老夫言尽于此,要找姓严的老王八算帐去了。上次元德寺暗算老夫的混蛋已被老夫把他和狗一同宰了。有两位朋友将聚首长安,最后,再告诉你小子一句:要命的人也已到了!你最好快进。” 葛品扬看得一头露水,惊疑不定。店伙刚好提着茶壶进来,便一扬信笺问道:“什么人送来的?” 他明知是无情翁,故意多此一问,不过想由店伙口中知道无情翁是路过,还是也在此栈中落脚? 店伙讨好地道:“是一个……短胡子,嗯嗯……的老爷子。小的以为他老要下店,他却给了小的这个纸条,要小的交给公子,就转身走了。” 葛品扬已听出店伙是因为无情翁形貌难看,无法形容,才说得这么结巴,可能老怪物还给了他一点好处,他才口称“老爷子”,无情翁显然已经走了。 葛品扬又问道:“他们两个呢?” 他问的自然是赵、罗二人,店伙刚要开口,却忽见赵冠冲进房门,大笑接口道:“请放心,长安城虽大,还不致迷路。” 接着,罗集也拍打着身上雨水走进房来,连声叫道:“出门碰上大雨,真是不吉利。” 葛品扬塞了一个小锞子给店伙,吩咐道:“请弄些酒菜来。” 店伙眉开眼笑地哈腰退去。 赵冠笑道:“还好,你没有变成落汤鸡,为何还是愁眉苦脸的?” 葛品扬一声不响地把无情翁的字条送给他。 赵冠脱下淋湿的外衣,看完字条,啼笑皆非地道:“一口一声‘小子’,那老怪物真岂有此理,什么……咳咳,笑话,四方教固然不成气候,五凤帮和天龙堡岂是省油灯?他这么说,定是喝多了老酒,别有用心,危言耸听,可惜我们都是唬不倒的一小子!去他的!” 说着,顺手又把字条递给罗集。 只有葛品扬心情沉重。 他知道:以无情翁的身份,虽介乎正邪之间,到底是成名多年的老辈人物,决不会无中生有,何况是专为告诉自己而来。 而又实在有点像开玩笑。 什么“死到临头”?放眼当代武林,除了五大门派人才凋落外,凭师父领袖武林的“天龙堡”,如日中天的五凤帮,异军突起的四方教,鼎足争衡,谁能使这一堡、一帮、一教“死到临头”! 另外,由字条中,可以知道老怪物所说的要找姓严的算帐,乃是找淫魔严尚性结算巢湖白龙帮劫夺羞花姬的帐。 有此一段梁子,老怪物当然不会屈身四方教,甚至还是四方教的强仇大敌之一,金、醉二魔,为何计未及此? 有了元德寺那档子事,老怪物当然也不会再事五凤帮,这倒是使天龙堡少了一个直接对手,至于他与师父“有隙”,那是另一回事。 尸鹰卓白骨和猎犬陈尸何家调堂附近,原来是这老怪物做的手脚,如被五凤帮知道了,势必仇上加仇。 “有两位老友将聚首长安”,是谁?既是老怪物的老友,一定是和老怪物同一辈的人物,物以类聚,决非什么正派人士,大约功力不在老怪物之下,否则,若以老怪物的自负,是下屑称之为“老友”的。 “将聚首长安”,证明老怪物尚未离开此地,那个“将”字应含有“尚须稍待”之意。 如是,仍有“抓落帽风”的机会。 最后,那句“要命的人也已到了!”可圈可点,却又云山雾沼,是指要“自己”的命的人,还是承接上文要五凤帮、四方教等的命呢? 两种解释都对。 一是五凤帮、四方教的高手追踪自己已到了长安。 二是不可置信有着不可忖度能为的巨奸枭雄已到了长安,准备对五凤帮、四方教乃至天龙堡有所举动了。 前者十分可能,后者则简直不可思议。 “你最好快逃!”虽然出于好意,但天龙门下葛品扬岂会这样没种?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天雨留客,我们就多住几天。谒谒陵宫,看看两曲(指长安附近的‘韦曲’与‘王曲’)也好。” 一边的妙手空空儿正好看完字条上最后那一句还故意出声念了出来,三人相对一阵大笑。 店伙捧进酒罐,讨好地说是最有名的“龙驹寨”特制的“葡萄酒”,比凤翔的什么“贵妃酒”,什么“汾酒”、“花雕”更好,更醇。 接着,菜肴齐上。 三人吃着、喝着。 猛听隔房有人发出沙哑的笑声道:“这年头怪事多,和尚也嫖妓宿娼,真他奶奶的,绝!” 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呸”了一声道:“嚼舌根,灌多了黄汤,胡说。” 吵哑的声音更大了:“咱不瞒你,昨儿个夜里,咱和老刘去寺那边,嘿,奶奶的,真比金陵的夫子庙更叫人要窝心,扬州的八仙桥还差不多,大大的屁股,小小的脚,奶奶的,咱和老刘走进一家什么‘汉富春’的院子里,听龟奴说一个大和尚把他院里三个最标致的姑娘全包下了,一连三夜不让她们出来。” 尖细的笑声:“瞧你这副德性,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娘儿们似的。你又没亲眼看到,听人家说风,你就当作雨……” “谁说咱没亲眼看到?奶奶的,先听到内院一阵吵闹,接着一阵尖声尖气的惊叫,一个叫小蜜桃的姑娘……咳咳,只穿着短袄,缠脚带也被解开了,哭着叫救命,一个光赤赤、只穿着裤子的秃头追了出来,好比鹰抓小鸡似的,一下又把小蜜桃抱了过去,还连亲着嘴哩……” 沙哑的一笑,又说下去:“老刘一打听,那秀驴倒很气派,给了老鸨一袋金砂。老鸨为了金子,就顾不得姑娘们了,还拿鞭子要打姑娘。咳咳,你说怎么着?那秃驴才是八辈子没见过娘儿们哩,不但要三个姑娘轮流陪……还要姑娘们解开缠脚布给他嗅,说小脚真有趣,越闻越好哩!怎么样?咱们也……” 一阵暧昧的笑声之后,旋归寂然。 葛品扬直摇头,不忍卒闻,蹩眉不语。 赵冠哼了一声道:“看来我们应当乔迁了,木成话,哼,和尚不守清规,大可给点惩戒,或叫他当众念了一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么寺那边?是指什么地方?” 罗集哑然失笑道:“你哪来这份闲情管闲事?就在开元寺那边,乱七八糟,我佛也要生嗔!” 葛品扬双目一亮,“噢”了一声道:“有这种事?值得一行。” 赵冠笑道:“是去烧香?还是许愿?有难题,不妨先请教本山人。” 葛品扬笑骂:“几时变得这么油腔滑调,大约骨头痒,要讨打了吧?” 又压低声音道:“我说‘值得一行’,是有原因的!第一:开元寺在东大街西首,且在城中,据《地舆史记》载述:该寺系唐玄宗于开元二十八年,在延庆殿与胜光法师论佛兴念,传旨天下各州府各建开元寺一所,由来久矣。既是古刹,庄严佛地,如是开元寺的和尚,岂敢胡来?这就可证明是外来的和尚!第二……” 赵冠笑道:“是认为一般僧人决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犯戒,可能是道上奸徒,隐迹佛门,不改酒色劣根性是不是?” 葛品扬哼了一声道:“有此两点,你说值得一行吗?” 赵冠举杯道:“岂止值得一行,而且值得三人同行,等初更后再去吧。尤其‘无情’老怪物,开你这么大一个玩笑,他既然还在城里,我们不妨找到他,也开他一个玩笑。” 葛品扬直摇头,蹩眉道:“以我看法,宁可信其有!” 赵冠干了一杯酒道:“你葛兄是比谁都聪明的,如有可能,八成是什么凤呀、鹰呀的来了长安。英雄不耐寂寞,连女人也不甘雌伏。看来,‘长安虽好,不是久住之乡’,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 葛品扬闭目不理,状如老僧入定,陷入冥思默想中。 赵冠刚感笑道:“最好是,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不要来……” 话未完,猛听一声干咳,有人轻笑接口道:“不错,老汉这该来的人来了……” 葛品扬矍然张目,一面站起,一面含笑道:“有请。” 由房门外,走进一个游方郎中,容色十分苍老。 葛品扬是由口音中,听出来人是医圣毒王司徒求。司徒求已不是本来面目,显然是已接受了葛品扬的意见,易过了客,让了座,店伙添上杯箸。 葛品扬顺手带上房门,低声给赵、罗二人简要介见了一下。 赵、罗二人一听眼前这人就是有名的正牌医圣毒王,不禁讶然。 葛品扬知道司徒求和弄月老人有约,可能弄月老人也来了长安,一问,司徒求却笑而不答。 葛品扬把无情翁的字条递了过去,又把元德寺后首鹰冷必威等围攻无情翁,自己如何打落尸鹰卓白骨的“丧门毒钉”经过,以及奉龙门棋士之命,路过冒充水云叟的陈烟火,如何设计,挑去四方教分舵,直闯巴山总坛,回途巧遇金醉两魔,伤在金魔“金手指”之下,无情翁仗义相救等情一一说给司徒求听。 司徒求频频点头,听完了话,看完了字条,深沉地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恐怕不错了,如果真的成了事实,委实堪忧,可怕!” 三人被他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弄糊涂了,都呆看着他。凝听下文。 司徒求看了三人一眼,问道:“三位可知‘空手道’这个名称的出处?” 罗集失声道:“似乎听家师说过,可是西域的一种旁门武学?” 赵冠接口道:“不错,乃是青海、西藏番僧门的一种秘传。” 葛品扬沉吟道:“前辈可是有所发现?” 司徒求点点头,深深一叹道:“老汉昔年采药,远到青藏异域,颇知西域武学源流,有所谓红教、黑教、黄教之分,由于心法、戒律互有不同,又有密宗、空宗、修罗宗、瑜珈宗、烈火宗等派别……” 葛品扬道:“据家师说:密宗擅长一种大手印掌法,十分诡异、狠毒。其他则语焉不详。” 司徒求道:“不错,空手道就是空宗的独门杀手,功力高的,能够虚空吸擒飞鸟,隔水震毙游鱼,夺人兵器于举手之间,空手伤人于无形之中,其特点就是从不使用任何兵刃。” 赵冠促声道:“难道空宗有人进入中原?” 司徒求喝了一口酒,道:“此次老汉因与弄月老儿有约,于来长安途中,在普仙寺附近,发现两个红衣喇嘛,坐地歇息,互用番语交谈,老汉略知藏语,隐约听出有什么‘三教一家’,‘同心合盟’的话,老汉隐身在大树后,那两个喇嘛以为附近无人,互较掌力,把两只归巢乌鸦由三丈高的空中吸落,因此想到空手道。老汉跟踪入城,他们下榻在东大街悦来客栈,每天大酒大肉,深夜外出,老汉竟无法暗蹑,其中一个已四夜未见回栈了。” 葛品扬等三人面面相觑。 司徒求摇摇头,接说道:“如果,他们三教联手入寇中原的话,以他们那不同于中原武学的诡异武功,委实太可虑了。” 葛品扬等一时沉思无语。 司徒求一笑道:“还是喝酒吧。老汉偶然发现葛老弟行踪,一路跟了下来,在人家屋檐下躲了一阵雨,疲累得很,也该向店家要个铺位了。” 葛品扬忙叫来店伙,加定了一个房间。 葛品扬猛想起无情翁字条中有“二位老友,将聚首长安”之语,司徒求是老一辈人物,可能清楚,便提出请问。 司徒求瞑目想了一会,沉吟着道:“天目无情翁,姓钱名大桩,出身世家子弟,中年因爱妻为人所诱,性情大变,由正派转趋邪道,专喜蹂躏江湖上出名的荡妇淫娃,为正道人物不齿,心狠手辣,所交皆一时之枭雄、巨奸,当年和云梦金枪神判狄子明,莫干锁喉绝手吴良,被道上并称三煞,都以喜怒无常,杀人为乐闻名。听说曾因调戏当时武林三美中的第三美人天台玉女阮飞红,被令师碰到,赏了他一记一元指,这事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与令师有隙,可能就源于此事。难为他尚有一点人性未泯,尚未到不可救药地步。老汉一辈的人,因老汉残废多年,未预江湖间事,不太清楚存亡,总之,他的老友,木会是什么好相与的!” 葛品扬矍然道:“百川归海,当前第一要务,就是找到这位无情老怪物,谢他留字传警美意,只要找出他,就不难知道他的老友是谁,更能由他口中探出一些秘密。事不宜迟,冠弟、罗兄,我们立即行动。” 赵冠摇头道:“我只对悦来客栈有兴趣。” 葛品扬笑骂道:“不怕成了乌鸦。” 司徒求莞尔道:“后生可畏,小心为是,无情老儿喜怒无常,探人秘密,犯人大忌,如果他和别人在一起,更要防他反脸无情!” 葛品扬肃然道:“晚辈等省得。” 司徒求连尽三杯,笑道:“你们去吧,老汉可要早点歇着去了。”—— 第三十一章 自古英雄难寂寞 初更时分。 开元寺的左边,管弦之声不绝如缕,与寺中的木鱼声相应和。木鱼声儿被掩没,因为管弦声太多太杂了。花街柳巷,入夜反而更见热闹。 两个富商大贸、一个贵介公子装束的三人行,走过一排珠帘低垂的绣户门庭,于鸟声燕语,打情骂俏的喧杂声中,重进一家标示着“汉宫春”三字,一字一个红灯笼的校书院(妓院)内。龟奴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一见财神上门,立即扯开大喉咙大叫:“贵客到!” 一面满面诌笑,低头哈腰,轻声巴结:“三位大爷真有眼力,知道本院有最好的姑娘,暗暗,长安十三河,本院就几乎……占了一半春色,清清。”三人昂首阔步,进入垂花门,穿珠帘,直入花厅。 鸨母亲自一路迎进,一团胖肉,笑得眼成细缝:一头珠翠满面脂粉,俏环流水般端上香茗、细点,那份殷勤,难怪公子忘归,少爷荡产。扮成贵介公子的小圣手赵冠,借以抽掩唾之势,向扮作大贵的葛品扬直摇头,直伸舌头。 葛品扬捺住心跳,他一向扮什么像什么,但扮嫖客还是生平第一次,实在不习惯,举止无法自然。只有妙手空空儿罗集,倒像此中三折其肽的老行尊,他腰中有的是黄金,充起阔来十分顺手。老鸨已一迭连声地吩咐:“上席,唱名,伺候贵客。” 赵冠暗忖:难道不怕碰到外强中干的霸王白吃客?隔行如隔山,他未注意罗集在不露痕迹的娴熟手法下,已先给了鸨母一个大元宝。并在每一个穿梭般端茶送茶点的俏环授受间,各给一个银裸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两片门开只为财的妓院里,哪一个不见钱眼开?哪一个不得钱拍马?这种挥金如土,好处均沾的豪客,最受妓院欢迎,皆大欢喜之下,岂有不格外巴结财神爷之理?妙手空空儿悻人悻出,大模大样,一副章台走马、楚馆称尊、秦楼买笑的神态,掌中把玩着一对龙眼大的明珠,把鸨母以下的眼光都耀得发花,只差不好伸手笑纳。只见流苏飘处,莺燕穿帘,一个接一个的女校书(妓女)袅袅而出。 虽是盈盈弱质,风尘涵花,但在富丽靖华的陈设下,却无异宫娥仙女。 她们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回眸献媚,有的横波欲流,有的斜啮嫣然,有的掩口巧笑,有的低眉含梁,有的佯羞送情,有的扶衣作态……说不尽的粉白黛绿,燕瘦环肥。 却都是在一现身后,回施检任,刚使人凝神注目,意犹未尽间,莲步栅栅,已由左面房间进入右面房间,有如惊鸿一瞥,情影微徊。每当一女出现时,就听到娇滴滴的声音高唱花名,什么“嫣红”啦、“姹紫”啦、“湘云”啦、“楚雨”啦、“牡丹”啦。“芍药”啦、“小意”啦、“香芒”啦……耳听娇音,目现美色,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使人心痒难搔,眼花涂乱,难怪登徒之子,沉迷忘返,红紫色、郑卫音,确有醉人之处。艳装、浓抹,在灯下、蹲前,显得一个比一个美,个个都像是仙女临凡,最好一概叫上来。葛品扬不禁暗想:人说长安佳丽地,古都京华,一切不同凡响,女人当然也争艳竞媚,北地胭脂,南朝红粉,供人取乐,只要多金。一瞥赵冠,衣着都丽,人要衣装,更见俊逸无比,浊世佳公子,人间美少华,一张玉面,在华灯明烛之下,红得如醉,却是如孙猴子坐堂,有点难以掩饰地窘促不安。葛品扬自己也觉得耳热心跳,有点后悔,不该听罗集的安排,不用“暗探”,而用“明来”,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色”既毕,一共见过九位姑娘,依照惯例,客人看中某位,就可按照花名呼出,精酒唱曲……这是第一次见客的“规矩”。 当然,最好是来个“满堂红”,即不论这个校书院共有多少姑娘,一概召来伴酒,那是妓院最欢迎的大老馆。罗集以指弹桌道:“共有几位姑娘?” 鸽母忙答道:“今番轮值,共十二位。” 原来,校书院中,依例凡是有病、嗓音失调或正值经期来潮的校书,都不列值,“轮值”的都是可以精酒喝曲的。罗集淡淡地一摆手道:“太少了,一齐上来吧。” 一阵香风吹,一片彩云飘,九位姑娘含羞带笑而出,向三人福了一福,在锦垫上轻轻盈盈地侧身坐下。各人的侍女捧上琵琶等乐器。 葛品扬和赵冠在玉笑珠香、珠围翠绕之间,有手足没个放处之感。 丝竹刚起罗集忽然“嗅”了一声道:“怎么,还有三位呢?” 鸨母满面堆笑道:“就出来了……如还嫌侍候的太少,可以向别家院里去借……”。 赵冠暗叫:老天!这么多已够要命的啦!急得忙向罗集连丢眼色。 罗集却一笑点头道:“越多越好!……嗯,听说你们这儿有十二钗中的三宝,为何不见?先让爷们品评一下再说。”鹤母赔笑道:“是,是,承爷们赏脸,是丫头们的造化,大约还在梳妆,哈哈,妾身去催她们快些来……”一面已匆匆进入里面。 赵冠暗叫:来了!小姐们哪有这大的架子,早应出来,老鸨也可以吩咐丫头去叫,何必自去,必是她们被那个花和尚缠住。老鸨只认“金”面,不看“佛”面,倒着她如何处置,如果花和尚强阻,好戏就要上场啦……葛品畅仍在暗暗懊悔,不该一时好奇,听罗集要花样,扮作嫖客,挫辱花和尚,以当面弄清秃驴是否即系假定的空宗番秃。照葛、赵二人意思,原拟夜中暗探“汉宫春”。只要证实是花和尚嫖院,不管是西域喇嘛抑或是中土淫僧,一律擒走,加以惩戒。罗集却说如此不妥,如果万一恰好碰着淫僧正在参欢喜禅北方人最忌讳触霉头,何况对方可能是高手,难免会被对方发觉,动起手来,更难免惊世骇俗,甚至闹得满城风雨,不如投作嫖客明访。随机应变,在不惊动对方、不伤害无辜的情况下,或力斗、或智取,操了主动,即可从容进退。现在,葛品扬却深为不安,意识中有“趋于下流” 的感觉。 上次和沉鱼落雁姬在一起,碰到凌波仙子与龙女的尴尬形势,如非黄元姐姐一语解惑,几乎造成百口难辨的误会,岂可再乱来!纵然白素华等绝对不会到妓院来,但一经传出,别人不知实情,又会有怎样的想法?至少,会被批评“太荒唐了”。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为了弄清花和尚的来头,他也只有硬挺下去了。 猛然听到一声娇笑:“我们姑娘出来啦。” 接着,媚人的娇声响起:“奴家姐妹来了,请爷们原谅伺候来迟之罪。” 葛品扬等三个人只觉眼前一亮,三个绝色佳人,淡淡的妆,身穿一色近于搞素的衣裳,鱼贯着,冉冉现身于流苏之下。只见:云鬓半偏初睡起,含情怯步可人怜! 三女娇慵不胜,有如大病未愈地强作笑容,向葛品畅等三人福了一福。 葛品扬等心中都不禁一沉,可能估计错误,迟来了一步,那个鸽的“花和尚”,怀疑就是喇嘛的空宗人,大约已经离去,这岂非白忙一场?更看出这三个绝色丽妹,都似移步为难,腰软失力。 虽然经过加意化妆,在精于易容的内行眼中,也可看出红脂、白粉、翠黛、花黄之下,眼眶内陷,隐泛青黑,樱唇失血。如果洗去脂粉,现出庐山真面目,一定是黑眼圈、青筋面。紫乌唇,说不出的难以入目。 只听鸨母笑着自行报出她三人的花名:“这是大女明珠。” “这是次女白壁。” “这是阿三摇金,暗暗,好好地伺候三位爷。” 三女一到,其他九位姑娘都有“蛾眉见拓”,“侧目而视”的不屑之色。 赵冠几乎喷酒,听三女花名,俗不可耐,还算老鸨老实把她们都当作待价而沽的东西,摇钱树。可惜,都是残花败柳,“明珠”蒙垢,“白壁”积瑕.“金”已“摇”落! 葛品场侧然不忍,正要婉词让她们回房去休歇,却又不知是否“犯忌”之际,罗集已蹩眉说道:“大爷听说这儿有什么‘宝’的呀,‘桃’的呀,为何一个也不见”一指老鸨,瞪眼道:“你把好的藏着自己受用是不?看这三个妞儿怪可怜的,都是病美人,这么狠心?大爷的金子是假的?银子是黑的?”后来入座的三女,都低下滚首,不知是羞不可抑? 还是满怀委屈? 罗集作色道:“大爷来自扬州,作客秦淮,跑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绝色佳人,你…… 你敢把大爷当上包子看待!”拂袖而起,向葛、赵二人一哼道:“抚台公子、杨掌柜,咱们走,到别家去。” 先前九位姑娘本是掩口欲笑,互相眼语眉言,一见罗集这么认真,当时都花容失色,明眸欲泪。老鸨几乎急得要跪下来,忙道:“请爷息怒” 指着三女道:“明珠又叫如意宣,白壁即是一身酥,摇金就是小蜜桃,都是外面人叫的,嗯嗯,爷多包涵,丫头,你们还不好好侍候三位爷,快敬酒,快唱曲……”葛、赵二人正想借此脱身,翠袖传香,鬓影照眼,姑娘们已一齐行动,纤纤玉指高捧银杯,娇媚婉转,低眉敬酒,骂声沥沥:“公子请。”“大爷请呀。” “看奴奴薄面” 同时,丝竹繁响,管弦柔音而起。 罗集向急、赵二人丢一眼色,作作勉强地坐下。 明珠、白壁、摇金三女的诗文.已抱起银筝、五荒、琵琶,三女调弦弄索,香袖移面,盈盈抬起袭。葛品扬瞥见三女都倦眸隐雾,借袖拭去泪珠-明珠手抱琵琶,樱口一张,声如新莺出谷:“多请公子走长安,分步周郎顾一曲……,游紧暂驻且怜香,裘马五陵为借工……”她,正坐在葛品扬右侧,四句“过门”,悦耳宛转。 葛、赵二人相顾动容。 葛品拓更不禁暗忖道;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屡教访第一部。这些可怜弱女虽然从小学曲,能把柳永、秦少游、杜牧、白居易四人的各一句词,集为“过门”,音韵入神,确是不易。忍不住凝眸含笑道:“姑娘,这四句集句是谁传授的?”明珠含笑道:“见笑大方,是贱妾偶感知音,随口而也葛品损失声赞道:“如此慧才,可追柳絮,乃坠风车,真想绿章遥奏通明殿,朱字重抄烈女篇了。”猛觉失言,只见明珠似雾明眸,突现光彩,凝注着他,修又垂首掩面。 恰好,侍女送上“曲牌”,请他点唱。葛品扬微微一笑,一拂袖,把一个小元宝塞入侍女袖中,点头道:“已经够了,你家姑娘似乎玉体不适,请去休息吧”一伸手,向正在得意忘形的罗集要了一颗明珠,递给侍女,笑道:“缠头太俗,明珠赠明珠,聊表微意。” 众女目光俱被珠光吸引,那侍女呆若木鸡,几时见过一见面即送明珠的豪客? 鸨母笑得合不拢嘴,走向明珠,嚷嚷道:“我儿真好福气,这位爷对你这么好,快谢谢,爷疼你,就去歇着吧。”明珠突然起立,珠泪双垂,跟跄着奔向内院。 大家方自一愕,猛听一声震耳大笑:“自古英雄难寂寞,风流人物看今宵。就在这里吧?老大请。”外面立即传报进来:“贵客到!” 罗集瞪着鸨母道:“不会回说全被大爷包下了?” 鸨母连声说道:“是,是!”亲自迎了出去。 葛品扬暗忖:“要找的鸽的既然不在,还耽搁什么?追踪要紧。” 恰好,瞥见赵冠向他投来求“救”眼光,原来白壁正向他软语温存呢。 罗集却似忘了生辰八字,把小蜜桃搂着,一声声地道:“小乖乖,标致得邪气,亲亲嘴……香香肉吧!”一面在她粉颊嗅着,真像是啃着蜜桃。小蜜桃撒娇道:“奴奴唱个曲地给爷听,好不?” 罗集用鼻音哼道:“好!不必多,只要一听就酥酥麻麻的。” 姑娘们都为之掩口、回眉、低头,吃吃而笑。 小蜜桃扭糖似的,好甜、好腻的娇声,唱道:“相见休言有珠,酒阑重得叙欢娱……兰鹿细香闻喘息,缔罗织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罗集舔着嘴道:“好是好,还不够过痛……大爷虽然听得要‘喘’,却不酥,也不麻……”话未了,猛听外面传来拍桌子的声音,震耳喉咙的嗓子又响起:“什么话?和尚都玩得,老子还玩不得?什么抚台公子,叫他快滚!老子发了火,便是太子也要叫他让位……”葛品扬等三人已听出是道中人物,中气甚强,刚才已经注意,这回听得更清楚,眼看着姑娘们花容失色,笑语俱寂,赵冠霍地立起,大步离座,哼道:“本公子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造反?”葛品扬知道他是借此脱身,在勾栏院中和人动手,传说开去,十分十的是争风吃醋,更不好听,忙笑道:“大公子不可委动无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且让我去看看。”明明暗示赵冠不可出手。 只听鸨母苦苦哀求的发抖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三,算了,妞地爱俏,咱们老了。又不止这一家,听说华清院有一个叫什么“满床飞”的小妞不错,走,走……”赵冠双目一亮,道:“要找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 葛品扬也已听出是无情翁的口音,暗笑真是老来骚,自已更不宜在这种地方和他照面,当下忙摇手阻住赵冠道:“我去看看-…”震耳的声音又起:“他妈的,鸨儿爱钞,老子有的黄的、白的,要不要开开眼界。” 葛品扬已隐身在前院帘后,由流苏中向外瞧去除了无情翁换了一件簇新的上等质料青缎饱,一身光鲜外,另外两个,一个是虬髯牛眼泪汉,一个是三绺长髯,一脸冷漠、精眸炯炯的文土,约有五六十岁年纪,都是一身新,很阔气,向鸨母发狠的正是那个牛眼壮汉,他把一个皮袋摔在地上,袋中现出异光四射的紫金砂、猫儿眼、钻石之类,所值不在十万金之下。鸨母一面低声下气,哭着脸,说好话,一双眼却直在“光”上溜。 那个文土冷冷发话了:“别罗嗦,二爷问你,听说有个和尚在你们这儿住了几夜,是不?还在吗?”鸨母如被蛇咬了一口,抖着道:“是,是有的,那个……佛爷,把咱们三个姑娘……累得不能起床了,爷们要找的,就是她们三个……反正也不能陪爷们,就请高抬贵手,过几天再来吧,一定叫她们好好……”中年文主哼了一声道:“和尚何时走的?” 鸨母忙道:“就在今天午后,又来了一个佛爷,与那位佛爷咕噜了几句,那佛爷就匆匆跟着走了,临走还说过几天要来……爷们可得请早……”无情爷看了文土和壮汉一眼,点头道:“咱们走!” 葛品杨松了一口气,暗道:“这倒好,免得我们再费事试探,原来和尚已经走了,还有,老怪物他们原来也是要找贼秃的……无情翁等三人匆匆走出,那壮汉兀自哼道:“好闷气,老大,何不把那几个兔崽子拉出来,给他们一点‘乐乐’出口鸟气!”无情翁低喝道: “正事要紧,快,说不定正是他们已经东来!” 鸨母送丧似的寒着脸,对着他们背影骂道:“老吝啬,”一只脚已进了土,还想找……” 葛品损一笑走出道:“好啦,我们也要走了!” 鸨母忙道:“三个凶神已被打发走了,爷多坐坐……” 这时罗集也已打发了贪金,和赵冠一起走了出来,赵冠急急忙忙当先走出大门。 罗集向鸨母一瞪眼:“好扫兴!大爷们有事,叫姑娘们好好将息,等大爷们再来……一人一个……咳咳……你请坐!”一挥手,把鸨母推到角奴坐的“春凳”上,直喘气,却犹自张手叫道:“爷,下次再来呀,等着爷们呀!”葛品畅等三人匆匆赶回客栈,一点也未觉察到当他们离开时,由“汉宫春”后院屋脊上先后飞起三杀人影,一闪而逝。如果他们三人知道那三条人影是谁的话,首先,葛品扬就会一跳三尺高。 时正二更左右。 三人悄悄穿窗回到房中。 依照小圣手的意思,一定要探一探悦来客栈。妙手空空儿则极力主张先追踪无情翁等三人。却都被葛品畅抢头否定了他的理由是谋定后动,欲速则不达,要与司徒求计议后再作决定。 赵、罗二人无话可说。 赵冠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低声道:“那些丫头,弄得我一身大汗,想洗个澡,不早了,睡觉吧。”葛品扬一眼瞥见自己炕上枕下露出一截纸角,遂往炕上一倒,搭讪道: “正宜养神,准备办大事。”抽出纸条一看,竟是两份字条。 一份是弄月老人留的“火急!速告品扬,魔踪已现卧龙寺,必须小心!” 一份是医圣毒王司徒求留的“据悉,番僧四人,化装寄迹卧龙寺,八仙庵亦有敌踪,老汉往晤白老,你们自作决断。”葛品畅翻身而起,把字条分向罗、赵二人一甩,道: “这是安眠仙丹,二位好好歇着吧。”一面匆匆脱衣、换装、易容。 赵、罗二人交换看过字条,你一拳,我一脚,比葛品扬准备得更快…… 卧龙寺在开通巷西口,为汉灵帝时所建,隋代改为“福应禅院”,唐时因供有以画佛像传名千古的吴道子所绘的南海观音菩萨像,因名“观音寺”。宋初,有高僧“维果”长卧寺中,太宗赐名为“卧龙寺”,沿用下来,历史悠久,有“长安首刹”之称。 “八仙庵”则在东关外的长乐坊,原为唐代兴庆宫的一部。据传:宋时郑某遇八仙于此。庵门上有“长安酒肆”石调,另有一碑,刻着:“唐吕纯阳先生遇汉钟离先生处”十三字。此庵为道教之遗迹。而卧龙寺则是佛家法地。 一佛刹,一道场,方向也不同。 依葛品畅的意思,为了兼顾两处,由自己独探卧龙寺,赵、罗二人则可双奔八仙庵。 可是,赵、罗二人却认为番僧有四人之多,如再加上先到悦来客栈的两个,可能同在一处,太过于凶险,三人同行,还嫌人单势孤,如何再能分散?因此,他们坚持同探卧龙寺。 时近三更。 古刹幽清,静寂如死。 三人鹤伏蛇行,登高窜远,终于在后殿发现灯光,并听到有喝骂声音传出。 三人心中一紧,分为三路向前欺近。 葛品扬找到一个风洞,以“倒挂珠帘”式,勉强可看到里面竟是一间精舍,大约是方丈室。梨木八仙桌上,杯盘狼藉。 青灯摇曳下,背向风洞这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个黑衣和两个白衣的高大身影。 葛品扬一眼便可看出他们是戴的假发,两腮一片铁青,显然经过修剃。 左首跌坐着一个枯瘦老僧,瞑目有如入定,神色十分肃穆。 右面,赫然站着无情翁和那个中年文土与虬髯牛眼大汉。 对面,则是两个穿着大红袈裟,一个头大如斗,一个面如金纸的番僧,巨鼻陷目,十分威猛、狞恶。然而现在他们却好像是待宰之羊,两手掌撑地,跪在地上,仍如两尊铁塔。 只听右首白衣人中那个比较高瘦的意用汉语向无情翁道:“钱护法,本教属下擅自涉足花街柳巷,虽说本教有欢喜禅之功课,但他二人招人注目,影响我们大计至大,你看如何处置?”两个红衣番僧立时向无情翁投去一瞥眼光,意似说:“请多帮忙!” 葛品扬暗惊道:无情老怪怎么做了他们的护法,教有教规,该如何办,便如何办,为何一定要向老怪物请教?好番秃?明明是施展怀柔手段,表示尊重老怪物等人,确有一套手腕呢!只见无情翁冷冷地道:“既然贵教有欢喜禅的功课,那么情有可原,以后叫他们注意检点一些就是。如恐有碍眼目,只须略事改装,即无问题!”白衣人哼了一声:“巴桑、巴戈,听到没有?快谢过钱护法,如非钱护法说情,至少各罚三百法藤或罚回去坐关三年”葛品扬一听,原来这两个红衣番秃,名叫巴桑、巴戈。 只见两个番僧满面喜容,咧开大嘴,右脚后退,左掌前伸,向无情翁行了一个中原未见过的番礼。无情翁欠欠身,冷冷道:“免了,今后二位最好注意一点。二位虽是呼啦大法王座下降龙弟子,功力高强,但如被五凤帮、四方教的人跟上了,却难免打草惊蛇,有误法王大计。”巴桑、巴戈连连点头。 只听黑衣人中的那个瘦麻杆沙哑地道:“并非佛爷怕了谁,就是力战,也可横扫中原,咱们法王计划已久,只是碍于某种原因,未便轻动。现在,难得有此机会,什么天龙堡、五风帮、四方教的,正自火并,又有三位出面接应,咱们法王多多借重,只等八月十五之战,他们互相拼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把存下的一举吃掉,你们三位就可登上中原武林盟主宝座,那时,哈哈哈……”葛品扬听出一身冷汗! 他暗叫道:“好险!如果不知道有这种意外巨变的话,不但自己设法使师父师母破镜重圆、龙堡凤帮联手同御外侮的计划付之东流,天下武林,亦将再无瞧类!番秃这着棋委实狠毒,竟会利用无情翁等人作内应。别说西域武功奇诡,单是无情翁等人,如果有心独树一帜,趁中秋大会龙争虎斗,难免都有极大伤亡之际,突然发难,也已够头痛的了……”突然一声得意的狂笑,不但打断了黑衣人的话,也打断了葛品扬的思潮。笑声如刀割锥打,使人入耳头昏眼花,真气欲散。葛品扬大骇之下,一面运功抵抗,一面准备火速脱身。 只听笑声落处,那高瘦白衣人冰冷的声音道:“中原武林,虽说尽是些不值一击的土鸡瓦大,胆子倒是不小。巴桑,你这笨牛,知道外面一共有几个送死来的?”巴桑粗暴地怪笑道:“太少了,二三个吧!” “至少有五个!”冰冷的声音哼道:“正好下酒,为我挖出胆来,看看有多大,放跑一个,你就滚回去!”葛品扬心胆俱裂,从未有过的震骇,使他忘了一切,右臂挥处,一掌震开“风洞”。 轰然一声大震,木石飞溅如雨。 葛品扬已撤出三丈外,但他并不逃走,为了便利赵、罗二人脱身,故意以掌震墙,吸引对方注意,一面大叫道:“快走!”只听一声咯咯怪笑:“走不了,给佛爷留下命再走!” 呼地一声,一团红影猛扑过来。 葛品扬知难善了,先发制人,运足先天太极真气,挟“天风三式”的威力,迎着红影击去。 扑来红影,正是巴桑。 来势太急,葛品扬的掌风也如天风鼓浪呼啸而去。巴桑在一文外和葛品扬的掌力相遇,一声怪吼,一声大震。巴桑双掌一抖,虽把葛品扬的掌力震级人也半空翻落。 葛品扬一见,以为对方也不过如此,胆气陡壮,不容对方换气变式,打蛇随棍上,弹身疾扑,连加两掌。猛听身后弄月老人急喝道:“速退!” 连转念都未来得及,一股阴风已然罩到,身形一震,眼前一黑,刚觉后领被人一把提起,便即失去知觉。却是弄月老人凌空飞渡,把垂直下落的葛品场抓住,空中蹬脚,刚要掉头腾起…… 忽听一声冰冷的狂笑:“老头慢走,给佛爷留下!” 一股极大吸力,好像无形巨网兜来。 弄月老人知道厉害,顺着原先去势,猛运先天太极真气,趁对方双掌虚抓,一口真气刚泄,重换第二口气的空隙,身形猛抖,摆脱吸力,腾空飞起,如破网之鱼-…只听冷冷的声音笑道:“你走不了,谁也别想活着走,回来!” 冷喝声中,白影横空,挟着凌厉无传的劲风截朴而到。 弄月老人身形落地,犹未站定,劲气已笼罩全身。 先天太极真气自然反应,与成旋急转的劲气所汇成的强大的吸力相接,发出“刷刷”的摩擦声息。弄月老人一声长啸,使出终南绝学“太乙分光指”,一招“捕风捉影”,抓向扑来的白衣老人胸前游机、华盖等死穴。出手如电,深得以快打快、抢占先机之窍,不愧绝顶身手。 白衣老人骄狂自负,原以为可以手到奏功,完全是一派攻势,又猛又急。 不料,自恃天下无人破解的域外绝学回旋轴心转的掌风所到,对方不但没有如所预料地被回旋的劲力夺失重心,向前倾倒,反而纹风不动,刚要变招,对方的指风已在胸前弄影。 白衣老人身在半空,来势劲急。好像向弄月老人猛撞过来,又正当出掌吐劲之际,胸前门户大开,双方距离不足一丈,连闪避的余地都没有。名家交手,快如电光石火。 照说,白衣老人在这种专破内家真气的太乙分光指之下,被袭之处又是胸前死穴,应该非死即伤,决无幸免之理。然而,他却偏偏就在这间不容发、连转念也来不及的空隙之间,上身疾仰,如鸭子浮水,全身由弧线变成了横躺,向下疾落,脱出了险地。弄月老人疾喝一声:“好!” 趁着招式未老,五指箕张,一招“天网下垂”,紧随对方下落身形猛抓而下。 白衣老人早在上身疾仰间撤回双掌,这时右臂一圈,划了个半弧,如同裂帛,“啪啪” 两声,弄月老人抓下的指力,竟顿被恰到好处地消解于无形。弄月老人心头一沉,长笑一声道:“偷咖‘空心诀’,名不虚传,失陪了!” 话声中,腾身而起,破空疾射,“了”字落处,已在十丈之外。 白衣老人再也提气不住,身形直向下坠,将及地面,方始猛翻一个励斗,脚落实地。 弄月老人摆脱了白衣老人,正暗暗松了一口气,忽又闻两声冷笑,两团黑影已捷逾鬼睑,一右一左,封死他的去路。一瞥之下,看出是两个死眉死眼的老者,一式的一字横眉,晦气色脸,黑衫遮过脚背,双手交叠,端举胸前,不但面貌相同,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且连动作也是一模一样,透着诡秘。弄月老人深知来者不善,却奇怪对方因何未立即出手,正待发话猛然发觉对方四道绿阴阴的眼光死瞪着自己,配上冷酷无表情的死人睑,更加显得阴沉怕人。弄月老人一接触对方眼光,便心生寒意,打由背脊上发冷,眼神竟为对方所吸引,不由看主地也看着对方。对方纹风不动,活像两具毫无生气的僵尸! 弄月老人一身绝学,深藏若虚,且见多识广,一感心神恍愧,真气难聚,立时警觉不妙!显然,对方是在施展一种无形禁制之术,或一种邪门心法。 他忙提运宝功,潜行龟息,表面神色未动,装作不知不觉,实则神归紫府,气纳丹田,也是一动不动。三人鼎足而立,相距丈许不到,不但互不开口,连一点动作也没有,简直像是三尊泥塑木雕的偶像一般。两个黑衣老人,目光越来越盛,碧光胶腰,阴森之气使人发抖,无形的摄人之力使人感到窒息……喝叱声中,怪笑不绝。 二十丈外,那两个红衣番僧和妙手空空儿罗集与黑白小圣手赵冠二人,正捉对儿撕拼着。 两个番僧,似乎故意卖弄,并不急于求功,以猫戏老鼠的姿态,把罗、赵二人逼得手忙脚乱。罗、赵二人,已竭尽所学,根本无心缠斗,只想得空突围。 可是,有心无力,对方逼人的威势,使他们招架不暇,黑白小圣手连想施展“黑白飞丸”的手法也都没有机会。事实已明白地摆在眼前…… 对方还有两个白衣老者,负手于背,正难得悠闲地并立在殿脊上袖手观战,好像完全未把弄月老人等放在心上。又似乎在观赏练功的“喂招”,大有不妨多看看中原武学,无须急急,等差不多时再一举揭下,扫数打尽之概。无情绪钱大极和那个中年文主、虬髯壮汉三人,也排立子殿檐边沿,静静观战,不时低语说话,似乎在商讨着什么? 突然,那两个白衣老者中,始终未出过手的那个向他们三人微一招手。 无情翁等三人掠身过去,还未开口那招手的白衣老者已干笑一声道:“请问三位护法,知道他们是哪一路的么?” 无情翁咳了一声,指点着道:“一个是终南弄月老人…另外三个小子,虽然改了容貌,老夫……咳咳,尚不能十分确定,且让老夫把他们拿下再说!”说着,向弄月老人扶在肋下的葛品扬看了一眼,双眉一蹩,便待… 左面那个曾和弄月老人交过手的白衣老人突然冷哼道:“杀鸡何用牛刀?两个黑尊者。 一个已足够打发他们,咱们不过想看看中原武林遭到底有些什么玩意?原来都是……嘿嘿,只要一声令下,还不是风卷残云,一举歼灭!”无情翁闻言暗哼,忖道:“好大口气!看情势,弄月老儿等也确实危殆……照说,刚才弄且老儿所露的一手,该已够使他们知道中原人物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一挫他们大言不惭的气焰了,反正是与他们彼此利用,且看最后到底谁利用谁?……只是,目前只怕弄月老儿要活该遭劫在此,如何再救这姓葛的小子一次?”另一个白衣老人仰面哑声道:“终南可是也在‘六大门派’之内?也不过如此,看来,咱们法王也太多虑了!单凭咱们这几个,已足可横扫‘六大门派’,什么天龙堡,五风帮,和那他妈的什么教的!哼哼……”突闻两声怪关…… 巴桑和巴戈这时似已无意再缠,有心示威,同时吐气如牛,逼进数步!地皮震动,双臂挥舞,各吐三掌。罗、赵二人在这种迅雷暴雨猛袭之下,哪里还能闪避一只有挥掌硬接。 “膨喷喷2”三声大震过处,罗集阿哼一声,连退九步,才勉强稳住马步,一式“花底渡驾”,斜掠出二丈之外。赵冠星眸大张,胸前起伏,几乎仰面翻倒。 巴桑、巴戈则同发怪笑忽听赵冠大喝一声:“打!” 双掌疾扬,八颗黑白棋子,犹如飞蝗,向欺步进逼的巴桑、巴戈激射而去。 巴桑和巴戈却依然怪笑如故,四臂齐张,乱划弧形,一翻一兜间,袖风刷刷,竟把八颗飞射如电的黑白旗子-一收入袖中。巴桑一伸大手,掌心中承着二颗棋子,一睁牛眼,呷呷而笑:“奶奶的,居然还是白货(银子)呢,又可去住上三夜……”他又猛然住口,吼道: “佛爷有的是金子!去你的!”抖手一甩,四颗黑白棋子,比箭还疾,直射赵冠。赵冠原想借棋子一阻对方急势,以便换气,能伤人更好,不意一下子悉被对方收去,吓得连准备随后打出的棋子也不敢再白送了。四颗棋子破风作啸,劲力之强,竟比自己打出的还要迅疾,大吃一惊,连忙一棵手,嘿了一声道:“物归原主!小爷失陪了!”顺着棋子怒射之势,一招“九转还珠手”,劈空连抓,人也弹身而起,同时大喝道:“三手兄,快抹油!”妙手空空儿刚换过一口气,闻声回头便跑,叫道:“白老!走他娘……,,却被巴桑、巴戈如雷怒吼打断:“乖乖给佛爷躺下……” 双双飞身扑至。 喜地里,两个飞扑的巨大身形,突如火球般空中翻滚,轰然落地。 两个白衣老者“噶”了“声。 一声沙哑干笑,有人冷声发话道:“野和尚用功过度,老夫有大才小用之感!咳咳,看到老夫面子上,就此耽搁,另约时地再见一高下好了!”施施然,由暗影中走出一个阴沉着脸的灰髯老者,负手于背,怪轻松的样儿。 两个白衣老人双双飞身扑出一个喝道:“多管闲事的老狗!尝尝佛爷掌下味道再说!” 猛听无情翁失声道:“医圣毒王!二位尊者不可轻敌!” 两个白衣老者闻言一窒急势,略缓身形。 弄月老人和那两个黑衣老者这时突由无声到有声,一齐吐气如闷雷。同时也由不动而变成动如脱兔。弄月老人全身大震,翻身倒射,从身法的不灵活,可知已受内伤或真气损耗过度。 终于,他如断线风筝般,挟着昏迷中的葛品扬,坠落尘埃。 阴沉着脸的灰髯老者背手如故,往坠地即行闭目跃坐、面如白纸的弄月老人和仍昏迷着的葛品扬面前一站,仍然是那么毫无表情。那两个黑衣老人施展“魔眼迷心术”,把全身功力凝注双目,发出某种无形的威力,只要被其目光摄住,就心神恍忽,意志动摇,进而陷半昏迷状态,束手待缚,举手之劳,即可杀毙。这种邪门功夫,如练到最高火候,更能追魂夺魄,与其双目微触,其气即散,失去反抗之力。弄月老人曾听说过西域巫术中所谓“火火不焚”、“入水不溺”、“步行刀剑不伤”、“吞刀吐火”、“降头咒”、“天眼术”等等奇异诡秘的功夫,能以精神力使人在措手不及之下受其所制,所以他立时警觉。不过,他却有点不肯信邪,猛提先天太极真气,护住门户,潜运行功,守住心神,以终南不传绝学百忍神功中的静以制动心法抵抗。谁知邪功果有不可轻悔之处,抗拒之下,竟感十分吃力,加之对方有二人,必须分神兼顾,顾此失彼,心力难以专注。时间一久,,对方功力越凝越炽,弄月老人顿时更形紧张,功力加速损耗,一而衰,再衰而竭,终于再难支持下去。至此,他再也顾不得面子,遵忙猛闭双目,自断无形接触的真气,撤身后退。 尚幸那两个黑衣老人功力尚未精纯,只能发挥这种邪功的六成威力,且在他“静”字最高心法抵抗之下,也已功力大耗,成了强弩之末,否则,只怕还很难如愿。那两个白衣老人则因震于医圣毒王之名,心有顾忌,全神贯注前方,未及对他加以截击。 等到发觉,才双双疾欺过来。 刚要出手,无情翁却忽又叫了一声:“且慢!”飘落司徒求面前,向司徒求一拱手道: “听说阁下已加盟四方教受任北方教主,为何却要管终南白老儿的闲事?”显然这老怪物并没有看出眼前乃是正牌医圣毒工司徒求易容化装成冒牌“医圣毒王”司马浮的形貌出现,也根本不知道司徒求师徒三人间那段惨事,而与一般人一样地,把司马浮误当作医圣毒王。他老谋深算,久知医圣毒工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兼且用毒奇绝,乃不可多得之好帮手,竟想趁机拉拢,引为己用。如若成功,便可免双方反脸成仇,招来毒技之险。 否则,再下杀手也不迟,反正有四尊者在场,巴方稳操有利形势。 司徒求是何等人,焉有瞧不出无情翁心意之理?心里暗暗好笑,自己因葛品扬易容隐迹之建议,触动假装司马浮的灵机,想不到今天正派上用场。他更知道,眼前“形势严重”,如不运用一点巧妙,不但自己不能全身而退,弄月老人和葛品扬等也完定了!他略作盘算,突然毫无表情地冷冷说道:“姓钱的,你有“无情”之号,老夫也不是什么讲交情的人,不错,老夫确已加盟四方教受任北方教主之位,其所以如此,正是要试试老夫隐居‘避尘小洞天’多年,苦心炼成的‘灭绝之毒’,能否于十丈之内杀人于无形?”双目冷光一闪,斜瞥了昏迷在地的巴桑、巴戈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皮笑肉不笑地又道:“包括老兄在内,几十大之内的人,大概都差不多了,这两个,不过中了老夫两颗‘无影毒丸’,至于他们,咳咳,等会儿就见效果,没有老夫的解药,就都只有……咳咳……”两个白衣老人互看一眼,哼了一声,透出栗人杀机无情翁暗叫道:“老毒物果然厉害,未动手,就先做了手脚” 忙一定神,笑道:“老兄之言,想必不假,不过,请弄明白,如果咱们一动真气,嘿嘿,你老兄只怕也……”司徒求冷声接口道:“老夫也不能全身而退,是么?哼!老夫一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能万无一失。”你们自以为行动诡秘,无人知道,其实,早已被天龙堡、五凤帮的人蹑上了,嘿嘿,连本教也不落人后,大批好手马上就到,而老夫所下之毒,也快到发作的时候了!”说着,仰面看天,好一副有恃无恐、天倒不管的神气。 也亏他对司马浮的一切了解得非常熟悉,故表演得惟妙惟肖。 他虽这么做作,心中却仍在忐忑着,有如绷紧的弓弦。 无情翁等大概慑于他的毒名,加上心理作用,自以为隐秘已极、无人知道的事,竟然被人发觉,天机尽泄,未免心虚,顿感脏腑间果然好像起了隐隐痉挛,有中毒之象,不由都变了脸色。慕地里,那两个经过调息行功,回过一口气的黑衣老者,突然同声大喝:“什么人,滚出来。”两条黑影在前殿顶一晃即逝。 两个黑衣老人哼了一声,破空追蹑而去。 这一来,证明附近确有敌踪,对方的话并非虚声恫吓之词。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自负极高的人物,特别是西域四尊者,一向自恃绝学,把中原武林视如朽木,处心积虑,早欲入寇逞凶,由于形格势禁,找不到一举成功的机会,憋在心里已有十多年。这次好不容易把法王说动,允许他们先来关内看看,却奉命不得暴露形迹,徒令中原武林提高警觉,联合抵抗,误了大计。如今,一听说五风帮、天龙堡都已知道了,这才暗惊中原武林并非没有人物,立时就有点紧张了起来。尤其,一想到身中医圣毒王的无形奇毒,随时可能发作,更不禁心中发寒。 动手吧,在身中奇毒的情形下,势必命丧当场。 不动手吧,也难善了,被法王知道,先就难逃不守严令之罪,就是逃回去,也要受到教规制裁。因此,一时之间,两个白衣老人都狂态尽敛,显得犹豫难决。 无情翁等三人同样地也感到进退维谷,猜疑不定。 他们这种举棋不定的心理,如何逃得过司徒求的锐目?他心中暗喜,又故意高声道: “如何?再有一注香的时候,就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什么“差不多了”?是指奇毒快发作了? 还是天龙堡、五风帮等的高手快到齐了? 突然,无情翁身旁那中年文上阴声一笑道:“司马兄,好意思?不过是刚才那两个小家伙去而复返而已,逃不了,活该送死!奉劝阁下,不如彼此交个朋友,我请四位尊者礼聘阁下加盟本盟如何?”这简直是要司徒求投靠了。司徒求立时又心中发慌,因为他已认出这个中年文立正是昔年和无情翁同列三煞的金枪神判狄子明。那个虬髯壮汉则是三煞中老么锁喉绝手吴良。 狄子明素以诡计多端,阴沉狡诈出名,难道适才一现即逝的两条人影果然是小圣手赵冠和妙手空空儿罗集不成?又听对方说什么“礼聘加盟本盟”的话,分明是故意示好,并隐有要挟胁从之意,如果自己的“空城计”真的已被狄子明识破,那就砸了锅了!两个白衣老者互看一眼,突然同声冷笑道:“抓下!还怕没有解药?” 一左、一右,疾如电闪,飞扑而至。 司徒求方自一惊,无情翁急声喝道:“尊者且慢!” 他跟着欺身过来,向司徒求一抱拳道:“老兄,咱们实是诚心结纳,敢不担心破腹以告,咱们三人之所以与西域呼拉佛联手合作,乃是准备把一班假仁假义、狼狈为奸的老鬼一扫而光,一清中原道上的乌烟瘴气,合咱们之力,什么天龙堡、五风帮,还不是举手立成碎粉!以老兄之高明,屈居五台三个脓包之下,也未免令人不平,何不和咱们并肩携手,并逐中原,分享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兄一向智计过人,当不致淡漠斯言吧?”司徒求紧张得心房抽缩,但仍竭力沉住气,负手于背,晒然冷笑道:“老夫虽久仰西域绝艺,生平却不受任何威胁。哼哼,不如趁他们到达之前,先试试老夫一身所学。”“一身所学”者,不过一些“毒”技而已。 两个白衣尊者一沉睑…… 无情翁刚要开口,猛听吴良大吼一声道:“妈的,真的来了!可以杀个痛快了!” 一阵纷乱,起于寺中,青烟冲天,火舌怒卷。 两个白衣尊者同声怒吼,身如箭发,凌空向殿脊掠去。 无情翁等三人互看一眼,狄子明向司徒求一拱手道:“老兄,你我山不转路转,听不听由你,不为敌,便是友,请留下解药,咱们让你带人离开,下次再说!”司徒求巴不得如此,他也感到奇怪,不知是何人纵火?一轩眉,双目冷光迸射,冷冷道:“行,来日方长,老夫岂屑乘人之危!”由腰间掏出三颗蜡丸:“速以百沸开水和酒吞服,迟过了一个时辰失效!” 手一甩,抛出药丸。无情翁伸手接过道:“谢谢了……” 锁喉绝手吴良已忍木住大叫道:“咱先上,煞煞手痒去!” 人已弹身上屋,似乎杀人比救火更急。 司徒求刚把一颗灵丹塞入葛品扬四中,弄月老人功行一周,亦已复原,冷然起立。 司徒求一沉脸,冷笑道:“姓白的,你自己明白就是,跟着走吧!” 弄月老人仰面哑然道:“老毒物,你既然还有点江湖味,老夫只好成全你,可不是怕了你,走!”一把扶起葛品扬,双双腾身,破空而去。 金枪神判狄子明突然哼了一声道:“老大,我看……” 无情翁一挥手道:“马后炮不必放,咱们还是快去看看来的是些什么人物?如果有蓝公烈在内,天假其便!”人已腾空疾射,掠过几重屋面。 两个白衣尊者犹在用番语叽哩叽嘻地怒骂着,由他们脸上那种使人心抖的神色,可知他们已愤怒到了极点。无情翁四顾不见人影,根本没有敌踪,心中明白,人家早已远飓,放了一把野火即溜之大吉,必是不敢照面的小辈,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吃了哑巴亏。那两个追敌的黑衣老者亦于此时悻悻然而回,和两个白衣老者互相低语几句,那瘦小的白衣老者恨恨地挥手道:“速离此处,另找地方,佛爷要大开杀戒了!”他们一行离去不久,正殿佛龟神案下忽然窜出三个轿小玲现有如理奴的黑影,互看一眼,投了一个鬼脸,伸伸舌头,一齐纵身,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锦隆”客栈后进一间客房内,孤灯摇曳。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色。 葛品扬调息已毕,收功起立,绕室一匝。 桌旁坐着的小圣手摇摇头,开口道:“那些番狗真不简单,我和罗兄都差点……咳咳,不知该怎么办?”葛品场双拳握紧,骨节“卜卜”作响,蹩眉道:“我看那些人不但武功奇诡,一时想不出化解克制之法,就是他们的心计亦不可小觑,深得孙子兵法‘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之旨!”伏案打麻的罗集突然抬头道:“是指哪方面?” 闭目养神的弄月老人也点点头道:“说来大家听听!” 葛品扬沉吟了一下,道:“照他们的计划,虽然是想趁中秋节在开封和洞庭君山二处决战时暗中捣鬼,谋取渔利,但我却怀疑他们是因为发现我们隐身偷听而故意泄漏的,骨子里必然另有诡计。即使是真的,秘密即泄,他们也非改弦易辙不可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提高声浪道:“据我猜想,他们很可能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手段,直指五风帮或者径奔武功山,至于大巴山,他们一时不致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四方教组成分子杂而不纯,对他们很有利用价值!”赵、罗二人皱眉思索,默然本语。 弄月老人点头道:“所说颇有见地,委实可虑。不论如何,我们不妨分路传警,先作万全准备。”赵冠咋舌道:“谁敢到王屋山去?只怕反被她们……” 葛品扬长吸了一口气道:“义无反顾,当然只有由我再走一趟了!” 赵、罗二人对看一眼…… 弄月老人点头道:“非你去不可!你也应当去。孩子,你师父与你师母之间,不能再错下去了……好自为之,老朽亦当从旁另尽绵力。面对强敌,必须先消除意气私见,先安内,后攘外,而中原武林荣辱与共,传警少林、武当等派也属必要…”葛品扬望然躬身道:“老人家说的是,事不宜迟,晚辈立即动身!” 一直沉默末语的司徒求突然开口道:“这倒不必太急。如果那班家伙服下我的‘解药’,至少要大泻三日,短期内绝对不能作怪!”三小听了,一阵大笑,弄月老人也为之完尔。 鸡声三唱,“早看天”的客人已纷纷起身盥洗,准备上路。 伙计在房外敲门。 葛品扬把房门启开一缝,沉声道:“还早,等下再来。” 伙计连忙一躬腰,递出一个折叠的方胜地,道:“相公早,小的刚才开门,有个蛮好看的公子送来这个……要小的转交……可是相公?”葛品场接过“方胜”儿一看,点头道: “是的,等下有赏。” 伙计道声:“谢赏。”躬腰退去。 赵冠由座中一跳而起道:“莫非又是无情老怪物……” 葛品杨已拆开方胜地略一过目,双目一亮,忙自塞入袖中,轻咳一声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罢匆匆走出房门。 赵冠向罗集一笑道:“不知又是什么玄虚?可惜你只有三只手,没有三只脚,你可敢再跟上去瞧一瞧?”罗集一哼道:“黎明困觉,少年夫妻,羊肉饺子清嫩鸡,我才不傻哩。” 弄月老人道:“品扬这孩子……咳咳,大家休歇一下吧,说不定马上就要辛苦了!”—— 扫描,zhuironocr 第三十二章 洛阳花似锦 旭日的金光照射在大雁塔上。 大雁塔坐落于长安城南八里许处名叫李庄的慈恩寺内。 该地是汉代乐游原旧址。 唐代有名的太平公主,曾在原上亭游赏过。 每年上巳,长安城中的仕女都来此登临修楔,有关乐游原的诗词也很多。 慈恩寺在隋朝原称无陋寺,唐高宗将之改名慈恩寺,乃是为了给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 高僧玄业亦曾译经于此。 大雁塔初建时,共五屋,砖表土心,据《浮图记》上载:系仿照西域之本诸波即袁宕汉,所谓浮图词,用以藏经。 此塔四方形,塔基每边八十四尺。 底层塔基壁上有褚遂良所书的《圣教序》,另有高宗之《述圣记》。 慈恩寺大殿内,有石碑三十余方,分别刻有唐代历年进士名录。 白居易有诗:“大雁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是说当年跃登龙门者,均以题名大雁塔下为荣。 葛品扬蝶踱于大雁塔下,四顾无人,不禁又把袖底的字条抽出复看 “去大雁塔下等着,我要跟你算账!” 已“等着”啦,快来“算账”吧! 他由熟悉的笔迹上,知道这张纸条是师妹龙女蓝家风写的。 她既说算账,一定是要找自己什么麻烦了。 自己虽然有点畏惧她那任性的脾气,但她自凤仪峰认母之后,已很久没和她见面了,能看看她总是好的,她要找麻烦,就让她找吧! 想到世事的无常,环境的变幻,他不由百感丛生,感慨系之 师妹从小娇生惯养,自己看着她由“脏凤妹”长成婷婷玉立、花发柳垂条的少女…… 年前自己为了替师父分忧,与五大门派定下“君山之约”,回堡后被逐,师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在极平淡中表露无遗。自己一向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全心爱护着……终南“一品轩”中。她讥责白家姐姐;发现自己和沉鱼落雁姬同行,她怒骂自己下流……凤仪峰上她为了投入师母怀抱,忍痛与自己决绝……种种情景,-一涌现脑际,如走马灯般乱转……。 现在,她又要找自己“算账”了,但愿她是出于玩笑…… 他呆呆地想着,呆呆地站着。 红日已上三竿,仍未见有人到来,空荡荡的塔下,只有他一个“游人”。 又隔了很久,始见由慈光寺那边,走来一个青布包头的老丐妇。 他略一注目,不由暗暗失笑:“是她来了!好淘气的丫头,对我也来这一手?” 她与他,不论如何化装,只要一照面,谁也瞒不了谁。 老丐妇在前面文外停步站住,向他福了一福,捏出可怜的嗓音道:“掌柜的,做做好事修修德吧!” 他忍住笑,佯作不耐烦地蹩眉轻叱道:“我。心情不好,少噜嗦……”并故意背转身子。 老丐妇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态度,僵了片刻,突然“呸”的骂道:“一毛不拔的市侩,到臭地方去,对下贱的女人倒会充阔气,珠子当作黄豆,哼哼,谁希罕你!”说罢掉头就走。 葛品扬闻言一怔,暗呼道:“糟糕!难得走夜路,偏偏碰到鬼,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连忙转身“懊”了一声道:“是你?师妹,你好?你是怎么知道我与他们为了查探敌踪去逢场作戏的事的!” 她霍地回头,呸了一口,瑶鼻一耸,哼道:“逢场作戏?说得好轻松。呸!你快去作你的戏吧!” 葛品扬大急道:“既是逢场作戏,怎能再去……咳咳,师母……她老人家可好?” 龙女哼了一声,向他逼来,星眸泛红,怒芒起梭,却哑声道:“谢谢葛少侠,家母很好……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一仰面,学着葛品拓在“汉宫春”技书院中的神态声调道:“如此慧才,可追柳絮,乃坠风尘,真想绿章遥奏通明殿,朱字重抄烈女篇了……哼,好一位风流才子呀!” 葛品扬为之哭笑不得,刚苦笑着说了一句:“师妹,别太使我难堪!那是……” 龙女已冷笑着又道:“还有……你家姑娘,似乎玉体不适,请回去休息吧……体贴入微,真不愧多情公子,薄幸……呸!” 葛品场知道她已发了小性子,打翻了“酉昔儿”,与其卑词求恕,不如就顺着她,让她“风凉”个够一他从容含笑道:“够了吧?还有没有?” 龙女一耸鼻子,不屑地披着嘴道:“有……缠头太俗,明珠赠明珠,聊表微意。……呸呸!真肉麻啊!慷他人之慨,好阔气的大少爷……” 葛品扬接口大笑道:“好啦,凤妹,你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岂不也低了你……” 龙女一翻白眼,怒气上眉,哼道:“谁是你的……你好不要睑!半文不值……” 葛品扬只好又一拱手地道:“好好!反正总是你对,我这半文不值的,请教于金小姐一言!” 龙女不由一闭唇,咬牙道:“越变越坏了!哼!” 葛品场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注视着道:“我想回堡拜见师父。又快到中秋啦,师父的华诞,我不能再缺席了,希望每日朝阳来升时,我在看着……” 龙女明眸一红,跺脚道:“不要说了……我也很想回去看看爹……晤,我要问问爹,娘所说的话可完全都是真的?唉,我……我……” 葛品扬心中狂跃,紧紧凝视着她道:“师妹,你还肯听我这‘坏三哥’的‘胡说八道’吗?” “嗯……”她低头踢开一块碎石。 葛品扬心情无比激动,走近三步,沉声道:“凤妹,请你回答我……” 她低着头道:“回答什么?” 葛品扬略作沉吟,道:“凤妹,你相信师父,还是相信师母?” 她一怔,旋即答道:“我……我相信娘,不过,我准备找爹问问清楚……嗯,她们来了!有什么话快说!” 葛品扬已瞥见前面大路上,两条娇小人影浴着阳光,向这边疾步行来。 他忙道:“凤妹!我要你相信爹,也相信娘,不帮爹,也不帮娘……” 走近她身边,俯耳急急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定要做到……” 龙女蹩着秀眉,想了一会,才点头道:“我可以试试!不过,你……” 葛品扬一挥手,是那么的有力,道:“我相信你,正如你相信我一样!” 她狠狠地哼了一声道:“我就是不相信你!” 脸一红,眼睛也红了,一跺足,背过身去。 葛品扬一促眉道:“你终会相信的!” 她没再理会,“已向疾掠而至的两个一衣青、一衣蓝的俊俏书生打着招呼,问道:“怎么样了?” 葛品扬略一注目,便看出来两个俊俏书生都是女的乔扮的。 凝目细辨,更看出 蓝衫书生正是蓝凤! 青衣书生就是青凤! 她俩停身三丈外,四道目光由葛品扬面上掠过,脸上同时浮现一种不可忖度的神色。 蓝风向龙女凝声道:“我们昨夜一把野火,竟把他们‘烧’跑了,故尔什么也没有探听到,倒是在‘八仙庵’发现了四个奇装的丫头!不知是何路数?” 龙女注目道:“除了衣着奇异,其他一点什么也看不出来?” 青风摇头道:“正是!” 蓝凤接口道:“她们四人都画着一式青色的一字细眉,头发扎成无数小蛇般的细辫,身上像口钟般地套着一袭纱笼,并各于左腰下佩有一只白色皮袋,不知里面藏的什么东西?都未携带兵刃。” 龙女沉吟了一下道:“可曾试过手?” 蓝风摇头道:“没有,因恐打草惊蛇……” 葛品扬听了这段对答,才知道隔晚在卧龙寺暗中纵火解困的原是她们这几个丫头,心中一阵感激,同时也暗佩她们的大胆。只是他对于青、蓝两风所说的那四个可疑女子,也一样地一头雾水,莫明是何来路。他想了想,含笑问道:“她们还在八仙庵么?” 蓝凤和青凤看了他一眼。蓝风似笑非笑地道:“啊!原来是天龙第三徒,也曾是本帮红鹰主的葛少侠,好个多情种子,一听到女人,就……” 一笑而止,因为龙女又已向她问话:“除了她们四人外,再没有别人了?” 蓝凤道:“有!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声音,当是我们祖母辈的女人。” 葛品扬心中一动,正想开口发问 龙女却已冷笑一声道:“知道了,我们……”。 话未完,突然“咦”了一声,双眸向前凝注。 葛品扬亦已警觉前面有破风之声传来,连忙凝功戒备。 ~条人影,在日影下,毫不避忌耳目地飞掠而来。青、蓝二凤娇呼出声:“是老婆婆,她怎么来了?” 二丈外,已自飘落一个满头白发、连连喘气的奇丑老妇。 葛品杨立即认出是追随师母身边、性情冷傲、号称雷阴婆的那个怪僻老婆婆,也就是他与巫云绢伪扮祖孙、混入北郊静雅山庄执教期间所见到的那个司闸老妇。 他在五凤帮担任红鹰时,更知道这老妇在帮中极具权威,这老妇忽于此时惶邃赶来,必是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当下,他不暇多想,上前微一躬身道:“老婆婆……” 老妇疾视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龙女叫道:“婆婆,有什么事?他是……” 老妇寒声道:“老身知道这小子是谁,凤姑娘,你娘……太上她……唉,老身由五丫头处得知你们在此,火速随老身回去吧!” 不等龙女开口,人已一顿拐杖.掠身先行。 看到她这种仓惶情形,不但龙文和青、蓝两风为之惊惑莫名,葛品扬也自张目结舌,暗暗心凉。 他忖道:西域番僧们尚在准备期间,决不会这么快……莫非凤仪峰另外发生了什么巨变?至少必和师母有关,偏偏这不近人情的老婆子吞吞吐吐的,如果师母遭到什么事故,我可不能袖手不管! 或许是五风帮方面亦获悉西域强敌人寇中原之急讯,召师妹她们回去听令。 他忖想间,老婆子已急劲风似的出去了二十多文远。 只听随后跟上去的龙女急叫道:“老婆婆,我娘她老人家怎么样?” 老婆子头也不回,道:“回去自然知道!” 龙女叫道:“究竟怎么回事?您不说清楚,我就不回去。这里正发现了一件奇事!我们还要……” 老婆子回头寒声道:“什么奇事?还有比救你娘更要紧的事么?” 龙女骇呼一声:“我娘到底是怎么了?” 一顿脚,弹身而起,越过白发老婆子,横身一挡道:“快告诉我,我娘她怎么样了?” 老婆子刹住身形,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得了急病! 唉……” 龙女眼眶一红,泣声道:“八成是心气痛……又发了!……我这就回去……” 竟毫不顾忌地展开轻功,飞驰而去。 葛品畅再也忍不住,飞步追上白发老妇,大叫道:“老婆婆,我师母她老人家到底……” 老婆子回头喝道:‘小子,不关你的事!你这叛帮逆徒,眼中还有什么师母?滚开去!” 一横拐杖,向满面惑色的青、篮两凤喝道:“快走!别理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葛品扬无可奈何,目送她们绝尘而去,双拳捏紧,摇头一叹,匆匆奔回锦隆客栈。 入得栈门,小圣手赵冠见他神色有异,行色匆匆,迎向他笑道:“是谁传来的将军令,如此急急如风?天大的事,一同顶着,怎么……,,葛品扬一把将他推开,也不顾他傻了眼,如飞抢入房中,压低声音,把适才会晤师妹的诸般情形、扼要地向正在对酌的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二老说了一遍。 接着又说出他自己的看法 必是五风帮出了什么变故! 而这变故多半出在师母冷面仙子身上。 想起龙女急忙中那句“八成是娘的心气痛……又发了”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最后目注司徒求道:“前辈可否立即陪同一行?” 司徒求蹩眉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心气痛并非急症,通常都是多年宿疾,碎然而发时,确实痛苦,再高的功力也承受不了,可是,既是宿疾,冷仙子不会不备丹药,何况,听说司马浮也在那边哩!” 葛品扬点头道:“不错!他和天山胖瘦双魔同为五风帮的护法!” 司徒求道:“有他在,当不致有碍……嗯,只怕……唉,一般心气痛,乃七情重叠,刺激过烈,心脉离位所致。骊山有一种专治心气痛的药草,为求一劳永逸,老汉即上骊山,觅取这种药草和几味的配药。你可先行,老汉随后赶到就是了!” 葛品扬点点头,就待转身…… 弄月老人突然起立,沉声道:“但愿老朽所料不中,此中必然有蹊跷!老朽陪你走一趟!这就走!” 一旁赵冠、罗集二人同声道:“咱俩也去。” 葛品扬摇手道:“这个……二位最好不必同行,此间也正需人手,就便监视和暗探。我到王屋后,可能还要回武功山一行。我们八月十五在开封繁塔再见吧!” 赵。罗二人互看一眼,怅然如有所失。 弄月老人点头道:“品扬说得对,你二人多辛苦一下。兹事体大,要特别谨慎小心。” 大袖飘飘,率同葛品扬出房向客栈外面走去。 赵、罗二人傻了一会,赵冠突然叫道:“咱们两个,好好露几手给小葛瞧瞧!”一拳打在罗集右肩上。 罗集一咧嘴,哼了一声道:“除了下棋,咱姓罗的不让你占先,干!” 两人铁掌互握,相对而笑…… “九朝会是洛阳城”。 洛阳为六大古都之首,历为东周、北魏、西晋、魏、隋及后唐诸朝建都之地。 由于它具有“右掌虎牢,左控关中,北望燕云,南凭江汉”的险困形势,所以隋唐之前,各代豪雄均据此以争霸天下。 洛阳城西的史家庄,这时正沐浴在夕阳残照里,葛品扬和弄月老人竟日赶路,亦觉疲累,准备在此打尖略作休息后再北奔王屋山。 墓地里,忽听后面来路上车声磷磷,蹄声急骤,鞭风劈拍,还有车把式的叱喝之声: “得儿欧!得得……儿欧……” 二人刚让至道左,三辆马车飞驰而过。 尘雾之中,葛品扬瞥见第一辆马车的挡风镜内,有半张面孔晃现了一下。 甚品扬入目这半张面孔,不由心神为之一震。 因为,那虽是半张面孔,却可清楚地看到天青色的一字眉,额际耳边,像小蛇股交缠着一条条细长的发辫。 转眼间,二辆马车已过去几十丈,葛品扬目送沙尘中的车影,呆呆发怔。 弄月老人一面缓行,一面笑道:“若问差些何计似?不妨佯醉且随行……有何所见,使你这般的出神?” 葛品杨万没想到弄月老人会如此不拘形迹地出语调侃他,不禁面红耳赤,定了定神,摇头笑道:“奇怪的女人!” 弄月老人桀然道:“女人就是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葛品扬只得把一瞥所见的车中人形貌和青、蓝两凤曾于八仙庵发现四个异装少女的书说了一遍…… 弄月老人双目突然一亮,道:“老朽真是老眼昏花了……” 随即一挥手道:“蹑上去!”人已向前掠去。 葛品扬一愕,连忙跟进。 他知道,如果不是有了更重大的发现,弄月老人也决不会撇下北上王屋的急事,而去追踪这三辆马车。 万家灯火中,二人跟着三辆马车缓缓进入城内。 马车在金字招牌十分气派的朝阳后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第一辆马车车帘开处,现身走出四个奇装少女,立时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眼光。 只见她们身穿一式的宽大衣裙,头上拢着一幅碧色轻纱,如果放下,可以连面孔遮住,这时,都卷扎发辫之上,现出又红又白、十分俏媚的花容。 每人的双眉都连成一个整齐的“一”字,作天青色,妩媚中透现刚健,一见便知不是中原女子。 最刺眼的还是那碧色头纱下乌亮发光的发辫,有如小蛇,估计之下,总有二十根以上。 她们滚动着大而且亮的乌眸,顾盼含笑,露出满口贝齿,一点也没有姑娘家的忸怩之态,大大方方地拥向最后一辆马车。 举步间,伞般的宽大长裙飘拂,隐约可以看到她们六寸圆肤光致致的天足。 在“女子都必缠足”的中原,突然看到这么“大”的玉足,无不如见奇珍异宝,目光发直,随着她们的裙脚转动。 一下子,朝阳居门前被人墙堵塞。 第二辆马车的门帝也开启了,现身的是二个同样宽大裙衣、但却垂着面纱、头上只有两条大辫子的女人。 第三辆马车的软帘由那四个少女分由两边挑起,车中颤巍巍走出一个一身乌光闪闪、不知是什么料子做成的宽大衣裙、面戴黑纱、不见面目、头上虬曲成堆的白发老妇。 四个少女搀扶着老妇,在那两个只有两条大辫子的女人左右照看下,缓缓地进了朝阳居的大门。 看稀奇的闲人仍赖着不走,指手划脚地谈论着。 葛品扬心中暗暗前咕,冷眼弊见弄月老人一副怪异的神情,低着头,拍着髯,似在发愣,又似在冥索着惑不可解的事。 葛品扬刚要开口 弄月老人突然低喝一声:“走!”率先向一条小巷中行去。 葛品扬只有茫然地跟着。 进入小巷,弄月老人四顾无人,慢眉道:“你知道她们是何来头么?” 葛品扬摇头道:“不知道,想必是域外来的。” 弄月老人拍髯沉吟道:“当然……她们是维吾尔族的女子,那四个有很多小辫子的是未嫁少女,那两个只有两条大辫子的是已嫁妇人,只有那个老的最不可测。老朽曾在咸阳古渡附近发现她们,一直跟到长安,看着她们落脚在八仙庵始行离开。唉,可惜我们尚有急事,无法一探,只有先上王屋再说了。” 葛品扬“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她们是番疆叫什么库车那地方的女人,《异俗通》上有‘吐鲁苦的葡萄哈密瓜,库车央歌一枝花’的记载,只是她们头上却并没有插花,更弄不清‘央歌’是什么意思?” 弄月老人点头道:“这个,老朽知道,番话‘央歌’即是女人之意。所谓‘一枝花’,并非说她们头上一定插着花,而是说库车的女人都像一枝花般地好看。” 说罢蹩了整眉头道:“谈这个没有用处,我们走吧!”出巷走向大街。 二人疾行于大街上。 突然,葛品场发现前面人丛中晃动着一个眼熟的粗大背影,两肋下各挟着一只泥封大酒罐,埋着头向北方匆匆行去。 葛品扬不由暗呼:“是醉奴!难道金、醉两魔竟不回大巴山老巢,而和我们先后脚来了洛阳?” 他心中一阵狂跳,又忖道:“这就奇了!依照常理,金、醉二魔在得悉巴山老巢被人搅得一塌糊涂之后,应该马上赶回去料理善后才对,怎会跑到洛阳来?不可能,这醉奴又怎会在洛阳出现的呢?” 他无暇多想,向弄月老人打了一个招呼,一起暗蹑上去。 醉奴一到人迹罕见之处,立即展开轻功,如箭飞驰。 葛品畅和弄月老人加快速度,紧蹑不舍。 不久,来至北门附近,前面的醉奴,忽于吕祖阁门前一闪不见,显然已进入阁内。 葛品拓与弄月老人正犹豫着是否也跟进去,猛听阁里传出醉魔咆哮的声音道:“笨蛋,等你俩到,老子喉咙早已干出火泡来了,快去通知他们准备一切,务于明日午时前赶到王屋,听到没有?滚!” 又听到金魔咳了一声,道:“贪杯误事!少灌一点吧,过了明天,你灌死也没人管你。” 醉魔哈哈的笑道:“老大,小弟是越灌得多劲力越足,你放心好了。倒是老二,你可不要老是在娘儿们身上转念头了,只要这次大功顺利告成,冷心韵以下,还不都任由你摆布……” 接着,是淫魔特有的邪笑声。 葛品扬怒极之下,忘了利害,正待有所举动。 奔月老人一把拉住他,附耳低喝道:“事急了,老朽猜的果然不错!必是那司马浮有鬼!我们快上风仪峰要紧!” 葛品损一想不错,在这里和五台三魔动手,吃力不讨好,他们既然准备明午侵犯王屋,正好抢先一步赶上王屋报讯,预作布置,在五风帮重地以逸待劳,给他们迎头痛击。 于是点点头,与弄月老人悄悄退开,向北面奔去—— 扫描,zhuironocr 第三十三章 惊见悬崖奔马急 密云不雨,王屋山风仪峰,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这种沉闷的天气,令人窒息,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凤仪殿侧的花径中,红凤和黄衣首婢正并肩蝶踱,悠闲地散着步。 突然,红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心中有什么抑郁非舒松不可。 黄衣首婢向她看来。 红风仰首望天,哺哺说道:“好闷人的天气!记得有一次,他教我读诗时说,读诗先要体会诗的意境,再咀嚼诗的韵味……当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并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句为例,可是现在,却一点风也没有,雨也不见来……” 她似乎回到当时的情境中,理了一下发丝,幽幽地又说下去道:“后来他又为我讲述诗的风格,说什么‘郊寒岛瘦山谷峭’,青莲(李白)之诗有仙气,工部(杜甫)之诗有正气,李商隐(义山)的《无题》十九首,写男女情怀,缠绵排侧,洒泪千古,不愧多情种子……讲到这里时,一场暴雨已过,又见阳光,喜鹊在窗外树上叫噪着,他那个书童‘君云吾’,就是那巫丫头,突然在旁接口念出两句‘天晴乾鹊喜,雨过湿云忙’,他竟拍案大赞,说是正合时景,接着又说什么诗要有自然灵性,不做作,不雕凿。心之所思,随口而出,意趣横生,自有妙句。做人也要那样,率性而为,才不虚伪……然而,他……他自己却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黄衣首婢静静地听着,似雾的明眸中闪射着光采,苦心在波动,听到“伪君子”三字,娇躯微微一震,旋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红风喷道:“你笑什么?可是骨头痒了?” 黄衣首婢掩口道:“说了大半天,我还弄不请你口中的‘他’到底指的是谁呢?” 红风一挥粉拳,道:“死丫头,你敢取笑我!哼,谁不知他有意于你,为你倾倒,这,连‘太上’也似乎已知道了—…” 黄农首婢闪身让开,合手一揖道:“婢子不敢,婢子没有这好福份……唉,谈正经的,我看太上近来好像有点反常。” 红凤捐嘴笑说道:“是么?唉,太上也真是,不知安的什么心?” 黄衣首婢摇头一叹:“你不要胡猜,我没有那个意思。必威大哥我很喜欢他……我是说,太上近来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行事也有难以忖度!凤姑娘一走,她老人家马上就把四位姐姐派了出去,虽说是为了保护凤姑娘的安全,并暗中查探四方教的各地分舵,可是为何连二位太上护法也派出去呢?以我看,只怕……只怕……唉!真是令人费解。” 红凤蹩眉道:“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太上近来好像十分听信老毒物和那个骚货的话。” 红凤的声音越说越低,但黄衣首婢当然知道她是说医圣毒王与沉鱼落雁姬。 红风又附耳道:“太上也有百密一疏失察的时候,她先笼络那个老淫虫严尚性,结果老淫虫变成了四方教的南方教主,如今又宠信这对宝货,谁又知道这对宝货如何变了” 黄衣首婢沉吟道:“前天太上突然宣布要在今天作一个重大决定,不知要决定什么? ‘老婆婆’也在三天前失踪了。我十分担心。你可看出太上有什么地方不对?” 红风摇摇头道:“我这几天也很难看到她!除非找小慧、小灵问问。” 小慧、小灵者,冷心韵的两个贴身诗婢是也。 黄衣首蝉双目一亮,刚点了点头,忽见黄鹰冷必威和青鹰冷必武由云殿中匆匆走出来。 黄衣首婢黯然低下臻首。 红凤招呼道:“哪儿去?” 青鹰边走边说道:“刚才接到洛阳方面的鹰土信鸽飞报,有岔眼的人到了洛阳,太上命我与大哥同往一探。” 黄鹰冷必威面纱略移,侧瞥了黄衣首婢一眼,冷声道:“又是司徒护法的好差使!帮中要成为‘空城’了,你们特别当心点!” 说罢一挥手,与青鹰快步而去。 红凤见青鹰始终没有理她,不由发了小性子,娇哼一声道:“好大的架子,好像没有他,全帮就没有人了!来场大雨,把他两个淋成落汤鸡最好。” 却也不敢疏忽,转向黄在首婢道:“走,我们去前山巡察一下。” 庭院幽深,~片沉寂,冷冷清清,这是冷心韵起居的内院。 黄衣首婢像做贼似的悄然由围墙外跃入院内,一路潜进,她是想找到或碰到小慧、小灵二婢,引出去问话。 冷心韵的卧室,包括后院三重,平时任何人不能擅入,即使五凤,非经传唤也不准进来,只有雷阴婆可以比较随便出入。 黄衣首婢知道,自己此刻的行动一经被人发觉,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特别提气轻身,不敢带出一丝声息。 潜进间,忽闻一阵缥笑和低语声由左侧树荫下的临风小谢中传来。 她苦心一震,连忙隐身殿柱之后,探出半面,侧耳倾听。 只听女人的声音笑道:“已给她服下了,她决想不到我们计中有计。你也真缺德,料定她在挟制之下,仍然死要面子……如今虽然尚无人知道是你弄鬼,但我总认为夜长梦多,必须尽快下手,尤其你把那老婆子气走,我觉得不好!” 男人的声音冷笑道:“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必须冒险。那老丑婆碍手碍脚,万一被她瞧出了破绽,你我二人都难讨好。你只管沉住气,他们三个也快到了,等下药性发作,你看吧,任她槁木死灰,三贞九烈,自视天高,比冰还冷,也叫她古井起波,冷灰复燃……” 女的娇叱“老杀才,你难道还想……” 黄衣首婢早已听出是医圣毒王和沉鱼落雁姬二人的口音,芳心狂跳不止。 猛听沉鱼落液娘尖叫一声道:“死鬼……你要做什么……” 老毒物嘿嘿的泥笑道:“大功即将告成,咱们先来庆祝庆祝。” 沉鱼落雁姬一啤道:“这里……怎么行?……哈哈……” 老毒物哼了一声道:“怕什么?她已昏睡了……那两个小丫头也被我制住……这里不会有人来……啃这浪蹄子,你这狐狸精……” 黄衣首婢粉面通红,闪电撤身…… 她没有立即查者冷心韵和小灵、小慧二婢,而是先赶回前面。 因为她当机立断,认为只有光召集所有尚在帮中的人手,擒住这一对狗男女,才能保障太上和二婶的安全。 她知道,现在帮中似乎已成真空,胖瘦两护法和首、二、三、四风已被先后派了出去,刚才又走了黄鹰冷必威、青鹰冷必武,只剩下“轮值”巡察全帮的蓝鹰冷必光和紫鹰冷必辉了。 至于红鹰,自从葛品扬离开后,即由尸鹰卓白骨暂代,而尸鹰卓白骨又已在不久前证明横尸金陵附近,尚不知凶手是谁,等于空位。另外红凤,则因“病”留下。 她首先要找到红凤,作紧急磋商,然后会同蓝、紫二鹰合力应变。 迎面碰到轮值风仪殿的鹰土,她挥手沉声下令:“第一,火速快马追回黄、青二位鹰主,说太上有急命相召!第二,以最紧急暗号集合帮中现有的各堂鹰土!” 那两个鹰士,正是黄鹰冷必威的属下,十分稳练,都知道黄衣首婢虽名为婢女,实际无殊太上座下第六凤,何况又将由太上主婚,许配给他们的鹰主,等于是他们的顶头夫人,闻言虽然惊诧,却为黄农首婢肃冷的神色所慑,不敢多说一个字,一同点头应声道:“接令!” 接着以最快的速度,分头传令下去。 黄衣首婢芳心如煎,然神色间仍是那么镇静,匆匆掠出凤仪殿,正好红风迎面奔来,向她“嗅”了一声,笑道;“必辉还不算太差劲,虽非大将之才,尚勉称调度有方,也没敢偷懒……” 黄衣首婢况声急急说道:“必光呢?” 红风见她神色有异,讶声道:“怎么?他在后山巡察!” 黄衣首婢向殿前两个轮值鹰士一挥手道:“火速把蓝、紫二位鹰主请来,太上有息令!” 二鹰士应声飞驰而去。 这时,奉命集合的各堂鹰士,已纷纷涌至风仪殿前,肃立听令。 红凤瞪目追:“你……” 黄衣首婢不退说明,急声道:“都跟我来!” 人已旋身奔向内院。 红凤已自警觉大事不妙!粉面煞白,眉生杀气,一挥手,紧随黄衣首婢之后向内奔去。 众鹰土立时如绷紧的弓弦,鸦雀无声,急急跟进。 黄衣首婢到了后院,一挥手,肃然道:“现在,是你们效忠太上的时候;八方埋伏,本帮出了内奸务必擒下,格杀勿论!如被漏网,以纵敌论罪!” 人已闪电般掠入内院围墙。 众鹰士有如群鹰乱飞,刹时分别封死四面八方出路,把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黄衣首婢~声不响,点足掠到冷心韵卧室门外,凝声说道:“小婢黄元,有急事禀告太上!” 寂无回应卜 红凤沉不住气了。她自幼由冷面仙子亲自抚育成人,与冷心韵无殊母女,忘形地喊了一声:“娘呀!”便要向屋中扑进。 却被黄衣首婢一把拉住。 红凤正要挣脱,房里微风飒然,传出老毒物冷冷的声音道:“丫头胡闹个什么?大上帮主忽发宿病,刚服药入睡。你们胆敢吵闹,不要命了吗?” 红凤一怔,刚要开口,黄衣首婢疾声道:“太上有病,我们正当侍候,何况尚有急务禀告请示。” 老毒物哼道:“好大胆的丫头,有什么事?老夫可以代接代有!” 黄衣首婢冷声道:“据报,本帮藏有内奸,要清太上定夺!” 老毒物怒喝道:“胡说晤,等下再来听令,老夫可以转禀请示。” 忽然,冷面仙子有了声息,只听她以干涩的声音呼道:“好渴!水……水……” 只听老毒物立即应道:“水来了!” 红风看着黄在首婢,意似问她:“是否可以冲进去?” 黄衣首婢正暗暗震骇于这老毒物的沉得住气,真不愧老奸巨猾。 她示意红凤暂勿轻动,她知道,第一,至少目前老毒物尚不致对太上有何不利行为;第二,如冒失冲进去,老毒物狗急跳墙,情急之下,可能反而会陷太上于险地!且房中太厌,不易施展手脚。 在这种“投鼠忌器”的形势下,必须以最大定力,沉住气,谋定而后动。 只听房中床上又有了翻动转侧的声息。 太上的声音竟失去平日的冷漠无情,而变得异常有情感,低迷如诉,哺哺地反复叫道: “公烈,……公烈……” 那种声音,有使人感到心碎的温馨,微透颤抖。 红凤和黄衣首婢俱皆身形一颤,面面相觑。 红凤一咬牙,刚要发作,猛听老毒物嘿嘿冷笑道:“你还记得蓝公烈?到底是夫妇,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惜蓝公烈已变了心,移情别恋了1” 红风一听老毒物竟当着太上口出此言,不禁大怒,娇喝一声道:“这是什么话?” 人已破门而入。 黄衣首婢只好随后跟进。 一眼瞥见躺在牙床上的冷面仙子面泛期红,双目水漾,娇喘欲绝地在床上翻滚着,玉牙深深咬入下唇内,洋洋血出,好像一点也未觉察她二人进入,只是梦吃般频频娇唤着:“公烈,公烈呀……” 红风和黄衣首婢刚要逼近,老毒物冷哼一声道:“滚出去!莫扰老夫心神。” 一手戴指着二女,一手已抄起冷面仙子,又向二女喝道:“听到没有?滚出去!” 红凤面色惨白,又惊、又恐、又急之下,指着老毒物直叫::“你……你……” 黄衣首婢厉声叱道:“你要怎样?” 司马浮阴笑道:“老夫要给你们太上治病,快滚!” 说着,一手扣到冷心韵脉门“寸关尺”上,倒蛮像诊脉。另一手紧紧环抱着冷心韵的纤腰,却叫人为之气结了。 冷面仙子冷心韵曾为武林三美之首,出身天山门下,又为天龙堡主蓝公烈的夫人,现在,又是五凤帮的太上帮主,身份何等尊严而又尊贵?如今竟被司马浮如此挟着,几近轻亵,怎不把红凤气得半死,”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把司马浮一口一口咬碎。 司马浮何尝不知道后果的严重。 但是,势成骑虎,已无法退缩。他更知道:如果不劫持住冷心韵,别说好谋败露之下,难以逃出人多势众的各堂鹰士的围攻,便是眼前的红风和黄衣首婢就难应付。 加之自己情妇沉鱼落雁姬又被自己派往后山秘径接引早已用暗号联络前来接应,以企一举鸠占五风帮的五台三魔去了,只存下自己一人,孤掌难鸣,除了把冷心韵据为人质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这时,包围在外面的鹰士们已经知道大事不好,蜂拥而至。 黄衣首婢眼见太上平日本就少血,而又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脸颊上此刻竟然红如晚霞,一片桃艳之色,呼吸急促,玉齿深陷入唇,一向澄清初秋水、神光充足的双目亦如水漾动,好像突然年轻了二十岁,可以想到当年的绝美风韵。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她,立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太上既然已中老毒物邪药之类的暗算,玉体又被老毒物劫持手中,力夺不易,只有智取 她听到室外步声杂沓,知道众鹰士快要闯入,生怕老毒物情急下手,又唯恐房中情形被他们看到不雅,有损太上尊严,当下连忙喝道:“你们暂且退下,非奉令不得擅入一步!” 外面轰应一声,果然止步不进。 黄衣首婢一面连递眼色,暗示双目赤红、明眸喷火、准备拼命的红凤暂忍~时,一面沉声说道。“司马浮!你可知罪?你可知后果?火速放下太上,本帮可饶你一命,让你逃走!” 司马浮阴声道:“任你丫头好刁似鬼,也别想在老夫面前耍名堂!放人不难,你先退出去,叫他们滚开,老夫下了凤仪峰,自会把人留下!” 黄衣首婢星目一转,止住红风开口,尚未想出救人应付之计,猛听外面一阵骚动,冷必辉的喘促声音传入道:“五台三魔……由后山闯进来了……” 众鹰士齐声惊呼。 并有人叫道:“堂主挂彩了?大家上!” 一声怪笑,由远而近,来自后山,正是淫魔严阶胜的低哑声音,叫道:“挡我者死!二爷是来拜访冷仙子的。” 金魔接着道:“抗拒者,一律杀无赦!” 醉魔哈哈大案之。凭你们这些脓包,也敢螳臂挡车?” 喝叱声中,掌风呼啸,兵刃折断声和受伤倒地声响成一片。红凤和黄衣首婢为之芳心大震,花容失色。 她们做梦也未想到老毒物竟是与五台三魔勾结,而且对方是由五风帮也很少人知道的后山秘径中闯入。 显然,这是早经预谋好的,趁全帮实力最弱之际,先劫持住太上,然后大举进攻,里应外合,委实凶毒可怕。 黄衣首婢忖度情势,权衡轻重,认为只有先夺回太上,才能放手应敌。 可是,一时之间却苦无妙计。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有以退为进,反其道而行,一拉六神无主的红凤,低声说道:“五帮主且同婢子先出去对付那几个老魔头,等下再来处置这老毒物,反正地逃不了……” 人已掠向房外。 红凤怒视了满面得意好笑的老毒物一眼,随后窜出。 这时,五台三魔和醉奴,加上三个香主、堂主之流的四方教徒,正与众鹰土发生混战,人影纵横,龙腾虎跃,打得天昏地暗。 由于整个五风帮都已知道根本重地突生巨变,纷纷赶来她报,云集后院,除了少数在外担任警戒以外,所有鹰士悉皆加入搏斗,疯狂猛扑,不顾性命。 这么一来,五台三魔功力再高,一时也被困核心,难越雷池一步。 黄衣首婢和红凤掠出时,正好蓝鹰冷必光也已赶到,他虎吼一声,身随掌进,两个四方教徒顿时猛喷鲜血,倒地不起。 他一面大呼:“太上何在?现在本帮已濒临生死存亡关头,有我无敌,大家豁出去!漏网一个,就是本帮的奇耻大辱!” 一面又连施杀手,把醉奴逼退丈外,一顿足,腾身而起,反扑正在鹰士群中在冲有突的金魔。 红凤娇喝一声,身如穿帘红燕,向正在四个鹰士围攻下乱踩酷四步、大展疯魔阴掌的辞魔扑去。 黄衣首婢星眸四扫,并未急于出手,芳。已暗忖:“那贱人何处去了?可要小心提防她暗中弄鬼!” 内室中的司马浮,目送红民与黄衣首婢退出后,得意忘形地将冷面仙子一把楼个死紧,阴侧侧地哑声笑道:“老夫向来算下无虚,诸葛、一子房都要退避九舍。咳咳,冷心韵呀冷心韵,你是公认的武林三美之首,艳名震天下,却被蓝老地受用了去……现在,你中了老夫‘美女倒提入’、‘太平公主万声娇’的独门妙药。蓝老地又远水救不了近火。……就让老夫侍候你吧!” ~面又把冷面仙子放回床上 冷面仙子面如醉酒,身子抖颤,玉牙深咬入唇,涔涔出血,突然启齿出声道:“你…… 你死定了!公烈会把你寸剐……我手下的孩子们也不会放过你……” 说时,竟泪流满须,一面挣扎欲起。 无奈,已被老毒物闭了左右肩并和会阴穴,又服了老毒物剧性媚药。这种媚药,能使女人全身酥软如绵,一点也着不了力……任她功力再高,心志再坚,也已成待宰羔羊。她心中又气、又怒、又悲、又急,顿时引发宿疾,面色突转煞白,双眉深蹙,连连气喘,满面都是痉挛线条,奄奄垂毙,却仍由喉底挣出哀怨欲绝的微弱声音:“公烈……快救我,把这狗贼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司马浮嘿嘿狞笑道:“你……休要拿蓝公烈唬人,老夫……老夫不怕他……拼了一死,老夫也要……” 一面又闭了冷面仙子的黑甜穴,并取出一粒治解心气痛的丹丸塞入冷心韵口中。就在这时候,突然,人影一闪,一声仓皇的脆呼响起:“快走!不能照预计行事了,放火不及,我们还是快由后山秘径脱身要紧……” 来的正是沉鱼落雁姬。 司马浮变色厉声喝道:“贱货!这样没用……” 抄起冷心韵娇躯,向沉鱼落雁姬一抛,哼道:“你先走,老"沉鱼落雁姬点点头,抱着冷面仙子,向后院隐去。 司马浮满面狞笑,嘿嘿连声道:“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瞧我的……” 眉贯杀气,向后面窜去。 骄阳由乌霸重压中透出微弱光线,时正辰巳之交。 在距离凤仪峰二十里许处,并肩奔驰的黄鹰冷必威与青鹰冷必武,刚越过一抹平林,忽见两条人影,如飞般向风仪峰这边掠来。 青鹰“噶”了一声,道,“是那小子……” 黄鹰冷必威收步停身,略一注目,沉声喝道:“站住!” 来的正是葛品扬和弄月老人白吟风。 葛品扬心如油煎,飞驰正急,一发现是黄、青二鹰,立即一收急势停在二丈之外,拱手说道:“原来是二位,二位大哥好。” 黄鹰怒声喝道:“姓葛的,谁是你的大哥,少来这一套!” 葛品畅由于师母关系,对五风帮本就不存多大敌意,如今更怀有为师父、师母拉拢,重修旧好的用心,也即是蓄意使天龙堡与五风帮结合联手,一致对外,所以,对黄、青二鹰,极尽委屈,和颜相向。 不料,热面孔贴冷屁股,黄鹰冷必威却一点不假辞色,仍然把他当仇敌看待,不由窘得玉面通红,微生怒意。 他哪里知道对方是听说他与黄衣首婢互有情意,心存妒意,怀恨在心,有意刁难。 倒是青管冷必武对葛品扬一向颇有好感,眼见葛品扬额上冒汗,气喘末定,显然是兼程赶来,同时也不像怀有恶意,乃含笑说道:‘葛少侠!我大哥心情不好,你……” 冷必威暴喝一声道:“住嘴,与他客气什么?” 葛品扬几曾受过这种奚落,当下冷笑一声道:“二位有事,只管请便,我和白老前辈却急须会见贵太上。” 二鹰一直没注意他身旁老人是谁,这时一听说是弄月老人,不由俱是一怔。 青鹰冷必武连忙抱拳为礼道:“白老前辈好。” 黄鹰冷必威却冷声道:“本帮太上近来金体不适,早已吩咐,拒见任何来客。” 弄月老人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老朽此来乃为专诚拜候冷仙子起居,不同一般访客。” 冷必威眼珠微转,向弄月老人一拱手道:“白老前辈既然雅意拳拳,敝帮太上或会破例近见,至于他……” 葛品扬大声接口道:“师母身子不适,做弟子的更应探望。” 冷必威睛怒喝道:“谁是你师母?若非看在白老前辈面上,我就非教训你不可!” 葛品扬一轩长眉,大步欺前,逼视着,凝声道:“如果我们是为了帮助你们而来,为了救援你们太上而来,为了挽救五风帮而来,你也要横加阻止吗?” 语出惊人,黄、青二鹰为之一呆! 青鹰冷必武变色说道:“真的?别开玩笑……” 黄鹰冷必威大怒道:“胡说,谁敢?滚!”翻腕连吐二拿。 他扶愤出手,猛不可当,一下子便把葛品扬逼得腾挪闪避,连换几个位置。 弄月老人一拂袖,卸去冷必威大半掌力,并横身挡住他追扑之势,沉声说道:“住手! 品扬所言确有所据,你们竟都被蒙在鼓里?” 青鹰冷必武也从旁劝止道:“大哥,问清楚再说……” 冷必成冷哼一声磁指怒目相对的葛品扬道:“究竟什么事。快说!” 葛品畅冷笑道:“救人如救火,谁有时间与你这种徒逞匹夫之勇的人嗜苏!” 他拔身而起,叫道:“白老,不能再耽误了,晚辈先行一步!” ’冷必威羞恼交进,大喝一声:“哪里走!”飞声截击,怒声.吼道:“不交代明白,别想过去!” 葛品扬无法再忍,疾展“天风三式”,狂熟怒卷,把冷必威逼退三步,冷笑道:“别弄错,葛某并非怕了你……” 弄月老人唯恐双方少年气盛,针尖麦芒,互相见颜色,难以善后,忙道:“请听老朽一言,二位老弟一路下山来有否碰到五台三魔?还有,冒牌医圣毒王是否仍在贵帮?” 青魔冷必武张目骇然道:“五台三魔来了王屋?什么冒牌?” 气势汹汹,正准备向葛品扬发出一元指力的冷必威闻言也木由一怔,急声叫道:“白老……” 葛品畅截口说道:“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快回去,三个老魔只怕已抄捷径入山了!” 人已当先驰出,弄月老人一挥手道:“等下再说,但愿还来得及!” 黄、青二鹰互看一眼,双双顿脚腾身,四条人影,好比四支怒箭,又似在互较轻功,直指王屋山。 一道浓烟起自风仪殿,直上重霄。 这时,五风帮后院中一片血雨腥风,横尸狼藉,呼叱震天,掌风激荡,惨呼呻吟汇为一幅凄厉恐怖的画面。 五台三魔在众鹰上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重重围困中,大发凶威,连下杀手。 金魔“金手指”力至处,中者无不立时倒地,非死即伤。 蓝鹰冷必光也被“金手指”伤了左肩,却兀自苦撑不退,拼死冲扑。 红风中了醉魔一记重掌,樱口溢血,也仍然纤手连挥,毫不退却。 连早在后山被淫魔严尚性打了一记追魂煞手印、已受极重内伤的紫鹰,经过一阵调息,眼下丹药之后,也扶伤加入战圈,独当一面。 各堂鹰士虽然已伤亡二十多个,但五台三魔手下的三堂主也在混战之中先后倒地,只有醉奴因有醉魔庇护,还能咬牙挺着。 突然,前院传来一声尖呼:“起火了!” 众鹰凤循声一望,齐吃一惊,明知是有人故意纵必,扰乱心神,使已方顾此失彼,但凤仪殿为五风帮发号施令重地,不容被火焚毁,立时众鹰中分出部分人手,驰往施救。 火烧凤仪殿,正是司马浮的杰作,原来他早已发现冷心韵卧室后厢有一条地道,直通风仪殿,乃经由这条地道,潜至前院,来了这一手。 火一起,他就绕道赶到后山,嘴唇发出一声低啸。这声低啸,犹如龙吟,乃是他与沉鱼落雁姬之间的特有的暗号。藏在假山洞中的沉鱼落雁姬闻得啸声,立即抱着冷心韵,走了出来。 马司浮喝了一声:“走!”当先起步。 两人走出二十多丈,正准备向秘径中钻入。 猛听一声冷笑:“走可以!请把太上留下!” 司马浮阴阴一笑道:“好个乖巧的丫头,老夫十分欣赏,跟老夫一起走!” 说着,手按腰间,猫捉老鼠似的向黄衣首婢逼近。 黄衣首婢知道老毒物要下毒手!一面后退,一面冷笑道:“老毒物,休得猖狂!秘径之中,已被我埋下炸药,马上就会炸塌。你已插翅难飞,不如和我谈谈条件吧!” 司马浮心中暗栗,杀机狂炽,喝道:“容你这丫头不得!” 一扬右手,手中多了一只形如蜂窝的铁筒,阴笑着又道:“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法宝吧?七孔腐骨化天花雨,老夫只须一按机簧,你这如花脸蛋就完了。” 话未完,猛听一声疾喝:“黄元姐,我来了!” 黄衣首婢一见那只铁筒,不禁花容失色;入耳“黄元姐”三字,又好像空谷忽闻足音,立时精神大振,不但不退,反而飞身扑进。 “我来了”三字落处,一条人影凌空飞坠,人末到,掌风已自如天风怒卷,向司马浮盖罩而下。 来的正是葛品扬。 他和弄月老人以及黄、青二鹰等人赶上峰顶后,黄、青二鹰发现火柱起自凤仪殿,前山几乎不见人影,便知大事不妙,连忙抢先向风仪殿扑去。 葛品扬则向弄月老人叫道:“三魔想必已早到一步,有劳前辈先去接应一下,我先到后院看看,由后面绕到凤仪殿与前辈会合!” 他赶到后山,恰好看到司马浮要向黄衣首婢下毒手,心神大震之下,加速扑到。 司马浮一听对方来了后援,方目睹惊,又见黄衣首婢向他扑来,不禁暴怒,喝声:“找死!” 疾按崩簧! 他急于伤人,心慌意乱,顿使黄衣首婢如了死里求生之愿,崩簧一响,黄衣首婢已借虚扑之势,猛折纤腰,向左方斜射出二丈多远,险不容发的避过那暴射如雨的黑色毒液。 司马浮杀手落空,葛品场掌风亦已涌到,被逼得连忙一个“懒驴打滚”,滚出大许。葛品扬飘身落地,一声不响,向抱着传心韵的沉鱼落雁姬闪电扑去,如指便点。 沉鱼落雁姬一见葛品扬现身,便就呆住了,直到葛品畅向她扑来,她才本能地“哦”了一声,点足疾退正好落在司马浮身边。 司马浮一扬手中七孔腐骨天花雨铁筒,向正待再度出手的葛品扬~哼道:“好小子,来吧!你一动,老夫就把冷心韵化成~摊血水!” 葛品扬扑势一窒,沉声喝道:“你敢?” 司马浮飞快由腰间又取出一把蓝光闪闪的淬毒黄蜂刺,虚按在冷心韵面上,阻笑道: “有何不敢?小子,你再跨进一步试试!” 葛品畅为之气结,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喝叱之声大作。五台三魔和醉奴由后院冲杀出来,却被黄鹰、青鹰由后面抢到前面,迎头挡住。 司马浮厉声大叫道:“金兄!待小弟先毁了冷心韵,再来帮你们收拾这些小辈!’” 他故伎再施,仍然有震慑人心的威力。众鹰闻声顿时住手,一致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突闻一声悲啼传来:“娘呀!你在哪里?” 只见龙女蓝家风还是那身丐妇装束,披头散发,狂奔而来,一面叫着,一面已张臂向沉鱼落雁姬疯狂扑去。 却被葛品扬一把拉住,低喝道:“冷静一点!” 接着,雷阴婆和蓝、紫二风也连袂赶到。雷明婆满头白发倒立,如指沉鱼落雁姬,喝道:“还不赶快放手?” 局面紧张已极! 一声劲咳,起于弄月老人口中,他从容地向司马浮沉声道:“司马兄,做人不可做绝! 要留余地!请看白某薄面,放下冷面仙子,白某保证让你和五台三位道友安然离此,了结今日之事。” 司马浮面色陡变,阴笑道:“白吟风!你怎么随便替老夫改名换姓?哼哼!冷心韵既已落在老夫手中,生杀于夺,悉在老夫,你以为我们对付不了这些不怕死的小辈?就是你老地插手又如何?” 黄、青二鹰以下,个个切齿有声,人人眼中喷火。 龙女蓝家风忽视着沉鱼落雁姬,咬唇出血,泪眼通红。 沉鱼落雁姬则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葛品扬,粉面呆定,有如泥塑木雕。 弄月老人仰天大笑,说道:“好!好!五台三位道友想必都听到了,白某人难得动怒,司马浮,你既如此一意孤行,老朽就拼着玉石俱焚,先收拾你!” 此老显已怒极,又手而立,凛若天神。 “哆”他一声,身受重伤的醉奴突然不支,栽倒于地。 一声凄呼:“娘呀……”龙女悲痛过度,昏厥倒身于葛品杨怀中。 五台三魔面面相觑了一会,醉魔突然叫道:“老大,小弟……认为……不妨看在……”,金魔黄脸拉长,哼了一一声道:“看白兄面子,可以是可以,只是有一个条件。” 弄月老人扬眉道:“是否要老朽代冷面仙子赔上一命?” 金魔一哼道:“好说!咳咳,我是说,尽管白兄德高名重,但卖面子也只能卖~次。从今以后,请白兄勿再过问天龙堡、五凤帮与本教之间的事!” 弄月老人情知对方只是避免牺牲,并非实力不及,当下见好就收,哈哈大笑道:“老朽野鹤闲云,一向散淡惯了,蓝公烈、冷心韵,人中龙、女中杰,如果不是在不防之下中了暗算,还用得着老朽我越帮越忙么?老朽答应就是!” 金魔向阴沉着脸的司马浮一举手道:“司马尼。你有何高见?”\司马浮目射凶光,阻笑说道:“老夫也有一个条件!” 弄月老人冷笑一声道:“行,是不是要老朽保证冷面仙子、蓝公烈不找你算今天这笔帐?” 司马浮睑一红,哼道:“老夫不在乎;老夫一向主张做人就要做绝,这次破例留点余地,自应得点好处,你姓白的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接着!” 向失魂落魄的沉鱼落雁姬修手。沉鱼落雁姬猛然一惊,连忙抱着冷心韵,向葛品场走来。 葛品扬为龙女推穴过宫,正好一掌把拍醒,见沉鱼落雁姬茫然直视着,向他走来,不禁大为尴尬,忙自一推龙女,龙女张臂冲上前去,接过乃母,凄呼一声:“娘呀……”转身入内院。 沉鱼落雁姬痴痴站着,突然闭起双目,滚落两颗泪珠。 司马浮哼了一声,切齿吼道:“贱货,作什么怪?走!” 一把抓住她,拖着就走。 弄月老人向五台三魔供拱手道:“承情,承情,喝三杯再走如何?” 金魔一抱拳道:“免了,就此告辞!” 醉魔俯身扶起地上的醉奴,怒掴一掌,骂道:“没用的东西!” 淫魔哑声道:“还有三个脓包,难道要咱拖着走不成?” 弄月老人含笑道:“只管请便,贵属下在此养息几天再走不妨!” 淫魔低哼一声,大步走入后院,把那三个受伤的堂主一拉起,喝道:“爬也得爬回去!”当先走出。那三个堂主也躬腰拐脚地跟着走了出来。 黄鹰冷必威怒目横眉,咬牙切齿地目送五台三魔和司马浮等人狼狈而去后,突然惨笑一声道:“罢了!太上白白地教养了我们一场,我们都不愧煞!” 说完,竞抱头大哭起来。 闷雷连震,一阵狂风,暴雨倾盆而下。 凤仪殿已被烧掉大半,余烬正冒着浓烟,终于在暴雨下慢慢消失了呛鼻的烟气。 时大时小的淫雨,一连下了三天。 冷面仙子也一连三天陷于半昏迷状态中。 她时而惊呼出声,时而吨哺梦吃。 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天,她已被折腾得好像一个重病垂死的人。 双须干瘪,眼眶低陷,全身不住流着冷汗,容颜憔悴消瘦得不成人形! 曾是艳色惊天下,名列武林三美之首的冷面仙子竟已成了鸽面病妇。 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一手使江湖变色的五凤帮的大上帮主,已如风中之烛,行将油尽灯枯,奄奄欲灭。 这都是由于中了司马浮的邪药,强忍煎熬之下,真力消耗过度所致。 加上多年宿疾心气痛被引发加重,更加元气大伤。 不过,这些痛苦,凭她坚强的性格还能支持得住。最使她忍受不了的是身受之耻辱,她无上的尊严受到了损害。 世上最惨痛的事,莫过于爱面子的人的自尊心受到打击。 好强的她,自然更是承受不起。 辛苦半生、历经艰辛,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与精力才创立起五凤帮,不想由于一时疏忽失察,几乎使之毁于一旦。 传说开去,五民帮威名扫地,她还有何面目面对天下武林,还凭什么去向天龙堡挑战? 她创帮与天龙堡作对,唯一的目的是为了争一口气。 如今气还未争着,反更丢尽了面子。 恨上加恨、气上加气的结果,使她的精神一蹶不振,崩溃了! 她灰心极了,只想死,死了,~切皆了,没有一口气在,也就用不着争什么气了! 就在这种心情下,她丧失了生的勇气,丧失了生的信念,龙女和蓝、紫、红三风,加上雷阴婆,整日整夜地侍候在她的身边。 一场雨后,天气进入新秋了,帘卷西风,整个五风帮都笼罩在一片秋意萧萧、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气氛之下。 葛品畅和弄月老人也是束手无策,忧怀难遣,只好下下闷棋解愁,却因无法定神静心,难得养趣,不成章法,往往未至终局即推杯而起,长吁短叹。 弄月老人深于世故,更感到事情的严重。 可是,既非神医华、扁,又无仙丹、灵药,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碍于男女有别,连入室探病都不大方便。 他白天绕室访程,冥思苦想,晚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坐立不安,饮食无味,几次想找龙女问问情形,无奈龙女根本就不出乃母内寝一步。 这三天,他觉得比三年还要难过,所看到的脸孔,都是锁着眉,苦着脸,整个五风帮的人都失去了笑容,失去了生气。 第四天的下午,天放暗了。 凉风送爽,天高气清,好个“晚来秋”。葛品扬不见弄月老人的影子,便向老人住宿的凤仪殿行了去。 远远地,看到弄月老人正仰首负手,仁立在一座断崖边沿,一动也不动,似因眺望白云过峡的奇景,不觉神游其中,也好像在想着什么。心思。 他见到此情形,不觉忖道:“此老性情中人,饱经世情,隐而不露,莫非他对师母的病情另有所见而一直没有告诉我?” 思忖间,已来至弄月老人身后不远之处。 忽见弄月老人叹了一口气,轻轻吟哦道:“深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解铃尚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葛品畅心中一亮,一个念头陡然升起,有如被扯断的线忽又接上,错综郁结于心头的事又复贯通起来。 是的,解铃尚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师母心气痛之宿疾,乃因与师父反目成仇而起,自应针对这~点,仍由师父出面,以夫妻结发之情,加以曲意劝慰,才有好转的可能。 可是,如何设词向师父劝说呢? 尤其远水不救近火,就是自己星夜赶回天龙堡,由王屋到武功山,一去一来也非两天不可,唉呀!只怕等不到自己赶回来,师母早已回天乏术了。 他懊丧绝望之下,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不禁自拍脑袋道;“真是该死!我怎么竟忘了医圣责主司徒求了!他不具专程赶往骊山为师母采药去了么?与其在此呆等,我何不即会骊山找他呢?” 去!这就去!他长长嘘了一口气,紧压的心情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 忽见弄月老人轻咳一声,转过身来说道:“品扬,忧能伤人,愁又何益?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 一面向他走来,满面关切怜恤之色。 葛品扬深为感动,忙自肃容微躬道:“多谢老人家垂注,晚辈亦知‘达人自玉’之旨,虽非是‘达人’,也不致自毁!不过……不过……” 弄月老人轻吁了一声道:“老朽了解‘买模还珠’、‘尊长如亲’的心情,即使‘天道无凭’,也要尽到人事!唉,老朽正在想,司徒老地为何迟迟……” 葛品扬显然道:“晚辈拟立即起程前往迎接此老!” 弄月老人沉吟了一下道:“只怕不易碰到!与其参商而过,不如再耐心地等等!”葛品扬刚要开口,前面猛然传来连声的口讯:“速报堂主!老毒物去而复返,还口口声声要见咱们太上,又要见葛少侠。请示定夺!” 立闻凤仪殿中传出黄鹰冷必威一声怒笑,道:“正好!待本堂主去把这老匹夫擒下。” 一条人影,由凤仪殿长窗中穿射而出,扑向前山。 葛品扬望着黄鹰飞驰的身影远去,心中突然一震,脱口叫道:“莫非就是他?” 弄月老人点点头道:“八成错不了,难免起误会……” 葛品场急道一声:“我去看看!” 人已腾身而起,向前山掠去。 他的功力虽比黄鹰约高半筹,但因起步较晚,出发地点也有远近之不同。故已无法及时追及。 远远只见八个鹰士,虎视耽眈地把乔装成司马浮形状的医圣毒王司徒求围在核心。黄鹰冷必威闪电射落场中,厉笑一声,喝道:“好个老毒物!鬼使神差,竟然自行投到。快把解药献出!本堂主或可饶你一命!” 司徒求闻言微怔,随即强颜含笑道:“老汉正是为贵帮太上冷面仙子效劳而来,难道足下竟不认识老汉是谁了?” 黄鹰冷必威以为对方得了便宜卖乖,寻自己开心,更是怒不可遏,切齿叱道:“本堂主当然认识你这老匹夫是谁!先让你尝尝‘一元指’的滋味,你才知道五风帮不是好惹的。” 闪电欺进,一元指力运足,就要出手。 司徒求似乎悟出必是司马浮闯了大祸,自己易容乔装他的形貌出了毛病,忙自摇手叫道:“请勿误会!老汉才是真正的医圣毒工司徒求!原在贵帮的那一位……” 黄鹰冷必威怒极之下,听而不闻,又是~声大喝道:“给我躺下再说!” 随后赶到的葛品杨尚在十多丈外,一见不妙,扬声大喝道:“不可,弄错人了!” 加速掠到,就指点向黄鹰脑后玉枕穴。 黄鹰冷必威冷哼一声,一错步,让过葛品扬一指虚招,心头火发,真目大喝一声:“着指!” 一元指力顺势改向葛品扬胸前攒心穴袭来。 葛品扬因急于救人,又限于情势,放才以虚招警告,一面并出声招呼。 未料到黄鹰冷必威竟以为他是真的出手偷袭,毫不犹豫地向他攻来。 他去势甚意,人在半空,无从借力迎击,百忙中只好猛吸一口气,抖双臂,上身疾仰,以企躲过来指,但仍是迟了一瞬,指风透过他的左肩,肩骨立碎,闷哼一声,砰然坠地。 黄鹰冷必威一咬牙,喝道:“小子。京命来!”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你疯了!必威·—…”黄衣首婢如飞赶到。 黄鹰冷必威一听黄衣首婢出声拦阻,怒火更炽,杀机云涌,力即~掌劈落。 司徒求惊变之下,怒喝一声:“岂有此理!” 闪电出指,点向黄鹰冷必威背后命门死穴。 半空中弄月老人沉香大喝:“气煞人也!” 迎头扑到。 黄鹰冷必威竟完全无视于司徒求的背后突袭和弄月老人的迎头扑到,继续闪电下击。一面已掉头先行。 黄鹰冷必威与司徒求默然跟随。 弄月老人一边走一边又道:“司徒老儿,这回要看你的了。小心点,招牌被人假冒了还不打紧,自己砸了可就真的完啦!” 司徒求笑道:“医者有割股之心,自当竭尽所学,用不着你老儿出言相激!” 这时,后院已经得讯,龙女亲自出迎,向司徒求行了礼,含泪道:“家母的病,全仗你老着手成春了。” 她看也不看黄鹰冷必威一眼,自顾陪着司徒求走入后院。 弄月老人恐黄鹰为此难堪,忙自一笑道:“冷堂主超卓不群,预卜秀出同辈,冠冕群伦,只是少年人戒之气躁,如能沉潜内蕴一点,前途就更加不可限量了!” 黄鹰连连欠身道:“谢教!谢教。”心中却想道:这老儿分明是明捧暗损,还是偏着姓葛的,我冷某又不是三岁小孩,哼,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越想越气,终于借故离去。 他这一存偏激之念,如非后来黄衣首婢以超人的智慧与精神,以情感化,几乎使他害人害己,毁了一生。 好半天,司徒求才蹙眉走出来。 弄月老人心中~沉,忙问道:“如何?” 司徒求沉吟道:“我于此道、可说三折其肽,三指之下,病无遁形。冷面仙子的六脉,却几乎使我怀疑华陀少学,扁鹊无术,真人(孙思追)废叹,仲圣(张仲景〕抛书,上至《内》《难》两经,下至元、宋八大家论著,都未载有这种奇异脉象弄月老人发急道:“到底有救无救2” 司徒求道:“谁说无救?我是说:我仅有把握治好她一半。她误中邪药,大耗元阴,用我由细山采得的通心草,加上君、臣、佐、使,已足够使她生命无虞,只是,她那心气痛宿疾的病因似乎十分的复杂,与一般不同,如今病势且已积久成真,倘不能找出最初根源,对症下药,即使保住她的性命,她也如同废人一个了。唉!看来我这破招牌,只好自行摘下了!” 弄月老人静静听完,却突然展颜说道:“你这蒙古大夫,害得我几乎也得了心气痛,我还以为她的病已无药可救了呢!原来如此!你但能治好她的引发症与所中之内毒就行,其他的,我有办法。” 司徒求欣然色喜,张目道:“好个深藏不露的老儿,是看过什么奇书秘籍,或是得了青囊真诀?说来听听,如能药到病除,我把‘医圣’的美号全部奉送,只留‘毒王’两个不雅的字混混世面。” 弄月老人附耳道:“因何……因何……只须如何如何……但暂时不可泄露天机!否则一个弄不好,就变成‘药’未到,‘命’已除了!” 两老相视大笑。 葛品扬躺在红鹰主专用卧室中的锦榻上,脑中一片空白,一片茫然,时而却又百感交集,有如万马奔腾,干头万绪。 忽然间,香风透鼻,莲步细碎。 他张开眼睑,心头一热,不知是甜?是苦?是感?是愧? 正是黄衣首婢为他端来了饮食之物。 侧边小几上,炉火熊熊,药气氛红。 她大约以为他尚在沉睡之中,放下食盒,即自顾去扇着炭火,又闻闻药味,看看火候,最后呆呆站立着,像在凝思、默想着什么? 未见,她似乎感触到什么?突然香肩抽动嘤嘤低泣起来。 这使他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因为受了黄鹰冷必威的冷嘲热讽和辱骂,以及难堪的脸色,感怀身世,满腹的委屈,幽思难诉,一时伤心起来。 但却亲知她孤芳自赏,禀性刚强,冷傲如梅,幽静如兰,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扬眉才子,倪煞须眉,巾帼英雄,如非遭到特殊伤心之事,宁可流血,也决不流泪示弱! 那么,她遭到了什么特殊伤心事呢? 他有向她温言抚慰的冲动,吐露心曲的意念,却是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为什么? 自己没有勇气? 怕冒读了她? 他心中憋得难受,也闷得难受。 好像受了她哀伤的感染,他也感到心里酸酸地想哭,恨不得分担她一半的“特殊伤心事”。 他暗暗怀疑,自己这样是英雄本色,还是葛品畅的本来面目? 她停了扇火,药壶中呼喀作响,沸汤猛升,溢过壶口。她向壶口连连吹着香气,搂着慢慢倾出~碗药计,双手端起,一口一口地吹着,转过身来。 他忙闭上眼,屏住气,心中痒丝丝的,搔不着,好受用! 幽香越浓,她已到了床边,仍在轻轻地对碗吹着,以加速减低药汁的浓度。 她静静地看着他,怕惊动他。 他心中泛起一阵暖意,不!是一种蜜样的甜意,这使他止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只听她轻柔如梦的低呼道:“你……你……葛少侠,醒了吗?” 他只好缓缓睁开眼睛,歉然地向她点了点头。 左肩上的伤处,经过司徒求调理包扎,又服下护心宁神兼止痛的灵丹,静静地躺着,只不过隐隐有如针刺的感觉。 他试着撑身坐起,一用劲着力,却痛得要呻吟出声,但是,他仍咬牙忍住痛,缓缓坐了起来。 她想伸手扶,又缩回了手,移过一个软枕给他垫在背后,正容道:“凤姑娘叫婢子负责侍候少侠,怕别人有……不到之处……她说等下要来看看你……还有蓝姐、紫姐、红姐她们也都托婢子先向少侠致意。” 他苦笑摇头道:“不敢!不敢!小误会,太上那边如何了?” 她“嗅”了一声道:“已服了药,据司徒老爷子说,三天后就会转好。少侠!请吃药吧。” 一手端着药碗,一手用银匙搅动着,便待来喂他。 他连忙摇头道:“不,我自己来。” 她幽幽地道:“这是婢子奉命应当做的事,少侠匆使婢子为难……吃下药,再喝些鸡汤,吃些桂圆莲心粥……少侠所受乃是硬伤,并未损及经脉穴道,不妨事的,静养几天就可复原了!” 一面已小心翼翼地兜着银匙,移近药碗,送到他的口边。他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安,却只默默地张口领受。 深情劳玉手,最难消受美人恩。 吃完粥,她以香巾为他拭干了口,又收拾了一下,就准备离去。 忽然莲步声响,龙女带哑的声音传来:“好点了么?必威哥真是……胡闹!” 声到,人现,蓝、紫、红三风亦相继来到房中。 葛品扬似乎发现自己这位师妹,比几天前又成熟娴静得多了! 由红肿的眼睛、微显疲削慎摔的脸、带哑的嗓音,可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处于悲痛之中,没有好好睡过,哭过很多次。 蓝、紫、红三风向他点头致意,站了一会,随即悄悄退去。 黄衣首牌也不知何时离去了。 龙文默默地凝视着他,他心神一震她的眼光也好像变得温柔深沉,而使人震动了,他提气问道:“师母好些了么?” 她点点头,倏地,向他走近来,双手扶着软枕,红着脸,轻柔地道:“躺下嘛.好好地养息。娘刚才醒来,听说你来了……竟流泪了……晤……她说过两天有话跟你说,嗯嗯…… 不要再生人家的气嘛。” 葛品扬深为感动,顺服地躺下身于,向她做了一鬼脸。 她连忙缩手,啤了一声道:“坏三哥!让你多躺几天也好。” 他瞪眼道:“真的?” 她已翩若惊鸿地拣出房外,由门外露出半面,哼道:“你小心再挨一下重的!” 葛品场看着她的倩影一闪而逝,闭上眼睛,感叹地忖道:“黄毛丫头十八变,她长大了。” 脑中浮现出幼年时代的往事,在往事的甜醇中,他悠然进入了梦乡—— 扫描,zhuironocr 第三十四章 警讯频传 三天过去,整个五凤帮上下都好像阴雨已久后复见阳光,突然有说有笑起来。 因为他们和她们都知道太上已经能够起床,能够进食她最喜吃的莲心糯米粥了。 每个人也都跟着可以多吃一碗饭。 葛品扬也能下床缓步走动了。 这是他这次来到五凤帮的第七天。 他想起昨夜弄月老人到房中来看他,与他商量如何使师父师母释嫌修好,如何使龙堡、凤帮变为一家人,以共同对付当前大敌之事。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缓步向凤仪殿走去,由于心情的沉重,脚下也似乎感到沉重。 突然,他听到由前山一路传报进来道:“武功山天龙堡门下首徒常平,求见太上!” 葛品扬心中狂跃,暗暗喜呼道:“大师兄来了!” 他来做什么呢? 只听值殿的青鹰冷必武沉声吩咐道:“可以放入,请他暂在客厅小坐,待本堂请示过太上再说。” 葛品扬心中一动,脚下顿时感到轻快起来。 他如飞般奔向房中,现成的文房四宝,磨好墨,铺开云笺,模仿师父,连师父也赞说可以乱真的张旭狂草笔迹,挥洒了个满纸淋漓,自己念了三遍: “书奉太上帮主夫人妆次:公烈自惭德薄能鲜,以致孤鸿北渡,劳燕东飞。中宵枕畔,半夜灯前,壮怀未已,绕室长吁!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夫人惊才绝代,愧我白首须眉,念云出无心,合镜有意,同衾思爱,岂可忘怀?共椁誓盟,安能轻负?特申短简,竭尽微悃。祈夫人息怒,容公烈负荆。恭候裁复,怅望遥天。金风渐厉,诸维珍摄。未及万一,心鉴不宣。 蓝公烈顿首x年x月x日 又及:黑白二妮子裣衽听命。” 读罢觉得最后一行有所不妥,遂将圈去,重换一纸,凝神阿堵,匆匆写好,套上拜帖,又觉放在拜帖下不太妥当,乃又另行封入密柬中,再加上拜帖,中间大书 专尘敬送 “王屋五凤帮太上帮主冷亲启 武功山蓝拜” 又看了一会,不禁自我笑赞道:“骈四骊六,情势意诚,既有成事希望,又不失师父身份,万望文字有灵,从此龙凤双比翼,不负鹣鲽一封书!上苍保佑。” 时哉不可失,他沉住气,把书帖藏入袖中,悄悄向客厅走去。 刚来至客厅侧门,便见两个黄衣鹰士把大师兄常平领入客厅看坐,自行退去,吩咐侍婢备茶。 他心中狂跳,暗呼道:“这真是天假其便,神助我也。” 常平突然发现好久不见,时刻挂念的三师弟在五凤帮中出现,又惊又喜,立即起身相迎,刚要开口时,葛品扬食指往唇边一竖,飞快地取出袖中柬帖,往常平手中一塞,急急低声道:“事关重大,请随机应变,切记小心,乾坤一掷,就此一举了!” 常平一向沉稳、干练,这时却有点手足失措,急得直瞪眼,低声问道:“师弟弄什么玄虚?外面风声不好!师父已准备北来,你……” 葛品扬连连眨眼,眉毛齐动,好似帮着他说话,逼紧喉咙,猛挥手,低声道:“无暇详说,只管照着师父所说的胆大、心细地去做。” 说毕,人已匆匆退出厅外。 常平满心迷茫,刚藏好柬帖,侍婢们已捧来香茗和十只金彩十锦盘,分装着精美点心和时新水果。 常平道了谢,回座坐下。 葛品扬折出二十多丈外,一见四下无人,闪身隐入路旁花丛之中。 未见,只见红凤出现在内院门口,脆声发话道:“常少侠远来辛苦,奉太上命,请问此来有何贵干?” 常平起身趋至殿门外,抱拳道:“先谢过贵太上,常某此来乃是奉家师亲谕,面谒贵太上,奉书请安,有劳姑娘拳拳致候。” 红凤脆声道:“好,请再稍等待。” 人又退入内院。 葛品扬提着心,暗忖道:师母即命红凤出来问话,而不假口于侍婢,可见对大师兄待以客礼,并无峻拒之意,只不过女人都很重面子,不肯多予辞色罢了。看来万事已备,只欠东风,东风何自?计将安出?快动脑筋,快想办法。 只见红凤又在院门口出现,脆声又起:“常少侠,奉太上命!令师有言或有书,可以交我转禀转呈,以凭定夺。” 常平躬身道:“知道了,家师临时又有急事,故备帖两份,一并拜托代呈贵太上。” 说着,双掌凝功,先把二封拜帖包括葛品扬的一封,双手高捧过顶,再劲贯十指,将柬帖脱手掷出。 二封柬帖,如同胶合,如乘轻风,四平八稳,向三丈外俏生生站在院门口的红凤飞去,红凤含笑接过,点了点头,转身隐入。 葛品扬一颗心有如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又兴奋又紧张,竖起耳朵倾听着,恨不得老天爷、如来佛祖一齐显灵,看到师母展颜一笑…… 不过半晌工夫,他却觉得好像比一年还长,憋得颈子都发硬了。 好容易,才见红凤又现身出来。 “常少侠,奉太上命,少侠千里风尘,请在此权憩一宵,明早再听传话,而且令师弟葛品扬也在敝帮小住,你们师兄弟不妨挑灯夜话,多谈谈。” 常平拱手道:“多谢,多谢,叨扰了。敝师弟既在,正是常某意外之喜,请再三致谢贵太上。” 红凤抿唇忍笑道:“常少侠谦恭多礼,太客气了。”人又退去。 常平呆了呆,肃然退归原座。 葛品扬松了一口气,仍是忐忑不定,正考虑着是回房去装糊涂,还是“顺便”与大师兄来个“喜相逢”? 忽然瞥见黄衣首婢在转弯处匆匆现身,向他招手。 他装作悠闲地随手摘了一朵花,放在鼻端闻着,施施然走向她,心想:“正好向她打听打听。” 二人回到房中,黄衣首婢先替他把匆忙间忘了插入水笔筒的笔插好,淡淡一笑道:“葛小侠,练了几张字了?习了哪一家碑帖?婢子可以瞻仰一下吗?” 葛品扬“咯”地心跳了,冷眼一瞥刚才自己随手扯破揉成一团的一张废纸,仍静静地躺在桌脚下,暗骂自己怎么“好粗心”! 他沉住气,一面在案前座椅坐下,一面用脚踏住那个纸团,岔言道:“大姐怎么口口声声的‘婢子’起来?怪我这个‘少侠’没有向你致谢照顾病人之劳么?” 她梨靥一红,愠然道:“油腔滑调!人家要瞻仰你的书法,为何‘环顾左右’?” 他吸了一口气道:“好教大姐见笑,我学涂鸦,仓圣(仓颌)看了会吹胡子,学颜(鲁公),学柳(公权),学赵(子昂),学王(羲之),也都‘四不像’,刚才想写,又怕糟蹋了纸张,只好出去看云了。” 她掩口道:“君子也巧言作伪乎?听凤姑娘说:你的字很好,写得很好,你还曾经教过她怎样‘悬腕’,怎样‘空心’呢。” 葛品扬的一颗心突突直跳,暗叫:难道狐狸已露了尾巴了? 只好又苦笑道:“别听我师妹的,她学过《灵飞经》,管夫人小楷,只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则是两天晒网,三天打渔,近年来,更是手荒得要它‘横’,偏成了‘扁担’了‘太上’可已复原了?我正想拜见。” 她颔首道:“差不多要好了,过两天她老人家要和你谈话,刚才还说要你代她回令师的信呢!” 葛品扬肚中暗暗叫苦!闻弦歌当知雅意,如果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痛也难开口啊。 她又笑道:“你知道你大师兄奉令师之命来此投帖吗?” 他装出惊喜之状道:“他现在哪里?” 她蹙眉道:“太上看来帖时,好像……好像……” 他急问道:“怎么样?” 她沉声道:“好像很不悦,脸色很难看。” 他心中一沉,呆了! 她转过身来道:“你是躺下来休息呢,还是到客厅中去陪你的大师兄?刚才听说外面又有不好的消息……” 他张目道:“什么?” 她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只知有飞鸽传回警讯,太上已下令召回大帮主和二帮主等,待会才会知道” 说罢看了葛品扬一眼,微微一笑,翩然离去。葛品扬目送黄衣首婢离去后,心潮汹涌,弄不清黄衣首婢适才的一番言行是什么意思。是出于无意,还是有意给他暗示? 他气恼之下,发狠道:“管它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且与大师兄‘多谈谈’去!” 他俯身拾起桌下那团废纸,扯个粉碎,犹恐不妥,又投入窗外暗沟里,心中忖道:但求耕耘,不计成败,只要自问此心比明月,纵使明月照沟渠,也无愧于心了。 想到这里,襟怀豁然开朗,不惊、不惧、不忧、不烦,坦然地向客厅走去。 客厅中已摆上酒席。 常平看到他,颔首一笑,目光中投来询问的含意。 他见厅中正有两个俏婢在忙着斟酒上菜,忙作出师兄弟意外相逢,惊喜交集之状,叫道:“大哥怎么也来了?你好!” 一面加快脚步抢上前去,紧紧拉住常平的手。 借拉手之势,示意常平“冷静”。 常平点点头,正待开口,忽听一声劲咳,厅外有人笑道:“奉太上命,小弟特来奉陪常少侠。” 刚听出是青鹰冷必武的声音,青鹰冷必武已大步走入厅门。 常平连忙拱手道:“好说,好说,怎敢劳动香主?” 青鹰冷必武含笑道:“我辈没有客套,咱们五兄弟,咳咳,贵师弟葛少侠本来也算是—— 一家人,必威大哥轮值,三弟、四弟尚未完全复原。请,常少侠和葛少侠多喝几杯水酒,大家无须有所拘束。” 一面肃客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举起面前酒杯,道:“干!” 葛品扬一向对这位青鹰较具好感,心中忖道:师母不像上次那样决绝敌视,先命红凤接见,又命青鹰陪客,似乎已改固执成见,至少,当不致拒人千里之外,看来谋事在人,颇有可为…… 心中嘀咕,忧喜参半。 忧的是尚不能肯定师母真正意向。可能是故假辞色,另有麻烦。喜的是师母既然已示优容,就绝不会再突然翻脸。只要不翻脸,即使有所刁难,总可设法解决。 但是,他确知道,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地,仍不能与青鹰冷必武谈及天龙堡与五凤帮间任何问题,否则一个弄不好,必会引起节外波涛,因此他向常平递过眼色,只与青鹰吃喝谈笑,绝口不提江湖中事。 终席,两个俏婢又奉上香茗。 猛听前山连续传报而入:“大帮主、二帮主回山” 葛品扬听在耳中,心中狂跃,忖道:黄凤、青凤回来了、听黄元姐刚才言外之意,她们赶回来,似乎是为了接受什么指示…… 青鹰冷必武已霍然而起,向常平一抱拳道:“常少侠恕罪,小弟暂时失陷。” 常平欠身道:“好说,请便。” 青鹰冷必武匆匆出厅而去。 葛品扬暗暗猜想,五凤帮必是有什么重大计划,等黄凤和青凤回来决定,而后付诸行动。 既是人家帮中的事,自己现在是客人身份,当然不便与闻。 于是看了侍候在旁的两个俏婢一眼,便与常平闲话家常,由问候师父和黑白夫人起居以及天龙八将等人近况起,扯到龙门棋士和八指驼叟等人的行止,倒像难得清闲,东拉西扯地摆起龙门阵来。 在五凤帮太上帮主冷面仙子冷心韵所居的冰清宫里,冷面仙子拥被而坐,背后垫着两只鸭绒软枕。 三重软帘遮蔽着床的四周。 除了炉香袅袅外,一片沉静,沉静得落针可闻。 小灵和小慧两个贴身侍婢,默默分在左右对立在宫门之外。 龙女蓝家凤跪在床前,倔强地强忍住饱孕眼中、在眼中不住打转的泪水。 突然,背向着她、面向内方的冷面仙子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脸来,冷冷地道:“凤丫头,你这次私自下山,原来是为了找你那个无情无义的老子!你难道不知道娘所受的苦?不信娘的话,而信他的话?” 龙女双肩抽动了一下,抗声道:“不是不信娘的话,凤儿是要去问个清楚!” 冷面仙子厉声道:“事实俱在,还问什么?娘生你时,受了多少折磨?这多年来,你知道娘又受了多少苦?凤儿,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的,你要听娘的话!” 说着,大约内心受了刺激,黛眉深蹙,双手捧心,面色惨白得怕人。 龙女知道她的心气痛又发了,叫了一声:“娘!” 豆大的泪珠终于随声而下,滚滚成串,流满双颊。 刚待起身到床边小柜抽屉中取药。 冷面仙子倔强地挺挺上身,冷叱道:“凤儿,看着娘,娘问你:你到底要娘,还是要你那负心无义的爹?” 言时,声色俱厉,紧盯着龙女。 龙女双目一闭,又滚下两行珠泪,颤声叫道:“娘,您好好歇着,先吃药……” 冷面仙子背转脸去,哼声道:“快回答娘,如果你还念念不忘你那忘恩负义的爹,你就立即回天龙堡去,算我白疼了你!” 龙女拭泪悲声道:“娘呀,凤儿永远不再离开您了!” 一头扑入母亲怀中,像小孩子一样地放声痛哭起来。 倔强任性的她,第一次如此的伤心欲绝,她爱娘,也爱爹,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却只有娘了。 冷面仙子惨白的脸上沁着冷汗,双目泛起红润,唇角牵动着,紧紧抱着龙女的头,失声叫道:“凤儿,凤儿呵!娘尽此一生,一定要把你造就成世间第一奇女子,再看着你嫁给世间第一好男儿,就死也瞑目了。” 龙女哭着叫道:“娘呀,风儿永远伴在您身边。” 哽咽着又抬起头,泪眼模糊地道:“娘,爹真的那么坏么?” 冷面仙子身形一震,凄声道:“凤儿,你还是不相信娘?” 龙女叫道:“娘呀,凤儿恨他们,恨天龙堡的人……让凤儿去把他和常师兄赶走!” 一面已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冷面仙子蹙眉低头,无力地摇着手道:“凤儿,不可那样,娘自有道理,先给娘拿药来。” 龙女拭泪起身,打开抽屉,取出药瓶。 刚扶着乃母睡下,忽听门外小慧低声报道:“禀娘娘,大帮主、二帮主回来了,求见听候指示。” 龙女回复道:“叫她们等着!” 冷面仙子喘着道:“我知道了,小灵传话出去,叫五个丫头和必威等齐集凤仪殿听命,等会我就升殿!” 龙女突又叫了一声:“娘!” 冷面仙子立即又吩咐道:“小慧,半个时辰里,任何人不准来此打扰!” 外面小慧低声应着。 冷面仙子向爱女一挥手道:“凤儿,娘小睡一下就会好了。你去请白老和司徒前辈到凤仪殿中来晚宴。” 龙女点了点头。 冷面仙子闭目略一沉吟,又道:“等一下,听娘吩咐连常平和品扬也一起叫到凤仪殿去!” 龙女眨眨眼,刚要开口,冷面仙子胸前一阵起伏,连连喘息着,闭上了眼睛。 龙女闭紧唇,忍住鼻酸,把话咽住,匆匆走出。 无星无月之夜。 王屋山凤仪殿中灯火交辉,一片灿烂。 正面那张湘妃椅仍然空着。 靠左三尺外,临时加设的两个客位上,坐着弄月老人白吟风和医圣毒王司徒求。 两边雁翅排开,分坐两列。 左面是黄、青、蓝、紫、红五凤。 右面是黄鹰以下的四鹰。 所有的剑婢和鹰士均奉令没有入殿。 空气凝结着,每一个人的面色俱皆一片肃穆,显然是等待着自开帮以来难得升殿的太上帮主升殿。 五凤中的黄凤不知为何,除了面容一般肃穆外,黛眉愁结,似乎有着特别的心事。 四位鹰主则郁怒之色溢于眉宇。 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都在心中暗暗嘀咕,不知冷面仙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弄月老人默忖道:正与司徒老儿弈得起劲,突被请了过来。冷面仙子如此郑重,让外人参与帮中聚会,事出非常,难道唉,品扬哪里去了? 他和司徒求毕竟修养有素,老成持重,虽然心中有事,却一点也不形之于色。 葛品扬和常平早已由客厅回到红鹰卧室,师兄弟二人正在挑灯夜语,继续互诉别情。葛品扬把自己最近所见所闻告诉了常平,听得一向沉稳的常平也惊讶不已。 常平刚要说出这次奉命投书的经过,猛听外面传来龙女蓝家凤脆生生的声音道:“喂! 常少侠,葛小侠,有请移玉凤仪殿!” 常平一直眼,正要开口。 葛品扬忙咳了一声道:“知道了,马上就到。” 只听龙女哼了一声,随即寂然,想必已经走了。 常平怔然道:“都快初更了,还叫我们做什么?小师妹怎地这么生份起来了?我看兆头不太妙!” 葛品扬又咳了一声道:“听到一声‘请’,如得将军令!大概是师母召见,我们快去。” 人已大步走向室外。 常平只好也匆匆跟出。 凤仪殿中沉静如死的空气为小灵一声清脆的呼声打破:“太上升殿。” 五凤、四鹰一齐俯身行礼。 冷面仙子在小灵和小慧二婢扶持下进入大殿,缓缓行至湘妃椅坐下。 弄月老人白吟风和医圣毒王司徒求同时起身。 冷面仙子含笑摆手道:“两位要是拘礼,就太见外了。请坐!” 二者只好又欠身坐下。 忽见龙女蓝家凤匆匆奔入,叫道:“娘,女儿把他们叫来了。” 说罢走到冷面仙子右侧站定,端整花容,一副不苟言笑的凝重样子。 接着,常平和葛品扬鱼贯走了进来。 常平行下大礼,道:“劣徒常平,拜见” 冷面仙子冷哼一声,一挥手道:“别忘了这里是五凤帮!” 常平涨红了脸,忙自低头道:“参见太上。” 冷面仙子点点头道:“来到本帮便是客,免礼看坐。” 小灵应声走出,在右首丈许外设下一张梨木椅子。 常平看了葛品扬一眼,随即躬身说道:“谢太上赐座。”退至椅旁,整容端坐。 葛品扬一轩眉,刚要行礼。 冷面仙子突然凝声说道:“品扬,老身问你” 葛品扬肃然道:“恭聆示下。” 冷面仙子想了一下,沉声道:“你究竟是天龙第三徒,还是本帮第五鹰?如果是前者,免礼着坐!如果是后者,站到红鹰位子上去。” 全场空气顿又凝结起来。 不但五凤、四鹰个个为之震动,一致移目向葛品扬看来,就连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也因未料到冷面仙子有此一着而面色微变。 龙女与常平更是紧张,不知葛品扬将如何回答! 就在弄月老人有点沉不住气,准备开口设词解围之际。 葛品扬已在略作迟疑之后,躬身说道:“两者皆是!” 常平等人刚松一口气,冷面仙子一沉脸,叱道:“岂有此理!你到底帮谁?怎可脚踏两条船……” 葛品扬抗声道:“自然有理。” 冷面仙子沉着脸色道:“说来听听!” 葛品扬肃然道:“天、地、君、亲、师,人之五尊,一日为师,终生当父,为人徒者岂可背负于师恩?以太上之睿智,当不会教人叛离师门!所以,我永远是天龙第三徒!士为知己者死,太上待我无殊慈母之对赤子,优容有加,如有任何差遣,敢不舍命以报?因此,只要太上不哂愚顽,自当效忠听令。” 他说时,慷慨激昂,神充气壮,听者无不动容,连黄鹰也面纱晃动,好像受了震憾。 龙女眼皮垂下,滚落两串泪珠。 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不住点头,由衷赞赏。 冷面仙子冷冷扫视了垂下粉首的五凤和四鹰等一眼,双目冷光又移往葛品扬睑上冷声道:“你虽强词夺理,老身还是要你两者择一。” 龙女低喊一声:“娘”欲有所言。 却被冷面仙子霜刃似的目光止住。 五凤、四鹰,面色一紧。 弄月老人刚叫了一声:“大嫂” 葛品扬霍地跪下,沉声如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如太上一定相逼,葛品扬既不能背负师恩,又不能违命太上,只有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与草木同腐,或者自绝以谢!” 说时,双手握拳,由于心情激动,身形也在颤抖。 龙女又颤声叫了一声:“娘!” 弄月老人矍然而起,向冷面仙子一拱手,说道:“大嫂!老朽有话如骨在喉,不吐不快,可否容老朽说几句话?” 冷面仙子面色一冷道:“白老不必太谦,只要称呼上弄清楚一点,冷心韵洗耳恭听!” 弄月老人大声道:“大嫂,你错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你是天龙老人蓝公烈的正室夫人!” 冷面仙子厉声道:“今日江湖上谁不知道冷心韵是五凤帮的太上帮主。” 弄月老人白须飞扬,张目说道:“是五凤帮太上帮主是事实,是天龙堡女主人也是事实,但绝不能以其中之一否定其中之一!” 冷面仙子变色道:“我偏要以前者否定后者,冷心韵岂愿与蓝公烈相提并论?” 弄月老人吸了一口气,栗声叫道:“好!冷仙子你是女中丈夫,愧煞须眉,但是你可知道:大难方兴,大劫将临?兄弟阋墙,徒招外侮,夫妇斗气,辱不旋踵!如果你坚持与蓝公烈过不去,别人正好坐收渔人之利。而唇亡齿寒,天龙堡固然独木难支大厦,五凤帮也未必能总揽天下安危,合则两全,分则俱危,此理至明,势所必然。即使大嫂择善固执,与蓝公烈有什么不解之仇,也应顾全大局,先共同对外,然后再处理家务私怨。如此一意孤行,期期以为非智者所为!” 冷面仙子脸色连变,沉声道:“白老委实语出惊人,想必定有所指。当今之世,谁敢轻犯本帮?四方教那些牛鬼蛇神,只会阴谋暗算,冷心韵正要一举歼之,何虞之有?” 黄凤刚要开口。 龙女已急急说道:“娘,凤儿不是已把蓝、紫两位姐姐在长安所见的事告诉了您吗?” 冷面仙子哼了一声,道:“丫头懂得什么?听了风,就说雨,大惊小怪……” 弄月老人仰天大笑,目注葛品扬,喝道:“你可根据所见、所闻、所知,把详情说给你师母听。” 葛品扬提气凝声,遂将长安遇险、卧龙寺中苦战蕃僧以及洛阳城内发现怪车与怪女人的事,极为详尽地向冷面仙子述说了一遍。 冷面仙子静静听完沉吟不语,似在冥思默想。 黄凤前行三步,跪下道:“卑座也正要禀告太上,此次卑座与二妹(青凤)在洛阳夜探朝阳居客栈时,刚掩至檐下,便被由窗内打出的一股强劲掌风震退,二妹几乎受了重伤。合卑座二人之力,接不下人家一掌,且连对方人影子也未见到,只好知难而退。卑座无能,请太上降罚!” 说罢,低头待罪。 青凤也忙自走出,于黄凤一分跪下,默默不语。 由青凤惨白失血的花容,可知她所受内伤不轻。 蓝、紫、红三凤都变了颜色。 四鹰也相顾愕然。盖黄、青二凤,艺出冷面仙子亲传,被委帮主重任,虽未修习一元指,论功力却为五凤五鹰之冠,在江湖上亦允称首流人物,如今合她们二人之力,竟接不了人家一击,委实足以令人震惊。 冷面仙子面色一寒,冷冷地道:“有这种事?当今武林,居然还有这等人物?只怪老身没有把你们调教好,罪在老身。退下,二丫头自去养息。” 黄凤悚然退回原位。 青凤含泪道声:“谢太上。”起身出殿而去。 冷面仙子寒着脸,转向弄月老人道:“白老可知对方是何方神圣?” 弄月老人沉吟着道:“老朽曾和她们照过一面,只知她们来自域外,尤以那个年老妇人最是诡秘难测,咳咳,老朽准备带品扬再去洛阳看看!” 冷面仙子疾声道:“这是本帮的事。本帮帮主受挫于人,必须由本帮追究!” 黄鹰冷必威上前跪下道:“威儿请令前往一探。” 冷面仙子挥手道:“等下再说。哼,你一向沉稳,近来因何浮躁,随便出手伤人?” 弄月老人一听冷面仙子要责问黄鹰误伤品扬的事,忙道:“关于” 葛品扬接口道:“太上万勿错怪必威大哥,那是品扬先鲁莽出手。” 冷面仙子置之不理,挥手道:“必威,先向人家道歉,再行退下。” 冷必威僵了一下,默然转向葛品扬。葛品扬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大哥,请原谅小弟自讨苦吃,只怪司徒老前辈一时疏忽。” 司徒求大笑接口道:“不错,都是老汉一时昏糊所致!” 葛品扬放开冷必威的手,退至红鹰座位上,大声说道:“属下红鹰,请命与必威大哥同往洛阳一行!” 弄月老人暗叫一声:好小子,倒会打铁趁热。 忙也趁势向冷面仙子一拱手道:“大嫂,事急矣,万请看在老朽和司徒兄薄面上,先对付了外来强敌再说。” 冷面仙子脸色瞬变,修地面罩寒霜,凝注葛品扬道:“品扬,你是以本帮红鹰自居了? 老身不会亏待你!” 葛品扬俊面涨红,一躬身道:“谢太上,品扬矢志效忠,但仍然是……” 冷面仙子疾声喝道:“住口,再提天龙第三徒,你就马上给我离开,从此不要再来见我!” 全场空气又是一紧。 弄月老人叫道:“大嫂……” 冷面仙子寒着脸道:“白老请坐。” 葛品扬吁了一口气,沮丧地道:“太上既然如此相逼,品扬只有告辞!”一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出。 冷面仙子叱道:“好大胆,给我站住!五凤帮不是天龙堡,岂能由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葛品扬只好停身,低下头道:“师母一定要逼得我走投无路么?” 龙女突然尖叫一声道:“娘呀,凤儿也走!不要爹,也不要娘了。”说着踉跄欲行。 冷面仙子一把将她拉住,叱道:“丫头,你疯了!” 弄月老人狂笑而起,拱手道:“冷仙子,多谢接待。为免使为难,老朽只有趁早告辞。 司徒老儿,你难道要等下逐客令不成?” 司徒求立即起立抱拳道:“老汉百劫余生,尚须找我那叛逆师弟算账。冷仙子,后会有期!” 二老满面怒容,大步下阶。 五凤、四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冷面仙子手扶掩面哭泣的爱女,脸色煞白,失色的香唇一阵剧颤,最后叹了一口气,道:“白老、司徒先生,并非我冷心韵不近人情,实在是蓝公烈对不起人,冷心韵咽不下这口气。如果他蓝公烈能接受我几个条件哼!谅他也做不到,冷心韵只有得罪二位了!” 弄月老人停步转身,紧握双拳连晃着道:“不论什么条件,白吟风一定要蓝公烈做到,他做不到也得做到。他敢怎样,白吟风立即与他划地绝交!请说!” 葛品扬就地跪下道:“扬儿愿代恩师恭聆师母提出条件!” 冷面仙子娇躯轻颤,闭紧双目,强自镇静着,修地脸色铁青,张目寒声道:“提出了,他做不到,又如何?” 弄月老人哼了一声,手挥处,截断一绺白须,道:“如做不到,白吟风当如此须!” 葛品扬大为激动,叫道:“如做不到,扬地就专侍师母膝下,不再是天龙第三徒!” 冷面仙子满面冷汗,刚叫了一声“好”。突然,双目紧蹙,面色惨变。 龙女睹状大惊道:“娘呀,别急呀,凤儿也一定要爹做到……啊呀,娘又……” 司徒求喝道:“快扶冷仙子回去歇着,慢慢再说。” 冷面仙子颤动着失色香唇,也不知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由龙女扶起,小灵和小慧泪水汪汪地帮同搀扶着,出殿走向内院。 四鹰、五凤低下头,眼眶都红了。 弄月老人摇头一叹,望了司徒求一眼,道:“你这蒙古大夫,招牌早该自行取下了。 走!刚才一局残棋正到妙处,非叫你俯首称臣不可!” 一拉司徒求,出殿而去。 一向沉稳如山的常平,几次想开口都自捺住,这时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走到葛品扬面前,安慰着他道:“三弟,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操之过急,我还有话和你说。” 偕同葛品扬,返回红鹰卧室。 五凤、四鹰亦相继散去,凤仪殿中一时寂无人影,只有四壁高照的灯火在空自摇红。 王屋至洛阳之间的山阴道上,飞驰着四条人影。 晨雾渐散,前途渐渐有了早行人。 四条人影放缓了脚步,原来竟是葛品扬、常平、医圣毒王司徒求与弄月老人白吟凤四人。 四人埋首赶路,甚少开口说话。 他们并未如愿获得冷面仙子亲口提出什么“条件”,只是在黎明时分,接到龙女奉命递交的一封密函。 龙女在把那封密函由窗口投入葛品扬房中时,曾冷冷地说道:“娘已在三更下令五凤和四鹰立即下山去了,本帮的事,不劳费神,回信给爹,一切都在信中,做得到做不到是你们的事,不要再多罗嗦!” 葛品扬当时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便把密封的函件收好,与常平二人分别把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找来。 四人会合之后,心照不宣,立即登程上路。 因为他们已然意会过来,冷面仙子毕竟是女人,她能答应提“条件”已等于输了口,难能可贵,再要她亲口逐条说出条件内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女人天生都比较爱面子,何况像她这种心高气傲、小看天下男人的自负女人? 她一声不响地在深更半夜下令把五凤、四鹰派下山去,正十足表明了她好强的性格,决断的魄力。 不用说,五凤、四鹰一定是奉令直扑洛阳。 而她,如此好强的她,居然肯给视作仇人的天龙老人蓝公烈复信,这,一切已尽在不言中,回信中必然已包括了那所谓条件在内,龙女那句“一切都在信中”的话,更是含蓄而明确的注脚。 “做得到做不到是你们的事……”有其母必有其女,口吻的刁蛮,好强的影子已呼之欲出。 “不要再罗嗦”,当然喽,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在这种情形下,难道还好意思再找冷面仙子问问清楚?女人家要面子就在这节骨眼里呢。 不走,不成要等人家设宴饯行? 葛品扬思潮起伏,忧心忡忡。 他担心五凤帮根本重地再受到突袭。 现在,五凤和四鹰已倾巢而出,整个五凤帮几乎已呈真空状态,如果有强敌乘虚侵犯,只凭抱病在身的师母冷面仙子和雷阴婆,加上一个师妹蓝家凤,如何支撑大局? 他至此不由又想到五凤帮的两个太上护法天山胖瘦双魔。 先前虽听说这两个老魔是被司徒浮使计支使出去,但现在想起来,却似乎有点不对,因为他们已出去十多天了,如果没有什么实际的任务必须完成,而仅是被骗,早该赶回来了。 那么,他们要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呢? 什么任务这样艰巨,而要劳动到他们两个呢? 还有,半月前在洛阳城中所见的那三辆马车,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和两个妇人,以及只见白发的老妇,到底是何门道? 他心中一片乱丝,苦苦地思索着,分析着,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得不出一个自认为最恰当的答案来。 憋在心中,十分气闷,他忍不住便把所想的事告诉了走在前面的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一边走,一边沉吟着道:“这叫做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你师母虽然生性好强,却不是做事没把握的人,尤其这次吃了亏后,凡事当必更加谨慎。王屋根本重地的安全,她定有妥善计较,不必杞忧!” 仰面思索了一下,又道:“天山两个老儿,无论他们的任务为何,总不致不利于你们天龙堡方面,因为五凤帮既已订下中秋之约,在此期前,就决不会对你师父采取什么行动。至于域外来人,则更无须烦心,我们现在正赶往洛阳,到了洛阳,迟早会弄个明白的。” 七八月间的“秋老虎”,仍然是够人瞧的! 洛阳城中,一片闷热。 葛品扬等一行鉴于此行的主要在朝阳居,为了便利窥探、监视,就在距朝阳居约二箭之地的一家红叶客栈歇下脚来。 吃过午饭,常平因恐师父天龙老人起程北上,急于赶回复命,乃就匆匆辞去。 葛品扬与他这位大师兄,近年来会短离长,不胜依依,一直把常平送到北门,才独自走回。 他走了几步,看看天时还早,白天回客栈中也无所事事,便沿着阳东大街(即朝阳街) 一路闲逛下去。 转了两个弯,迎面一家四面敞窗的茶楼,门头挂着怀素草书的三字招牌:“一品轩”! 葛品扬心头一突,立即联想起终南派的一品轩花厅,也想起了稳重娴淑的白大姐,想起了温柔痴心的巫云绢,连带地更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走入茶楼坐下,随意叫了几样细点,翘起腿,细细品嚼着。 午后尤其闷热,座中茶客不多,大家在闭目昼寝,有的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有的口角溢出唾涎。 葛品扬向四下扫视一眼,不禁皱眉。 猛闻一个沙哑声音咳了一声道:“二掌柜的,那几个娘儿们可真邪气得紧,根本不知什么叫害羞,整天抛头露面地到处乱跑,逢人便打听洛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古迹,有什么名胜?只要人家肯带她们去,她们跟着就走。咱看呀,二掌柜的,只要你哄她们说有什么古迹在你家后院里,咱‘快嘴’与你赌一百串钱,保管她们会一直跟你上床……” 话语被一阵哄笑打断。 葛品扬早已循声看去。 东边靠墙一张茶桌旁坐着六个人,都是商人模样。 说话的是一个薄嘴唇、招风耳的高瘦个子,正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抓起茶点,边吃边说。 一个满面横肉的中年胖子,正半躺在藤椅里,敞开夏布褂子,露出大肚子,眯着眼睛听着,大约就是什么“二掌柜的”。 葛品扬当然不把这些市井中人放在眼内,却为高瘦个子那几句“娘儿们”吸引了注意。 他想:哪有这样的姑娘家?难道会是她们不成? 忽听那中年胖子期期地笑道:“那要看你这狗头军师的手段如何了。” 那高瘦个子一咧牙,只是笑,那份德性真叫人见了难过。 倏地,他“噫”了一声,望着门外,双目发直。 所有眼光立时跟着向门外集中看去。 只见四个拖着长裙,一式天青色“一”字眉的少女,正由对街向这边缓缓走来。 走着、说着、笑着,完全无视于路人的好奇侧目,一派泰然。 葛品扬心中一阵狂跃,匆匆付了茶账,由侧门走出,奔回寄居的红叶客栈。 因为他要从行囊中取几样易容化装的物品备用,并顺便招呼二老一声。 未容二老细问,他又快步如飞,朝一品轩方向奔去。 总算他一切行动都快,在一品轩附近一条横街上赶上她们了。 这时,四女中那个年纪较长的正在向一个站在店门口,抱着水烟袋的胖老板娇声发问: “请教大伯,天津桥在哪儿?应从哪一边去?” 胖老板直着眼,咽了一口口水,刚待开口作答,猛听店内蓬地一声,一个黄脸婆娘,手执鸡毛帚,满脸杀气,冲出门来。 胖老板一缩脖子,好像鸡毛帚已打在他秃顶上,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不知道!” 人已疾转身,躲过黄脸婆,向内窜去,一副可怜相。 葛品扬恨不得上前给他一掌,暗骂:市侩无聊,人家以礼相询,竟这样混蛋,简直丢尽中原礼义之邦的脸,笑话传到蕃邦化外去了。 不料她们却毫无不快之色,那个问话年长的少女含笑说道:“对不起,谢谢啦。” 一面又率同另三个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葛品扬再不迟疑,悄悄躲入小巷内,找了一处隐僻墙角,匆匆易好容,套上一件外衣,绕路赶到前面街口等着。 眼见她们载说载笑地走了过来,他轻咳一声,背负着手,迎将上去。 她们一见葛品扬,互看一眼,那个最小的,约莫十六七岁吧?眉眼一开,学着中原女人的“万福”礼,向葛品扬福了一下,黄莺弄舌地娇声问道:“请教这位老伯伯,天津桥由哪边去?谢谢你。” 她说滑了口,还没等人回答,就先谢了出来。 葛品扬忍住笑,捋髯点头道:“这个么,小姑娘问对了,只有老汉知道。老汉世居洛阳,而且世代书香,只怕整个洛阳城中,也找不出比老汉对这些古迹更清楚的人了。” 她们一面静静地听着,就像怕漏了一字似的,一面围向他。那小的叫道:“真好呀,请老伯伯先说天津桥吧!” 另一个抢着说:“还有白马寺。” 第三个立即跟上:“还有迎恩寺什么什么的。” 那年长的一挥手道:“别吵,听老伯伯指教。” 那小的嘟起小嘴道:“是我先问天津桥嘛。” 葛品扬咳了一声说道:“没关系,老汉都知道,天津桥在城外。老汉,咳咳,可惜年纪大了,腿硬了,如是三十年前呀……” 那年长的忙道:“可以雇车,老伯伯,对不起,我们请您老人家坐车,就算您老人家带孙女儿出城去玩儿的吧。” 那小的又叫道:“我请老伯伯喝酒,我叫做雅真。” 葛品扬故意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好。” 洛阳城中,车如流水马如龙,雇车代步太方便了,很快便雇得了一辆敞篷大马车,她们先合力把葛品扬扶上前面车座,然后抢在他的身边坐下。年长的那个由袖底摸出一锭核桃大的紫金,往车把式手中一塞,回头向葛品扬道:“老伯伯,叫他向哪边走?” 车把式接着紫金,正在发征。葛品扬看了看方向,咳了一声,喝道:“小哥,向东,掌稳一些,老汉这副老骨头经不起颠,好好的,等下姑娘们还有酒钱赏。” 车把式吸了一口气道:“我的妈,这么大的金子,我王三恐怕一辈子也赚不到,难怪今天一早喜鹊当头叫,发财啦,可以娶媳妇儿啦。” 有了钱,自然地精神陡长,他叱喝一声,“噼啪”一鞭,声辚辚,冲破人墙,向前驰去,好神气! 那小的偏头看着葛品扬道:“老伯伯,你可是腿酸么?我给你捶捶,我最会捶,我常给姥姥捶,姥姥说我捶得最好哩。” “姥姥?”葛品扬心神一震,忙沉住气,淡淡问道:“姥姥是谁呀?” 她刚要开口,却被那个年长的“一”字天青眉一扬止住。 葛品扬暗恨道:不怕丫头奸似鬼,也吃老爷洗脚水。等着瞧吧! 他摸摸髯,笑道:“老汉先说些洛阳天津桥的典故给姑娘们听听。” 她们齐都眼中一亮,一致看向他。 葛品扬沉吟着,忽然想到:如果一一说出来,恐怕说破嘴也说不完,只好拣她们急欲知道的随便说一些,反正只是抛砖引玉,目的是要由她们口中找出“典故”呢。 当下,清了一清喉咙道:“当隋杨帝建东京后,把洛阳城扩大为七十里方圆,南到伊关口北部山下,把洛水、缠水、伊水、涧水一起包括在城垣之内。隋大业初年,沿洛河两岸,筑高楼四座,用大船锁链做成浮桥。宋代邵龙有诗: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是说那桥上的热闹盛况……” 她们似乎都为之神往,那小的问道:“现在呢?” 年长的那个白眼道:“别打岔好不好?” 葛品扬知道说话之妙,在于起、承、转、合,于是他像写文章般地故意加以渲染道: “天津桥边,原本有个洛神庙,桥头上又有个文峰阁,高有十丈,共分三层,正门顶上挂着“步接三台”的横额。附近又有个五眼井,据说是三国时曹操饮马之处……” 那小的“哦”着道:“曹操?他在那儿牵马喝水?” 葛品扬自顾说下去道:“关于这座桥,白居易还有一首诗说得很好。” 年长的凝声道:“请老伯伯念给我们听听好吗?” 葛品扬捋着髯,仰面闭目吟哦着:“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继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 他抑扬顿挫地刚刚念完,猛听小的“噢”了一声道:“奇怪,这不是姥姥时常念的么?” 葛品扬不禁暗叫:这里面又有蹊跷…… 他正想顺势发问,却瞥见那年长的正瞪着那小的,心中又是一动,忖道:是了,这年纪大点的丫头比较懂事,想必那个姥姥就是那个白发老妇。每次年长的不准小的提到姥姥,小的便噤若寒蝉,可见那个姥姥十分厉害,并有着某种忌讳,否则,绝不致如此。那么,要想套她们口风,就非向少不解事的小的身上下手不可,即使不能支开另外三个,也要设法使她们在不知不觉中自露马脚。 他心神一定,又自闭目养神起来。 只听年长的柔声说道:“老伯伯真好博学呀,咱们碰到老夫子了。请教‘洛阳纸贵’这个词儿,出自何典?” 葛品扬暗笑道:这丫头无话找话,以图掩饰,蛮聪明的呢。 忙张目一笑道:“姑娘可是要考考老汉?” 她道:“不敢,不敢,老伯伯只管叫我雅凡好了。” 又指指另外二女道:“二妹雅心,三妹雅梦。” 葛品扬叼念着道:“雅凡、雅心、雅梦、雅真,好脱俗的名字,姑娘们确也文雅得很呢。” 雅真“咭”的笑起来说:“咱们其实野得很的。你们中原的人真奇怪,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要女人把脚扎小……” 她说到这里,又被雅凡白眼止住。 葛品扬装作未见,点头道:“此谓乡同俗异,风土不同,姑娘们莫非……” 雅真脱口道:“咱们不是你们中原人。” 雅凡忙接着:“咱们正为仰慕中原风土人物而来,还请老夫子多多指教。” 葛品扬捋髯道:“哪里话,咳咳。关于姑娘所问洛阳纸贵一语,源出左思的《三都赋》,敝乡(指洛阳城)文风更盛,人才济济。汉代,班超随母来到洛阳,贫无立足之地,乃投笔从戒,立功绝城,万里封候。‘贾傅三年谪’的贾谊,著有《过秦论》,不在左思十年才成的《三都赋》之下。文史有文彦博、司马光,道学有张载等人。唐以下,若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东方虬、宋之问、杜工部、李谪仙、张说、裴度、贺知章、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均曾游过于此或终老此乡,漪欤,盛哉。” 雅真咋舌道:“这么多人?我记不清楚了。” 葛品扬老气横秋地道:“这只是举例而已,真要说起来,车载斗量都不够形容。洛阳东关铜驼巷,还有老子故宅,又有宓妃祠。李义山诗云:贾马窥窜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石崇曾筑金谷园于城郊外,以藏其爱妾绿珠,又有红叶题诗的艳迹。 名园十有八,盛种花王(牡丹),大者可以用作屋梁。姑娘们可知洛阳牡丹罕天下之说?” 她们正听得入神,闻问方自一怔。 猛听车把式一声叱喝道:“老爷!嗨,姑娘,到了。” 勒马停下马车。 她们争相探头四望。 雅真当先跳下车来,“噫”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葛品扬一边吃力地跨下车,一边笑道:“就是姑娘们要找的天津桥。” 她们都傻了眼。 原来,所谓天下第一名桥的洛阳天津桥早已废圯,只剩下了一穹月形的桥洞了,萧索地危立于洛水中央。 葛品扬拭着汗,喘着气,解嘲似的道:“这么热的天气,老远跑来看一个桥洞,咳咳,这就是凭吊古迹。姑娘们要看古迹,只能如是观,任何古迹差不多都与这个在五十步与百步之间。” 雅其气得跺脚道:“走,不看了,其他的地方也不要去啦!” 一头钻入车中,发了姑娘小性子。 雅凡一笑道:“真不懂事,看古迹本来就是抚今思昔,遥想当年盛极一时的风光,如果仍和以前一样兴盛,也不成其为古迹了。” 葛品扬不住点头道:“然也,姑娘高论,老汉佩服。” 雅真在车中叫道:“你们不走,我可要先走啦。” 葛品扬心中一沉,迅忖道:好容易得着这个“打听”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如果她们一去就此不再现身,岂不麻烦了?得赶快想个办法。 刚想到这里,忽见雅凡向他福了一下道:“老夫子辛苦了,咱们先请您喝了酒,再申谢意。” 一面已举手请他上车。 葛品扬不禁大急,咳了一声道:“不忙,其实,可观赏游览的地方多得很,只要姑娘们有兴致,老汉自当奉陪。” 突然双目一直,发现河边柳荫下正有三个村妇向这边窥视着。 他心中不禁暗叫:糟了!偏又狭路相逢,怎会这么巧? 原来,那三个村妇,赫然竟是经过易容化装的龙女和黄、青两凤! 他暗暗嘀咕,尚幸龙女等并未现身出来找“岔”,揭穿他的行藏。 冷眼又瞥见黄凤和龙女附耳说了几句话,匆匆于荒草间丢下一物,悄悄隐去。 雅凡过来要扶他上车。 他忙道:“谢谢啦,老汉想起这附近有位老友已好几次约老汉对枰(弈棋),今天难得顺路,就此别过。姑娘们如有事要老汉效劳,可于明日午后去一品轩相召。” 他拱拱手,径自转向左面走去。 四女歉然地互看了一眼。雅心迅步跟上,由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小香囊,塞入他袖底道: “这个,请老夫子收着。咱们姐妹住在朝阳居,你老想必知道。三五天内,咱们就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向老夫子请教。” 人已翩然转身,与雅凡、雅梦一起隐入车内,还掀开车帘,向他挥手。车把式皮鞭起处,马车绝尘驰去。 葛品扬本不想接受人家馈赠,却因那白色香囊是用千层针织成的,竟不知由何处打开? 一时好奇,也就笑纳下来,目送香尘已远,这才又躲回原处,于柳荫荒草中找出一条黄色香巾,上面用眉笔草写着一行字迹 “令师已到洛阳,别尽与女人穷混,小心!” 葛品扬入目这行字地心中狂跃,同时又有点啼笑皆非:你们未免也太作弄人了,既然好意通知我师父已来洛阳,却不说明落脚何处,叫我干着急…… 转而一想:这怎么可以错怪人家,她们想必也只是听人说或偶然发现,根本也不知师父落脚之地。不过,且别管它,只要师父真的来了,凭天龙老人四字,足够震动洛阳,还怕找不到?最多找此间丐帮分舵问一问就是了。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葛品扬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一结”老丐,由此老丐把他带到丐帮洛阳分舵。 整个丐帮洛阳分舵中,一片紧张混乱。正副分舵主都不在,只有一个留守的头目主持一切。一问:师父果然已来了洛阳,连龙门棋士古今同也来了。再问落脚地点,那留守头目也不知道,只说正在分头探听中,要等分舵主回来才知详情。 葛品扬本想坐候,却因不知分舵主究竟何时才能回来,乃只得暂且辞出。临行留下地址,交代那位留守丐目,一待分舵主回舵,立即派人与他或同住的“两老”取得联络。 他走出丐帮分舵,回复原来面目,赶回红叶客栈,一进房,只见弄月老人正面色凝重地与医圣毒王低声交谈着。 弄月老人看了他一眼,突然严肃地道:“你少露锋芒,可知西域那班蕃僧也到了洛阳? 好像等待着什么。我们本就人单势孤,你一人落单,可知后果?” 葛品扬情知老人是出于一片关怀善意,而实际情形也的确如此,当下低下头,不敢声辩。 弄月老人见他如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隔了好半晌,葛品扬才抬起头来,连咳数声,扼要地把自己和雅凡等四女邂逅,与师妹等巧遇,以及走访丐帮洛阳分舵,证实师父和龙门棋士古老前辈确已来到洛阳的一番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弄月老人矍然道:“令师也来了,可能也已有所知,决不会是偶然巧合。” 医圣毒王插口道:“既然天龙道友和古道友适时赶到,我们更该尽速设法与他们会合一处才对。” 弄月老人点头道:“好,只是丐帮弟子随时会有消息送来,司徒兄不妨在此留守,由我与品扬到几处他们可能落脚的地方看看。” 转身一挥手道:“品扬,走,你大师兄可能与你师父两下中途错过了。”—— 第三十五章 英雄屈膝礼红妆 月色凄迷夜,一弯眉月,万里碧空,大好的良宵美景。 丐帮洛阳分舵中,烛火通明,人影幢幢。 烛光照映着每一个丐帮弟子的脸,有的怒形于色,有的双眉打结,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冷哼。 尽管人人激愤、焦灼,却无一人说话。只有心头燃烧的怒火,把四下空气凝结得沉闷有如封了口的火炉,使人有窒息之感。 突然,暗卡弟子一路传报进来:“天龙门下葛少侠驾到!” “终南白老前辈驾到!” 简短的两声传报,却如石投死水,激起满地涟漪,所以丐帮弟子俱皆神色为之一振。 轮值弟子已陪着弄月老人和葛品扬向里面走进。 那留守的“二结”头目连忙率众出迎,把二人肃请入内。 葛品扬明察秋毫,一见为首的仍是那个在下午和自己搭话的“二结”头目。木见分舵主现身,便知大事不妙。 他猜测得不错。 那“二结”头目叉手行过礼后,就直率地慨然说道:“难得白老前辈也宠降敝舵,敞舵至为荣幸,只是敝舵正遭意外变故,多有简慢,尚请白老前辈和葛少侠勿罪!” 葛品扬沉声道:“贵舵瓢把子呢?” 眼见在场丐帮弟子俱是神色一黯,心头一突,急又问道:“难道……” 那“二结”头目垂首答道:“不敢相瞒!敝舵金舵主和钱副舵主一行十一人,已全部失陷在别人手中,尚祈白老和葛少侠仗义伸手。” 弄月老人闻言一怔,道:“有这种事!对方是谁?请实告,老朽义不容辞。” 葛品扬也道:“速即说明详请,白老与在下自当竭尽绵薄。” 二结头目一拱手道:“白老和葛少侠义薄云天,小的先此谢过。” 由袖中取出一纸书柬,双手递给弄月老人道:“白老过目后即知一切。” 弄月老人目光一触柬帖封皮,当时面色一变,促声道:“难道会是……” 他伸手接过柬帖,拆开一看,柬笺上数行簪花小楷,入目惊心 字谕丐帮洛阳分舵,留守众丐:汝等舵主以下一行十一人,擅闯禁地,已悉数就逮等候惩戒。 汝等应速即封闭分舵,听候处置,迟过三日,除以金、钱等十一人六阳魁首示儆外,血洗全舵一个不留!字到如律令,切勿自误! 下面一个血红枯骨印,署名“白发魔母”四字。 另外,一串九连环的骼髅,似乎代表着什么! 弄月老人失声一叹道:“果然是她!” 葛品扬道:“是谁?” 弄月老人随手递过柬帖,仰面闭目道:“大难方兴,奇祸未已。如果她是为寻仇报怨而来,而又与域外蕃僧狼狈为奸的话,则中原武林势无噍类矣!” 葛品扬看过柬帖,怒声道:“好狂妄的口气,简直生杀予夺,自说自话,到底是何路数?” 弄月老人一字一句道:“说来话长,非同小可,多少与令师……唉……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处理事情要紧。” 目光移注那二结头目脸上,问道:“此帖如何得来?” 二结头目恭答道:“是由两个画着天青色‘一’字眉的女娃儿送来。敝舵弟子刚把柬帖传进,她们就走了。看她们的装束,显然是来自域外蕃邦,却不知何故要和敝帮作对? 因为送帖的两女临走时曾说,如敝舵不服,可以传讯敝帮总舵,请敞帮帮主亲自出面索人。 如敝帮帮主愿意这么做,则可宽延处置敝舵的日期。” 葛品扬怒哼一声道:“如此手段?以人质要挟,毕竟是化外之人。” 弄月老人一叹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擒人作质,无非是要激丐帮帮主出面。” 二结头目点头道:“即使敝舵以最急‘火羽’报知敝帮主,也难救急,反使敝舵徒招懦弱之讥!敝舵弟兄已准备拼死一战,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与敝舵共存亡。” 丐帮弟子齐声怒吼,表示同具死志。 弄月老人蹙眉道:“请恕老朽直言,此乃匹夫之勇,不是上策,事急从权,不妨暂施缓兵之计,一面由你们飞报贵帮主,老朽再与葛少侠利用时间会齐天龙堡蓝堡主、龙门棋士古道友等人,谋定而后行动,才木致有误!” 二结头目慨然道:“敝舵遭难,承白老和葛少侠拔刀相助,足感高谊,谨代敝帮帮主致谢。唯敝帮帮规之严,想白老也必深知,小的们势非破釜沉舟,和对方放手一拼不可……” 弄月老人见劝阻无效,只得沉声道:“对方是何来历你们知道吗?” 二结头目瞠目一怔。 葛品扬忙自接口问道:“对方到底是谁?你老好像早已成竹在胸?” 弄月老人吁了一口气,向四面扫了一眼,再度沉声道:“大家可知‘断肠花’和‘九子魔母’其人吗?” 葛品扬骇然出声:“啊” 弄月老人挥手道:“知道就够了,快找你师父去!” 倏地,外面又飞报进来:“总舵三堂联袂驾到!” 声音显得那么兴奋有力,又透着惊喜的微抖。 寥寥六个字,却使得整个洛阳分舵的自那个二结头目以下所有三四代弟子神情剧震。 那二结头目掠身抢出迎接。 其他弟子则一致神色肃穆地垂手低头。 葛品扬深知丐帮内部情形,所谓“三堂”,即是巡堂、法堂、监堂,也是外堂、刑堂、内堂。 三堂现今主持人,就是有名的丐帮三怪哭丐、笑丐、无常丐。 他更知道,目前丐帮自四海神乞乐十方以下,高手如云,实力、声威犹在当代五派之上。 年前五凤帮冷氏兄弟至丐帮总舵岳阳药王庙寻事,自己曾以一支“五凤令”,解过四海神乞乐十方及三怪丐之围。 现在,该帮三堂一齐同到洛阳,可见事情之严重性。八方风雨,云集中州,只怕四海神乞乐十方也已经来了。 老远只听外面哭丐鼻音唔唔地道:“好丧气呀,你们已快完了啦,这样脓包,真是一帮威风,全被你们洛阳分舵占尽了哇!” 这种唉声叹气的声音,丐帮中人好像特别惧怕,在场丐帮弟子更都变了颜色,沮丧已极。 葛品扬当然听得出哭丐出口无好话,这种明褒暗贬、挖苦透顶的口气,等于说,好呀,丐帮的威风全都被你们洛阳分舵丢尽了! 哭丐主持三堂中的刑堂,丐帮执法极严,能够号令天下,全靠赏罚分明,使人口服、心服,哭丐加上这种玷辱帮誉的“大罪名”,难怪洛阳分舵的众弟子毛骨悚然,心胆俱裂了。 又传来笑丐的哈哈怪笑:“我说如何?我未卜先知,老早就打过招呼,小金、小钱,手下都太稀松了,言过其实,最多只能主持支舵,现在可证明我铁口谈相,言无不中了吧?不过,玉不琢,不成器,让他们多吃点苦头,也是好事。” 话声越来越近,终于现身。那个二结头目垂着手,低头跟在哭丐身后,不敢仰视,好像一个待决的囚犯。 葛品扬有点不服气,叫道:“三位,这只能怪你们三个平日疏懒怠忽。强敌入侵,你们三个是干什么的?让属下吃瘪在别人手里,自己也应当反省反省吧?” 他单刀直入,故意先给三怪一个下马威,也给三怪加上一顶帽子,也只有他天龙第三徒葛品扬才敢对三怪如此。 三怪也已看到他,同时也看到了负手微笑的弄月老人。 他们对弄月老人一点也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行礼毕笑丐大笑道:“小葛,你好呀,骂人骂得人家不敢还敬,未免有失厚道,碍于白老在此,记下你这一记‘闷心拳’的账——” 转向那二结头目瞪眼咧牙道:“还没死人,你们怎么都一副死相?快摆酒来,请白老喝一杯。” 哭丐一仰脸,摇头三叹,扫了两边众弟子一眼,喃喃说道:“都是酒囊饭袋,如何得了!如何得了呀!” 猛听一声怪笑传来:“当真不得了呀……” 丐帮众人以为来者是敌,齐都横眉疾视,蓄势欲起。葛品扬却耳熟能详,话声一入耳,便听出是龙门棋士古今同的口音。 此老即到,又增实力,且可得悉师父行踪,不禁大喜,连忙知会众人道:“是龙门古老前辈!” 同时摆手笑笑,低声道:“请借棋枰一用……” 弄月老人和丐帮三怪刚失笑起身,大步迎出。 龙门棋士已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一面还在大刺刺地指着跟随身旁的丐帮弟子连叫:“岂有此理,老夫到了,看你们就像新丧考妣,真叫人泄气,咳咳!” 丐帮三怪并肩趋前,笑丐仰面打着哈哈道:“原来是古老,雅人雅事也。晚辈荒废棋业已久,来得正好,先‘指教’几手杀着再说。” 接着大声吆喝道:“大好月色,如此良夜,摆好棋怦,摆出酒来。” 哭丐尚心寒叹了一口气造:“古老,可别骂我们太脓包啊,请!” 无常丐叉手道:“真教古老见笑了,请,请!” 龙门棋士冷冷一挥手道:“到底是请老夫指教儿手绝着,还是请……” 笑丐忙笑道:“当然都请先请指教” 龙门棋士突然蹙眉摇头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老夫一向不喜欢与‘臭棋’糟蹋时间,你有几级呀?” 弄月老人大笑上前,道:“老朽有资格观战否?” 龙门棋士刚一瞪眼,道了句:“你老儿也在?” 葛品扬突于侧门现身出来,一手藏在背后,一手扬着棋枰,笑呼道:“还有我这无名小卒呢,想先向大国手讨教几手,看看有无进步。” 龙门棋士这下可乐了,叫道:“小子,好哇,你难道忘了咳咳,连你师父都输过老夫‘三盘’,何况你小子?” 葛品扬笑道:“岂不闻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把藏在背后的棋盒一扬,道:“行不行,枰上见,手下看。” 龙门棋士双目放光,捋袖说道:“好,先授你三子试试,如别来果然有点进步,自当刮目相看!” 丐帮弟子,人多手杂,早已在月下摆上酒席,放好座位,葛品扬和龙门棋士于是双双入座,凝神对枰起来。 青风徐来,月下对枰,真个是雅韵欲流。 事实上,各人并非真个有闲情逸致。 看似无事,各人心中想着的事可多着哩。 葛品扬一面落子,一面默想:丐帮洛阳分舵两位分舵主与属下九人,失陷已经两天一夜,明晚子时即到期限,丐帮必须在今夜或明日有确实表示。 怎样表示呢? 不外“听话”或“不理”! 要丐帮洛阳分舵屈服,自行解体,那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 那么,只有一战? 要战,就必须知己知彼,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对方虚实不明,只知黄、青二凤曾在朝阳居吃过大亏。 以黄、青二凤功力,当今“五派”掌门人也难为三百招之对手,二人联手,竟接不下人家一击,对方功力可想而知。 何况,对方还不止于一方面。 设若西域蕃僧也与她们一路,那就更加“寇焰如炽”了。 还有,说不定四方教也有人掩来了洛阳。 这么一估计,情势委实紧急万分。 别说丐帮洛阳分舵不值对方一击,就是四海神乞乐十方尽率帮中高手赶到,也将无济于事。 总算自己师父已到了洛阳,以师父的盖世武功,中原无敌,加上龙门棋士、弄月老人、医圣毒王三位前辈高手,当可一战,只是仍无必胜把握。 除非 他有力的放下一子,龙门棋士双目一瞪,满脸惊骇之色。 只听他“嗯”了一声道:“好小子,这一着确实算得‘奇兵’,妙着!” 葛品扬心中继续道:除非能提前在最短期间,使师父与师母释嫌携手,合龙堡、凤帮之力,再配以巧计,才足和对方联合起来的实力比一高下! 可是,这可能么? 他想问龙门棋士是否碰到大师兄常平。因为师母的“八卦”全在那封密柬中,只要那封密柬到了师父手中,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虽然其中必有难题,但只要是可以办得到的,师父为了顾全大局,当会考虑,可是,他一时却木便向龙门棋士开口。 双方又落了数子,葛品扬是庖丁解牛,以他的棋力,对付龙门棋士,自是游刃有余。 为了顺应此老的臭脾气,不得不小心下子。 龙门棋士已是满头见汗,张牙舞爪,怪相百出,犹不时点头晃脑,作“孺子可教”表示。 在一旁袖手观战的弄月老人虽满脸微笑,却掩饰不了忧心忡忡。 笑丐被哭丐和无常丐拉到一边,低声商酌着,他那一刻不离口的哈哈也停止了,场中只有落子的声音了。 这席酒,直吃到初更。 一局棋,直下到二更,主要的是因为龙门棋士每次思索得太久。 葛品扬正准备于恰到好处时“放开缺口” 龙门棋士忽然点头道:“小子,果然有点进境,咳,若非老夫心中有事,无法‘入神’,你小子还能苦撑到这个时候?” 葛品扬忍俊暗笑:就只你心中有事?我若非心神不属,早已“杀”得你落花流水了! 不过,此老既已沉不住气,想必有话要说,自己正急待此老开口,于是趁势收篷,搔搔头道:“好辛苦,真吃不消,唉唉,品扬认输如何?” 龙门棋士瞪眼道:“什么‘如何’?难道你小子能赢老夫?” 葛品扬忙道:“品扬是说再弈下去,反正是输,不如就此认了。” 龙门棋士点头道:“这还差不多,你小子总算有自知之明。” 抬头看着弄月老人,十分得意地道:“老儿,你算算看,能赢品扬几目?” 弄月老人在棋枰上扫视一眼,道:“大约最多强了二三目,你老儿号称‘国手’,神气个什么劲?” 龙门棋士叫道:“怎么?你老儿不服,要不要试试‘国手’手段?” 一面把棋子拂开,“清扫战场”,大有蓄势以待之势。 弄月老人抬头看看天,摇头道:“如今不是弈棋的时候,心烦意乱,没有兴致。” 龙门棋士推枰而起道:“不错,弈兴不高,落子无力,所以,老夫今夜棋力也只有平日的一半不到了。哦,你老儿也心烦?说来听听,老夫为你耳提面命,解决了好来个挑灯夜战。” 忽听笑丐哈了一声接口道:“什么夜战?咳咳,白老、古老,看来敝帮只有一战了,而且,准备立即行动,先救人,后” 龙门棋士瞪眼道:“后事准备好了没有?凭你们想去救人?连老夫和天龙老儿也心中打鼓,七上八下哩。” 笑丐又打哈哈道:“奇闻,凭你古老与天龙前辈也会怕人?” 龙门棋士喝道:“谁说怕了?胡说八道,老夫只是说没有十分把握,一时举棋不定。” 笑丐哈哈一笑道:“敝帮作事,一向说干就干,只求尽力而为,不计成败得失。” 龙门棋士道:“好个不计成败得失!请便,老夫在此等候‘败’讯,如果你们也失陷了,老夫再设法‘尽力而为’好了。” 笑丐刚哈出声,无常丐怪眼一张,大喝道:“闭住你这张鸟嘴!我们正要向古老讨教。” 葛品扬一旁暗笑:笑丐深得“激将”三昧,想激起古老头真火,无常丐再从旁帮腔打圆场,软硬兼施,不怕古老头不落入圈套…… 龙门棋士果然“嗯”了一声道:“这还像话!” 哭丐叹了一口气道:“计将安出?方寸乱矣!” 龙门棋士一瞪眼道:“小尚,别怪老夫倚老卖老,你这副哭丧相,老夫见了就泄气,又没死人,尽长吁短叹个什么?再这样子可真要死光了!” 哭丐耷拉着脸,闷声不响。 如果别人对哭丐说这种“损”话,吃不完兜着走,哭也会哭不出来。 然而龙门棋士对之如此训斥口气,哭丐却是莫可奈何,因为这位古老头古怪出了名,且是长辈,惹不得!尤其如今丐帮正当吃瘪失利、火烧眉毛、有求于人的紧急关头。 葛品扬恐哭丐当着帮中弟子下不了台,有损刑堂堂主的威严,忙叹了一口气,叫道: “古老,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龙门棋士呸了一声道:“小子,想讨打,你小子平时不是鬼得很么?今天怎么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来?” 葛品扬摇头道:“品扬算得老几?我师父一定有办法” 龙门棋士哼道:“也未必。这几天他心情不佳,怕见人,连老夫找他‘杀’几局都提不起兴趣,适才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老夫气闷不过,才跑来找化子们开开心。” 弄月老人“噢”了一声道:“公烈兄究竟是何主意?” 龙门棋士瞪眼道:“你老儿可是老昏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弄月老人莞尔道:“古兄,好大的火气,谁得罪了你?目前人家丐帮有人失了手,正在等着咱们设法呢!” 龙门棋士又一瞪眼道:“你以为老夫真的有闲情下棋?还不是为了等消息,凭以决定,但看老夫那宝贝徒弟和姓罗的三只手能不能活着回来。” 葛品扬喜道:“冠弟和罗集兄也跟来了,好极了,他们去了哪里?我也去。” 龙门棋士骂道:“嘴上没毛,做事不牢,能办什么事?你小子实在闲不住,老夫就派你出去跑一趟好了。” 葛品扬连忙垂手道:“恭候吩咐。” 心中不禁又嘀咕:奇怪,此老一向什么也不在乎,每次差我出去办什么事,都好像预知我可以做得到,这次为何前怕狼、后怕虎地胆小如鼠? 再一想,目前情势险恶万分,委实不是徒凭胆识和武功可以应付的,心头不由暗骇,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龙门棋士这时已收起诙谐轻松的劲儿,双目打结,背着手,踱着方步,苦苦思索着,好半晌,才挥手道:“先去换好‘皮子’再说。” 葛品扬知道是要他先易容化装,当下点了点头,转身入内。 月正中天,已是三更将近时分。 深更半夜,龙门棋士还要派遣葛品扬出去,可知必有火急的事。 丐帮自三怪以下,无不感动,因不论是龙门棋士和弄月老人,或者葛品扬,虽说本身也与目前之事休戚相关,但说起来,毕竟还是为丐帮仗义拔刀。 龙门棋士望着天上星辰,喃喃自语道:“怎么这时候还没有到?” 弄月老人蹙眉道:“你派令徒和罗集那娃儿去干什么?明知故为,他二人不会比品杨强的,说不定要……” 龙门棋士怒声道:“少说晦气话。” 笑丐打了个哈哈,岔言道:“我们也都听候古老差遣,充打旗的先上可好?”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道:“你们说来说去还是要去救人,救得出来吗?纵然救出了,能解决得了问题吗?” 哭丐吁了一口气道:“总得尽到人事,只要把人救出了,照帮规办理,失职的,来个‘挥泪斩马谡’以励来兹。”一派执法口吻。 龙门棋士哼道:“老夫可不管这些,你们可知道对方为何要先向你们丐帮‘开刀’,找你们丐帮的麻烦?” 无常丐接口道:“当然是认为敝帮好欺,拣软的先吃。” 龙门棋士哑笑道:“错了,你们不过做了代罪羔羊而已,对方用意是在激出老乐,进而迫使天龙老儿出面,因为丐帮人多势大,比较引人注意,也因此对方深知蓝老儿与你们丐帮极有渊源。” 明人一点就透,各人心中立时明白,尚未弄清底细的“敌人”,原来是包藏祸心,为了逼使天龙老人和四海神乞等亲自出面交代,才向洛阳分舵下手,那么,在天龙老人与四海神乞出面之前,失陷的人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如果冒失地前去救人,触怒了对方,反会把事情弄糟了。 龙门棋士轩眉问道:“乐老头呢?” 无常丐肃然答道:“敝帮帮主在调集人手,随后抵达。” 龙门棋士沉吟了一下,道:“就以叫化头名义写封信,由小葛送交朝阳居,约时约地一会好了。” 三怪犹待有所表示,忽见葛品扬已化装成一个七分像叫化、三分像落泪文士的中年人,摇着一把破纸扇,踱着斯文八字步,由里面走了出来。 于是不再多说,迅即由哭丐挥毫、用印,加注“代行”两字,修好一份署具四海神乞乐十方名义的拜帖。 龙门棋士目注葛品扬,沉声吩咐道:“在把柬帖投入对方房中时,先叱名致意,免得对方找岔留难于你,办好这事后,立即前往上清宫找寻冠儿和姓罗的小子,不管见不见到人,见人传话,无人留字,务须于明日辰时前赶往上北邙灵帝陵听命!” 葛品扬刚伸出手接取哭丐递来的柬帖,龙门棋士和弄月老人怪笑和冷哼突起,情知有警,连忙翻身应变,已经太晚,微风飒然,一阵柔劲卷处,哭丐手中柬帖已不翼而飞。 人影错乱,急促喝叱声中,现场赫然多了两个面垂黑纱、长衣曳地、头上各扎两条乌梢蛇大发辫的女人。 葛品扬和弄月老人一眼便认出这两个女人正是不久前在朝阳居门前见过一次的那两个中年妇人,想不到对方如此厉害,能在“密卡”遍布的丐帮洛阳分舵毫无警兆之下,深入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这还不足为奇,更且在弄月老人和龙门棋士、丐帮三怪这多高手咫尺附近,突然现身,夺去柬帖,直到出手才被发觉,全身退开,未损一毛半发,这是何等身手! 丐帮弟子又惊、又怒、又愧,迅即围住四面八方,封死来人退路,个个双目喷火,愤怒欲狂。 三怪也一齐变色,连笑丐也面若寒霜。 哭丐更满脸惨然,如丧考妣,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属下三四代弟子面前,好好拿在手上的东西居然被人夺去,这个脸真丢大了,喉底似哭非哭地一阵响,双手剧颤,独门杀手“夺魂抓”功力已然叫足了,就待向对方扑出。 龙门棋士突然低哼一声,道:“蛮不错,干嘛不敢以面目示人!怕丑?就别现世!” 显然,此老也在猝不及防下,被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占了便宜而震怒已极。 弄月老人一咳道:“且慢,二位可是……” 左面那女人冷冰冰地说道:“老头,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呢。” 弄月老人心头一震,暗叫:好厉害,朝阳居门前匆匆照了一面,对方居然记住,真是不简单。 龙门棋士向他瞪了一眼,意思是问:你与她们何处见过面? 弄月老人仰面笑道:“大嫂真好记性,请放心,你们要找的人,我们一定会代为催促,叫他们早日出面交代,如急不及待,老朽等也可先讨教几手域外绝学!” 人已移前三步,凝功以待。 葛品扬心念连转,忖道:就此先秤秤对方斤两,试试对方究竟有多大“道行”也好。 当下,也大步欺近,傲然道:“你们可知我是谁?” 对方面纱轻动,瞥了他一眼,大概因为他已易了容,化了装,确实认不出来,右面那个娇哼一声,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一顿又道:“阁下可是‘转世投胎’了?” 葛品扬为之大骇,忖道:果然厉害,一眼就能看出我经过易容化装。 龙门棋士探手取出一把棋子,瞪目道:“老夫生平不信邪,来,如果你们二人能逃出老夫‘十指飞丸’之下,放你们走路!” 左面那个哂然道:“老头,你敢情就是什么龙门……” 龙门棋士大为得意地道:“难为你们化外之人,也知道老夫是当代棋艺大国手。” 右面那一个哼道:“中原人物,都与你这老不羞的差不多,欺世盗名,会下几手臭棋,就以国手自居。” 左面那个突然疾声道:“听着,我们是奉令传谕!宽限化子头儿姓乐的于五日后三更往北邙灵帝陵自行投到!你们既有柬帖,我们带回,免得你们前去惹厌,扰人好梦!” 向怒目大张的龙门棋士一晃面纱,道:“如要献丑,五日后与化子们同去领教好了!” 一扭腰,人影闪动间,就要离去。 龙门棋士大喝道:“气煞老夫,吃几颗黑白丸子再走。” 双掌一抖,二十多颗棋子犹如飞虹辟霰,蔚为一天花雨,罩遍三丈方圆。 眼看她俩身形为棋雨罩住。 她俩倏地身形急旋,“刷刷刷”,急旋如狂风骤起,好像变成了两根风柱。 所有棋子,都被回旋劲风挡退,向四面急射。 几个准备飞身阻截的丐帮三四代弟子,瞥见龙门棋士出手,虽已收势急退,仍被四射的棋子打中,闷哼出声。 龙门棋士的“十指飞丸”,称绝宇内,两手能同时打出二十八颗棋子,厉害无比,故江湖上又称之为“二十八宿夺命丸”,当之者无人能够安然无损,非死即伤。 他暴怒出手,运足了劲力,每个棋子都贯注了内家罡气,别说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也会洞穿。 不料,对方竟于身形急旋间,连手都未还,便轻易化解,不但未损分毫,反而把棋子震回,伤了丐帮弟子。 传说开去,龙门棋士这个名号还能凭以“唬”人么? 龙门棋士须眉皆炸,怒极反笑道:“看来非丢开‘棋品’不可了,今夜若让你们逃脱,老夫从此不玩棋了!” 弄月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道:“古兄,她们施展的乃是‘大漠狂风’身法,想必是昔年的‘鸠盘婆’传下的一脉。” 两个女人现出身形,一个冷笑道:“还算有眼力,要不要再领教一下‘海市蜃楼’、‘龙卷八式’呢?” 说着,与另一女并肩而立,神色从容,毫无逃走之意。 葛品扬心神剧震,丐帮三怪更已面如死灰。 哭丐干号一声,道:“古老,这是敝帮的事,就让我们三个脓包先回‘饿鬼地狱’吧!” 人已闪电向对方扑去。 笑丐定了定神,哈哈大笑道:“有酒同喝,有饭同吃,哭兄可不能老是抢先。” 一错掌,也旋风般扑出。 无常丐向包围四周的众弟子一挥手,大喝道:“你们滚开!少出丑,如我们不中用,你们留着瓢儿脑袋吃饭吧!” 分明示意众弟子,敌势太强,不要白送性命。 丐帮弟子只略略撤退丈许,仍然个个咬牙切齿,准备拼命。 无常丐双目圆睁,虎视场中。 哭笑二丐,很快便与对方交换了几个照面,必然地相形见绌。 葛品扬知道丐帮中人第一重义,第二重名,无常丐之不即时加入博斗,乃是不愿以三对二。 心中忖道:事已至此,只有一拼,我不是丐帮中人,大可以“外援”身份仗义相助。 功力凝足,就要扑出。 倏地,胡笳声急,一二三四,四声清啸,连成串珠,如凤吟九霄,使人心神随之摇曳不定。 只听丐帮“密卡”一路飞报进来:“来了四个丫头,闯关伤人。” 葛品扬闻报方自心中一动,已瞥见无常丐连挥双臂,包围在四面的丐帮弟子,立时如同潮水般向外面涌了出去。 他眼珠微转,大喝一声道:“白老、古老,火速拔刀,事急矣,客气不得了!” 人已闪身窜回内室。 弄月老人与龙门棋士只是自矜身份,爱惜羽毛,不愿倚多欺少,当然,也早已看出哭笑二丐危如累卵,生死一瞬,笑丐的“夺魂抓”,哭丐的“断肠手”,本是各有玄妙,威力无穷,可是,在对方身法幻化如鬼,不时“轰隆”暴响,旋风疾转的奇诡掌力之下,竟根本发挥不出威力,递不出招去! 又听对方来了帮手,也不由心慌,弄月老人沉声疾喝:“二位请暂退,让老朽也领教一下。” 龙门棋士一声不响,闪电欺近。 就在这刹那,哭丐一声闷哼,身如断线风筝,飞坠丈外,仆地不起。 笑丐仰面狂喷鲜血,当胸挨了一掌。 幸而龙门棋士及时接上,连吐双掌。“匍匐”闷震中,把对方逼退三步。 无常丐身形疾掠,一把挟住面色如土、口角溢血不止的笑丐,一旋身,又抄起卧地的哭丐,飞身退入内室。 几乎与匆匆易好容、一面还在粘着假髯的葛品扬撞在一起。 葛品扬一眼瞥见哭笑二丐都只剩一口气未断,显然受伤甚重,命垂顷刻,又惊又怒,挽手取出一瓶伤药,交给面如恶鬼的无常丐道:“给他们服下,我出去应付一下,马上就来。” 他完全无视于白、古二老和对方二妇打得人影难分,天昏地暗,循声向惨嗥和娇叱交杂处飞掠了过去。 该处与分舵相距不过二百余丈,眨眼即到。 但见混战一团中,四条纤影如彩燕翩飞,果然是雅凡等四女。 丐帮弟子此时伤亡倒地的已不下七八个。 她们出手招法十分诡异,身法更是离奇,人影一晃,明明向东,突然到西,使人捉摸不定,出乎意料之外,与中原各派武功迥然不同。 葛品扬停身暗处,迅忖道:“白、古二老缠住那两个中年女人,当无问题,问题只在这边,如再让这四个丫头肆虐下去,丐帮弟子只怕全要死光!” 丐帮弟子,不下八十余人,不顾伤亡,仍是前仆后继,对四女施行群攻,拼命阻截,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闷哼、惨嗥,不绝于耳。 葛品扬再不迟疑,长吸一口气,轻咳一声,突然惶声呼道:“喂!喂!你们住手! 住手!” 一面“抖抖合合”地现身出去。 丐帮弟子听出是葛品扬的声音,都暂时向四面一撤。 她们也停了手,掠理发丝,娇喘着。 一看到葛品扬,那个最小的雅真首先尖叫起来:“呀,是老夫子!” 雅凡“噢”了一声,叫道:“老夫子快退开,这些叫化子凶得很!” 葛品扬停步三丈外,向满脸惊讶激愤的丐帮众弟子扫视一眼,躬腰捶着背,一连咳了几声,好像急岔了气,老痰上升,挣直了脖子叫道:“不成话,不成话!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泼悍?” 又连咳了两声道:“洛阳自古以来,只有‘文风鼎盛’,没听说过‘武风鼎盛’,何况你们又不是两国交兵,完全是市井无赖逞勇斗狠,老夫,咳咳,老夫实在心有戚戚焉!” 不等别人开口,又横扫丐帮众弟子一眼,喝道:“不学好人,专门好斗成性,真是孺子不可教,夏虫不可语冰,还不快走?要老夫杖股乎?” 那班丐帮弟子虽然都被弄得满头玄雾,到底都是机灵鬼,察言观色,方知葛品扬是在“捣鬼”,必有用意,只好勉强向后缓缓后退,因为怕四女趁机突袭,神情间更显得紧张,每对眼睛,都瞪视着四女,大有“与汝皆亡”之势。 雅凡等四女面面相觑了一会。 雅真“噢”了一声,刚要说话,雅凡已自脆声道:“老夫子,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老且在一边等着,待咱们姐妹惩治了这些叫化子,再向你老解释。” 葛品扬作出十分愤怒的样子,喝道:“胡说,老夫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什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比老夫更懂?” 雅凡着急道:“不是这个意思……” 葛品扬咳了一声紧逼道:“难道人家(指丐帮)会得罪姑娘们?” 雅凡颔首道:“正是这些化子无礼,恃强阻路。” 丐帮弟子一片大哗,有的愤怒地舞动双臂。 葛品扬有力地一挥手,如刀切下,道:“有这种事?气煞老夫!姑娘们不必与他们计较,老夫立即报官处理!” 一面乱捋稀髯,现出怒气冲天的神态。 他的用意当然是想以“故作糊涂”“胡扯歪缠”的办法扣住对方,能善了固好,不能善了,也可拖延时间,以便无常丐有所准备,决定应变之策。 雅凡刚一怔,雅真忽然叫道:“老伯伯,你不知道这些要饭的可有多坏呢,我们是要……” 葛品扬哦了一声道:“你们要做什么?姑娘家,三更半夜,应自检点,老夫因弈棋过时,正好路过此地,老夫带你们回去!” 葛品扬深知这些域外丫头涉世未深,再聪明一时也决不会对他发生怀疑,只要自己应付得当,不让她们拉下脸来,就可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 听了他那几句好像充满慈爱的训斥之言,雅真果然当时愣住。 雅心和雅梦同时望向雅凡。 雅凡紧撇了一下嘴唇,声音约略提高,微愠道:“老夫子,希望您老别管我们的事。须知‘兵凶战危’,这些化子只怕放不过您!” 葛品场一捋稀髯,对丐帮弟子喝道:“你们走开,岂有此理!” 又向雅凡老气横秋地道:“姑娘,这岂是敬老之道?咳咳,也难怪你们不知中原礼教! 姑娘家,千金之体,何等尊贵,却与叫化子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咳咳!” 一面连吹胡子,加重了“气煞老夫”的神气。 雅凡无奈,刚叫了一声:“老夫子,我们是来找人……” 突然,连串“轰隆”大震入耳! 正是起自白、古二老与那两个中年妇人动手的分舵天井内。 丐帮弟子俱皆面色一紧。 葛品扬知道这是双方功力发挥到极点,掌劲摩擦激荡所发出来的声音。 两处相距不过两百余丈,虽因地势关系,无法相望,但稍具头脑的人,亦可听出那是有人在动手拼斗。 现在,不仅四女众丐吃惊,连葛品扬自己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担心白、古二老安危,震骇于那两个女人功力之高出想象,万一白、古二老失手,那真是不堪设想。 雅凡等四女互视一眼,雅真叫道:“大嫂二嫂与人打得好厉害,我们快去!” 雅心娇喝一声:“跟我来!” 人已腾身而起。 丐帮弟子同声呼叱,蜂拥阻截上来。 葛品扬心中已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既不能阻止丐帮弟子阻敌,又无法再阻止她们冲进。 如动手强阻她们,势必和她们翻脸,断绝以后利用她们的机会。 正自为难,又传来无常丐一声怒喝:“谁?” 葛品扬闻声更是大骇,忖道:难道又来了外人? 未容他念头转完,几声闷哼,又有四五个丐帮弟子与四女短兵相接,负伤倒地。 葛品扬失措地大喝一声:“住手!” 雅其突然掉头飘落到他的面前,一拉他的手,急叫道:“老伯伯,您管不了啦,跟着我,我保护着你。” 一面已拉住他向前冲去。 葛品扬只觉柔荑沾手,又软、又滑,想到自己竟被小丫头当作需要“保护”的人,不禁为之啼笑皆非。 同时心有所感,这些丫头本性十分善良,也很爽直,只是限于出身,听命于人,分不清是非曲直,任由那个“姥姥”摆布而已。 葛品扬迅作决定,挥手大喝道:“住手,一切有我。” 丐帮弟子人数虽多,委实不是雅凡等诡异身手之敌,只是为了丐帮荣辱相关,本身存亡关头,才有进无退,拼命出手,一听葛品扬如此说法,立又纷纷撒开。 葛品扬翻腕一式“金丝缠腕”,反扣住雅真的玉手,向犹待进逼的雅凡等三女喝道: “你们也住手吧,老夫同你们一起去看看。” 雅真哦了一声,回首向他疾视,明眸中异采闪漾,好像是说:“原来老伯伯也会武功?” 葛品扬忙撒手,脸上一热,腾身而起,叫道:“都随老夫来!” 四女略一迟疑,随即跟着向前驰去。 丐帮弟子也一齐随后涌进。 葛品扬当先赶到,入目场中情况,不由心中大骇! 只见白、古二老都在呼呼喘气,弄月老人白须倒卷,面如白纸。龙门棋士目张如炬,杀气罩脸,嘴角挂着血渍。 那两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面纱均已不知去向,现出了如花容貌,一个是圆圆的满月脸,一个是鹅蛋脸,一式的天青色“一”字眉,胸前皆起伏不定,眉生杀气,面罩寒霜。 显然,双方都已大耗真力,由地上深陷的脚印可知适才拼斗的激烈。 最使人震骇的是无常丐,正与不久前于长安卧龙寺所见的那个叫巴桑的蕃僧打在一起。 另一个叫巴戈的蕃僧则被那个二结丐目与五六个一结弟子合力挡在一边。突然几声闷哼,巴戈怪笑起处,有如摧枯拉朽,二结丐目喷血倒地,其他五六个丐帮弟子有的如被狂风卷飞,有的向前仆倒,根本不堪对方一击。 丐帮弟子潮水般向前猛扑,集中向巴戈围攻。 葛品扬心如油煎,忖道:眼前情势,险恶已极,如果四个丫头再加入出手,真是岌岌可危,后果不堪设想! 心中一急,偶生一计,向四面挥手喝道:“你们不必上来凑热闹了,一切让我来解决!” 他平空捣鬼,自说自话,倒像四面八方都有人赶到,使人难测虚实,不知真假,雅凡等四女立时明眸乱转,向四下扫视。 那两个中年妇人却连眼皮也未动一下,仍然紧盯着弄月老人和龙门棋士,双方如斗鸡一般,眼看一触即发,恶斗再起葛品扬正苦于顾此失彼。 倏地,雅凡娇哼一声,叱道:“谁?滚出来!” 只听一声朗笑,有人应声接口道:“哪儿来的野丫头?找死!” 刚听出是司马浮的声音,又传出淫魔沙哑的怪笑:“运气不坏,一下子碰到这么多的小娘儿。” 醉魔的怪笑特别刺耳:“老大,现成的酒席,岂可不痛饮受用一下?上!” 好像蝙蝠成群,破风声息又劲又疾,一连飞落四条人影。 葛品扬一见五台三魔适逢其时来到,加上司马浮,四方教四个教主已然到齐,真是百上加斤,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怕难逃大劫了。 忽听雅真娇叱一声:“什么人胡说八道?大姐,我们正闲着,他们四个,我们也四个,正好一个教训一个。” 人已如穿帘紫燕,腾身向当先飘落现场的淫魔严尚性扑去。 雅心一把没有拉住,只好会同雅凡、雅梦二女跟着扑出接应。 淫魔严尚性哑声大笑道:“来得好!小乖乖,自动送到,再好没有。” 话未完忽觉眼前幻影连闪,“啪”的一声,被雅真突出怪招,打了一记耳光。 淫魔严尚性便宜还未沾着,就先吃了一记耳光,直被打得眼前冒金星,几乎站立不住,右颊立时一片青肿,连牙床也被打出血来,不由大怒,张臂便抓。 金魔刚喝得一声:“慢着!” 雅凡、雅心、雅梦三女已分别向他与醉魔和司马浮扑去。 三人在根本来不及开口及转念的情形下,只好出手接架,并转换了三个照面。 四女接下四魔,葛品扬心中方自一松,旋又一紧。 连串闷哼,丐帮弟子又有四五个在巴戈怪招下栽倒。 无常丐亦已成强弩之末,被巴桑如猫戏老鼠般逼得团团乱转。 葛品扬心头火发,勾起了月前长安卧龙寺猝然被袭,几乎连累弄月老人等一起丧命的仇恨,一咬牙,疾喝一声:“拼了再说,看掌!” 飞身直射,向巴桑背心疾劈一掌。 巴桑怪笑一声,舍了无常丐,有如狮子大摇头,霍地转身,巨灵般的双手迎着葛品扬一抖、一兜。 葛品扬猛觉两股极大的卷吸之力涌到。 先天太极真气自生百应,遍布全身,虽然没有吃亏,一掌却已徒劳无功。 刚听得龙门棋士由喉底逼出一声大喝:“再试试看,老夫不信邪!” 两声闷哼入耳,围攻巴戈的丐帮弟子又倒了两个。 巴桑双拳挥舞,又向葛品扬扑来。 一下子把葛品扬逼退丈许。 葛品扬惊怒交加,暴喝一声,连展“天风三式”,也把巴桑逼得“蹬蹬蹬”连退三步。 缓过一口气来的无常丐,掉转身形,正待向巴戈扑去。 蓦地里,一声裂帛怒啸传来。 十多条人影,破空如箭,联翩掠至。 当头一个大“肉球”,凌空一滚四五丈,空中扬声大喝:“大家住手,待老化子看看是什么人如此的大胆,欺侮到本帮家中来!” 喝声中,人已由空中滚落。 竟似泰山压顶般,向大逞凶成的巴戈兜头下击。 葛品扬心中狂跃,知道四海神乞已率领生力军赶到。 那些丐帮弟子一听帮主到来,同声忘情欢呼。 巴戈眼看来人迎头扑下,怪叫一声:“来得好!” 两掌并举,迎着下扑的“肉球”推去。 两声闷震,如击破鼓。 巴戈双目大张,眼珠凸出,面如恶鬼,高大的身躯连晃了两晃,双脚陷入地面寸许,“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肉球”滚落实地,纹风未动。 四海神乞果然不愧一帮之主,施展丐帮三绝艺的碎心掌,一出手,便把蕃僧巴戈震得脏腑翻动,逆血冲喉。 但他却并未趁势再下杀手,否则,巴戈断无命在。 接着,一连又有十一个老年化子和中年化子飘落现场。 丐帮的全部精英高手,几乎尽萃一堂,乃是八大分舵中另七个分舵的分舵主(洛阳除外),加上一向难得露面的总舵四大长老。 四大长老中的第四位烈火神乞,一声不响向正与葛品扬恶斗的巴桑连吐三掌。 巴桑身形急转,欲图闪避,已自不及,“咔喳”一声,左臂齐肘被硬生生震断。 大吼一声,跌翻在地,如倒了一堵墙。 另外三个长老亦已成鼎足之势,把五台三魔和司马浮退路封死。 七个分舵舵主则怒目横眉,作北斗七星式控住全场,只等四海神乞下令。 这一来,形势立变。 四海神乞乐十方横扫全场一眼,最后逼视着那两个中年妇人道:“向本帮挑衅、掳本帮分舵弟子作质,要挟本帮主出面的可就是你们么?” 左面那个中年妇人娇哼一声:“何必明知故问?” 右面那个中年妇人冷然道:“你就是化子头儿?准备怎么交代?” 神乞冷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把你们留下来!” 两个中年妇人同声冷笑道:“哼,自身难保,凭你也配?” 蓦地里,场边与雅凡交手的金魔突然大喝一声:“住手!误会了!” 霍地飞身后退。 分斗雅心、雅梦、雅真三女的淫、醉二魔和司马浮也一起撤身。 四女呆了呆,终于掉头转身,奔到那两个中年妇人身边。 神乞向四大长老一挥手,喝道:“拿下再说!” 四大长老立即一声不响,大步向两妇、四女逼去。 两妇互看一眼,毫无惧色,反而透出鄙夷的笑意。 葛品扬瞥眼发现场边五台三魔和司马浮正在互打眼色,知道他们必有阴谋,不由多加了几分警惕。 眼看场中箭拔弩张,四大长老已蓄势待发,准备向两妇、四女出手 猛听一声耳熟的冷笑传来:“山不转路转,好热闹的场面,岂可不凑上一脚!” 葛品扬听出是无情翁的声音。 震耳的狂笑继之而起:“老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老毒物居然也在这儿,他妈的小舅子,今天咱们非找他出口鸟气不可!” 三条人影,鱼贯射落。 来的正是三煞。 只见三煞老二金枪神判狄子明硬得像石头,冷得像利矢的目光盯视着司马浮,冷笑道: “司徒求,幸会了,有本事再把你那无影奇毒的绝学施展出来看看!嘿嘿!” 司马浮目光闪烁,似乎一头雾水,现出又惊又怒的尴尬神色。 葛品扬心头一亮,立即明白! 敢情三煞又把司马浮误会为正牌医圣毒王司徒求了。 司徒求月前于长安卧龙寺曾以巴豆、斑蝥合制的大泻药丸,伪称“解毒丹”,交三煞等服用,后来听说三煞诸人因此大泻三日,泻得上气不接下气,以三煞之凶性,吃了如此大亏,此番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五台三魔眼瞪眼地发了一阵愣,都向司马浮投以“疑问”的眼光。 司马浮拉长了脸,向逼近的三煞阴笑道:“你们无缘无故,找什么麻烦?” 金枪神判狄子明怒哼道:“这一套少来,还用说?老毒物,你未免欺人太甚,我们三煞岂是好吃的吗?” 司马浮又惊又怒,脸更长了,阴哼道:“岂有此理,老夫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也并不是怕事之辈!” 无情翁突然厉笑道:“很好,司徒求,划下道儿来吧!老夫倒要看看你凭什么突然如此的大胆起来了?” 锁喉绝手吴良冷哼接口道:“老大,你难道还不知道,人家如今身为教主,有了靠山啦!” 金魔哼了一声道:“怎么一回事?钱道友,我们也算‘同道’,即使不相为谋,有什么嫌隙也该留着以后算,犯不着在这时候伤和气!” 无情翁冷笑道:“金老大说得不错,彼此并无什么了不起的嫌隙,我们只是找老毒物算帐,你们既然不想伤和气,尽可袖手不管!” 淫魔严尚性突然叫道:“什么话?我们不找你算帐,已经够客气的了,你还敢欺到我们头上?” 无情翁一沉脸,厉声道:“老淫虫!什么叫客气?彼此都用不着客气,你们三个一定要捧老毒物狗腿,一并算上好了!” 淫魔哑声怪笑道:“行!谁还怕了你们?” 一拉醉魔,双双欺进。 葛品扬为这种骤然的变化弄得怔住了。 他仔细一分析:三魔与三煞之间,实在早已积怨甚深!一半由于司马浮被误认作医圣毒王司徒求,一半则因祸水三姬而起。 真是一笔糊涂帐! 同时在自己这方面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良机,自己正可落井下石,设法来个“纵虎斗狼”以毒攻毒! 眼看变生意外,不但四海神乞、弄月老人等为之怔住,连那两个中年妇人与雅凡等四女亦皆愕然注视,莫名其妙。 而无形中,丐帮四大长老也因此没有立即向两妇、四女出手,只把她们围住。 无情翁面对蓄势逼近的淫、醉二魔,面肉扭曲跳动,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显然,他已勾起数月前被淫魔严尚性大闹巢湖白龙帮,劫走羞花姬的大恨。 尤其使他怒不可遏的是,医圣毒王司徒求(实即司马浮),也收容了祸水三姬中的沉鱼落雁姬,与他可说一样都是吃“刷锅水”的“同靴”客,同样在淫魔严尚性背上加了一块“石碑”。 然而,淫魔不但未对司马浮存有敌意,且还帮着司马浮对付他,这叫他如何不格外气怒?其实,他没有想到司马浮和五台三魔之能和平共处,是有原因的,他们各为需要,协议了一个“交换条件”,司马浮负责为淫魔严尚性治好疯疾,三魔则不追究司马浮拐诱沉鱼落雁姬之事,并许以四方教主高位。 因为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认为三魔是为了名利的缘故存心眼他们三煞过不去,把他们三煞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当下杀机云涌,一面向另外二煞递了一个“快下杀手”眼色,同时冲着淫魔严尚性“呸”了一声道:“姓严的,不错,老夫给你戴了一顶绿帽子!但是,你头上绿帽子并不止一顶,因何不在乎别人当你乌龟,偏偏只怪老夫叫你王八!” 淫魔一被揭穿痛疤,当时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喝道:“先料理了你这个老狗再说!” 出手就是追魂煞手印。 醉魔也同时怪笑一声道:“看是三魔行,还是三煞没种?吃三爷一掌!” 挥掌扑攻锁喉绝手吴良。 吴良正恨五台三魔硬代老毒物顶杠,又得无情翁的暗示,早已蓄势待发,一见醉魔扑到,立即大喝道:“醉鬼莫名其妙,当然是你家三爷行!” 霍地一旋身,曲腰拗步,身如惊蛇,让过醉魔来掌正面,右掌疾出,虚按醉魔左肩。 金魔似乎已看出厉害,大声急喝:“老三小心!” 醉魔闻喝翻腕变招,准备和对方来个硬拼,吴良突然一声破竹怪笑道:“醉鬼拿命来!” 身形疾闪,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个吴良,不容醉魔转念,左拳一晃,直逼小腹,醉魔连忙回掌格架着,谁知眼前人影忽杳,脖子一紧,已被吴良施展成名绝学,由背后卡住了咽喉。 在锁喉绝手之下,安有幸理? 金魔大喝一声:“撤手!”手挥处,金手指发,指风如电,直射吴良曲池、肩井等穴。 吴良倘不撤手闪避,即使捏断醉魔脖子,他自己也非完蛋不可。 金枪神判狄子明睹情,挥掌而出,一招“横江截斗”,横截金魔指力。 就在此时,“蓬”的一声,两条人影同时仆倒。 原来吴良明知金魔指风袭到,仍不顾一切,手指贯劲,要把醉魔毁在手下,醉魔面临生死关头,突然困兽反噬,双肘向后猛撞,同时一招“醉鬼翻脚”,右脚由裆下闪电击出,正中吴良阴囊要害。 吴良负痛昏厥,五指亦早已抓入醉魔肉内两寸多深,与醉魔双双倒地。 金魔与金枪神判狄子明刚互换一招,惊变之下,立即分别抢起倒地的醉魔与吴良,撤身疾退。 无情翁早于吴良一招得手之时,连展“无情三式”、“相水流珠”、“火烧连营”,把淫魔逼得踉跄后退,及见吴良也伤重倒地,顿即杀机更炽,暴吼一声,加提功力,准备把淫魔毁在第三式“水漫金山”之下。 却忽听背后老毒物一声阴哼:“就真让你尝尝老夫的毒功好了!” 无情翁骇然回身,方自挥掌应变,后退的淫魔又复反扑过来,一时陷于腹背受敌之势。 葛品扬睹情心中一紧,无情翁虽也不是好人,但与他却有过数度救命与照顾交情,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让无情翁死在司马浮与淫魔这种人手里,可是在眼前情形下,出手救援又有所不便,正自心中作难着。 猛听一声洪钟劲喝起于夜空:“汝等住手!蓝公烈在此。” 接着,又有一声干咳传来:“这多人,好热闹,老汉来迟了!” 全场一静,有人高兴,有人震骇。 司马浮脸色大变,他听到第一声劲喝倒不怎么样,听到后面一声干咳却如遭雷殛,眼珠连转,突然双手疾扬,打出两颗毒弹,同时点足腾身,在毒雾弥漫,众人纷纷惊避中,落荒逸去。 两条人影一先一后泻落现场,正是天龙老人蓝公烈和医圣毒王司徒求。 司徒求已恢复了本来面目。 毒烟缭绕,随风飘散。 所有的人,都已抢到了上风位置。 天龙老人蓝公烈一现身,果然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顿时全场震慑,一致注目。 四海神乞乐十方哈哈一笑,叫道:“天龙兄,你看看,人家把本帮欺到何种地步了?” 天龙老人双目神光电射,扫视场中。 场中,遍地血迹,到处死尸,还有伤者的呻吟。 葛品扬叫了一声“师父!” 天龙老人没有回应,只深深地注视了一眼,这一眼,充满了关怀、爱护和歉意!葛品扬只觉一股暖流迅遍全身,一年多的委屈、苦难、折磨,顷刻化为乌有。 昏暗月色下,他看出师父威严肃穆的脸上透着憔怀,显得比以前苍老了很多,不禁鼻头一酸,热泪盈眶! 天龙老人屹立如山,平静如水,突然转向金、淫二魔,沉声说道:“你们三个,一个重伤,可以先行一步了!” 金魔和淫魔互看一眼,一声不响,由淫魔抱起满身血迹斑斑的醉魔,转身如飞而去。 天龙老人又向紧绷脸色的无情翁举手说道:“钱道友,昔日梁子,改日再算,为期也不远了!也请便吧!” 无情翁嘿嘿一笑道:“早晚无妨,只要你没忘记就行!” 有意无意地看了两个蕃僧巴桑与巴戈一眼,俯身挟起吴良,一挥手,与狄子明相率腾身而去。 天龙老人目光又落到寒着脸的两个中年妇人脸上,双眉一蹙,继又连轩,似乎心中起了震动。 四海神乞刚要开口,天龙老人已忽然转向他道:“贵帮今日之祸,说来皆是受了蓝某人之累,请乐兄暂恕蓝某越俎擅专,径自处理” 双目神光陡盛,又回注那两个中年妇人,缓声道:“蓝某生平最厌恶有人是非不明,横生事端,汝等明知蓝某已抵洛阳,何以还要妄杀无辜?” 修眉一扬,目起威棱,声如金铁交震:“念在汝等都是女流,襟怀狭窄,不予深究。速即归告乃姑,旧怨新仇,不日一并结算,去吧!” “去吧”二字,有如迅雷当头,震耳欲聋,连地皮都在震撼。 雅凡等四女花容骤变,娇躯轻摇。 那两个中年妇人却依然神色不动,互看一眼,斩钉截铁的道:“好,我们等着!” 双双旋身,喝一声:“走!” 率同四女,飞纵而去。 天龙老人闭目不语。巴桑、巴戈凶睛一阵乱转,也如丧家之犬,狼狈遁去。 四海神乞立即喝令属下葬死、救伤。 夫龙老人正道武林领袖,要如何,便如何,他既不愿留难任何人,大家也自是没有话说。 葛品扬只是心中暗暗觉得奇怪,师父素性豪迈绝伦,气吞河岳,今天因何显得如此衰飒、寥落而感慨? 在四海神乞肃容恭请之下,天龙老人、弄月老人、龙门棋士、医圣毒王司徒求一起进入屋内暂歇。 葛品扬匆匆卸除化装,入内重新向师父请安。 天龙老人起身离座,执住他的手,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师父都知道了!大难方兴未艾,师父等如力有不及,除魔卫道,继往开来,就全看你们年轻一代了,坐下!” 虽只寥寥数语,却字字有千斤之重。 第一句“师父都知道了”,显然是承认错责了爱徒,使爱徒受了极大委屈。 “大难方兴未艾”以下的几句话,更是震撼人心,以天龙老人之傲岸卓绝,居然会兴起“廉颇老矣”,难逃大劫,寄望后一代的悲观想法,情势岂不严重得令人可怕? “坐下”二字,虽只是对爱徒的慰勉、体恤,多少也含有一些凄凉意味。 龙门棋士哼道:“小子,你师父既然知道你小子几乎跑折了双腿,你就坐下歇歇吧!” 葛品扬肃然道:“做份内之事,何敢言劳?只愧未能为师门分忧。” 说着,也就在下首欠身坐下。 龙门棋士又向神乞乐十方瞪眼说道:“老乐,你手下折腾了一夜,损折了不少,也叫他们歇息吧,可不要再摆出什么帮规家法啦!” 神乞道:“本帮弟子太脓包,所以才经不起风浪。唉,既是古老恁地吩咐,自当矜全。” 龙门棋士哼道:“你别拐着弯子骂人了,今天一局棋,连我都输了一着,你手下算得老几?他们个个不怕死,都已尽了全力,你还该大大犒劳他们一番才对。” 又转向天龙老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确实扎手!以我看,那四个丫头(指雅凡等四女)所学至少不在你三徒一女之下,而我与白老儿合力接手的那两个泼妇,咳咳,更足与我们几个老头子分庭抗礼,那么,那个‘正主儿’岂非无人可敌?如果再加上那班化外蕃秃,不是长他人志气,我们已八成吃瘪定了,就是五派倾巢来助,也无济于事,又如果五台三个老贼和姓钱的那些牛鬼蛇神也趁风放火,为虎作伥的话,那就更不必说了。” 天龙老人沉吟不语。 葛品扬忖道:根据白老历次所言,古老头说的“正主儿”,分明是指那个白发姥姥,且必与师父有所密切关连。这种事,做后辈的不便随便动问,师父为此烦心,正是促使师父和师母释嫌修好的机会,只是,如何开口措辞呢? 他刚向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看去。 弄月老人已“噢”了一声道:“公烈兄,你刚才虽说‘都已知道了’,想必对于品扬最近所经历之事还不太清楚,不妨听听。” 天龙老人侧目看向葛品扬。 葛品扬遂把奉龙门棋士差遣,和赵冠、罗集大闹四方教,回途巧遇金、醉二魔,中了“金手指”,无情翁及时伸手解厄,长安惊变,路逢怪车,急援五凤帮,直到再下洛阳等的经过情形,扼要地禀告了师父。 一番话,直听得满座动容,四海神乞和四大长老更是频频击桌赞叹,神乞敞声大笑道: “天龙有此徒,本帮损折了一些脓包算得了什么,再加一倍也值得!公烈兄,嫂夫人给你的回信,可否拿出来大家合计合计,本帮别的不行,如果是跑断腿的事,却可以尽一份力气。” 葛品扬暗笑道:神乞也真脱略行迹,人家夫妇间的私事,怎好轻易公开?又怎能让大家合计?不过,这也显示神乞口快心直,肝胆很热,木藏私曲,只不知大师兄是否已把信交给师父。 弄月老人和龙门棋士等都在等待天龙老人开口。 天龙老人仰面冥想了一下,点头道:“大徒常平,大概已赶回武功山了,就烦乐帮主传令三百里内各分舵,一发现他的行踪,着其马上赶回洛阳。” 神乞立即吩咐下去,丐帮信息传递最快,“最急令”能于一日夜间传达发令所在地周围八百里外。 弄月老人沉声道:“公烈兄,你知道,我一向野鹤闲云,不愿过问任何是非之事。现在,我却想‘过问’一下,不知肯赏脸否?” 葛品扬心中突地一跳,暗叫:“来了,想不到此老不管则已,一管惊人,竟然与我师父开门见山,直言谈相,上苍保佑呀!” 人,总是活在矛盾里。葛品扬每次想到急切时,都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够看到师父和师母尽释前嫌,言归于好。 可是,一旦面对现实,他却希望弄月老人先打招呼,计出万全,谋定而后动。 这时不但他紧张起来,龙门棋士、四海神乞、医圣毒王等一听弄月老人话中有话,似有不平常的话要向蓝公烈提出,也都凝神注目,密切注意。 只听天龙老人肃然道:“白兄何谦逊乃尔?即有所面斥,公烈亦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落俗套便是不把公烈当作知己朋友了。” 葛品扬暗吸了一口气,更加紧张。 弄月老人仰天大笑,道:“蓝公烈不愧为蓝公烈,大丈夫当如是也,知己当献肺腑之言,我有一句话,也可说是一个意见,尚请老兄曲意接纳。” 说到这里,倏地顿住,目光灼灼,注定天龙老人。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天龙老人徐徐道:“吾人不落言诠,天大的事,闲话一句,蓝公烈洗耳恭听。” 弄月老人长吸了一口气,白须飞扬,张目凝声,一字一字,如同右掌作刀切状推出,加重语气,说道:“请-公-烈-兄-即-同-往-王-屋-一-行!” 葛品扬心头连连猛震。天龙老人双目放光,疾声道:“请吟风兄勿……” 弄月老人推座而起,道:“听不听,一句话,白吟风把三十多年交情全部搁上了。” 弄月老人说时神情激昂,大有燕市悲歌,易水萧萧,腾蛇在手,壮士断腕之慨。 葛品扬心跳如捣,竭力沉住气,暗暗默祷。 龙门棋士等亦皆面容肃穆,如泥塑铁浇。 弄月老人以治丝理棼、并剪哀梨的语气,以其与天龙老人数十年的交谊听取天龙老人一句话,确实是下了决心,非此不足以表示其心意之坚决。 如此,则天龙老人倘若照办,自然皆大欢喜。 否则,情形就严重了。 事实上,已不容许天龙老人再作缓冲之词,没有支吾余地,干净利落,非在二者间取决一种不可。 空气好像在冻结,大家都注视着天龙老人。 天龙老人倏地容止若思,神色严肃,一转而为豪声狂笑,斩钉截铁地道:“诚然,人生知已难得,土为知己者死!蓝公烈敢重申前言,白兄吩咐,闲话一句!” 此言一出,虽只几句,却字字如雷,此时此地,出于天龙老人之口,更能使人内心受到震撼。 弄月老人神色激动,一时反倒怔住。 龙门棋士古今同嘘了一口气,道:“不枉大国手数十年生死交情!” 就在神乞与四大长老、医圣毒手司徒求等人刚要有所表示刹那,葛品扬方自绽开的欢容突然呆定,心也跟着沉落。 只见天龙老人突然须眉皆张,目射神光,凛若天神,深注弄月老人面上,沉声说道: “其实白兄不说,蓝公烈也正要直闯王屋山,寻冷氏问罪,横扫五凤帮,以谢天下!蓝公烈有负同侪期望,家门不幸出此悍妇,所以容忍未发,乃念结发之情,待其反省自悟,如今——” 他吸了一口气,右拳有力地平放在案上,左掌如刀切出,话音如悬崖急湍,奔泻而出: “在座诸兄,想必多少都知道一些当年那段旧事,也可说是蓝公烈一生憾事,至今才知真相!当年祸变,以至洛阳风雨,丐帮遭劫,说来皆由冷氏一人造成,蓝公烈亦难辞其咎,不必再等到中秋了,蓝公烈如不就此一振夫纲,听令‘牝鸡司晨’,还有何面目再对天下人?” 霍地起立,目注口张目呆的葛品扬,喝道:“品扬,你速即回天龙堡去,面禀你两位师母,为师如果中秋节后仍无消息,立即封闭天龙堡,汝等各奔前程,念在师徒一场,一元指与天龙剑诀分由你与两位师兄承继下去!听到了没有?” 葛品扬恍如置身噩梦中,未料到会有如此曲折剧变,使自己全部心血尽付东流,平生壮志如汤泼雪,素知师父言出必行,一阵心酸,一阵凄惨,只觉胸间热血上涌,强捺住欲喷的鲜血,低头悚然答道:“扬儿听到了!” 眼中一热,嘴角溢血,正要掉头离开。 猛听龙门棋士拍案大叫道:“什么话?气煞我也!蓝公烈,你是非不清,恩怨不明,岂止白老儿要与你断义绝交,古今同也深悔错交你这种一意孤行的朋友,你只管请便!小葛,唯有对弈可以修心养性,老夫还要多活几年,犯不着生这种闲气,老夫再指教你几手,走!”大步抢出,一把抓住葛品扬手臂,气呼呼地直往门外走去。 其余众人都因天龙老人盛怒若狂,无法插口,惊容相顾,一时结舌无声。 弄月老人回过神来,白须飞扬,狂笑道:“公烈兄!差矣!你是当局者迷,我们却旁观者清。你们夫妇,只是个性太强,各不相让,才造成意气之争,一错岂可再错?如各走极端,徒使亲者痛,仇者快了,你们一‘龙’一‘凤’,两败俱伤,正道武林再无可为!吟风白某身为中原道上一分子,也只有拼出老命,与人家周旋一下,你既然认为匹夫不可夺志,非逞匹夫之勇不可,天下谁能阻你?哈……哈……哈……” 就在这几句话间,龙门棋士拉着葛品扬,已走得不知去向。 四海神乞乐十方大步而出,回头苦笑道:“公烈兄,事到万难须放胆,人逢千劫不灰心!请多考虑清楚,老化子去把大国手请回来与你消遣几句……”话未说完,人已掠了出去。 天龙老人蓝公烈颓然坐下,十分落寞地闭目长叹道:“谁说我是非不清,恩怨不明?谁说我当局者迷?你们又何尝旁观者清?我已被蒙了几十年,难道还要我一辈子糊涂下去,死亦含恨么?” 由袖中取出一封已拆开的柬帖,振腕甩向弄月老人,狂笑道:“就请你旁观者‘清’一下吧!” 弄月老人心中忐忑,一眼看到柬帖的形式,竟与上半夜由那个二结丐目交给他过目的一式一样,心中一怔,不用说,又是白发魔母所玩的把戏。 他强捺心神,从容地拆开一看,面色旋也变得难看起来。 只见帖笺上写着 “书达公烈贤婿知悉:汝虽薄幸,忍心绝情,但与吾女终有夫妇之实。始乱终弃,此恨无穷!唯吾女临终,泣告老身,汝实爱彼,不知何故中途移情,要老身彻查原因,故而多年容忍未发。经多方查勘,始知真相!皆因冷家贱婢存心夺爱,与其两个师兄,巧计离间,阴谋嫁祸,先以藏土忌体香偷沾香女之身,继以域外化龙涎欲污吾女之节,使汝误听传言,自坠陷井,与冷家贱婢成婚,致吾女含恨而殁!老身三上天山,又悉胖瘦二孽已为冷家贱婢邀出,创立五凤帮与汝作对,毒逾蛇蝎,莫之为甚。老身虽出身不正,心地光明,风烛之年,行将就木,岂能再看爱女沉冤莫白?除飞柬冷家贱婢与胖瘦二孽延颈待戮外,念汝盛名之累,吾女为汝诞有一子,舐犊情深,不忍孤儿无父,盼汝自投洛阳,与老身共执冷氏与胖瘦双孽,当着天下同道之前,正吾女之名,洗吾女之垢,老身当助汝退去域外之敌,全汝之名。若汝是非不清,冥顽到底,老身只有协同域外三教,血洗中原,尽歼汝与冷氏以及双孽,沥血挖心,血祭吾女。如此,老身庶可瞑目,吾女在天之灵亦可稍慰。柬到汝手,老身已抵洛阳矣,切勿自误!” 后面署名,竟是 “愚岳母唐氏手砌” 弄月老人眼光随着字句跳动,心神剧震,全身冷汗,一面喃喃道:“不会的,不会有这种事!冷心韵不是这种人,你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可能对方制造借口,挑拨你们伉俪……” 天龙老人张目道:“白兄,你得了冷氏多少好处?凭什么证明不会有这种事?说她不是这种人?请说清楚些,蓝公烈洗耳恭听!” 弄月老人暗暗叫苦,强自沉声道:“这个并不难,不妨三面对质。天下事,没有永久的秘密,先弄明事实,再论是非曲直。” 天龙老人呼气有声道:“白兄,这事我当年即有所闻,苦无证据,且念在结发之情,只好隐藏在心底。后因她那两个不成材的师兄时常找她密谈,我看不顺眼,就责她以后少同他们来往,她却因此负气,寻死觅活,自行独居石室,又破壁逃走,可见她做贼心虚,早有背夫之意!” 双目暴张如炬,厉声又道:“白兄,蓝公烈若再向她委曲求全,天下人将视我如何?我以垂老之晚年,能让人耻笑帷薄不修,有失丈夫气慨么?” 弄月老人似亦了解天龙老人的心情,默然递回白发魔母的柬帖,苦笑道:“公烈兄,盛名之累,果然是盛名之累,不过依小弟之见,当前似仍以合力对外要紧,这档事,不论真假,稍缓再说。” 医圣毒王司徒求与四大长老等因弄不清柬帖中所言何事,困惑莫明,但由弄月老人前后措辞之变化上,已可想到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无如一时不便表示什么。 空气又陷于一片死寂。 弄月老人心潮汹涌,百感交集,意念纷驰。 他的本意,原是鉴于目前形势紧急,敌势之盛,大出想象之外,刚才一场恶战,他倾一生所学,也只与对方一个二等人物打个平手,可知对方实力之强。 龙门棋士古今同恃功轻敌,急于求胜,和对方硬拼玄功,更几乎受了重伤。据此估量,如果白发魔母一出手,再和那班武功诡异难测的西域蕃僧联成一气,后果何堪想象? 所以,他临时改变主意,当机立断,不惜把数十年交情孤注一掷,直言冒犯,强逼蓝公烈同往王屋山,与冷面仙子求全修好。 因他老于世故,洞烛人情。他认为,冷面仙子虽然迫于自己与医圣毒王的情面以及在爱女蓝家凤与葛品扬至情感动下松口,但女人为了面子,她在交付常平带给蓝公烈的密柬中,多少会故意刁难他,提出许多使蓝公烈丢面子、有损威严的条件,以遂其压制蓝公烈、抬高自己的心愿。 果真如此,倘若那些“条件”不获天龙老人接受,或根本无法解决,则龙堡、凤帮释嫌修好,共同对外的愿望仍难实现,而眼前情势已至燃眉地步,所以,他不能呆等,只有不顾一切地,拼着与老朋友翻脸,使出强逼手段。 不料,天下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好比半路上杀出程咬金,他所谋求的目的可说已如愿以偿,但情形却已与先前完全不同了。以天龙老人之个性,加之自负人望,人名树影,爱惜羽毛,一旦与冷面仙子面面相对,势必引起直接冲突,那样,不但自己苦心孤诣促成他们夫妇释嫌修怨的愿望立成泡影,后果且将更糟。 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蓝公烈再说,他不但不敢再劝天龙老人立即前往王屋山,反而觉得在目前情形下,最好不让他们夫妇见面。 他忧心忡忡,有苦难言,双目交蹙,一无得计。 就在此际,远远忽然传来四海神乞一声震耳大笑:“常少侠,辛苦了!令师在,速入见。” 弄月老人心神狂跃,又惊又喜。 惊的是老友蓝公烈正当心情恶劣、郁怒正浓之际,常平恰好赶到,万一密柬中果然有什么使蓝公烈面子攸关、难以下台的“难题”,岂非“薄言往诉,逢彼之怒”?火上加油,更加不可收拾。 喜的是常平适时送来冷面仙子的密柬,且不论密柬内容如何,至少代表着一种书信往还,可证明冷心韵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决绝心意,一夜夫妻百夜恩,蓝公烈是性情中人,只要密柬中多少有点回心复合的意思,蓝公烈念在结发之情,自己和乐十方等人再从中加以斡旋,未尝没有旋转乾坤的希望。 医圣毒王司徒求等人因未看过白发魔母那封密柬,不知情势的严重又已加深,一见常平赶到,俱都忧戚骤展,心情一松。 只见常平满头大汗,全身衣服如被雨水浸透,气喘未定地疾步走入,猛吸一口气,举袖拭去额上汗水,向乃师肃然躬身为礼道:“劣徒常平拜见师父……” 又向司徒求等行过礼,虽是长途飞驰,十分匆忙之下,仍不失沉稳气度,礼数周到。 天龙老人蓝公烈沉声注目说道:“王屋之行如何?” 常平恭答道:“师母有复函回奉!” 一手探怀,取出用桐油纸包着的密柬,双手捧着,递呈天龙老人。 天龙老人伸手接过,双眉紧蹙。 大家的目光都不自制地投向他,望着他干净利落地解开油纸包,撕开密柬封套。 封套除去,是一张精制的“湘妃笺”,远远看去,好像满纸烟云,血泪斑斑! 大家在紧张得几乎窒息之下,反而又都将目光避开,有如等候宣判。 天龙老人蓝公烈神色不动,双目凝光,扫过柬笺上一行又一行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也不肯漏过 “书复天龙堡主蓝公烈大鉴:尺素已悉,寸心难明,昔年旧恨未消,今日萧墙祸起,妖婆寻衅,掐造事端,已请同门声讨去矣。吟风多事,品扬可教,心韵并非木石,君若诚意负荆,请先办妥三事: 第一:于中秋之会上,当众宣告天下,昔年欺妻宠妾,出于无心。 第二:着天风老人领回黑白二婢,发誓系自愿下堂求去,永不再进入天龙堡一步。 第三:承认心韵多年心血所积的成果,天龙堡改名龙凤堡。 另请承诺两件事: 第一:承认心韵所收养之义子、义女,与天龙三徒一女一视同仁,无分轩轾,未来一切权益地位均等。 第二:凤儿终身托付品扬,不容任何人僭越,纳妾容待后议,吾女绝不屈居别人之下。 以上数端,如同意做到,心韵既愿不计半生蹉跎,凄凉岁月之苦,与君同御外侮,否则,各不相谋,听天由命,心韵当以有生之年,贯彻素志,五凤帮即使创于吾手,毁于吾手,成败利钝,非所计也。特此奉闻,言出无改! 王屋冷心韵” 天龙老人一口气看完,重重哼了一声,仰天狂笑。 他面对这些难题,真有哭笑不得之感。 第一个条件,近乎无理取闹,因为他是以为冷心韵已死,才另娶黑白双娇为继室,在他的看法,错在冷心韵,他没有错,要他向天下宣告,无异存心损毁他的威名、声望。 第二个条件,更是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因为既在妻死继弦的情况下,岂能厚彼薄此,黑白二人并未犯七出之条,何忍迫她二人下堂?有违情理。 第三个条件,虽有商量余地,外附的两个条件更是事后才须解决的问题,但因以这种方式出之,却一样地不能为天龙老人所接受。 天龙老人蓝公烈,堂堂一代武林领袖,禀性刚烈,岂肯屈服于一个妇人,尤其是自己妻子之前,落个“惧内”之名? 不过,由柬中他却也得到了若干启示,了解了一些情况。她必然也接到了白发魔母的投书,所以说“妖婆寻衅”。 “捏造事端”,显然是不承认白发魔母的指控。 “已请同门声讨去矣”,她的同门,当然是天山胖瘦双魔,想必双魔早已潜来洛阳,暗中密谋对付白发魔母了。 弄月老人一见天龙老人神情不善,便知最后的一点微薄希望亦告破灭,沮丧地只有摇头暗叹。 天龙老人振碗一甩,把手中柬帖抛给弄月老人,同时一掌有力地按在桌上,大笑道: “蓝公烈三个字,看来面临考验了!” 转向紧张不安的常平一挥手:“去歇着,等下为师或有差遣!” 常平躬身退下。 这么久,尚不见四海神乞乐十方回转。 司徒求和丐帮四大长老等人心情紧张,都未注意到这一点,只惑然地看看天龙老人,又看看弄月老人。 弄月老人强沉住气,静静看完密柬,暗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松弛了一下心情,凝声道:“公烈兄,依我看,此中大有隐情,必须……” 天龙老人大手一张,目起威棱:“走!必须去王屋当面问那泼妇!” 人已起身离座,向司徒求与四大长老一抱拳,道:“失陪了!” 弄月老人一拉医圣毒王司徒求道:“我与司徒老儿为你们作个见证:谁有理,就帮谁!” 四大长老和七位分舵舵主纷纷起立,肃然恭送。 天龙老人领先腾身而起,转眼间,三位老人便走得不见踪影—— 第三十六章 荒山古墓动干戈 时正四更左右,也正是天色将曙末曙,鱼肚欲泛未泛,黎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时刻。 洛阳城中,两条人影,飘忽如电,过房超屋,向朝阳居驰去。 正是龙门棋士古今同和葛品扬二人。 龙门棋士一怒之下,拉了葛品扬,匆匆离开丐帮洛阳分舵,悻悻然地骂天咒地,一路飞奔。 葛品扬在忧伤愁苦之下,当时既无从向师父诉说,而眼看师父正值盛怒,也不宜有所逆耳之言,只有任由龙门棋士拉着走。 夜风一吹,头脑立时清醒过来。 他乃绝顶聪明之人,仔细一想,便知龙门棋士如此做法一定别有居心,素知此老古怪多端,诡计百出,更富于别人难及的阅历和世故,倒要看看此老又要玩出什么花样来? 一直奔到朝阳居前面不远的街口,龙门棋士才停下脚步,似乎兀自余怒难消,恨恨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气煞老夫!” 葛品扬暗暗失笑,道:“最好能对上一局,自然心平气和。” 龙门棋士一吹胡子,瞪目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小子也和蓝公烈一样……” 葛品扬笑接道:“一样的不近人情是么?” 龙门棋士哼道:“一样地糊涂透顶!” 葛品扬“噢”了一声道:“过奖,怎不说聪明透顶?” 龙门棋士眨眼道:“你小子自命聪明,咳咳,可知老夫袖里乾坤!” 葛品扬故意搔头道:“人外有人,一山还比一山高,在您老面前,任谁都要差上一点,您老倘能稍予提示,品扬才有发挥余地,据一隅而作三隅反焉!” 龙门棋士一掌拍在葛品扬铁肩上,笑骂道:“好个鬼小子,倒会拍马屁,在小聪明上果然强过蓝公烈,难怪古人有冰凉于水、青胜于蓝的话。” 葛品扬笑道:“过誉实足汗颜,品扬受宠若惊!” 龙门棋士想了一下,两掌互握道:“事情果然扎手,可说已到危急存亡关头,偏偏你师父又不肯争气,连老夫一时也失了主意,真是张天师被鬼迷住了。” 一击掌,沉声又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未尝没有生路,只可惜远水不救近火,如果早知是那老乞婆,老夫就不会差你去请救兵,即使请不出人,至少也可以榨出几手绝招,哼,你小子倘能有这个造化时,今后武林,就算你这个小子的了,连蓝公烈也不及你的威风!” 甚品扬闻言至此,心中大为惑然,不知当今之世,还有甚么更厉害的人物? 既是“远水不救近火”,又何必说?岂非废话! 龙门棋士似已看透他的心思,一瞪眼,道:“话未说完,你小子胡思乱想个什么?老夫说的这一个人,可说是那老乞婆的唯一克星,唯一忌惮的对头,老乞婆就因为昔年潼关大会上吃瘪在这人手上,才从此销声匿迹,不敢再到中原猖狂,同时这人也是你师父生平最敬畏的一个人。只要他一句闲话,你师父不敢不听,你师母也会低声下气,不敢再发雌威!” 葛品扬一听与师父、师母有关,心头一突,忙道:“这位老人家现在何处?品扬可以不眠不休,星夜兼程……” 龙门棋士摇头道:“不行,没有这么简单。这人脾气怪得很,弄得好,一句话;弄不好,你小子哭都会哭不出来,只有从五老峰跳下鄱阳湖!” 葛品扬失声骇呼道:“五老峰?是庐山?那位老人家莫非隐居‘匡庐’?离武功山并不远呀!” 他突然想起,年前自己冒充师父与五派掌门人订约洞庭君山之时,正是师父天龙老人庐山访友未归之时…… 龙门棋士仰面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好比下棋,只要留好‘眼’,就不会被人家吃掉!” 一拍葛品扬肩头道:“不错,小子,我们就先把‘眼’做‘活’再说!” 葛品扬一怔道:“如何‘做’?” 龙门棋士瞪眼道:“为何不向老夫讨教?” 葛品扬肃然道:“恭候耳提面命。” 龙门棋士点头道:“孺子可教。老夫问你,你小子有无把握把老乞婆身边那四个丫头中的任何一个智取或力伏,予以制住。” 葛品扬呆了呆,道:“若论智取,只要时间充裕,尚有八成把握,如论力伏,因尚不知对方深浅,至少,她们四人中任何一个,都似不在品扬之下,纵差也无几,她们又很少落单,只恐难以如愿!” 龙门棋士点头道:“你小子还算有自知之明,老夫就看中你有点小聪明,可以智取。” 双目一瞪,沉声道:“现在,老夫却偏要你去‘力伏’,而且,以‘天龙第三徒’的身份去,先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让她们知道天龙堡并不好惹,也叫老乞婆惊上一惊!” 葛品扬暗忖道:说来容易做来难!此老想得倒好,却不知一个弄不好,不但不能给对方下马威,只怕想全身而退都有问题!。 龙门棋士盯住他,哼道:“小子不敢?” 葛品扬略一迟疑,一挺胸,奋然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龙门棋士一挑大拇指,点头道:“小子别怕,有老夫在,不会让你白吃亏,送上门去挨打!” 葛品扬脸上一热,脱口道:“尚不致于咳,你老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龙门棋士瞪眼道:“好小子,你是说老夫也吃过人家的亏?哼!老夫自有道理,走!” 人已弹身而起。 葛品扬随即跟进,他虽然心中打鼓,但为了师门荣辱,也顾不得个人的生死安危了。 朝阳居内一片静寂。 仅只院中几株槐树,在夜风中轻曳疏枝。还有阳台上几盆牡丹,散发出淡淡香气。 龙门棋士和葛品扬双双飘落到阳台上。 因是有心挑战,并不顾虑发出声音,暴露形迹,但落身之后,却未闻里面有何动静。只隐约听到四下客房中发出住客们的鼾声。 远处,梆析之声报出四更。 二人相顾愕然。 因为,白发魔母以下,只要有人在内,一定会发觉有夜行人光临,听到衣袂破风声音。 武林人物,耳目最灵,即使睡梦中亦能保持警觉,何况是她们这些高人。 那么,为何不见反应? 难道她们已潜伏待敌,准备突起猝袭? 这是不可能之事。 以白发魔母之自负,决不会这么做! 想到黄、青二凤所言她俩不久前联袂夜探朝阳居时,尚未窥秘便被人家震退,青凤几乎身受重伤,却连对方人影子也未见到。 如此,足证对方决不容任何人擅自入窥一步。 再由对方来到洛阳后的一切形迹上看,显然地,对方骄狂已极,似乎已认定稳操胜券,胸有成竹,专等师父与师母接到传柬后自行投到,生杀予夺,因而托大地堂而皇之,坐以静待,并不急于直扑王屋,更未准备南下武功山。 尚幸对方如此妄自尊大,否则,倘若对方径犯凤仪峰,此时恐怕已经不可收拾了。 更由对方任凭雅凡等四女在洛阳到处闲逛、毫无顾忌的情形看,对方显然也没有在师父、师母现身露面前采取行动的意思。 可是,眼前这种反常的现象,又意味着什么呢?莫非对方已临时变计,离开了朝阳居? 那么,她们去了何处?目的为何? 葛品扬心潮汹涌,莫衷一是。 忽听身后龙门棋士哼道:“人家不敢出来,小子,难道你就不敢进去么?你且出声招呼一句,老夫可要直闯了!” 葛品扬气沉丹田,凝声喝道:“天龙门下第三徒葛品扬前来拜访” 他一时对白发魔母尚无认为适当的称呼,只好说到“拜访”二字为止。 里面仍然寂无反应。 却听到楼下有了响动。似是有人由睡梦中惊醒,南咕着叫道:“谁呀?三更半夜,吵人好睡……” 另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老二,好像是在……天上说话……” 大约吓醒了?随即一声不响了! 葛品扬回头向龙门棋士皱了皱眉头。 龙门棋士侧耳听了一下,一招手,哼道:“下去。” 人已一式“倒挂珠帘”,翻落檐头,空中猛一折腰,双掌封住门户,破窗扑入东侧一间客房中。 葛品扬亦已听到那间房中有轻微异样的可疑声息。毫不犹豫地,也以一式“紫燕穿帘”,随后扑入。 房中一片漆黑。 凝目一看,案上残烛泪尽,榻上被褥未动,显然无人。 声息起于榻旁锦幔之后。 龙门棋士早已毫无声息地掩了进去。 葛品扬凝功跟进。 目光至处,为之一怔。 入目一人只见半身,齐肩以下,被白绸缠带五花大绑地绑在梨木床栏上,头上则被套了一只“混元金斗”(马桶)。 大约马桶中原有之物,临时亦被派用上场,骚气扑鼻,尿流遍体,可说淋漓尽致,一身“奇香”。 人在挣扎,马桶也随着晃动。 龙门棋士一皱眉,向葛品扬一扬脸,自顾背起双手转过身子。 葛品扬暗暗叫苦:真是好差使,这可不是有酒食先生馔呀! 他无可奈何地迅速近前,手指贯劲,先把紧绑住的缠带截断,再用巧劲,一脚把混元金斗挑起踢开。 那人头一露出,不住摇晃,敢情面上臭尿未干,骚味难受! 葛品扬看清之下,不禁啼笑皆非,只“噢”了一声,连忙掉头退出。 原来,这被人缠带绑身、头戴马桶的人,竟是妙手空空儿罗集。 对此,葛品扬当然只有回避一下。 朋友受辱,感同身受,人要脸,树要皮,怎好面对面,增加罗集的尴尬? 罗集定了定神,羞愤欲绝,却口中被塞满破布团,难以出声,双臂亦因捆绑太久,酸麻无力,一时仍无法行动。 葛品扬找了一条面巾,由幔外抛入,促声道:“罗兄,冠弟呢?快点收拾,慢慢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脓包,几乎误尽了大事!” 罗集已听出是葛品扬和龙门棋士到了,手脚经过这一会工夫也已舒展了,忙自己扯出口中破布团,又在脸上脖子间拭了几把,骚气攻心,似乎连破布团上也有怪味,差点连胆中黄水也呕了出来。 这委实是最难堪的事,也是奇耻大辱! 龙门棋士又发话了,声调有点不自然:“怎么?冠儿何在?” 罗集吐了几口唾沫,喘声道:“还好,令徒见机得快,恰好又碰到那老婆子似乎有事,急待离去,令徒想必未遭毒手。” 人已满面愧惭,郁怒地掀幔而出。 葛品扬嘘了一口气,安慰着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罗兄,敌势太强,连家师也在作难!我们走吧!” 他的意思,无非是为罗集解窘。 龙门棋士却又哼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谁叫你贪功轻动的?活该!” 罗集嗫嚅着道:“古老教训得是,我原只想顺手牵羊,免犯‘空回’之祖师戒条,不料竟会失风了!”又叹了一口气,沮丧地道:“这么倒霉,三年内绝对不能出手作案了! 唉!” 龙门棋士沉声道:“你听到她们说了什么没有?” 罗集道:“只听老婆子说了一句:“那两个老孽畜已应约到了灵帝陵,先去把他们了结了再说!’于是一下子就都走了。” 龙门棋士点头道:“果然不错,一定是天山两个老贼,我们看好戏去!” 人已穿窗而出,葛品扬看看房中再没有什么岔眼之处,随后也跟着纵出。 楼下又有人被惊动了,嚷道:“有贼!店家!” 龙门棋士星拽而下,循声扑入一间房中,一会儿,又孤身出来,胁下多了一团衣物,往刚飘落实地的罗集手中一塞,哼道:“你小子做贼失手,老夫只有临时客串,做一次剥衣强盗,谁叫那厮鬼叫乱嚷的!快换上,自己跟上来。” 人又腾身而起,直扑正北。 葛品扬知道灵帝陵在北邙山中。 邙山南麓,集有汉、唐、晋三朝的帝王陵墓。 自光武、明章诸帝以下,历朝诸帝都葬骨于邙山。积而久之,重叠皆墓,无处不陵,故洛阳俗谚中有“邙山无卧牛之地”之说。 汉明帝墓称“显节陵”,桓帝墓称“室陵”,章帝墓称“敬陵”。 上顶山,实即灵帝陵,远望如小山,高约三四十丈,周遭占地三里有余。 古时帝王死后备极哀荣,陵寝鸠工浩大,更讲究风水,据郭噗的《游仙龙脉》说:“北邙山满山松柏,苍翠欲滴,来龙去脉,地多佳穴……”后来,“古墓犁为田,松柏砍为薪”,祥风吉水,也随帝王威风飘然俱去。 晨雾很浓,凉风拂袂。 远处已有晨鸡报晓。 龙门棋士、葛品扬和换过衣服的罗集刚赶到山下,便听得山中喝叱之声与掌风激荡之声响成一片。 急急登临一看,果见灵帝陵前,天山胖瘦双魔正和那两个大辫子的妇人打得异常惨烈。 另外,黄凤为首,加上蓝、紫、红三凤,则与雅凡等四女人影交错,掌指齐飞,斗成一团。只有青凤,大约因内伤未愈,站在一侧掠阵。 还有黄、青、蓝、紫四鹰,于外围排立成弧形,凝目紧注场中,有如绷紧的弓弦,跃跃欲扑。 墓前正中安灵碑上,赫然端坐着那个曾在洛阳朝阳居门前亮过相的白发老妇! 她仍是一身乌光闪闪、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宽大衣裙,面垂黑纱,不见面目。只是项下胸前却多了一串累累如瓜、一大八小的九个骷髅头。 那九个骷髅头,俱是獠牙如刃,目瞠如壑,十分狰狞可怖。 葛品扬如今已知道这个老妇就是三十年前使中原武林闻名色变、见影惊魂的白发魔母唐御君!心中情不自禁骇然生凛。 别看她颤巍巍的,好像风也吹得到,其实年高八十有余,功力通玄,整个中原武林没有百招对手。 葛品扬曾于天龙八将口中得知许多“江湖掌故”与“武林秘辛”,唯八将每次说到白发魔母时,却总似有所忌讳,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不过,他综合各次片段,已在脑中形成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即:约三十年前,“魔母”曾率领九个魔子,前来中原闹事,所向无敌、横行一时,被中原道上称为“九子魔母”。 来几,中原武林群起而攻,潼关一会,得高人出手,大挫之,魔母九个儿子,无一幸免,魔母自己也负伤而遁。葛品扬也曾好奇地问过:魔母生有九个儿子,难道一个女儿也没有? 对此,首将以目光止住四将刚进出口的半个“有”字,摇头说道:“这个,不大清楚。” 后来,他又由天风老人处听到“武林三美一枝花”的名称,关于“武林三美”的说法,他早已听说过;问起“一枝花”,天风老人迟疑了一下,才说出是一个很厉害而又很美艳的魔女,因善用一种最狠辣的暗器“断肠花”,故有些人就称她为“断肠花”或“一枝花”。 再问别的,天风老人就顾左右而言他了。 根据这些往事,再参照最近各种迹象,他已能大致确定,白发魔母必有一个女儿,就是“三美一枝花”中的“一枝花”,而这位一枝花,必与他的师门有着非凡的关系。 劲风呼啸,人影翻飞,恶斗的气势,使他无暇多想,随同龙门棋士缓缓欺进,目光也被吸引得由白发老妇身上移向斗场核心。 他们三人刚刚接近到十丈之外,黄鹰冷必威便面纱一晃,锐利的眼光由纱孔中透出,向他们三人疾视过来。 那个白发老妇却是动也未动一下,似乎完全未注意到他们三人的来到。 葛品扬迅忖道:师妹她明明已到了洛阳,并曾于自己和雅凡等四女凭吊天津桥时现过身,为何在这种紧要关头,却不见露面呢? 他盼望能见到她,好问问“情况”。 又希望她没来参与这场恶斗,免得她躁急轻动,万一失手。 放眼斗场中,似乎双方实力伯仲,旗鼓相当,一时分不出胜负。 再仔细一看,天山胖瘦双魔以守得紧、攻得辣、掌风阴沉、狠中有稳称胜。 那两个妇人则以身法飘逸,招式诡异见长。 另一边,四凤攻守兼顾,一点也不敢出险招、求幸胜,稳扎稳打,十分小心。 雅凡等四女出手如电,全是攻势进招,刁钻古怪,身法轻灵,但在黄凤等不求有功,先求自保的严密封锁战术之下,也丝毫占不到便宜。 葛品扬忖道:表面看来,双方棋逢敌手,分庭抗礼!但是,胖瘦双魔以五凤帮太上护法之尊,对付敌方二代两个门下,在声势上已经先落了下风!四凤以五凤帮帮主身份,奈何不了对方四个第三代弟子,也有点相形见绌了。更何况对方多少略占主动,争得了先机。如此下去,五凤帮方面即使不败,也等于输了! 又如果对方正主儿白发魔母不耐久待而出手,乾坤一击之下,谁人能当?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魔母为何不出手呢? 是自矜身份? 是自信两妇四女已足可稳操胜券? 或者尚有所待? 还有,凭魔母能为,决不会不发觉自己三人到了附近,她匆何不动声色,一点不作表示? 他暗暗思忖,背脊发冷。 难道她认为不屑出手?认为要对付自己三人,不过举手之劳? 那么,待会如何应付? 别说自己毫无把握接下魔母三招两式,便是龙门棋士也无异是被围死了的棋子,迟早被人家白吃。 侧目一敝龙门棋士,却见此老正自眼光乱转,好像随着场中人影转动,又似在欣赏战况,分判谁强谁弱,神情悠闲,颇有黄鹤楼上看翻船之概! 葛品扬心中暗恨,骂道:你才真是老糊涂哩! 他继又忖道:你既不怕一把老骨头丢在这里,我葛品扬又怕什么? 再看妙手空空儿罗集,似乎心有余悸,伏在石翁仲后面不住蹙眉,显得十分着急,而又无可奈何,一副准备舍命陪君子的样儿。 葛品扬想到他在朝阳居的那一幕,心里不禁又好笑又难过。 他倏又想到:师父与司徒求他们如何了?假使师父和弄月前辈,再加上丐帮一众高手能及时赶来就好了。 他心念电转,双目盯注场中,一瞬也不瞬。 猛听天山胖瘦双魔同发怪笑,收招后退,并肩而立。 那两个妇人也一齐撤身,蓄势戒备。 葛品扬方自一怔,猜想胖瘦双魔必是有什么话说,或是想另出杀手。 倏地,头顶上空传来铁羽划空声息。 循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两只信鸽,雪羽映着晨曦,有如两颗银丸回旋空中,逡巡不下。 葛品扬仰首看着,忖道:这是凤仪峰的信鸽,怎会突于此时此地出现? 那两个妇人互看一眼,左面一个冷笑发话道:“是认输了?听凭姥姥处置吧!” 胖魔哑声怪笑道:“何必死要面子?你们虽已把‘龙卷八式’,‘海市蜃楼’练到七八成火候,何曾奈得老夫兄弟分毫?只因咱们师妹有话说,等下再叫你们知道厉害!” 瘦魔一声不响,举手一招。 两只信鸽敛翼斜射而下,在瘦魔头顶三尺处一闪而过。 银羽展处,抛落两颗蜡丸。 瘦魔一把抄至手中,捏碎,展开两张长约三寸的字条,扫目一看,随即递给胖魔。 胖魔伸手接过,略一过目,迅速与瘦魔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个妇人冷峭地哼着,右面一个轻蔑地道:“是不是想制造借口,苟延残喘,多活几天?自问逃得了吗?难道要姥姥亲自出手?” 葛品扬正在猜忖信鸽所传字条中的可能内容。 猛听瘦魔阴恻恻地叫道:“女人贫嘴,哪来这多废话!老大,不论如何,咱们且再露几手,给她们十掌硬的再说!” 人已欺近一步,提气运功。 左面妇人冷笑道:“敢情想显露近二十年苦练的什么玩意儿?行!别说十掌,一百掌也照样接!” 说着已轻风俏步,与另一妇同时逼近。 胖魔怪笑道:“机会多得很,今天只想略显颜色。咱们师妹飞鸽传令,要咱们问问你们,有没有胆直上王屋山了断?” 两个妇人披唇一哂,刚要开口,九子魔母突发一声比哭还难听的怒笑,喝问:“丫头们暂且住手,听令!” 正与黄凤等打得难解难分的雅凡等四女,闻喝立即撤身后跃。 黄凤等亦自然住手。 双方都是娇喘不定,可见消耗真力甚巨。 葛品扬心头一松,忖道:以魔母之自大,眼前一劫或可解除。师母为何要约对方径往凤仪峰根本重地呢?了断?了断什么? 他仍不十分清楚师母与对方结仇的内幕真相。 忽听胖魔哑声叫道:“老婆子,昔年之事,主谋者另有其人,咱和老二,只是因势成事,你是非不明,别以为咱们是好欺的。” 九子魔母面纱轻动,突然厉笑,使人胆栗。 只听她一字一句,如冰滴石,道:“哼!‘主谋者另有其人’?你说是谁?还不是那冷家贱婢!谁说老身‘是非不明’?老身倘若是非不明,也不会容忍到现在了!再敢出言冒犯,老身必先惩无礼之罪。” 一挥手,对二妇喝道:“你们恁地没用,限二十招内分出高下!” 又一指胖瘦双魔,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怎竟示怯抵赖?冷家贱婢既抗命不到洛阳来自行投到,老身自当直捣王屋,把她砸烂!你二人速即自行留下一点东西走路,或者联手接老身一招免死!如何?快说!” 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这位九子魔母敢对天山胖瘦双魔如此咄咄逼人,大言炎炎。 “一招”!这未免大欺人了! 合胖瘦双魔之力,接不下人家一招?这话说来谁能相信? 但听魔母口气,不“留下一点东西”,才接她一招,分明有不吃敬酒吃罚酒的意味,那么不言可知,这一招加之于双魔的必比“自行留下一点东西”更加难受。 魔母若无十分自信,绝对不敢如此托大,自毁威名。 因此在场众人,包括五凤、四鹰在内,一时都好奇地望向胖瘦双魔,要看看他们如何答话? 瘦魔脸沉如冰,冷笑道:“老婆子,你要咱们留下什么?” 这一问,很突兀,显然有意调侃。 九子魔母哼了一声道:“随便,只要老身认为‘可以’的就行!” 瘦魔突然狂笑起来,转向胖魔道:“老大,看来非认真露几手不可,人家太把咱们瞧扁了!” 胖魔本来蹙眉考虑,闻言哑声一笑,目注九子魔母道:“老婆子恁地说,咱们兄弟只有从命,接你十招再说。”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点迷惑。 只有葛品扬体会得出,胖魔这么说乃是欲取姑与,有意把人家“一招”,轻描淡写地说成“十招”,目的在扣住对方,不让对方临时反悔。 敢情,在胖魔估计,合兄弟二人之力,接对方一招,决无问题。 只听九子魔母冷哼一声道:“好!算你们有种!就只一招,半招不多,小心接着了!” 仅限“一招”,还要郑重地招呼别人“小心”,盛气委实凌人。 大家一致屏息注目。 葛品扬迅忖道:不论这魔婆怎么厉害,这回只怕也难以如愿!以天山双魔之身手,与自己师父同辈份,天风老人尚且吃瘪在二魔联手之下,断无一招也接不下之理。 胖瘦双魔功力都已到了意随念动、收发自如、六合归一的最高境界。 即使闪电奇袭,他们也能应变于一瞬,然而此刻,惊于对方毒辣,四道目光却紧盯住对方,一瞬不瞬。 九子魔母却仍是颤巍巍地坐在安灵碑上,一无出手的迹象。 突然间,她身上的黑衫涨如满帆,无风自鼓,满头白发也随之飞舞起伏,有如惊涛骇浪。 这是内家罡气运足的表征。 葛品扬的心房开始抽紧,收缩。 胖瘦双魔的阴沉神色骤转狞厉,说多难看就多难看。他二人的衣衫也起了波动,咧咧作响。显然功行甚急,四臂在袖中不住颤动。 九子魔母缓缓举起双手,袖口垂落,露出惨白如枯骨般的双掌、鸟爪般的十指。 最紧张的一瞬终于到来! 九子魔母一声低喝:“接招!” 人已凌空而起,竟仍保持着原来的坐式。 入目此情,葛品扬更加骇然! 这种“坐式”凌空的功夫,乃魔教中有名的“转轮驭天”的最高心法,与佛门最高玄功“法莲虚渡”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为人如果坐着,手脚无从任兴施展,最多只能发挥二三成功力,平飞而起,扑向六七丈外,已是惊人,再要出手攻敌,简直不可思议! “招”字落处,九子魔母已挟着卷地狂风,到了胖瘦双魔面前。 双魔同声怒吼如雷,四掌疾翻而出。 谁也看不清双方如何出招交手。 只听到一声如击败鼓的“匍匐”闷震! 惊尘骤起,劲气急旋。 葛品扬站在十丈外,也猛觉胸口一窒。 激荡的劲风如墙压到,众人不约而同地挥掌封住门户,气沉下盘,稳住马步。 听得胖瘦双魔闷哼出声,葛品扬虽知不妙,无如尘沙蔽空,看不清真实情况。 旋闻九子魔母一声冷笑:“如何?” 短短二字,特别凄厉可怖,刺耳心寒。 葛品扬一听九子魔母发话的位置竟仍在安灵碑上,不禁冷汗直下,这一刹那,他的心中涌起了无限感慨。 他一向有些自负不凡,在同辈之中,论武功,他艺出天龙门下,出类拔萃。 论文才,也可说博通经史百家。 论机智,备受长辈赞扬。 可是现在,他感到自己怎么也微不足道了。 沙尘随风消逝,一切看清了。 那情形使人心紧,目瞪口呆! 每个人脸上都现出惊骇的木然! 胖瘦双魔全身抖颤,似正强忍着无边痛苦。 面孔扭曲,冷汗如雨。 一个左耳不见了! 一个右耳不见了! 也不知如何失去的,很像是被快刀削去了。 只有胖瘦双魔自己心中明白:在闪电一瞬间,九子魔母身形变幻无方,十个指甲突然由屈曲交叠而倏地伸展,有似十柄利剑,锐风过处,不但各失一耳,且一个被点中左肩井,一个被点中右肩井,顿时有股阴寒之气循穴脉穿行,奇冷彻骨,动弹不得。 如果九子魔母有心下杀手,他二人哪里还有命在? 突然,安坐安灵碑上的九子魔母如指轻弹,喝道:“老身言出不二,你们可以滚了…… 谁?” 后面那一个“谁”字,如刀切出,人也霍地转头侧视,却是面纱不动。 葛品扬等人方自惑然回望。 一声劲咳,有人沉声接口道:“圣母果然在此,请恕打扰之罪!”破风如裂帛,强劲已极,四条人影,有如四支怒箭,一掠五六丈,略沾即起,几个起落,便已来至十丈不到之处,一齐停步,向九子魔母举手过顶,行礼。 而后,缓步走近,十分从容。 葛品扬闻声耳熟,入目了然。 来的正是曾在长安卧龙寺见过一面的四个老人也即是经过化装的四个域外喇嘛。 葛品扬心头急沉,暗叫,罢了,原来他们果然是一丘之貉!狼已可怕,虎更凶恶,着来.今天是完定了! 他强捺心神,瞥见罗集已经有点魂不守舍,龙门棋士也再难掩饰惊慌神色。 九子魔母纹风不动,冷然道:“何事?” 四个蕃僧伪装的老人,面对九子魔母,似乎一点也不敢失态。 那个瘦长的白衣老人显系一行之首,神情最是孤傲,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就像场中只有九子魔母一个似的,双目紧注魔母,沉声道:“咱们恭请圣母移驾,有事请教!” 九子魔母哼了一声道:“老身先要知道所为何事?” 白衣老人道:“圣母可是有所不便?本来不敢打扰,只因此事有必须劳驾之处!” 九子魔母冷冷的一哼道:“堂堂大教座下,为何吞吞吐吐的?可是你们法王已经到了?” 四个老人俱都面色一紧,同时躬身道:“正是!” 九子魔母疾声道:“老身知道了,老身本身之事尚未了结!回报你们法王,五天后再作面谈!” 四个老人闻言似乎大出意料之外,互看一眼,仍由白衣老人发话:“只是我们法王已饬令咱们四人恭请……” 九子魔母怒叱道:“老身凡事不喜多言。你们也当深知老身脾气,别再罗嗦,立即 离开!或者站去一边,待老身发落了这些人后再说!” 当魔母说到“立即离开”四字时,四个老人都是神色一变。 容得魔母说完,白衣老人迅即沉声道:“岂敢!咱们遵命,打发这些人理当效劳!” 一面已旋身面对葛品扬等人,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特别多看了葛品扬一眼,似乎有所发现。 葛品扬倒不怕对方认出自己什么,因为那晚他和罗集、赵冠夜探卧龙寺时,是先经过易容化装的,只是心里暗暗奇怪,四个喇嘛对九子魔母既如此恭谨,因何魔母却对他们一点也不假辞色!尤其是这四个喇嘛,显然都辈份不低,竟对魔母有唾面自干之服贴。此中情境大堪玩味。 猛听魔母一声断喝:“不干你们的事,站开!” 这更出葛品扬等意外了。 四个老人面色又是一变,似乎已恼羞成怒。 敢情,他们也没有料到魔母会对他们如此一再地颐指气使。 他们虽知魔母厉害,且奉有呼拉法王严令,不得对魔母有所不逊,可是,过分难堪之下,也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白衣老人沉声道:“好教圣母得知,法王行踪绝密,岂能容这些人活着离去!” 原来,竟是要杀人灭口! 九子魔母厉声道:“铁木其,你敢一再冒犯老身?再多说一句,老身就代呼拉教训你们!” 四个喇嘛面色一紧。白衣老人铁木其吸了一口气,终于率同三个同伴退到一边。 九子魔母一指胖瘦双魔,喝道:“你二人归告冷家贱婢!老身不日亲临惩处,反正一死,叫她不必负隅顽抗,妄图侥幸!” 黄鹰冷必威突然跨出数步,向黄凤躬身一礼,旋即转身面对魔母,引亢大呼:“老妖婆,休要欺人太甚!你不过凭仗多活了几十年,冷必威拼着溅血飞头,和你舍命一搏!” 虎虎生威,蓄势待发。 葛品扬知道他是因九子魔母出语太损,恶气难忍,忘了厉害,想凭一元指力稍泄怒恨,以生命与勇气为五凤帮挽回一点气势与光采。 勇气可嘉! 用心至善! 四凤、四鹰俱皆动容,葛品扬也大为激动。 雅凡等四女对冷必威的突然叫阵,深感意外,都向冷必威投来诧异的目光。 雅真樱唇一翘,娇哼一声:“男人家也戴面纱?不敢见人?你凭什么向姥姥叫阵,我一个人就够打发你啦!” 九子魔母由面纱下射出如刃冷光,凝视黄鹰,缓声道:“小子,你是五凤帮中什么人? 倒是有点不怕死的骨气!” 黄鹰冷必威厉声道:“冷必威位居五凤帮黄鹰堂堂主。大丈夫有死无惧,敢尽一身所学,与你婆子一较高下!” 雅真正要开口,却被雅凡以眼色止住。 葛品扬骤然感到热血上冲,不顾黄凤的娇声叱喝:“黄鹰主速即退下,一切按太上指示行事!” 狂笑一声,大步挺身而出,向黄凤拱手大声道:“卑座红鹰,也讨令一战!” 黄凤一怔,明眸连转。 她身为五凤帮第一帮主,自有其过人之处,虽为葛品扬的凛然大义、不顾一切、患难与共的表现所感动,却仍深知大体,认为此时此地,在敌我实力悬殊太多的情形下,不宜徒逞血气之勇,当下一整花容,凝声说道:“本帮主不准,退下!” 雅凡等四女大约听出葛品扬声音十分耳熟,都一齐向他注目。雅真楼口数张,“嗯”了一声,直眨明眸,一派少女天真的好奇之态。 那两个妇人原来侍立在九子魔母左右,这时左面一个突然立头凑近魔母耳边,低低急语几句。 九子魔母立即一声冷笑道:“好小子,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青鹰和紫蓝两鹰同时大步跨出,冷必光仰面大笑道:“五凤帮没有一个怕死的人!” 黄凤沉声道:“你们怎敢不听严令?” 九子魔母若有所感,声音倏转缓和,道:“很好,凭你们几个小子这份胆子,老身就可放过你们一次。” 向左右两个妇人看了一眼,道:“可惜老身爱孙没来!否则,倒可叫他以一对五,与你们几个小子周旋一下,证明老身一门,不论男女,无一弱者!” 葛品扬心头一震,魔母还有孙子!吸了口气,大声道:“何须五对一,将来有机会我葛品扬一人双掌与令孙一决高下!” 雅真双目一直,叫道:“你你不是我们表哥的对手,你到底是谁?” 葛品扬知道四女已对自己起疑,深悔当初与她们“胡混”时没有先服“变音丸”,一轩眉,大声说道:“天龙门下第三徒!” 猛然想起龙门棋士的叮嘱,不禁豪兴大发,昂然又道:“敢向四位姑娘领教几手绝学!” 雅真刚以目光向雅凡询问。 九子魔母喝道:“小子!你刚才自称是什么红鹰,现在又说是什么天龙门下第三徒?到底是什么东西?” 葛品扬大声道:“我是五凤帮属下红鹰,也是天龙门下第三徒!老人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九子魔母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说你既是天龙堡主蓝公烈的第三个徒弟,也是五凤帮冷家贱婢的属下,是不是?” 雅真突然“噢”了一声,插口道:“奇怪,蓝什么的与姓冷的不是对头吗?” 葛品扬怒目横眉,大叫道:“老人家请勿逞口舌伤人!天龙老人是我恩师!冷面仙子是我师母,老人家难道没有弄清楚?” 九子魔母身形一震,面纱轻晃,疾声道:“清楚得很!冷氏不是与你师父反目了? 你小子胡扯什么!老身难得对后生小辈客气,岂是好欺的?” 葛品扬心念电旋,咬牙说道:“我师父和师母业已和好如初了。夫妇一时失和,何足为怪?” 九子魔母身形剧颤,猛然挥手,喝道:“天山两个老贼,速即滚开!告诉冷氏,老身明夜三更准时到!姓葛的小子,给老身留下。” 胖瘦双魔适才已被魔母弹指解了穴道,正在一旁空自发狠! 闻言略作犹豫,终于一声不响地掠空而去。 魔母最后一句话,使黄凤等人俱是一怔。 葛品扬却毫无惧色,昂然道:“葛品扬既是后生小辈,且又正向四位姑娘挑战,你岂可借故刁难?” 九子魔母点头道:“放心!一定让你如愿。老身只是要你随同前往王屋,把你当面交给蓝公烈!” 又向黄凤等一挥手:“听到没有,还不快滚?” 黄凤等人犹自迟疑,在葛品扬的催促眼色下,只好忍辱撤退。黄凤仰面娇哼一声道: “好!本帮一定恭候大驾!” 一挥手,率同四鹰、四凤黯然掉身而去。 九子魔母又转向负手而立、状甚悠闲的龙门棋士古今同与六神无主的妙手空空罗集冷扫了一眼,喝道:“你二人,不用老身再费事了,奚照前例,各留下一件东西走吧!” 葛品扬急出一头大汗,正要砌词 龙门棋士哑然一笑道:“唐门叛女,九子妖婆!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大的火气。可知我是谁么?我是来向你报警送信的,应该客气一些才对!” 九子魔母刚喝了一声:“大胆,给老身跪下!” 两个妇人同向魔母悄声急语几句 九子魔母立即哼了一声道:“原来是龙门小辈,难为你不怕死,不怕死也不行!” 龙门棋士大声道:“老实奉告:牯老前辈听说你老而不修,又来中原撒野,特命我找你传话,要你赶快收手退回关外,好好养老纳福,否则,他老人家就只有再动一次肝火。听不听由你!” 九子魔母听到“牯老前辈”四字,身形连震,面纱晃拂,听完,一声断喝:“胡说!牯老儿居然未死?再好没有!老身这次入关,目的就在了结一生恩怨!正要去找他老鬼,他躲在什么地方?快说!” 龙门棋士背着手,淡淡地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也不清楚,三天前曾与我对奕了三局!” 一指葛品扬,又道:“这小子,还有一重身份,实不相瞒,牯老前辈因这小子十分乖巧,又会下几着棋,已收为记名弟子只有这小子知道牯老前辈在何处睡觉,你只要叫这小子带你去找,定可如愿,咳咳,天亮了,我也想去王屋看看,一同上路如何?” 葛品扬暗捏了把冷汗,耳闻龙门棋士胡诌一通,心中又惊、又恼、又佩服。 听到最后,正紧张得连心都吊起,已听九子魔母一声长笑,喝道:“好!姓葛的小子,龙门老儿所言可是真的?” 葛品扬只好决然点头,道:“承牯老前辈错爱……” 九子魔母立即将身站起,喝道:“先上王屋,再斗老鬼,老身自有道理,走!” 人已掠向峰下,回头交代四个喇嘛:“请回报你们法王,事情五天后再议!” 晨色曦微中,灵帝陵前又恢复了原先的空荡静寂,只多了两只沾血的耳朵—— 第三十七章 重重怒潮 一轮红日,爬上凤仪峰头,峰上笼罩着腾腾杀气 凤仪峰头,所有的五鹰鹰主,破例地一齐奉派在四面八方警戒,如临大敌。 凤仪殿中一片死寂,一个轮值的鹰士也没有。 连从小侍奉冷面仙子的小灵、小慧也被遣开。 只有黄衣首婢,已由冷心韵大次提拔,破格升为近上令凤,专门负责代传太上旨意,号令全帮。在名义上,她仍是黄凤座下首婢;在实权上,她等于太上的近臣心腹,如她代表太上传令指挥五凤,连五凤也得听她的。 这固然是冷心韵对她上次勤王救驾的酬劳,实在也是冷心韵对她的机智、能力有了由衷的赏识。 雷阴婆则已调为外殿总管。 这时,正当晌午时分。 雷阴婆倚着拐杖,守在凤仪殿正门外十丈左右,风吹白发,面色木然。 黄衣首婢,侍立在冷面仙子身后。 殿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天龙老人蓝公烈面南而坐,和冷面仙子遥遥相对。 弄月老人白吟风与医圣毒王司徒求分坐在蓝公烈左右客位。 双方的面色都可说很难看。 冷心韵面罩寒霜。 蓝公烈严肃凛然。 白吟风双手紧握,沉吟冥索。 司徒求低头呆视着自己按在膝上的双手,毫无表情。 连似乎是“局外人”的黄衣首婢也肃穆如慷慨赴义的烈士。 空气有似凝结。 显然,双方已因话不投机,陷入僵局。 弄月老人心情最沉重,因他已看过冷心韵写给蓝公烈的柬帖,确是难题。 由于他们迄今都不知巫山天风老人已死,葛品扬也未轻泄这种重大之事故。如要蓝公烈做到冷心韵所提出之“第二条”,别说有悻情理,以天龙老人之性烈如火、宁折不弯之脾气,如要此老领回黑白双娇,是不可想象的事! 至于,附带要求“第二件”,在弄月老人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的个性和淡泊的胸襟看来,并不算什么意外,至少,自己爱女白素华和巫云绢,他能作得主,可以谈言之中,一笑解决。 现在,他知道,如果不能使蓝公烈夫妇平心静气坐下来谈,缓和双方意气,则双方一旦决裂,将不可收拾。 他思索再思索。终于,他一声清咳,打破空气,沉声道:“公烈兄!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和司徒老儿为天下武林请命,请务必看在鲁仲连份上,不必强逼。嫂夫人往日旧事,见仁见智,要等正本清源,抽丝剥茧,水落石现,再论是非!如一念铸错,各走极端,岂非天下扼腕,千古一叹?” 天龙老人长长吐了一口气,目射神光道:“事实已摆在眼前,图穷匕见,无风不起浪,这不是空穴来风,查无实据可比……” 冷面仙子娇躯一颤,面色一冷,喝道:“蓝公烈,你要如何?昔年你和‘断肠花’的一段情,只有天风老儿知道得最清楚。天风老儿因对我大师兄与二师兄(指胖瘦双魔)有误会,并且大打过一场,那老儿对我也疑神疑鬼,才有把黑白两个丫头望门自荐之举。你舍不得那两个贱婢,也不想想冷心韵何曾负你?这多年来,在外颠沛流离,才有今日局面。你咄咄逼人,气势汹汹,难道冷心韵怕了你?” 天龙老人怒极而笑,张目大喝道:“冷心韵,算蓝某人当年错爱了你,蓝某有什么对你不起!你自己量狭多疑,自投石室,且又诈死,可见居心!一再强词夺理,悍泼如狮,蓝某人倒要看看你一手创立的五凤帮凭着什么张帜武林与我为敌。” 人已狂笑着,霍地离座而起。 天龙老人雷霆一怒,凛若天神,声出霹雷,屋瓦皆震,须眉皆张,令人股栗。 冷面仙子冷笑一声:“好!就凭冷心韵一身担当,和你这无义匹夫决一高下!” 人亦推座而起。 剑拔弩张,眼看双方一触即发。 弄月老人和医圣毒王二人都神色一变,不约而同也站了起来。 白吟风白须飘扬,振吭大呼:“不可!你二人,一个愚夫,一个愚妇,岂是身为天龙堡主、凤帮太上的行径?蓝公烈,白吟风与你订交多年,难道不值你一顾?” 说时,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气得全身发抖,竟说不下去,语不成声,既恨无能解纷,又念多年的友谊,摆头闭目,一声长叹,老泪沾襟。 司徒求也沉声道:“冷仙子,绝对不可妄动肝火,你如妄用真气,宿疾一发,神仙束手!” 冷面仙子厉声道:“多谢先生好意!冷心韵恨透天下薄幸男子,看透人间万般丑恶,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只要一口气在,断与蓝某人誓不两立!” 天龙老人仰天狂笑,声如雷震,道:“好,冷心韵,你心如蛇蝎,蓝公烈一生令名,为你所玷,若不杀你,必为天下笑我夫纲不振,听凭牝鸡司晨!来!念你一介女流,又有绝症,蓝公烈让你三招,以平生虚名,与汝偕亡!” 冷面仙子面色铁青,戟指蓝公烈叫道:“蓝公烈!什么夫纲不振?老不知耻,含血喷人,欺我一介女流,目中无人,又欺我身有绝症,好!要你知道绝症因何而起。冷心韵今天与你这无义匹夫拼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到外面去!” 人已一顿脚,如怒箭破空,掠出六丈外。 天龙老人目张如炬,向气喘未定的弄月老人一抱拳,大声道:“吟风兄,蓝公烈与你君子之交,道义相扶,岂敢破颜弃义,不听良言?你看这冷氏泼贱,还有何话说?蓝公烈如不一伸纲常,有何面目再见天下人?白兄知我,当能谅我,不论如何,蓝公烈宁可自杀以谢,请勿再言!” 又向医圣毒王拱手道:“司徒兄,家门不幸,出此泼妇。她既有病在身,如有灵药,请借一用,免招泼妇口实,胜之不武。关切之情,蓝公烈心领就是!” 人已大步向外冲出。 冷面仙子已经掠身出了凤仪殿。 黄衣首婢花容失色,急急跟出。 猛听外面一声尖叫道:“娘呀!你怎么啦?大师伯、二师伯已与老妖婆约期决斗,凤儿听说爹也来了……” 却被冷面仙子一声冷叱打断:“站开去!看娘手刃薄幸的匹夫。” 弄月老人听出龙女蓝家凤回家了,缓过一口气来,忙和司徒求连袂掠出,却又听到龙女悲声颤抖地叫了一声:“娘呀!”又哭叫着:“爹呀!你不能和娘吵架!先杀了……凤儿吧!” “凤儿,你娘不是人,站开去!” 弄月老人和司徒求已经赶出凤仪殿,只见龙女蓝家凤紧紧抱住冷心韵,流泪满面,只是叫“娘”。 冷心韵戟指蓝公烈惨笑一声:“你才不是人!凤儿,你准备做孤儿吧,反正我母女已被人害苦了,你要争气!” 天龙老人一声断喝:“胡说!” 龙女掩面大哭,顿脚悲呼:“爹呀,娘呀,凤儿不幸,爹不疼,娘不爱,不如……” 一仰面,猛挥右拳,竟要自拍天灵自戕。 冷心韵和蓝公烈几乎同时大叫:“凤儿……” 一齐出手抢救! 仍然迟了一瞬! 龙女突然扑地栽倒。 却是掩在一旁的黄衣首婢及时出手,闪电般闭了龙女右手曲池、腕脉和右肩井三穴。 几乎同时扑到的蓝公烈与冷心韵都在惊、怒、气、急之下,眼都红了,一声不响。冷心韵一掌扫出去,蓝公烈挥掌一格,眨眼间,就连换三招,惊风四散,打在一起。 匆匆赶出的白吟风、司徒求在猝然惊变之下,本也想出手抢救龙女,幸得黄衣首婢出手得快,刚松了一口气,眼看蓝公烈夫妇已经动武,各出杀手,一时无法化解,急得连声大喝:“不可!不可!”“且慢!且慢!” 蓝公烈和冷心韵置若未闻,双方在多年郁怒堆积之下,突然爆发,生死相搏,一下子就已掌对掌,实行硬拼。 白吟风和司徒求只有援手、顿脚。 只听黄衣首婢急声叫道:“二位老前辈,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弄月老人定定神,大喝一声:“司徒老儿,上!” 挥掌便要闯入核心、劝架。 猛听破风声息,有人大声传报:“请太上定夺!丐帮乐帮主和所属四大长老等人驾到。” 大约发现太上帮主正与人打得石破天惊,而且对手即是天龙堡主蓝公烈,惊魂出窍,目瞪口呆,怔在当地,好像泥塑木雕。 黄衣首婢一挥手,疾声道:“有请!” 那个黄衣鹰士忙不迭地转身掠去,一路传令下去。 天龙堡主蓝公烈与冷面仙子功力本相差不多,且都深知对方底细,因此,虽含怒出手,十分迅辣,一时却分不出胜负。 天龙老人以掌力刚猛无俦,占了一分便宜。 冷面仙子以身法轻灵,增加一分生机。 只是,因双方都是拼命出招,等于短兵相接,使弄月老人与司徒求根本无法“切入”中间。 嗖,嗖,嗖! 破风声劲而疾,人影翩空,老远就听到四海神乞放声大呼:“天龙兄不可!冷仙子请看老化子的薄面!” 眨眼来到的正是乐十方,他率领四大长老和七个分舵舵主赶来排解纠纷,可以说已几乎集中了丐帮的精华,倾巢而到,当此丐帮洛阳分舵面临瓦解、自顾不暇的危急形势下,神乞以下,仍不顾一切赶来王屋劝架,非天大交情,决难如此义无反顾。 神乞如球滚落,四大长老等联翩下降现场,悚目于蓝公烈夫妇之恶斗方酣,亦只有空自急得搓手。 神乞连叫:“请住手,请住手,有话好说!” 倏地,又一迭连声传报而来:“二位太上护法回山!”“五位帮主回山!” 本来,自己人回来,用不着传报,大惊小怪。 可是,因胖瘦双魔-羽负创,狼狈不堪,加之黄凤以下神色不佳,轮值弟子感到形势严重,加之太上帮主又在和天龙堡主动手,故特意加急传报,以壮声势。 弄月老人等刚听出有异,知道胖瘦双魔都是孤僻、冷傲出名的,适逢其会,一齐回山,等于五凤帮全部实力撤回,一个应付不好,加深误会,一定扩大冲突,真个会造成血雨腥风,无边大劫。 所以,弄月老人反而镇静下来、迅速地向司徒求、乐十方等速去眼色,示意提高警觉,准备应变。 果然,人影连闪,大约黄凤、黄鹰等已经得悉警讯,加速飞奔而来。 喝叱纷起,黄鹰冷必威当先赶到,大喝:“谁敢在本帮撒野?” 却被黄衣首婢飘身阻住急势。 黄凤等随后现身,都惊愕地疾视现场。 黄衣首婢一展代表冷心韵的金凤旗,朗声道:“太上有令,非经指示,不准擅动!” 一下掠到黄凤面前,低声急语几句。 黄凤怔怔地只是点头。 这么一来,形成谁也不敢插手蓝公烈夫妇之事,等手都是旁观者。 大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张目注视在龙飞凤舞、掣电奔雷的罕见恶斗上。 每个人的心都在绷紧、收缩、沉落! 蓝公烈与冷心韵已由掌力、指功、拳、脚的变招,转为舍生忘死的玄功互拼。 惊风劲气,逐渐无声。 双方都气沉丹田,神凝紫府,化刚为柔,各将本身数十年的功力修为,化为无形罡气向对方进逼、抗拒。 表面看来,刚才慑人心胆的惊险形势已经过去了。 现在,双方只是步走缠位,一沾即走,掌指微动,似含劲未吐,等于虚张声势,闪电间一合即分,轻描淡写,形同儿戏,好像片羽沾尘,若无其事。 其实,由于双方功力都已臻化境,俱是敛气藏锋,寓刚于柔,每一步、每一指、每一掌以及一动和一静之间,都孕有无穷奥妙、虚实变化、层层杀机,只要一方功力稍逊一筹,或一疏神失招,非死即伤,存亡立判。 这是武林高手拼命的打法。 即使双双功力伯仲,由于双方用足功力,这样僵持下去,时间一久,如不同时撤手,也必然双双功力耗尽,力竭而死。 即使侥幸留下一命,也由于功力消耗过度,如得大病,轻则非数月、数年功力不能复原,重则百脉逆行,气血淤阻,不死也成废人一个,或成哮喘、鼓胀等绝症。 弄月老人何尝不清楚后果严重,如再不设法化解,不堪设想!可是,空自心急如焚,却有“狗咬乌龟”,无从下手之苦。 几乎每个人都为这种罕见的绝顶高手恶斗场面吸住心神、眼光。心情最紧张、想得最快、反应最迅速的却是黄衣首婢。 表面最为镇静又如的也是她。 她当然深知眼前面对无比凶险,更清楚一切后果的可怕。 她芳心如油煎熬,如火燃烧,她心中叫着:“如果你真有智慧的话,现在是你表现、发挥到极限的时候了!” 如何挽救这场大劫?如何使太上与天龙堡主先行住手? 她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必须当机立断。 就在别人怵目心惊、干着急,连四海神乞等人也只有恳声请求、众心纷乱局面下,她一声不响,迅速采取了她认为应当采取的行动。 她一咬牙,先解开了昏倒在地的龙女蓝家凤的穴道。 又一掌,把她拍醒。 龙女因猝逢大变,苦于无法为父母排解,眼看父母动手相拼,急痛之下,激发了刚烈之性,想先自杀在父母面前,实行“尸谏”。 穴道一解,呕出大口上冲热血和塞喉稀涎,便告醒了过来。 黄衣首婢把龙女扶定,附在龙女耳边,语声急如串珠,恐怕只有龙女听得清楚。 弄月老人心如乱丝中,瞥见龙女在黄衣首婢耳语之时,明眸大张,滚下大串泪珠,紧咬贝齿,连连点头,不由心中一动,忖道:这黄衣丫头在弄什么鬼?在这紧急关头,让凤丫头恢复神志,岂非加速其死?火上加油?真是少不解事! 刚要掠身过来,向龙女晓以大义,以防万一之变,龙女已一声不响,身如电闪,向恶斗正酣、罡风澎湃中的蓝公烈、冷心韵飞扑了过去。 黄衣首婢发出一声心情激动、难分祸福、由衷关切的惊呼:“姑娘呀!”弹身张臂,欲加阻止她。 惊呼纷起。 大家都为龙女这种意外惊人举动而手忙脚乱。 弄月老人急喝:“贤侄女不可……” 斜刺里飞身阻截,也迟了一瞬。 神乞乐十方戟指疾弹,想制住龙女穴道,也在匆忙间差之毫厘。 神乞急得大叫:“天龙兄,令媛” 一声闷哼,龙女身形如弹刃撞壁,被乃父、乃母发挥到极限的无形罡气震飞。 龙女享桩站定,仍是一声不响,嘴角溢血,头发被散,再扑上,再震退,又再扑上,终于被飞身抢出的弄月老人疾挥“抚弦指”,弹中三处穴道,仆地不起。 当龙女不顾生死,向乃父、乃母一扑再扑,状类疯狂之际,也正是大家目眩神移之时。 四海神乞本来也是想抢救龙女,瞥见龙女已被弄月老人救下,临时转念,猛地大喝一声:“贤梁孟且住!” 双掌一错,凝足功力,一式“双分日月”,竟想冒险把蓝公烈和冷心韵分开或暂缓他们拼命之势。 神乞为友心热,义气干云,明知大犯忌讳,仍甘冒奇险,冲入两个绝顶高手的罡气核心,一个不好,倘不能一举把双方分开,必然会发生两种结果。 其一,如果蓝公烈或冷心韵因他之切入,一个疏神,便会失招失手,两败俱伤。 其二,如蓝公烈与冷心韵在狂怒拼命心情下,恼恨外人干预插手,都对他不满,成了“打架的连劝架的也打”,岂不糟糕? 可是,神乞只顾化解蓝、冷夫妇火并,一切皆不考虑,他终于念动即做了。 他闪电般的身形,如肉球飞滚,刚进入蓝公烈、冷心韵丈许外,便一窒急势,为罡气所阻,旋见他怪眼圆睁,神光怒射,大喝一声,双掌乍展,呼的一声,劲气如刀过水,切入罡气之内。 只听冷心韵一声冷叱:“老化子别管闲事!” 单掌斜划,一招天山派的“玉切琼瑶”,诡异已极,逼得神乞连踩方位,以便稳住身形。 蓝公烈也大喝一声:“乐兄速退,勿怪得罪!” 随手一挥,一记天龙掌中的“吐雾排云”,一股迅厉掌风如山涌出,把神乞逼得连忙吐掌硬接,因无把握是否接得下,且非攻敌,只好向后飘退。 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 蓝、冷二人已互换方位,脚步错综,仍是恶斗不休,且更见猛恶。 神乞先被冷心韵一招“玉切琼瑶”,继被蓝公烈一记“吐雾排云”,硬生生逼出罡气圈外,几乎被罡气震伤了,好心不得好报,气得大叫:“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正待蓄势再行切入。 烈火神乞的怒喝入耳:“给我回来!” 一阵惊呼继起。 神乞乐十方以帮主之尊,闻声方自一怔,修地警觉。狂风骤起半空,两条人影,如巨鹰怒隼,破空如雷,挟迅厉无俦急势,向蓝公烈扑到。 烈火神乞正以“拦江截斗”式腾空阻截。 另外三位长老,如影随形,人影连翻,跟踪在两条人影之后,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声如破竹,“噗噗”连震过处,人影乍分。 天龙堡主蓝公烈面如充血,须眉怒张,硬接了空中来敌双人四掌乾坤一击。 他被震得脏腑翻腾,气血汹涌,脚下陷入土中二寸有余,全身连晃,怒极狂笑。 凌空突击天龙老人的正是天山胖瘦双魔,由于二魔猛古丁现身,一声不响便下杀手。连应变极速的丐帮四大长老也迟了一步。 双魔虽得先机,扶居高临下之势,各给了天龙老人蓝公烈一掌,却来不及连环下手。烈火神乞斜刺里出掌,把瘦魔逼得空中翻身,挥掌架接。 胖魔也被迫双掌护身,以天山旋风滚之式,闪避丐帮另外三大长老的联手合击。 因此,空中掌力连震。 瘦魔仓促应变,硬接了烈火神乞双掌一击,再也提不住气,闷哼一声,猛打“千斤坠” 下落。 胖魔在三大长老合力一击之下,震得狂喷鲜血,一头栽落地上,翻身站起。 烈火神乞等联翩降落实地。 这也是一眨眼间的事。 有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怒涛山立,重叠而来。 栗人的气氛,使每个人的心都绷紧如弓弦。 只听冷面仙子厉声冷笑:“谁要你们插手!” 她面色铁青,娇喘着,胸前起伏不已,目射寒光,戟指着长长吐气、阴沉如鬼的瘦魔。 大约猛然发觉有异瞥见瘦魔少了一只“招风”(耳朵),疾视不语,眼光中涌现惊骇、迷惘。 黄凤、黄鹰等如芒刺在背,待决之囚,默然低头,一声不吭。 四海神乞掠到天龙老人身边,沉声道:“公烈兄,不妨事否?” 天龙老人惨然一叹:“不妨,只是愧对老友,愧对吾女,想不到蓝公烈会有今日。” 胸前一起一伏,喷出大口鲜血。 四大长老移身天龙老人周遭戒备。 医圣毒王司徒求刚给龙女蓝家凤服下一粒益气行血灵丹,睹状忙向天龙老人掠来。 天龙老人豪迈地一抹嘴边血渍,一顿脚,拔出深陷土中的双脚,向弄月老人一拱手道: “吟风兄,小弟自愧无能,有负雅意!凤丫头性烈误事,几遭不测,给我看看。” 弄月老人白发抖动,目孕老泪,额首无言,深深看了身边的黄衣首婢一眼,却把龙女交给她。 黄衣首婢在情急之下,突出奇策,原想利用龙女激起父女天性、母女亲情,以挽转险局。其实,龙女比谁都着急,便是没有人对她如此示意,她也会不顾一切阻止父母拼命的。 却未料到蓝公烈和冷心韵已杀红了眼,都在失去理智之下,为了面子,会死忘生,正各以玄功出手,罡气布满周遭三丈内外,弹力极大,龙女根本无法近身,在罡气充斥之下,她扑势越猛,反震之力越大,以致劳而无功,身受内伤。 当时,蓝、冷二人虽见爱女如此,也体会出爱女心情,天下父母心,未尝不想破时住手,无奈双方正都在紧要关头,谁也无法突然撤身。 黄衣首婢眼见自己一着走错,几乎闯下大祸,又愧又急,空自紧张,这时,心神甫定,见状知意,忙接过尚在穴道被制、昏迷状态中的龙女,向天龙老人走去。 猛听太上一声断喝:“回来,让我看看。” 旋又喃喃地自言自语:“凤儿,娘对不起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成了!” 黄衣首婢左右为难,本是走向天龙老人,闻言只好转身走向冷心韵。 天龙老人闭目一叹:“凤儿何辜?蓝公烈不能庇护一弱女,尚有何说?” 冷心韵戟指切齿道:“蓝公烈,如果凤儿有个不好,咱们是一辈子算不完的账!” 黄衣首婢把龙女肃然捧着递给太上。 冷心韵紧紧抱住龙女,默察了一下爱女伤势,解开了爱女穴道,又点了黑甜穴,抚着爱女的脸,摸着爱女披散的秀发,喃喃地道:“凤儿,你长了这么大了!这多年来娘没有好好疼你,都是你无义的爹害了娘,也害了你!” 两行慈母泪,滚落双颊。 刚才的杀机、戾气,好像随泪而去,使大家紧张的心情为之一松,有鼻酸的感觉。 母性的光辉,浮现在冷面仙子惨白失血的脸上,使人觉得有如春晖、冬日的祥和。 冷心韵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一闭目,把爱女又递给黄衣首婢,吩咐道:“抱她回去好好歇着!” 黄衣首婢默然接过,弹身奔向后院。 天龙老人目送抱着爱女的黄衣首婢背影消失,仰天大笑:“看在凤儿的面上,蓝公烈暂且放过,下次再说!” 转身大步而行,虽在功力大耗、七情刺激之下,仍是龙行虎步,神威凛然,使人望之却步。首当其冲的黄鹰等立即侧身让路。 冷面仙子刚冷笑了一声:“就这么要走就走?” 失血的嘴唇突然一阵抖动,手按心口,身形摇晃,紧紧地咬牙入唇,嘴角溢出血渍。 黄凤等一拥而上。 弄月老人急喝道:“快快进去!” 接着肃然凝声道:“大嫂!一切有我们公论是非曲直!请多珍重,我们不打扰了!司徒老儿,你留下,我们先行一步。” 冷面仙子迸出吃力而微弱的声音:“我还要活着,我还有一口气,恕不送了!” 黄凤含泪道:“娘,请去歇着吧!” 冷面仙子惨笑点头,在小慧、小灵左右扶持和五凤簇拥下,缓缓进入凤仪殿内。 天龙老人头也不回,大步前行。 弄月老人和四海神乞等默然后随。 黄鹰以下肃立两旁,噤口无声。 两只信鸽掠空而来,盘旋一匝,投向后院。 未几,一阵铁羽扑风和鸽鸣,由后院和凤仪殿的顶上飞起百十多只信鸽,向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金乌西坠,留下一天瑰丽的晚霞。 王屋凤仪峰消失在暗红如血的夕晖残照里。 弄月老人等一行下了王屋,默然回顾,山影默默,夕阳无语万山愁。 弄月老人想不到会落得这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结果。满怀希望上王屋,为老友夫妇释嫌修好,却大大失望地下了山。 他心头之懊恼、苦闷,可想而知。 再一想到强敌在迩,兵临城下,情势之险恶,不寒而栗,忧心如捣,难以自解,生平初次感到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打破这个难关? 他当然知道老友夫妇之无法妥协皆因意气之下各不相让,谁也不肯退一步想,事情偏偏出在刚烈自负、爱惜羽毛的蓝公烈和心高气傲、固执好强的冷心韵身上,自然针尖碰麦芒,铜头撞铁板了。 为今之计,如何收拾几乎已不可收拾的残局? 还有化解的希望吗? 应当如何着手? 蓝公烈余怒难消,不但不好再措辞劝解,甚至弄巧成拙,反而又变成了火上加油。 那么,在此情形下,如何应付九子魔母? 如何应付西域异教蕃僧? 假定魔母与蕃僧联手,更该怎么办? 他心乱如麻,三十六算皆是败着,敌强我弱,双方实力悬殊,胜败之数,已不必劳借龟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忖道: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豁出去,拼得一个是一个! 倏地他又想到了胖瘦双魔一个失去左耳、一个失去右耳的事。 能使二魔毁羽,断耳示辱,当今之世,同辈之中,无人做得到,以二魔之功力,自己也最多能保持不败,还是一对一,同时,天龙老人以及能与二魔周旋三百招的,都在眼前,那么除了巫山天风老人之外,再无余子了。 他还不知天风老人已死,等于间接死在天山双魔之手呢! 暮色迷蒙中,夜幕缓缓垂下,一行人的心情,也像暮色一样阴沉、郁暗、惨淡、迷茫。 走在前面的天龙老人突然低喝一声:“是谁?” 只听十多丈外一片疏林中传出吃力的声音:“是天龙前辈?晚辈赵冠!” 一行人快步进入疏林。 只见小圣手赵冠一身衣衫破碎,血迹斑驳,虽经易容化装,像个中年商人,只是面色青黄,显然失血过多,或身受内伤甚重,真是狼狈不堪。 他大约在林中跃坐调息,或因力尽筋疲在林中歇脚,刚吃力地挣扎起来,要向天龙老人等行礼。 天龙老人蔼然道:“不必,坐着好了!” 一手按在赵冠肩上,取出灵丹,递给赵冠。 赵冠服下丹药,定定神,缓过一口气来,苦笑道:“晚辈无能,虽在北邙古墓中把丐帮失手的十一位弟兄放出,却因贪功行险,跟踪蕃僧,吃了大亏,侥幸脱身,正要上王屋报告!” 四海神乞以下,四大长老和七位分舵舵主都动容相顾。神乞恻然致谢道:“辛苦了,赵少侠援手之德,本帮一致铭感,不知令师……” 赵冠吸了一口气,道:“见到了,就在三个时辰之前。说也惭愧,家师和品扬兄以及罗集兄,竟是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白发老婆子一行同在一处。以晚辈看来,恐怕是受人挟制了!” 天龙老人等都讶然相视。 天龙老人沉声道:“赵贤契可以慢慢地说,大家也都坐下来。” 一手挽着赵冠,席地坐下。 赵冠想了一下,整理思绪,道:“晚辈原是和罗集兄一路,由长安跟踪蕃僧和三煞到洛阳。蕃僧藏身在上清宫阁楼上;三煞先住在白马寺,后迁至西大街转角处的朝阳居。我和罗集兄夜探朝阳居,才知丐帮弟兄被囚禁在北邙古墓里。罗集兄不慎失手,我逃到北邙救人,赶回洛阳,得悉家师和品扬兄刚走了,天龙前辈已上王屋,在大街上发现两个化装蕃僧,一路盯梢,只听到几句话,他们的法王已经由长安来洛阳,准备先攻王屋。晚辈不禁回头,被蕃僧警觉,打了晚辈一记重手。三个时辰前,在三十里外一处林中小歇,看到家师和女人一行,进入岗下人家,大约是去打尖进食。晚辈不敢露面,直奔王屋方向……” 大家听到这里,已经了解了情况。 天龙老人按了赵冠脉象,再看面色,亲手为赵冠解开破碎的前襟,一看伤处,左胸上赫然一个淡青色的掌印,中间已成暗紫色。 如果移右三寸,正当心口要穴的话,不堪设想! 天龙老人双眉紧蹙,沉声道:“空手道!还好,只着了三分实,已够受了!赵贤契躺下来,待老夫为你行开淤血。” 猛抬头,一阵衣带飘风声息入耳!接着一声劲咳:“冠儿怎么样了?好不争气!” 大家一听是龙门棋士古今同的声音,俱都心神一振。 弄月老人叫道:“古老儿,你保住了老命,看我们……” 龙门棋士现身入林,冷笑道:“大家虽不把大国手放在眼中,咳,的确,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不过仍被我借‘尿遁’脱了身,一身大汗。你们,咳咳,冠儿怎么啦?” 天龙老人正在凝聚功力为赵冠打通经脉气血,无法开口。 赵冠伤处气血行动,痛苦无比,满头汗水,连“师父”也叫不出。 龙门棋士沉着脸,皱着眉,目光盯着爱徒,叹了一口气,向弄月老人道:“你们如何了?看来,大国手要准备封棋了,实在不是人家对手。” 弄月老人已洞若观火,知道龙门棋士为何会自灭威风,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他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苦笑。 他想到此行落到如此结局,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门棋士何等人,他眼里不揉沙子,深深地看了弄月老人和四海神乞等一眼。 最后,目光停注在行功正急的天龙老人面上,哼道:“请教天龙堡主,可是吃瘪在老婆子手上了?活该!以后就是女人的天下了,公鸡叫不响,任由母鸡司晨罢!” 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开玩笑? 只有弄月老人深深体会到龙门棋士心情之沉重、感慨! 不错,老友夫妇不好好同心联手合力对付外侮,反而自行阋墙内哄,怎不令人灰心? 现在,谁能应付白发魔母? 魔母所至,所向无敌,可不正是成了女人的天下! 但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发牢骚、骂人,徒乱人意而已! 烈火神乞叫道:“古老,怎么你也认输了?” 龙门棋士瞪眼道:“什么认输不认输?谁叫我们自己不争气,自乱阵脚,好比下棋,我们如果是‘三品’,别人却是‘一品’,实力本已相差太多,又自乱章法乱‘下子’,怪谁?” 烈火神乞道:“古老错了!即以弈道言之,满盘死子,也要力求‘活眼’,以求死里求生,岂可拂子甘拜下风?我想:如果能先‘活眼’,再审慎运用‘打劫’,也未尝不可挽回狂澜之既倒!” 龙门棋士双目一直,“噢”了一声:“说得容易咳咳,白老儿,先问你,这次王屋之行!到底是谁的错?是公有理还是婆有理?你来评评看。” 弄月老人沉吟了一下,慨然道:“说来,可说都对,也都不对!” 龙门棋士瞪眼道:“这局棋如何下?” 弄月老人沉声道:“总之一句,双方都有错,也都有理,既不能怪公烈兄,也不能怪冷仙子,总而言之,皆因盛名之累!” 龙门棋士发急叫道:“白老儿,这不是闲磨牙的时候,不管对不对,我说老蓝,你听我一句,火速回转,再上王屋,我希望你们老夫老妻再狠狠打一架!” 大家一愕,呆呆看着龙门棋士,这是什么时候?劝人再打架? 弄月老人激动地大喝:“古老儿少扯蛋!天龙兄在为你门下疗伤,你还穷开心?” 龙门棋士跳脚道:“你和老叫化这多人,是去看打架的?误尽大事!你想一想:他夫妇都是要面子,才不肯相让。蓝公烈自负盖世奇男,令名不容稍损!冷心韵不甘雌伏,只想凌驾须眉,干戈相见,势所必然。如果有一个完了蛋,砸了锅,老妖婆就师出无名,自会偃旗息鼓,岂不是免去中原道上一场巨劫?” 说到这里,走了开去,狂笑道:“所以,我赞成他们夫妇再打一架,分个生、死、存、亡,最好同归于尽。武林之中少了这一对愚夫愚妇,自然天下太平,即使老妖婆仍不肯就此退去,你们也都站到一边去,看我一木也能支大厦,泥丸亦可封函关,何必废话!我总不会坐着挨打,比怕死贪生的人干着急强点!” 说罢,冷笑不止。 昂着头,背着手,难得悠闲地向林中走去。 大家听他怪话连篇,都以为此老已经疯了,才这样语无伦次,面面相觑,只有摇头的份儿。 烈火神乞瞪着怪眼,呆了一会,猛然点头道:“有理!有理! 古老不愧为胸藏甲兵、满腹经纶的大国手!我也算上一个,一定敬陪到底!” 说罢,也大笑着,折出林外去了。 四海神乞连连皱眉道:“怎么搞的?这个时候,还闹别扭,说气话!” 弄月老人闭目沉吟,猛地若有所悟,瞿然道:“老古确有一套,不简单,要问问他!” 霍地起立,匆匆跟出。 弄月老人究竟“悟”到了什么呢? 他细细玩味龙门棋士的“疯话”,起初也视之为“怪论”,简直不近人情。 但,他深知龙门棋士的为人,至情至性,侠胆热肠,义薄云天,决不会无的放矢,当面奚落有几十年交情的天龙老人蓝公烈。 何况又是蓝公烈正当饱受刺激、急需友情慰藉的当儿。 他知道,会听话的人,一定要由别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去推断它的正面意思、反面意思、侧面意思。 面面想到了,才能确定对方的真正意思所在。 他认为,龙门棋士显然是心情惨痛之余,有感而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他一字一句地去推测龙门棋士的话中内涵 龙门棋士怪他和乐十方没有深思熟虑,防患未然,有效地消解蓝公烈与冷心韵的歧见,以至蓝冷话不投机,一触即发。 细细想来,此老确是把蓝、冷二人的性格与心理都绘影绘声,说得呼之欲出了。 “有一个完了蛋,砸了锅”虽是气话,按诸事实,也未尝不是独到之见,如果蓝公烈和冷心韵二人中有一个倒下了,九子魔母就无从找借口枉杀无辜了。 “我赞成他们夫妇再打一架”的几句,十分挖苦、阴损,重点在“愚夫愚妇”四个字上,明明是当面骂给蓝公烈听,怪蓝公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这要命关头还同室操戈,真是愚不可及,连自己也有同感。 不过,谁叫蓝公烈有盛名之累的呢? “看我一木也能支大厦,泥丸亦可封函关”!好自负、好自信的口气! 如果说龙门棋士是空口说大话,未免误估此老,如说龙门棋士能够一人退去九子魔母,不论哪一方面,也使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那么,一定是龙门棋士胸有成竹,有什么奇策妙计,且有十分把握,才敢如此大言炎炎,任意调侃,完全不顾天龙老人蓝公烈的尊严,也把四海神乞等,包括弄月老人自己在内,完全都说得一文不值了。 龙门棋士有什么奇策? 有什么妙计? 这就是必须问清楚的问题。 因此,他急步向林中赶去。 也只有弄月老人这种老谋深算,能够冷静思索,临危不乱的人才能如此推断与行动。 时正七月下旬,一勾眉月高挂万峰尖。 远山如黛,近峰滴翠。 景物宜人,月夜、深山,清艳、幽绝。 弄月老人襟怀淡泊,海阔纵鱼跃,天高任鸟飞,生平最爱山水之乐,啸傲烟霞。 现在,却哪有这种闲情逸致?忧心仲忡,说不出的不安。 迎着夜风,略感头脑一清,长长吐了一口气,强捺住心情激动与纷乱,背着手,镇静地顺着龙门棋士去路踱去。 只听烈火神乞笑道:“古老,我真佩服你六辔在手,点尘不惊,应变自如,临危不乱的高深修为。” 龙门棋士得意地吟道:“此乃下棋修养功深,所谓‘棋品’陶冶所致。岂不闻善弈者,雅人也,糜鹿驰于旁而不瞬,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咳咳,你老弟号称‘烈火’,就是……咳咳,就因不精于弈道,如果多向大国手讨教讨教,近赭者朱,日受感染,不出三月,一定矜平躁释,不愤不悱,不忧不惑,烈火全消,一片天机活泼,智珠如盘,就像我……咳咳,你老弟可知我袖里乾坤胜过诸葛?” 烈火神乞沉声道:“古老高明,我哪里能比?只是,咳咳,觉得古老十分神气,敢当面对天龙堡主直言谈相,就凭这一点,我就五体投地,确实佩服!” 龙门棋士老气横秋地道:“到底老弟你比那几个老东西强一些,他们还以为我吹牛哩! 老实说。不是我说句豪话,如果老蓝肯听我妙计安排,咳咳,不但一场大劫可以暂时冰消,什么老妖婆、西域蕃僧,也无不望风却步,见影逃遁,你老弟认为我说大话吗?” 烈火神乞连声道:“哪里哪里!古老自有鬼神不测之机,只不知能否为我露点风,也让我先高兴高兴?” 龙门棋士咳了一声:“老弟勿怪,天机不可轻泄,到时自知。我气老蓝不过,又对白老儿十分不顺眼,让他们干着急一阵也好,等下你就可知道。” 弄月老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忖道:奇怪,听古老几口气,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满有把握似的,偏偏故意卖关子,吊人胃口,倒确实不可小觑他…… 因相距已近,他故意放重脚步,咳了一声,轻吟道:“今夕何夕?来此良夜何?有月无酒,真是扫兴!咳咳,大好月色,如有一壶酒、三斤肉,一面吃喝,一面对弈,真雅人雅事也。” 说着,迈步向翘着腿、坐在一块石上的龙门棋士和烈火神乞走去。 龙门棋士咽了一口口水,爱理不理地自顾向烈火神乞吹下去道:“老弟,我问你,面对这种形势,除了像别人那样唉声叹气、做孙子外,应该怎么应付?” 弄月老人暗笑:这老儿,指桑骂槐,装腔作势,更显得有几分“可靠”,什么“像别人”?说给谁听?烈火老叫化又能比我知道多少? 烈火神乞一面摇头回答:“我只觉得古老必有办法!却也是一头雾水,有什么办法?大不了一个字;拼!一个够本,两个够赚!” 一面向弄月老人点头打招呼。 龙门棋士以指敲膝,不胜遗憾地道:“原来你也只是觉得我有办法而已?我,当然有的是办法了。有办法的人,永远有办法,只是要看老蓝和几个老东西肯听不肯听我的?” 弄月老人忍住笑,忙接口道:“当然,古老棋高一着,恭候吩咐就是!” 龙门棋士瞪眼道:“白老儿,我有一着妙棋,只不知老蓝愿不愿移尊就教、洗耳恭听?” 弄月老人顺水推舟,捋须笑道:“当然,你还不知道公烈兄的脾气,天大的事,闲话一句!” 龙门棋士摇头道:“就是他的牛脾气不好!一句话,九牛拉不转。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上王屋去打老婆了。” 弄月老人拍胸道:“放心,这一次,只要古兄算无遗策,公烈兄必然从善如流,采纳高见。” 龙门棋士沉声道:“话不可说满,弓不可拉尽,免得自打嘴巴,误人误己。我要老蓝马上再上王屋去!” 弄月老人哼了一声:“现在再暗公烈兄上王屋,这恐怕只有使你失望!” 龙门棋士紧张起来道:“为何?” 弄月老人忖道:也教你急急,才知各人葫芦中,各有妙药。 烈火神乞接口道:“可能是因为冷仙子老病又发了!” 龙门棋士双目放光,连道:“这样更好,时机稍纵即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走,找老蓝去!” 这时,反倒轮到龙门棋士最急了。 弄月老人只好跟着入林。 心中已对龙门棋士肚子“八卦”有了差不多“九分光”了。 他想起九子魔母给天龙老人的柬贴。 他也想到冷面仙子回复蓝公烈的密柬。两者之间,互相对照,仔细参详,如果能得其要旨,加以运用,未尝不是解决难关的良方。 难道龙门棋士会由这方面出什么鬼花样? 不可能。 第一,龙门棋士古今同虽也略知当年旧事,也知道魔女断肠花一片痴情,确实深爱张绪当年、雄姿英发的蓝公烈,并曾救过蓝公烈的性命,不惜背叛乃母,但他却不清楚后来他们为何分手?如何演成悲剧?倒是极为欣赏、赞同当时武林三美之首的冷心韵下嫁蓝公烈。 以此推测,可见龙门棋士是偏向冷心韵一边的,并不同情断肠花的悲惨下场。 第二,龙门棋士既不清楚这段旧案的底细,那么不明“来龙”,怎知“去脉”?何况他又未看过那两封柬帖。 那么,古今同是由哪方面着眼的呢? 这事关系太大,一点疏忽不得! 万一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九子魔母岂是好欺的?一旦发觉受愚中计,后果必然是更加可怕了。 再说西域蕃僧也不是省油灯,连轻易不动一步的呼拉法王也在毫无征兆之下,微服潜入了中原,可见“所欲非小”,岂甘入宝山空手回?一个应付不好,也是滔天大劫。 目前,敌情不明,一切无法断料。 只有先听听这个自封“大国手”、自夸“诸葛”不及的古今同究竟有何锦囊妙计了。 天龙老人这时已为小圣手赵冠疗伤完毕。 由于天龙老人在凤仪峰一场功力悉敌的恶战中功力已消耗甚巨,进而再运玄功为赵冠治伤,耗力更甚,额上见汗,正闭目调息。 天龙老人身怀武林绝学一元指,正是疗伤、逼毒的无上功夫,胜过仙丹灵药。 小圣手经一元手导气活血之后,经脉皆畅,气血走珠,胸前伤处掌印已经只剩些微痕迹,等于痊愈八九了。 他刚向走回的龙门棋士叫了一声:“师父!” 龙门棋士已瞪眼骂道:“我怎么吩咐来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那三只手小子(罗集)不听老夫言,活该吃亏,若非及时救出,那小子早已被人家马桶闷死了。算你个大,却连累天龙老伯为你大耗真力,你小子真是没有出息,不当人子!如和品扬一比,真个是戴着斗笠亲嘴差一辈子。” 弄月老人暗笑道:这老儿很会借题发挥,其词若有憾焉,而实深喜之。你老儿自己也几乎失陷魔手,作了人家阶下囚,却当着蓝公烈面前取瑟而歌,乱摆师父架子。 他正要措辞为赵冠说话,询问葛品扬和罗集情况 天龙老人缓启双目,微笑道:“古兄,我与你相交数十年,今日才知你老兄深得骂人三味,骂得入骨三分,骂得人无法还口,足见高山流水。交朋处友,以意长情天下少;轻诺寡信,因谗失义世间多,赵贤契有功无过,为求打探敌情,不辞生死之险,为师父的,褒奖尚且不暇,何忍矫情斥责?不知品扬如何了?恐人家不会放过他,说来他尚不及赵贤契机智灵巧,能够逃出魔掌。” 赵冠最关心葛品扬和罗集,同辈好友,情逾手足,一面连声逊谢:“天龙老伯过奖,冠儿惭愧无地。”一面转问乃师龙门棋士道:“师父,品扬哥和罗集兄呢?” 龙门棋士理也不理,冷声道:“反正人家不像你小子脓包,担心个什么?只要你以后别再使我担心就好了!” 目光一注天龙老人,吸了一口气道:“若论机智灵巧,无过品扬,这是我最清楚的,有事实为证。他不但能够入虎穴,得虎子,即使他现在身陷虎口,我也相信他不但不会被吃掉,而且还可能像‘孙猴子’一样七十二变,钻到人家肚子里去翻筋斗哩!只不知他将怎么变,等着瞧吧!” 天龙老人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这孩子从小就深得我心,所以门下三徒,对他也最偏爱,爱之深,望之殷,责之也切,不过唐老太(九子魔母)虽然自负,不会难为他,只恐这孩子聪明过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万一误犯唐老太忌讳,那就难说了。” 龙门棋士瞪眼道:“看谁的眼光行?可以打赌。现在,且只管我们的事。已经面临危急存亡关头了,我们必须火速设法应变。一个不好,我们这些人全要完蛋。而覆巢之下,哪有完卵?整个中原武林也就到了末日了。” 天龙老人哭然道:“公烈失德无能,只好由我一身担当下来。” 龙门棋士刚一瞪眼,弄月老人忙道:“古兄不是满腹玄机吗?何不说出来,让大家合计合计?” 龙门棋士仰面道:“当然可以,不知刚才你老儿的诺言还算不算数?” 弄月老人哼道:“几时说了不算?只要说得有道理……” 天龙老人勃然道:“古兄可是要我再上王屋?” 龙门棋上一掌下切,叫道:“不错,而且必须马上去!迟则无法布置。” 天龙老人沉声道:“莫非古兄真要我立刻和冷氏一决生死?即使我有此意,无奈她宿疾复发,胜之不武,而且我也想先当面向唐老太问个清楚,取得确凿罪证,才好再向冷氏问罪,明教而诛,公告天下人!”他这原是推倭之词。 龙门棋士乘虚而入,哑然笑道:“不打不亲热,打过才又心疼了。既如此,就不该先伤和气,而应与她联成一气,先向唐门叛女老妖婆问个清楚再说才对呀!” 弄月老人心里暗叫:难怪这老儿骂人转弯抹角,设圈套扣人,确实棋高一着,不知他这次究竟有什么妙着,这般神气活现! 天龙老人一时无语。 王屋一会之后,他也已有点后悔,不该一时沉不住气,为了面子而与曾同衾共枕的妻子动手,以至几乎使爱女蓝家凤平白丧生,更得罪了白吟风等老友。 再想到冷心韵宿疾发作时的痛苦,面色之难看,也恻然不忍。 可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如果再上王屋,何以自处? 万一被人误会,说自己一再相逼冷心韵,可真的成了无情无义的人了。 或者,冷心韵性格好强,如误会自己又去找她麻烦,真的要来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也不大好! 好马不吃回头草,堂堂天龙堡主如果食言而肥,反复其行,又上王屋,也必贻笑天下,因此,他为难地蹙眉不语。 龙门棋士肃然厉声道:“公烈兄,如把古今同当作朋友,就请听我一次。朋友同荣共辱,患难相扶,我能让你有损毫发么?事急矣,我们已在此耽搁不少时间,恐老妖婆已经动身,虽说约期明夜三更,我们必须寸阴必争,走!” 人已掉头大步而行,奔向正北方。 弄月老人沉声道:“公烈兄,古老似有成竹在胸,度比江河,细流见纳,气如春夏,群物遂生。天下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天龙老人霍地起立,目孕泪光,慨然道:“蓝公烈有友如此,快慰平生,死亦无憾,敢不如命?只是乐兄最好回洛阳坐镇,兼顾大局为是!” 四海神乞大笑道:“只要天龙兄在,丐帮也在,休戚相关,老化子自有分寸,走吧!” 淡月疏星下,人影如轻烟,如怒矢,指向北方—— 第三十八章 怪老奇兵 最难受,最紧张、最悠闲,都被葛品扬一身承担了。 他和九子魔母等一行在一起,真是五味之外,别有滋味在心头。 他身落人手,虽未成阶下囚,却已不能分身报警,随心所欲。忧急如焚,不知师父和师母情况如何?王屋有无充分准备? 还有,西域蕃僧的动静、赵冠的安危…… 这一切,无一不使他心中忐忑,胀闷欲裂,恨不得插翅飞起。 一想到身在险境,自己生死,随时都取决于九子魔母之手,不由更加不安。 如果,雅凡等四女及那两个妇人,揭穿他的“底牌”,结果会如何? 魔母喜怒无常,不可以常情常理忖度,他怎能不紧张? 为了故作从容,胸无城府,毫无机心,不启人疑,却又不得不故作安闲。 最后,他狠下心来,无惧无畏,既来之,则安之,尽一人之心力才智应付,祸福吉凶,委诸天命。 他也曾想伺隙逃走,只是他明白,以九子魔母以下之身手,一个逃不掉,只要被发觉他有图逃之意,必触其怒,自找苦吃。 龙门棋士一路胡言乱语,乱扯《三字经》,却只有他和罗集多少弄清言外之意,使他和罗集逐渐地走下心神。 九子魔母似乎心中有事,根本没有把他们三人放在心上。 他们在魔母一句话之下,跟着她们进入距离王屋五十里远近的一个小山庄进食小歇。 趁雅凡等四女和两个妇人在聆听九子魔母低声吩咐的空隙,龙门棋士比手划脚,暗向葛品扬示意,暗授机宜,而后捂着肚子叫痛,找茅坑去了。 一去就不再见人啦。 就在葛品扬示意罗集也照方抓药,自己也想脚底抹油之际,却忽听雅凡叫道:“葛少侠,姥姥有请呀。” 有个“请”字,反使葛、罗二人有点不好意思,难道不吃敬酒,要吃罚酒?人家并未以“敌方”看待,行动自由,怎好“中途拔腿”? 葛品扬一面忙应着,一面以眼色示意罗集冷静,不可妄动。 雅凡蔷薇吐艳,落落大方地含笑把他领入内室。 原来,魔母对一般人,倒不穷凶极恶,相反地,一片慈祥恺悌,俨然大富人家“太夫人”。 一出手就是一袋紫金砂,向主人借宿一宵,为大家备点饮食。 一袋金砂,足可供八口之家吃三辈子而有余。有钱可以通神,山民性情朴实,就是不给一文,在淳厚人情下,也一样会招待的,受此重金,再三谁让,直至魔母说明不收就另到别家去,才全家忙着,一面让出两间洁净房间给魔母以下下榻,一面杀鸡、烫酒。 这些,葛品扬都全看在眼里,心中忖道:这老婆子号称“魔母”,却极有人情味,大约是指她对武林中人下手毒辣,近于魔道。如像这样,简直像一位和气的老祖母,谁也不会想到她是纵横江湖几十年,杀人如草的一代女魔王。不知道她找我是有何意?如果能凭三寸之舌,使她收心点头,消弭大劫,岂非第一好事? 只见魔母仍是垂着面纱,颤巍巍地危坐在梨木大床边上,二妇和雅真等侍立两边,看到他进房,含笑点头,完全是一片祥和,毫无敌意。 葛品扬大为感动,疾步上前,一揖到地道:“晚辈葛品扬,向老夫人请安。” 魔母面纱一动,声音十分缓和地道:“免了,好孩子。论年纪老身可作你祖母,受你一礼不为过,念你胆识过人,老身一生,杀人无数,见我面者丧胆,闻我名者惊魂,即使你初生犊儿不知老身来历,凭你小小年纪,直前无畏,临难不苟,老身就十分看中你。坐下!” 雅真高兴地给他端过一把梨木椅子。 葛品扬称谢道:“承老夫人过奖,二位大娘、四位姑娘都站着,品扬安敢失礼?” 雅真拍着椅背道:“坐嘛,我不喜欢讲礼的,是尊敬你是老夫子呀,我已告诉姥姥了。” 她一片天真无邪,憨语如流泉,句句动心弦,也不管雅凡连使眼色,竟伸出纤手,拉着品场入座。 品扬大窘,只好欠身谢座。 九子魔母沉声道:“孩子,你别拘束。龙门老儿胆小如鼠,那一套怎在老身眼里?如要杀他,一百个也完了,不值污手,由他溜走,让他先去通风报信也好,你和那个同伴(罗集)如想走,可以随时请便,老身不会难为小辈。有几句话,你如能据实回答,说不定老身有点嘉奖后学的好处给你。” 葛品扬听魔母清言娓娓,情挚意诚,对自己曾想逃走之事反感惭愧,忙道:“老夫人有所垂教,葛品扬恭听,自当沥胆奉告。” 雅真“咯”的一声笑了起来,以指划颊羞着他道:“你对姥姥,好会说话,那天对我们好像七老八十,你这人真好玩呀!” 葛品扬啼笑皆非,“那天”,当然是指自己化装易容,和他们同车去看洛阳天津桥的事。 魔母并无恼意,似乎十分宠爱雅真,只好笑了笑道:“四丫头,在中原要端重些,在人家面前不可乱说话,要像个女孩儿家,太野了,人家会笑姥姥没有管教,再说,你想在中原找一个‘好人’,人家怎敢要你?” 葛品扬面上一热,已听出魔母别有用意了! 雅真却没有半星儿羞,只扭了一下腰,撒娇道:“姥姥不疼阿真了,阿真好伤心呀!” 一面缩了一下瑶鼻,委委屈屈地泫然欲泪,低下了头。那种“忍泪佯低面,含羞半剑眉”的少女风韵,真是迷人如醉,使葛品扬屏气不敢多看一眼。 “孩子!”魔母想了一下,道:“老身问你,知道什么叫做‘忌体香’吗?听四个丫头说,你学识很博,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可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据实告知!” 葛品扬忙道:“晚辈只是对经史稍有涉猎而已,姑娘们谬赞,愧不敢当。至于‘忌体香’,典故很多,此物不雅,《禁宛杂录》称为‘妒妇香’,据说产于西域安息、身毒境内,乃异教秘制。如用此物置于女人身上,或使女人浸沾了此香之水,自己不觉,却使男人闻之极感厌恶,故古时妒妇喜用于所妒之女人身上,使夫君自然远避。据《唐人笔记》说,当年杨玉环(贵妃)曾得此香,施于江采苹(梅妃)身上,使三郎(唐明皇)厌恶远离,杨妃遂借此而固宠幸……” 雅凡等四女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被魔母一声轻咳打断,点头道:“对了,足见敏学能闻,读过《庄子》没有?《逍遥游》一章,能背诵一段否?因为老身想起一件事……” 葛品扬一怔,忖道:怎么突然一扯三千里,问到这个? 想了一下,凝声道:“庄子以《南华-秋水》之章最脍炙高人之口,《逍遥游》则寓意于高远,寄怀于宇宙。” 魔母点头道:“念一段听听!” 葛品扬仰面吟哦道:“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持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飞,负青天……” 魔母面纱一晃,一挥手,疾声道:“够了,老怪物有没有把这一段精华解释给你们听? 学到几成了呀?” 葛品扬又是一怔,怎么尽是“没头没脑”的话?“老怪物” 是指谁?“解释”是个什么?这一段文意并不难懂,何须“解释?”“学到几成了”? 更是一头露水。何意?猛地,他脑中灵光一闪,一轩眉,有了,忙凝声道:“他老人家确曾谈及,惜品畅鲁钝,举隅而不能反,尚未得其三味!十分惶恐,好教老夫人见笑。” 他说时,早看到九子魔母在面纱下的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他信口乱诌,强捺心慌,居然应对自如,煞有介事,非有大智慧、大定力不能如此天衣无缝。 九子魔母点头道:“很好,后生小子能够不浮夸,懂得自抑,难怪老怪物也会看上你,不算谦虚,你如能得到老怪物十之二三真传,已够傲视同辈,秀出群伦了。” 顿了一下,沉声又道:“你可知老身问话之意?可知老身来历?听你师父说过鸠盘教没有?” 葛品扬心中一紧,暗想:据八将说:鸠盘教乃一大邪教,分为九旁门,武功和稀奇古怪的一套都出于一部《鸡盘经》,乃三百年前魔祖鸠盘公所著。眼前这位姥姥大约是鸠盘婆的门下,也即当代掌教,怎好说知?如她盘问起来,对答不上,或有犯忌之处岂不大糟? 他心中为难,口中却毫未停滞地飞快自然答道:“听是听过,但不知详情。” 九子魔母颔首笑道:“你年纪小,当然不知,即使有所闻,也必是歪曲事实,不足为据,真正的详情,恐怕你的师父也只知五成。中原人物,都胡说是一种邪教魔道,是吗?” 葛品扬好不尴尬,既如此,何必多此一问?听她口气,好像自以为是,别人都是胡说。 他这儿尚未开口,九子魔母已又沉声道:“孩子,天下事,往往积非成是,因而是非不明,也就无公理可言。谁有权,谁有力量,谁就是对的,各人看法不同,以致只有强权,没有公理,胜则为王,败则成寇” 一顿,感慨地缓声说下去道:“孩子,本教祖师,乃一代异人怪杰,参透天地万物奥妙,深知人间充满虚伪,人心多诈,人性本恶,人骗人,人吃人,适者生存,弱者淘汰,为了要做人中强手,不受淘汰,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 葛品扬听得入神,内心引起共鸣,忖道:虽然偏激,也确有这种事实,但,要做强者,不一定要欺侮别人…… 九子魔母嘘了一口气,面纱上的目光放出异采,盯住他,笑道:“孩子,你要知道,你不欺侮人就是以弱者自居,人家就要欺侮你。即使你不怕人欺侮,自己有力量,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终必为人所算,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等报复,而先发制人,才是真正高明。故古来为霸为王,成大事、成大功者皆能利用时势,创造时势,而不是时势造英雄。应当要英雄造时势,凡事抢在别人之前,自然出人头地,此谓先知先觉。一落人后,就处处受制于人了!” 葛品扬摸不清对方为何闲扯这多怪论?目的何在?一面思索对方言外之意,一面也只好装作恭听状不时点头。 九子魔母似乎要倾吐她多年的肺腑,又似碰到知己,畅所欲言,尽抒胸中抱负,语气越说越起劲,道:“孩子,本教祖师既明此理,乃夺天地之造化,创立本教,分为九道,一曰权术、二曰用智、三曰用力、四曰攻心、五曰炼气、六曰换骨、七曰炼丹、八曰用毒、九曰成道。老身试略举例给你听听。” 雅真明眸一转,娇笑道:“姥姥好偏心,只教我们每人习一种,现在好像要把九种都教给他似的。” 九子魔母笑骂道:“丫头又多嘴了!世人贪多务得,凡事不求专一,所以不能成大事,终至碌碌无成,虚度一生。你如能学成一种已够一生受用不浅了,可惜禀赋不够,连一种也未必能够成呢。” 雅真刚要说话,被雅凡瞪了一眼,只好翘起小嘴。 葛品扬心神连震,忖道:“难道这女魔头竟看中了我?” 忍不住心中怦怦乱跳起来。 只听魔母又缓缓道:“孩子,本教九道,初听起来,好像含混不清,其实大有分别。论‘权术’,有刚有柔,能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即是手段。古来帝皇,皆多少有一套手段,才可役人,使人乐供驱策,甘为效命,不外以名利爵禄为饵,如手段不高出万人之上,必屈居别人之下。会用手段的人,以暴力驭御一切,效仿霸道;以假仁假义怀柔,伪冒王道,或者两者兼施最能利用别人。要学这一道的人,必须有大气魄,大胸襟,大志气,才可运用由心,故女人不易学成。论‘用智’则全凭智慧应付一切,即使手无缚鸡之力,能使霸王束手,勇夫低头,刀头剑下,安如泰山,非学贯天人不可,故诸葛、子房,皆能以一介书生,出入百万军中,指挥自如,如要他们亲自对阵交兵,则必败,此谓斗智不斗力,智能优力也。” 葛品扬暗暗点头,由衷地肃然道:“诸葛、子房,千古一人,常人难以做到。” 九子魔母道:“论‘功力’,则专凭功力超人。以天下之大,要以力服人,非学万人敌不可,故欲成惊人艺,须下死功夫。本教传授这一门,必须弟子能吃得任何苦,炼成此道最高心法后,即使全身负创,被人肢解,只要六阳魁首未失,仍可不死。功力专注奇门偏穴,每对敌一次就能多增加一分功力。因深通‘力学’,就能够借力打力,潜力无穷,把人类潜力发挥到极限,非有至佳资质,无法登峰造极,所以本教历代少出特殊高手,空负祖师绝学!” 葛品扬已听出魔母言外之意,呼之欲出,更是惊惶不安。 九子魔母注视了他一会,沉声又道:“论‘攻心’,本是‘用智’之余,但这一门,系专为研究人类及万物心理而设。同是人,由于各人情况不同,心理也不同,就必须深知各种人的心理,例如:男人和女人心理不同,老年和少年心理有别。学成此道,能针对对方心理弱点进攻,三言两语,可使人喜、怒、哀、乐,好比世人传说‘诸葛亮骂死王朗’,就是‘攻心’之术,古之苏秦、张仪,皆精此术,故能‘合纵’‘连横’,改变历史。世人不明此道,既不知人,又不知己,无自知知人之明,故就难成大事。” 葛品扬忖道:难道你是向我进行这“攻心”之术? 九子魔母又道:“论‘炼气’,非练功之谓。人之有生,全凭一口气,古称道家为‘炼气士’,即因彼等精擅内功吐纳之术。本教‘炼气’一门,乃专攻‘驭气役物’、‘以气伤人’的功夫,能以真气注于呼吸之中、声音之里,伤人于出口谈笑之间,毫无防备或防不胜防之际。炼到极限,更能将真气逼注于任何东西之上,借物伤人,咳唾克敌,非真阳、真明之体不行,本教炼此者极少。” 葛品扬只有点头表示倾听的份儿。 魔母兴致盎然地又说下去道:“论‘换骨’,本教名为‘淬骨大法’。如于婴儿出生时即予‘换骨’,可以百病不生,百毒不侵,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兵刃难伤,乃专为‘坐关’不虑外敌而设,为‘成道’所必修功课。论‘炼丹’,专为长生、治病而施,老身对此道未得真传,心法已经失传,引为憾事。论这‘用毒’,则专为以毒致敌、本身防毒而言,本教原有一种‘无影之毒’,独步天下,惜亦失传,但本教弟子,不怕任何旁门毒手。” 说到这里,想了一下,接道:“论‘成道’,乃本教独得之秘。本门弟子,男女双修,以引导之术使男女交换阴阳,一结丹,即成金刚不坏之身,练成元婴,即可仙去。本教祖师,即道成而羽化,三百年来,真身仍在‘圣殿’,即可证明本教决非一般道听途说。” 葛品扬暗笑道:“老婆子说来说去,成了王婆卖瓜,专在自己脸上贴金。既然如此,为何昔年一败涂地,九子尽丧?岂非天花乱坠,都是自打嘴巴?我只有‘不赞一词’了,由她自己说得高兴吧!事实如此,不能怪我不够厚道。” 猛然瞥见魔母闭目端坐,一片静肃,如泥塑木雕。 两个中年妇人和雅凡等四女,也是闭目如同老僧入定,一动也不动。 葛品扬大吃一惊,心中叫道:“这捣什么鬼?” 突然有悟,她们是当魔母说到“真身仍在圣殿”时,才变成这个样子,大约他们对已死了三百年的祖师,有这种“静默”的礼仪? 当下,也不敢怎样,乐得闷声不响,端坐不动。 突然,他觉得耳中咝咝地,一缕风直吹入右耳底。 右耳中一阵奇痒,几乎想伸手去挖、恍如有人在他右侧,对着他耳中吹气。 他心头一跳,目光电闪,侧瞥之下,根本没有人影,也无此可能,岂有自己身边有人,毫无警觉之理? 她们仍是一动也不动。 一缕怪声怪气的语音,紧随一缕风在耳中响起:“小子听着,坐稳了,一定要拿出不怕老乞婆的勇气加上假冒我老人家门下的胆气,才有资格听我老人家耳提面命,我老人家此刻在碰鼻子拐弯的墙角。” 声音一入耳,葛品扬几乎惊得直跳起来。 双手紧握,一口气直沉丹田,再缓缓呼出,才强捺住狂跳的心。 他果真纹风不动,目光一注她们,自魔母以下,仍是毫无动静。 耳中怪声怪气又起:“小子!你快完蛋了!老乞婆看上你小子啦!她胡吹之下,必有牛肚鼓起,小心破了!老乞婆本是四川唐家独生女,就因误听胡说,投身魔教。她老公就是为了想和她‘成道’,走火火魔砸了锅!你小子,好像有点小人鬼大,不妨‘利用’一下,懂不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葛品扬心都吊起,哭笑不得。 声音一顿又起:“小子,我老人家懒得多说。现在,你小子死到临头,我老人家于心不忍,权授救命之法,就是不论老乞婆要你如何,你只管答应,可是你必须要自然,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上注意。干得好,只要小命还有半条,我老人家忍痛漏几手给你小子受用;如干不好,你小子短命,不要怪阎王老子!” 葛品扬头如斗大,一身躁汗,本想有所“表示”,又强自忍住。 声音已寂然而止。 葛品扬只觉心跳得如同撞鹿,又如一天大雾,突然开朗,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兴奋,世上哪有这种巧得不可想象的事? 他想:真是不用踏破草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当今之世,谁能如此传声说话,连九子魔母也毫无所觉呢? 又惊忖道:难道她们已被暗中制住? 倏地,瞥见魔母张开双目,沉声道:“孩子,你可听懂了老身的意思?” 葛品扬只有装糊涂,道:“晚辈鲁钝,未闻大道。” 魔母笑道:“孩子,你心中还有怀疑吗?老身告诉你,老身一本有九个儿子,各学一门,本可无敌天下,只因他们禀赋不够,未克登峰造极,所以都没多大出息。老身认为你禀赋很好,万中无一,如拜在老身座下,不出三年便可天下无敌,比你师父高明多了。” 葛品扬几乎又要跳起来。魔母目光紧逼着他,道:“孩子,这是你天大造化,别听龙门老儿胡说八道。老怪物那几手玩意,现在根本不在老身眼里。孩子!只要你点头,好处多着哩,老身这四个丫头,可由你选择!即使另有其他所爱,以本教信条来说,女的越多越好! 老身没有世俗的看法。” 这成什么话,还像是长者对小辈的口气? 魔道毕竟是魔道,狐狸仍是露出尾巴,葛品扬怀疑耳朵又出了毛病。 特别是男女大事,竟这么随口而出,简直像个鸨母了。 刹那间,葛品扬对魔母的一点好感又化为乌有,一转而成憎恶、愤怒。 他差点脱口大骂!只见魔母面纱下的两道目光,似已凝聚成形地逼视着他。 那两个中年妇人也向他平静地注视着。 她们呢?由雅凡到雅真,都垂下了粉首,尚不失少女天生的羞态。 葛品扬只觉全身不自在,面上火烈,心火炎炎,尚不知如何措词。 魔母已又凝声道:“孩子,本教最恨虚伪。你有话,只管说,老身并不勉强,勿作世俗儿女态。老身这四个丫头,在女孩子中,也可说才貌双全,百中无一,只在王屋冷氏五个丫头什么五凤之上,不在她们之下。你可多想想,或者,暂不谈此事,老身提醒一句,能得老身垂青,可遇而不可求。孩子,连你师父也只能算是老身半子之实,一个人应当有性格当机立断,自作主张,一言落诠,就太俗了些。” 一抬左手,向雅凡等四女看了一眼,沉声道:“你们怎么这样?抬起头来,面对葛少侠,让他看清楚,也不负你们天生容貌。男女间事,各凭缘份,不必怕羞。” 她们果然回身面对,缓缓仰起螓首,向葛品扬望去,却是那么平静,那么自然,没有一点做作。 不过 黛眉几许娇意?双须几许红晕?还有,七分矜持中的三分羞怯。 葛品扬本恨得牙痒痒地,根本没有他开口的余地,这时,反而觉得苦在心里口难开。 他知道,一个措词不当,就有难测的后果!如触怒“魔母”,即使一死,在所不惜,可是他不忍伤害她们的少女自尊心。 难就难在这一点。 如眼前只有魔母,他大可据理力争,侃侃而谈,以情理折服对方。 一和四女面对面,目光相触之下,空自心中急怒、忿很,一下子涨红了脸,顿时觉得口拙词穷。 他迅忖道:好厉害!这,或者就是“攻心”之法吧?这一手,真叫人手足失措,出人意料之外,可说别开生面了。 猛然想起刚才“传声”之言,一吸气,定定心神,强捺愤激,肃然沉声道:“多承老前辈垂青,晚辈愧不敢当。诚如你老人家所说,人要有性格,不能勉强。” 瞥见雅真已明眸泛红,泪水隐现,心中一震,恻然动念,忙飞快地说下去道:“以四位姑娘的天姿国色,又得你老人家新传,巾帼奇才,愧煞须眉,品扬何幸,辱蒙赏识?只是——” 他声音提高,接道:“晚辈无此福气消受,何况,现在老前辈和家师暨家师母在敌对地位,恩怨未了,是非未明,男女间事要双方情愿,更要先得尊长同意,晚辈岂敢擅专?想老前辈不会强人所难,是吗?” 他提起最大的勇气,自觉措词婉转,尚称得体。 既未直言触犯魔母,也未损害少女尊严,以道理阐明立场,即使未必为魔母采听,立场站稳,也就顾不得后果了。 只见雅凡和雅心、雅梦都是平静不动声色,唯有雅真,泪花乱转,玉颊渐红,又转苍白,樱唇颤抖却未出声。 那两个中年女人毫无表示。 魔母两道如刀的眼光深深逼视着他。 半晌,使人毛骨悚然的眼光隐去。 魔母轻叹一声,道:“孩子,老身眼光不错!你确实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人材,只是拘泥不化,皆因所知有限,老身并不怪你。你可再好好想想,老身再说一句,这是旷世奇缘,只一点头,不但老身倾心传授,不久你可君临天下,领袖中原武林,尚可继承老身衣钵,取得本教下一代掌教的地位……” 顿了一下,声音忽转难听:“为了先了结恩怨是非,老身即带你前往王屋,再找你师父说话,准备动身。” 葛品扬心如火烧油煎,他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沉声道:“是!晚辈告退。”人已低头退出。 魔母一挥手,冷声道:“你们听着,此番上王屋,为了报仇雪恨,关系本教荣辱,动手就不必留情,照我预定计划行事。” 葛品扬已走出门外,只听到两妇四女齐声应了一声:“是!” 魔母的声音冷酷可怕,充满杀气,如刀切出:“老身可能亲自下手!冷氏交给你们二人,任何敢插手的一律杀无赦!四个丫头要争气,一定要全力对付那五个丫头和那几个小子,不可有坠本教威名。” 洛阳,白马寺。 据史:东汉明帝于永平八年,某日夜梦奇人,身长丈余,顶有白光,飞行子殿廷之间。 醒召群臣问兆,大臣传毅称为西天之“佛”,帝乃遣王遵、蔡怀及秦京等赴天竺求经迎佛。 郎中蔡怀偕梵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二人归,住于鸿胪寺,译经四十二章,王公贵人好而信之,佛教大昌,后以白马驮经盛事,改寺名为“白马”。 在北魏人杨("行"中加"玄")之所著《洛阳迦蓝记》中对洛阳佛寺描述甚详,而以白马寺冠其首例,列为中原第一古刹。 一连三夜,白马寺大门不开,后门紧闭。 所有寺中僧人,皆成了奴仆役使。 只有四个知客僧人在白马寺外挡驾,阻止善男信女入寺敬香。 他们的理由是:方丈在主持法事,半月之内,不准擅扰。 一到初更后,寺中灯火通明,却是每一窗户都被黑布遮住,由外面看,一片漆黑,但却不时有各种装束的人进进出出。 这一夜 出入的人特别繁忙,所有寺中的僧人,天一黑,即被驱入厨房,杀鸡宰鸭,做他们不愿做的事谁敢“守戒”,一顿好打。 二更左右,一辆大马车停在白马寺外。 由车中走出一个一身金黄袈裟、头如斗、眼如铃的高大蕃僧。 在二十四个胖、瘦、高、矮的喇嘛恭迎下,进入寺中大殿。 盛筵已备,正中饰垫上,大马金刀,坐着那个相貌威猛的蕃僧。 谁知道他就是号令大汉、称尊域外、凶威远震、法驾如神的呼拉法王? 一共二十四个喇嘛,分被黄、红、黑三色袈裟正是代表西域黄教、红教和黑教的一流高手。 自呼拉法王以下,如在域外一呼,大漠风沙起;一跳,等于天塌了。所到之外,万人膜拜,八面威风,声势显赫已极。 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白马寺中寂寂无闻。 呼拉法王,虽说现在是破例微服驾到,等于衣锦夜行。积威所及,二十四个大喇嘛依然唯恭唯谨,不亚于在咤叱风云、气象万千的额布尔寺里的法座上。 三更了。 呼拉法王有点不耐烦了,目光炯炯一扫左右,哼了一声:“铁木其他们怎么这样没用,去了这么久呢?” 二十四个喇嘛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瞥眼光,一下子无人接口回话。 呼拉法王“嘿”了一声,一挥手,道:“那老婆子脾气古怪,或者铁木其不会说话,惹恼了老婆子。马上奉我法牌,再去迎接,传话给铁木其,不论如何,不可违我之令。” 两个黑衣喇嘛和两个红衣喇嘛应声而起,躬身听令。 另一个眉横一字、面色金黄的黄衣喇嘛,肃然双手接过呼拉法王手中的一块长约三寸、满布雕缕符篆的紫金法牌代表法王亲到的信物,一挥手,掉头率领四个喇嘛大步而出,一出大殿,破空而去。 又是一阵死寂。 呼拉法王又哼了一声:“已经子夜了,时辰已到,三位护法何在?中原人物,到底都不济事。” 在法王左手的一位高大黄衣喇嘛凝声道:“好教法王得知,在下早已传下令牌,三位护法已去大巴山四方教总舵。据说四方教的四个教主,不久前曾在洛阳丐帮分舵失手,大约他们三人也快赶回来报到了。” 呼拉法王双目神光一闪,豪声笑道:“这些土鸡瓦犬,有他们不算多,没有他们不算少,可利用时就利用一下。只等大事一完,本座自有道理。” 剩下的十九个喇嘛交换了一瞥会心眼光,神色都显得振奋起来。 左侧那个高大的黄衣喇嘛恭声道:“在法王天威之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座下认为凭我等现有人手,已足可横扫中原武林,请教法王为何对唐老婆子特别优渥?” 呼拉法王想了一下,眉轩目动,沉声道:“铁木叶,本座并非把唐老婆子放在眼中,实则有两个原因” 他一摊巨灵之掌,道:“鸠盘教虽渐式微,本座对于那本《鸠盘经》却颇有兴趣。还有老婆子手下有几个女娃,‘库车出美人’,老婆子盘踞库车多年,暂时把她拉拢一下,趁此机会,一通款曲,将来,嘿嘿,汝等也有好处,论功行赏。听说老婆子硬要认姓蓝的作女婿,万一认了亲,老婆子古怪脾气一发,帮起女婿来,对咱们到底有点碍手碍脚。” 顿了一下,一声大笑,又道:“第二,老婆子刚愎自用,大可借刀杀人,先让她把什么五凤帮、天龙堡挑掉,可以省了咱们不少力气,如径由咱们直接下手,一下子暴露目标太大,万一当年那几个老鬼没死,闻风而出,未免惹厌。咱们暂时不出面,让那老婆子大发威风,假如惹出那些老鬼,也让老婆子先打头阵,咱们认准了再乾坤一击。哈哈,只要龙堡、凤帮一完蛋,什么中原五大门派更不值一击。届时咱们利用姓钱的一班人出面,天下武林,谁敢抗令?不就尽成咱们囊中之物?” 说罢,仰面大笑,连屋瓦、墙壁皆为那笑声震撼,簌簌而动。 黄衣喇嘛铁木叶等以下,无不欢颜,几乎同声道:“法王高见!” 铁木叶突然问道:“万一老婆子毛了脸又如何办?” 呼拉法王笑道:“本座已有打算!唐老婆子的那个小孩子听说就是断肠花当年和姓蓝的生下的孽种,这一点大可利用,本座已下令,先把那小子抓来,必要时作为人质,或者,就由那小子身上,使老婆子和姓冷的娃蓝的非翻脸不可!只等铁木其他们回报,本座即作决定。必要时,咱们先下手为强,先把王屋一扫光,对老婆子也有话说,反正咱们只是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铁木叶等大约发自内心地敬服,兴奋,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们一致向法王恭谨地敬酒。 突然巴戈大步抢进,报道:“钱护法等赶来报到。” 呼拉法王挥手道:“叫他们进来。” 巴戈退去。 三煞不久即鱼贯进入大殿。 无情翁等向呼拉法王抱拳道:“卑座等参见法王大驾。” 呼拉法王也欠欠身,道:“三位护法免礼,看座。” 三煞刚入座,呼拉法王即沉声问道:“三位此行如何?” 无情翁大为呼拉法王威势所慑,竟垂首躬身答道:“幸不辱命!” 呼拉法王哼了一声:“谅他们不敢!他们为何不同来报到?” 无情翁接口道:“他们一听法王大驾已经入关,愿听号令驱策,大约明后天即到!” 呼拉法三点头道:“这还罢了。有劳三位护法辛苦了,本座借三斗酒致谢。” 一仰面间,连尽三大斗。 无情翁等一面连道:“不敢当,卑座等理当为法王效力。” 一面也纷纷干杯。渐有受宠若惊的样儿。 黄衣喇嘛铁木叶突然间发问道:“钱护法,听说四方教姓严的以前有三个老婆,叫什么‘祸水三姬’的,现在如何了?” 无情翁一怔,心中恼又不是,气又不是 不知对方何以此一问? 一想到蕃秃都是好色如命,心中老大疙瘩! 如实告,因牵涉到自己头上,未免有点那个。 如不实说,又恐不妥,万一被查出真相,岂非有当面欺瞒之嫌? 窘迫之下,强笑道:“这个,等姓严的报到后再说吧。” 呼拉法王沉声道:“不谈这些,铁木叶,别老是在娘儿们身上打主意。” 一仰面哼了一声:“快天亮了,怎么一回事?” 面色一沉,显得狰狞难看至极。 无情翁等一怔,都心中泛出寒意。 铁木叶心中想着:法王也是,刚才还念念不忘“库车美人”,现在,又蛮像一回事的,到底法王棋高一着。 一见呼拉法王神色不豫,忙道:“座下出去看看!”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曙色临窗,东方已泛鱼肚白。 半晌之后,巴戈疾步而入,报道:“尊者!他们已回来了。” 呼拉法王沉声道:“唐老婆子呢?” 巴戈大声道:“没来。” 呼拉法王扫帚眉刚一剔,铁木叶已经急匆匆进入,并肃声道:“好教法王得知,唐老婆子竟敢搭架子,自顾上王屋去了!” 接着,由铁木其为首化装的四个白衣老人,神色悻然地现身,一齐向呼拉法王行礼,由铁木其发话:“唐老婆子已和五凤帮的人包括天山两个老鬼照过面了。唐老婆子只交代座下回报法王,等过了五天再谈。座下等未敢擅专,只姓任由唐老婆子自行北上王屋!” 呼拉法王哈哈大笑道:“好!好!” 双眉连振,一挥巨灵之掌,喝道:“你们火速也兼程赶往王屋,务必赶在唐老婆子面前,先把王屋开刀。万一老婆子有话,你可以说是奉本座之命,为‘圣母’效劳。代打头阵!哈哈!” 铁木叶沉声道:“好教法王得知,万一唐老婆子发了古怪脾气,说咱们插手她的事,怎办?” 呼拉法王大笑道:“这叫做绝户计,只要一见血,姓冷的女人一定迁怒唐老婆子,非拼命不可,这是火上加油策略!你们速去!”右掌如刀切出,喝道:“本座随后即到!血洗中原武林,就此开始!” 说时,声色俱厉,杀气腾腾,狞恶得使人头皮发炸。 铁木其等应声暴喏:“得令!” 呼拉法王又喝道:“铁木其,你们四人先走!铁木叶,你们六人跟着上,本座随后接应!” 铁木其已和同行的三个喇嘛当先出殿。 铁木叶率领另外五个喇嘛也匆匆掠出。 呼拉法王一指右手四个红衣喇嘛,道:“你们速去把那姓唐的小子抓来,限午时前赶回交令!” 四个红衣喇嘛暴喏一声:“得令!”匆匆而去。 呼拉法王哈哈大笑道:“就此一举,可定乾坤!” 一举大斗,目注三煞道:“三位护法,请。” 晨色熹微中,由白马寺的殿脊暗影中飞起一条人影,比电还快,化为一道黑线,划过空隙,一去十余丈,紧蹑刚掠出的四个红衣喇嘛身后而去。 这是一个一身大褂犊裤、赤着一双青筋毕露的光脚板的土气老头儿。 他一离开白马寺,就放缓了势子,有气无力地伛偻着腰,由腰间破板带上取下尺许长的旱烟管,装上细丝板烟,大拇指和食指一擦,往烟斗上一按,火星闪处,鼻中冒出两缕轻烟。 这种擦指出火的功力,如被人看到,必然咋舌难下。 他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吞云吐雾,自言自语着:“呼拉,老蕃秃儿,你的算盘蛮精的,打到三十二档啦,我老人家却有三十六档可打。那老乞婆也实在怪可怜的,这桩闲事,我老人家不得不伸手管管了。” 他又点着大脑袋,道:“有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导演这台好戏,除了我老人家还有谁能呢?” 蹒跚的背影,消失在淡蒙蒙的晨雾里。 洛阳西郊外的驿道上 迎着旭日金光,蹄声鞭影,作品字形,飞驰着三骑怒马。 当头一骑黑不溜丢的健骥上,坐着一个一身黑衣、长发披肩、浓眉大眼、面如紫玉的精悍少年。 后面两个骑在白马上,乃两个一式天青色“一”字眉、垂着面纱、长裙垂曳、满头尽是细辫子的少女。 当头少年陡地一缓急势,挥鞭临风,豪声道:“雅文、雅素,姥姥飞鸽传书吩咐在洛阳朝阳居会面,本来,昨夜就可赶到的,可恨几个蕃秃竟敢找麻烦,以致在长安耽搁了一宵。 我们快一点!” 说罢,上身一仰,紧拉嚼口,又向前俯,双脚一点马腹,裆下加劲,放辔挥鞭,原来,他要加速飞骑。 黑马希聿聿长嘶中,如飞滚一团黑烟。 二个少女娇笑声中,也放辔疾追。 马驰如风,荡起蹄尘滚滚,突然少年一声震耳狂笑,黑马骤收急势,人立而起。 四团红影由路侧两旁飞起,集中扑到。 少年疾喝一声:“又是蕃秃!吃我一鞭!” 呼呜 鞭风作啸,鞭影如蛇,硬生生地把四团红影逼得翻落地面,现出四个红衣喇嘛。 少年也在鞭影中飘落地上,轩眉喝道:“你们又找什么麻烦?不怕死的就一齐上来吧!” 四个红衣喇嘛互看一眼 为首的一个蟹面喇嘛、狞笑道:“你可是唐老婆子的孙儿?咱们法王有请。” 少年一怔,喝道:“我就是唐继烈,你们法王是谁?找我何事?” 蟹面喇嘛怪笑道:“咱们呼拉法王和你的姥姥是好朋友,请你去谈谈。” 少年哼了一声,傲然道:“你们‘请’得动么?滚开去!我要去见姥姥!” 四个喇嘛猛地撒开。 蟹面喇嘛怪笑道:“佛爷会送你去见姥姥的。” 一打手势,东,西,南三面的三个喇嘛一齐出手。 蟹面喇嘛如桴鼓相应,飞快地双掌疾展。 那两个名叫雅文、雅素的少女早已飘落马下。雅文一声娇叱:“大胆狂徒,怎敢对公子无礼!” 人已如蝶穿花,抢人核心。 雅素急叫:“小心!这些和尚是‘天齐庙’的红教孽障!” 雅文已被笼罩在四个蕃僧的回旋掌风中。 红教的掌法,和黄教的空手道又不同。 红教属于烈火宗,以阳刚猛烈见长。 名为“九回阴火罩”。 掌风初发,十分阴柔,且是走弧形旋转,除非能在对方出掌时即把掌风震散,如让它威力发挥出来,一经沾体,只感到一阵热气逼面,掌风所到之处,无火自燃,皮化骨枯。 如再让对方连发九掌,一掌比一掌强,九掌之力回旋所聚,集中于一处焦点,铜铸铁打也成一堆焦炭。 正因它如此猛烈,而又十分阴柔,一被逼近身,就等于被烈火罩住,神仙难逃。 那三个红衣喇嘛,全在红教中的“九火尊者”之烈,代表红教入寇中原,功力都已到八九成,合四人之力,连天龙堡主都未必能敌,由于四个喇嘛发现这少年竟能由前面路上埋伏的同伴手下漏网突围而来,一定十分扎手,才不惜合力出手。 但他们因打着生擒活捉、以便向呼拉法王交差的主意,所以,出手虽快,却只用了五成功力,只想把少年困住,手到擒来。 雅文身形一到,化为幻影,在四个蕃僧旋转的掌风中滴溜溜转动,还连连弹出十指。 一阵蚕吃桑叶的声息,四个蕃僧回旋的掌风,竟突然失去旋转的力量,犹如一条游动的蛇被人拦腰斩断。 四个蕃僧失惊之下,同声发出狂吼,好像互相呼应招呼,又似发威,铁臂连振,铁掌翻飞,回旋的狂风立即加快,比电还急。 雅文在双拳难敌四手之下,顿时陷入危境,手忙脚乱,无法兼顾四面八方逼到的旋风急流。 少年也在核心中,却是纹风不动。这时突然大喝一声:“谁叫你乱来的?快走开。” 声出,掌出。 只见他双掌一圈,向左右各划一个弧形,如破竹裂帛,电旋的狂风立即消失大半。 少年脚下一纵,周遭丈许内起了一阵旋转的“羊角风”。 雅文身如穿云之箭,射起二丈多高,人在空中,双脚一张,一式燕剪,斜视二丈之外下落。已是秀发云乱,细辫分披,娇喘不已。 四个蕃僧怒吼如雷,八臂飞舞,连吐三四十掌。 少年双臂左盘右旋,随着电转的身形闪电挥洒。破空之声,喳喳不绝。 被少年怪异的掌力切划,震散的狂风向四面涌出。 少年那匹黑不溜丢的健骑,本在三丈外扬尾顿蹄。 突然,那健骑如骤受无形袭击、惊吓,一声怒嘶,窜出二丈外。 就在马儿再次腾蹄欲起时,却忽如被雷殛般翻滚地上。 由它身上冒起一阵烧焦的肉臭,大半身皮毛如被火烧过,一声哀鸣,四蹄伸直,成了死马。 少年大怒,二声狂笑:“毁我爱马,你们四个赔上还不够。” 话声中,身如鬼魅,掌如飞轮。 眨眼间,四个蕃僧眼前都起了幻象。四人都发觉少年已到了他们面前。车轮样的旋转掌风,有形地一圈又一圈逼到。 四个蕃僧立时都忙于挥掌应付,各不相顾。 蟹面蕃僧疯狂地一口气吐出连环四掌,封住门户,喘声大吼:“这是‘龙卷八式’中的‘天旋地转’。” 少年狂笑震耳:“知道就好,已经迟了!” 一连三圈车轮旋转的掌影卷出,活像三层车轮先后压到。 蟹面蕃僧心中一慌,刚想腾挪闪避 三圈轮影,突然发出轻爆,化为一阵狂风撞到。 蕃僧疾封门户,双脚一弹,想借势撤身。 就在这一刹那,嗤嗤风生,两缕劲风,疾射腹结、气海重穴。 蟹面蕃僧大吼一声,如倒了一堵墙。 少年身法太怪太快,疾如飘风,另外三个蕃僧因受幻象迷惑,正忙于自保,等到发觉中计,一齐弹身向少年猛扑时,蟹面蕃僧已经倒地,口一张,吐气有声,七窍流红,目张如炬,完蛋了! 少年脚下一旋,又已滑出丈许。 轰轰大震,三个善蕃挟迅雷怒霆之急势扑出,一时都收势不住。三人六掌打空,把地上震得沙尘惊扬,现出一个丈许宽、二丈多深的土坑。 少年就在这一瞬间,对身形刚泻落地上的三个蕃僧十指连弹。 三个蕃僧忙挥掌应变,已迟了一瞬。 嗤嗤响处 一个被点中左期门,透入穴道寸许,大吼倒地。 一个被弹中眉冲,连眼珠震爆,狂叫倒地,一手掩眼,满地乱滚。 只有一个身形连晃,侥幸让过指力,怪叫一声,腾空图逃。 不料,他快,少年更快! 蕃僧一跃四五丈,刚一落地,面前人影一晃,顶门一暗,天灵盖已经粉碎。连吼声也只在喉底微微一响,便告了账。 少年眼皮也未眨一下,自顾走向死马,惋惜地,遗憾地哼声道:“我输了,难怪姥姥说我粗心,连阿黑也保不住。”霍地旋身,双目一瞪,挥手间,指风又出。 那两个被点了重穴、尚在滚动的蕃僧立时张口吐气,七窍溢血而死去。 少年余怒未熄地一挥手道:“大路上摆着死人不好,你们把他们提去丢掉。” 雅文、雅素应声上前,纤手伸处,把壮实如牛一样的蕃僧,如拾小鸡般,轻若无物地抓起,快步如飞,抛入离路旁不远的僻处。 二女把四个蕃僧料理完毕,少年唐继烈也亲自把黑马托到路边,挖坑理了,飞身上马,二女合乘另一骑,正要驰出一声苍老劲咳,竟使少年和二女心神一震。 咳声过处,一个苍老声音叫道:“好呀!清平世界,光天化日,竟然杀人灭迹,好大胆,报官去了呀。” 一个老头子,猛古丁由十丈外的树后现身,掉头向洛阳那边蹒跚着跑去。 少年大喝一声:“哪里走!”纵马追上。 说也奇怪! 唐继烈连加数鞭,马驰如飞,怪老头却始终在前面十多丈外蹒跚地跑着。 唐继烈一时没有在意,只顾纵辔,一面喝道:“老丈站住!我不会伤你。四个人都是我杀的,因为他们想加害于我,不得不还手……”眨眼间,已驰出里许,仍是相距十多丈。 后面的二女看出有异,雅文叫了一声:“公子!” 唐继烈也霍然有悟,警觉地骤然收住丝缰,叫道:“原来老丈是高人,请听一言” 老头仍是蹒跚地跑着,喘吁吁地叫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小子存心不良,想连老汉也杀了灭口,好啦,前面有人了,救命哪!”这简直是要激得人家非杀他不可了。 唐继烈生性孤傲,一发现老人是绝世高手,与怒马同等脚力,本无杀人之心,被老头一叫嚷,不由有气了,身形疾飘落地,展开身法疾追。 他竟想凭自己轻功和老人一较。 二人一前一后,转眼又是一里多远,距离却越拉越长,老头把他抛下二十多丈。 唐继烈惊怒之下,傲性大发,停步喝道:“老丈,我认输了,却不服气!你敢与我周旋十招,如我不行,就拜你为师如何?” 老人停下脚步,鼓起瘪腮,直吹气,喘呼呼地道:“好小子,我老人家正跑不动了,咳咳,其实还可跑个半里一里的。你小子既然认输了,还要拜我老人家为师,这还不错,磕头吧。” 他一面取下烟管,装烟。 唐继烈缓步上前,激声道:“老丈,请指教几招,如确实高明,一定拜师。” 老人慢条斯理的由磨得发皱的鹿皮荷包中取出打火石,再由襟底口袋中取出一支尺许长的“纸媒子”,擦火燃着了纸媒子,轻轻一吹,纸媒子亮起了火,深深吸了一口烟,眯着眼道:“什么?拜师还要先动手打师父?天下岂有此理?我老人家还要先看看你的根骨,配不配做我徒弟哩。” 唐继烈己走到老人面前丈许外,死盯着老人,心中惊疑一不定,闻言轩眉道:“一定要请教请教才是。” 他是自忖域外绝学,一肚子不服,想凭奇诡招式出口闷气,所以,非逼着老人出手不可。这也难怪,他已得九子魔母真传.以九子魔母的自负,当然对他夸奖备至,他也自负中原无对手,一路连挫蕃僧,不料,却吃瘪在一个糟老头脚下,哪能不试个明白? 老人自顾吸了几口烟,过足了瘾,才喷着烟气道:“好吧……” 他把手中纸媒子一扬,道:“小子,你能吹亮这根纸媒吗?如能吹亮,证明真气已到了收发自如的地步,我老人家可以教你几招。” 唐继烈哼声道:“这有何难!老丈太小看我了。” 吹亮纸媒,确实不难,会吸水烟旱烟的人个个会吹,根本用不着武功,也与武功无关。 老人笑道:“好!只会说没用,能做出来才是真功夫。” 他随手抛出纸媒子。 唐继烈扬手接过,心中一惊,区区一根纸媒,竟像有几百斤力道,如非他反应够快,几乎当场出彩的,只觉右手五指犹在发麻。 唐继烈面上一热,捏住纸媒,运气一吹,不亮。再吹,仍是不亮。 他奇怪地不可相信地运足罡气一吹,却连纸媒子都吹成了粉末。 老人“呀呀”道:“你小子差得太多了,我老人家没有了纸媒子,如何吸烟?” 他一面又装上一锅烟丝。 原来,吹亮纸媒也并不容易,必须懂得窍门,如鼓腮直吹,力气再大也没用,必须撮口轻吹,再用舌尖突抵唇口,“嘘”的一声,火焰即一晃而起,全靠经验。 唐继烈生长域外,根本没见过这个玩意,功力再好又有何用?恼羞成怒之下,怒声道: “老丈,这不算。” 老人头也不抬,道:“怎样才算呢?” 唐继烈哼了一声,道:“手下见高低。” 老人右手大拇指与中指一擦,燃起了烟,咳了一声道:“这个算不算呢?你小子试试看。” 唐继烈又是一惊,他是行家,当然识货。这种擦指起火的功力,一看便知非功力已到六合归一、本身三昧真火已能运用自如不可,他自问无此功力。 他一怔,心中发火,向老人死瞪着眼。 老人又咳了一声,喷了一口烟道:“小子,你还不服,我老人家再考你一下。你站好,我老人家只要向你喷一口烟,就能把你吹倒!” 什么话? 唐继烈脱口喝道:“老丈太欺人了!” 老人笑道:“眼见为真,一试即知。如你小子能站着不动,就算你赢了。” 唐继烈怒声道:“笑话,你吹一百口也没用!” 他是少年心性,好奇好强,真的昂然立定,由于震慑于老人功力太高,暗打“千斤坠”,全身如铁柱钉在地上。 老人吸了一口烟,道:“你小心。”一仰面,两腮鼓起,缓缓地向唐继烈吐出一口如雾轻烟。唐继烈正要笑出,猛地一惊,胸前如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猛撞,不由自主地向后一晃。 老人笑道:“如何?还只半口烟呢。” 唐继烈震骇得目瞪口呆,肃然叉手道:“老丈神功,我很佩服,恐怕我的姥姥也没有这份功力,我愿拜你为师。” 正要拜倒,老人咳了一声道:“且慢!你有姥姥?在哪儿?当今之世,没有及得我老人家一半功力的,你小子别胡说八道。” 唐继烈大声道:“老丈,我的姥姥,本事大得很,她老人家才真是天下无对手,我陪老丈去见见姥姥好了。” 老人“噢”了一声,仰面想了一下道:“除了域外有个白发老婆子还能接得住我老人家三招外,再没有人了。” 唐继烈双目一瞪,脱口道:“老丈认识我姥姥?” 老人咳道:“你小子的姥姥可是姓唐?” 唐继烈忙道:“不错!” 老人“呀”了一声,摇头叹气道:“完了!岂止认识?我老人家今早还曾碰到她,只是她现在大约已经完蛋了!” 此言一出,不但已经下马的雅文、雅素张口结舌,花容骤变,唐继烈更双目大张,吼道:“老丈,你说什么?” 人已向老人逼近。 老人翻转烟锅,把斑竹做成的烟杆在左掌敲拍着,拍落烟灰余烬,哼着道:“小子,好没礼貌,我老人家告诉你!一个蕃和尚叫什么法王的,带了不少蕃和尚,紧跟着你小子的姥姥去了王屋山,他们要对你姥姥下毒手。你的姥姥还不知道,当然一定完蛋。” 唐继烈双目通红,叫道:“法王?一定是姥姥说过的什么呼拉野和尚!” 他向发呆的二女一挥手,疾喝:“快跟我上王屋山去!”又向老人叉手,道:“谢过老丈。我马上去王屋山,等我回来,再拜老丈为师。老丈住在什么地方呢?” 老人家向他看了一眼,擦擦眼,“噢”了一声道:“小子慢着!你可是姓蓝?” 唐继烈促声道:“老丈错了,我姓唐,老丈怎么会弄错?” 老人哼道:“你明明像一个人,唔,是了,完全像我老人家的一个师侄辈,却是大大有名的天龙堡主蓝公烈!” “蓝公烈!”唐继烈叫道:“老丈,你说的蓝公烈,听我姥姥说过,说是我” 老人咳了一声,长长地“哦”着道:“你小子一定是蓝公烈的儿子。你娘可是你姥姥的女儿?” 唐继烈身形连震,大声道:“不错!姥姥说蓝公烈气死了我娘,我正要找他算帐去!” 老人喝道:“什么话?儿子不认爹,还要找老子算帐,天下岂有此理?化外生的畜生,实在可恶,滚!” 唐继烈铁青了脸,栗声道:“老丈,难道我娘该死?” 老人哼了一声道:“害死你小子的娘的,乃是以前那个什么拉的蕃和尚,因为那蕃和尚最好色,当年想动你娘的脑筋,不你娘却爱上了你爹蓝公烈。你小子,还不快找你爹去?他也在王屋山。” 唐继烈双目喷火,大吼一声:“我要把那野和尚碎尸万段,老丈,我走了!”飞身上马,猛抽几鞭,纵骑疾驰。 雅文、雅素二女同鞍,也急急放辔。 老人喝道:“小子,王屋在正北方,知道嘛?” 唐继烈叫了一声:“知道了!”马已驰出十多丈,泼喇喇直驰北方。 蹄尘影里,老人摇摇头道:“狗咬狗,很不错。我老人家也可省点老力气,看热闹去。”—— 第三十九章 战云密布 一轮如血红日,奄奄地向西山坠落。 火红的晚霞,像洒了半天的鲜血。 王屋凤仪殿前,身为令凤的黄衣首婢正在凝声发号传令。 她指挥若定,虽然简单的几句话,每一个字却都充满了使人振奋的力量。 众鹰立以最迅速行动,悄无声息地各奔岗位。 除了五凤已各有任务分头布置外,黄鹰冷必威也早被差遣下山,在秘密地方监视来敌,等于把守进入凤仪峰的大门将军。 青鹰冷必武以下,则奉命巡察四方关卡,指挥所属鹰土随号令进退。 至于红鹰原来所属的红衣鹰土,因红鹰等于“出缺”,而自认是红鹰的葛品扬又消息沓然,临时由冷心韵下令暂由令凤负责指挥调度。 传过太上帮主号令的黄衣首婢,仁立在凤仪殿前,临风凝眸,仰望云际,似在思索也似有所感。 凤仪殿前一片空荡荡,除她之外,不见人影,显得反常的静寂。 越是这样,越是使人感到无形的杀气旋回,透着使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晚霞的余晖,映照得峰头配红,林木染脂。 她那如花娇靥上,笼上一层血影桃晕。“她静静地位立着,好像在欣赏黄昏景色,又似晚霞、群峰、林木、山石都在欣赏着她。 她刚才发令时是那么平静,那么严肃。 随着夜神的脚步,渐渐低垂的夜色,她的神色也在变化。 由酡红而苍白,由苍白而阴暗。 黛眉由微蹩而生皱,目光由明亮有力而渐失光采,终于,如雾般的朦胧。 她的明眸中已闪耀着泪光。 她为谁而愁?又为谁欲泪? 她是坚强的,像屹立风雪中的梅花,经得起考验。 她是娴静的,像幽谷中的兰花。 她是聪慧的,像含苞的丁香。 可是,她的苦心是苦的,像清润的莲心。 她的处境是困逆难言的,如多刺的玫瑰。 她在想,想得太多了,她有难解的郁结,不可告人的心事。 一腔幽怨,满腹心酸,无人可诉。 葛品扬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更使她于旧忧中又增一份新愁。 对景难排遣,坚强的她,也有伤心欲泣的时候。 她对着由绚烂而暗淡消逝的晚霞残绮,凄然自语:“是的,美好的时刻是短暂的。人生如梦,只要有一知己,就够满足了。 他怎么样了他不会有意外的,但求心相照,何必明月知?生与死不算什么,人都是活在烦恼里,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应当知足了。” 倏地,她疾举翠袖,拭去了明眸中迷蒙的雾,即将化成的“露珠”,仰首发出一声低细的清啸,纤手一招,破风声急,一头信鸽,健羽一束,向她玉掌射落。 这是五凤帮用以传讯的工具,她一看信鸽颈翎间管着的黄色金丝细带,便知是黄鹰冷必威发回来的警讯。 她纤指一划,便由鸽颈下取下一粒用金丝线紧扎的蜡九。 信鸽一声鸣叫,展翼飞上屋顶。 她迅速地捏碎蜡九,展开里面纸团,一看,芳心大震。 那是惊与喜的探合!更有说不出的难过。 纸上写着两行朱笔细字:据前面传报,魔婆一行已抵十里外,并有葛品扬在内,行动自由,显已投敌。请太上示下,卑座准备应变。 她早已由黄凤等口中知道了北邮灵帝陵前的一幕,葛品扬是被九号魔母劫持软禁的。 葛品扬在魔母扶制之下,无异待宰之羊,没有脱身的万一希望。 那末,等下他和魔母来到,魔母会把他怎样?他又将如何自处? 这使她心凉而难过。 冷必威断然指他’‘显已投敌”,用心至明。 冷必威的“应变”二字,更使她芳心起了一阵震栗! 显然冷必威要以“应变”为理由,作为下手暗算的借口? 又来一次“故伎重施”? 时间不容她多考虑、推测。必须尽速报请“太上”定夺。以太上之冷静,一定有正确的判定,只要能及时传下令去,即可截止黄鹰的妄动。 她疾如飘风地来到了“清心殿”。 这里,是男人的禁地,连天山胖瘦双魔也不能涉足。 冷面仙子正在殿内支颐沉思。 小灵一声传报,冷面仙子便立即呼道:“进来。” 黄衣首婢入殿呈上黄鹰报告。 冷面仙子略一过目.面色一冷,哼了一声:“这孩子,枉费我心血培育了!” 她无限感慨地低沉长吁。 黄衣首婢当然知道太上已看出冷必威落井下石的居心。 她更能体会太上痛苦的心倩。 自冷必威以下,都是弃婴、孤儿,太上一手抚育长大,其间经过几许艰辛?又授以一身文事武功,又要费多少心血? 现在,眼看自己辛辛苦苦带大、寄望甚殷的人变得这样,自然心伤,而只不过付之一叹,可见爱之深,痛之切了。 黄衣首婢看在眼中,鼻为之酸。 但因事情牵涉到她自己身上.她却有点苦在。已底口难开,不便进言。 太上在闭目默想.她心如油效,一向镇定的她,也芳心紊乱了。 在此强敌将到眼前的时候。 冷必威等急待“示下”的时候。 面临生死关头,虽然她认为太上需要多想一下,但觉得时间多一刻,就多增加一分危机。 太上终于说话了:“传令必威!非奉我命,任何情况之下,不得妄动!"黄衣首婢一面应:“是” 一面一字不遣地写好字条,折好,封好蜡丸。正要退出,冷面仙子又道:“孩子,你一面可以信鸽传令,一面自己也立即赶去一趟,以免必威任性妄为,害人害己!同时也可提醒那老婆子,让她知道,我们已准备好了,没有一个五凤帮的人怕她!” 黄衣首婢连连应道:“是,是。” 信鸽破空而去。 她自己匆匆向前山驰去。 一路上,除了风吹草动外,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只是暮霭蒙蒙中,不时有旗号展动,一闪不见。 她暗忖道:不管那老魔婆如何厉害,要想在这地讨便宜,也必须付出极大代价!谁会知道太上的布置?谁又知道天龙老人等现在何处? 刚到前山,信鸽掠空,显示暴风雨已经来临。 果然,前面已经随风传来狂笑声,呼喝声,还有栗人的惨厉呼声。她所过之处,旗号纷起由那些旗号,她已看出敌方已临压境,情况十分危急。 她芳心剧震,老魔婆怎么来得如此快?刚才据报还在十里之外呢! 她加紧驰向现场那是进入风仪峰的第一道关卡。 迎面奔来二个黄衣鹰士,神色都变了。 她叱问:“老魔母何在?” 左手的黄衣鹰士栗声道:“属下正要飞报,来的乃是蕃僧! 自称系奉老魔婆之命打头阵,要太上和帮主等火速出面。未容我们通报,他们就动起手来,弟兄们已损折不少!” 她叱道:“知道了,速报太上!” 她一面飞驰,一面忖道:“必威在干什么?怎么让人家直闯到大门口来,如不是信鸽在中途错过,就是他已非死即伤了。” 刺耳惊心的狂笑中,怒吼、惨嗥纷起。可见来敌甚强,各堂鹰士不是对手!她来到一处石阶之上,再下去一百八十一级石阶,就是现场。 目光到处,一片猩红! 把守关卡的鹰土,乃是黄鹰及其他四鹰所属之中遴选出来的一等好手,共是二十五人。 除了刚才已直向凤仪殿报警的两个黄衣鹰士外,现场尚有二十三个。 而此刻现场中,躺倒的竟比在拼命动手的人多,那些鹰土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胸前被抓了一个大开膛,有的双目被挖,成了血洞。 在动手的鹰土,也多满面满身是血。对方几乎每个人的手上都是鲜血淋漓。她所见到的,尽是血和死亡,这种惨厉场面,吏她呆住了! 她连忙挥手发令:“退下!” 她叫别人退下,是想减少无谓牺牲,而她自己却飘身向下缓落。 猛听一声大喝:“姑娘速退!” 她刚一窒急势,红云横空,一个红衣喇嘛已向她迎面扑来。 只听对方怪笑一声:“女菩萨.你叫那些脓包退下.你自己上来.难道不怕么!” 声到.人到,诡异的掌风无声无息的压到。 她刚双掌一封门户,震耳喝声又起:“快退!那是红教的‘烈火罩’!” 她已听出是弄月老人的声音。 弄月老人和天龙老人、龙门棋士、四海神艺等一行重上王屋,无人敢于拦阻。黄鹰凛于这班当代老辈且都是名高望重的泰山、北斗,加上天龙老人与太上的关系,不敢乱来,他更深知自己最自负的一元指,在五风帮中固秀出群伦.在江湖上也可震撼人心,但在天龙老人面前,却如萤火之光,难比天上之皎月,一见天龙老人去而复转,哪敢稍有不逊?一面执礼.一面飞报上峰请示。 当时,接到报告的正是黄衣首婢。 黄衣首婢立即毫不迟疑地下令所属让路放行,非经太上下令,不准稍有失礼。 其时,冷面仙子正在心病复发、大耗功力之后,刺激又大,在医圣毒王司徒求药石兼施之下,也只保住一口气未断,尚在昏迷状态中。 她乃又向黄风等请示,由黄风率领四凤一同迎下风仪峰。 把天龙老人等一行安置在专为来宾而建的来仪精舍里,也是她的主意,由黄凤向天龙老人婉转陈言因太上卧床不起,暂请小息,容待请示太上定夺。 龙门棋上抢着一口答应,且一迭连声吩咐:“先拿棋杯来,好酒必须配上好菜。其他的事.与你们小辈无关。”她也知道龙门棋士必然有所“布局”,只不知此老葫芦中卖的究竟是什么仙丹妙药! 现在弄月老人既已出面,天龙老人也必出手,大可对付这些凶恶善僧.胆气大壮,芳心振奋之下,一式“杨花不定”,脚下连踩九宫,脱出红衣着僧诡异掌力圈外。 红衣著僧一击落空,凶睛一鼓,狞笑一声:“女菩萨也会装馍作样?佛爷非要布施,布施一点琼枝甘露不可么?” 话声中,人如一团火球,又复飞滚而上。周围连串怪笑,吼喝惨嗥声不绝如耳。 倒下!仆地!尽是鹰士们。 黄衣首婢芳心如煎,惊骇、悲愤兼而有之。 智慧使她镇静,仍能临危不乱。 她已看出蕃僧出手招式十分毒辣、诡异,又听到弄月老人警告,特别提高戒心,不等红衣着僧掌力发足,身形逼近,虚吐两掌,一顿莲翘,身形拔起,如穿云之箭。 有如炽炭的热风由她脚下呼啸而过。 她,人在三丈许的空际,正要看清下落之地,红衣着僧怪笑震不“女菩萨,佛爷等着你布施啦。”两次扑空的红衣警僧霍地收住身形,双睛瞪定半空中的她,张臂以待。 一声凄厉颤抖的长号,一个黄衣鹰土被一个黑袈裟的蕃僧一式猛抓,胸膛裂开,一颗卜卜跳动,鲜血滴溅的心赫然到了蕃僧手上。黄衣鹰土踉跄几步,仆倒地上,连心都被抓掉的人,居然能在栽倒地上后长号一声始才绝了气。 这是栗人的画面!是血的画面!几乎是在不可置信的短促时间内,在场的鹰士已是伤亡殆尽。 由于冷面仙子故示大方,为了虚张声势,为了步步为营,作了缜密而独具匠心的布置,动、静、进、退,各有职责,非经奉令或敌踪已到“防守禁地”,不得擅动,以免自乱章法,所以,第一道关卡,等于全军尽墨,援军未到,即使想驰援,也来不及了! 她正身悬空际,成了现场唯一仅存的人。 在惊心动魄的大变之下,任凭她再冷静,也为之真气一泄,人在空中,本就不易着力,一口气不能运用自如,-便身不由主地下坠。 红衣着僧眼看羊肉到口,乐得咧开大嘴呼呼怪笑,反而撤去掌力,腾空而起,张开双臂,想把她一把抱住。 就在这羊入虎口的刹那大喝震耳! 长啸龙吟! 喝声与啸声并起中,人影联翩而来。 黄衣首婢刚芳心一紧,暗道:“这下完了!” 红影照眼,她已瞥见红衣着僧近在飓尺,连对方满面狞笑。 邪气暴露的目光都看得一清二楚。 百忙中,她猛吸气,发挥了人类求生拼命的潜力,纤指疾划,切点着僧胸前七坎、将台死穴。 由于身形下降正速,蕃僧又是由地上暴起,双方一上,一下,都是很快,眼看双方已在空际丈许处相遇,她似已被蕃增一把抱个正着。 红衣蕃僧刚叫了一声:“好人儿!”猛古丁厉吼一声,身形一抖,由空中翻滚而下。 她也随之下落。 她娇躯连晃,花容刷地煞白,秀发蓬乱、披散,娇喘未定,总算稳住身形。 蕃僧一落地,踉跄一下,好像倒了一堵墙。 双方几乎同时坠地,出人意外地,躺下的却是蕃僧。 其他的蕃僧正杀得兴起,骄狂自得,踌躇满志,准备向上冲的当地,一眼瞥见红衣蕃僧意外失手,纷纷扑到。是想援手同伴,也想顺手牵羊,把黄衣首婢制住。 空中一声暴笑:“好,丫头有你的!” 声落人到,一条人影疾如鹰隼下扑,正是烈火神乞。 “姑娘速退!” 弄月老人白吟风人在空中发话,双掌已扶泰山压顶之势向蕃僧下击。 接着,星曳而下的正是丐帮四大长老中的其他三老懒丐、残丐、风雷丐。 黄衣首婢惊魂甫定,死里逃生,行险侥幸,已知这些喇嘛厉害,以自己功力,无异是以卵击石,老一辈的既已出手,自己尚有许多急务需要交代处理,忙应声撤出二文外,娇声说道:“有劳各位前辈,婢子告罪!” 人已“回风如絮”,弹身上坡,飞驰而去。 弄月老人和烈火神乞等已和四个著僧空际换掌,发出掌风相激的排空劲飙急旋。 双方都知道碰到了劲数,各自一窒急势,先稳定身形。 铁木其为一行之首,他曾在长安卧龙寺和弄月老人照过面,一声不发,便向弄月老人巨袖三展,右掌三场。 奇怪,贯功入袖,以袖风伤人,在武当有“大罗袖”,少林有“铁袖功”,华山有“流云袖”一都是一团劲气挟迅厉狂风、或无形罡气伤人。 铁木其的袖风虽只三展,却是随蕃僧袖的甩、卷、折,攻向弄月老人上、中、下三盘,等于把弄月老人整个笼罩在迅疾无俦地袖风里。 右掌同时三扬,却是虚实难测地封死弄月老人任何腾挪闪避方位。 可谓极尽诡异、毒辣、阴狠的能事。 弄月老人是大行家,动静之间能洞烛光机,且他已对西域武学有了戒心,早已运足先天太极其气,护住门户。 贯足内家罡气的双掌,旋展终南绝学“云横秦岭”,“雪拥蓝关”二记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的绝招,等于在面前布起一道无形钢墙。 源源吐出的无形罡气,如潮涌出。 一阵如汤泼雪,嗤嗤籁籁声中铁木其左袖右掌合击之力,为弄月老人护身罡气与发出的掌力在空际抵消.化为气旋四散。 铁木其狩笑道:“老儿果有几手,再接佛爷三记大手印试试!” 大手印为西域绝学之一,以沉雄、刚猛而又阴毒出名。一被打中,伤处必有刺目的青紫掌印。被击之处,内面尽成腐肉,外面却是表皮无损。 功力高深的,能隔空掌击牛腹,在牛腹的另一边现出掌印,皮不破,血不出,牛肚内已经成了一堆肉糜,真是两边洞穿,杀人不见血。 弄月老人轩眉朗笑:“老朽白吟风.极愿领教西域绝学空手道的奥妙!只是,台端师出无名,为何擅犯王屋?” 弄月老人是想问清楚后再考虑是力战?还是智取? 铁木其心中一震,迅忖道:这老地,竞猜透佛爷要用空手道,难道他能破解? 他阴森森地一哼道:“什么师出无名?佛爷不管这些!要杀就杀个痛快!你既知佛爷的空手道厉害,就让你尝尝也好!” 弄月老人又复狂笑道:“台端错了。我们中原人物,讲究光明正大,讨厌鬼鬼祟祟!台端如和五凤帮过不去,大可堂堂正正,指名约地一战,决一高下,像这种偷攻突袭,乃下五门的鼠辈行为!” 铁木其阴笑道:“姓白的,佛爷问你,你说出身终南,也算是中原什么五大门派人物,为何给五风帮做走狗?好没出息!佛爷劝你别搂女人臭腿,连终南派都自身难保,何必先给人家做替死鬼?” 弄月老人厉声道:“我们不作口舌之争!请交代一句,你们来此可是奉了呼拉法王之命?” 铁木其怪笑一声:“佛爷是代鸠盘圣母惩治姓冷的女人,叫姓冷的女人快快出来送死,佛爷可以少杀几个!” 弄月老人一听,心中惊怒交进,骇忖道:果然不出所料,他门已和魔母勾结一路了,只有豁出去了。 猛听烈火神乞大吼:“还废话个什么?白老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对付这些蕃秃,还用得着客气?” 连串惊风霹雳大震,四大长老除了老大懒丐好像懒得出手外一都是以一对一,分别和另外三个蕃僧硬拼硬,双方掌力接实,发为连串巨响。 弄月老人功力已经提到极限,狂笑一声:“台端出言不逊,白吟风可要得罪了!” 双掌一分,一记终南派的“五岳云开”,闪电击出。 铁木其双掌一翻,怪笑一声:“老家伙,尝尝佛爷的‘空手道’!” 弄月老人猛觉打出的掌力,似被一股大力卷住消散。另一股狂风已直逼胸前! “先天太极真气”立生反应,把对方掌心发出的一股狂风挡在三尺之外。 丐帮三长老与三春僧在各拼一掌之后,亦分别展开了石破天惊的恶斗。 敌我双方,分成四对,形成龙腾虎跃、旗鼓相当的局面,一时分不出高下。 各人都因面对劲敌,各出杀手,连压箱底的玩意全抖了出来。 一时,尸横血溅的石级上下,方圆十多丈之间,尽为杀机、劲风所笼罩。 弄月老人以先天太极真气护身,以“抚弦手”和终南绝学“排云十三掌”攻敌,间或施展终南派镇山掌法八卦游身掌。 八卦游身掌本与少林派的十八罗汉掌及武当派的“金教掌”齐名,武林高手,十九知其诀窍奥秘。 既以“八卦”为名,主要在马步按“八卦”走方位,进退转折,不离方寸,有一定步法,掌随身走,身随步转,奥妙变化,全在移步换形之中,倒反逆行,使敌方莫测先机。 这功夫一经弄月老人施展,就不同凡晌,每一步、一掌,动静之间,变化无方,虽然仍是不离八卦方位,却像另换了一套八卦游身掌,皆因他能凭功力掌握,恰到妙处。 同是一式最平凡的“穿袖手”,出于弄月老人之手,一阴一阳之间,就显得凌厉无俦,连水袖也劲风猎猎。 烈火神乞施展的是“奔雷九绝学”;加上“火中取栗指”,走的全是迅雷急电、猛烈绝伦的路子,掌风如雷,指出如电,一下子,把一个黑衣喇嘛逼得连退二丈多远。 风雷丐以成名“绝学风雷双撞掌”应敌,一出手,必是双掌同出,或先后一瞬。掌风一出,必是一阵狂风。双掌掌风集中汇合刹那,轰然大震,如响霹雳,声势夺人,一下子也把对手逼得蹬蹬后退。 最妙的是残丐,他双腿如鹤膝,两臂瘦如婴孩,却是奇短,十分畸形。 他一出手,也很奇怪双臂挥舞,好像小孩子打架,对人乱抓。 双脚乱点,好像两根“拨火棒”,偏是穷忙。 外行的人,莫明奇妙。谁都会认为他最窝囊,双手这么乱抓,成何章法? 而双脚乱点,又无一定方位,大约得了急惊风? 其实,武林人物皆知丐帮四大长老中,功力以懒丐最高,次即残丐,懒残二丐,皆以手法阴柔、毒辣出名,和烈火、风雷二丐的阳刚、霸道不同。 在声势上,“二刚”比“二柔”,相差不可道里计。 在功力上,也非烈火、风雷二丐所及。 残丐的双手乱抓,乃武林人物闻之色变的“幽灵抓魂”,无形罡气凝集十指。 他一指一抓之力,足可透钢裂铁。而他十个指头能够动用自如,或伸、或屈、或左、或右,变化间,能同时抓向十个不同方位。 最狠毒的是专抓人经脉穴道,--一般武林人物很难逃过他举手一击。 他的乱点双脚,是有名的“无常脚”.不走方位,不按步法.进、退、左、右,随心所欲,除了专为配合他们出抓方便外,主要是能巧妙地在乱点间闪避敌方攻击他的力道重心。 和他交手的是一个白衣喇嘛,被他一连几抓.就弄得手忙脚乱,如非退避得快,几成指下亡魂,一下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对方几人也都不弱,各出杀手。 除了铁木其是以最诡异、凶毒的空手道猛攻弄月老人,功力悉敌。各有千秋之外和烈火神乞对手的那个喇嘛施展了黑教中看家绝学“黑杀手”,每一出手,就是大蓬淡淡如雾的黑气。 设非烈火神乞的威掌猛力、先声夺人的话,就很难应付。 与风雷丐力拼的喇嘛则使出了“红教大手印”,也是猛烈无比.和“风雷双撞掌”简直是一个打锣,一个擂鼓。 和残丐动手的白衣喇嘛,招式尤其诡异,乃是旁门毒手中亦称罕见的“七修掌”。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掌影迷离,一下子连变七掌。使人顿起幻觉,好像只见他有了七只手似的,一片掌如山弄影,当之者无不魂飞胆丧,不知如何应付! 原来,域外穷荒中有一种异蛇,名为“七修”。 它有七个蛇头,一个蛇身,身体奇扁而薄,蛇身如一条彩色板带。它一发现“目标”,全身一伸一缩间能够平空挥起,游行间疾如飘风。只要一个蛇头伸出,其他六个蛇头也一齐踉上,只要被它一个蛇头沾住或咬着,也就等于被它七个蛇头一齐咬住或沾住了,越收越紧,一下子,不论人与兽,就成了一堆肉糜血浆,连骨皆化,膏了它的馋吻。 由于它如此厉害,又奇毒无比,人兽遇上,绝难幸免,凡是生物,碰到必死。因此,道书《异物志》为它命为“七修”,在号称“绝毒八十一种”中名列第一,比食人树还要使人心寒股栗。 好啦,掌名“七修”,不难想到它的“自负”。 这种歹毒掌法,掌风奇毒,最利近攻,更宜自处上风。别说被他掌风打实,便是随风送来的掌风余势,一经入鼻,也必中毒气闭,全身必腐烂! 阴错阳差,无巧不巧,碰到残丐的“幽寻抓魂”,把他直逼得退下石坡去,一时竟无还击余地。 在一旁难得悠闲、袖手观战的懒丐,耷拉着眼皮。别看他懒洋洋、死人勿管的样儿,心情却越来越紧张,一双斜挂稀眉越来越是下垂,眼皮下的一双精眸也越来越是奇光闪烁。 他,全身功力已运足十二成,准备随时出手一击。 双方恶斗,已几十招过去。 弄月老人心急如焚,暗暗惊忖道:“自己和丐帮几个长老,也可说是当代中原武林出类拔革、一等一的高手了,对方却只能算是打旗子先上的二流人物,竟这么扎手,自己这边不但没有稳操胜券的把握,看对方之阴沉,似乎尚在蓄势伺机,杀手尚未施展出来呢!这,如何是好?” 光是心急也没用,徒乱心意。 他百忙中瞥见袖手一旁的懒丐,心中一突,迅忖道:“这可恶的老化子真懒得可以,这是什么时候?对付这些化外凶人,还讲客气,讲究什么一对一?如果老化子即时出手,来个乾坤一击,了结对方一个,岂非强弱立判,胜算可期!” 心急之下,一面连出“钱塘潮起”、“悬崖飞瀑”两记杀手,把对方逼住。 一面沉声疾喝:“懒化子,应当勤快一下了吧,时不我与……” 铁木其大约已经看出弄月老人心事,一面连环吐掌,两股狂飙急旋,和弄月老人掌风相激相抗,一面发出一声刺耳怪啸! 远外,另有啸声相应,而且,怪啸摇曳空中,越来越近。 啸声刺耳中,空中扑扑地铁羽破空之声不绝,乃是由山外来路联翩飞来的信鸽,向凤仪峰疾掠而去。这是最惊心的紧急信号。不用说,已有强敌大批入山,且已快到。 只听铁木其狞笑一声:“白老鬼!听到没有?咱们的好手都赶来了,咱们法王也可能驾到!你们几个老鬼还想挣命?想活也活不了!” 他接着又一声大喝:“快打发这些老鬼上路!”。 喝声中,掌如车轮,滚滚而出。 其他三个喇嘛,凶威大振,精神倍增,怪笑连声地,一齐疯狂反扑上来。 震耳怪啸声中,随风送来狂笑:“法王有令,当路者杀无赦! 一齐上,把王屋踏为平地!” 接着,怪叫纷起都是尖锐如枭鸣的“呼……拉”! “呼拉!”“呼拉!”之声,震耳欲聋! 铁木其等四个喇嘛也一齐振吭大呼:“呼拉!” 烈火神乞一面猛烈吐掌,一面喘气大骂:“狗娘养的,还没死,就叫救命!” 弄月老人心中大急,知道对方又来了大批帮手,人家援兵一到,众寡悬殊之下,不堪设想! 对方既能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则五凤帮派驻前山的暗卡,十九已被放倒。 他最关心的还是天龙老人、四海神乞等,由龙门棋士古今同安排,不知老古弄的什么把戏,既然任由敌方后援长驱直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心如油煎下,稍一分神,就被铁木其欺近丈许,顿感压力加重,有失去主动之势。 猛听懒丐一声老茄茄的哼呀声:“你们都来了,好热闹,我老人家偷懒不成了,别怪我老人家多了一双手,谁叫你们鸿飞狗跳,来了一大窝呀!” 话声慢吞吞地叫人想吊颈。 出手却快得不可形容。 只听一声大吼:“老鬼!” 和残丐动手,正步步逼近、反守为攻,准备抢向上风的白衣喇嘛身形一晃,如被电殛,仆倒在地!直滚下石坡,喉中长长嘘了一口气,一动也不动了。 由于起变突然,铁木其等连念头也来不及转之下,等到发觉不妙,纷纷怒喝,翻身想出手抢救,已经迟了一步,眼看白衣喇嘛五官扭曲,已经气绝归阴了! 铁木其等三人刚撤出身形,犹未决定如何的刹那,弄月老人和烈火、风雷二丐哪里肯给对方喘息余地?一声不响,全力进攻。 铁木其等都红了眼,喉中发出比哭还难听的吼声,一齐掉身,疯狂反扑。 只听懒丐一字三叹地哼呀道:“不忙,何必拼命?该轮到你们拼了没用了!” 弄月老人百忙中瞥见懒丐有气无力地徐扬双手,十指连珠弹出! 铁木其和其他两个喇嘛正连下重手,把弄月老人和残丐、风雷丐逼得有点手忙脚乱当儿,蓦地一齐如中鬼击! 三声怒吼,惨嗥未出只有极短促的刺耳喉音“晤”了一下,便蹦起文许高,跌落石坡,一阵翻滚间都是五官扭曲在一处,七窍溢血,顿时了账! 弄月老人喘着气,心中惊叹着叫道:“‘弹指追魂’,名不虚传!也只有趁对方拼命攻击,无暇旁顾间下手,才能奏功!” 烈火神乞也喘着大气道:“老大,有你的,只是太会捡现成便宜。” 懒丐哼呀道:“现成?岂好捡哉?又来了好多‘现成’,够你‘捡”的啦!” 突然破风声急! 弄月老人等纷纷蓄势应变。 连串人影,怒箭般射来! 咻!咻!咻!如蝙幅横空,一下子飞掠来了七条人影,如鹰隼下击,扑落现场。 赫然又是七个分被黄、红、黑僧衣的喇嘛。 弄月老人一怔,心中骇忖道:“依照蕃僧习例,都是按僧衣颜色分别属于何教何派。以眼前来人说,当是属于域外最有名的黄教、红教、黑教,那末,刚才怎会有身穿白衣的喇嘛?如说是易容改装,又为何都是以本来面目出现,一看就知是城外蕃僧!到底有多少名堂?” 他当然知道,对方一发现同道已死,必然火上加油,一场生死决战迫在眉睫,心清也忍不住扣紧得几欲窒息。 那不是惧怕,而是面对强敌时必有的情形。 果然,七个蕃僧凶睛一扫之下,皆神色大变,惊怒交集,个个凶睛暴张如炬,眈眈地紧注在弄月老人等五人身上。 为首的黄衣喇嘛阴恻侧地狞笑一声:“岂有此理!这难道会是你们几个老鬼能做出的事?” 人已大步欺进,势欲攫人而噬。 烈火神乞怪笑一声:“理有其自,把这几个蕃狗子了账的正是我们,有假包换!如你们有志一同,我们决不介意‘好事’做到底!” 黄衣喇嘛的两个核桃大的金碧眼珠几乎要暴出眶外,哇哇怪叫:“好!佛爷就是把五凤帮杀个精光,也难泄恨,拿命来吧!” 双掌一圈、一翻,车轮大的气旋呼啸而出。 烈火神乞大喝一声:“来得好!”刚要吐掌迎击,忽又听懒丐哼了一声:“你忙个什么?” 黄衣喇嘛倏地撤掌,大吼一声,弹身而起,硬生生地把一团人影劈空接住。 原来懒丐在脚起处,把那一个白衣喇嘛的尸体“忽喇”一声,踢入黄衣喇嘛掌风圈内。 黄衣喇嘛只好猛撤掌.自行卸去大半吐出力道,闪电出手.由自己掌风急旋中,接住了白衣喇嘛尸体。 其他六个喇嘛同声怒吼,纷纷出手。 “忽喇、忽喇”的劲风呼啸声中,只听懒丐又哼呀连声:”‘好畜生!别忙!先埋了死人再说不迟!唉呀!好重的家伙,一定是吃多了羊肉烧酒,我老人家的脚好酸!” 另外三个蕃僧的尸体,一个接一个由他脚尖飞起,直往对方交错而出的掌风撞去,逼得对方急忙自卸力道,纷纷出手接住同伴尸体。 只有铁木其最倒霉,正好撞在两个喇嘛急旋狂风般的掌力圈内。 那两个蕃增收势不及,心急之下,双双不约而同地窜出,想接住铁木其的身体! 仍是迟了一瞬! “匍”的一声闷震,如击败革破鼓。 铁木其的尸体,被掌力震得筋骨全碎。 弹身而起的两个红衣蕃僧双双闷哼,随着铁木其的尸体坠地。 落地一阵滚动,便告气绝。又是五官扭曲,七窍流红! 黄衣喇嘛等也都是突然应变,不及出手抢救,又白白损失两个同伴,气得暴喝一声: “气死佛爷!老狗!佛爷把你抽筋剥皮……”人已向懒丐连吐三掌,身形也猛扑过来。 存下的另外四个蕃僧,也又复大吼扑出。 弄月老人等忙一齐挥掌迎击。 懒丐笑道:“别忙!多了两个。碍手碍脚,一对一,两个吃亏!” 懒洋洋地双掌一合,掌心连振。 黄衣喇嘛已凌空丈许的身形,突然一窒。 “蓬蓬”大响声中,双方拿力接实,黄衣喇嘛翻身落地。 懒丐唉呀一声:“真是老昏了!几乎忘了还有一个多了一口气的,理当壁还,你们也要客气些!” 脚尖挑起,那个刚才轻敌大意,被黄衣首婢行险侥幸闭住穴道的红衣喇嘛,应脚飞滚如球。懒丐哈哈一笑:“还有一个活的!小心别弄死了。” 懒丐也真绝,他又把那个已被制住穴道的红衣喇嘛当作球踢,又急又猛,却是直向三丈外的空处飞去。 黄衣喇嘛身形落地,本是怒极,正要向懒丐再下杀手,一眼瞥见,援救同伴要紧,急忙收掌,身形弹起空中,想凌空虚渡抄住尚未坠落实地的红衣喇嘛。 其他四个喇嘛也在一惊之下,不约而同地想分身救人,情急间,谁也来不及招呼,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撤身,腾空而起! 五个喇嘛一齐凌空抢救那个红衣喇嘛。 这正是懒丐别开生面、别出心裁的“妙着”、“绝招”! 名家高手,最忌心神分散。 更忌的是攻敌时身形凌空。 因为,人一飘身空际,武功再好,也因空中不好着力,换气不方便,等于把功力打了个大折扣,并且空门大露,最易为敌方伺隙下手。 五个喇嘛因情急救人,等到发觉同伴都一齐凌空而起,才立时知道中计。 除了黄衣喇嘛先起一步,当先掠去,难收息势外,其他四个喇嘛立即猛打千斤坠,星曳落地。 他们快,弄月老人等更快。 弄月老人等岂肯放过这一瞬难得机会? 他们不约而同地,如影随形,蹑后扑到,趁对方尚在空际或刚落地,马步未稳、新力未生、浊力刚尽的刹那,纷纷闪电出手。 懒丐则“哼呀”一声:“别忙,救人不如救己,先顾着自己吧!” 话声有气无力,出手却是不可形容的快!又复发出仗以成名、浸淫数十年的“弹指追魂”独门工夫。这独门指力专破内家气功、外家横练,无坚不摧,认穴之准与狠,懒丐已到百无不中境界。 他又是胸有成竹,以有心算无心。五个蕃僧都忙于救人,虽都无对背后有本能的戒备,如是有人扑到背后或动手,或有暗青子打到,决伤不了他们。 偏偏碰到懒丐无声无影的指力。 包括黄衣喇嘛在内的五个蕃僧,都在几乎毫无所觉之下-等到发觉已经迟了。 他们刚觉命门、尾间、背推等大穴突然一震,如被弹丸打中,连转念也来不及,更谈不到变式闪避了。穴道一麻一酸间,每个穴道、都洞透寸许深指头大的血洞,不由自主,真气立散,皆垂直地由半空栽落。 和蕃僧几乎前后脚起步的弄月老人等也正好赶到,各出杀手之下,五个蕃僧连想提住最后一口气拼命挣扎都办不到。在掌风如山、指力如箭的急袭下,一个个先后应声倒地,血溅尸横。 弄月老人等当然知道得手如此之易,举手之劳立毙强敌,皆仗懒丐出手“勤快”,身一落实地,只有蹙眉苦笑的份儿。 懒丐还一迭连声的哼呀着:“好本事,好本事呀!克敌于反掌指顾之间,有劳有劳,省了我老化子苦手脚,要得!要得!” 弄月老人直摇头,嘘了一口气道:“十年未见,懒兄神功大进,可喜,可羡,又能料敌如神,算无遗策,棋高一着,挽回大局,确实佩服之至,否则,棋差一着,只有全盘皆输矣!风闻懒兄能于十丈之内闭目弹熄八十一支宫香,却未料高明至此!” 烈火神丐呼呼喘气道:“老大一勤快。我们竟成了无事忙了。 这些蕃狗好扎手,我实在没有把握。老大平日敢情藏了一手,既然赢了这局险棋,我们该快去给古老儿他们助阵去了。”说去就去,也顾不得喘息未定,弹身而起.懒丐却又一声:“不忙!” 烈火神丐翻身落地,叫道:“急惊风碰到慢郎中,我担心古老儿‘国手也有失手’之时,难道老大要我留下埋死人?放着那多鹰士……” 懒丐但条斯理地摆着手,老茄茄地道:“不是要你理死人,而是要你背活人!” 伸手一指指着那个被黄衣首婢制了穴道,刚才又被懒丐当作“鱼饵”,一脚踢出数文,跌得灰头上胜,额青鼻肿,只有干瞪眼的红衣蕃僧。 不错,他是对方仅存的一个“活人”。 烈火神丐翻眼过:“把他了账就是,还用得着费力?” 懒丐沉声大喝:“废话!有用得紧哩,快背着!” 弄月老人侧然道:“不如留他活口,让他回去报信吧,我们速即驰援天龙道友等要紧!” 烈火神乞似乎十分畏惧老大懒丐,咕噜着,没好气地走过去,一听弄月老人之言,“嘿”了一声说道:“这些蕃狗,哪能这么便宜他?干脆赏他一指头,宰了了事!” 懒丐转向弄月老人侵吞吞地道:“白老,缚虎容易纵虎难! 他们无一好惹。真正交手的话,倾我们全力,尚不知鹿死谁手? 难得有此活口,说不定等下有用!” 向烈火神乞一挥手:“快点,别耽误时间。” 烈火神乞没好气地脚尖一钩,把那红衣喇嘛挑起,一把抓住后颈皮,往胁下一挟,咳了一声:“吃多了羊肉,好重,还有一股他妈的骚气。” 弄月老人喝一声:“走!” 五条人影,在鹰士们的欢呼声中腾空而起。 在距离凤仪峰前面约十五里左右处,双峰插天,削壁流油,满布滑不留手的苍苔,悬崖参差矗立,乃利用天然形势所筑、进入五凤帮的天然关隘,也无异是屏障五凤帮的第一道险卡。 任何人到此,都会自然地起了戒备。 中通一线,被凿石筑成可容两骑驰骋的石板道。 如果把路封死或设下埋伏,确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险。 可是;难不倒功力绝高的武林人物。 因为可以凭轻功找路上崖壁,舍正路而不经过下面石道。 铁木其等十多个喇嘛,大约就是登高偷渡而入的。 奇就奇在石道依然是石道,空荡荡地一直畅通,,根本不见有明的阻碍或暗的埋伏。 只在进口的石碑坊中特建的凤仪亭里,派遣了四个侍女和四个由鹰士充任的知宾人员,而由老丑妇雷阴婆总司其事,似专为迎接来宾而设。 这,或是冷面仙子故作大方?恐怕除了黄衣首婢及五凤知道太上帮主的意思外,其他的人都只知奉命行事而莫测高深了。 在悬崖削壁之间,极曲折险秘。不易为人注意的地方,却是布下了重重关卡和埋伏。 由黄鹰冷必威主持,号令进退。 约在初更时分整个近里许长的悬崖、削壁、石道,静悄悄的,黑黝黝的。 由于地势关系,这儿本来就是少见天日,唯有中午可见阳光,入夜后,更特别显得阴森慑人。 风吹树影,衬着怪石断崖,好像鬼魅幢幢,作势欲扑。 只有凤仪亭里,四角挂了气死风灯。 雷阴婆扶杖倚门而立。 两只信鸽在空中急掠而过。 雷阴婆一动也不动,四个侍女和四个鹰士却忍不住面色一紧,抬头看着两点白影消失在悬崖、峭壁之顶。 修地,两支响箭带着破风啸声,交叉射过空际。 四个鹰士和四个侍女互看一眼,好像是说:“来了!” 隐约的脚步声刚入耳一声娇叱声送到:“五凤帮有人住吗?听着,域外鸠盘门当代掌教儿子圣母投帖拜山,请速报贵帮太上帮主知晓。” 四鹰土和四传女大约震于九子魔母凶名,本就心中惴惴,一听传声,情知马上要和魔母照面,再强持镇静也忍不住心情紧张、抽缩起来。 雷阴婆放开森冷的喉咙,毫无感情地叫道:“知道了,本帮有请,已在凤仪殿恭候大驾。” 却听到一声劲疾的沉声喝道:“雅凡姑娘,这儿只是入口,距离大门尚有十里以上路程,大约前面已有人专诚迎接,由我当先领路向导如何?” 雷阴婆呼了一声:“原来是姓葛的小子,该死的东西!哼!” 四鹰土和四侍女也已听出有葛品杨在内,因不明底蕴,都愕然地面面相觑。 只听一个老妇的声音:“很好,难为你了,凡丫头,你先告诉对方的人,要冷心韵速来见我,老身来了,还容冷心韵坐着享福,哼,真是不知死活!” 一声嘤咛答应。 破风声急,两条人影电闪而来。现身的一男一女,正是葛品扬和雅凡。 雷明婆看也不看葛品扬一眼,头也没抬,冷冷地道:“不必多说;我们帮主已在恭候,如果不识路或伯走夜路,我们派人执灯引路就是了。” 雅见怔了一下,刚哼了一声葛品畅忙道:“我来带路。” 雷阴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小于,你自己已走错了路,还要错下去么?” 看不出这个一向冷漠无情的老丑妇,居然能说出这种语重心长的警人之语。 葛品扬一怔,凝声道:“谢教了,我会知道走自己应走的路!” 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会知道选择“对”的路走。为免使身边的雅凡起疑,他只得如此措词。 听在雷阴婆等耳中,却惊疑不定,以为葛品扬已抱定投向九子魔母的决心。 鉴于葛品扬曾经是五凤帮的红鹰堂主,对帮中一切及内外地势知道得一定很多,如果他确已投敌,成了九子魔母的向导的话,真是心腹大患。 除了雷明婆沉着丑脸,难以看出她的内心如何外,那四个侍女和四个鹰士都不禁变了神色,目光也透出骇异。 葛品扬瞥见之下,刚自心中一动雅真等三女和那两个中年妇人,已经簇拥着四个精壮村夫抬着的山轿来到。 轿中的九子魔母冷森森地道:“冷心的何在?她可准备好了? 速即传报!” 雷明婆也冷森森地道:“已准备好了,大驾只管前行,要不要我们派人带路!” 向四个侍女扫了一眼,道:“准备伺候,掌灯带路。” 四个侍立齐言应道:“得令!” 很娴熟的点燃了宫灯四盏,高举手中。 魔母哼了一声:“真是不知死活!冷心韵好大的胆子!” 雷阴婆也哼道:“本帮由上到下,没有怕了谁的。” 魔母由轿里探出半面,面纱一晃,盯住雷阴婆,哼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看你年纪也一大把了,是五凤帮的什么人、却给人当作奴婢差使?” 葛品扬心中一凛,迅忖道:“老婆子好厉害,又施展攻心之术了。三言两语,咄咄逼人,大有挑拨作用!” 他又忖道:雷阴婆功力虽高,大约不知魔母厉害,无异以卵击石,一言不合,必然溅血当场! 刚要砌词转圜雷阴婆丑脸一寒,冷笑道:“这是本帮的事,不劳过问!” 雅凡娇叱:“无礼!” 魔母厉声道:“在老身面前,胆敢一再出言不逊?看来非加惩戒,不足立威!” 她声音骤然变得十分难听:“你也七老八十了,自己批颇十数,再滚开去吧!” 魔母言出如山,葛品扬曾经亲眼见过天山二魔受辱灵帝陵、各失一耳的事,看来,雷明婆也非吃瘪不可了! 如要雷阴婆这个冷傲、孤僻得不近人情的老婆子自行批颊打嘴,当然是办不到的事,那末,针尖碰麦芒,硬碰硬,非砸锅不可! 雷阴婆目射凶光,一顿拐杖,冷笑不语。 那四个侍女神色大变,掩不了内心恐惧。 这也难怪,雷明婆在五凤帮中的地位,等于太上帮主的近臣心腹,表面上虽是雅静山庄的司阍老妪,由于冷心韵与她同病相怜,且又是同辈人物,加之她与五台三魔中淫魔严尚性的关系,对她一向另眼相看。因此造成她在五凤帮中的特殊、微妙的身份。 在鹰土和女婢心目中,除了太上,就是对雷阴婆特别敬畏了,一则她面冷严峻,使人害怕,二则连黄鹰以下,身为帮主的五凤,都尊称她一声“婆婆”,现在,眼看作翻脸动手不可,在这种情势下,她们又震慑于九子魔母的凶威,哪有不惊惧之理? 只听魔母厉叱一声:“难道要老身下令动手?” 雷明婆一顿拐杖,道:“等着!” 魔母冷叱一声:“给我掌嘴!” 那两个中年妇人本是侍立软轿左右,左面的一个立即应声而出。 葛品扬疾喝一声:“且慢!” 雷明婆哼了一声:“小子,你投资格多嘴,站开去!” 葛品扬暗暗叫苦,心中道:“这下糟了!” 在他的右耳中突然又有人吹气,一缕冷风直透耳底,又是怪声怪气的调门:“小子,你站开!有好戏不看,难道要给人垫背!” 葛品扬心在狂跳,怦怦不止,骤然的惊喜,更感意外,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倒抽一口气,又咽了回去。 魔母喝道:“还不动手!给我加倍掌嘴再说!” 那中年妇人一声不响,腰一折闪,双掌已发,快得目不及瞬。 “啪”的一声,雷阴婆连闪三闪,任她再快,也只让过一掌。 另一掌被打实,左颊立时浮现五条血痕掌印。 雷阴婆本是一张满布皱纹、如驴粪蛋的丑脸,血痕一现,更是刺目。 加之急怒之下,顿时狞厉如鬼。 她哼也不哼一声,满头白发,“刷”地直立,“呜呜”锐啸,已经连挥三杖。 杖势凌厉。风起数丈,虎虎生威。 四个鹰土和四个待女,早已骇然辟易。 连那中年妇人也不敢轻攫其锋,身形幻动,连换方位,掌封门户,才让过三杖攻势。 雷阴婆身手一经展开,飞步连环,一杖紧过一杖,卷起漫空杖影。 听到的是刺耳杖风。 看到的是怪蟒翻腾的杖影。 一下子把对方逼得走马灯似的乱转。葛品扬迅忖道:今天才看到这白发老婆子的真功夫,果然姜是老的辣。刚才大约是疏神,挨了一下,如今以兵刃对付空手,抢了先机,大约一时不致落败。 自己如何应付当前局面? 想溜?不可能! 留下,不是办法.未免有坐以待毙的愚笨。 自己必须设法火速脱身,他最关心的当然是师父、师母和师妹蓝家凤。 还有一个影子在他脑中见过,心情立时一沉。 自己借口带路,本就是想利用时机脱出控制,向师父、师母报警,现在弄得骑虎难下,解围既无计,脱身更无方,不知如何才好。 他正心急如焚,目光乱转,只想那个“传声”的任老头能够火速现身,也等于救星由天而降,解决最难解的事。 猛听魔母厉叱:“恁地不中用!连区区疯魔十八杖也应付不了?” 另一个中年妇人提醒着:“二妹,这是五台家数,由雷公拐和降魔铲变化而来,可以近攻切人!” 在动手的中年妇人一声不响,飞快地避开雷阴婆杖势,左施右转,连绕周遭三匝,趁雷明婆随她身形变化,移步换形的空隙,突然身随掌进,如水银泻地,钻孔直入。 一瞬间,两团人影相合。 杖风呼啸中,强烈的掌风轰然而起。 雷阴婆未料到对方身法如此诡异,真的敢在凌厉的杖风中“切入”,拐杖利于远攻,不宜近守,短兵相接时,反感累赘。心惊之下,不容变招,转念,单掌疾吐,以攻为守,飓尺之间,正好和对方没然退到的掌风相遇。 雷阴婆刚想趁势撤身,拐杖一式“盘打”,猛觉右臂一震,杖身已被对方翻手抓住。同时,一缕尖风,“刷”地作响,直袭右曲地。 分明想逼她撤杖。 雷阴婆心中一狠,右臂猛沉,又猛然一振,想震脱对方抓杖之手,同时借势场腰斜身,卸去对方指力,左手出阴掌,向对方疾划而出。 这一招,极似最阴毒、最下流的“叶底偷桃”,实在却是淫魔严尚性的三绝把中的悬崖倒泻。 这种专攻人下盘的阴手,令人防不胜防,措手不及,如果以淫魔的追魂煞手印手法打出,中者十九立死。 敢情雷阴婆是想拼着两败俱伤,打着险中求胜的主意。 她却忘了对方是以武功诡异,不同于中原武学身法取胜。 只见眼前一花,幻影立失,一招阴手打空,“噼……僻…… 啪啪!”好清脆。雷阴婆左颊、右颊又连挨几下结实的“锅贴”,被打得晕头转向。拐杖也已脱手,被对方顺手夺去。 葛品扬大为不忍,身形刚动,话声未出,耳中又响起了耳熟的怪声怪气:“小子,瞎忙什么?我老人家还没动,你算得老几?” 场中人影突分! 那中年妇人本是身形幻动,双手连挥,左右开弓地打着雷阴婆的耳光,倏地如被雷建,向后疾退,重重一声闷哼,几乎跌翻在地。 这是变中之变! 这边的四传女和那边的雅凡等四女同声惊呼,不约而同地纷纷抢出。 雷阴婆丑脸青肿,紫胀成了一个五官难辨的烂茄子,血流鼻、口,一声不发,翻腕自拍天灵盖。 奇事又现!就在四个侍女张口结舌,骇然却步间,雷阴婆疾翻的右掌,在打实天灵盖刹那,突然一震,颓然下垂,人也翻身仆倒。 同时,那个中年妇人也连打寒噤,摇晃不定,被雅凡和雅心二女左右扶住。 魔母目光如电,四面疾扫一眼,喝道:“怎么了?谁敢在老身面前弄鬼?滚出来!” 葛品扬扭紧的心刚一松,嘘了一口气,心中叫道:如果是龙门师伯所说的那位匡庐老前辈,也该出面了,老婆子已叫阵,此其时矣! 却寂无回应。 难道不敢和魔母照面?如不是怕,为何藏头不出? 魔母冷哼一声、如一缕轻烟,由轿中平飞而出,飘落在那中年妇人面前。 就在魔母现身刹那,那中年女人不能自禁地猛打喷嚏,忙自掩口,寒噤立止.魔母刚哼了一声,她已激声道:“有人暗袭!” 魔母冷笑一声:“好大胆的鼠辈,不怕逃上天去。”身形一晃间,窜入凤仪亭中。 两个中年女人和雅凡等四女不待吩咐,各撤身形,向四面散开。 这里一面是绝谷,一面即是山路,凤仪亭矗立于山道入谷之口,方圆不足十丈,除了凤仪亭里可能有人潜伏外,其他四面可以一目了然,雅凡等分散搜索,显得多此一举。 眨眼间,魔母由亭中旋风般卷回,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挥手:“杀进去!” 短短三个字出于魔母之四,使人毛骨惊然。 葛品扬知道魔母毛了脸,恼羞成怒,迅忖道:“可能是师父师母已有了部署,故意先布下这着闲棋,先挫魔母气焰,只是,如果师父、师母知道有庐山的老前辈来到的话,尽可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棋,和魔母作一了断,何必这样虚虚实实?以师父的性情,也不会如此的……” 魔母既已亲口下了一个“杀”字,非同小可,可能造成伏尸遍地的惨局。 猛听魔母喝道:“品扬!你带路,今夜老身非大开杀戒不可!” 话声未落,双手轻挥,快得不可形容间,惨嗥声起,震栗夜空,那四个鹰土连手也未动,就好比被极大的力道猛推,如球滚出,直坠崖下。 葛品扬未料到魔母暴怒之下,出手这么快,这么狠,这么绝!那四个侍女惊骇之下,连手中纱灯也执不住,本能地飘身疾退,发出惊叫。 魔母连面纱也没动一下,喝道:“有种的可以滚出来了!” 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魔母下杀手,只是为了逼出隐身不见人影的人,这种激人出面的手段,太毒了,也许就是什么“攻心”之术吧? 仍无反应。 魔母冷哼一声:“走!” 人已飞回轿中。 葛品扬硬着头皮,一声不吭地昂然向前,当先进入山道。瞥见妙手空空儿百忙中向他直伸舌头。 很暗,很暗,很黑的山道中,显得一片阴森。 那四个抬轿的精壮村夫大约受惊过度,忙得脚也软了。 这一来,就显得进三步,退一步越走越不对劲了。 只听魔母缓声道:“你们辛苦了,歇下来。” 四个轿夫巴不得这一声,惊魂不定地放下轿子。 魔母由袖底拿出一个锦袋,倒出大把紫金砂,道:“这个,是给你们买酒吃的,如走不动了,可以就此回去,如能送到地头,老身再加赏。” 黄澄澄的金砂,在阴暗中泛着炫目的光芒。 四个轿夫愣了一会,面对面,眼瞪眼,一声不吭,又抬起了轿杠。 葛品扬暗笑:“这,真是人为财死了,敢情又是老婆子的攻心之术,如果她以杀人威胁,四个无知村夫即使怕死,唯命是从,却也力不从心。只有以利诱之,才能收到安慰鼓舞之效。” 一行迤逦前进,约莫走了数十丈的山道,突然,空中连声轻爆,洒开漫空旗花。 每朵旗花都是金色,一经爆开,就成了一只一只的金鹰,栩栩如活,好像没空金鹰飞翔。 葛品扬一看,便知是黄鹰冷必威已亮出了旗号。 这种特制旗花,乃冷面仙子准备在五凤帮光大江湖之时,及在中秋大会上作为信号之用,以五种颜色代表五凤、五鹰。 他刚沉声叫了一声:“必威大哥!且听……” 猛听一处悬崖之上,传出冷必威一声断喝:“谁是你大哥! 好大胆的叛徒,竟敢引狼入室,本座容你不得!” 葛品扬一听语气不善,又惊又怒,刚叫了一声:“请勿误会又被冷必威劲喝打断:“来的可是白发老妖婆?” 魔母厉声叱道:“竖子安敢不逊!还不快报冷氏出面!” 冷必成喝道:“本帮太上。岂能轻见?本堂主就够打发了!” 葛品扬啼笑皆非地付过“糟了.” 魔母恶极而笑:“该死的东西!给我拿下!” 冷必成冷笑道:“老妖婆休得卖狂,尝尝本帮的‘箭阵迎宾’味道吧!” 葛品扬闻声心生警惕,破风声急,刚听到质母厉叱一声:“竖子安敢如此!杀无效!” 雅真的尖叫骤起:“葛……快躲,贼子放箭!” 黑暗中诉如飞蝗,密如暴雨射到。 葛品扬未料到五凤语会在这里布置孔明箭降。更无奈黄鹰也把他当作“叛徒”,想一并毁于箭阵之下。 这种箭阵,又名诸葛神弩,乃根据武侯遗著秘制,一发十支,弓强矢猛,不但力道极大,且能动用机器崩簧发射,力能洞穿木石,又在这种天险地势之下,确实不好应付,连还手都找不到目标。 葛品扬无暇旁顾,大喝一声:“罗兄小心!” 同时,他劲贯双掌,挥掌护住头面要害,先天太极真气自生反应。弩箭被他掌力一震,已失力道,再碰到先天太极真气,纷纷反弹坠地。 葛品扬引吭大呼。“冷必成,你敢冒大不韪凭险阻以乱箭克敌,不怕贻辱五凤帮令名和太上清誉么?”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密集的单箭。 只听冷必威呼呼冷笑:“本座奉令行事,一成敌对,动手不留情,你这叛徒,活该给老妖婆殉葬好了!” 话声中,箭雨一阵紧似一阵。罗集和葛品扬背对背,勉强护住自己。 魔母百忙中还顾及四个轿夫,喝令他们伏在地上,由雅凡等四女各占一方,把四个轿夫护在中间。 那两个中年女人眨眼间已失去踪影。 魔母略一挥手拂袖,弩箭成了鲁槁,摧枯拉朽,根本伤不了她分毫。 既然劳而无功,何必还要放箭? 葛品扬怒不可遏,一则痛恨黄鹰卑鄙暗算,二则想到既有埋伏,必然不止这批弓箭手。 这种强弓劲矢,虽一时奈何不了人,可是,却是大耗真力,如这样不断地放箭,累也把人累死。 果然,就在弩箭攒射,如雨密集,越来越急之时,忽听轰轰隆隆之声震耳欲聋,磨盘大的石块由两面悬崖上滚下峭壁,其势惊人,凶不可当。慌乱间,听到黄鹰得意的笑道:“老妖婆,可知本帮厉害?前后去路已断,我们要用火攻了。” 葛品场听得更急更怒。 百忙中,罗集栗声道:“完了,做了人家陪葬,太冤枉了!” 既要顾到强弓劲矢,又要顾到飞滚而下,重逾千百斤的巨石滚木,确实使人心慌意乱。 突然,一声如雷大喝传来:“住手!谁叫你们乱来的!” 葛品扬一听到师父天龙老人的声音,兴奋得引吭大呼:“师父,品扬在此!” 弄月老人的促声继起:“快快住手,怎么一回事?” 不料,乱箭石雨不但没有停止的迹象,相反地,箭雨更密更急,巨石滚水更汹涌如潮。 妙手空空地忙于闪避飞滚而下的巨石,一个疏忽,肩背上中了两箭,闷哼倒地。 葛品扬飘身抢救,刚一把扶起罗集,两块磨盘巨石向他集中砸下,如泰山压顶,又劲又疾。 他不由得不骇,忙把罗集甩向峭壁之下,一面疾伏身,借势贴地掠出。 轰!蓬!蓬!巨石打实地上,火星迸射,把地上石板砸得迸裂四射。 几声惨叱雅凡等四女在此矢石加剧交攻之下,腾挪闪避,忙于自保,疏于护人。那四个骄夫被巨石滚过,筋断骨折,又挨了一排乱箭,几乎成了刺犯。 葛品扬气得几乎吐血,他第一次落到这种狼狈状况,生死关头竟无计可施,正危急间—— 一声耳熟娇叱入耳:“太上有令,不准擅动!必威!你疯了?” 葛品扬刚听出是黄元姐的声音,怒吼与呼叱纷起。 空中飞人! 峭壁之上,悬崖之间,被人抛下三人,落地早已身死。 葛品扬由三人衣着上看出是三个鹰士,方自一怔,师父天龙老人的喝声又起:“原来是你二人弄的鬼!天山派的脸都被你二人丢尽了厂原来竟是天山胖瘦双魔在此主持埋伏。 只听瘦魔冷酷的阴笑:“对付老乞婆,不得不如此,蓝老儿,难道你要帮助老乞婆2” 弄月老人叫道:“天龙兄,我下去看看品扬怎样了?” 葛品扬只觉热血冲心,几乎泪下,还未开口,如蝗箭雨又向他集中射来。 他急忙挥掌,先把呻吟在地的罗集护住。 正在手忙脚乱当儿,黄衣首婢急促的娇喝入耳:“必威,你敢抗令?” 葛品扬一听声音起于身后峭壁之上,则心中一动。 她急促的声音又起:“品扬快躲!” 葛品扬应声贴地,滚出丈许外。 就在他一跃而起,尚未稳定身形刹那,背后风生,一缕劲风,已直奔胸前七坎重穴。 葛品扬心中一寒,猛偏上身,骤然一股极大潜力,把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推出二丈外,一排箭雨,刷刷射落地上。 惊魂未定,忽发现峭壁上两条人影纠缠一处,突然一齐滚落峭壁。 刚一怔,两条人影已经滚落实地,定神一看,赫然竟是-男一女! 男的正是黄鹰冷必成,女的则是黄元姐。 只见她紧抱住他的腰不放。他双手紧捏住她的脖子,好像要扼死她。 葛品扬立即明白刚才黄鹰骤然以一元指发难,向他暗算。她要阻止他,来不及了,只好由后面抱紧他的腰。峭壁之上,滑不留足,黄鹰挣扎不脱,要扼死她,一失足,失去重心,所以一同滚落下来了。 甚品扬心中惨痛,一阵鼻酸,全忘本身安危,疾扑上去,双手抓紧黄鹰两肩软穴,大喝:“放手!” 黄鹰双臂顿时脱力,全身酸麻,松开了手。 葛品畅双手挥处,点了黄鹰左右肩并,一脚把他踢开,扶起她,只见她雪白脖子上现出刺目的青紫扼痕,眼珠上翻,已经窒息闭气。 葛品扬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忘形地把她抱住,在她背上轻拍一掌,一推她的“喉结”。她吐了一口气,眼珠转动,喉中迸出嘶哑、微弱、艰苦的声音:“你不能杀他……” 半空中又甩落四条人影,落地有声,又是四个鹰士。 这时,矢石已止。葛品扬回过神来,他明白,埋伏的人,大约十九已被毁掉,总算逃得一命。看看她,衣裙破碎,和黄鹰由峭壁上滚下时,不少地方被擦伤血流不止。 他惨然一叹,扫了委顿在地、满身血迹、面纱下目射凶光的黄鹰一眼,道:“黄元姐,不妨事么?” 她定定神,失血的樱唇一阵抖动,喘息:“你,你也不妨事?” 倏地,一个老声老气的哼喝:“小子,这是什么时候?呼拉蕃秃快到了,老婆子又发了凶性,乱杀人了,我老人家难以兼顾。总算你小子命大,就收你作记名弟子好了。” 葛品扬闻声警觉,刚把她放开,猛觉一股极大吸力把他凌空提起,耳边又响起低喝: “小子,这就叫做‘绝云气,负有天’,‘传摇羊角而上’你懂了吗?”—— 扫描,xmwjwocr 第四十章此计大妙 葛品扬被人夹背抓住,如鸭子浮水,耳际风生,直上五六丈,耳中听得分明,半点挣扎不得,心中又惊、又喜,为之啼笑皆非。 此老未免玩笑得离了谱儿。 把人悬空抓起,还说什么是绝云气,负青天! 天风刮面中,白发魔母怒叱入耳:“谁?”声音短而促,好快,似乎人已随着话声到了绝谷边缘。 葛品扬没有听到抓住自己的人有何回应,风声加急,几乎窒息被人挟住,星曳下坠,却是作弧形斜射坠落。 葛品扬百忙中目光一转,背脊生凉,直冒冷汗。 原来,不是身落实地,而是投入一处黝黑如漆的深处。 葛品扬兼任红鹰时,清楚整个五凤帮方圆数十里的地势,甚至一草一木,这时,他已知道被人带入一处峭壁下的绝谷。 他以为此老地形陌生,一时失足,落错地方,想急叫,张口无声,暗叫:完了,真冤枉! 突地,他心中又一动,想道:以此老功力之高,决无看错之理,莫非故作惊人之举,考验自己的胆力?意念一闪间,立时沉住气。 直下百十来丈,不闻落地声息。 他猛觉被人放下,那人怪声怪气低喝道:“小子听着,老乞婆已气昏了心。我老人家如果出面太早,不能使她口服心服,纵使能够水来土掩,也可能火上加油。老夫布置了几手棋,如被呼拉蕃秃惊觉,见机遁走,必留下后患,而老夫又无法分身,势难兼顾,所以,想派你小子去策应另一个小子,你敢不敢去?” 葛品扬才知已落实地,却未听到半点声息,虚空直下百多丈,又手挟一人,轻若无物,这是何等造诣! 他只觉得头有点昏,目有点眩,吸着气,定定神,听完了,忙道:“小子恭候差遣。” 实在,他顾虑白发魔母在激怒之下大肆凶杀,一个弄不好,连师父天龙老人等人可能都会遭到无情毒手! 如此,此老是唯一大救星,势非留下策应不可,当然不能让他离开。 谷底实在太黑了,穷尽目力,也看不清楚对方面目,只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好大的脑袋。 只听对方哼了一声:“你小子自信不会误事么?兹事体大,你只能办好,不能办坏!……因为关系着你师父和师母的生死呢!” 葛品扬悚然低声道:“尽其在我,全力以赴!” 对方大脑袋一晃,喝了一声:“好,听清楚!” 葛品扬受了“耳提面命”,心情狂跃,不住点头,在大脑袋连晃之下,他又被带出绝谷,略辨方向,飞奔向南。 在山道里,有暂时的死寂。 好比狂风暴雨,其来也骤,其去也速。 一共二十四名鹰士,几乎无一苟存,先后被那两个中年女人惨杀有的横尸在孤崖之上,有的被她俩随手抛球一样摔落仄窄的青石板山道上。 一片犬牙交错的孤崖之项,人影幢幢,严阵对峙。 天山胖瘦双魔并肩而立,死盯着天龙老人等,阴森地一言不发。 天龙老人须眉戟张,显然怒极,疾视面色凝重、匆匆而来的弄月老人沉声道:“白兄,品扬如何了呢?” 关切之色溢于眉宇,急待白吟风的回答。 弄月老人已在现场周围寻查了一遍,甚至连那已被乱石砸成肉饼、乱箭射成刺精的四个轿夫尸体也翻开仔细看过了,虽知葛品扬未曾遭劫,因四面峭壁,除了一边有个无底绝谷外,看不出葛品扬由何处脱身,心情也极沉重,闻言忙缓声道:“刚才听令凤告知,他大约已脱身了!” 语气含糊而不肯定,天龙老人反而平静下来,叹声道:“这孩子,唉!不论如何,生有人,亡也有骨!” 双目神光激射,直逼胖瘦双魔,厉声道:“放箭滚石,可是你二人主意?” 胖魔哼了一声:“是又如何?” 瘦魔接口道:“那姓葛的小子该死,谁叫他和老妖婆在一起!” 天龙老人刚长长吁了一口气。 猛听绝谷之低,传来九子魔母一声凄厉尖啸:“天山两个孽障听着,我老婆子要用本门三绝刑让你们尝个够,才消我心头之恨。”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刺耳。 显然魔母已由谷底赶来。 胖瘦双魔都神色一变,胖魔的满面横肉僵硬地扭动了一下,瘦魔的马脸拉得更长了,都是说不出的难看。 天龙老人和弄月老人等也感心神震动。 魔母的凄厉话声固然使人惊心动魄,但主要是“三绝刑”三个字使人肉栗。 三绝刑是鸠盘门中惨绝人寰、峻酷无比的杀人方式,也是魔教中对付仇敌,处置异己的最毒肉刑。 法由鸠盘公一脉传下。 昔年魔母九子入患中原,九个孽子进行杀人比赛,在三绝刑之下,鬼哭神号,闻者胆裂,卒至潼关一会,使中原武林全力以赴敌忾同仇,连不少遗世独立的异人也都纷纷出面出手,这都是因为魔母母子欠债太多,三绝刑引起人神共愤,仇如山积。 弄月老人忽见胖瘦双魔飞快地交换了一瞥眼光,接着人如闪电,不约而同地弹身而起。 弄月老人原以为双魔心虚胆怯之下急于逃走,念头犹未转完,却见双魔一声不响,扑向绝谷边沿来。 原来,双魔竟因听到魔母由绝谷发话,触动杀机。想背城借一,打魔母一个措手不及。 也只有绝世凶人,才敢采取这种困兽反噬的行动。 天龙老人正为葛品扬存亡关心,也因听到魔母由谷底发话而感到奇怪魔母怎会无故入谷? 双魔身形一动,他大喝一声:“好意思……” 脆叱继起:“姥姥,防备暗算!” 人影冒起,联翩扑至。 正是雅凡等四女。 瘦魔狞笑一声:“丫头找死!” 他双掌一合,铁腕双翻。 雅凡等四女弹身空际,势子甚急,一齐吐气,扬掌硬接。猛觉劈面寒风直透骨髓,机伶伶冷颤之下,真气欲散,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谷下栽落。 瘦魔恻恻阴笑:“老大,一不做,二不休,只管下手!” 胖魔一声不响,早已双手连扬,好像洒下大片暴雨。 天龙老人随后起步,迟了一瞬。 眼看雅凡等四女将遭劫数,急得大喝一声:“何卑鄙乃尔!” 他毫不迟疑地施展天龙身法,凌空电射,半空疾出“拿云手”,右手抓住雅心后领,左手提起雅真右臂,凌空蹬脚,借力换气,把二女往左胁下一夹,沉气疾下,右掌伸处,又抓住了雅梦右肩,长啸龙吟向三丈外一块突崖射去。 天龙老人大奋神威,空中救人,下临无地,一身加三人重量,不愧当代一人。如龙夭矫,干净利落之至。 瘦魔目射凶光,双手一探腰间袋囊,正要对天龙老人下手。 弄月老人大喝一声:“白吟风在此!”人已到了瘦魔背后,掌风呼啸先到。 瘦魔被迫旋身吐掌,心中忿恨,铁腕猛振,就下杀手。 弄月老人关怀老友,情急出手,且对瘦魔一点不敢轻敌,用了十成功力,算定瘦魔非先自救不可,冲势十分迅厉。 但却未料到瘦魔心藏狡诈。 他霍然旋身吐掌,却是虚招,趁弄月老人劲力吐出之际,移出丈许,让过掌风正面,铁腕振处,向弄月老人洒出两蓬黑影。 弄月老人劲道已发,正当浊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眨眼间,未容转念,两蓬黑影已突然如伞张开,幅度广被三丈左右,等于把弄月老人左右闪避及退路完全封死。手法之妙,拿捏之准,可说打人所难防,又稳又狠。 眼看弄月老人将被大蓬暴雨似的细芒罩没,瘦魔得意地狞笑一声:“白老儿,动手不留情,你自己找的。别怪二爷!” 话声中,他正要再下杀手,把弄月老人立毙掌下,猛听胖魔闷哼一声,活像屠刀下的断气死猪,整个身形平地飞起,又垂直栽落。 瘦魔与胖魔搭档多年,一向狼狈为奸,心意相通,动静之间,桴鼓相应,确实是打算趁魔母冒险登崖的机会,以歹毒暗青子打魔母一个措手不及。 如一得手,不但可泄削耳之恨,更可大振凶威,也除去了心头大患,故下手毒辣。当胖魔循声向魔母下手,打出大蓬“冰魂九寒沙”之时,也正是瘦魔先突袭天龙老人,旋踵间又对付弄月老人之际,而且都以为鸿鹄将获、凶心大喜之际胖魔哼声入耳,瘦魔便知不妙,猛然扑出急势,旋身应变,刚“嘿”了一声:“老大,怎样了?” 胖魔已栽落地上,萎缩不起。 瘦魔大骇,飞身掠去,想扶起胖魔遁走。 猛听魔母冰冷哼声刺耳:“该轮到我老婆子不留情了,是你自己找的!” 话出,人现,刷刷指风先到,如蚕吃桑叶。 瘦魔心寒胆裂,连展天山七禽幻影身法,腾挪闪避。 不论他如何快,无如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臂隔、手三里一麻,被指风弹中,护身真气立散。 天山双魔毕竟不凡、猛吸一口气,居然能自闭血脉,扶起胖魔,捷逾鬼魅地一式“鹰旋”,腾空划弧形,射出四五丈。 空中换气,还未及变式,又听冷冷两声轻叱:“还想逃?滚下来!” 却是两个中年妇人……她俩刚才大约也随魔母来到山壁下,这时猛古丁现身在一座突崖之上,正好截住瘦魔去路,四掌一扬之间,狂风旋转如车轮。 瘦魔厉啸一声,硬生生被逼得翻身倒射,倏地,如枯叶遇风,颓然飘坠。 魔母连弹三指,分别弹中瘦魔期门、将台、气血囊三大重穴。 “气血囊”为一身真气与血脉之要枢,任凭功力再高的人,此穴被制,轻则涣散真气,血脉壅阻逆行,一身功力报废;重则立时喷血毙命。 胖瘦双魔同时砰然跌落地上,成了两条死狗。 这,不过是前后指顾间事。 弄月老人虽在“先天太极真气”自生反应之下,勉强护住门户要穴,无奈这种“冰魄九寒沙”本系冰天雪地中千百年凝结于百丈之下的“冰母”,别说五金难比其坚,就是最硬的金刚钻也不值它一击。 双魔得地利之宜,又深识冰雪之性,以天山独门秘法收集冶炼,成了棱角碎屑,以独门手法打出,加上双魔内力之强,可说无坚不摧。 当时弄月老人身形连晃,左肩仍中了二三粒九寒沙,顿感左肩麻木,透骨奇寒,迅速蔓延散布。 刹那间,岂止是麻了半边儿,简直完全失去知觉,好好成了死肉。 弄月老人的面色一片煞白。眨眼间,又变为铁青色。 同时,他左肩骤然又起了火热,如被烈火烧过;并且还有如千百支针刺的彻骨奇痛。 弄月老人一头冷汗,如雨滚落。 九子魔母一手挟住雅见,满头白发根根直立,悲极、恨极、怒极、气极地切齿詈骂: “真是人十老娘倒栽在奶臭小儿手上了!” 她又戟指软瘫在地的双魔喝道:“我若不把你两个孽障消遣个够,太对不起自己,也辜负此行了!” 向两个中年妇人一挥手:“用刑!” 两个中年妇人互看一眼,似要说话。显然她俩是关心雅凡等四女安危。 魔母厉声道:“只管做你们的事,先搜他们的身上。四个丫头不识轻重进退,不死也该吃苦的。哼!” 两个中年妇人当还知道魔母的意思是要搜出“九寒沙”的解药,为了要面子,对四女之生死当作无所谓,其实苦在心里。 以魔母之自大心性,连五凤帮的大门还未进,正主儿冷心韵犹未见影子,自己手下就先铩了羽,确实挂不住老脸,够难受的。魔母扬声道:“贤婿无恙否?” 她硬把蓝公烈当作女婿看待。 天龙老人沉声道:“还算侥幸,只是姑娘们恐怕十分麻烦!” 这等于说雅心等三女小命难保,或是伤势十分严重。 魔母疾声道:“不妨,老身自有决断,把三个丫头交给老身就行了。” 天龙老人扬声喝道:“请接着!” 人已由山壁一块孤岩上“八步登空”,化为“龙飞九天”凌空直上顶崖,把雅心等三女连串抛过。 魔母随手接住。 略一扫视,老脸扭曲着,透出愤怒与窘迫。 两个中年妇人已迅速地把双魔腰肋与胸前搜过,双魔衣衫随手作蜂舞,她俩由双魔腰间解下两个活扣蟒皮袋,把其中九寒沙全部倾倒在地,怔了一下。一个颤声发话:“未见解药!” 魔母哼道:“该死东西,用刑!不怕不老实招出!” 夜空中立时起了凄厉的闷哼与惨呼。 天龙老人吸了一口气,抢到摇摇欲倒的弄月老人面前。 他一面取出丹药,一面沉声问:“吟风兄,尚可支持否?” 弄月老人张目无神,唇动无声,全身颤抖,已是连口噤住,全靠一口护心真气强撑挣命。 天龙老人本身也正当大耗元气之后,一见弄月老人奄奄一息,老友关怀,说来白吟风也是为自己夫妇而卷入漩涡,万一折身于此,伯仁之死,真是九泉之下,负此良友。 他吸了一口气,提聚全身真力,毫不考虑地把弄月老人扶住跌坐于地,双掌一按“命门”,一按“百会”,功行掌心,竟想不顾自己危险,拼耗真元,为弄月老人驱除寒毒。 惨厉的叫声哼声,使人头皮发炸,不忍卒闻。出于胖瘦双魔之口,入于天龙老人之耳,使天龙老人恻然皱眉。 一瞥之下,心神大震,几乎提不住真气。 只见双魔眼珠突出眶外,似要掉落滚下。 鼻孔大张,不住抽搐。 嘴张舌出,由喉底发出死人断气的呻吟。 露肉处一片赤紫,肌肉下陷,鼓胀的血脉,如蚯蚓交错。 天龙老人知道这就是鸠盘门中三绝刑之一的逆血炼魂手法。 身受此刑的人,全身血液逆行,筋络离位,脏腑牵动,好像万蛇啮心,千箭攒肘,又酸、又痛、又麻,非肉身所可承受,偏偏心中明白,知觉仍在,一口气不断,使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较之错骨分筋、五阴截脉更毒辣十倍。 只要血脉胀到极处,自然爆裂,全身喷射血雨,血尽气不断,让人活受罪,直到全身血已出尽,成了皮包骨的僵尸蜡像才断气。 魔母正狞视着双魔,连声厉喝:“说不说?” 实在,双魔想说也无力出声成话了。 天龙老人仁心侠胆,惨然叫道:“前辈可否接纳公烈一言,先予止刑!” 魔母本身怒火烧心,全神贯注地对双魔大肆毒手,闻言一怔,回顾间,突然疾声喝道: “贤婿快撤手!” 同时,挥手连弹。天龙老人辞不及防之下,未及转念,左右肩井使被闭住,神封、商曲继之被制住了。 他刚惊喝:“前辈意欲如何?” 魔母已掠身过来,先弹指封了弄月老人奇经八脉。而后,目注蓝公烈,闭目苦笑道: “贤婿,难道老身会加害你?你一时失察,想凭一元指疗伤救友,可知稍迟一瞬,亦将自身难保么?” 蓝公烈以为魔母恐他为了救人,自伤元气,张目厉声道:“为了朋友,义无反顾,蓝某……” 魔母挥手道:“贤婚会错意了,可知天山两个孽障所炼的乃是毒中有毒的九阴冰魄,白老头已寒透骨髓,体妄用真气,白老儿将成枯槁之身,被你真力一冲,他人脉凝结无法行功接应,势必心脉震所,岂非反速其死!” 天龙老人一身冷汗,蹙眉不语。 魔母又道:“如非老身出手得快,你一行功导气,在你呼吸运转间,白老头体内寒毒乘隙传入,你也难以苟免!” 天龙老人闭目道:“如此说,白兄无救了?” 声音一颤,英雄泪下。 天龙堡主一世之雄,居然坠泪,其恸可知。 魔母激声道:“并非无救!只是一时之间灵药难得。” 天龙老人矍然道:“公烈方寸乱矣,忘了眼前就有医圣毒王在,我即刻召唤……” 魔母讶声道:“司徒求不是已经反出五凤帮了么?” 天龙卷人无暇多解释,猛运神功,自己震开被闭穴道,发出了一声龙吟长啸。 啸罢,又道:“此中原由,容再奉告。眼前之事,还请前辈止刑。” 胖瘦双魔这时已是哼也哼不出来了,五官扭曲,变了形,血脉已快要自行爆裂。 魔母一挥手! 两个中年妇人戟指连点,双魔血脉逐渐松弛下去。 魔母厉笑一声道:“让这两个孽障换口气吧,老身非让他们尝遍‘三绝刑’味道不可,倒看他们熬得多久!” 天龙老人似乎想开口说什么,魔母向他一叹道:“贤婿是见怪老身用刑么?这两个孽障,罪深孽重,心狠手辣,对这种人不能存妇人之心,恶人自有恶人磨!老身就以恶人自居吧!” 又向两个中年妇人一挥手,厉声道:“再上刑!” 右面妇人道:“用阴火熬油,还是顽铁百炼?” 所谓阴火熬油者,是点七绝阴穴,身受者全身冒汗如油,时冷、时热、时麻、时辣,同样地生死两难,不能忍受。 顽铁百炼者,先剥皮,再抽筋,复挫骨,然后卸下四肢,挖出脏腑,逐一施行,身受者仍有知觉,只是气不断,比凌迟碎割还要毒辣。天龙老人一横心,正要对胖瘦双魔下手成全,免得他们再多受苦,猛听司徒求一声干咳:“原来是唐老前辈,司徒求有礼了。” 正是医圣毒王匆匆赶到,向魔母一揖为礼。 魔母大约一则为了雅凡等四女,二则为了示好蓝公烈,对赶到的医圣毒王居然和颜缓声道:“免了,老身与令师曾有一面之雅,请先看看。” 又向两个中年妇人喝道:“对胖猪可用明火熬油,对瘦狗先剥了狗皮再说!” 她两已知魔母用意,恶狠狠地各伸一手,一人一个,夹脖子把双魔抓了起来。 双魔刚回过一口气来,都是面无人色,狼狈不堪。 胖魔喘息道:“老二,认命了吧!” 瘦魔横眉不答。 那个抓住他的中年妇人右手伸处,已抓去瘦魔头顶上大把乱发,好像连根拔草。 原来、活剥人皮,是在头顶上先开一缝,注入水银。此物无孔不入,一泻不止,再以手法左右拉开人皮自然褪下。 或者,把人埋入土坑,只露出一个头,头皮注入水银后,一定奇痒无比,人在土中拼命挣扎,水银下压,人皮自然一寸一寸地由头顶褪落。 全身就成了一个血人。 瘦魔目光凶射,但已显得色厉内荏,只是不愿输口。 胖魔拼命挣出一声:“大爷认了” 天龙老人沉声道:“我们这一辈的人,应当没有一个拖泥带水的!” 胖魔喘声道:“咱们没有解药,如要,必须去问呼拉法王!” 魔母等皆是一怔。 天山双魔和呼拉法王之间,怎会有这种“关系”? 天龙老人大喝道:“二位说明白一点!” 胖魔凶睛一眨,道:“不妨问一问咱们师妹!” 越是奇怪了,又怎会与冷心韵牵丝扳藤? 天龙老人心中一动,正在猜测胖魔言中和言外之意。 魔母厉笑一声:“不怕两个孽障使诈弄鬼,反正老身是要找冷氏算账,走吧!” 双魔刚一换眼光,那是一瞥不可捉摸的眼光。 魔母又冷笑一声:“你两个同去对质吧!” 一挥手 双魔同声惨嗥! 在魔母虚空一抓之下,双魔琵琶骨洞穿,成了两个血洞。一个中年妇人已由革囊中取出一束牛筋,穿了双魔琵琶骨,如押囚犯,推了就走。 医圣毒王司徒求已经迅速地为弄月老人与雅凡等四女审察一遍,双眉打结,道:“好厉害!囊中备药不全,此时实在无法!” 天龙老人一言不发,背起了昏迷的弄月老人。 一行人刚驰入里许,魔母突然喝道:“谁?” 破风声疾。 人影连翩现身。 一声怪笑:“是要饭的老化子!” 却是烈火禅乞一马当先,肩一抖,摔下死猪瘟牛一样的蕃僧,轰然有声。 接着,是懒丐、残丐、风云丐。 丐帮四大长老全在,如在江湖上发现,足可震撼人心。 但在九子魔母眼里,却是微不足道。 懒丐叉手在胸,懒声懒气道:“老幺,好不当人子,把人家的手下鹰犬弄得如此要死不活,你应当像捧着金饭碗一样地奉还人家,才是知宾接客之礼呀。” 魔母扫了地上著谱一眼,面冷如冰,厉声道:“要饭的还要挡路,讨厌!姓乐的化子头何在?” 烈火神丐怪笑一声:“帮主和龙门老儿都在忙着陪客,咱们四个也算是五凤帮的客人,主人忙不过来,只好由叫化子坐金銮殿,代表主人迎接啦。” 他又骨碌眼乱看,道:“老婆子,你手下四个小丫头如何?可是天黑走夜路栽了跟斗? 交给我们代劳如何?” 这真是绵里裹针,骂得够绝,够挖苦了。 天龙老人虽知龙门棋士有所部署,灵不灵还有问题。 一听烈火神乞仍是满不在乎他嘴上损人,魔母正当气头上,非杀人泄愤不可,一动手,就难收拾了。 何况,弄月老人生死关头,不能多所耽搁。忙沉喝道:“诸位不得失礼,速即通报冷氏出迎。” 魔母目光凶射,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知死活!陪什么‘客’?大不了多一个陪葬的!” 她又一指地下蕃僧,喝道:“可是呼拉蕃秃插手管老身的闲事了?” 四大长老一怔,怎么搞的?难道蕃僧不是魔母一伙的同恶共济? 残丐一眨眼,厉声道:“老婆子,你也是出过头、露过脸的老一辈,利用这些西域蕃狗来打头阵,大臣屠戮,为何却不认账?卖什么生姜装什么蒜?” 魔母厉叱一声:“胡说!老身之事,岂容别人伸手?如是呼拉老狗明知故犯老身禁忌,老身自有道理。你们四个化子,等下再看该死不该死吧?” 向两个中年妇人喝道:“上!” 她俩昂然前导。 天龙卷人已知魔母毛了脸,如四大长老不见机,再触其怒,不堪设想,忙大步上前道: “公烈先行一步,恭候高轩。” 向四大长老看了一眼,当先驰行。 懒丐忙道:“有请!有请!” 一行人直奔凤仪峰顶。 左弯右转,突然,烈火神乞哈哈大笑道:“看!那位老前辈真有趣,这个时候,还要挑灯夜战哩。” 魔母抬头一看。 峰移路转,在三十丈外的一座突崖之上,灯笼高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正在凝神对奕。 下首一个,正是龙门棋士古今同。 上首一个,正一手支肘,执着一只狗腿,右腿撑在座椅上,正在不时抓着腿。 最刺目的还是腰间斜插着的一支斑竹旱烟管。烟荷包下垂,在打转悠儿。 除了紫瘢睑,满头如刺猬的乱发,一身土布粗衣,光赤着脚板外,因只见侧面,大不了是个土老头子,庄稼汉。 九子魔母倏地止步,满头白发倒立,厉声大叫:“老鬼还没死?” 瘪唇抖动,目光凶射,可见怒不可遏。 却见龙门棋士指着枰上乱嚷:“马步飞!威胁上左方太空,先行掠地,取得实力,好棋呀好棋,妙着呀妙着!” 土老头连啃几口狗肉,两腮乱动,随手甩掉啃光的残骨腿,目注棋局,手摸旱烟管,装着烟,侍立近处的两个侍女已飞快地上来一个,给土老头燃上火。 只听土老头怪声怪气地:“补断手,成为愚形,长、双、尖、粘、虎,左下角是落了后手,咳咳,值得推敲。酒来。” 另一个侍女忙着提壶斟酒。 一对老棋迷,满目棋中术语,根本连眼都未转一下,完全无视于一代女魔头的来到,够气人的,也够绝! 魔母凶睛连闪,似在考虑,反而一声不响,似乎有点内怯了。 土老头连连灌酒,双腿乱晃。 大约棋兴方酣,骚兴又发。 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吟哦起来: “闻道江湖似奕棋,百年血劫不胜悲。 虎跃龙腾皆后辈,牛鬼蛇神异昔时。 遥怀潼关金鼓振,又传王屋羽书驰。 老怀寂寞秋风冷,黑白谁强有所思。” 吟罢拈起一子,重如千斤地按下。 龙门棋士显得一惊,不住地以指向下虚点。拈子在手,迟迟难落。那老头却吞云吐雾,状甚自得。 龙门棋士突然“噢”了一声道:“老前辈,刚才吟的八句,可是新作?” 那老头哼了一声:“葵花桐子,皆以打油,工部、青莲,无非捣鬼,随口而来,偶有所感,趁兴而作,何分新旧?” 龙门棋士疾落子,也摇头吟哦道: “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 吟到这里,两人同时拍掌高吟 “故国平居有所思。” 这,本是杜甫《秋兴八首之四》。那老头顺口借韵胡诌,居然煞有介事,切合他的感慨百年,不堪回首身份,既重提当年潼关之事,又切合眼前王屋之情,妙。 九子魔母咬牙切齿,半晌无言。 烈火神乞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大为佩服古今同的空城计,故布疑兵,先声夺人,已收到敲山震虎之效。 一面前行,一面笑道:“那位老前辈真是好兴致,难怪古老儿常说嗜奕者,雅人也,看来真是雅人雅事。” 那老儿已迅速地下了一子。 龙门棋士大约又头痛了,直是蹙眉。 那老头笑道:“如果你算是国手,老夫可以称为‘国师’也矣。‘长考’费时,证明棋力已逊了一筹。国手能看三十二路,故虽落子如雨,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半点勉强不得。 好比武道,功力高下,分厘之差,强弱立判……” 这,说给谁听? 只有九子魔母入耳刺心,窘怒交进。 她昔年横行,只败于一人之手,刻骨铭心,仇深恨重,当然不会忘记仇人形貌,面对强仇大敌,虽然她自知近二十年来功力大进,对方也不会坐着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势非一战不可。 只是,此时、此地,出她意外的,大敌竟在王屋出现,且分明已是王屋佳宾贵客,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头一插手管冷心韵的事,就够头疼了。 当然,如自己和冷心韵动手,对头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那末,应如何办? 这,就是她着重考虑之处。 进,则战。 本是必胜之兵,一下子起了大变化,变成毫无把握。 自己以为手下二徒,已足够对付冷面仙子和天山双魔,加上再传弟子雅凡等四女,可以对付五凤等,横扫五凤帮绰绰有余,挟君临之势,长驱入阁,想不到一切出于意料之外。 现在,连对方大门尚未进入,雅凡等四女先铩羽,已是狼狈不堪。 自己本想只凭一人之力,生擒冷氏,扫穴犁庭,杀人泄忿,不料大仇敌会由半路杀出,一个不好,不但仇不能报,恨不能泄,可能全军尽墨,饮恨王屋。 退,身份攸关,面子丢尽,岂是九子魔母所做的事? 进难,退亦难,魔母踯躅了。 一行人脚下仍然前行,眼看即将由那孤崖之下穿过。 凤仪峰迎面尽现,刚才喇嘛与守门鹰士们溅血横尸的石级之上,本是空空荡荡,突然,金鼓雷鸣,红灯大亮,由黄凤为首,率领其他四凤和青鹰等由坡上现身,款步而下,是那么从容,连衣分五色的鹰士们,也是整整齐齐,分别五列,随后跟着下坡。 仍是不见太上帮主冷心韵。 对方已迎接出来,九子魔母凶心又炽,杀机又起。她的狂妄个性,容不得别人这样“若无其事”。 她一面传声示意那两个中年妇人戒备,一面声注罡气,喝道:“冷心韵何在?请了多少撑腰垫背的人,一概滚出来,我老婆子只凭双掌,为女复仇,不怕多少狐群狗党插手!” 罡气传音,加上空谷回声,震耳轰轰,字字分明。 孤崖上传来龙门棋士惊“哦”的声音:“什么人?什么事?老前辈听到没有?” 老茄茄的声音:“你快下子,岂不闻‘身似蜉蝣游碧落,心如蜩角挂枯枝’?弈者入神,坐照,必须泰山崩于面前色不变,此谓棋品,咳咳。”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此老如此老气横秋,死人不管,真使人啼笑皆非。 九子魔母已成骑虎之势,空自惊怒,无可奈何。 眨眼间,双方已经照面。 黄凤肃然仁立,凝声道:“本座以下,恭迎唐老前辈。即请小憩征尘,再聆教益。” 妙目一转,迅扫天山双魔和昏迷如死的雅凡等四女一眼,神色一紧,沉声道:“贵手下行走不便。古人有言:“敌对之间,不及失力’,不论如何,本帮不会伤及无辜,尽可一旁歇驾。” 她一挥手:“小心接待。” 两个黄衣少女应声而出。自黄衣首婢升为令凤后,黄凤另选二婢,即是现在的“大妹”、“二妹”了。她俩与“三妹”、“四妹”一起,意欲上前接下雅凡等四女。 九子魔母想不到对方会如此不亢不卑,礼周意诚,面对自己,毫无“危疑震撼”之色,不愧为一帮之主。 由此推测,冷心韵当然更是莫测高深,对今夜之约,必有十分充分准备,不禁更感嘀咕。 气者,勇之本也,临敌气盛则勇,气弱则惧。 九子魔母既有重重顾虑,盛气已大挫,神色也和缓下来。 但真个由对方把雅凡等四女接去么?这也是难堪之事,一挥手,冷声道:“不必,老婆子此来索仇,不是作客,叫冷心韵出来见我。” 大妹等止步不动。 黄凤凝声道:“本帮太上有恙在身,未克亲迎,敬请移驾,太上自会扶病接待。” 人已侧身肃客。 九子魔母哼了一声:“也好。” 刚移步,一位鹰士飞驰而来,大呼:“报告。” 黄凤沉声道:“好没礼貌,何事?” 鹰士大声道:“域外呼拉法王将到,指名请太上帮生出迎。” 黄凤沉声道:“知道了,可以回覆:太上有客,在凤仪殿恭候法驾好了。” 鹰士应声回身。 魔母突然哼了一声:“站住!” 鹰士讶然回顾,屹立不动。 魔母寒声道:“告诉呼拉蕃秃,老身在此,叫他明天再来,老身不喜欢别人干扰!” 那鹰士略一迟疑,激声道:“蕃和尚曾说是同你一伙的,他们是为你助拳而来……” 魔母目射冷芒,大喝:“胡说,老身见时要别人助过拳来!快去告诉老蕃秃,老身与他河水不犯井水,叫他自重些。” 那鹰士悚然应了一声,刚掉头弹身。 孤崖上又一声大喝:“站住!” 那鹰士疾收身形,沉声道:“古老有何吩咐!” 发话的是龙门棋士,他大刺刺地道:“你去告诉呼拉野和尚,他要拍马屁,人家不领情。叫他识相些,夹着尾巴滚回去!老夫在此,何况还有比老夫更高明十倍的大老在此,如他不识相,就只好请他爬回去了!” 他一侧头,向目注棋枰、喷着烟雾的老头笑道:“牯老,你说是不?” 老头头也不回,眉毛也不动,手托几颗白棋,摇得格格响地哼道:“多此一问,下棋要紧。不论什么事,这局分了胜败再说。老夫一向是一局未完,天倒不管。咳咳,可以告诉什么拉的和尚一句,如他有雅人资格,欢迎他来杀三盘,老夫在此候着。” 那鹰士嘘了一口气。 龙门棋士一面回座,一面挥手吆喝:“听到没有?快去!” 那鹰士应声飞驰而去。 龙门棋士手拈黑子,哼道:“牯老,为什么有人放着送上门的大帮手不要?等于放着‘眼’不求个‘活’,成了死棋子。” 老头“嗯”了一声:“善弈者,置之死地而后生,弃子求胜,也可以说:“我不要帮手,你也不能要帮手’,亦做‘奇’之意也。” 九子魔母为之气结,白发直立,戟指崖顶叫道:“牯老鬼,我本想和冷氏了结小女之仇后再找你算旧账,你装什么神?做什么鬼?以为我怕了你?来,我们就先结算一下也好!” 老头纹风未动。 龙门棋士“呀”了一声:“老夫还以为哪个恁大喉咙?原来是你这老婆子呀,幸会,幸会,牯老,人家要同你老杀一局啦……” 老头哼了一声:“弈兴正浓,不谈俗事,我叫‘吃’了。” 九子魔母大怒,骂道:“龙门小子,狗仗人势。昨天老身放了你的生,今天敢对老身装模作样,以为有牯老鬼作护符,杀不了你?” 龙门棋士一哆嗦,苦着脸道:“牯老,晚辈认输如何?” 老头哼道:“什么‘如何’?下棋最忌半途而废,你小子恁地没用,真叫老夫遗憾。” 龙门棋士期期艾艾道:“你老没听到人家要打要杀么?心惊胆颤,哪里还能思考落子? 所以,所以只好认输了!” 老头抛子入钵,旱烟管一敲棋枰,“咄”了一声:“如此没用,真该打杀!”一侧头,向崖下斜睨了一眼,老气横秋地道:“又是你这老婆子,七老八十了,为何还是熬不住寂寞?老夫最不喜欢在下棋时有人聒噪,可恼呀可恼……” 魔母厉声道:“老鬼休得卖乖,下来见个真章吧!” 老头慢条斯理地装着烟丝,哼呀道:“老夫偏不下去,说不下去就不下去!” 好笑,真叫人笑得肚痛。 魔母笑道:“无耻老鬼!难道要老身上来?” 老头吸了一口烟,道:“等老夫过足了瘾,再考虑你上来或我下去!” 这是什么话? 本来,这是面临狂风暴雨的局面、迅雷急电的形势,不管黄凤等如何冷静,内心自然也是紧张的。 老头这么一来,偏是他悠闲,泡蘑菇,凝结的空气似乎随着他的烟气飘荡于紧张与松弛之间,等于他的一举一动控制了全场气氛。 就算魔母不立即发难,老头吸完一袋烟后又如何? 有人接下魔母的锋锐岂非好事? 可是黄凤等却仍心内发毛,在扭紧,随着烟气越感沉重的压力。 如果动上手,大大的不妙! 因为,所有这些,都是龙门棋士的布局,也即龙门棋士的锦囊妙计。 那个吸着烟、倚老卖者、以牯老自居的老头,实在即是经过特别加工化装易容的龙门棋士古今同。 那个以龙门棋士自居的冒牌货呢?则是黑白小圣手赵冠是也。 师徒俩一吹一唱,巧演双簧,居然十分做工,几可乱真,连九子魔母也被蒙过。 鱼目混珠,假虽可乱真,可是形势的发展似已弄巧成拙,快要砸锅。 最后真要动手时,不论古今同下来,或魔母上去,都非露出尾巴不可。 黄凤等明白。 龙门棋士和小圣手当然更明白。 只有九子魔母反而心情混乱,越感不明白了! 为何? 冷心韵为何迟迟不现身? 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身有重病。 第二:怯敌不出。 第三:另有诡谋。 本来,以第二点原因最为可能,但眼前所见,来路所经,已证明五凤帮没有一人慑于魔母凶威的了,冷心韵怎会怕她?否定了! 第一点非见面不能证实。 第三点,也是魔母现在最迷惑的一点,如有诡谋,何在?这是魔母感到不明白的一方面。牯老为何会恰在此时此地出现?他与冷心韵是何关系? 也有三种可能? 第一:不请自来。 第二:冷心韵邀请而来。 第三:听说她入关寻仇,专为对付她而来。 第一点,未免太巧了。 第二,以牯老之古怪个性,不会接受别人的邀请。谁不知道这老头是蜡烛脾气,不点不亮,想去请他,架子会摆上天哩。 第三点,最有可能,也使魔母心中既恨又胆怯……因为老怪物如是专为她而来,一定刁钻百出,弄出种种花样折磨她。 因此,龙门棋士一胆怯,借吸烟转脑筋的举动,别人觉得奇兀,魔母反而感到紧张,准备应付死对头的花样。 全场一片死寂。 只有“吧吧”吸烟的声息。 突然,一阵厉笑,出于魔母之口:“我明白了,好个冒牌货……” 此言一出,全场失色! 黄凤以下,好像停止了呼吸。 心也停止跳动。 血也凝结不流了。 小圣手赵冠化装的龙门棋士几乎直跳起来。 魔母怎会看出破绽的? 几乎每个人都有这种疑问。 只有冒充牯老的龙门棋士还能沉得住气,强捺心跳,毫不置意,状若未闻地把旱烟管敲在左掌上震落烟灰。 九子魔母旋风般飘身而起,向孤崖上扑来。 黄凤等掩口失声。 猛地,一声清脆劲叱:“冷心韵在此!” 九子魔母疾收身形,翻身泻落,戟指崖顶冷笑:“反正逃不了的!” 冷面仙子一身缟素,略施脂粉,由红灯烛影中款步而来,冉冉现身。 淡淡的装束,更显出她的高贵冷艳,只是冷如冰,使人肃然。 在她身后,左右二婢,正是小灵、小慧。 正主儿出面,难怪魔母回身相对。 冷面仙子沉声道:“你我之间或有误会,敌友未分,当尽主客之礼。尊你一声唐老前辈,请入座侍茶,用些粗肴淡酒再说如何?” 同时,她举手肃客。 九子魔母想起了爱女情天留恨,埋骨黄沙,红颜正姣,早成白骨,多年积怨一朝暴发,悲痛逾恒。 再想到来时吃了天山双魔暗算,弄得灰头土脸,勾起凶心,面对仇人,更增恨毒,冷笑一声道:“冷心韵,你也有今日,还我女儿吧!或者自绝老身面前,可免受刑辱!” 语气冷厉,寒透,使人股栗。 冷面仙子神色不动,沉声道:“老前辈,我辈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是不是么?” 魔母厉声道:“既知该死,何必废话?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认命吧!” 冷面仙子也厉声道:“老前辈,不要口舌逼人,自玷身份。冷心韵岂是怕事之辈,只是话要说清,是非分明,才论恩怨!” 魔母目光凶射,气得发抖道:“冷心韵,你还想死前狡辩?你为了蛾眉善妒,与天山两个孽障阴谋伤害吾女,辱吾女名节,致吾女惨死!还想狡赖么?” 冷面仙子目光一注胖瘦双魔,神色一惨,凄然道:“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曲折难分。如论妒嫉,女人难免。冷心韵虽自视不凡,当年确有不服令媛之意……” 魔母喝道:“如此,还不纳命,更待何时?” 冷面仙子疾声道:“至于玷令媛之名,致令媛之死,冷心韵决未参与其事,亦不屑为之……” 魔母哼了一声:“好会饰词,真是利口,居然如此大方!你想推脱,难道是天山两个孽障所为?”目光已死盯了胖瘦双魔一眼。 冷面仙子沉声道:“我二位师兄亦是代人受过,冤沉不白,不过‘曾参与杀人’,为别人造谣中伤而已。” 魔母连声冷笑:“冷心韵,做人要敢做敢当,两个孽障代‘谁’受过?” 咄咄逼人,言外之意,呼之欲出……明明是指为冷心韵受过嘛。 冷面仙子痛苦地叫道:“那要问呼拉法王了!” 此言一出,魔母等愕然一怔。 黄凤等虽不清楚太上昔年过节,只知事态严重,也都莫明所以。 九子魔母厉声道:“岂有此理?老身是何等人物?怎会上你的当?” 冷面仙子也厉声道:“信不信由你,冷心韵岂是企图卸责、嫁罪于人的人?” 不错! 以冷面仙子的个性、身份、地位,昔为天龙夫人,今为太上帮主,如无事实,宁死不会自辱声名。魔母刚一沉吟 朗劲话声排空而来:“事实胜于雄辩,一面之词不可靠。蓝公烈正在穷究此事,好得呼拉法王也适逢其会,是非真假,不难追根索源。蓝公烈愿以平生微名,务求告慰令媛于九泉,了结多年心事!” 天龙老人缓步而来,字字如千钧之重,出于蓝公烈之口,确有一言九鼎感觉。 九子魔母惨然道:“既然贤婿这么说,老身可以稍待呼拉蕃秃来后再作了断。” 全场空气刚一松弛。 冷面仙子沉声道:“前辈远来是客,冷心韵当尽地主之谊,请入内小憩如何?” 魔母沉声道:“这桩事且放过一边,老身要看看你当作稀客的冒牌货!” 霍地旋身面对孤崖,冷笑道:“冒充牯老鬼的是谁?既有冒充的胆,当不怕向老身交代!” 黄凤等又紧张起来。 连冷面仙子和天龙老人也为龙门棋士担心不已,准备应变。 本来照龙门棋士周密估计,一切由他安排,目的是想不战而屈人以兵,使九子魔母知难而退,或另约期、约地一战最好一概归并到中秋之约,可以收到缓兵之效,再作部署,派葛品扬与赵冠上庐山去…… 不料天山双魔矜智自雄,为报割耳之辱,擅作主张,坚持拒敌门外,独断独行,指派黄鹰带领二十四个黄衣鹰士据险埋伏。冷面仙子一则不便过分阻止二位师兄报仇之意,二则也想给魔母一点颜色,就听由双魔自去布置。她却未想到因此反而激怒魔母,寻仇加上挟忿,火上加油,不顾一切,完全已打乱了步骤。 更未料到魔母突作惊人之语,叫破牯老是冒牌的。 她是凭什么看出破绽? 她既不肯罢休,一定要见真章。一动上手,不仅龙门棋士下不了台,在魔母爱愚暴怒之下难逃劫数。同样的,冷面仙子也下不了台,整个五凤帮也下不了台。 当然,自视甚高、光明正大的天龙老人更是下不了台。 因此,几乎每个人都有紧迫窒息的感觉。 事已至此,除了等待暴风雨临头外,谁有办法解开这种尴尬局面? 孤崖之上 小圣手赵冠几乎再也沉不住气。龙门棋士古今同却仍是满不在乎地正在装第三袋烟哩。 他们师徒俩没有趁空溜走,使黄凤等既佩服,又着急。 佩服的是他们师徒刚才本可趁魔母与太上对话时猛古丁抽身隐去,而竟不走,如此镇静,常人难及,这似乎可以反证他们货真价实,并不虚心。 着急的是魔母已箭在弦上,势在必发,眨眼间即将形势突变,他们师徒一定会露出马脚。 只听龙门棋士实是小圣手冲着魔母张牙一乐,哈哈笑道:“你这老婆子,真是气疯了心了,说什么疯话?牯老,该露一手让她醒醒了吧?” 牯老龙门棋士呵呵怪笑:“老夫生平惯于耍猴子,全靠虚虚实实。老乞婆疯言疯语,大可发笑,你小子只管坐着,看老夫耍宝好了!” 说着,长长地喷了一口烟,好不舒服适意。 九子魔母厉笑道:“呸!你瞒得过我?真要我动手剥下你的假面皮?” 龙门棋士迎面哑笑:“奇怪!老乞婆凭什么疯言疯语?大约是想女儿想得痰涌心窍,真是发了疯是吧!” 魔母一声刺耳厉啸,使人心胆皆寒。 啸声中,人已腾空而起。 龙门棋士纹风不动,连道:“来得好!老夫恭候!” 天龙老人关心好友,忙跟着纵起,准备接应。 魔母已经疾如飘风,轻如片羽,直扑孤崖。 龙门棋士笑道:“老夫指定三丈之内列为禁地,擅闯一步者死!” 这何异在说梦话?论理,他挟居高临下、以返待劳之有利形势,应当趁魔母未近身前即加突袭,制敌先机,他却是动也勿动。 他决意任由魔母星跳丸抛,抢上崖顶。 眼看要糟,魔母反而疾收身形,一指龙门棋士哼了一声:“好大胆子!可惜难逃老身法眼。你可知道,任你装得再好,却不知道自露马脚。牯老鬼二十年前已缺了两颗门牙,大开狗洞,你大约忘了这一点吧!” 又一戟指,厉声道:“难道还要我动手?” 龙门棋士恍然大悟。 天龙老人等也如梦初觉。 龙门棋士心中暗笑:确实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我忘了百密中有此一疏!若非我防及万一,今想真会误尽大事,皆由我一人了。 一瞪眼,大喝道:“三丈了!你小心了,勿怪老夫言之不预!” 魔母已是恨到极处,怒到极处,竟想亲手把对方抓住,尽情处置,口中冷笑一声:“老身要看看三绝刑下你是什么东西变的!” 夜空中刚响起天龙老人沉雷大喝:“且慢!” 九子魔母已身形如电,向龙门棋士扑去。奇事突然发生。 龙门棋士狂笑继起:“就让你发发凶威吧!” 魔母飞扑的身形突然隐没不见。 天龙老人随后掠到。 那两个中年妇人也在意外惊骇下,向孤崖上扑来。 天龙老人举手沉声道:“弄的什么玄虚?” 龙门棋士笑道: “国手令名,岂可幸致?”那两个中年妇人已一声不响,向龙门棋士师徒二人弹身飞扑。 大约她俩以为孤崖上设了陷阱之类,魔母疏忽中伏,所以毫不犹豫,直扑龙门棋士师徒。 崖顶像个马蹄形,方圆不足十丈,龙门师徒对枰之处偏向东面,两个妇人疾逾飞鸟,就在咫尺之间,眼看已到龙门棋士二丈外,也是同样一闪不见。 小圣手赵冠本是连心都吊起,准备豁出去了。 这意外的情况使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龙门棋士眼一鼓,喝道:“好没出息的小子,不能控制七情,可见棋品火候还差得太多,在天龙师伯,师母面前,也敢放肆?” 小圣手忙正密肃立。 他化装成龙门棋士,这一正经,更显得不伦不类,说多怪样有多怪样。 冷面仙子这时亦已上崖,“噢”了一声:“古老,你到底弄什么鬼?” 龙门棋士哈哈一笑道:“订穷力竭,狗急跳墙,露了一手黔驴之技……” 天龙老人双目一亮,讶声道:“难道你把天棋阵参透了?” 龙门棋士吸了一口气道:“大难方殷,呼拉蕃秃不可力敌,且把他应付了再说吧!” 信鸽横空,一连四只,回旋下降,一起在冷面仙子头上盘旋。 一条人影,疾掠而来,老远就疾声叫道:“必威投敌!必威投敌,蕃僧已到,蕃僧已到!” 十六个字,急如串珠,全场一震。 来的正是全身浴血的黄衣首婢,也即令凤,已是花容惨白,不成人形,大妹、二妹疾奔上前去搀扶。 冷面仙子栗声道:“有这种事?到底如何?” 黄衣首婢缓过一口气,道:“必威先扶葛少侠制了穴道,我代为解开,他突然翻脸,威胁同行,我出言规劝,他就下手,我力不能敌,他……他就走了……” 这确是出人意外的消息。 冷面仙子刚才对九子魔母毫无惧色,这时,却面青唇白,摇摇欲倒,小灵、小慧急忙扶住。 她终于倔强的立定,向围集过来的黄凤等一挥手,斩钉截铁的:“准备应战!”又凄然一叹:“不论必威这孩子如何,谁碰到他,一定要生擒见我。我要问他,是不是人,有良心没有!” 任她再倔强,也声音抖颤,语气酸楚,双目一闭,痛泪欲下,她实在,太伤心了! 龙门棋士忙喝:“一切照预定部署准备。公烈兄,你负责照顾嫂夫人,我,只好来个越俎代庖,大权独揽了!” 江山好改,习性难移,此老仍是不脱诙谐口气。人影如潮水般散开,夜深沉快四更了!—— 第四十一章 花也有情 铁蹄翻腾,震破夜空,密如炒豆。 两骑怒马飞驰向北。二马,三人。 前面骑客霍地收缰,暴躁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没有跑岔路吧?” 说话的正是唐继烈。 并鞍同乘的雅文、雅素二女,闻言一呆。 雅文疾勒缰绳,掠发四望。 眼前群峰棋列,马停狭谷山道上,虽然明知是王屋山,她们却实在也不知五凤帮总舵重地凤仪峰的位置。 她们只知王屋山在洛阳之北,并未来过。 唐继烈一马当先,如果走错了路,当然是他错了,可是,她俩怎敢说出口来,反正都是不识路,如由她俩领先,也一样是盲人骑瞎马。 唐继烈性烈如火,心急如焚。也难怪他,心念姥姥安危,只顾策马向北飞奔,等到发现不对路,二女又目瞪口呆,直气得大喝一声:“跟着我!下马!” 二女应声下马。 后继烈猛地一拍马屁股,下手不轻,牲口负痛,掉头狂窜。 唐继烈嘘了一口气,喝道:“我向这边,你二人向那边,直到峰顶,四面看看,一有发现,互相呼应,懂了吗?”人已飞身而起,驰向左面高峰。 二女还能说什么呢?互看一眼,转身直扑右面高峰。 唐继烈展开十二成功力,疾如流星,登高审远,一口气直达峰腰。 一抹丛林挡路。 他正考虑穿林而入或绕林而过,猛有所觉,劲叱一声:“谁?滚出来!” 林中一声娇笑:“呀!好凶!” 唐继烈正需要找人问路,骤闻有人,真是空谷足音,忙放缓口气道:“请问你们是不是五凤帮的人?”人已飘身入林。 “逢林莫入”,这是起码的江湖禁忌。 唐继烈却根本不管这些,艺高人胆大嘛,何况他是在心急如焚之时。 可是,他应当想想,深夜,深山中竟有女人,而且一点不害怕,当然不是好相识。 唐维烈进入林中,触鼻湿气,十分阴冷。 黝黑中,只听吃吃娇笑:“好俊的身法,你知我在哪里?” 唐继烈心中火起,喝道:“我还有时间同女人捉迷藏么?如不快出面答话,可要得罪了。” 同时,他蓄势准备循声出手。 娇笑不绝于耳,使人回肠荡气,却已换了方向,连叫:“哎哟,世上哪有这样向人‘请问’的?好笑!大约是化外野人吧?” 唐继烈鼻中嗅到淡淡香气,虽自觉鲁莽,仍是没好气地喝道:“好大胆的女人,敢骂人,我只好无礼了!”话出,人已展开“捕风捉影”身法循声扑去。 唐继烈未经世故,对事只凭直觉,所以想到就做。 他以为五凤帮者,顾名思义,尽是女人作怪也。好!对方既是女人,又在这里出现,抓住了,还怕问不出五凤帮所在? 他一厢情愿,不料林深幽暗,目光难辨,枝桠纵横密结,身到处,枝蔓断落如雨,百忙中,觉得一股浓香冲鼻,头脑为之一晕。 扑了个空,蓄势吐出的力道,把两株碗口粗的小树硬生生地震断,发出了一阵哗啦声响。 他真发怒了,哼了一声:“哪里逃,谁能逃出我的手下?”说着,双目聚光,向暗中深处扫视搜索。 林木丛密,且多合抱大树,如果对方藏身在树后,实在不易发现。 她可能藏在哪一株树后呢? 他紧挫钢牙,劲蓄掌心,只等对方再次出声,就狠狠下手。 怪!对方竟比狐狸还狡猾,再也不闻声息了。 唐继烈脑中一亮,哈哈大笑道:“敢在小爷面前弄鬼?差得太多了!” 话出,掌出。挥掌横扫,狂风骤卷,呼呼,轰轰,顿时风起数丈方圆,枝桠如雨飞溅。 唐继烈是想到对方一定藏身附近,反正不远,只要向周遭出手,打草一定惊蛇。 她受惊,一定出面,或者图逃,只要一现身形或发出声息,还怕不手到擒来? 他想得不错!只是,百密一疏,只顾到四面,忘了头顶。 如对方藏在树上,怎办? 转眼间,他已把四面打得枝叶满地,一片狼藉,连巨大树干也斑驳不堪,方圆十丈之内,尽是惊风旋转。 怪!仍是不见有人现身。 唐继烈气昏了头,专捡可以掩藏身形的大树背后扑击。 老是扑空,倒是阵阵香气弥漫空中,闻得舒畅飘飘。 女不离香!既有香气,对方显然没有离远。 如果逃开,决难隐瞒他的耳目。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第一:当然是藏在高高的树上,安如泰山。 第二:有中空的树穴,她藏身树穴之中。 可是,当局者迷。唐继烈一下子未想到这些,吃了性急的亏。 他只急于找到姥姥或找到五凤帮,能找到蕃僧也好,心急如焚,更有不服气的忿怒,一心找人,又自恃艺高,一时疏忽,折腾了这么久,鼻中吸进的邪香,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感到全身亢奋,呼吸急促,一身躁汗,通体发热,背上好像蚂蚁虫咬,十分烦躁。还有口内发干,亢奋中有懒洋洋的疲倦。 他是练家子,立时警觉! 因为这些都是平常没有的现象。 异样的感觉迅即泛滥。 他感到小腹发热,丹田有异常感觉,心中也骤然烦乱,又似着慌。 他已知不妙,强捺攻心怒火,猛运玄功,潜行其气,镇静摇曳荡漾的心情。 他本想跃坐下来,运动逼出邪香之毒。 可是,敌踪在迩,不行呀! 慌乱之中,脑中灵光一闪,仰天引吭,发出一声怒啸。同时,装作不支,颓然地倚靠在一株大树干上,却是咬紧钢牙,一面竭力冷静沸腾的心潮,一面功聚双掌,以便对方一有动静,即下杀手,搜取解药。 空山回响,啸声嗡嗡未断,对面山峰也传来两声急促的清啸。 唐继烈一愕,难道雅文、雅素有所发现?或者,也遇到了敌人? 全身躁热,越来越热,如同火焰,难受已极。 他想找一处山涧,泡入冷水中去。 一阵阵的慵懒袭上身来,有骨软筋酸之感。 试运真气,竟提聚不起了。这一惊非同小可! 呼吸已成喘息,可以感触到呼出的尽是热气。同时,脑中浮起不可名状的念头。 意识在逐渐模糊,只觉得有一种不可忍耐、不可遏止的迫切需要。 如果,这时那狗女人出现,多好!一定撕裂她! 眼,好像合在一起,欲张无力。 面红如火,双目如被烟熏,红得怕人,透出使女人心颤的异光。 俏影一晃,像幽灵一样,由一棵大树上如落叶飘坠。 接着,四丈外另一株树上也飘下一人。如花面,柳素眉,桃花眼,樱桃嘴是两个美人儿。 一个淡花色衣裳,一个深紫色衣裳。淡黄色衣裳的女人娇艳已极,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向靠着树干、刚有所警觉、想动手的唐继烈扑去。纤指扬处,闭了唐继烈的左右肩井,纵情地咯咯荡笑道:“奴的哥,奴来侍候你,你有气,只管出在奴身上吧!” 她紧挨着唐继烈,以熟练的手法,迅速脱去全部衣裳,露出骨肉均匀的肉体,然后又以熟练手法,也替唐继烈脱光衣服,抱着唐继烈一起赤裸裸地倒下去。 唐继烈目光火赤,呼吸迫促,生理上的变化足是惊人。 黄衣女摸了他一把,荡笑道:“哥哥人满斯文的,倒看不出……啧啧……” 她知道好事已谐,再无变化了,便又替唐继烈解开穴道。男人没有两条有力的手臂,身体其他部分也就没有气力了。 唐继烈穴道解开后,异态如疯似狂的翻身一跃上马。 紫衣女一旁看得如醉如痴,这时咯咯一笑道:“大姐,小妹,把风去,别榨干了,留点给小妹尝尝新啊!” 紫衣女走开去。 战火即将点燃。 就在这时候,林外远处忽然传来有人走近的谈话声,随即是紫衣女阻止来人入林的争吵声,不到三言两语,两下翻了脸。 听紫衣女娇叱道:“不许进去,就是不许过去!” “匍匐”两声,已动上了手。 接着,一声娇哼:“是你呀!” 有倒地的声音。 另有人一声咳:“林中的朋友,可是唐继烈兄?” 唐继烈刚如悬崖勒马,羞耻心镇住了疯狂欲火;底下的绵羊,本在张牙舞爪。 突然,咬牙有声,猛地把他推开,跳起来,乱抓衣服,忙不迭地向林中深处审去。 她刚匆匆穿好衣裙,背后冷冷一声:“快把解药拿来!”未容她转念,一个指头已顶到她背心上! 她心悸地嘘了一口气,由襟底掏出一个小玉瓶。只听一声:“好,你喜欢躺下,就再躺一下吧!” 她真的身不由巴躺下了,被点了软、麻二穴。 唐继烈正手忙脚乱地穿衣。 猛听一声:“接着!快眼下!” 他伸手抄住由林中抛出的一个小玉瓶,迅速倒出二粒白色药丸,仰面吞下。 只听林荫中有人促声道:“继烈兄,小弟是天龙门下葛品扬,刚由对面峰上二位姑娘处得悉兄台在此,匆匆赶来。两位姑娘已和五台三魔动上手,这两个被小弟制住的女人,正是祸水三姬中的闭月姬和羞花姬,原来都是三魔老二淫魔的小妾。淫魔快要赶来了,小弟先去应付应付。” 说到“应付”二字,人已在二十多丈的林外了。 唐继烈解药下喉,小腹以下立时一片清凉,躁热退去,神智一清。 他几时吃过这种大亏?真是奇耻大辱! 他对自称“葛品扬”而未见面的人,说不出的感激,想起刚才的事,面红耳热,恨无地洞可钻。 欲火一消,怒火勃发。 钢牙一挫,飘身而起。 游目四望,他想杀死那两个女人出气。 对峰清啸又起,迫急而短促,显然是雅文、雅素二女不敌陷险,传声救援。 唐继烈为之一惊,迅忖道:这两个丫头身手不弱,据姥姥说,足够应付中原一流好手,为何恁地狼狈? 狂笑震天传来,十分暴烈:“凭你两个小丫头也能作怪?还不给佛爷躺下!” 唐继烈一听,心中叫道:“是了,原来还有蕃狗!可见那位老人家所说不假,大约姥姥她们也在那边了!”忙引吭长啸,大呼:“杀不尽的蕃狗!我来了!” 人已弹射出林,飞驰下峰,向对峰扑去。 猛地一声:“好小子!”迎面飞来一条人影,“呼”地出掌,扑截唐继烈。 唐继烈身在半空,随手一记“天龙卷尾”。 轰!劲气四溢,唐继烈身形一窒,星泻下落。 另一条人影闷哼一声,翻落地上,显已吃亏。 一声哈哈:“唐兄身手果然高明,姓严的老色鬼,追魂煞手印也碰到克星了吧!”“唐兄,把他交给小弟打发好了!”声出,人现身,正是葛品扬。 唐继烈一瞥之下,看出葛品扬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是十分稳重、平静,顿时惺惺相惜,好感上更加好感。忙叫了一声:“葛兄,谢谢你,我马上就来!” 他说得好轻松,大有他一到,手到成功,立可回转叙话似的,人已比风还快,掉头飞掠而去。 葛品扬也看清了唐继烈形貌,迅忖道:碰得巧,迟一步,不堪设想。 他又想:这位老兄很爽快,就是性急了些,不脱霸道气,情急救人,这也难怪! 一仰面,向发呆的淫魔严尚性哼了一声:“滋味如何?如不好受,先调息调息再说。” 淫魔由对峰赶来,势子也急,蓄势出手,本想把唐继烈毙于“追魂煞手印”之下。 不料,双方空际相遇,掌力甫接,竟被震得眼黑头昏,喉底发甜,气血翻涌。 落地又见对手竟是一个小伙子,想不到如此厉害,登时愕住主要是一眼之下,发现小伙子的相貌极像老对头天龙老人蓝公烈!也可说活脱脱是三四十年前的蓝公烈化身。 如果葛品扬冷不防趁他出神刹那下手的话,大有便宜可占。 他一听葛品扬挖苦,肿泡眼一瞪,嘿嘿怪笑:“好小子,是你呀?” 葛品扬胸有成竹,双臂叉胸,哑然道:“久违,久违,想不到吃蟑螂、又吃毒酒,居然命大,孽报何时才到?” 淫魔因脏腑翻动,身受内伤,对葛品扬恨在心头,却不敢像以前那样不放在眼里,眼珠一转,狞笑道:“小子,你有几条命!报应就在眼前,还敢胡说?” 他又哼了一声:“刚才哼喝鬼叫的可是你这小子?那贱人呢?” 葛品扬迅忖道:听这老淫虫的口气,天衣秀士死了这么久,他还没有找到闭月姬。他大闹白龙帮,劫走羞花姬,怎地又给她溜了?必须好好“利用”一下。故意笑笑道:“你这老王八,还是不死心?她和羞花姬已被什么‘法王’看上了,你还不知道?” 淫魔眼鼓如铃,嘘了一口气道:“你说什么?” 葛品扬已看出对方激怒而又胆怯的心情,心中好笑,哼了一声:“你是吓昏了头,还是聋了耳朵?你不是给什么‘法王’跑腿的吗?再驼上一块石碑,也压不死你呀!” 淫魔实在挂不住脸了,额暴青筋,吼道:“小子,你怎么知道的?快说!” 葛品扬神色不动,道:“我刚才听到她们二人正在计划,说马上应召去找法王献身邀宠。” 淫魔挫着牙道:“好贱货!我非把她们撕成两片不可!”眼一鼓,吼道:“两个贱人是向哪边去的?” 葛品扬也吼道:“我好意告诉你,你应当客气点!” 淫魔吐了一口气,瞪眼道:“小子,你快说,我不难为你!” 葛品扬哑声笑道:“你以为本少侠会放过你?” 淫魔大吼,“好小子,拿命来!” 葛品扬侧身让过来势,还了一记“天风浩荡”,喝道:“告诉你也没用,你敢动法王的到口羊肉吗?” 淫魔硬接了一掌,退了一步,哼道:“你小子倒有几下子!” 要知道,葛品扬功力与日俱增。 而淫魔酒色所丧,眼前又受内伤,所以,葛品标一掌,淫魔虽然接了下来,却牵动内伤,有百上加斤之痛。 葛品扬已想出计较,收了势,笑道:“你如真有种,可能还追得上她们!” 淫魔吸气道:“快说!看我劈了两个贱人给你瞧!” 葛品扬向山下一指道:“她们刚由这边离去不久,却是跑得飞快。” 淫魔目射凶光,哼了一声:“好!小子,瞧我的……” 他弹身而起,忽又扭身回头道:“你小子人小鬼大,不是骗人吧?” 葛品扬哼道:“你怕了?愿当王八,听凭尊便,快缩头还来得及。” 淫魔挫牙道:“好小子,不怕你飞上天去。”人已向山下飞驰而去。 葛品扬目送淫魔背影消失夜色茫茫里,哑笑一声:“虽是‘死子’,也算一着闲棋!” 向身后林中匆匆瞥了一眼,便向对峰掠去。 半峰一片石坡上,正打得天昏地暗。 葛品扬定神凝目一看,斗场中,金魔正与一个少女在拼斗,连展杀手,却总被少女巧妙的身法躲了过去。 另外,是两个着黑色袈裟的蕃僧,一个缠住另一个少女,那少女已经险象环生。 唐继烈正铁腕翻飞,掌影幻动,如一圈又一圈的旋转车轮,把另一黑袈裟蕃僧逼得走马灯般乱转,却是一时也未见可以得手。 是三对三的局面。 葛品扬紧张的心情略弛,忖道:还好,蕃秃只有二人,没有大批涌到,大约呼拉尚在后面摆架子! 其实,他不知呼拉法王已经率众入山了。由于这位法王老奸巨猾,想等接到先派出的人回报情况,并待九子魔母已和五凤帮拼得差不多时,再出面坐收渔利,又因那一段山径十分险恶,恐有炸药埋伏之类,所以缓缓前进。 这两个黑衣喇嘛,乃是呼拉法王留下等待四方教的人的。 由于金魔等提早赶来报到,直扑王屋,恰好和雅文、雅素相遇。蕃僧好色,想顺手携下,因而引起恶斗。 葛品扬知道五台三魔中的醉魔曾在洛阳丐帮分舵和三煞中的锁喉绝手吴良斗得两败俱伤,即未毙命也必卧床养伤。难怪只有金、淫二魔来此,如此大好机会,不趁此下手,更待何时? 一念至此,立时大喝一声:“老魔头,好意思欺侮女流小辈,葛品扬在此!” 人已身形游动,向金魔欺进。 金魔原以为挟狮子搏兔之势,不难手到擒来。和他动手的正是雅文,有几次,金魔认定必然得手,却总是在千钧一发、毫厘之差间,被雅文以巧妙无比的身法避了开去。 金魔年老成精,唐继烈一到,身手之高,已使他心神大震,且已知道对方与九子魔母的关系,如果不能挽回颓势,制住对方,只要有一个免脱,被魔母知道,自己就难逃公道了。 因此,他更急于把雅文先制住,好帮助蕃僧对付唐继烈。 葛品扬再一出现,出言挖苦,更使金魔老脸挂不住了。霍地连环两掌,趁雅文撤身急避时,身形疾转,“赫”地吐气开声,又似大喝。 葛品扬睹状脱口失声:“金手指!”好得他是蓄势而进,脚下连纵,避过金魔旋身闪电一击。 他撤身挪步之间,先机立失。 金魔得理,哪肯让人,左掌,右指,加紧进逼,一轮猛扑急攻。 葛品扬被逼得连连后退,不住腾挪,十分狼狈。 正危急间,雅文一声不响,纤指连弹,也逼得金魔忙于应付。葛品扬缓过一口气来,随即欺身反扑过去。 金魔处于夹击之中,狂吼连声,掌风劲烈。葛品扬又要提防他突然施展金手指,不敢过于逼近,所以虽与雅文合二人之力,仍是奈何对方不得,只勉强取得一点优势。 突然,狂啸震耳。 唐继烈狂笑继起:“如何?” 葛品扬百忙中掠目一瞥,那黑衣蕃僧骤然暴起一丈多高,垂直栽落,双脚一直,七窍流血。 另一个和雅素动手的蕃僧,也是急于解决她,偏偏她身法巧妙,每每即将在得手刹那,被她像泥鳅一样滑脱。 蕃僧性暴,急怒之下,只知一味地出重手,想把她震毙。等到发觉同伴不妙,想翻身抢救,唐继烈已经一击得手,凌空向他扑来。 蕃僧虽悍不畏死,却知道同伴的功力比自己更高,尚且完蛋,在唐继烈如此神威下,也不由胆裂心寒。猛撤身,正要转身图逃。 唐继烈空中转折,铁指洒落,狂笑震天:“想丢下同伴,太不够意思了!” 蕃僧见不能逃,凶心大发,狞笑一声,挥掌硬封,身形骤起,竟向势尽下落的唐继烈迎扑过去。 这是困兽反噬,拼命打法。 唐继烈喝了一声:“好!”空中振臂,双掌一圈,两团斗大车轮呼啸而出。 轰!轰!双方一上一下,掌力空际相接,连声大震,蕃僧大吼坠地。 唐继烈电泻而下,人悬半空,一脚端出。倒像一脚先着地! 却是硬生生踹在脚刚落地、惊魂未定的蕃僧斗大脑袋上。 “啪”的一声! 蕃僧半声惨啸未出,被唐继烈一脚踹倒,滚出二丈外,斗大脑袋成了一片红、一片白、一片模糊的烂瓜。 无巧不巧,正滚到金魔脚边。 金魔的一张脸“刷”地由焦黄变成了灰土色。 这种杀人手法别开生面,实在罕见。难怪杀人不眨眼的金魔也惊魂出窍。 雅文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金魔一怔神之际,她已纤指轻挥。金魔猛觉玉枕、脑户穴一麻,刚吼出半声,葛品扬已在他背上轻拍一掌,笑道:“如何?” 金魔扑地栽倒。 唐继烈呼了一口气,大笑:“葛兄,如何?” 两人相对大笑。 葛品扬已知道,唐继烈功力高过自己很多,大为佩服,想起了怪老头牯老的叮嘱,忙拱手道:“继烈兄,尊外婆已去五凤帮,请随我来。” 雅文、雅素二女娇喘未定,惊疑不定地看看葛品扬,又看看唐继烈。 她俩似乎对唐继烈十分敬畏或崇拜,恭谨异常地垂手待命。 唐继烈扫视金魔和蕃僧死尸一眼,沉声道:“葛兄,我姥姥现在哪里?你怎么认识我姥姥的?可是姥姥要你来找我?” 葛品扬知道对方因刚见面,对自己十分陌生,难免奇怪,虽无怀疑,却也想先问清楚,问得直率,倒也爽快,忙笑道:“也可这么说。我与令外婆虽只相处几天,承她爱顾后辈,惠教良多。现在,因域外凶僧大举入寇,无暇详告,见到令外婆再说吧。” 唐继烈促声道:“好,快去!” 葛品扬指点道:“由此绕过峰腰,就可看到凤仪亭,再由山径直入,即是五凤帮。” 唐继烈一怔道:“我们不是同去么?” 葛品扬心中另外有事,闻言一怔,恐对方起误会,忙道:“当然,只是小弟还有一点事要办,请你和二位姑娘先行一步,我随后赶到。” 唐继烈一点头,挥手道:“等会再见,走!”人已当先弹身而起。 雅文和雅素交换了一瞥眼光,深深地看了葛品扬一眼,双双一点螓首,算是向他打招呼了,也紧随唐继烈身后而去。 葛品扬目送三人背影消失,自语道:“好干脆,这位老兄值得一交,但愿不出岔子……” 他一扭身,直向对峰林中掠回。 他机智绝伦,近年来所遇多艰,阅历大增,每能随机应变,突出奇兵。 他刚才设局骗走淫魔严尚性,乃是一时灵机偶触的一着闲棋。又想到闭月、羞花二姬,可利用作为闲棋以外的闲棋。 他重返这边林中,就是想了结这桩“心中的事”。 靠着林边,羞花姬仍然蜷卧在地,如非眼珠能动,倒像海棠春睡哩。 她口不能言,因刚才被葛品扬点了哑穴。身不能动,乃是三阴交和鼠蹊二穴被制。 凡被点了这二处穴道的人,一定全身酸麻难禁,脱力软瘫。 她大约曾经试图运气挣扎,徒劳无功,弄得一身香汗淋淋,面红气促。 她看到葛品扬去而复返,一双美目中充满了惊骇、乞怜、希冀的混乱光彩。 她以为葛品扬不会放过她,死亡的恐怖使她惊骇。 求生之念,人之常情,心有凄楚,口不能言,只有祈求怜恤了。 由于葛品扬来势不急,又未猝然下手,又生万一希望。 葛品扬负手停立在她五尺之外,似在沉思着,又似在凝视她,半晌没有作声。 除了夜风拂面,透衣生凉,间有蛇虫游窜的声息外,很静,很静。 云破,月来…… 下弦月的微光由密云中漏出,斜透林消,洒下点点淡影。 葛品扬瞿然一惊,他的目光和羞花姬一触。 她正呆呆出神地凝眸注视着他,好像浑忘一切。 顿时,使他想起了在巢湖历险、大闹白龙帮的一幕。所不同的,前者是波光灯影,杀气逼人的场面。现在,是风摇树影,空山密林,面对着待宰之羊。 今年花似旧时容。 月下美人,横陈荒草。 媚人骨子的美、楚楚可怜之态,使葛品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呢?当然也是芳心千回、柔肠百转了。 月色下的葛品扬,虽在连日折磨、身受火攻、箭阵、七情纷迭、饱受忧患之下,出于他有超凡的定力,虽然憔悴,并不沮丧,仍是神采不减。 这时,因在沉思,修眉微蹙,目光凝结,忧郁中透出悠闲,坚定中透出冷静,别有一种使女人心折神驰的魅力。 这使她芳心中突然涌起潮水般的激动。 她暗暗叫道:难怪苏妹妹为他梦绕魂牵,岂止美男子、俏丈夫,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也难怪自己在巢湖一见,就像着了魔似的,只是他太狠心无情了。唔!这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是什么样的货色啊! 女人多变,心情更是一瞥千幻,她几乎忘了一切,连生死也置于度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如饮醇酒,醺醺欲醉。 如食橄榄,回味无穷。 如沐春风,百脉皆舒…… 葛品扬一仰面,避开她的目光,咳了一声,他已想好了计较,沉声道:“刚才本少侠骗走姓严的,你可听到了?” 她一惊,嘘了一口气,回到现实。一阵辛酸,一阵难言苦楚,凄然欲泣,只有点头的份儿。 她当然知道:她一再逃离淫魔掌握,老魔已把她恨入骨髓,对羞花、沉鱼落雁二姬当然也一样的痛恨。 刚才,差点狭路相逢,如非葛品扬一阵扯东拉西,把老魔气走,一经老魔发现,如何得了?她打了一个寒噤,一定吃不了兜转来。 她感怀身世,旧情遗恨悔当年,自怨自艾,悲从中来,第一次感到伤心之痛了。 葛品扬弹指解了她的哑穴,看也不看她一下,缓缓转身,背着手,踱着方手,声调却很沉重道:“自古以来,红颜薄命,女人犯不得‘淫’字,淫则必贱!女人一犯淫贱,就不值一文,空负她花之貌,绝世之才,逐水桃花,决无好果!” 他声音一顿,回身过来,目光一注她,道:“绝艳迷人,尤物祸水,你们三人,祸水出名,任人践踏的,同是父母授体,为何不知羞耻?” 她花容连变,时红,时白,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年。樱唇失血,颤动无声。 葛品扬怆然一叹道:“纵使欲海能填尽,花落人亡两不知!你们难道不会想想,自己一辈子就在污泥中打滚过去?生前让人耻笑,死后被人辱骂,一点也不动心?” 她终于媚眸一闭,珠泪双流。 香肩耸动,哀哀悲泣。 葛品扬知道她虽色欲蒙心,冶容放荡,乃环境所逼,人性仍在,良知未灭,并非不可救药。如在平日,她们是笑骂由人笑骂,反会觉得好笑,现在,三言两语,竟被激发了她的人性,她伤心地哭了。 她必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连弹两指,又解开了她的手脚穴道。 她娇躯一伏,双手掩面,哭倒在地。 葛品扬疾掠入林,驰向闭月姬。 她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厚厚的枯枝烂叶上。 葛品畅知道祸水三姬中,以此姬最淫荡无耻。回想起黄梅乌牙山灵峰院的往事,她亵衣半弛,丑态百出地缠着天衣秀士柳迎风,做个什么样儿? 那时,她就像一条蛇,叫人恶心! 这种女人留下也只有多出丑,现在,臭猪头自有烂鼻子来闻,当前,或有可资借用之处。 蛇!真的蛇来了! 一阵疾游声息,使葛品扬悚然一惊。 林中幽暗,目力不易发挥,葛品扬为防万一,腾身丈许,伸手勾住一个横枝,定睛一看,好像一条抛动如风的带子,却只有二尺多长的小蛇,正向他刚才停身之处飞驰而来。 眼看就要向闭月姬身上抛到。 好快! 葛品扬刚要弹指,它已突然在闭月姬身边四五尺外停住。蛇身一圈,蛇头高昂,发出“丝丝”怒吼,蛇头鼓胀,一下子涨成拳头大。 葛品扬心中一突,脱口叫了一声:“不好!” 蛇似闻声受惊,蛇头疾转,蛇身颤动,似要破空冲上! 葛品扬腰间用力,撤手间,人已飘出丈外。 “呼”地一声,蛇身如箭直射,已向他悬身之处窜去。快得不容一瞬,它一阵急缠,缠住那条横枝不放,蛇口紧咬在枝桠上。 葛品扬一身冷汗! 未料到区区长虫,蕞尔小丑,如此厉害! 它不怕人已是奇怪,能腾空咬人,更是奇怪! 如果稍一大意,躲避稍迟一瞬,真是不堪设想。 时机稍纵即逝,他疾掠身,一把抓起闭月姬,窜出三丈之外。 为了摆脱累赘,必须使闭月姬有自保能力,他刚伸手解了她的穴道,她“哦”了一声,媚目一张,竟双臂一圈,搂住他的脖子。 “丝丝”怒啸! 蛇身一弹,竟由树桠上循声射来。 葛品扬未料到它有这大“本事”。 本是恨闭月姬无耻,正要把她摔下,发觉不妙,脖子又被她抱紧,只好带着她一顿脚,斜掠出去。 “呼”地一声,蛇的来势迅疾收不住,一下咬空,直射出二丈外才势尽下落。 闭月姬还以为是唐继烈哩,不知死活地叫了一声:“奴的哥,什么东西?吓了奴一跳!” 葛品扬双臂一振,随手一个耳光。 她双臂受震,酸痛难禁,刚娇“啊”了一声,又挨了一记括拉脆,忙自掩面后退。 葛品扬喝道:“无耻贱人,让你喂蛇也好!”正要出手杀蛇,一声娇呼:“慢着,此蛇有用!” 一条俏影飞掠而到,纤指微扬,玉掌一抖,把蛇身打了一个翻滚。 葛品扬听出声音耳熟,不是羞花姬,定神一看,却是冤家路窄,突然来到的竟是沉鱼落雁姬。 闭月姬已经警觉,也顾不得疼,骇呼一声:“奴的天呀,长虫,快逃……” 她没命地向林外狂奔而去。 葛品扬向沉鱼落雁姬一挥手,急喝:“你快逃,此蛇十分厉害……” 沉鱼落雁姬已向它连连弹指,把它打得乱扭、乱滚。 葛品扬骇忖道:好大胆! 正要帮同出手。 她促声娇喝:“你不能动……” 闪电般由发间拔下一支三寸金针,扬手一挥,恰好钉在蛇尾上。 它“丝丝”怒啸,蛇身狂卷乱扭,厥状十分可怖。 葛品扬刚心中一动,有所领会,忖道:“难道她要留下此物,作何用途不成?” 她已迅速地又打出一支三寸金针,正中蛇腰,钉入地面。 它已渐现疲态,只是肉麻地蠕动着。 葛品扬吐了一口气道:“留此恶物何用?” 她舒了一口气,一掠发丝道:“当然有用,幸好奴家看过老毒物伏蛇之法,也见过不少奇怪长虫,这一条是罕见的软骨飞红线,奴家想……” 她顿口不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羞花姬在林外栗声道:“小怜妹,快弄死它算了吧!” 葛品扬已看清那条蛇全身五色斑斓,背上一条隐约的红线,非穷尽自力不易发现,蛇身奇扁,隐见细细的逆鳞,十分丑恶可怖,倒象一条彩带。 他知道,蟒,越大越凶。 蛇,却是越小越毒。 这种异于常态的怪蛇,当然更是奇毒,难道她敢带在身上? “老毒物”,当然是指司马浮。 她已应声道:“不要怕,看我的吧!” 羞花姬缓步入林。 闭月姬仍在林外探头张望,不敢入林一步。 葛品扬迅忖道:难得“祸水”齐集一处,这一着闲棋,必须要快“落子”,让她们发挥“祸水”的作用。 沉鱼落雁姬已由襟内取出一个软革皮囊。又由囊中小瓶内倒出一些红色药粉,扬手向蛇身洒去。 奇怪,药粉一飘散,它就好像软瘫了。 首先,怒涨的三角蛇头收缩下去。 这还不算太奇! 蛇身一阵蠕动,细鳞全隐,二尺多长的蛇身,转眼竟收缩得短小约三四寸。 由于蛇身变短、变细,看去好像一根竹筷或一小截枯枝,真是渺焉乎小,如非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刚才飞起咬人,惊得几个武林高手鸡飞狗跳的,竟是此物。 沉鱼落雁姬媚目一扫,顺手向丈外丛草中拗下一截青竹,再倒转小瓶,蘸了一些红色药粉在纤指上,霍地掠出,如拾枯枝,抓起蛇尾,放入竹管中,用香帕塞住竹管口。好干净利落,不过一眨眼间的事。 她毫不在乎,却把葛品扬吓了一大跳。 缓步走过的羞花姬几乎骇呼失声。 在林外张望的闭月姬尖叫一声,如被蛇咬。 葛品扬却已于一瞥间,看出那条蛇已像死蛇,毫无生态,任由沉鱼落雁姬抓起投入竹管里,根本没有一点反应。他心中明白,那些红色药粉,必有克制蛇虫之效。出于曾受司马浮“亲炙”的沉鱼落雁姬之手,不算希罕。前尘往事,“玉佛”之种种经过,使他有点惆然。 猛听沉鱼落雁姬深深地轻叹一声:“葛少侠贵人事忙,难得好整以暇。强敌大举入侵王屋,阁下曾是该帮红鹰大堂主,据悉令师也在,莫非想做识时务的俊杰?” 葛品扬一惊,猛想起自己肩负重任,虽然怪老头只叫他联络唐继烈,照计行事,一切有怪老头担当,但自己一身兼系天龙堡与五凤帮的荣辱,怎可多耽搁时间? 他又想到她言中之意,似在提醒他,也似在讽刺他,不由更是心焦。 这时,沉鱼落雁姬已把装蛇竹管纳入革囊中,羞花、闭月二姬也走了过来。 葛品扬立即打定主意,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举步向林外走去。 她们互看一眼,茫然跟着。 他抬头看月,倒像诗人雅兴,赏观月华。她们为他反常的举动所惑,一声不响,不敢惊动他,只是默默地交换着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眼光。 他自言自语道:“月亮快圆了!中秋也快到了!” 什么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起了江湖上沸沸扬扬传说的天龙堡、五凤帮、四方教间的中秋死约会? 不可能! 因为,眼前王屋已危如累卵,还想到中秋“之远”?火烧眉毛,希望天下雨,笑话! 闭月姬忍不住“嗤”地笑起来,道:“月圆人也圆,葛品扬多情种子,可能是想到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沉鱼落雁姬沉脸截口道:“别乱说!” 葛品扬哼了一声:“你们三个,为何不向我下手?以三对一,十拿九稳的机会啊!” 这又是什么话? 她们同时一怔,交换了一瞥讶异眼光。 羞花姬幽幽道:“我们哪里敢?” 葛品扬沉声道:“以祸水三姬身手,在当今武林,也可说在一流与二流之间,岂可自甘埋没,白白辜负了?” 闭月姬愠声道:“你说什么?奴不懂,何况刚才你把奴救了,奴家怎会如此不近人情?” 羞花姬接口道:“葛少侠,刚才多谢教言,使妾身有醍醐灌顶、遍体清凉之感。妾身也奇怪为何一直执迷不悟,这些话以前也不会听得入耳……” 葛品扬哼道:“现在呢?” 她促声道:“出于少侠之口,无异暮鼓晨钟。” 葛品扬缓缓移目看着她,道:“是真的天良发现人性复苏了?” 她凄然地点点头,眼已微红。 由她的神色、目光,他发现她是出于内心,决非做作,不禁脱口叫了一声:“好!人性本善,可得明证。” 她一震,粉首垂下,珠泪纷落。 闭月姬迷惑地“哦”了一声:“奇怪!你们打什么哑谜?” 葛品扬向她冷扫了一眼,哼了一声:“你可能永远也猜不透。” 她一愕,敢怒而不敢言地唇动又止。 沉鱼落雁姬平静地伫立一边,静静地凝视着他。 葛品扬避开她的视线,仰面背手,似乎又在想什么。 她终于开口了:“你在想什么?好像心中有事,能告诉奴吗?” 葛品扬沉声道:“我在想那尊‘玉佛’,告诉你有什么用?” 她花容扭动了一下,垂下了睫毛。 他又道:“我也想到巢湖,更想到灵峰院的地下秘室,哼哼,还有什么‘贵妃院’。” 他说的话,只有当事人明白。 羞花姬大约羞窘不堪,头垂得更低了,闭月姬却脸色大变,一连退了几步,指着他,叫道:“你,你” 葛品扬双目神光迸射,盯着她,喝道:“你可说比妓女还无耻!” 她呆呆地怔着,终于逼红了脸,无力地:“你都知道了?奴没话说,奴也不是天生淫贱的!” 葛品扬见自己偶触灵机,“攻心”之计奏效,也自心中大悦,不愿再耽搁时间,突然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地朗声道:“人孰无过?贵于能改。改恶为善,善莫大焉。” 她们静静地听着。 他沉声接道:“我有一事相托,你们愿意帮忙吗?” 她们都抬头看着他。 羞花姬便咽道:“但凭少侠吩咐!” 沉鱼落雁姬激声道:“你并不是一个无话找话说的人。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话,奴无不乐于去做,哪怕是送掉性命。” 葛品扬一听到她提起以前自己在“避尘小洞天”易容化装为司马浮,和她交谈的一句话,为之一怔。连这句话都记得一字不差,可知她的聪慧,词色又如此的诚恳,使他也有点感动,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妙目中闪过一瞥异采,低下头去,倒真像少女的本能羞怯。 闭月姬讶声道:“你要我们做什么呢?”言下之意,你,堂堂天龙门下葛少侠,会要我们帮忙? 葛品扬沉声道:“我想,请你们再牺牲一次色相,也可以说,必须尽量施展你们的狐媚手段……” 他觉得碍口,说不下去,脸也热了。玉面泛霞,英使中透出男性美,使她们都向他注目,又似等待下文。 他暗吸一口气,庄严地道:“我是想请你们去缠上呼拉法王假如他能活着逃离王屋的话,你们要不惜一切跟住他,甚至跟回西域。” 她们“哦”了一声,面面相觑,都有点莫名其妙。 葛品扬激声道:“……在他身上用功夫,查明‘忌体香’是不是落在他的老巢?昔年他是否用此物或派人用此物向‘断肠花’下过手?还有,由他身上设法取得九寒沙的解药!” 目光从她们三人面上掠过,沉声道:“你们愿意吗?” 秦花姬微微闭目道:“妾身愿意再入地狱,只要……” 沉鱼落雁姬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有话,又不愿出口。 闭月姬脱口道:“恐怕不行吧?” 葛品扬盯住她,问:“为何?” 她期期文艾道:“那野和尚厉害得很,他们今夜就要毁灭五凤帮,怎么你说他会……” 葛品扬心中一阵激动,他虽然相信怪老头可以旋乾转坤,也实在心神难定,吸了一口气,决然截口道:“这不干你们的事,这是我师父和师母他们的事。如呼拉完了,也就不必劳驾了,现在,只问你们愿不愿意?” 闭月姬笑道:“如只是要奴等迷住那野和尚,当然可以的。” 葛品扬欣然道:“一言为定,先谢过,我们走着瞧吧!”一举手、一点头道:“就此别过,希望将来彼此见过时,是友非敌!” 话声中,飘身退出丈外,破空而去。 她们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久久,还是闭月姬开口道:“奇怪!我们就走着瞧,不信那野和尚恁地不济事,全是银样蜡枪头。” 葛品扬全力向山道驰去,再抄捷径,奔向凤仪峰。 凤仪殿前,雁行排列着二十四个衣分白、黄、红、黑四色的喇嘛。 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时光。四下一片死寂。除了那二十四个狞笑隐隐、阴沉如鬼的喇嘛外,竟没有其他人影。 这是五凤帮根本重地,却不见一个五凤帮中人,奇怪,反常。 那些喇嘛显然尚有所待。或者,因一路直抵凤仪殿前,一个人影不见,等于进入无人之境,使他们也有莫测虚实之感,非等令下,不敢擅动。 这与他们原定见人就杀,大肆凶威的预计不符。 在里许外,呼啦法王正踞坐在一块卧虎石上。左右侍立着四个黄衣喇嘛。 另外,是无情翁和金枪神判两个护法,还有老毒物司马浮。 大约锁喉绝手也和醉魔一样在卧床不起或已完蛋,所以没来。 前面丈许处,垂手站着一个黄衫青年,面垂黑纱,十分孤独、冷傲。 呼拉法王盯住黄衣青年人沉声道:“本座已经知道了,哈哈,姓冷的女人逃不出本座掌心。原来那姓古的龙门老儿,也会捣鬼?你刚才说有一个姓葛的小子,被一个突然而来、连面目也未看清的怪老头挟走?” 那黄衣青年人正是冷必威。 他因私心生妒,想利用机会毁掉葛品扬,不料,被黄衣首婢坏了事,又被葛品扬闭了穴道,眼睁睁地看着葛品扬被人带去,奸计未售,内心加倍恨毒。 他本想挟持也等于强迫地把黄衣首婢带走他知道,他接受天山双魔之乱命,对九子魔母与葛品扬下杀手,如不逃走,一回去,只要黄衣首婢说明实情,别说她爱葛品扬,纵不偏袒,只须据实上报太上帮主,他也难逃重罚。何况,尚有天龙老人等也在王屋,无一不是与葛品扬有密切关系的人。他当然深知后果可怕,所以只有逃。 他没有料到在逃亡途中,会碰到迤逦而来的蕃僧。他只好索性把心一横,不等对方开口动手,就自报出身份,表示愿意皈依法王座下。 蕃僧知道他是五凤帮首席堂主,不敢疏忽,一面留下二人监视他,一面派人回头飞报呼拉法王。 呼啦法王老奸巨猾,打着坐收渔利的主意,在奔向王屋中途,得悉司马浮和金、淫二魔兼程赶来,私心窃喜,便叫他们充当先驱,却留下司马浮同行,使老毒物有受宠若惊之感。 大约司马浮也久知蕃僧好色如命,不敢“牵羊见虎”,所以早就把沉鱼落雁姬支开了。 呼拉法王一到,两个喇嘛把冷必威带到呼啦面前。呼啦问清楚了五凤帮的情况及龙门棋士等的部署情形,略一沉思,却命那两个喇麻把冷必威先行带回洛阳候命。 随侍喇嘛大为奇怪。 因为依照常情常理,敌方有重要人物来投,正当快要短兵相接之际,带了同行,一则可以了解地势,熟悉门路;二则必要时可利用作为要挟之工具。而法王竟反其道而行,难道怀疑冷必威有诈? 呼拉法王似知大家心意,沉吟一下,道:“本座认为这姓冷的小子所言一切,疑点甚多” 大家肃然静听。 法王继续道:“第一,那小子以首席‘堂主’之尊,胆敢叛帮,必有极大隐衷,或者看出苗头不对了,想留一命,不论如何,决非好东西。” 大家本能地点头。 法王又道:“第二,本座派出的铁木其、铁木叶等,据报可能已全遭意外!倘如此,足见五凤帮并非预计的易与,其中大有能者。” 大家一阵骇然,都阴沉着脸。 法王哼了一声:“凭我们这么多人,哪在乎一个姓冷的小子碍手得脚,万一反中对方之计或仍被对方夺回去,岂非无谓麻烦,徒乱人意?” 有理! 拉长着脸的司马浮阴阴谄笑道:“分析入微,法王高见!” 呼拉法王浓眉一振,沉声道:“这些都是不足介意的小事,倒是刚才姓冷的小子说有一个大头老鬼把一个什么姓葛的小子带走,身法之奇,如非姓冷的小子眼花或过甚其词的话,本座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什么人呢? 大家虽急于知道,却不敢乱问。 法王一伸巨灵之掌,如刀切出,道:“本座并不在乎这个老鬼,咳咳,本座是在盘算,如果是那老鬼,正是白发老婆子的死对头,最好让他们先试试二十年来的苦修,孰强孰弱,我们不必急于去看热闹了,哈哈” 对他说的话,别人只有恭声说“是”的份儿。 司马浮双眉紧蹙,阴沉沉地道:“我想……”又一顿,似在考虑可说不可说? 呼拉法王大约心情特佳,或系对中原人物比较客气些,或系对这老毒物有所偏爱,移目相顾,举手示意道:“司徒护法,此行与今后借重之处甚多,不必拘礼,有话请据实而言,本座在听着。” 老毒物悚然道:“卑座在想,快要天光了,那白发老婆子既早已入山,为何这么久仍不见动静?别是阴沟里翻了大粮船吧?” 法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确实有点反常。如只凭五凤帮和一些捧场的中原鼠辈,老婆子足可一扫而光。噢,别是都给老婆子杀光了吧?但,也应有动静呀!”向右手黄衣喇嘛扫了一眼,喝道:“我们有那么多人先行,为何不见回报情况?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黄衣喇嘛应声而出:“得令!” 人刚掠出,法王又加上一句:“可用预定暗号联络,记住,铁木落!” 法王目送消逝的背影,面上掠过一层不可捉摸的诡异神色,一现即隐。 司马浮和无情翁各有心事,都觉空气沉闷,有窒息的感觉。 以他们江湖经验之老到,当然可以想到可能发生了不寻常的变故。 呼拉法王一代袅雄,何尝没有异感? 不过以他之身份,决不能有所示怯表示。相反地,他仍得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只等手下人来报消息。 突然,破风声急,来路山道中有人飞掠而来。 无情翁喝问一声:“谁?” 飘身迎出。 司马浮目光一瞥,神色一紧,拉长了声音道:“是老严呀!” 奇怪,他们不是先走一步?为何反而落后了? 来的正是淫魔严尚性。 无情翁喝道:“法王大驾在此,乱闯个什么?” 淫魔一双泡眼乱滚,东张西望了一阵,嘘了一口气道:“怪!那两个贱人没来这儿?” 无情翁一瞪眼,冷冰冰地,“你又疯了?什么‘贱人’?金老大和另外两位大师呢?” 淫魔一挫钢牙道:“上了那臭小子的大当了,我去毙了他!” 他掉头就走。 无情翁已看出淫魔面色不对,分明受了内伤,心中一动,低喝:“你找谁?” 淫魔怒哼道:“姓葛的臭小子,还有,当然是羞花、闭月两个贱人!” 无情翁老脸一热,刚“噢”了一声:“她们也来了?” 猛听法王哼道:“严护法,本座有话问你。” 淫魔严尚性似乎对呼拉法王有所忌畏,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叉手道:“卑座见过法王!” 法王长长地哼了一声:“你和金护法及二位黑尊者为何落后?” 淫魔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入山时发现两匹牲口,分头追踪,碰到两个女娃儿!”吞了一口口水,道:“还有一个臭小子。听那两个女娃儿说:她们也是由域外来王屋的,正是白发老婆子的手下!” 法王一震道:“难道是那小野种?竟让他溜来这里,哼,都是恁地没用!” 他向左手黄衣喇嘛一挥手:“速去抓来,木可再让他免脱了!” 那黄衣喇嘛刚应了一声:“得令!” 淫魔摇手道:“几个小鬼,逃不了,大约早被那两位大师和金老大逮住或了结了!” 法王和缓了一下神色,喝道:“铁木坚,你去看看,如是活的,快点带来,本座大有用处。” 黄衣喇嘛腾空而去。 法王面上掠过一丝诡笑。 他又向淫魔一沉脸,道:“严护法,刚才你还提到一个什么姓葛的小子?人呢?” 淫魔恨声道:“那小子狡猾得很,恐已溜走了!” 法王轩眉道:“可曾看到一个大头老头子?” 大约他也觉得多此一问,如真的碰到,淫魔还能整个赶回来?早已完蛋了。 淫魔刚愕然一摇头,法王缓声道:“本座想起来了,你刚才又说什么羞花,什么闭月的?可是中原的美人儿,称作什么祸水三姬的?” 大约法王只闻有此三个美人,却不清楚他们与淫魔间的旧账。 当然,更不会清楚她们还和身边的司徒护法与钱护法有着狗皮倒灶糊涂账。 淫魔一挫钢牙,正好和老毒物司马浮的阴沉目光与无情翁的怒视相遇。他应声道:“是的。” 法王笑道:“她们来了?” 淫魔想了一下,道:“可能!” 无情翁喝道:“老严在法王驾前,不可乱说!什么‘可能’?你明明上了那姓葛的小子大当,他骗你,你敢骗……”猛然住口。法王笑道:“钱护法别管严护法骗不骗。本座久闻三姬美名,就交给你和严护法负责把她们找到。即使她们今夜没有来,你们也必须设法找到她们,决不能伤她们毫发,本座有重赏,听到没有?” 淫魔本是想起无情翁和老毒物的夺妾之仇,想嫁祸泄恨,想不到堂堂法王有此一说,也可证明法王的确对她们有意思了,葛品扬并未捏造乱说,只好和无情翁一样地苦在心里,恼在心头,几乎同时应声道:“知道了。” “是”老毒物司马浮大约心中一急,脱口冒出一个字,猛听不对,连忙住口。 法王却向他看来,笑道:“司徒护法,‘是’什么?” 老毒物毕竟是老毒物,他本想说明三姬中是有他的一份,却立觉不可漏出。他生性阴沉,行事不着痕迹,这时已看清眼前情况及法王心意,更知连魔严尚性在想什么,而偏偏是严尚性多嘴,自惹了麻烦,以至祸延三姬,连他和无情翁也吃了闷棍,心内发狠道:姓严的老王八实在可恶,老夫是何等人!岂是吃这种哑巴亏的? 淫魔正向他滚动着水泡眼。 老毒物阴阴一笑,向法王恭声道:“卑座是说中原花花世界,有的是美人儿,王屋冷心韵,就是出名的第一美人,咳咳!” 法王别有用心地仰面笑道:“‘三美一支花’,本座久仰,只恐红颜易老,司徒护法不是说过冷心韵还有什么心病么?中原女人本就娇弱,一老、一病……就要看司徒护法的了!” 老毒物谄笑道:“是的,治病是卑座份内事,自当效劳,而且,冷氏的病只要能调理好,风姿不减当年。” 法王巨掌一拍膝盖,大笑道:“不错,本座想起了一句什么徐娘风韵胜雏花的话儿了。 本座此蕃大举而来,就是要一偿多年心愿,大事一定,由你们几位主盟武林,本座仍回域外,你们只要多为本座效劳就行了。” 老毒物忙道:“敢不如命!江南佳丽,北国脂粉,各有妙处,咳咳。” 无情翁实在看不惯老毒物的卑鄙,同时更不满法王的不够料,心中暗暗骂着:这就是法王,原来如此! 他知道老毒物是舍不得沉鱼落雁姬这种禁脔尤物给别人受用了去,及时釜底抽薪,以图幸免,自己又何尝愿放弃媚得入骨的羞花姬?折步过来。老毒物见他走来,有了戒心,就不住干咳着。无情翁沉声道:“司徒兄说得对,天下有的是美人,要多少,有多少。据卑座所知,当年武林‘三美一枝花’,除了花已凋谢外,三美仍在。法工只要一举拿下五凤帮,其他二美,卑座可以负责打听下落,比什么三姬强得多了!” 无情翁当然也是老奸巨猾,年老成精。他这么说,一则是转移法王注意力,希望法王自动收回成命,放弃动三姬的念头,二则自己当年就是为了武林三美中之一个而吃了天龙老人蓝公烈的一元指,想泄当年旧恨。主要的是故意提到五凤帮,以提醒法王的警觉,意思在说:“眼前对付五凤帮最要紧,还有闲情逸致谈女人?只要一岔开话题,就可暂时过关,以后再‘走着瞧’了。” 不料,法王的兴趣来了,连那些喇嘛也直咽口水。法王兴致勃勃地道:“女人是越多越好。钱护法,女人的美色固然要紧,最要紧的还是解风情,越风骚越妙。女人如风骚不足,就是木头美人,所以,还是先找着什么花呀、月呀的好。” 无情翁只好沉着脸,道:“卑座知道了!” 法王又笑道:“听说你们古代的黄帝轩辕氏,就是御女三千而白日乘龙上天的。西天竺的‘湿婆教’也是专讲御女成仙的。本座以下,也是不忌女色,有欢喜禅课,所以……” 老毒物赔笑接口道:“所以女人越多越好。” 法王大笑起来。 那些喇嘛也咧开大嘴。 真的,一谈及女人,男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正经不了,板不起脸,法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佛爷的嘴脸,都扫地了。 只有三个人嘴脸不同,心情各异。 无情翁沉着脸。他本就难得有笑容,没有什么显著表情,内心却是恨透了淫魔和老毒物。他认为,如不是他二人一吹一拍,扯到女人身上去,法王怎会想到祸水三姬?哪会交下这种“难堪”的差事,尽管法王现在不知底细,将来总是难免会知道的,真是丢人。 呼拉之无耻,使无情翁也觉得太离了谱,因而深切地感到受了驱策的痛苦,不由暗暗打起了主意来。 老毒物本是无事也拉长了晦气脸,讨债面孔,现在,却难得地有了“献媚谄笑”之态,谁也不知他心中在捣什么鬼。恐怕,只有他自己心底才明白了。 只有淫魔严尚性心中最不是味儿,三姬原是自己独占的,由于自己有心无力,以致草长莺飞,乱红飞过秋千去,空自把她们恨得牙痒痒的。 等到知道了她们的下落后,他又在金老大的命令下,有条件的不准向老毒物算旧帐,等于眼睁睁让人吃自己的肉;又奈何不了无情翁。现在,法王又不耻下顾,动她们的念头。王八好做气难受,可是,连老毒物与无情翁都只有忍气吞声,自己又怎惹得起呼拉? 他真是恨到了极点,怒到极点,无处可泄,竟起了借刀杀人之心,想利用法王报复老毒物、无情翁。 他想,听说有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连娇妻爱女都能双手捧献,慷慨之至,自己又何借三个已被自己受用过、不能再得到她们的心的小妾?不如“驱狗咬猪”,出口鸟气再说。 他们三人各怀鬼胎,谁也不理谁,想感对方最不顺眼。 久不作声、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有数的金枪神判突然沉声道:“奇怪,怎么还没有动静?” 法王一沉脸,长长地哼了一声:“是嘛,为何这么久没消息?金护法他们还没赶到?铁木坚、铁木落二人是干什么的?” 淫魔严尚性一惊,接口道:“不成他们另抄小路杀进去了吧?” 实在,他心中打鼓了,他想起曾经和一个臭小子空中换掌,自己吃了瘪,信了葛品扬的话,忙于追赶“两个贱人”,以为有金老大和那两个黑衣喇嘛,足可应付有余。 现在,却越想越不妙! 那两个女娃儿不算什么,那个臭小子却是劲敌,还有那姓葛的臭小子,如果凑上热闹,变成四对三的局面,金老大他们就难说了! 但,怎好向法王说灭自己威风的丧气话,又想到以金老大功力,全身而退决无问题,所以,他就只好说可能“另抄小路”啦。 突然,来路上响起了一阵吹竹怪啸。 法王轩眉道:“铁木坚得手了。” 吹竹声又起,却是十分短促。 法王嘿了一声:“怎么,竟会碰到扎手的,实在蹊跷!” 他向严、钱、狄三人颔首道:“请三位护法一行!” 三人匆匆循声掠去。 法王沉吟道:“中原好手不少呀,总不成是那野小子,本座倒把他小看了!哼!” 显然,法王不但已不高兴,并已动怒了。 老毒物强沉住气,噤若寒蝉。 使法王不高兴的事接踵而来。 刚才派去查看五凤帮及同党情况的黄衣喇嘛铁木落倒是回来得很快。 只是,和他一同回来的另一个红衣喇嘛也即是先粗心失手栽在黄衣首婢手上,复被懒丐等作为利用工具,又被烈火神乞背着去见九子魔母随手摔落在一堆乱石后的那一个 由于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任人摆布,遍体鳞伤,额青鼻肿,大约被铁木落发现,帮他解了穴道,一同折回。 呼拉法王一眼之下,知红衣喇嘛吃了亏,没好气地喝道:“怎么一回事?你们去了那么久,又没听到动手声息,却恁地不中用!” 法王发威,声色俱厉,使人股栗。 那红衣喇嘛一鼻子灰,好生惭愧,一心只想报仇泄恨,那么,他必须激怒法王,立即杀去。蕃僧虽然粗莽,却极狡诈,他怎肯把自己倒霉经过实说?如说失手在一个丫头的手上,岂非真是太不中用了? 他悚然地向法王行过礼,低头沉声道:“并非座下无能,他们本不值一击,因有几个多管闲事的老家伙和叫化子从中阻挠。” 法王截口喝道:“就算是各派的人一齐来助五凤帮,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你们竟栽在几个要饭的手上?” 红衣喇嘛恨声道:“好教法王得知,他们全靠诡计暗算,好像是暗中有能人出手!” 法王一震,哼了一声:“谁?”猛觉多此一问,人在暗中,当然没有见面呀。 他又疾喝道:“铁木其、铁木叶他们呢?” 红衣喇嘛大嘴扭动了一下,没话说。 法王目射凶光闪闪,长长哼了一声:“难道他们都完了?” 法王震怒了,每个人都心头扭紧,气也不敢透。 红衣喇嘛栗声道:“座下誓报此仇,请命先驱!” 法王哼了一声:“随后的第三批人马呢?” 红衣喇嘛愣住了。 铁木落等也怔住了。 他们实在不知情况,如何开口? 法王暴躁起来,却又很快地阴沉下去,可以看出他的雄才大略,果雄本色,喜怒不定,能把自己控制于一瞬之间。 老毒物死气沉沉地道:“依属下看,王屋确有鬼计!不过,以随后而来的二十四位尊者之人多势众来说,王屋再死撑,也别想占到便宜。” 法王嗯了一声:“不错,本座也如此想。嗨!他们怎么不报上来?” 老毒物忙又道:“何况,如双方动了手,势必声势甚大,却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可能……” 法王急道:“可能会发生何种情况!” 老毒物道:“可能他们因法驾未到,不便轻动,在恭侯法王大驾!” 法王点点头,重重哼了一声:“有理!纵然如此,他们也应当派个人回来报告!” 他向铁木落一瞪眼:“快去!本座随后即到,传我之令,只管动手!” 铁木落电射而去。 法王凶睛闪烁不定,似在思索。 半晌,“嘿”了一声:“今夜之事,实在是有点反常,哼哼,如真是那个牯老鬼,他的花样最多,不可不防。” 老毒物刚才信口胡诌,承颜希旨,自以为一屁弹着,忙接口道:“以法王神威及众多尊者大力,天下谁能一抗?只要一声令下,必然当者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料,法王却冷喝一声:“司徒护法,你们中原人肚内八卦多,你明知本座手下已有损折,还尽废话什么?” 老毒物未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反被踢了一脚,法王明明怪他有挖苦之意,这个罪名吃不消,马脸一寒,连声道:“岂敢、岂敢!法王言重。属下得庇座下,忠心耿耿,誓当杀身以报!” 法王“噢”了一声:“这样吧,司徒护法,你深知五凤帮内部情况,你可先行一步,代本座传令,只管照本座预定步骤进入五凤帮内屠杀!再加一把火,本座随后即到!” 刚才不是已派铁木落传令去啦,怎么又要派人?老毒物心中一沉,暗自发狠道:“老夫一生专门计算别人,岂能上别人的当?反正老夫总要留一手。今夜兆头实在不妙,本是在洛阳丐帮分舵听到师兄司徒求的声音,证明他还活着,想托庇在你座下避避风头,你却以为老夫是好相与的。难得有此机会,哼哼!正好见机行事,一见不妙,溜之大吉!” 他只略一沉吟,法王已狂笑道:“怎么,护法不敢?” 老毒物心中一凛,飞快接口道:“得令!属下当效犬马之劳,试试无影之毒如何!” 人已向前掠去。 法王哼了一声:“中原人物,没有什么好东西,哼!” 这时,只剩下两个侍立的黄衣喇嘛了。左手一个接口道:“这些人碍手碍脚,何必给他们辞色?” 法王笑道:“他还算识相,本座正想一掌劈了他。”又看了二人一眼,沉声道:“这些人,反正是利用一下,耍耍宝,你们看,刚才本座不是要他们找女人?铁木叶早已说过,那祸水三姬,以前是姓严的小妾,现在则又各有其主。本座故作不知地窘窘他们,他们不是乖乖听命么?” 两个喇嘛想笑不敢,只有相视点头。 法王“嗯”了一声:“你二人可看出今夜有异象?咱们这次派出的人也够多了,却连遭意外。咱们如果不能泄恨,还有面目回去么?” 右手的喇嘛狞声道:“座下认为速战速决,一举横扫五凤帮有余。便是牯老鬼真正来了,咱们也可一战!” 法王凶睛一转,道:“铁木花,说得是。来!你换上本座衣服,以本座身份先行!事不宜迟,快天亮了!” 两个黄衣喇嘛一愕,呆住了。是嘛,以法王之尊严,神圣不可侵犯,怎敢冒充法王? 法王厉声道:“快!是本座法谕!” 法王有令,谁敢不遵? 铁木花立即脱下黄衣。 法王在另一个喇嘛恭敬伺候下,卸下了服饰。一面交换穿衣,一面沉声道:“这是本座妙计。由你出面,可以吸引对方注意,本座再加奇袭,便是真个牯老鬼也在,也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快去!” 两个黄衣喇嘛一听,原来法王也在想对敌人施行暗算。没得话说,走! 法王又低声吩咐:“铁木基,你记住铁木花现在身份,不可被对方看出破绽。” 二人会意,弹身而去。 法王低头在身上看了一下,满意地哼了一声:“老牯呀老牯,叫你也知道本座的厉害! 这叫做只求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哼哼……” 正要动身,猛听来路传来一声怒啸,划空而逝。接着,吹竹怪啸继起。 还有,吼吼呼喝之声,越来越近。 法王一怔道:“奇怪!难道被那小子逃了?岂有此理,这此人,怎么都恁地不济事?” 破风声息,已到百丈之外。 法王猛想起现在自己处境,一声不响,脚顿处,一晃而没,已没入一座怪石之后。 眨眼间,人影联翩而到。 正是铁木坚和无情翁等。不见预料中的金魔和两个黑衣喇嘛,却多了两个少女,一个由淫魔严尚性挟着,一个由无情翁挟着,二女大约被点了穴道,昏迷不醒。 法王差点现身而出。 只见铁木坚停了身形,“嗨”了一声:“法王法座已动,咱们快上!” 淫魔严尚性一挤肿泡眼,嘘了一口气道:“可惜被那小子溜了,唉!不知金老大如何了?咱们还想转回去看看。” 无情翁瞪眼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已抄小路杀进去了?” 淫魔咽了一口口水,忙接口道:“当然,咱们也上!” 金枪神判狄子明道:“那小子已吃了铁木尊者一记重手,逃也逃不了一死。咱们快上去赶热闹,杀个痛快!”不脱煞星口气。 铁木坚得意地怪笑一声,人已当先向前掠去。 一下子,走得一个不剩。 法王想了一下,掉头飞掠上侧左小山,方向不变,只是不走现成山道,穿抄险峻难行的悬崖峭壁,直扑凤仪峰而去。 他身形消失不久,由他刚才停身之处三十多丈外的乱石中忽起一声娇呼:“嗳呀!把奴憋死了,连气也不能出,还好没有被他们发觉……”一条俏影随声现出,正是闭月姬。 羞花姬与沉鱼落雁姬二姬相继现身。 羞花姬道:“好险!好厉害!” 闭月姬咯咯荡笑道:“看到没有?那个什么鬼法王,看他好神气,怎么要同手下人换衣穿?又鬼鬼祟祟的,算个什么法王?” 沉鱼落雁姬冷冷道:“男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摆起威风来好像不可一世,发号施令,好不吓人,其实……” 闭月姬浪笑接口道:“其实嘛,到了床上,还不都一样?” 却被沉鱼落雁姬冷笑打断:“不要缠七缠八,我是说,男人不分富贵贫贱,十九没有骨头,得意一条龙,失意一条虫。真正的男人,嘿!太少了!” 羞花姬“嗯”了一声:“他算不算得真正的男人?” 闭月姬掩口道:“当然算呀,而且是很凶的,我们却不用害怕!” 羞花姬面红红地哼道:“胡扯,你知道我在说谁?” 闭月姬一呆道:“你不是说鬼法王?” 沉鱼落雁姬叹了一口气:“不要说了。人家当然是真正的男人,却决轮不到我们,我们就听他的话尽力去做吧。”说着,一掠发丝,又幽幽地嘘了一口气。 闭月姬恍然大悟道:“呀!原来是说姓葛的小子。” 羞花姬哼了一声:“不要说了,我们刚才都听到了,那鬼法王多么看不起我们。哼哼!” 沉鱼落雁姬突然凝声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闭月姬道:“当然去呀,怎么可以错过?” 羞花姬想了一下,道:“我看,还是不要去。快要天亮了,我们不易掩蔽行迹,还是少惹麻烦事的好。” 闭月姬很不高兴地自顾走着道:“你们不去,我去!怕什么?” 一顿脚,飞驰向前,还回头道:“还木快,迟了看不到好戏了!” 羞花姬与沉鱼落雁姬相对苦笑。半晌,沉鱼落雁姬幽幽开口:“去!” 羞花姬“嗯”了一声:“小怜妹,你可是担心他?” “你呢?”—— 第四十二章谋中有谋 东方在泛鱼肚白色。 一声大喝,震破了凤仪殿前死寂的空气。 铁木落杀气横眉,喝了一声:“你们呆个什么?” 二十四个衣分四色的喇嘛齐声道:“等待法谕!” 铁木落厉声道:“法王法驾即到,只管照预计行事!” 如雷应声:“得令!” 人影飞射,纷纷向凤仪殿扑去。 铁木落大刺刺地昂首叫道:“冷心韵何在?” 凤仪殿中不见人影,铁木落感到奇怪,所以开口发问,但没有人回答。 铁木落大怒,又大喝:“原来五凤帮尽是怕死的,不是逃了,就是躲起来了,你们呆什么?分头搜查,再烧它一个精光大吉。” 众喇嘛似乎对杀人放火最有兴趣,当作家常便饭,争先抢入后院。 后院中一片死寂,仍是无一人影。 铁木落哼了一声:“逃得好快!” 众喇嘛已经准备纵火,正在堆积引火之物。 猛听凤仪殿传来铁木基的吼喝:“法王驾到!” 众喇嘛暂时住手,肃立待命。 铁木落飞身迎了出去。 铁木基不知情况,又恐铁木落发觉法王是假扮的,忙喝:“怎么一回事?五凤帮的人呢?” 铁木落应道:“鬼也不见一个,大约都溜了!” 铁木基一怔,道:“为何不追截?” 铁木落大约见法王低着头,疑讶地注目道:“等待法王下令!” 铁木基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也要等?” 铁木基忙向铁木落逼近,低声喝道:“这是法王的妙计!你要像对法王一样,听到没有?” 铁木落呆了一下,道:“座下得令!”回头向众喇嘛挥手道:“大家分路追敌!” 众喇嘛纷纷向四面掠去。 铁木基随侍着假法王进入凤仪殿,大马金刀升座。 铁木坚和无情翁等人相继赶到,只不见老毒物司马浮。 铁木基心中好急,只好抢上拦住,先低声向铁木坚说明了内情。淫魔严尚性大约急于向法王邀功,挟着的少女正是雅文,大步向假法王走去,叫道:“法王……”,却一连退了几步。肿泡阳张得大大地瞪着。 无情翁和金枪神判一眼之下,当然也发现不对。 气得铁木基直瞪眼,哼了一声,走向他们三人,低声略加说明,随即又扬声喝道:“何事要禀报法王?” 铁木坚忍不住笑了起来。 铁木基喝道:“笑什么?” 铁木坚道:“敌人已经逃得一个不剩,还这样装什么鸟?” 铁木基狞笑道:“你敢冒渎法王!” 说时,声色俱厉。 铁木坚悚然低下头。 无情翁本在一旁纳闷,见了假法王,虽然铁木基说明了,心中仍禁不住迅忖道:这些蕃秃,也搞什么鬼花样?呼拉为何来这一套?他在何处?何不点把火,让这些蕃秃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也可出口鸟气!却忙笑道:“二位尊者,都是自己人,不必伤和气!” 铁木基一瞪眼,喝道:“钱护法,你也敢对法王不敬?” 淫魔严尚性憋在一边,有点莫名其妙,这时忍不住肿泡眼一瞪,哼声道:“反正是假的,何必这么认真?” 这更犯了喇嘛们的大忌。 原来,西域蕃僧崇拜宗教,阶级极严,法王、活佛有最高尊严,任何人不得有言行冒犯。 法王的话就代表了神,任何人不得抗拒置疑,倘有冒犯,就是对神大不敬,必受严厉惩罚或残酷杀害。 铁木坚一时失言,本能地恐惧,不敢再开口。 无情翁是有心挑拨。 淫魔则是无意地想到就说。 这本是极平常的闲话,但在铁木基和铁木花看来,却是最不可容忍的藐视法王。 铁木基冷冷地瞪定淫魔和无情翁,沉声道:“佛爷代表法王下令,免去你二人的‘护法’之职,等待处置吧!” 无情翁故作大惊失色道:“怎么一回事?” 淫魔严尚性却是一呆,心中火发,肿泡眼一鼓,道:“谁希罕干这个劳什子的护法,老子走!” 铁木基狞笑如鬼:“不知死活,以为佛爷处置不了你?” 淫魔大怒,吼道:“你们要怎样?” 无情翁见要翻脸,多少有点兔死狗烹的悲哀之感,但又觉得此时不宜轻动,忙冷声道: “老严,等法王来了再说!” 铁木坚也沉声道:“师兄,别忘了这是五凤帮根本重地,敌方不见人影,说不定有花样……” 铁木基哼了一声:“如果咱早到一步,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突地,大喝声起:“是谁擅闯本帮?滚出来!” 铁木坚喝道:“有人了!”飞身掠出凤仪殿。 这时,那二十四个喇嘛因已分向四面查索,凤仪殿里仅有假扮法王的铁木花,加上铁木基、无情翁、淫魔、金枪神判数人。 另外,还有被闭了穴的雅文、雅素二女。 只听殿外传来铁木坚怪笑:“你小子是谁?” “本座五风帮红鹰堂堂主葛品扬是也!” 无情翁一听,心中惊忖道:原来又是这小子,好像只他一人出面,好大胆! 淫魔严尚性一声怒吼:“毙了这臭小子!” 无情翁心中暗急,又感激,忙向狄子明打了一个手势,一起随后窜出。 铁木花有点着慌,向铁木基道:“怎么样?” 铁木基笑道:“只管装下去,法王一定有他的道理。反正连冷心韵都不值一击,何况又不用你动手,他们也不认识法王。” 无情翁出了凤仪殿,一看,果是葛品扬。 铁木坚凶睛滚动,巨灵掌已经缓缓扬起。 淫魔严尚性枪上前去,喝道:“我跟这小子有话说!” 铁木坚狞笑道:“快说,佛爷一动手,小子就没命了。” 淫魔瞪着葛品扬,嘿嘿一笑道:“好小子,你骗得老夫好苦哇。” 葛品扬己受高人指教,胸有成竹,不然,他的胆子再大,艺业再高,也不会孤身冒险出面的。 他一仰面,好像在看着大门顶上金漆篆书“凤仪殿”三个字的匾额。 淫魔鼻孔一撑,气咻咻地闷哼道:“小子,这回再不放过你了。” 他一扬右掌:“拿命来!” 葛品扬突然喝道:“小心背后!” 淫魔一惊,霍地撤掌、翻腕、旋身。三者几乎同一动作,不愧是三魔之一的身手。 没有人由后面捣鬼呀!淫魔仓卒应变,一则是武林中人本能反应;二则因刚才与铁木基闹翻了,心中有病,所以上当。 铁木基一撇大嘴,哂笑道:“真是活见鬼了!” 淫魔大怒,翻身又向葛品扬扑出,双掌一翻,就是看家杀手追魂煞手印。 葛品扬虚晃一掌,扭身就跑。 淫魔怒吼:“臭小子,你还想溜,给老夫站住!” 他腾身就追,几个起落,就是二十多丈外。 无情翁忖道:“葛小子人小鬼大,不会这样不济。明明是诱敌之计,不安好心。老淫虫虽然该死,却还有可利用的剩余价值。” 于是,他忙冷声喝道:“老严,小心上当!” 然而,却只听淫魔吼叫连连,一前一后,眨眼间追出百十丈外去了。 铁木坚哼道:“脓包,一个小孩子也摆布不了。” 这话当然是说给无情翁和金枪神判听的,意思是:你们中原人物都不行。 无情翁懒得搭讪,寒着脸,一声不吭。 狄于明刚一瞪眼,也被无情翁冷冷眼色止住。 凤仪殿前又恢复了沉寂。 铁木花在殿中喝问:“怎么样了?” 铁木坚嘿嘿一笑:“好笑,五凤帮死绝的人了,让一个小子出来现世,又不经打,只会跑,姓严的追下去啦!” 突然,有人振吭大呼:“姥姥,你在哪里?” 无情翁一惊,自语道:“好强的中气!” 除了山壁回音,无人应声。 大呼继起:“大姑!二姑!” 仍无回应。 铁木坚忍不住哈哈怪笑:“鬼叫什么?佛爷在这里。” 无情翁哼了一声:“好教尊者得知,好像是那小子!” 一声怒啸,越来越近,眨眼已到了举目可见的一座孤崖之上。 铁木坚大喝一声:“好极了,果然是那小杂种。法王吩咐过,可别再让他溜了!” 人已飞身扑去。 现身孤崖之上的,正是唐继烈。 无情翁和金枪神判交换一瞥眼光,动也不动。 猛听铁木基喝道:“你二人呆个什么?” 无情翁冷森森地道:“咱们是脓包,对付一个小子,有铁木坚尊者足够了。” 铁木基刚一沉蛮脸,猛听孤崖上一声大喝:“该死的蕃狗!” 轰!唐继烈挟居高临下之势,凌空吐掌,一记“大漠金沙手”,猛扑铁木坚。 铁木坚双掌一圈,卷出车轮大的两团劲气。 双方掌力空际接实,铁木坚连退三步,唐继烈也一个凌空跟斗,翻回孤崖之上。 无情翁失声道:“好小子,刚才已吃了一掌,不过相隔一顿饭的时候,又这么狠!” 铁木基冷笑一声:“看佛爷举手拿下!” 他转身向铁木花招呼一声:“擒下那小子很有用,咱去一趟。” 人已飞身扑向孤崖。孤崖之上,唐继烈紫面煞白,嘴角含血,满面煞气。他不停地向铁木坚等疯狂猛攻,全是拼命重手。 铁木坚的空手道无法施展,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逼落孤崖之下。 铁木基适时扑到,狞笑一声:“小子,佛爷送你见姥姥去好啦!”双掌一圈,由侧面抢攻。 唐继烈嗔目大吼,面如恶鬼,挥掌横截,力敌二人。 铁木坚缓过一口气来,凶威又振,和铁木基联手夹击,唐继烈立时陷入困境。 由于蕃僧的掌风是一圈一圈的急旋,而唐继烈的掌力也是急转如车轮。三方面铁掌交击之下,只见漫空尽是旋转如漩涡的狂飙,翻翻滚滚,好看已极,也险恶已极。 两个蕃僧眼看得手在即,发出震天厉笑,加上唐继烈的怒极狂啸,与掌风交杂,汇为潮水决堤之势态,使人目震心悬,有风云变色,天昏地暗之感。 蓦地,一声如雷大喝:“住手,蓝公烈在此!” 声出,人现,好像由崖底突然冒出,有如奇兵天降! 无情翁惊咦出声:“果有埋伏,蓝老儿也在这里,可见五凤帮早有布置!咱们中计了,老二,小心点!” 狄子明何等人,一点就透,已准备一发觉不妙,立即抽身。 天龙老人一现身,两个蕃僧都是一惊。 天龙老人须眉皆戟,张目大喝:“以二对一,欺凌一个小辈,岂有此理,小心了!” 铁木坚刚要抽身应付。 修地身形一震,闷吼一声,喷血如雨,踉跄栽倒,如倒了一座墙。 无情翁吃了一惊,失声道:“一元指!” 天龙绝学,独步九州。 蓝公烈怒极出手,一元指下,蕃僧飞魂。 铁木基胆寒之下,欲待脱身,无奈唐继烈已怒极拼命,在突来大援之下,大奋神威,把铁木基一连逼退丈外。 铁木基连展三圈连环,幻成九团狂旋,力阻唐继烈凌厉攻势。 同时,他又发出三声凄厉的吹竹怪啸。 这是喇嘛传警求援的讯号。 果然,啸声相应,此伏彼起,由四面传至,越来越近。 铁木基眼看援手快到,拼命反击。 画角声起 一声,二声,飙发于四面八方。 “刷刷刷”,如万蝗过境,尽是怒箭,集中向来援的喇嘛攒射。 忽听一片高呼:“五凤来仪,九州俯首!” 起于凤仪殿四面墙壁上突然揭开的斗形石洞里。 原来,五凤帮的人藏身在复壁之内。 飞蝗箭阵,诸葛神弩,都是由凤仪殿和附近楼阁复壁中射出。 众喇嘛惊骇之下,在怒箭如雨中狠奔豕突,狼狈不堪。 这时,他们才知道,五凤帮的人一个也没有逃走,现在,才正式出面了,却苦于不见人现身,在强弩劲矢之下,都忙于自保,四散奔逃。 这是惊心的场面。 也是混乱的场面。 无情翁自箭雨一起,便向金枪神判出声低喝:“咱们走,脱身再说,不值得给这些蕃秃陪葬。” 两人掉头便跑,落荒而去。 这时最尴尬的要算冒充法王的铁木花了。他想:以法王身份出面吧,在这种形势下,徒然引起同党惊疑,瞒不过同党的眼睛。如以自己本来身份出面,又恐呼拉法王突然现身,违令之罪,承当不了。 一声惨号,使他飞身抢出凤仪殿。 孤崖上,如殒星下坠,翻滚而下,赫然竟是铁木基。 他惊征之下,呆住了。 骤雨般的乱箭,使他欲前又却。 偶然回顾,被闭了穴道、躺在凤仪殿里的雅文、雅素二女不见了。 一切落入人家计算中。 他空自急怒,无可奈何! 于是,他只好横了心,以法王身份,振声大喝:“大家联手应敌,本座在此,集中到本座这边来!” 他想收镇定人心之效,只要是同党听话,集中到他的身边,人多,胆壮,便可鼓勇一战,可合力突围。 大约他那一身金线飞黄、烈火烘云的法王所御服饰引得众喇嘛注目,慌乱中有七八个喇嘛掉头过来,一齐大呼:“呼…… 拉!” “呼……啦!” 宗教信仰的力量,使那些喇嘛不顾生死,冲破箭雨蜂拥而来。 这么一来,反而减少了被各个击破的险机,单靠凤仪殿正面的箭手,挡不住众多喇嘛,一下子就涌到了十多个。 只是,当他们一看清法王面目时,却都愕然怔住。 俱皆惊讶、愤怒。因为头大如斗、眼如铜铃的呼拉法王为何换了铁木花呢? 一个白衣喇嘛喝道:“铁木花尊者你干么?法王法驾何在?” 铁木花沉声急喝:“不准开口,且听本座号令,毁了五凤帮再说!” 他一瞪眼,按在胸前的右手向外一翻,喝道:“听令!” 原来,他手中多了一块长约三寸、满布雕缕符象的紫金法牌。 这是代表呼拉法王亲临之信物,见牌如见人,众喇嘛顿时哑口无声,肃立听令。 铁木花振吭大喝:“本座在此,请五凤帮太上帮主冷心韵出面答话!” 倒也煞有介事。 没有回应。 前面那座孤崖上,却有栗人的场面。 唐继烈屹立不动,双目圆睁。胸前起伏如潮,嘴边不住溢血。双脚陷入石中寸许。 他负伤了,不止于负伤,快要真气消竭。 因为,他在来路上,先被铁木坚截击,继之又与奉呼拉法王之令赶到的无情翁、淫魔、金枪神判苦斗。在这四位高手的围攻之下,他被铁木坚打了一记“黄教大手印”。他脱困遁走,全仗功力深湛,护住内腑。 为了找寻九子魔母,带伤而来,又复被铁木坚和铁木基合力夹攻,激发了他刚强性格,拼命恶斗,真力消耗过度,牵动内伤。 他在涸泽而渔、倾力以赴的情形下,把铁木基震落孤崖,然而,他自己也接近油尽灯枯了。 刚烈的个性,倔强的心理,支持着他不倒下。 可是,人全凭一口气活着。真气一散,力尽气竭,生命之火,也就随之熄灭! 眼看他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嘴角滴滴而下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襟前,滴落岩石之上。 天龙老人蓝公烈却如泥塑木雕,一动也不动。 只有一双眼神,一瞬也不瞬地注视在唐继烈惨白如纸的脸上。 以天龙老人身份心性,刚才曾经出手施援,击毙铁木坚,这时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谁又知道老人此时的心情? 当时他含怒出手,大展神威,只是看不惯以三对一的局面,他并不知道这突然而来、功力奇高的少年是谁,扶弱锄强是英雄本色。 后来一对一,唐继烈不但没有败象,且攻势凌厉,他又好奇地旁观欣赏这少年的诡奥身手。 直到唐继烈掌震铁木基,现出身形时,老人一眼看清了唐继烈的真正面目,这才突然心神大震! 血在冻结。心也似停止跳动了。 什么事能使天龙老人如此? 天大的事,也不足使他如此震惊忘形。 只因唐继烈的五官面目,使老人突然想到少年时代的自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天下形貌酷肖者,唯父与子,兄与弟,姐与妹。 老人立时想到,这少年刚才曾经呼叫“姥姥”,现在,老人确定他是呼唤白发魔母。 白发魔母是这少年的“姥姥”!那么,昔日孽缘终一梦,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眼前少年,该是自己亲骨肉了! 父子相逢,咫尺不识,直到儿子和强敌拼到真气消竭方才发觉,老人在痛悔、惊骇、狂喜之下,几乎忘了一切,也忘了自身的存在。 终于,老人由心底叫出舐犊情深的颤抖声音:“我儿,我儿!” 他迅速地上前,一掌托住唐继烈背心命门,把唐继烈抱起,闭了唐继烈奇经脉主穴。 唐维烈双目一闭,鼻孔大张,出气多,入气少,只要一断就完了。 老人两行老泪滴落在唐继烈失血的面颊上。 这是人性、至情。也是父子天性,骨肉亲情。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唐继烈扶坐地上。 老人也跃坐下来,一手按在唐继烈百会穴上,一手按住命门穴上。 老人闭目调息,凝聚一元神功,立时面红如血,全身热气腾腾。 他浑忘身外一切,完全不顾本身安危。 为的是争取一瞬生死时机,拼耗本身真元,为爱子疗伤续气,也即为了挽救爱子的生命。 箭雨仍在激射。 强敌仍在逼近。 这些,老人都如不见不闻。 他唯一专注的是爱子的生命! 孤崖上,一片死寂。 在老人身后数丈外的石穴口,悄然地现出联翩人影,是冒充牯老的龙门棋士,小圣手赵冠,还有四海神乞乐十方与四大长老,及七大舵主。 他们都因意外之变,现身出来,为天龙老人护法。 谁也不知道,这座孤崖里面近乎中空,全是人工凿成的石室。 在石穴里面幽深处,龙女和黄凤以下,围绕着一座石榻,相对愁眉。 石榻上,躺卧着太上帮主冷心韵。 冷面仙子的心气病又发作了。她刚服下医圣毒王司徒求的灵丹,在熟睡中。 黄凤等以下,都心中明白,黄鹰冷必威的丧心病狂,叛帮投敌,使面冷心热、倔强好胜的太上伤透了心,躺下了!雅凡等四女也被安置在隔室中。 她们五凤都无心情管外面的事。反正有预先的布置,有龙门棋士等暗中主持大局。 这座地室之下,有地道可通凤仪殿。 令凤此刻就在凤仪殿的地道中指挥全帮青、紫、蓝三鹰和众鹰士进退。 在另一间石室里,医圣毒王司徒求正在为弄月老人调药。 弄月老人已经奄奄一息,陷于昏迷如死的状态中。 天山胖瘦双魔又在另一间石室。二人功力已被九子魔母废去,琵琶骨洞穿,等于成了半个废人。 整个五凤帮,就在这种微妙复杂的情况下外御强敌,内护伤病。 每个人的心情是沉重的。 在今天这种形势下,除了如此而外,也别无善策。 凤仪殿前,铁木花扫视了一下先后集中的喇嘛,不多不少,除了已死的铁木坚和铁木基,以及无情翁、老毒物、淫魔、金枪神判四人不见外,连他自己在内,及铁木落加上先到的二十四个同党,共有二十六之众。 箭阵威力,只能使众喇嘛手忙脚乱,却无法伤害他们,都在近身时,被他们掌力震落。 即使射中身上,由于他们都有外门横练,最多皮肉之伤,亦无大碍。 众喇嘛定定神,又惊、又怒、又气! 惊的是不知呼拉法王为何不见现身? 怒的是没有看到五凤帮的主要人物,却先被箭阵所困,折了两个同伴。 气的是无情翁等私自开溜。 这些蕃僧,在域外横行霸道已惯,无一不是暴躁乖张的心性,吃了大亏,心中恨毒,有的主张放火,有的主张把墙壁震倒,惨杀隐藏在复壁中的五凤帮众泄很。 终于,随着曙光明朗,被他们看清了孤崖上的情况。 铁木花手执紫金法牌,大喝:“上,一概格杀!” 众喇嘛盛怒之下,分出一半人推墙拆柱,对付复壁中弓箭手。 另一半分组散开,先后向孤崖扑去。 铁木花手捧法牌,发号施令,好不神气。 小圣手赵冠忍不住促声道:“师父,可以了吧?”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可以让你出手了,是不?” 小圣手急翻了眼道:“冠儿是说,可以让那老婆子和那两个女人出来了,难道她们还要同咱们作对不成?” 龙门棋士“唔”了一声:“也罢,事急了,就再行一次险吧!” 几句话间,已有十多个喇嘛抢到孤崖之下。 龙门棋士一头大汗,叫道:“乐老化子,要看你的了!” 四海神乞沉声道:“还用说,拼着全帮好手毁在这里,老化子决不含糊!”一挥手,大喝:“上!本帮能否经得起考验,就在现在!” 七大舵主纷纷弹身截敌。 懒丐向天龙老人数丈外的左侧一站。 残丐走向右侧。 风雷、烈火二老协同七大舵主出击。 四海神乞站在天龙老人身边,纹风不动。 小圣手热血冲心,紧紧咬住下唇,双手紧握着大把银棋子。 黄凤率领青凤以下,悄然现身。 她从容地向四海神乞一福道:“本帮之事,劳动帮主,只有永铭于心。” 神乞忙道:“大帮主不必出面,护住贵太上要紧,彼此关系非浅,不须客气。” 黄凤向青、紫、蓝、红四凤一挥手:“四位贤妹。今日是本帮生死存亡关头,你们的责任,是护卫太上,愚姐须代表本帮出战!” 又声色俱厉地加了一句:“这是命令!” 青凤等星眸泛红,默然退入石洞中。 惨嗥、狂笑声中,丐帮七大舵主,已有二人中了“黄教大手印”,横尸崖下。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过处,孤崖正中的三百六十支丈许长青竹突然现出。 接着,现出当中跌坐着的三个人。 正是九子魔母和那两个中年妇人。 如果,那些纵横交错的青竹是一副棋枰的话,九子魔母等三人正跌坐在天元位置。这就是奇门遁甲的奥妙。 进入专门阵图的人,如不能洞悉其奥妙,破阵而出的话,就只有为阵中卦象所迷。被困阵中武功毫无作用,阵法一撤,禁制失效。 九号魔母等三人一跃而起。 大约眼前的景况,也使魔母等困惑莫名。 龙门棋士沉声道:“唐老婆子,你看到没有?”抬手向身旁一指。 魔母刚怒喝了一声:“老鬼……”一眼看到了天龙老人,也看到了唐继烈。 魔母是何等人?立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悲呼一声:“阿烈……”紧接着,满头白发刚竖,喝道:“是谁?” 龙门棋士冷声道:“还不是帮你逞凶的那些域外蕃狗。” 魔母怪叫一声,凌空而起,双臂飞舞,十指箕张,一抓之下,两声惨嗥,首当其冲、快要扑上孤崖的两个黑衣喇嘛仰面栽落。 血雨飞溅,两人胸前各有五个血洞。 众喇嘛睹状之下,魂飞魄散,四散奔逃。 那两个中年女人一左、一右分头追截。 魔母形同疯狂,电射追逐之下,先后又有八个喇嘛溅血亡魂。 铁木花自魔母一现身,就一声不响悄然遁去。 轰!隆隆!凤仪殿被十多个喇嘛抽梁拆柱,倒塌大半。 他们刚飞身出殿,正好碰着魔母追到。 连声惨呼之下,又先后倒下六个!余者心胆皆裂,没命逃窜。 一下子,如风卷残云。魔母还要追杀,倏地,一声牛吼,“哞、哞”然,震耳欲聋,四山回应,魔母闻声,如梦初觉,收住身形。 龙门棋士张大了口,呆住了。 只听一声:“老婆子,你醒了没有?明白了吗?” 一条人影,出现在山径上,施施然走来,却是快得不可形容,每跨一步,就是几丈远。 龙门棋士脱口大叫:“牯老!” 飞身下了孤崖。 魔母定定神,死瞪着两个相貌、衣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老头,戟指喝道:“老鬼你弄什么玄虚?” 龙门棋士手忙脚乱地在头面上一阵乱抓乱扯,抓下了大把大把的面糊,差不多现出他的本来面目。 原来如此,为了化装得像,竟以面糊糊成一个大脑袋。 牯老一伸旱烟管,敲在龙门棋士老头上,骂道:“好大胆子,竟敢冒充我老人家!”又叹了一口气:“可惜,糟蹋了几斤面粉。” 龙门棋士黯然道:“你老人家为何不早来一步?几乎一败涂地……?” 牯老瞪眼道:“说得好轻松,为了呼拉蕃秃,我老人家无法分身,结果,还是被他溜了,我老人家正心烦。” 四海神乞乐十方惨笑而下:“乐花子自愧无能,折了两个兄弟,能免去一场大劫,两位老弟也算死得其所了。”牯老看了横尸在孤崖之下的两个丐帮分舵主一眼,一闭老眼道: “百密一疏,迟了一步,老夫只有道一声歉。” 神乞低首道:“不敢当!” 魔母叱道:“老鬼,你自说自话,老身要讨个明白!” 牯老咳了一声,自己敲敲背,道:“你这老糊涂,你的女儿被呼拉蕃僧派人暗算,却迁怒冷氏,说来,皆由你老悖……”向四面一指,喝道:“你看,死了这多人,弄得乱七八糟,都是你一手造成,一点也不自愧?真是人老脸厚!” 魔母老脸一沉,全身抖颤,叫道:“老鬼,你有什么证据?” 牯老缓缓道:“证据?有的是,但必须等老夫出关一行,只不知,到时候你的这张老脸要往何处放?” 魔母默然。 黄凤盈盈上前,向牯老拜下,道:“您老援手之德,谨代全帮一拜致谢。” 牯老点头道:“好了!不怪老夫来迟一步就好。你身为一帮之主,快料理善后吧!” 黄凤起立,颊有泪痕,躬身退下。 魔母飘身上了孤崖。 天龙老人微启双目,面色发白,好像又老了十年。 唐继烈呼吸急促,只是面色渐红,似在半昏迷状态中。 魔母一声长叹:“贤婿,生受你了!阿烈总算经老身一手养大,也有吾女一半的骨血,就此交付你了!”说着,伸出干瘪的老手,摸着唐继烈的头,老眼一闭,摘下老泪。 天龙老人霍地起立,向魔母躬身一拜,低声道:“岳母!往事痛心,小婿无话可说!只有追证惩凶以慰泉下幽魂!” 魔母抖颤着双手,扶起蓝公烈,叫了一声:“贤婿……”语不能竟,只有老泪涔涔而下。 一代女魔,这时,竟软弱如一风烛残年的老祖母。 那两个中年妇人忙上前左右搀扶着。 黄凤已命全帮鹰士葬死扶伤,料理一切,请大家入后院休歇。 牯老摇头一叹:“我老人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掉眼泪。咳咳,弈可忘忧,酒可消愁,给我老人家准备吧!” 小圣手赵冠叫了一声:“品扬呢?怎么不见了?” 牯老徐徐道:“小鬼,陪我老人家杀一盘再说吧!”—— 第四十三章梵宫色相 一轮旭日,染红了凤仪峰之顶。 这是五凤帮大劫后的第三天早上。 唐继烈终于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而天龙老人却卧床不起。 当他由姥姥口中得知把他由九死一生中挽救回来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天龙老人蓝公烈时,又听说乃父为了救他,消耗真气过度而不支躺下时,他眼含痛泪,跪倒在天龙老人榻前,叫了一声:“爹!”便泪下满襟,伏地不起。 父子不识,一旦相见,病榻拜父,赤子伤情,自然人性的流露。 天龙老人手抚爱子之背,摩擦再三,含泪苦笑,只是唏嘘着,频唤:“我儿,我儿……” 冰清院里,冷面仙子醒过来了。 龙女蓝家凤正在榻边,柔声凄然唤了了声:“娘好点了么?” 冷心韵已经昏睡数日,根本不知道这几天经过情况。 她轻轻嘘了一口气,伸出玉腕,搂着爱女,苦笑道:“凤儿,我母女还好好的,不是梦中吧!” 龙女连经变故,成熟得多了。偎依在冷面仙子臂弯中,如小鸟依人,一五一十,把这几天的经过述说给母亲听,最后,欢声说道:“娘,您有了一个儿子,凤儿多了一个哥哥了。 哥哥的本事比三哥(指葛品扬)还大着呢,爹为了救哥哥已病倒了!” 她未注意乃母神情,又跳了起来,道:“凤儿去叫哥哥来。” 又“嗳”了一声:“娘,您怎么啦,又不舒服?” 原来,冷心韵失血的嘴唇正抖动着,目光呆定,下陷的面颊痉挛着,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龙女慌了,一面唤:“娘!”一面叫:“小灵,快去请司徒伯伯来!” 冷心韵连连摇手,久久,才挣出艰涩的声音:“好的,娘也很……房兴……” 龙女欢声道:“是嘛,凤儿去叫哥哥来。” 冷心韵连连摇头,一手揽住爱女,幽幽道:“凤儿,儿是亲生的好,等你爹病好了再说吧。” 龙女惑然道:“娘,您说的,凤儿不懂,娘不喜欢哥哥?他也一样叫娘呀!” 冷心的苦笑着道:“但愿如此,只是怕他不肯。” 龙女叫道:“娘,哥哥怎会不肯叫娘?” 冷心韵凄然道:“凤儿,你现在不必谈这些,你也不必懂!”又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再贤,难为后母,隔了一层肚皮,就不够亲了。” 龙女刚要开口,冷心韵抚摸着爱女的玉颊,笑笑:“凤儿,娘要静一静。你出去找哥哥玩去吧,别忘了,先去看看你爹!” 龙女迷惑地立起,点着螓首,给乃母盖好绣被,道:“娘,要告诉爹什么话吗?” 冷心韵摇摇头,道:“没有,不要向你爹提起要你哥哥来见我,记住。噢,还有,看看你三师哥回来没有?” 龙女惑然退出,似悟非悟、似懂非懂的心情之下,她想:娘怎么说这话,哥哥为何不来见娘呢? 她文静地走入右侧宾馆,那是爹的临时下榻处。 恰好,司徒求刚由房里出来。 龙女轻唤了一声:“司徒伯伯。” 司徒求停步颔首,含笑道:“贤侄女很乖。”一低头,压低声音道:“你爹刚服下宁神补气的药,要熟睡一会,贤侄女跟老汉别处走走如何?” 龙女悄声走近老父房外,就着纱窗看去,老父仰面酣睡,面色仍是枯黄,呼吸却很匀畅,不是病,只是元气大伤而已。 她眼睛红了一圈,悄步折回,低问:“司徒伯伯,我爹几天可以复原?” 司徒求道:“如是常人,很难说,你爹底子厚,功力深,多服补元调气丹药,大约十天半月就可起来了。” 龙文哽声道:“谢谢伯伯。”福了一福。 由来说得好,医者父母心,龙女因司徒求救母医父,发自内心的感激,言出由衷,十分诚挚。 司徒求大为欣赏,含笑道:“贤侄女免礼,自己人何必多礼,老汉可能要出关一行。” 龙女“讶”声道:“去关外?” 司徒求道:“老汉要找几种药草,为你娘根治宿疾。” 龙女呀了一声:“伯伯又要辛苦了。” 司徒求点头道:“陪老汉出去转转好吗?” 龙女柔声道:“凤儿自当侍候。” 司徒求含笑先行。心中暗忖:姑娘长大了,自然成熟,加之连经苦战,任性的脾气磨失,野不起来,自然就变得十分娴淑、文静了。 龙女突然问道:“司徒伯伯,看到我哥哥吗?” 司徒求心中一动,忖道:我正想和你谈呢。口中应道:“他刚才来过,刚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奇怪,哥哥为何不去见娘?” 司徒求心中一沉,想了一下,道:“大约他以为你娘病还未好……” 龙女不乐道:“他知道娘有病,更应当去看看娘嘛。” 二人已转过回廊,展目处,令凤匆匆而来。 她花容憔悴,似乎心有重忧,却仍很冷静,举止也仍很沉着。 由于她曾受伤,面色苍白,使人只觉得她是失血过多,尚未复原。 其实谁又知道她芳心深处的痛苦呢? 她一止身形,“唉”了一声:“司徒先生,凤姑娘。” 龙女一见是她,抢着问道:“我正想找你,三师哥回来了没有?是娘要我问问。” 令凤低头道:“还没有。” 龙女促声道:“怎么一回事?” 令凤道:“那要问牯老爷子了。” 龙女噢了一声:“牯老爷子在什么地方?” 令凤笑了一笑道:“还不是和古老喝酒、下棋。” 龙女自语道:“真是一对老怪物,还有这种闲心!”似觉失言,又问:“看到我哥哥没有?” 令凤怔了一下,道:“他在和姥姥说话,姥姥好像很生气,凤姑娘可去瞧瞧。” 龙女嗯了一声:“也好。” 司徒求咳了一声,目注令凤道:“黄姑娘,罗集怎样了?箭伤处化脓了吗?” 她怔了一下道:“这个要请转询紫鹰堂主了。” 司徒求哑然失笑,道:“老汉失言了,整天忙着看病,也老糊涂了,姑娘请便。” 令凤一福离去。 龙女噢了一声:“凤儿想起来了,司徒伯伯,吟风伯伯的伤,还有雅凡等几位姐姐的伤势,不妨事么?” 这一问,可问得司徒求心中好大惨然,暗道:白兄和四女中了奇寒之毒,已入骨髓,延命而已,怎好实说?口中应道:“一时还不妨事!” 龙女停步道:“司徒伯伯,有吩咐凤儿的话吗!凤儿想去找姥姥。” 司徒求颔首道:“你先走一趟也好。老汉去看着罗集的伤势怎么样,等下在凤仪殿外见,老汉有话同你说。” 龙女点点头,匆匆而去。 司徒求忖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很难说,也不知牯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前有许多扎手的事,白老朝不保夕,此老还有兴致下棋,死人勿管? 他一面想着此事,一面向外厢走去。走向罗集卧伤的房中去。 原来,罗集中箭之后,葛品扬被牯老挟走,他在形势危急之下,本能地滚入一处乱石后的土坑中,触动箭伤,昏厥过去。 因此,蕃僧们随后进入山径,都没有发现他。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王屋血劫后的第二天早上了,呻吟的声音惊动了五凤帮料理善后的人,于是他被救起,连同雷阴婆抬回养伤。 这倒不能怪葛品扬疏忽,忘了负伤的朋友,实在,在那种紧迫的情势之下,奉牯老之命办事,身不由主,在权衡轻重缓急之下,来不及照顾他。 这时司徒求走进房来,为他换了金创药,包扎好,他已经疼得几乎气绝了。 直到止痛药发挥出清凉效用后,他才哼着询问葛品扬如何了,以及五凤帮的情形如何了。 司徒求一一告诉了他,听得他忘了疼,苦笑着道:“品扬是奉牯老之命去办事,想来不会出岔子,牯老的为人、行事,是连咱师祖也佩服的。” 他由于说话很吃力,蹙眉止住。 司徒求笑道:“老汉也在想,那夜所发生的事,一切,一切,太突兀了,好像全是牯老头子暗中一手策划的。” 罗集以点头表示同感。 司徒求想了一下,道:“牯老也有计算不到、百密一疏的地方,竟让呼拉溜掉了,由此可见呼拉不但奸诈绝伦,能逃出牯老手下,功力也确足惊人。” 罗集嘘了一口气道:“人,不是神,一人之力,不能处处顾到。挽回大劫,全凭双手,牯老也足自豪了。” 司徒求笑笑道:“不错,你且歇着,老汉去看看牯老头……” 龙女东转西转,不见姥姥和蓝继烈踪迹,芳心烦躁,后悔不曾向令凤仔细问个清楚。 偌大地方,实在不好找。 正想问轮值的鹰士,猛听孤崖上牯老的声音叫道:“还是小冠子有几下子!” 龙女抬头一看: 只见牯老和龙门棋士正在崖上对枰,小圣手赵冠则在一旁伺候。 另有两个小婢在用小炉子烹茶煮酒,小铁架上支着暖菜的小铁锅。 牯老在吞云吐雾。 龙门棋士在支额苦思。 小圣手在一旁频频蹙眉。 龙女看得有趣,芳心涌起一丝喜悦,又有一缕轻愁。 她想起了三哥,如是葛品扬在和牯老对弃的话,一定别有一蕃况味。 她信步上了孤崖,想由高处看看四面,或可发现姥姥和哥哥在哪里。 小圣手看到她,迎了过来,“哦”了一声:“凤姐姐,你好像有心事,可是想……” 龙女知道赵冠不会有好话,着恼道:“你胡说什么,我会告状的。” 小圣手一伸舌头,忙道:“凤姐姐,弈可忘忧,来看看,这一条龙” 龙门棋士一瞪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小子好没规矩……” 龙女忍不住“嗤”的一笑。 龙门棋士“唔”了一声:“凤丫头,你爹和你娘都好了一点吧?” 龙女凝声道:“好多了,托古伯伯的福。” 牯老喷了一口烟,眯着眼道:“小丫头嘴很甜,忘了咱老人家啦?” 她忙道:“对您老,还用说么?” 牯老哈哈一笑道:“公烈有女,公烈有女。” 她想了一下,缓声道:“凤儿可以问一句吗?” 牯老目注棋枰,嗯了一声:“一句可以。” 她道:“请问您老把我三哥派到哪里去了。” 牯老头也不抬,旱烟管向前一指道:“你哥哥,不是在那边竹林里和老婆子一起吗?” 她一怔,顺着旱烟管看去,竹林在百十丈外,却没见到人影。 她忙道:“您老听错了,凤儿是说三师哥。” 牯老唔了一声:“到底哪个哥哥亲?” 小圣手差点掩口,忙紧闭嘴唇。 龙女顿脚道:“您老也欺侮凤儿?” 牯老在左上下了一子。说也好笑,如果龙门棋士是大国手,那么这牯老儿的棋力,大约是二国手,正因双方伯仲之间,所以下得“棋逢对手”。 严格说起来,小圣手的棋力还比乃师和牯老高明多了。 牯老落了子,又提起另放一个位置,自己觉得很满意,磕落烟灰,看着龙女道:“丫头,你只说问一句呀!”老头子分明逗乐子啦。 小圣手瞧出苗头来了,反而一敛嘻态,肃然倾听。 龙女也平静地一声不响了。 她一双星眸却凝注着牯老,充满了使人怜爱、不忍为难她的感动力。 牯老徐徐道:“好,丫头只管问吧,免得我老人家心疼!” 龙女凝声道:“三哥何时回来?” 牯老翻了一下眼球,道:“办好了事自然会回来!” 这不等于没有准儿? 龙女眼圈一红,泫然不语。 龙门棋士轻哼了一声:“凤丫头,你敢不相信牯老爷子?即使如此,你也当相信你的三哥呀。他很鬼灵精,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是实话,点醒她,却使龙女抬不起螓首。 牯老叹了一口气,道:“丫头,我老人家告诉你,是我要你三哥去探查敌踪,顺便救出必威那小子。我老人家已经传了他三招两式,保证吃不了亏,丫头明白了么?” 龙女总算一掀鼻,笑了,低声道:“谢谢您老了。” 牯老叹了一声:“不必谢,将来你和那小子多敬我老人家几杯就好了。” 龙女“嗯”了一声,转身就要溜。 牯老喝道:“站住。” 她一顿,涨红着脸,是羞?是喜?是恼?描不成、画不就的样儿。 牯老正经地点头道:“过来。” 龙女只好移步近前,小圣手鬼灵精,一声不响地走了开去,两个侍女也识相地悄然避去。 龙门棋士推座而起,道:“我去找司徒老儿谈谈。” 只剩下一老、一小。 龙女冰雪聪明,玲珑剔透,一见这种情形,便知老头子必有紧要而隐秘的话要告诉她。 她芳心一阵怦怦,静静地等着。 果然,牯老慢条斯理地一面装着烟丝,一面缓缓地低声道:“丫头,你知道么?你的哥哥想走!” 龙女吃了一惊,张大了眼:“为什么?” 刚要上前给老头子擦火石燃烟,老头子已自己一擦着指头,发火点着了。 随着大口烟喷出,他说道:“丫头,因为你哥哥不肯认娘!咳!小子不懂事,性子又执拗!” 她又紧张,又迷惑地脱口一声:“为什么?” “因为你娘不是他娘!小子只认他的亲娘。” “哦?” 她芳心一阵混乱、凄苦,不知如何说才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说还休,她虽然比以前收敛了任性脾气,文静得多,到底涉世不深,一时怎能体会出这些人情世故? 她挣出了一句:“这怎么办呢?” “你看,应怎么办?” 她唇动又止,想说,又觉得想得有理的,却未必妥当,只好摇了摇头。 牯老吸了一口烟道:“这种事,确实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那小子思母情深,牛脾气,一时实在难望出现奇迹。告诉你爹,急恐反而不美,一个不好又生闲气。你娘也有你娘的想法,主要的一点”烟管向竹林那边一指,道:“全在那小子一人身上。老婆子虽然表面上骂他,心底也不十分情愿。女人到底是女人,何况是她女儿亲骨血,也不乐意他就此认你娘的,何况,老婆子还有怀疑心病……” 说了许多,却把龙女听得越听越糊涂,似有所悟,又有所感。 牯老近乎耳提面命,声音低得只有她听得见:“你,第一要多与你哥哥亲近,把他当作同胞哥哥看待!” 她“嗯”了一声:“当然呀!” 牯老续道:“使他对你也有亲兄妹之情,就已成功了一半。另外,你还要多磨缠着老婆子,多亲热些。” 她竟似有些不愿,唇动又止。 牯老道:“丫头记住,把老婆子当作外婆看待,自有好处,要看你的了。你哥哥那牛脾气,除了如此外别无办法,我老人家也不能强迫他。” 龙女点点头。 牯老突然高声道:“丫头听着,这就是‘弈道九绝局’中的‘镇人头’局法,早已绝传,只有我老人家独得其秘,好好记住。” 龙女先是一愣,继而有悟,应声道:“凤儿知道了,多谢您老指教啦。” 牯老哼了一声:“好了,我老人家要喝酒了。你去看看,两个小丫头为何还不送酒来? 再叫你古师伯快点。” 龙女应了一声,低头下崖。目光偶掠,瞥见哥哥正闷着头由竹林中大步冲出。 随后,姥姥和那两个中年女人也现出身形。 难怪牯老头会突然乱扯三门,要她离开了。 她芳心很乱,不知怎样做才对?瞥见匆匆而行的哥哥,向右面走去,一定是要去看爹了。 去看爹是应当的,为何不去看娘呢? 唔!不是亲生的! 她芳心一阵刺痛,又一阵凄苦。 突然她想起了司徒求刚才曾要她到凤仪殿外见面之事。 她已有所悟十九司徒求也是有什么话要告诉她。 她一路来到凤仪殿,司徒求果然早在曲廊上等着,正仰面看天,若有所思。这儿因是帮中重地,平日除了轮值的人外,很少有人来往。 司徒求看到她,颔首示意,沿着曲廊向尽头走去。 那边,有花园,小桥流水,假山小亭,很幽静。 在小亭里坐下,龙女道:“伯伯有何指教?” 司徒求一蹙眉,想了一下,决定地道:“贤侄女,老汉据实告诉你,上午老汉在你爹的房外,听到你爹和你继烈哥谈话!” 龙女紧张起来,道:“说些什么?” 司徒求考虑了一下,道:“是你爹要你哥哥到后院去见娘!” 龙女脱口道:“难道是哥哥不肯去?” 司徒求点头道:“是!” 她泫然欲泣道:“哥哥为什么这样呢?” 她心中虽已有所明白,但仍忍不住有此一问。 司徒求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很难说!” 龙女低头道:“凤儿知道了,我哥哥是想他的亲娘,是不?牯老爷子已告诉凤儿了。” 司徒求目中一亮,道:“牯老爷子没有指示你什么办法么?” 她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 司徒求有点失望,又有所感地道:“当然,这不是外人所能提出解决办法的。贤侄女,好自为之。世上最难得的是亲情,世俗的见解和想法,往往圣人也难免。你应当原谅他,把他当作同胞的哥哥来看待……” 她忙道:“凤儿当然明白,本来就这样的嘛。” 司徒求欣慰地道:“好,老汉可以放一半心了。贤侄女多注意些,因你爹心情也必难过,一家人不论哪一个心中有了芥蒂都不好。” 她点头。 钟声响起,是中午进食时间到了,各处轮值的鹰士开始换班。 司徒求含笑道:“贤侄女,等会可再去看看你爹。”一面挥手示意。 龙女已瞥见姥姥和那两个中年妇人到了凤仪殿前。司徒求起身走回曲廊,迎了上去。 她会意,不便在此时现身,另由小径进垂花门,转入后院去了。 “我儿,扶我起来!” 是天龙老人艰涩的声音。 蓝继烈依言扶起老父,用枕头为老父垫好背,叫了一声道:“爹,你好点了?” 他好像喉中有物,一哽而止。 这时的天龙老人,的确显得老了,失血的脸上,被窗外斜透进来的阳光映得一片桔黄,额上的风尘皱纹更显深刻,木然没有表情的神气,加深了苍老的悲凉意味。 斗室中,父子相对半晌,无话可说。 久久,做儿子的忍不住叫了一声“爹!”扑通跪倒在老父面前。 天龙老人微弱地哑声道:“我儿,起来,听为父说” 蓝继烈张大着眼,忍泪道:“烈儿听着。”跪聆父训,可见他虽生长化外,孺爱情殷,仍不失赤子孝心。 天龙老人仰面看着天花板,眼睛缓缓地闭上,而眼角溢有泪债。可见咤叱风云、英雄豪气的蓝公烈,这时内心也极激动。 一方面,得遇骨肉爱子,是意外的喜悦。 一方面,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与冷心韵不幸中途生变,反目成仇,几乎要葬送一世英名,同归于尽。现在大劫刚过,能否破镜重圆,尚待澄清一切。自己爱子坚持不肯认她,显然会增加她心里的怨恨,自己该如何应付? 爱子思念亲娘,也乃是人性之常。他坚持不肯认冷心韵,亦是个性刚强使然,其情可怜。身为人父,当然是不能逼迫爱子。身为人夫,故剑情深,人死悼亡,而生者何堪?也不能让冷心韵太失面子。 这么一来,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老人一阵心酸,百感交集,有点茫然了。 沉默片刻,他终于开了口,很沉重很缓慢:“我儿,你的意思,为父懂。为父对不起你娘。使她九泉饮恨,也是为父一生憾事。我儿,等为父起来后,我们父子以仇人血酒祭你的娘吧!” 蓝继烈紧咬钢牙,目张如炬,点点头。 老人自言自语,道:“是的,人生总要恩怨分明。我死后,也要和她合葬在一起。” 这个“她”,当然是指蓝继烈的娘了。 蓝继烈忍不住双手掩住脸,思亲泪落,痛极无声。 斜晖由老人面上敛去,又增加了一层阴暗。 老人突然笑了:“我儿,男儿流血不流泪,起来,坚强地站起来。记住,你是蓝公烈的儿子!” 蓝继烈矍然抹泪,起立。 老人双目放光,旋即隐去,一手按在爱子铁肩上,说道:“我儿,人,要顶天立地活着,走自己应走的路,是对的,就走,不对的,再走过,但求心之所安,无愧于人。我儿,为父不会勉强你,你应当有自己的性格!” 他放了手,自行移枕躺下,道:“我儿,为父要歇一下,你可以出去了。” 蓝继烈已听到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应声道:“爹,烈儿想去找找品扬师弟……” 老人“噢”了一声:“好的,品扬那孩子很懂事明理,很多地方你该向他学学,彼此互相帮助!他还没回来?你可先问问牯老爷子和古师伯他们,也应告诉姥姥。” 蓝继烈道:“烈儿知道了。” 他刚退出,司徒求也由另一边进来了。 他目送蓝继烈的背影,当然可以想得到只好由心底发出一声感叹。 洛阳,白马寺中。 静悄无声,一片死寂。 大约方丈又在主持法事,不准擅扰了。 四个知客僧人在寺外挡驾,前来敬香礼佛的善男信女都只好折回。 方丈室里,呼拉法王跃坐云床,在运行瑜伽功。由他失血的脸色,可知受过极重内伤。 无人知道他吃了牯老一记“百步打牛”重手,拼着一身十三层横练,也被震得鲜血直喷。总算他见机得快,利用山势地形,及时遁走。 他回到白马寺就呕血不止,行功疗伤。 先后狼狈逃回的喇嘛都心中有数,即使知道呼拉法王吃了大亏,谁敢吭一声。 只有留守的巴桑、巴戈二人,除了惊怒外,也有点暗庆得了便宜。 转眼间,已是四天过去,却不见无情翁等几个护法回来。 这天的黄昏,巴桑和巴戈二人灌饱了闷酒,一肚子火,在大门内轮值。 猛听外面起了争吵之声。 巴戈一听到有娇滴滴的女人嗓音,立时眼也亮了。 巴桑嘻嘻怪笑道:“熬出火来了,也该解解馋了!” 蕃僧皆性好渔色,每天都有参欢喜禅的功课。这几天,因不敢擅离一步,熬得全身冒火,好不焦躁!一听到女人的娇音嗲气,立时就连生辰八字也忘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抢步而出。 只一照眼,两个蕃僧就如雪狮子向火化了。 原来呀,是三个花不溜丢、绝艳迷人的美人儿,正在莺声燕语,和四个知客僧人斗嘴儿。 一个道:“奴家姐妹老远来拜佛进香,哪有不准进寺的?” 一个道:“和尚,别是你们寺里藏了尼姑吧?” 那四个知客僧是奉命在外挡阻任何人入寺,却都是很规矩的出家人。 被她们一阵歪缠,除了合掌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外,心中又是怕,又是气,既不敢动手阻拦,又不敢说实话,急得光头大汗,只有连道:“女菩萨止步!” “阿弥陀佛!” “请女施主自重。” 她们却一面柳腰款摆,向前移动春风俏步;一面烟视媚行,娇笑不绝。 一个风骚得入骨的还故意作势向四个知客僧人身上碰来,媚笑道:“和尚,可是要奴家布施一点,慈悲一下,才肯放行?说呀,出家人不打诳语!” 四个僧人涨红了脖子,一面躲闪后退,一面不住念佛。 却听得两个蕃僧骨软筋酥,全身十万八千毛孔一齐张开。 巴桑色胆如天,嘻开大嘴,叫道:“女菩萨,向佛爷布施布施吧。” 一面已经迎了上去。 巴戈咽着口水道:“小乖乖,对佛爷慈悲,慈悲吧。” 两个蕃僧都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她们看了一眼,心中都忖道:果然在这儿,鱼儿上钩啦!媚眼一飘,都似受惊地掩口后退,发出低低惊呼。 两个蕃僧中,一个少了一臂,高大凶猛,粗壮如牛,也确实吓人。 她们中一个娇呼一声:“呀哟,吓煞奴也么哥!”莲步踉跄,转身就跑。 三枝风中柳,六只金莲船,跑得再快,也是可怜生地。两个蕃僧哪肯让送上门的到口肥肉溜掉?各自一个腾身,就由半空翻落,挡住了她们去路。 他们当然不知她们欲擒放纵,欲迎先拒的诱人用心和手段。 她们好像惊吓过度,“呀”了一声,软瘫在地。 两个蕃僧咧开大嘴,如鹰抓小鸡,先伸手在她们粉颊上、香腮上摸了一把,再俄虎擒羊,挟起了就走。 四个知客僧人不敢仰视,低头合掌,不住念佛。 她们又故作害怕、挣扎着乱-粉拳,蹬登粉腿,又打又骂,简直连抓痒都不够,反而把那两个蕃僧勾起欲火三千丈,急吼吼地就要在门后就地参禅。 女人到底是女人,尽管祸水三姬历经沧桑,多少还是要面子的。 何况,她们中有两个已大非昔比,只是“奉命”而来,照计行事,就是对呼拉卖弄色相,也要经过三回六转,怎肯让这两个下三等的蕃狗作贱? 巴桑、巴戈却只知道是三个救苦救难的女菩萨,欲火攻心,全身沸腾,只想做了再说,趁着酒兴,恨不得把她们一口吞下。 一声尖叫!闭月姬的裙子被巴戈一下扯裂。 巴戈气喘如牛道:“小心肝,佛父有的是银子,完了事,佛爷送你一大把。” 他涎着大嘴,正要亲上去,猛地被人夹脖子一把抓起,摔了一个大元宝。 巴桑正要剑及履及,一瞥之下,忙像狗一样伏爬地上。 场中出现了两个黄衣喇嘛,正是那曾经假扮法王的铁木花及铁木落。 巴桑叩首道:“有福大家享,但凭尊者发落,只要大家乐一乐……” 三姬只是冷笑。 她们又何尝不明白?因为她们阅人多矣,男人是什么变的?再清楚不过,这喇嘛也不过装装样子而已。 铁木花目光一转,对铁木落道:“留下二个,法王那边就送一个去好了。” 他斜着牛眼又道:“正好和你……” 两人又暧昧地一笑。 铁木落吞着口水,瞟了她们三人一眼,目光落在巴桑、巴戈身上,一蹙浓眉道:“只怕不好。你知道,法王的胃口大得很,再加三个还差不多。如被他知道咱们留下了两个,恐怕不便……” 铁木花身形一震,提高声音道:“好,咱们就把她们送进去。” 接着,又一顿道:“咱们可要问问她们是做什么的?再搜搜!” 铁木落嘻嘻一笑:“行,手头上先受用一下也好!”又神情一紧道:“嗳!向法王进御的,咱们可乱动不得。” 两人嘘了一口气,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 铁木花向巴桑、巴戈一哼道:“该死的东西!好好带她们进去,别唬了她们,小心了!” 他和铁木落扫了她们一眼,转身入内,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巴桑和巴戈傻了眼,刚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君临气焰全没有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俩变得垂头丧气,连碰也不敢碰她们一下子。垂手哈腰,巴戈哑声道:“请三位女施主到后面去吧,别向咱们法王说咱们……” 三姬心中有数,战战兢兢地一面起立,一面整理衣裙。 羞花姬哽咽着道:“二位佛爷做做好事,放奴家姐妹走吧!” 巴桑发急道:“走?你们走了咱们就没有脑袋啦!”横身一站,又一副凶相。 三姬作出十分害怕、无可奈何之状,委委屈屈地向内移动着莲步。 到了方丈室外,铁木花一招手:“来!好好侍候咱们法王,有的是金子、银子。” 敢情,这些蕃僧都以为天下女人,只要金银就可使之就范。 巴桑、巴戈到此刻成了一条虫,头也不敢抬起。 铁木花挥手道:“去厨下通知送酒、送菜。” 二人如逢大赦,转身溜走。 铁木花让她们怯怯地走进方丈室后,把室门一关,反搭上,搓搓手,吞着口水,悄然走开。 老远,铁木落冲着他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大和尚,奴家不想回去了啦!” 是闭月姬像蛇一样搂着呼拉法王的脖子,缠在他身上,嗲声嗲气地,叫人肉麻。 呼拉法王咧着大嘴直笑,双手乱摸,道:“乖乖,跟佛爷到关外去,什么都有。像这样的紫金砂子,在佛爷那里,堆得比山还高,珍珠比豆还要多,还有的是猫眼石、祖母绿。你要什么有什么,那时,乖乖才更乖哩!” 大概一下摸到她的腰里?她一阵咯咯荡笑,笑倒在法王怀中。 羞花姬和沉鱼落雁姬害羞似的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实在,她俩心中都不是味儿,如在往日,当然也是柳媚花娇,争艳竞俏,不知怎的,现在,她们一点提不起兴趣,有三分委屈、七分幽怨的心情。为什么?恐怕只有她们自己心中明白了。 呼拉法王倒还不穷凶极恶,只先要她们陪着吃喝,又把一袋一袋的金砂取出,在她们面前堆成小丘似的,笑嘻嘻地一句话:“佛爷送你们买花粉的。” 红粉送与佳人,不及黄金可以换到一切,法王居然也懂得黄金买笑? 真的黄金能动女人心? 她们都媚波斜抛,对金子多看了几眼。 闭月姬首先笑了,向呼拉施展出浑身解数。 要知道,三姬既有祸水之名,当然不止是绝艳迷人、红颜祸水,而是她们都生有异禀,各有妙处。 闭月姬不止婀娜冶荡,一身娇艳,骨软如绵,滑不留指,和她肌肤相接触时无不心摇神撼,不可自持。 她好比一朵飘香桃花。 羞花姬媚在骨里,初见似外冷,多看才知内热,使人先感目眩心驰,继而魂销魄荡。 她好比一朵淡艳的百合花。 沉鱼落雁姬则兼有闭月、羞花二姬之特点,另有使人一见心迷的特有娇媚,姿色比另二姬更胜一筹,不仅使人一见动心,连冷僻无情的老毒物尚且迷恋甚深,视为禁脔,可见她的魅力了。 她好比一朵浓艳的牡丹花。 而最主要的还是枕席风情,各有干秋。 由于她们都深得此中三昧,精通蛊惑内媚之术,所谓“姹女迷阳”、“素女偷元”、“摩伽心诀”和“天魔吸髓”,使当之者魂不附体,连骨欲化,甘做牡丹花下风流鬼,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 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有挑逗的威力,连眉毛也会传情,眼睛也会说话,任你铜铸金刚、铁打罗汉,也受不了她们的全力施展。 呼拉法王“御女多矣”,欢喜禅不知参过多少,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当然也是百战沙场的脂粉老将,对于女人三折其肱,深知女人的心理。就因为他对女人有经验,所以,他一点也不恃强施暴,来个霸王硬上弓,而是先出之以金,再继之以酒。 金能动美人之心,酒能乱差人之意。 双管齐下,必能深得女人欢心矣。 不过呼拉在域外,所见所御,皆是蕃女。化外女人,没有中原女人的含蓄、矜持、善嗔、娇媚,当然,更不及中原女人的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之妙趣了。 因此,闭月姬一展其令人魂销魄荡的风流解数,连呼拉法王也骨软筋酥,例开大嘴,连“乖乖”、“心肝”、“小宝贝”都乱叫出来了。 法王尊严扫地。 闭月姬赖在法王怀中,嗲声嗲气地:“大和尚,奴敬你的酒,送个‘皮杯儿’。” 说着,纤手斟酒,取出香巾儿,抹了抹杯口。 呼拉迷迷糊糊地哼道:“小心肝儿,什么叫做‘皮杯儿’?” 一面狗嗅骚似的在她身上乱闻、乱拱。 她咯咯荡笑着,花枝乱颤,就着杯子喝了一口酒,双臂一圈,像蛇似的缠住法王的脖子。 呼拉直乐道:“原来是这样……” 闭月姬檀口甫送,又忙后退。 呼拉哪肯放过。 他木椽粗的铁臂一紧,把她楼个结实,嘴对嘴地,也即吃了“皮杯儿”酒。 这是很香艳的调情韵事之一。 据《五陵游赏录》上载,名校书(名妓)侑酒,依长安北里习俗,双手捧盘奉酒,谓之“敬”。以樱唇香口哺送渡酒,谓之“皮杯儿”。以名校书之新着香舄(鞋子)斟酒传杯,谓之“莲丹流觞”。 三种方式,第一种最普通,但也有亲疏之分。向生客敬酒,名妓仅亲自斟酒,或由传婢代斟,捧盘敬客,例一曲腰,或由侍婢代奉,客人例必“打赏”,以金银或宫粉姻脂等物放入盘中,取酒自饮。向熟客敬酒,由名妓亲斟亲奉,例必高捧过顶,客人一手接盘,一手挽起,就在客身边陪坐,以示亲热。 第二种乃专对入暮之宾的“恩客”表示亲昵,常在名妓兰阁幽室中行之。如当众如此,则更表示两人的知心相爱。在客人是面子十足,大家艳羡,例必大发彩红,摆宴请客。 第三种乃名士风流,多在文人集会、人数多的时候,以名妓的三寸金莲余香履作为酒杯,互相传饮。当然,香履是新的,否则,艳则艳矣,香则未必,哪里喝得下酒? 现在,闭月姬以口渡酒,呼拉当然不懂什么勾栏典故,只知嘴对嘴,美人哺酒,又香又甜,好吃,好吃。 酒已咽下,仍然含着樱唇不放。 羞花姬和沉鱼落雁姬这时却都芳心紧张起来。四道媚波水旋,准备应变! 原来,闭月姬竟是想就此下手,存心不良。 她以名妓姿态给呼啦喝“皮杯儿”,乃是别有企图。正好,呼拉法王贪色,趁此强行亲起嘴来。 闭月姬香舌暗渡,玉齿轻扣,把呼拉逗得口水直流,“哈哈”不止。 她小腹暗暗运气,鼻中猛力屏气,香舌一阵搅动,三卷三叠,“嘤”的一声,长长一吸。 这是“素女偷元”的“上吸真津”之法。 虽然只是长长一吸,已运足了真阴之气。 男人会被吸得心血上涌,好像连心肝都要冲出喉咙。同时,由于心肾相通,自生反应,真阳鼓荡,丹田火热,造成清阳上升,浊精下泄。 上升的阳气被女的吸入腹中。男的阳气一尽,全身虚脱,即使不当时死去,也如骤得大病,气若游丝,眼眶下陷,面如黄蜡,软瘫当地。 闭月姬急于求功,想以此法暗算。只要得手,呼拉势必一时失去抵抗力,她就可以趁此制住呼啦,由他身上搜寻所需之物。 她考虑,即使万一不成,她也可装作向呼拉表示温存亲热。 难怪连羞花姬和沉鱼落雁姬都紧张起来了。 她俩都知道这样十分冒险,以呼拉功力之深厚,不易对付,一个不好,难逃毒手。 可是,她俩又都有侥幸之想,如能就此得手,也可免得再受蹂躏,好早早向葛品扬交差。否则,如必须跟呼拉出关,身入虎穴,来回迁延时日,即使能够得手,也必耽误弄月老人的性命了。 因为,葛品扬交托她俩向呼拉下手的任务,除了打听昔年断肠花被害的旧案及其“忌体香”外,主要还是要取得九寒砂解药。 羞花姬和沉鱼落雁姬注视着眼前变化,一方面要准备援助闭月姬,一方面又要防备可能潜伏外面的蕃僧,说不出地紧张! 只见呼拉法王紧搂的双臂渐渐松开,满面血红,正是阳气上升的现象。 她俩眼看快要成功,刚相视一笑,欲待出手制住呼拉穴道之际,猛听闭月姬“嘤咛”一声,娇躯一阵急剧抖颤,像蛇蠕动。 她俩刚发觉不妙,娇叱未出,玉手刚起,娇躯同震,翻身栽倒,已被呼拉陡地弹指,闭了穴道。 呼啦满面红光焕发,霍地立起。 他随手一甩,把闭月姬摔到禅榻上,她已面如白纸,一息奄奄,全身瘫软,只存一口游气了。 那是真阴虚脱现象。 呼拉法王舐舐嘴,吸了一口气,哼了一声“在本座面前也敢弄花样!嘿,运气不坏!正好补益本座所失真元内力。哼哼,你们既然懂得‘采阳’之术,又会武功,是什么路道?快对本座招来。” 一弹指,解了闭月姬的哑穴。 变出意外,闭月姬苦心一惨,暗叹:罢了,想不到这蕃秃也精于此道,而且更高一筹,真是气数! 她知道,如不实说,可能要受毒刑,皮肉先受苦。甚至蕃秃一怒之下,立下杀手。但她硬是闷声不响,心中在思忖如何应付。 呼啦暴怒,吃喝一声:“来人!” 外面有人应声而入。 正是铁木落。 敢情,他早已侍候在外,或系轮值。 呼拉怪笑一声:“这三个小娘儿是哪里弄来的?” 铁木落一哆嗦,不敢隐瞒,据实说是刚在前面由巴戈、巴桑二人处捡来的现成。 呼啦哼了一声:“哪有这么巧!分明是有心送上门来的,十九是五凤帮的人。” 不愧老奸巨猾,一言中的。不过,疑心到五凤帮去,则是想当然耳。 铁木落傻了眼。 他已看出不是儿戏,如果是五凤帮派来的人,对法王有所不利,查究起来,他先有失察之罪。忙道:“待座下叫她们老实招来!” 他就要动手。 呼拉想了一下,挥手道:“看她们细皮白肉,怪娇嫩的,本座还怕没有办法叫她们招供?” 铁木落忙垂手道:“是!” 心中却忖道:法王也会传香惜玉起来,莫非要施展什么“手段”? 呼拉霍地起立,狞笑着走向羞花姬。 羞花姬心中紧张,表面仍平静如水。 呼拉哼了一声:“去把那个姓冷的小子叫来,看她们是不是五凤帮的人,本座再决定如何处置她们。” 铁木落立即掉身而去。 呼拉目光闪动,嘴里含着诡异莫测的笑意。 这时,正是初更时分,白马寺中灯火全熄,一片幽暗。 外面已经换了好手戒备。 四个知客僧人被锁在一间厢房里。 突然,其中-个身形微晃,手挥处,另三个坐着的僧人一呆,都歪倒在蒲团上。 一条人影,捷如狸猫,翻窗而出。 这个冒牌的知客僧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葛品扬。他把淫魔严尚性引开,是依牯老之计行事,另有布局。 四天前他已在洛阳和祸水三姬联络好了。趁蕃僧白天疏忽之际,混进了白马寺,潜伏在神案之后。 初更前,四个知客僧人入寺休息,他冷不防闭了最后一个的穴道,以迅捷手法把他拖入神案后,换下了僧衣,戴上僧帽,低着头,快步赶上。 蕃僧们根本不把这四个不懂武功的知客僧人放在眼里,白天让他们去门外挡路,阻止香客入寺,一到上灯时分,那些睡足吃饱的蕃僧们才四散潜伏。 对这四个知客僧人,每天天黑后由他们自行回到房中,门外加上锁,就死人不管。 葛品扬钻了这个空子,另外三个僧人一天劳顿,好容易回到房中,都已筋疲力尽,房中又没灯光,说话都没有精神,哪里还有心去注意同伴? 葛品扬一出房,蛇行鹤伏。他知道,蕃僧大半在寺外四周戒备,寺中纵有留守的也不会多,只要不和他们面对面,就可混水摸鱼。 他奉牯老之命,跟踪到蕃僧落脚之处,看看这些蕃僧是留是走;在得知蕃僧们行止实况后回报牯老,好决定下一步棋。 主要的,还是想先得到九寒沙的解药。 因为如不先确切探明虚实,牯老一出面,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牯老交代他,一是假定呼拉法王等仍滞留不走,必是养伤,可以回报,以便派出人手,采取行动。如走了,必是回返西域,也好另作计较。 葛品扬因知救人第一,为了能先得到九寒沙的解药,他必须先办这件事。 祸水三姬现在既已混进来了,他有策应的必要。 他正悄悄走向后院墙,正好铁木落由方丈室中匆匆出来。 葛品扬早已隐约听到方丈室中有变,一面巧隐身形,一面考虑如何行动。 只见铁木落由侧门折向西偏院,低声喝道:“小子,出来!” 这倒把葛品扬吓了一跳。 忽听脚步声响,却是黄鹰冷必威垂着手,满面憔悴,由暗影中走出。 葛品扬一眼便看出冷必威被闭了左右肩井或其他穴道,等于常人一个。 背叛之徒,受如此虐待,真是活该! 一想他在五凤帮身为五鹰之首,又得一元指真传,身份何等尊荣;想不到昨日虎,今日犬,几乎比阶下囚还不如。 再一想到昔日情谊,而且,他的叛帮,葛品扬心中明白,皆因妒恨而起,也可说是为他葛品扬而起的。 一念之差,落到如此地步,使葛品扬有我不杀伯仁之感。 眼看铁木落带着冷必威向方丈室走去,葛品扬一阵热血冲心,欲向铁木落扑击。 他想先弹指为冷必威解穴,但,这种情势下,他实在不敢妄动。 一方面身在虎穴,一经暴露,众寡难敌,自身难保。 一方面,呼啦近在咫尺,即使救下冷必威,也难逃呼啦之手。 “小不忍则乱大谋!” 葛品扬强捺住激动,紧张得手心出汗。 眼看二人已进入方丈室。 葛品扬一点不敢大意,伏身屏息,一动不动。 只听呼拉哼道:“冷堂主,不是本座亏待,实因尚不明你的心意真伪。只要真心依附本座,自当借重。” 没有听到冷必威的回答。 葛品扬暗忖道:他的遭遇也太惨了! 只听呼拉又沉声道:“冷堂主,请你看看这三个娘儿,是何来头?” 冷必威嘶哑地开口了:“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是祸水三姬中的沉鱼落雁姬!” 呼拉陡扬怪笑:“祸水三姬?她们恰好是三个,太好了,本座正要找这三个美人儿!” 说罢,哈哈大笑,好得意。 葛品扬醒悟地点点头:沉鱼落雁姬曾经跟着老毒物司马浮寄身五凤帮,难怪冷必威能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听呼拉笑声甫落,沉声道:“好!冷堂主,暂时委屈一些。本座即将有所决定,本座决不辜负你的诚意!” 旋见冷必威又被铁木落带了出来。 葛品扬心中兴起一阵感叹,人不能一步走错,如不自爱,必然取辱。现在,虽有心救他,形势上却不许可。 回途铁木落和冷心威一前一后消失侧门中。只听方丈室门“蓬”地一响,内面就已扣上了。 室内传出呼拉得意的笑声:“美人儿不请自来,多多委屈了。来!好好侍候本座,本座即日带你们回返额布尔宫。” 葛品扬屏息倾听,心中在考虑如何走一步险棋。 只听羞花姬脆声道:“大和尚,你好凶呀!” 呼拉嘿嘿笑道:“美人地为何不早说?本座一定会客客气气。” 柔媚的笑声:“大和尚,你把闭月姐姐弄得这么惨,该罚!奴给你斟酒,你先救好闭月姐姐再说吧。” 呼拉嘻嘻笑道:“慢点不行吗?” 娇嗲的声音:“奴就不同你好啦!”又道:“还有小妹子的穴道……” 呼拉哈哈大笑道:“美人儿,别忙,你知道本座分身乏术,该慢慢的来!” 什么话?分明是已存戒心,却说得好听,真是狡诈。 葛品扬为之哭笑不得!这种情形实在是尴尬,如果呼拉有了防备,祸水三姬联手也不值对方一击。 羞花姬一人更是孤掌难鸣,只有在肉俎上,等待宰割了。 却听羞花姬又媚笑道:“那,就让小妹子先侍候你吧,奴家现在不太有兴致。” 葛品扬心中一动,“小妹子”当然是指沉鱼落雁姬苏小怜了。 羞花姬为何要“荐贤自代”?一定有用意! 脑际电光一闪,他想起数日前在天屋山松林中的事。 沉鱼落雁姬曾经捉了一条“飞红线”毒蛇。难道羞花姬的念头转到那条小蛇身上? 沉鱼落雁姬显然已被制住,羞花姬才会这样说。 一条小蛇,能对付呼拉吗?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她们三人都会立遭毒手。 呼拉是否会俯允所请? 只听呼拉嘻嘻笑道:“美人儿,这种事不必客气,本座一定公平,不厚彼薄此。来,陪本座喝几杯,兴致自然来了!” 葛品扬心焦如焚,干着急。 他有点后悔,祸水三姬固然不齿于人,自己一时偶触灵机,布下这着闲棋,刚好派上用场。用美人为饵,本就不算高明,如果被呼拉白白糟蹋了,却不能达到自己的原定目的,实在不值,而把三姬作祭品也未免有损阴德。 他恨不得立即叫阵出手,却见铁木落又折回来了。 只听呼拉喝了一声:“铁木落,你可到外面去,本座没有召唤,不准走近!” 铁木落恭声应道:“遵命!” 人已迅即退去,却一连回头两次。 葛品扬暗暗想笑,却笑不出来。 分明呼拉已经迫不及待,要参禅了,才把铁木落支开去。 那么,自己是留下?还是离开? 离开,不放心可能的变化。留下,可能马上要做听壁脚戏的人。 只听呼啦声调有点走样了:“美人儿,来!本座兴致来了!” 羞花姬娇声道:“奴实在没有意思。” 呼啦怪笑道:“本座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自然能使美人胃口大开!” 葛品扬暗啐一口:好晦气,我却要倒尽胃口了! 羞花姬嗯嗯狐迷地道:“大和尚,奴不是美人儿,别人才是美人儿呢。”呼拉噢了一声:“谁?” 她道:“你没听说过‘三美一支花’么?” 呼拉哈哈笑道:“本座岂止知道,一支花本座早已采过啦!” 她“啊”了一声! 葛品扬也差点惊呼出声!暗叫:来了,她倒有一手,竟能绕弯子套人的话! 只听她道:“大和尚,别在奴家面前吹牛啦。” 呼拉哈哈大笑道:“本座御女无数,何吹之有?” 她哼道:“谁不知断肠花生前是天龙堡主蓝公烈的人,谁敢捋蓝公烈的虎须,给他戴帽子?” 呼啦嘻嘻笑道:“好啦,可惜那朵花已经完了。至于三美,本座此次入关东来,本也有这个打算,只恐人老珠黄,已不中看了,哪里及得上美人儿?乖乖,不要吃醋了,哈哈,你们中原女人就是爱吃醋、来吧!” 只听她一声娇呼,大约已被呼拉抱住了。 葛品扬心中好不气怒! 师父和断肠花的往事,自己确实不清楚,但,虽未见过断肠花,既是师父昔年所眷好的女人,却被这蕃秃玷污了。师父吃了亏,为人弟子者,也同样咽不下这口气! 只听呼拉气喘起来了。 她在叫:“大和尚,别这么急,快把灯熄了!怪羞人的,不怕她们看到?” 呼拉得意地邪笑:“正是要让她们瞧清楚。美人儿恁地说,本座依你!” 室中立时漆黑。葛品扬一咬牙,正要有所行动,猛听到脚步声急。 同时,隐约听到庙外扬起呼喝怒吼之声。 葛品扬刚心中一动,猛听厉声大呼:“品扬兄何在?” 葛品扬已辨出是蓝继烈的声音,又惊又喜。 惊的是蓝继烈打草惊蛇,来得太快,出声呼唤,也太性急了。如被蕃僧们警觉,势必影响到自己的安全。 喜的是蓝继烈及时赶到,正当自己孤掌难鸣、需要帮手的紧要关头。如果蓝继烈之外,尚有其他有力人手,则大可和呼拉以下的残余党羽一战。 厅外又传来蓝继烈的疾声呼喊。 葛品扬当然不便答应。 瞥见一条人影,疾如旋风,掠到方丈室外。 注目一看,正是铁木落。 “什么事?” 显然,法王已警觉,声音十分愠怒。 铁木落忙放轻脚步,栗声道:“有人找麻烦!” 呼拉喝道:“天大的事,也不该这个时候报告。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退下!” 铁木落恭声应道:“是!” 他又道:“座下恐怕是五凤帮大举来攻,不知如何被他们知道咱们在此?……” 呼拉怒道:“来了几人?” 铁木落应声道:“刚来了一个小子!” 呼拉重重“哼”了一声:“一个小子也应付不了?气煞本座,滚!” 铁木落打了一个冷战,道:“是,因为那小子好像就是白发老婆子的那个孽种!” 呼拉“唔”了一声:“有这种事?快把那小狗抓下,等本座发落。” 铁木落惊然道:“座下担心白发老婆子也会来!” 呼拉哼了一声:“本座知道了!” 只听娇声嗲气的:“大和尚,该放开奴了,奴家气都透不过来啦!” 说着,娇喘吁吁,使人荡气回肠。 铁木落抓抓耳朵,十分鬼相。 只听呼拉气吼吼道:“真扫兴!美人儿,快穿好衣服,跟本座回宫享福去。” 娇嫩的声音:“大和尚,你要带奴到哪儿去呀?” 却听呼拉喝道:“铁木落,听着!火速备车,准备回去,还有,那小狗不可让他再溜掉,对本座大有用处,快!” 铁木落促声应道:“是!” 他掉身匆匆而去。 只听呼拉自言自语:“如果那老婆子也倒打一耙,只好等回宫后再定报仇之策了!” 羞花姬讶然问道:“大和尚,你说什么呀?” 呼拉不耐烦的声音:“小心肝儿,快收拾好,跟本座走。” 她“哼哼嗯嗯”:“不来啦,奴家姐妹要回家去了!” 呼拉狞笑道:“美人儿,跟本座回额布尔宫,包你们一生受用不尽。如不识抬举,哼哼!” 她“呀”了一声:“大和尚,是要奴家姐妹跟你出关去?”真是多此一问。 呼拉子笑道:“正是,美人儿该高兴才对。” 她道:“大和尚,奴家愿意跟你走。” 呼拉哈哈:“这才乖,快点!” 她道:“奴家还有事要安排一下,不能等两、三天吗?” 呼拉哼道:“木行!” 她撒娇道:“大和尚,看你蛮神气的,怎么好像怕了谁?一刻也不肯多留。” 呼拉怪笑道:“笑话!本座怕了谁?只有人怕本座!” 她道:“是么,那么,何必恁地急?” 呼拉嘿了一声:“美人儿有所不知,等下本座自会告诉你!” 这等于废话。 葛品扬心如油煎,也是心慌意乱。第一:他已听出呼拉已准备马上动身回返关外。如此匆促,显然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已有戒心,一发觉兆头不对,就想一走了之。 如让他免脱,更费周章,如何能及时救人?如何才能不耽误弄月老人等的性命? 如呼拉就此动身,凭自己,即使再加上蓝继烈,也无力阻截。 回报牯老已来不及了。 第二:他也听出羞花姬有把呼拉留下的打算,可是,呼拉软硬不吃,如何是好? 现在,必须有应变的“奇兵”,时不我与,又担心蓝继烈寡不敌众,自己又不能轻举妄动,一时尚不便出手。 在这种左右为难,危疑震撼的形势下,他初次有束手无策之叹。 他也想先救出黄鹰冷必威,增加一个助力。但黄鹰既存心背叛五凤帮,背叛的原因又是因私人恩怨,为了黄元姐而起。自己如出手救他,他是否反会恼羞成怒?如万一再来一次翻脸无情,岂非自找苦吃? 他幻想牯老和龙门棋士等能随后赶到。 正自心神混乱间,脚步声急,铁木落又再匆匆掠到。只听他恭声禀道:“座下已经照令办事!” 室内呼拉哼了一声:“好!” 又喝了一声:“那小狗呢?” 铁木落道:“那小狗十分扎手,铁木花他们正在联手对付,大约也快得手了。” 葛品扬心头为之一沉。 呼拉怪笑一声:“先把美人儿送上车。” 铁木落忙应:“是!” 方丈室门“伊呀”大开。 铁木落毕恭毕敬地躬身入室。 只听羞花姬道:“大和尚,闭月姐姐快死啦,你应当先救救她。还有小妹子,也应该让她醒过来呀!” 却被呼拉怪笑截断:“美人儿,外面已有人来找死,本座等下可能还要和人动手,为你们三人安全计,还是乖乖地躺着好!” 羞花姬刚呀了一声:“大……” 寂然而止。 葛品杨立即知道羞花姬也被制住了穴道。 闭月姬和沉鱼落雁姬既受制于先,如今等于三姬都成了待宰之羊。 葛品扬又恨又气,暗骂:这老蕃秃真是比鬼还奸! 只听铁木落谄笑道:“这样好极了,免得碍手碍脚,座下对她们实在有点不放心!” 呼拉哼了一声:“哪个女人能在本座面前作怪?”一声喝:“送上车去,由你执御,本座先行一步!” 铁木落暴喏:“是!”接着,便见他一手挟着一个,匆匆掠出。 呼拉满面狞笑,一面扶着羞花姬,一手提着一个大皮袋,紧随出室。 葛品扬血脉债张,无奈自知量力,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还要屏息敛气。外面怒啸声起,夹杂着粗犷的怪笑。 葛品扬一听,料想蓝继烈已陷危境,暴怒作啸,忙悄悄掠出,飘身上了后殿。 他巧伏身形,居高临下一看,搏斗现场是在白马寺前左侧丛林中,受视线限制,看不清情况。只发现寺后有一辆四骑高篷黑色大马车。 呼拉和祸水三姬影子不见了,他们大约已经上车了。 而铁木落正掠上御座,引缰挥鞭,是要走了。 呼拉显然早有充分准备,才能如此快速,分明心怯牯老,决定了这条三十六计中的“上计”。 葛品扬心中火急! 一方面,他要援助蓝继烈。一方面,又想不计后果救出黄鹰冷必威。 而总不能让呼拉就此溜之大吉!出手吧,实在没把握! 三方面,都刻不容缓,使他失了主意。 三方面,他觉得都差不多的重要。 蓝继烈是师父唯一爱子,历劫归宗,如万一有所疏虞,如何向师父交待?自己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帮助蓝继烈脱险。 黄鹰冷必威,虽因一念之差,反友成仇,也只是为情所误,年轻人一时想不开,钻入牛角尖,按做人之道,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岂能让他被呼拉带走,永沦不复之地? 截阻呼拉,以待缓兵他相信牯老和龙门棋士等必有部署,便是师父与师母也不会坐待他与蓝继烈孤身犯难只有这样做才能兼顾救人,并牵制敌方人手,减轻蓝继烈所受压力。 他一想到这里,立作决定。 他以最快的身法翻落地上,向囚禁黄鹰的地方掠去。结果却是不见人影,找遍了各处房间,连声呼唤:“必威大哥!必威大哥!” “小弟葛品扬找你!” 毫无反应! 葛品扬心急如焚,他立时有两种猜测:一是已被呼拉另外命人把黄鹰带走了,甚至杀害了!二是被藏在不易发现的地方,被点了哑穴、昏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所以没有反应。 耳听蓝继烈怒吼更急。 同时,车辘辘,马萧萧,蹄声如雨,远逝如风,时机迫切,稍纵即逝,只好又电射而回。 车马已杳,已驰出数箭之外了。 葛品扬长啸一声呼道:“继烈兄,小弟葛品扬来了!”腾身向丛林中掠去。 同时,他又提气大喝道:“呼拉蕃秃已经溜走了,牯老前辈率领本帮全部人马即将来到,千万别放走这般蕃秃!” 话声中已到了现场,凌空下扑。 他的话,确有攻心奇效。 那些蕃僧正以群殴之势对付蓝继烈,眼看就要得手,一听法王已然先走,难免心慌。再听说最难惹的牯老头和五凤帮的生力军也快到了,败军之将,草木皆兵,顿时斗志大挫。 眼见葛品扬扑到,铁木花和两个蕃僧回身出手迎击。 蓝继烈嘴角溢血,目张如炬,已杀红了眼,势如疯虎,猛不可当。 葛品扬先以“天风浩荡”之式出手。 就在铁木花与另两个蕃僧满面狞笑、蓄势吐掌刹那,突然,他双掌虚接,身形骤起丈许高,弹指作啸,比电还疾。 铁木花与两个蕃僧在葛品扬双掌虚接之时,同声怪笑,迎着葛品扬来势,翻掌吐劲。 未料到葛品扬身形突然上升。三人六掌,翻滚的掌风一概打空。 “轰匐匐”只把二丈外的一株大树震得树叶飞溅,核桠折裂,树身摇晃不已。 葛品扬又已出指了。 铁木花等三人正当全力出掌,想一举立毙葛品扬,劲已吐出,招式用老,新力和浊力交替的一瞬之间,猝然惊变,连转念都已来不及。 铁木花狂吼一声。百会穴一震,一身横练罩门立破。 由于百会穴是在头顶,也是百脉必经之处,最难练到的地方,此穴震破,真气随散,铁木花翻滚在地。 另外两个蕃僧摇头晃身,闪避得快,正手忙脚乱中,葛品扬又劲叱一声:“着!”身形电射下击。双掌落处,两个蕃僧同声闷哼。一个右肩挨了一掌,横练毁散,肩骨粉碎。一个胸前被掌缘扫中,连退八步,狂喷鲜血。 葛品扬士别三日,艺业猛进,连创三个高手,一则得力于牯老近日的耳提面命,二则趁铁木花等三人心慌大意,打个措手不及。 三僧被创,其余的喇嘛惊怒之下,纷纷怒吼,乱了阵脚。 蓝继烈大展神威,全身狂旋,双掌横扫三匝,周遭加百轮疾转。 有道是: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这时的蓝继烈,就是拼命的打法。 他已得白发魔母真传,又生性刚烈,临敌之际,锐不可当,被众喇嘛围攻之下,受了内伤。如今这一拼命,使凶悍的蕃僧也为之失色辟易。 其实,他已成强弩之末了。 众喇嘛却因听说呼拉已走,强敌将到,无心应战,慑于蓝继烈之威势,又震于葛品扬之犀利,纷纷撤身。 葛品扬趁此机会,抢到蓝继烈身边,若非先出声招呼,几乎被杀红了眼的蓝继烈打了一掌。 葛品扬虚张声势,引吭大呼:“牯老,牯老,快来,快来!” 众喇嘛惊疑不定,眼对眼,一时竟呆住了。 蓝继烈却因停顿下来,喘息未定,嘴角鲜血,涔涔而下,显出内伤极重,难以支持。被众喇嘛看出便宜,凶心又炽。那两个刚才被葛品扬击伤的喇嘛紧挫钢牙道:“呆个鸟!还不快了结这两个小狗!” 双双领先欺身出手。 蕃僧性暴,记仇心重,受伤的更见凶恶。未受伤的又纷纷跟进。眼看恶斗又将爆发。 葛品扬暗暗叫苦,他已看出蓝继烈再难支持,凭自己一人之力,既要自保又要护住蓝继烈,实在危如累卵。但事已至此,只有豁出去了。当下全力出手,连展“天风三式”护住门户,挺身挡在蓝继烈前面。 这一来,竟又使众喇嘛缓了急势。 原来,蕃僧除了残暴外,又多狡诈,凡是狡诈的一定多疑。 葛品扬毫无惧色地从容应敌,大出蕃僧想象之外,越显得有恃无恐,越证实了他刚才的话不假。 众蕃僧震于牯老之棘手难缠,惊弓之鸟,难免疑神疑鬼。 就在这时候,“眸”的一声牛吼,划破夜空。 众喇嘛闻声色变,其中一个大喝一声:“老鬼来了,走!”当先弹射而遁。 耳听破风声疾,其他喇嘛心慌之下,亦皆四散遁走—— 第四十四章南阻西征 葛品扬如释重负,嘘了一口气,暗叫:好险! 他刚才施展牯老所授的“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心法,一连重创铁木花等三个蕃僧,已耗去了真力不少。 紧接着,与两个负伤的蕃僧动手数招,又气喘不定。 这时的蓝继烈连喷三口鲜血,摇摇欲倒。 葛品扬忙扶住他,让他跌坐调息。 耳听有人扑近,刚喝问:“谁?”只听一声惊喜的娇呼:“你没事!” 一条人影,有如燕掠春风,翩然而至。 葛品扬心神震动,闻声,见人,正是黄元姐,令凤是也。 四目相对,双方都起了不可名状的心情。 葛品扬是百感交集,分不出爱与恨,愁和怅。 她则是别有一蕃滋味上心头,对他有无限的关怀,也有难言的戒惧,加上此刻骤然相见,彼此都不知如何开口。 她目光一触跌坐在地、闭目调息的蓝继烈,一惊道:“蓝少侠?不妨事么?” 葛品扬吸了一口气,道:“还好!”又道:“师父、师母都好?牯老爷子哪里去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疾声道:“呼拉逃了,我去” 他就要扭身。这是反常的举动,在平时,他一想到她,就有恨不得一申块垒的冲动。 不知何故,现在他却想避开她。 只听她“噢”了一声:“你怎么了?” 短短四个字,使葛品扬发觉自己失态,只好苦笑:“不能让呼拉溜掉!” 她平静如水地:“蓝少侠需要你照顾!” 这何用别人说?他岂能放下蓝继烈不管,或让她来代替? 他无言而尴尬地低下头。 有短暂的沉默,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幽幽地开了口:“牯老爷子已经来了!我……我……”声调突然抖颤起来。 葛品扬心情震动,向她注目凝视,好像面对重大决定,恢复了勇气,有力地:“你有话,只管说吧。” 她娇躯连震:“我想再说一句,请你忘了我!” 葛品扬一震,黯然地又低下头。 她的声音抖颤着:“品扬弟,葛少侠,原谅……我吧!” 葛品扬紧咬住钢牙,他感到无形的压力,使他全身震撼。头有点昏沉,眼在发黑。 他吃力地叫了一声:“黄元姐……” 她樱唇抖颤,挣出一声:“不!” 葛品扬一怔,通红的眼睛向她呆视。 她避开他的目光,哽声道:“人,贵在知心,木落言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能谅解我的心情和处境。” 他感到心中一阵难言的激动,一阵刺痛,一阵啮咬,心,像在滴血! 他掩胸咬牙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 她掩面道:“你知道,必威他还活着吗?” 他好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一阵伤心,一阵愧疚,忙道:“他没死。我曾想救他,没有找到,大约被呼拉带走了!” 她低头道:“我去找他!” 掉头转身,如箭离弦。 夜空中,留下她颤抖的声音:“谢谢你!” 葛品扬木然不语。他感到一阵空虚,脑中一片空白,像失去了什么。 他心中一阵抽搐,感到全身乏力,颓然地坐下。胸中一阵难过,喉头一甜,喷出大口鲜血。 他笑了,却比哭还难看,自己喃喃道:“人生多变,不过如此,何必言谢!” 前尘往事,一齐袭上心头,是苦?是甜?一阵鼻酸,两行泪下。 破风声疾!有人脆声呼喊:“三师哥!三师哥!” 声音入耳,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想回应,又哑口无声。他迅速地抹去嘴边血渍,眼角泪痕。 呼唤声越来越近,更急促:“三师哥,你在哪里?” 他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嘶哑,很艰涩。 他迅速地站起来,坚强的起来。 一条俏影掠到。 “三师哥!” “凤妹!” 人影忘形地向他直扑过来,眼看要投入他的怀中。却在他面前三尺外突然停住。 龙女惊叫了一声:“哥哥怎样了?” 葛品扬沉声道:“不要惊扰他。” 龙女的目光由蓝继烈身上移注葛品扬面上,好像不认识他了,呆呆地凝视着他。 这时,他也只能说出一句:“你也来了!” 她双目一闭,扑入他的怀中,香肩不住耸动,无声的哭泣。 这是 思念之深,关心之切。 相遇的喜悦,芳心的奔放。 女子当不能自持的时候,就失去了矜持,忘记了害羞。 无限心中事,委屈、情爱,尽在不言中,只有付诸点点珠泪。 儿女情长! 葛品扬未料到师妹如此“失态”,心中一阵紊乱,也不由英雄气短。 实在,他不忍矫情,只有轻抚她的柔肩,无话可说。 他能说什么呢? 心爱的刚离去,黯然魂销。 多情的师妹又来了,悠然迷惘。 还是她哽咽着开口了:“三师哥,这些日子我担心死了!”一面羞怯怯地、依依地退了一步,理着发丝。泪痕仍在,含羞轻语,谁见不怜? 葛品扬心中一阵感动,对这位由小看着长大,灵犀相通的师妹,有点抱愧的心情。 他问:“师父和师母好了吗?” 她点点头。大约芳心有所感触,泪花又在转动。 要知道葛品扬生性厚重,时刻系念师门,刚才他问过使他伤心断肠的黄元姐,大约她当时心情很乱,没有正面回答他。 现在,再问龙女蓝家凤,短短的“好了么”三个字中,纯情可见,是发自内心的诚挚之音。 那有两层内涵:一是关心师母冷心韵的“心病”及师父天龙老人的健康。二是悬念师父与师母二老是否已释嫌修好? 好! 他才能放下心来,否则,他永远惴惴难安。 人在忙乱、伤感中,最能显示一个人心胜的善恶,不计自己安、危、得、失,只关心别人,才是真善,好比时刻以椿萱为念的,必是孝子,以邦国为怀的必是忠臣,以朋友挂心的必是真朋友,葛品扬念念不忘师父、师母,当然是贤徒而有赤子之心了。 蓝家凤身为人女,人虽聪明,难免少女任性、骄纵。历经忧患后,臻于成熟,才深切体会到葛品扬的苦心孤诣。 三师哥不过是天龙三徒之一,而这样关怀她的父母双亲,任劳任怨,能不使她感动、而对这位三师哥付出刻骨铭心的爱么? 她叫了一声:“三师哥!” 又扑到他的怀中,哭了。 葛品扬也觉得眼睛发涩,心情激动不已。 他问:“白师伯和几位姑娘(指雅凡等四女)情况如何?” 这,也是他关心的。 她哽咽着道:“据司徒伯伯说,还不妨事!” 葛品扬突然心神一震,想起自己此行任务,追截呼拉,谋夺九寒砂解药,应是最重要迫切的事,只为要照顾蓝继烈,而至耽搁了。 难得师妹及时赶来,忆道:“凤妹,为了挽救白师伯,我必须追踪呼拉,你好好在此照顾你哥哥。”双掌一按她的柔肩,把她扶正,一颔首,他不忍看到师妹令人碎心的眼泪,掉头弹身。 龙女目送他背影消失,芳心一阵悲怆,又一阵甜蜜。 她猛见跌坐在地的蓝继烈缓缓地张开了眼睛,忙叫了一声:“哥哥,你好了?” 她想起刚才和三师哥忘形的一幕,本能的羞意使她面红耳热,刚上前想扶起哥哥,蓝继烈已虎地起立,一挥手,道:“品扬兄是好的,和你正好是龙凤相配。我去帮他。” 人已弹身而起,消失夜空。 龙女未料到蓝继烈复原得这么快,又会说出这几句话来,第二声“哥哥”呼到唇边,又咽住了,芳心一阵不可言状的难过,她觉得这个哥哥对她很生分,没有她预料的“兄妹之情”。 想想自己,刚才对三师哥那么亲热,她喃喃自语:“哥哥是好人,只是个性太强,我不能错怪他,我要做个好妹妹。” 她想得对,说得也对。 只是,尚不能深刻体会蓝继烈的心情,他得魔母心法,功力深厚,底子打得好,虽一时负伤,消耗功力过度,一经调息行功,很快便恢复大半。 葛品扬刚才与蓝家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但听清了,也看清了。 他很受感动。 他虽生长域外,受环境影响,性子很刚烈、暴躁,习于粗犷、豪爽,而本性仍是善良的,并未沦入魔道,葛品扬的表现不过是父亲的门下,却能对父亲如此曲从关切已使他深有所感。 他对冷心韵的冷漠,只是个性固执,念念不忘生母,耿耿于怀。由于从小听姥姥说及生母之死与冷心韵有关,先入为主,对冷心韵有了成见。当此亟图为自己亲娘报仇雪恨之际,他哪肯向冷心韵屈膝叫“娘”? 他在王屋,短短的数天,虽和蓝家凤见过几面,因母及女,也说不到有兄妹感情。蓝家凤喊他“哥哥”,他未尝无动于衷。但倔强的个性,又正当自己负伤之余,他不愿接受女人慰恤。 他匆匆走了。 他心中只有仇恨一心要为亲娘报仇。 在洛阳城西的驿道上,葛品扬见到了牯老和龙门棋士师徒。 他原以为呼拉逃得再快,因在深夜,城门紧闭,有车马之累,一时决难出城。 牯老等既然及时赶到,呼拉等仍难逃脱。可是,天下事出人意外的太多了! 他一口气,追到城西,飞渡城楼,别说没有发现呼拉和铁木落等人,连车马的影子也没看到。 他仍不死心,向咸阳古道方向飞驰。终于,小圣手发现了他,把他叫住。 他立时预感到事情有了意外之变,一见到正蹲坐在高粱地上吸烟的牯老,忙把这几天的经过扼要说了一遍。 龙门棋士叹了一口气:“可惜迟了一步,被呼拉贼秃利用‘金蝉脱壳’之计免脱了!” 葛品扬大惑不解,道:“我明明看到他指挥手下挟持祸水三姬,驱车而逃的。” 牯老喷了一口烟道:“如果这样简单,呼拉也就不成为呼拉了。那老秃不但功力奇高,而且奸诈百出,所以昔年和日前都能逃过我老人家手下。这次,是第三次了。” 葛品扬好生沮丧,已知呼拉果然脱身了。只不明白呼拉是如何脱身的? 小圣手赵冠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 原来,因数日未见葛品扬回去,大家都替他担心,生恐万一有所不测。 白发魔母更急着要找呼拉算账。 一则为了澄清爱女惨死的旧案。 二则为了报泄雅凡等四女中毒的新仇。 因此,老婆子第一个忍耐不住。 以老婆子的个性,说了就做,立即带了那两个中年妇人和雅文、雅素二女动身。 恰好,蓝继烈也因挂念葛品扬,且不喜欢在五凤帮多所耽留,白发魔母虽要他留下照顾老父,他却说爹已同意,反而抢在魔母等前面,先到洛阳了。 牯老等也随即出发。 冷面仙子知道情况,觉得五凤帮劫后无恙,不能坐视!于是授命令凤,率领紫鹰以下,随行听候牯老差遣。并特密令令凤全力以赴,一定要挽回黄鹰冷必威,更吩咐黄凤等五凤,随时准备驰援。 龙女蓝家凤磨着龙门棋士帮她“说项”,准她同行。冷面仙子想了一下,叮嘱了几句,也让她出来了。 可惜,迟了一步,当牯老等赶到时,那辆由铁木落所驾御的大马车,立时引起他们的注意,一直跟踪到城西,牯老才示意龙门棋士现身截阻。 趁铁木落和龙门棋士动手时,牯老扑到车篷之上。 车中毫无反应。 牯老立时惊觉;他一掌震碎车篷,竟是一辆空车。 牯老一怒之下,出手制住铁木落。经不住牯老的严厉手法,铁木落据实说出实情。 原来,呼拉早就如此安排好了,他只是奉令行事,却不清楚呼拉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牯老废了铁木落一身功力,率众继续向西追截,毫无所见。 这时,白发魔母和那两个中年妇人与雅文、雅素二女已不知何在。 令凤和紫鹰等也失去联络。 葛品扬忖量了一会,忧心重重,估计呼拉既然如此心机深沉,多半已经鸿飞冥冥,追不到了。 说来皆因自己急于得到九寒沙解药,没有早早赶回王屋报讯所致。 因此一误,被呼拉争取时机脱身,蓝继烈且几乎丧命,心中好生难过。 牯老只顾吸烟,若无其事。 龙门棋士背着手,踱来踱去,蹙眉苦思。 夜风萧瑟,透衣生凉。 葛品扬冷静下来,细细分析一下,呼拉既要带走祸水三姬,假定又加上一个黄鹰冷必威,凭他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的。 一定另有安排。 对了! 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当自己驰援蓝继烈时,仓卒间,虽未看清围攻蓝继烈的喇嘛人数,但最多不会超过十人。 那么,其他的喇嘛呢? 最主要的一点,没有看到巴桑、巴戈现身,葛品扬对这两个好色蕃僧,因多见过两次,印象特别深刻。 由此判断,呼拉必定另有布置,在其他手下喇嘛掩护下设法图逃。 假定如此,目标很显著,何况又带着祸水三姬等人,十之八九是另雇马车,而时值深夜,四面城门紧闭,车马是无法通过的。 如果及时分派人手,扼住四面城楼,尚不失为“事后诸葛”。 时机不可失,他马上把自己所设想的恭声告诉了牯老。 小圣手差点跳了起来,不住点头。 龙门棋士也“嗯嗯”连声,表示有理。 牯老半闭着眼听着,却久久不作声。 真是急惊风碰到慢郎中。 龙门棋士忍不住咳了一声,试探道:“牯老,我看品扬……” 牯老冷冷地哼了一声:“小子虽然聪明过人,但火候不足。” 他一面又自安装烟丝。 葛品扬大窘,面红过耳。 龙门棋士也有点尴尬,在牯老面前,他也是后辈,不便多言。 小圣手却忍不住道:“那么请您老人家指教,指教。” 葛品扬肃然恭声道:“小子恭聆教诲。” 龙门棋士暗暗点头。 牯老喷了一口烟,眯着眼,徐徐道:“根据小葛刚才所说的经过情形,继烈那莽小子勇有余,谋不足,年轻人飞扬浮躁,锋芒太露,让他多吃点苦头,多磨掉一些棱角也好。这点,早在我老人家意料之中,因看那小子并无夭折之相,死不了,由他去。” 葛品扬等想不到此老在此时尚有“闲扯”的心情,空自心急如焚,也只好耐心倾听着。 牯老吸了口烟,又道:“你们可知我老人家为何不急追猛打,却在王屋逗留了好几天?”说时,眼光掠过葛品扬和赵冠,停在古今同面上。 老小三人都是一愣。 三个人心情不同,想法各异。 龙门棋士忖道:你不是为了等小葛的回报么?天天只记得下棋、喝酒,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名堂不成? 小圣手想:还不是为了筹思奇谋,准备一击得手? 葛品扬却另有自己的想法:第一、牯老派他探听呼拉等人的行止,却又不及时亲自追截,当时不觉得有何蹊跷,现在想来,却似另有深意,只是一时又说不出所以然。第二、牯老派自己跟踪呼拉等人的用意十分明确,现在又多此一问,是何意思? 三人虽这么想,一时都不敢贸然出口,怕说错了话。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道:“您老行事,一向有鬼神不测之机,我只顾奉陪手谈(奕棋),没有多想,也想不透你老肚里玄机呀!” 好!从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葛品扬衷心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难怪古语有:“凡事要好,须问三老”的说法。 牯老磕着烟灰,点点头道:“虽是高帽子,我老人家戴之无愧。” 葛品扬和赵冠差点要笑出来。 牯老道:“第一我老人家担心白发魔母不甘心,万一节外生枝,又找冷心韵岔子,我老人家如果不在,难保不出纰漏!” 龙门棋士等暗暗点头,天下事出人意外者太多,牯老顾虑得对。 牯老续道:“最主要的一点,是第二点。我老人家素知呼拉贼秃狡诈如鬼,他怕的只有我老人家一人,他虽然带伤而逃,却仍不能不防着他。如我老人家离开王屋,说不定他会伺隙突击,假定如此,试问谁能挡得住他?” 龙门棋士等都悚然动容。 葛品扬脑中意念电闪,脱口叫道:“不好,说不定他已偷袭王屋去了!” 龙门棋士师徒为之神色一紧。 谁敢说无此可能呢? 牯老摸着下巴道:“他负了伤,而仍逗留洛阳,并不立时西遁。依理判断,似系为了养伤,其实,乃是另有图谋!” 小圣手急红了眼道:“那么,一定要向王屋反噬了?” 牯老摇头道:“如果这样,我老人家还会在这里同你们念经?凡是狡诈的人,一定多疑。他在这几天里,一定派出手下多方探听王屋动静,既不知我老人家行止,他就会有所顾忌,决不敢再擅犯王屋。” 龙门棋士嘘了一口气道:“您老料事如神,佩服!那么,那贼秃会有什么图谋?” 牯老点头道:“谈到正题了!以我老人家判断,不外三条路!” 葛品扬讶声道:“他除了偷袭王屋外,还会怎样?” 龙门师徒也有点不解地看着牯老。 牯老哼了一声:“小子,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也太小看了呼拉了。你想,他以法王之尊,大举入寇中原,扶必胜之心而来,意外受挫,如若就此回去,岂不有失面子?回去,只能说是他现在三条路中最后一途!” 葛品扬已有所悟,大吃一惊道:“您老人家是说他们虽不敢再犯王屋,却会转犯别处?” 牯老“唔”了一声:“孺子总算可教!” 龙门棋士叫了一声:“牯老……”敢情,连古今同也着急了。 小圣手忙道:“您老人家认为他们会去哪里?” 牯老道:“第一条路,他们可能指向南方!” 葛品扬冒汗道:“他们会犯天龙堡?” 牯老徐徐道:“有此可能而已。” 葛品扬心慌意乱,有点沉不住气了。 牯老道:“小子,沉着点!第二条路,他们可能分别挑掉五大门派,以闪电奇袭,各个击破,然后才走第三条路。” 龙门棋士握手道:“您老圣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假定如此,计将安出?” 牯老点头道:“这,就是我老人家要多想想的缘故了,等白发老婆子及冷心韵的手下有了消息再说吧,这时还难下判断!” 有理! 葛品扬急在心里,惑然道:“我们分路阻截,岂不比在这儿呆等强些?” 牯老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只知自作聪明,不知熟虑。想想看,呼拉既有预谋,你能想得到的事,他们会想不到?别以为他们带了三个骚货(指三姬),只要派两个手下扶着她们,便可飞越城墙,我们棋差一着。如照你小子的意思,除了我老人家能恰好和他们‘冤家路窄’碰着外,试问你们即使碰到他们,又能怎么?” 不错! 除了此老可以对付呼拉,再加上一个白发魔母或可自保,也无胜算外,其他的人碰到呼拉,别说阻截,连命也难保。 葛品扬仔细一想,哑口无言。 牯老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也不能怪你小子着急,这就是所谓‘当局者迷’。 要想成大事、立大功者,必须头脑冷静,有克己的功夫、超人的智慧、坚忍的定力、正确的认识,而后能为人所不能为,成人所不能成!” 葛品扬肃然躬身道:“品扬受教,终身不忘。” 龙门棋士瞪着赵冠,喝道:“小子听到没有?” 小圣手悚然道:“冠儿谨记在心。” 牯老满意地装上烟丝,一擦指头,“燃”看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忽道:“有人来了!” 果然,由洛阳城那边,星跳丸抛,人影联翩而来。 牯老又喷了一口烟道:“是黄衣丫头和凤丫头她们……” 转眼间,人影已近。 葛品扬已能分辨出来,果然是令凤和龙女,及紫鹰等三鹰。 他暗叹此老真是好眼力,好耳力,自己真是差得太远了。 只听龙女叫了一声:“三师哥!” 令凤反而缓了急势,缓步走过来,向牯老行了一礼,道:“敌踪不明,请您老人家吩咐如何做!” 紫鹰等肃立一旁,向葛品扬颔首示意。 龙女蹙眉道:“哥哥走了,没有来这边?真叫人担心!” 葛品扬一怔道:“你为何不招呼他?” 她眼一红道:“她说要帮你对付那班野和尚,不容我开口,就走了。”。葛品扬觉得委屈了她。他也知道蓝继烈的性格,忙缓声道:“继烈兄一身功力比我这没用的三师哥高得多了,不用替他担心,大约他是和姥姥会合一路去了。” 龙女宽慰地点点头,默默地凝视着他道:“我相信你的话!” 葛品扬看看她,又瞥了侧面相对的令凤一眼,心中涌起一阵难言滋味。想起了刚才牯老的话,心中又一转坦荡,释然。 只听牯老老气横秋地道:“黄丫头,你很聪明,我老人家要考考你了。” 她忙一福道:“小婢愚钝,恭听指教。怎敢当您老考问?” 牯老喷了一口烟道:“就以呼拉逃了这件事,说说你的意见。” 她想了一下,凝声道:“小婢斗胆妄测,他们逃得这么快,显然早有准备。” 牯老点头道:“不错,你认为他们会逃向何处?” 龙女笑道:“当然是逃回他们的老巢。” 葛品扬忙向她示意,笑道:“等下再说你的高见。” 龙女惑然住口。 令凤沉吟道:“以小婢浅见,不外二途……” 牯老连连点头道:“果然聪明,不必说了,依你看法,应当如何应付?” 她道:“他们如是西归,我们当然只有追奔逐北,连夜追击,兵法有云:“避其朝锐,击其暮归’,对此‘穷寇’,一定要追,免得他们回了老巢,有了凭仗……” 牯老点头道:“要得,正合我老人家心意。” 她又道:“如果他们是以退为进,引诱我们西向,那就很难说了!” 葛品扬等都暗暗叹服,果然花能解语,智高一筹,不禁有自叹不如之感。 龙文讶声道:“你们好像在猜谜?把我弄糊涂了。” 话声刚落,啸声突起。 葛品扬喜道:“是继烈兄来了。” 他忙引吭应和。 一条人影,如雷飞驰而来。来者正是蓝继烈,他老远就大呼:“品扬兄,狗法王由南门逃走了,姥姥她们已追下去,叫我来通知你们。” 大家又惊又喜。 惊的是呼拉果然遁走,而去向正是向南。 喜的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有白发魔母等追踪,可以牵制呼拉,使呼拉忙于自保,稍敛凶心。 眨眼间,蓝继烈已到。只见他气喘未定,可见赶得十分急迫。 葛品扬迎上,问道:“继烈兄,你可复原了吧?” 龙女也叫了一声:“哥哥。” 蓝继烈漫应了一声,沉脸不语。 牯老重重哼了一声:“小子,在我老人家面前,斯文一点,要像个天龙堡主的公子。” 蓝继烈大约对此老实在畏服,他早已知道此老厉害,武功高不可测,紫脸涨红,叫了一声:“老人家……” 姑老咳了一声:“你先调调气儿,别像大热天的牛一样。” 什么话! 使人哭笑不得。 蓝继烈对此老倒是服帖听话,尴尬地静立调息,不作声。 牯老徐徐地道:“你小子如能沉着、斯文一点,不愧为蓝公烈的儿子,在小一辈中,也足以自豪了。”一面装烟,又道:“可以把情形告诉我老人家了。” 蓝继烈沉声道:“我姥姥发现那两个蕃狗雇车往南门,被姥姥制住。两个蕃狗坚不肯吐实,被姥姥劈了,大姑、二姑(指两个中年妇人)又先后发现几个蕃狗向南门逃走,经大姑截住一个,那蕃狗先说他们法王已坐马车出西门去了,熬不住刑,才说了实话。原来他们法王是走南门,要去什么武功山,我恰好赶到,姥姥就叫我来找你们。” 龙女脱口惊呼:“呀!哥哥,武功山是我们家里呀!” 蓝继烈一愣。 葛品扬忙道:“继烈兄,我们天龙堡就在武功山。” 蓝继烈一瞪眼,顿足道:“我们快走!” 牯老哼了一声:“站住!” 蓝继烈大声道:“还不赶快,更待何时?” 显然,他不服气了。 这正显示他的性格直爽,率性行事。 葛品扬忙劝说道:“继烈兄,性急没有用。我们听老人家吩咐,不会错!” 蓝继烈涨红了脖子道:“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牯老哼了一声:“小子应当学点耐性,很多事欲速反不达,急足坏事!” 葛品扬恨不得帮蓝继烈说话,但他相信此老必有深意,决不会存心开玩笑,至少是要“考验”一下蓝继烈。 谁也不便开口。 蓝继烈窘得紫脸变成了猪肝色,唇动又止,虽没说什么,目光中已透出烦躁、不安。 以他的个性来说,设非在牯老面前,难得有这份“敢怒而不敢言”的好耐性。 葛品扬暗暗着急,恐怕牯老也发了古怪脾气,给蓝继烈苦头吃,或使他下不了台。 牯老却缓缓喷了一口烟,漫声道:“假定呼拉贼秃分路出手的话,等于五大门派与天龙堡同时面临大劫,蕃秃以杀人为乐,能胜不能败。此蕃受挫,如让他们迁怒于五大门派及天龙堡,结果是可以想象的。” 蓝继烈大声道:“我们分路阻截,抢在他们前面岂不是好?” 他以为抓到理了。 葛品扬忍不住传声告诉他:“继烈兄,兹事体大,稍安毋躁。” 蓝继烈一瞪眼,总算对葛品扬有好感,没有再开口。 牯老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刺刺地继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前最使我老人家头痛的是摸不清呼拉蕃秃本人究竟把矛头指向何处?难就难在这一点,半点疏忽不得。” 龙门师徒、葛品扬、令凤都能听出牯老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呼拉本人,只有牯老一个人可以应付。 也即是说,如果不先掌握呼拉的去向,即使派人分路阻截也不行。只要牯老和呼拉错过,背道而驰,则呼拉所至之处,无人可敌,后果可虑! 蓝继烈又忍不住大声道:“这样说,等到明年也没有用,只有拼得一个是一个。那些蕃秃,被我杀了不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葛品扬欲阻不及,知道要糟。 果见牯老一瞪眼,“咄”的大喝一声:“你小子凭着老婆子的几手三脚猫,不知天高地厚,专逞匹夫之勇,你比万人敌的楚霸王如何?楚霸王尚有乌江之败” 他旱烟管一指,声色俱厉:“我老实告诉你,呼拉一身功力,只在你姥姥之上,不在你姥姥之下。如你小子碰着他,逃不过十招,你一路杀了几个蕃秃,便把一切看得容易了。你小子要知道,那些蕃秃一则轻敌,二则是想生擒你,没有全力出手,如真正硬拼,你小子一对一或者尚有胜数,二对一,你小子早就没命了!” 他的旱烟管的烟锅几乎敲到蓝继烈的鼻了上,道:“你是蓝公烈的唯一儿子,虎父不能有犬子。下一代的天龙堡主,决不能徒具匹夫之勇,辱没你老子的名头,你去想想吧!” 此老一怒,真是风云色变,有迅雷震耳之威。 大家都为之张口结舌。 蓝继烈双目通红,全身抖颤,狂啸一声,掉头要走 龙女颤声急叫:“哥哥!” 怪!蓝继烈骤然暴起的身形就好像被人强拉了一把,落回原地。 牯老喝道:“小子,给老夫跪下!” 蓝继烈目张如炬,咬牙出血,屹立不动。 龙女叫了一声:“哥哥……”扑通一声,她向牯老跪下了,珠泪双流,便咽道:“您老人家不要生气,凤儿代哥哥领受责罚。” 葛品扬先是震骇莫名,诧异此老为何大发雷霆?明明知道蓝继烈个性倔强,并无大过,只是性于急躁了一点,牯老何必当着这多人面前,如此给他难堪! 简直是故意“当众折辱”嘛! 什么意思?脑中灵光一闪,若有所悟地忙向赵冠丢了一个眼色,也扑通跪下,沉声道: “晚辈一并受教。” 小圣手鬼灵精一点就透,忙也如法炮制。 令凤向紫鹰等三鹰扫了一眼,自己先跪在龙女侧边,柔声道:“你老息怒……” 紫鹰等三鹰也并不是呆子,相继屈膝。 龙门棋士怆然道:“牯老,继烈贤侄只是性子急了一点,年轻人难免。古今同忝为父执辈,谨代公烈兄谢罪。”一撩衣衫,也要矮下半截。 就在这时,蓝继烈目光敛去,向牯老跪下,涩声道:“蓝继烈领责。” 他双目一闭,泪水夺眶而出。 牯老已早向龙门棋士一摆手,道:“不干你的事!” 龙门棋士只觉一股强大而恰到好处的力道把他膝头一挡,忙停立不动,力道也随即消失。 龙女含泪道:“您老要生气,就生风儿的气吧。哥哥也听您老的话了,凤儿给您老叩头。” 牯老缓声道:“凤丫头,也不干你的事。我老人家只生你哥哥的气,你们都站到一边去!” 葛品扬先应声起立。 龙女泣道:“您老还生哥哥的气?凤儿就……” 令凤悄然拉了她一下,盈盈站起,福了一福道:“谢过您老人家了!” 龙女只有抹泪起身。 赵冠与三鹰也站起身来。 牯老徐徐地道:“继烈!并非老夫跟你过不去。现在面临大劫,正是考验你们这一代的时候,老夫去日不远,你爹亦垂垂老矣。英雄岁月,最怕白头,老夫不得不教训你一蕃。” 怪!此老刚才怒若雷霆,这时却语气沉重,透出悲凉,使人屏息,心动。 蓝继烈哑声道:“继烈听着!” 牯老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蓝继烈应声仰面,目中盈泪,极力张大眼睛,不让泪水掉下。 龙女一低螓首,陪着流泪。 牯老慈祥地伸出了右手,按在蓝继烈的铁肩上,缓缓地说道:“孩子,未来武林几十年的道义,需要你们这一代承担。任重道远,就必须有苦心孤诣的精神、高瞻远瞩的胸襟。谋定后动,才足以成大事。”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生长化外,受环境影响,虽未入魔,心性暴躁。如任性孤行,小则走入了歧途,大则害人害己,皆因少读书之故,多读书才能变化气质。你父亲能享盛名,为武林共仰,并非全靠他的武功,尚有才智与德望。必须智勇兼备,才能使人信服,你将是下一代的天龙堡主,应当珍视家声,即不能‘雏凤清于老凤声’,也要不负你爹一世威名,立意表率群伦,为人楷范。以你一身武学,在小一辈中已足称杰出,最重要一点,务必在才与德二方面下功夫,放下骄狂之气,学会谦卑对人,懂了么?” 此老语重心长,使大家默默体会。 一个老辈对小辈的期望,是何等真挚! 做人太难,做有名的人的后代更是不易,必须兢兢业业,如临如履。 蓝继烈哑声道:“继烈听着” 一阵愧悔,一阵难受,一阵感动,使他眼泪夺眶而出。 牯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感慨,很苍凉,伸出手,慈祥地道:“孩子,站起来,顶天立地,能受一时委屈的人,才能出人头地。” 蓝继烈应声起立,道“谢过您老教诲。” 大家在感觉上,他好像突然判若两人,因为,他那剽悍的气质一敛,躁急的心性一收,当然像脱胎换骨一样。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人,都有是非善恶之心,懂得好、歹、邪、正。恶性再重大的人,也有天良发现,恢复人性的时候,何况蓝继烈本性不坏,一受训导启示,有所自惕,也就不以为辱了。 葛品扬更有深刻体会,他想到,张良纳履圯桥才得黄石真传,韩信受胯下之辱才得封侯拜将,此皆能忍辱始能负重之例。 牯老沉声道:“现在,该决定大策了,不止于对付呼拉,消解大劫,还要由呼拉身上,弄清楚昔年一段旧案呢!” 旧案! 只有葛品扬与龙门师徒了解得最深切,当然是指断肠花的那段事。 蓝继烈切身之事,当然也反应最快。 牯老眯着眼,看着令凤道:“我老人家愿意听听你的意见,先说当前对付呼拉的办法。” 她想了一下,道:“婢子拙见,也只能举其大概,而无万全之策。” 牯老嗯了一声:“说!” 她道:“兵法有云‘主动被动,在于明暗之势,得其势,则胜券在握。以暗攻明,胜之算在于我;以明攻暗,胜之算在彼,以暗攻暗,莫知其胜,以明攻明,莫知其负。’所以……” 牯老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次应采‘以暗攻明’?” 她道:“他们的目标很明显,不论指向何处,不难一见即知。” 葛品扬忍不住道:“别忘了,呼拉十分狡猾,他们也会改容、化装。” 龙女道:“改来改去,还不都是野和尚。” 牯老咳了一声:“这是另外一回事。黄丫头,再说下去!” 令凤应道:“魏禧说过:“出奇之道,贵能分合;胜敌之力,贵能围歼。’婢子虽有这个构想,却难以说出具体办法,要请您老人家指示了。” 龙女“噢”了一声:“我真听不懂了,什么魏禧的,分合的?” 葛品扬忙低声道:“魏禧是名将,说的是兵法心诀。” 龙女只好住口。 牯老背着手,踱来踱去,口中叼念着“分合”、“围歼”,猛然一顿脚,“唔”了一声:“有了,就这么办!”一面取下烟管,慢条斯理地又装起烟丝。 大家都屏息等候吩咐。 牯老两个指头一擦一按,鼻中就袅袅出烟。 龙女好奇地轻“呀”了一声。 牯老旱烟管一指令凤,道:“你带了信鸽没有?” 她一怔道:“信鸽在鹰士们身边,他们在城里(洛阳)待命,随时可以联络。” 牯老吸了一口烟,道:“听着,第一点,要乐老化子火速传令各地分舵,注意蕃秃们行踪。要饭的别的不济,人多,腿快,通风报信要靠他们。第二点,要大凤以下,连夜赶来听令,快办!” 令凤恭声应遵:“是。”随即,她正容向青鹰一颔首,道:“速去照办!” 青鹰应声向洛阳城飞掠而去。 龙女突然忧虑地道:“老爷子,帮里很空虚……” 牯老哼了一声道:“凤丫头别罗嗦!王屋机关密布,你爹和你娘安全无虑,你爹一复原,也会参与西征!” 龙女惑然道:“西征?” 粘者点头沉声道:“西征就是西征!” 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如非此老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就是另有玄机,不可测度。 龙门棋士忍不住道:“您老高见是否……” 牯老咳了一声,瞪着眼道:“怎么你也越老越糊涂了?” 糊涂?恐怕是“夫子自道”吧?刚才还明明这样、那样,煞有介事,并向令凤不耻下问。一下子,又牛头变马嘴,扯到西征去了! 可是,谁也不便再自讨没趣,只有默然等待下文,也即等此老发号施令了。 牯老敲落烟灰,道:“这是由黄丫头刚才的几句话,使我老人家触动灵感,脑筋突然转过来了。也即是说,据正确推断,呼拉本人一定遁回老巢去了。” 根据什么理由呢?连令凤也有点不解,在低头思索。 牯老一插烟管,道:“道理很简单。呼拉先向南遁,目标好像是指向天龙堡,可是,既被白发老婆子发觉而追截,以呼拉的狡诈性格,加上又带着祸水三姬,必然临时变卦,也即黄丫头所说分、合……” 令凤目中一亮,“呀”了一声:“婢子有点明白了,您老是说呼拉如中途变卦,为了摆脱白发姥姥,又为了‘分散’目标,一定会命手下分为数路,而他自己则因顾忌您老,会匆促回窜,逃回老巢,是吗?” 牯老哼了一声:“不错,据老夫分析,十九如此,确该实行‘围歼’了。” 葛品扬忍不住道:“他们既会分兵,那些蕃僧个个不弱,我们也应该……” 牯老哈哈一笑:“你小子还是不放心天龙堡!说得也对,那么,就派你和继烈、凤丫头三人连夜赶回驰援,就此动身。记住!不管天龙堡如何,你们三个回堡一趟后,立即转而向西,另有差遣,出关后,自有人与你等联络!去!” 蓝继烈和龙女都巴不得有这一声,行礼招呼后,立即动身。 葛品扬心中虽然很急,但知牯老必有深算,隐约中好像有所暗示,包括让蓝继烈“回家”看看去,及与“妹妹”多多接近,才会这样安排,也有追上白发魔母一行,以便互相会合之意。行出十数步,只听牯老在一叠连声的吩咐着:“你去少林一趟,顺便通知‘百了’一声。” “小子,你去黄山一行。” “丫头,你到终南去,最好不要把弄月老儿的事告诉白丫头(指凌波仙子白素华)……” “古老头,你亲自去趟武当。我老人家在潼关摆好棋局等你!” 又听小圣手嘿了一声:“您老大可高坐临潼,一面喝酒,一面打谱!” 葛品扬暗暗一笑,眼见人都四散,忙也加紧脚步,赶上已经远去一箭之外的蓝继烈与龙女,向南疾进—— 第四十五章分兵合击 曙色曦微中,官道上已经渐有早行人,车辚辚,马萧萧。 葛品扬三人不得不放缓脚步,赶早市买了三匹健马,代步起程。 在葛品扬沿途与丐帮弟子联络下,一连三天,竟未得到呼拉等一行及白发魔母等的消息。 葛品扬立时感觉兆头不对,很反常。 依理推断 以丐帮消息之灵通,传讯之快,不论呼拉与白发魔母双方是否已经交手或在那里经过,一定逃不过丐帮耳目。 既然毫无消息,必是走岔了路。南辕北辙,虽然同是向南,而竟道不同,或者,呼拉等果已经过易容化装。 蓝继烈倒没有什么着急表示,大约他已受教啦。 龙女可急在心,形之词色。 葛品扬只好这样措词了:“不论他们坐车坐船,逃不过丐帮耳目的,总会有发现。看来,我们是回家去玩儿啦。” 龙女听了这话,总算略安。 三人渡过伊川、临汝、宝丰,为了抢先赶到武功山,专抄捷径,第四天的黄昏,抵达豫、鄂边界的平靖关。 这儿是所谓“三关鼎足”之一足。 因为平靖关的北面是九里关。 它的南面还有武胜关。 葛品扬因早上经过桐柏时,当地丐帮弟子也只表示已经收到洛阳发下的紧急通知,却没有什么发现,便怀疑一定有了变化。 三人经过日夜奔驰,葛品扬主张在此歇憩一宵,顺便换马。 他是体恤龙女之疲劳,女孩子的体力有限,何况身心交疲。 另外,他又知蓝继烈身受内伤,尚未完全恢复,只为个性太强,又是驰援老家大事,没有显露出来,越是这样,越是可虑,才如此提议。 龙女先就嚷了起来:“那怎么行?” 蓝继烈也道:“我们不能耽搁!” 葛品扬只好道:“那么我们打了晚尖再说。” 三人进了一家大昌客栈。 葛品扬吩咐伙计代换牲口,给了一只元宝,另赏了一锭碎银。 龙女虽然换了男装,又经葛品扬给她易了容,成了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伙子,可是开口说话仍是娇细女音,所以她一进门,立时就有人注意上了。 蓝继烈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入座便低头吃喝。 葛品扬的心事最多,除了忖度呼拉等可能的变化外,尤其使他担心的,还是五大门派的可能遭遇。 少林,百了禅师以下,高手不少,以他立派悠久的声威,门下弟子之众,或许可保安然无事。 武当,自“三子”毁在五凤帮之后,谢尘道长虽说“一元指”伤已告复原,实力仍不及少林,如遭蕃僧突袭,可能有所损折。 黄山白石先生人少力薄,最是堪虑。 至于王屋派,人指驼叟师徒可能尚在天龙堡。斗老宫既付一炬,又密迩五凤帮,呼拉大约不会也不敢侵犯。 最最使他担心吊胆的是终南了。娴淑多情的白素华,先天太极玄功已练成了,温柔如水的巫云绢大约早已回一品宫了,她们会预防到突袭么? 假定蕃僧们入侵,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因为她们都是女流,而蕃僧……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希望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但无形的压力却始终使他心情沉重,人,都难免有点私心的。 他本想出去走走,找当地丐帮弟子问问,又想到他一离开,龙女必然跟着,而平靖关只是一个关卡,丐帮没有分舵,于是也就作罢。 目光一转间,龙女正瞅着他哩。同时,手上还转动着筷子。唔,这丫头捣什么鬼? 他漫不经心地抓起酒壶,给蓝继烈和龙女分别斟了酒,眼角余光,已飞快地打了周遭一眼。注意力开始着重龙女筷子转动的方向。 咦!竟是醉魔!面如虾公,很岔眼,难怪引得尤女注意了。 另外,还有两个汉子与醉魔坐在一个座头上。 这两个人一个是背向这边,另一个是侧身而坐,似乎很陌生。葛品扬虽一下子弄不清是谁,但知既然和醉魔在一起,十九是四方教中人。 既然是和醉魔同起同坐的,也不会是什么高明角色。两粒胡椒,麻不倒人。 只是,他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醉魔曾在丐帮洛阳分舵与三煞中的锁喉绝手吴良拼得两败俱伤,难道醉奴是为乃师求医求药而来,或者是另有图谋? 只见醉魔已快成醉猫了。 突然,他翻着眼,咕噜了几句,虎地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外走。 两个同伴也站起身来,一个丢下一锭银子,相率大步走出。 三人匆匆扳鞍上马。 葛品扬反而楞住了。他不认识那两个汉子,那两个汉子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他,只听一阵蹄声响,三骑已经向南奔去。 马上跟下去,或加以阻截盘诘? 葛品扬刚站起身子,龙女向他投来询问的眼光。 他低声告诉她一句:“我们追下去!” 一旋身间,却瞥见一个中年叫化正在门外目光乱转。 葛品扬见对方是二结身份,不禁一怔,二结的丐帮弟子亲自出来,可见不平常。 他忙忙步走上去,一打手势。对方立时面现喜色,掉头走向左面小巷,葛品扬会意,随后跟去。 二结丐目匆匆行过礼,道:“在下信阳支舵丁一方。” 葛品扬笑道:“原来是丁舵主,多多辛苦了。” 丁一方肃声道:“刚接本帮枣阳支舵急讯,昨夜便发现对方可疑行踪,一路指向武当,一路向南!” 葛品扬心神一紧,沉声道:“两路人数如何?” 丁一方道:“据敝支舵弟子报称,据指向武当的是七人;向前的却有九人之众,为首的戴着黄色面罩……” 葛品扬双目一亮,脱口道:“冷必威!” 丁一方道:“正是,因有人参与过他与五凤帮什么黄衣首婢的文定大礼,故认识他。” 葛品扬心中一阵刺痛。丁一方又道:“在下所知者仅止如此,他们去向,尚未获得续报。请葛少侠卓裁,一路可能随时有本帮兄弟与少侠联络。” 葛品扬回过神来,道:“谢谢丁兄关照,容后致意。” 丁一方连称:“不敢,理所应当。”拱手别去。 葛品扬心中好生作难。 敌踪既有眉目,武当岌岌可危。 黄鹰冷必威居然不避耳目,公然现身,这…… 是先援武当,抑是即刻赶回武功山? 再三权衡之下,武当方面固然义不容辞,但牯老既有安排,天龙堡又干系师门根本,似乎更是重要,何况龙女与蓝继烈也决不肯中途先援武当的。一顿脚,猛听龙女柔声问道: “怎么样?” 原来,她已经走了过来。 蓝继烈也伫立在店门外,伙计已经换好牲口,空辔而待。 葛品扬一举手:“我们比较一下骑术吧。”他这么故作轻松,也不过是免龙女悬心着急而已。 武功山。 朝阳一抹,照映在天龙堡的堡楼顶上。 堡门紧闭。 如在平时,一到辰时,堡门早开。 近半年来,却成门虽设而常关。 武林人物,都已知道天龙堡与五凤帮间的恩恩怨怨,蓝公烈既已离堡北上,谁还愿来尝“主人外出”的谢客味道?因此,天龙堡已由昔日的车马如龙,高朋满座,形成繁华去后一片冷落了。 这天,急骤的蹄声,划破了清晨的岑寂。一共九匹健马,直驰堡前。 当头一骑上,正是黄鹰冷必威。 随后八骑,是八个一式黄巾包头,黄色颈装的鹰士,想必是黄鹰的属下。 堡中当然已经闻声惊动了。 在堡楼轮值的,是天龙八将中的二将和八将。 由于首将上次传言巫山,没有回堡,其他五将又被龙门棋士派往少林等方面传信,要各派分别挑除境中附近的四方教分支单位,迄未返回,二将和八将就负起了全堡巡察责任。 当黄鹰冷必威等一行抵达时,二将居高临下,早已看出是五凤帮的人马。 二将和八将因堡主人天龙堡主已经北上,与五凤帮间的结果如何尚不清楚,当然以敌人看待,立时传令堡众,一面作紧急应变准备,一面由二将扬声发话:“来人可是五凤帮黄鹰主?” 黄鹰冷必威勒住丝缰,大声道:“正是!” 二将一沉声道:“黄鹰主率众驾临敞堡有何使命?” 他以为必是前堡主夫人五凤帮的太上帮主差遣而来,所以开门见山,查问来意,以便分清敌友更关心堡主的消息。 黄鹰扬声道:“本座奉敝帮太上之命,有急事面见黑白夫人,请即通报。” 二将“噢”了一声:“如此请阁下稍待。” 他又转头大声吩咐:“八弟速即通报二位夫人,转达黄鹰主之来意。” 同时,他向八将丢眼色。八将当然省得。 二将又目注堡外,但见那八个黄衣鹰立正在低声咕噜,却一句也听不懂。 他心中不由起疑,迅忖道:这些鹰士为何在他们鹰主身边,如此随便! 因他不清楚蕃僧入寇的消息,当然未疑心到蕃僧身上。 黄鹰意似不耐,催马上前,面纱轻晃,掠目四望。 二将心中一动,他虽不知黄鹰底细,对他白天也戴着面纱,未免好奇,既为五鹰之首,身手当然可观,于是无话找话,扬声问道:“贵帮太上可好?” 黄鹰一震,显然猝起感触他从小由冷面仙子抚养、调教,未尝不知恩大如天,只为一念不释,铤而走险,为了报复葛品扬,迁怒天龙堡,满怀恶念而来,做贼本就心虚,深沉也自多疑,一恐堡中有备;二恐后有追兵,所以失神,随口应道:“托福!” 二将听出口气冷漠,毫无感情,便知此人不好应付,又问:“敝堡堡主有无拜访贵帮?” 这,本不应当出口的,二将还是问了。 黄鹰点头道:“贵堡主现在敝帮。” 二将既惊,亦喜。 惊的是天龙堡主已上王屋,十九干戈难免,既在五凤帮,真实情况怎样? 喜的是堡主总算有了消息。 他刚要再砌词探问,猛听一个黄衣鹰士向黄鹰低声吼了几句。 黄鹰一仰面,沉声道:“二位夫人在堡中么?” 这一问,太没由来,也有失礼貌。 二将当然不了解黄鹰心情焦急,已沉不住气。 与黄鹰同行的蕃僧早就主张硬闯,一到即动手杀人放火。 黄鹰因一则不知堡中虚实,二则想以计诱黑白双娇,兵不血刃,作为挟制工具,三则怵于动手后的后果。他城府深沉,准备不到非动手时不动手,何况连日兼程赶来,抵达武功山时已经天明,动手也有顾虑。这一耽延,蕃僧们就不耐烦了,加以催促。 黄鹰知道自己现在仍是俎上之肉,寄人篱下,不敢触怒蕃僧。 所以,他也捺不住了。 堡楼中的二将刚起怒意,八将匆匆奔回,扬声道:“黄鹰主,敝堡二位夫人有话请教。” 香风到,果然是黑白双娇上了堡楼。 黑夫人章曼华叫了一声:“黄鹰主!” 黄鹰冷必威只好飘身下马,向堡楼拱手道:“本座奉令前来拜候二位夫人。” 黑夫人道:“贵太上有何吩咐?” 黄鹰扬声道:“请二位夫人同往王屋一行,天龙堡主刻下亦在本帮!” 黑夫人向白夫人投去询问的眼光。 白夫人低声道:“堡主北上时曾吩咐过,我们只须督管堡内的事,不得过问外事,目下情况不明还是慎重些的好。” 黑夫人于是向堡外道:“知道了,请黄鹰主回报贵太上,我们摒挡一下堡内的事,刻回北上听命。” 白夫人接口道:“请代致候贵太上,蓝堡主有无什么话托转交代?” 黄鹰原以为黑白双娇好-弄的,上次在王屋曾见她俩向冷面仙子唯命是从的表现,认定她俩一听太上有请,必然大开堡门,客气招待。 不料,情况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连请入堡中款待的礼数也吝于一尽,不由心中发狠,迅忖道:软的不行,看来非硬上不可! 身后八个蕃僧自一听黑夫人开口,就直向堡楼瞪眼死看,那份德性,使人恶心。所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蕃僧的习性大都如此。 这不但使黑白双娇立时加深警惕,芳心大震,二将和八将更是怒由心起,恨不得挖掉这些鹰士的贼眼睛。 黄鹰刚阴沉地笑了一声:“好,那么我们告辞了。想不到鼎鼎有名的天龙堡,竟连白天也紧闭大门,真是可笑,礼貌也太周到了。” 八个蕃僧却忍不住了。为首的一个怪笑一声:“小子!真没用!早听佛爷的话多好?” 话声中,好像八只巨鹰,齐向堡楼飞扑。 黄鹰一拍马股,马儿负痛,惊嘶狂奔,其他牲口受惊,也掉头飞窜。这是黄鹰因牲口太近堡门,恐为堡众所伤,而牲口是白天所必需,故先把它们惊散。 人已一声不响,翻身掠上堡楼。 堡中猝然惊变,二将一声怒叱,埋伏在堡楼前道中的堡众纷纷现身,劲矢齐发。 天龙堡得有赫赫之名,除了蓝公烈的威望外,强将手下无弱兵,堡中不乏好手,训练有素,惊而不乱。可是,强弩劲矢,阻挡不了一身横练、武功诡异的蕃僧,在蕃僧铁掌轻挥之下,弩箭纷纷四散。 二将疾喝:“二位夫人且退,此间有我和八弟应付。”喝声未落,已和八将向蕃僧出手截击。 蕃僧一发凶性,猛不可当,八人联手一击之下,二将和八将就被震得鲜血狂喷,仆身堡楼。 黑白夫人同声清叱,翻掌应敌。 堡众一见形势危急,纷纷抢出卫主。 八个蕃僧,几乎同时集中扑向二位夫人。 堡中人数再多,也当者披靡,溅血横尸,但仍是前仆后继。 混乱间,猛听黄鹰喝道:“天龙武学,不过如此。二位夫人,请速束手,免多杀伤!” 手起处,就是天龙爪,把两个堡众伤在当场。 堡众骇呼声中,又有十数人折在八个蕃僧掌下。 黑白夫人正要拼死出手,黄鹰大叫:“拿活的!” 为首的蕃僧怪笑道:“美人儿当然要活的,给佛爷乖乖躺下。” 人已向白夫人柳文姬扑到。 就在这时 一声大吼,如打焦雷:“气煞老夫!水云老儿,快点!” 话声中,狂飙卷到,劲气四溢,硬生生把为首蕃僧逼得中途翻落。 两条人影半空回翔,一同坠地。 震落蕃僧的是八指驼叟聂克威。 另一个灰袍灰髯、手托旱烟筒的老者,正是太湖水云叟。 二老好像是由堡外赶回,刚好抵达。 跟着现身的是铁算盘陈平与大力金刚胡九龄。 八指驼叟神威凛凛,水云叟举止从容,陈、胡二人怒目横眉,顿使八个蕃僧攻势为之一挫。 堡众见大援已到,精神陡振,又自紧逼围上。 水云叟向黑白夫人低声道:“二位嫂夫人清退,这里有老夫与聂老儿料理。” 黑白夫人虽知是关切好意,由于身为主人,却不便就此撤身。 八指驼叟转向众敌,吼道:“蓝老儿把看家重担托付给老夫,有种的,冲着老夫来!” 黄鹰忙招呼蕃僧们,道:“这老头子就是王屋派的八指驼叟。”他大约不认识水云叟,故未提及,沉声道:“各位小心了!” 他本人则已盯定驼叟,暗暗凝聚一元指功。 八指驼叟吼了一声:“原来是你这小子?哼哼,以一元指伤了武当……” 黄鹰“嘿”了一声:“不错,正是本座,该轮到你这老匹夫尝一下了。” 一元指发! 堡众为之失色骇呼! 八指驼叟大怒,翻腕、侧身、探掌,几乎同时动作。 黑白夫人同时疾闪身形,娇呼:“聂老小心!” 裂帛响处 黄鹰身形一窒,连退三步。 一元指力打空,他自己左肩反被八指驼叟连衣抓裂,赫然三个血红如桃花的指痕。 三指弹! 这是八指驼叟右手失去二指后,苦心练成的绝艺。发无不中,若抓中筋脉穴道,能破真气。 黄鹰应变得不谓不快,虽然避过正面力道,仍是被余势抓中。 黄鹰怒极,他,自从一指毁伤武当谢尘道长后,沾沾自负,以为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过如此易与,有心在天龙堡炫露一下,也好让那些蕃僧刮目相看。 不料,他逞威不成反而吃瘪! 八指驼叟出名的性烈如火,一发怒,比天龙老人蓝公烈还要火爆吓人。 五凤帮所加给他师徒的,一把火,斗老宫全毁,使他有家归不得。爱徒小旋风乔龙之死,几乎使他要找蓝公烈拼命,毁去多年友情。谢尘道长之伤,使他对黄鹰冷必威有深刻恶感。现在黄鹰率人来犯天龙堡,且敢对他动手,无一不使此老不杀机狂涌,故才不惜以看家杀手,冒以老凌小之讥,存心立毙黄鹰于掌下。 黄鹰一声不响,面纱一晃,又闪电出指。 八指驼叟须眉皆戟,怒眼圆瞪,怒哼:“小子敢尔!”左掌一翻,右手三指又复抓出。 黄鹰由于已吃过苦头,本能地戒备,闪避极快,双方同时落空。 黄鹰叫道:“各位大师,还不快上,更待何时?” 八个蕃僧闻言同声怪笑,一动齐动,各出双掌,十六道车轮般的狂飙卷处,堡众非死即伤。 水云叟向天龙堡双娇沉声正色道:“二位请退!” 黑白夫人蹙眉相视。 白夫人凝声道:“多谢伯伯盛意。今日之事,即使玉石俱焚,愚姐妹也不能弱了堡主威望。” 水云叟激声道:“正是要二位嫂夫人为公烈兄一生令名珍重,还要老朽多说么?” 她俩怵然一怔,同声道:“那么多劳伯伯了。”同时撤声退去。 水云叟水袖一展,脚下行云流水,旱烟筒往腰间一插,双袖齐挥,“流云三叠袖”,劲风如刀,呼啸而出。一面喝道:“汝等退下!” 八个蕃僧在堡众重重围困之下,如虎入羊群,正杀得兴起,水云叟一到,立即分出二人向他攻来。 为首的蕃僧凶睛一眨间,大吼:“美人儿哪里去了”当先向内院扑去。 另一边八指驼叟一声大吼:“拐来!”大力金刚胡九龄立即脱手飞出狮头拐。 八指驼叟一拐入手,如虎添翼,一式盘打,风起数丈,顿把黄鹰逼出五丈之外。又大吼一声,挥拐横截那向内院扑去的蕃僧。 水云叟以一对二,被两个蕃僧缠住,竟无法脱身。 另外五个蕃僧挥掌震退阴阳算盘陈平与大力金刚胡九龄,呼啸着,一齐向内院扑去。黄鹰一声不响地,也随即跟入。 堡众死亡过半,欲阻无力。 陈、胡二人嘴角溢血,顿脚咬牙,正要追向内院,猛听蹄声急骤,瞬即临近堡门。 刚听得一声促声娇叱:“不好,他们先到了!” 一条人影已由堡楼之上,日影晔晔中如苍鹰下攫。 尚未看清形貌,来人空中翻身,头上脚下,半空蹬脚,脚尖至处,血光崩现。 夹击水云叟的两个蕃僧中的一个连转身都来不及,像滚冬瓜,滚出丈许之外。 整个脑袋成了稀烂。 “呜”地破风声疾,来人身刚落地,右臂一圈,又连吐三掌。 另一个蕃僧惊魂失神之下,狂吼连声,蹬蹬退出数步,喷出大口鲜血。 来人一声不响,骈指一点,蕃僧应指倒地。 眨眼间连挫二僧,举手投足之间,干净利落。 水云叟讶然注目,说不出话来。 陈、胡二人喜出望外,惊出意外,上前拱手道:“尊驾是……” 他俩当然不认识蓝继烈。 却听娇呼接口道:“是我哥哥!” 一条人影,由堡楼上飘进堡来。 来的当然是龙女,由于她是男装,使陈、胡等人为之一怔。 龙女急声道:“我是家凤呀!怎么……死了这多人,还不赶快……” 她不及说完,向内院弹身掠去。蓝继烈身如旋风,反而抢越到她的面前。 陈、胡二人回过神来,呀了一声:“是她!” 水云叟沉声道:“等下再说!” 人已掉头转向,向后院疾掠。 陈、胡二人本是讶异龙女怎会有哥哥?不知如何措词,猛然想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忙也向内院掠去了。 这时,整个天龙堡中一片混乱。 六个蕃僧,尚不知两个同伴已死,他们几乎一致的目标,是找“黑白双娇”。 更忘不了见人就杀。 穿堂入户,不见双娇踪迹,却被八指驼叟等人拼死缠住。 为首蕃僧,立时分出二人对付驼叟,其他四个,分为四路穷搜。 在内院深处,黑白夫人十分镇静而从容地取出毒鼠用的信石含入舌底,准备万一不免时,吞下以全清白。 突然,一声冷笑:“给本座躺下!” 猝然间,她俩刚要应变,无如来人是先出手再开口,措手不及下,双双被点了晕穴。 黄影一闪,闪电似的窜入一人,一手一个,挟住双娇,腾身而出,上了屋顶。 外院中,八指驼叟正被两个蕃僧困住,空自急怒,狂吼声中,狮头拐被一个蕃僧抓住。 另一个蕃僧狞笑一声,一扬巨灵之掌,击向八指驼叟背心。 “砰”地一声,如倒了一堵墙。 倒下的却是下杀手的蕃僧。 人影乍分,八指驼叟猛奋神功,夺杖旋身。另一个蕃僧刚一失神,背后一声冷笑:“该你了!” 蕃僧应声仆倒。 八指驼叟看出是一个紫衣少年突然现身,方自一证,随后掠到的龙女已娇声高呼:“聂伯伯,他是凤儿的哥哥。” 水云叟也适时赶到,疾声道:“两位夫人呢?” 龙女促声高呼:“白姨!黑姨!” 没有回应。 龙女弹身向内院扑入。 突然“哞”的一声牛吼,起自堡外。 接着有人大呼:“牯老,牯老,千万别放走一个!” 龙女匆匆折出,顿脚叫道:“两位姨姨不见了!” 大家面面相觑。 猛听屋顶上一声疾喝:“被人劫走,正向后山驰去,快追!” 龙女叫了一声:“三师哥!” 八指驼叟一顿狮头拐,吼道:“好个臭小子,八成是那姓冷的小贼!” 人已飞身上屋。 水云叟等相继跟上屋面。 只见葛品扬正向后山飞掠。 更看到百十丈外,四个扮成红衣鹰士的蕃僧正向左面山路如箭飞射。 后山远处,一条黄影,左右各挟一人,已快远出视线之外。 还用说么?八指驼叟大吼一声:“分两路追赶!那小子逃不上天去,有老夫就够收拾他了!” 同时与水云叟分向左右两边掠去。 蓝继烈和龙女却紧跟八指驼叟之后。 葛品扬一口气追下五里许,毕竟黄鹰先起步,虽然挟着两人,一时仍追之不上。 翻过后山,更连黄鹰的影子也不见了。 葛品扬真急了,一头大汗,停步四望,竭力平静自己。 突然,他听到右首百十丈外,目力不及处传来黄鹰狞厉声音:“你敢动,我先毁了她们!” 葛品扬心中狂跃,吸息轻声,循声掠去。入目之下,说不出的难言心情。 天下有这种想不到的巧事? 只见黄鹰冷必威叉手傲立,黑白夫人平放在他面前,昏迷如睡。 在他面前丈许处,俏生生地站着的,竟是令凤。 她,一声不响,平静得出奇,如同泥塑木雕。只有一双清澈的星眸,静静地凝视着黄鹰。那种眼光,有霜刃样的严厉,也有使人心抖的柔和。 葛品扬觉得有无形的力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黄元姐怎会来此?又恰好由后山而来,碰着黄鹰?这不是他深究的问题。 现在他所想到的是眼前要做的事 只要黄鹰对她一翻脸,或对二位夫人有所不利,立即拼命相搏。 黄鹰面纱抖动了一下,狠声道:“你!再不让开,我就也毙了你!” 她平静地道:“很好,趁此无人,正好灭口,反正太上只把一元指传给你,我,不过一个……”声哽而止。 黄鹰声形震颤了一下,截口喝道:“你,快去找那小子去吧!” 她眼皮一垂道:“你说什么?” 黄鹰怒叫:“找那姓葛的去!” 她惨然道:“必威,你不可这么说。” “去!” “你,何忍……” “你不是对他有意吗?在我面前还假惺惺作甚?” “必威!你不了解我。” “难道你……” “名份是太上当着天下武林定的。” “哼!那是太上的手段!” “那是你不相信她老人家?” “至少你是勉强的,心里……” “必威,你杀了我吧!” 她声音满含酸楚,使人心碎。 葛品扬心潮汹涌,说不出的是怒?是酸?是苦?他几次想奋身扑出,一种意念却使他忍住了,心在滴血,牙齿紧紧的,陷入下唇,也忘了痛,只有麻木的感觉。 黄鹰面纱抖动,声音发颤:“你,不嫌我?” “人贵知心,不关丑妍!” “那么,跟我走!” “好!到哪儿去?” “天涯,海角,何处不可容身?” “不!” “你?” “必威,回去!” “不行!” “太上很看重你。” “不!不!我不能回去,也无面目回去!” “回头是岸,并不算迟!” 他顿脚怒叫:“你是存心逼我?” 她凄然道:“好,必威,我随你……” 他感极而泣,双手捂面,低下头去。 她,目中泪光闪烁,向葛品扬停身之处凄楚幽怨地看了一眼.双目一闭,泪水涔涔而下。 葛品扬如雷打鸭子,只感到一阵心酸,肠断,眼睁不开,一片迷-,热泪盈眶…… 这,大概是人性的最高发挥吧? 她举手拭去泪痕,款款地走向黄鹰,柔声道:“走吧!” 黄鹰如斗败公鸡,茫然地,踉跄着向前狂奔。 她一仰面,又低下,紧随身后掠去。 葛品扬感到全身乏力,茫然如有所失。 猛听八指驼叟大声吼着:“可恨!可恨!那小子跑到哪儿去了?” 大约驼叟追岔了路,气得叫骂。 又听龙女不住喊着:“三师哥,三师哥!” 葛品扬一挺身,先掠到黑白夫人身边,解了晕穴,才大声应道:“我在这里!两位师母也在这里!” 只听龙女“呀”了一声,三条人影转眼飞掠而来。 八指驼叟发怔道:“好小子,有你的,那小子呢?” 黑白夫人已苏醒过来,赧然起立,相视默然。 葛品扬道:“我们快回去料理善后吧。” 龙女叫道:“白姨!黑姨!看,这是凤儿的哥哥!” 蓝继烈紫面涨红,一拱手,叫了一声:“姨姨!” 双娇讶然答礼。 葛品扬遂扼要地说明蓝继烈“归宗”的经过。双娇欣然改容,加之大难过后,喜极而泣。 八指驼叟一掌拍在蓝继烈铁肩上,叫道:“小子好样的,公烈有子,公烈有子,哈哈……” 葛品扬又为蓝继烈引见了八指驼叟,行过礼,一行匆匆赶回天龙堡。 回到堡中,水云叟亦恰好空手而回,追之不及,让四个蕃僧溜了。 只有葛品扬心中有数,四个蕃僧之所以拼命逃走,还是慑于他模仿牯老所发那特有的一声牛吼。 这次大劫,天龙堡男女所属,死了三十多人,伤了二十多个,“二将”与“八将”内伤极重,卧床不起。 蓝继烈拜过蓝氏祖宗牌位后,和堡中男女一一见过。葛品损挂念武当等派的安危,略为进食,随即与蓝继烈兄妹束装就道。 水云叟表示拟往黄山一行,顺道返回太湖。 八指驼叟则因陈平、胡九龄二人负伤,仍然留守照顾。 第三天的黄昏。 葛品扬和蓝继烈、龙女三骑上了武当。 “解剑岩”前下马,两个道人匆匆由山上迎了下来。 葛品扬察颜观色,心先放下一半。 两个道人向葛品扬稽首行礼,一个沉声道:“多谢葛少侠关注……” 他俩目光又一转,看了蓝继烈与龙女一眼。 葛品扬少不得引见一下,说明身份。两个道人感激之情,溢于眉宇。 蓝继烈沉不住气,问道:“那些蕃僧来过了?” 道人答道:“是的,来过了。” 葛品扬道:“贵派高手如云,且喜安然无恙。” 捧得好。 道人道:“幸得龙门古大侠及时赶到,本派总算未遭多大损折。” 蓝继烈惑然地看着葛品扬。 葛品扬心中有数,凭龙门棋士的名头及一身所学,决不能一木支大厦,力挽武当,一定是…… 另一个道人已赧然接口道:“是龙门前辈扮成一位上代高人模样,蕃僧受惊遁走。” 蓝继烈“嗯”了一声,尚未开口,葛品扬忙道:“如此,请二位道长代为致候贵掌门人,我们告辞了。” 两个道人同声道:“二位远来,敝掌门吩咐有请。” 葛品扬拱手道:“彼此不是外人,我等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两个道人满面歉容,殷殷不置。 三骑下了武当。 龙女道:“谢尘牛鼻子好大的架子!” 葛品扬道:“凤妹,你又发……” 龙女扬起马鞭道:“你敢” 蓝继烈闷声道:“别是他们掌门人不在观中吧?” 葛品扬正色道:“谢尘道长不可能此时离山。” 龙女哼了一声:“倒是我们干替人着急哩。” 葛品扬嘘了一口气道:“凤妹,对人要厚道些。” 龙女叫道:“你说我不厚道?” 葛品扬摇头道:“你也不想想,凭我们和武当的交情,谢尘道长会吝于亲自出迎么?” 蓝继烈不解道:“那么为何” 葛品扬道:“按着情理,必是谢尘道长受了伤,不能行动。人家名列五大派,这种有损面子的事,自然不会轻易启口,我们何必多所计较。” 龙女哼道:“就是你懂得人情世故。”猛加一鞭,当先驰去。 蓝继烈侧面问:“到哪儿去?” 葛品扬想了一下,尚未开口,龙女突然扭身回头,笑了一声:“当然是终南呀!” 葛品扬面上一热,作声不得。是嘛,最关情处,被人搔到了。白大姐和巫云绢的倩影,立即涌现脑际。 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情况,不禁心如油煎。忍不住也加了一鞭,纵马飞驰。 他这时,恨不得飞到“一品宫”前—— 第四十六章花弄影 在“谷城”打尖。 葛品扬毫不费事的找到一个丐帮弟子,一问,竟是消息不明。 无论是少林、黄山、终南……。 葛品扬心神不定,只好草草用过酒饭,上马继续赶路。 过“老河口”,经风陵渡,走山阳古道,再过柞水,终南在望。 越近终南,葛品扬的心情越紧张,大有“近乡情更怯”的况味。 刚策马上山,忽见一个樵夫装束的汉子挑了一担木柴由山坡上下来。 葛品扬等毫不为意,策马交错而过。 猛听那樵夫“咳”了一声,沙哑地道:“三位最好不要上去。” 一面已歇下柴担。 葛品扬一怔,回头惊问道:“这位大哥,什么意思?” 樵夫哑声道:“山上有强盗!” 龙女差点掩口。 葛品扬却更形紧张起来,忙道:“什么?” 樵夫道:“约在十天前吧?来了一伙强盗,杀人、放火……” 葛品扬心头“咯”地一声,张大了眼,几乎栽下马来。 蓝继烈也呆了。 龙女叱道:“真的?” 樵夫发怔道:“哪有假的……” 葛品扬心中一阵啮痛,说不出的是愤怒还是悲哀,拨马便向上冲。 龙女反而扭转马头,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樵夫脱口道:“我也在场,咳咳。”话未竟,一低头,俯腰,挑起柴担要走。 龙女纵马向下,狠狠地挥起马鞭,喝道:“站住!”马鞭已经“呜”的锐啸,扫到樵夫面前。 蓝继烈一勒马,楞了。 他瞥见樵夫左肩一动,柴担平空弹起,人却一弓身,窜出丈外。 “吧”的一声,龙女收势不及,一鞭扫在柴薪上,气得由马背上飞身而起,一面向樵夫扑去,一面骂:“可恶的东西!” 已驰上山坡十数丈的葛品扬闻声不禁扭身回顾。 只见那樵夫身形连晃,嗳!十九星罗迷踪步,让过了龙女的马鞭二击,惶声高呼:“姑奶奶,高抬贵手,小的下次不敢了!” 葛品扬本来扭紧、揪住的心情一驰,飞身下马,笑骂:“好小子,我揍死你!” 樵夫喘声连叫:“好,好!你打,你打吧,反正是俩口子一鼻孔出气!” 一面在龙女马鞭连掣下,如猴子般乱窜。 蓝继烈傻了眼,道:“怎么一回事?” 葛品扬又气又好笑,一指樵夫,向蓝继烈道:“继烈兄还不知这小子是谁?他该打!” 双臂往胸前一抱,袖手旁观。 樵夫乱叫道:“好个儿女情长的大英雄呀,若没有小圣手力挽乾坤咳咳,这年头好人难做,打翻了醋坛子,害我挨打!” 龙女一咬牙,喝道:“你敢再说说看!” 葛品扬看不过去,轻喝:“冠弟,这是什么时候,还胡言乱语的,凤妹饶了他这一遭吧!” 蓝继烈“噢”了一声:“原来是……” 赵冠笑道:“是开玩笑的时候。” 刚住手的龙女又要挥鞭。 他忙摇手道:“是该正经的时候!” 葛品扬问:“情况如何?” 赵冠笑了一口气道:“不好” 又接道:“也不坏!” 葛品扬还真把他没办法,在节骨眼儿上耍顽皮,葛品扬有时自认输了一筹,只好一仰面,道:“继烈兄,我们上去。” 是嘛,到了一品宫,还怕不一切即知? 赵冠刚一眨眼 龙女哼了一声:“你的鬼花样最多,不听你的,我们找白大姐去,谁希罕你,还有……” 赵冠扮着鬼脸道:“是要告状?” 龙女嗔道:“知道就好,古伯伯最听我的。” 赵冠一正容,叫道:“不能上去!” 葛品扬瞪眼道:“你捣什么鬼?” 赵冠冷冷道:“主人不在!” 龙女“噢”了一声:“哪儿去了?” 赵冠一本正经地:“侍奉严亲去了!” 葛品扬与龙女都不禁“呀”了一声。 弄月老人身中九寒沙毒,是葛品扬念念在心的事。 龙女眼皮一红,大约触动了孺子思亲之情,哽声道:“是谁告诉白大姐的?难怪她要急急赶去我娘那儿了。”一偏脸,看着葛品扬道:“我们先回去一趟好不?” 葛品扬为之答否两难。回王屋要耽搁时日,再说就此回去,拿什么向师门交代?如不表示同意,看样子。师妹又会发小性子。 果然,他一沉吟,龙女就气道:“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赵冠笑道:“奉告姑奶奶,现在,一品宫里,除了轮值的弟子外,已十九随白仙子走了。” 他眼光一溜葛品扬,提高声音道:“包括那位君相公在内!” 龙女“唉”了一声:“白大姐把人都带了去,这儿她放心得下么?” 葛品扬知道凌波仙子白大姐是心悬老父安危,探病侍疾之外,尚有看情况把老父接回终南之意,更有万一的打算…… 不讳之事,怎好出口,师妹口没遮拦,多此一问,怎好解释。忙转向赵冠打岔道:“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事?” 赵冠仰面道:“恭候阁下。” 他向西一指:“直叩潼关!” 葛品扬道:“是牯老的意思?” “然也,师父三天前也曾托丐帮弟子来关照过。” “有何具体吩咐?” “到了自知!” 葛品扬一面上坡去牵马,一面道:“委屈你同我合乘一骑,说说这次的经过吧。” 赵冠目光一直,叫道:“一个人要有良心、要有天理是不是?” 葛品扬一怔道:“你又在揭什么鬼?” 赵冠仰面道:“小俩口子不能同骑么?” 龙女脸一热,一声不响,挥起马鞭。 赵冠一闪避开,板着脸道:“那我就不说!”说完,掉头就走。 葛品扬为之啼笑皆非,喝道:“冠弟!” 赵冠头也不回:“我还有两条腿呢。” 葛品扬牵着马,“哟哟”道:“好,请上马!” 赵冠回嗔作喜,兴冲冲地折回。 上了马。 葛品扬牵马而行。 赵冠叫道:“喂!怎么着?” 葛品扬道:“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赵冠“噗哧”笑了起来:“到底还是怕” “你敢!”龙女叱着。 在一旁的蓝继烈楞楞地:“怎么搞的?来,同我合骑。” 葛品扬一声不响,只顾牵马下坡。 赵冠叹了一口气。 “行!行!还是你行!我认输了。” 葛品扬一笑上马,道:“该你说了!” 加了一鞭。 龙女哼了一声:“别理他,卖什么关子,谁希罕。”泼辣辣地先行驰去。 赵冠咋舌道:“还是姑奶奶厉害!” 葛品扬正色道:“冠弟,说正经的。” 赵冠就叙说经过 原来,牯老调兵遣将时,原是叫令凤到终南的。赵冠则是奉派去少林。 谁知老头子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叫令凤立即南下天龙堡,也不知此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冠在去少林途中,无巧不巧,碰到了白发魔母一行。 敢情,魔母一路追踪呼拉等,中途如风筝断了线。 魔母正在恨恨不已。 赵冠心中一动,福至心灵。 他告知魔母,先说明一切情况。继之,特别提出蕃僧们可能会到终南一品宫。 魔母一听,反正已经追丢了呼拉,愤恨之余,便掉头上了终南。 赵冠赶到少林,百了禅师立即下令戒备,结果,竟平静无事。 他再赶到终南一问,凌波仙子告诉他蕃僧已经来过,正在危急时,恰好魔母赶到。 结果,蕃僧无一幸免,来了六人,死了三对,一把火,连骨烧化。 魔母把弄月老人身负重伤的事告诉了凌波仙子,父女关情,她当然立即赶赴王屋探父去了。 原来如此,有惊无险,总算过了关。 潼关,夙有“金斗”之称。 葛品扬等一行赶到这里,很快找到了牯老等的落脚处。 大家见面,葛品扬把经过说出。 大家惊讶之余,都不知黄鹰和令凤会到什么地方去。 葛品扬见牯老没有什么表示,便信步走出来。 他想得很多,黄元姐的离去,使他心情恍惚,有太多的负疚,也有诚挚的谅解。走着,走着。 突然,他发现了惹眼的事。 只见一辆马车,由西向东,缓缓地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面。 是马车,不足为奇。车夫竟是淫魔严尚性,这就使他惑异了。 他想起在王屋凤仪殿前,曾使计把淫魔支走。那是遵照牯老的意思,告诉淫魔,他的元配雷阴婆现在王屋,要找他拼命,祸水三姬也在附近,如果找他们不到,可到额布尔寺去…… 葛品扬当时只是依计而行,猜不透是何用意? 当时,淫魔竟乖乖听话,匆匆走了。 现在,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他由西边来,证明他已去过了关外。 他自己做车夫,那么,车里是谁? 难道会是祸水三姬? 葛品扬一向机智百出,这时,却有点头大,呆住了。想想,是不可能的事。 却又不能说绝无可能。 且暗中看看再说。 只见淫魔搭拉着脸,正匆匆打开车门。 葛品扬直瞪着眼 却见淫魔探身入车,抱起一人,大步进入客栈。 葛品扬一楞,虽看出是女人,却未看出面目是谁。 那女人显然是有病?或负了伤。必然与淫魔有关,当是三姬之一。 猛听客栈内一阵乱。接着,是淫魔的吼声:“再说没有炕位看看,老夫劈了你!” 本来嘛,招商客栈,南来北往,“客满”是常事。 淫魔抱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直闯进栈,是难怪人家推脱的。 淫魔显然发了火,说不定疯性一发,就会杀人。 葛品扬快步走进栈去。 只见伙计苦着脸,不住打躬作揖,掌柜的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生意人也有生意人的忌讳。 最怕的是栈中死人。 有不少客人正在看热闹。 却无一人说话。 淫魔暴躁地一脚飞起,把伙计踢出一丈之外,碰在柜台上,轰然坠地。 他腾出一手,又要向掌柜的掴去,却被人一下扣住脉门。 淫魔刚旋身应变肿泡眼一瞪,吼道:“小子,是你!” 葛品扬放了手,笑道:“恭喜你捞回了一个。” 淫魔“嘿嘿”的嘘了一口气,没话说。 葛品扬故意道:“是谁呀?” 淫魔没好气地把挟着的女人移转了一下。 呀!竟是闭月姬。 葛品扬心神大震,迅忖道:呼拉已从这儿过去了?怎会落在姓严的手上? 是呼拉交给他?不可能。 是淫魔抢回的?无此力。 只见闭月姬双目紧闭,面如黄蜡,花容月貌,几成僵尸,真是不忍卒睹。 葛品扬忙问:“怎样?” 淫魔哼道:“小子,你没看清楚?她还活着!”又骂道:“这贱人该死,统统该杀!” 掌柜的吓得一哆嗦。 葛品扬一仰面,向掌柜的拱手道:“掌柜的,快设法让个房间。” 掌柜的哈腰道:“实在没有铺位了。” 葛品扬几乎脱口招呼淫魔到自己那边客栈去。但一想到牯老和龙门棋士等是否赞成?尚有最难惹的师妹,却又不敢擅自作主,强把话咽了回去。 淫魔已经双目通红,透露凶光,葛品扬暗叫:不妙!“咳” 了一声,迅步上前,悄悄塞了一锭碎银给掌柜的,沉声道:“一定得想个办法。” 掌柜的咽了一口唾沫,呵呵道:“让小的想想”眼一瞪,吆喝着伙计:“王八羔子的,还不快带客人……”摸着下巴想了一下:“把厢房腾出来一间。” 那伙计脸青鼻肿,刚挣扎起身,抚着伤处,一拐一拐地往内走去。 掌柜的赔着笑脸,虚让道:“请!” 淫魔哼了一声:“还算识相!” 他往内就走。 葛品扬暗暗叹气:有钱能使鬼推磨,信乎哉! 他想问问淫魔是如何找到闭月姬的经过,于是,便随后跟入厢房。 伙计苦着脸,战战兢兢地收拾着房间。 葛品扬看得不过意,一声不响地又塞了一块银子给伙计。 淫魔把闭月姬往炕上一放,一屁股坐下,直翻眼。 葛品扬吩咐伙计:“准备酒菜,送进来。” 伙计应着,溜出去了。 葛品扬闲闲地问了一声:“如何?”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是问闭月姬怎么样? 也是问淫魔怎会碰到她的? 还有,现在准备怎么办? 淫魔回过神来,吹气道:“这贱人死了好,可恨!可恨!” 葛品扬为之啼笑皆非,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说的? 淫魔溜了闭月姬一眼,挫牙道:“小子,老夫正要问你,你个子怎么会知道这贱人会跑到这里来的呢?” 这是什么话? 葛品扬焉能未卜先知,只好随口答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 “什么?” “不是呼拉把她们带走的吗?” “哼!哼!” “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还有两位呢?” 淫魔呼了一口气道:“老夫找不到三个贱人,一直跑到这里来,却在前面沙堆里看到这贱人,嘿嘿,真气煞老夫。” “没有看到呼拉?” “废话!老夫若是碰到了,早拼了啦。” 他话是这么说,凭他,敢碰呼拉? 葛品扬心中一动,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还有两个,你又准备怎样?” 淫魔转着肿泡眼,一声不吭。显然他想救闭月姬,苦于有心无力。 葛品扬却另有想法 闭月姬显然是被呼拉嫌她“不中吃”,中途抛弃的。 对“祸水成性”的闭月姬来说,这并不值得可惜。但,道义如山立,说来归根究底,她所以落得这般地步,皆由他葛品扬一时之计,才弄得如此惨。 他必须设法让她活转来。 只是,她是什么病?伤在何处?茫无头绪,他是不能采取行动的。 他当然不知道她是走失元阴,想算计呼拉,作法自毙,总算呼拉当时尚有“留用”之意,没有取她性命,经过长途劳顿,也只奄奄一息了。 一非伤。 二非病。 只要给她补益元气,自然能逐渐复原。这却非葛品扬能看得出来的。 淫魔似乎越想越气,恼怒已极,不住哼着:“统统该杀,该杀!” 葛品扬取出一粒灵丹,递给淫魔。 淫魔怔了一下,接过来,伸出大手,拨开闭月姬发乌的嘴唇,却把灵丹投入他自己口内。 葛品扬刚一呆只见淫魔一伏身,把脸凑到她面上,竟亲起嘴来。 葛品扬忙转过脸去,暗骂:这色魔,仍是不脱本性,这是什么时候? 可是,马上他就明白了。 淫魔头也不抬,一动也不动,好像亲着嘴不肯放。却是正在一口一口地度着真气。 葛品扬刚想转身离去。 脚步声响,伙计端着盘子,匆匆走进来。 目光一直,大约伙计以为那个女子的已经完蛋了,男的在抚尸大痛哩。 心中一慌,几乎盘子落地,张口要叫。 葛品扬轻喝一声:“进来!放好。” 伙计定定神,把酒菜盘子放在桌上。 葛品扬又取出一粒碎银,递过去道:“不干你的事,不要乱开口。” 伙计喏喏退去,忽又停步道:“呀!刚才外面有人问,好像是找您客官的。” 葛品扬一怔道:“我知道了。” 伙计匆匆溜走。 他也大步而出。 回到客栈,迎面碰到小圣手赵冠。 赵冠一眼看到葛品扬,一伸舌头道:“你溜到哪儿去啦?姑奶奶出去找你了。” 葛品扬懒得搭理,径找牯老,此老正与龙门棋士在“雅人雅事”,大下臭棋。 葛品畅想开口 无如牯老头也不抬,拈着子,苦苦沉吟。 还是龙门棋士行有余力地看着他,哼道:“小子,看看这一局你能领悟多少?” 葛品扬强捺住笑,只好作欣赏、观看状。半晌,才似“颇有心得”地道:“果然布子谨严,玄机难测,毕竟是国手与国手的气派。” 龙门棋士板着脸道:“你小子不妨多看看。” 葛品扬一面恭声应着,一面目注棋局,越看越好笑,真是惨不忍睹。 牯老好不容易下了一子,哼了一声:“小子,等你师父一到,就要瓮中捉鳖,呼拉别想再溜啦。” 葛品扬暗笑:人家早已过去了,你还有闲心下棋?还说要等师父? 他忙道:“家师会来?” 牯老噢了一声:“是他的事,他岂能置身事外?” 不错,严格说来,头绪虽多,无一不与师父天龙老人有关。 天龙老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那是因为 天龙老人的身份在今日,仍是万流景仰的天龙堡主,中原武林领袖,一身所寄,不论如何,他必须出面。 还有师母冷面仙子与断肠花的恩怨,也即是天龙老人与冷面仙子的恩怨,因这一段恩怨,而致造成凤帮与龙堡的对立,搅得武林一天星斗,使五大门派非死即伤,师父与师反目,细说来又是因为断肠花而起。而断肠花的死,线索又在呼拉法王身上。 因此,连带发生的一切变故,包括弄月老人的寒毒,全凑到一个死结,都得由呼拉身上解决。那末,为了整个武林,为了师父与师母的分合大事,故旧友谊,一句话,必须天龙老人出面了断。 难怪此老在此“按兵不动”,原来是等师父。 也只有此老才有这份沉潜的心情。 牯老又道:“你师母也应该来!” 葛品扬一怔道:“师母,她老人家有病……” 牯老哼了一声:“司徒老儿目前已经过这里,他就是为了你师母的病出关采药去的。” 甚品扬大为感动,原来医圣毒王已经先出关去了。大漠风沙,何等辛苦!只是为了采药,救治师母的病,伟哉医者心,应当留下“医圣”二字,去了“毒王”二字! 牯老又道:“司徒老儿恁地卖力,固然是为了和你师父的交情,说来也与你这小子有关。他说:“如果不是小葛,他已老死金陵破庙里了。饮水思源,我不能不尽一份心意!’看来,你这小子是有点出息。” 龙门棋士下了一子,叫道:“好棋!” 葛品扬说不出的惭愧,想起了那尊玉佛由它而发生的许多事,对沉鱼落雁姬涌起了无限的惆怅,也说不出所以然,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刚问:“司徒前辈有没有提到白老前辈和几位姑娘的事?” 牯老正为棋局变化用心,“嗯”了一声:“反正人没有死就是了,倒是我老人家的棋,咳咳,小子,你看看” 葛品扬无可奈何,只好又作注目全局状。 这大概算是龙门棋士唯一下得“好”的一盘棋吧? 黑棋被白棋猛攻之后,黑大龙仅获两眼,虽是活棋,已没有多少实地了。 估计一下,白棋可赢二目半。 而执黑棋的竟是牯老。 这,真可说赢得使人摇头,输得使人叹气。 在二大“国手”之间,葛品扬能说什么呢? 他想伸手,也难回天了。 他只有不赞一辞。 这样闷声不响也不行! 牯老在“臭”不认输之下,仍是一叠连声地:“奇怪!奇怪!我老人家一向有‘黑子无敌’之称,怎么,怎么……” 龙门棋士虽一表岸然,俨然大国手的“棋品”到家,已炉火纯清,却掩饰不了眉宇间的得意,“嗯嗯”着:“也许,也许是您老故意‘食畏招’,咳咳,为了使后学有所启示,不得不如此” 他眼光一扫葛品扬:“这小子和冠儿,就曾经我多方指点过,所以,后来大有进境,大有进境。” 牯老取下烟杆,装着烟丝,不住点头道:“虽然如此,该轮到你执黑子了,嗯嗯,再试试看。” 葛品扬在一旁可苦了啦。如非紧紧吸住气,非笑出声来不可! 这两位臭不可闻的国手,这种自说自话,确实够人受的。 趁二老打扫战场,准备布子的空隙,葛品扬不住舐着嘴唇。 龙门棋士一瞪眼,道:“小子,有话就快说,一经布局,就不能分神了。” 葛品扬暗吸一口气,便把在街上碰到淫魔严尚性,弄回了一个要死不活的闭月姬,及赠药的经过说出。 龙门棋士“噢”了一声:“一个淫棍,一个贱货,理他则甚!”又哼道:“五台三魔,没有一个好东西,听说和你师父有一段梁子,偷袭五凤帮的事你忘了?不宰他已够客气了。” 葛品扬正要开口 牯老把手中棋子往盂内一丢,道:“小子为何不早说?带我老人家去!” 龙门棋士一楞。 牯老嗯了一声:“要找呼拉,说不定着落在这对狗男女身上!” 人已大步而出。 葛品扬只好抢先引路。 冷眼一瞥不但龙女不在,连蓝继烈和赵冠也都不知何往? 到了那家客栈。淫魔严尚性正在独个儿吃喝,满眼红丝,十分怪相。 葛品扬还未开口淫魔已抛杯而起,翻着肿泡眼,直瞪着牯老。 那样子,是又惊又怕。 牯老旱烟筒向淫魔一伸,道:“你这色鬼,你那偷汉子女人怎样了?” 葛品扬想笑不敢 淫魔一楞,道:“贱人不是在睡着嘛?” 牯老道:“你,在什么地方找着她的?” 淫魔道:“在沙堆里,谁知道叫什么地方?” 牯老瞪眼道:“离此多少远?” 淫魔呆了一下,道:“百把里吧。” 牯老哼了一声:“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淫魔眨眼道:“老夫看到她时,她已和死人差不多了。老夫夺下一辆马车,一直到这里”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晌午时分。” 牯老眼光一扫炕上仰卧着的闭月姬,虽然沉睡如死,呼吸不匀,蜡黄的脸上,却有点血色了,大约是丹药之效,加上淫魔度气之功。 葛品扬这么想着,又忖道:折腾得这个样子,一具臭皮囊,曾是桃花面,美在哪里?难怪佛家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说,眼前可不就是一个例子? 却听牯老“呸”的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他用旱烟管一指淫魔:“你这王八羔子,对这短命病也没办法?” 当面骂人,也只有牯老有此资格。 如果换了人,淫魔早发毛了。 在牯老面前,淫魔实在害怕到骨子里,只有直眨肿泪眼的份儿。 牯老喝道:“你聋了么?” 淫魔回过神来,唔了一声:“这贱人,得躺二三天才能好些。” 牯老怒道:“老夫要她现在说话!” 这,似乎不近人情,要垂死的病人说话? 葛品扬却知道此老言不轻发,如非十分必要,非要闭月姬说话不可,不会如此。 淫魔楞了一下,大步向炕前走去。 他先嘶哑地叫道:“阿月,阿月,醒来!醒来!”再用手去推她。 由此,可知淫魔虽然凶淫成性,对女人穷凶极恶地荒淫好色,但多少也尚有一份情意。 尤其是对祸水三姬。 如说他无情,他不会发疯,也不会到处找寻三姬。更不会老远地由大沙漠中把垂死的闭月姬载回。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欲、恨与嫉妒。 闭月姬并未醒来,只是干涩无神的眼睛,无力地张动着,似乎已有知觉。 这使人由衷生起一阵怜悯。 淫魔骂了一声:“这贱人……” 却是声哑无力。 牯老喝道:“你走开!”走近炕前,一掌按在闭月姬的头顶百会穴上。 淫魔大嘴翕动,唇角牵动着,肿泡眼内涌起了大泡泪水。 葛品扬吸了一口气,呆在一边。 他知道只要此老一伸手,行功度力,闭月姬的命就十拿九稳了,真是她的造化。 这也是他所未料到的。 淫魔更未想到,难怪深为感动。 人性本善,在患难中才见真情。 约一盏茶的时候,闭月姬面上涌起了红晕,憔悴中又见妩媚。 红颜之美,在于那自然而不可缺的“红”字。 她的眼睛张开了,充满了光辉,恢复了生机,一下子,好像出现了奇迹。 她目光转动 她看到了淫魔。 也看到了牯老。 当然也看到了葛品扬。 这一瞬间,她脸上掠过复杂的情感波动,看不出曾有几种变化。 葛品扬所见到的,是她面上泛起一阵潮红,她也会感到忿意? 接着,她星眸一闭,滚出豆大的泪珠。 是感动?抑是大难之后的伤感?或喜极而泣? 牯老撒开手,神色如常,足证此老功力之深湛无比,不过额上也微微见汗。 她似欲起来,却仍显得无力。 牯老瞪了发怔的淫魔一眼:“再给她度几口气,就够了!” 淫魔真个毫不避眼地上前一步,抱住她,就亲嘴。 她涨红了脸,且有反抗的表示。葛品扬一阵脸热,又好气又好笑。 淫魔站起,长长地换气。 她一骨碌地起来,面上绯红越艳,活生生的又是本来的闭月姬。 她整整衣衫,推开淫魔,向牯老一福道:“谢过老爷子。” 淫魔道:“老人家要你说话!”真是多此一说,也可见淫魔心性大变,求好心切。 她道:“老爷子要奴说什么?” 牯老道:“说说你被人丢弃的经过,是不是呼拉亲自把你丢掉?” 她呆了一下,眼一红,咬牙道:“奴一直精神不好,一路上由羞花妹妹给奴喂食,后来只听羞花妹妹和那野和尚吵了一阵,奴就失去了知觉!” 牯老点头道:“呼拉急于逃命,嫌你累赘,又不愿耗费功力让你复原,所以抛弃你。 嗯,老夫问你可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话?除了羞花外,不是还有一个什么沉了鱼又落了雁的什么吗?她呢?” 葛品扬差点笑起来,此老连沉鱼落雁姬也弄不清楚。 闭月姬想了一下,道:“有!羞花妹子曾经大声和野和尚吵,显然是有意说给奴听的……” “怎样?” 闭月姬道:“羞花妹子大声嚷着:“大和尚,你自己把自己说得怎样不得了,为什么一路上鬼鬼祟祟地怕见人?打扮得像个做生意的丑样子?是不想当和尚了?还是怕官府抓你?’只听贼和尚说什么‘你们中原的和尚也有还俗的!就算咱家也还俗了吧!’接着,又吼喝着‘走’!奴就……” 说到这里,声便而止。 显然,她就被人丢弃了。 葛品扬暗暗叹气道:这就是法王?真是混账极了,又毒,又奸! 在他的意识直觉上,眼前的闭月姬似乎换了一个人。 她身上以前的一股骚荡媚气消失,使人肉麻的荡笑和动作表情也不见了,却透出楚楚可怜的情态,也许人经大难之后,有所改变;或者,在伤心之时,当看牯老面前,收起了她的荡性。 牯老沉吟了一会,点头道:“难怪让他溜过去了,果然是经过化装。怎的连那多眼尖心细的叫化子也被瞒了过去?” 葛品扬知道此老是对呼拉能避过一路上的丐帮弟子耳目逃出关去而感到遗憾。 他只不知牯老为何要打听这些?难道只要查证一下呼拉是否已经出关了? 这是无关紧要的,此老何必“小题大做”? 但,他立即否定自己的想法。此老有深意,只是一时忖度不透罢了。 只听牯老嗯了一声:“好了,没你的事。” 他出门时,头也不回地哼道:“下半世能好好做人,也不算太笨,也不算太迟!” 是对谁说的? 淫魔一楞,肿泡眼张得大大的。 闭月姬垂下了头。 葛品扬当然明白,眼见牯老已大步走出,就也未多停留,当然没看到闭月姬扑入淫魔怀中哭了。同样,也未看到淫魔呆呆地,喃喃地自语:“是老夫自己该杀嘛?你……你这…… 呵呵……” 葛品扬出得店门,迎着风,嘘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并不是对淫魔有所好感,而为淫魔庆幸,也为闭月姬有所庆幸! 只是由于三姬是由他安排去呼拉法王处卧底,道义上的担子,有无形的压力,经此一来,他感到走路也轻快多了。 不过,他仍对羞花姬与沉鱼落雁姬的安危,感到沉重的负担。 他在仔细捉摸牯老查问闭月姬的用意。 他也回到客栈,仍在忖度闭月姬所说羞花姬有意发话的涵意。 可惜,想不透有何玄妙,好像一朵花,在月色朦胧下弄着影子,很难捕捉到花影的真正轮廓。 却听牯老在向龙门棋士说道:“我老人家断定呼拉贼秃一时不会径回老巢,果然不错,也证实了他可能的去向……” 什么话?真是没头脑。 葛品扬几乎冲口而出,说:“呼拉不回老巢,却到何处去了?他为什么不回老巢?” 只听龙门棋士笑道:“您老高见。我也在想,如果他要回额布尔寺,不会由此经过,一定会治大河(黄河)或抄陇、甘古道的。” 葛品扬有点明白了,因为,额布尔寺是在青海,接近皋兰,只有斜出陇西,或过六盘山,不会冒险穿过密过王屋的潼关。 那末,呼拉为何会走这条路? 难道也是虚虚实实的运用? 又听牯老哼了一声:“所料不错,这回可不会让他再溜了,我老人家给他一个瓮中捉鳖,这贼秃可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龙门棋士道:“愿闻您老明教!” 牯老道:“你可知道有个‘五佛寺’的地方?” 龙门棋士“噢”了一声:“不知!” 牯老道:“就是呼拉贼秃的一处秘密别院!” “别院?”龙门棋士一怔道:“这番和尚还有这多讲究?” 牯老笑道:“这叫做‘狡免三窟’。凡是大奸,一定多疑,我老人家昔年听人说起这贼秃除了在额布尔寺作威作福外,还另有两处什么行宫。由这里到五佛寺最近,这贼秃十九是做贼心虚,防备到老夫穷追不舍,也可能是躲避白发老婆子的追踪,额布尔寺目标太大,又因他此次入寇中原,弄得灰头上脸因此才想先避避风头再说。” 龙门棋士嘘了一口气道:“听说额布尔寺高手云集,喇嘛有三千之众。他为何明知大敌紧蹑,却舍去大有依仗的根本重地?” 牯老截口道:“这就是他自作聪明的地方。他除了对老夫忌惮外,别人都不在他眼里。 他以为老夫及白发老婆子一定直扑额布尔寺,他不在,等于白跑一趟,最多不过伤折一些手下,他却可以静观我们动静而从容进退。” 龙门棋士大悟道:“贼秃果然老奸巨猾!我倒没有想到他有这种打算!” 葛品扬忍不住插口道:“五佛寺在哪里?” 牯老取下烟杆,装着烟丝,道:“你小子憋不住了?” 葛品扬只好笑笑。 牯老道:“在乌鞘岭过来这一边,长城的外面。” 葛品扬道:“那还很远呀。” 牯老喷了一口烟道:“小子,你急个什么?” 猛听赵冠在房外促声叫道:“来了,来了!”话声中,人已匆匆入房。 龙门棋士瞪着他:“小子,你作什么怪?” 赵冠笑道:“冠儿是说天龙师怕他们来了。” 葛品扬一听师尊到来,心中一阵激动,喜溢眉梢。忙道:“冠弟,‘他们’还有谁?” 赵冠笑道:“你猜?” 龙门棋士喝道:“在牯老爷子面前,别顽皮!” 葛品扬刚又说得一声:“冠弟……”猛听有人接口叫道:“果然在这里?” 葛品扬一听是妙手空空儿罗集来了,相必箭创已愈,忙含笑迎出。 罗集笑嘻嘻的,气色很好,彬彬有礼地先向牯老和龙门棋士行礼。 龙门棋士瞪眼道:“算你小子命大,天龙老儿在哪里?” 葛品扬也正要问哩,凝神倾听。 罗集恭声道:“天龙前辈与少林百了禅师、黄山白石先生不久即到,五凤帮五位帮主和青、蓝、紫三位鹰主已经抵达。”说到这里,向葛品扬笑笑,笑得葛品扬莫明其妙。 他忖度着 少林和黄山二位掌门人与师尊同来,等于是代表五大门派参与此事。 百了禅师不说,白石先生能够翩然西来,倒是意外。八指驼叟现在天龙堡照料,无法赶来是意料中事。谢尘道长因裹创不克下山,人情之常。 五大门派,存下一位白大姐,在王屋侍疾,无法分身,当然不能来。想到这里,不禁一阵脸热,淡淡的轻愁,漾出丝丝甜意、缕缕怀念。 师尊等尚在途中,黄凤等已经先到,等于五凤帮已倾巢而出,可不是么?除了黄鹰不知下落外,其他三鹰都来了,加上自己这个红鹰,可说到齐了! 想到黄鹰,连带又想起另一个人。往事堪哀,对景难排,一阵酸涩,有“无语只凄凉” 的感觉。他心内叫着:也许她是对的,能够不落言诠就好…… 他思潮电旋,也不过想想而已,只听龙门棋士“唔”了一声:“够热闹了,想不到白鸣天也会来,老白可以多杀几局了。” 步履声响,龙女领着黄凤以下和青、蓝、紫三鹰已到,向牯老及龙门棋士行过礼,由黄凤发话道:“老爷子,奉太上指令,前来恭候您老差遣。” 牯老点头道:“很好,你们年轻一辈去谈谈。我老人家棋兴又发了,咳咳。” 龙门棋士马上移座。 黄凤等告罪退出。 赵冠吩咐店伙备酒设席。 葛品扬跟着退出,向黄凤等拱手道:“卑鹰参见帮主。”又道:“太上安好?” 黄凤含笑还礼,道:“红鹰主辛苦了,太上很好,要本座代达慰问之意。” 葛品扬眼一红,又向青鹰等见过。 黄凤又道:“红鹰主可能不久会见到太上。” 葛品扬惊喜的“噢”了一声:“可是太上也来了?” 黄凤点点头。 葛品扬心情振奋 如果师母冷面仙子也决然出面参与此事,由微妙中看出端倪,可见师母与师尊间已无敌意,合力对外,那末,离释嫌修怨、和好如初的时候已不远了。 这,正是自己朝夕以求的事。如果能有这么一天,自己再辛苦,又算得什么呢? 他目光偶扫,无意间却瞥见红凤正呆呆地凝视着他。 一接触他的目光,迅即避开,颊涌红晕,微俯螓首,眉毛下垂。 葛品扬不禁心中一阵惘然。 他想起了和巫云绢易容化装为祖孙俩,初次投身雅静山庄,为人师表的往事。 而她就是自己的入门弟子。这妮子,曾经暗恋易钗而弁的“君云君”,又…… 曾几何时,眼前相对。 “唉!”他由心底重重地感叹了一声。他能表示什么呢?这种微妙的事,能在人前失态吗? 却见龙女冷冷地看着他,又转向黄凤,笑道:“这里房子不够,又不好,大姐,我们另找地方去。”说着,当先走了出去。 黄凤笑了一笑,向葛品扬等点头示意,和四凤相率离去。 小圣手赵冠鼓着腮,装正经。 妙手空空儿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葛品扬大窘,佯怒道:“又是什么名堂?罗兄,你且歇着,我迎接家师他们去。”大步而去 小圣手以为他已走啦,以手捂住嘴,嘻地笑了起来。 葛品扬猛地回头,“哦”了一声:“冠弟,你看到继烈兄没有?” 赵冠一楞,道:“糟了!大半天没见到他的影子啦,别是走迷了路吧?”想笑,又自忍住,道:“我们分路去找他。” 葛品扬呆了一下道:“好,我向东,顺路。” 赵冠道:“我们一同出去,等下再分路。” 三人匆匆出了客栈。 小圣手故作轻松地问:“罗兄,你离开王屋时,白老前辈可已好点了?” 罗集道:“还好,只是不能起床,一切要人伺候。” 赵冠道:“那真辛苦白掌门人了。” 罗集道:“女侍父疾,应当。” 赵冠道:“白掌门人可知道你们西来之事?” 罗集道:“当然知道,她本来也想参与的,却被冷老前辈劝住了,侍候严君更要紧嘛。” 赵冠连连点头,拖长了声音:“不错,我想,她会有什么交代你吧?” 葛品扬忍不住喝道:“冠弟,这是什么时候,少罗嗦好不?” 赵冠叹了一口气:“你不想听,我倒想听呢。” 罗集“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白仙子倒没有说什么,那位巫姑娘却代她传话,要我告诉品扬兄” 赵冠接口道:“不是‘马上相逢无纸笔’,一定是‘凭君传语报平安’。” 罗集一怔,道:“不是,只有‘塞外风沙,望多保重’八个字。” 葛品扬本想一把抓住赵冠,无奈赵冠早已闪去一边,摇手道:“在此分路,找继烈兄去。” 葛品扬莫可奈何,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罗兄,谢谢你。” 罗集道:“听清楚了就好,我几乎忘啦!” 第四十七章 前尘如梦 在潼关之东十里外,葛品扬和罗集迎着了天龙老人和百了禅师、白石先生。 另外,还有少林罗汉堂中特别选出的八位高手。 葛品扬见师尊除了容颜略见樵悴外,已十九复原,心中无限欣悦。 白石先生执着他的手,对他一看再看,不住说:“好!好!” 好什么呢?恐怕只有白石先生自己明白了。 “好”得葛品扬红着脸,连声谦谢:“请前辈多多教诲!” 百了禅师哈哈大笑:“天龙大侠,你这位令高足,别的不谈,单是前年中秋洞庭君山一会。那一次见面,事后才知真相,而当时的言谈举止……” 白石先生大笑接口。“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几十年的老朋友了,那天晚上,谁也没有想到不是你本人呀!” 百了禅师口宣佛号:“善哉,单是那一份雍容镇定、举措自如的功夫,老衲就由衷佩服。” 白石先生又接口大笑:“还是那句话,好!好!天龙有徒,天龙有徒,阿弥陀佛!” 百了禅师和另外八位少林高僧都为之莞尔不已。 葛品扬却一身大汗,悚然连道:“弟子无知,弟子无状,恭请师尊处罚。” 前年葛品杨易容化装,冒充天龙老人赴约洞庭君山,要言不繁,向五大门派掌门人交代龙鳞镖的事,不过一时权宜之计。 现在虽然事过境迁,但这种冒充师尊蒙骗于人之事,加上师母命风、鹰运用“龙鳞镖”、“天龙爪”和“一元指”等绝学伤害云梦二老及五大门派门下弟子的旧账,都非师父-一交代不可,也是师母必须交代的。 被百了禅师一时高兴,顺口揭出往事,言者无心,当作“大为欣赏”,而听者有意,却使师父难堪怎不使葛品标又惊,又窘? 他已瞥见师尊神色突然转严肃,可知内心之沉重难受。 还好,天龙老人终于展言一笑,道:“品扬这孩子,虽然胆大妄为……"白石先生已裁口叫道:“公烈兄,什么胆大妄为,我说他就是胆大妄为得可爱。百了掌教也是欣赏他这一点的,所以,公烈兄不能责备他。” 百了排师忙道:“老衲正是这样想,后生可畏,为师门分忧代劳,确是难得。天龙大侠,请看老衲薄面,就此带过。” 白石先生接口道:“对!公烈兄如心有不择的话,被聂老儿知道了,他会第一个不依你。我想,谢尘道长也是同一看法。” 显然,二位掌门人,都察觉到因一时未及深思,勾起这段并不算愉快的旧事,恐损及天龙老人尊严,所以,都忙于打圆场,弥补“失言”。 天龙老人大笑道:“这,以后再说吧!蓝公烈有妻如此,有徒如此,总得对天下同道有个交代!” 暧!不是说着玩的,出于天龙老人之口,一字千斤,够重! 葛品扬好不尴尬,只有一言不发。他想,为了师门,不论自己功过如何,一切都要有勇气承担下来的。而且,必须是坦然的承受。只要无损于师父和师母的面子,他都不放在心上,有此想法,他就也不觉得怎样了。 百了禅师大约真个急了,连宣佛号,刚叫:“天龙大侠,请听老衲……"却被白石先生示意截口笑道:“公烈兄的为人。谁不知道? 一切听他的,以后再说吧,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解释不了的误会。” 他哈哈一笑,又道:“品扬,牯老前辈一定已有了安排。我想:呼拉决逃不过他的算计中,我们和你师父都得听他的差遣呢。” 葛品扬道:“他老人家在忙着布局,刚才还说等前辈您去杀几局哩。” 笑声中,龙门棋士迎出客栈,一把拉住白石先生连叫:“好呀,你这穷酸专会享清福,居然也会下黄山,来!先杀三局再说!” 一行进入客栈,酒席已备。 龙女等亦一拥而来,她急急向天龙老人喊着:“爹!娘呢,她好多了吧?” 那是女儿关心亲娘的病,自然的孺慕之情。 黄凤等也上前行礼。 天龙老人慈祥地笑着,抚摸着爱女的秀发,目光却有点疑滞。 老人有着无限的感慨,也有尽在不言中的心怀。 葛品扬感觉最敏锐,他早已发现蓝继烈仍未见面,连小圣手赵冠也未见回来。 他更能体会出师父那一瞥的眼神,等于在问:“怎么不见继烈呢?他到哪儿去了?” 葛品扬心中着忙,还要强自镇定,正想装若无其事的溜出去。 猛听龙女叫道:“爹,继烈哥哥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大半天没有看到他,爹来了他还不回来。” 一顿脚:“凤儿去找哥哥。” 又狠狠地看了葛品扬一眼。 葛品扬好不心慌,道:“冠弟已去找他,我再去一下……” 龙门棋土“噢”了一声:“怎么?我只顾陪牯老对林,他会跑到哪儿去?冠儿忒也不懂事!” 话未了,已冲出门去的龙女叫道:“可不是他……” 葛品扬正随后跟出,以为是蓝继烈回来了,一抬头,却不禁一呆,暗叫不妙! 原来是小圣手赵冠匆匆地低头赶回。葛品扬一看,便知出了岔子。 龙女抢着迎上,还未开口…… 赵冠一摆手道:”“我们要快……” 龙门棋上喝道:“怎样了?” 赵冠向天龙老人行礼,叫了一声:“师伯……”又见过两位掌门人,接着沉声道:“冠弟问过丐帮弟子,刚好得到消息,据说继烈兄盯住一个郎中直向西去了,他们正拿不定主意,因他们尚不清楚继烈兄的底细。” 龙门棋士怒道:“你怎么不好好陪着他?”又觉得这是废话,搓着手道:“郎中,会是谁呢?” 葛品扬脱口叫道:“不会是老毒物司马浮吧?” 龙女叫道:“我们快去,哥哥上当了!” 一面向外冲出。 天龙老人缓声道:“凤儿,回来。” 神色是那么从容,语气是那么镇定,龙女一楞,刚叫了一声:“爹!” 天龙老人笑道:“一个郎中,即使真是司马浮,也未必奈何得了继烈那孩子。已经去了半天,急也不在一时!” 龙女叫道:“爹,就是哥哥已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天龙老人招手道:“风儿,你过来。” 她眼中转着泪花,一步一步地走向老父。 天龙老人牵着她的手,向大家笑笑:“喝酒吧。” 早已高踞首位的牯老,喷出一口烟,磕着烟灰道:“蓝公烈到底是蓝公烈。大家坐下来,吃饱了再说。凤丫头,你哥哥出不了事,出了事唯我老人家是问。” 龙女闭紧樱唇,负气地不作声。 老小依序入座,牯老自顾吃喝,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葛品扬虽然心中不安,慢慢地也就定了神,暗中向龙女作“安心”的示意。 好容易牯老连打饱呃,又饭后一筒烟、赛过活神仙起来,直到磕落第二筒烟烬,才道: “品扬,你去买些东西来!”递过一张已经写了字的土纸,又转对赵冠道:“冠小子,你去告诉伙计,准备牲口伺候。” 显然,是要马上动身,连夜赶路了。 又见此老对天龙老人及百了禅师等-一低声吩咐了几句,最后,徐徐站起,旱烟杆腰间一掖道:“这叫做‘十面埋伏’,我老人家敢说一句:“一击成功’!走吧!” 蹄声震破夜空,尘烟滚滚西去。 在河西走廊上的“景泰”。 这儿正倚万里长城。 在翻过长城的那一边,荒草连天,风沙滚滚中,数里长的塞外红柳掩映里,有一座古刹。 一式的麻石砌墙,盖着铁瓦。 在风沙漫天、红柳匝地中,别有一番古趣。 沿着红柳,是一道关外罕见的清澈溪水。 古刹,就是有名的五佛寺。 清溪,就是有名的神水。 长城外的荒漠里,竟有这么一座五佛寺,好像有点奇特,却是河西走廊一带出名的佛寺。 每年的四月八月,有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前来进香礼佛。 因为,它有一段动人的神话。 据说曾有五位罗汉云游至此,看到荒草迷离,风沙千里中,一边是长城古堡,一边是渺无人烟,行旅至此,皆苦茫茫天涯,连解渴之泉都没有。 为了怜恤世人,乃大发善心,各显神通。 为首罗汉向黄河之神借水,掘地成河,引来这道清溪。凡是饮了这道清溪的水,不论人畜,一定平安,并能治病。其他四个罗汉分别施展佛法,移栽红柳,运来巨石。 一夜之间,这儿就有了一道清溪,数里红柳,一座古寺。而后,出现了喇嘛,在寺中塑了五尊佛像,也传出了上面这段神话。 方圆数百里的人都相信它,因为,大漠中怎会生长红柳呢? 那一流清澈,不见源头,终年不固,那么多的巨石,大漠中怎会有?只有法力无边的仙佛之流才能做得到,因此,无人怀疑它,五佛寺就这样出名了。 然而,却无人知道这鹰五佛寺里,另有地下密室,密室中别有天地,供着大圣欢喜天—— 西藏喇嘛奉为最高神佛的“欢喜佛”。 更无人知道这儿是呼啦法王专门劫藏汉女,纵情声色的行宫。 因为,依照他们的教规,在庄严的额布尔宫里,是除了藏女外,严禁其他种族的女子进入的。 呼拉法王为了兼收并蓄,满足兽欲,才有这座行宫别院。 在这里,除了呼拉法王和座下亲信弟子外,是连额布尔寺的喇嘛们也不知道的。 外人,当然更是不知道此中秘密了! 这一夜难得的风不大,沙也不扬。 一勾淡黄月,照映在红柳清溪之上,有宁静的美。 铁瓦也幻着乌光。 却有一辆马车,激起烟尘,蹄声,轮声,划破了宁静。 一直向红柳中驰去。 陡地,一声暴叱扬起夜空:“哪里来的?”却不见人影现身。 马车骤然停住。 车把式不!是一个郎中,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阴沉的长脸,沙哑地哼道:“是老夫!” 郎中怎会充当车把式?做生意怎会做到塞外来了! 暴声陡起,透出惊讶:“原来是司徒护法,你怎会知道这里的?” 天晓得! 郎中竟是老毒物司马浮。 老毒物鼻音哼哼:“老夫当然知道,请见法王大驾。” 心中却发狠:若非老夫也恰好住在潼关那家客栈,偷听到姓严的王八与闭月丫头和那老不死(指牯老)的话,猜想到呼拉老番秃司可能会把小怜那贱人带到这里,老夫怎会知道来这里? 红柳交织中,现身走出一个喇嘛,大步向老毒物走来,有点不相信,而又奇怪地狞笑着,一指马车道:“车里是……” 老毒物冷生生地截口道:“是法王需要的人。” 心中却道:这小子,居然敢钉梢老夫,若非老夫手脚干净,冷不防给他一筒‘鹤红飞花针’,又趁风给他一把‘神仙软骨粉’,事情会够麻烦!嘿嘿,这送上门的功夫,居然给老夫拾到了。咦最好呼拉老秃不知道小怜是老夫的禁脔才好。 那喇嘛却一咧嘴,怪笑道:“一定是标致的娘儿了,佛爷先瞧瞧。” 老毒物暗骂:你娘的,番秀都只知在娘儿们身上打主意,嘿嘿! 那喇嘛已伸出大手,想拉开车门。 老毒物强忍住气,冷笑道:“法王看到一定高兴就是。” 那番僧认定车里是标致的女人,猛拉车门,贼忒嘻嘻地探头张望。 虽因背着光,看不清楚,却看出不是女人,用力一推车门,哼道:“原是一个臭小子!” 向老毒物一翻跟:“司徒护法,你带了一个臭小子来干什么?” 老毒物耸耸肩,诡笑道:“尊者可知道这小子是谁?” 这一问,问得番增一愕,没好气地道:“佛爷怎会知道?”又“嘿”了一声:“难道是法王要抓的那个小子?” 老毒物看着寺那边道:“尊者猜对了,凭此可以见见法王吧?” 这等于要番僧马上通报送去。 不料,那番僧却摇头:“法王法驾不在这儿。” 老毒物一怔,道:“在哪里?” 番僧干笑道:“护法为何不去额布尔宫?” 老毒物察言观色,心中暗骂:凭你这笨牛,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 口中却故意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真不巧,老夫本有妙计献于法王,既是如此,老夫只好连夜赶往额布尔寺了。”一面扭转马头,自言自语:“恐怕时间来不及了!” 那番僧呆了一下,狞笑道:“护法有何妙计,为什么赶不及了?” 老毒物咳了一声:“法王既不在此,计再妙,也无用。至于恐怕赶不及,是因为老夫在来路上即已发现牯老那个老怪物和白发老婆子带了大批人马西行!” 番僧促声道:“那老鬼来了?是不是到这里来的?” 老毒物暗暗好笑:贼秃虽然狡诈,无奈做贼心虚,一听老牯的名头,就吓破了胆! 但他口中淡淡地道:“好像是指向额布尔寺,以致老夫空有妙计,恐已近了一步!”一扬马鞭,回头道:“老夫拼命试着赶去!” 左手一抖丝缰,就要策马驰车。 番僧凶睛连眨,喝道:“护法且慢!” 老毒物一顿,道:“尊者有何见教?” 那番僧摸着下巴道:“等佛爷去向门寺里司事再说。” 老毒物嘘了一口气,道:“老夫恭候。” 番僧腾身疾射,掠过围墙,一闪不见。 老毒物满面诡异笑容,摸摸襟底,捏捏大袖,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由外面看,深夜的五佛寺,漆黑一片,寂静如死。 在地下的宽敞殿堂中,却是灯火辉煌,照映得那象头人身、奇形怪状的欢喜佛佛像纤微毕现。 呼拉法王正拥着沉鱼落雁姬和羞花姬喝酒取乐,双姬罗襟已解,呼拉双目欲焰已炽。就在这时候,番僧忽然匆匆人报老毒物求见。 呼拉老大不高兴,挥手道:“叫他滚,不滚就宰掉他。” 番僧恭应了一声:“得令!”却又道:“好教法王得知,他说有妙计面告法王!” 呼拉怪笑道:“已用不着他了,要他什么妙计?快去!” 外面顿了一下,又道:“他还说,看到牯老鬼和白发老乞婆出关了!” 呼拉一怔,吼道:“怎么,是来这里?” “据他说,老鬼是向咱们额布尔宫去了!” 呼拉怪笑连声,道:“果然不出本座所料。哈哈,铁木塔,快去把他劈了!” “他带了一个臭小子来,据说是法王要找的那个白发老婆子的孙子,是不是要留下那臭小子的呢?” 呼啦“噢”了一声:“有这种事,本座倒要问问他,把他和那臭小子带进来,哈哈,本座又有了妙计了快去!” 外面一声暴喏,快步而去。 呼拉一把搂住沉鱼落雁姬,贼忒嘻嘻地:“小心肝儿,本座要把司徒求努了,你说好不好?” 她星眸眨了眨,嗔道:“大和尚,那是你的事,问奴家作甚?’“呼拉哈哈道:“美人儿,佛爷是为了你呀。你同他睡过,佛爷早已知道,看佛爷当着你的面,为你出口气。” 她花容变色,促声道:“大和尚,你既已知道。奴不愿见他,让奴避开吧!” 呼拉搂紧她,道:“那怎么行?佛爷正要让他知道,美人儿已是佛爷的人了,让他做个瞪眼三八.你们中原人最怕做这个.佛爷就先气气地,哼!他来了!”一把把她挽入怀中.面向外,连声怪笑着。 她,花容连变,右手滑向襟底,一面星眸连转,向羞花姬作无声的表示。 呼拉沉声道:“是司徒护法么?本座有请。” 外面脚步声响,暗门开处,一个番僧领着低着头的司马浮走了进来。 老毒物俯身叫了一声:“属下参见法王!”一抬头,那张本来就长的马脸,一下子拉得更长了,又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僵立着,木知如何是好? 在呼拉怀中的沉鱼落雁姬飞快地闭上了眼,眼角滚下两行泪水。 呼拉哈哈道:“司徒护法,请坐,听说你把白发老婆子那杂种外孙抓来了?真是大功一件。” 他向那番僧一瞪,喝道:“铁木塔,快备酒席为司徒护法庆功,把那小子带进来。” 那番僧暴喏着退去。 司徒浮尴尬地强笑着,一步一步地向呼啦,连声道:“好说,好说,这是属下份内的事,也是碰得凑巧罢了。”一面在呼拉文许外盘膝坐下,目光低垂,拘谨地看也不看呼啦一眼。其实,是怕见到呼拉怀中曾是自己禁脔的沉鱼落雁姬,心中好不恨毒,老毒物即使再阴沉,这时也有点沉不住气,右手不自觉地探入襟底。 却忽听呼拉笑道:“司徒护法,你怎知本座在此?” 老毒物一怔,忙道:“属下是运气好,瞎碰瞎撞地来到这里。” 呼拉怪笑一声:“司徒护法,本座曾经交待钱护法和严护法,给本座把什么祸水三姬寻来。你看,这两个美人儿,你可知是谁?” 这真是存心和人过不去,叫人下不了台。 老毒物不得不硬着头皮,向二姬扫了一眼,嚅嚅道:“好像是,呃,属下一时弄不清楚!” 呼拉笑道:“好教司徒护法得知,这两位美人儿,就是祸水三姬中的两个。” 老毒物心中一阵酸痛,杀机大炽,连声“呀呀”道:“属下一向不喜女色,所以,咳咳,不太清楚的,咳咳,怎么只有两位?” 羞花姬花容一惨,低下了头。 沉鱼落雁姬泪水籁籁,流满双颊。 呼拉怪笑道:“还有一个,因为有病,本座只好不要了。” 老毒物一咬牙,准备有所举动。 外面脚步声起,铁木塔已经挟着昏迷如死的蓝继烈大步而入。 老毒物额上冒汗,拉长着脸。 呼拉瞪定被抛在地毡上的蓝继烈,“嘿嘿”怪笑:“果然是那小子,这小杂种,本座大有用处!” 他目光一转,看着老毒物道:“这小子是被司徒护法点了穴道?” 老毒物忙道:“是中了属下无影之毒,法王是要他醒过来?” 呼拉点头道:“本座要跟这小子说几句话。” 老毒物连声道:“只要给他服下解药,马上就可以醒过来了。” 他一手已由襟底取出一个小玉瓶,小心地倒出两粒红色小丸,道:“冲入酒里,给他服下。” 铁木塔接了过去,调了酒,一敲蓝继烈下巴,灌了下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老毒物刚要开口,蓝继烈已眼皮张开,撑身欲起呼拉却又闪电出指,蓝继烈闷哼一声,在地毡上弹了一下,又萎然卧倒。 铁木塔伸出大手,把他扶起半身,暴喝道:“小子,老实些!” 蓝继烈目怒横眉,面上抽搐着,尽是惊怒的线条。 呼拉喝道:“小子,不要怕,本座问你” 蓝继烈吼道:“你是谁?难道就是什么狗法王?” 铁木塔狞喝一声,正要动手呼拉一摆手,怪笑道:“小子不知死活。佛爷就是呼拉法王,和你姥姥是老朋友!” 蓝继烈吼道:“胡说!我姥姥怎会有你这个朋友?” 呼拉狂笑道:“小子,佛爷告诉你,加你娘也是佛爷的朋友呢!” 蓝继列额暴青筋,作势扑出,却无力地向前栽倒,被铁木塔一把拉起。 蓝继烈双目通红,似要喷火,咬牙出血,瞪着呼拉,根怒已极。 呼拉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小子,佛爷爽快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蓝公烈的儿子?嘿嘿,也可能是佛爷下的种!” 蓝继烈大吼一声,狂喷鲜血,仆地不动。 刚烈的性格,受不了这种恶毒侮辱,气极,怒极,昏死过去。 呼拉怪笑着,一挥手:“这小子!他娘倒是蛮温柔的,生下这小子,却是牛脾气。哈哈,铁木塔,把这小子吊到龙窟内去,用他来对付白发老婆子或者蓝公烈匹夫,最是有用。 听着,必要时,把这小子功力废掉,听本座命令行事,交给你了!” 铁木塔一声暴陪,提起蓝继烈,大步退出。 接着,两个番僧送进酒菜,摆好酒席,呼拉高兴地连连举杯,道:“司徒护法建此大功,本座敬你的酒。” 老毒物强笑着,只好举杯子了。 羞花姬娇声道:“法王爷,真是风流呀,那小伙子的娘,真的和你有一手?他的娘难道就是断肠花是么?"呼拉眯着眼,大笑道:“本座早已告诉过你了!” 她道:“奴家有点不相信呢,你怎样勾上手的?” 呼拉刚喝下大口酒,几乎一概喷出,流了一下巴的酒。沉鱼落雁姬“嗯”了一声,轻舒玉手,给他抹了一把下巴,趁势坐起,挣脱他的怀抱,一侧面,凄怨地看了老毒物一眼,投去蛊惑而倾诉委屈的一瞥! 老毒物唇角扭曲着,一仰脖子,灌了一杯酒,避开眼光,不看她。 却有意无意地点了一下头,等于表示:“老夫知道!” 呼拉翻眼道:“美人儿,佛爷说一是一,不妨明白告诉你。 当年断肠花本来应当是属于佛爷的,她的娘,就是白发老婆子也表示愿意,不料,那贱人却和姓蓝的勾搭上了。佛爷一怒之下,听说天山的冷心韵也看上姓蓝的,佛爷本想把冷心韵弄到手,恰好,她的两个同门师兄(指胖瘦双魔)在去中原的途中,和佛爷碰上了,打了一架。佛爷手下留情,放过他们,却给了他们一块‘忌体香’!” 羞花姬“呀”了一声:“什么香?有什么用?” 呼拉得意地道:“忌体香,这种东西,一放到女人身上,或者在女人入浴水中,一经沾身,就透入毛孔。男人一接近,就觉得奇臭无比,十分恶心。” 羞花姬笑了起来,打了呼拉一拳道:“哪像个法王,不安好心,奴知道了啦!” 呼拉怪笑道:“美人地,不能怪佛爷存心不良,实在是气姓蓝的不过。天山那两个家伙不知如何,总算得了手,以后,姓蓝的就十分讨厌断肠花了,以后……哈哈……!” 羞花姬啐了一口,道:“就被你这大和尚占了便宜,尝了甜头不是?当然呀!” 呼拉哈哈大笑,指着她:“美人儿,别吃醋,何况她早已死了,不必吃死人的醋。司徒护法,你说是吗?” 老毒物酸满心头,却只好干笑道:“法王说的是。” 羞花姬斟着酒,连声桥笑道:“法王爷,奴不吃醋,你多喝酒。” 呼拉哈哈大笑,一杯又一杯,连声道:“美人儿,佛爷从今以后,就只喜欢你们两个了,哈哈!” 羞花姬媚笑道:“奴姐妹也喜欢大和尚呢!” 沉鱼落雁姬眯着眼道:“真的吗?” 呼啦一把搂住她,道:“当然是真的。” 沉鱼落雁姬道:“那末,奴也多敬你几杯。” 呼拉一连打着酒呃,道:“好,好,你们两个,是佛爷最喜欢的美人儿!” 他又是一阵牛饮,迷迷糊糊地:“司徒护法……本座……要睡了……你去……歇着…… 美人儿,佛爷和你们……好好……”嘴角流着酒,双手乱摸着,眼看是十分烂醉了! 她俩互看一眼,交换着眼色,透出不可名状的高兴。沉鱼落雁姬不住地看着老毒物,三分楚楚可怜,七分凄凄幽怨。 那等于什么?只有老毒物明白。拉长的脸,阴沉得使她心慌! 羞花姬打了一个手势,口中娇笑着:“法王爷,奴姐妹伺候你去睡,去好好的……” 她一手已按上呼拉的脉门,另一手按在呼啦的背心命门死穴上,倒像是要扶去睡哩。 她的面色骤见异样,那是紧张而又兴奋的综合。 眼光一瞥,呼拉已像个死人,闭着眼在呼呼打鼾。 沉鱼落雁姬咬紧银牙,也伸出一手,扣住呼拉另一脉门,一手探人襟底,看着羞花姬,又瞅着老毒物。 她俩都已决定就此下手! 但,芳心跳个不住,鉴于上次闭月姬之意外失手,心有余悸,眼前,虽然十拿九稳,认为万无一失却仍有忐忑的怯意。 老毒物突然一举杯,站了起来。 她俩都看着他,看他如何下手,也都希望由他下手。 老毒物含着明笑,比鬼还难看,伸手入怀,目光连闪,摇首示意她俩走开。她俩惶惑地互看着这样制住呼拉的要穴,似乎最可靠,最好下手了,但由于心中的怯意,又觉得就此走开,由老毒物出手更好。 老毒物已再次怒目示意她俩放了手,正要撤身。 呼拉打了一个酒呃,双手本能地一捞,正好抓住她们各人一手,嘴中咕噜着:“小心肝儿……佛爷要睡……别呀!” 老毒物目光凶射,愤怒得几乎要顿脚。 她俩心慌意乱,面面相觑,纤果用力挣脱,恐怕把呼拉惊醒。 而又非快脱身不可。 羞花姬一咬牙,点头示意,纤指疾出,点向呼拉右肩井,口中轻“哦”着:“好好地去睡吧。” 同时,沉鱼落雁姬也出指点向呼拉左肩并。 两姬几乎同时下手,同时本能地抽回另一手。 人也飞快地撤出二丈外。 呼拉一歪身,倒在毡上。 老毒物明“哼”了一声:“叫你这贼秀认识老夫是最难惹的!” 一扬手。欺身如电,向呼拉头面下手,刹那间怪事发生! 呼拉突然贴地一滚,怪笑道:“佛爷才是天下最难惹的。” 话声中,狂风大作! 吓煞人也! 两声尖叫、惨呼! 一声闷哼! 还有崩簧疾响! 老毒物被震飞二丈之外,仰面倒下,喷着大口的鲜血。 二姬跌跌撞撞一羞花姬掩着面,如没头苍蝇,撞到一座欢喜佛,仆在地毡上。 沉鱼落雁姬栽倒在锦被上。 呼拉狞笑着:“哈哈,佛爷最喜欢玩这一套!” 他突然暴吼一占:“好贱人!” 俯腰一抄,由赤毛大腿上抓起一物,只觉该物一阵屈伸蠕动,急忙甩下,却是吼叫如雷,不但没有甩脱,反而被缠到腕间。 正是那条“软骨飞红线”.大约在沉负落雁姬淬然惊受之下.被随手甩出竹筒。它一出竹筒.就先咬在呼拉腿肚上。呼拉骤出意外,没有防到有这种事,本能地按向腿肚,把它抓起,不料,又被它在手背和手腕咬了两口,最后,缠到他手指上.蛇口紧紧咬住他脉门不放。 呼拉狞恶如鬼,将在手疾伸,拍在她七寸上,铁指如钳,顺势捏住,猛然一抖,把蛇身拉起近二尺长来。 呼拉大吼一声,挫牙贯力,“拍”地一声,硬生生地把蛇身拉断。 外面脚步声急,老远就暴叫着:“什么事?” “报告法王,外面来了人,好像是牯老鬼!” 显然,来的不止一人,有的是闻声惊觉赶来,有的则是由寺外驰入。 呼拉虽然仗着功力深湛,拼命运气止毒,但由于心急暴怒之下,妄用真力,奇毒已经发作,一身冷汗,蛇身却仍在蠕动不已。 呼啦摇晃着,挣着要向羞花姬走去,却是一步山重,终于全身抖颤,摇摇欲倒。 两面暗门中,先后蹿进四个喇嘛,见状大骇。铁木塔当先掠过来,扶住呼拉身子。 呼拉拼命地挣出一声无力的:“快把那贱人……身上的那块玉……"另一个喇嘛已经闪电出手,以极快的手法把呼拉两手中各一段蛇身拉下甩掉。 另两个喇嘛奔向二姬,一把提起,在她们身上乱抓乱捏。 就在这时,暗门中又飞步窜进三个喇嘛,连叫:“牯老鬼带人来了!” 目光到处,都张口结舌,连这些凶暴无比的番僧也为眼前意外之变而呆住了,加上大敌已到,更加手足无措,都是一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铁木塔怒喝:“你们快出去应付!不论如何,不可泄漏法王在此!快!快!” 刚进来的三个番僧呆了一下,扭身就往暗门掠出。 铁木塔凶睛连闪,猛地,把呼拉平放在地,低声喝道:“你们好好护住法王,咱去料理那个小子好了。” 人已箭射而出当然是要去处置蓝继烈了。 呼拉法王所说的龙窟,实即是“蛇窟”。窟中所养的,尽是沙漠中特产的响尾蛇。 那是一处大约三丈,深约四丈的石窟,上覆铁板,由于石壁陡滑,地势又高,窟底蛇群就无法越出石窟之外。 老远的,就可听到“巴巴嘎嘎”的怪响,那是响尾蛇尾巴掣地特有的声息和发怒时发出的厉啸。 这个蛇窟,原是呼拉残酷成性,专门用来囚禁待决之囚的,先让人受尽恐惧,惊怖,然后处死。他也以看群蛇噬人为乐,另外,就是高兴时,命蛇奴指挥群蛇作蛇舞,以供他眼目之娱。 窟中有铁笼,四面铁丝缠绕,把人关入铁笼中。昏黄的油灯下,只见群蛇为笼中美食而垂涎,此牙吐信,蛇头高昂,或向铁笼扑击啮咬,或蛇身紧缠铁笼的四面,蛇信由铁丝隙中吞吐,使胆小的人吓得要死,再胆大也毛骨悚然,心寒胆裂。 现在蓝继烈并不在铁笼中,而是全身为牛筋紧束,悬空吊在铁板下的铁钩上。 由于吊在正中,下面的蛇群都为高悬头上的美食而怒啸,有的盘成蛇圈,蛇头怒胀成三角丑形,红信伸缩不已。 有的想沿石壁游上,虽然都是不及石壁之半即行下坠,也够人肉紧。 有的蛇身一阵急颤,怒极蓄势,一阵屈伸,蛇身高腾,向空中咬来,也因地势悬殊,达不到,力尽自然下降,却实在吓人! 蓝继烈只是被点了穴道,虽然气昏过去,但在被铁木塔送入蛇窟吊起时,已经醒转。铁木塔也正要他神志明白,才能收到恐吓之效。 他并不怕蛇,可是在这种束手待毙情况下,可怕的后果令他震栗,不是终落蛇口就是被杀,身受大辱,刚烈生性,使他怒火攻心,钢牙咬唇出血,一声不响,却想起母仇未报,自己一时性急,致落人手,再想起牯老的告诫,可悔,可恨,伤心难过,几乎痛哭失声。 猛听脚步声响已到头顶上铁板,接着,有打开铁板的声音,正是铁木塔,狞笑着:“好小子,先让你尝尝蛇咬的味道,再送你回姥姥家去。” 一松铁环,他的身形便向下缓缓降落,蛇啸刺耳,使人心抖。他骇怒中,忽听到急促的颤抖传声喝道:“孩子,是我!我来救你,沉住气……” 他的身体不住地向下降落。 蛇腥刺鼻,几乎窒息。 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无不心裂胆碎,还能沉得住气么? 蓝继烈却目张如炬,本能地竭力镇定自己!因为那几句话入耳,充满了感情,在他接近过的女人中,包括姥姥在内,都从未有如此亲切。 尤其在这个生死关头,那一句“我来救你”,使他顿时感到有死里逃生之感,也好比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或者听到有人下水来救。 紧张无比的心情,骤然一弛,忍不住仰面向上看去。 刚听头上狞笑一声:“小子,你怕不怕?” 骤转暴吼:“谁?” 铁索突然向下急降! 等于把他送入蛇口! 他亡魂地怒吼一声,连忙运气挣扎。人在求生时,往往有想不到的潜力和勇气发生! 刹那间,在腥风乱旋,蛇啸大作中,他骤然觉得穴道自解,吼声中,缠身牛筋“卜卜” 寸断! 刚听得头顶铁板上一声大震,好像倒了重物,接着,一声惊叫:“孩子,快……” 他已落实地,本能地挥掌狂扫。 腿上一阵酸麻肉紧,冷湿中的刺痛告诉他,已被蛇咬,及被蛇缠住。 头上风声,“呼”地下落。 砰然有声,昏黄的油灯一阵摇晃,刚看出落下的是一个粗壮如牛的番僧,引开不少怒蛇,头上一声急叫:“孩子,快抓住!” 一条铁索垂下! 他飞快抓住它!一掌护住头面,只觉臂上一阵紧抽,铁索向上疾提。他什么也不顾及,本能地铁指连抓,硬生生地把缠在臂上、蛇头乱伸的两条响尾蛇扯成数截,腥血飞溅中,听到颤抖的凄呼:“呀孩子……” 他只觉眼冒金星,恶心欲吐,呕又呕不出的难受,只进出一声:“娘……"便失去了知觉。 奇光电闪,那是剑光,腥血四射中,缠在他腿上的三条响尾蛇被斩成四段五截…… 谁也想不到,救他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幽幽地一叹:“可怜的孩子,险呀!” 猛听苍老的嘶声呼叫:“烈儿,姥姥来了,你在哪儿?” “阿烈!阿烈……” 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一路找寻过来,而且,不止一人,大约已知道蓝继烈陷身在寺里了。 终于,两声惊“呀”,两条人影掠到,几乎同时惊叫:“呀! 呀!这孩子!” 是白发魔母手下那两位中年妇人。 她俩不但已发现了昏倒在蛇血、蛇尸间的蓝继烈,也发现在忙着取出灵丹,为蓝继烈在蛇咬之处抹药放血的女人。 她俩几乎同时“哦”了一声:“竟是你冷面仙子,谢谢你。” 另一个已疾步向外掠去,招呼白发魔母去了! 留下的一位,帮忙冷面仙子抢救。难怪两个中年妇人意外惊诧,那正是冷心韵呀! 谁会想到她会一声不响地来到五佛寺?而又这时的五佛寺,有如倒翻了一锅粥。 呼拉身受“飞红线”奇毒,任他功力深湛,因为“飞红线”有第一毒蛇之称,终于使他昏绝。 那几个番僧好容易由羞花姬身上搜出那块万年温玉因为这是呼拉随身之宝,连这些番僧也未见过,当然不知它的用法。 匆忙中,只好把万年温玉放到被“飞红线”噬咬之处。而蛇毒已经随血运行,蔓延百脉,直攻心脉。 正在慌乱中,外面警讯频传! 原来呼拉来到五佛寺,除了由中原带回仅存的十多个幸免于死的喇嘛外,五佛寺里也有轮值的喇嘛二十多人,实力也不算弱。 无奈,呼拉生死不明,无人发号施令,成了蛇无头而不行,只有各自为政,仓促应敌。 正好,白发魔母和那两个中年女人当先赶到。魔母也是得牯老通知而来,这老婆子一听到呼拉的确实去向,又知道蓝继烈失踪,来得比谁都要快,竟抢在大家前面到达。 那些番僧碰到她,正合了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老话,非死即伤。杀进五佛寺,无人能挡得住,她就和那两个中年女人分头搜寻呼啦与蓝继烈…… 等到那中年女人把白发魔母找到,一同赶向蛇窟时,呼拉居然悠悠醒转,凶心大发之下,一面吩咐放火,企图混淆耳目、毁尸灭迹,一面下令所有手下倾巢出战。 他自己却在两个喇嘛护持下,另走秘道脱身。 天龙老人等一行,依照牯老的嘱咐,在五佛寺周遭五里外控住了牲口。 遥望五佛寺已冒起了浓烟,正愕然间“哗”的一声牛吼,起自东方!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由五佛寺后百丈处的红柳丛中驰出来。 车中低喝:“向北!” 马头立时转向,由东向北,敢情东面的那一声牛吼,使车里的呼啦心惊了。 马车向北驰出五里许。 蓦地,北面又是一声震耳的“哞”吼传来。 车中低声疾喝:“向西!” 马车又骤然转了一个大弯,卷起大片沙尘。 又驰出一里许,“哞”“哞”吼声又起!就在前面。 驭车的喇嘛不等吩咐,急忙勒住套索,拨转马头,欲待驰向南方。 却听车中呼拉疾喝:“继续向西!” 驭车中的喇嘛一楞,一头大汗地手足无措。 要知道,急驰的马车,因为四马并辙,要骤然转变方向,收住急势,是十分吃力的事,必须御术高超。 那喇嘛闻“吼”胆裂,心中惧怯,紧张加上忙乱,自然心神失常了。 呼拉何以出尔反尔?只有他自己明白。 因为他虽然心怯“牯老”这唯一大敌,且因自己中毒后,万年温玉也只吸出部分毒性,功力一时尚未复原,逃命要紧,故闻声即避。 一连转了三个方向后,他猛觉中计了。 凡是狡诈的人,一定多疑。 他终于想到:“牯老贼虽然功力高不可测,脚程再快,也不会忽而在东,忽在北,一下又到西方来了,分明是疑兵之计,虚张声势,自己一时糊涂,白兜了这多圈子,未免太笑话了!” 何况,如果真是牯老亲到,岂有不下手截阻马车的?却仅只吼叫,分明是唱的空城计。 他一念及此,又气又怒,当然不愿再受“虚声”恐吓了,并立即下令:“挡路者杀!” 车座上的两个喇嘛暴喏一声:“得令!” 猛加鞭,直驰向西,刚过去百十多丈,前面沙堆上火光一闪。 冷月清光之下,两个喇嘛不禁注目直视。 影绰绰地,只见一个大脑袋的老人,坐在沙堆上,正大口大口地喷着烟呢。 两个喇嘛刚才勇气百倍,这一来,打由心底直冒凉气。其中一个扭头向车中低声道: “是牯老贼……” 呼拉栗声道:“先问问老贼的意思!” 另一个马上勒住缰绳,强壮胆子,叫道:“谁?” 沙堆上的老人只顾吸烟,状如未闻。 呼拉低喝:“放缰!走!” 车刚驰出数丈沙堆上的老人怪声怪气地问:“谁?” 另一个喇嘛心中发毛,勉强哼道:“是佛爷!” 话声未落,骇咳一声,飞掠下地。执御的喇嘛连收缰勒马都来不及,也翻身落地。 原来,沙堆上的老人一甩手,洒下一把沙土。双方相距近十丈,那把沙土由上而下,竟又劲又疾,好像洒下一天铁雨,!” 及方圆数丈。 一阵碎响,车门及车帘成了蜂窝。马儿却没有半点损伤,但因受惊,又失去控制,希聿聿惊嘶中,向前狂奔。 车子一阵强烈跳动时高时低,两个喇嘛惊急之下,吆喝着,腾身截阻。 突然牲口八蹄并举,人立起来。 沙堆上的老人已经颠簸着烟管,到了马前。 两个喇嘛心惊胆寒,也不知老鬼弄的什么手法使牲口惊立,马车当然停住。 老头咳了一声:“请下车。” 他说得很轻松,态度更轻松。 车中没有回应。 两个喇嘛刚同声喝道:“你要怎样?”却是目张而不能再合,全身脱力,好像要瘫在地上。 老头磕着烟灰道:“这样就罢了?呼拉老秃,老夫恭候多时,难道要老夫动手?” 车中哼道:“牯老地,本座服了你,为何算得这么准?” 牯老截口道:“知贼秃者,唯老夫耳!等了你好多年啦,今夜才算等着了!” 呼拉沉声道:“老儿,本座没有冒犯你,为何和本座过不去?” 牯老笑道:“你别打鬼主意了,是你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只要把昔年那档孽账向白发老婆子交代清楚,老夫就撒手不管了!” 呼拉咳了一声:“老儿,本座并非怯了你,只是现在本座有病在身,中原道上,讲究的是手下见高低,请约期在额布尔宫一会如何?本座想,你老地当不会害怕本座手下高手太多吧?” 牯老怪笑道:“你这贼秃,又捏着鼻子说梦话了。你以为老夫会受激?还是老实点吧!”一挥手间,车中一声闷哼,没了声息。 旱烟管往腰间一插,手一招,一个喇嘛就好像被隔空吸了过去。 牯老把他拦腰一把抓起,一翻腕,喇嘛的头就不见了。 原来,这一下子就把那喇嘛来了个倒栽葱,连头插进沙里了。 牯老向另一个目瞪口呆的喇嘛挥手道:“把车赶回去!如果不想活,也这样好了!” 那喇嘛只觉全身一震,真气流转,一向凶天凶地,这时却乖乖地上了车座,手抖得连缰绳也执不住了。 牯老喝道:“快!” 人已倒坐在一匹马背上。 那喇嘛哆嗦着,无可奈何地向车里偷偷瞟了两眼,见无动静,这才硬着头皮,兜转了马头,驰回五佛寺。 寺中烟气仍在弥漫,还好没有烧起来。 寺门外,尸横血溅,尽是番僧。 白发魔母满头白发飞舞,鸡皮脸笼罩寒霜,神色凄厉。 “哞”地一声牛吼,马车驰到。 立时,东、南、西、北四方啸声相应,蹄声急骤,飞驰而来。 白发魔母看到牯老,指着骂道:“你这老不死,这时才来! 我老婆子把地皮都翻遍了,还是不见呼拉贼秃!真是可恨。”难怪,这老婆子面色难看,原来是以为被呼拉溜了。 牯老徐徐道:“真不巧,你老婆子早到了一步,我老人家来迟了一步!” 他一面叹了一口气,一面取出旱烟筒装烟。 魔母死瞪着御车的喇嘛一眼,喝道:“这贼秃是……” 牯老截口道:“是我老人家可怜你老婆子一路辛苦,特地弄来这辆马车给你代步的。” 魔母“呸”了一声:“谁要你这老不死的好心!” 牯老喷了一口烟道:“请上车再说。这年头,好人难做,咳咳!” 魔母似有所悟地哼道:“车里有人?” 牯老道:“是你老婆子念念不忘的老相好!你老俩口子不妨叙叙旧情!” 魔母刚冷哼一声:“老不死的……”蹄声临近,相继止住,纷纷下马,正是天龙老人和百了禅师、白石先生等人赶到。 魔母一怔道:“怎么一回事?” 原来又有两个“牯老”由马上跳下来。 牯老哈哈一笑道:“总算没有落空,说来也碰得巧,呼拉秃贼竟然老老实实地束手待缚!我老人家白担心了!” 另外两个“牯老”随手一阵乱抓,哈哈,一个是小圣手赵冠,一个是葛品扬。 魔母恍然大悟,哼了一声,就向马车扑去,硬生生地把车篷抓成四分五裂!可见老婆子不但心急,而且恨极。 大头,狮面,巨鼻,僵曲在车里的,不错,是正牌的呼拉法王。 魔母切齿骂了一声:“贼秃……”五指箕张,把昏迷中的呼拉法王夹脖子抓起,摔落车下。 牯老忙道:“老婆子,要让他贼口亲供呀!”旱烟管连晃,又指了几下。呼拉张开了巨目。 魔母怒叱:“贼秃,你好狠毒,我老婆子要把你寸剐碎割!” 牯老忙道:“呼拉法王有法王的身份,敢作敢当,要老夫动手,就不够意思了!” 呼拉虚了一口气道:“要本座怎样?” 牯老道:“你由天山胖瘦两个老几处勒索去的那块温玉呢?” 呼拉凶晴一眨道:“失落了!” 牯老怒喝:“是要老夫动手?” 呼拉瞪眼不语。 哈者向妙手空空儿罗集看了一眼,道:“搜!” 这是罗集的拿手本事,且知呼拉已经被制,放胆上前。只见他在呼拉身上贴肉如按摩似的由上到下细细搜了一遍,最后一缩手,摇头道:“什么也没有!” 牯老哼了一声:“看来,老夫只好让这贼秃尝点苦头了!” 呼拉“嘿”了一声:“可能失落在车上或者路上了!” 罗集已奔向马车。执御的喇嘛乖乖地避开。 罗集在车里翻拢了一阵,无言地摊摊手。 牯老向那喇嘛一瞪眼。他一哆嗦,嘘道:“可能是被巴戈带跑了!” 呼拉巨目四光一闪。 牯者喝道:“巴戈是谁?” 呼拉哼了一声:“本座属下!” 牯老一蹙眉,道:“你的手下都很好!” 他向天龙老人等扫了一眼,意思是问:“你们看到有人漏网么?” 天龙老人和百了等凝目无言。 牯老咳了一声:“好!再说断肠花的一段旧账吧!” 白发魔母和天龙老人都神色一变。 葛品扬等有点不知所措。因为,这关系上一辈的纠纷,涉及天龙老人,唯恐呼拉说出的话难听,又不便离开,未免有点尴尬。 呼拉张目道:“本座无话可说,一切认了!” 牯老向白发魔母看了一眼,刚过了一句:“如何?” 魔母突然出手如电,硬生生地把呼拉的天灵盖抓裂,状类疯狂,嘶声叫着:"儿呀!苦命的女儿呀!”双手乱抓,牯老连连顿脚,想阻止已来不及。魔母更血淋淋的把呼拉胸膛抓开,挖出卜卜跳动的人心来。 大家为之怵目却步。 牯老叹了一口气,道:“老婆子就是太性急,还没向我老人家道一声谢,就……咳咳……” 他一脚把呼拉残尸踢向那个呆如木鸡的喇嘛,喝道:“好好地护送你们法王回额布尔寺吧!算你大功一件。” 那喇嘛接住呼拉残尸,也顾不得血污,目光发地,茫然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去。 牯老磕着烟灰,道:“算是差不多了!只是,那块玉是救命的要物,偏偏意外出了岔子。大家去找一找,如万一找不到,也只好委诸天数了。咳咳,老夫不耐风沙,要先走一步了!” 大家都知道此老性格古怪,他要走,谁也没得话说。 天龙老人为首,一致肃立恭送。 牯老头也不回,却“哼呀”着:“继烈,品扬和阿冠,如果娶老婆,别忘了送几罐好酒到庐山去!” 哈哈声中,老头子已悠悠去远。 这等于大轴中夹小轴子画(话)中有(话),意思是:你们三个小子,如来庐山,我老人家有“好处”给你们! 怎好开口回答,是道谢么?提到“娶老婆”,葛品扬也挣不出话来,赵冠更是涨红了脸,只有低头抿嘴! 蓝继烈刚好苏醒过来,却不见冷面仙子现身。 白发魔母手捧人心,老泪滂论,大家默默无言。 久久,魔母才叫了一声:“贤婿……” 天龙老人应道:“岳母有何垂训?” 他躬下身去。 魔母揩泪道:“老身总算弄清楚了事实真相,错怪了贤婿你和冷氏了。老身风烛余年,就此西归,不再踏中立一步。人已老了,吾女亦早已死,愿贤婿与冷氏重修旧好,善视阿烈,老身也就可以安心瞑目了!” 蓝继烈目盈泪水,叫了一声:“姥姥,烈地跟姥姥回去拜娘的墓!” 他飞步上前,抱住白发魔母的腰,放声大哭。 大家都受悲伤气氛感染,五凤和龙女也陪着流泪。 龙女峻声唤道:“婆婆,哥哥……”上前扶住魔母。 魔母酸涩地道:“贤婿,老身有句话……” 天龙老人沉声道:“小婿恭聆吩咐。” 魔母缓缓抬起头来,道:“老身想请贤婿带烈儿到吾女墓地一行,让吾女知道仇已报,辱已洗,她是无辜的,让她知道贤婿和儿子来看她了。贤婿愿去否?” 天龙老人矍然道:“即使岳母不说,小婿也当如此,索性连凤儿也带去一趟。” 龙女忙道:“凤儿要跟婆婆去。” 魔母老泪纵横,挤出一丝慈祥的笑容,道:“这样,就动身吧!品扬!” 葛品扬忙应声上前恭声道:“品扬在此。” 魔母道:“好孩子,老身不及对你表示什么了。你的资质很好,牯老怪物不会糟蹋你。 老身西归后你回王屋,雅凡等四个丫头,生还固好,万一夭折,你师母也会给她们要善安排。老身觉得对不起这几个孩子,只好看她们的造化了!” 葛品扬凝声道:“品扬会尽到心力的。” 天龙老人沉声道:“品扬,你把这里的事弄出个结果,即先恭送二位掌教师伯和古师伯回去,然后再回堡。” 葛品扬躬身应着。 龙门棋士笑道:“品扬这孩子,棋是大有进步,单凭这一点,我就要同他去天龙堡多给他指点指点。等你和风丫头回来再和你分个高下,绝对不能和棋!” 天龙老人举手道:“好!好!一言为定。百了掌教、白石兄,就此别过了。” 龙门棋士等颔首叮咛:“珍重!” 葛品扬突然躬身道:“现成马车,牯老爷子说过,不妨请姥姥委屈一下。” 天龙老人想了一下,道:“岳母如愿将就,到前面再换车也好。” 魔母无言,天龙老人示意爱子、爱女搀她上车。 马车很宽敞,魔母叫蓝继烈和龙女也一并登车。 两个中年女人上了车座。 天龙老人拱手告罪,上了马。 鞭响处,车辚辚,马萧萧,带着滚滚沙尘消失西方。 残月西沉,大漠风起,沙飞扬,一片蒙蒙。 龙门棋士道:“那块什么玉不好找,想必真是那什么巴戈番秃顺手指油溜了,我们只好尽人事,分散找一找!” 温玉找不到! 葛品扬等风尘仆仆,废然入关,虽然了结了呼拉一段旧案,千里迢迢,未能找到急需的一件东西,却未免遗憾。 另外使葛品扬怏怏不乐的是在五佛寺搜查地窟时,于残灰余烬中,发现了羞花姬和沉堕落雁姬被烧焦的遗骸。沉鱼落雁姬还算面目可辨,羞花姬最是凄惨,花容玉面连同香肩玉臂一片斑斓,仔细一看,不但是被烧过,还像先受过奇毒暗器所伤。 那正是司马浮向呼拉下毒手时,一手打出鹤红飞花针,右袖同时打出两筒百毒粉,却被呼拉装醉,一掌震开,殃及池鱼,正好打在羞花姬面上,才弄成这么惨! 葛品畅为她俩亲手挖坑砌暮,亲手捧着她俩尸体入土,并拆下一块大麻石作墓牌,以指力在碑下留下“红颜二姬之墓”六个字。 这等心怀,使黄凤以下,都芳心暗折。 他有无限的歉意,只有以“红颜”二字代替了“祸水”二字,洒上为香,一拜而别,心情沉重,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多主要的是九寒沙的解药未能到手,呼拉已死,那块温玉失踪,使他觉得对不起弄月老人和雅凡等四女,更愧对白大姐! 其次,他担心师尊回来后,会因师母曾经指使凤、鹰利用天龙绝学伤害云梦二老及五大门派中人而难以向天下交代。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再登上风仪峰时,一大群人迎了出来,包括了凌波仙子白素华、巫云绢以及各堂鹰士等。 大家见过,葛品扬真有不敢面对白大姐之感,不料,却见凌波仙子满面春风,巫云绢也神色甚佳,刚要开口,巫云绢已悄悄地告诉他:“你师母前三天就回来了,心病又发作了。 黄鹰冷必威和黄元姐姐也在前夜来过,却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只留下一块玉……” 葛品损失声道:“什么?一块玉?” 她掩口唤道:“那就是解药呀,你快去拜见你的泰山吧!” 娇靥生晕,又悄声道:“黄元姐姐留了一封短柬,不知是给谁的?要问你师母了。” 葛品扬可呆住了“黄元姐”三个字使他失魂落魄,忘其所以,只觉得心潮翻腾,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鼻头一酸,忙自定神。巫云绢移步走开去,道:“好好地去多想想吧,她是好人,你也是……” 猛听黄凤叫他:“红鹰主,太上召你。” 他忙道:“正要去请安!” 他由小灵陪着,进入冰清院,直入内寝。葛品扬跪下,请过安,禀告师父情况。冷面仙子十分憔悴地看着他,点点头,缓声道:“好孩子,生受你了。师母我由于性子太强,使你受了委屈,也苦了你孩子……” 葛品扬当然能体会师母话中含意,一阵心酸,强忍激动心情,含泪笑道:“师母保重,扬儿份内事算不了什么。听说司徒先生已经出关,定已采得灵药,师母就可复原了。” 冷面仙子眼眶红了,艰涩地道:“孩子,你不平凡,本帮以你为荣,不!天龙堡以有第三徒为荣,师母我自知做错了一些什么事,只觉得有一件事使你伤心。唉,错的已经错了,孩子,你不怪师母私心太重了吧?” 葛品扬忙道:“扬儿已经想开了,是扬儿该死,对不起她,是扬儿错了,与师母无关,不加斥责就感激师母不尽了。” 冷面仙子流下两行清泪,强作笑容遣:“孩子,你大师兄和二师兄来过,住了一夜,昨天又回堡去了。” 葛品扬“呀”了一声:“可惜扬儿回来迟了,没能赶上问候两位师兄。” 冷面仙子点头道:“他二人是奉你两位师姨之命,前来探听你师父和你的消息的,并告诉四方教已经解散,是由一个什么醉奴和两个金线护法代三魔下令解散的。三煞也退隐了。 丐帮帮主也在两天前回岳阳总舵去了……” 她顿了一下,抖着手,由枕下摸出一封红纸短柬,抖索索地递给他,道:“孩子,是她给你的。唉,这孩子老身太委屈了她,现在想来,不说也罢。好孩子,要能拿得起,放得下,相信你做得到……等你师父回来……再说吧。” 他退出短柬里,是一幅精工刺绣的红绸喜樟,绣着龙凤交飞,龙凤之中,是一个五彩金钱的“福”字。还有,是黄鹰冷必威与她的并缀姓名,下面是“敬贺”二字,葛品扬只觉眼中一热,身形晃动,忙举袖楷泪。 这一天是元宵佳节。武功山的天龙堡好热闹,车水马龙,披红挂彩,贺客接踵,天下武林有头脸人物,几乎云集此间都是来祝贺天龙堡主嫁女;还有,弄月老人嫁女。乘龙快婿是谁,大家都知道天龙第三徒葛品畅。 喜筵上,天龙老人和弄月老人是主人,也是泰山并立,向大家敬酒。天龙老人刚要开口向大家有所说,就被八指驼叟档回去,吼了起来:“蓝公烈,你今天和白吟风两个老儿一样神气,一样高兴,大家一样大喜,任何话都不必说,老夫代你说几句好了!看在小婿品扬份上,大家多喝几杯酒,不醉的,不准出堡!好!驼子先干为敬,来呀!” 全场起立,轰呼,只见杯觥交错,天龙老人只好一笑举杯。 冷面仙子以女主人身份,徐徐起立,刚曼声道了一句:“各位” 弄月老人大笑道:“大嫂,吟风知道嫂夫人的意思。小女性情颇称温顺,托嫂夫人的福,得为伴月之星,她已心满意足,只要不怪老朽抢了嫂夫人半个女婿,呵呵,吟风这厢有礼!哈哈!” 全场大笑。 冷面仙子春风脸上又见红颜,笑道:“白老真是笑话,冷心韵不是这个意思。” 龙门棋上一把揪起医圣毒王司徒求,叫道:“你这蒙古大夫,好大面子,蓝大嫂要当众谢你哩!你好光采呀!” 全场又起震耳大笑,冷面仙子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轻啜了一口酒。 全场叫“干”,接着,响起了“三元”、“八马”、“五子登科”…… 新房里,龙凤花烛交辉。 人影动,一个、二个、三个,杯影凑成一个“品”字。 烛影摇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