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恩怨不了情》 第一章 悠悠知客钟 苍穹,像一口烧得火红,而倒转来放置的巨锅,密不透气地罩向大地,没有云,也没有风。 这是某年盛夏的六月六日,午牌时分。 少林寺前殿那尊身高丈五,名列三十二天将之首,蔼然睁着一双不怒而威的慧目,身披金甲,手捧金刚宝杵的韦驮神像前,两只蒲团上,这时正面向寺外、并肩跃坐着两名年约四旬上下的灰衣僧人。 饶是天气燠热如焚,而两僧脸上却不见丝毫倦怠之色。 两僧头顶光净,戒疤排列均匀,俯首,合掌,垂眉,闭目,俨然端坐,神态宁静而肃穆! 就在这时候,但见右首那灰衣僧眉宇间神色蓦地一动,双目微睁缓合,忽然低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沸。” 左首灰衣僧坐姿未改,俯首合掌如故,仅于眉宇间笑意微露地低声接口赞道: “师弟的罗汉神功看来精进了不少呢,善哉,善哉。” 右首灰衣僧微微一笑道:“敢请师兄进一步显示本门绝学之精微。” 左首灰衣僧也是微微一笑道:“师弟是不是想考我一考?” 右首灰衣僧微笑道:“悟果不敢,师兄知道。” 左首灰衣僧也微笑道:“依你呢?” 右首灰衣僧略一定神,低声道:“似已来至三十级与二十五级之间。” 左首灰衣僧含笑点头道:“二十五级,不错现在是二十二级,此刻踏在第二十二级上的,似乎正是左脚。”脸色一整忽然咦道:“十九级?十六级?本寺石阶每级宽达五尺,来的这人是谁?”话至此处,霍然变色促声道:“快起来,师弟,这种三伏天,事不寻常,十二级?八级?啊,到了!” 当少林这两名悟字辈知客高僧,悟因悟果两位大和尚甫自蒲团上双双长身而起,寺门外,业已岸然昂立着一人。 来的是位年约五旬出头的道人。 但见这位道人身穿一袭明纱鹤服,头梳朝天宝髻,脚踏多耳麻鞋,身后斜背一支长柄拂尘,面容清癯柳髯垂胸,虽一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眼神在闪动间却依然精光隐现,奕奕如电。 两僧在看清来人面目之后,不由得齐声一啊,双双合掌当胸,施礼不迭。 当下由上首的灰衣僧悟因和尚开口致词道:“原来是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贫僧与师兄弟,有失远迎了。” 说也奇怪,这时那位风尘满脸的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不但未向面前这两位在少林寺中仅比少林本代掌门人心镜大师小了一辈,排位悟字行的高僧还礼,甚至连悟因和尚的说话也都未予置理,就好似根本没觉察到面前两僧的存在。 他那双直欲看穿一切的眼神,自停身寺门口以来,一直就向殿内如闪般四下扫射不已,由两僧背后的那两只空蒲团望去韦驮神像,望望东壁大钟,再望望西壁的大鼓,好似在搜索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最后双目中先是一阵惊疑之色一掠而逝,接着一声冷哼,一张面孔,蓦然下沉! 两僧见状,不由得双双一怔。 师兄弟迅速地交换了错愕的一瞥,跟着又是双双一躬,合掌齐声说道:“请道长内殿奉茶。” 直到这个时候,那位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方始有所警觉地‘峨”得一声,忙将单掌一立,腰身微躬,补还一礼;可是,一双目光虽已自殿中怏怏收回,但一双脚却定立在原来的地方,始终未曾移动分毫。 只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好似要说什么,注目犹疑了片刻,忽然一声苦笑,摇摇头,又复忍住,最后改作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算了,还是有劳两位清神,让一尘子先见见你们心镜大师罢!” 两僧敬诺一声,悟因侧身让路,悟果则急步趋向东壁一口大钟。 知客僧悟因,偏身领着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刚刚步出前殿,身后锵然一声,知客钟业已悠悠地响了起来。 在连续的钟声中,一僧一道,主宾相偕,向内院走去。 清越嘹亮的知客钟声,缓缓而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地连响七下。 钟声响至最后一下,位于罗汉堂和达摩院之间,那座为少林历代掌门人方丈所居的如来殿已呈现眼前。 这座如来殿,是少林三六座内院的中心。 它代表着少林一寺的权威,也代表着少林一寺的尊严,一般武林人物平时想走进少林任何一座内院已是万无可能,要想走进这座内院中的内院,自是谈也毋须谈得。 可是,知客钟声一起,尤其是连响七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在最后一下知客钟声戛然而止之际,前面那座宏敞庄严的如来殿上,已经出现一位年约六旬,身材高大,红光满面,长眉覆目,身穿深紫金线袈裟的僧人。 见到掌门方丈出现,知客僧悟因和尚遥向殿上一躬,合掌引退。 “阿弥陀佛,道长辛苦了!” 殿上那位手抚胸前酱玉念珠的少林本代掌门方丈,心镜大师,以一抹微笑迅速地掩盖了脸上的疑讶,口中含笑招呼着,右袖微抬,导引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步向侧殿,走过一道朱漆回廊,来至一座竹棚之下,因为棚顶爬满青藤,棚中清凉异常,主宾落坐,沙弥献上两盏香茗。 坐定后,心镜大师脸一抬,嘴唇微启复合,原来他忽然忆及他刚才在双方照面时已经说过了两句话,而贵宾尚未开过口,现在不该是他说话的时候,因此注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再看对面的一尘子,那位武当掌门人,当身为主人的心镜大师抬脸时,他也抬起了脸,几乎同一刹那间,主人嘴唇启而复合,这位贵宾的嘴唇也微微启合了一下,但一样没有说出什么来。 于是,主宾双方,一致伸手向茶,端起茶碗,掀开碗盖,吹去漂浮的茶梗,相对默默地喝起茶来。 喝茶固可解窘,但茶碗却无法永远捧着。 茶碗既无法永远捧着,早晚总得放下。于是一尘子将茶碗放回桌上,心镜大师不得已,也将茶碗放回原处。 也许心镜大师在这方面的容忍功夫并不在一尘子之下,但是,主宾势异,遇上这种情形时,做主人的一方,是不可能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陪客人干耗下去的,因此,心镜大师只好干咳一声,故作爽朗地一笑说道:“道长,昆仑一别,也快十年了吧?” 一尘子脸一仰,冷冷答道:“唔,快十年了!” 心镜大师微微一怔,强笑着又道:“相别至今,贫僧很想道长能来,咳,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道长竟会在这种大暑天赶来。” 一尘子仰脸如故,冷冷一笑答道:“见面以后,贫道很想大师说话,嘿,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大师竟说出这种无谓的废话!” 心镜大师又是一怔,脸色微变。 一尘子却视如不见,一味嘿嘿冷笑不已。 就在当今两位名派的掌门人,正为着某种不知其所以然的误会,已在言语上微起冲突,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这一刹那,蓦然之间,锵然一响,又一记清越嘹亮的知客钟声,晃悠悠地自前殿遥遥传了过来。 一尘子微微一呆,而心镜大师的脸色,却骤然大变。 锵……锵……钟声缓慢而有节奏地连续敲响着,心镜大师双手紧握着胸前那串酱玉念珠,神情甚为紧张,尤其是当知客钟第三下敲出之后,但见他双手一紧,上身陡然朝前一倾,好似在心底喊道:“就三响吧,别再响下去了!” 可是,钟声无情,仍然一声接一声,连续敲响着。 心镜大师长眉蹙而复展,日宣佛号,轻叹一声,倒向石椅椅背。 要知道,少林知客钟跟武当凌云板一样,除非遇有各派与掌门人平辈的高人来临,钟声很少连续响三次,所以少林知客钟有时甚至数年听不到一声,而响至三次以上,那么来人的身分,如非一派掌门,也就是一位辈分高过少林掌门方丈的前辈异人了。 钟响在第七响上,戛然而止。 七响知客钟,在少林寺来说,可算是一般情形之下所能敲响的最高次数了。心镜大师,一尘子,主宾两位掌门人,分别嘘出一口大气,同时分别坐正身躯,那意思似乎表示着:“既然敲了,也就算了,遇上这种事你又有什么办法?” 主宾对望着,彼此均是一脸茫然之色。 看样子又一位掌门人身分以上的贵宾快进来了,他会是谁呢? 来人为谁?是目下主宾首先涌上心头的共同猜测,主人心镜大师忖道:“华山武会的日期,是八月十五距今尚有两月之久,虽然少林每隔十年也都派人参与,但那只是聊备一格,从无争盟野心,那么他们今天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对面的一尘子,想法又自不同,这时,这位贵宾在心底犹疑不置地暗忖道: “这怎么回事?你和尚身为地主,难道竟不知来的是谁么?” 思忖之间,知客僧悟因和尚,业已再次出现院中。 该来的,终于来了。在院心,那位悟字辈知客高僧,悟因和尚,尽力掩饰着眉宇间油然流露的疑讶之色,朝这边凉棚遥遥一躬,合掌趋退,留下身后少林寺本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 现站在院心烈日下的,是一位三旬不足的青年文士,身穿一袭天蓝绸长衫,儒雅潇洒,剑眉星目,口方鼻挺,肤色被烈日晒得微呈酱紫,越发透着英秀挺拔,轩昂超群。 心镜大师,一尘子,双双自座中起立。 一尘子立掌问讯,心镜大师则合掌含笑说道:“啊,原来是蓝掌门人,您好!” 蓝衣文士长揖朗声答道:“两位掌门人好。”一揖之后,大步登殿,循回廊径自来至凉棚之中。 来的这位,不是别人,他便是因师父昆仑一鹤在上届昆仑武会后下落不明,经昆仑七贤一致荐举,以一身青出于蓝的飞燕轻功驰誉武林,在当今六大名派六位掌门人中年事虽然较轻,但却深为黑白两道敬重的昆仑本代掌门人;蓝衣秀士蓝灵飞! 沙弥献茶,宾主重新叙坐。 心镜大师举盏让茶,主宾间寒暄尚未开始,忽然锵的一声,前殿知客钟,蓦又划空而起! 蓝衣秀士愕然一怔,举盏不下。 心镜大师摇头一叹,佛号随起。 一尘子在一愕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七响知客钟,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地敲完了,钟声甫歇,一尘子立向心镜大师大笑着说道:“来来来,大和尚,我们打个赌。” 心镜大师抬脸不解地道:“赌什么?” 一尘子大笑道:“当然是赌又是谁来了!” 心镜大师苦笑道:“道长赌谁?” 一尘子大笑道:“饶你和尚先。” 心镜大师苦笑笑,正待答腔之际,自达摩院那端,突然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大笑着接口道:“赌老夫来的赢!” 蓝衣秀士微笑道:“北邙银须前辈来了。” 一尘子点头赞道:“这老儿果然名不虚传。” 院外大笑道:“牛鼻子,你到今天才服了么?” 一尘子笑骂道:“服你脸厚!” 院外大笑道:“也是一技之长呀!”跟着声浪一偏,笑道:“悟因,你去吧,走到这儿老夫就认得路啦。” 笑声中,一位身穿白土布褂裤,板带束腰,手中托着一根二尺来长熟铜旱烟杆,须、眉、发,无一不白,年约七旬精神矍铄,笑口大开的老人,大步入院而来。 此老便是北邙掌门人,六位掌门人中年事最高,威望最尊的北邙银须叟! 银须叟一脚跨入院中,双目微扫之下,立即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没猜错,果然大家都有一份。” 一面走向凉棚,一面继续大声说道:“坐,坐,都是熟人,不必客气。唔,还没到全?那么老夫可不算最后一名啦!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将在华山举行的本届武会还有两个多月,在这以前,咱们先来个小型的,倒也不错,哈哈哈。” 银须叟爽朗地笑着,说着。心镜大师、一尘子、蓝衣秀士,则不约而同地一致注目倾神,僧、道、俗三位掌门人的用心完全一样,每个人都似乎想从银须叟的独白中听点什么出来。 可是,从三人脸色上看去,三人都很失望。 倒是银须叟开朗,他好像打开头便对今天这场巨头之会感到非常自然,内心既无芥蒂,所以也就忽略了诸人变化微妙的脸色。 他见众人都在听他说话,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接道:“一奇一绝神鬼魔,两老两丑丐侠仙,要是这十二位人物中有谁出场的话,来日华山之会,咱们六派中人自然派不上多大用场,但如仍是那批掌底游魂,又没在近十年中弄点什么名堂出来,哈哈,对不起,老夫这双肉掌,可还相当管用呢。不过照目前情势看来,咱们的麻烦可能还不在小处,你看你们的脸色,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老是发愁又济甚事?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阵哈哈,打得并不太自然。 棚中僧俗道三人听了,脸色均是一紧。 容得银须叟进得棚来,心镜大师长眉一掀,双目精光闪动,首先注目发问道: “聂老,十二奇绝中人物,难道有人将参加武会不成?” 银须叟啊了一声,似觉心镜大师这一问,大出意料之外。 银须叟这种矛盾的表现,看在心镜大师、一尘子、蓝衣秀士等僧道俗三人眼中,引起的困惑更大。 三人一致疑忖道:“言犹在耳,话是你说的呀?” 就在这时候,锵,又是一下知客钟晃悠悠地自前殿响了起来。 虽然现下的钟声已不似先前那般令人心神震荡,但钟声陡然入耳,众人仍然齐都怔得一怔。 心镜大师口喧阿弥陀佛,手抚念珠,垂眉低头。 银须叟诧异地朝心镜大师瞥了一眼,忙又掉过脸来,向一尘子笑道:“来来来,快一点,老夫现在跟你赌!” 一尘子意味索然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蓝衣秀士朝一尘子侧脸笑着说道:“道长因何不赌了呢?现在不是比刚才易猜得多了吗?” 一尘子摇头笑了笑,仍然没有说什么。 银须叟精目闪动,似有所悟,忽然双掌一拍,戟指笑骂道:“原来如此,哈哈,你这牛鼻子好刁,刚才可猜的对象有三个,你牛鼻子明示慷慨,便宜暗占,要饶大师先猜,如大师答应,他猜中的机会是三分之一,而你牛鼻子为自己留下的机会却是三分之二,现在可猜的对象剩下两人,二一添作五,五五平分,机会均等,你牛鼻子当然没有兴趣了,哈,哈,哈,哈哈。” 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 一尘子意欲争辩,眉峰一皱,旋又忍住。 钟声七响,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悟因和尚这次一反先前的导引方式,身躯微偏,合掌侧随于来人的身后,走在悟因和尚前面的,竟是一位脸挂寒霜、冷漠无情。手拄鸠头杖的花发老婆婆! 蓝衣秀士轻哦道:“青城冷婆婆!” 众人起身相迎,当下但见那位青城掌门人,以功力浑厚和铁面无情而赢得冷婆婆之称的花发老婆子,鸠头杖一顿,人已凌空飞越四丈来宽的一片花圃,径直来到众人存身的凉棚之下。 众人上前见礼,而她则仅朝众人含含混混地点头哼了一声,便自选了就近的一张石椅坐了下去。 坐定后,双目一掠,冷冷问道:“还有一位,怎的不见?” 语音未了,锵,钟声又起,这第五度钟声一响,众人神态一反往常,脸色竟然全都为之一宽。 心镜大师微微欠身,正待开口时,冷婆婆忽然手一挥,冷冷地道:“那就等到齐了再说罢!” 众人默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藉此等待七响知客钟的过去。 不一会,显得特别缓慢而难于消失的最后一次钟声终于一一敲完。 虽然这时凉棚下的主宾五位掌门人,彼此均明白最后来到的将会是谁,但仍不免在第七响钟声敲完之后,一致抬头朝院门外望去。 最后这位客人的现身,跟最后一次钟声一样缓慢,也较先前几位为迟。 钟声停息了好一会,这才发现来人自达摩院那边缓步而来,而这一次,与刚才青城掌门冷婆婆出现时的情形完全相同。来人走在知客僧悟因和尚的前面,同时,这最后到达的一位掌门人,竟是一位较昆仑掌门蓝衣秀士蓝灵飞年事更轻,人品也似乎更为俊雅的少年书生! 不过,来人的年轻,并未因而影响众人对他的礼敬,他人刚进入拱形院门,这一厢,自主人心镜大师以次,包括那位好似什么人也没看在眼中的青城冷婆婆在内,均已纷纷整衣起立。 悟因和尚在院门外遥遥合掌,一躬而退。 少年书生走近了,这才看出他身穿的是一件淡青纺绸长衫,头戴一顶淡青文生巾,年约双十,目如夏荷晓露,眉若春山远黛,鼻似琼瑶,唇若涂朱,虽在烈日暴晒之下,肤色仍然白净如脂,腰悬长剑,手执折扇,十指柔如软玉,润若春葱,含笑缓步走来,于洒脱中,别有一种飘逸丰采。 是的,一点不错,来人正是当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门中年事最轻,两月后的八月十五,本届武林大会的地主,华山自开派以来,继该派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以后的第二位女性掌门人:“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 金剑丹凤缓步升殿,沿回廊来至凉棚,众人微退半步,侧身逊座,金剑丹凤含笑一一见礼,然后从容地在北邙银须叟身边坐下。 坐定后,金剑丹凤先向心镜大师微微欠身,略显不安地问道:“敢问大师,现在什么时辰了?” 心镜大师望了望日影,合掌答道:“敬回白掌门人,刻下似是午时将尽。” 金剑丹凤直起身子,轻轻舒了口气道:“路上虽因事耽搁了一下,居然没误时辰,总算还好。” 心镜大师听了最后到达的华山掌门人,最后这几句话,双眉不禁微微一皱。 由于此刻另外四位掌门人的眼光都落在心镜大师一人身上,做主人的这一皱眉,五位贵宾的眉头,也不由得同时跟着皱了起来。 心镜大师目睹此状,嘴唇开合了一下,想说什么,复又忍住,这一来,众人的眉头可就皱得更紧了! 现在,围着石桌而坐的六人,人人皆领一派之尊,正是当今六大名派的六位掌门,一个也不少,在武林中来说,除了十年一次的武会,这种完整的聚会可算相当难得的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此刻主宾六人脸上,竟都相同地流露着一种近乎坐立不安。欲语还休的狐疑之色,你说怪不怪? 是炎热的天气有以致之么?当然不是! 为了什么,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终于,青城冷婆婆以一声冷哼,第一个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昆仑蓝衣秀士轻轻的干咳了一声,再接着,武当一尘子仰脸发出一阵嘿嘿冷笑! 华山金剑丹凤看看这一位,再看看那一位,最后,流盼着一双明眸,脸一偏,将那双采华隐蕴的目光落向北邙银须叟。 于是,银须叟义不容辞地点点头,先勉强地打了个哈哈,然后脸色一整,注目心镜大师肃容说道:“大师,人都到齐了没有?” 心镜大师抓着胸前那串酱玉念珠的双手,此刻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但见他眼皮无力地往起一合,对银须叟的问话直似未闻,头一低,气息粗促地连声低喧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冷婆婆又是一声冷哼,一尘子也是侧目冷笑不置。 银须叟双目暴涨,双目中威棱四射,先朝冷婆婆和一尘子二人分别怒瞥了一眼,这才精光一收,转向心镜大师注目沉声道:“大和尚,老夫相信,你和尚目前的遭遇也许相当严重,但话得说回来,俗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六派结盟,也非自今日始,单看此刻座中六人一个不缺,大家这份诚心还能说不够么?” 心镜大师蓦地一抬脸,长眉高掀,双目露光如电,银须叟不容对方有机会开口,紧接着脸色一沉,微显不悦地又说道:“再说在座这几位,你和尚这般吞吞吐吐的究竟是在避谁之嫌?你倒说说看!” 心镜大师长眉缓缓放落,闭目长叹了一声道:“这样看来,贫僧说不得也只好说出来了。” 银须叟哼道:“难道还要老夫再催一遍不成?” 心镜大师面现苦笑,双目缓睁,先朝诸人带着歉意地环瞥一眼,然后双掌一合,目注指尖,诵得一声佛号,低声说道:“贫僧要说的话只有一句:那就是贫僧实在不明白今日诸位究为何事而聚会于少林!” 此语一出,惊啊之声立即环座而起。 众人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以,紧接着的,是一段难堪的沉默。 惊、疑、怒、惑,种种神情,在五位贵宾脸孔上不停地变幻流转,五对目光,都在泛涌着震骇性的询问,但是却始终没有谁能领先说出一句话来! 这样,僵持了片刻之后,先是那位性情较躁的武当掌门人,一尘子,第一个仰天打出一阵显系怒极了的哈哈。 紧接着,青城冷婆婆鸠头铁杖一顿,霍然起立,杖交左手,右手朝心镜大师一指,颤巍巍地怒目大喝道:“和尚,难道你是为了想显一显少林派在武林中的权威不成?” 心镜大师脸色微变,忙合掌俯首低诵道:“但愿我佛慈悲……” 北邙银须叟目注心镜大师,精眸一滚,似有所得,当下双掌猛然一合,击出一声震耳巨响,就在人微一怔神的刹那,迅速长身离座,双臂左右一挥,示意众人肃静,先朝冷婆婆瞪眼说道:“局中人也不是你婆子一个,慢点来好不好?” 也不管冷婆婆有甚表示,一转身,又向心镜大师注目说道:“大和尚,老夫想请教一件事可使得?” 心镜大师不愧为一代有道高僧,虽然他早已料着今日之会并非佳兆,它可能出于一次无心的误会,也可能出于一种可怕的阴谋,虽然他对今天这场聚会何以能够形成,到目前为止尚是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五位掌门人今天的同时到来,绝非出于偶然的巧合! 可是在这以前,他能做些什么呢? 这里是少林寺,他,心镜大师,是少林的掌门方丈,就武林地位而言,他得保持一派至尊的庄严,就主客之道而言,他得谨守地主身分的风度。 老实说,一尘子的狂笑,冷婆婆的指面叱责,是过分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纵令少林出了什么差错,说明白了再兴问罪之师也不迟,更何况彼此身分平等,均为一派之尊呢? 从这种地方便可看出,少林一派,其所以能在武林各派不断兴衰替代中始终屹立,不是没有原因的,所以说,这时的心镜大师,心情尽管激动异常,但他却能始终克制自持,当下但见他容得银须叟问毕肃容起身,并合掌一躬,平静地答道: “聂掌门人好说,心镜随时虔诚受教!” 银须叟捋须注目,沉声问道:“敢问大师,什么叫做:如意寿星双飞燕,金剑银镖铁拂尘?” 心镜大师长眉微微一掀,但仍从容地合掌答道:“要是贫僧不将序列排错,如意,寿星,双飞燕,金剑,银镖,铁拂尘,这六件物事,正是我们少林、青城、昆仑、华山、北邙、武当等六派的信符。” 银须叟注目接着问道:“它们之间的默契呢?” 心镜大师喧了声佛号道:“二十年前,在青城举行的第三次武会上,六派曾有公约:六派信符行走六派之间,应视为当代掌门人亲临,缓急相招,不得拒绝。” 脸一抬,肃容接着道:“感谢佛祖慈悲,自心镜接掌本派以来,幸未有所违误,同时心镜已将此约添附祖训,少林一派,将代代奉为圭桌。” 冷婆婆忍不住又呼了一声,心镜大师只做未闻,银须叟怒瞥了冷婆婆立即将脸别去一边。 银须叟目光自另外四人脸上一带而过,一声干咳,又问道:“大师刚才说,如意是那一派的信符?” 这种问难方式,当着武当、昆仑、青城、华山四派的掌门人之前,而出诸六派中年高望重的北邙掌门人之口,听在心镜大师耳中,虽然只短短十来个字,真比十来根尖针扎人心窝还要难受百倍。 可是,心镜大师仍然平静地回答了:“敝派少林!” 银须叟容得心镜大师说完最后一个林字,蓦地一偏身躯,向众人沉声喝道: “诸位还等什么?” 话说之间,除了双目电扫、满脸惊疑不定的心镜大师之外,包括银须叟本人在内,五位掌门人,一致探手入怀,迅速地分别取出一件东西,依次排列在石桌之上,心镜大师问目急急望去,目光至处,脸色顿然大变! 石桌上排列着的,是五支长约三寸、色呈浅紫、光泽晶润、玲珑精巧的小型紫玉如意。 五支如意,一模一式,每支如意上,相同地附紧一张寸许宽阔的小柬。 紫影一闪,心镜大师飘身近桌,伸手抓起其中一支,约略端详了一下,便急急将小柬翻正,字柬上这样写着:“乙丑岁,六月六,午时以前,请贵掌门亲驾少林,有要事聚议!” 心镜大师看毕脸色一黯,将手中如意放回原处,默然跌坐椅中。 心镜大师这番举动,似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不约而同地又是脱口一声惊咦,跟着面面相觑起来! 心镜大师挣扎了一阵,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这时猛自椅中一挺而起,脸一抬,向殿中颤声喝道:“智净、智清何在?” 如来殿中,应声走出两名年约十三四的沙弥。 心镜大师脸色一沉,应声吩咐道:“智净往玉库传你悟非师叔,智清往监院,去请值日长老!” 两沙弥合掌一躬,下殿如飞而去。 这时凉棚中掌门人,蓝衣秀士、金剑丹凤两位正襟端坐,目注自己面前桌面,神色肃穆。 银须叟持须沉吟,皱眉不语。 青城冷婆婆在脸上掠过一抹歉意之后,咬牙注目瞪着石桌上那五支静静地排列着的紫玉玲珑的如意,似恨不得一拐砸个粉碎。 一尘子则仰脸喃喃地道:“这样看来,贫道可错怪大师了。” 心镜大师忙不迭合掌欠身道:“敝寺不幸,心镜已感无地自容,道兄莫再这样说才好。” 心镜大师说至此处,神色一动,蓦地抬脸,双目中精光湛然地扫瞥了诸人一眼,语音促迫低声问道:“这如意信符系于何时送达各位手中?传送者系何等样人?诸位能为心镜一道否?” 众人一怔,跟着又齐噢了一声,银须叟第一个说道:“老夫系于月前接得,由敝派三鹰中的银鹰胡俊彦转呈老夫,据说来人是个黑脸中年汉子,颇似贵寺业已出艺的俗家弟子。” 一尘子第二个抢着说道:“敝派系由南严观传送真神武殿,时间约在半年之前,当时贫道因验明如意乃贵寺真品,故未追究来人相貌。” 青城冷婆婆冷冷地道:“好糊涂!” 若在平时,以一尘子那种谁也不让的脾气,听了这话,说什么也忍受不住,可是,说也奇怪,此刻的一尘子似乎换了一个人,当下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赔着笑脸道:“那么婆婆您呢?” 冷婆婆一顿鸠杖,恨声道:“那是去年年底,凑巧老身不在……” 众人目光一偏,一致转向蓝衣秀士,蓝衣秀士想了一下道:“敝派接获较早,大概是去年春天。” 又想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去的是位中年僧人,那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由于积雪未消,天气严寒的关系,所以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僧篷,只约略看出他肤色甚黄,五官因有僧篷遮着,没有看清楚。” 众人点点头,默默地又向金剑丹凤望去。 金剑丹凤轻轻咬了一下秀唇,然后抬脸说道:“照这样说来,接获如意信符最早的,大概要算是敞派了。” 一尘子忍不住岔口问道:“什么时候?” 金剑丹凤追忆着答道:“那是前年今天的这个时候,如今细想起来,这事确实显得有点蹊跷。” 众人一啊,五双眼神中,均是精光一闪。 金剑丹凤玉指交握,睫毛眨动,明眸微微上斜,追忆着接道:“记得那时已近黄昏光景,嫦娥正好在金龙厅外的紫竹林前漫步徘徊,偶尔抬头,忽见身前不足三丈之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竟已悄然静立着一位驼背长须老人。” 众人听至此处,不禁又是齐齐轻轻一啊。 原来华山上代掌门人姓白,字羽灵,外号华山神剑,一身武学向为武林黑白两道所景仰,公认是华山开派四百年以来最为杰出的一位掌门人,唯神剑白羽灵有着华山一派传统性的淡泊心胸,竟于三年前壮年归隐,而在归隐前,以第四届武林盟主的身分广邀天下武林同道,举不避亲的宣布两件事:第一,宣布华山第十五代掌门由爱徒兼义女,斯时年甫一十有七的金剑丹凤白嫦娥继承!第二,宣布今后三年中,盟主一职亦由金剑丹凤暂摄,并于三年后主持在华山举行的第五届武林大会! 当日应邀与会者,不下五百余人,均为各派名宿,一代高手,神剑此语一出,整座金龙厅鸦雀无声,先后几达顿炊之久。 不过,那种沉默是敬意,是羡慕,而不是骇异! 因为神剑赢得第四届盟主之尊并不是偶然的,且斯时素有华山五君子之称,与神剑平辈的华山五剑,就在神剑身后,从华山五剑安详的神态上,人们知道,阅历练达,剑术成就已臻化境的神剑白羽灵,此一决定是华山一派众意所归的抉择,私情没有影响派策,派策也没有因私情而有所逡巡回避! 所以,显然已得神剑真传,以双十年华,在六位掌门人中年事虽然最轻,而身分地位却超然独秀的金剑丹凤,此刻居然坦率承认那位什么驼背长须老人来到她身前三丈之内,她竟未能于事先发觉,这就可惊了! 众人于震惊之余,又不禁互望一眼,默默点头,深为金剑丹凤这种罕见的坦荡美德,流露出由衷的崇佩! 一尘子神定之余,忍不住又岔口道:“白掌门人,您说什么?现身的是位驼背长须老者?” 金剑丹凤点点头答道:“是的,道长。”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按道理说,以那人年岁之长,身手之高,在当今武林中,应非泛泛之辈,不过武林浩瀚似海,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嫦娥年轻识浅,阅历有限,不能认出来人身分来历,本不足怪,可是,奇就奇在那人能够直达华山莲华峰顶,找到金龙厅,却竟也不识嫦娥是谁!” 一尘子诧异道:“有这等事?” 金剑丹凤浅浅一笑道:“敝派华山,除掌门人外,不得收授女徒,这条规律在武林中可说无人不知,而本派上代掌门家师座下,一共只有小女子一个弟子,在武林中也应该很少有人不知,所以当那人向嫦娥问:‘女侠怎样称呼?’嫦娥不禁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在作难之际,想不到对方突又问出一句令人更为惊奇的话来:‘可否烦女侠领见一下贵派掌门人神剑白羽灵?’” 一尘子皱眉道:“愈来愈奇了!” 金剑丹凤苦笑了一下道:“嫦娥当时听了,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想表明身分后,再加婉释,这一来也觉有所不妥,于是含笑反问道:‘敢问老人家会晤敝派掌门人,何事见教?’他没理睬,眼一眨,忽然注目问道:‘人不在,是吗?’嫦娥只好点点头道:“是的,出去了。”他注目接着问道:‘去了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嫦娥微笑道:‘云深不知处……’他闻言一怔,嫦娥含笑接着说道:‘长者如果一定要会见家师他老人家,白嫦娥无能为力,但如果长者要找的仅是敞派掌门人,白嫦娥愿意就此受教!’” 一尘子忙问道:“他怎么表示?” 金剑丹凤道:“他失声一啊,目注嫦娥,似甚惊讶,同时也显得有点失望,嘴唇开合着,数度欲言又止,犹疑了好半晌,这才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道:‘好,就交给你罢。’” 一尘子忙又问道:“于是他留下一支如意?” 金剑丹凤道:“是的,他口中说着,同时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往地上轻轻一放,用手指了指,立即掉身下峰而去。” 心镜大师忽然问道:“白掌门人有无注意他下峰时的身法?” 金剑丹凤点点头道:“就是大师不问,嫦娥也正要说到呢,这一点,嫦娥已经留意过了!” 众人眼中精光一闪全都注目屏息而待。 金剑丹凤玉指一指蓝衣秀士,含笑说道:“那人身法之轻灵美妙,几可媲美昆仑绝学……” 蓝衣秀士忙欠身逊谢道:“白掌门人好说。” 金剑丹凤笑意一敛,皱眉接着说道:“可是,那人虽有着一身上佳的轻身功夫,但于峰顶与白嫦娥对答之间,却全未能控制内心喜怒哀乐之情,予以一种极为强烈的涵养欠缺之感,诸位想想看,在一位有着数十年内功修为的武林高手来说,这种情形应该有吗?”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 金剑丹凤脸色一整,肃容又接道:“白嫦娥承命接掌敝派华山,受命之初,曾经恩师他老人家投帖普告天下武林同道,纵有不周之处,但武林中血脉相通,即凭传闻,也不应有不知之理,所以,白嫦娥当时就不禁怀疑:紫玉如意乃少林一派之威信表记,如非与少林一派有着深厚渊源之人,绝不可能受到少林如此重托,而如今有人身负超绝武功,手持少林如意信符,居然对他将要送达信符的华山派近况一无所知,宁非异事?”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是呀!” 金剑丹凤紧接着说道:“根据上述诸端可疑之处,再参证刚才诸位所说各派接获如意信符的时间,请恕白嫦娥冒昧,对今日事件,白嫦娥现在忽然想到两项颇有可能性的大胆假定。”众人齐声一哦,再度注目屏息。 金剑丹凤有力地肃容接着说道:“第一,向五派传送如意信符者,可能同属一人。第二,假如白嫦娥没料错,斯人年事之轻,可能更在白嫦娥之下!” 众人不住点头,一尘子忽然皱眉道:“除了贫道及冷婆婆之外,五派中曾有三人见过那人之面,北邙银须老二为人粗直,容或有所失察,而以蓝掌门人蓝老弟之精细,尤其白掌门人白女侠您自己,不仅与来人相对最久,而且经过一段相当不短的对答,如说那人系以易容之术改变了本来面目,加以白掌门人说他年事可能甚轻,细细推敲起来,这里面岂不……” 冷婆婆冷冷一哼,接口道:“老妇记得,十年前贵派武当,曾于一天之中连接三位宾客,结果证属先后均是一人,前例不远,何足为奇?” 一生子脸孔一红,争辩道:“武林中有几个名列十二奇绝的千面侠?” 冷婆婆一声嘿,正待再说什么时,远远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有力的佛号,佛号余音未了,如来殿前,面向凉棚这边,已然出现三位僧人。 两僧在前比肩而立,一僧稍稍偏后。 前面两僧身材一般的枯瘦矮小,各披一件大红描黄袈裟,合掌肃然而立,后面一僧,身材中等,身披一袭玄黄袈裟,合掌俯首,身躯微躬。 烈日如火,而三僧袈裟重披,居然神态从容,毫不为意。 心镜大师精目一扫,手抚胸前酱玉珠串,脸色端凝,神色严肃无比地自座中缓缓将身立起。 心镜大师起身离座后,首由前列红衣两僧躬身说道:“监院值日,心通、心明奉谕谒见掌门师兄!” 跟着后面黄衣僧也是一躬说道:“玉库常住僧悟非,奉召觐见掌门人!” 心镜大师先向红衣两僧和声说道:“心通、心明两位师弟,请先到如来偏殿稍事休息。” 红衣两僧,合掌微躬而退。 红衣两僧退去,心镜大师脸色一寒,向黄衣僧沉声道:“悟非听着,本寺玲珑如意有无短缺,火速返转玉库,清点具报!” 黄衣僧微微一怔,跟着合掌一躬,趋退出院。 心镜大师俟黄衣僧去远,注目一声长叹,颓然坐下,其他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除了皱眉,也是无话可说。 不消盏茶光景,玉库常住僧悟非和尚去而复回。 悟非和尚二次现身,身披大红袈裟的监院两长老,心通,心明,也立即自如来偏殿缓步下阶。 并肩合掌,改立在悟非僧身后。 这时,那两位监院长老的神色虽然平静如前,但悟非僧的脸色,却已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只见他脸色灰白,额汗如豆,身躯也微微颤抖着,宛似中暑一般,其状极为凄恻堪怜。 心镜大师目光至处,脸色立即大变。 其余的五位掌门人见了,脸色也全都为之一变,当下不约而同地纷纷离座而起,目注院心不稍一瞬! 院上院下,一片死寂。 现在,每个人所能听到的,除了自己的鼻息和心跳外,便只有院外那排浓荫古柏梢头的烦人蝉声了! 慢慢,慢慢的,心镜大师的脸色逐渐平复过来。 它回复到先前的严肃,也回复了先前的端凝,这时长眉一掀,双目精光如电般地射在院心悟非脸上,以一种极低沉惨痛、恍若响自天夕的声音,向院心缓缓而静静地问道:“悟非,短缺五支,是吗?” 悟非和尚俯首颤声答道:“是的……五支……罪僧万死。” 心镜大师脸色一沉,又问道:“玉库乃本寺重地之一,五年来全由你一人职掌,现在出了差错,你可有什么话说?” 悟非和尚俯首颤声答道:“禀掌门人……悟非……知罪。” 心镜大师双目陡张,抬脸向悟非身后的监院两老一挥手,注目厉声道:“悟非僧怠忽职守,遗本寺以千古之羞,着即发交监院按律从严议处,随移戒院依议执行!” 两位身披大红描黄袈裟,为少林心悟智慧中,与掌门人辈分平行的心字辈监院长老,受命躬身,齐声肃应道:“敬领掌门法谕!” 心镜大师又是一挥手,三僧相率合掌一躬,默默退去。 目注三僧背影消失,心镜大师缓缓转过身躯,神情肃穆地向五位掌门人合掌深深一躬,语音微颤,低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今真象已白,心镜无话可说,谨以待罪之身,这厢静候各位公议,虽死不辞。” 于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当一尘子,突然仰天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阵,这才激动地大声说道:“为怕误了时辰,奔驰于如火烈日之下,顾不得口渴如焚,顾不得脚底生烟,可说是我穷道士自上届昆仑武会后,十年来所吃到的最大一次苦头,而于刚进寺门的那一刹那,目睹寺中安闲气派,不由得既惊且怒,无名之火暴炽,当时真恨不得一掌将门口那两个小和尚劈死,再找你大和尚拼命,那里想到,我穷道士惨固惨矣,而你们这批少林的和尚竟比咱们五个更惨十倍!公议?议谁?是议谁有罪?抑或议准最可怜?哈,哈,哈!” 哈哈一笑,复接道:“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轻轻一笔,六派除名,快哉,快哉,好不令人叹服的笔力呵!” 语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眼前这位武当掌门人,由于刺激过度,显已怒火攻心,笑声如狂,语似癫呼,连整座棚架,亦为之簌簌欲倾! 不是么?目下座中六人,分别代表着当今武林的六大名派,人人均贵为一派掌门之尊,而今竟同时遭了别人的愚弄,面面相觑于一堂,不知其人为谁,不知其人此举之目的何在! 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为令人难堪,更为令人愤怒的呢? 一尘子为发泄内心郁火而以自嘲方式喊出来的这番道白,正代表着其他几位受患者的共同感受。 开始时,五位贵宾,几乎人人都在误会着主人心镜大师,而现在,事实告诉他们,身为地方的少林一派,比起他们遭遇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一切正与心镜大师的自责相反,他,心镜大师,固无罪可待,同时,此事件离真象大白还早,一切都才只是一个开始! “轻轻一笔,六派除名。” 一尘子最后所说的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不啻一支利箭,密密而深深地,刺进了每个人的心窝。 一尘子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因为这次事件显系出自蓄意的人为,所以,谁都明白,问题只是早晚而已,而它已没有避免张扬之可能;像这种事一旦传出江湖,六派得来不易的盛举,自必荡泻无余。 这时候,约摸午末未初光景,骄阳正烈,闷热如蒸。 这时候,由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凉棚中又回归于一片沉静。 也就在这个时候,达摩院那边的一排古柏浓荫中,蓦地射出一道疾如怒箭的黑影凌空直泻如来殿前。 凉棚中一片惊噫同时而起,六双露芒如电的目光,迅向殿前射去。 如来殿前,半空中微微一暗,那块先前曾为少林三僧站立过的地方,六双电目集射之处,这时已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名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昂然挺立,有如一峰之独屹! 但见他身穿一袭黑绸长衫,头戴黑纱文士巾,足登黑缎薄底快履,身后斜背一只长条形黑布背褡,周身上下,一片黑;年约十八九,双眉修长入鬓,目如朗星,方口,悬胆鼻,英姿勃发,如临风之玉树,潇洒出尘。 不过,这位黑衣少年五官虽然英俊,但一副脸色却极为憔悴。 其神情,于凛然中透着凄然,眉梢眼角更有一股悲痛之色隐现。 棚中诸人于惊讶之余,迅速地交换了似有所悟的一瞥,脸色一寒,全自座中再度纷纷立起! 黑衣少年双目英光湛然,轮流审视了棚中诸人一眼,唇角翕动,欲语又止。 青城冷婆婆一顿手中鸠头拐,冷哼一声,便拟越众飞出,北邙银须叟衣袖一拂,低声喝道:“记住,婆子,这儿是少林!” 这时,身为主人的心镜大师,手抚念珠,向前跨出一步,脸一抬,神色严肃地向黑衣少年注目沉声问道:“少侠入寺,做甚不经中门通报?” 黑衣少年注目相还,静静地说道:“大师以为在下也是一位名派掌门么?” 少年吐语,清晰有力,琅琅然,如金石掷地。 心镜大师听了,脸色微变,当下沉声又问道:“少侠尊姓大名,师承当今那位高人,以及有何见教于敝寺,贫僧有幸与闻否?” 黑衣少年静静地道:“大师一次问得太多了!” 心镜大师沉声道:“那么就请先行见告少侠今日来意!” 黑衣少年脸一仰,注目反问道:“这种大暑天,当今六大名派掌门人缘何突然聚会于嵩山少林,关于这点,大师可否先行见告?” 众人脸色,相顾一变,心镜大师沉着脸道:“是贫僧先请教少侠!”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脸说道:“在下反问大师,意思就是说,假如大师以为在下发问不当,那么大师的这一问,也似多余。不是吗,此时此地,紧接在五位掌门人之后,在下适时出现,难道大师竟不生丝毫联想?” 众人脸色,闻言又是一变,心镜大师沉声道:“贫僧愚昧得很!” 黑衣少年仰脸如故,轻嘿了一声说道:“那么在下不妨再说清楚点,因为六位掌门人今天要在这儿聚会,所以在下也来了;在下来此,就为了想一次见到六位掌门人,大师,现在够明白了吗?” 心镜大师抑止着激动,注目沉声道:“这样说来,他们五位今天来嵩山,少侠事先早就知道了?” 黑衣少年凄然笑了一笑,说道:“跑遍神州,历时三年,都只为了今日一会,在下不知道,更有谁知道?” 心镜大师哦得一声,长眉掀处,双目神光陡射。 更情不由己地跨出一步,注目又问道:“那么,少侠是说,光顾敝寺玉库的,也就是少侠了?” 黑衣少年点点头,静静坦然地答道:“是的,先后三次查勘,第四次下手,今天是五上少林。” 心镜大师颤声喧得一句“阿弥陀佛。” 跟着神色一凛,注目沉道:“少侠这样做,系奉那位高人之命?” 黑衣少年仰脸淡淡地答道:“那人名叫上官印。” 心镜大师微微一怔,偏脸向身后诸人迅速地投出询问性的一瞥,众人皱眉相顾,最后一致微微摇头。 心镜大师沉吟着又复思索了一遍,仍旧茫然无绪,乃皱眉抬起脸,不得已又向黑衣少年注目问道:“敢请恕贫僧孤陋寡闻,上官印系那位高人名讳,尚望少侠明告是幸。” 黑衣少年仰脸淡淡地答道:“在下贱名是也。” 众人相顾一愕,心镜大师目光一溜,欲语还止,忽然改口温和地说道:“外面日头太大了,少侠请上来用杯茶,慢慢详谈如何?” 黑衣少年间言似甚感动,微微躬身道:“谢大师盛意。” 口中说着,脚下并未移动,上身挺正,面对大师凄然一笑,接着说道:“雨打日晒虽然难受,但尚算不得人间最痛苦之事,大师不必在意,在下早就习惯了呢。” 心镜大师皱皱眉,随又注目问道:“贫僧等六人,既经少侠以非常手段召集于一处,该少侠也定有非常之事见教了?” 黑衣少年又是凄然一笑道:“大师好说,请教罢了。” 心镜大师忙接道:“那么请少侠这就开诚相示如何?” 黑衣少年口应一声好,脸色一黯,抖袖露手,伸向脸前解开背褡活结,将背褡自背上一把拉下,迅速地一层层打了开来,解至最后一层时,住手仰脸道:“想先请诸位看几件东西,诸位留意了!” 跟着一声:“华山掌门人请了!” 随着喊声,一道金光脱手电射而去,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一声轻噫,玉手微抬已将来物接在手中。 “昆仑掌门人请了!” “武当掌门人请了!” “青城掌门人请了!” “北邙掌门人请了!” “少林掌门人请了!” 黑衣少年口喊,手扬,目送,于刹那之间,连续向凉棚中以敏捷无比的巧妙手法,迅速而准确地打出色分金、蓝、黑、白、银、紫六样物事。 六位掌门人,手到拈来,分别一一接住。 现在,拿在六位掌门人手上的,是这么六样东西: 少林心镜大师手上是一支小巧玲珑的紫玉如意,青城冷婆婆手上是一座小型细瓷白寿星,北邙银须叟手上是一只三寸不到的亮银镖,武当一尘子手上是一柄具体而微的生铁乌云拂,昆仑蓝衣秀士手上是一对栩栩欲活的蓝钢比翼燕,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手上则是一柄金光闪闪的袖珍龙纹剑! “如意寿星燕双飞,金剑银镖铁拂尘”。 六样东西的序列稍为调整一下,正是上面两句武林谚语所代表着的少林、青城、昆仑、华山、北邙、武当等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信符。 六位掌门人在看清了彼此手中的事物之后,不由得又相顾骇然一怔。 黑衣少年俊目一扫,强抑着一股悲愤激动之情,这时向棚中语音微颤地大声问道:“诸位掌门人已经看过了,请问其中有无赝品?” 心镜大师轮流看了另外五位掌门人一眼,见众人一齐摇头,便转正身躯,双掌一合,向下微微躬身说道:“如今就等上官少侠说明这六件信符的来源了。” 黑衣少年稍显激动地注目说道:“在下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一点!” 心镜大师又望了身后诸人一眼,这才再度肃容合掌说道:“少侠想必知道,信符使用,乃一派掌门人之权职,掌门人之递代,久暂不定,上一代使用情形,下一代有时并不完全清楚;不过,武林中信符之使用,在任何门派来说,均属大事之一,是以十之八九亦都载诸典籍,现在少侠所出示的这六件东西,虽然贫僧及各位掌门人鉴定无误,但用出的年代及事由尚待翻查记录,贫僧敢代表六派向少侠保证一句: 只要少侠稍假时日,贫僧及各位掌门人,必将予少侠以满意答复。”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不过,在这以前,上官少侠如肯将六件信符取得之经过见告,贫僧及五位掌门人,均将不胜感激。” 黑衣少年脸一仰,前胸急促地起伏着,良久良久,方以衣袖拭了一下眼,激动地悲声说道:“三年前的今天,终南山,无情谷中,有男女双尸并陈,男的系以自己的右手掌击碎天灵盖,女的则系悲痛过度,吐血而亡,而这六件东西,当时便端放在两尸之间,诸位掌门人,这样够了吗?” 众人相顾愕然,心镜大师颤声道:“阿弥陀佛。” 黑衣少年抽噎了一下,接着说道:“假如诸位仍不满意,在下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那对男女双尸,便是在下的生身父母!” 心镜大师又喧了一声佛号,忽然长眉一掀,注目沉声道:“此种嫁祸手法异常明显,上官少侠总不致由六件信符的发现而疑及六派吧?” 黑衣少年转正脸,点点头道:“正如大师所说,上官印未有过这种想法。” 众人脸色一霁,心镜大师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少侠目光远大,胸襟畅阔,贫僧等感激不尽。” 黑衣少年肃容躬身答道:“由于少林一派向为武林推重,所以在下决定自贵寺窃走如意信符以召集其他五派掌门,在下痛于父母之双亡,一时出此下策,大师纵肯海涵,但在下自知此举犯讳过深,义所不容,将来一待亲冤得白,上官印自当六上少林,负荆请罪,凭大师会同各派议处,虽死不辞。” 脸色一整,接着说道:“现在请诸位掌门示知在下听到回音的时间和地点。” 心镜大师返身向诸人证询意见,华山金丹凤想了一下说道:“就在两月后八月十五,在敝派华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上如何?” 黑衣少年遥遥躬身应道:“这样最好不过了。” 语毕,抱拳又是一躬,接着说道:“那么就这样决定,八月十五,华山武会上,与诸位掌门人再见。” 脚下微错,便拟离去。 一尘子忽然喊道:“少侠留步。” 黑衣少年偏脸道:“道长尚有何事见教?” 一尘子想了一下道:“十二奇绝中人,少侠听说过没有?”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道长所说的十二奇绝,是不是就是武林中所流诵的一奇一绝神鬼魔,两老两丑丐侠仙?” 一尘子点头道:“是的。” 黑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除一奇一绝之外,余者在下差不多都已见过,道长问这作甚?” 一尘子失声一啊,半晌说不出话来。 余人包括心镜大师在内,也都为之目瞪口呆。 十二奇绝中的丐、侠、仙,由于时常出现于武林,在武林中稍具地位的人,见过了尚不算多大稀奇,而两老淡泊远世,两丑狂傲不群,连目前这六位掌门人也都只闻名而未见过面,至于再往上数,一奇、一绝、神、鬼、魔等五位,便一直只有着这几个名号,时间一久,武林中几乎怀疑有没有这几个人都是问题,而现在这名黑衣少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众人又那得不惊? 一尘子愕了好半晌,这才勉强笑了笑道:“那好,贫道记得,敝派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一柄拂尘信符未曾收回,那还是贫道恩师,敝派上代掌门三清真人送出去的。” 黑衣少年目中精光一闪,忙问道:“送给了谁,道长还记得起来吧?” 一尘子又想了一下,点头道:“假如贫道没有记错,该是由先师送给了十二奇绝中的迷糊仙古醉之。” 黑衣少年面露喜色,忙又问道:“迷糊仙古大哥?道长没有记错?” 众人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镜大师注目之下,精光一闪,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朝众人迅速递了一道限色,忙拦在一生子前面,向黑衣少年合十深深一躬,神态无比庄严地注目说道:“请恕贫僧冒昧,敢问少侠一句,十二奇绝中的千面侠上官云鹏上官大侠,与少侠如何称呼?” 心镜大师此言一出,众人全为之注目屏息。 黑衣少年脸色一黯,热泪随之夺眶而出,躬身颤声道:“不敢掩蒙大师,千面侠正是家父。” 第二章 故人情凄怆 武林中沸沸扬扬,到处都为八月十五在华山莲华峰顶举行的第五届武林大会骚动不已。 有人说在洛阳城中看见过追魂丐萧振汉。 有人说在长安市上看到了迷糊仙古醉之。 更有人说,在终南附近,似乎见到了曾以天罡三六式于玉门关口独歼天山五天王,且能与顷刻之间,连续以各种不同身分出现人前,三十年来一直为黑白两道敬若神明的千面侠上官云鹏。 有人说,闲云叟、野鹤叟等两老,这次可能莅会参观;又有人说,如两老出现,则与两老为生死对头的贪叟、鄙叟等两丑届时定会循踪而至。 最后甚至有人说:“天魔女将网罗与会各派之青年好手,重组天魔教。” 因此便有人揣测:“倘此讯属实,那么当年迫使天魔女解散天魔教的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师兄妹,一定不肯袖手!” 众议纷纷,莫衷一是,就差一点没将一奇、一绝牵涉在内。 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敢断定。看样子也只有等待八月十五第五届武林大会举行时,再见分晓了! 七月上旬,某一天的响午时分。 传说中十二奇绝之一的迷糊仙出现过的古都长安,在东街那家最有名的上林苑酒家二楼临窗雅座上,此刻正坐着一名生相非常特别的老人。 此老年约七旬左右,身躯极为臃肿,须发蓬纠结,两腮骚胡,眉目难分,身穿一袭好似十年未曾换洗过的皂布袍,肘弯胸襟,满是酒垢油污,座位旁边倚放着一根破竹竿,上悬小钱囊,哼哼唧唧地踞坐独饮,旁若无人。 这时,楼上酒客愈来愈多,在上了约摸七成座的光景,楼梯一阵响,忽又自楼下上来一人。 你道此人生做怎生一副模样? 喝,妙极了!但见此人年岁也在七旬左右,身躯也很臃肿,须发蓬乱纠结,两腮骚胡,眉目难分,身穿一袭好似十年未曾换洗过的皂布袍,肘弯胸襟,满是酒垢油污,竟与此刻窗口坐着的那位老人,完全一模一样! 而最有趣的,便是后来者手中也扶着一根破竹竿,竹竿的顶头,同样悬着一双青布小钱囊! 酒客们于发现此等怪事之后,一声轻啊,全都为之目瞪口呆。 后来者上得楼来,鹅行鸭步,口中本在含含混混地低声哼着什么:“数茎白发添诗债,七尺枯竹挂酒钱……”由于人声蓦地一静,不由住口茫然抬脸。 窗口那位先来者,似有意无意地接口哼吟道:“十年买酒醒还醉,醒学灵运醉步兵。”吟毕立即转脸向窗外望去。 后到的老人怔了一下,皱眉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回事?到底是别人像我,抑或是我像别人?”口中咕哝着,一面摇摇摆摆地向窗口走了过去。 窗口老人这时又自干了一盅,两眼望天,大声自语道:“尚道传言是假,原来还真是有此一说,嘿,嘿,嘿。” 走近的老人停步注目搔耳道:“看来老汉我是假的了?” 窗口坐着的老人这时醉眼一翻,哼道:“老汉已在装迷糊,你阁下却还要喋喋不休,你不假,难道老汉我是假的不成?” 站着的老人闻言也是醉眼一翻,想说什么,忽又摇摇头,闭目点头赞道:“居然连口吻也仿效得惟妙惟肖,难得。” 坐着的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站着的老人一把抄起桌边倚放着的那根破竹竿,远近分别端详了一下,点头道:“亏阁下竟也找到这种竹子。” 说着又将竿端钱囊托在掌心内瞟了几眼,接着说道:“唔,从这钱羹上看来,阁下玩这一手,大概还不止一二次呢。” 坐着的老人仰脸微哂道:“声音放大点,别人快相信你是真的了!” 站着的老人忽然凑至坐着的老人耳边,眯眼嘻嘻一笑,低声说道:“你要我大声,我偏要小声,算老汉心虚好不好?” 又是嘻嘻一笑,接着说道:“叔台,别闹了,咱们之中,始终只有一个是正牌货,而老汉这牌子也并不比你叔台那块光彩,再缠下去,咱俩的身分可都要抖开了,普天之下,除了你老叔台,谁还能玩得这么绝?” 坐着的老人点点头,哼道:“很逼真,表演下去吧。” 站着的老人又复嘻嘻一笑,扮了个怪脸道:“老汉要喊你长辈你不敢当,你那个淘气小哥儿要喊老汉长辈,老汉又怕折煞;结果,老汉只好折中处理,老汉是你的老哥哥,也是贤令郎的老哥,你是老汉的老弟,令郎则是老汉的小老弟,当年你老弟听了哭笑不得,老汉明白得很,老弟你,其所以曾敢怒而不敢言,都是为了我那小老弟着想,贤父子一直都在动老汉迷糊三掌的脑筋,云鹏老弟,老实说罢,是这样的吗?” 坐着的老人脸一仰,没有答腔。 站着的老人笑着说道:“咱们快五年没见了,这五年中,相信你老弟一定做了很多的事,老实说,老汉我的收获也不少,等闲下来时再谈,现在咱们且先了了心愿,这就将我那位小老弟喊出来如何?” 坐着的老人仍然仰着脸,一动不动。 站着的老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外面传说你老弟在终南现过身,老汉听了根本不信,当今武林中有几人真的见过你老弟本来面目的?不过,无风不起浪,老哥哥一时找不到你,只好姑妄听之,决定去趟终南,本想喝了这一顿就走,不意竟在此不期而遇,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站着的老人尚待再说下去,坐着的老人双肩一阵微颤,忽以一种因受情感抑制,以致显得有点变腔的声调,仰着脸冷冷接口道:“那些都暂时搁在一边,小弟听说你老儿身上有柄武当的云拂信符,拿出来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闻言失声道:“你说什么?” 坐着的老人冷冷重复说道:“武当上代掌门人,三清真人送给你的那柄云拂信符,拿出来小弟看看!” 站着的老人翻眼道:“老弟,你开什么玩笑?” 坐着的老人似乎尽量在抑制着一股激动之情,仰脸接着问道:“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站着的老人摇叹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坐着的老人双肩一动,欲言又止。 站着的老人忽然脸色一整,微显不悦地道:“云鹏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五年不见,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 他似乎愈说愈有气,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在六派来说,那玩艺儿也许是个宝,但在咱们兄弟,当废铁卖了也换不到一壶酒喝,根本一点用处没有。当年老汉偶游武当,被那牛鼻子死拉活缠,弄去对那批小牛鼻子在掌法方面说教了一顿,为怕老牛鼻子面子下不去,这才随手接来揣在怀中,老牛鼻子说:‘如有差遣,信符一到,武当门下万死不辞……。’嘿,我老迷糊若遇事找帮手找到武当,那还成什么话说?所以后来你老弟说:‘你没用,就给我吧,留给印儿将来外出闯荡时护护身也好。’我老哥哥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给了你,你弟台今天反打一耙,难道怕老汉翻悔讨旧账不成?” 坐着的老人一声啊,猛然挺身注目,呆得一呆,双目中忽然热泪泉涌。 站着的老人也是一怔,梦呓般地说道:“姓上官的会流眼泪,古醉之总算这辈子没有白活了。” 跟着皱眉搔耳道:“要说那玩意会带给老弟什么连累,也不至于呀!” 目光偶掠窗外大街,忽然低头笑道:“老哥哥明白了,嘻嘻,老哥哥以前曾说过,谈动手也许你老弟行,谈动口你老弟可差得远,三杯下肚,原形毕露,老哥哥说的如何?” 声音一低,促声笑接道:“那丫头找麻烦来了,正好留给你老醒酒,老哥哥暂且失陪,今夜三更,芙蓉园再见。” 语毕,又是嘻嘻一笑,身形一飘,人已闪身下楼。 迷糊仙古醉之背影于楼梯消失不久,踏,踏,踏,一阵碎而且急的登楼声响过后,楼梯口立即出现了一名黄衣少女。 来的这名黄衣少女,年约二八,一身玄黄短打,背后长剑将玄黄披风斜斜挑起一角,柳眉凤目,樱口贝齿,双腮各有一泓醉人的酒窝,眼眸流盼间,如秋露泌,娇美中另具一股淡淡冷傲之气。 登楼后,驻足微一扫视,脆哼一声,立即朝窗口含怒走了过来。 上官印匆匆擦了一下眼角,正待起身分辩时,黄衣少女已上跨一步,玉指直逼鼻尖,凝眸嗔叱道:“以为姑娘好欺侮的么?再跑呀!” 上官印不知所措,期期说道:“姑娘别误会,我不是他……” 黄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跟着勉强沉脸叱道:“你不是他?你是谁?你又怎知另外有个他?他又在哪里?” 上官印语为之塞,一时间脸孔通红,更不知如何措词方好。 黄衣少女朝地板上啐了一声道:“可怜相,标准酒鬼……”跟着凤目一瞪,翘了翘秀唇,不屑地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昨天的胆子那儿去了?” 上官印心念一动,于是定神反问道:“昨天我又怎么了?” 黄衣少女怒气本已稍稍平息,这一下不由又火了起来,凤目一瞪,气冲冲地逼到上官印脸上责问道:“谁是泼丫头?姑娘教训那批不长眼的东西,与你这个老酒鬼何关?你说,你说,说呀!” 上官印暗忖道:“古老哥口德最好,假如真有这事,其中一定别有原因。”为了明白究竟,故意一哼,反问道:“老夫说了又怎样?你知道老夫是谁吗?” 他满以为对方听了可能会怒上加怒,口中说着,暗地已同时准备着应变。 哪知黄衣少女不但不怒,反而捧腰笑得直打跺,笑了好一阵,这才直起身子,一面手指,一面打着噎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你酒鬼有此胆量,你以为姑娘怕了你是么?你酒鬼现在听着:迷糊仙古醉之,十二奇绝中最蹩脚的一名…… 喂,酒鬼,错了没有?” 上官印心头暗暗一震,讶忖道:“什么?十二奇绝中人物她这么清楚?” 继又迅忖道:“不对,她既然看错了人,我现在是迷糊仙而不是上官印,我可不能太逊容,一个弄不好,坏了酒鬼老哥哥的名头,可不是玩的。” 于是,他将脸孔一沉,故作不快地道:“老夫虽居十二奇绝之末,但如凭以赢取姑娘的尊敬,似也足够有余了。” 黄衣少女仰脸微哂道:“肉麻得很嘛。” 上官印这下是真的不快了,沉声道:“请姑娘口头上稍为检点些,这一次,老汉虽然可以原谅你,但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这般不知敬老尊贤,终以不养成习惯的好,知道吗?” 黄衣少女轻轻哼得一声,蓦地注目冷笑道:“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你可知道姑娘是谁?” 上官印故示镇定地淡淡说道:“老汉正想请教。” 黄衣少女扮了个鬼脸,皱皱鼻子道:“论年龄,你酒鬼尽可卖老,若论辈分,哼,少说点,姑娘也要高你酒鬼一辈呢。” 上官印见对方不似说笑,不由得心头暗惊,但表面上声色不露,故意摇头慨叹道:“荒唐,荒唐,愈来愈不成话了!” 黄衣少女有点发急道:“你如不信,可以去问千面侠。” 上官印一怔,张目失声道:“谁?千面侠?” 黄衣少女欲言又止,忽然忿忿地道:“你这酒鬼千日难得一日醒,有名的越缠越迷糊,我不要跟你说了!”一跺足,转身便走。 上官印情急地喊道:“你回来!” 黄衣少女停步回头冷笑道:“怎么样?难道还不死心,一定要在姑娘面前摆足长者的威风不成?” 上官印不暇置辩,急急注目问道:“千面侠你见过?” 黄衣少女嘿了一声,仰脸道:“见过也不算稀奇!” 上官印忙接道:“那你到底见过没有?” 黄衣少女简洁地道:“没有。” 上官印诧异道:“那你刚才为何那样说?” 黄衣少女骄傲地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过:六派以下根本不必谈,就是十二奇绝中的人物,除了一位千面侠,大概也很少有人能从你武功上认出你的师门。我师父的话,还会错吗?” 对方的天真无邪,令上官印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正在暗忖:“听她这口气,难道她师父也是十二奇绝中的人物?”这么一怔神,眼前黄影一闪,黄衣少女业已飘然下楼而去。 月行中天,三更正。 芙蓉园中,一片岑静。 这时,剥落的安兴门那边,半空中月色又是一黯,跟着悄没声息地院墙上飞落一条臃肿的灰色身影。 灰色身形刚落地面,半空中又是一黯,另一条体型相同的灰色身形随后出现。 先出现的,是位皂袍老人,随后出现的,也是位皂袍老人,无论在衣着或容貌方面,两者均毫无分别,完全相同。 前者闻声回头,面有羡色地低声赞道:“老哥哥真行。” 后者于半空中呵呵大笑道:“老弟台,少来这一套好不好?我古醉之这副笨手脚唬别人还马马虎虎,难道还能用来对付你上官云鹏不成?” 前者一呆,后者又接着笑道:“云鹏老弟,酒给那丫头闹醒了没有?” 笑语声中,人已落地,目光至处,忽然咦了一声道:“你看你,老弟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的上官印,可再也忍不住了。 一声悲呼,蓦地扑倒,伏地失声痛哭起来。 迷糊仙古醉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骇得猛退一步,张目结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两眼一翻,忽然顿足道:“唉唉,我知道了!” 跟着又一敲前额,连连摇头,同时喃喃自语道:“会吗?我不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的,真会有那种事吗?” 口中虽在这样说,脸色却不期而然的寒了下来。 他双目一张,向地下注目喝道:“你是印儿么?” 上官印磕了个头,颤声泣诉道:“是的,老哥哥您如再去终南,已没人为您做菜煮酒,也没人陪您对弈通宵啦!” 迷糊仙一呆,失声道:“连你妈妈?” 上官印痛哭道:“是的,老哥哥,上官印已成孤儿了啊。” 迷糊仙手臂一抬,颤得一颤,旋又无力地缓缓放落,然后双目一合,眼角涌出两颗泪珠,摇头一叹,良久良久,方哑声说道:“孩子,起来说话吧。” 上官印止住悲声,颤巍巍地站起,迷糊仙将他搂在怀里,泪眼望天,无声对泣了一阵,这才将上官印自怀中推开,指了指地面道:“坐下来慢慢说。” 坐定后,上官印将三年前某日,在院后无情谷中发现父母尸首,以及尸首之间放着当今六大门派六样信符的经过,从头说了一遍。 最后,迷糊仙突然发问道:“你对这一不幸可有什么猜测?” 上官印揩了一下眼角,抬脸肯定地恨恨说道:“首先,我觉得,我爹虽死于自己掌下,但绝不是真正的自杀。” 迷糊仙点点头道:“是的,他没有自杀的理由。” 上官印又揩了一下眼角道:“其次,尸身之间虽有六派信符,但此事可能与六派根本没直接关系。” 迷糊仙又点了点头,上官印接着说道:“印儿虽一次劳动了六派掌门,但并无仇视他们之意,因为六派信符是目前唯一可着手的线索,所以印儿不得不先从这上面追究。” 迷糊仙眉头一皱,忽然注目疑问道:“除了六派信符之外,别的难道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上官印低声道:“最重要的一部分,印儿这就要说到了。” 迷糊仙哦得一声,双目精光暴射,上官印接下去说道:“关于印儿将要说到的这一部分,目前虽然无绪可寻,但印儿相信,它很可能就是整个阴谋的关键!” 说到这里,俊目一闪,蓦地住口。迷糊仙也是神色一动,同时警觉。 就在一老一小同时偏脸向身后察看之际,身后两丈左右那座灰积尘封的假山背后,突然有人脆笑着接口道:“什么样的阴谋,什么样的关键,姑娘没有听清楚,快点再说一遍,纵是天大疑难,也包管能迎刃而解!” 笑语未竟,假山背后已跃出一人,正是日问酒楼上见过的那位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现身后,凤目闪漾,一面有趣地向上官印和迷糊仙不住的轮流打量着,一面笑盈盈地向二人这边走了过来。 走至二人身前丈许处站住,明眸分别谛视之下,忽然摇摇头,噗哧一声,掩口吃吃而笑道:“那个是正牌迷糊,那个是冒牌迷糊,你们如像这样一直不开口,我可认不出来啊!” 上官印微感不快,正待起而相责,迷糊仙忽然肘弯向他一碰,并递过一道眼色。 黄衣少女秋波微剪,已然瞧人眼中,这时倒退一步,摇手笑说道:“别惹我,姑娘宁可受点委屈,也绝不跟你们动手。” 上官印正为黄衣少女的突然转变态度,而暗感诧异之际,迷糊仙已故意哼了一声,点头自语道:“能知道双拳不敌四手的道理,总还算懂点世故。” 黄衣少女听得柳眉骤竖,瞪起一双凤目,怒声叱道:“难道你以为姑娘这么说,是为了怕着你们俩不成?” 迷糊两眼望天,淡淡地道:“话一露骨,就难听了。” 黄衣少女勃然大怒道:“既然这样,试一试,也不妨。” 人退数步,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冷笑不置地又喝道:“假如换上两老,两丑,那几个老头子,二对一可能还差不多,你们哪,嘿嘿,试着瞧罢!” 上官印傲骨天生,生就一付宁折不挠的倔强性格,加以家学渊源,早在十五岁时,便已尽得乃父千面侠天罡三十六式的真传十之七八,自遇惨变以来,更是遇暇便勤练不辍,先后三年中,其能踏遍中原,五进五出嵩山少林,如入无人之境,凭的就是一身超人成就,以及一股义之所在虽赴火蹈汤亦在所不辞的豪气胆勇,这时一听这话,哪还忍受得了?当下一声轻哼,双目异光电射,便欲跃身而起。 谁知心念甫动,腰间忽又被轻轻碰了一下,偏脸看去时,身边的迷糊仙早藉肘弯一曲一推之势,抢先站了起来。 迷糊仙一声干咳,先将面色整了一整,然后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出两步,头一抬,拱手说道:“恭谨不如从命,姑娘请了。” 黄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冷笑道:“那一位做甚不来?” 迷糊仙脸一仰,淡淡地说道:“动口是一回事,动手又是另一回事,老汉奉劝姑娘,能马虎,不妨马虎一点。” 微微一顿,接着又道:“另外还有一点,便是请姑娘最好用剑。” 黄衣少女冷笑道:“用剑?嘿!姑娘可也要奉劝尊驾一句了:尊驾似乎也应该马虎一点的好!” 迷糊仙平静地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老汉不懂。” 黄衣少女冷笑道:“假如不出三招就落败,彼此都将不太好看!” 迷糊仙仰脸如故,淡淡地接口道:“多了老汉不敢说,姑娘的剑尖只要能在十招之内沾着老汉一点衣边,古醉之三字,今后随姑娘任意写!” 黄衣少女凤目一睁,怒叱道:“定要姑娘成全你,并不太难。”玉手一带,便往肩后探去。 迷糊仙眼角一瞟,唇角笑意微现。 黄衣少女一双右手刚接上剑柄,秀眸中忽有亮光一闪,跟着一阵咯咯脆笑,娇躯一拧突然飘退丈许。 迷糊仙一怔,注目问道:“什么事好笑?” 黄衣少女经这一问,玉手指指点点,益发弯腰捧腹,笑不可抑起来。 迷糊仙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深深一叹,道:“老夫怕人赔笑脸的弱点,算是被你抓住了!” 身躯半旋,摆出要向回走的姿态,一双目光却借转身摆头之际,偷偷朝黄衣少女迅速地扫了一瞥。 黄衣少女拍手又笑又跳地喊道:“请固无用,激也不行,要试探姑娘的来历可是白费心机。”迷糊仙又将身躯转正,故作不悦地双眼一瞪道:“什么叫请?什么叫激?什么叫心机不心机?满口胡言乱语!” 脸色一沉,接着瞪眼数说道:“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学好,可说是老夫应有的责任,你女娃儿既能在紧要关头知晓轻重而悬崖勒马,大致说来,尚有可教,老夫如仍不肯罢手,难道以我古醉之名列十二奇绝的尊崇身分,还真的要与你娃儿争强斗胜下成?” 黄衣少女笑得打跺道:“行,行,能装,能做,又能说!” 迷糊仙未及开口,黄衣少女已又用手一指,抢着笑骂道:“左一个古醉之,右一个古醉之,真亏你到这时候居然还说得出口!” 迷糊仙这下真的不懂了,翻眼道:“你说什么?老夫不是古醉之,谁是古醉之?” 黄衣少女刮着粉颊道:“拆都拆穿了,还要死撑下去?”手朝上官印一指,扮了个鬼脸,哼道:“看到没有?货真价实的在那一边呢!” 迷糊仙嘻嘻笑道:“那么你以为老夫是谁?” 黄衣少女鼻中一哼,一字一字不屑地说道:“你?你还不就是千面侠,上官云鹏!” 随又翘鼻一皱,翘唇哼道:“你以为姑娘不知道?” 迷糊仙欲言又止,脸一扬,嬉笑如故地眯眼又问道:“刚才你不还在说分不清咱们二人谁是谁吗?现在怎么连我是千面侠都认出来了呢?” 黄衣少女得意地哼声说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又呼了一声,得意地接着说道:“由于你们两个外表一样,所以姑娘一见面便已明白,你们二人之中,毫无疑问的,除了一个真的迷糊仙之外,另一个居然能够以假乱真的不消说,除了千面侠,再无他人!” 迷糊仙连连点头道:“佩服,佩服。” 黄衣少女得意地继续说了下去道:“因为姑娘听恩师他老人家说过,当今之世,除了一位千面侠,很少有人能从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师承;姑娘一上来表示不愿跟你们动手,就是这个原故。后来被你一激,几乎上当。” 迷糊仙哼了一声,故意板脸作态道:“谁给你当上?你的师承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莫明其妙!” 黄衣少女手朝上官印一指,扮着怪脸道:“你不想,那一位可想得厉害呢!” 上官印眼一瞪,脱口道:“谁有心思想你……”底下的话尚未出口,猛然发觉不对,连忙顿住。 黄衣少女却又扮了个鬼脸道:“想不想,将来自有事实证明,嘴强有什么用?” 上官印听了,身心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摇撼了一下,微微一怔,慌忙将视线自对方那张娇憨醉人的脸庞上移开,但不知怎的,这一刹那间,双颊竟禁遏不住的热了起来。 黄衣少女拍手又笑道:“看,脸都红了,还不承认。” 迷糊仙回过头来,望望上官印,又转过脸去端详了黄衣少女几眼,忽然暴出一阵哈哈大笑。 黄衣少女虽不明白迷糊仙这一笑意义何在,心眼中却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种被侵犯了的感觉。 芳容一寒,沉声叱道:“你笑什么?” 迷糊仙似于这时突然引发了某种感触,笑声一收,摇摇头道:“没有什么,请继续说下去吧!” 黄衣少女尚以为迷糊仙的神态改变,系因她一喝所致,不禁大为满意,点点头,嗯一声,并又瞥了上官印一眼,恨声说道:“昨天早上,在北城御苑旧址,姑娘由于两个卖蟹的少年男女在举手投足之间,武功路数颇似出自贺兰人妖门下,那女的,轻挑浪荡,已是令人有气,而那男的,一双色眼更不住在人群中一些年轻妇女身上打溜,姑娘看不顺眼,便以香梭巧度的手法赏了他们一人一根七巧梅花针,叫他们一人眇去一目,稍示警戒。” 迷糊仙漫不为意地自语道:“七巧梅花针是那一派的绝学,老夫似还没有听人说过。” 黄衣少女未予答理,迳自说了下去道:“两人一声惨呼,人潮立即大乱,姑娘满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冷冷一笑,正待悄然抽身退出,耳中却忽听有人传音叹道: 手狠心辣,这泼丫头是那个教出来的啊?循声搜去,看清了,不由得暗暗一怔,忖道:看这人相貌,难道就是十二奇绝中的迷糊仙古醉之不成?越想越像,又不由得在心中暗恨道:好呀,姑娘这次奉师命下山,要找的就是十二奇绝中人物,你酒鬼居然找上门来,先来招惹我姑娘,那可真是再好没有了! 迷糊仙脸一仰,淡淡地道:“姑娘要找十二奇绝中人,为了什么呢?” 黄衣少女道:“为了打听……”话说半句,蓦然住口,凤目一瞪,嗔道:“你说还是我说?别再打岔行不行?” 迷糊仙忙拱手赔笑道:“是的,是的,抱歉,抱歉。” 黄衣少女点点头道:“能认错,还算有点名家风度,在这种地方,千面侠就比迷糊仙强得多了。” 迷糊仙嘻嘻一笑,拱手逊谢道:“不敢当,不敢当。” 黄衣少女又点了一下头,满意地接下去说道:“姑娘冷笑着,正待上前理论,谁知这酒鬼脚下滑溜得很,上身一矮,已在人群中失去踪影。” 微微一顿,恨声接道:“当时姑娘发狠道:除非你酒鬼飞上天去,否则的话,不揪下你酒鬼的一把胡子,我姑娘就不算师父他老人家门下!果然,今天中午时分,我打林苑楼下经过,偶尔抬头,正好跟这酒鬼打了照面。” 迷糊仙瞟了上官印一眼,转正脸问道:“怎又给他跑了的呢?” 黄衣少女哼道:“跑?跑到哪里去?嘿,我告诉你吧,是姑娘高抬贵手,自动放他走的!” 说着,手向上官印一指道:“人在这里,不信尽可对质。” 迷糊仙连忙点头道:“相信,相信……”脸一抬,又问道:“好不容易才找到,姑娘为什么又高抬贵手了呢?” 黄衣少女不屑地嘿了一声道:“说起来,真替他酒鬼丢人,一见姑娘面,先是装迷糊,一问三不知,拼命地推,眼看推不了,便又顾左右而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可怜相,令人好气又好笑,最后姑娘想,这酒鬼一杯在手,纵然逼死了他,可能也办不了正经,于是便掉头走下楼来。” 迷糊仙眨眼问道:“怎么这么巧,姑娘又来了这里呢?”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得意地道:“巧?嘿,这也算巧,那么世间的巧事也未免太多啦!” 迷糊仙哦了一声道:“那么姑娘是循踪跟来的了?” 黄衣少女凤目一溜上官印,又哼了一声道:“姑娘人虽下楼,但并未远去,没多久,这酒鬼也自楼上走下,之后,如影随形,寸步不移,一直烦他带路到此。” 迷糊仙双目微微一亮道:“这么说,姑娘早就在假山背后了?” 黄衣少女摇头道:“不,刚到。” 迷糊仙不解地道:“姑娘不是说一直跟在他后面吗?” 黄衣少女又摇了一下头道:“那时才只黄昏光景,姑娘见他人这座古园之前,曾在园外四周戈巡了一阵,因此知道他今夜要在园内会见什么人,一看时间还早,便又悄然离去。” 迷糊仙又瞟了上官印一眼,上官印又惊又惭,双颊不禁为之大热。 黄衣少女望月凝眸,似在想着什么,迷糊仙轻轻一咳,才待开口时,黄衣少女忽然摇了一下头,眼望迷糊仙,近乎自语般的皱眉说道:“有一点,姑娘始终想不透,就是白天这酒鬼下得楼来,脸上不但没有酒气,相反的却是威容满面,人道迷糊仙一生无难字,如今居然发起愁来,岂非奇闻?” 上官印暗哼道:“若非少侠心绪不宁,还会被你盯住?” 迷糊仙哈哈一笑,忽又转为深深一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姓古的发愁,恐怕才只是开始呢!” 黄衣少女凤目一滚,又待发问时,迷糊仙脸一抬,抢着乱以他语道:“姑娘说下去吧,以后呢?” 黄衣少女注目迟疑了一下,终于又说道:“因为返回客店途中,无意碰上两名丐帮弟子,由于二人衣摆上同样打着五个法结,身分相当于该帮四大护法,姑娘不由得多注意了一眼,一经看清二人面貌之后,姑娘我,不禁为之一呆。” 迷糊仙轻轻哦道:“为什么?” 黄衣少女甚为纳罕地道:“其中一丐,年在五旬上下,虽有五结,尚不怎样,但另外一丐充其量也才不过十六七,以那样小的年龄,在丐帮中居然有着只比七结帮主追魂丐萧振汉少两个法结的地位,岂不令人惊异?” 迷糊仙点点头道:“大概就是外传的天目神童了。” 黄衣少女心问道:“天目神童?我怎没听师父说过呢?” 迷糊仙微笑反问道:“令师未在江湖走动,大概相当久了吧?” 黄衣少女点点头,秀唇一启,才待回答时,凤目一闪,忽然不悦地瞪眼道: “又在拿话套我是不是?” 迷糊仙哈哈笑道:“人一有成见,真是太难相处了!” 黄衣少女瞪眼道:“谁有成见?” 迷糊仙笑声一收,正色道:“武林中代代有奇才,长江后浪催前浪,天目神童为追魂老丐唯一的一名弟子,三年前以十四幼龄,在丐帮三年一次的年会上技平四大护法,当场受封总坛令丐之职,一举成名天下知,令师若非退隐三年以上,宁有不悉此事之理?” 黄衣少女芳容一缓,连连点头。 迷糊仙接着说道:“再说像姑娘等奇资异质,老夫等要不是今日有幸相遇,又那能知道?” 眼瞟上官印,接着又说道:“再说远一点,姑娘虽为一代巾帼之秀,但最近武林中出现了一位被人喊做小武曲,各方面的成就可能均在姑娘之上的年青侠士,姑娘知不知道?假如不知道,能算稀奇吗?” 上官印肃容注目,似在敬答道:老哥哥赐号,上官印谨持心香叩领! 黄衣少女一怔,跟着芳容一变,急急地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位年轻人?现在人在那里?” 迷糊仙反问道:“姑娘做甚要问这个呢?” 黄衣少女冷笑道:“没什么,想找他领教领教!” 迷糊仙仰脸道:“正想告诉姑娘,但经姑娘这么一说,可就不太方便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只要有这么个人,谅也不愁找他不到。” 迷糊仙点头道:“这个当然……”旋注目接道:“我们扯得太远了,姑娘见了他们二人之后,又怎样了呢?” 黄衣少女由于心滋不悦,似对丐帮两丐也有了恨意,这时冷笑了一声道:“怎么样,不怎么样?姑娘见他们行色匆匆,料定可能没有好事,便丢开一切,蹑踪追了上去,两人沿路做着记号,最后在一家客店附近潜伏起来,姑娘到店中一看,里面原来住的就是那对人妖门下,已各剩一目的卖解男女,觉得再跟下去也无甚意思,便又转头来了这里。” 上官印暗忖道:芳驾真是跟踪专家,有机会也请瞧瞧我上官印的! 黄衣少女说到此处,恨恨地又接道:“姑娘要不被那两个花子打岔,早来这里一步,多听你们说几句话,你们谁是谁,还能逃得出姑娘耳目么?” 迷糊仙笑道:“之后又怎判别出来的呢?” 黄衣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还不简单吗?姑娘只语气不过稍为重了点,那酒鬼便忘了他今宵邀你来此的目的,作势欲起,这样一来,你们谁是谁还看不出来吗?” 迷糊仙又笑道:“你怎知我系受邀而来?他邀我来此目的何在?” 黄衣少女笑道:“姑娘已在酒楼中告诉过他,只有一个千面侠或能从姑娘武功上看出姑娘的师承,他不找你又找谁?” 迷糊仙又笑道:“抢先出手的便是正牌迷糊,这又根据什么?” 黄衣少女冷笑道:“你千面侠别的虽不值得恭维,但文武兼备,生就一副儒侠本色,品德修养,素为人所称道,却是事实。” 像黄衣少女这样骄傲的人,在言词之间都一直对自己父亲表示着几分敬意,上官印回想起父亲千面侠上官云鹏往日在武林中的尊崇地位,不由得悲从衷来,一阵心酸,两行热泪几乎夺眶而出。 迷糊仙不得不勉强作态拱手道:“好说,好说,姑娘过奖。” 黄衣少女手指上官印,哼了一声道:“至于那酒鬼,可就完全不同了!” 迷糊仙眯眼微笑道:“何处不同?愿闻其详。” 黄衣少女冷冷一笑道:“据恩师他老人家在评述十二奇绝时说,这酒鬼虽然是成天醉眼不开,嘻嘻哈哈,哼哼卿卿,外貌看上去随和之至,但骨子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迷糊仙眯眼笑道:“这么说,迷糊仙三字岂非名不符实?” 黄衣少女哼声说道:“迷糊仙?迷糊个鬼!他除迷糊黄汤,别的那点迷糊,你倒说说看!” 又哼一声,接着说道:“师父说,在十二奇绝中,这酒鬼可说比谁都爱管闲事,同时又精灵无比,因此他浪迹风尘,游戏一生,一次挫折也役遇到过。” 迷糊仙瞑目喃喃道:“怕是运气吧?但愿好运久长!” 黄衣少女继续说了下去道:“想想看,师父说,两丑虽然各负一身惊人武功,但却遭两老奚落,积怨数十年,至今报复不成。两老呢?人虽逍遥如仙,但因深知与两丑结怨过深,为避免正面冲突,一直躲躲闪闪,闲云野鹤般的神仙生活,因而大为减色。” 迷糊仙点头道:“正如姑娘所说,这一点倒是事实。” 黄衣少女接着说道:“再说一代女煞天魔女,想当年,天魔教高手如云,朋羽遍天下,天魔女一身色相玄功,更不知使多少正派英豪尸化白骨,但最后终究邪不胜正,鬼谷先生,巫山神女师兄妹,合参虚幻心宗成功,黄山对答一昼夜,兵不血刃,天魔女长叹一声,红颜立成白发,天魔教也自此风消云散!” 迷糊仙点头答道:“唯一遗憾的,便是他们师兄妹当时没令女魔交出那册修练色相玄功的魔芨。” 黄衣少女不以为然地道:“那有什么关系?天魔女留着色相玄功,鬼谷先生及巫山神女师兄妹不也仍留着那册虚幻心宗么?” 迷糊仙仰脸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说色相玄功已受降于虚幻心宗,但风云难测,意外尽多,终究不是根本解决之道。” 黄衣少女默然半刻,忽然注目道:“您说对了,他们师兄妹当年怎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迷糊仙苦笑着摇摇头道:“那里,那里,鬼谷先生与巫山神女乃何等人物,这种人人都能顾及的事,他们师兄妹还会考虑不到?” 顿了顿,轻轻叹道:“唉唉,力不从心罢了!” 黄衣少女诧异道:“什么?力不从心?” 迷糊仙点点头道:“正是这样。”脸色一整,注目接着道:“俗语说得好: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姑娘要知道,他们师兄妹当年所折服的,只是天魔女一人,而天魔教之所以能顺利解散,则系天魔女以教主之尊,普颁天魔令,方获遵行,如他们师兄妹不肯适可而止,相逼过急的话,其后果将会如何呢?那时纵然能将天魔女制服,甚至也能逼出色相玄功秘芨,但是,那遍及天下、教徒逾万的大小分坛,一旦以替教主复仇为借口,而变本加厉起来,他们师兄妹纵有通天本领,势亦难以收拾,其将奈天下苍生何?” 黄衣少女不禁连连点头道:“唔,唔,这个我可没有想到。” 迷糊仙眉头一皱,忽然注目问道:“怪了,这道理简浅得很,令师既为姑娘述及这段公案,这一点怎没向你解说?” 黄衣少女闷闷地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正奇怪着呢。” 说着神情忽然一动,凤目又是一瞪道:“不知不觉的又谈及姑娘本身了,清阁下以后别再就姑娘的一切发问好不好?” 迷糊仙笑道:“大家都是不知不觉呀!” 黄衣少女狠狠地又瞪了一眼,这才接着说道:“好了,现在再说说巫山神女与鬼谷先生两位吧。天魔教虽经天魔女一手解散,但他们师兄妹却因守着你天魔女一天不兴风作浪,我们师兄妹便一天不复出江湖的默契,一位隐居巫山,一位潜修鬼谷,算来迄今已是二十余年,这种胜利的代价,该有多大啊?” 迷糊仙同意地点点头,叹道:“是的,胜败双方的得失,几乎完全相等,打开全部武林史,大概便算当年黄山神鬼会天魔这一仗打得最平和、也最残酷的了!” 上官印目射英光,突然朗朗接道:“一代武林典范无人争,自此英名双双垂千古,所有的感喟和同情都应改作崇敬和羡慕!” 黄衣少女微微一怔,跟着颇感意外的喃喃自语道:“见解虽然高人一等,但迷糊仙居然明白地顶驳起千面侠来,宁非异事?” 迷糊仙忙朝上官印瞟了一眼,随着脸一仰,哈哈笑道:“光荣是人家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师兄妹的,我千面侠纵然议论不当,你迷糊仙又有什么好神气的?” 黄衣少女点点头,唔了一声,跟着向上官印扮了个鬼脸笑道:“如何?酒鬼! 这个软钉子碰得舒服不舒服?” 上官印刚才数语,乃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但由于话系接在迷糊仙的话后面,迷糊仙现在是扮的千面侠,他则在反串迷糊仙,武林中尚有桃园刘关张,武林丐侠仙的谚语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的语气自然有所不妥。 不待迷糊仙暗示,上官印即已警觉过来,既然黄衣少女拿话逗他,乐得借此掩饰,于是便以迷糊仙众所周知的嘻笑之态,向迷糊仙涎脸笑道:“当然神气噗,姓古的虽居榜末,但终究占着十二奇绝一席呀!” 话毕转向黄衣少女翻眼道:“咱们老哥儿俩的事轮到你风凉么?没大没小的!” 黄衣少女笑弯了腰道:“老羞成怒在找人出气啦,惹不得,惹不得,算姑娘错也就是了!” 脸一抬,笑向迷糊仙道:“来,说完我们的。” 敛去笑容,接着说道:“底下再说一奇和一绝。这两位异人据师父说,只在武林中公开出现过一次,但由于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事,武林中别说没人见过,就是听说过那次奇绝会天山的,恐怕也少而又少呢。那一次,他们二人只过了一招便立即同时罢手,并同时分别默默隐去,从二人最后互望的一眼中,可以明白二人均未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自己的敌手,这一番无言而退,两无音讯,已近一甲子之久,如双方均不能修成自信可以超越对方的纪学,相信这种横亘在奇绝之间的沉默,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的永远。” 迷糊仙轻轻一叹,没有开口。 黄衣少女接着说道:“最后再说您千面侠,以及追魂丐两位。追魂丐三平帮乱,最后一次,因前任四大护法在贺兰人妖荧惑之下,联手围逼,当时若非贪叟万步厌,鄙叟罗弃误闻丐帮得着一件奇宝,适时赶至,致令四大护法误认他们为帮主约来的帮手而逃去,几乎送去一命。至于千面侠您,古道热肠,半生为正义而奔走,已将黑道人物得罪殆尽,目前那些人因无法见到您的真面目,根本有力使不出,而这一点,正像两老回避着两丑一样,一方面可说是您千面侠的荣耀,另一方面,也无疑是您千面侠的烦恼!” 说至此处,手朝上官印一指,哼道:“数来数去,就只剩下一个他,气量小,眶毗必报,除恶务尽,从不留根,比他强的他不惹,比他弱的不惹他,您说说看,他真的迷糊吗?” 迷糊仙拇指一竖,哈哈大笑道:“持平之论,骂得痛快!” 黄衣少女得意地作结论道:“所以说,刚才先要跳起来作金刚怒目状的一个,不是正牌迷糊,还会是谁?” 上官印见黄衣少女自以为聪明地骂错了对象,尚自扬扬自得,愈看愈滑稽,不由忘其所以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道:“居然笑得出来,真脸厚。” 跟着凤目一瞪,怒声道:“你笑什么?哼,告诉你吧,遇上了姑娘我,算你命苦,也许前世你欠了我的,也可能前世我欠了你的,也正如俗语所说的一样:不是冤家不对头。姑娘自下山以来,没将姑娘放在心上的,你是第一个,今后纵令你想放过我,我可放你不过呢。” 迷糊仙哈哈大笑道:“假如那样,老夫的罪过可就大啦!” 黄衣少女连忙摇头道:“不,不,我知道,没有你的事,你只不过适逢其会,偶被牵累罢了。” 迷糊仙益发大笑了起来道:“牵累于老夫者,其命运乎?” 黄衣少女不由得脸一沉,正色说道:“什么命运不命运?听命运安排,而不能主动安排命运的人,将来的结局,一定很惨。知道吗?我师父说,关于这个,正是你千面侠上官云鹏,唯一的一项缺点!” 上官印听到心头一震,双目陡睁,华光迸射,上身一挺便欲跃身上前。 迷糊仙似乎早就料及此点,这时迅速偏脸丢了一道眼色,跟着眼皮一合,连连点头道:“诚如今师所言,老夫受教了。” 微微一顿,抬头肃容注目接道:“刚才姑娘说,老夫等若有疑难,只要肯向姑娘请教,包管能迎刃而解,姑娘这话不是说笑吗?” 黄衣少女凤目一瞪,不悦地道:“你见姑娘说过笑话没有?” 迷糊仙略作沉吟,旋即毅然掉头向上官印又递了一道眼色,同时大声说道: “古老儿,这位姑娘兰资蕙质,见闻见解实在超人一等,显为异人门下无疑,咱们哥儿俩也不必再矜持了。你老儿说,三年前曾在某处见到一双无名男女的尸体,并说曾在双尸之旁见到些什么奇怪现象,现在来向这位姑娘说说吧!” 上官印自然会意,当下只好点点头,定了定心神,自地上站起身来。 黄衣少女眼望上官印走近,明眸滚动间,忽然摇手笑道:“噢,不,且慢,姑娘还有话说。” 上官印愕然止步,迷糊仙忙接口道:“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黄衣少女瞥了上官印一眼,然后转脸向迷糊仙竖起一根玉指,笑道:“疑难虽可代为解决,但姑娘可有一个条件。” 迷糊仙眉头一皱,尚未及有所表示,上官印已脸色一寒,突然注目厉声道: “现在的这件事,如果到了姑娘手上就能解决的事,就算告诉了姑娘,也是枉然。 在下不想为此受人要挟,姑娘的美意,在下敬谢了!” 语毕双拳一拱,冷笑着掉脸望向别处。 黄衣少女芳容惨变,抖手一指,颤呼道:“好,好……”一跺足,人如风送黄云腾身便往园外飞去。 迷糊仙张口欲呼,却眼见不及,只得摇头一叹而罢。 这时约摸四更将尽,月影西斜,秋虫卿卿,芙蓉园中,又回复了一片岑寂。 迷糊仙怔怔地发了一阵呆,然后轻轻嘘出一口气,缓步走至上官印身边,双手搭在上官印双肩上,仰脸微喟道:“功亏一篑,真是可惜。” 上官印闻言一怔,不由得讶然抬起头来。 迷糊仙摇摇头,苦笑着用手向前一指道:“天也快亮了,我们还是坐到那边去,慢慢说吧。” 二人坐定后,迷糊仙苦笑着注目接着说道:“你想想看,小老弟,设非事出异常,以我酒鬼哥哥这大把年岁,以及在当今武林中这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身分和地位,我酒鬼哥哥犯得着在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娃儿身上花那么多的精神吗?” 上官印不安地搓了一下手,迷糊仙突然笑意一敛仰脸道:“当今各门各派超群拔萃的武学中,两老的两仪真气,我酒鬼见识过了,贪叟的普罗掌以及鄙叟的绝户拳,我酒鬼也见识过了,虽然奇、绝、神、鬼、魔各有独门绝学,且成就均在两老、两丑之上,但有关先天罡气方面的武功,应数他们四老,殆无疑问。可是,两仪真气也好,普罗拳、绝户拳也好,其用于克敌制胜,必须借有形的招式加以运用,势乃必然,我且问你,小老弟,你是千面侠之子,可说也属于十二奇绝门派中人,你又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当今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已达到伤人于无形的境界没有?” 上官印皱眉道:“伤人于无形?当然没有!” 迷糊仙仰脸静静地道:“答对了,应该没有。” 微微一顿,静静地又接道:“但不幸的是,现在的事实证明了一件事,咱们哥儿俩的见识,原来竟是一样的短浅可怜。” 上官印失声道:“啊,怎么说?” 迷糊仙苦笑了一下道:“假如你小老弟能信得过我酒鬼哥哥这双尚不太昏花的老眼,就大可不必惊讶了。” 又苦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至于那人是谁,也可不必追问,以你小老弟的聪明才华,只要稍微定一下神,就可以明白过来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小老弟,你说是吗?” 上官印惊呼道:“什么?就是那黄衣少女?” 迷糊仙轻轻一叹道:“昨天在北城药王庙前,由于我酒鬼哥哥发现那丫头双目彩华隐蕴,显然大有来路,因此,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后,那丫头脸上怒容愈盛,终于柳眉双竖,凤目一瞪,发出一声嘿嘿冷笑,老哥哥方在忖度,心想这丫头大概要有什么举动了,谁知一念未已,场子中即于此时先后传出两声惨呼,那双来路不正的卖解男女,已然双双掩面倒地!” 上官印张目道:“有这等事?” 迷糊仙轻叹道:“她刚才说,两老或者两丑,二对一,也许能够胜得了她,老哥哥比谁都相信,她这番话,事实上一点也不夸张。” 上官印迟疑地道:“那么老哥哥为什么一再逼她动手?” 迷糊仙轻叹道:“老哥哥之所以甘愿冒险一试,无非心里有病罢了。” 脸一仰,黯然接道:“在今夜来此以前,老哥哥尚不过出于好奇,但自得悉我那云鹏老弟及我那贤弟媳的惨耗之后,老哥哥我,原意立变,不但今夜对那女娃儿如此,从今而后,无论遇上什么人、什么事,只要老哥哥发生疑问,拼了提前会见你父母于地下,也非追究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呢。” 上官印头一低,泪如泉涌。 迷糊仙唏嘘了一阵,哑声又道:‘哪丫头脾气虽然躁了一点,但人却异常天真可爱,她说当今武林中有你父亲或能识破她的师承,这话可能一点不假,同时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老哥哥更不肯放过她了。不是么?与你父亲千面侠相处最近的,除了一个追魂丐,就数我这个老酒鬼了,我老酒鬼自信,在武功方面,我老哥哥跟追魂丐萧花子虽比你父亲稍逊一筹,但由于我们丐侠仙三位一体,交往最深,你父亲所知道的事,我酒鬼哥哥跟你那花子伯伯差不多也都十九清楚;那丫头说的你父亲一人才能摸得着她的底细,纵令是事实,你想我老哥哥身处此境,又怎能够为了爱惜一点虚名,而放弃一试呢?” 上官印泣不成声,迷糊仙迳自说了下去道:“古人云:‘集思广益。’那丫头非普通女子可比,她说她能解决任何疑难,当非完全无据,不然的话,这种与她全然不相干的闲事,她又何必自告奋勇?再说她这样承担下来,也是一番好心,她能对咱们有所帮助固好,就算告诉了她结果一无所获,那对咱们,又有何损呢?” 轻轻一叹,继续说道:“老哥哥明白,你所不能忍受的,当是那丫头声称要提出一个什么条件,不过你就没有再想想,条件尽管由她提,但接受不接受,其权在我,你又何必不让她说出来听听呢?” 上官印饮泣着颤声道:“是的,老哥哥,印儿错了。” 迷糊仙将他的泪脸捧起,摇摇头注目说道:“不不,孩子,你可误会老哥哥说这番话的用意了,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你所做的,可说完全正确。不是吗?你是千面侠上官云鹏的后人,那正是千面侠上官云鹏后人应有的骨气!” 微微一顿,注目柔声接道:“知道吗?老哥哥现在这样说,只不过在告诉你一点处事的经验,今夜,你虽应该那样做,但也可以不必那样做,老哥哥的年纪将近你的四倍,你跟老哥哥的立场不同,老哥哥系就事论事,一切都在为大局着想,而你呢,你表现了你的品格!所以说,老哥哥虽然说的是大道理,但并不是对你有所指责,知道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轻轻在上官印肩上拍打了两下,低声又说道:“天快亮了,那天你在尸旁另外发现了些什么,这就告诉酒鬼哥哥吧。” 上官印抬起泪脸,想了一下咬咬牙,凝眸恨恨地低声说道:“无情谷地形虽然幽静隐僻,但离我家居处并不太远,印儿练功,差不都多在那里,谷中原有两块尺许高。宽阔各约丈许的青石,相隔两丈东西对摆着,印儿赶到时,父亲的遗体头东脚西地仰躺着,母亲的遗体则头下脚上,搭挂在青石与地面之间,显系受刺激过度,立足不稳,自石上栽倒下来的。当时印儿除看到父亲身旁端排着六派信符之外,别无其他发现,直到含悲将两位老人家的遗体在谷中就地葬好,不眠不休,流着眼泪在谷中来回徘徊了三天三夜之后,感到身心疲竭、再也支持不住而倒向西边那块青石时……” 迷糊仙双目精光暴射如电,急急地连忙问道:“看到什么?快说!” 上官印眼眶又是一润,用衣角拭了拭,接着说道:“石面上,正中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浅印,盆形浅印两侧各有一个碗口大,深约三寸上下的圆洞,盆形浅印前面五寸许,有一滩已呈浅黄的水渍,水渍上零落地散布着三五点紫黑色的斑迹。” 脸一抬,凝眸迫切地问道:“印儿当时见到的就这么多,老哥哥,您想得出这些迹象它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迷糊仙目注虚空道:“让老哥哥想想看。” 相对默然片刻,迷糊仙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些迹象既非原来所有,当属人为,它除了说明你爹死前,当时谷中可能不止你爹一人外,老哥哥一时可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解释了。” 上官印含泪点头道:“所以印儿认为我爹纵系死于自己掌下,但也出于被迫,便是这个理由。” 迷糊仙又想了一会儿,数度欲言还止,最后双目一睁,严肃地沉声说道:“这不是一件凭揣测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任意猜想,有害无益,正如你刚才所说,假如这事谁也解决不了,自然无话可说,但如果它只是一次对人类智慧和毅力的考验,我们就必须坚持奋追到底。” 脸色一整,接着说道:“你前此所采取的步骤,都是正确的,发展的方向虽然要借精密的思考加以判断取舍,但最后解决问题,仍须凭实体的证据,目前既然得有六派信符可以追究,就应继续追究下去,武当派的铁拂尘系赠送与我,我又转赠你爹,这一条线索可算是暂时中断,但另外还有五件没查,这步工作仍应逐一地加以完成,其中可以发现出些许端倪,也不一定。” 上官印点点头,迷糊仙接着又说道:“近来外面对这一届华山武会的谣传很多,虽然不一定每一种传说都可靠,但无风不起浪,谅也不致全然事出无因,如酒鬼哥哥我来长安就是一例。” 上官印低头说道:“假如印儿不信,也不会赶来这里了。” 迷糊仙点点头,继续说道:“别的传说都还罢了,唯有人说在终南附近见到你爹千面侠,这事大不简单,假如是真的,那位假冒的人虽然不一定就是凶嫌,但斯人为谁?动机何在?却也非弄个明白不可!” 上官印微显激动地道:“印儿预备立即起程。” 迷糊仙忙摇摇头道:“不,那边由老哥哥我去。” 上官印抬起脸,迷糊仙接着说道:“以你目前成就,虽然不能与十二奇绝相比,但除了十二奇绝外,应该已少有敌手,加上你这份全得你爹真传的千面易容术,行走在外,只要谨慎点,任何意外应该都能应付得了。” 微微一顿,接着又说道:“从刚才那黄衣女娃儿语气听来,那个跟天目神童走在一起的,可能就是丐帮四大护法中的外堂香主虎丐钱登,这次你爹娘的不幸,你那花子伯伯大概还不知道,他人在洛阳,你也不必赶去找他,丐帮中传递消息非常迅速,横竖你对丐帮一切十分明了,四大护法及天目神童你都认得,你只要设法找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简要地托付一下,也就是了。” 天已微明,老少二人相继站起身来,迷糊仙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顿,回头注目沉吟道:“还有一句话,你必须记住。” 上官印忙问道:“老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迷糊仙若有所思地仰脸道:“就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娃儿,以后遇上时,你最好能够稍微留心一下,她的来历,实在太不简单。” 第三章 呼之欲出 这里是长安与临潼之间的一段官道。 两匹黄色健马似乎没觉察到他们的主人已自背上滚落,正分别驮了两副空鞍,向临潼方面衔尾疾驰而去。 自马背上滚落道旁的,是一对劲装青年男女。 男的三旬上下,女的约摸二十四五,这对男女有着一个非常奇怪的巧合,便是两人各眇一目,都只剩得一只眼睛。 两人成了字形倒在道旁,一动不动,鲜血自唇角涓涓而出,气绝似还没有多久。 这是七月中旬某天的辰牌时分,太阳正自东方冉冉升起,宽如展带的黄土官道上,显得一片宁静。 就在这时候,一条看似举步从容、实则脚下其速无比的身形,正自长安那一端,在朝曦中,沿官道向这边飞步走了过来。 走来的是一名年甫十六七,虽然衣衫破旧,面孔脏得五官难分,但双目却奕奕有神,手舞破竹竿,背背破席卷,衣摆打了四五个衣结的少年乞儿。 少年乞儿渐走渐近,目光偶扫道侧,咬了一声,立即身躯一旋,向静躺着的两具尸体奔了过去。 竹竿一挑,男尸仰面朝天,少年乞儿眼中一亮,忙又用竹竿将女尸拨转身来,注目之下,不禁点了点头自语道:“唔,原来是他们两个。” 上身微俯,手中竹竿约略拨弄了两下,不禁自语着又说道:“两人右肩各中一掌,但着掌处衣衫完好如故,肺腑却遭震裂,这种掌力似刚实柔,看样子大概就是,就是本帮的绝学八仙掌了。” 不知为了什么,说至最后一句时,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手中竹竿一抢,正待举步离去之际,身后三丈开外一排苦枣林中,突然有人冷冷喝道:“站住!” 一声喝罢,林中立即奔出一名年约四旬、身著蓝色劲装的浓眉大汉。 浓眉大汉现身后,一个箭步,窜了过来,口中同时冷笑着道:“我姓温的奉令连夜赶来,想不到竟仍被你们这饿不死的臭花子快了一步。” 身形在五尺之外一顿,手一指,竖眉喝道:“这是谁下的手?” 少年乞儿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眼,不屑地轻轻一哼,仰脸淡淡地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手中破竹竿绕在指头上巧妙地打了个圆花,口哨轻吹,又举步离去。 浓眉大汉冷笑叱道:“走?可没有这么容易!”双肩一晃,平地拔起三丈来高,空中一个俯冲,阻住了少年乞儿的去路。 少年乞儿睥睨而笑道:“好狗不拦路,这算哪一套?” 浓眉大汉目闪凶光,狞笑道:“你天目神童在丐帮中有你今丐的威风,我姓温的可还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少年乞儿哦了一声道:“那倒失敬了,尊驾全讳如何称呼?” 浓眉大汉挺腰大声道:“贺兰人中龙座下,铁戟温侯温亚布,便是区区本人!” 少年乞儿暗暗笑骂道:“人中龙?人妖罢了!” 口中却忙应道:“噢噢,三国时的温侯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目光一溜,忽又接道:“阁下的铁戟呢?” 铁戟温侯面孔一红,瞪眼喝道:“带不带戟是老子的事,用不着你管!” 少年乞儿别有会心地点点头,唇角同时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自语道:“以兵刃成名的人物而不将成名兵刃带在身边,只不过令人奇怪罢了,其实关我什么事?” 脸一抬,注目微笑接道:“阁下好似曾受了什么委屈,火气大得怕人,这件命案既与在下无关,我们各走各的如何?” 铁戟温侯似被道中心病,一张本就红得可以的面孔这时更涨得像猪肝一般,咬牙哼得一声,双眼凶光再度大炽,沉声狞笑道:“你小子刚才说得不错,他们二人正是死在八仙掌下,武林中没有第二个丐帮,你小子在帮中地位不低,正好做个抵押,是个懂事的乖乖的随老子去洛阳!” 少年乞儿双目微亮道:“去见你们主子人中龙是吗?” 铁戟温侯哼了一声,表示默承,跟着不耐烦地催喝道:“生路只这一条,走不走听便!” 少年乞儿摇摇头,苦笑道:“既知道我小叫化就是天目神童,而偏苦缠不休,天下矛盾之事,真是莫此为甚了。” 铁戟温侯勃然大怒,陡发一声吼,脚下一错,左掌蓄势护脑,右指曲手如钩,一招五鬼拘魂,便向少年乞儿肩头抓到。 少年乞儿卸肩矮身,滴溜溜一转,人已飘至八尺之外。 口中笑说道:“凡属来自贺兰的,照道理就应该是人人得而诛之,小叫化因为华山武会在即,不愿到时候因参观的人太少而显得冷落,姑且让你三招,若阁下真的不识趣,也就说不得了。” 铁戟温侯听如不闻,一声断喝,如影随形,欺步直上,右掌一翻一推,蓦地打出一股劲疾掌风。 少年乞儿原式不变,身躯一旋,又回到了原来地方。 竟趁对方收招返身的刹那,右手竹竿往左肋下一塞,从容不迫地竖起两根指头,含笑喊道:“第二招了!” 贺兰人妖与天山五天王原有黑道六煞之称,以前专与六大名派为敌,困扰白道武林几达二十年之久。六煞中的贺兰人妖,姓贾,名子都,天赋异禀,五十开外的人,看上去却似花信少妇,出现时均着女装,媚男惑女,秽名遍武林,比起十二奇绝中的天魔女来,更要为人所不齿。 人妖的武功,虽比天魔女差的甚远,但一套柔骨擒拿,在黑道中也算无出其右,尤其生性险毒卑鄙处事不择手段,更为武林正派人物所深恶痛疾。 自天山五天王在黄山被千面侠一举歼灭,成就远较五天王为高的人妖大概心生警惕,也就自此失去音讯,现在此妖隐而复出,其非武林之福,固不待言,而眼前这名铁戟温侯,在人妖隐去之前,即与另一名叫做银枪赵子龙赵巫成的追随人妖左右,合称贺兰双凶,十数年前便已成名黑道,算来也是黑道中有数人物之一,如今在一个甫传虚名的后生小叫化口中受到这等揶揄,你想他那还忍受得了? 当下但见他牙根一挫,双目尽赤,双掌一合,猛往少年乞儿前胸逼去,势达后者胸前尚距尺许,蓦地一声大喝,双掌疾分,势狂方猛,直欲将少年乞儿在一招之下分尸当场。 少年乞儿喊得一声:“饶的完了,回头趁早!” 手中竹竿一立,双脚平飘而起,人像风车一般,一个倒翻身,自铁戟温侯头顶上空一圈而过,轻灵无比地落向铁戟温侯身后。 铁戟温侯似乎理智已失,这时竟如什么也没听到,看也不看,双臂扛举,如疯似狂的又向身后抡扫过来。 少年乞儿俊目一瞪道:“那就怨不得人了。” 手中竹竿轻轻一抖,才待平排过去时,那座有岔道通往蓝关的苦枣林后,突然响起一阵鸾铃。 敌我双方同时一怔,分向两侧闪身急退。 鸾铃颤鸣甚急,自远而近,仅眨眼功夫,黄尘扬飞中,林技抖簌,一骑泼啦啦破林而出! 看清马上来人,少年乞儿微微一怔,铁戟温侯脸色大变。 马上笑吟吟地坐着的,竟是一名柳眉凤目,背斜长剑,年约二八的黄衣少女。 黄衣少女左手捏缰,右手执着的不是马鞭,而是一枝月牙折断的生铁短戟,出得林来,左手一带,坐下白马一声希幸幸长嘶,前蹄并举。黄衣少女秀唇微启,正欲含笑出言致歉之际,明眸闪得两间,一声轻咦忽又咯咯不止地笑了起来。 手中短戟左右一指,笑道:“打下去,打下去,姑娘做公证人。” 少年乞儿抱着竹竿,从容挺立,注目微笑不语,铁戟温侯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显得又怒又惧,尴尬十分。 黄衣少女见二人只是不动,不由得先笑向铁戟温侯道:“没有兵刃不方便,是吗?那么拿回去吧!” 素腕一振,手中短戟立即向铁戟温侯仰面射至。铁戟温侯上身一侧,让过戟头,一把抄住戟柄,身躯一歪,竟被戟身冲势带退半步。 黄衣少女侧目笑道:“姑娘为昨夜的戏耍抱歉,现在戟已还你,你如果再打人家不赢,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接着也不理对方有何表示,脸一偏,又朝少年乞儿望去。 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忽然明眸一亮,注目问道:“噢,对了,姑娘也见过你,你就是丐帮中的丐令天目神童吗?” 少年乞儿双臂拢杆如故,仅稍稍弯了一下腰,微笑答道:“前几天在长安,在下随本帮外堂香主虎丐钱登处理一点小事,曾蒙女侠暗中呵护甚久,敝帮钱香主与在下均甚感激,只因当时事机稍纵即逝,是以未能回身致谢,难得此地重睹芳驾,在下这厢补致谢意了!” 口中说着,含笑又是一躬。黄衣少女听了,不由得大为讶异道:“什么?原来你们知道?” 少年乞儿含笑躬身道:“失仪之处,尚望女侠多多包涵。” 黄衣少女点头自语道:“这样看来,千面侠的话果然是一点不假了。” 少年乞儿脸色一整,正容接口道:“千面侠乃一代武人典范,如有人对他老人家的言行发生怀疑,可谓大不敬,应速纠正!” 黄衣少女柳眉一竖,以欲发作,不知怎的,明眸一滚,脸色忽又缓了下来,微微一笑,问道:“你要不要兵刃?” 少年乞儿摇摇头道:“刚才是出于无可奈何,现在只要他走,或者他肯让我走,在下并不想打。” 黄衣少女颇感意外地道:“原来是他先找你?” 少年乞儿未及回答,黄衣少女目光四下一扫,这才注意到路旁双尸,约略谛视,芳容突然一寒,抬脸问道:“为了这两个人是吗?” 少年乞儿点头道:“是的。” 黄衣少女又问道:“人是你杀的吗?” 少年乞儿摇头道:“不是。” 黄衣少女又问道:“而他不相信?” 少年乞儿又摇了一下头,道:“他也知道此事与在下无关,但因这二人系死于八仙掌力,八仙掌为丐帮独门绝学,在下是丐帮中人,因此这位朋友要将在下带去洛阳充做人质,以便向本帮理论。” 黄衣少女注目接道:“那么这人也是贺兰来的了?” 少年乞几点点头道:“他是贺兰双豪之一,铁戟温侯温亚布。” 黄衣少女噢了一声,明眸一滚,忽又注目说道:“你懂得用剑吗?” 少年乞儿微笑道:“兵器谱中的兵器,每一样多少都懂得一点。” 黄衣少女哼道:“好狂……”紧接着又问道:“假如姑娘将宝剑借给你,你有把握一定能赢他吗?” 少年乞儿微笑道:“没有宝剑大概也输不了。” 黄衣少女一面勒马后退,一面挥手大声道:“既然你有自信,那么就快点上去跟他打吧。” 少年乞儿摇头笑道:“在下非常不习惯于受人指挥。” 黄衣少女凤目一瞪,道:“你莫非色厉内茬,怕他不成?” 少年乞儿又摇了一下头,笑道:“激将之法对在下一样无效。” 黄衣少女忍着怒气道:“那你是不打定了?” 少年乞儿仰脸道:“要打也无不可,但必须先有打的理由,只怪姑娘来的不巧,假如姑娘迟一步来,那这里的尸首恐怕已是三具而不止是两具了呢。” 黄衣少女诧异道:“怎么说?” 少年乞儿仍然仰着脸道:“我答应让他三招,他如不知进退,我将于第四招上还手,三招刚过,姑娘正好来了。” 黄衣少女忙道:“他不理你的警告,那就是理由呀!” 少年乞儿又摇了一下头道:“我说过我将在第四招上还手,但他的第四招并未完全发足。” 黄衣少女凤目一闪,忽然注眸问道:“刚才你说,你不愿意动手是为了没有动手的理由,对吗?” 少年乞儿点点头道:“是的,女侠应该知道,他之所以向在下纠缠,可说纯系于两位同门之死,纵令死者死有余辜,那是死者的事,其罪只应及身而止,至于他这种为伙伴舍身赴仇的冲动,乃人之常情,不但是无可厚非,甚至值得嘉奖,就算理智上稍欠分寸,也一样可以原谅。” 双目英光微露,正容接着说道:“他人虽来自贺兰,但有所谓鸠韵同巢,坏人之中并不见得无好人,正如名门正派中,有时也会偶然产生出不肖的子弟一样。我辈武人,最常犯的,最大也最可怕的错误,便是皂白不分,仅凭莫须有的传闻,或者不见得就正确的主观见解而恃技遂意。在下以前没见过此人,俗云山不动路转,只要他以后有劣迹落入在下手中,姑娘等着瞧也就是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以后等到那一天?择日不如闯日,我看还是现在的好!” 少年乞儿听了不禁微感不悦,黄衣少女忽又注目接着说道:“假如姑娘将他最近的历史,向你介绍介绍,你有什么意见?” 少年乞儿轻轻一哦,点头道:“可以参考参考。” 黄衣少女正待开口要说时,神色一动,突然偏脸喝道:“不许动!” 原来被冷落一旁的铁戟温侯,一直双睛闪烁,脸上阴晴不定,这时大概觑准有机可趁,脸色一紧,双肩晃处,便拟技步开溜,哪想到少年乞儿背对着他,黄衣少女却机敏过人,尽管眼没望他,监视却始终没有放松,人还没有起步,行藏已遭识破。 一声脆叱下,铁戟温侯一翻眼,只闷闷地哼得一声,随即收势重又站定。 黄衣少女脸色一沉,接着斥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想溜,哼,溜到那儿去。” 冷冷一笑,接着又说道:“你要肯听姑娘吩咐,多少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你能凭武功打赢这一仗,姑娘说一句算一句,保证今天放你活着离去,如想取巧,那你就不妨试试看,姑娘饶你先走五十步!” 不知怎的,尽管铁戟温侯敢跟少年乞儿拼斗,但对黄衣少女却是服帖得很,这时竟连吭都不敢吭。 黄衣少女恨恨语毕,脸一转,向少年乞儿顺口说道:“知道他为什么要溜吗?” 少年乞儿微微摇头。黄衣少女接着说道:“这就叫做贼人心虚,告诉你吧,他昨夜没做好事!” 少年乞儿哦了一声,注目等待对方再说下去,不意黄衣少女一接少年乞儿目光,双腮居然蓦地红了起来。 娇不胜羞地眨眼半晌,这才下定狠心般地侧眸一顾遥立一旁的铁戟温侯,恨声说道:“事情就发生在昨夜三更左右,我为跟踪一名可疑的夜行人,到达离蓝田不远的一座小村落,那时这厮正自一间茅屋中匆匆走出,就因为多打量了这厮几眼,被我追踪的那名夜行人,倏忽不见,因此我不由得就对这厮有点恼恨起来,那时听到茅屋中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当时尚以为是夫妇口角,正好借此为那受屈的女人出口气,便飞身抢上前去,掠身一抄,将他插在背后的一支短戟夺了下来,满以为他一定不肯干休,正准备好好训他一顿,那想到他竟比谁都识相,仅掉头骇异地瞥了一眼,立即拔步急窜而去,我也因为再找不出继续跟他为难的理由,便一笑放过了他。刚才你既说他是人妖爪牙,回想起来…… 少年乞儿星目光射,当下不待黄衣少女说完,一声轻哼,身躯猛转,凝目笑着,大步向铁戟温侯迎面逼了过去。 黄衣少女在马上喊道:“他有戟,我这柄奇缘剑借你。” 少年乞儿听得奇缘剑三字,脚下微微一顿,似乎稍稍分了一下心神,但旋即摆了摆头,继续注目向前走去。 人在距铁戟温侯五尺外站定,下巴一抬,冷冷说道:“像你这种下流东西,可说是武人之耻,算你好运,多活了这么久,现在准备上路吧!” 说也奇怪,这时的铁戟温侯,竟置声色俱厉的少年乞儿于不顾,反向马背上作壁上观的黄衣少女望了过去,从他那种犹豫而畏缩的神情看来,就好像他应不应战,尚需黄衣少女作最后决定似的。 黄衣少女见了,不由芳容一沉道:“口说不算数,难道还要姑娘向你立下字据来不成?” 少年乞儿轻噢一声,恍然大悟:“原来这厮在担心黄衣少女插手!当下不由嘿嘿一笑,脸色一寒,正待出声怒叱,星目闪处,忽又微哂住口。 而这时的铁戟温侯,于讨得黄衣少女的口风后,其神情与先前立时大不相同。 当下但见他脸色一宽,精神大为振奋,将手中铁戟紧得一紧,旁挪一步,指手狞笑道:“姓温的铁戟在手,可有你小子瞧的了!” 少年乞儿仰脸哂道:“铁戟脱手时一定更精彩,不幸没瞧着,想来真可惜。” 铁戟温侯脸一红,双目凶光暴炽,黄衣少女拍手笑催道:“不许再说废话,姑娘代你们记招数,快,快!” 铁戟温侯眼瞥少年乞儿脸仍仰着,不禁意存不善,蓦地铁戟一抖,偷冷子分心刺去,直到招数出手,方始喝道:“看戟!” 黄衣少女跺足皱眉怨道:“自己托大,死了活该!” 跟着凝眸斗场,像赌气似的忿忿喊道:“第一招……”招字出口,铁戟温侯的戟尖已然点到少年乞儿胸口。 黄衣少女秀唇一颤,芳容为之失色。却见少年乞儿左手像驱逐蚊蚋般地轻轻一拂,胸口铁戟如被磁石吸引,来势一偏,便向少年乞儿左肋下刺空。铁戟温侯由于蓄意太狠,用力过猛,这时身躯竟止不住往前倾跨一步,情知不妙,正待拿棒抽戟时,少年乞儿原地不动,右手亮掌迅向对方前额遥遥一按,不待掌势按实,便自掌势一收,飘身退出丈许。 铁戟温侯身躯晃得一晃。两眼翻白,哼都没哼一声,扑地栽倒。 少年乞儿斜瞥铁戟温侯倒地之后,从地上捡回那根破竹竿,向黄衣少女抱竿一躬,微笑说道:“尚幸未辱使命。” 黄衣少女怔了半晌,这才柳眉微蹙,喃喃自语道:“丐帮八仙掌法中哪有这种招式?” 少年乞儿微笑道:“姑娘以为丐帮弟子就只懂得一套八仙掌法吗?” 黄衣少女忙问道:“那么你刚才那一招叫什么?源出何派?” 少年乞儿笑了一下道。“武林中有很多人有着一种怪脾气,就是不愿别人对自己的事知道得太清楚,假如在下对此事不作解释,姑娘在意否?”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很久很久,才在鼻中嗤了一下道:“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 少年乞儿躬身笑道:“姑娘能推己及人,在下非常感激。” 黄衣少女瞪眼道:“你说什么?” 少年乞儿咳了一声道:“那就是说,假如在下现在向姑娘请教芳讳或师承,姑娘也不一定就肯见告,是吗?” 黄衣少女凤目一转,连连点头道:“唔,这倒是真的。” 少年乞儿本在注目以待,这时不由得微显失望之色,本想再说什么,双眉微皱,急又忍往,当下强笑了一下,躬身道:“三尸当路,给人瞧着甚是不便,姑娘马快,不妨先请。” 说完立即退向一旁,将前路让开。 黄衣少女催马缓行,到达少年乞儿身旁时,少年乞儿头一低,又向后退出一步,谁知黄衣少女马缰一带,竟在身前停了下来。 少年乞儿抬脸迟疑地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黄衣少女明眸滚动,神秘地笑了笑道:“你能举手克敌,颇为出人意料之外,你可知道姑娘曾为你不能胜他担了不少心思吗?” 少年乞儿一怔,双颊一热,低头期期地道:“谢谢姑娘美意。” 黄衣少女又笑了一下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胜,你知道吗?” 少年乞儿头垂得更低,心头怦怦直跳,这一下竟一字也答不出来了。 黄衣少女仰脸自语道:“刚才一见到你时,我并没有十分在意,不过现在情形可就有点不同了。” 少年乞儿似乎发了急,低声嗫嚅说道:“在下有事在身,姑娘今天慷允借剑的盛情来日定当补报。” 黄衣少女忽然嗔道:“你别再顾左右而言他好不好?” 少年乞儿似是下了决心,这时毅然抬起脸道:“也许在下误会了姑娘的意思,不过误会了也好……” 话未说完,黄衣少女瞪眼诧道:“难道你还以为姑娘刚才预备借剑给你是一番美意不成?” 少年乞儿一听语气不善,不但不感惊讶,反而暗道一声惭愧,如释重负地深深舒出了一口大气。 黄衣少女冷笑接道:“知道吗?姑娘怕你失手丧命!” 少年乞几点头道:“你当然不愿我死……”觉得语气太过笼统,遂加解释道: “换了谁也一样,跟那种人交手,还会有人希望他赢吗?” 黄衣少女冷笑道:“那么你又以为我这样想是为你着想了?” 少年乞儿有点奇怪,暗忖道:“难道说竟是为你自己着想不成?” 黄衣少女冷笑着接着说道:“自听得千面侠将你这个天目神童吹嘘得如何不得了之后,姑娘便立意找机会斗你一斗,难得此地相逢,你如败在那厮手中,姑娘岂不是白费心思一场?” 少年乞儿一声长噢,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黄衣少女怒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少年乞儿大笑道:“武人一动手,就有胜负要分,姑娘与在下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谁胜谁败,都伤和气,这事怎轻易试得?” 黄衣少女道:“我不在乎输赢,赢了姑娘武功,更能赢得姑娘的崇佩。” 少年乞儿笑道:“假如我有把握赢,在下非常希望赢得这份崇佩。” 黄衣少女道:“你没跟我交过手,你怎知一定会输呢?” 少年乞儿脸色一整道:“姑娘不太希望也不太相信当今武林中还有多少人的武功会在你姑娘之上,而在下,恰恰相反,在下以为学无止境,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文事、武功,什么都一样,永远没有真正的第一!” 黄衣少女哂道:“你这样想,岂不寸步难行?” 少年乞儿正容道:“唯其如此想,所以天下去得!” 黄衣少女哂道:“你以为人人比你强,那你怎办?” 少年乞儿正容道:“话有两种说法,就因为人人可能在我之上,因此也就可能人人都在我之下,武功仅为武人伸张正义的一种工具,敬人者,人恒敬之,设想人在己之上,是做人应有的谦德。但如果为了正义,自当挟浩气以往,虽万人敌,不足惧也。秦灭六国,史无美献,文天祥屡败成仁,芳流千古,便是一例。” 微微一顿,又接道:“譬如说,刚才那个什么铁戟温侯,在下以前没见过他,对他的底细可说全然不知,但因为他有死的理由,在下有为武林除害的义务,我便觉得我能胜他,纵令胜他不了,那是在下习艺未精,而并非他的武功无人能胜,胜负的价值在乎动机,其本身实无多大意义,像姑娘现在要斗我,我胜了,不足证我才高,我如败了,所为何来?” 黄衣少女一时无言以对,先是又气又急,含嗔注目之下,忽又缓下脸色来,点点头道:“你这种倔强脾气,倒跟日前在长安遇见的那位迷糊酒鬼如同一人了。” 少年乞儿不知怎的,竟扑味一声笑了出来。 黄衣少女瞪眼道:“这又有什么好笑?” 少年乞儿忙干咳了一声道:“迷糊仙何等人物,在下怎可与他相提并论?” 黄衣少女摇摇头道:“其实,他的武功也并不怎样,倒是他那份骨气,却相当出人意料之外。” 少年乞儿道:“怎么出人意料?” 黄衣少女叹道:“为了一件事,我要帮他,他却为了一点小节板脸教训起我来,我当时虽然很气,但事后又觉得那种人实在相当值得尊敬。” 少年乞儿忙道:“姑娘这种虚心检讨的美德,要是给那位古老前辈知道了,在下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也会尊敬姑娘的。” 黄衣少女轻叹道:“由于我的武功,一直没人敢这样对待我,以致使我这么迟才发现自己的缺点。” 少年乞儿双目闪光地接道:“完美品格的形成,便在缺点的不断纠正。” 黄衣少女瞪眼道:“老气横秋!”掩口笑道:“又犯了。”接着明眸一转,含笑神秘地注目问道:“你说你要报答我刚才慷允借剑之情,是真的吗?” 少年乞儿正容点头道:“力之所及,在所不辞,随时听候姑娘吩咐。” 黄衣少女笑了笑,突然说道:“要求非常简单,小武曲是何等样人?现在人在那里?你只告诉我这两个问题也就够了。” 少年乞儿哦了一声,双目中笑意稍现即逝,故意低头想了一下,这才抬起脸来,迟疑地说道:“听说是个年岁比姑娘大得非常有限的年轻人,由于此人出道未久,武林中知道他的人非常有限,别的就不太清楚了。” 黄衣少女微噫道:“一半还不到!” 少年乞儿笑了笑道:“第五届华山武会在即,到时候或能在武会上见到他,姑娘届时何不也往华山一行?” 黄衣少女点点头道:“这么说可非去不可了。” 说着忽又抬脸问道:“你现在准备去那里?” 少年乞儿沉吟着道:“原拟前往华山,由于时间尚早,现在打算去趟洛阳。” 黄衣少女皱眉道:“我也正想去洛阳,可惜只有一匹马。” 少年乞儿未及答言,古道一端,忽有一道黄尘自临渲方面向这边滚滚而来,黄衣少女略一凝眸,欣喜地高喊道:“捉住它,捉住它,一匹空马!” 那正是适才两匹黄色健马中的一匹去而复回,黄尘愈卷愈近,少年乞儿星目光闪。一声响诺,立即飞身迎着黄尘抢朴而去。 就在这时马后浓尘中,忽然有个年轻的响音在嘀咕着道:“你那伙伴比你乖,钱香主毫不费力就逮住了它;你这畜生却害小叫化赶了十来里,等会儿抓到你不给你一顿痛快的我小叫化发誓不叫天目神童!” 一声长嘶,黄尘渐渐平息。 那匹长颈如怒蛇昂举的奔马,马环已牢牢地扣在少年乞儿手里,而马后不足三步处,此刻也正站着一个几与马前这名少年乞儿衣着相貌完全一样的少年乞儿。 加上马背上的黄衣少女,三人六道目光,互瞥之下,全皆怔住。 追马后到的那名少年乞儿双眉微轩之下,星目一瞪,正待开口时,那名站在马前的少年乞儿突然注目朗声道:“……上叩紫玉阙,官拜散神仙……” 马后乞儿哦得一声,星目闪动,似有所悟,肮脏的小脸上同时浮现出兴奋而喜悦的笑意。 黄衣少女未曾注意及此,这时秀眸不住滚转,似极纳罕道:“到处闹双包,究竟怎么回事?千面侠难道还能返老还童不成?” 及闻马前乞儿不语,不由又张目问道:“你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马前那名个子稍高的乞儿目光一收,偏脸赔笑道:“居然有此大胆小子敢扮成我天目神童的模样,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在下刚才说的是本帮机密切口,不是丐帮五结以上的弟子,绝对答不上来,在下在试这小子的身分呢!” 黄衣少女哦了一声,忙又掉脸向马后那名个子稍矮的乞儿问道:“你知道这两句切口如何接答吗?” 马后乞儿忍笑仰脸高声道:“野狐禅!” 黄衣少女皱皱眉头,但仍转向马前乞儿注目问道:“答得对不对?” 马前乞儿忍笑板紧脸色道:“当然不对!” 黄衣少女又转向马后乞儿道:“那么你是冒牌的了?” 马后乞儿扮了个鬼脸道:“假如我们各报一词,争到什么时候为止?他既这样说,只好算我假的了。” 黄衣少女不禁点点头道:“你的气不壮,显系心虚关系,由此看来,你是假的,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说着脸一抬,又问道:“你怎想得起来要冒充天目神童的呢?” 马后乞几星目一溜马前,挤挤眼,故作不安地低声道:“天目神童英名四播,想借这块金字招牌光辉光辉啊。” 马前乞儿星目一瞪,旋又和颜微笑道:“天目神童一个臭小叫化罢了,居然有人瞧得起,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马后乞儿做了个发狠的表情,正想再说什么时,黄衣少女已然点点头,下评语道:“一般说来,你们两个,都还不错。” 用手先向马前乞儿一指道:“你,骨气硬朗,武功较高,英武中不脱儒雅之气,值得结为朋友。” 接着又一指马后乞儿道:“而你,年岁较轻,稚气未脱,却也相当天真可爱,武功比我们两个差得太多,可以做我们两个小弟弟。” 马前乞儿双颊一热,马后乞儿抬脸眨眼,嘻嘻笑道:“好,就凭大姐一言为定,这位大哥以后如要小叫化叫他叔叔,大姐得主持公道才好。” 这两名乞儿中谁是上官印,谁是真正的天目神童,大概毋须交代了。 原来千面侠上官云鹏在丐侠仙三人中,年岁虽然最轻,但论辈分,却比追魂萧振汉和迷糊仙古醉之均要高出半辈,连迷糊仙都喊上官印为小老弟,身为追魂丐之徒的天目神童,当然得喊上官印一声叔叔了。 千面侠在世时,丐侠仙三人时常聚会,上官印与天目神童两小一直厮混得非常热络,所以上官印扮天目神童轻而易举,而天目神童既有天目之称,这位小长辈捣他的鬼,自也不难一目了然。 唯两小年岁相若,他们之间,嬉戏笑闹,本是常事,黄衣少女一时哪能明白,当下不由大感诧异地问道:“他怎会那么不讲理?” 天目神童又扮了个鬼脸道:“知面不知人……” 黄衣少女忙笑喝道:“什么知面不知人?你读过书没有,知人知面不知心!” 天目神童挤眼露齿一笑道:“噢,对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尚待再说下去,上官印突然板脸喝道:“小子规矩点,古云长兄若父,你小子若再胡闹,我可要让你尝尝升格的滋味了!” 黄衣少女皱眉道:“升格?什么升格?” 旋即展眉点头道:“对,对,他能被我们视为弟弟,可说是他的荣幸,你说升格,也还确当。” 天目神童苦脸叹道:“没遇到这位大哥之前,我小叫化处处自觉了不起,而现在两下一对比,竟然处处不如人了,真乃可叹!” 黄衣少女笑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眼光偶遇上官印粉颊泛霞,突然住口没说下去。 天目神童星目电转,暗暗含笑点了一下头,这时忽然故作正经地仰脸问道: “这位大姐以及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黄衣少女抢着笑答道:“这个暂时不许问,以后我喊他真神童,喊你假神童,你喊他大哥,他喊你小弟,你们两个对我嘛,一个喊黄衣姐姐,一个喊黄衣妹妹也就是了。” 说着柳眉一蹙,忽然问道:“小弟弟,你可曾听说最近武林中出了个什么小武曲的年轻侠士?” 天目神童目注上官印,重复道:“小武曲?” 上官印道:“这是你黄衣大姐在长安芙蓉园中听迷糊仙老前辈说的。” 黄衣少女纠正道:“不,千面侠说的。” 天目神童一面注意二人神情,一面微微点头,这时似已领会地朝上官印飘去一瞥,然后眨了一下眼,转向黄衣少女道:“唔,听说过,此人据说眼角甚高,很少将别人放在眼下,大姐还是别问他的好。” 黄衣少女凤目一睁道:“这样的吗?” 接着玉手一挥道:“你们两个上马,咱兄妹三个找他去!” 上官印狠瞪了天目神童一眼,天目神童只做不见,依言一跃上马,拍拍身前空位,嘻嘻一笑道:“神童大哥你也上来呀!” 上官印脚尖一点,平拔而起,不疾不徐,冉落马背。 天目神童笑赞道:“好帅呀!”声浪一低,附耳笑接道:“三年不见,大哥有成就的,似乎不止武功一道呢。” 上官印传音骂道:“小子贫嘴!不叫萧老哥哥为你小子开次香堂,上官印今后任你小子呼名道姓!” 一拨马头,正待策骑后转,忽听黄衣少女低喝道:“快让,去路边。” 喝声甫毕,得得蹄声入耳,上官印双腿一夹,马向道旁一窜,带正马头朝来路望去,见临潼那一边,一骑如飞而至。 来骑驰骋甚急,马上人骑术之精,大出三小意外,只见黄尘一个急旋,马在道中滴溜溜打得一转,已在三小前面丈许骤然停下。 马上坐的是名眉稍带煞,双目寒电逼人,身穿灰色长衫,俨然有儒者之风的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目光微微一扫,点头自语道:“好俊的三位年轻人。” 轻轻一咳,马缰轻抖,坐骑从容自三小两骑中缓策而过,走出四五步,一声清叱,那匹青毛骡马,立即腾蹄向长安方面绝生而去。 黄衣少女注目凝眸,似有所思,天目神童想了一下,皱眉道:“此人日前见过一次,听钱香主说,很像是以前天魔女座下,四大天魔中的西魔曹秋泽。” 黄衣少女蓦地一拍马鞍,失声道:“对了,大姐昨天追丢了的,正是这家伙!” 跟着又急急喊道:“走,我们这就追上去!” 上官印却一摆手,静静地道:“不,我们走我们的,假如愚兄所料不差,他今夜当会回到临潼去拜访我们……” 第四章 两奴争剑 晚茶时分,临潼西门外,暮色苍茫中,两匹快马扬尘疾驰而至。 两骑一白一黄,前后相距约摸十来丈光景。跑在前面的那匹白马上,坐的正是那位年约二八,柳眉凤目,背斜长剑,武功和来历同样令人高深莫测的黄衣少女。 而从后紧追的那匹黄马上,背胸相贴,无论那方面看上去都极相似的两名少年乞儿,不消说得,自是扮演真假令丐的天目神童和上官印了! 黄尘急旋骤卷,先后两声长嘶,两骑冲势,同时一缓。 黄衣少女马缰一勒,容得后骑拢近,回头笑喊道:“我的马好,又比你们少坐一个人,不算,不算。” 马缰一松,得得蹄声和着银铃般的笑声,纵骑奔上护城河桥。 上官印微微一笑,手中缰绳一松一抖,正待催骑追上,坐在身后的天目神童,突然双手一扳,促声轻喊道:“且慢。” 上官印缰绳一紧,诧异地偏脸道:“什么事?” 天目神童用手一指,皱眉道:“那边,看到没有?” 原来丐帮中遇事呼应的暗记计有两种:一是;前者表示正在追人,后者则表示正被人追。留暗记者的身分,普通均以○代表法结。五结以上的护法香主和长老,则以“一”的数目表示所领香堂或所属香堂。令丐的代号是个rt,帮主则是一个※。 此刻桥头上那个有如顽童涂鸦的暗记是个《=。 上官印目光至处,不由哦了一声道:“一内二外,三巡回执,它是外堂钱香主留下来的?” 天目神童点点头,同时匆匆说道:“这记号显系是为我而留,抱歉得很,我可无法再陪你们了。” 顿了顿,不安地低声接道:“最好还要将马借用一下。” 上官印一跃下马,一面交出缰绳,一面仰脸道:“要不要我一起去?” 天目神童摇摇头道:“他是追人,不是被人追,我看不必了。” 脸一垂,恋恋地低声接道:“小叔叔以后要找我也方便得很,此后不论去洛阳或者去华山,我为小叔叔一路留下暗记也就是了。” 黄衣少女不闻蹄声跟来,马头一拨,高声喊道:“你们在捣什么鬼?” 天目神童脸一扬,大声笑喊道:“黄衣姐姐,再见啦。”抖经一夹马腹,已循着暗记指向,往霸桥方面绝尘而去。 黄衣少女一鞭赶至,收缰皱眉道:“假弟弟做甚一个人走了?” 上官印脱口答道:“他们……”发觉失言,忙改口道:“我们……”黄衣少女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他们,我们,底下呢?” 上官印赧然一笑,支吾地道:“他去处理敝帮中一点内务,没有什么。” 黄衣少女有点奇怪道:“既然是你们帮中的事情,你这个身为五结弟子的令丐怎么不去?” 上官印咳了一声道:“小麻烦,用不着我出手,有他去也就够了。” 黄衣少女皱了皱鼻尖道:“臭美!”目光一转,忽然发现到桥上的暗记,指手问道:“就因为看到了这个?” 上官印点点头,黄衣少女又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上官印不便详细解释,只得含混地说道:“这暗记就是说,帮中弟子在追一个人,已经发现踪影,希望其他弟子见到暗记后,最好能够赶去帮帮忙。” 黄衣少女点点头,唔了一声,还待再问下去时,上官印眼看天色业已不早,心念倏地一动,连忙接着说道:“临潼这地方我以前来过一次,记得南大街有家百福客栈,相当宽敞整洁,我这样子不方便和你走在一起,最好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黄衣少女柳眉一剔,瞪起一双凤目道:“你这样子那里不好?” 上官印一呆,忙赔笑道:“不是这么说,武会在即,这条关洛道上少不了有武林人物出没,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呢?” 黄衣少女点点头道:“这倒是理由。”跟着抬脸接道:‘哪就快点来,我先去安置好了等你。” 马缰一带挥鞭依依而去。 上官印目送人马一齐消失,低头咬唇思索了一下,毅然抬眼四下略一打量,嘴角微浮笑意,踊身纵下河床。 片刻之后,与一张破草席及一根竹竿逐波而去的同时,一名丰神奕奕的黑衣少年,手提小画箱,翻上河岸,大踏步走向城中。 黑衣少年去后不久,暮色中,官道上又是一骑如飞而至。 马上坐的是一名眉稍带煞,双目寒光逼人,身穿灰色长衫,看上去俨然有一股儒者风度的中年文土。 果如所料,西魔曹秋泽回头了! 约在半个时辰之前,临渲城内,南大街百福客栈的门口,一名身穿灰色土布长袍,低头若有所思的秃头老汉,正行走间,一个不留神,几乎跟迎面走来的另一名身穿蓝绸褂裤,同样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烂眼儿老汉撞个满怀,一声惊噫,二人同时向后暴退,抬头照面之下,双方均是微微一呆,还是那个烂眼老汉反应较快,烂眼儿眨得一眨,立即满脸堆笑,趋前拱手深深打躬道:“啊啊,原来是蔡兄,幸会幸会!” 秃头老汉侧目在对方周身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眼,这才拱手,淡淡地道: “幸会,幸会,夏兄近来好?” 烂眼儿老汉连连打躬道:“还好,还好。” 秃头老汉干咳着道:“这两天的天气,着实不错。” 烂眼儿老汉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秃头老汉又咳了一下道:“自三年前岳阳一别,夏兄一直在小弟念中……”口中虽这样说着,脚步移动,人已准备离去。 烂眼儿老汉似乎着了慌,应得一句:“小弟又何尝不是?”紧上一步,引颈低声干笑着接道:“蔡兄好久不见了,嘻嘻,近来财气如何?” 秃头老汉原来只是故作姿态,并非真的要走,这时眼中一亮,立即停下脚步,仰脸侧目,干咳了一声道:“夏兄呢?” 烂眼儿老汉谦虚地笑道:“那里,那里。” 嘻嘻一笑,躬腰大声又接道:“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蔡兄,真是,真是太巧了。” 口中答非所问,文不对题,一双包在烂眼皮中闪闪有光的眼珠,已迅速逼到眼角,悄悄溜向对方脸上。 秃头老汉眼角一飘,连连干咳道:“咳,咳,实在很巧。” 烂眼儿老汉又打了一躬道:“咱们老兄老弟的,实在应该时相过从。” 秃头老汉两眼望天道:“正是,正是,以后有空,一定拜望。” 烂眼儿老汉忙打躬道:“罪过,罪过,应该小弟超前问候蔡兄才是道理,蔡兄现在准备到那儿去?” 秃头老汉侧目漫声道:“随便走走。” 烂眼儿老汉忙又接道:“是,是,我也一样。”目瞥对方脚下移动,忽然低声笑着接道:“多年不见了小弟理应相送一程。” 秃头老汉干咳一声道:“那里,那里,小弟先送夏兄。” 烂眼儿老汉道:“小弟不一定去什么地方。” 秃头老汉道:“小弟也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 烂眼儿老汉忽然低低地吃吃笑了起来道:“假如小弟没有料错,这家百福客栈应该就是蔡兄今天的最后目的地,是吧,蔡兄?” 秃头老汉眼球滚得一滚,立即似有所悟的暗暗点了一下头,同时脚步往回一收,面有难色地干咳了一声,拱手道:“想不到夏兄老毛病还没改掉,经夏兄这一提醒,小弟实在感激得很。” 烂眼儿老汉神秘地笑道:“蔡兄留下,原在意料之中。” 秃头老汉干咳着道:“夏兄不必费心,小弟留定了。” 烂眼儿老汉呵呵笑道:“小弟也早打定主意,就算蔡兄故示无他,小弟也一样,要在这一带盘桓盘桓呢。” 秃头老汉也干咳着道:“好说,好说,在这种情形之下,小弟拼着放开一切,也要陪伴夏兄。” 于是,一个干笑着,一个干咳着,两个老汉便这样以目光互相监视着,在百福客栈前来回地走起来。 这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在这半个时辰中,二人每望对方一眼,便有着无限宽慰之感,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 忽然,蹄声得得,一位黄衣少女策驰而来。 二人被蹄声惊动,同时止步抬头,朝来路略一扫瞥之下,不约而同的双双一偏脸,四目交接,竟然同时微笑起来。 烂眼老汉低声笑道:“多谢蔡兄成全了。” 秃头老汉干笑着道:“好说,好说,彼此心底明白也就是了!” 话说之间,黄衣少女一马已至栈前,二人几乎是不分先后的一个箭步,伸手便抢着要去接下马缰。 黄衣少女手一缩,眨眼咦了一声道:“你们两个是店伙计么?” 二人互瞥一眼,同时尴尬地将手缩回,先是秃头老汉干咳了一声道:“好叫姑娘得知,老汉蔡度。” 又是一声干咳,正待筹措下文时,黄衣少女已哦了一声道:“财多?那么您老是这一带的富豪了?” 秃头老汉脸色一变,忙道:“财多?那里,那里。” 黄衣少女奇怪道:“你不是说你财多吗?” 秃头老汉忙不迭拱手道:“那是小老儿的贱名,姑娘误听了,小老儿一身之外无长物,人人知道。” 黄衣少女损口笑道:“谁又不会向你借,说得这么可怜干什么?” 秃头老汉脸一红,尚待分辩,黄衣少女已将目光移向烂眼儿老汉,笑道:“这位老人家怎么称呼?” 烂眼儿老汉得意地瞟了秃头老汉一眼,这才打躬赔笑道:“老汉夏靖。” 黄衣少女柳眉一皱道:“如此谦恭,也未免太过分了。” 烂眼儿老汉微微一怔,立又满脸堆笑道:“是的,是的,就因为小老儿有这点小小的美德,朋友们不论生熟,十九乐意结纳。” 黄衣少女摇头道:“交朋友要交下贱的,可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烂眼儿老汉道:“姑娘如果不相信……”一怔自语道:“什么?下贱?”脸色一呆,竟然无法再说下去。 黄衣少女凤目问处,见栈前另有两名伙计站着,咯咯一笑,催马拢去。 两个老汉侧身让开,默默对望一眼,烂眼儿老汉忽又笑了起来道:“咱们本来就不应该这么性急,蔡兄,你说是吗?” 秃头老汉两眼望天道:“天色不早,小弟可要留下来过夜了。” 烂眼老汉呵呵笑道:“请,请,咱们老兄弟几年不见,难得碰上一次,理应抵足长谈一番,才是正理。” 一个干咳,一个干笑,相偕人栈而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百福客栈前面的饭厅内,点了很多灯,也坐了很多人。 离门口最近,而光线却比较黯淡的一张桌子上,那秃头老汉正跟那烂眼儿老汉对坐小酌。 二人身后,一名黑衣少年似乎赶路疲累了,面前的酒莱,只用了少许,此刻正倚在屋角墙上合目养神。 二人身前,那名剑不离身的黄衣少女则正在栈门口款步徘徊,时而低头咬牙,时而亻宁足敛眉,神情显得又恨又急。 这时账柜中那位笑脸常开的账房先生大概看了实在过意不去,趁着这个黄衣少女正好打柜前不远走过的机会,轻轻一咳,欠身探出那张已将笑姿准备了很久的脸孔,拦着讨好道:“我说呀,姑娘,咳,咳,您啦,不要在外面累着了,姑娘您等的是什么样一位朋友,只要知照小的一下,等会儿人来了,小的自会通知姑娘,不是吗?姑娘一直还没有用过东西,既然约好,要来的总是会来,姑娘饿坏了,这可不是玩的呢。” 黄衣少女脚下一停,账房先生以为对方已为自己的殷勤所动,忙添浓笑意接道: “您说对不对,姑娘?” 那想到黄衣少女竟似有气无处出般的,凤目一瞪,怒叱道:“姑娘高兴,关你什么事?” 账房先生一呆,忙赔笑道:“姑娘高兴,是的,是的。” 黄衣少女恨恨说道:“死了最好,纵免不了哭上一场,我也不在乎。” 账房先生茫然地翻翻眼,直到弄清了不是骂他,这才嘘了一日气,搭讪着悄悄缩头坐了回去。 黄衣少女一跺足,眼角微润,别过脸,又走去门前。 屋角暗处,合目养神的黑衣少年,睫毛微交,唇角一扯,先本想笑,最后胸前骤起缓伏,临了又无声地幽幽一叹。 这时但听得那个烂眼儿老汉连声亲切地笑嚷道:“蔡兄,请呀,自家兄弟还有什么客气的。” 秃头老汉叹道:“每次都是夏兄破费,真叫人过意不去。” 烂眼儿老汉忙又笑道:“这点小钱算什么?唉!蔡兄也真是。” 秃头老汉精神微振,举杯道:“当然,当然,自家兄弟本来就不应分甚彼此,只为出来时太过仓促,身上不怎么方便,下次有机会,小弟一定着着实实的还请夏兄一次,来来,我敬你!” 经这一来,沉闷了很久的气氛,立被打破。 秃头老汉酒量不错,左一杯,有一杯,敬得相当热络,烂眼儿老汉喝一杯笑一声,笑声如酒壶,愈笑愈干。 当酒保又送上另一壶酒时,烂眼儿老汉突然脖子一伸,压着嗓门儿低声说道: “从剑鞘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据说此剑较一般宝剑为长,这一点倒有几分相近呢。” 秃头老汉贪婪地掠了黄衣少女背影一眼,干咳着哑声答道:“我跟夏兄想法不同,小弟正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烂眼儿老汉低声接道:“蔡兄老谋深算,小弟一向钦佩。” 秃头老汉哑声淡淡地道:“没有什么,小弟只是发愁宝剑只有一把罢了。” 烂眼儿老汉脸色一变,烂眼眨了眨,忙笑道:“蔡兄的聚宝宫中无奇不有,在小弟想来,蔡兄这次不过念在多年故友情份上,助小弟一臂之力,落个道义千古的美名而已,蔡兄,您说是吗?” 听得聚宝宫三字,黑衣少年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秃头老汉干咳连连地道:‘堤的,是的,夏兄此言,诚然不错。” 烂眼儿老汉眼缝一眯,不容对方再说下去,杯子一举,大声道:“蔡兄这就对了,小弟常向人说,小弟有些地方要是能及蔡兄万-……”朗声一笑,接着又嚷道: “咱们兄弟太久没亲近啦,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酒还没喝,便又别过脸去喝道:“再来一壶,伙计,这次来好一点的!” 但见秃头老汉对烂眼儿老汉的热乎劲儿全然无动于衷,这时见他微微的点头,慢条斯理的哑声接道:“聚宝官中什么都有,就还只缺一把奇缘剑。” “奇缘剑”三字一入耳,黑衣少年身心大震,对面前这两个鬼祟老汉的用心,直到这时候,他才算完全明白过来。 眼缝微启,但见秃头老汉于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所以说,这次如蒙夏兄相让的话,下次不论遇上什么,就是夏兄的了!” 烂眼老汉一愕,极不自然的千笑道:“蔡兄真会说笑,嘻,嘻,风趣,风趣,蔡兄可真是愈来愈风趣了。” 秃头老汉干咳着没有接口,烂眼儿老汉一阵干笑,跟着也沉默下来。 起更了,饭厅中食客们多半走出门外纳凉,这时厅中黄影一闪,那位黄衣少女拭着眼角,低头冲进后院。 秃头老汉一声干咳,自座起身来道:“前面人杂,夏见有事不防请便,小弟可想去自己房间里泡壶茶坐坐了!” 烂眼儿忙也跟着站起,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后院清静,横竖咱们是隔壁,小弟去陪蔡兄聊聊。” 一唱一合,双双离座,连袂向后院急步而去。 黑衣少年冷冷一笑,星目睁处,华光如电,眼角一瞥两老汉的背影,也自座中缓缓欠身而起。 黑衣少年正待举步之际,栈外忽然传来希聿聿一声马嘶似有人骤然间将坐骑勒住,紧接着,便听得一个听来颇为熟悉的声音,在向什么人阴阴地问道:“喂,骑那边那匹白马的是位黄衣姑娘么?” 被问者未及回答,坐在门口柜内的那位账房先生已抢着探出笑脸,向门外赔笑大声招呼道:“是的,是的,老爷子,她在这儿等了您很久很久啦!” 门口灯光一暗,一条灰色身形,悄然出现账柜之前,一点不错,来的正是“西魔曹秋泽”! 但见这位在武功上有着仅次于“十二奇绝”的成就,为当年“天魔女”所统驭的“天魔教”中,四大风云人物之一的“西魔”,这时微显诧异地注目阴声道: “她在这儿等我?” 账房先生被来人目光逼得心头一寒,勉强点头笑道:“是的,是的,日落之前还在这门口等着,刚回后院去。” 西魔阴阴地道:“她怎么说?你怎知道她是等我的呢?” 账房先生怔了一下道:“等什么人她倒是没有提起。” 西魔嘿了一声,忽又扬脸注目道:“那么她是几个人一起来的?” 账房先生忙接道:“一个,一个,就她一个。” 西魔目光闪得几闪,阴声道:“她住几号房?” 账房先生答道:“三号上房。”跟着又哈腰赔笑接道:“怎样,大爷,要不要小的领路?” 西魔向厅里厅外迅速地打量了几眼,阴阴说得一声:“不必了,我自己去……” 身躯一转,大步向后院走去。 那位在西魔出现之后,突然伏在桌面上的黑衣少年,这时迅速自座中长身而起,星目微闪,竟反往栈外缓步走出。 衫角飘飘,步履悠闲从容,市行避开门口纳凉者的视线,双肩微晃,立即有如一缕轻烟般,自侧巷中腾身拔上墙头,黑影一闪,旋即没入夜色之中。 繁星点点,流萤三五,百福栈后院中一片宁静。 住客们似乎都还乘凉未归,只有坐北朝南那一排中间的三号上房内有着灯光,一条支颐而坐的情影斜映在窗帘上,隔壁二号房前的石阶上,两个老者并坐交颈私语,似正为争论某个问题而喋喋不休。 窗中人影静止不动,对窗外人语恍若未闻。 就在这时候,一声轻咳,一名灰衣中年文士,自院门阴影中悠然步出。 两名窃窃私语的老汉同时住口抬头,两双眼睛有如射自云层背后的四道精电,投在来人身上,一眨不眨。 中年文士仅朝二人约略瞥了一眼,脚下不停,迳往对面三号房直走过去。 左首那个烂眼儿老汉朝身边那个秃头老汉望了一眼,后者点点头,于是二人一声干咳,同时自石阶上迅速站起身来。 别看二人生相猥琐,身手可却一点也不含糊,未见他二人如何作势,脚下只斜斜一探,竟同时跨出八尺有余,双双阻在中年文士前面。 中年文士微感意外的一声轻哦,悠然止步抬头。 三人对视之下,中年文士冷冷一笑,一语不发。 秃头老汉侧目在来人身上打量了一下,一声干咳,仰险自语道:“如果老汉没有认错,当前这位该就是西魔曹大侠曹爷吧?” 烂眼儿老汉似乎吃了一惊道:“西魔曹秋泽?” 跟着忽然满脸堆笑,高高拱手深深一躬,笑呵呵的大声说道:“啊啊,原来是曹大侠曹爷,幸会,幸会。” 西魔身形纹丝不动,阴阴地道:“两位怎么称呼?” 烂眼儿老汉抢着又是一躬道:“小老儿无名小卒一个。”接着一指秃头老汉,竖起大拇指道:“咱们这位蔡大哥,却是大大有名呢。” 手一拱,后退半步陷肩干笑道:“还是由蔡大哥回话,比较恰当。” 西魔双眉微皱,两眼在二人身上不断地望过来又望过去,显然对二人身分仍旧不太清楚。 秃顶老汉也退了半步,干咳着道:“姓蔡的穷老头一个,会有谁认得?” 烂眼儿老汉目光闪烁不定地干笑道:“蔡兄是巴岭聚宝宫中的次号主人,这位曹爷竟然不识,咳,这也未免太,太那个了。” 西魔一怔道:“巴岭聚宝宫?” 接着目注秃头老汉道:“聚宝宫为贪叟万步厌的居住之所,台端既是宫中次号主人,那么贪叟座下的贪奴,就是阁下了?” 秃头老汉哦了一声没有接腔,烂眼儿老汉却抢着打躬道:“正是,正是,对奇宝珍玩有着过人的鉴赏能力,名满武林的贪二爷,正是咱们这位蔡度蔡大哥!” 西魔目光一移,微哂道:“看样子,米仓山四维山庄主人,鄙叟罗弃座下的鄙奴,也就是你仁兄阁下了?” 烂眼儿老汉尴尬地躬身嘻笑道:“岂敢,岂敢,小老儿正是夏靖。” 西魔眉峰一敛,自语道:“贪奴、鄙奴,一向均是奉命行事,而两丑也得限于贪财好货,但是却未听说……”脸一抬,向两奴注目接道:“两位现在拦路于此,其目的何在,可得与闻乎?” 鄙奴连忙赔笑打躬道:“那里,那里,曹爷好说。” 脸一偏,故意压低声音向贪奴干笑着道:“蔡大哥,小弟一向听您的,今晚之事您以为该怎么说?” 贪奴侧目干咳了一声道:“人家能问我们,我们为何不先问问人家?” 鄙奴推无可推,只得拱手一躬,谀笑道:“曹爷听到没有?咱们蔡大哥的意思是想先问问您。” 西魔简单地阴声说道:“敝教主想见见这位黄衣姑娘。” 贪鄙两奴听得“敝教主”几字,不由得同时一怔,那神情好似说:“那么外间流言天魔女有意重整天魔教,看来是一点不假了?” 西魔重重一咳,两奴立即警觉过来,鄙奴忙向贪奴干笑道:“这位盲爷要带人,蔡大哥听到没有?” 西魔沉声接道:“正是如此!” 鄙奴连忙打躬道:“小老儿没有意见。” 跟着掉脸向贪奴干笑道:“蔡大哥您呢?”贪奴尚未有所表示,鄙奴却已意味深长地又加了一句道:“连人一齐带走,蔡大哥明白吗?” 西魔忽然哦了一声道:“你们原来是为了奇缘剑?” 两奴脸色,同时大变,西魔阴声又道:“屋里女娃儿身上那柄剑,你们已弄清楚了就是奇缘剑么?” 鄙奴目光一转,连忙堆笑打躬道:“没有,没有。” 说着又向贪奴一指,谀笑接道:“蔡大哥说,奇缘剑较一般宝剑为长,这位黄衣姑娘正好配的是把长剑,小老儿闲也闲着,所以就陪咱们蔡大哥顺便来看看,也好趁此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西魔阴阴笑道:“难得,难得,自奇缘剑出世的消息传开,前后不过十来天,外面就很少见人带剑行走了。” 鄙奴变颜变色地拱手干笑道:“还不一定,咳咳,还不一定。” 这种辩护语气就好像如果黄衣少女带的真是一把奇缘剑,就一定是他的了! 西魔目光溜动,忽然仰脸不屑地阴声道:“两位不必担心,就算这女娃儿带的是那柄奇缘剑,敝教也无问津之意。” 鄙奴眼中一亮,慌忙接道:“贵教要的只是她本人?” 西魔点头注目道:“正是这样。” 鄙奴大喜道:“这不就得了吗?”说着忙拱手打躬道:“这样好,这样好,咱们不妨分头办理,同时进行,曹爷得人,剑归小老儿!” 贪奴重重一咳,鄙奴忙改口接道:“剑归咱们兄弟。” 西魔微微一笑,阴阴地道:“剑只有一把,你们两位怎么分法?” 鄙奴干笑道:“这个,这个……”烂桃眼一眨,忽然目注西魔,意味深长地接道:“只要曹爷有意成全,咳咳,这个,这个还不容易?” 接着一声干咳,以闪动的目光向西魔表达了话中未竟之意。 侧目而视的贪奴,察颜观色,脸色不由得霍地大变,猛然转身喝道:“夏老二,你那一套真敢耍到我姓蔡的头上来么?” 双目凶光闪闪,声色俱厉,大有不惜舍命一拼之势。 鄙奴连忙拱手干笑道:“好话好说,好话好说……”口里说着,身子却趁势向西魔这边拢过来。 西魔双手一摆,哈哈大笑道:“且住,且住。” 鄙奴急忙以目示意,好似说:“无毒不丈夫,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曹爷您还犹豫什么呢?” 西魔头一摇,笑道:“这位夏仁兄,你可打错主意了!” 鄙奴一呆,西魔接着笑向贪奴道:“贪叟的普罗掌,鄙叟的绝户拳,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连闲云野鹤两位前辈都不肯认真得罪,曹某何人,又怎敢平白冒此大不讳?这位蔡兄请放心也就是了!” 贪奴脸色一缓,忙向西魔拱手道:“毕竟曹爷心地光明。” 脸一偏,又向鄙奴侧目冷冷笑道:“像夏老二这样的朋友,一生能够交上一个,也就不算枉活啦!” 鄙奴眨眨烂桃眼,竟似不胜委屈地争辩道:“人家曹爷的话对,剑只有一把,人却有两个,怎么个分法呢?所以说,小弟刚才,咳,咳,咳,也不过是建议之一,咳,咳,那就是说,最好能听听人家曹爷的意思。” 眼一眯,又满脸堆笑说道:“其实咱们老兄老弟的,加上咱们主人间的交情,还能分什么彼此?蔡大哥,您想想看,小弟这话可对? 贪奴侧目淡淡接道:“那么夏兄有意相让了?” 鄙奴一怔,忙不迭点头道:“好办,好办,只要剑到手,这个不妨从长计议,以后慢慢商量不迟。” 词色谦恭,语气也很恳切,却未作任何承诺。 西魔忽然望了望天色道:“喂,不早啦,假如蔡兄夏兄的意见一致,我们之间便这样决定如何?” 两奴未及表示,两奴背后的屋檐阴影中,突然有人脆笑接道:“还早还早,除了本姑娘,谁也无权作最后决定。” 三人愕然循声望去,款步走出的,竟是那位黄衣少女。 两奴一怔,同时斜斜退出两步,西魔却毫不为意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这时的黄衣少女,脸上已不见一丝愁容,春风满面地走到两奴身前五尺之处站定,俏脸一抬,笑意盎然地说道:“关于宝剑的常识,两位懂得多少?” 两奴又是一怔,贪奴情不由己地溜眼望向黄衣少女,眼光中充满着贪婪之色,鄙奴却一怔之后,笑容可掬地拱手打躬答道:“这位蔡兄擅于掌法,小老儿则学过几手毛拳,剑方面还请姑娘多指教片黄衣少女点点头道:“那么你们就注意听着吧。”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除了鱼肠剑长仅尺半是个例外,普通一般宝剑,长度都是二尺七寸,最长的也不过三尺三,古剑中,盘龙、紫霞、碧虹虽然都是三尺有五,但像那种名剑并不多。” 贪奴皱眉于咳了一声,鄙奴躬身干笑道:“是的,是的,就只这么几点,小老儿们也就终生受用不尽了!” 黄衣少女缓缓自背后连剑鞘一起解下,平托胸前,这自含笑又说下去道:“再看这一把多长呢?看出没有?足足的三尺七寸!” 两奴目光一扫,同时点了点头。 黄衣少女微微一笑,接着又道:“全长三尺七的宝剑,古今以来,只有一把,它的名字,便叫奇缘剑!” 两奴口一张,四目同时大放异光。 贪奴上身一倾,几乎就想扑上前去。 黄衣少女微笑接道:“得到这把奇缘剑,便可按剑身上的图诀寻获奇缘七式,练成奇缘七式便成为天下第一剑手,这一点,我想我也毋须再作解释了。” 贪奴目光发直,呼吸也变得粗促起来。 鄙奴却还能强笑着应了一声:“是的,是的。” 一直沉默着的西魔突然阴阴问道:“那么姑娘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剑手了?” 黄衣少女侧目一掠,摇头微笑道:“假如我已是天下第一剑手,今晚还容得你们几个在姑娘窗前聒噪这么久吗?” 西魔神色一缓,轻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黄衣少女又转向两奴道:“古语有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句话的意义,两位中谁能解释吗?” 鄙奴忙不迭点头答道:“懂,懂,那就是说,人人眼红的东西,易招他人觊觎之心,千万不可带在身边,最好……”一声干咳,总算将下面“交给小老儿”几个字硬生生给咽回了喉头。 黄衣少女不住点头道:“精辟,精辟。” 脸笑着接道:“所以说”目注两奴,悠然住口。 贪奴目光灼灼,鄙奴眼如滚珠,前者如公鸡看到一条蠕动的毛虫,后者则似赖皮狗在打生人脚边一块肉骨头的主意。 黄衣少女凤目一扫,缓缓接道:“我想你们已经明白了吧?” 贪奴向前跨了一步,鄙奴不敢后人,也向前跨出一步,黄衣少女却连退三步,一手将剑藏到背后,一手乱摇道:“且慢,且慢,姑娘还有话说。” 接着故意一沉脸道:“送东西给人总得选个风度好的,两位这般性急,自己误了自己,可就怨不得人了!” 贪奴似乎口舌已干,嘴巴张得一张,尽管发直的目光中有话要说,结果却连一个字也没说得出来。 鄙奴烂桃眼一眨,连连躬腰干笑道:“是,是,是。” 黄衣少女向鄙奴点头赞道:“你这人看来又谦虚,又和气,真是难得。” 鄙奴闻言不由喜逐颜开,拱手弯腰逊让道:“姑娘谬许,姑娘谬许,除了这点小小的做人道理,小老儿别的就一无所长了!” 黄衣少女掩口道:“做人能做到你这样子,相当少见。” 鄙奴打躬已成习惯,所以正面看人的机会不多,这时因没有注意到黄衣少女的表情,忙不迭又是一躬到地,干笑道:“不容易,不容易!” 似乎感觉用词欠妥,忙改正道:“可说很少”仍觉不对,但一时间又无他词可易,只索呷呷一阵作罢。 黄衣少女固然忍俊不禁,就是脸寒如秋的西魔也止不住唇角一弯,忙将脸孔转向一边。 只有贪奴,也许惟有他明白,鄙奴这一套曾令多少人上过当,为着本身利害关系,这时竟不由得大力恐慌起来。 脸一偏,眼瞪鄙奴,目中贪婪之色,蓦地换上一抹闪闪凶光。 鄙奴没有留心黄衣少女,但对身边贪奴的一举一动,却时时都在注意之中,当下一声干笑,戒备地让开数步。 黄衣少女忽然大声说道:“不过这一位也有他的长处。” 这话自是指贪奴而言,贪奴神色一动,果然暂时缓和了对鄙奴的敌意,迅速地将脸转了过来。 黄衣少女一咬秀唇,忍笑注目点头道:“你很坚毅,有大丈夫气概!” 贪奴拱手振声道:“俗语说得好:人为财死” 别的不说,单就词令方面,贪奴的确不如鄙奴远甚,他的意思也无非借此自我表扬一番,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第一句便运用不当,当下两眼一直,自己的话将自己吓了一跳,再也接不下去了。” 黄衣少女拇指一竖,纤腰却微微弯了下去,吃吃笑道:“想什么说什么,敢做敢当,要得,要得!” 鄙奴脸色有点不自然,贪奴却似安心了不少。 黄衣少女忍了好一阵,这才又退后一步向两奴注目说道:“要取得奇缘剑不难,但必须先答应姑娘一个条件。” 说着,忽然自语道:“我又向人家提条件了!” 眼光四下一扫,轻轻一叹,接着仰脸说道:“我向你们提条件,你们不会因此不高兴吧?” 贪奴咦了一声道:“我们敢不高兴?” 黄衣少女点头叹道:“当然不会,我不过是想决定一下我下次遇上那人时,到底要不要向他道歉罢了呢。” 这些话,两奴当然听不懂,贪奴张目茫然,不知所对,鄙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先一躬答道:“小老儿第一个答应!” 黄衣少女点点头,凝眸叹道:“两种做人的方式正好相反,一种当时令人不快事后却愈想愈觉可敬,另一种呢?初听甚为悦耳,但细想之下却是讨厌无比。”说着,头一摇,又是轻轻一叹。 鄙奴会错了意,连忙分辨道:“小老儿一向口腹如一。” 黄衣少女笑了笑,目移贪奴,贪奴慢人一步,正在悔恨当下忙不迭拱手道: “看在奇缘剑份上,姑娘如有差遣,小老儿拼舍一命不要。”转承前义,可算是人为财死的引申阐释。 黄衣少女暗笑道:人都死了,奇缘剑还有何用?表面上却点点头道:“两位都答应了,很好,很好!” 凤目一凝,向二人接着说道:“姑娘因自知技不如人,既然早晚不免为人所夺,又何不落得慷慨,送与二位,多少不也是份人情么?” 贪奴舔着干裂的嘴唇,点头哑声道:“是的,这份人情比什么都大!” 鄙奴紧接着拱手打躬,干笑连连道:“忘了这份人情的,势比畜生不如!” 黄衣少女从容侧走两步,这时已距两奴丈五有零,距离西魔更在三丈外,悠然站定,缓缓注目两奴接道:“姑娘当初取得这柄奇缘剑,也非易事,如说现在将剑送出,自身安危仍然不保的话,岂不冤极?” 两奴微微一怔,黄衣少女突然一指西魔,沉脸接道:“所以说,取剑的先决条件,便是请将这位高人先行赶走!” 语毕凝眸以待,就等两奴表示。 两奴闻言,相顾瞠然。 西魔则嘿嘿冷笑不置。 整座后院,顿然静了下来。 西魔冷笑了一阵,缓缓移目向两奴望去,眼光中充满不屑之色,阴阴笑道: “两位意下如何,答复人家呀!” 鄙奴面向贪奴,眼角却飞向西魔,道:“小弟无所谓,蔡大哥拿主意,怎么说怎么好,小弟无不马首是瞻!” 贪奴侧目望黄衣少女手中长剑,又侧目瞥了西魔一眼,为难地道:“小弟在普罗掌上的火候只有六成吧。” 鄙奴连忙接道:“小弟更差,绝户拳的火候最多五成。” 贪奴迟疑了一下道:“我想我不是曹爷的对手。” 鄙奴忙又接道:“蔡兄不行,小弟自是差得更远!” 黄衣少女沉声插口道:“一对一不行,两个加起来也不行吗?” 两奴眼中同时一亮,西魔脸色微变道:“三个加起来更好,姓曹的要人不要剑,现在我再说一次!” 黄衣少女接道:“人心不古,口说难免。” 贪奴不禁点头道:“是呀,如说有人对奇缘剑居然也会无动于衷,这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鄙奴也畏缩地低声道:“小弟五十出头,尚未交过靠得住的朋友。” 西魔仰脸大声道:“正如姓曹的不愿得罪两丑一样,聪明人就不应与天魔教作对,如自信二对一能胜,姓曹的说了不算数时再出手似亦不迟。” 贪奴眼中又是一亮,忙道:“有道理!” 鄙奴不由得转向黄衣少女奸笑道:“姑娘主意认错,可惜曹爷也用上了,你说这怎么办?” 黄衣少女冷笑道:“姑娘还有个主意谁也无法利用。” 鄙奴瞥了贪奴一眼,似乎说:“如何?亏小弟稳得住罢?” 眼角斜飞贪奴,人却又朝黄衣少女一躬打下,连声说道:“那是,当然,咱们兄弟自然先听姑娘的!” 黄衣少女冷冷一笑,猛然腾手一掌向墙上拍去:灰飞上溅,砖墙上立即露出一个碗大的浅洞。 这一手,气力虽有几分,但并无惊人之处,尤其在当前一魔二奴眼中看来,更是微不足道。 一魔二奴正感不解之际,黄衣少女已迅速弯起一腿,将手中剑平握着,虚空拟着一个折击之姿,凤目一扫,冷冷笑道:“懂吗?姑娘力气虽然有限,但自信毁了这把剑,似还足够还有余!” 贪奴失声喊到:“使不得,使不得!” 黄衣少女芳脸一沉到:“那么就请快点动手!” 鄙奴烂桃眼一眨,立即又堆下笑来向西魔深深一拱道:“看来已无法好想,只望曹爷谅解成全了!” 贪奴也干咳着拱拱手道:“曹爷知道,这就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西魔脸寒如铁,双目滚动,一声不响,黄衣少女大声叫道:“倘再拖泥带水的,姑娘可顾不得许多了呢!” 贪奴侧目一溜黄衣少女手中长剑,贪光闪闪,勇气陡增,当下竟向前一个箭步,扬手一掌,便向西魔当胸劈去。 西魔一声嘿,单掌一翻,双掌接实,西魔仅微微一晃,贪奴却被震退三步。 鄙奴两眼不住问滚,人却立在原地末动,贪奴怒喝道:“夏老二,你做甚还不动手?”奋身而上,又劈出一掌。 鄙奴嚅嚅地道:“小弟恐怕不行。” 话尚未完,贪奴已二次败退,西魔似乎动了真火,这时一声断喝,人竟趁势追击过来,贪奴一边门退一边大吼道:“夏老二你发什么痴?” 黄衣少女大声道:“姓夏的再不动手,姓蔡的也别打了,姑娘毁剑啦!” 鄙奴大急,口喊:“且慢,看咱来了”正好西魔从身侧掠过,口喊着,顺手一记冷拳,便向西魔背心捣去。 西魔冷不防此,一时闪避不及,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四五步,方将身形稳住。 身躯疾旋,一声怒喝,正待还攻,不意身后贪奴掌风已至,一时顿陷背腹受敌之势,无可奈何,只有迅速斜向一旁窗口窜去。 黄衣少女笑喊道:“对,对,就是这个样子。” 两奴精神大振,贪奴扬掌,鄙奴举拳,如影随形,双双奋勇攻上。 正如黄衣少女所料,一对一不行,二对一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西魔力拒之下,立感不支,一声厉啸,突然拔起三丈来高,空中一折一翻,竟向院外飞去。 鄙奴一怔,忙向空中喊道:“曹爷别见怪,错开今夜,以后多的是机会” 目光一溜,突然住口。 原来他发现贪奴已趁他出声喊话之际,悄悄向黄衣少女走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蔡兄,人如脱弦之箭,向贪奴背后扑去。 贪奴回身一掌,同时冷笑道:“无论就那一方而言,剑也轮不到你!” 鄙奴勉力接了一招,发急道:“蔡兄,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又向黄衣少女喊道:“是吗?姑娘,您说句公道话吧!” 黄衣少女笑道:‘堤的,是的,有话好说。” 贪奴转过身来忿忿地道:“人家已经动上了手,他仍旧呆在一边瞧热闹,姑娘说说看,这种人能算人吗?” 黄衣少女点点头道:“唔,这一点的确他不好。” 贪奴哼了一声,大感安慰,脸色也立即缓和下来。 鄙奴脸色一变,忙窜上前打躬道:“姑娘,您听我说。” 黄衣少女叱道:“听我说!”接着又向贪奴笑说道:“不过话虽如此,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 贪奴一怔,鄙奴忙躬身赔笑道:“姑娘说得对,姑娘说得对。” 黄衣少女接着说:“他出手虽然较慢,毕竟出了手,老实说,以你一人之力,绝非西魔之敌。” 鄙奴大声道:“足证还是我的功劳大!” 贪奴两眼一瞪,黄衣少女忙摇手笑道:“别吵,别吵,听姑娘说完,姑娘的条件是要赶走西魔,现在西魔既系你俩合力赶走,不管谁的功劳大小,在姑娘我而言,可说没有什么分别。” 贪奴忍不住插口道:“那么依姑娘之意,剑该谁得呢?” 黄衣少女道:“那是你们的事”接着又道:“你们怎么解决,姑娘不管,现在姑娘要做的,便是当面验货。” 说至此处,手一伸,便将手中剑往鄙奴递去。 贪奴喝道:“不行,剑应交我。” 黄衣少女手一缩道:“为什么一定要交给你?” 贪奴大声道:“那又为什么一定要交给他?” 黄衣少女道:“这是验货,他的功力比你差,先给他看,他跑不了,如他意图独吞,你有力量抢回来,但如先交给你,你来个一走了之,那时叫我姑娘怎么办?” 贪奴无词可对,鄙奴连声喊道:“有理,有理。” 黄衣少女再度将剑递出,鄙奴等不及地一把接过,贪奴侧目冷笑不语,心想,谅你也拿不走,你就过过眼瘾吧! 鄙奴接剑在手,甫将剑身抽出剑鞘三寸不到,脸色一变又将剑身送还剑鞘中,一双烂桃眼眨得一眨,忽然满脸堆笑,双手高高一举,递向贪奴,躬身干笑道: “蔡大哥德高望重,小弟情愿相让。” 贪奴一声哦,伸手接过,一按一带,金剑出鞘,目光至处,脸色也是一变。 原来剑身上斑斑点点,满是铜锈,竟是一把比废铁还不如的烂铜剑! 两奴对任了一阵,贪奴忽然含怒抬脸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黄衣少女故作惊讶道:“什么意思?你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剑在你手上拿着,难道有什么不对?” 贪奴怒道:“这算什么奇缘剑?” 黄衣少女大奇道:“奇缘剑难道会有两把不成?” 贪奴又怒道:“姑娘何故相欺?” 黄衣少女也怒道:“这就怪了,人家送给我时,说它是奇缘剑,而你们也一口咬定它是奇缘剑,姑娘带在身上一年多,始终想不出它的好处在那里,既你们双双看中,姑娘觉得实无为它送命之价值,是以立意相赠,如说它不是奇缘剑,那么真正的奇缘剑应该生做什么样子,姑娘也没见过,要有,就是这一把了,你这样吹胡子瞪眼的,发谁脾气?” 贪奴忍怒注目道:“此剑得自何处?” 黄衣少女不悦地道:“告诉你亦无不可,此剑原属一个金鱼眼的老人所有,他说他姓万,住在巴岭,喝酒没钱,便拿这个向姑娘换了几两银子,据说此剑外形虽然难看,好处却是多得很,姑娘一时见他馋得可怜,心生悯恤,便设计较,姑娘给他银子原是布施性质,收下这把剑乃为拒绝了怕他面子下不去,再者此剑剑鞘卖相好,背着也还威风,你不痛快何不持剑赶去巴岭对质对质?” 鄙奴大笑道:“妙,妙,原来又是贤主人的杰作!” 贪奴满面通红,将剑一摔,掉头便走,鄙奴追上去道:“如何?蔡兄,剑虽然是把废剑,但从这种小地方你总看得出小弟毕竟还够朋友罢?” 贪奴理也不理,一迳向前院走去,黄衣少女凤目一闪,唇角笑意微现,突然提高声音喊道:“两位留步,姑娘还有话说。” 贪奴回头怒声道:“还有什么话说?” 黄衣少女认真地道:“说起奇缘剑,我可想起一件事来了。” 贪奴虽仍矜持着,但双目中却止不住又亮了起来。鄙奴更爽快,身躯一旋,急步回奔,一路拱手不已的干笑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黄衣少女故意想了一下,眨着眼睛大声说道:“假如说这把剑是赝品,那么真货必在另一人身边。” 贪奴脱口问道:“谁?” 鄙奴又是一躬道:“请教,请教!” 黄衣少女听如不闻,装作回忆般地坚持着道:“纵令那人不会将剑带在身边,但他一定能交出藏放地点。” 两奴精神一振,齐声问道:“姑娘怎么知道的呢?” 黄衣少女道:“适才实非有意相欺,为酬答两位驱逐西魔之劳,现在既然想了起来自应据实相告,至于详细情形,最好由那人亲口向两位解释。” 两奴双双一怔,道:“那人何处去找?” 黄衣少女脸一扬,突向前院屋脊笑喝道:“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面,还不下来,更待何时?” 朗笑声起,一条修长的身形,自屋脊暗处划空疾射而下。 两奴一声惊噫,双双缩身暴退,定神打量过去,只见从容飘身落地的,竟是一名年约十八九、英姿勃发的黑衣少年。 看清来人,黄衣少女也似乎颇感意外的微微一呆。 她微迟半步,张目迟疑地道:“你,你?”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躬身道:“就是我。” 跟着又是一揖,含笑朗声道:“姑娘何事相召,现在吩咐吧!” 黄衣少女迅瞥了两奴一眼,大声道:“知道你秘密的,就只姑娘一人,你会来,原在意料之中。” 凤目一凝,故意沉下脸来道:“话虽如此,但还有些地方姑娘不甚明白,如何交代?你自己应该清楚吧!” 黑衣少年躬身道:“人心不古,口说难凭,理应以事实证明。” 语毕注目一笑,迅速转过身来向两奴抱拳大声说道:“不敢有瞒两位,奇缘剑的下落,在下的确知道了。” 鄙奴连忙打揖干笑道:“是的,是的,小老儿万分相信。” 口中虽如此说着,同时却向贪奴飞去一道眼色,贪奴似被提醒,一声干咳,侧目冷冷地道:“少侠不嫌承认得太爽快点了吗?” 黑衣少年冷道:“很简单,两位不相信,我还可以不说。” 黄衣少女于身后大声接道:“别耍少爷脾气,这事并非仅与他们两个有关,不说也得说!” 黑衣少年仰脸道:“因为有人往我头上推,我本想以真秘密为自己洗脱洗脱,但现在人家不要听,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鄙奴点点头,又望了贪奴一眼,连忙打躬道:“哪里哪里,少侠别生气,他不听我听,少侠请说吧。” 黑衣少年星目一闪,忽然大声说道:“说是可以,但在下也有个条件。” 鄙奴怔了一下,勉强笑道:“什么样的条件,可以说出来听听吗?”说时烂桃眼向黄衣少女斜了一瞥好似问:“难道你要我们赶她走不成?” 黑衣少年面向两奴,眼角却望去黄衣少女,咳了一声道:“有人希望在下死了最好,按常理说,我大可以请她尝尝背后咒人的滋味,但因在下最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怕她万一生悔哭了起来” 黄衣少女凤目一瞪,黑衣少年赶紧接下去道:“所以我改了主意,男不与女斗,只好找你们出气。” 两奴一怔,黑衣少年又接道:“在下准备在二位之中拖一个出来痛揍一顿,然后将秘密告诉另外一个吧!” 鄙奴大喜道:“好呀!” 黑衣少年道:“你知道我将如何选择?” 鄙奴一呆,暗喊:是呀!脸色一变,连忙打躬干笑道:“少侠心高气傲,找对手该找个强的,咱们这位蔡大哥比小弟儿高出很多。” 说时眼瞥贪奴,好似在解释说:“说虽这么说,但真的到了紧要关头,小弟决不辜负你蔡大哥也就是了嘛!” 黑衣少年微笑道:“谢谢提示,很抱歉,在下能力有限,既然他比你强,在下担心应付不下。” 鄙奴又是一呆,忙打躬道:“不,不,少侠别担心,很好对付,很好对付,小老儿言过其实啦。” 黑衣少年微笑道:“他好对付,那你一定更好对付了?” 鄙奴大惊,一面缩退准备迎击,一面急急向贪奴讨好道:“咱们兄弟咱们兄弟一言为定,剑归你得!” 黑衣少年摇头大声道:“说是那样说,但还不一定。” 鄙奴闻言,口风立改,干笑拱手接道:“但如果这位少侠指定剑赠小弟,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只好又当别论了。” 黑衣少年微哂,偏脸向黄衣少女微笑道:“这位黄衣小妹能给在下一点取舍意见吗?” 黄衣少女又惊又喜地滚动了一下眸珠,芳脸忽又一红,向地下啐道:“谁要管你这些噜嗦事。” 黑衣少年笑道:“现在耍小姐脾气,于你也很不利呢。” 鄙奴烂桃眼一眨,连忙拱手大声道:“这位姑娘貌赛天仙,为小老儿平生所仅见,咳,咳,对,对,由姑娘决定,姑娘决定!” 黑衣少年侧目微笑道:“换了我,决不辜负人家这番恭维。” 黄衣少女脸一红,恨恨地瞪了鄙奴一眼,凤目微闪之下,忽然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就将那姓蔡的打发了好啦。” 黑衣少年道:“贪固可憎,该没死罪吧?” 黄衣少女道:“给他一个守在财宝旁边三个月的机会,也就够了。” 黑衣少年转向鄙奴道:“你如准备帮他出手,不妨早说。” 鄙奴忙拱手赔笑道:“少侠放心”眼角一掠贪奴,身形暴起,疾向黄衣少女那边躲了开去。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旋向贪奴说道:“走过来呀!” 贪奴咬咬牙,抬头怒目哼道:“小子少狂,你要清楚了老夫是谁,你可就要后悔莫及了!” 黑衣少年笑道:“就因为太清楚了,才想训你。” 笑接道:“看样子只有移樽就教了。”立即举步向贪奴走去,步履从容,神态安闲之至。 贪奴双目通红,容得黑衣少年迫近身前八尺之内,一声断喝,双掌齐翻,涌起一股劲风,猛向黑衣少年当胸击来。 黑衣少年身躯一摆,竟被掌风托离地面。 冉冉升空,有如一只断线之鸢,衫角飘飘,悠悠然,优美至极。 贪奴一怔,又是一声大喝,腾身便追。黑衣少年朗声一笑,半空中腰身一躬,人如穿帘春燕,疾射而下。 贪奴招出头抬,但觉头顶生风,敌人踪影业已不见。 暗道一声不好,正待煞势回身,却陡闻背后一声:“去罢!”心头一份,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身躯同时跌翻在地。 黑衣少年这一招仅是单掌摇按,并未打实,情形跟日间在长安过来的官道上对付那个铁戟温侯完全一样! 黄衣少女失声道:“不会错!” 黑衣少年抬脸笑接道:“谁说错了?” 鄙奴又喜又惊,忙问道:“什么错不错,姑娘?” 黄衣少女脱口道:“就是他”顿了顿,忙又笑道:“唯一知道奇缘剑在什么地方的那个人!” 鄙奴不安的干笑笑道:“喔,喔,原来是这样的。” 黑衣少年手朝地下一指,喝道:“本少侠手下留情,只要静养三个月便会复原,现在赶紧滚吧!” 贪奴挣扎着爬起身来,连狠话也没敢说一句,抹抹嘴角,低头急急窜去。 鄙奴望着贪奴背影,双手一拱,正想赔笑喊话,目光偶溜,见黑衣少年正朝自己这边走来,心头一惊连忙垂手住口。 黑衣少年走过之后,抬脸笑道:“底下呢?” 黄衣少女侧目笑道:“掌嘴,打得越重越好!” 鄙奴一呆道:“打谁?”黑衣少年笑道:“打你!”掌随声起,啪的一声脆响,鄙奴眼前一花,左颊上已现出五条指印。 鄙奴脸一歪,黑衣少年笑道:“想让更重!” 又是啪的一声,右颊上又挨了一记,果比前一掌重了很多。鄙奴本能地双掌一撑,黑衣少年喝道:“想还手加倍!” 拍,拍!左右各一掌,比先前又重两成。 鄙奴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迸,连动一下都不行,自然更没有拱手打躬的机会了! 他那一套拿手杰作施展不出,顿就主意全无,只急得连声告道:“不要了,不要了!” 黑衣少年住手笑道:“不要什么?” 鄙奴好不容易得着机会,连连拱手躬腰道:“不,不要剑了!” 黑衣少年大笑道:“还想要剑?”劈劈,拍拍,一连四掌,两颊红肿,已有数条血丝流出。 鄙奴挣扎着喊道:“我是说不要呀!” 黑衣少年笑道:“你不要我可要!” 掌出如风,连打了十几下,鄙奴口一张,和血吐出七八枚断齿,黄衣少女摇手笑道:“好了,好了,暂停,暂停!” 接着笑向鄙奴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你自己清楚吗?” 鄙奴连嘴也不敢擦,立即拱手赔笑道:“清楚,清楚!” 黄衣少女向黑衣少年侧目一笑,又道:“不妨说说看。” 鄙奴打躬不已,连声道:“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加强语气地又接道:‘卑鄙至极,无耻之尤!” 黑衣少年与黄衣少女相对大笑。 鄙奴毫不为意地又道:‘实情,实情。” 黑衣少年忍住笑,道:“经过这顿教训之后,以后还敢这样做人吗?” 鄙奴忙不迭一躬到地道:“很难说,很难说”一声惊啊,愕然住口! 黑衣少年哈哈大笑,黄衣少女笑得前仰后合,鄙奴正悔恨得直想自己再加两个嘴巴,黄衣少女突然一面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面挥手笑骂道:“这可算你唯一的一句口腹如一的话,难得,难得,快滚吧!” 鄙奴又是一呆,蓦啊一声,一躬身抱头而去! 目送鄙奴背影消失,二人止不住又复大笑起来。 笑声渐敛,二人偶尔四目交投,不知怎的,双方在微怔之下,竟然同时两颊一热,低下了头。 月明如镜。 夜柔似水。 繁星似锦,似在向两颗跳动的心扮着鬼脸。 没有虫声,没有风息,万籁于刹那间沉寂。 上官印茫然片刻,轻轻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你带着这柄废剑的用意,但它的长度,以及它的外观,实在都和外间传言的奇缘剑吻合,今夜的麻烦可能只是个开始,你这又何必呢?” 黄衣少女缓缓抬脸道:“那么你说怎么办?” 上官印皱眉道:“顺手一扔,不就得了吗?” 黄衣少女摇头自说道:“想不到连你也给骗过了。” 上官印失惊道:“什么?难道它真是奇缘剑不成?” 黄衣少女淡淡一笑,弯腰自地上将剑拾起,凤目微转,欲言忽止,双足轻轻一点,突然一声不响地腾身向院外飞去—— 第五章 从此多事端 上官印一怔,惑然抬头望去。 但见黄衣少女身形倏起倏落,沿院墙向四下迅速察视了一圈之后,黄衣飘飘,人如穿花玄蝶,又翩翩然飞下墙头。 上官印噢得一声,恍然领悟过来。 黄衣少女笑道:“你来”手一招,领先推门进入房内。 进了卧室,黄衣少女将手中剑平放案头,顺手又将油灯剔亮了一些,然后走去床边,自行李中取出一白一黄两只小巧银瓶。 先在两只茶碗内各倒了半碗冷茶,然后又自两只银瓶中分别向两只茶碗内倾出一小撮药末,接着以手指在茶碗内约略调和了一阵。 做好这一切,又自襟前抽出一条黄色绢帕,在放过白色药末的茶碗中蘸了蘸,抽出长剑,以湿手帕用力擦了几下,跟着玉腕一翻,将擦过的地方照向上官印,抬脸含笑道:“看到没有?它是柄废剑吗?” 上官印见湿手帕擦过之处,精光闪耀,寒碧鉴人,不禁大为惊奇。 黄衣少女信手又擦了两下,脸一低,凝眸喃喃道:“求取奇缘七式事实上是这般容易,难怪他们要将这柄剑看得如此重要了!” 上官印本待上前观摩一番,闻言不由立即停步。 黄衣少女咦道:“如此好剑你不想看看?” 上官印肃容说道:“请姑娘将它恢复原来的样子吧,窥一斑而知全豹,就这样我已经很感荣幸了!” 黄衣少女凤目微滚,低头又向剑身望了一眼;轻轻一噢,抬脸凝眸好半晌,忽然幽幽一叹,默默低下头去。 王指在剑身发光处轻轻地来回抚摩了一阵,这才又用绢帕蘸了另一只茶碗里的药水,将剑身涂成原来的锈暗模样。 上官印躬身说道:“明天还要赶路,时候不早了,黄衣妹妹请休息吧。” 黄衣少女倏然抬头道:“你且慢走”手向身边的椅子一指,接道:“坐下来,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上官印不便坚持,只好走过去坐了下来。 黄衣少女也退至床边坐下,低头翻弄着那把长剑,默然良久,低声说道:“我的武功比你好,你相信吗?” 上官印微微一呆,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黄衣少女轻轻一叹,低声又接道:“但如果你习得奇缘七式,你就立即可以强过我了。” 上官印星目一闪,注目正容道:“你不能再往下想了!” 黄衣少女像受惊般地抬脸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上官印皱皱眉,欲言又止,他看出对方所说的全系由衷之言,一时转觉不忍起来。 黄衣少女一叹垂首道:‘堤的,你会误会的,而事实上我也是一片诚意,我有意将剑送给你,我希望你的武功比我高。” 上官印又皱皱眉道:“你明知你就是送给我,我也不会接受,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 黄衣少女抬脸凄然一笑,忽然凝眸问道:“知道我不肯告诉你姓名的原因吗?” 上官印正容道:“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朋友相处,贵在知心,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处境,譬如就拿我来说,情形又何尝不是如此?” 黄衣少女哦了一声道:“你也不愿人家知道你是谁?” 上官印点点头道:“所以我说,你不必为此介意,只要我们能相互尊重,即令一辈子不知道对方姓氏又有何妨?” 黄衣少女点点头,凄然笑道:“话是很对”,目光一凝,忽然又道:“不过我且问你,你有名姓没有呢?” 上官印怔怔地道:“一个人怎会没有名姓?” 黄衣少女凄然笑道:“奇怪吗?我就没有。” 上官印一呆,黄衣少女掠掠散发,眼光望向虎空道:“我没有父母,没有名和姓,甚至传授我一身武功,从小相处在一起的师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生做什么模样,有人以为我骄傲,也有人以为我故作神秘,其实,其实我又能拿什么告诉别人呢?” 上官印瞠目如痴,黄衣少女回脸又是凄然一笑道:“现在知道了我不能将这柄奇缘剑送给你的原因了吗?” 上官印低头答道:“是的,你不应该再失去这唯一的” 黄衣少女摇头道:“不,我想你可能又猜错了,一切正好相反,我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失去它了!” 上官印愕然抬头道:“为什么?” 黄衣少女凝眸应道:“用它换取另一些东西。” 上官印怔怔地道:“换取那些东西?” 黄衣少女黯然一笑道:“我自己的身世也许没有希望知道了,但我必须先弄清我师父是谁,以及他老人家不肯以真面目示我的原因!” 上官印忙道:“谁能为你解答这个呢?” 黄衣少女眸中奇光一闪道:“千面侠上官云鹏!” 上官印失声道:“你不是”意思是说:“你不是已在长安芙蓉园中见到过了吗?你当时又不知他是真是假,怎没见你有所表示呢?” 但他一想及此事又与自己父亲有关,不便将身分泄露得太早,便连忙改口接道: “你不是已经下山一年多?难道还没寻着他老人家吗?” 黄衣少女没有觉察他言词的闪烁,摇摇头道:“不,见过一次了。” 上官印接着问道:“既然见过了,怎没有向他提及呢?” 黄衣少女苦笑道:“是的,那个机会很可惜,只缘那天迷糊仙在他身边,而这事我又不想再有别人知道。” 上官印当然已经明白,但不得不问道:“你怎知千面侠做得到的呢?” 黄衣少女追忆着道:“依我猜想,师父的武功可能在无意中被千面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上官印只好接道:“所以你以为千面侠能从你武功上认出你师父是谁?” 黄衣少女点点头,上官印皱眉又接道:“千面侠乃十二奇绝之一,你遇上他时,直接向他求教也就是了,又何必以剑作交换条件呢?” 言下之意是:“你这样做,对千面侠岂不是一种侮辱吗?” 黄衣少女点头道:“是的,我不应该存这样想法,不过我以为他老人家如果为我解答了这个疑难,此恩大大,这将是我所能做的惟一表示。” 上官印心头一酸,暗忖道:你也够命苦的了,你再也见不到什么‘千面恢上官云鹏”啦! 黄衣少女低声道:“现在明白了吗?” 上官印点点头,忽又问道:“这把奇缘剑如果是你师父交给你的,你又怎可随便送人呢?” 黄衣少女黯然道:“不,你不知道,他老人家赠剑时说:‘将你收留下来是个错误,传你武功更是错中之错,但人非圣贤,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枉然,剑拿去,随你怎么做吧’接着一叹住口,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望了上官印一眼,接着说道:“他老人家既表示我连武功都不应学,自然更不会有要我修习奇缘七式之意,如今我将剑送给人,他老人家怎会见怪?” 上官印一阵难过,喃喃说道:“但既已走上这条路,不先习成奇缘七式,实在太不应该。” 黄衣少女凄然笑道:“师父说得并没有错,我就是习成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又有什么用处呢?” 痛苦地低头低声道:“如杀人能解除寂寞,就现在的成就也已够了。” 上官印黯然片刻,忽又想到一点,忍不住抬头问道:“你既从小就跟令师在一起,怎会不知道令师生做何等模样呢?” 黄衣少女泫然低头道:“我们住在王屋山,那是一个奇妙的天然石室,中间一屏相隔,师父住后面,我住前面,武功即系由师父隔屏口授,我可以自由下山,但却不许越屏一步,也许他老人家能从里面看到我,可是我却闻声不见人”说至此处,双肩抽动,已然泣不成声。 上官印撕下一块干净的内襟,默默递了过去。 黄衣少女拭了拭眼角,悲声接道:“由于他老人家嗓音经过药物改变,我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男是女。” 上官印又怔了一下,但终于忍住没有开口。 黄衣少女止住泣声,又道:“日前在长安,我向千面侠说,我能为他们解决任何疑难,所凭恃的便是这把奇缘剑,俗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武林人物所遭遇的困扰,只要以这把奇缘剑为赏格,还愁解决不了吗?我当时想,这也是个办法,直接将剑送给千面侠的确不太好,这样我先为他尽尽心,然后再向他老人家提出请求,也就比较妥当了。” 上官印脱口道:“可惜发生了误会。” 黄衣少女点头道:“正是这样,我说:我可有个条件当时千面侠尚不怎么样,令人意外的那位一向有好好先生之称的迷糊仙却突然板下脸来,将我训了一顿。” 上官印甚为后悔地叹道:“那位迷糊仙太过分了。” 黄衣少女却摇摇头道:“不,都是怪我不会说话,怪不得他,像他们那等身分的人物,自然受不住任何要挟。” 上官印默然无语,静了片刻,毅然抬脸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我们却必须勇敢掌握着,为了我,也为了你,请恕我暂时仍对你守着身世的秘密,不过我愿意和你走在一起来表示我的不得已,我们的遭遇虽不相同,但目前处境之堪哀,却无太大分别,你追究的是为何被人所遗弃,我追究的是不被遗弃的原因,去洛阳,去华山,而后跑遍天下,为两个命运相同的人,凭意志追求答复,以热血来抗议!” 黄衣少女抬起泪脸,幽幽地道:“我” 上官印星目闪光,肃容拦阻道:“你,你怎么样?别人有的,你都有,只多不少,它只是暂时被埋葬着罢了!天快亮了,回复骄傲,不许再流泪!” 黄衣少女破涕掩口道:“好神气的一副大哥派头。” 上官印微笑接道:“这就是你值得骄傲的原因!” 七月下旬,函谷关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两骑并驰如飞。 两骑一白一黄,白马上是一名黄衣少女,黄马上是一名黑衣少年。 黄衣少女一面挥鞭,一面偏脸大声笑喊道:“叫别人不许流泪,自己却一路愁眉苦脸的,我看还是让我做姐姐算了。” 黑衣少年笑了笑,随又皱起眉头道:“不是这么说,小花子人虽顽皮,却很少跟我开玩笑,他在潼关送回了马,人却没有露面,甚至一句话一个字也没留下,这里面一定有着缘故。” 黄衣少女想了想,不禁也皱起眉头道:“依你的看法呢?”黑衣少年皱眉道: “可能临时发生了意外,来不及交代了。” 黄衣少女连连点头道:“这很可能”凤目偶盼,突然咦了一声,以马鞭向前一指,道:“那株树上一片白色是什么东西?” 黑衣少年循向谛视之下,大声道:“去了一块皮,刚削去不久,咦,上面好像有字迹,快去看看!” 双双一带马头,两骑一齐斜斜冲向道旁。 白马先到,但听黄衣少女惊呼道:“快来,丐帮暗号。” 黑衣少年飞身落马,近前一看,只见树身上树皮被割去之处,正有着一个△的记号,系以黄泥匆匆调涂而成,潦草而模糊,不禁失声道:“不好,快追!” 一跃上马,扬鞭便奔,黄衣少女纵骑赶上,大声急问道:“从前你说神童萧小弟的代号是个空心三角形,两个倒人字是表示被人追,现在三角边线画成双道,这又代表什么意思?” 黑衣少年鞭如雨下,喘喊道:“被追者危急万分” 容得一个“分”字出口,鞭挥处,马已超前驰出半箭之遥,黄衣少女怔得一怔,一声惊呼挥鞭更追。 两骑衔尾。 八蹄翻飞。 一路上,暗记愈来愈见简单潦草,临至离洛阳不远的义马亭,迎面亭柱上那个暗记竟已简约成一个弯曲的箭头,方向也突然斜斜指向北邙山区。 缰绳一勒一带,拨转马头,双双又向北邙山驰去。 不消片刻,北邙已呈眼前,上官印一声清叱,正待纵马上坡之际,黄衣少女凤目偶闪,突然高声喊叫道:“血,血,这里有血!” 上官印马缰一紧,应声自马背上飞跃而下。 两人拢近俯身一看,但见两滩血迹均约巴掌心大小,颇似有人在负伤之后,自口中喷出者。 而从殷红的血色上推断,负伤者离去,显然还没有多久时间。 上官印眼中一润,又将附近零乱的脚印察看了一番,立即比了比手势,吩咐黄衣少女将马匹赶人道旁林内。 跟着向黄衣少女一招手,返身向峰顶飞纵而上。 人及峰头,星目微扫,身形蓦地一顿。 迅速回过脸来,竖指就唇,向来路轻轻一嘘,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双肩微晃,跃身向峰左一排大树丛中飞去! 宛如一幅蓝裙下摆上的彩色镶边,几抹晚霞,静静地浮在西天。 斜阳落照下,北邙磨剑峰顶,魏宣武陵前,四名生相各异的中年乞丐,这时正各伸一掌向前,围着一名气息奄奄的少年乞儿,团团而坐。 面向东南的一名红脸丐,掌贴少年乞儿前胸“心络”。 面向东北的一名浓髭丐,掌贴少年乞儿背后“魄户”。 西南和西北向,那两名身材修长,一个眉密如刷,一个眼神如电的壮实乞丐,则分别抵掌于少年乞儿双足的“涌泉”。 四丐伸出的手臂不住颤抖,人人汗出如浆。 少年乞丐身躯微微一动,这时忽然呓语般的低声喃喃说道:“东魔西魔……他们两个……自渲关……一路追踪……直到这里……一定要逼着小爷跟他们走……经小爷一顿奚落……想不到二人竟在老羞成怒之下……居然……厚脸两个打一个…… 但小爷不仅奋力支持了十多招……最后……受了伤……并仍能突围跑上了这座峰头…… 嘻……四大天魔也……只……不过如此……我……我总算对得起师父……他……他老人家了。” 语音断续不能成句,说至最后,苍白的小脸上,傲然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四丐静静聆听着,神色均显得激动异常。 直至少年乞儿说完,四丐方始一致惊觉过来;那位显属与帮龙、虎、雷、电四大护法中内堂香主的红脸龙丐,这时连忙低声喝道:“小兄弟不可多言耗神。” 少年乞儿双目缓启,眼神涣散的眸珠转了转,无力地摇头一笑,笑意未敛,唇角鲜血忽似泉水般迸涌而出,眼皮一合,人也随着侧身栽倒。 四丐颓然垂落悬空举着的手臂,虎丐头一低,黯然哑声说道:“我们四个虽然到齐,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差不多与峰左那排巨树密叶间发出一阵轻微响动的同一刹那,宣武陵过去不远,那座磨剑峰因之得名的磨剑石后,突然有人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接口道: “诸位大可不必自急,像这种救人法,就算早来两步,我看也是一样!” 语华又是一阵干咳,干咳声中,一人自石后负手缓步踱出。 四丐一跃而起,急急循声注目望去,一名身穿灰布长袍,年约六旬出头,金鱼眼,淡黄眉,颔下长着几根山羊胡须,身躯微显臃肿的老人,正从容地踏着四方步,向这边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四丐一眼便已认出,来人正是以一套“普罗掌”绝学和抱定“利之所在,趋之若骛”主义,知名于天下的巴岭“聚宝宫”主人,“贪叟万步厌”! 贪叟干咳着走近后,一手捻着颔下那几根稀疏可数的山羊胡,一手微摆,带着鼻音淡淡地说道:“站开点,让老夫看看!” 四丐迅速地互瞥一眼,又朝地上少年乞儿的尸身望了望,终于默默地退至两边。 贪叟俯身在少年乞儿胸前摸了几把,自言自语道:“如果药不对证,所谓庸医杀人,说来也实在简单之至!” 虎丐环眼一瞪,忍不住沉下脸来责问道:“老前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贪叟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来,哼了一声道:“意思就是说这娃儿死得很冤枉,虽然伤他的是东西两魔,但送他命的人却是你们四位!” 虎丐脸色一变,沉声注目道:“我们四个错在什么地方?” 贪叟捻着山羊胡,干咳着缓缓说道:“此子伤在心脉被掌力震裂,如能及时调神养息不使创口恶化,本来也无甚大碍,但由于此子在伤后又经过一阵剧烈奔跑,以致创口愈裂愈大,总算此子还有几分火候,所以能够始终提住一口真气,没有立时发作,你们当时赶到,唯一的急救之法,是疾点此子周身与心脉有关的七大要穴,先将主要血脉闭住,再作缓议。” 四丐心头一震,贪叟干咳着缓缓接道:“讵知你们不此之图,反运本身真力助他活脉行血,一切正好背道而驰,你们不妨平心静气的想一想,事实是不是这样的? 似此情形,其错应归谁人?” 虎丐一咬牙,双目尽赤,突然厉声道:“既然你早就看出了我们施救的方法有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现身说话?” 贪叟脸一仰,毫不为意地道:“各人立场不同。” 虎丐目为之暴裂,厉喝道:“那就请你马上滚开。” 贪叟皱眉说:“连丐帮一名小小的护法,居然也敢跟老夫吹胡子瞪眼的,真是愈来愈不成话了!” 虎丐逼上一步喝道:“你到底滚不派?” 贪叟嘿了一声,忽然转向龙丐冷冷地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本来并不值得老夫伸手多事,但老夫知道此子近有天目神童之称,身分也是丐帮中的五结令丐,可见得萧老化子在这娃儿身上一定耗去不少心血,老夫之所以耐下性耗时间,其目的,也只不过想讨较好的价钱罢了。” 金鱼眼一滚,注目接道:“他叫老夫滚,你的意思怎么样?” 龙丐闻言,不禁一呆,贪叟侧目冷笑道:“滚就滚罢,嘿嘿,横竖这也不是一种不花本钱的交易!”脚下一动,便拟掉身离去。 龙丐眼珠转了几转,突然抱拳喊道:“前辈留步!” 贪叟偏着身躯,侧目冷笑道:“还算明白得快,怎么样?要谈谈吗?” 龙丐先朝其他三丐递了一道眼色,然后抢出一步抱拳赔笑道:“是的,是的,在下现在明白过来了!不过老前辈如以为我们这位小兄弟真的仍有再生之望,姓赵的敢请老前辈这就出手,至于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要敝帮能力所及,姓赵的与这三位兄弟斗胆,愿代我们帮主先行答应下来,到时候定当勉力报效也就是了!” 贪叟干咳着仰脸说道:“像这种口惠而实不至的江湖俗套,老实说一句,老夫不感兴趣!” 虎丐环眼一翻,龙丐连忙示以怒目,一面忙又赔笑道:“老前辈别误会,我们这位小兄弟气绝已久,这实在是时间问题。” 贪叟干咳了一声道:“这个请放心,对一个真的断了气的人,大罗神仙也一样无能为力。” 四丐闻言,俱是一呆。 龙丐一定神,忙又陪笑道:“就算一息尚存,不过正如老前辈所说,他心脉已裂,血流得太多”目光一扫,愕然顿口。 贪叟淡淡地接道:“你们所疏忽了的,老夫刚才已经代劳了。” 龙丐深深嘘出一口气,躬身微显激动地低声说道:“是的,老前辈,那么您老现在吩咐罢。” 贪叟仰脸干咬了一声道:“萧老花子有套汉王酒器,听说很不错。” 四丐闻言,脸色全都为之大变,龙丐任了好半晌;这才呐呐地道:“这个,这个,老前辈能不能另外换上一样?” 贪叟摇摇头道:“你要这么说,那就算了!” 虎丐脸色一沉道:“帮主之物,谁也不敢代为做主,生死有命,算了就算了,老前辈一定坚持,丐帮的花子们感激您老一生也就是了!” 贪叟悠悠掉过脸来道:“交易不成仁义在,连萧老花子都得喊老夫一声长者,你对谁发狠?” 冷笑连连,手捻山羊胡,一脚跨过地上尸体,朝峰下走去。 峰左那排树丛间,这时又是一声微响,但被龙丐适时而发的呼喊所掩没。 龙丐是向三丐投了示意的一瞥之后,大声叫道:“万老前辈请回来,我们决定依了您了!” 虎丐双眉一皱,龙丐忙低声喝道:“我知道!” 贪叟回脸不快地道:“真的决定了吗?”手向虎丐一指,接道:“四个少一个答应也不行,他怎么说的?” 虎丐别转了脸,虎目已湿,龙丐忙躬身道:“人命要紧,财货毕竟是身外之物,老前辈请放心,他也答应了!” 贪叟哼道:“不为身外之物,活着做什么?” 一面走回来,一面自语道:“像这样拖泥带水的,依老夫惯例,本应加息一成,但想来想去你们丐帮除了那套酒器,别的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老夫想那套酒器也已不止一天,只好便宜你们了!” 话着之间,又自尸体上一脚踏过,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负手一立。 龙丐见他仰脸望天,不言不动,等了片刻,忍不住低声催促道:“老前辈,可以动手了么?” 贪叟咳了一声道:“早就可以了。” 龙丐困惑地道:“那么老前辈还等什么?” 贪叟冷冷地道:“丐帮四大护法在武林中身分不低,说出口的话,照理应该信赖得过,不过老夫有个不讨人喜欢的毛病,就是讲究现货交易,这毛病虽不好,但一时也改不过来,还望四位多多原谅。” 虎丐勃然大怒,龙丐忙侧目将他制止,一面赶紧忍气赔笑道:“帮主的东西连帮主本人平时都不带在身上,这一点老前辈谅也清楚,老前辈现在这样说,岂不是有意跟在下四个为难吗?” 贪叟干咳了一声道:“话是不错,但老夫将来向萧老花子提货时,空口说白话,似乎也不妥当。” 龙丐想了一下道:“老前辈约个时间地点,我们送去如何?” 贪叟摇摇头道:“那也太麻烦。” 龙丐又想了一下,道:“老前辈想要张字据是不是?” 贪叟干咳了一声道:“这样比较明了可靠。” 龙丐回顾茫然道:“何来纸笔呢?” 贪叟脸一偏,蓦然向峰左那排树顶高声说道:“那边黑衣娃儿身后背的不正是书箱么?借来用用!” 四丐一怔,两条人影应声穿林疾射而下。 黄衣少女空中发话道:“这老儿果然不凡!” 上官印笑答道:“算得什么?四位香主心情不同罢了!” 四丐看到黄衣少女还不怎样,及至看到上官印,不由一齐咦了一声,上官印连忙抢着笑说道:“居然碰到一个带书箱的人,四位有点奇怪是不是?” 星目迅速一溜。又接道:“在下兄妹虽与各位素昧生平,借用一下纸笔,也算不了什么,诸位快办正经事吧!” 四丐会意,顿时住口。上官印取下背后书箱,从里面拿出一支笔和一只墨盒,分别送到雷丐、电丐手中。 再度检视之下,不禁皱眉道:“纸正好用完,这怎办?” 黄衣少女从旁笑道:“不要紧,我这里有!” 上官印回头迟疑地道:“你那来的纸?别开玩笑好不好?” 黄衣少女凤目一瞪道:“谁跟你开玩笑?”足尖一踢,玉手微划,已自黄色披风下摆上撕下一角,一面递出,一面回头嫣然笑道:“你的里襟可做手帕,我的衣摆为何不能用作信笺?一人身上缺了一块布,正好相当。” 上官印脸一红,微笑未语。雷丐捧着墨盒,电丐就地挥毫,龙虎两丐则焦急望着地上的天目神童。只有一个贪叟,一双金鱼眼滚来滚去,一直在黄衣少女身后那柄长剑上不住的打转。 上官印见了,口虽不言,一双眉头却不由地又皱了起来。 黄衣少女凤目一闪,突然向贪叟笑道:“贪奴鄙奴曾为这把剑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发现剑是假的,自挨了一顿皮肉之苦,奴才的眼光也许不准,现在你这位赏鉴专家不妨再复看一遍,来,拿去!” 口中说着,已将长剑连鞘解下,双手捧着往前一送,又笑道:“你这位老人家既然喜欢做生意,只要出价公道,姑娘正少银子用,也未赏不可脱货求现,等你看了中意,我们再谈条件!” 贪叟金鱼眼一亮,忙不迭伸手接过,口中却淡淡地说道:“好剑老夫可看多了,不论什么样的剑,一到老夫手中”手指一按,剑已出鞘,底下的一句“包管能够辨别出它的源流”尚未出口,目光至处,顿然住口。 黄衣少女掩口接道:“淮南橘子淮北积,包变废铁是不是?” 贪叟沉脸道:“娃儿家,没大没小的!”趁势装作因为生气,所以看也不想再看的样子,双手一合,悻悻地将剑递了回来。 上官印轻轻嘘了一口气,黄衣少女一面接剑,一面笑道:“什么样的货色什么样的价钱,多少你也得说个数字呀!” 贪叟轻轻一咳,别过脸去向雷丐大声道:“写好没有?” 电丐将笔交给雷丐,口应一声,“好了,好了。”直起身来,将那幅墨迹未干的黄布送了过来。 贪叟接过念道:“敝帮令丐负伤北邙,蒙巴岭聚宝宫万老前辈义伸援手,方获起死回生,余等四人,事急从权,议以帮主之汉玉酒器一套相酬,以报万一,恐口说无凭,特书此券交存”念至此处,点头道:“很好,很好,事急从权应改成衷心感激,下底再加一行请帮主以余等四人信誉为重,见券交付,就十分可以了。” 语毕又将黄布递回电丐。 电丐接过,提笔添改完毕,自己先签了字,然后转送雷丐及龙虎两丐,一一签妥,这才又收回送到贪叟手中。 贪叟复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揣入怀内。 手从怀中拔出,已然拿着一只白玉细颈小瓶。 打开瓶塞,倒出瓶中仅有的一颗黄豆大小的黄色药丸,空瓶放回怀中,右掌托着那颗色泽鲜明,清香四溢的黄色药丸,恋恋地瞥了一眼,抬脸苦笑道:“下这么大的本钱的交易,还是老夫有生以来第一次,算这娃儿命大,这种大还丹,举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颗来了!” 听得大还丹三个字,四丐以及上官印,均是一震。 原来武林中有两句谚语:续命奇丸返魂散,万药之圣大还丹。 “续命奇丸”系“鬼谷先生”与“巫山神女”两师兄妹的师门秘传;“返魂散” 则为“天魔女”所独有,两者均为疗伤珍品。但据说上述两种名药虽然功效神奇,然仍较“大还丹”逊色,后者不但有起死回生之灵异,就是普通武人服下,也能陡增十年以上功力,至于“大还丹”源出何处?究竟是什么样子?却很少有人知道。 不过,前面两句谚语在武林中流传已非一日,武林中一定有“大还丹”这种圣物,却是无可怀疑的。 现在,假如贪叟之言不虚,天目神童可说是因祸得福,在这种情形之下,众人骤闻此言,其心情之激动,自可想见。 众人在一愕之下,不免都一致疑忖道:汉玉酒器固属连城之宝,而“大还丹” 也是稀世之珍呀,以贪叟之为人,他怎舍得的呢? 贪叟金鱼眼滚得一滚,立即瞧出众人心意,当下哼了一声,颇为不快地道: “老夫名列十二奇绝,行年八十有三,嘿,嘿,就算如你们所担心的,现在字据业已到手,又何必徒费唇舌?老实说,老夫假如就这样一走了之,哼,我想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未必拦阻得住罢?” 细细想来,这话的确不错,于是龙丐连忙赔笑道:“那里,那里,前辈好说,在下诸人并无他意,前辈不要误会才好。” 贪叟又哼了一声,接道:“万般有假,活命是真功夫,老夫收藏此丹已近三十年之久,都只为年事已高,武学方面也小有成就,放眼当今武林,能伤得了老夫的人已经不多,再留着它也无大用,乐得换套酒器娱乐晚年,如有人对此丹之真伪发生怀疑,不妨早说,交易可以随时取消!” 黄衣少女自从贪叟倒出那颗黄色药丸之后,凤目微微一亮,立即对那颗药丸目不转睛凝神注视起来,柳眉时展时敛,仿佛心头有着什么心事,不胜迷惑似的,这时见贪叟得理不饶人,一再絮聒不休,不由得打鼻管里哼了一声,忿忿地道:“一颗丸药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贪叟干咳着道:“对眼红的事物说说反话乃人之常情,娃儿别怕,老夫就当没有听也就是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装听不到就是脸皮厚!” 上官印正待阻止,贪叟脸一偏,已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可惜你娃儿背后背的不是真正的奇缘剑,否则,这颗大还丹便是你的了。” 脸色蓦地一沉,冷冷接道:“对晚辈的冒犯,老夫依例可以原谅三次,这是最后一次了!” 黄衣少女凤目迅速一转,突然伸手喝道:“拿来!” 四丐大惊失色,贪叟手掌一缩,迅退数步,哈哈大笑道:“老夫的话如何?娃儿终于沉不住气了?” 上官印又惊又急,忙将身躯一偏,拦住喝道:“妹妹,你?” 黄衣少女道:“我怎么样?”上官印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黄衣少女举手将他手臂一拨:“让开,没有你的事!” 上官印俊脸铁青,手臂一闪一横,仍然阻住去路,厉声道:“这颗大还丹关系着萧小兄弟生命安危,你疯了么?” 黄衣少女道:“什么大还丹小还丹?”说着又将上官印手臂一拨,道:“我看你才疯了呢!” 及至瞥见上官印脸色很是难看,不由得就势拉住上官印手臂摇了几摇,皱眉嗔责道:“你看你气成一副什么样子?” 上官印手臂一摔,没好气地道:“谢谢你的关心!” 玉面一寒,蓦退一步,挥手哑然道:“请吧,我算认清你了!” 黄衣少女柳眉一竖,凤目连闪,忽然掩口笑道:“现在认清也不算太迟呀,人与人相处,本来就是处得愈久了解愈多,我对你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笑说着,人又向贪叟走去,贪叟又退一步,瞪眼喝道:“站住,丫头,老夫掌力易发难收,大还丹只有一颗,到时候救得了小花子可就救不了你啦!” 黄衣少女止步笑道:“留着救你自己好了!” 贪叟金鱼眼一滚,凶光大炽,黄衣少女视如不见,偏脸向上官印嫣然一笑道: “有你这样一个哥哥,的确令人骄傲”不容上官印有所表示,又转过脸去,再度向贪叟一伸手,沉下脸来说道:“想不到只为少说了几个字,竟引起这么大的误会,现在请万老前辈,以及所有生耳朵的人一齐听清楚:拿来,你一掌一中一的一那一张一黄一布一字一据!” 讲最后十来个字所带给众人的意外,较之刚才那一声没来由的“拿来”,可说更有过之! 四丐愕然相视,不知所以。 上官印张口欲语,剑眉微皱,忽又忍住。 贪叟先是一怔,旋即大笑道:“好,好”手刚探入怀中,金鱼眼一滚,却又注目说道:“只要四个花子不反对,这张字据退给谁都可以,不过你娃儿这样是什么意思呢?” 黄衣少女哼道:“还不简单,大还丹谢了。” 贪叟手向地上一指道:“这小子怎办?” 黄衣少女瞪眼道:“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 贪叟金鱼眼又是一滚,忽然问道:“难道你也有大还丹不成?” 黄衣少女冷笑道:“大还丹谁能有?谁不能有?” 贪鬼脸色遂变,一双金鱼眼却同时暴亮起来,上官印一声轻啊,星目迅闪,突然跨出一步,大笑道:“妹妹真是小心眼,人家万老前辈名列十二奇绝,乃当代奇人之一,就是说你几句,也算不了什么,萧小兄弟性命要紧,何必一定要选在这个时候报复呢?你就不想想,人家丐帮可没有得罪你呀!” 贪叟脸一偏,翻眼道:“你这娃儿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上官印先向黄衣少女笑说了一句:“就是在潼关药铺里买来的那瓶么?”然后又故意笑得打跌地转向贪叟喘喊道:“慢一点,老前辈,您叫她先治好了人再交给她字据不迟!”接着又转向黄衣少女佯怒道:“动手救人呀!” 贪叟与黄衣少女几乎同时迷惑地道:“潼关药铺买来的?” 上官印迳向黄衣少女佯怒道:“不是药铺里买来的,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我说你是中了点暑气,休息下来调调神就可以了,你偏说周身经脉有异,我就也只好说它是大还丹,以安安你的心了,哈,哈哈!” 好像忍俊不禁地又笑道:“我还以为你早扔了的,想不到你仍留在身边,居然还要在万老前辈这种大行家面前班门弄斧,有趣,有趣!” 黄衣少女柳眉一蹙,上官印立又沉下脸来道:“我想你一定对万老前辈认识得太少了,拿出来啊!” 贪叟目中光闪不定,这时注目点头道:“拿出来看看也不妨。” 黄衣少女凤目眨了眨,忽然脸色一变,向上官印瞪眼叱道:“已说过了没有你的事,你偏要多嘴!” 接着向贪叟堆笑说道:“贪叟之贪,鄙叟之鄙,天下闻名,他怕你老贪心一起,要出手抢夺,所以才这样说,别听他的!” 上官印一怔,贪叟却干咳着装作毫不为意地点点头道:“是的是的,话是人说的,事实毕竟是事实,你娃儿还算知事明理,咳咳,看看也没有什么。” 黄衣少女道:“是呀,不要脸也有个限度,不是吗?”口中说着,一只手已伸入怀中摸索起来。 上官印心头大急,黄衣少女却忽然住手偏脸扮着鬼脸道:“着急是不是?急吧,不要急死,急疯了也就可以了!” 睨视一笑,又向贪叟摇头道:“姑娘想了一想,这样的确不妥当。” 贪叟金鱼眼一暴,随又放松眼皮故作悠闲地道:“真是娃儿脾气,刚说得好好的,咳咳,有什么不妥的呢?” 黄衣少女噢了一声道:“不,不是不妥,我说错了。” 贪叟精神一振,故示慷慨地点头道:“没有关系,说错了重说,年轻人最难得的便是虚心认错。” 黄衣少女笑道:“应该要说划不来才对!” 贪叟怔了怔道:“什么划得来划不来?” 黄衣少女笑接道:“拿给老前辈看看是可以的,但请老前辈付点代价。” 上官印大笑道:“换句话说,就是来个先决条件!” 黄衣少女瞪了他一眼,同时却忍不住噗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一面又向贪叟笑着催促道:“正是这个意思,怎么样?” 贪叟忍耐着翻眼道:“什么代价?” 黄衣少女笑道:“交回那张字据。” 上官印大声笑接道:“不但可以看,甚至连瓶奉送!” 贪叟勃然大怒,冷笑道:“原来你们还是打的这个主意?” 仍然举步,迟至天目神童身旁,俯身将那颗大还丹纳入天目神童口中,顺手解了穴道,回头喝道:“现在助他调息。” 四丐一齐上前,贪叟摆手道:“两个就行!” 电番两丐退下,由龙虎两丐上前将天目神童扶起坐好,然后一前一后,分别坐了下去。 上官印趁机使了一个眼色,黄衣少女吐了吐舌头,装作被上官印破坏了好事般的悻悻走去一边。 不消片刻,天目神童脸色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显著而均匀起来。 贪叟向暮色中的诸人扫瞥了一眼,干咳一声道:“老夫大概可以不陪了。”灰影一闪飘然下峰而去。 上官印倾耳凝神,确定贪叟已经去远,这才向含笑走了过来的黄衣少女板脸责备道:“在这种人面前妹妹说话怎可这样不小心?” 黄衣少女不服道:“真还怕他抢夺不成?” 上官印一呆,讶道:“什么,你,你真有?” 黄衣少女迅速从怀中取出一黄色小瓶,塞到上官印手中,扮了个怪脸道:“拿去看看清楚,假如潼关那家药铺有得卖的话,不妨多买几瓶。” 上官印在掌心倒出一颗,见色泽大小以及香味均与天目神童刚才服用的那颗果然毫无二致,不由惊异地抬起脸,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衣少女又扮了个鬼脸道:“要不要找个人打上一掌试试?” 上官印纳丹人瓶,塞好瓶塞,一面送还,一面皱眉道:“我见你跟他噜嗦,担心的是你的剑,虽也一度想到你可能真有,却始终半信半疑,既然你有这种东西,就更不应该冒那么大的险了!” 黄衣少女仰脸黯然说道:“师父交给我时只说此丹珍贵异常,如遇意外,服用一颗即可转危为安,切记勿让他人看见并未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要不是今天遇上贪叟,我说什么也不知道它原来就是大还丹呢。” 脸一低,双泪齐流,幽怨地道:“连这个他老人家也不让我知道,看来他老人家后悔授我武功,的确不假了!” 龙虎两丐这时早已站起身来,却因不便打扰他二人谈话,与雷电两丐远远站在峰边,向峰外张望。 黄衣少女偶尔回头,一拉上官印道:“我们也过去。” 走至四丐身后,倒出五颗大还丹,递给上官印道:“师父给我时是十五颗,我一颗也没有用过,送他们一位一颗吧。” 四丐大感意外,愕然不知所措:觉得接受固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十分为难。 上官印笑道:“这位妹妹是萧小兄弟日前新拜的义姐,四位香主毋须见外,收下也就是了。” 龙丐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四丐一致肃容躬身道:“多谢姑娘了!” 黄衣少女似乎很不好意思,赧然一笑,慌忙闪身逊嚷道:“谢他好啦,要不是他,可能早被贪叟连瓶抢跑了呢!” 上官印笑道:“你不是说不怕他抢的么?” 黄衣少女瞪眼道:“这两天你一直怪我做人不够谦虚,怎么现在自己连人家一句客气话也听不出来呢?” 上官印不觉大笑,四丐也为之莞尔。 黄衣少女柳眉一皱,忽又自语道:“一个贪叟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偏偏他忌讳特别多,白白害人家失去了一套汉玉名器。” 四丐闻言,脸色忽然大变,上官印见状吃惊道:“四位怎么样?” 龙丐瞥了其他三丐一眼,黯然低头道:“不瞒两位说,咱们帮主那套酒器已在半个月前失去,不然我们刚才也不会那样为难了。” 上官印和黄衣少女,闻言均是一怔。 上官印忙问道:“那么查出一点什么来没有呢?” 龙丐摇摇头,跟着叹道:“失落的地点是本帮洛阳分舵,帮主取出本拟宴请一名来自华山的贵客,因为过了约会时间,帮主出去查看了一下,先后不过盏茶光景,回来时即已不见。” 上官印道:“那时分舵主有那些人在?” 龙丐道:“洛阳分舵主破衣诸葛俞玉非,还有四名一结弟子。” 上官印道:“破衣诸葛俞玉非?他也是贵帮的四结高手,难道他当时也因事离开了吗?” 龙丐叹道:“可不是,他正好买酒去了。” 上官印想了一下,忽又问道:“赵堂主刚才所说的那位华山贵客,想来是华山五君子之一吧?” 龙丐道:“帮主没有说,那位贵客最后也没来,不过据在下猜想,帮主以那套酒器待客并不常见,来客身分可以还在五君子之上。” 上官印注目道:“神剑白羽灵?” 龙丐点点头道:“如从华山来,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 上官印神情微微一动,欲言又止,停了停,皱眉说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一点端倪也没有?” 龙丐犹豫了一下道:“事发后的第三天,贺兰人妖师兄妹忽然率众在城中出现,这似乎是个很费猜疑的巧合。” 上官印眼中一亮道:“人妖师妹,就是那个有妙手红娘之称的人怪柳闻鸾么?” 龙丐点头道:“是的。” 上官印似有所悟地抬脸道:“那么你们四位和萧小兄弟分别在各地追蹑铁戟温侯等人,就是为的这个了?” 龙丐叹道:“事无确据,也只有侧面着手了。” 黄衣少女忽然皱眉岔口道:“假如贪叟马上去找你们帮主要东西怎么办呢?” 龙丐长叹道:“就是这样说啊。” 黄衣少女凤目一闪,一扯上官印衣袖道:“走,走!” 上官印惑然道:“去哪里?” 黄衣少女道:“找妙手红娘去!” 上官印苦笑道:“找着了又怎么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偷的呢?” 黄衣少女瞪眼道:“不然找谁?” 上官印朝仍坐在地上调息的天目神童望了一眼,向龙丐道:“你们留在这里守护着他,等他将息完毕你们四位仍可按原计划办事,请萧小兄弟立即赶上贵帮主,替我带个口信,就说千面侠曾在终南附近露过面,迷糊仙古老前辈已闻讯前往,请他老人家马上也去一趟,古老前辈说有话要跟他面谈,这段时间里,我跟这位姑娘也无甚大事要做,就顺便为你们打听打听那套玉器的下落。” 说罢道声再见,便与黄衣少女连裾奔向峰下。 这时玉兔东升,已是初更光景,二人在峰下林中找着马匹,黄衣少女整了整马鞍,正待上马之际,凤目滚动,一声轻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脸大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了迷糊仙?” 上官印注目微笑道:“长安芙蓉园!” 微微一笑,又接道:“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白天,城内上林苑酒楼上!” 黄衣少女愕然失声道:“什么?那天扮千面侠的原来是你?” 上官印微笑着纠正道:“不,扮迷糊仙的才是我,你认为是千面侠的那一位,才是迷糊仙本人。” 黄衣少女似是又恨又气又好笑的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我在上林苑酒楼上看到的那一位呢?” 上官印笑答道:“那一位便是你现在的大哥!” 黄衣少女啐了一口,蓦然张目道:“武林中只听说千面侠易容之术玄妙通神,你能扮得这么逼真,是跟谁学来的?” 上官印笑答道:“千面侠!” 黄衣少女失声一啊,瞠目不知所对。 上官印笑容一敛,缓缓放下手中马缰,肃容走了过来,站在黄衣少女面前,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脸来,平静而肃穆地注目说道:“你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吗?” 黄衣少女微感意外地道:“你想替我取一个?” 上官印点点头道:“我是这样想,但是先征求你的同意。” 黄衣少女高兴地叫道:“好呀,叫什么呢?” 上官印静静地道:“上官英!上官复姓,英秀的英。” 黄衣少女点头道:“上官这个姓很好,英字更好。错以英瑶,镂以金华,玉之所以美于他器。好。” 上官印静静接道:“不,应该这样说:德范千人,智越万众,大道之行也,与以三代之英!” 黄衣少女扮着鬼脸道:“冬烘!” 忽然咦了一声道:“你自己呢?” 上官印道:“我原来就有,我叫上官印!” 黄衣少女念道:“上官印?” 凤目闪漾,突然低呼道:“那么?” 上官印脸一仰,哑声道:“是的,英妹,自此以后,我上官印的父亲,便是英妹你义父母了。” 转过脸来勉强微笑着又接道:“英妹,这样不是很好吗?” 黄衣少女点点头,怔了片刻,忽然头一低,轻轻讶道:“不,印哥,我,我说这样不好。” 上官印微讶道:“那点不好?” 黄衣少女低声道:“古云:‘同姓’”秀靥如醉,忽然住口。 上官印先是一怔,跟着双额一热,心头像眩晕般微微一阵震荡,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凑近一步,但却别开了脸,呐呐低声道:“这是我替你取的,我,我们是义兄妹,这有什么不好呢?” 黄衣少女忽然跺足道:“好就好,尽噜嗦什么?” 伸手理了一下散发,缓缓抬起脸来又道:“义父和义母他们两位老人家现在在那里?让我先去拜见一下好吗?” 上官印心头一酸,悲忖道:“我因为已没有向你隐瞒姓氏的必要,而且一个人也不能没有名和姓,所以才这样做,但在你而言,千面侠上官云鹏已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我又怎能不对你实说呢?” 摇摇头,仰脸哑声应道:“到处找吧,我们要做的又有一件相同了。” 黄衣少女愕然道:“两位老人家失踪了不成?” 上官印勉强点了点头道:“我说过了,我所寻求的,便是他们两位老人家无言而去的原因何在。” 黄衣少女欲言又止,手腕一翻,突将背后长剑拉下,手腕一掷,丢去老远,悻悻地骂道:“越想越气人,还是扔了干净。” 上官印大惊,一个箭步,慌忙捡了起来,跑回茫然问道:“英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衣少女接过,手腕又是一抖,这次丢得更远,去势如虹,直飞林外,同时向上官印跺足大声道:“东西是我的,我要不要你管得着?” 上官印一头雾水,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黄衣少女已又怒声接道:“你想想看,它多气人?前几天贪奴几乎为它送了老命,贪叟刚才说我拿废铁骗他,差点忿然出手,我带着它原不过为了装装样子,不想竟因此徒招无尽烦恼,我还留着它干什么?” 意思是说:你不是说它是真的奇缘剑吗? 谁知话才说得半句,黄衣少女眼色一飞,跟着一转身躯,已向林外喝道:“谁在那边鬼鬼祟祟的?” 话音末了,林外人影门处,一人双手捧剑,一路哈腰而来。 人在数步之外,已然呵呵连声,不住地打躬道:“冒犯,冒犯!” 上官印闪目打量之下,但见来人身穿一件青布长袍,年约六旬上下,獐头鼠目,三角眼,锥子鼻,看人时,那双只有绿豆大小的眼珠,总是挤在眼稍一角,不过脸上笑意映着月色,看起来倒是十分亲切。 俗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真是一点不错。 来人是谁,对了!“四维山庄”主人,“鄙叟罗弃”是也! 上官印曾随他父亲在外边跑过不少路,也见过不少人,由于“千面侠”易容术已臻神入化之境,往往与人擦肩而过,也无人能够识破,是以他前此见过“贪鄙” “两丑”一次,那是在五年之前的岳阳楼上。 那一次,两丑带着两奴,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一件什么事,同一时候,对面一张桌上,一个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执杯呢喃,好像在温习着腹中的卦文交词,算命先生背后,抱杖而立着一名年甫十一二神情似甚呆滞的破衣小童。这破衣小童和算命先生老少两人,正是上官印和他父亲“千面侠”上官云鹏! 由于上官印对两丑两奴印象特别深刻,这时目光至处,不由得暗道一声惭愧,顿然领悟过来。 鄙叟口中道着“冒犯”,一对绿豆眼左右一窜,他已将当前二人立马打量得清清楚楚,这时人向前走口中继续道:“姑娘什么事生这么大气?剑是姑娘的吗?” 眼稍又止不住溜向黄衣少女身边那匹白马。 黄衣少女装作余悸犹存,轻轻一哼,掉脸未予理睬。 上官印深知两丑为人,觉得可一而不可再,再逗下去万一出了岔子可不是耍的,于是慌忙上前将剑接过,躬腰赔笑道:“是的,是的,一点小意气,没有什么,谢谢老丈啦!” 黄衣少女突又转过身来,怒声说道:“你敢把它佩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凤目微睨,佯怒接道:“只要有机会,这匹马大宛雪驹我都会卖,前天那个被两奴喊做西魔曹大爷的家伙,两只贼眼一直在它身上打转,我才犯不着为了一匹跑得快一点的马儿惹麻烦呢!” 说着凤目一碟,仿佛说:“你怕噜嗦么?我偏噜嗦给你看!” 鄙叟失声道:“大宛雪驹?那么”轻轻一咳,硬将“我果然没有走眼”咽住,呵呵道:“那么一定很名贵了?” 绿豆眼一眨,终于忍不住自语般叹道:“可惜身上不太方便。”脸一偏,笑容可掬地向黄衣少女巴结道:“姑娘想讨什么价钱?” 黄衣少女大声道:“只要有人要,出多少算多少。” 装作赌气,又向上官印瞪了一眼,眼中似在说:“急坏了没有?” 上官印大声接道:“你卖我可不卖!”眼角一飞,表示了:“懒得多事罢了,难道谁还怕了谁不成?既然这样,就请也看看我的吧!” 向前大跨一步,先故意欲言又止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抱拳躬身,不安地低声道: “这么晚了,老丈怎么还没有安息?”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似乎颇出鄙叟意料之外,支吾了一下,拱手答道:“月色很好,随便走走,老汉就住在这附近。” 上官印暗骂道:“活见你的大头鬼!” 黄衣少女脸一偏,显得甚是不平地瞪眼接道:“河洛自古多才子,看人家老丈一身询询儒者之风,步月觅句,不问可知,真是少见多怪!” 上官印忍俊不禁,暗忖道:大概是只懂得“量少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类“诗句”的“诗人”吧? 鄙叟显然未听出黄衣少女话中的讽刺和刻薄,居然拱手逊让道:“不敢当,不敢当,偶尔随兴凑合凑合罢了!” “贪叟”之与“贪奴”,“鄙叟”之与“鄙奴”,竟不啻两块翻版,黄衣少女下唇一咬,几乎笑出声来。 上官印肃然起敬地哦了一声,吸气忍笑,一本正经地又问道:“那么有个人打这里经过,老丈见到没有?” 鄙叟三角眼眨了眨道:“生做什么样子?” 上官印故意想了一下,描绘道:“金鱼眼,山羊胡子,胖胖的,身穿灰布长袍,约摸六十出头。” 故显迫切地注目又接道:“有这么个人吗?” 鄙叟三角眼一瞪,脱口说道:“问的是他?” 一声干咳,忙又改口道:“有,有,有这么个人,看见过,看见过,我看到他,他却没有注意到老汉我”说时似颇得意,笑容甫现,旋又咳了声继续道:“因为,因为那时老汉正在路旁树后看月亮。” 上官印暗暗笑骂道:“他是从月宫下来的了?” 他怕对方回过神来后识破他的心机,连忙回头向黄衣少女大声说道:“听到没有?这一来,马可更不能卖啦!” 黄衣少女冷笑道:“难道你以为还追得上吗?” 她明白上官印为了气她不过,也在耍花样,不由得有意捣乱,她想:“你要我帮腔,我就替你乱接一通,你有本事,就回给我看!” 上官印那会看不出来?当下冷冷一笑,语含双关地仰脸道:“这有什么问题? 看我的也就是了!” 鄙叟讶忖道:“好家伙,他们居然敢盯老万的梢?” 表面上却声色不露,三角眼眨了眨,故作平淡地问道:“两位小侠追赶那位老人家有什么事呢?” 上官印故作神秘地摇头含混地说道:“这个么?唔,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他的本意是想引起鄙叟对贪叟行踪的怀疑,好叫鄙叟立即转身追去,那想到黄衣少女有意兴风作浪,这时又大声插口道:“人家老丈又不是我辈武林中人,说了又有什么关系?” 跟着也语合双关地接着道:“说了不算数,如何向人家交代?” 上官印回头瞪了一眼,意思说:“当然有话说,你神气什么?” 转过脸来,向鄙叟抱拳致歉道:“小事情,小事情,只不过想向那位老人家讨几颗大还丹罢了。” 黄衣少女微微一怔,鄙叟脸色大变,失声低呼道:“什么?大还丹?他还有大还丹?” 话出口,方感失言,忙接道:“大还丹是种药吗?那么那位老人家一定深诸医理了?” 上官印忍笑点头道:“一点不错,老文猜得正对。” 鄙叟瞑目叹道:“唉唉,早晓得就好啦”眼皮一合,正好将眼中发绿的惊喜之色完全掩去。 上官印佯作不解道:“为什么呢?” 鄙叟装作凄苦之状地又叹了口气道:“老汉有个数十年的宿疾,先后不知看过多少大夫,一直没有治好,唉,不说也罢。” 上官印暗骂道:“你那毛病这辈子也治不好啦!” 鄙叟一声叹毕,摇摇头,眉蹙脸苦,好似“宿疾”又要发作,双眉微动,便拟转身离去。 上官印同情地道:“失之交臂,的确很可惜。” 鄙叟敷衍地唉得一声,身子已转,黄衣少女突然大声接道:“可惜什么?就算这位老丈当时没错过,还不是一样没有办法?” 鄙叟忍不住止步回头道:“为什么呢?” 上官印装做十分诚恳地解释道:“舍妹的意思是说那位老人家自己也剩得有限,要他送人,恐怕困难呢!” 鄙叟三角眼一眨,道:“剩多少?你们亲眼看到了么?” 上官印摇头叹道:“峰顶上有个小花子,已被什么人打得气息全无,一丹入腹,人即苏醒过来,我们那时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本想当场讨取,却怕人数太多,那位老人家可能不肯开例,所以才计划着跟踪前去,谈把握一点也没有。” 鄙叟不耐地岔口道:“不,我是说还剩多少?” 上官印用手比了比,又故意回头向黄衣少女道:“我只看到那支瓶子,你站得较近,有没有看到瓶中还剩多少?” 黄衣少女想了一下,皱眉道:“最多十来颗吧?” 鄙叟失声道:“还有十来颗?”装作懊恼不胜地摇头一叹,人已按捺不住,掉身便向林外走去。 义兄妹俩四目交投,甫于唇边涌现一丝会心微笑之际,却忽见鄙叟竟又三步做成两步地走了回来,满脸狐疑地瞥了二人一眼,干咳着注目说道:“那位老人家既肯施救于一名花子,可见心肠相当慈悲,而两位却说像老夫这样的人就是见了面也是枉然,怕不是骗老夫罢?” 老奸心想:老万如有“大还丹”,以老万之为人,就是老子要咽气也不会动心,‘丐帮”的“天目神童”凭什么? 上官印未及开口,黄衣少女已抢着说道:“老丈对酒的兴趣如何?” 鄙叟怔了怔道:“姑娘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黄衣少女坚持道:“你先回答了,自然告诉你。” 鄙叟勉强点了点头,黄衣少女立即转向上官印责怪道:“那就怪我们不好了,人家老丈风雅人,诗酒不分家,既然会喝酒,对两颗大还丹还有什么问题?” 鄙叟大惑,眨眼道:“这,这跟会不会喝酒有什么关系?” 黄衣少女道:“当然有关系,喝酒的人自然少不了还有几套酒器,不是吗?” 鄙叟尚未有所表示,黄衣少女又转和上官印大声接道:“你看清没有?那红脸花子交给那位老人的那套酒器是什么样子?” “追魂丐”那套酒器,上官印再熟也没有了。 当下他佯作思索了一下,好像追忆般地眨着睫毛说道:“那位老人家检收时察看得很仔细,我记得一壶四杯全是浅紫色,壶上九龙交舞,四杯则分绘梅、兰、菊、竹,款式确很古雅,唔,唔,大概是这样的罢?” 鄙叟暗呼道:萧老花子的“九龙四雅汉玉爵”?那就怪不得! 黄衣少女点点头,忙转过脸来道:“我们不懂酒,当然没有这些玩艺儿,老丈既然是风雅之士,这些盛酒的东西一定不在少数了?” 鄙叟干咳着点头道:“不多,不多,三五套还有。” 心里却在迅忖道:“老万呀老万,数十年来,咱们一向是闻风得讯分一半,大还丹你舍不得,这套酒器总得归我老罗吧?” 黄衣少女一拍,大声道:“这不就得了吗?” 鄙叟那还有心肠再搭讪?口中支吾着,点头打拱之间,一晃眼,人已退去林外不见了。 上官印足失一点,腾身追出,隐在暗处查得鄙叟这一次确已去远,方走了回来,大笑着说道:“这老家伙一去,那个老家伙可有得受的啦!” 黄衣少女笑得前仰后合,闻言正待忍笑答腔时,背后林荫深处,突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接口沉声斥道:“什么好笑?不务正道!” 两小双双一怔,黄衣少女一声清叱,便拟扑入林中。 上官印喝道:“英妹止步!” 黄衣少女回头道:“为什么?” 上官印叹道:“去远啦!” 黄衣少女侧耳一听,默然收势,呆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抬脸道:“这声音你以前听见过没有?”。 上官印摇摇头,黄衣少女凝眸喃喃道:“我也没有,声音那样冷,语气却又显得颇为亲切,就像个长辈似的。” 上官印肃容点头道:“应该是一位长辈,人家武功比我们高得太多了。” 黄衣少女喃喃自语道:“不是两丑,不是两老,也不似神。鬼、魔中的任何一位,奇、绝遁世已在一甲子之上,自然更谈不到,那么,当今武林中谁还会有这等功力呢?” 上官印神色一动,忽然走近低声道:“会是令师么?” 黄衣少女怔了一怔,旋即摇摇头,黯然瞑目道:“如果是他老人家,我还能听不出来吗?” 上官印也呆了一阵,最后低声道:“想也白想,我们走吧。” 第六章 最重要的人 蟹肥菊黄秋风送爽。 仲秋八月,洛阳城中忽然出现一对俊美无比的男女少年。 男约十七八,身穿黑绸长衫,潇洒倜傥;女的约十六七,内着黄色劲装,外披一袭大黄披风,柳眉凤目俏媚而天真。 二人出现于城中,已整整三天了。 三天来,二人不是双双纵骑追逐于城郊官道上,便是并肩携手漫步于城内各处名刹古园中。 二人我行我素,言谈风生,对路人之赞羡目光,视若无睹。 他们俩便是“上官印”、“上官英”义兄妹,自是毋须交代的了! 他们歇脚的地方,是城中最大的“八方古栈”,这天黄昏时分,二人从外面回来,一人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纸包,面带欢笑,一迳回到后进里院。 二人住的客房是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厅,上官印住左房,隔壁是通向前院的市道,上官英住右房,隔壁则是一个单人房间。 太阳快下山了,后院中一片宁静,夕照洒在院中假山上,像座垒垒金堆。 二人回到厅中,见对面西厢房,以及右侧朝南正屋的房客都还没有回来,便毫无顾忌的哈哈一笑,将手中纸包掷在地上。 格笃一阵响,自两张皮纸中滚出来的,竟是两块色泽不同的大石头。 两块石头一白一灰,二人移来两张矮凳子对着石头坐定,上官印注目微笑,上官英侧脸说道:“我喊一二三,然后开始。” 上官印心神专注地点点头,微笑不语。 上官英便开始喊:“一、二、三”三字出口,皓腕如虹闪电掣般一展一抄,已将面前那块白色石块攫至手中。 上官印腰身微俯,掌放如龙爪疾吐,也将另一块灰色石块同时抄了起来。 二人运指如飞,的的达达,石屑弥漫中,不消盏茶光景,人人身前已堆集了一堆小指大小的碎石子。 上官英蓦地双手一指,笑喊道:“我好啦!” 上官印接着两掌一亮,微笑道:“我也好了。” 上官英忙道:“不行,你比我慢了一步,应该算你输!” 上官印侧脸笑道:“发令的人是木是稍占便宜呢?” 上官英凤目一瞪道:“那你为什么不发令?” 上官印笑了笑道:“我有机会吗?” 上官英脸一红,怒道:“这一部分算和总可以罢?” 上官印点头笑道:“那还差不多”身子一俯,便拨动面前的石子,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 数完直起身子笑道:“一百八十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上官英瞪眼说道:“我的难道还会少了不成?”衣摆一理,便也俯下身子,一五一十的数将起来。 最后纤腰一直,芳容微绯地道:“我,我也正好。” 上官印星目问了一闪,微微一笑,道:“一百八十一,是吗?” 上官英芳容又是一红,怒道:“不相信何不复点一下?” 上官印笑了笑道:“点什么?当然不会错”星目滚动,忽然叹了一声道: “我学过麻衣相法,英妹,我替你看个相好吗?” 上官英高兴地接道:“真的吗?准不准?” 上官印点点头,上官英凤目一闪,忽然问道:“怎么看法?看那里?” 上官印淡淡地道:“男左女右,看手”蓦地手出如电,反腕一抄,已将上官英微握的右手抓在手中,大笑道:“就是这一只,给我看看!” 拇指压住“才府”,食指则抵住“少泽”,上官英冷不防此,手背手托两处要穴受制,腕脉一麻,右掌不得不松,展掌处,的达一声,一枚白色小石子昭然掉落。 上官印放手抚掌大笑,上官英双颊红晕如醉,又羞又恼,连连跺足喊道:“笑什么?多一颗又不是少一颗!” 上官印大笑道:“还不服?好,好!” 上官英怒道:“多一颗表示我快,服什么?” 上官印笑道:“举个例说吧,丐帮八仙掌法有一招湘子横笛,专破敌人力劈华山一类的招式,其威力专在以逸待劳,就压顶来势轻轻一架,再运内劲震裂敌人肘腕关节,其运用端在时机的拿捏是否恰到好处如依你快便是好的理论,抢先一步横臂而出,人家招式尚未用完,临时改一招手挥琵琶,或者双虎清山,请问你那条臂膀还要不要了?” 上官英脸一红,强辩道:“慢一点不就行了吗?” 上官印扑哧一声,上官英脸色又是一红,挣了挣,也忍不住埋脸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脸一抬,恨恨瞪目道:“别神气,我在棋上赢你也一样。”说着起身人房,自房内取来一张薄板棋盘。 将小凳子拉到上官印对面,坐下后,拍拍棋盘,仰脸喊道:“不怕输的来呀!” 上官印笑了笑,二人便开始对弈起来。一局未终,天色已微黑。上官英手拈一子,秀眉紧皱,迟迟难落,上官印笑道:“你慢慢磨吧,我去点灯。” 脸一抬,猛又低下,促声道:“低着头别动,有人来了!”一阵清浊相杂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上官英虽然面里背外,这时略一凝神,便自察出浊声在前,清声在后,显然是一名店伙正领着一名身手上佳的武林人物向这边走过来。 她知道这座里院中,惟有她卧室隔壁那间单人房间尚还空着,二人必须要打门口经过,脚步声愈来愈近,由于身躯不便转动,而同时又耐不住心中想知道来人为谁的好奇,于是便轻拉了一下上官印的衣摆,右手在棋盘上迅速写了一个:“谁?” 上官印立即回写了一个字:“贪!” 上官英柳眉一别,还待再写下去,背后门外,贪叟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道: “伙计,你刚才说住一天多少钱?” 店伙似在赔着笑说道:“便宜,便宜,老爷,一钱银子一天。” 贪叟似乎脚下微顿,轻哼道:“一天一钱银子还说便宜?” 脚声再起,同时接着说道:“假如付足成的纹银有没有折扣打?打几折?” 店伙似乎怔了一下,呐呐强笑道:“老爷说笑话了。” 贪叟脚下又是微微一顿,沉声怒道:“谁在跟你说笑话?老夫行走在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人付店钱付过足成纹银的?” 店伙干笑道:“我们这里不同,老爷。” 贪叟大声斥道:“什么地方不同,黑店是不是?” 店伙忙赔笑道:“老爷包涵,小的等会儿跟柜上商量着办吧。” 贪叟恨恨的骂了一声,这才再度向前走去。上官英听得二人已经走过门前,鼓腮忍笑,脸甫抬起,上官印星目一闪,突又低呼道:“进房去!” 一拉上官英衣袖,身躯双双一侧,贴地飞进右边上官英房中。 二人足尖刚着地面,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已自院外趁风而来,一路大笑着道: “老万,老万,房钱我来付!” 闻声知人,正是鄙叟,从语气上听来,这个奸险的老家伙跟在贪叟身后一定有一会儿了。 二人凑到窗口,只见帘缝外青影一闪,射向隔壁门外。 一墙之隔,不啻无物,这时但听鄙叟呵呵笑喊道:“万兄找得小弟好苦” 已然反客为主,将贪叟让进房中。 一阵桌椅响动之后,贪叟突然冷冷地道:“罗兄何事要找老夫?” 鄙叟似乎呆了一下,紧接呵呵一阵大笑,笑声一收,这才压低嗓音道:“万见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贪叟愣愣地道:“知道什么?” 这时上官英忽然传音笑向上官印道:“看不见表情未免太可惜了。” 眨眨眼扮了个怪脸,五指一伸,便往壁间戮去,上官印出手如电,抢前一把,将腕带住。 上官英偏脸低声道:“干什么?” 上官印用手向壁脚指了指,低声笑道:“不干什么,开低点!” 上官英嫣然一笑,怒意全消,甚为佩服地点点头,纤腰一俯,指到处,壁上已经悄然露出二个小孔。 上官印身轻如燕,自床上取来一条薄被。 二人展被就地卧倒,各占一孔向隔室偷窥过去。 两个小孔并非平穿直过,而是斜斜地由下而上,因此他们俩可将隔室中情影看得一目了然,但二丑却不易发现此一秘密。 这里但见鄙叟不知已在贪叟耳边说了一些什么话,贪叟微微颔首,矜持着露出一副“不是你说,我可几乎忘记”的神情。 鄙叟头一缩,仍回到桌子一边,偏脸眨着那双三角眼接道:“万兄,你说是吧? 人家欧阳大姐虽说平时跟咱们老哥俩儿没有多大来往,但看在她对咱们一向还算尊敬的份上,咱们也得表示表示呀!” 上官英脚尖一踢,转脸望向上官印,似在问:“谁是欧阳大姐?” 上官印向上一指,上官英吃惊地道:“天魔女?”喃喃又接道:“我只知道她叫天魔女,却不知道她姓欧阳。” 上官印又道:“欧阳冶卿!” 上官英似对“两丑”突然提及“天魔女”感到非常兴奋,匆匆点了一下头,便又引目就孔望了过去。 贪叟沉吟了半晌,缓缓抬脸道:“据最近外边传言说,她有意思组天魔教,这话可真?” 鄙叟脸色一整道:“谁说不是?” 贪叟金鱼眼滚了滚,似乎又为了什么事沉吟起来。 上官英又在上官印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皱眉回脸,好似问道:“鄙叟原为大还丹和九龙四雅汉玉爵而来,怎么现在尽说题外话?” 上官印微微一笑,伸指在空中画了几个弯弯曲曲的圈子,似乎回答:“忙什么? 九拐十八弯,慢慢来呀!” 上官英将信将疑,上官印两手比了个圆形,朝自己眼上一罩,意思是说:“这老家伙的奸滑之处,你不知道吗?” 上官英脖子一缩,几乎笑了出来。 再度望去时,贪叟仍在思考,鄙叟大概等得有点不耐烦,这时三角眼眨了眨,眼梢瞄向贪叟,口中自语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做七十大寿并不是一件寻常事,况她既不惜毁弃与鬼谷、神女两师兄妹当年之默契,其在武学上另有惊人成就,当可想见,再则闲云野鹤那两个老匹夫一天不死,咱们兄弟多结一份奥援,依小弟看来,实在大有必要。” 贪叟似乎已为所动,金鱼眼一滚,抬脸道:“你刚才说她寿期是那一天?” 鄙叟道:“九月九,重阳”微微一顿,加重语气接口道:“天魔教开坛大典,听说也是在那一天举行。” 贪叟哦了一声道:“双喜临门,那个日子相当重要了?” 鄙叟一本正经地肃容接道:“所以说,一礼两送,在我们实在经济不过。” 贪叟不禁连连点头道:“一礼两送,经济,经济”脸一抬,微现不安的注目又接道:“你罗兄知道的,这多年来,咳,咳,你以为我们该送什么好?” 鄙叟堆笑道:“小弟为难罢了,至于你万兄还有什么问题?” 贪叟闻言,脸色微变,鄙叟三角眼一瞟,忙笑接道:“不过万兄近况不佳,也是实情,小弟当然不会不知道。” 贪叟脸色稍缓,鄙叟眼角一溜,又接道:“所以小弟特为赶来与万兄商量,送得太菲薄不像话,送名贵的又没有,实在相当为难。” 贪叟皱眉叹道:“小弟怕应酬,还不就是为了这个?” 金鱼眼一滚,忽然面有喜色的双掌一拍:“有了,有了,被小弟想出一份珍贵的礼物来了!” 鄙叟哦道:“万兄想到的是什么?” 贪叟正容大声道:“小弟的意思,到时候咱们应该亲自跑一趟!” 鄙叟忙接道:“为了慎重,这个当然,但咱们带什么礼呢?” 贪叟大声道:“空手,什么也不带”脸色一整,庄严地接道:“凭咱们兄弟的身分,可说没有什么再比这份人情更重的了!” 鄙叟一怔,干笑道:“是的,是的,还可以吃她一顿。” 上官英紧咬上唇,为了发泄一腔禁遏不住的大笑,伸手找着上官印手臂,在上官印手臂上狠狠的拧了一下。 上官印又何尝忍耐得住,除将唇皮紧咬外,也反手将上官英的玉手抓住。 十指交叉而握,立有一道热流分两股迅沿两条臂膀电传而上,直达心坑,四目凝注,突然双双眼皮一合,滚身紧拥一起。 嗡嗡然……眩眩然……飘荡……飞扬……迷失。 良久,良久,四条手臂一松,两个身躯分开,二人缓缓启目对望,没有羞惭,没有歉意也没有言语。 上官印怔怔然,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上官英擦去眼泪,也将脸孔默默避开。 一声怒喝,世界又被振醒,只听贪叟厉声道:“你倒说说清楚,你以为老夫身上有大还丹?还是以为老夫身上有萧老花子那套九龙田雅汉玉爵?”。 二人急忙望去,只见鄙叟一跃离座,抱拳打躬,大声高喊道:“万兄息怒,听小弟一言。” 贪叟暴着金鱼眼,气得打抖道:“你说,你说!” 鄙叟打躬更急,连连喊道:“误会,误会,完全误会!” 贪叟叱道:“什么误会?难道老夫耳朵聋了不成?” 鄙叟又是一躬到地道:“完全误会,完全误会,小弟只是说,要是咱们兄弟谁身上有大还丹或者九龙田雅汉玉爵之类的东西就好了,空手前往,意义虽大,终不若附带表示表示更够意思,小弟说得明明白白想不到万兄竟然大发雷霆,这实在太,太,太令小弟惶恐了!” 贪叟哼哼不已,显然余怒未息。 鄙叟肚里冷笑一声,暗骂道:“你老鬼武功虽然自用在我之上,但在这方面,嘿嘿,还差三分火候的呢!” 三角眼一眨,突然满面春风的赔笑道:“就这样决定,就这样决定,到时候咱们连袂前往,一切依万兄指示也就是了!” 一名店伙正好为另外的客人送东西到后院来,走过房门口,鄙叟回头大声道: “伙计,送桌菜来,还有好酒,账由我算!” 贪叟仰脸道:“小弟叫碗面就行,罗兄不必破费!” 鄙叟似甚不快的沉脸道:“万兄这是什么话?” 接着又仿佛很难过的接道:“咱们兄弟相处数十年,口角之争也不是这一次,如果就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而将咱们之间亲逾骨肉的友情付诸东流,唉,万兄,万兄,你,你”语音哽咽,居然似乎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 贪叟仍矜持着冷冷说道:“那么咱们一人一半好了。” 鄙空手一拍,探怀在桌上掷出一只足有二十两重的金元宝,用手指着,似在发元宝脾气般的吼道:“你万兄深知生计不易,出门时很少带有整锭银子,这个兄弟比谁都清楚,‘这够不够?你万兄有没有?兄弟间闹闹意气本来不算什么,如果再坚持下去,不简直是骂人吗?” 贪叟迅速瞥了元宝一眼,干咳一声,不再开口。 鄙叟毫不为意的将元宝堆至一旁,重又坐下,清了清喉咙,显得异常诚挚地又道:“俗语说得好:‘和气生财’又道是:‘兄弟同心,顽石变黄金’!咱们兄弟能有今天这种地位,使闲云野鹤两个老儿始终只敢动口不动手,可说全由于咱们协力同心,彼此不分所致,如果咱们一旦闹翻了,音讯一传出去,闲云野鹤两个老鬼会放过机会吗?” 贪鬼神色一动,忽然问道:“两个老不死的最近可有消息?” 鄙叟叹道:“怎么没有?” 贪叟忙道:“据说如何?” 鄙叟叹道:“有人说,这次华山武会,他们可能要去观礼。” 贪叟点头道:“这个我也知道。”皱眉又接道:“横竖我们又不屑竞取什么武林盟主,他们去,我们不去,不就完了?” 鄙叟叹道:“可以是可以,但外间流言却都说因为咱们要去,两个老东西才想到也要去,其实咱们根本就没有去的意思,可是这样一来,咱们不去也不行了,否则,给人家瞧了,咱们可就不能混啦!” 贪叟忿忿地道:“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 鄙叟点头道:“受点闲言闲语罢了,谈动手两老鬼倒绝无可能。” 三角眼中奸光一闪,突然低声接道:“小弟最近在绝户拳方面又创出一招,威力之大,无与伦比,万兄知不知道?” 贪叟征了怔道:“有这回事吗?” 鄙叟傲然道:“所以小弟敢说一句,两个老鬼就是真的要动手,取得胜利的也定归咱们这一边。” 不容贪叟有所表示,又接道:“如万兄以为咱们数十年来受的怨气太多,到时候为雪前耻而争取主动发难,一样无妨!” 贪叟哦了一声,将信将疑地道:“那么罗尼现在比小弟高明了。” 鄙叟逊让道:“那里,那里”下文不赘,俨然自认。 贪叟迟疑地道:“小弟听了很高兴,横竖酒菜还有一会儿才来,咱们过两招,印证一下如何?” 鄙叟正容道:“这可使不得!” 贪叟不解地道:“咱们又不是外人,相处数十年,彼此的成就彼此都了解得十分清楚,偶尔印证印证又有什么关系?” 鄙叟正容道:“万见自尊心很强,兄弟知道。”语气中大有“现在的小弟胜你万兄已属必然,到时伤了和气可不太好。” 贪叟脸色微变,鄙叟三角眼一眨,忽然接道:“这样吧,小弟做个试验给万兄瞧瞧也就是了!” 贪叟茫然道:“怎么试验?” 鄙叟拿起桌上那只金元宝,站起身来道:“万兄站出来看我做。” 贪叟眼光直直地跟着金元宝离开座位,站到房间当中。 鄙叟拿了张凳子让贪叟坐下,跟着双手将元宝高捧过顶,口中道:“等会儿万兄就将元宝这样拿着,小弟从五步之外,单掌一吸,万兄如能不令元宝出手,小弟下个小赌注,这只元宝奉送!” 贪叟干咳着道:“老兄老弟的,又何必那样认真?” 心底却在哼忖道:“别说人在五步之外,就让你两手抓住了对夺,也未必行,你做白日梦,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啦!” 鄙叟严肃地道:“小弟说一句算一句,不然万兄一定以为小弟拿万兄开玩笑,今天此举情形不同。” 贪叟干咳着道:“但愿罗兄有此成就,小弟更感安慰。” 鄙叟交出金元宝,迅即后退,贪叟双手高举元宝,凝神运气,全身功力贯注双臂,元宝合在双掌中,牢定如山。 鄙叟在距五步处站定,三角眼瞄了瞄,双掌甫待作势,忽又跺足怨道:“唉,唉,不是这样” 比着手势,一面走过来意欲加以纠正。 贪叟挺举不动,翻着金鱼眼道:“你刚才”,底下的“不就是这样的吗” 尚未出口,鄙叟已出手如电,十指连弹,将贪叟前胸“天地”“商曲”“幽门” “灵虚”“神封”五大要穴,分别一卜点中。 贪叟两臂废然一垂,元宝落地,腰身僵直,像尊木偶。 鄙叟退后一步,抱拳深深一躬道:“抱歉,抱歉,万兄不仁,小弟也只好不义了。”口中说着,两手同时向贪叟怀中摸去。 贪叟欲振无力,两只金鱼眼瞪得像对铜铃。 鄙叟一面摸,一面奸笑道:“小弟就凭真才实学,也并不比万兄差到那里,如果再接连服用十颗大还丹,嘿嘿,而且小弟还可以拿九龙四雅汉玉爵真的送给天魔女,小弟刚才的话,都是实情呢。” 贪叟双目暴赤,红得几乎滴血。 鄙叟瞥及,又笑道:“此怨既深,小弟还有最后一法,嘿嘿,既铲草,又除根,同时萧老花子的酒器也可以留下来自己受用。 说至此处,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没有?这是什么?”话说之间,已将丐帮四丐所署的黄布券取了出来。 展开一看,不禁跺足道:“糟糕,上了那两娃儿的当了!” 手托黄布券,木立如痴,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门口黑影一闪,一人面垂黑纱,当门而立,手一伸道:“拿来给我!”声冷如冰,入耳使人为之战栗。 上官印、上官英闻听大震,几乎同时在心底惊呼道:“这口音听来好熟,对,就是他,在北邙磨剑峰下骂我们什么好笑,不务正道的那个人就是他!” 鄙叟霍地掉转身躯,抬头微愕之下,旋即高拱双手,满脸堆下笑来道:‘当然,当然,见者有份,好商量,好商量。” 来人之遽然光临,事先毫无所觉,使得这位老奸内心不无怯意。 老奸一生奉行的便是钱要命要脸不要,光棍不吃眼前亏,这番敷衍,纯系缓兵之计,口里尽管如此说手中黄券却暗地里抓得更紧。 黑衣蒙面人冷冷地道:“没甚商量的,丢过来!” 鄙叟连忙躬下身去道:“行,行,没问题,没问题。” 脸抬处,脸上笑意更浓,眨着三角眼,殷殷勤勤地接道:“小老儿姓罗名弃,来自米仓四维山庄,朋友如何称呼?” 言下之意,不啻说:“老夫是谁,朋友你看清楚没有?” 黑衣蒙面人冷冷接口道:“凭两位的尊容,报不报字号都是一样,现在不是要口舌的时候,拿不拿来一句话就行!” 鄙叟忙又躬下身去道:“是的,是的,是的。” 心底却在迅忖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放眼当今之世,够资格在我老罗面前摆摆谱儿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除了可能已作古人的“一奇一绝”之外,“神” “鬼”“魔”三位从不掩饰本来面目,台端脸上这幅面纱虽可增加神秘气氛,但并不足以提高台端身份,你既不敢亮相,我老罗还怕你作甚? 这样一想,心神为之大定,但仍不想一下做得太过决绝,以致断去转圜余地,于是拱拱手,含蓄地试着笑说道:“不过朋友仅凭一句话说就想将东西拿走,那不也,咳,咳,不也似乎太那个点了么?”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那么你意思是想以武力解决了?” 鄙叟连忙拱手道:“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朋友千万不可误会。” 连连一阵干笑,笑容可掬地接道:“来点小小提示,能令小老儿心底下有个数儿也就尽够了。” 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什么也没再说,单掌缓举,遥向迎壁那盏相距足有三丈远近的油灯虚虚一按,也不见有甚劲气发出,跳动的火头。立即应势向后倒去,微微一招,火头立又复往这边倒来。 五指不住抓放,火头也即随之伸缩吞吐不已。 鄙叟暗喊道:“这是什么功夫?我的祖宗!” 当下不待黑衣蒙面人收回掌式,忙将手中黄券往直挺不动的贪叟肩上匆匆一放干笑道:“东西是万兄的,万兄自己做主可也。” 迅速旁退数步,又向黑衣蒙面人连连拱手道:“拜服,拜服,这位万兄已被小老儿适才在玩笑之际点了穴道,朋友与他直接交涉吧。” 黑衣蒙面人鼻中微嗤,远向贪叟走了过去。 鄙叟觑着一个空隙,双肩一晃,夺门而出。 对老奸的开溜,蒙面人视如不见,这时先将黄券取下放入袖中,然后五指连弹,将贪叟被点穴道一一解开,退出数步,淡淡说道:“不愿意时,可以再抢回去,假如想追人,不妨趁早。” 贪叟穴道前解,不待气血舒活蓦自座中一跃而起,双目激赤,十指箕张,猛向黑衣蒙面人扑到,一面大吼道:“姓罗的谅他跑也跑不到那里去,我的东西,却必须先拿回来!” 黑衣蒙面人似早已防着贪叟可能会来这一手,立时微微一笑,单袖挥处,人已从从容容的闪至贪叟身后。 容得贪叟转过身来,有如轻烟一缕,已然飞身出屋。 笑声引着吼声,渐去渐远直至声息全无。刹那间,整座后院又趋平静。 上官英就地一滚,乐不可支地拍手笑道:“贪叟两丑果是一对妙人,竟比传闻中描述还要有趣。” 上官印默默起身将灯火点亮,对灯托腮,沉思未语。 上官英咦了一声道:“怎么啦,你?” 上官印缓缓抬脸道:“我问你,英妹,刚才那人所展露的那一手武学,英妹觉得有什么异样没有?” 上官英怔了一下,猛然叫道:“是呀!” 上官印注目接着问道:“英妹觉得怎样?” 上官英凤目圆睁,不胜惊异地道:“你不问,我可忘了,它跟我所学的一种玄功竟好似十分相近,你说怪不怪?” 上官印点点头道:“我问你,正是为了这个。” 上官英敛眉自语道:“我比那人所差的,似乎只是火候问题,就可惜我说不出它的名称来。” 上官印颇为意外地张目道:“什么?你连自己的武功都不清楚?” 上官英点头低声说道:“我不是早说过”眼圈一红不禁泣然欲泣,脸方低下,蓦又抬起,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地,双目一睁道:“你,你不也一样么?” 上官印目注跳动的火头,点点头道:“是的,正是这样,我,你,他,我们三人的武学,应该源出一流。” 上官英忙问道:“那么你知道它的名称了?” 上官印黯然神伤地道:“家父传授时,仅称它为天罡三六式的入门心诀,其他的我也一样不清楚。” 语音未了,门口突然有人冷冷地接口说道:“想知道么,由我来告诉你们吧,它的正统名称叫做太极玄功!” 两小大吃一惊,骇然转身望去时,此刻的房门口,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然当门静静地站立着一人。 面垂黑纱,身穿黑衣,正是刚才那位黑衣蒙面怪客! 两小愕然相向,止不住一致震忖道:“什么?居然能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摆脱贪叟,去而复回?” 上官英呆了一下,首先大声问道:“喂,你究竟是谁?” 黑衣蒙面人听如不闻,手向上官印一指,以一种毫无情感的声调,冷冷问道: “你就是千面侠上官云鹏的儿子么?” 上官印肃容躬身答道:“是的。” 黑衣蒙面人注目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上官印肃容垂手答道:“上官印。” 黑衣蒙面人目中微亮道:“印符的印?” 上官印躬身道:“是的。” 黑衣蒙面人突然微微仰脸向上,不言不动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放落视线,声调中略带一丝喑哑地注目又问道:“今年几岁?” 上官印躬身道:“到今年的八月十五,十八整。” 黑衣蒙面人眼神微动道:“八月十五出生?” 上官印平静地垂手答道:“是的。” 黑衣蒙面人突又像先前一样地仰脸向上,不明其所以地停了片刻,方再注目问道:“念过多少书?” 上官印不由得迟疑起来,他想:“这叫我如何回答?” 一旁的上官英,由于对方一直不理睬她,早忍不住心头有气,这时不禁轻哼了一声道:“好像在认亲!问得还真详细。” 上官印忙偏脸低叱道:“长者问话,英妹不许胡闹。” 黑衣蒙面人目光一转,点点头道:“好,关于最后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必再回答我了。” 手往上官英一指,接着说道:“她叫什么?” 上官印未及开口,上官英已抢着笑喊道:“不许你说,他现在问的是我,应该由我回答。” 说着,又向上官印扮了个怪脸,这才回过头来笑说着:“上官英,英雄的英,怎么样?” 黑衣蒙面人轻轻哦了一声道:“上官英?” 上官英下巴一抬,哼道:“他姓得,我就姓不得?” 黑衣蒙在人忽然转向上官印道:“她是你什么人?” 上官印连忙躬身答道:“在下义妹”低声又接道:“舍妹生性如此,望长者多多包涵。” 上官英嗤着鼻子道:“长者长,长者短,喊得怪亲热的。” 接着脸一仰,大声道:“喂,长者,问完了没有?现在可轮到我们问问你长者了罢?” 上官印眉间一蹙,低叱道:“你怎么了,英妹?” 上官英不服道:“怎么样?他能问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问他?” 上官印脸色一沉,正待再加数说时,黑衣蒙面人已忽然摆摆手,微笑着说道: “不,她说得有理,由她问吧。” 上官印见黑衣蒙面人语气非常和缓,稍稍安心,便没再说什么。 上官英又将脸向上一仰,大声说道:“假如我们也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几岁,似乎不太礼貌。” 黑衣蒙面人微微一笑道:“居然顾到礼貌不礼貌,倒很意外。” 上官英凤目一瞪,怒道:“你知道我这话什么意思?告诉你,我认为问那些十分无聊!” 黑衣蒙面人毫不为意地笑道:“所以你知道的,我可能不会理你。” 上官英冷冷地迳自说了下去道:“我现在要问你的”凤目一闪,忽然注目神秘地笑道:“知道我想问你什么吗?” 不等对方有所表示,抢着又说道:“在你想来,可能一定是与太极玄功有关是不是?” 黑衣蒙面人点点头道:“我是这样猜想。” 上官英道:“猜得很对”得意地一笑,大声接道:“现在再告诉你,我最后决定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黑衣蒙面人点点头道:“决定得好!” 上官印瞪眼怒道:“这又有什么值得讽刺的?” 黑衣蒙面人微笑道:“因为问了也是白问,告诉你们它叫太极玄功,已就令人够后悔的了!” 上官英勃然大怒道:“原来你竟什么也没准备回答?” 黑衣蒙面人点点头笑道:“正是这样,我不能阻止你不问,但你也无权一定要我回答,正如我问你们时你们也可以不回答我一样。” 上官英怒喊道:“你问什么,我们答什么,喂,我问你,你这个人到底讲理不讲理?” 黑衣蒙面人微笑道:“讲理的人从不发脾气。” 上官英直气得芳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竟无词以对,上官印怕她有意外举动,口喊一声英妹,正拟从中加以缓冲时,上官英凤目一亮,忽然向黑衣蒙面人冷笑着注目说道:“有一件事,恐怕你不回答也不行。” 黑衣蒙面人淡淡地道:“说出来听听也不妨。” 上官英玉靥凝霜,注目接道:“那便是想知道你从贪叟身上取得的那黄券将如何处理?” 黑衣蒙面人道:“巧得很,这正是我唯一愿意回答的问题。” 上官英脸色一寒,注目道:“说说看”意下颇有:“你如想占为己有,哼哼,姑娘可就顾不得许多了。” 黑衣蒙面人道:“我现在用事实回答你。” 说着,衣袖一抖,袖中黄券立即冉冉向上官印平发而去,上官印微微一怔,慌忙伸手接住。 黑衣蒙面人衣袖向左侧上官印挥出,身形却在原地未移分毫,这时笑向上官英道:“知道吗?这就是我这次去而复回的原因。” 微微一笑,又接道:“这一点你事先如能猜及,就够聪明了!” 上官英好似全没听得黑衣蒙面人在说什么,这时瞠目喃喃自语道:“还是印哥有知人之明,原来你这人” 黑衣蒙面人笑接道:“还真像个长者是不是?” 上官英摇摇头,木然说道:“不,比长者还好。” 黑衣蒙面人微微一笑道:“比长者还好的人该如何称呼?” 上官印噗嗤一声,上官英这才省悟到自己话中有病,当下不由得双颊飞霞,低下头去笑道:“长者中的长者呀!” 上官印这时忙走上一步,向黑衣蒙面人躬下身去道:“晚辈们这厢先代丐帮上下向长者致谢了!” 黑衣蒙面人凝眸谛视了上官英好半晌,双目中笑意逐渐敛去,片刻之间,又回复到先前的那种冷漠之色。 这时缓缓转过脸来,向上官印冷冷说道:“丐帮于我,向无恩惠可言,你们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吗?” 上官印微微一呆,惶然躬身道:“愿长者赐予说明。” 黑衣蒙面人冷冷地道:“这就叫做烧纸钱讨好恶鬼,希望你们两个凭此传语丐帮上下,以及该帮的一些友人们,今后对我,请他们最好能够客气点!” 上官印又是一呆,暗忖道:“有这样的事吗,你连两丑那等人物都没放在眼里,丐帮要是有谁会对你有甚失体之处,你肯高抬贵手,已是丐帮之幸,做甚要用这种以德报怨的方式寻求化解呢?再说追魂丐乃一帮之主,为人豪放磊落,就是手中的四大护法,也都一个个正直无比,他们又怎会跟你这样一位与人无涉的人物过不去呢?” 心中疑忖着,却不敢随便发问,不由得悄悄向上官英望去。 上官英正在望着他,这时眼光中也充满一股惑然之色,好似说:“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是一样不懂?” 黑衣蒙面人说完,本拟转身离去,目光微闪,忽又停下脚步来向两小注目沉声说道:“有一事我想对你们两个加以忠告,愿意听吗?” 上官英抢着答道:“说吧,我们一定依你话做。” 黑衣蒙面人冷冷说道:“话只有一句:那便是今后遇着穿红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蓝衣服的青年,应加意提防,能避免接近则更好!” 上官英怔了一下道:“穿红衣服的少女?”上官印也迟疑地道:“或者穿蓝衣服的青年?” 黑衣蒙面人冷冷接道:‘泪下武林中所有穿红衣服的少女和蓝衣服的青年!” 两小愕然相同,耳闻两句:“只要你们不后悔,你们可以不听”声音愈去愈远,举目望去,人影已自不见。 上官英不住的喃喃念道:“穿红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蓝衣服的青年?” 一面自语,一面不断摇头,最后迷惑地转向上官印问道:“你想得出这是什么意思吗?” 上官印欲语又止,最后道:“出去走走,慢慢再想吧。” 这时约摸二更光景,弯弯的上弦月,高高悬在东院墙的上空,满天繁星,正与满院流萤相映,夜色显得分外柔和而宁静。 上官印静静地倚在假山一旁,支颐望月,陷入一片深思。 上官英则不停地来回踱着,口中一直在轻念着:“穿红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蓝衣服的青年?唉唉,穿红衣服的,或是穿蓝衣服的,啊” 凤目一亮,惊喜地顿足喊道:“我想起来了!”急步奔到上官印身边,注目促声道:“快告诉我,有个人你见过没有?” 上官印茫然转过脸来道:“谁?” 上官英迫不及待地道:“日前你说的那个什么人妖的师妹,有妙手红娘之称的人怪柳闻莺见过没有?” 上官印点点头道:“见过一面。” 上官英忙问道:“记得她衣服的颜色吗?” 上官印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淡红。” 上官英拍手道:“淡红也是红呀,这不就对了吗?” 上官印摇头苦笑了一声,欲言又止,上官英咦道:“怎么啦?她是人妖师妹,外号叫人妖,穿的又正好是红色衣服,一切都正好,你怀疑什么?难道那位黑衣人的话那里错了?” 上官印叹了一声,苦笑道:“谁说我怀疑?我要是不相信的话,早就说出原因了。” 上官英注目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上官印苦笑道:“因为我也跟你一样,相信那位蒙面奇人的话必有所指,决非言出无因啊。” 上官英心说道:“你指谁?男的还是女的?” 上官印摇摇头道:“那人年纪不大,身份却很高,还是不说的好。” 上官英跺足道:“这里又没有外人,说出来参考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上官印低头想了一下,忽然抬起脸来,注目说道:“当今各大名派中,那位昆仑掌门人的外号你知道不?” 上官英迟疑了一下道:“昆仑一鹤?” 上官印摇头道:“不,我是说本代掌门人。” 上官英哦了一声道:“师父告诉我的是昆仑一鹤呀!什么时候换的人?那么现在那位掌门人怎么称呼呢?” 上官印道:“蓝衣秀士蓝灵飞!” 上官英重复念道:“蓝衣秀士蓝灵飞?” 凤目一亮,拍手道:“蓝衣秀士,穿蓝衣服的秀士,不是正对吗?” 上官印默然无语,朝上官英望去的眼光中却止不住露出一丝责备之意,仿佛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武断?你见过他人吗?” 他没有明白表示出来的原因:第一、他深知上官英的性格,如这样说难免发生争执,这种争执将各执一词,既无结果,也很无味。第二、黑衣蒙面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尤其黑衣蒙面人刚才所展露的那一手玄功,其与本身所习之玄功,以及上官英所习之玄功相似,决非偶然的巧合,他相信,这里面定有门派上的非常渊源,只不过一时无法索解罢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觉得这与自己父母死亡的谜同样不应以猜测来寻求答案,所以,他连说出蓝衣秀士的名号,都很后悔,他认为这对于那位在他脑海中留有极佳好感的昆仑掌门人,可说是一种相当不敬,他实在不该将人家名字提出来。 上官英似乎瞧出他的心意,这时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话甫出口,忽然又想及:“这句话一样可以用在那位黑衣蒙面人身上,他如反过来拿这句话驳我,我岂不无词以对?” 偷眼向上官印望去,见上官印双眉深锁,似乎并未留意,这才暗暗吐了一下舌头,改口缓缓接道:“我是说,你与那位蓝衣秀士似乎也无深交,纵然我说得武断了点,但是你仅凭一二次见面之缘,以你个人对他的观感作为否定的依据,不也稍嫌武断了一点么?” 上官印轻轻一叹,点点头道:“是的,你说得不错。” 微微一顿,忽又皱眉摇头道:“不过,一个人对外界事物的观察,可说全凭了一双眼睛,假如亲眼所见到的一切都不能作准的话,那么时时可以更换,人人都可以穿著的红、蓝两色衣服,又能够肯定些什么呢?” 上官英一时为之语塞,低头沉默了片刻,忽又双肩一动,仰起脸来道:“不,你这话我不以为然。” 上官印注目问道:“怎么说?” 上官英简洁地道:“你忽略了几点事实。” 上官印微讶问道:“那几点?” 上官英凤目发亮地道:“第一、你应知道,那人说的是目下武林。第二、他说的是少女和青年,而且必须是穿红衣服的少女,或者是穿蓝衣服的青年!” 上官印剑眉微轩,不由得点了点头,并轻轻嗯了一声。 上官英有力地接下去说道:“目下武林是第一道圈圈,少女和青年,是第二道圈圈,少女须是穿红衣服的少女,青年须是穿蓝衣服的青年,则是第三道圈圈。目下武林虽然范围广泛,但是,少女和青年,在目下武林中,其人数,则只占着一个有限的比例,再加上少女必须是穿红衣服的,青年必须是穿蓝衣服的其在全部少女和青年之中所占之比例,势又更为有限。比例由大则小,圈圈一道紧过一道,一再清剔浓缩之下,临至末了,还能剩得几人?” 上官印不禁为之动容道:“这倒是的,那人的话初听虽然令人觉得有点近乎荒谬,但经你这么一番解析,就颇耐人寻味了。” 上官英更为有力地接着说道:“所以我以为,黑衣蒙面人这样说,必系影射着某些少数的穿红衣服的少女和穿蓝衣服的青年而言,尽管他没有提名道姓,但事实上已经够明显的了!” 上官印沉吟了一下,忽又说道:“假如我们在一夜之间,突然换上红、蓝两色衣服,难道我们的心术也会随之变色不成么?” 上官英平静地反问道:“你喜欢蓝色的衣服吗?” 上官印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我没有穿过,虽然蓝衣秀士穿着蓝色衣服分外英俊,但我自己对蓝色的衣服却无多大兴趣。” 上官英拍手道:“这就对了,我对红色也一样不感兴趣。” 上官印又想了一下,抬脸说道:“喜欢不喜欢,是另一问题,但如果我们抱着好奇的心情,故意这样做,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上官英似乎有气,凤目一滚。忽然笑道:“既然你有兴趣,我这就到外面去设法为你弄一袭蓝颜色的衣服回来如何?” 口里说着,脚下已动,上官印忙喊道:“且慢!” 上官英回过头来疑问道:“不想试一下子么?” 上官印摇头苦笑道:“算了,算了,我想我穿起蓝颜色的衣服来,一定相当别扭。” 上官英大笑道:“要你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官印这才悟及受了愚弄,上官英回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上官印鼻尖,教训道:“人家所说的红衣少女和蓝衣青年,意指经常甚至一直都是穿着红色及蓝色而言,我们纵然改装又能维持多久,一个人对嗜好的迁移,会有那般容易吗?人家说穿红色衣服的少女和穿蓝色衣服的青年是问题人物,你却偏偏将问题转移到红、蓝两种衣服的颜色上,衣著可说是武林人物固定标识的一部分,尤其年轻人,对颜色的感应更是强烈无比,人家这样说,几与提名道姓相等,我已经详细剖解过了,而你还要处处存疑,你自己想想看,你这人到底可恼不可恼?” 上官印不服道:“理论固然正确,但是人呢?” 上官英昂然道:“要我交人么?简单得很,我的求证方法有两种!” 上官印注目哦了一声,上官英竖起一根白玉般的纤指,得意地道:“第一种方式是消极的,那便是今后随时加以注意,以后凡遇上红衣少女或蓝衣青年,不查清楚,决不放过。” 上官印微笑道:“高明,高明,只可惜说了等于没说。” 上官英凤目一瞪,由于欲发作而又发作无由,不由得双颊大红,这时,不但第二根王指没有竖得起来连已经露在外面的第一根玉指也不得不含羞地环了回去,贝齿一咬,嗔目恨恨说道:“我已说明这是消极的方法,有什么可笑?” 上官印忍笑躬身道:“积极的自然不同,愿闻其详。” 上官英叱道:“你以为没有么?武林中主要门派也不外十二奇绝,六大名门,以及黑道六煞,八荒四凶等人物,其门下男女弟子有多少穿红衣的少女和穿蓝衣的青年,稍加清查,不就得了么?” 上官印笑道:“最好令他们造册报核”为怕对方使性子,连忙整了整脸色,故作正经地皱眉加了两句道:“查出又待如何?人家叫我们加以提防,我们以后留意一点也就是了。” 上官英没好气地顶撞道:“不如何又如何?因为你问,我也不过这样说说,谁要你一定要怎么样的想呢?” 上官印本想再打趣几句,忽然想及蓝衣秀士,不由得深深一叹,自语道:“不敢说黑衣蒙面人的话不可置信,但愿蓝衣秀士能是唯一的例外就好了!” 上官英冷笑道:“例外?哼,可能他是唯一穿蓝衣服的青年也不一定呢!” 上官印心头一震,勉强苦笑着道:“你气我,又何必带上别人,这问题就谈到现在为止好不好?” 上官英余悸犹存地道:“凭他是你所信赖的人,就是好也好不到那里去!” 上官印见她仍不罢休,忍不住暗忖道:“看样子一味的忍让也不是办法。”这时正好抓住对方语病,于是微微一笑,注目悠然说道:“哦,我所信赖的人真没有好的?不见得吧?” 上官英脸一红,跺足不依道:“我说男的!” 上官印故作不解之态反问道:“谁说女的?” 上官英叱道:“你敢再说下去,你看我”上官印忍笑躬身道:“看得清楚异常,已经不敢说下去了!” 他已料及此语一出将有何种后果,是以上官英一掌打来,立即双肩微卸,借前俯之势,自对方肘下一穿而过,闪至对方身后。 上官英见他早有存心,更觉有气,娇叱一声,拧身便追。 上官印自恃轻功不弱,有意试试这位义妹的身手,当下哈哈一笑,人如脱弦之箭,腾身便往东首院墙飞去。 姿摆金鸡独立,回头笑喊道:“这边来呀!” 上官英嗔喝道:“饶你再起落三次,也不愁能脱出你大姐姐掌心。” 上官印刮着脸喊道:“追不着便是小妹妹!” 上官英喊一声:“不信么”黄云起处,人已拔升三丈来高,半空中一个俯冲,泻落之势果然疾速无比。 上官印暗叹道:“的确比我强些呢。” 他知道两下如演成追逐之势,自己万难占得上风,星目微转,立即计上心来,容得上官英身形临近,两臂虚划,装作前跃之势,拿捏准确,蓦地平身后倒,仅以毫厘之差,自上官英足底擦过,反向院心假山反弹回来。 上官英果然中计,微征之下,上官印已然挺立假山之巅。 上官印仍以金鸡独立式挺立假山顶上,遥遥招手笑喊道:“小妹妹,噢,大姐姐,院子宽得很,去外边做什么呢?” 上官英自入江湖以来,在临敌方面,尚是第一次遭遇挫折,虽说是兄妹游戏,但因一向自视甚高,当下也不由得气羞交集,真的着恼起来。 贝齿一咬,疾转身,一句话也不说,脚下一点,腾身便又向假山上扑去。 因为上过一次当,这次可乖巧了,身形既低且疾,上官印要想故技重施,在这种情形之下已无可能。 上官印自知前进后退皆难讨好,星目问处,又得一计。 说时迟,那时快,容得上官英近身,脚下一族,转过身子,双臂上扬,人却轻轻往下一跳。 头顶风生,上官英已然越顶而过。 上官英落身西院墙头,回头一看,对方正在假山下,抱拳躬身笑道:“黔驴之技,仅止于此,愿大姐勿再相迫!” 上官英恨得什么似地,跃身又向院心纵落。 上官印见她来意不善,一面绕山退走,一面高声笑喊道:“大哥毕竟是大哥,何必定要大哥出丑?” 上官英偏不理会,脚下一紧,如影随形,依然逼了上去。 上官印无可奈,只好技脚再跑,这样绕山跑得三圈,上官英已由丈许距离抢入三步之内。 脑后微闻喘嘿,眼看衣领就要被抓。 就在这窘迫万分的一刹那,假山阴暗处,突有一竿挑出。 放过上官印,于上官英身前一拦,一个微带嘶哑的喉咙,在暗处嚷起来道: “拜托,拜托,姑奶奶,我的酒……” 上官英一声咦,猛然止步,旁退一边,喝道:“谁?滚出来!” 暗处悠悠叹了一口气道:“这么凶干吗?我的姑奶奶,我酒鬼也不是外人,饶我慢慢爬出来行么?” 上官印失声喊道:“古老哥哥!” 喊声甫毕,一个臃肿的身躯已自暗处而出,须纠发结,一竿在手,不是迷糊仙古醉之还是谁? 上官英颇为意外地道:“原来是你?” 上官印抢过来又喊了一声古老哥哥,千言万语,尽化为一阵哽咽。 迷糊仙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这才用手向前一指,哑声道:“都到那边去,那边亮些。” 说着,手中竹竿点地,迳自走向东边墙下的一片空地。 喑哑的声调,踉跄的步履,十数日不见的这位武林一代奇人,不是酒醉,便应该是真的苍老了! 两小瞥及此状,不由得互望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迷糊仙缓缓盘腿坐下,似乎非常吃力地吁了一口气,先将竹竿在膝上横好,然后才向两小,尖尖下巴道:“难得这般好的夜色,坐下来谈谈。” 两小坐定,上官印首先低声说道:“刚才……”方说得二字,迷糊仙突自半空中收回了眼光,摇摇头道:“我都知道,不要你说了。” 上官英脱口道:“难道老人家很早就来了么?” 迷糊仙点点头,同时侧目微微一笑,上官英这一声“老人家”,似乎令他感到了无限安慰。” 上官英脸一红,垂下粉颈,低低说道:“前些日子……” 迷糊仙连忙摇手道:“我酒鬼最怕算陈账,算了算了。”目光一移,又向上官印点点头道:“伐毛洗髓当也不过如此还是你小子行。”语带弦外之音,上官印大赧,上官英更是无法抬头。 也就是这么一打趣,眼前这位游戏风尘的酒侠,才算稍稍回复了一点本来面目。 上官印怕这位老哥哥再说出什么难堪的话来,连忙乱以他语道:“这样说来,刚才那位黑衣蒙面人的一举一动,都已瞧在老哥哥眼中了?” 迷糊仙仰脸道:“是的,瞧在眼中,刺在心上。” 上官印听得眉峰微皱,上官英却未曾留意,这时抢着说道:“连那位蒙面人都给老人家瞒过,老人家真有一手。” 迷糊仙沉脸如故道:“换个人这样说,老夫一定赏他两个耳光。” 上官英一呆,上官印连忙以目示意,同时转过脸去道:“老哥哥既然已听到一切,那么丐帮究竟是谁得罪过这位蒙面人,老哥哥清楚吗?” 迷糊仙慢声应道:“比谁都清楚!” 两小神色一紧,齐声问道:“是谁?” 迷糊仙悠悠掉正脸来道:‘丐帮之友!老夫我!” 两小同又是一呆。迷糊仙苦笑着说道:“老夫我,便是他口中的恶鬼……”眼神一黯,轻叹着又道:“他这样做,算是给老夫面子的了。” 上官印迟疑了一下,这才不安地低声道:“那么,他今夜早就发现你跟在他的身后了?” 迷糊仙苦笑道:“现在我才知道,他在七天之前就发现了。” 两小同时失声道:“七天之前?你老人家已跟了他七天?” 迷糊仙点点头,上官英忙不迭又问道:“老人家做甚要跟他这么久?” 迷糊仙却转向上官印道:“你明白了吗?” 上官印怔了怔,突然惊呼道:“跟自终南?” 迷糊仙轻轻叹道:“是的,在终南以千面侠身份一再出现的,就是刚才那位蒙面人!” 上官英迷惑地道:“他假冒千面侠不会是恶意吧?” 迷糊仙点点头,轻叹道:“应该不会才对。” 又转向上官印黯然注目道:“假如就是他,老哥哥我,以及你那花子萧老哥哥,两个加起来恐怕也无能为力呢。” 上官印痴痴然,神思陷入一片紊乱。 上官英有些听不懂,不禁问道:“老人家这话什么意思?那人做过什么不对的事你们要如此对他?” 上官印蓦地警觉过来,忙答道:“没有什么,这位古老哥哥与家父及丐帮帮主等三人值逾手足,只不过他听说有人冒家父之身份出现于武林,对家父是一种不敬,有点不太愉快罢了。” 上官英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的?” 上官印又忙将话岔开,向迷糊仙道:“这事不必急于一时追究,倒是那人说目下武林有几位穿红衣服的少女,以及穿蓝衣服的青年不可接近,老哥哥知不知道他语何所指?” 上官英精神一振,忙接道:“老人家跟了他七天,一定略知端倪了?” 迷糊仙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忍了忍,这才叹了口气道:“是的,他说的不错,你们以后应该留点意的好。” 两小听出话中有因,追问道:“怎么回事?” 迷糊仙知道无法推卸,只好叹了口气道:“现在洛阳城中便有一对这样的少年男女,你们亲自前去了解了解也好,不过须小心掩饰住身份,小老弟精于易容之术,这方面由你安排自能万无一失,天快亮了,那张黄券交给我,你们明天便去,我们将来在华山武会上再碰头吧。” 第七章 洛阳云雨 现在是八月初五,距即将举行于华山的第五届武林大会,只剩下整整十天了。 洛阳城中,盛况倍于往昔;形形式式的人物,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去,人语马嘶,昼夜不绝。 客栈的伙计们,以往站在门口是逢人哈腰,而今则变成见人摇头。 满口语发连珠的“是是是”“有有有”,刻下也都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这个这个”“对不起”“抱歉十分”,或者是“十分抱歉”。 更用不着像以往那样,套好马车,车辕上高悬着写有店号的大红灯笼,派人整日价分别守住“建春”“丽景”“安喜”“长夏”等四城门口,一面抱着膝盖打盹,一面候着接客人。 这种情形,白马寺前的八方古栈,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尽管事实如此,这一天黄昏时分,八方古栈门前,仍在两名栈伙的眉峰紧蹙之下,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车夫是一名低低地歪压着遮阳草笠,只露出半张蜡黄面孔的中年汉子,这时足抵踏板,手中缰绳往后一带,马车立即在栈前停了下来。 从低垂的车帘看上去,车内坐的,似乎是女眷。 可是,出人意外的,车帘掀处,从车上走下来的,竟是一名青年文士。 但见这名文士年约三旬上下,身穿一袭天蓝长衫,剑眉星目,口方鼻挺,肤色微呈酱紫,于儒雅潇洒中,更有着一股英俊挺拔之气。 两名栈伙微微一呆,其中一名正待上前说明栈中已无空房时,另一名栈伙目光溜动,忽然轻轻一噫,手一伸,便将伙伴轻轻拉住。 前者不由得脸一偏,皱眉说道:“老大,怎么啦,你?” 被喊做老大的那名栈伙下巴一抬,刚说得一句:“且慢,那边还有……”一阵乱蹄,七骑业已如飞而至。 尘土飞扬中,七名高矮肥瘦不一的灰衣老人,先后跃下马背。 蓝衣青年文士闻声回头,目光至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七名灰衣老人身形闪动,左三右四,于有意无意中,已将马车围住,为首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人,同时寒着脸色向蓝衣青年文士走了过来。 近前微微一躬,语音沉重地说道:“老朽们伺候掌门贤侄来了!” 蓝衣青年文士错愕神情已渐转为一股不快之色,这时唇角微启复合,欲言忽止,最后脸一仰一语不发。 瘦小老人精目闪动,突然回头喝道:“还不替掌门贤侄取下行李,更待何时?” 围着马车的六名灰衣老人神色一紧,立有二人上跨一步,出手如电,迅将车帘分向两边高高挑开。 车厢内,空空如也,七只精目闪电般交射之下,七张严肃的面孔,不由得同时苍白起来。 蓝衣青年文士淡淡说道:“七位师叔知道的,愚侄并没有带着什么。”口中说着,人已安然举步向栈中走去。 瘦小老人微现歉色,于路后低声喊道:“蓝贤侄!” 蓝衣青年文士回身淡淡道:“七位师叔辈高位重,自不必受师门令符约束,师叔们请便也就是了!” 语毕冷冷一笑,复向栈内走去。 瘦小老人木然转过身来,另外六名老人朝他望了一眼,先后默然低头。 那名一直显得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车夫,这时恶狠狠地朝踏板上啐了一口,缰绳一松一抖催动牲口,叱喝着驶去栈侧马棚。 七名灰衣人似被车轮滚动声响惊醒过来,其中一名身躯高大,面如重枣的红脸老人,首先仰天大声冷笑道:“老朽记得,老朽曾经不止一次地反对这样做。” 对面一名淡眉老人,垂首低叹道:“此举老朽坚持最力,都是老朽的不是。” 身旁一名灰发老人目凝自己脚尖,喃喃说道:“仅凭道听途说,我们就贸然来此,也实在太糊涂了!” 对面一名长脸老人冷冷说道:“七弟的反对,三弟的坚持,都是一片好意,三弟不必自责,七弟也不应有所埋怨。”脸一抬,向灰发老人注目道:“五弟以为这事是空穴来风么?嘿嘿,老朽看来,恐怕未必吧!” 另一名秃顶老人点点头,瞑目叹道:“二哥之言,老朽亦有同感,灵飞这孩子,今天说话的那种态度也实在太反常了。” 另外一名微胖的老人向秃顶老人苦笑着说道:“老朽也有四哥这种感觉,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呀!” 那名被喊为七弟,首先发言的红脸老人突然向站在一旁,目凝虚空、始终未发一言的瘦小老人大声说道:“大哥,吩咐罢,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此语一出,所有的目光立即一齐射向瘦小老人的脸上。 显为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这时缓缓移目在面前六位师弟脸上环扫了一眼,这才缓缓说道:“我们想做的,已经做了……” 红脸老人冷冷一笑道:“可惜什么也没有见到。” 长脸老人冷笑着接道:“我们仍可继续追究下去,为了昆仑一脉绵续了近三百年的清誉,毁了我们七个老头子,也算不得什么。” 淡眉老人目移他处,轻叹道:“不应该再有第二次了。” 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正待开口,淡眉老人的话令他神色一动,当下点点头,目光一抬,静静地说道:“三弟说得不错,我们虽然位居七贤,但终不敌掌门之体,此事的确可一而不可再!” 眼光移向长脸老人,注目接道:“就算依了二弟之言,结果也能有所发现,我问他,二弟,掌门一职系我们七人所联名推荐,到那时候,我们七人,又当如何自处?” 长脸老人默然低下头去,静了片刻,瘦小老人忽然面露笑意地向身躯微胖的那名灰衣老人温颜说道:“喂,六弟,旧年一次围炉聚饮,你说你在千古岩发现一片胜地,现在你再说说看那里景色究竟如何?” 瘦小的首贤此语一出,其他各贤先均微微怔,但亦仅霎眼间的事,六贤眉字轩动,立即先后相继领会过来。 身躯微胖的六贤脸一仰,缓缓说道:“面对大海,令人心胸开阔,岩后一屏曲蟑,可避苦而凄风,岩下是一片雪地,长满奇花异草,怪石嗟峨其间,可供煮酒赏月,可供对弈聊吟。” 淡眉三贤轻声接道:“七弟书法好,题字应该是七弟的笔。” 红脸七贤抚掌大笑道:“千古岩?好,好,七贤之墓,昆仑千古罪人……”大笑声中,高大身躯霍地一转,立即飞身跃向马背。 其余诸贤互瞥了一眼,亦皆默默上马,一阵轻叱,得得蹄声由近而远不久便于暮霭苍茫中消失不见。 急蹄所扬起的尘灰逐渐消散,两名面目可憎、一派纨褥气质的青年,立从客栈对面一家茶肆中缓步走了出来。 其中身材较高、垂眉吊眼的一个轻声喃喃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身边那个身材较矮、扁嘴塌鼻的立即低声接道:“是呀,古老前辈亲眼见到他一直跟一名红衣少女住在一起,连我们都以为人在车中,怎会忽然不见了呢?” 吊眼青年手摇把扇,蹙眉不语,塌鼻青年眼光滚动了一下,忽然偏脸促切地低声又道:“七贤语气中似已决定要自绝以谢师门,这又怎样?” 吊眼青年苦笑一声,轻声道:“怎办?谁也无能为力。” 微微一顿,沉重地接道:“这事显有蹊跷,令人不信也得信了,那位头顶微秃的四贤说得不错,愚兄上次在少林所见到的蓝衣秀士也不是这种样子,他的本质似乎已经起了变化,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名纨结青年边行边说着,这时手摇招扇,也向八方古栈走了过去。 蓝衣青年秀士头也没回,一迳走进栈内。 账房先生刚刚欠起半个身子,蓝衣秀士目光一注,已经拦在前面平静地问道: “贵栈后院的三号上房本人以前住过,现在还空着吗?” 账房先生忙赔笑道:“唉唉,真不巧,大爷晚了一步!” 蓝衣秀士哦了一声,注目又道:“有了客人?”漫不为意的淡淡接了一句道: “什么样的客人?” 账房先生赔笑道:“一位骑黄马的少爷,一位骑白马的姑娘……”目光偶溜栈外马棚,一声惊噫,霍然住口。 蓝衣秀士微微一怔道:“什么事?” 账房先生惊呼道:“两匹马儿怎的不见了?” 正待喊人查点时,一名斗鸡眼的伙计,突然神色慌乱地自后院急步走了出来,人未至柜前,账房先生已然探出上身瞪大眼大声道:“三号上房的两位年青客人已经走了是不是?” 斗鸡眼的栈伙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珠猛往中间鼻梁一靠,发呆道:“还有一号上房的那位灰袍老先生,二爷,怎,怎么会知道的?” 账房先生眉头一皱,正待说什么时,目光一转,忽然脸呈不快之色,朝斗鸡眼的栈伙胸前一指,沉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斗鸡眼栈伙脸色大变,忙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双手捧上,低下头去颤声说道: “是的,小的正要向二爷报告,人虽然走了,房钱却搁在桌上,一号房内虽然空空如也,但三号房内这一份却多多有余,那位灰袍老先生大概跟两位青年客人有旧,两个房间的房钱算在一起也不一定。” 账房先生接过银包,点点头,挥手道:“那么带这位大爷进去看看罢。” 蓝衣秀士微感意外的皱了一下眉头,斗鸡眼栈伙急急应诺着转过身去,正待举步之际,账房先生大声又接道:“这儿不比他处,衣服快去换一件,知道吗?” 斗鸡眼栈伙头一低,两眼齐注于胸前一块酒杯大小的油渍,恍然忖道:原来指这个?我他妈的……牙一咬,真想自掴两巴掌。 斗鸡眼栈伙领着蓝衣秀士,门旁刚刚点了酒菜,尚未端上的两名鲜衣青年,其中一个身材较高的,这时缓缓走至柜前,格达一声,掷出一块五两多重的银子,吊眼一翻,摆出一副有钱阔少的派头道:“两个上房多下来的一间给我们!”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上弦月自东方升起,八方古栈后院中,清静而明澈。 两名面目可惜的青年在院中徘徊了一阵,暗暗互扮鬼脸之下,塌鼻青年忽然高声说道:“这样好的夜色,不做点诗词,未免可惜。” 吊眼青年忍了忍,正容大声接道:“乡试在即,于理也应如此。” 塌鼻青年仰脸思索了一下,旋即高声吟道:“春眠不觉晓……”吊眼青年大摇其头道:“不对,不对呀!” 塌鼻青年一怔,赧赧说道:“什么不对?” 吊眼青年又摇了一下头道:“这是古诗!” 塌鼻青年不快地于咳了一声道:“谁说自己的?” 吊眼青年忙接道:“是的,是的,俗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偷,千古文章一大抄,先念念古人的启发启发,也未尝不可。” 微微一顿,又接道:“只不过时序仲秋,而老弟却吟着什么春眠的,却未免不合时宜罢了。” 塌鼻青年不禁点头道:“这倒是的。” 稍加思索,大声又念道:“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花满南园月满楼……” 独坐窗下凝眸沉思的蓝衣秀士,在塌鼻青年念得一句春眠不觉晓之后,似嫌院中二人俗不可耐,眉峰微皱,立将窗扇轻轻推上,这时房门一声微响,已经闭合的窗户,忽又悄悄启开。 三号房的窗户闭而复启,院中两青年,浑似未觉。 吊眼青年忙又摇摇头,大声说道:“这一首词,又是古人的,愚兄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且不说它,愚兄要说的,它似乎与眼前景色不合。” 塌界青年又想了一下再念道:“荣枯枕上三生,傀儡场中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 住口大声问道:“这一阙如何?” 窗内蓝衣秀士双眉一动,便拟振身而起。 吊眼青年大笑道:“又是古人的。” 大笑接着说道:“这是姚隧的醉高歌后段,刚才则是张先的庆佳节前段,我想起来了,这两首词正好全收在月湖渔唱中,你大概只看过这么一本词选吧?” 塌鼻青年赧然低声道:“大哥明鉴,事实确是如此。” 吊眼青年大笑道:“我说如何?假如要你再来一段其他的,包你出丑!” 蓝衣秀士暗骂道:原来是巧合?真是两个该死的东西!心一放,又复坐下,眼虽望去别处,却并未放弃对二人的注意。 塌鼻眼角一飞,忽然正容自许道:“做诗填词小弟不是不会,不过没有好的环境,却是发挥不出。” 吊眼青年颔首会意,好像突然想及什么似地,头一抬,大声说道:“噢,对了,白马寺就在这后面,我们何不去找那个大觉和尚谈谈禅机,以消良夜?” 塌鼻青年拍手道:“对呀,家父去年还捐过三千银子给他们修庙,他可非陪我们不可,走走走!” 二人一唱一和,立即摇摇摆摆出院而去。 约摸过了一盏热茶功夫,白马寺中不见什么阔施主上门,八方古栈后院三号上房的屋脊暗处,却多了二名不速之客。 二人伏定身躯后,上官英传音笑问道:“你看我刚才表演得怎么样?” 上官印传音笑说道:“可以还可以,只不过锋芒太露,语气中一直止不住一种冲动之感,炉火尚不够纯青。” 上官英道:“那么你呢?” 上官印道:“我?差不多了!” 上官英轻轻一哼,正待反唇相讥时,目光微闪,突然手肘一碰,传音低喊道: “快瞧,那边来的是谁呀?” 一条身影,自前院如飞而来,身法之轻巧,无与伦比。 上官印谛视下,微感意外的注目说道:“啊!那个车夫!” 上官英低低传音道:“此人之身手,比我不足,比你却是有余,一定是一名非常人物所乔装。” 上官印无暇与她斗嘴,点头沉吟着道:“六派掌门以下,应无此等成就。” 来人立于前院屋脊向一下微张望,立即飞身跳入院心,上官英急急说道:“莫非此人要加害蓝衣秀士不成?” 上官印微微摆头道:“不像,要说是同路人倒较有可能。” 上官英似有所悟道:“此人一定在做着传递消息的工作,红衣少女中途忽然不见,可能就是此人事先通的消息。” 二人倾耳谛听,下面竟然声息全无。 相互点点头,立即悄然跃去隔壁一号房之上,潜行至后面屋角,先后探身自事先打好的瓦洞中轻轻跳落。 依样葫芦,故技重施,上官英王指轻点,立在壁间穿出两个小孔。 上官英首先占住一只小孔,眯眼向隔室望去,目光甫凑近小孔之口,突然玉手连招,似有要上官印快看之意。 上官印就小孔一望之下,暗喊一声惭愧,至此方始全部明白过来。 原来隔壁他俩曾经住过的三号房中,此刻红烛高烧,人虽相映,蓝衣秀士倚坐在床沿上,支颐不语,床头一只小几上堆放着一套车夫衣服,一张人皮面具,一名身材婀娜,全身艳红如火的妙龄佳人,正在对着床头壁间一面铜镜整拢如云秀发。 这时,蓝衣秀士缓缓抬脸,忧悒地问道:“我那七位师叔,他们走了吗?” 红衣佳人回应着:“还到现在?早走啦!”纤手一带,又将理好的一头秀发弄乱,霍地扭转娇躯,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轻轻点上蓝衣秀士额际,娇嗔道: “你呀,什么人都关心,就是不关心……”咯咯一笑,突然和身倒向蓝衣秀士怀中。 蓝衣秀士轻轻推了一把,皱眉低声道:“你且坐好,我有话说。” 红衣佳人悻悻地移身坐在床沿,柳眉微剔,秋波盈盈欲流嘟着樱唇道:“说,说,就没有说过一句人家喜欢听的!” 蓝衣秀士起身在床前低头走了两个来回,脚下一停,忽然抬脸注目沉声说道: “自从遇上了你,我蓝衣秀士蓝灵飞毁也毁定了,这是出于我的自愿,怪也怪不得别人,不过,现在我可得再问你一声,你得好好地回答我,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否真的还活着?他为什么不肯回昆仑?” 红衣佳人一拉衣襟,露出微微的、雪白的上胸肌肤,也露出了以银练串配在颈下,映着烛火,发出晶晶蓝光的北冀双燕,冷冷一笑道:“你看过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假的,也只能怪你自己的眼睛!” 蓝衣秀士目注那对北冀双燕,轻轻一叹,黯然低头道:“是的,它不是假的,纵然七位师叔会看错,我也不会,因为……” 红衣佳人秋波微亮道:“因为什么?” 蓝衣秀士低声道:“因为他是我师父,也是我的生身父亲。”声音既低且颤,语毕已是泪痕满脸。 红衣佳人失声道:“你说什么?” 不待蓝衣秀士有所表示,又复点头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蓝衣秀士仰脸黯然强笑:“怪不得我蓝衣秀士这样容易征服,是吗?你明白,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明白了!” 红衣佳人忽然问道:“昆仑一鹤姓龙,你为什么姓蓝?他是你父亲,武林中为什么没一个人知道?” 蓝衣秀士掉脸走了开去,似乎没有听到。 重回到床边,忽然俯下身去,用一种低得近乎哀求的声音,颤声道:“告诉我,他真的还活着吗?” 红衣佳人不悦道:“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现在骗了你,一个月之后,我又将拿什么向你交代?” 蓝衣秀士颤声接口道:“你以三个月为期,如今两个月已经过去,你就不能再告诉我一点么?” 红衣佳人仰脸道:“三个月早一天也不行。” 蓝衣秀士悲声道:“两个月是三分之二,我所知道的仍是那么一点点,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红衣佳人淡然道:“三月之期届满,你将全部明白,我和你约定的就是这样,怎可说它不公平?” 蓝衣秀士绝望地道:“为什么一定要三个月呢?” 红衣佳人淡然道:“因为这三个月你有很多事要做,你不是不知道。” 蓝衣秀士哀声道:“只要你让我会见他老人家一面,我说过,别说三个月,就是要我陪你奔走一辈子我也愿意,你知道的,我这个罪人已经做定,我的天良也已昧定了,你叫我怎么做,我都唯命是从,我为你已……” 红衣佳人冷冷纠正道:“为了我吗?说清楚点吧。” 蓝衣秀士痛苦地道:“好的,就算为了我自己,但是。命令出请你口,我如拚了一死……” 红衣佳人冷笑道:“为什么不呢?” 蓝衣秀士默默站起身来,红衣佳人冷笑着接道:“因为有了我,你们师徒兼父子将可团聚,而且在遇你之前,我的身子也是干干净净的,两个月来,你什么也没有做,得到的却不能算少。” 玉靥微抬,幽幽接道:“你什么地方冤屈了?” 上官英缩后抓了上官印一把,同时扮了个不屑的怪脸,好似说:“所谓不可接近之蓝男红女,不过如此,我们走吧,看了实在令人有气。” 上官印默默点头,双双正待起身出房时,耳中忽听蓝衣秀士轻叹道:“你叫我做过什么呢?华山的那件事现在没有机会,昨晚你不知自那儿得着消息,说一名不知来历、骑着白马的黄衣少女身上背的是真正的奇缘剑,因为我说同黄衣少女住在一起的那名黑衣少年我可能什么地方见过,你便要我前来随机应变,不择手段夺取,或者将他们……” 二人相顾一怔,恍然暗忖道:“什么?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原来竟是为了要算计我们两个?” 义兄妹俩心一动,不由得双双再度伏下身去。 目光所及,但见红衣佳人手一摆,皱眉拦阻道:“既然人跑都跑了,还提它做什么呢?” 蓝衣秀士垂头叹道:“证明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了啊!” 红衣佳人轻轻哼道:“表面上奉行如义,事实上却是敷衍塞责,那跟不做又有什么分别?” 蓝衣秀士愕然抬脸道:“几时有过这等事?” 红衣佳人睨视含嗔道:“昨夜怎么说”以手掩口,吃吃地笑个不住。 秋波回漾,双颊霞生,眉梢眼角,顿时浮现出一抹荡意,莲足一句,蓝衣秀士愣愣地张臂扑下。 上官英缩手蒙脸,一跺足人如轻烟般穿屋而出,上官印摇头暗暗一叹,也忙随后跟了出来。 隔室一声轻嘶,喘笑声中,烛摇火灭。 距华山武会,现在只剩得七天了。 关洛道上,一辆豪华的马车正向长安方面进发,时时刻刻,都有飞马自车旁扬尘疾驰而过。 车帘斜挑,车厢门口并肩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男的身穿天蓝长衫,女的身穿红紧身短打,外技一袭红绸披风,二人脸上,均垂挂着一幅与衣服同色的薄纱。 车身微微摆动,两条身躯密密地依偎着。 车夫是一名头发斑白、精神却极矍烁、操音满口陕南土腔的老者,身旁的二把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眼光呆直,愣头愣脑的,像是老者的孙子。 由于这位自称赵大的老人常行于关洛之间已有数十年历史,一路行走,对沿途名胜古迹,熟悉得如数家珍。 加以人又极风趣,娓娓道来,更觉动人。 可是上天弄人,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老人那样精明,他身旁那位宝贝孙子,却傻得相当可以,经常一天有半天不开口,但每一开口,都令人为之喷饭。 因此上路不久,两位神秘的年轻男女乘客,便对这一祖一孙发生兴趣起来。 那位年轻的女客首先要老人放慢速度,男的本来反对,但给老人身旁那傻小子两次逗笑之后,也就不再坚持了。 因为走的不快,车行三日,方到函谷。 函谷歇宿一宵,第四天黎明,又自函谷起程。 甫行不久,官道忽与渭水平行,老人回顾以鞭稍一指,大声说道:“两位看到没有?那一边,便是曹操与马超当年隔水相拒之处。看过三国志的人都知道,曹操渡渭,屡渡屡为马超悍骑所突,嗣由妻子们献计云:“今时天寒,可起沙为城,随灌以水,一夕可成。”对河那片沙地,据说就是曹孟德当年筑沙城的地方呢! 两位乘客点头不语,走了不久,老人又以鞭梢指着道北一座小山道:“那座山叫秦公岩是秦穆公屯兵处,因为秦将白起也在那上面练过兵,所以也叫白起岩!” 红衣女子明眸微滚,忽向南方一指道:“那边那一座呢?” 老人循势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答道:“那座叫高车山。” 红衣女子哦道:“高车山?”跟着抬脸问道:“高车这两字好怪,难道也有什么典故不成?” 老人豪然说道:“这一带古称岗州,又称商洛,古兵家云:据山川之险,扼秦楚之交,出南阳而东方惊,人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举足以分天下轻重这一带一草一本几乎都有说处,那么高的一座山会没有典吗?” 蓝衣人微微注目,红衣女子笑责道:“少卖膏药,单说出高车两字命名之义,就得啦!” 老人哈哈一笑,一面虚虚挥出一鞭,一面回头大声道:“汉朝有个张良高车驷马迎四皓的故事,两位当然知道了?” 蓝衣人抢着点了点头,老人大声接道:“迎接四皓,以及送四皓归,都在那座高车山下!” 红衣女子羡然地打量了老人一眼,忽然脸一偏,向蓝衣人低声笑说道:“说句不怕你吃醋的话,这老家伙假如年轻四十岁,我一定爱他而不爱你,你相信吗?” 蓝衣人怔了怔,强笑道:“就算这样,他又爱不爱你呢?” 红衣女子道:“那个谁知道?”忽又感慨地叹了日气接道:“我说的是我爱他,至于他爱不爱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论男女,一个人如能遇上一个值得自己爱的人,且能令对方知道有人在真心爱他,即使不被接受,也就不算白活了。” 蓝衣人一呆,期期说道:“这样说来,那么,你对我” 红衣女子点点头道:“是的,我们之间”忽然媚然一笑,偎颊温柔低声安慰道:“你想到那儿去啦?难道我现在对你还不够好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有资格与你竟争,不是吗?” 蓝衣人微微一笑,一颗心却骤然掉人一片阴寒之中。 他暗忖道:“是的,到目前为止,你爱我,因为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见到另一个比我更强的男人。” 刹那之间,他有着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虽然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甚至自己根本就不会和她发生爱情的女子,可是,现在的情形不是这样的。 她损害了他的男性尊严,他恨她,也恨自己,同时无比的妒嫉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到目前为止,也许只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可能永不出现,但也可能随时出现眼前。 因为他不能自许为空前绝后的美男子,谁都不能。 他如果是明白人,他应该付之一笑,因为这是朝秦暮楚的女人的典型思想,这种女人经常搂住一个男人,口中说着甜言蜜语,一双眼光却永远望着怀中男人的身后,再纯挚的情感,也阻挡不了她那贪婪的视线。 可是,这只是一种出尘的想法和看法,古今以来,“身”与“心”同时出了尘的,毕竟不多。 这时的蓝衣人,勉强沉默了片刻,终忍不住脸一抬,向前喊道:“喂,赵老大,我问你一句话。” 这一喊,声调看上去虽然平静,但与普通人开口终究不同,赶车老人似乎吃了一惊,慌忙掉过脸来。 怔怔地扫了两位主顾一眼,这才不安地赔笑道:“有什么吩咐,大爷?” 蓝衣人注目缓缓说道:“赵老大,就我所知,这一路有几处地方就是赶一辈车子也不应知道,您老伯是书本上看来的吧?” 须发斑白的赵老大不由得微微一呆,正待开口时,红衣女子明眸滚动,忽然狠狠地在蓝衣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咯咯笑道:“居然……不要脸的……你。 蓝衣人手一摆,冷冷说道:“你不知道。”接着注目又问道:“您不但念过很多书,年轻时还习过几年武吗?” 一语甫毕,一阵乱蹄忽自车后遥遥传来。 老人身旁的愣小子拍手喊道:“快看,快看,白马、黄马,一人骑自马,一个人骑黄马,白马上驮了一个人,黄马上也驮了一个人,二人骑着两匹马!” 红衣女人方笑得一声,忽然一推蓝衣人,促声道:“听到没有?两马一白一黄,快看看!” 蓝衣人刚刚探出半个脸,马蹄扬尘,两骑业已自车旁呼啸而过。 渐去渐远,眨眼之间便于路头消失不见,过去的两骑,确是一白一黄,唯因奔驰太急,风沙障眼,马上人的面目却不甚清楚。 蓝衣人注目点头,喃喃说道:“是他们两个了!” 红衣女人微讶道:“前面白马上坐的是个中年叫化,后面黄马上坐的是个少年叫化,明明是丐帮那个什么大目神童距该帮一名香主,你说是他们两个?” 愣小子骇然叫道:“爷,你看,这位少奶奶眼睛好尖!”跟着又叹道:“唉,这种眼睛要借给我冬天在麦田里拾狗粪该多好!” 老人猛叱道:“胡说!” 蓝衣人悠悠摇头道:“你不知道。” 红衣女人不服道:“我什么不知道!” 蓝衣人霍然偏脸道:“那么,你知道跟黄衣少女走在一起的那个穿黑衣的少年他是谁?” 红衣女子道:“哦,他是谁?” 蓝衣人未及回答,又是一阵急蹄由远而近,同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厉呼:“上官云鹏……上官云鹏……等等我……上官云鹏……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厉呼入耳,马车上四人均是一惊,掌缰的赵老大不期而然的双手往后一勒,马举前蹄,马车几乎一下停住。 愣小子瞪大双眼,前瞻后望,不住自语道:“那里有人?除了我们这部车子,前前后后再没有什么人了呀!” 红衣女子眼神大变,忽然急急往后缩身,一面跺足道:“放下车帘,放下车帘,快,快!” 蓝衣人咦道:“为什么?” 口中说着,反将车帘挑得更高,同时欠身欲起,红衣女人一阵怨骂,人已藏向蓝衣人身后。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等等我呀……上官云鹏!” 没等到蓝衣人直起身来,一骑已然如飞而至。 沙尘旋卷中,已自马背飞落一名看上去足有七旬上下,穿着却近乎一名少女的,蓬头散发的老妇。 人甫下地,立即向赵老大厉喝道:“我的上官云鹏呢?说!” 赵老大一脸惊煌之色,这时忙不迭赔下笑脸来道:“谁是上官云鹏?老太太,您怕是认错了人吧?” 老妇目光一直,喃喃说道:“难道他们又在骗我不成?” 赵老人忙问道:“他们是谁?这话谁说的?” 老妇眼球一滚,忽然说道:“你刚才喊我什么?老太太?”接着厉喝道:“谁是老太太?我老么?你该死!” 手掌一扬,便欲抢扑而上,赵老大忙喊道:“且慢,且慢!” 老妇就势一顿,注目叱道:“怎么样?现在看清了吗?姑娘老不老?” 赵老大心中一亮,蓦地领悟过来,他想不到事情化解得这么快,忙喊道:“看清了,看清了,不老,不老!” 谁知身边那个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时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妇脸一变,双目凶光再现,厉声道:“你笑什么?小子?” 愣小子忙喊道:“不但不老,而且美极。”手向老人一指道:“我爷居然喊你这么位年轻的姑娘叫老太太,这不太可笑么?” 老妇登时缓下脸色来点头道:“噢!噢!我误会了。” 又向愣小子摆了一下手道:“他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说得不准,也不能怪他,像你这样年轻不看错就行了。” 微微一顿,转脸又向赵老大道:“人呢?” 赵老大不敢回没有,只好婉转地答道:“上官云鹏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请姑娘说清楚点,小老儿帮着想一想好么?” 老妇大怒道:“浑蛋,上官云鹏会有人不认得?” 赵老大忙道:“小老儿只是个赶车的,请姑娘原谅。” 老妇噢了一声道:“赶车的?对了,对了,原谅你,原谅你,是我不对,像你这种下等人,当然不会认得了!” 接着耐心地解释道:“来路有人告诉我,他们也不认得什么上官云鹏,但刚有一部马车走过,上面坐了一男一女,人品均极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这就对啦,上官云鹏人中龙凤,人品错得了,但是,除了我,谁有资格跟他坐在一起呢? 我有点不信,但我好久没见他了,他变了心也不一定,所以我赶上来看看。” 目光一转,忽然跺足道:“我真糊涂,就在那边,我过去看一看,不就得了么?” 好快的身法,腰一拧,语音未竟,人已飘向蓝衣人面前。 凑脸在蓝衣人周身旁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忽然注目喝道:“把面纱拿下来,给我看看清楚。” 蓝衣人轻轻一哼,耳边忽听促声细语道:“你不是他对手,快依了她罢。” 蓝衣人虽有不服之意,但那红衣女子却似乎令他折服,同时也由衷厌恶这种纠缠,当下忍了忍,便依言伸手摘下面纱。 老妇目光一亮,紧盯数限,突然退出一步喊道:“不是,不是。” 神情一暗,喃喃接道:“这人虽生得也颇英俊,但比起我那上官云鹏来,可就差得太远太远!” 蓝衣人旧创未平,新创又起,怎生忍受得了? 星目一睁,冷冷说道:“是的,上官云鹏确是人中龙凤,只可惜……”底下一句“他已离去人世”未及出口,老妇立即叱接道:“可惜什么?” 蓝衣人心念忽转,冷冷一笑,改口说道:“只可惜这人似乎太不重情义,害得姑娘到处好找。” 老妇一呆,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红衣女人在蓝衣人身后低声急喊道:“不好,快走,她一哭人就清醒,那时的麻烦可就大了。” 也许情急,这几句竟是以普通说话方式喊出,连车前赵老大祖孙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妇自然也有了耳闻。 嚎啕骤止,抬起泪脸喝道:“谁在说话?” 红衣女子还想躲避,蓝衣人似乎有意要明白她与这名疯妇的关系,这时却身躯一偏,让红衣女子整个露了出来。 老妇目光至处,哦了一声道:“红衣服,红衣服,我最喜欢的就是红颜色,好,好,模样儿给我看一看。 说着,已然走过来,红衣女子似乎对这名老妇脾气甚为了解,这时已不再退缩,爬身坐起,垂首不语一任老妇端详。 老妇双手捧起红衣女子脸孔,啧啧赞叹道:“唷唷,好美,好美,人长得这么标致又爱穿红戴绿的,唉唉,真像我的女儿。” 话刚说完,忽然狠狠自抽了一巴掌道:“胡说,胡说!” 活似跟什么人分辩,连连退后,一面仓皇地高喊:“不,不,我没嫁过人,那生什么女儿,我打的是比喻,我说错了,请相信我,我敢发誓,我还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说至最后,忽又大哭起来道:“云鹏,云鹏,一定是你不相信这一点,你才离我而去的,云鹏,云鹏是这样的么?” 踉跄爬上马背,一路大放悲声而去。 哭声渐去渐远终于人马一齐在暮色中消失。 马车静静地停在路中,夕阳悄悄落向西山背后。 赵老大祖孙陷入一片沉思,蓝衣人也陷入一片沉思。 直到蓝衣人惊觉到手背上清凉之感竟是红衣女子的两滴眼泪,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同时急急低下头去问道:“那老妇究竟是谁,她跟你什么关系?她跟千面侠上官云鹏又是什么关系?” 红衣女子拭干眼角,抬脸不悦地:“你问我,我又问谁?难道对一名年老的疯妇,加以回避或寄予同情,就表示有着什么关系不成。” 蓝衣人苦笑道:“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耍这些官样文章,又是何苦?” 红衣女子哼道:“苦婆,媳妇更苦!”扑哧一声,旋又沉下脸来道:“事实本来如此,别说三十岁,三百岁又怎么样?” 蓝衣秀士注目道:“那么你怎又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以及她只须痛哭一场,便能自动清醒过来的呢?” 红衣女子嗔道:“听人家说的呀。” 蓝衣人追问道:“听人家怎么说?” 红衣女子仰脸说道:“说是此妇武功颇高,仅比十二奇绝中的丐侠仙等人稍逊半筹,而远在六大名派诸掌门人之上,这种时发时愈的疯疾,传系起因于早年情感方面的一次重大刺激……” 蓝衣人忍不住插嘴道:“对方便是千面侠上官云鹏?” 红衣女子白了他一眼道:“三十岁的人了,这也用得着问么?” 轻轻一哼,转脸望去远处,凝眸缓缓接了下去道:“由于这是一种心病,药石根本无能为力,平常时候,看上去跟好人没有两样,一旦病发,本性立丧,心中想的、口里念的,就只是一个上官云鹏,狂奔乱走,到处寻觅,不至清醒,决无片刻休止,虽止亲骨肉,亦不复辨认。” 蓝衣人皱眉道:“那么她与千面侠上官云鹏之间,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细说起来,她这一身病与上官云鹏……”明眸微滚,突然住口。 轻轻一咳,始又淡淡地接下去道:“其间详细情形究竟如何,那就连我也不怎么样清楚了。” 蓝衣人苦笑摇头,停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皱眉又问道:“你说她发病后须得大哭一场才能清醒,那么她要是得不着这种机会时,又怎么办呢?” 红衣女子似有所感地仰脸冷笑道:“这种机会多的是!” 微微一顿,以各种掺杂着怨恨和嘲弄的口吻接着说道:“千百年来,世人对一名疯子的态度,可说很少有所改变,那些充分表现了人类恶劣性的举动,对于一般疯人也许是种虐待,但是,在她而言,相反的却是一种无上的妙丹仙药,所以,她每次由发病到清醒,从来也没有超过三天,这恐怕为某些人始终所不及的吧?” 蓝衣人怔了怔,不禁歉然地低下了头,嚅嚅说道:“适才我实在是出于一时气恼,并非有意刺激于她的,请原谅。” 红衣女子冷笑道:“又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 似乎忽然觉察到自己语气间对疯妇的回护,已然愈来愈露骨,不由得连忙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说道:“再说,如非你那无意的一逗,我们还不晓得要被她缠成什么样子呢。” 蓝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脸道:“如果日子一久,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一身武功,一个个见了她就远远避开,那时又将如何?” 红衣女子微微笑道:“这一点,你是白担心了。” 脸一仰,傲然接道:“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武功,凭她那身成就,要想杀个把人,大概还不怎么费事呢。” 蓝衣人吃惊地道:“她有病中杀人的习惯?”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这种习惯倒没有。” 蓝衣人不解地道:“那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淡淡说道:‘戏的意思是说,见她就跑,并不是办法,她如果想叫住谁问话,那人最好乖乖的停下来回答,当今之世,除了十二奇绝,以及奇绝人物门下少数得到了师门真传的优秀弟子外,一个已落入她眼中的人,如想凭两条腿逃避于她,结果还能活下来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蓝衣人呆了一下道:“有人为此丢过生命么?” 红衣女子平静地道:“以后的事谁也无法知道,今天以前,据我所知,总数大概是一十三名。” 蓝衣人失笑道:“都是些什么人,我怎没听人说过呢?” 红衣女子仰着脸道:“最后也是最近的一名,姓赵,名巫成,有个外号叫银枪赵子龙,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刚到洛阳的那一天。” 蓝衣人失声道:“银枪赵子龙赵巫成?” 瞠目接着问道:“就是人妖贾子都手下,与铁戟温侯合亚布合称贺兰双凶的那个姓赵的么?” 红衣女子淡淡地道:“大概是的吧。” 蓝衣人敛眉注目道:“我们自到洛阳,始终守在一起,这事怎么你知道得这样清楚,而我却毫无所悉呢?” 红衣女子侧目媚笑道:“我知道而你却不清楚的事,就这样一件么?” 蓝衣人为之默然,甫欲移目他顾,眉峰微聚,忽又抬起脸孔问道:“银枪赵子龙也是江湖上的一位成名人物,见识应该高人一等,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位疯妇的来历,他做什么见了她要跑?” 红衣女子笑道:“他误会了疯妇喊住他是因为觊觎他怀中的宝贝呀!” 蓝衣人睁目道:“不意疯妇却误会……”红衣女子含笑接道:“误会重叠之下,银枪老命归阴!” 蓝衣人星目眨动,忽又说道:“你刚才说什么?银枪赵子龙身上带着宝贝?这真奇怪,这一点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红衣女子睨视而笑道:“有什么奇怪,宝口都已到了手上呢!” 蓝衣人又是一呆,怔怔地道:“有这等事?” 红衣女子点了他一下额角,笑骂道:“宝贝么?就是你!” 蓝衣神色一缓,喃喃自语道:“原来你是开玩笑……”一语未完,红衣女子已然笑意一敛,嚷道:“谁在和你开玩笑?” 蓝衣人又是一呆道:“我们只有一件简单的行李,里面除了银两,便是我们的换洗衣服,宝贝在什么地方?” 红衣女人仰脸道:“不是给你看过了么?” 蓝衣人啊了一声道:“就是那天你给我看的那只红漆小木箱?” 红衣女子眨眸道:“现在你记起来了吧?” 蓝衣人皱眉道:“你又没有打开给我看!天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红衣女子笑道:“现在告诉你不嫌迟!” 蓝衣人未及有所表示,红衣女子又已含笑注目,一字一字地笑着说道:“九龙四雅汉玉爵你知道它的名贵之处及来历么?” 蓝衣秀士失声道:“什么?九龙四雅汉玉爵?” 张目诧异接道:“就是丐帮帮主追魂丐萧振汉那套冬暖夏凉,能显酒毒,能消酒毒,且能令所斟人之酒,另具一种芬芳之味的酒器?” 红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你知道的不少,但它最大的一项妙处,你却遗漏了没有说出来。” 蓝衣人怔了怔道:“还有什么好处?” 红衣女子注目道:“知道武林中的几种奇药么?” 蓝衣人想了想道:“药能称奇,似乎只有神女鬼谷师兄妹合制的续命奇丸,天魔女的返魂散,以及传闻中的万药之圣尊称的大还丹方可当之无愧,你是指以上的一丸一散一丹而言?” 红衣女子点头道:“是的,这三种药如浸在九龙壶中三个时辰,药效可增三成!” 蓝衣人哦道:“这倒是没有听说过。” 注目又接道:“这都是些题外文章,且不去说它,只是这套酒器乃是追魂丐片刻不离的心爱之物,银枪赵子龙名气虽有,但与名列奇绝的追魂丐相比,却不啻小巫见大巫,他凭什么能耐,居然将此物取到手的?” 红衣女子笑道:“谁说你们男人有此能耐的?” 蓝衣人星目数转,蓦地拍了一下额,自语道:“八九不离十,准是她!”脸一抬,注目接道:“是妙手红娘的杰作么?” 红衣女子得意地笑了笑道:“没有这一手,妙自何来?” 又笑了一笑道:“那女人自丐帮把东西弄到手,大概交银枪转送给她的师兄人妖,不意银枪霉星高照却连命也一起丢了。” 蓝衣人忽然问道:“最后怎会到你手上呢?” 红衣女子摇头笑道:“这是题外文章的又一章,话到这里为止,你大可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蓝衣人仍然问道:“那么你现在将它放在什么地方?” 红衣女子简短道:“送去家里了!” 蓝衣人喃喃重复道:“送去家里?” 口里这样念着,心底下却不禁寻思道:“怎么弄来的?又如何送出去的,你可一步也没离开过我呀!” 红衣女人却含嗔沉脸道:“人总有家,不是么?我这话有什么地方不对?” 蓝衣人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怔了好半晌,最后望着对方,皱了皱眉头道:“你刚才说一十三名,现在才只说了一个,还有一十二个呢?” 红衣女子经此一问,不知怎的,眼神竟突然暗了下来。 停了一停,才幽幽仰脸向上道:“那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泛泛之辈,说出来你也不一定认识,还提他做什么?” 蓝衣人怀疑地道:“十二名并不是一个小数字,难道竟没有值得一提的么?” 红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说道:“值得一提的,只有一个,不过就是说给你听,也没有多大意思。” 蓝衣人忙道:“那一个?” 红衣女子道:“开始的一个。” 蓝衣人忙又问道:‘叫什么?” 红衣女子道:“叫小龙。” 蓝衣人怔了怔道:“小龙?”心下暗忖:“我听错了还是她记错了?古今姓氏中几曾有过姓小的?” 一面想,一面期期地道:“小还是萧?” 红衣女子道:“大小的小。”蓝衣人一怔,正待再问时,红衣女子已然冷漠地接下去又说道:“小不是姓,龙是乳名。” 蓝衣人又一怔道:“乳名?” 红衣女子黯然接道:“因为那人死时年方三岁。” 蓝衣人失声道:“一名幼童?” 红衣女子点头道:“是的,一名幼童,那幼童便是那位疯妇亲生的,唯一的一个男孩子!” 蓝衣人瞠目惊呼道:“什么?她竟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红衣女子沉声纠正道:“不是她,应该说凶手是上官云鹏!” 蓝衣人啊的一声,疑问已到嘴边,忽又咽回,因为他终于领会对方语义所提,所以仅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缄默了片刻,蓝衣人一手将红衣女子轻轻搂住,眼睛却望去篷顶,自语般喃喃说道:“这种事的确不幸,可是,杀人也不能解决问题呀!” 红衣女子冷冷答道:“谁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蓝衣人愕然转过脸来,红衣女子冷冷接笑:“鲜血与眼泪,互为因果,杀人便是她回复清醒的另一途径。” 蓝衣人凝眸虚空,喃喃说道:“哦,这样的么?那我就想不通了!” 意犹未释地又接道:“哭泣是一种情感的宣泄,经过极度哀痛的人们,身心多能在疲惫中获得平和与宁静,这本是一种生理上的自然现象,如说一名疯人能借此清醒神智,原不足异;可是,杀戮乃暴行之极搏斗时血脉贲张,且不去说它,单就鲜血的红殷,也就够人视觉刺激的了,一个人既因刺激过度而引起精神反常,若说能因再度刺激又趋复正常,岂不荒谬?” 红衣女子冷冷接口道:“如不荒谬,怎会药石无效?” 轻轻一哼,又接道:“如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岂不是一帖镇神剂,就能药到病除了么?” 蓝衣人茫然张目道:“不是那样的,那该怎么说?” 红衣女似乎有气地转过脸来道:“酒醉还须酒来醒,心病只合心药医,你就没有听说过这两句俗语么?” 蓝衣人噢了一声,忙点头道:“对了,对了,我倒忘了这个。” 眉峰皱处,忽又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她患的固然是心病,但是,血,血,血又怎能算做医心药呢?” 红衣女子侧目哼道:“心药生做什么样子,有一定名称没有?” 蓝衣人微微一呆,欲语无言,红衣女子又哼了一声,仰脸接道:“心病因情而生,心药因病而异,她见了人血后的反应,你见过没有?” 蓝衣人怔了怔道:“她见了人血后有什么反应?” 红衣女子甫说得半句:“她一见人血”、突然住口转过脸去,轻轻一咬,淡淡接道:“我只听别人这样说,其实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一路下去,我们就能见到也不一定,咦,天什么时候黑的?” 这时不但天色已黑了下来,就连他们坐着的马车,自他们二人对答开始之后,也即一直停在路边未曾移动过。 蓝衣人被红衣女子一语惊醒,脑中杂念立时撤去一边。 当下脸一沉,抬头向前面喝道:“赵老大,你昏了么?” 凉秋八月的夜风中,赵老大抱膝枕鞭,那愣小子则横卧在老人脚前,祖孙俩竟已沉沉入睡。 赵老大闻喝身躯猛然一直,睡眼惺松,几乎栽下车座。 愣小子翻了个身,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一面断续地呓语着:“我傻……哼,你们又有多聪明……爷喜欢我就得了……去……去……我还嫌你们肮脏呢……”手臂舞动着,又复呼呼睡去。 赵老大一手理缰,一手轻拍着爱孙,口中还要向二位年青的主顾道歉,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半晌,这才舒整就绪。 就好像这次失败都怪那两匹拖车的马儿不好似地、当时一声大叱,同时哗的一鞭,便向两马盖头砸下。 两马受惊,前蹄并举,昂亢亢一阵痛嘶,鬃扬背弓,双双一个猛窜,马车便在一阵剧烈颠簸之下,于昏茫黑色之中疾驰而去—— 第八章 灰衣人 华阴,因地处华山之北而得名。 东汉末年的宏农郡,便指此县。 三国鼎立之初,关东谋将讨董卓,董卓西奔长安,留镇远将军段煨断后,段偎择要拒守,首先选中的就是华阴。 县南十里,奇峰人云便是有名的西岳华山。 在地理上,华阴向被视为豫雍之咽喉,华山则被视为河洛之脊背,两者唇齿相依,此即古兵家所谓秦中险塞,甲于天下之由来也。 八月上旬甫过,华阴城中,立即畸形地热闹起来。 城中沙飞土扬,人如穿梭,虽集太平盛世洛阳、长安东西两京之繁华,亦不足相拟,这种情形是因为它地理位置的重要么?当然不是! 那么?对了,正是这样,现在是八月十二,距八月十五的华山第五届武会,连头带尾,也只剩得三天了。 由于近两天来新奇事物出现得太多,人们的眼界,也都在无形中宽阔了起来。 所以,这天黎明时分,当一辆车帘低垂着的豪华马车,由东城门驶进来的时候,几乎无人予以注意到。 马车进城后,那名白发苍苍、精神婴烁异常的车老大,仅口头向后面车厢中低低问了一句,马车便迳向后街缓缓驶去。 闹街过尽,马车在车老大一阵轻唤之下,悠悠停住。 这儿停车的地方,是本城最僻静的一角,马车前面静静地耸立着的,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栈房,却是一座香火显然冷落之至的道观。 与白发车老大脚下那名愣小子欠身而起的同一刹那,车帘掀处,一名蓝衣蒙面青年和一名红衣蒙面少女,相继跳下车来。 蓝衣蒙面人手一伸,将一锭白皑皑的雪花银子递在白发车老大手上。 白发车老大怔了怔,期期说道:“车钱……不是……已经付了吗?” 蓝衣蒙面人淡淡地道:“赏你们喝酒吧。”目光一注,又接道:“同时请贤祖孙将这趟生意忘记,就如没有做过的一样,懂得我的意思吗?” 白发车老大似乎发了痴,眼光直勾勾地望着手上的银锭,对蓝衣蒙面人的交代,似乎全没听到。 口中一劲儿喃喃念到:“这……这怎么可以?这……这怎么可以?” 红衣蒙面少女似极不耐,伸手拉了拉蓝衣蒙面人的衣袖,轻声道:“你去华山,将如何向那小妮子进行,我还得好好的交代你一番,快进去。” 她在拉蓝衣蒙面人的衣袖,冷不防,自己的衣袖这时也被另一只手拉了一把,愣然回头,发现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木头呆脑的愣小子。 红衣蒙面少女未及开口,那得小子已指着白发老人向她傻笑道:“你看,大嫂,是我傻?还是我爷爷傻?” 口中说着,拉在红衣少女衣袖上的一只脏手却未放开。 红衣蒙面少女轻轻一摔笑骂道:“快拿开这你双泥爪子好不好?难道还想你家姑娘恭维你一番不成?” 愣小子目光一直道:“你说什么?你是我家姑娘?” 抓抓耳朵皱眉自语道:“我家姑娘换句话说那就是我的女儿了?可是,我还没讨媳妇儿呀。” 红衣蒙面少女脚一跺,笑喝道:“傻蛋,再说就赏你一巴掌!” 愣小子睁目道:“你骂我傻蛋?”忽然掉脸向白发老人拍手大笑道:“爷,你听到没有,她,她居然骂我傻蛋,你说可笑不可笑?” 白发老人一定神,猛然沉脸喝道:“滚开!你不傻谁傻?” 愣小子嘴巴一翘,低头爬上车座,一面口中还不住嘀咕着:“我傻?哼,她陪人家睡觉,还替人家付房钱,她就不傻?” 白发车老大脸色大变,格达一声,手中银锭也给抖落在地上。 红衣蒙面少女面纱一扬,纱孔内两只眸珠中立即射出二道闪闪凶光,蓝衣蒙面人一瞥白发老人可怜神态,不由得横臂一挡,叹道: “都是我不好,为你找来霉气,跟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进去,进去!” 不由分说,硬将红衣蒙面少女扳转身躯,半块半拉地走进道观。 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尚在哼哼不已,老人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深深吁出一口大气,同时抹着额角,自地下捡起银子,抖缰催着牲口,向来路驶去。 马车转了两个弯,眼前现出一座比刚才那座道观更形破落的关帝庙,白发老人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立即换成了另一副脸色。 两眼一瞪,向愣小子埋怨道:“一再交代你,老是答应不算数。” 愣小子扮了鬼脸,轻轻一哼,两眼望天道:“算我不对好不好?嘿嘿,倒还真懂得怜香惜玉呢!” 好家伙,这时不但眼神活跃,口齿伶俐,居然语带斯文,恍若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说怪也真怪,这番听上去似极不伦不类的话,到了白发老人耳中,这位做祖父的不但没有了刚才的威风,一声苦笑,反而显得有点低声下气地压低嗓门道:“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英妹,开玩笑也有个限度,我们此行之目的,原为查究她的身分,以及他们去华山的阴谋何在?事过境迁,那种女人也挂在口齿,有什么意思?” 马车已至庙前,车上“祖孙”正在交头接耳之际,车前忽然有个年轻的脆音高声喊道:“谢谢上官大姐赐丹之德!” 微顿笑着又接道:“太宛雪驹七天来的饲养费用,另外计算。” 一身破衣,蓬头垢面,抱着一根破竹竿,双目奕奕有光,含笑挺立在马车之前的,正是令丐天目神童萧俊人! 车座上的祖孙于微愕之后,大笑着双双飞身下地。天目神童未容二人站稳,立即赶上一步,向二人笑问道:“怎么样?小弟跟钱香主打你们车旁经过的是时候吗?” 上官印大笑道:“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掉脸又向身旁正在擦着脸上的油膏的上官英笑着接道:“他们那一岔正好将蓝衣秀士的注意力分散,这就叫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事先料得如何?” 上官英皱皱鼻子,哼道:“这一趟我难道表现得比你逊色不成?” 天目神童忙笑道:“一路怎么样?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上官印笑道:“等会儿再说吧?”目光一滚,忽然问道:“你们这儿华阴分舵有得力的弟子没有?” 天目神童怔了一下道:“大哥有什么差遣吗?” 上官印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递到天目神童手上道:“派人送去北门三元观,交昆仑掌门人亲启,并坐等回音。” 天目神童接过,返身如飞入庙而去。 不一会儿,笑道:“已经派人过去了,大哥前次交办的行头,也都准备整齐,和尚、道士、算命的、卖卜的,随你们扮什么样人都行,现在就请驾移敝分舵赏光一杯酒吧。” 上官印忙笑道:“不,不,这趟我们赚了不少银子,大哥大姐请客!” 天目神童朝上官英扮了个鬼脸,转向上官印涎脸笑道:“四位香主都已有事出门,只小弟一人闲着,大哥如要请客,就前街桂华楼如何?” 上官印沉吟未答,上官英眼角一溜,立即冷笑接口道:“听说华阴的桂华楼酒菜相当昂贵,你大哥那些银子上都染着香泽,他舍得么?” 上官印忙分辩道:“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上官英冷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上官印眼看天目神童,迟疑地道:“我急于想知蓝衣秀士的回音内容,假如我们这就赶去桂华楼,等会儿派出去的人如何找到我们呢?” 天目神童涎笑道:“他会找去的,小弟交代过了。”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不是说你们分舵上已备好了酒席吗?难道只是口头春风不成?要是我不说请客怎办?” 天目神童躬身笑道:“大哥不请,小弟只好动用压岁钱,一样要去桂华楼。” 上官印叫道:“好鬼头,居然耍花招算计我?” 天目神童又是深深一躬央告道:“不敢,不敢,家师规矩严,大哥不是不知道,难得碰上大哥大姐这两张金字护符,大哥大姐就让小弟风光一次吧!” 上官印深知他那萧老哥哥的脾气,知道天目神童说的都是实情,见他那副可恼而又可怜的滑稽相,不由得与上官英相顾大笑起来。 上官英说得不错,华阴城中的桂华楼,的确不是一个人人有资格去得的地方。 不过,这家桂华楼的酒菜虽然昂贵,但做出来的东西,却也确实精美异常,而它在关洛道上负有盛名的另一原因,便是其店号桂华之由来。 在东西两京之间,这是一个脍炙士林的故事。 据说在宋朝宣和二年,有一名姓江名注,字子东,号香严居士的钱塘进士,偶游河洛买食此楼,正值中秋月圆之夜,为遣旋愁,临窗把酒,随与眺月,不意竟悠悠然伏案睡去。 梦中忽觉置身广寒,且与嫦娥翩翩共舞。 醒后自感荒谬,乃一笑置之,并未在意。 讵知事隔三年,因事旧地重临,无巧不巧,是日也是八月十五! 这位才子进士忆及前梦,忽然大起非分之想,叫来两碟菜,一壶酒,竟守在当年的老地方寻起梦来。 有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之所以能够乱神,实因其有时可至不可抗拒之可信程度,至圣之不语,非不信也。 当时那位才子进士闻目不久,果送所愿,梦中所见,均与前同。 这次梦中与嫦娥互有唱和,醒来与惊磋之余,乃索笔书词一首于壁间而去,其词全文如后 缥缈神仙开洞府 遇广寒仙女 为问双鬟梁溪舞 还记得 当时否 碧玉词章教仙语 为按歌宫羽 皓月满窗人何处 声未断 瑶台路 这首词,便是传诵至今的桂华今。 据说,桂华今的原迹,直到咀初,仍还留在壁间,后因年代过久,壁板一再整修,方始消失。 桂华楼计分上下两层,一次可容八百食众。 这天午牌刚起,楼上楼下,上客已接近五成左右,午时一刻光景,楼下客厅中,又走进三名镖师打扮的食客。 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较高,一紫膛脸,浓眉,大眼,相貌相当威武。 后面两个,一个面色黝黑,一个面色枯黄,年纪看上去均在三十上下,两双发亮的精目四下打量不已,显然不及前面那个紫膛脸的够气派。 由于今天华阴城中,多的就是这种身分的人,所以三人人得厅来,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连厅门口垂手而立的二名伙计也仅只躬了一下腰,而无特别巴结表示。 三人于近门的一个中心位置落坐之后,紫脸镖师忙着点酒叫菜,另外两个则前后左右到处扫视,容得店伙离去,那个黑脸镖师忽向紫脸镖师轻声说道:“大哥,你身后那个长脸汉子,知道他是谁么?” 紫脸镖师回头望了一眼,转过脸来道:“武功好像不错,他是谁?” 黑脸镖师道:“北邙三鹰中的金鹰曹如冰。” 眼光一掠,又接道:“他一个人坐着,面前却摆着四副碗筷,看样子另外两鹰,以及他们的掌门人银发老儿也快要来了呢。” 紫脸镖师精神一振道:“那好,我正想在会前先见到几位掌门人呢。” 一旁那位黄脸镖师这时仰脸轻哼道:“白嫦娥,黑嫦娥,我看你想那位什么金剑丹凤倒是真的,其他什么银须金须,冷婆婆热婆婆,也不过意思意思,一种陪衬罢了!” 闻其声,如见其人,单听这三个人这几句短短的对答,读者们当也不难知道他们是谁了! 这时的上官印,眉头一皱,低声埋怨道:“我早告诉你,找他们是为了一件正事,英妹,别这样没遮拦好不好?” 上官英仰脸漫声道:“只是一件正事么?不是终身大事吗?” 上官印摇头苦笑,正好这时天目神童在扮鬼脸,一时气无可出,不禁脸一沉,瞪眼喝道:“你是皮痒还是骨头痒?” 天目神童头一缩,慌忙将脸别开。上官英冷笑道:“我着是心痒。” 上官印苦笑道:“英妹,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 上官英扬脸道:“相信什么?相信我们那位上官大嫂不但在剑术上有着不凡成就,人也极为雍容端庄么?” 上官印皱眉道:“你问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照实说了,你却又断章取义地拿来调笑我,我们之间本无所谓,给别人听去了,将成何话说?” 上官英哼道:“好一个我们之间!” 上官印着急地道:“这个我们”一语未竟,天目神童突然脸一偏,匆匆地促声道:“快看大哥,进来那人的脸色是天生的,还是经过了易容术?” 上官印、上官英双双转头望去,这时门口,正缓缓背手踱进一人。 此人身穿一袭灰布长衫,头戴文士巾,看上去约摸四旬上下,一张白中透黄的脸孔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 上官印注目良久,微微摇头,低声道:“看不出来。” 上官英向天目神童冷笑了一声道:“俊人弟,千面侠上官家的上官公子这样说,你相信吗?” 上官印正色道:“这是真的,英妹。” 眉峰微敛,又接道:“照理说,一个人的自然气色应该不会这个样子才对;可是怪就怪在我凭一己之易容经验,却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如说此人确系经过易容,那么此人在易容术方面的成就,将不在家父之下,而比我则高明得太多了!” 上官英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也就不再说什么,这时候,那名灰衣文士已然缓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三小各个移目他处,但暗中却没有放松注意。 灰衣文士经过三小身边,仅约略朝他们瞥了一眼,便向身后继续走去。 走至北邙金鹰曹冰如桌前,有意无意地忽然轻轻一声干咳,仰脸望天,两边嗅了嗅,缓缓自语道:“好香的酒啊。” 那名长脸宽额、双目奕奕如电的金鹰,脸色方自变得一变,灰衣文士已然脚下不停地走去老远。 天目神童低声道:“他这番举动是什么意思?” 上官英抢着轻声答道:“金鹰以前恐怕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假如我料得不错,金鹰今天一定要倒霉了。” 上官印淡淡一笑,侧目问道:“何以见得?” 上官英没好气地顶道:“我说他要倒霉,他就非倒霉不可,就是这句话,即使你那掌门朋友来了也一样解不了危!” 上官印点头道:“这一点英妹你没看错,此人成就,看来确实高极了。” 微顿又接道:“不过我敢跟英妹打赌,此人识不识得金鹰我不敢说,但金鹰在今天以前,决没有见过此人。” 天目神童插嘴道:“这又何以见得呢?” 上官印笑了笑道:“这就是千面侠上官家,上官公子的常识啊!” 上官英轻轻一哼,忽然堆下笑来,向天目神童道:“俊人弟,烦你代大姐办件事好不好?” 天目神童忙道:“当然好,大姐有何吩咐?” 上官英比了比手势道:“去叫店家拿面镜子来。” 天目神童听了一呆,道:“这时要拿镜子做什么?” 上官印从旁淡淡一笑道:“笨蛋,拿给我照呀!” 天目神童恍然大悟,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就在这时候,身边人影晃动,三人偏脸一看,走过的竟是那位灰衣文士。 这次是向门口走去,步履看似从容,实则迅极。 天目神童注目文士背影道:“他还没有吃东西,怎么就走了?” 上官英也说道:“是啊!而且行色匆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可疑的文章不成?” 上官英最后这句话实大有询问上官印之意,她因为在路上听上官印说起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经追问之下,知道白嫦娥不但人长得仪容不俗,而且年龄也才双十光景,不由得老大不自在,虽然一路斗气到这座桂华楼,但问内心,她对她这位义哥哥超人的机智,还是非常佩服的。 这时她为了不愿显得自己在求教,是以口中说着,两眼却仍望在天目神童脸上。 天目神童玲珑透彻,也知道对方并非问他,自然不须回答。 哪想到她话问出很久,上官印仍然一声未吭,这一下,她可真的有气了,脸一仰,正待发作,目光至处,不禁微微一怔。 上官印正在默默出神,凝眸向灰衣文士折身走出的大厅东角注视。 东角由于地位比较偏僻,只散放着三二张四仙桌,这时仅有一个客人在低头用餐,那人吃得又慢又仔细,从一头花发上看去,似为一名老妇。 上官印注目不舍,似在等待那老妇抬起脸来,好瞧个清楚。 天目神童这时也已发觉,道:“是不是青城冷婆婆?” 上官印回答道:“像是很像,不过却没看到那根浑铁鸠拐,而且冷婆婆吃东西似也不应这般慢吞吞的吃。” 上官英岔口道:“你见到那个什么冷婆婆吃过东西没有?” 上官印信口答道:“这倒没有。” 上官英忙驳他道:“那你凭什么下此论断?” 上官印圆脸笑道:“凭她那种火爆的个性呀!你又挑眼了,我问你,要你这样的人说话之前先来个微笑,可能吗?” 上官英轻轻一哼,仰脸道:“是的,不能!据我猜想,华山那位金剑丹凤女侠,这种未语先微笑的风仪一定做得很好。” 上官印眉头一皱,正要答话,门外突然又一人匆匆走进。 此人三十来岁,一脸精明之色,身着一件蓝布长衫,却不甚合身,进门四下一打量,立即往三小这边走来。 走近席前,朝天目神童躬身递一份书函,天目神童接过挥挥手,来人一声不响,又复向外走去。 上官印目光微溜,口中问道:“此人在帮中什么身份?” 天目神童道:“华阴分舵舵主,三个法结,外号神行太保,人还不错,大哥问这话做什么?” 上官印微笑道:“你可转告于他,下次有穿长衫之必要时,请他最好把脚上那双草鞋也换双布鞋,不然长衫也免了。” 神行太保人虽走远,但尚未出门,上官英急急转脸望去,看清之下,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目神童却正容点点头,轻叹道:“印叔,我真的服了你!” 上官印侧目轻笑骂道:“那么你以前二次说服了我都是假的吗?” 天目神童赧然一笑,同时将手中那封密函送了过来,上官印哼道:“什么印叔印伯的,上官大哥,有大姐在此,准你升一辈,知道吗?” 天目神童苦笑道:“这事谁不愿意?但师父知道怎办?” 上官印匆匆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笺,星目微扫之下,黯然一声唤,纸片自手中悠悠飘落桌面。 上官英矜持地仰脸向天道:“我们可以看看吗?” 天目神童吐吐舌头,似说:“好一个我们!你要看你去看,这位小叔台的事我小叫化可不敢随便干预。” 上官印伸手将纸片一推,无力地道:“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上官英取过一看,见笺上写着:“上官少侠:手示奉悉,双燕令符经查系家师于十五年前,令尊驾游昆仑时所面赠,蓝弟燕飞拜上。” 上官英看了不懂,抬脸迟疑地道:“人家赠送义父东西,你要追查赠送的经过做什么?” 上官印勉强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人走了,却将六派今符留了下来,其中也许含有深义,我除了从调查这个着手而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上官英点点头,默然无语,天目神童却突然低声道:“大哥快看,那边那一位老妇人已经抬起了头啦。” 上官印、上官英急急循声望去,目光所至,不禁相顾一呆。 东厅角落上那名老妇,此刻也正望向这一边,二人看的清清楚楚,当前这名老妇年约七旬上下,皱纹满脸,神情冷漠,一双,眼神,却是精湛异常。谁?正是日前来路上所见的那位疯妇! 正如跟蓝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名红衣女子所说,她大概在一场痛哭之后,神智业已清醒,这时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裤,桌头手边搁着一只青布包裹,举止安详,与一般年老妇女,看上去毫无差异。 上官英果得一呆后,不禁转脸向上官印低声问道:“难道刚才那个灰衣文士回避的就是她?” 上官印点头沉吟着道:“应该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走到她的面前才突然折身转回走出去的。” 天目神童忍不住向上官英问道:“这老妇是谁,大姐。” 上官英摇摇头道:“我们虽然认得她,却不知道她是谁。” 天目神童不解地道:“这话怎么说?” 上官英解释道:“前天在路上我们见到她时,她是个疯子,穿着不伦不类,满口胡言乱语,一味地喊着” 天目神童迫不及待地问道:“喊什么?” 上官英欲言忽止、眼神一变,突然递出一道眼色。 天目神童由于坐的方向是面里背外,这时会意住口,同时缓缓移动身躯,转脸向大厅门口望去。 大厅门口这时正有一人背手缓步踱入,竟又是那位灰衣文士。 天目神童不禁皱眉低声道:“这人不吃东西,却不断的进进出出,究竟在捣些什么鬼?” 上官英喃喃说道:“我还以为这家伙在趋避那老妇,原来不是。” 上官印轻轻接口道:“当然不是!” 上官英侧脸注目道:“何以当然?” 上官印轻声说道:“假如我没有看走了眼,此人武功应该更在那老妇之上!” 上官英先哦了一声,跟着又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灰衣文士在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已在门口一个空位上随意坐了下来。 一名店伙上前哈腰赔笑道:“大爷用点什么?” 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淡淡地道:“等一等再说。” 店伙以为他在等人,于是应了一声是,便转身走了开去。 三小同时发觉,此人可能根本不饿,从他不时向厅角飘去一瞥的举动上看,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那位老妇身上。 这样过了没有多久,厅角那位青衣老妇等得一名伙计从身旁走过,手一招,就此算清店账,同时提起桌上那只青布包裹,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青衣老妇快走近灰衣文士身边时,大厅门外,突然有人厉声高呼道:“上官云鹏,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呼声高昂凄厉,全厅食客为之动容罢箸。 “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呼声起自街左,经过厅门外,于街右拖着尾音消失。 天目神童惊疑不定地望望上官印,又望望上官英,上官英双目攀亮,单掌一按桌面,便拟循声追出。 上官印脸色微变之下,星目闪处,突然低喝道:“英妹且慢!”一声喝罢,已然迅速转脸向灰衣文士和青衣老妇望了过去。 紧接着,一个狂风暴雨的场面来了。 青衣老妇于第一声“上官云鹏”入耳,便立即愕然止步,脸色同时变得苍白异常,整个身躯也随之微微颤抖。 嘴唇颤动,梦呓般地随着呼声轻喊道:“上官云鹏!” 外边喊一声“上官云鹏”她也跟着喊一声“上官云鹏”,外边喊了五声,她也喊了五声。 最后,外面的呼声停止了,青衣老妇却倾身侧耳,目光发直,似在等待。 等着,等着,脸色愈来愈苍白,身躯也愈抖愈厉害,厅中近三百名食客,先后睹及其状,一个个不期而然地都从座中站了起来。 桌椅撞动声中,不闻一丝人语。 这期间,那名近在青衣老妇身侧三尺之内的灰衣文士,两手往背后椅背上一摊,神态反显得十分舒畅了。 门口柜上的账房先生暗喊一声不妙,下意识地伸手在面前一只算盘上一拨,就待招手呼近几名伙计上前采取措施,不意他情急之下那一拨,算盘珠子所发出的咯哒一声脆响,已然传去老妇耳中。 青衣老妇应声身躯猛然一震,突然狂喊道:“啊啊……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等等,上官云鹏。” 狂喊着,拔足便向厅外飞奔。 灰衣文士于身后冷冷说道:“这样就去见上官云鹏吗?应该先换衣服啊!” 三小相顾大讶,此人施的竟是武林上乘玄功霹雳震,此种在佛家称狮子吼,道家称行云唱的霹雳震,修为入化者,足可震聋启哑,普通人听来,近乎自语,但在受话者耳中,却不啻雷呜,三小均为奇人之后自然识货。 上官英双眉一竖,不禁大怒道:“不管此妇出身正邪,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伏着一身武功,存心竟这样卑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生满面,挺身便拟上前大兴问罪之师,上官印星目中闪光不定,这时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上官英,促声道:“事情才只开始,看下去再决定不迟。” 口中如此说着,脸并未转过来,两眼仍然钉在原来的地方,不稍一瞬。 厅中窃议已起,上官英声音虽大,却未为人注意,很显然的,灰衣文士那两句话,也一样没有听到。 可是,青衣老妇的反应就不同了! 去势猛挫,高喊道:“是呀!” 她在心神丧失之下,也不回头查看话是谁说的立即两手一拉,青衣包裹已被撕裂,从里面抖出一件红蓝相间的软绸披风,往身上一罩,胡乱打了个结,左拉右扯地顾影自怜了一番,说得句:“这样可以了。” 口喊:“上官云鹏……等等我……上官云鹏……”拔足舞臂,再度起步向厅外大街上狂奔而去。 现在,人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疯子!” “疯子!” “噢噢,原来是个疯子!” “看看去!” “看看去!” 在店家发呆的眼光中,数百名食客哄喧着蜂拥而出。 三小互相以目示意,这时顾不了许多,先后离座,杂在人群中走出楼外。 桂华楼前的这条街,是华阴城中最大的一条,这时,两边后檐下人头层叠,石子街心,却完全给空了出来。 八尺宽的街面,全留给一个人。 疯妇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返而复始,来回飞跑着,狂喊着。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你在哪里呀?上官云鹏!” 人层愈缩愈紧,街面则愈宽。 为什么呢?因为,疯妇奔跑如飞,速度渐跑渐快,披风两角,有如一只蝶翅翻飞,所有好事者都明白看的虽够刺激,性命还是一样要紧。 三小正仁望间,忽听身边有人问道:“喂,张三,刚才那几声上官云鹏,究竟是那个缺德鬼喊的?” 另一个声音答道:“有人说是胡赖皮。” 先前那人又问道:“胡赖皮人呢?他这么喊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声音答道:“谁知道?”声音一提,突然接道:“问他,你背后那不是胡赖皮吗?” 三小心头一动,连忙回头运目搜去。 只见一位留胡子、穿长衫,样子显得颇为尊严的中年人,正揪着一个肌肉结实,身穿破衣的红脸年轻小伙子责问道:“你怎想得起来的,胡赖皮?” 那被喊作胡赖皮的红脸小伙子畏缩地道:“我说,大爷,你先放手。” 中年人手一松,胡赖皮低头压着嗓门道:“刚才小的跟李二麻子他们在对门巷口推牌九,我做庄,正通吃了一把,突然有个人跑过来,拍了拍我肩头笑道:“唷,好粗的嗓门儿呀,小伙子。”我在兴头上便笑着回道:“嗓门儿么?华阴第一!” 那人左手一伸,笑道:“这个要不要?”小的一看之下,不禁暗喊一声:“我的妈!” 浑身一抖,差点昏倒” 中年人皱眉道:“他手上是什么东西?” 胡赖皮抖声道:“一只金元宝!” 中年人一怔道:“什么?你说什么?” 胡赖皮抖声重复道:“元宝,金的。”两手一比,接道:“这么大,跟年初五跳财神送的那只泥捏的完全一样。” 中年人忙问道:“元宝呢?” 胡赖皮低声道:“交给我娘了,过年来好讨媳妇。” 中年人吃惊道:“他给了你?” 胡赖皮点头道:“他给了我!” 说着,兴奋得满脸痉挛,双目中却如水面漂油花似地浮着一片亮光。 中年人一时没有开口,胡赖皮兴奋地接了下去道:“那人说,拿去,等半盏茶时间之后,在桂华楼门外高喊五声,上官云鹏。上官云鹏,听清了吗?喊得像找人救火一样,愈急愈高愈好,不然元宝我还要讨回来!” 胡赖皮还待再说下去,突然又有人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 “告诉我那人模样,这个也给你。”送在他眼前的,一团白花花,银的,一只银元宝! 胡赖皮眼角瞄上去,身边站的,原来是个镖师模样的紫险中年汉子。 紫脸镖师催促道:“快说,快说,那人生做什么样子。” 胡赖皮有如置身梦中,抖声说道:“穿的灰衣”刚说得四个字,掌心一凉,银元宝已然到手!紫脸汉子亦已挤去人群中消失不见。 这时疯妇已喊得力竭声嘶,奔跑之势却迄未稍缓。 就当三小到处找那位灰衣文士,在人丛中东张西望之际,耳边忽然有人冷冷说道:“喂,跑路带眼睛没有,朋友?” 上官印只觉脚下一软,原来踩了别人的脚背,正待赔个不是,目光一抬,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灰衣文士! 上官印未及有所表示,灰衣文士已轻轻一哼,向人丛前面挤去。 上官印不假思索,回头分向上官英及天目神童以目示意,立即如影随形地紧紧跟了上去。 甫与灰衣文士于最前一排并肩站定,疯妇正好又一度自街那端奔了过来。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第二声后面的鹏字出口,人已来至二人身前。 不意这时身旁灰衣文士目光一抬,突然冷冷接口道:“来,上官云鹏在这里!” 灰衣文士这声招呼,施的又是霹雳震无上玄功,左右闲人未曾在意,奔跑的疯妇却立即止步一声尖叫蓦地回身扑了过来。 那名红衣女子说的没有错,疯妇虽在病中,一身武功却未受到影响,这时她身形仅只微微一顿,便已凭一名内家高手的耳目直感,辨清了发话方位。 上官印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发生,暗呼道:“不好,此人大概把我误认为我父亲了。” 不过事已至此,分辨无从,索性心神一定,静以待变。 疯妇双目火赤,抢跨一步,我指灰衣文士吼道:“在哪里?快说!” 灰衣文士并不作答,只好整以暇地脸一偏,向上官印微微一笑,上官印又惊又怒,十指微握,已然提足一口天罡真气。 讵知他这厢甫将真气运起,灰衣文士却又迅速转开脸去,下巴一抬,同时从容不迫地向对街一指,静静地说道:“问那个人,那个长脸穿长袍的,他清楚!” 你道灰衣文士指证的是谁?对了,正是金鹰曹如冰! 疯妇人像风车般的身躯一旋,疾如脱兔,一跃窜去对街。 单指一点,厉喝道:“在那里?快说!” 金鹰脸色逆变,满眼狠毒地扫了灰衣文士一眼,口中却急急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他,他胡说八道!” 灰衣文士双目微合,带着微笑自语道:“差不多了!” 疯妇勃然狂怒,大声道:“说不说?”手指点着,又逼上一步。 金鹰脸色惨白,一面缩身后退,一面跳脚道:“我……我……我是真……真的不知道啊!” 疯妇咬牙叱道:“你不说,好呀!” 五指箕张,单臂一送,便往金鹰脸上抓去。 上官印虽与北邙三鹰毫无渊源,但念在北邙银须叟为人尚有清誉,父亲以前也曾约略提及,这时暗道一声不好,膝弯微曲,便拟上前解救。 不料身形甫动,右臂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同时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平静地说道:“事由我生,如有不当之处,等下算在我头上不迟。” 背后上官英冷笑着接口道:“且听他的,印哥,有我跟俊人弟在此,谅这厮也跑不了!” 灰衣文士皱眉道:“这厮?哼,该掌一千个嘴巴!” 上官英冷笑未已,对街突然传来一声惨嚎,金鹰临死挣扎道:“娘娘,我是,我是女子……”下文未说,人已气绝而倒。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惊呼四起,人潮骇然四散。 疯妇双手鲜血淋漓,这时展掌凝视了一下,突然双臂乱舞,雀跃而呼道:“血,血,血” 血字入耳,上官印、上官英忆及红衣少女不言,不由得同时心头一动。 聚神看去,但见疯妇双臂虚张,身躯忽然就地旋转起来,一面四下张望,一面不住喊道:“血,血,我的血,看到没有,上官云鹏?” 这时灰衣文士已在人潮汹涌之际,与三小一起退至桂华楼前,街道上,哪还有什么人影? 上官英皱眉道:“什么,她要找上官云鹏看血?” 灰衣文士仰脸淡淡接口道:“是的,因为她以为那是她的血。” 上官英噢了一声道:“对了,怪不得她说我的血” 忽又问道:“就算这是她的血,又能向上官云鹏证明什么呢?” 灰衣文士仰脸道:“你如不在乎,我就说。” 上官英瞪眼道:“我在乎什么?” 上官印星目微滚,忽然期期拦阻道:“别问了,英,英弟,等会儿再说吧。” 上官英翻眼道:“不行,你不准我问,这无异表示你已经明白了,那么请你说出来给我听!” 上官印脸一红,未及开口,灰衣文士已平静地接口道: “他能想得出来,你就想不出来吗?证明她是一名黄花闺女呀!” 上官英一呆,突然别开脸去,上官印向灰衣文士狠狠瞪了一眼,好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鲁莽?” 灰衣文士视如不见,仰脸干咳了一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英雄儿女,只要襟怀光明磊落,没有不可以听的话,也没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上官印暗惊道:“啊?他已看出英妹是女儿之身?” 旋又释然忖道:“他既能看出我们经过易容,要进一步知道这一点自也不难,而且他这几句话正气磅礴,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心中思忖着,两眼却一直没有移开过疯妇身上。 疯妇转了几个圈子,发现四周并未见到什么上官云鹏之后,身躯一定呆呆自语: “人呢?又走了?” 好像回答自己一般又接道:“看样子,我大概瞒不过他了。” 自语一阵,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喊着:“那不是我的错,相信我,上官云鹏,上官云鹏,相信我啊!” 一面信步狂奔,刹时于街尾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大街,只平静了短暂的一刻,人语窃窃,闲人们再度从四面八方向街心那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拢去。 上官印眼望尸身,脑中不期然映出北邙银须叟的身影,身心茫然。 上官英忽然退出一步,指着灰衣文士道:“不许走,现在请你说明身份。” 灰衣文士悠悠抬脸道:“我有向诸位说明身份的必要吗?” 微微一顿,微哂着又接道:“我还没有吃东西,你们虽然叫了酒菜,也还没有端上来,走?我会走到那里去?” 上官印哼道:“如你不说出嫁祸金鹰的正当理由,哼,哼!” 灰衣文士淡笑道:‘有死罪没有饿罪,一面吃喝一面说不好吗?” 口中说着,身躯一转,已领先向厅内大步走去;三小以目示意,随之相继举步。 灰衣文士入厅后,一迳走到金鹰刚才占坐的地方,于紧隔壁一张八仙桌上坐下,招手微笑道:“来来来这边坐,如我没有理,我会钞,否则就你们请客。” 上官英抢至上首坐下,一面冷笑道:“你就是身无分文,我看也没有多大关系。” 灰衣文士侧脸微笑道:“真大方,那么谢谢了。” 上官英哼了一声道:“说出名堂来,我们人多,付账乃属当然,如果说不出名堂来,会钞?哼,恐怕没有那么便宜!” 灰衣文士笑道:“最贵什么价值?” 上官英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人命价值相等。” 灰衣文士忽然摇头自语道:“这么说,我可划不来,便宜给那厮占去了!” 上官英两眼一瞪道:“那厮?那厮是谁?” 灰衣文士微笑道:“那厮者,非这厮也。” 上官英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嬉皮笑脸?” 灰衣文士点头道:“这次态度恶劣,但话中却有严肃意味,与刚才的一声这厮有别,掌嘴五百可矣可矣!” 上官英正待发作,上官印顿有所悟,忽然转向灰衣文士道:“阁下是说死去的那个金鹰?” 灰衣文士却笑向上官英道:“你如果将你的火气化为你这位兄长的聪明不好吗?” 上官英板着脸道:“金鹰杀了谁?” 灰衣文士轻轻咳一声道:“没有。” 上官英勃然怒道:“那么”恰好店伙过来,不得不暂时住口。 走过来的这名店伙似乎曾目睹刚才外边发生的一切,对灰衣文士显具戒心,这时一连躬了五次腰,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灰衣文士却从容挥手道:“好酒,好菜,选最贵的上!” 店伙如获大赦,忙不迭哈腰退去,上官英正要继续责问,厅外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人在人群簇拥下,大步跨入厅内。 走进来的,是一名七旬老者。 老者一身白土布褂裤,板带束腰,手托一根二尺来长的熟铜烟杆,须、眉、发、无一不白,一副脸色却比四九天气还要阴寒。 谁?北邙掌门人,银须叟聂敬秋! 闲人们一齐于门口止步,银须叟精目微扫,立即冷哼一声,大踏步向三小这一席注目走了过来。 上官英惊疑地道:“这人是谁?” 上官印及天目神童不及回话,双双一声惊噫,同时长身而起,正要离座上前加以缓冲,灰衣文士已突然冷冷说道:“没有你们的事,都替我坐下。” 上官印与天目神童互瞥一眼,虽未如言坐下,却也未再有所举动。 银须叟于五步之外站定,目光在三小身上约略一带,随向灰衣文士冷冷说道: “在下北邙聂敬秋,成全敝派金鹰的,就是尊驾么?” 灰衣文士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没有错。” 接着也缓缓站起身向远处一名端着一壶酒的店伙喊道:“是我们的酒么?为什么不送过来?” 店伙一抖一颤地走过来双手将酒壶奉上,灰衣文士伸手接过,同时以空着的左手向前一指,平静地说道:“这边请,这边就是贵派那位金朋友刚才预定的席次。” 脸一偏,又向三小问道:“我说的没有错吧?” 三小惑然地点了一下头,灰衣文士又向两眼不住翻滚的银须叟注目缓缓说道: “我可以声明一下,这三人与我并无亲故,等会儿他们也许会自动向你表明身分也说不定,你如不相信,还可以先向店家打听一下。” 银须叟朝桌上四副端放着的碗筷瞥了一眼,一语不发。 灰衣文士走上一步,也向桌上打量了一眼,抬脸问道:“贵掌门人在这一席上,应坐那个位置?” 银须叟哼了一声,仍然没有开口。 灰衣文士打量着道:“这是散座,照一般情形而论,应以西南为尊,坐这一边,大概不会错的了。” 灰衣文士这番举动,看在上官印等人眼中,愈来愈觉莫明其妙。 灰衣文士口中自语着,像要敬银须叟一杯酒似的,随手自西南一边,将那只高脚瓷杯取在手中。 迎着灯光微微一照,似嫌不洁净,又自另一边取另外一只。 同样一照之下,双眉一皱,忽又放回。如此这般,四边四只酒杯一一取起又放下,竟无一只合他心意的。 上官英向上官印轻声说道:“他要酒杯也许另有原因,你那只如果干净,何不给他送去?” 灰衣文士回头一笑,好似对上官英态度的转变,大感安慰。 笑容稍展即敛,忽然转脸过去向银须叟注目道:“北邙有三鹰,这里放着的,也是四副碗筷,另外二鹰呢?” 语气中,似乎透着一种急于得到回答的迫切之意。 银须叟顿了一顿,这才哼着冷冷说道:“凶手虽有主从之分,但那疯婆子血染双手,也应该交出个公道。” 灰衣文士哦道:“追疯婆子去了?” 接着注目又问道:“另外二鹰叫什么名字?” 银须叟这次只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上官印目瞥天目神童,天目神童轻咳着说道: “二鹰叫银鹰胡俊彦,三鹰叫铁鹰郑东平,刚才死的是首鹰,叫金鹰曹如冰。” 灰衣文士向空席扫了一瞥,忽然回头向天目神童道:“二鹰与三鹰,二人的武功那一个较高?” 天目神童望了银须叟一眼,期期答道:“二鹰名分虽在三鹰之上,但据我所知,武功却似乎是三鹰较高。” 微顿又接道:“就像二鹰也比首鹰较高一样。” 灰衣文士颇感意外地道:“原来是这样的。” 说罢,摇摇头,轻轻一叹,眼光再度望向空席,像跟自己说话一般地又说道: “金鹰坐在那一边,那么,依此类推,银鹰便应该坐这一边,铁鹰坐这一边了。” 脸一抬,又向银须叟注目道:“追疯婆子如不是由贵掌门人下令,那一定是由铁鹰所建议,是吗?” 银须叟一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 灰衣文士又是轻轻一叹,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 灰衣文士又是轻轻一叹,忽然自南向位置上取起那只高脚杯,满斟一杯,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有话再说,请贵掌门人先干一杯酒。” 银须叟仰脸冷笑道:“朋友要喝可以自便,老夫谢了。”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也未勉强,脸一偏,忽向天目神童喝道:“身边有银子没有?拿块小的来!” 天目神童自语道:“人算不如天算,结果还是我先破财。” 上官英嗤了一声道:“我替你出了如何?” 灰衣文士冷冷地道:“不行,要他的。” 上官英掩口笑道:“爱莫能助,抱歉,抱歉。” 天目神童缩肩苦笑,同时自腰裤中掏出一块碎银,这小子不知是真穷还是假穷,托在掌中的一块银子总共才只黄豆大小,重不及三分,却沾满汗渍,暗得像瓦屑,一点银子的光彩也没有。 狭眼分向上官印上官英扮个鬼脸,掌心一低,便拟丢出。 灰衣文士目光一扫,笑骂道:“舐舐干净!” 天目神童二指一夹,便往衣袖上擦去,灰衣文士又喝道:“不行,放在嘴里,用舌头去舐!” 天目神童面有难色,上官印忽然轻声道:“照办,傻人。” 这一声亲切的吩咐,远比灰衣文士的命令有效多了,天目神童一声:“既然小叔台这么交代,就照办吧!” 眼角一挤,仰脖将银子丢入口中。 腮板一阵鼓动,先吐出银块,再吐一口水,才待弹出时,灰衣文士又笑喝道: “现在可以用袖子擦擦了!” 上官印、上官英均忍不住发笑。 天目神童将银块在衣袖上狠命地擦了一阵,侧目自语道:“再见了,我的银子!” 白星一闪,蓦以重手法暴弹而去。 这小子好不狡猾,不知是真舍不得银子,抑或是心存委曲,出手不但不打招呼,且还先以自语弓!住众人注意,小子不愧为丐帮五结弟子,黄豆大的碎银出手,居然划空呼啸,带起一片丝丝破风之声。 银光如电,疾奔灰衣文士肩耳之间。 他打去的方位,看起来礼貌之至,其实却是一个人在仓促间,举手最难及之处。 银须叟微微一怔,好似暗讶:“这汉子貌不惊人,这一手之疾劲灵活却已至极至,老夫以三根亮银镖知名武林,当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哪知道,这汉子别说武功不比他弱,就是辈分和名气,也一样不在他之下呢。 上官印、上官英双双脱口惊呼道:“傻人,你?” 惊呼未已,灰衣文士已点点头,一面捏住银块,一面注目说道:“很好,很好,我正在猜忖你这小子的来路,想不到你小子竟自动报了名,原来是萧老化子的徒弟。” 银须叟又是一怔,讶忖道:“天目神童,怪不得了。” 天目神童却喃喃说道:“想不到银子会自动拐弯,如给师父知道了,不揍人才怪。” 众人一凛,这才想及忘了注意灰衣文士接银子的手法。 上官英睁目道:“你说什么?银子自动拐弯?” 上官印笑骂道:“听他鬼扯”天目神童嘴一嘟道:“不然怎么说,如说我手劲太差?那只有被揍得更重!” 上官英哑然一笑,忙向灰衣文士望去。 灰衣文士捏着银块,向银须叟晃了晃道:“这银块曾被人放在口里,你大概已看清楚了吧?” 不待银须叟有所表示,二指一松,银块滑落杯中。 泡花泛涌,嗤嗤一阵响,一杯微黄色的美酒,顿呈墨黑,酒变了色,三小变了色,银须叟也变了色,变得同样难看。 灰衣文士缓缓抬脸说道:“我的目的是要那疯婆子给大家看看,贵派的事,本用不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管,总因那疯婆子病后不杀人见血不能清醒,所以说,贵掌门人无须怨我,也不必怨我,一切都只是一次巧合罢了。” 口中说着,又将另外三只酒杯一一注满酒,一一加以试验,结果两杯有毒,两杯无毒,灰衣文士指着又说道:“看到了吗?有问题的是酒杯,假如贵派纪律严明,一向坐立有序,从方向判别,要是你与另外二鹰早来一步,另一个遭毒手的,便是三鹰中的老二,银鹰胡俊彦。” 银须叟银眉簌动,双掌紧握,全身颤抖。 灰衣文士轻轻一叹,又接道:“所以,在我查看了四只酒杯,发现两只杯子有毒两只杯子无毒之后,我才发现,被谋害的人是二个,凶手也是二个,问过另外二鹰姓名之后,我得知另一凶手可能是第三鹰郑东平,因此我又有一种设想,你们到达时,可能已在外边打听过金鹰被杀的经过,三鹰情虚,他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建议你,由他跟二鹰去追疯婆子,因为这种命令你不会下的,你是明理之人,你在知悉真象之后,要找的,应该只有一个我。” 微顿,又叹道:“可惜你一时不察,却被那恶徒蒙混了。” 银须叟一声怒吼,转身欲奔,灰衣文士忙止住他道:“来不及了,这是出人意外的,三鹰既比二鹰武功高,又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其后果自不难想像,你等会儿能找着二鹰的尸首,也就不错了。” 银须叟脸色一黯,不禁老泪纵横,仰天悲呼道:“曹如冰,郑东平,兄弟,兄弟,我聂某人待你们不薄啊!” 灰衣文士冷冷说道:“这不是待遇厚薄的问题。” 银须叟悲声一收,突向灰衣文士抱拳一躬道: “两贼此举系受何人指使,如蒙指点,聂某与胡俊彦,生死俱感!” 灰衣文士摇头道:“我只觉得此事应有幕后,但也不能说出究竟,这次我能及时伸手,实也出于偶然。” 手向三小一指道:“他们三个都知道。” 天目神童脱口道:“怪不得你从金鹰座前经过时说了句:“好香的酒啊。”那时金鹰面前有酒杯却没酒壶,我们一直奇怪,想不到你已有所发现。” 灰衣文士淡淡说道:“我在门口见他在杯中放东西,就已留了意,待走近时,他朝我看着,又情不自禁地以眼角掠着面前的酒杯,我还能猜想不出么?” 银须叟阴寒脸色如铁,蓦向灰衣文士抱拳道: “大恩容缓图报,老朽告别了。”一揖转身,颤巍巍地大步出厅而去。 灰衣文士目注银须叟背影,冷笑道: “想知道内情?哼,知道内情后,恐怕你这把老骨头三天也活不下去了呢!” 口中说着,一面慢慢转身坐了下去。 上官英注目道:“这种阴谋的幕后人是谁?那么你是知道了?” 灰衣文士侧目微笑道:“崇拜我么?” 上官英冷冷笑道:“崇拜你,为你担忧!” 灰衣文士微讶道:“忧从何来?” 上官英冷笑道:“别人家知道了就有生命之险,你知道得这么多难道就独能太平无事不成。”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道:“应该这样说,就因为如此,有些人将要寝食难安了!” 上官英一怔,哼道:“好狂!”眸珠数滚,终于忍不住矜持地仰脸向天道: “能告诉我们吗,我们自信不怕任何麻烦。” 她这样说话,纯因她满以为对方可能推托,讵知灰衣文士微微一笑,即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们应该也听到了呀!”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听到什么?” 灰衣文士轻哼道:“那金鹰目前的身分,他在临死那一刹那,自己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上官英向上官印瞟了一眼,好似问:“我没有留意,你呢?” 上官印想了一下,摇摇头,自语道:“我所听到的,他好像说,娘娘,我是,我是女子。” 又摇了一下头,皱眉接道:“从这两句话里,仅能确定金鹰好像认识疯婆子,且对疯婆子深为恐惧,至于最后女子两字,我怕我是听错了。” 天目神童忽然叫道:“没有听错,没有听错,我听到的也是女子两字。” 灰衣文士侧视着天目神童,轻哼道:“假如没有听错,女子两字何解?人家还留了余地,拖了个尾巴你却说得如此肯定,这样心浮气躁,如向你那老花子打个小报告,不摘掉你小子一个法结才怪。” 天目神童脸色一变,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印,上官英均为之忍俊不禁,上官印笑了一阵,脸色一整,向灰衣文士注目问道:“那么我们都听错了?” 灰衣文士摇摇头道:“错倒没有大错。” 上官英咦道:“女子?金鹰不明明是个大男人么?” 灰衣文士两眼一瞪,微愠道:“谁说金鹰不是大男人的?容我将话说完再插嘴好不好?” 上官英也双目一瞪道:“你别这样吞吞吐吐的,说快点好不好?” 第九章 真假凤凰 上官印星目滚动,忽然脸一扬,笑道:“我可想出来了。” 上官英眼中一亮,喜哦道:“真的?”随又嗤之以鼻,故意沉下脸来道:“你呀?哼哼!” 哼声未绝,人已迫不及待地偏脸去望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意气飞扬地睥睨着漫声道:“他说他想出来了,阁下相信吗?” 那神气却不啻说:“怎么样?还卖不卖关子?老实告诉你吧,刚才也不过是逗逗你而已,人才呀,嘿嘿,咱们可有的是!” 灰衣文士逆目淡淡一笑,哼道:“说穿了,原无神秘可言,到现在三个人之中才有一个人想出来,而且那个人还不是你,有什么好神气的?” 旋即转向上官印,点点头道:“好,说来听听着。” 上官印微微一笑,说道:“我想我们可能错都错在将女子的子字,少读了一个宝盖。” 上官英怔了证道:“子字加宝盖?那不成了‘字’么?” 灰衣文士侧目微哂道:“谁说不是?” 天目神童注目接道:“那么金鹰在女子底下,想喊而没有来得及喊出口的,莫非是个某某号的数字不成?” 灰衣文士轻哼道:“这还用得着问吗?” 口中说着,衣袖抖处,呛哪卿一串轻响,已在桌面上洒下了四枚金属薄牌。 四枚金属片,色分黄、白、橙、灰,系以金、银、铜、铁分别铸成,质地虽异,大小却是一样,状若鹅卵对切,俱是椭圆形。 四枚金属牌,整齐地排列着,向上的一面,均现着一个隶体大字。 灰衣文士以手一指,冷冷笑道:“看清楚了没有?排在女字下面的,便是这四个字!” 三小看清之后,不禁齐声讶呼道:“一、统、武、林?” 灰衣文士冷冷一笑,举袖微拂之下,四枚金属圆牌便如枯叶迎风,飘飘然。 出人意外的,掉转来的另一面竟是光板一片,什么也没有! 三小互望着,相顾愕然,灰衣文士目光一扫,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看不出它们只是一组样品吗?” 上官英眨眼道:“这些东西那儿来的?” 灰衣文士淡淡答道:“这种手艺,除了长安四海铸造厂之外,普天之下还能找出第二家来吗?” 上官英忽又问道:“你得到的就这么多?” 灰衣文士哼道:“除了我,谁还有?难道还不够多不成?” 上官英忙接道:“既然你得到的只是这四块牌子,那么你凭什么能知道它们上面还有别的字呢?” 灰衣文士悠然反问道:“一统武林四字,语气够大,却不完整,试问,谁将要一统武林?” 上官英轻轻念得一句:“女,一统武林。”脸一抬,茫然又问道:“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语气也不完整呀!同时,你又凭什么断定一统武林之上,一定是个女字的呢?” 灰衣文士微愠道:“谁告诉过你上面只有一个女字的?” 上官英不服道:“那么……”一语未完,灰衣文士眼角偶飘,突然脸一仰,冷冷接道:“看门口吧,进来的这一群,他们的身份便属于女字上面的一个字!” 原来这时的大厅门口,于灰衣文士发话之际,已相继走进四人。 四人身材虽然不同,穿着却是相同的灰布长衫,年龄也极相近,约在四十至五十之间。 第一个身躯魁伟,第二个身材适中,后面二个,一个矮胖,一个高瘦,四人在面部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个个双目如电,令人望而生畏。 三小目光至处,天目神童首先低声惊呼道:“四大天魔!” 上官英一声噢,口中轻念着:“魔女……一统武林?”猛然回过头来道:“怎么样?现在完整了没有呢?” 灰衣文士漫应道:“是的,只差一个字了。” 三小相互点点头,彼此之间,均已约略有所领会。 就在这时,灰衣文士忽又轻轻一咳,冷冷接着说道:“好了,现在是一个字也不差了!” 三小同时一怔,大感莫明其妙,天目神童偶尔回头,忽然咦了一声道:“什么? 她也来了?” 上官印、上官英循声望去,只见厅外这时又走进一人,竟是那个谜样的红衣女子。 灰衣文士冷笑道:“就是她。”轻轻一嘿冷笑着又接道:“要是我猜得不错,到目前为止,她的身份可能是天字第三号。” 上官英恍然大悟,噢道:“对了,天魔女,一统武林!” 眸珠一阵转动,忽又问道:“什么?你说她是天字第三号?难道她的身份还在四大天魔之上不成?” 灰衣文士哼道:“废话!” 天目神童又问道:“天魔女是天字第一号自无疑问,那么一三之间的天字第二号又是谁呢?” 灰衣文士侧目哼道:“知道了又待如何?” 天目神童双眉一皱,先朝上官英吐了吐舌头,又向上官印扮着怪脸笑道:“你不如也说上一两句,独善其身,岂不显得太不够意思?” 上官印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她一个人来,蓝衣秀士怎的不见了?” 上官英轻轻一哼,冷笑道:“我就不相信你知道,哼哼,装腔作势!” 上官印一声轻啊,脸色随变,张口欲言,眼瞥上官英,一咳而止,上官英撤了撤唇角,冷冷地一笑,正待要说什么时,灰衣文士突然身躯一直,向上官英注目道: “蓝衣秀士去了那里?” 上官英下巴向上官印一抬道:“何不问他?” 灰衣文士立将目光移向上官印,上官印觉得这事也无掩瞒必要,便将与上官英化妆祖孙车夫,隐约听得红衣女子如何指使蓝衣秀士提前往华山,似对金剑丹凤有所不利的经过,择要地说了一遍。 红衣女子进厅后,并未与四魔招呼,站在门口四下一阵打量,仿佛有所物色而结果一无所得似地,这时正移动着轻盈俏步,走上楼梯。 灰衣文士倾神听毕,脸一抬,突然问道:“你们现在歇在那里?” 天目神童抢着答道:“敝帮此间分舵,就在这后面,一点点路,出门右拐,以前的关帝庙。” 灰衣文士手一挥,沉声吩咐道:“快回去,我马上就到。”微顿又接道:“别忘了,准备一些易容工具。” 三小出了桂华楼,走没几步,跑在最前面的上官英,突然止步回身,向上官印惊疑地张口问道:“你有没有发觉?” 上官印点点头道:“早发觉了。” 天目神童忙问道:“你们打什么哑谜?” 上官印左右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我们忽然发觉,这位灰衣文士,与晨间跟你提及的那位黑衣蒙面怪客,原来是同一个人,知道么?” 三小回到关帝庙,关帝庙内,已有一人先他们而到。 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就是刚在桂华楼分手的灰衣文士。 灰衣文士一见三小,立即向上官印吩咐道:“将你常穿的衣服鞋衫,最好是金剑丹凤与蓝衣秀士都见过的,取一套出来。” 上官印取出后,灰衣文士一指上官英道:“交她换上。” 上官印与天目神童均甚纳罕,上官英却高兴十分,嘻嘻一笑,捧衣放内,不消片刻,已然换好走出。 灰衣文士从上官印手中取过易容箱,向上官英招手道:“这边来。” 两人进入偏殿不久,再度出现时,后者已易钗而弁,变成了一位身着黑绸长衫的翩翩少年,上官印! 天目神童瞠目惊呼道:“好像啊!” 上官印摇摇头,喃喃说道:“我的易容术,原以为是一人之下,真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位比我高明。” 灰衣文士哼道:“比你高明?这句话由你老子来说还差不多!” 天目神童偏脸低声道:“真的,他比你爹究竟如何?” 上官印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开口,灰衣文士转身朝上官英上下端详了数眼,脸色一整,说道:“你们兄妹两人相处已不止一两天,别的顾虑没有,只是修养方面,他那种温文谦恭的气质你可得时时检点,知道吗?” 说完,手一挥,催促道:“不早了,快去吧。” 上官印如梦初醒,忙问道:“去那里?” 上官英躬身含笑道:“报告大哥,照顾大嫂去也。”一揖到地,斯文而沉稳,上官印呆了一呆。上官英朗声一笑,有如轻烟一缕,人已腾身飞上前殿殿脊,转眼于暮霭中消失不见。 灰衣文士目注上官英背影逝去,悠悠转身,将上官英留下的那支奇缘剑递到上官印手上,道:“她的剑,暂时由你保管,现在你们两个随我到里面去,我有两句话交代你们。” 华山莲华峰顶,金龙大厅内,灯火辉煌。 由于两天后的八月十五,第五届武林大会将在华山举行,华山今天接待了自上代掌门人神剑白羽灵退隐后十年来,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位嘉宾:昆仑本代掌门人,蓝衣秀士蓝灵飞! 宾主对坐,盛筵初张。 坐在宾位上的蓝衣秀士,一身天蓝儒服,头罩秀士巾,额嵌天蓝猫眼玉,神采飞扬,英姿飒爽。 坐在主位的金剑丹凤白嫦娥,今天穿的是一袭雪白宫装,胸前缠着一朵淡红梅花,于灯光下,越发显得凤仪万千,端装雍容。 站在蓝衣秀士身后的,是四名青衣小婢。 站在金剑丹凤身后的,则有“华山五君子”之称的华山五剑,那华山五剑穿着传统的黑衣长衫,腰悬长剑,他们五人论辈分虽在金剑丹凤之上,但在今夜这种场合下,席上却没有他们的坐位,这是两大名门之间,掌门人接待掌门人的无上隆典,无可谦让,无可僭越。 三十名佩剑的三代弟子,传酒递菜,进退合仪。 主宾相互敬过三杯之后,金剑丹凤一面举著相让,一面含笑说道:“蓝掌门人单身驾临,实在敝派意料之外,贵派七贤!如何未见同来?” 蓝衣秀士脸色微微一变,忙笑道:“七位师叔他们闲散惯了,我也无法勉强,只好随他们意思了。” 金剑丹凤回头向身后望了望,嫣然一笑道:“我这五位叔叔,何尝不也一样。” 华山五剑闻言,手臂一直,一致肃容垂首,蓝衣秀士目光微闪,忽然笑说道: “白掌门人,请五位老前辈一起坐下来叙叙如何?” 首剑立即躬身接道:“谢谢蓝掌门人,过了今天,老朽们理应奉陪。” 蓝衣秀士深深知道,此席一散,非至武会举行,他将决不可能再有与金剑丹凤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是彼此间的地位使然,无关私人情谊厚薄,但今天的他,由于负有特殊任务在身又必须克服此一困难不可,故所以邀五剑入座,意欲破除常规,造成和合气氛,诅知华山素重礼仪,五剑谁也不敢逾矩。 蓝衣秀士表面上虽在含笑说道:“那里,那里。”心下却不禁沉思道:“看样子良机不再,也只有单刀直入一途可循了。” 于是,脸色一整,向金剑丹凤正容说道:“蓝灵飞来此途中,曾意外地遇着一人,并受托一事,白掌门人猜猜看,此人是谁?” 蓝灵飞沉吟不语,眼光缓缓移向金剑丹凤身后的五剑,故意露出一副犹疑的神色,好似说:“为难的,此地却非说话之处。” 金剑丹凤秋波微展,已然明白了对方心意,五剑因为低着头,以至听到客人的话,却没有看到客人的神色。 金剑丹凤点点头,正待要说什么时,大厅门口,突然走进一名佩剑弟子。 那名佩剑弟子腰身一躬,朗声说道:“三代弟子赵振纲,前山值日巡守,现有自称上官印之上官少侠一名求见,请掌门人示下。” 蓝衣秀士一声暗叹,忖道:“完了,这一来更困难啦!” 金剑丹凤双目一亮,轻念道:“他,他这么早就来了?”脸色稍稍一整,向身后五剑吩咐道:“五叔传令,请!” 排末的第五剑躬身一诺,身躯半转,高声道:“掌门人口谕:请!” 不一会,在先前通报的那名佩剑弟子引导下,一名剑眉声目、身穿黑绸长衫,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口角含笑,从容走进大厅。 上官印目前只好如此称呼,的出现,相映之下,蓝衣秀士的英俊仪表,立即为之黯然失色。 五剑注目处,首剑轻叹道:“当年老朽所见到的千面侠,就是这个样子,三十年的时光,如行云,如流水,我们这一群,算是白活了。” 金剑丹凤双颊彩霞隐泛,人已盈盈离座起立。 蓝衣秀士双眉微微一皱,只好也跟着站了起来。 上官印紧跨两步,双拳轻轻一举,朗声道:“白掌门人好,蓝掌门人好。” 金剑丹凤微福答礼,一面指向五剑道:“这是白嫦娥的五位师叔。” 上官印垂手一躬,朗声道:“华山五君子,高风亮节,家父曾一再提及,今日得觑雅颜,晚辈三生之幸也!” 五剑一致躬身道:“上官少侠好说,老朽等愧不敢当。”五剑的语音,说时均微微显得有点颤抖。 千面依上官云鹏,名列十二奇绝,虽然丐侠仙名位相等,但细论起来,千面侠实比追魂丐、迷糊仙辈分高。 华山王剑及神剑白羽灵六师兄弟之师,华山第十三代掌门金龙剑常天弟,与追魂丐肃振汉由于志趣相近,曾订人拜之交,详加推算,上官印不但不是五剑的晚辈,且比五剑高出半辈有余。 尤其上官印对“金剑丹凤”及“蓝衣秀士”两位掌门人仅以常礼相见,但对五剑却反用了行觑见之礼,这种世家后人,对长者异常的推重态度,五剑人非草木,又怎得不为之深深感动? 五剑还毕,首剑招手唤来两名三代弟子,意欲为上官印添置座位。 金剑丹凤轻轻摆手止住,含笑说道:“全撒,重整一席。” 首剑微微一呆,旋即俯身自责道:“老朽一时昏聩,尚望掌门贤侄不以为意才好。” 金剑丹凤向另外四剑微微一笑,说道:“嫦娥将来如被大师叔宠坏了,四位师叔可要做个见证啊。” 四剑闻言,相顾莞尔。 蓝衣秀士心中暗忖:“金剑丹凤眼界素高,独对这位千面侠的后人这样礼遇,宁非怪事?这是怜恤?还是真正的敬重?” 上官印于照面之下,已暗骂过一句:“果然会做微笑,你这妮子!” 及至发觉金剑丹凤言词委婉,态度真诚,一举一动纯出于自然,丝毫不见做作,又不由暗暗佩服:“连我都渐渐有点喜欢她起来,怪不得他……”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令她无法再想下去。 不过,这一件事,她可已毅然作了决定,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安全! 在首剑指挥之下,新的酒席迅速排好,蓝衣秀士和上官印对坐,金剑丹凤面里背外,打横相陪。 寒暄重新开始,金剑丹凤向蓝衣秀士敬过洒后,立即偏过脸来,向上官印含笑说道:“敝派的那支金剑令符,白嫦娥也查过了。” 上官印一怔,脱口道:“金剑令符?”话出口,猛然忆及上官印传书蓝衣秀士之举,忙道:“是的,是的,结果如何?” 金剑丹凤暗忖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比以前爽朗,神智却反而有点不清不楚,难道刺激过度不成?” 本就显得有点异样的情感,这时又渗入了一丝丝姐弟的怜惜之情,这种怜惜一方面令原先那种无以名之的情感净化,一方面却又矛盾更无形浓醇起来。 脸色一整,缓缓叹道:“在六派之中,恐怕敝派将是一个唯一的例外呢。” 上官英由于刚才一时大意,几乎露出破绽,暗暗警惕之下,神思清敏。 这时忙作讶异之态,注目问道:“怎么说?” 金剑丹凤修眉微皱,说道:“经查库籍,仅知该项金剑令符是由家师亲自配用,用途一栏,原有记载惟事后又经黑笔重重涂掩,文句已无法辨认,旁注小写一行云: ‘令符由本座赠出,后代弟子,见符如见本座,虽蹈汤赴火,亦不得推辞,至于受赠者为谁,无论符至何人之手,一律不许查究,华山第十四代弟子,白羽灵亲笔。’下附之年月,则远在二十年前。” 微徽一顿,皱眉接道:“上官少侠,你看这该怎么办?” 上官英想了一下,抬脸正容说道:“白掌门不必介意,您能做的,都已做了,这事我看还是以后遇上令师时,由在下当面请教好了。” 金剑丹凤沉吟着点点头,同时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缓缓转过脸去,又向蓝衣秀士含笑说道:“蓝掌门人刚才提及的一位什么人,蓝掌门人以为什么时候见告,才算恰当呢。” 蓝衣秀士口中说着:“这个,这个……”脸色不由得大为不自然起来。 表面如此,心底下却止不住暗骂道:“刚才当着五剑之面,我就表示不便说,现在平空又多出一个生人来,叫我说什么?你这丫头,真是年轻不解事。” 金剑丹凤淡淡一笑,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留寄以后有机会再说,亦不为迟。” 言下之意,大有:“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何必这样吞吞吐吐的?你不说,我也不听罢了。” 蓝衣秀士连忙赔笑道:“是的,是的……”一脸尴尬之色。 上官英暗哼道:“好家伙,看样子我还来得真是时候呢!” 虽然灰衣文士在为她易容时,曾一再慎重吩咐于她,只要监视住蓝衣秀士不生轨外行动,千万不可任性生事,可是,俗话说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那刁蛮脾气,本属天生,又岂是三言两语的告诫所能移改的? 这时她一见蓝衣秀士的那种暧昧神态,联想起他与红衣女子那夜的暖昧之情,不禁心头火起。 当下故意哦了一声,轻松地笑道:“蓝掌门人,您提到的,莫非就是前此一直跟您走在一起的那位红衣女侠吗?” 金剑丹凤怔了一怔,敛口俗言,秋波微剪,却又忽然转脸向身后的首剑道: “大师叔,会期日迫,您有没有在山下接待处增添人手?” 首剑微躬答道:“黄昏时分,已经交代下去了。” 师叔侄这一段对答,显然必要,可是,这一段不关紧要的对答,却给予上官英一种极深刻的印象。 她由衷赞叹道:“武功,她不如我,容貌,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但是,她这份高雅的涵养,就非我所能企及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上官英这样倔强无比的人,居然在短短时间中,会由嫉视之心而一变为景羡,且能如此虚心反省,也就够难得的了。 蓝衣掌门其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就他本身而言,当然也有他本身的难言之隐,一代掌门,毕竟有过人之处,刹那间的反常,旋即回复过来。 这时他淡淡一笑,悠然反问道:“自少林一别,上官少侠何时见过蓝某人?” 这一反击,技巧之至,奥妙皆在不言中,意思就是说:“我们人没有见过,你却说得如此活灵活现的岂不荒谬可笑?” 上官英暗骂一声:“你还强嘴?好哇!” 她本意不过想给对方来个当头棒喝,好叫对方不敢再转坏念头,谁知对方竟然牙关一咬,根本不认这笔账,这一来,上官英那还按捺得住?” 她也知道当双方各执一词时,态度之好恶,常为局外人引为评定理直理亏的依据,故所以心中虽然火冒三丈,表面上却淡淡一笑,缓缓说道:‘是的,来此之前,我们的确没有碰过面。’” 眉梢一挑,悠然接道:“不过,蓝掌门人还记得那车夫赵老大祖孙俩吗?” 蓝衣秀士脱口惊呼道:“赵老大祖孙……”上官英接口道:“洛阳到华阴,你们坐的就是他祖孙俩的马车,对吗?” 蓝衣秀士目光闪动,忽然笑道:“什么样子的一对祖孙?” 上官英气得几乎跳起来,暗骂道:“好,赖吧,姑娘不跟你来绝的,你这厮还不知道姑娘的厉害呢!” 于是,她先故作意外地唤了一声道:“什么,原来蓝掌门人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 蓝衣秀士原以为那车夫系上官印所伪装,这时一听对方语气,不由得又宽心大放。 当下做作地皱眉说道:“我可愈听愈糊涂,请上官少侠说明白点好不好?” 上官英暗哼道:“糊涂?糊涂别人罢了,说,还用得着你催?”于是,承接前面的语气,头一摇,叹道:“这样说来,那对祖孙也太可恶了!” 金剑丹凤是实心人,由于蓝衣秀士一再否认,而且神色掩饰得恰到好处,尚以为上官印所说的这一切可能根本与这位贵宾无关,这时也在注意地静听着。 在这种情形之下,蓝衣秀士想不问,也不可能了,他只好显出一副关切之情,问道:“怎么说?” 上官英又是一叹道:“世道日下,人心难测,看来也太可怕了。” 一番感慨,引集了二人的注意,然后方言归正传,目光一抬,接笑:“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中午,我到达华阴,在桂华楼打尖,隔邻桌上坐了个红衣女子,手托香腮,愁眉不展,好像有着重重心思一般,我见她一人坐着,面前却放着两副碗筷,正感纳罕,忽闻叱喝声起,一名年约二十四五,英俊无比的白衣青年左手揪着一个发白如银的老者,右手揪着一个年甫十六七的愣小子,气咻咻地大步走了进来。” 蓝衣秀士脱口喃喃道:“一名白衣青年?” 一官英不在意地接口道:“英俊无比,年约二十四五……”住口瞟了蓝衣秀士一眼,仿佛怪他不该中途插嘴似的。 蓝衣秀士歉意地笑了笑,笑得极不自然。 上官英轻轻一咳,接着道:“白衣青年旁若无人地将形似祖孙俩的一老一小,迳自拉到红衣女子面前手一松,指着老者喝道:“一字不许遗漏,说!” 蓝衣秀士脸色一变,上官英加重语气道:“不知是否因为做贼心虚之故,红衣女子脸色忽然大变。” 又咳了一下,这才继续说下去道:“当时,那名老者望了红衣女子一眼,低头颤声说道:‘是的……就是这位红衣姑娘……跟一位穿天蓝长衫的文士……洛阳到华阴……一直食宿在一起……她喊他灵飞……’” 蓝衣秀士脱口喝道:“胡说!” 上官英故作愕然道:“谁胡说,蓝掌门人。” 谁胡说?当然是那白发车夫,换句话说,也就是上官英胡说了! 因为,蓝衣秀士比谁都清楚,在车夫祖孙面前,红衣女子压根儿就没有喊过他一声名字啊! 可是,这一点他能提出辩解吗?当然不能! 一声掌门人,喊得蓝衣秀士蓦地清醒过来。 脸色红白了好一阵,这时嗫嚅着道:“对不起,上官少侠,我,我是说那红衣女子,她她不该……”及至想到说红衣女子“胡说”不妥当,立即无以为继。 上官英原抱的是打揉兼施政策,这时连忙解围道:“红衣女子不该怎样?那车夫的话一定可靠吗?唉,蓝掌门人也真是的!” 金剑丹凤也点头道:“是的,上官少侠这话不错。” 蓝衣秀士讪讪地道:“那么,后来呢?” 上官英接着说道:“红衣女子好似受着无尽委屈,泪流满面,只是一声不响。” 蓝衣秀士轻轻一咳,欲言又止。 上官英继续说道:“最后,白衣青年恶狠狠地朝红衣女子瞪了一眼,回头向白发车夫丢出一锭银锞,挥手道:‘没事了,赵老大,你们爷儿俩去吧!’车夫祖孙一走,白衣青年立即于红衣女子对面坐下,牙一咬,脸一沉,注目阴声冷笑道: ‘贱人,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蓝衣秀士终又忍不住问道:“白衣青年这样说话,他究竟是红衣女子的什么人?” 语音微颤,显然在抑制着一股嫉怒交织的激动。 上官英不在意地道:“说是夫妻,又不太像,大概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吧?” 蓝衣秀士眼中,有着一种燃烧之光,一掠而过。 上官英轻快地接道:“不然的话,红衣女子又怎会那样服帖?”热恋中的情人服帖的应该是女人吗?她不禁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蓝衣秀士道:“而红衣女子竟始终没有否认?”表面上虽装作一副不屑的怒容,内心却稍稍感到一点安慰,他想:“这样看来,她是真的爱我也不一定,要是如此,也实在太难为她了。” 上官英摇摇头道:“恰好相反!” 蓝衣秀士受惊似地脱口道:“她否认?” 上官英抬眼讶然道:“她不该否认吗?” 不是么?红衣女子不否认,事情岂不成了真的?在那种情形之下,红衣女子否认,乃属必然。同时站在他蓝衣秀士的立场,也应迫切期待这项否认才对,如今,他居然对红衣女子理所当然的否认感到意外,这该作何解释? 可是,话已出口,要想收回,已无可能。 总亏他人够机智,忙接道:“她,她到这时候才否认的确迟了点。” 微顿,又接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不管真象如何,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当着一名车夫面前吵起来,也不大像话,她否认得虽迟,但说出来的理由,令人听来,却颇为充分之至。” 蓝衣秀士忙问道:“她怎么说?” 上官英故意为难地道:“这个,这个……”苦笑着接道:“在她是理由,但对蓝掌门人来说,却似乎不太礼貌。” 这句话,不啻是对蓝衣秀士的一道命令:“非追究不可!” 可怜的昆仑掌门人,目光一注道:“没有关系,少侠,您说!”语气透着坦然异常,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上官英道:“那位红衣女子受逼之下,先是一阵哭泣,继而抬起泪眼,幽怨地诉说道:我说,你肯听吗?蓝衣秀士什么东西?无论武功、人品、或地位……他,他能跟你比吗?唉……想不到……你竟信了一名车夫……”说着,又哭泣起来,白衣青年余怒未息地追问道:‘这样说来,那车夫难道是我买嘱出来的?’红衣女子又气又怒地道:‘不是你买嘱的,难道就不会是别人买嘱的吗?’白衣青年怔了一怔,红衣女子接着说道:‘武会在即,各式人物云集,难保没有不知道你我身份的人,故意离间中伤我俩,也非全无可能,而你性子燥,正好受人……’又是一阵哭泣。” 上官英说道:“以后呢,我为了赶路,便没有再听下去,我离开时,红衣女子仍然在哭着,白衣青年则呆着一声不响,看样子也是不了了之吧?” 蓝衣秀士咬牙道:“可恶!” 他这一声可恶到底骂谁,可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只不过身处此境,这一声是非骂不可罢了! 上官英点点头叹道:“的确可恶!” 金剑丹凤身为主人,眼见客人谈话已告一段落,连忙含笑敬酒。 主宾三人,表面上二男一女,实际却是二女一男,二女本不擅饮,而蓝衣秀士经此打击,心情恶劣,因此不消一会,酒筵即近尾声。 底下可轮到上官英为难了,他受命监视蓝衣秀士,却不知道蓝衣秀士的真正目的何在,照道理,她应该设法和蓝衣秀士处的愈近愈好,可是,她对蓝衣秀士的印象恶劣异常,加以男女有别,万一主人安置他们共住一室,那该怎办?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大为着急起来。 酒席一散,金剑丹凤立将二人让进一间书房中用茶。 主宾三人由三名青衣小婢伺候着,五剑团大礼已成,均先告退,闲谈了一阵,金剑丹凤因见蓝衣秀士意味索然,便笑道:“两位远道辛苦,客房已整理就绪,这就请安息如何?” 蓝衣秀士忙应了一声好,上官英实在愿意就这样耗下去,但主人既已明白表示,也只好点了点头。 金剑丹凤命一婢掌灯带路,将蓝衣秀土亲自送出书房,回身正待相让,上官英脸一仰,装作观看壁间字画,同时传音笑说道:“我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金剑丹凤怔了一下道:“上官少侠问这做甚?” 上官英又传音笑道:“希望它与白掌门人的住处离得很近,也希望不要离蓝掌门人的住处太远。” 金剑丹凤又是一怔道:“为什么?” 上官英传音道:“白掌门人以为呢?” 金剑丹凤默然少顷,双颊忽然微微一热,传音低低说得一句:“少侠,你醉了……” 于是,手向青衣婢一挥,便出门而去。 上官英注目丹凤背影,暗说道:“醉的是你,我可清楚得很呢。” 她心中不期然一阵黯然神伤,直到小婢在身后轻声催促,这才回过神来,随小婢穿过三数道回廊,走进一间楼房,上官英推开窗户,向提灯小婢问道:“蓝掌门人住那里?”提灯小婢一指楼房道:“看到没有?有灯的那一间。” 上官英又问道:“你家主人呢?” 提灯小婢又朝东庙一指道:“那边。” 上官英皱了皱眉头,提灯小婢忽然以手掩口。 上官英道:“你笑什么?” 提灯小婢低头笑道:“少侠只顾问别人,也该看看自己住的这一间才对呀。” 上官英回头扫视之下,不禁,微微一呆,这间卧房虽只八席大小,但却布置得精雅异常,床,橱、桌、椅,一律红木制作,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壁间除了字画,还挂着笙箫名剑,画橱中更是整整齐齐的摆满了各种古版珍藉。 一呆之下,不禁脱口道:“华山竟有这等美好的客房?” 提灯小婢低头笑道:“没有!”掩口又接道:“不但华山没有,普天之下恐怕也难找出第二间这样的客房呢。” 上官英奇怪道:“这不明明……”一声哦,倏而住口。 少婢低道一声:“少侠晚安。” 顺手将纱灯往案头一放,含笑转身下楼而去。 小婢去后,上官英往床头一坐,喃喃自语道:“白嫦娥,白嫦娥,你让出了自己的卧房,说起来是为了讨好我。但我,我却恨死了你,你知道吗?” 口中尽管这么说,偶想及楼下东西厢房仅隔着一个宽不及五丈的院子,不由又一跳而起,藏身富后向下望去。 东厢房,灯火已熄,主人金剑丹凤显已就寝。 西厢房,一烛映户,烛光中一条身影来回缓移,不问可知,蓝衣秀士正在室中来回踱着,尚未上床。 上官英一口将灯吹熄,暗哼道:“好,姑娘陪你吧。” 于是,她也在室中来回闲踱起来,她知道,就算她能睡,也一样睡不着,这样消磨一夜也好。 不久,西厢房灯光也熄了,但上官英并未入睡。 她踱着不时望去西厢房一眼,这一夜,也许蓝衣秀士还睡过,上官英却彻夜未眠,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东方发白,华山晓钟,悠悠敲响,它驱走了别人的睡魔,却为上官英带来一股因心情骤然松懈的倦意来。 她欠伸着,喃喃说道:“第一夜,我对得起你们了……” 红日当窗,天气晴朗十分,书房中,一张四仙桌上排满精美早点,而三张座位上却只坐着两个人,一名青衣小婢三进三出,说的话,始终是那么一句,上官少侠仍然高卧未起。 蓝衣秀士因此身是客,内心虽然奇怪,表面上并无表示。 金剑丹凤先还皱眉不语,最后一次却忍不住向小婢问道:“上官少侠的房门敞着吗?” 青衣小婢道:“虚掩着。” 金剑丹凤道:“可以看到里面?” 青衣小婢道:“看不到。” 金剑丹凤微温道:“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少侠仍高卧末起?少侠乃世家子弟,很少作客在外,也许烙于礼数等候催请也不一定,你为何不叩门请安,顺便传达一声我跟蓝掌门人已在这儿等他?” 青衣小婢低头垂手道:“是的,婢子愚昧。” 上官英于朦胧中为一声剥啄之声一惊而醒,脱口叱道:“谁?”底下正想骂: ‘不知道你家姑娘刚刚睡下吗?” 门外已然有个细小的声音苦笑接口道:“少侠,你再不升帐,婢子可苦啦。” 上官英愕然翻身坐起,头抬处,朝阳耀目,不由得哑然一笑,忙高声道:“说我马上就来,你先去好吗?” 门外盆架上,面水已冷,上官英匆匆漱洗整修了一下,立即走下楼来。 楼下,那个昨夜为她提灯的小婢下低头含羞守候着,见她走下,一笑转身带路,来到书房,金剑丹凤首先欠身而起,含笑迎接道:“少侠好。” 秋波流转间,好似说:“说你醉了,如何?” 上官英微微一笑,同时与蓝衣秀士见了礼,三人约略用了点茶点,金剑丹凤笑说道:“趁现在还闲着,我陪两位出去欣赏一下华山风光怎么样?” 于是,金剑丹凤前导,主宾三人,相继步出书房,穿过金龙厅,走出门外。 华山金龙厅位于中峰莲花峰顶,遥视东西两峰,云烟中一如掌,一如足。此东峰名“仙人掌”,西峰名“巨灵足”之由来也。 宾主闲眺闲,上官英忽然指着隔洞一座平矮的峰头问道:“那座峰头上的平地,估计不下百丈宽阔,就是后天的武会会场吗?” 金剑丹凤点点头道:“是的,它便是华山有名的仰天平;下面有座天然湖,史书称为黑龙潭,沿湖有天然石室无数,居中南向之最大者,即道家所称之太极总仙洞。” 微微一顿,又接道:“大会之英雄馆和豪杰馆,就在湖之东西两边。” 英雄馆和豪杰馆,乃为历届武会分别安顿与会之“黑”“白”两道人物所设,白道人物前往英雄馆,黑道人物自投豪杰馆,由大会主人分别派专人接待。 上官英道:“那么介乎正邪之间,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的好汉行宫又设在什么地方呢?” 金剑丹凤也笑道:“不用说,当然是太极总仙洞了。” 蓝衣秀士突然向上官英微笑道:“上官少侠有兴趣下去参观参观吗?” 上官英反问道:“蓝掌门人有兴趣吗?” 金剑丹凤忙笑道:“两位想去,我却不便奉陪。” 蓝衣秀士沉吟道:“唔,想到是想去看看三处地方已经来了些什么人,为难的只是熟人太多……” 上官英暗哼道:“好主意!正好让你跟她单独相处是不是?” 于是,头一偏,笑道:“虽然没有人会认得我,但我想今天才十三,有分量的人物,大概不可能来得这么早。” 金剑丹凤神色一动,回头向远处伺候着的两名小婢高声吩咐道:“去请你们五叔祖到这里来,我有话问他。” 小婢反身入厅不久,五剑便如飞飘然而来至。 垂手微躬道:“掌门人有何差遣?” 金剑丹凤道:“截至目前为止,英雄、豪杰两馆,以及好汉行宫已到了些什么样人物?” 五剑从怀中取出一幅纸卷,展开注视着,缓缓说道:“英雄馆昨天到了少林,武当两派弟子各八人,今晨又来了青城双雄,豪杰馆第一名到达的是贺兰人杰贾子都,第二、三名是已故天山五天王的旧部,今晨又来了四人,年纪均在四十上下,身份不明,据大师兄猜测,可能是八荒四豪方面的前锋人物……” 五剑将贺兰人妖念成人杰,八荒四凶念成八荒四豪,上官英听了,不禁微微一笑。 五剑将纸卷一卷,抬脸凝重地道:“好汉行官到昨天为止,本一直空着,但由于今天一早,却来了两位非常人物。” 上官英、蓝衣秀士、金剑丹凤等主宾三人,闻言均是一惊。 金剑丹凤哦了一声道:“两位什么样的人物?” 五剑肃容道:“来人面目陌生,连大师兄及二师兄三师兄等三人都没见过。” 金剑丹凤道:“大师叔他们三位虽说见闻广博,但没有见过的武林奇人也并不是没有,这也算不了什么呀!” 五剑肃容说得一声:“是的。”旋即沉重地接道:“不过二人走进好汉行宫后的举动,却甚怪异。” 金剑丹凤道:“怎么呢?” 五剑不安地道:“掌门人知道的,三处地方内部均甚宽敞,除了一般客房之外,居中均设有上房三间,根据以往武会经验,那三间上房,只是一种象征式的存在,虽然他们系为三处人物中身份中殊者所设,但在以往,先到者向例均由最末的普通客房住起,即使住满,也从没有人敢冒大不韪,住进上房……” 金剑丹凤秋波微亮,似已约略明白。 五剑接着说道:“但是今天,这种已保存了四十年,先后经过了四次大会的惯例竟被那二人打破了。” 金剑丹凤轻轻一哦,正待要说什么,目光微扫,忽又住口。 原来这时候,首剑忽然赶至,首剑似乎已听到了五剑最后一句话,这时身形未稳,已然向金剑丹凤微躬接口道:“尚有更意外的事,现在要向掌门人报告。” 金剑丹凤讶然道:“更意外的事?” 首剑躬身答道:“是的,接到五弟的通知后,愚叔立即赶往查看,因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换下五弟,自己留在总接待处,准备慢慢察究,谁知五弟刚走,便又有一人往行宫走去,愚叔因行宫内正中一间上房已被先来二人合占,此事大犯武会之忌,便担心此人非易与之辈,而几名三代弟子,能力与经验又均极有限,一个应付不当,就要生出事端,所以忙自湖心接待台跃下,急急随后赶去……” 金剑丹凤注目接道:“结果呢?” 首剑摇摇头,吁了一口气道:“已经迟了一步!” 金剑丹凤失声道:“怎么说?” 首剑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吁出,定了定神道:“愚叔赶到时,身子尚未站定,一串大吼已然入耳:让开,让开,快,快,快……” 上官英、蓝衣秀士均是神色一紧,双目陡亮。 金剑丹凤强自镇定问道:“是后来的那个人说的吗?” 金剑丹凤秋波一转,忽然说道:“我知道了,先到的二人居然如言让出中间那间上房是不是?” 蓝衣秀士不禁失笑道:“真是虎头蛇尾。” 首剑摇摇头,轻声道:“不,蓝掌门人。” 蓝衣秀士轻轻一哦,目注首剑,却没有立即问出什么。 首剑又叹了一声道:“假如蓝掌门人不以为意,老夫敢说一句,先前那二人之成就,恐怕合六派掌门人之力,也非他们任何一人的敌手呢!” 蓝衣秀士啊了一声道:“老前辈不是说,他们最后还是将中间那间上房给让出来了吗?” 首剑点点头道:“是的,他们二人在听了后来那人的催逼之后,先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阵,然后对望着不发一语,很久很久之后,其中一个悠悠抬脸道:‘喂,你说怎么样?’另一个仰着脸,漫声说道:‘我看大概是非让不可了。’于是双双施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踱到左右两间上房中去。” 蓝衣秀士皱眉道:“后来那人有何表示没有?” 首剑也是眉锋一皱道:“表示?什么表示也没有,他见先前二人一走,口中自语着,知趣,知趣……进房一头倒下,立即呼呼大睡起来。” 金剑丹凤凝眸喃喃道:“这情形果然怪得很。” 目光一收,忽又向首剑问道:“此刻那边哪位叔叔在?” 首剑道:“掌门贤侄不必担心,此事发生后,愚叔深感本届武会有异往常,在前来报告之先,已吩咐二弟三弟四弟他们三人轮班巡守于接待台,须臾不离,愚叔现在顺便向掌门贤侄请示进一步安排。” 金剑丹凤似有所思,点点头,沉吟未语。 上官英心念一动,忽向首剑问道:“老前辈以前见过贪、鄙两叟没有?” 首剑摇摇头,坦率承认道:“没有。” 上官英拍手大笑道:“见风转舵,必是他们两丑无疑!” 首剑迟疑地摇摇头道:“老夫以为恐怕不是。” 上官英笑声一收,注目道:“何以见得?” 首剑虚心地低声道:“老夫虽没见过两丑本人,却听大师兄在时说过,两丑脸相与众不同,照面便可认出。” 上官英道:“对呀!两人年约六七旬之间,最好认的便是二人的眼睛,一个金鱼眼,一个三角眼对吗?” 首剑摇头道:“老夫说不是,正因为那二人不是这样子。” 上官英一怔道:“那么二人生做什么样子呢?” 首剑道:“如少侠所说,二人年纪看上去倒似在六十七十之间,不过二人的相貌却颇威严,一个微胖白发飘飘,一个高瘦,隆鼻,长颈,双目如电。” 上官英又是一怔,突然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他们两位!” 金剑丹凤一声哦,忙问道:“哪两位?上官少侠。” 上官英两根拇指并坚,大声道:“知道吗?两老。” 蓝衣秀士失声道:“两老?闲云叟。野鹤叟?” 上官英拍胸笑道:“不信下去问,错了我包!” 蓝衣秀士呆住了,首剑、五剑呆住了,金剑丹凤也呆住了! 十二奇绝中的两老居然出现,固属令人震惊,但现在四人惊奇的,还不是这一点! 那就是说,两老居然服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由于两老在武林中地位太过崇高,这种事,根本无法加以推断或想象。 那人该是谁呢?谁都不可能。 那么该怎么样假定,都不恰当! 上官英瞥及诸人此状,这才意起自己的遗漏,忙向首剑道:“噢,对了,我忘记问了,那么后来那人又生做什么模样呢?” 由于上官印乃千面侠哲嗣,年事虽轻,某些方面之见闻,却非六派中任何人所及,上官英这一问,诸人精神立即同时为之一振。 首剑连忙道:“那人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六旬上下,一身黑布衣服虽旧,却还干净,头发短而乱,好似一根根竖在头上,浓眉细眼,闪闪有光,胡髭根根见肉,一直连到耳根,背上背着一口黑布袋,虽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可断言,决不是任何兵刃,少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上官英一直倾神听着,愈听到后来,脸上神色愈为沮丧,最后深深一叹,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金剑丹凤失望地道:“连你,你也不知道?” 上官英很不耐愿地点了一下头道:“想不出来”牙一咬,恨恨地接道: “真想看看去。” 蓝衣秀士点点头,漫不经意地附和道:“这个我倒相信,见了面,少侠一定能认出他是谁来。” 当下摇摇头,缓缓叹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逼使那人露出一招……不过,这种事在武会之前……对地主华山似乎不太妥当……” 金剑丹凤忙笑道:“算了,算了,横竖也只剩下二天不到,又何必急于一时?” 上官英趁机下台,默然不语,蓝衣秀士一计不成,不由得微露失望之色,上官英看在眼里,寻思道:“这厮苦海不思回头,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总不是办法。” 目光一滚,已然有了主意,她记得早上下楼,沿回廊经过楼下庭院时,曾偶尔看到不远处有一盆与众不同的花草。 这时抬头向金剑丹凤笑问道:“白掌门人,我宿处的楼下院子里,东南角上的盆栽中,有一棵叶作羽状,色呈淡黄,黄中却又隐透一抹玫瑰浅红的菊花,这种有菊王之称的万寿菊,您是自何处得来的?” 金剑丹凤怔了一怔,秋波微剪,嫣然一笑道:“这么说来,紫鹃那婢子可就该打了,她一再说少侠高卧未起,原来少侠在院中看花。” 上官英摇头笑道:“你这样说,可冤屈了那位紫鹃姑娘了。” 金剑丹凤道:“不然你怎知道院中有盆万寿菊的呢?” 上官英道:“是昨夜睡前偶然发现的。” 金剑丹凤微讶道:“昨夜?你能在月色下辨出七八支外的花朵的颜色,隐约看出它是黄色尚有可说,那种似有似无的淡红玫瑰,就是白天也很难看出啊。” 上官英淡淡笑道:“在下有这份目力,白掌门人不信吧?” 蓝衣秀士忽然接口说道:“别说白掌门人,就是小弟……”显得极有修养地微微一笑,悠然住口,双目中却隐隐流动着一片嘲弄的笑意,好似说:“老弟,想在美人面前卖弄,像这样不嫌太离谱了吗?” 上官英所等待的,便是要他插嘴。 这时忙笑道:“蓝掌门人也不相信?” 蓝衣秀士缩肩一笑,没有开口,意思好像说:“这种事太过荒谬,就算我蓝某人捧你的场,又有什么益处?” 上官英淡淡笑道:“就现在试给两位看看也不妨。” 目光溜动,忽然指着二丈开外的一株柏树笑接道:“蓝掌门人,那株塔柏由下往上,约五尺高处,您看上面有什么异样没有?” 蓝衣秀士和金剑丹凤一致凝眸向塔柏望去。 注视好半晌,蓝衣秀士皱眉喃喃道:“我,我……”回头望望金剑丹凤,金剑丹凤缓缓摇了一下头,这才坚定地接道:“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上官英微微一笑道:“我却说有。” 蓝衣秀士张目道:“你说有,有什么呢?” 上官英笑道:“与其站着说话,何不一起过去看看?”右手一拍,摆出一个“请”的姿势。 宾主三人,开始往柏村走去,首剑与五剑,落后一步跟着。 三人原系并肩缓行,及至近前,蓝衣秀士忍不住心中好奇,不禁抢跨一步,拦在二人前面向树身上搜视起来。 金剑丹凤惑然地望着上官英,上官英仰脸不语。 蓝衣秀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回头道:“有?有什么?哈哈,上官少侠,您也未免太会取笑了。” 上官英悠然接道:“揭去树皮看看。” 蓝衣秀士一怔,笑声立敛,轻轻哦得一声,掌起处,一块碗口大小的树皮,立即应手飘落。 目光至处,一声噫,愕然倒退半步。 金剑丹凤右目一亮,连忙走上前去。 这时,白中透黄,树身上,五支细如牛毛的金针正成梅开五瓣之状并插着,五颗由树中泌出的汁液,正像五滴玉露似地挂在针尾,摇曳欲滴。 蓝衣秀士面色微白,喃喃说道:“七巧梅花针……七巧梅花针……这是传统中奇绝当年互斗的一种绝学啊!” 金剑丹凤素手一展一带,已将五枚金针以先天真气吸人掌中。 是的,这种金针,正是“七巧梅花针”,前此于长安芙蓉园中,迷糊仙古醉之已向上官印说过。 贺兰人妖门下一对男女弟子,便曾各被这种金针打瞎一目。 可是,谁又想到它是上官英的杰作呢? 上官英,现在的身份是“上官印”,“上官印”为“千面侠上官云鹏”之子,终南上官世家,向以“天罡真气’和“天罡三六式”知名武林,暗器一道,却从未有人提起过。 而且上官英自始至终就未离开诸人一步,金剑丹凤、蓝衣秀士均为当今武林之精英,就是首剑和五剑也是六派中有数之高手。五人相处于咫尺之间,上官英有所举动,诸人那有不能觉察之理? 要说是事先所为吧,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而且,树汁清鲜,针拔出,针孔立即焦黄,这正证明,五支金针事实上确是刚刚打中不久。 所以,这事谁也没有疑心到上官英身上。 由于诸人首先便撇开了这次近乎魔术性表演的主角,是以事体也就益发显得扑朔迷离、玄秘莫测起来了。 金剑丹凤手托五枚金针,怔怔然,如醉如痴。 蓝衣秀士不住自语:“这样看来……的确……上官少侠……蓝某人……可…… 可真是服了您了。” 金剑丹凤脸一抬,向上官英注目肃容道:“金针显系刚刚钉人树身,少侠既能有见及此,那么少侠当也发现此针出自何人之手了?” 上官英缓缓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心想:“既不方便明说,且这妮子身处危境而不自知,让她提高一点警觉也是好事。” 金剑丹凤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上官英知道她有不释,便随便向后山指了指道:“我只偶尔瞥及一簇金闪过,那时我们正好谈到目力问题,我自信你们可能没有注意,便趁机提出来,其实也不过是一次非常偶然的巧合罢了。” 金剑丹凤没有再问什么,默默将五支金针分了各人一支,首剑和五剑沉重地将金针接过,一躬而退。 上官英、蓝衣秀士,均点头同意,三人回到书房,时刻已近晌午,书房中酒席已经排好。 宾主三人,就座用餐,直到吃完,谁也没有再讲一句话。 喝茶时,上官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问,便向蓝衣秀士笑问道:“蓝掌门人刚才说什么奇绝当年互斗这与金针究有什么关系?” 金剑丹凤一经提到金针,便也连忙说道:“是的,嫦娥也正想问,请蓝掌门人说说好吗?” 蓝衣秀士道:“我知道的也不多。” 微顿又接道:“不过话虽如此说,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蓝某人而外,当今的武林中恐怕也没有几人了。” 上官英暗暗点头,忖道:“这倒是真的,连我和印哥都不清楚呢!”不过,她又有点奇怪:“从未闻昆仑一派与十二奇绝有甚渊源,这件事他怎能知道的呢?” 疑忖间,蓝衣秀士已然接着说道:“我是自家师处听来的,家师说,六十多年前,奇绝会天山,外传二人曾经对过一招,其实,二人就连一招也未对过,二人当时对立在两株巨树之间,相对一拱,即未再有其他举动,这样对立了足有半天之久,最后,传说中的一奇,眼光向左边树身望了一眼,传说中的一绝缓缓走过去在树身上打量了一阵,点头一叹,立即转身下山而去,临走前,眼光也有意无意地朝右边那株大树望了一眼,一绝下山,一奇却快步走去右边大树身前,凝眸之下,摇头一声轻叹,也即头也不回地,飘然下山而去……” 金剑丹凤微讶道:“什么缘故呢?” 上官英心念一动,注目道:“是不是两株树身上都有了字,而那些字即系以这种金针所插成的?” 蓝衣秀士愕然望了上官英一眼,点点头道:“是的。” 勉强一笑,又接道:“不过那些字的内容,以及一奇一绝究竟是何许样人,家师说,他老人家也一样不知道。” 上官英不禁问道:“令师这些又是从那儿听来的呢?” 蓝衣秀士淡淡一笑,摇头道:“他老人家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师徒对语,凡做师父所不愿说的,做徒弟的自是不便追问,上官英点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 时光在沉默中如飞消逝。 转眼之间,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华山五剑在这段期间内不断轮流前来报告,但英雄、豪杰两馆以及好汉行宫三处,除了英雄馆又来了各派弟子以及少数小有名气的人物,豪杰馆陆续来了一些身份不明的人物之外,亦无什么特别事故。 而好汉行宫中则更为平静。 两老,闲云叟和野鹤叟,整天都在下棋,除了棋子落盘声响,据说他俩连眼皮撩都没有撩一下。 用完晚餐,宾主略事酬应,上官英和蓝衣秀士,立即分由两名小婢提灯送入各人卧房。 上官英俟小婢一走,立即熄灯闻窗,同时隐身窗后,自窗缝中向东厢房蓝衣秀士的住处凝神注视。 蓝衣秀士似在隔晚一样,在室中来回地踱着。 隔不多久,便小心而又缓慢地微微偏脸向楼上这边瞟上一眼,这是昨夜所没有的举动,显然他今天才知道上官英住在上面,这一发现似带给他无比的不安,形势方面人家是居高临下,而且上官英白天的那一招,亦令他对上官英的过人目力深信不疑。 果如上官英所料,不久之后,蓝衣秀士心灰意懒地熄灯上床了。 话虽如此,上官英仍不十分放心,她想出一个很可笑的方法,便是当窗盘坐案头,在窗帘旁边留了一道小缝,每于行功一周天之后,便向下面张望一阵,一夜平安无事,天将亮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这是第二夜,我也对得住你们了……” 第十章 锣紧鼓密 天亮了,八月十四日,明天便是八月十五了。 从清晨开始,整座华山便显得特别紧张起来。 早餐方毕,五剑立即前来报告道:“武当掌门人一尘道长到。” 接着四剑又上来报告:“青城掌门人冷婆婆到。”三剑上来报告:“北邙掌门人银须叟到。” 已末午初,二剑报告:“少林掌门人心镜大师也到了!” 至此,六派掌门人均已到齐,二剑正待转身,首剑又至,沉声报告道:“八荒四凶全到了,另外还带着约有百名徒众。” 金剑丹凤除了点头,一直没有开口。 蓝衣秀士见少林心镜大师也已来到,不得已起身而告辞道:“既然他们已经到齐,我也应该下去看看他们了。” 金剑丹凤并未挽留,送至门口道:“蓝掌门人先行一步,嫦娥随后就来。” 说着转向五剑道:“五叔送蓝掌门人一程。” 蓝衣秀士朝金剑丹凤望了一眼,嘴角虽然浮着笑意,脸色却微微有点苍白,俯身一躬又向上官英举手一拱,转身就随五剑怏怏而去。 金剑丹凤回过身来,低头轻声道:“上官少侠是客,多留一宵无妨。” 上官英咬唇思索了一下道:“依武会惯例,地主你,是不是一定要在前一天去会场与各方人物共处一起?” 金剑丹凤缓缓抬脸道:“在人情上应该这样,于例却未必,而且嫦娥兼有上届盟主身份,揆诸以往都以在明天会前一刻出现为恰当。” 微微低头,轻轻一笑道:“而且可以留下的最大原因……” 上官英点头道:“那么,你就留下吧。”口中说着,人已举步向外走去。 金剑丹凤凝眸微讶地道:“而你……”上官英回头笑道:“是的,我留下,而我却非下去不可。” 金剑丹凤眼望地面,点点头,幽幽地道:“我知道……” 上官英忽感不忍,走回两步,低声说道:“今夜你不但要留在山上,而且五剑中必须要有三位留在身边,我已两夜未曾合眼,今夜是最后一夜,也是最重要的一夜,你可要自己小心一下了。” 金剑丹凤愕然抬头,上官英已然一闪出门而去。 华山峰腰,一练跨涧,渡过这座狭长如线的软索桥,便是第五届武会会场,华山仰天坪。 坪南一道斜坡,沿坡而下,有一个天然湖,黑龙潭。 上官英刚走完坪地,已隐约听到下面一片人语,正拟纵身下坡,身侧忽然有人轻轻一笑,说道:“辛苦了,上官少侠。” 上官英一呆,坪边乱石堆中,已有一人一笑跃出,正是正牌上官印。 上官英见了上官印,平静的心头突然一阵激动,好似有着无比怨恨与委屈需要发泄似的,口喊了一声道:“你” 眼一红,话没说出,热泪已滚滚而下。 上官印大惊,连忙走近促声道:“有什么意外不成?” 上官英泪眼一抬,忽然发现上官印此刻的装束竟和自己一模一样,看看对方,再看看自己,又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上官印星目微滚,已知并无意外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俯身侧脸打趣道:“才离开两天,便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可感觉到我这位大哥的重要了吧。” 上官英老羞成怒,反手一掌便往上官印脸上打去。 虽然这只是普通的一掌,打却是真打,上官印嗤声一笑,举臂便格。 脸虽没有被打着,手上拿着的一个布包却给打去老远,包布一散,衣服立即飞满一地。 上官印退出一步,指手笑道:“快换上,衣服中有一盒易容丹,脸部如何化装,穿上衣服后由你自己决定,这算是大奇的第一课。” 上官英见他说完就要走,不由大急道:“你上哪里?” 上官印止步笑道:“下面龙蛇混杂,已非你所能应付得了,我不接过手来,难道你还能继续周旋下去不成?” 上官英哼道:“连谢也不谢一声么?” 上官印不由一怔道:“你系受灰衣文士之命而来的,我在这儿等你,也是他的吩咐,我为什么要谢你呢?” 上官英哼道:“少推马虎。” 她忽然发觉,金剑丹凤虽然情深款款,但她这位印哥对金剑丹凤的印象却似乎并不十分深刻,所以表面脸上虽板得紧紧的,内心却感到甚为安慰。 于是,词色一缓,又问道:“你下去,我呢?” 上官印笑道:“要去英雄馆,有上官少侠介绍包你有一席座位,不然好汉行宫即为你这样的人而设,据说里面还空得很。” 上官英跺足道:“滚吧!” 上官印笑一声道:“是,滚也……”便拟下坡。 上官英忽又喊道:“且慢!” 上官印回头道:“别滚得太快是不是?” 上官英瞪眼道:“也不让我告诉你这两天内的经过么?” 上官印道:“此地不便多谈,以后再说吧。” 上官英道:“怕你不弄清这两天的情形,应付起来不怕牛头不对马嘴?” 上官印道:“不至于罢,否则还做人家什么哥哥?” 说完一笑,身形晃处,人已如飞下坡,上官英呆了片刻,这才将散在地上的衣物一一捡起,走去上官印刚才藏身的那堆乱石之后…… 黑龙潭潭心,浮台高耸,那是五届武会的总接待室。 浮台像一双多足爬虫,迎面一道浮桥,乃与会者必经之途,与会者从这道浮桥走上浮台,凡于接待处签下名号或行道标记者,便由值班之华山五剑指派弟子分别送入英雄馆、豪杰馆,或者好汉行官。 以上三处,均有浮桥通达,不愿留名者,便由他们自己选择一处走去。 这时已是午末末初,四道浮桥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上官印沿山脚走入英雄馆时,英雄馆内,少林心镜大师、武当一尘子、北邙银须叟、青城冷婆婆、昆仑蓝衣秀士等五位掌门人,正由数名华山三代弟子伺候着,围在一处闲叙。 上官印现身,心镜大师首先合什起身,其余四位掌门人,也跟着纷纷起立。 上官印紧跨数步,上前分别见礼,见礼毕,除了一尘道长和蓝衣秀士外,另外三位掌门人同时递给上官印一只封袋。 上官印一一拆阅之下,发现少林心镜大师写的是:“敝派紫玉玲珑如意,系二十五年前,由本寺上代掌门人一了上人,于贫僧接掌本寺前三个月,亲自赠与令尊上官大侠,少林二十四代掌门僧,心镜。” 北邙银须叟写的是:“十八年前家师赠出,受赠者即为令尊,北邙聂敬秋。” 青城冷婆婆写的是:“二十多年前,敝派弟子名郑三川者,于青城开设了一家义利标局,一次镖货遭劫!恳求师门出面,由老身先师赠寿星令符往讨,结果人符两亡,义利镖局也于焉破散,先师性躁,竟为此气阻而坐化,次年老身服满师孝,正拟前往觅仇之际,令尊忽持一匣而至,匣内即为仇家之首级,并附有敝派遗失的那枚寿星令符,老身感怀,当场拜赠,事隔日久,老身于少林寺中竟未能即刻说明,愧甚。” 青城冷婆子,某年某月某日口嘱弟子某某某执笔。 果如上官印所料不差,三张纸条虽然详简有别,主旨却完全相同:赠符对象,都是他父亲上官云鹏本人。 他想:“华山呢?也一样吗?” 这时,一个声音道:“少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上官印抬头一看,说话的原来是青城冷婆婆。 此刻的青城冷婆婆,一向阴寒如霜的老脸上,一片激动中挣扎着一丝勉强的笑意,往事带给她对上官姓氏的感激,语音微颤,显得亲切之至。 上官印收好三张纸条,躬身答道:“谢谢婆婆,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冷婆婆又让出一个空位,拍了拍说道:“少侠坐下来说话。” 上官印道:“谢谢婆婆”目光偶扫,瞥及冷婆婆背后一对青年男女正对他注视着。 男的年约二十二三,五官端正而俊秀。 女的年约十七八,比金剑丹凤略小,比上官英略长,看上去似甚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由于双方目光对了个正着,不得不含笑请问道:“婆婆您身后的这位师兄和这位师妹我该怎么称呼呢?” 冷婆婆噢了一声道:“男徒李超,女徒吴玉。”随向身后叱喝道:“快上前见过上官少侠!” 蓝衣秀士笑道:“少侠好健忘,这两位冷婆婆的高徒,便是武林中有名的青城双英,昨日三剑不是已经当我们的面提过了吗?” 上官印暗笑道:“果然牛头马嘴两不相对了!” 口中却连忙说道:“是的,是的……”同时还了双英一礼。 上官印坐定后,蓝衣秀士忽又叹道:“上官少侠,你那份目力,蓝某人实在是愈想愈佩服!” 上官印暗忖道:“我的目力?天啦,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口里说着:“那里,那里……”心底下却实在后悔异常,上官英的话没有错,他应该先弄清一下她在华山二天来的经过才对。 蓝衣秀士也在奇怪:“这小子在金剑丹凤面前锋芒毕露,神色傲慢之至,而到了这里却又非常谦虚,这怎么回事?” 一尘子见蓝衣秀士话中有因,便问道:“蓝掌门人,你说少侠目力好?是何缘由?” 上官印暗喊道:“问得好!” 于是,蓝衣秀士便将昨天的经过,从头开始说了一遍。 上官印恍然大悟:“原来又是她捣的鬼!” 但是,另外四位掌门人及青城双英却听得惊讶起来。 一尘子皱眉道:“既然首剑说两老终日奔棋,中间上房那位黑衣怪叟也未离开,那么还有谁人有此能耐呢?” 此语一出,众人全都陷入沉思。 这时一名华山弟子近前低声道:“奉本派五叔祖之命向诸位报告,四大天魔已经进入了好汉行宫。” 众人闻报一惊,俱皆猛然抬头。 一尘子冷笑道:“他们该住进豪杰馆才对呀!” 余人没有接腔,但除了上官印之外,一个个脸色都透着异常沉重。 先前那两名华山弟子刚刚退出,另一名弟子又匆匆进来,促声道:“两丑到,正向本馆走来……”不待语毕,匆匆一躬退去。 一尘子愕然道:“两丑也来了?” 上官印也觉得非常奇怪,他奇怪的不是两丑会来,也不是两丑来住英雄馆,而是两丑为了一张黄布券已成了生仇死敌,何又以会走在一起?” 思忖未已,室外一阵轻咳,二条身形已相继步入石室。 进来的,不是两丑是谁? 贪叟万步厌,滚动着一双金鱼眼,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鄙叟罗弃,三角眼眨动,豆眼左串右跳,紧跟于后。 两叟一直向前走,旁若无人,但在看到上官印时,却止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隔室偷窥之举两丑虽不知道,但贪鄙一颗大还丹换了一纸字据,最后却弄丢了,自己心里有疙瘩,一见这位当日目击的少年人,内心自然有点不是滋味。 鄙叟一见上官印,暗笑道:“这小子居然跟六派掌门人平起平坐?” 前事重映,想及自己乃堂堂奇绝中人,目前既然为了一匹大宛雪驹竟冒充斯文,既否认认识贪叟,又说什么“看月亮”“随兴凑合诗句”,这时底子穿,饶他老奸皮厚加革,当下也不由得双颊微微的一热。 因此之故,二人本来异常从容的脚步,这时不禁加紧起来,三步并做两步,一迳走进中间上房。 一尘子与冷婆婆,脸上均出现怒意。 心镜大师轻喧了一声佛号道:“此非争意气之时,贫僧以为,两位还是稍为忍让一些的好。” 蓝衣秀士也说道:“大师之言甚是。” 上官印所想知道的,便是二丑何以能重归于好? 这时向冷婆婆道:“你们坐坐,婆婆,我看看去。” 冷婆婆欲加阻止,上官印已然起身,双手一背,缓缓走向上房之前。 贪叟一回头,瞪眼喝道:“有什么好看的?走开点!” 上官印听如不闻,反向鄙叟笑道:“昔日逢月下,今朝遇湖边,老丈如有雅兴,在下奉陪酬唱一番如何?” 鄙叟向贪叟侧目笑道:“老万,你说你脾气比我以前好,我现在信了。” 贪叟似有未解地道:“罗老二,你这话什么意思?” 鄙叟阴阴一笑道:“这小子如此讨厌,在以前你还容得下么?” 上官印故意又惊又怒地注目鄙叟道:“喂喂,老先生,你怎么这样说话?这位老前辈要我走,我走就是了,这又不是什么见利忘义、谋财害命的大事,有什么容得下容不下的呢?” 鄙叟豆眼凶光暴闪,脸上笑意却反而愈为亲切起来。 上官印佯做未见,忿忿地又接道:“在下虽然出道不久,刚才连十二奇绝中的两老也已见过,人家不但不以为冒犯,且一见声称马上就过来这边跟在下手谈,想不到你们同样是住上房的身份,却是如此的不同!” 鄙叟立即为之气馁,贪叟哼了一声,掉脸望向别处。 上官印正想继续用话激出二丑和好的关键时,室外突有一个冷冷的声音道: “喂,上官印,中间的上房,华山派人收拾好了没有?” 上官印一怔,付道:“谁人这么狂?” 冷冷的声音又接道:“房里那两个老头子是华山派来打杂的吗?” 上官印感觉语间甚熟,星目转过,哑然一笑,已知来人是谁。 回头望去,石洞门口,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正背着双手,缓步踱入;来人年约四旬上下,身穿一袭灰布长衫,一张白中透黄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表情。 来的是灰衣文士,对吗? 是的,冒牌的灰衣文士。 经过两天来的磨练,上官英对模拟他人动作,显已有了长足进步,这时不慌不忙的,一迳来到中间上房门前,脚步一停。朝两丑冷冷注目道:“怎么样?要不要叫人拿盏壁灯来再试一下?” 两丑一呆,相顾失色。 上官英说着,一面自衣袖中取出一幅黑色面纱,轻轻一洒,冷笑着接道:“那幅酒器黄券,我已派人送给萧老花子,恕不能提出交换,全为了表演逼真起见,我可以戴上这个说话。” 话说完,竟真的将面纱戴了起来。 上官印暗暗失笑,心想:“虽然火候不够,但这种巧妙的弥补手法,倒也亏她想得出来呢!” 远处围坐着的五位掌门人,自上官英现身,即密切注意,上官印对两丑说的这番话,原就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时一见上官英居然在大白天戴上面纱,更是暗感怪异不已。 一尘子皱眉喃喃道:“日前华阴,据说出现过一个,今天这儿又来了一个,武林中那来这么多的疯人呢?” 银须叟摇摇头,沉声接道:“道长住口,此中原委等会儿老夫细说。” 这边房中,鄙叟目光一扫上官英脸上那副形式特别的纱,暗喊:“不会错了,那夜他戴的,正是这一副”忖毕人自石床上一跃而起,忙不迭含笑打躬道: “是是是,遵命,遵命。” 脸一偏,向贪叟道:“上房有三间,隔壁两间也是一样,走,老万。” 贪叟轻轻一哼,目光灼灼,身体未动分毫,鄙叟三角眼一挤,咳着接道:“呆在屋子里也很气闷,咱们何不先去好汉行宫那边走走,顺便看看萧老化子来了没有,岂不比坐在这儿强么?” 弦外之音,是说:“忘了好汉行宫还有咱们两个对头么?而且那幅黄券已不在他身上,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贪叟经此一点,这才恨恨地随鄙叟走出房去。 目送两丑走出英雄馆,一尘子咦道:“刚才蓝掌门人说,昨天在好汉行宫,两老将上房让给一名黑衣怪叟,现在两丑又将上房让给一名其貌不扬的灰衣中年人,这岂不是武林中的空前怪闻?” 这边上官英向上官印手一指,冷冷说道:“算你小子得天独厚,进来!” 上官印也哼道:“喊大哥为小子?好,掌嘴一千又五百。”一面扮着鬼脸,一面走进房中。 青城双英忙向冷婆婆低声喊道:“看,师父,上官少侠跟那人好熟,竟也跟进去了呢。” 五位掌门人目光一收,同向上房瞥了一眼。 冷婆婆点点头,轻叹道:“这有什么稀奇,孩子,人家姓上官啊。” 一尘子忽然向银须叟问道:“聂老,刚才您说什么?难道您也认识这位灰衣文士不成。 银须叟激动了一阵,遂将日前华阴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蓝衣秀士想及那名疯妇似跟红衣女子有着密切关系,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银鹰胡老二的下落,结果如何?” 银须叟悲痛地道:“他料得一点不错,老夫于华阴西门外找着银鹰的尸首。” 蓝衣秀士为一股凉自心头的寒意所侵袭,默然低头,其余诸人,也都相继沉默了下来。 上房中,上官英甫将二天来的经过说完,偶尔回头,瞥及一人正于馆外探头向内张望,忙向上官印说道。“快,注意那人行动。” 上官印本系面里背外坐着,闻言连忙转过身子。 于馆外探头张望的,是一名三十上下的劲装汉子,那汉子稍稍踌躇了一下,便即走进馆中。 上官印将身躯往房门口缓缓挪近数步,目光也静静地随着那人的步伐移动。 上官英道:“去了五位掌门人那边。” 上官印道:“是的。” 上官英道:“找谁?” 上官印道:“蓝衣秀士。” 上官英哦了一声道:“现在呢?” 上官印注目声道:“现在……他正将一对密函向蓝衣秀士手上……咦,真是怪事。” 上官英忙道:“怎么啦?” 上官印道:“蓝衣秀士似乎并不认识此人呢。” 上官英道:“有这等事?” 上官印摇手悄声接道:“别嚷……好……蓝衣秀士怔了一下,终于将密函接过…… 拆开了,在看……已经看完。” “这么快?” “上面好像没有几个字。” “现在呢?” “蓝衣秀士在挥手,送信人告退。” “表情如何?” “啊啊,你不提,我几乎忘了注意,蓝衣秀士此刻的脸色好不苍白。” “另外几位掌门人的反应怎样?” “是的,一尘子怀疑了,他问,这信谁送来的,蓝掌门人?蓝衣秀士微笑着,异常勉强,声音太低,回答的什么听不太清楚,噢,他说,七位叔叔送来的,底下的话,真的听不出了。” “那封信呢?” “蓝衣秀士收起来了。” 上官英轻哼道:“七位叔叔?活见他的大头鬼!” 上官印缩回身子道:“那么你以为这信是谁送来的呢?” 上官英瞪眼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上官印轻轻一叹,低头不语,上官英站起身来,忿然道:“既然那红衣贱婢还不死心,蓝衣秀士为她所挟持,此信一到,今夜准有行动,你身份已明,不妨守在这里,姑娘我,到时候在山上等着招呼他们也就是了。” 上官印想了想,抬头道:“这样也好,不过,请英妹可记住一点,单单保得金剑丹凤的安全,令蓝衣秀士知难而退,并非我们最终目的,此举斗智重于斗力,最好于妥善应付之余,更能将幕后阴谋弄个清楚才是最大成功。” 上官英傲然哼道:“这还要谁吩咐?” 上官英一怔,旋即点点头,凝眸喃喃道:“是的,谢谢我,你,你们早就该这样对我说了……”语音未竟,双目又已然红润。 上官印张目一呆,才待解释时,上官英脚下一跺,人已夺门奔出。 上官印愕在那里,半晌不知所措。 他也不知道最后那声谢谢从何而来。不是么,上官英是他的义妹,而金剑丹凤与他却仅有两面之缘,可是,现在他竟代表金剑丹凤向上官英道谢,短短两句,亲疏立即为之颠倒。 这情形,谁处在上官英的地位,也会伤心的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无意之中,造成这么大的不检点,懊恼了好一阵子,这才摇头深深一叹,茫然走出房门。 走出房外,青城双英正好迎面赶来。 龙笔李超躬身道:“奉家师之命,请少侠过去入座。” 上官印勉强笑了一下,摇头道:“请两位回复五位掌门人,上官印,想去外边走走,不必客气了。” 凤箫吴玉,忽向师兄问道:“师兄,你饿不饿?” 龙笔李超摇摇头,凤箫吴玉笑道:“跟师父他们坐在一起,吃也吃不舒服,我们何不陪上官少侠一起出去走走?” 上官印剑眉微蹙,正待婉拒,龙笔李超已然大喜接口道:“好啊!”手一挥,匆匆吩咐着:“你们且等在这儿我过去回个讯,马上就来。” 也不征求上官印的同意,立即掉身飞奔而去,上官印见这对师兄妹率直得极为可爱,也就没有再表示什么。 不消片刻,龙笔回转,近前向师妹低声笑喊:“师妹,师父说,我们两个要比人家上官少侠晚了两三辈,叫我们言行分外留意些,知道吗?” 凤箫吴玉,悄悄掠了上官印一眼,双颊微赤,含笑低头。 这含蓄的脉脉一瞥,与上官英的娇憨,金剑丹凤的妩媚,又自不同,上官印竟止不住心神微撼。 连忙含笑接道:“这种班辈是如何安排的?李兄有否向令师请教?” 双英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上官印口中笑说着,手向两人一招,领先奔向馆外。 这时已是申末酉初,黑龙潭上,笼着一抹淡淡的暮霭,三处宫馆,以及潭心的接待台,均已点起点点灯火。 三人沿潭畔走着,凤箫吴玉,忽向师兄小心地问道:“师兄,我们能不能去豪杰馆与好汉行宫两处看看?” 凤箫这话,问的虽然是师兄龙笔,其实,这又岂是龙笔所能决定的问题? 龙笔明白师妹心意,当下便转向上官印望着,上官印微微一笑道:“既然来了这儿,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的?” 头一点,笑接道:“随我来吧。” 手指处,人已悠然踏上浮桥,衫角飘飘,脚下如行云流水一般,迳直向潭心接待台从容走去。 双英师兄妹,四日互投,眼光中充满景羡和佩叹,心神一提,也即双双振袂跟随而上。 此刻接待台上,是华山五剑中的三剑施古柏轮值。 上官印对华山五剑,仅止于闻名。从未见过五剑本人,但五剑对他却不同了,由于上官英乔装来华山作客数日,他们对上官印都有相当认识。 这时,三剑施古柏因于台上望见了上官印,老远的就迎了上来,抱拳笑道: “少侠用过晚餐没有?老朽交班在即,稍停由老朽奉陪如何?” 上官印虽知眼前这位黑衣佩剑老人为华山五剑之一,但因上官英未将五剑容貌个别形容,却无法断定对方究竟是五剑中的第几剑。 这时只好一边还礼,一边含混地笑答道:“晚辈只是随便走走,老前辈们目前正忙以后再畅叙吧。” 三剑又道:“三位预备去好汉行宫么?” 上官印道:“是的,想先到对面豪杰馆看看。” 三剑提醒道:“四大天魔虽然霸道,但因目下处境不同,只要不惹他们大概无甚问题,不过,刚才又来了二名红衣女子,其中一名甚为面生,另一名便是人妖师妹,妙手红娘柳闻莺,这女人毫无羞耻之心,少侠如果以前没见过,最好稍为留意点。” 上官印点头道:“谢谢老前辈,上官印知道。” 三剑拱拱手,转身退去,上官印回头向双英道:“两位记住,现在是武会前夕,我们去观光,而非生事,纵然有人找麻烦,也请交给小弟应付,明白么?” 双英点头,上官印道声好,立即走上通往豪杰馆的那座浮桥。 豪杰馆与英雄馆占地虽然一样,但所容纳的人数,却判若天壤。 英雄馆只住了三十多人,而豪杰馆中,却住了三百以上还不止,馆内通插儿臂粗细的牛油巨烛,光亮不减白昼。 那些黑道人物,形形式式,满馆一片喧哗。 上官印等三人到达时,馆内也正开席,数十名华山三代弟子,往来穿走不停,由于人物大杂,三人进入,倒也没有引起注意。 上官印一比手势,领着双英沿洞壁缓缓一路观察过去,东边这一角,人数近百,一个个骠悍异常,彼此之间,热络之至,上官印知道,这些人大概就是四凶所带来的部属了。 由东边折回,一排酒席上,五个浓胡大汉正在接受一群人敬酒,上官印一眼看出,这五人正是死在自己父亲手下,天山五天王的继承人,有天山五霸之称的天山梁氏五兄弟。 上官印正观望间,龙笔忽然低声问道:“少侠,那是不是四大天魔?” 上官印顺势瞧去,龙笔指的,是三间上房右首的一间,房门内,四名身穿灰色长衣的人,正在一面饮酒,一面低声说话,上官印点点头,低声答道:“是的,正是他们四个。” 眼光一带,发觉左首上房中,也正坐着四人。 四人中的二人,一个奇瘦,一个奇胖,另外二人,则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和尚面里背外,除了一袭红得刺眼的僧衣外,脸孔看不清,道士面南向外坐着,鹰钩鼻,花眉毛,眼皮低垂,脸色灰黑,有如一片阴云。 上官印虽不认识这四人是谁,但凭想像,他可以知道,这四人就是四凶,应该没有问题。 再看中央的一间,布幔低垂,不禁疑忖道:“里面也住了人么?不然特别加上一幅布慢做甚?” 凤箫低声问道:“少侠看出中央那间有人没有?” 上官印想了一下道:“就算现在空着,只怕也已有人预占了。” 龙笔接着问道:“此人会是谁,少侠想得出来吗?” 上官印摇摇头道:“想不出来,但有一点却可以断定,那就是此人之身份,必在四大天魔和八荒四凶之上。” 双英点点头,上官印觉得已无甚可看,正拟招呼双英退出,身后突然有人沉声喝道:“站开点!” 上官印伸手,将双英往前一带,霍地旋转身躯。 发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送书给蓝衣秀士的那两名青年劲装汉子,汉子身后跟着两名红衣女子。 两女虽然各在面部罩着一幅面纱,但上官印仍然很快就认了出来,其中一名正是日前跟蓝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个妩媚女人,另外一个,不消说得,自是妙手红娘,人怪柳闻莺无疑了。 上官印本待还以颜色,一见是这两个下流女人,不禁改哼为嗤,退出一步,仰脸向上,没有开口。 前导的劲装汉子自三人身边大步走过,两女却互望着在三人面前停了下来。 妙手红娘侧目一笑,方说了句:“牡丹姑娘”那被喊做牡丹姑娘的红衣女子已然盈盈跨出半步,目注上官印,娇笑道:“咦,这不是上官少侠么?” 妙手红娘一怔道:“哦,姑娘认识他们?” 红衣牡丹睨视而笑道:“不知道吗?这位就是千面侠,上官大侠的公子,终南上官少侠呀!” 妙手红娘又是一怔,立即秋波流转,重新朝上官印打量起来。 上官印脸一偏,向双英大声道:“李兄,英妹,咱们该走了吧。” 他这样问,只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事实上话没说完,人已护着双英倒退而出。 妙手红娘向红衣牡丹目光一注,投出一道问询,被称作牡丹姑娘的那名红衣女子随即掩口吃吃而笑说道:“留不留得下这等贵客,全看你大姐的了,问我做什么?” 在这位牡丹姑娘面前,妙手红娘于词色之间,所流露的,全是一副得宠的奴婢神态,牡丹姑娘这一声大姐,似乎令她有点受宠若惊,宠惊之余,竟然大为忘形,也不管身前身后都是人,蛇腰一扭,便闪身挡住三人去路。 上官印脚下一顿,冷冷注目道:“这算什么意思?” 妙手红娘向中央上房一指,荡笑道:“那边席已摆好,难得我们公主垂青,彼此都是年青人,一道过去叙叙岂不甚佳?” 上官印忍着一股怒火,侧目冷笑道:“可惜我们并没有这份情趣,奈何?” 妙手红娘咯咯一笑,细声说道:“站在这里当然没有,情趣是要慢慢培养出来的呀,到了里面,布幔一放……” 皓腕展处,摆出请的姿态,竟往上官印腰间拢来。 上官印退后一步,沉声道:“知道少侠姓上官,就该识相点,如嫌话不中听,明天午时以后,仰天坪上,有的是机会。” 轻轻一哼接道:“否则可就大家难看了。” 妙手红娘听如不闻,轻笑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少侠这么客气,叫奴家有什么办法?” 口中说着,媚眼飘飞,仍然向前逼近。 上官印牙一咬,已将全身真气运聚右掌。 冷笑一声:“女侠也是少客气的好。”展肘虚格,五指微拂,五道天罡真气,已如电射出。 妙手红娘脸色苍白,手臂废然垂下。 杏眼圆睁,正待叱喝,一旁的红衣牡丹突以眼光止住,笑喊道:“大姐应对欠佳,还是让小妹来吧。”柳腰一扭,闪到妙手红娘身前。 玉手一伸,娇笑道:“少侠架子好大呀。” 随着轻描淡写的手势,一股阴柔的森寒的劲气,直射上官印左肩天泉大穴。 上官印暗呼一声:“化骨掌!” 翻掌一托,发出五成天罡真气,迎头接去。 两掌相隔有半尺之遥,两股无形掌风已然完全接实,红衣牡丹双肩微晃,上官印却退出小半步。 二人看上去似在含笑揖让,事实上已交换了一招。 一招之下,上官印大为震骇,他惊异的,并不是当前那位红衣牡丹居然会展出天魔女当年威震武林的化骨掌,而是对方年仅双十上下,竟有此等深厚之功力,怪不得她在天魔教中的身份,要在四大天魔之上了! 红衣牡丹虽然略占上风,却也颇感意外地微微一怔。 一声轻哦,笑道:“怪不得,原来少侠还真难请呢。” 左足微一前探,右手已然伸向上官印腰际,五指分袭腰间阳纲、意舍、胃仓、次胶、中胶五大要穴。 上官印见对方公然出手,横蛮险诈,兼而有之,不禁勃然大怒。 丹田一吸,双目英光迸射,正待以天罡三六式中的少阳六手以还击之际,突然有人嚷道:‘啊啊,原来在这里,找得老夫好苦!” 红衣牡丹经此一嚷,本能地收式闪身,上官印抬头望去,从馆门日飞跑而来的,竟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灰衣小老头子。 他尚以为灰衣老者招呼的是别人,谁知那灰衣老者在丈许之外,已然高声又喊道:“你开什么玩笑,上官大侠?” 上官印注目道:“阁下找谁?” 灰衣老者不悦地道:“找谁?找你!” 上官印讶道:“找我什么事?” 灰衣老者瞪眼道:“好汉行宫中,鬼谷先生已将棋盘棋子摆好多时,难道是我答应人家的不成?” 上官印大奇,暗忖道:“鬼谷先生找我下棋,他什么时候到的好汉行宫?” 灰衣老者没等他开口,哼着接道:“老夫信已带到,去不去听便。”忿忿一抱拳,转身大步而去。 上官印剑眉一皱,正待要说什么时,身后凤箫吴玉忽然轻声说道:“你既然答应了人家,不去怎么可以?” 上官印星目一滚,忽然领悟过来,故意皱眉道:“现在才申末西初光景,我跟他约的是初更以后呀。” 凤箫接口道:“话虽不错他老人家的脾气你难道不知道吗?” 上官印点点头,旋即脸一抬,沉着脸向红衣牡丹道:“假如在下这就前去赴会,姑娘有无意见?” 红衣牡丹似甚惊疑地道:“鬼谷先生?就是那中间上房住着的黑衣叟?” 上官印脸一仰,未予置理,红衣牡丹秋波闪动,忽然笑道:“既然这样,少侠请便也就是了。” 很显然的,这丫头虽狂佻,却也惹鬼谷先生不起。 上官印轻轻一哼,立即领着双英大步走出馆外。 直到上了浮桥,龙笔这才惑然地悄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凤箫撇嘴笑道:“棋约系人家少侠所订,问我怎知道?” 上官印笑道:“姑娘连鬼谷先生的脾气都清楚,怎说不知道?” 龙笔立即接道:“是呀,鬼谷先生是什么样子,连师父都说没有见过,师妹又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凤箫扮着鬼脸道:“真笨得可以!” 龙笔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想了一下,又道:“那灰衣老者既为解围而来,上官少侠又怎么不认识他的呢?” 上官印微笑道:“现在知道他是谁啦!” 双英齐声问道:“他是谁?” 上官印未及开口,前面忽有一人轻笑道:“姓上官的,毕竟不凡!”在桥下黑影一冒,翻出一人。 双英急急打量过去,正是刚才那名灰衣老者。 上官印笑喝道:“小子,你找死”扬掌作势,便拟打去。 双英大惑,灰衣老者呵呵笑道:“恩将仇报,姓上官的别的都好,就是有点不讲理。” 上官印笑向双英道:“这小子就是天目神童,知道吗?” 双英一呆,天目神童近前怪笑道:“知道吗?天目神童萧俊人,两位的一位小老前辈。” 上官印笑喝道:“少胡调!” 双英却恭恭敬敬地双双俯身道:“是的,以后请萧少帮主多多提携。” 天目神童大乐,向上官印挤眼笑道:“怎么样,看人家礼貌多好。”随又向双英拍胸道:“放心,两位只要跟我小化子走在一起,包管吃不了亏。” 上官印好气又好笑,双英却认真地问道:“萧少帮主,好汉行宫中那位黑衣叟,真的就是鬼谷先生吗?” 天目神童摇摇头,笑道:“可能而已,真假只有天知道。” 上官印也笑道:“除了天知道,闲云野鹤两老大概也知道。” 天目神童笑容一敛道:“是的,咱们看看去,假如不弄清楚那老家伙是谁,你们三位还无所谓,我小叫化子的天目可就成问题了。” 话刚说完,人已领先向好汉行宫飞奔而去。 上官印朝双英点点头,也随后跟上,好汉行宫中,冷清异常,它的内部并不比英雄、豪杰两馆小,但上官印等进去时,仍只看到三个人。 两老白发飘飘,身躯微胖,面容慈和的闲云叟;隆鼻,长颈,双目如电,身材高瘦的野鹤叟,仍在灯下奔棋,旁边酒菜,热气全无,好似尚未动过一样。 中间上房中那位黑衣怪叟,双脚蹬在石壁上,双臂抱头,头南脚北而卧,一动不动,也弄不清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天目神童注目打量,双眉紧皱,显然并未看出对方来历。 上官印轻笑道:“有蒙鼓之感乎,天替亦佳也。” 天目神童摇摇头,苦不语;两老对宫中多了四人,浑若未觉,端坐如故,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天目神童豪性突起,低笑道:“且看棋去!” 上官印笑笑,双双往两老房中走去,青城双英迟疑了一下,也趔趄着走去站在门外,遥作观望。 上官印和天目神童虽已来到距棋盘虽不及三步之处,但相对盘坐在石床上的两老,仍然一无反应与表示。 这一局棋,闲云叟拿白子,野鹤叟拿黑子,战况已至中盘阶段。 双方除在对角各布有一颗棋子外,战火好似起自天元一般,棋局中央,黑白相间纠缠成花花的一团。 饶是两小对弃道均精,也费了好半晌,才将大势瞧清,即紧靠着白子落子,之后,白子扳,黑子断,白子长,黑子也长,白子跳,黑子也跳,你罩我,我对你,于是乎,进入扭杀阶段。 此刻,二人的棋,均被对方切成无数小块,大家均在一方面攻逼敌手,一方面自己又要求活。 这时候,轮到闲云叟的白子下,在目前的情势下,白子有两个选择,如求稳妥,自己先活,让黑棋也活,不然便是紧气杀,前者之结果可能和棋,后者则前途茫茫,胜负难明。 闲云叟拈着一枚白子,沉吟不决。 天目神童等得不耐,不禁将上官印向后拉退一步,悄声道:“小叔台,你的棋一向比我好,白子这-招,你看应该怎么下?” 上官印稍微想了想,微微一笑,用手在床沿上写下数字。 天目神童失声低呼道:“真的?我不相信。” 上官印笑笑没有开口,好似说:“等着瞧吧。” 两老悠悠转过脸来,野鹤叟电目闪动,无甚表示,闲云叟淡淡一笑,缓缓道: “穿黑衣服的少年朋友你以为老夫这子怎下?” 天目神童抢着答道:“他已以指力将这一着的下法写了下来,你下吧,猜得对不对,等会儿再给你看如何?” 野鹤叟脸一仰,冷冷自语道:“有人敢评老朽们的棋,这还是第一次吧?” 上官印剑眉轩动,答道:“艺贵乎精,只要两位老前辈不在乎有人多话,那就似乎只是评得对不对,而非敢不敢的问题了。” 闲云叟微笑道:“千古以来,从无相同棋局,小朋友这样自诩,不嫌太夸张了一些么?” 上官印微笑答道:“是的,这话不错。不过,老前辈所说千古以来无相同之棋局,也仅为一般通论,棋能陶冶性情,也可表现人品,晚辈猜的是一着棋,而非一局棋,在这种情形之下,如对弈者双方之品格略有了解,应该也不太难。” 闲云叟轻哦道:“这么说,你一定猜得着?” 上官印手一指道:“写是写下来了,中不中却尚需事实证明。” 闲云叟微微一笑,两指一松,一颗白子达的一声,跌人盒中。 天目神童神情紧张地脱口喊道:“快下呀,老前辈,你再下一子,不就马上可以证明他猜的对不对了吗?” 野鹤叟转脸冷笑道:“他已下了,没看到吗?” 闲云叟点头道:“是的,下子就是这样下。”手拂处,将全盘棋局搅乱,同时抬头向上官印道:“这是一次宝贵的教训,小朋友,这一着在你意料之中吗?” 上官印微笑不语,天目神童突然返身抱住上官印,摇撼着,又叫又跳,激动得如疯似狂。 闲云叟微笑道:“原来是个小子。” 野鹤叟皱眉道:“他在发什么疯?” 闲云叟笑容一敛,突然注目道:“不好,恐怕……”天目神童霍地将上官印一推,手指床沿,拍手笑喊道:“恐怕什么,睁眼瞧瞧吧!” 两老目光电注,石床边沿上,写的竟是:“不了了之。” 两老相顾愕然,半晌未发一语。 野鹤叟缓缓转脸望向他处,闲云叟点点头道:“很好,果然被你猜中,老夫佩服得很。”微顿蔼然又接道:“你怎会猜到的,可以说来听听吗?” 上官印含笑躬身道:“刚才的棋势是:白棋如果先求活,也让黑棋活,如此势必有畏首畏尾之讥,要是紧气杀,则两败俱伤,乃属必然,晚辈所以幸中,纯系就人及棋而推测,晚辈已经说过了。” 闲云叟点头叹道:“好聪明的孩子啊!” 上官印忽有所感,脸一抬,正容接道:“晚辈有几句放肆的话,尚请两位老前辈听了别见怪;棋盘如战场,我不杀人,人却杀我,两位既然生性淡泊,与世无争,欲保晚年心胸宁静,晚辈以为,实在是以连棋也别下的好!” 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一句,声浪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说完!望也不望对方一眼,白着脸色,身躯一转,向天目神童道:“不可再打扰人家了,咱们走吧!” 双英暗奇道:“两老又没有得罪他,他却忽然发起脾气来,岂非怪事?” 上官印大步出房,天目神童一步追上,兴奋地低喊道:“痛快,痛快,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四小走没几步,身后,中央上房内,有人欠伸自语道:“这小子如不是上官云鹏的后人,老夫敢跟任何人赌颗脑袋!” 上官印一怔,旋即加速走出行宫大门,仰天长长嘘出一口闷气。 天目神童一竖拇指道:‘小叔台,我佩服你!” 上官印摇头道:“要佩服,佩服中间上房中的那人去吧。” 微顿,又叹道:“虽然由于他俩的不问事,纵容出武林中无穷是非,但是,以少犯长,终非常礼,我此举纯出于一时冲动,你如想学我样子,就要不得了。” 天目神童肃默地点点头,上官印抬头一看,见明月东升,天已起更,便向青城双英说道:“你俩离开令师太久了,快点回去,我与萧少帮主还得帮华山王剑料理一番,明天再见吧。” 双英双双一躬,转身而去。 待双英去远,上官印又向天目神童附耳说了几句话,天目神童点点头,也向英雄馆走去,上官印却在潭心接待台歇了下来。 英雄馆内,五派掌门中的昆仑蓝衣秀士,表面上有说有笑,暗地里却不时偷眼望去中间那间上房,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双英回馆不久,一名灰衣老者立即进来报告道:“上官少侠与本馆中央上房中那位灰衣老者在好汉行宫作通宵之弈,今夜不回这边了,特着老汉过来通报一声,明天他跟五位掌门人大会上再见。” 语毕,抱拳一拱,转身之际,向双英一丢眼色,双英颔首不语。 通报者一走,蓝衣秀士容颜立即为之开朗,这时向一尘子笑笑道:“道长,要不要出去走走?” 一尘子摇摇头道:“蓝掌门人请便,贫道不陪了。” 由于一尘子刚刚还在追问银须叟有关北邙三鹰之平日为人,此种拒绝,乃为必然;蓝衣秀士不找别人打话,也就是这个缘故。 这时他起身笑说道:“华山夜景颇佳,诸位谁还有兴致?” 这种场面话,自然无法认真,在心镜大师等人婉辞之后,蓝衣秀士拱拱手,从容出馆而去。 黑龙潭心的总接待台上,上官印瞥及蓝衣秀士出馆,立即向接值不久的二剑胡佩义告辞道:“上官印在英雄馆,有事差遣,随时受教。 仰天坪上,数十名华山弟子,正在连夜布置第五届大会会场。 华山三代弟子,总数不过百名左右,经过各方面支遣分配,业已全部动员。 华山五剑,二剑此刻坐镇接待台,首剑正在台后打坐,准备接值,刚刚下值的三剑,论理应该休息,但由于人手有限,刻下正帮着四剑孙立礼,在仰天坪上奔走指挥,所以这时的华山莲峰顶,里里外外,除去掌门人金剑丹凤及几名随身小婢外,便只剩得一位五剑岳中天了。 月光皎洁,金龙厅前的一片草地上,正面对面坐着二人。 这二人来此,似是为了峰顶的清静也似在回避着什么,他们来时,天尚未黑,本来守望于厅前的五剑于看清二人面貌之下,神情微微一紧,原拟趋前招呼,稍稍踌躇,反而缩身离去。 他想:“由他俩代我守望,倒也不错。” 于是他在入内向掌门人报告之后,便到后院剑室中整理其他事务去了。 草地上的二人,起先静坐着,不知怎的,后来忽然发生了争执,争执中,一个横眉怒眼,一个则不住赔笑拱手,由于硬软相济,故形势始终没有十分恶化。 这时,二人似乎得到了结论,局面立即急转直下。 其中一个瞪眼道:“欧阳冶卿的礼,你送双份,附上我的名字一个,另外在三月之内,你将那套汉玉酒器送上巴岭,是这样的吗?” 另外一个立即接道:“是,是,是,就是这样,这一次一定一言为定。” 先前那人哼了一哼,没再说什么,同时翻着金鱼眼,自地上站起身来,后者也跟着爬起,低声道:“条件上,小弟可说吃尽了亏,不过咱们兄弟也不是外人,我的等于你的,你的也就等于是我的。” 前者翻眼道:“你说什么?” 后者一怔,忙笑道:“噢,是的,是的,亲兄弟,明算账,小弟一时口快不检,我错,我错。” 轻轻一咳,低声又接道:“话不妨再重一遍,万一行宫中那两个老鬼明天找麻烦,你老大可得多卖点力气才行,小弟手底下有限,老哥哥你,不是不知道……” 声浪愈去愈远,二人背影,不久便在通往仰天坪那一端的小路上消失。 两丑离去不久,月色下,软索桥上,突然飘起一条蓝色身形。 轻盈、飘逸,其轻如絮,其快如飞,身法之佳妙,稀世罕见,缘索疾驰,直奔莲峰顶。 蓝衣身形甫过,一条黑色身形随后即至。 轻身功夫之佳,与前者几乎轩轻难分,一蓝一黑,如流星赶月,相距约摸十来丈远近,先后射向金龙厅……。 金龙厅后,谢尘楼上,那间曾经由上官英住过两夜的卧室中,明纱宫灯发散着柔和的光辉,室内一片宁静。 四名青衣婢,佩剑鹄立。 金剑丹凤倚坐床沿,螓首微俯,凝眸不语,双手在轻轻抚弄着膝间一柄长剑的丝穗。 黄昏时分,金剑丹凤回到卧室,看见床上三条丝棉绫被仍然端整地折叠着,不禁一声轻咦,心跳着,加快脚步走到床前。 她暗忖道:“我已吩咐过她们,上官少侠离房后,房中由我亲自整理,是谁不听话,摺了这被子的?” 她心中这样想着,纤手微抖,将中间一条丝被抽出打开来。 洁白如雪的被褥里,一条中央绣有一朵寒梅的手帕赫然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地向身后望了一眼,迅速将那条手帕捡起纳入袖中。 这个简易的动作,却似乎耗去她很大气力,回身于床沿坐下时,双腮酡红,呼吸也显微微喘促。 很久很久之后,这才自语般低声喃喃道:“原来他真的整夜未曾合眼,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她当然不能明白了。 之后,她喊人贴身四婢,四婢都说从未动过房内的任何物件,四婢之言,她自然可以信任。 于是,她向四婢表示,这并没有什么,她也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同时,令四婢取剑佩上,自己也从床头取下那支华山镇山之宝,碧虹剑,连鞘横置膝头,默然坐着,直到现在。 忽然间,楼下院中,如风吹叶落般,响起一丝衣袂破空之声。 四婢身躯微震,齐齐向前跨出半步,拦在金剑丹凤身前,金剑丹凤脸一抬,示意四婢仍然退到身后。 四婢迟疑着甫将脚步缩回,房门悄启处,一人已当户出现。 金剑丹凤目光至处,愕然失声道:“蓝掌门人,是你?” 蓝衣秀士脸色微呈苍白,神态却很镇定,这时点点头,勉强一笑,同时缓缓伸手探入怀中。 手自怀中抽出时,金光闪烁,一柄袖珍金龙剑,赫然高擎。 金剑丹凤一声颤呼:“金龙今符”猛自床沿起立,娇躯抖索,便拟面符跪拜下去。 就在这时候,蓝衣秀士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慢来!” 金剑丹凤愕然定身,蓝衣秀士左掌反拍,打出一股掌风,却就势纵人房中,窜至金剑丹凤身旁。 急急向门口望去,但见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此刻正站立的,竟是日间在英雄馆中,迫令两丑让出中央上房的那位灰衣文士。 蓝衣秀士看清之后,不禁又疑又惊地喝道:“尊驾何人,来此为何?” 灰衣文士向金剑丹凤一抬下巴道:“这两句话由她问还差不多,由你问就成了笑话了。” 金剑丹凤以为灰衣人此言系指责蓝衣秀士喧宾夺主,于是连忙接口道:“白嫦娥正想请教。” 谁料灰衣人听如不闻,一双锐利的目光,仍然注定在蓝衣秀士手上。 这时先将右手缓缓伸出,继又将左手缓缓伸出,向蓝衣秀士注目微笑道:“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金剑丹凤一声咦,蓝衣秀士看了,脸色不禁一变。 原来灰衣人伸出的两只手,竟是二种样子,右手跟脸色一样,白中泛黄,难看得像一段枯姜,而左手却白中透红,五指润若春葱,美好有如处子。 蓝衣秀士震付道:“难道是她?” 表面上却仍镇定地向金剑丹凤问道:“蓝某人见闻浅薄,白掌门人知道这位高人练的是一种什么功夫吗?” 金剑丹凤摇了摇头。 灰衣文士冷笑道:“蓝灵飞,你真的还没认出我是谁么?” 蓝衣秀士挣扎着道:“抱歉得很。” 灰衣文士注目微笑道:“那一夜,在洛阳八方古栈,你说令师昆仑一鹤与你,不但是师徒而是父子,我问你,令师姓龙,你怎姓蓝,结果你没有回答我怎么样?现在该明白了吗?” 蓝衣秀士心头狂跳,脱口喊道:“真的是你?” 灰衣人不悦地道:“当时我们说这些话时共有几人在场,你自己不知道吗?” 灰衣人这样说时,枯黄的双颊上,不知怎的,竟微微泛出一抹红晕,这抹红晕,金剑丹凤也许会忽略过去,但蓝衣秀士见了却忽然脸色苍白起来。 呆了好半晌,这才喃喃说道:“你既然自己要来,做什么又要叫我来呢?” 金剑丹凤惑然道:“原来你们相识,蓝掌门人?” 蓝衣秀士未及开口,灰衣人已抢着回答道:“是的,将金剑令符交给他的,就是本人。” 蓝衣秀士抬眼求告似地道:“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灰衣人冷笑道:“什么意思,你自己不明白吗?” 蓝衣秀士木然说道:‘哦,我都依着你的指示在做,什么地方错了?” 灰衣人冷笑道:“因为你太不谨慎!” 蓝衣秀士茫然道:“我那一点不够谨慎?” 灰衣人冷笑道:“在英雄馆内,你明知那张字条系我派人所送,却当着众人开拆,看完后又不毁去,万一别人索看,你将如何处置?” 蓝衣秀士低头道:“你来英雄馆,谁想到。” 灰衣人冷笑道:“我不来,又怎能发现你的糊涂?” 蓝衣秀士忽然问道:“上官少侠你几时认识的?” 灰衣人道:“经过你的形容,我又不是瞎子,他那身黑衣和长相,有何难认之处?” 蓝衣秀士又道:“你既改变了本来面目,他又怎认得你的呢?” 灰衣人道:“谁告诉过你说他认得我?” 蓝衣秀士道“那么,你们在房内怎会谈得那么久?” 灰衣人道:“他见我居然能令两丑乖乖让出中央上房,趋人请教,我为了…… 为了……为了什么跟他周旋,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呀。” 蓝衣秀士头一低,颓然说道:“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灰衣人冷笑道:“你来华山已经两天,结果……”轻哼沉声接道:“拿来,那张摺纸,还有金剑令符,这事不须麻烦你了!” 蓝衣秀士默默掷出手中的袖珍金龙剑,随又自怀中取出那张纸条,抖手丢给灰衣人,灰衣人分别接住,身躯一偏,向门外挥手道:“你去吧。” 蓝衣秀士脸抬处,脸色如灰,眼望灰衣人,身躯未动分毫。 灰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亦系受双燕令符指挥行事……我已这样说了,你还呆着做什么?” 蓝衣秀士这才缓了一口气,向金剑丹凤匆匆一躬,低头出门而去。 这一切,看得金剑丹凤眼里,完全莫名其妙,她想,蓝衣秀士以堂堂一派掌门之尊,竟被这人呼来喝去而面无温色,此人何来路?再说这支金剑令符乃师父神剑白羽灵持有之物,如今也只剩这一支在外未曾收回,眼前此人,口吻不善,何以竟能受到师父的重托的呢?思念及此,不由得暗暗戒备起来。 灰衣人目送蓝衣秀士下楼,并倾耳谛听了好半晌,直至确定蓝衣秀士已经远去,方将金龙短剑向案头随手一放,同时却迫不及待地将那张纸条打开阅读。 金剑丹凤大奇,暗忖道:“自己写的,做甚再看?” 容得灰衣人自纸条上移开眼光,立即注目问道:“尊驾持家师信物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灰衣人以一种直欲看透一切的目光凝视着金剑丹凤,不发一语。 金剑丹凤惑然又说道:“白嫦娥位候教育,尊驾尚有何待?” 灰衣人垂目悠悠一叹,脸一偏,忽向门外喝道:“本来不放心,来了却又鬼鬼祟祟的东躲西闪,难道还害羞着不成?” 走廊上有人朗声一笑道:“佩服,佩服。” 随着笑语,推门而入的,正是上官印;金剑丹凤一见上官印,如同见着亲人一般,连忙迎上一步,含笑道:“啊,少侠,这究竟怎么回事?” 上官印含笑躬身为礼,抬头正待开口,忽然一转身,追去门外喊道:“喂喂,你怎么能走?” 饶是如此,已经迟了一步。 原来灰衣人于上官印入门之后,目光转动,突然轻轻一哼,手挥处,手中纸条飞向案头,人却转身越栏跃落院中。 随着轻烟般去势,遥遥传来冷笑道:“我不走,难道等着瞧声浪愈去愈远,尾音逐渐低不可闻,金剑丹凤怔了一怔,茫然问道:“这人是谁,少侠?” 上官印摇摇头,苦笑着没有开口。 眼光偶瞥案头,立即走过去将那张纸条取在手中,看罢不禁冷冷一笑,顺手递向金剑丹凤。 金剑丹凤接过一看,但见上面写的是一行娟秀小字:“剑柄内所贮药物快失时效,速依前示面递丹凤。” 金剑丹凤失声呼道:“原来是他,他是想来谋害于我的?” 上官印缓缓地道:“不是他,白掌门别误会。” 金剑丹凤忙道:“我不是说蓝衣秀士,我是说那名灰衣人。” 上官印苦笑道:“灰衣人,那就错得更厉害了。” 金剑丹凤一怔道:“怎么呢?” 上官印苦笑道:“他曾受过你无上礼遇,并曾在你这间卧室中,为你的安全守护了两个通宵,你说会是他吗?” 金剑丹凤失声道:“前天来的不是你?” 上官印苦笑道:“我?今天刚到。” 金剑丹凤哦道:“怪不得……”双颊一热,连忙住口。 上官印诧异道:“怪不得什么?” 金剑丹凤忙道:“没有什么……”脸甫羞垂,蓦然又抬起凄声注目接道:“难道白嫦娥做错了什么事,家师派人前来令嫦娥仰药自裁不成?” 上官印急急说道:“你想到那里去了?” 金剑丹凤黯然道:“那么这该如何解释?虽然白嫦娥自掌理本派以来,并无失职之处,但这柄金龙剑符却不是假的啊。” 上官印无可奈何,只好将蓝衣秀士受胁于那名红衣牡丹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作结道:“那位红衣牡丹是天魔女的什么人,目前虽然无法确定,但从妙手红娘对她那份恭谨的态度看来,她在天魔教中之身份,必然甚高,那位真正的灰衣人说她是第三号,地位尚在四大天魔之上,想来应该可信。” 微微一顿,又指着案头金龙短剑说道:“这支令剑柄虽然藏有毒药,如说系为取你一命所设,却也未必;依我猜测,它很可能是一种慢性迷药,想要使你在受劝后为他们所用,倒是真的。” 轻轻一叹,又道:“蓝衣秀士并不是一个没骨气的人,他这样一再承命逆行,是否身已受毒,也颇堪怀疑。” 金剑丹凤默然半晌道:“这支剑现在如何处理?” 上官印道:“这很好办,既然红衣牡丹说药性即将消失,当系实情,现在可用东西把它包起,暂时由我保存,俟大会举行之后,再想法找一位精于用毒的行家鉴定一下,自不难有所发现。” 金剑丹凤忽又流下眼泪,颤声道:“这样说来,人符两分,恩师岂非……” 上官印黯然点点头道:“是的,他老人家的遭遇,可能和昆仑一鹤龙前辈相同;龙前辈可能自上次大会后就失了手,而令师神剑,却是不久以前的事。” 金剑丹凤忙问道:“你怎知道的呢?” 上官印道:“不久之前,令师尚跟追魂丐有过约会。” 金剑丹凤凄声道:“结果没去?” 上官印点头道:“是的,我想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一天。” 金剑丹凤脸一低,泪如断线,上官印走上一步,低声安慰道:“不过话虽如此,这情形也并不能证明两位老人家已遭不测,因为该教之目的是想将你和蓝衣秀士等人收为己用,又怎会将他们两位老人家怎么样呢?” 金剑丹凤细细一想,觉得此说也甚为有理,这才止泪。 由于上官印尚未将上官英的事情向金剑丹凤说明,金剑丹凤这时不禁提出问道: “那是谁,扮你扮得那样保?” 上官印讪讪地道:“舍妹。” 金剑丹凤讶道:“你有妹妹?” 上官印道:“是的,义妹。” 金剑丹凤道:“芳讳怎么称呼?” 上官印道:“上官英,英秀的英。” 金剑丹凤点点头道:“好名字。” 随又抬脸不安地道:“刚才她那样不别而去,是气你,还气我?说起来她可算是嫦娥的大恩人,万一嫦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而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上官印支吾地道:“没有什么,她天生那样孩子气。” 对楼金龙厅屋脊上,有人遥遥冷嗤接口道:“是呀,哪及你们大人一般……” 尾音显是上官英,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离去。 金剑丹凤失声道:“就是她。” 随又皱眉自语道:“她这话什么意思?我实在没有开罪于她呀!” 上官印怔了一怔,匆匆说道:“明天见,白掌门人,刻下龙蛇混杂,她武功虽好,经验却差,我得看看她去。” 说完一躬,转身如飞下楼,刹时没入夜空。 金剑丹凤凝眸喃喃道:“义妹,义妹……” 上官印提足全身真气,三五个起落,已然追出金龙厅,传音连喊了四五声,可是空山寂寂,那儿还有上官英的影子? 行至索桥,轻轻三击掌,桥下人影一冒,窜出天目神童。 上官印悄声问道:“没有什么罢?” 天目神童摇摇头道:“平安得很,你上去不多久,蓝衣秀士便退了出来,神情黯然异常,而上官大姐则刚刚过去,她走得太快,我连打招呼也没来得及。” 上官印想了一下道:“去英雄馆看看,我在接待台等你。” 天目神童衔命去后,上官印往潭心接待台走来,接待台上现在是首剑值班,上官印上前笑说道:“下一班轮到那位?何时交替?” 首剑敬答道:“本班子丑,下班寅卯,由五弟接手。” 上官印这才知道在眼前站的是首剑,于是笑接道:“假如长者放心得过,一班由晚辈代劳如何?” 首剑忙道:“怎敢劳神少侠。” 上官印道:“请吩咐五剑他老人家按时前来也就是了,我这儿马上有天目神童陪伴,并不寂寞呢。” 首剑只是过意不去罢了,那还有放心不下之理? 他见上官印意出真诚,也不便再予推却,当下道了谢,并命人准备酒菜交二人宵夜之后,拱手而去。 不一会,酒菜送上,天目神童也已回转。 上官印肚子早饿,于是一面食用,一面问道:“馆中情形如何?” 天目神童笑道:“大姐没回中央上房,不知去了那里,同时五位掌门人已经作了决定,明天武会,英雄行辕这方面,决定仍推金剑丹凤为代表,出面竟取第五届盟主。” 上官印眉头一皱,寻思道:“这时候,她又会跑到那儿去呢?” 他知道以此问天目神童,亦属徒然,于是改口道:“那么,护盟的两名人选决定了没有呢?” 天目神童道:“一尘子和冷婆婆都在争取,最后由银须叟建议,大家才决定了少林心镜大师。” 上官印点头道:“当然心镜大师较为妥当。” 天目神童道:“历届武会,少林始终置身事外,其他各派也似始终存有默契,一直没有提名少林护法过。这次心镜大师居然一口允许,相当难得呢。” 上官印道:“护法规定二名,另一名是谁?” 天目神童道:“另一名还没有决定。”目注上官印微笑道:“我看众人之意,很像看中了小叔台你呢。” 上官印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没有开口。 天目神童笑道:“你意下如何?” 上官印眉峰微敛,正待要说什么时,目光偶瞥台外,忽然咦道:“这时会有人赴约,你说怪不怪?” 天目神童也觉意外,轻轻一哦,连忙转身向台外望去。 迎面浮桥上,一名身穿青布长袍的人,正向接待台施施然缓步走来,双手负于背后,脸孔微仰,神态从容悠闲,就像在漫步赏月一般。 天目神童道:“你看这人会去哪处地方?” 上官印摇头道:“这怎么知道。” 话说之间,那人已来至台外,只见他除了双目闪闪有光,脸上别无其他表情,果然戴着人皮面具。 上官印双手一按桌面,飘然离座。 上前一指留名券,含笑躬身道:“高人留名。” 那人目光一阵转动,没说什么,安步走向留名处,执起墨笔,于留名券上,运笔如飞地写下一行字,笔一掷,穿台而出。 上官印不意对方走得这么快,要想命华山弟子领路,已是不及。 天目神童注目道:“去了好汉行宫。” 上官印经此一提,这才想起看看留名券上的名字。 这张留名券,系整幅黑绫裁绣而成,宽广各有一丈有零,紧钉在一张特制的平台上。一如英雄、豪杰两馆,以及好汉行宫的三间上房一样,黄券中央,是一幅双剑交叉的图样,图案周围尺五之内不啻禁地,与会者向例地按报道之先后,由四周边沿签起,就向进入宫馆必须由两边下房住起一样。 所以,当上官印扫目发现那行墨迹竟是在黄券中央时,不禁微微一呆。 天目神童突然惊呼道:“这人怎么写?” 上官印一定神注目一下,更一声噫,几疑自己眼花,揉眼再看时,一点也不错,上面仍是这样七个字:“第五届武林盟主” 天亮了,八月十五日,武会正日。 随着朝阳的升起,陆续赴会者,四面八方,如潮涌至。 黑龙潭心的总接待台上,那张留名券,仍然静静铺展着,黄券中央,第五届武林盟主,七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像生着芒刺似的,耀射着每个人的眼目。 当值的第五剑,苦笑着,不断地面对询问式的眼光,指一指好汉行宫。 依武会规定这幅留名券不至午时大会开始,不能取下,就如不能禁止任何人,在券上任何方位,写下任何语句或符号一样。 沸沸扬扬地,人们好奇的私议着,走向会场仰天坪。 仰天坪上,这时成三角形搭着三座广棚,棚与棚之间,隔各约十数丈左右,中间转着一片空阔的草地。 三角形左右两角,一为英雄行辕,一为豪杰行辕,三角尖端,则为好汉行辕。 好汉行辕对面,是一座塔形高台。 那是本届武会主持人,也是上一界武林盟主,地主华山派掌门人,神剑白羽灵的席位。 由于神剑业已退隐,本届主持之职,将归摄政人金剑丹凤白嫦娥担任。 日近天中,仰天坪上,一片人海,三处行辕以豪杰行辕人数最多,英雄行辕次之,好汉行辕又次之。 那些后到的普通江湖人物,则在三棚之间的空地上或蹲或立,将三棚连成一环,围塞得水泄不通。 三座行辕之前,约五步处,又分别成品字形各放着三只蒲团。 那是为三辕盟主竟选代表,以及两名护法所特设。 蒲团前面,是一双檀木小几,几上放着一双小型香炉,每名竞选代表,均将在此接受一炷香的考验。 日正当中,金-三响,会场顿然平静下来。 千百双眼光,立即集向正南方主席台,首先发现的,是华山五剑,五剑一律穿着黑绸长衫,腰悬金龙剑,一字横排一拱拳,左三右三,退去两边。 接着,细乐悠扬,金剑丹凤白嫦娥,缓步于台后出现。 此刻的金剑丹凤,内穿白绫紧身短靠,左右胸前,各绣紫红梅花一朵,外罩一袭白绫披风,披风一边绣着一只丹凤,一边绣着一对交叠金剑。 两婢前导,两婢后随,金冠束发,娥眉淡扫,步履刚健婀娜,神态华贵而端庄,甫身一现,立即弓愧如雷采声。 经过一再含笑颔首,欢呼之声,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乐声夏然而止,金剑含笑致词道:“第五届武林大会,现在正式开始。” 微微一顿,笑意敛去,正容接道:“白嫦娥,受命上届盟主,主持本届大会,现在循例宣布大会进行方式;盟主候选人,应有三位,由各行辕自行推举,每位候选人,得随带二人护盟,同时接受一炷檀香考验。当竞盟人就位并点着香火候,如对三位候选者的德能不服,任何人皆可出面挑战,不过候选人认为必要,可指令两位护盟人应战,挑战者如能连取两关,盟主候选人就必须亲自下场,挑战者连过三关,即可取而代之,同时不再接受挑战,直接人围等待争取盟主实座。” 说至此处,秋波微剪,提高声浪又道:“根据大会先例,英雄行辕候选人,请即出场。” 全场一静,千百双眼光,同时望向英雄行辕。 英雄行辕内,少林心镜大师、武当一尘子、北邙银须叟、青城冷婆婆、昆仑蓝衣秀士等五位掌门人互视之下,少林心镜大师双掌一合,正待起立开言时,会场四周,突然爆出一连串呼喊:“金剑丹凤!” “金剑丹凤!” “就是你……金剑丹凤……就是你!” “对!” “对!” “金剑丹凤!” “金剑丹凤!” 少林心镜大师向主席台合掌道:“众望所归,贫僧等五人也早已议定,白掌门人不须逊让了。” 金剑丹凤玉靥泛霞,稍作沉吟,立即伸手取下秀发上那顶金冠,返身递给首剑,首剑双手接过,欠身一躬,飞身下台,将金冠送至英雄行辕前的小几之上,全场又是一阵疯狂欢呼。 金剑丹凤也没再说什么,容得呼声平定,首剑返台,始向西边豪杰行辕含笑说道:“豪杰行辕候选人请出场。” 所有视线,又向豪杰行辕注目而去。 万人瞩目下,豪杰行辕中,缓步走出一人。 出来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因为面上垂着一幅面纱,面目不甚清楚,但从那身合度的装束,以及婀娜有致的步履上看去,却颇具徐娘风韵。 这一点,颇出人意料之外,因为人们都知道,黑道人物与会者,不但有贺兰人妖、人怪师兄妹,且到有八荒四凶,四大天魔等字号风云人物,此妇何人,竟能凌驾于四凶以及四大天魔之上,宁非怪事? 由于人们对这名妇人毫无认识,且人人心中都被疑团占据,所以反应不甚热烈,仅豪杰行辕本身传出一阵掌声。 金剑丹凤微微一怔,随又面对好汉行辕道:“好汉行辕候选人请出场。” 所有的与会者,更加兴奋起来,大家争先往好汉行辕望去,因为谁都急于想看到那一位以本届盟主自居的狂人。 那位狂人终于出现了。 一袭青布长袍,中等身材,背负双手,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缓步走出冷落的广棚,踱至蒲团前,悠然坐下。 “哈哈!” “哈哈!” “这种人也想当盟主?” “哈,哈,哈!” 讽刺和讪笑,此起彼落,而青衣人却毫不为意,仰脸望着天边浮云,好似没事人儿一般,悠闲之至。 金剑丹凤俟青衣人坐定,又向左边喊道:“英雄行辕方面,护盟者出场。” 金剑丹凤喊毕,秋波凝注,神色微显迫切。 少林心镜大师轻喧着佛号,同时掉头望去身后一名剑眉星目、英俊非凡的黑衣少年随之长身而起。 绕座走至棚前,轻轻一跃,跳落当地。 抱拳四下一揖,朗声报名道:“终南上官印。” 采声大起,为了这名少年系六大名派掌门人所推荐,也为了这名少年本身的鉴人英华和倜傥丰姿! 金剑丹凤嫣然含笑道:“谢谢上官少侠。” 少林心镜大师手合酱王念珠,寿眉微轩,跟着也自座中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仰天坪下,突然冲天窜起一道黄影,半空中发喊道:“大师留步,小女代劳来也。” 身影凌空越过人群,不偏不依,落在另一蒲团之前。 众人讶然望去竟是一名年仅十七八岁的黄衣少女,一身玄黄短打,外披一件玄黄披风,肩后长剑,将披风斜挑起一角,柳眉‘凤目,樱口贝肯,双腮各有一泓醉人酒窝明眸流盼如秋露泌人,娇美中另有股淡淡冷傲之气。 冷婆婆轻哼道:“这丫头是谁?怎么这样狂?” 身后有人低笑道:“婆婆别发脾气,这丫头恐怕比上官少侠还行呢!” 五位掌门人回头见说话的是一名小叫化,认得是丐帮天目神童,不禁互望一眼,即未再说什么。 黄衣少女仿作上官印的样子,笑喊道:“终南上官英!” 金剑丹凤轻轻一哦,连忙含笑说道:“谢谢上官女侠。” 上官印异常高兴,他想:她毕竟还识大体,掉头一笑,低声道:“有你来,我可安心啦。” 上官英轻哼道:“我来,就为了怕你不安心呀。” 上官印一呆,还待再说什么时,上官英已掉脸望向别处。 金剑丹凤这时又转向右边道:“豪杰行辕方面护盟人请出场。” 话方出口,两条身形双双自豪杰行辕中飞出,一名身材魁梧,双目如电,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首先沉声报名道:“申春霆,人称东魔。” 另一人是个身披大红袈裟,脸如重枣的披头陀,这时响雷似地接口道:“青海弥陀寺,八戒行者。” 前者为四大天魔之首,后者正是八荒四凶中的佛门叛劣,青海恶僧。 全场之人一听得这两个名号,心头全都为之栗然一震,金剑丹凤神色微变,这时又转向好汉行辕方面道:“好汉行辕方面护盟者请出场。” 青衣人向身后望了一眼,缓缓抬脸道:“本人有意敦请闲云野鹤两老,但深知他俩可能不会赏脸,另外一位黑衣长者则面生得很,好汉行辕中就只这么三位,看样子只好暂付阙如了!” 什么?想请十二奇绝中的两老护盟? 青衣人语音未了,全场已然爆起一声哄笑。 金剑丹凤点点头,随喝道:“燃香!” 金吵三响,上官印和东魔,分将英雄、豪杰两边檀香点起,好汉行辕方面,则由主席台上第五剑下场代点。 香烟缭绕中,全场又一度沉静下来。 一炷香,最少须得一个时辰,方能点完,这是一段冗长的时间,历届武会,血腥的序幕,均在这段时间内展开。 会场四周,一个个目光溜动,人人都在屏息以待。 忽然间,窃议响起,窃议声中,右边豪杰行辕内,红影闪动,绰约生姿地走出一名红衣少妇。 有人低喊道:“妙手红娘!” 一点不错,这第一个不甘寂寞的,正是贺兰人妖贾子都的师妹,有人怪之称的妙手红娘柳闻莺。 妙手红娘走出棚外,脚步立即加快,眨眼已至场中。 俏脸一抬,眉目生春地道:“请英雄行辕方面护盟高人指教。” 金剑丹凤杏目微睁,大有温意,转向上官兄妹望去时,但见上官印头一低,向上官英央请道:“你出去训训她好不好?” 上官英脸一仰,嗤声道:“让台上的大嫂看看大哥如何应付野女人,岂不有趣?” 上官印知道说不动她,无奈何,皱眉一跃而起,大跨数步,双拳一并,朗声道: “女侠请了!” 妙手红娘媚眼一飞,轻笑道:“昨夜有酒人未醉,今天这个亲近机会,可是少侠自己赏脸的啊。” 右掌一分,口道一声:“请!”请字出口,肘腕突翻,疾往上官印左臂孔最、列缺、径渠三穴抓至。 贺兰人妖师兄妹,精擅之学为柔骨擒拿。 这种擒拿术之所以冠上柔骨两字,即因手法飘忽诡诈而得名,一旦交上手,如毒蛇缠腕,摔洒不脱,稍一触实,立为所制。 妙手红娘因为姿色颇佳,且心地淫毒,发招出手,常在轻颦浅笑之际,过去一般男性对手,为美色所惑而失手者,颇不乏人。 可是,她这一套用在上官印身上,却无多大用处。 上官印早有提防,这时冷冷一笑,左臂一缩右掌立掌猛砍,他用的是天罡三六式中的一招少阳斩龙,妙手红娘如不撤招,五指必折。 妙手红娘容得上官印掌沿斩至,突然手一缩,凑唇吹嘘尖喊道:“哎唷少侠,你这人心肠好狠呀。” 上官印一怔,讶忖道:“我这一招并未挟罡气出手,她竟受不了,岂非怪事?” 一念未已,妙手红娘娇躯一矮,右足金莲蓦地踢出,那只佯装受伤的右手,也同时其疾无比地带起一片锐劲,猛向上官印腰间拂来。 上官印暗骂一声:无耻!登时怒火上升。 上官英于背后笑道:“怜香香薰目,惜玉玉冰心,妙!” 上官印忽然想起,上官英这话一点不错,这番为对方所愚,只有自己明白,在别人看来,也许误以为自己为色所惑,故而显得愕头愕脑,警觉之下不禁又怒又恨,于是再不留情,天罡气一提,身躯屹立如山,右掌一照,遥向妙手红娘额头按去,这一招,正是他在关洛道上力毙铁戟温侯的一招。 妙手红娘之玲珑机警,自非铁戟温侯那等人物可比,甫感一股至刚至劲之气临身,暗道一声不妙,忙不迭侧身闪避。 饶是见机得早,人已摇摇不支,目眩神晕,几乎站不住。 上官印不为己甚,冷笑一声,返身走回。 豪杰行辕内,一条身形平空射出,半空中高喊道:“柳师妹暂退,待师兄会这位上官少侠。” 身形落地,正是容貌姣嫩,有如花信少妇的人妖贾子都。 上官印回头一看,剑眉微蹙,便待转身迎战;上官英却突然跳起来笑道:“你太累了,大姐看了也心疼,我来,我来。” 上官印忙低道:“这人很下流,还是由愚兄打发他的好。” 上官英哼道:“打你们男人,愈下流的打得愈起劲,让开!” 上官印无奈,只好由她上前,上官英不慌不忙的走上两步,侧目微笑道:“唷,像个女人,你这人长得好美啊!” 人妖一呆,忸怩着佯嗔道:“姑娘怎可以这样说话?” 这厮好色成性,这时上官英的姿色,早已令他垂涎三尺,他见上官英出语天真无邪,尚以为对方言发肺腑,是以口里这样说着,筋骨却已酥了半边。 上官英手向人妖两边耳下一指,又笑道:“就可惜缺两个耳孔。” 人妖甫说得一句:“姑娘休得取笑”脸色一白,两边耳坠,已同时泌出一颗豆大的血珠。 上官英注目微笑道:“底下轮到眼睛怎么样?” 人妖人虽下流,但在武林中也是一名有分量的脚色,入道以来,见过的暗器手法也不能算少,现在人家于指顾笑语之间,便将自己双耳穿了洞,不但对方用的什么暗器不知道,就连对方究以什么手法打出,也没看清,这一惊,那里还有魂在? 当下斗志全丧,闻言忙不迭躬身道:“领……领……领教了。” 身躯一转赧然如飞窜进豪杰行辕,坐在妙手红娘身旁的那名红衣牡丹,因为蓝衣秀士未能如命行事,一直陷在一种又怒又疑的沉思之中,这时秋波闪动,忽向人妖道:“过来给我看看。” 人妖面红如火,却不得不将头伸了过去。 红衣牡丹微讶道:“七巧梅花针?”娇躯一拧,便拟离座。 身后西魔曹秋泽低声道:“此女既擅使七巧梅花针,公主出手,恐怕也不易将其制服,倒不如等等再说好吗?” 与西魔这番话的同时,好汉行辕广棚内,那位居中高坐,人却一直睡眼不睁的黑衣怪叟,忽然也呓语般闭目喃喃道:“想不到这黄衣小妮子居然与奇、绝有着深厚的渊源。” 闲云叟蔚然一笑,向野鹤叟道:“我说如何?” 野鹤叟淡淡答道:“听他语气,非奇非绝,自然算我输。” 黑衣怪叟欠伸打着呵欠,自语道:“打这东西的,真是傻瓜,哼,就算奇、绝来此,也不一定能认出老夫是谁呢。” 第十一章 高潮迭起 这时,豪杰行辕中,西魔曹秋泽精目四下一阵溜动,忽然凑去红衣牡丹身旁,朝好汉行辕那边眼色一使,悄声说道:“金剑丹凤方面,咱们大可不必计较,丹凤纵能在这对上官兄妹卫护下通过考验,但是,丹凤本人,却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咱们娘娘的敌手,依咱看来,倒是那边那个来历不明的青衣狂汉,令人有点莫测高深。” 红衣牡丹缓缓偏脸打量过去,西魔悄声接道:“本教东山再起,为重整旧日声威起见,这一届盟主乃属志在必得,公主与其为贺兰兄妹争脸面,何不到那边去替娘娘问问路?” 红衣牡丹凝眸稍作沉吟,不禁动容点头道:“这倒是的” 口里说着,随自座中盈盈起立。 十根春葱般的玉指分将风衣两摆轻轻一提,甫合乍展之下,一条娇躯即于香风四送中,凌虚越众,向场心冉冉飞去。 丽日下,衣角飘飘,宛如红云一朵。 姿式之轻灵美妙,以及神态之优雅从容表现出,此妹在轻功方面的成就,端的已达超绝境界。 去势不疾不徐,直指英雄行辕前的上官兄妹。 众目仰集一点。 全场鸦雀无声。 上官英凤目闪动,一声冷哼,便待长身而起。 上官印于注视间,先是眉峰微皱。旋又展眉微微一笑,这时觉察到身边义妹意欲采取行动,忙以肘弯一碰,含笑传音道:“别动,动就上当了!” 语音未竟,半空中,堪堪临近的红衣牡丹,秋波微剪,嫣然一笑,于手挥目送间,柳腰一拧,一个大回旋,果向好汉行辕方面斜斜飘落而去。 红衣牡丹这一手,在事先毫无所知的人看来,可说相当意外,也相当够刺激,随着身形下降,采声轰然四起。 上官英颇为奇怪地转过脸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上官印微微一笑,低声说道:“身形临近,来势却未稍快,其有随时转向之蓄意,岂不明甚?说你临敌经验差,你总不服,现在怎么样?” 上官英哼道:“这有什么了不起?” 上官印笑道:“那你刚才为什么没有看出来?” 上官英哼道:“没人打招呼呀。” 上官印诧异说道:“谁跟我打过招呼?” 上官英扬脸道:“眼睛说话还不是一样。” 上官印发呆道:“眼睛说话?” 上官英冷笑道:“以为我没有看到是不是?你先朝她笑她也朝你笑,相对一笑之下,她这才突然变东方向我看错了吗?” 上官印好气又好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正待板起脸来数说几句,星目偶扫,忽又凝眸住口。 原来他们只顾说话,全没注意到目下场中,业已进入另一微妙阶段。 这时,欢呼已停,全场一片宁静,红衣牡丹站在那位青衣人对面,离青衣人盘坐之处,约摸丈五左右,双手插腰,将一袭大红风衣向两边高高撑开,目注青衣人,唇角浅浅地浮现着一抹常有警戒意味的微笑,似乎刚刚问出一句什么话,此刻正在等候着对方的回答。 青衣人徐徐仰起脸,淡淡地说道:“论辈分,你不配……” 红衣牡丹显然地忍着一股怒意,强笑道:“我们之间,素不相识,所谓辈分,究系凭何排叙?若说一个人年龄的大小,也构成武人辈分尊卑条件之一的话,那么,小女子固无足道,但就阁下之贵庚而言,在场的长辈,不也太多了一点么?” 青衣人瞑目不言不动,似乎已经入定,红衣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了,杏眼圆睁处,柳眉挑起森森煞气,冷冷一笑,沉声又接道:“老实说,姑娘是尊重自己,看在你好歹也是一名盟主候选人的身份,和你客气一番而已,像这样专端空架子,难道就能将一炷檀香混过去不成?” 青衣人缓缓启目,视线一扫身前几上的香炉,然后悠悠抬起脸来道:“让我稍微再想一下好不好?至于时间方面,请放心,假如说本人取了巧,从现在起,重点一炷香无妨。” 说着,手一伸,果将炉中仅剩有小半截的那支檀香拔去,重新打火燃起一支,同时抬头向对面主席台上大声问道:“请问主持人,这样可以吗?” 金剑丹凤微微一怔,旋即含笑答道:“虽无往例可循,但此举系出于当事人本意,自应认可。” 上官印摇摇头,轻声叹道:“此人也实在太狂了。” 上官英却一竖指头道:“姑娘佩服的,就是这种人!” 上官印皱眉说道:“你就是喜欢跟我唱反调,狂,也得有个狂的道理,一炷香的时间,虽不算长,也并不短,别的不说,单是眼下这位红衣牡丹,麻烦也就够大的呢。” 上官英冷冷一笑,讽刺地道:“你到底是在为谁担忧?” 上官印脸色一整,正容说道:“英妹,玩笑归玩笑,我这可说的是正经,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其所以有护盟人之设,便是为了避免车轮战的消耗,像他这样,既无护盟人,又多半柱香,万一豪杰行辕那边发动一次环攻,后果何堪?” 上官英尽管淘气,心地实在纯善无比,经这一提,微怔之下,不禁顿然也忧形于色,匆匆扫了好汉行辕那边一眼,喃喃埋怨道:“你早说,我也不来这边了。” 上官印未及开口,好汉行辕那边,青衣人思索了片刻,这时忽然仰脸向对面主席台再度发问道:“现在请人护盟,还来得及吗?” 金剑丹凤不假思索地含笑点头道:“来得及,来得及,此事有例可授,第二届武会,也曾有过一次,不过,稍微不同的,方式上却须加以限制。” 青衣人点头淡淡地道:“请道其详。” 金剑丹凤笑意微敛,注目接道:“护盟人两名,本属法定,但由于时间关系,补请时,除非候选者表示后有人自动入场,否则便应由候选人当众明白指定,对方同意立即出场,反之无效,这种机会,一共只有两次!” 说至此处,偏脸一声清叱:“鸣锣!” 金-应声而响,一下……二下……三下。 全场屏息以待,只有一个上官英,彷徨四顾,坐立不安,想找熟人招呼,偏偏在近熟人不多。 金-响至第三下,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候,英雄行辕的最后排,一条瘦小的身形突然如箭射出,人在空中,已然奋臂高喊道:“咱家算一个!” 上官印一怔,上官英喜道:“神童弟弟!” 随着喊声,身形倒滚而下,正是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天目神童,人小名大的五结令丐萧俊人。 小叫化落地后,鼻尖一皱,朝红衣牡丹扮了个不屑的怪脸,然后抢上一步,向青衣人笑嘻嘻地涎脸问道:“欢迎吗?” 这边上官英问上官印的,却是一句:“他行吗?” 上官印眉峰微皱,没有开口,上官英脸上,兴奋顿然转为忧急,连忙又掉脸望去好汉行辕那边。 青衣人仰脸侧目,蔼然微笑道:“小老弟,你做什么要帮我?” 天目神童手中破竹竿一顿,挺胸昂然说道:“不为什么,就像她突然找上了你一样。” 青衣人手朝身后那两只宽蒲团一指,微笑道:“好,那边去坐,等会儿也许有机会,但是,眼前的这位,你却不行,容我另外找个人。” 天目神童心中大急,跳脚怪嚷道:“谁说不行?打给你看!” 破竹竿一抡,便想上前与红衣牡丹交手,青衣脸色一沉,怒道:“不听话就取消你的资格。” 真是奇闻,一个好心支援,一个居然毫不领情,可是,说怪也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花子,似为青衣人那股隐隐的威严之气所折服,仅朝对方瞟了一眼,随即现出一副无可奈何之神色,乖乖地走去青衣人身后坐下。 上官印长长嘘了一口气,上官英皱眉道:“这丫头武功既在俊人弟弟之上,青衣人还有谁人好找?” 说话之间,但见青衣人身躯就地一转,忽然面对好汉行辕内那位居中高坐、人却一直睡眼不睁的黑衣怪叟笑喊道:“有扰清神了,抱歉,抱歉,下来辛苦一趟吧!” 黑衣怪叟似乎吃了一惊,身躯微震,猛然睁开双目,先于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这才探头向下,期期地茫然问道:“阁下在跟谁说话?” 青衣人笑容一收,沉下脸来道:“最好识相点!” 又是一件出人意料的怪事,这位连“闲云”“野鹤”两位那等人物都敢得罪的黑衣怪叟,此刻面对如此不客气的催请方式,豆睛略略滚动,居然不但怒意毫无,反而堆下笑来,连连说道:“噢,噢,是的,是的。” 轻轻一咳,压低喉咙注目接道:“稍微提示一下如何?” 就词面和语气猜测,后面这一问,意思是说:“是的,老夫身上,多多少少,的确有点秘密,如已被你抓住把柄,那没有话说,老夫得罪不起,不过,我阁下唬人颇有一手,要不现点真货,出来看看让老夫死心,单凭一着当头炮,那可不行。” 青衣人侧目冷笑道:“不在乎吗?”言下之意,不啻说:“我是无所谓,阁下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要抖露,还不简单?” 这段近乎打哑谜的一问一答,别人听来,不懂非懂,但在当事人双方,却似乎已交代了千言万语。 当下只见黑衣怪叟稍微呆了一呆,旋即双手连摇道:“好,好,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不待语毕,人已踉踉跄跄地,自木梯上一路连爬带滚地走下场来,青衣人睨视一笑,悠然合目仰脸,好像已经没有了他的事。 黑衣怪叟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稳了稳背上那只须臾不离的黑布口袋,这才寸步艰难地挨去红衣牡丹面前,举手一拱,苦着脸道:“刚才的经过,姑娘均已看得清清楚楚,老夫下场,实在是不得已而又不得已,姑娘慈悲,就卖老夫一份面子如何?” 红衣牡丹并未因黑衣怪叟这种看上去似极诚恳的求告,而松弛戒备,这时反而迅速退出一步,凝目沉声道:“尊驾就是鬼谷先生吗?” 黑衣怪叟一怔,微愠道:“老夫说是这样说了,答应不答应,还由姑娘决定,年纪轻轻的,干什么出口就伤人了?” 红衣牡丹也是一征,讶道:“什么地方伤了你?” 黑衣怪叟眼一瞪道:“开口就是‘鬼’呀‘鬼’的,这算什么意思?” 全场哄然大笑,黑衣怪叟茫然四望,喃喃自语道:“他们笑谁?什么事好笑?” 红衣牡丹笑意甫现,杏目溜转,忽然哼了一声道:“鬼谷先生,在十二奇绝中,你地位都不算太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像这样藏头露尾的做什么?” 黑衣怪叟以手附耳,极为出神地听着,容得红衣牡丹说完,豆睛眨了眨,突然转向青衣人,皱着眉说道:“她的话,老夫一句也不懂,你能解释解释吗?” 青衣人仰脸如故,悠然答道:“想不到你练了三十多年的天聪心诀,重听之症,仍然未愈,解释有什么用?赶她出去就是啦!” 黑衣怪叟怔了怔,奋然道:“对,赶她出场!” 口中说着,五指一伸,便向红衣牡丹肩下抓去,一招市出,忽然变抓为握,四指曲回,单留着一根食指,指着红衣牡丹身后道:“他们来做什么?” 红衣牡丹回头一看,三条身形,如飞而至,来的竟是“荒四凶”中的后面三位: 邛崃淫道非非子,泰山恶丈陶天钧,以及黑水之鹰端木年,再看远处那个四凶之首青海暴僧玄通和尚,此刻也正变颜变色地望向这边,芳心正自纳罕之际,淫道非非子已凑上一步,低头垂下眼皮悄悄说道:“姑娘请退。” “交给他们?” “不,此人惹不起。” “他是谁?” “那么怎知道他惹不起的呢?” “这是玄通大师的紧急指示。” “大师吃过他的亏?” “这个……姑娘还是问问大师吧。” 红衣牡丹忍不住又朝青海玄通和尚望去,玄通和尚微微颔首,眉宇间神色颇为焦急,红衣牡丹不由得大为踌躇起来。黑衣怪叟走上一步,深深打躬道:“谢谢三位解窘,后期补报。” 说完,转身便往场外走去,步履匆促,好像怕人追上去留住他一般,红衣牡丹怔了好半晌,目送黑衣怪叟背影消失,这才兴味索然地随着三凶往豪杰行辕方面走去。 经过玄通和尚身边,脚下一顿,皱眉低声道:“怎么回事,大师,这样多丢人。” 玄通和尚头一低,轻轻一叹,传音答道:“没有办法,公主,丢人终比丢命好些,此人来路,贫僧一样不清楚,前几年,在关外,贫僧几乎死在他掌下呢。” 红衣牡丹迷惑地望着他道:“他昨天就到了,那时你怎么没有通知我?” 玄通和尚苦笑道:“公主也真是,贫僧要是早发觉他是谁,还会不向公主报告吗?” 红衣牡丹奇怪道:“你不是说跟他交过手?” 玄通和尚苦笑道:“那时他穿一身白衣,又在夜里,而且在脸上戴有面罩,跟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叫贫僧如何辨认。” 红衣牡丹道:“那么你刚才怎么忽然认出来的呢?” 玄通和尚道:“公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人一双手,与常人有何不同之处?” 红衣牡丹想了一想道:“似乎很白嫩。” 玄通和尚忙接道:“那就对了!” 红衣牡丹吃惊地道:“怎么样?难道那人玄功火候已到达脱胎换骨,返老还童的玄化境界不成?” 玄通和尚摇摇头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微微一怔,又接道:“不过,那人一身成就比太上教主如何,虽然难说,但贫僧斗胆判断,公主和娘娘,却万万不是他的敌手。” 红衣牡丹点头道:“大师既自认比他差得很多,自然可信。” 玄通和尚轻轻一叹道:“那次贫僧要是事先早注意到这一点,也就不会闭关五年,吃尽恢复功力的种种苦楚了。” 红衣牡丹讶道:“你是指他那双白嫩的手吗?” 玄通和尚点点头,微喟接道:“是的,那双手,贫僧对它不知该说仇恨,抑或该说感激,它毁了贫僧一生英名,却又饶了贫僧一命,如非太上教主这次微召,贫僧可真有点心灰意懒,不愿再走下一步了。” 红衣牡丹道:‘哪双手有何特别奇异之处?” 玄通和尚道:“奇就奇在你根本不知它有什么可怕,可是等你发觉时,已经太迟了。” 红衣牡丹道:“怎么呢?” 玄通和尚说:“老实说,贫僧自出道以来,任性而为,就从未遇过敌手,所以一生也从未将什么人放在心上,那年遇上此人时,也是一样,贫僧与他为什么交手,公主深知贫僧为人,不说也能猜得到,总之贫僧当时没有注意也就是了,双方一言不合,贫僧见他一掌轻轻拍来,因见他一身白衣,脸上有面纱,身材又极普通,从他那只白嫩的手看去,还以为他只是一名不知事的青年人,满以为自己以内力浑厚见长,便提足一身真气,硬接上去,那想到,一掌递出,对方在淡淡一笑之下,明明一只白如脂玉的手掌,突然变成通体金黄,心知有异,欲待撒招时,已然不及,当下但感寸关之处一麻,一道炎流电般沿腕而上,顿时心脉迸散,功力全失。” 红衣牡丹失声道:“这是什么武功?” 玄通和尚轻叹道:“这事贫僧尚未向太上教主提起过,太上教主她老人家可能清楚也不一定。” 红衣牡丹不胜惊悸地道:“那我刚才岂不几乎丧命?” 玄通和尚摇摇头道:“那倒不会。” 红衣牡丹道:“何以见得?” 玄通和尚道:“当年他就说过,老夫有誓在先,算你狗运……咳,咳,咳,连贫僧他都没下绝情,公主没犯过他,他哪会怎么样?” 微微一顿,低声接道:“而且,有件事公主知道吗?” “什么事?” “公主知道是谁人要您知难而退的吗?” “不是你?” “当然不是。” “那就怪了。” “公主想想看,那人如有心跟公主为难,只须一直将双手笼在柏中,贫僧又何从认出而通知公主呢?” “啊,原来如此!” 红衣牡丹惊叹未毕,玄通和尚突然低声道:“公主速退,有人向本辕生事来了!” 这时,除了好汉行辕青衣人面前那炷香,尚有五寸上下外,英雄行辕和豪杰方辕方面的两炷香,都只剩得半寸不到。 就在这时候,正南入口处,人声喧哗,人浪辟易,一条身形,急如旋风般,飞步奔入场中。 来的是一个鸦衣百结的老叫化。 这位老叫化,看上去约摸六旬出头,短发蓬乱,半呈花白,一根根竖在头上,活似调刺,同字脸,狮子鼻,脸色红润,双目精光奕奕,威棱四射。 身形甫定,立即有人尖叫道:“追魂丐!” 一声追魂丐,满场为之屏息。 追魂丐进入场内,第一眼所看去的,便是豪杰行辕前面香炉中的檀香,目光至处,一声轻噢,同时长长嘘出一口大气。 那神情好似说,居然来得及,还算不错。 追魂丐首先注意的是豪杰行辕方面那技檀香,但是,一眼望过去,人却并未立即走过去。 此刻举目旋身四扫,似在找人。 坐在青衣人背后的天目神童,一见进场的是师父,顿然为之眉飞色舞,上身一挺,扬手高呼道:“我在这里,师父。” 谁知追魂丐好像没有听到一般,连头也没有回顾一下,依然在循次搜索,前面青衣人忍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出来。 天目神童正感兴趣,不禁藉题瞪眼道:“咱们是师徒,你笑什么?” 青衣人微微一笑,忿然回头道:“连观气辨色都办不到,什么天目?什么神童?” 天目神童没好气地,忿然反唇相讥道:“盟主一定有此能耐了?”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岂敢,岂敢。” 天目神童侧目冷笑道:“可以马上兑现么?” 青衣人下巴一抬,笑道:“本座猜测,你师父要找的人在那里,英雄行辕内,相信吗?” 天目神童轻轻一哦,将信将疑地向英雄行辕方面望去,这时,坐在辕下的上官英,推了上官印一把,轻轻说道:“怕是在找你吧?” 上官印摇摇头,垂着眼皮答道:“不,他老人家看到我了,大概找别人,别去打扰他。” 一语甫毕,突然听得追魂丐冷笑着高声说道:“噢,噢,两位原来坐在那后面,幸会,幸会,装什么矮子,换张高凳子不好吗?闲云野鹤两个老儿离得远得很,露出脸来有什么关系?” 众人循声望去,追魂丐招呼的,原来是贪、鄙两鬼。 鄙晏三角眼一眯,正待赔笑拱手时,发觉身旁贪叟轻哼着已经向上仰起了脸,便也一声轻咳,转脸望向别处。 上官英抿嘴一笑,轻轻说道:“追魂丐看样子已从龙虎雷电四丐处得着两鬼谋取酒器的消息了。” 追魂丐冷笑一声,旋即返身向豪杰行辕方向大步走去,这时,英雄、豪杰两辕前的炉香,均只剩得三分光景。 依武会规定,香未燃尽,均得叫阵,一经叫阵,便得分出输赢。 应战的一方,赢了便罢,否则,如挑战者连取两关,除非挑战者自动收兵,被挑战方面的候选人,便须照常应战。 青海暴僧玄通和尚,目光一扫炉香,立即一跃而起,追魂丐手向东魔申春霆一指,沉声喝道:“你先站出来!” 东魔嘿嘿一笑,一面长身起立,一面向玄通和尚挥手道:“大师且退,杀鸡不须牛刀。这花子虽然名列十二奇绝,其实只是个末流人物,咱们四大天魔相斗他,也不止一天了。” 玄通和尚甫退得一步,追魂丐转过脸来向他喷口喝道:“一个顶一个,去唤四魔下来。” 四大天魔生性狂傲,这厢追魂丐语音甫落,辕内身形一闪,西魔曹秋泽已然应声飞身而下。 身形一定,立向玄通和尚抱拳道:“人的名字,树的影子,大师,您可以见采就收啦。” 四大天魔与八荒四凶之武功,原在伯仲之间,西魔这样说,不过是一种标榜式的场面话而已。 若在早年,这位四凶之首的玄通和尚可能会不以为然,可是,再度出山的这位青海暴僧,也许因为是受过重大挫折的关系,凶相虽在,凶焰却已不似当年,当下仅拱手谦让了一下,立即走回豪杰行辕。 东魔手朝西魔一指,向追魂丐侧目冷笑道:“了心愿吧,西魔东魔都在这里,任凭选择,现在只看你认为死在那位魔爷手下舒服些了。……” 追魂丐冷冷一笑,接口道:“做两次,岂不麻烦?” 东魔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可惜另外两位不在,丐,侠,仙一齐上的话,我看那还差不多。” 追魂丐嗤之以鼻道:“因为这儿人多,要面子是不是?前些日子,北邙山下,老花子那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徒弟,被两位联手教训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天目神童一跳而起,拚命刮着鼻子,尖叫道:“不要脸,两个打我一个!” 追魂丐转身沉下脸来叱道:“坐下去,不许你开口!” 武林中,在某种特殊情形之下,二对一,甚至三对一,四对一,并非绝对不容许,譬如说,当年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两师兄妹联合对付天魔女,事后从未有人提出任何批评,便是一例。 武功造诣,原非人人相等,唯须讲究的,论事要分是非曲直,用武得符合理公平的原则而已。 不过,话虽如此说,现在发生的情形,却又不同了。 如说以“四大天魔”那等身份的人物,会合二人之力,来对付一个天目神童,说来令人难以置信。 初先,由于话自追魂丐口中说出,众人只是将信将疑,及至天目神童出面这一嚷,人们的怀疑,就愈来愈深了。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这样想:“这小子活鲜活跳的,要是东西魔真的合过手,你小子还能活到现在?” 天目神童经师父一喝,吐吐舌头,本待缩颈坐下,偶尔溜目,瞥及四周人人脸上都似乎有着不信之色,不禁气往上冲,遥向两丑坐处一指,穷吼道:“老贪,你是活证人出来说句公道话!” 贪叟哼了呼,仰脸端坐如故,众人见小叫化那副情急模样,又举两丑之一的贪叟为证,加以贪叟亦无否认表示,这才有点相信起来。 东西魔还以为贪叟当时正隐身一旁,这时相顾之下,两张脸孔,一起通红,两魔脸一红,就什么也不须交代了。 一片窃议声中,两魔勃然老羞成怒,东魔道一声:“武人的武力便是权威,咱们上。” 西魔应了一声好,二条身形一闪,立即将追魂丐分头夹在当中,追魂丐仰脸哈哈大笑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吗?” 西魔再不打话,分别右掌一亮,同时扑上,东魔拍向追魂丐左臂小海,西魔则逼取追魂丐右臂曲池。 出掌如雷,沉稳浑雄。 正如东魔所说,追魂丐虽然是奇绝人物之一,在一般武林心目中固然是高不可攀,但是,与四大火魔相较,实也超出有限,四大天魔能得天魔女传为左右手,说起来,亦非偶然。 在目前情况下,追魂丐虽不一定落败,但如想稳取双魔,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由于这是一场胜负难卜的印证,三辕上上下下,以及主席台上的金剑丹凤和五剑人人屏息注目以观,每张面孔上,都不期而然地流露出一派紧张之色。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一声大吼,一声巨响,跟着是一阵狂笑。 一场无比紧张的打斗,出人意外的突然结束了,为什么?因为胜负已分! 金-三响后,金剑丹凤清脆的声音立即响遍全场:“追魂丐,萧老前辈,一次过关,现在有权向豪杰候选人直接挑战!” 这便是结束,胜利属于追魂丐萧振汉! 原来追魂丐人虽粗犷,心却精细异常,他凭丐帮帮主身份竟能列名超过各门派之上的十二奇绝,武功,仅是条件之一。 他这次赴会,纯出于偶然,系半路上遇见雷、电两丐,得知爱徒受伤经过,才匆匆赶来的。 赶来的主要目的,便是折辱东西两魔,顺便抢白一下贪鄙两鬼。 他知道两魔的武功,也深悉两魔的脾性,故一上来便装做势不两立的姿态,今两魔羞忿之余,暗存下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的偏激心理。 两魔出手第一招,本是可虚可实的一招,追魂丐当时只须依式代解,或者抽身闪退,两魔势必撤换招式,另抢机先。 可是,追魂丐却开了个大玩笑。 一声大吼之下,须发倒立,双臂齐张,竟以两条臂膀同时硬迎上去。 两魔一见,又惊又喜,心下同时暗忖道:“就怕你不挤命,拚命就好办,难道你以一臂之力,还真能强过我们四大天魔的一身功力不成?” 暗喊一声:‘要试,就试给你看看吧!”立即化虚为实,掌上力道于转瞬间迅速增至八成以上。 掌风递至处,追魂丐一条身躯,忽然像泄了气的球,足底吸劲,上身猛矮,一个金鲤穿波,闪电般窜去二丈开外。 东魔西魔,总算功力悉敌,两掌相交,一声巨响,各各退出三步。 这东西两魔做梦也想不到的,正如一个老实惯了的人,突然说出句笑话,令人不但不发笑,反而为之震讶一样,东西两魔,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上的当。 这同室操戈的一招,打得结结实实,两魔虽未因此受伤,但一身真气,却已耗去十之四五,瞠目之下眼看追魂丐拍手大笑,一时竟是无能为力。 追魂丐一声承让,跟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武人失手便是输,无可饰掩,无可推诿,因为这不是下棋,可以悔一招重走,无论刀枪拳掌,一旦接锋,大意也好,疏忽也好,一样可以送命。 假如这是一场私斗,两魔一咬牙,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也不一定,但是,这是万众瞩目下的武林大会,两魔纵然将牙咬碎,也只有吞向腹内。 两魔见生米已成熟饭,双双铁青着脸,走去蒙面人身后坐下。 那位身穿蓝衣,脸垂蓝纱,隐隐有着徐娘风韵的蒙面人,这时脸一招,从两双眼孔中射出两道精湛眼波,静静投在追魂丐脸上,目不转睛,似乎等候着追魂丐的表示,以便决定起身与否。追魂丐怔了怔,旋即失笑道:“也好,也好” 原来他一心只想折辱东西魔出气,根本没去想及得胜后的必然结果,他甚至连当前这位以蓝纱蒙面的豪杰候选人是谁,都不清楚。 可是,这除了他自己明白,别人又那能了解?以他名列十二奇绝的追魂丐的身份,还能中途退缩转向吗? 也好者,骑虎难下也。 追魂丐二声也好出口,蓝纱蒙面妇人目中精光一闪,立即自蒲团上缓缓站起。 就在这时候,好汉行辕前面那位青衣人掉头不知向天目神童说了几句什么话,天目神童像出水鲜虾般弓身一跳,如飞奔来,口中高喊道:“师父且慢!” 蓝衣蒙面妇人脚下一停,追魂丐掉头不悦地道:“愈来愈不成话说,又要你来吵什么?” 天目神童返身朝青衣人一指,嘻嘻笑道:“那位朋友的吩咐,他说他知道师父无意问鼎盟主,既然目的已达,大可不必画蛇,以免阻挠正戏上场。” 追魂丐遥向青衣人打量了一下,转对爱徒道:“他是谁?你怎么为他护盟?” 天目神童窘笑道:“他是谁,不但弟子不知道,大概在座的人谁也弄不清楚,至于弟子为他护盟的原因,咳,话太长,等会儿再报告吧。” 追魂丐精目滚动,忽然问道:“他拦阻于我,是不是以为老化子不是这位女侠的敌手?” 天目神童深知师父脾气,一急之下,连说了五个“不”字,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接着说道:“正好相反,他说师父不但能赢,而且稳赢,假如师父有意当盟主,他没有话说,否则请师父高抬贵手,这个盟主让了他。” 蓝纱蒙面人阴沉沉插口斥责道:“小娃儿家说话好没分寸!” 追魂丐却听得大为受用,呵呵大笑道:“这么说,还马马虎虎” 口喝一声,小化子走,一把揪起爱徒衣领,半拖半搂,大步向英雄行辕方面走去,小化子缩颈怪叫道:“轻点,轻点,师父知道的,就这么一件事啊。” 哄然大笑声中,主席台上金吵又一度敲响,三响之后,金剑丹凤传音说道: “英雄、豪杰两辕,檀香已尽,好汉行辕方面,尚有寸许光景,根据往例,如英雄豪杰两辕候选人同时同意,竞盟循环,便可开始了。 微微一顿,又接道:“本座同意!” 蓝纱蒙面妇人传音应了句:“本座不反对!” 全场一静,金剑丹凤继续说道:“根据大会规定,檀香最后燃完的一方,有权任意指定第一个印证对象。” 三角循环是这样的 首先交锋的是甲乙两方,胜者可获暂时休息,败方则须继续接战丙方,两阵连败,淘汰出场。 第二场,败者如果是丙方的话,丙即与前述甲乙中获胜之一方再战。 所以,这份优先权重要异常,假如此人很有自信,他可以先选一名较强的对手,先声夺人,一战定江山。 反之,如彼此间功力相去有限,那么,他大可以选一名较弱的,先赢一场,让手下败将将另一对手折腾个够,然后自己以渐趋复原的体力,再次上阵,赢了,盟主当定,不幸输了呢?大家都是一胜一败,重新循环。 这份优先权的归属,订得颇为合理。 因为,檀香最后燃完者,其人所受之考验,也势必较长,好像现在的青衣人,如果蓝衣妇人有意与他为难,豪杰行辕方面,就仍有很多次向他叫阵的机会。 虽然这一届一位候选人谁都没有亲自出过手,但是,这仅是一种难得的例外,在原则上,唯有这样,才称公允。 至于蓝衣妇人居然同意结束考验一节,虽出意外,亦在意中。 她这样做,一方面是不愿意风度上落后,另一方面,与玄通和尚的那段报告也不无关系。 青衣人竟能支使黑衣怪叟那等人物出头,在她心中,已形成一个欲获得解答的谜团,而此一谜团最好的求解方式便是提前交手。 从招术上,去了解对方的武学渊源,去判断对方的师承门派。 现在,由于这份权利落在好汉行辕方面的青衣人身上,于是,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向青衣人望去。 此刻的青衣人,却在望着豪杰行辕方面的蓝衣妇人。 因此,众人又不禁全将视线移去豪杰行辕方面,青衣人选择蓝衣妇人为首战对象,在众人看来,可说是必然的。 这理由很简单,蓝衣妇人与金剑丹凤之间,从双方四名护盟人在武林中的名气来说,豪杰行辕方面,显然是声势煊赫的一环。 上官印、上官英兄妹,行家都能看出,这双甫露头角的小儿女,武功造诣,确实不容轻视。 可是,话虽这样说,然在武林中,这对兄妹因为一直名不见经传,开场露的两手,只引起人们注意,并未在人们心目中造成权威概念。 况且两人年事轻,同时又都像不请自来,年轻人,重感情,勇于赴义就难,他们为年事相若的金剑丹凤护盟,颇似出于不知天高地厚,一时的冲动行为。 反过来,蓝衣妇人方面的两位护盟人,情形就不大相同了。 两人中,一个是四凶之首,一个是四魔之首,当今武林中,有能耐令这等人物服帖的,全部有几个? 凭青衣人那份自信和骄狂,他不选蓝衣妇人,还会选谁? 而且蓝衣妇人为豪杰行辕方面之代表,豪杰行辕中的红衣牡丹,又是唯一出面向青衣人挑战的人……总之,种种理由……而结果,事实却证明,所有猜测,扫数落空……青衣人所选的,偏偏就是金剑丹凤! 当下但见青衣人仅朝蓝衣妇人眨了一眼,随即脸一偏,转向主席台上的金剑丹凤,点头微笑道:“白掌门人,请下场,我们印证第一阵。” 众人均是一怔,连豪杰行辕方面,那位一直蓄势以待的蓝衣妇人,也不禁眼神微直,大感意外。 上官英望了上官印一眼,上官印皱皱眉,没有开口,天目神童气得咬牙切齿,跺足低声骂道:“他说得不错,我真是瞎了眼,去帮这种人!” 青衣人口里说着,悠然拂衣而起,缓步走至场中。 主席台的金剑丹凤,含笑一诺,返身自女婢手中接过那支碧虹,横剑平持一式丹凤朝阳,白衣霍霍,端然飞身而下。 场子四周,顿然沉静下来,金剑丹凤落地后,从容跨出三步,向青衣人合剑一福,肃容说道:“白嫦娥末学后进,请青衣大侠不吝指教。” 青衣人原本负手仰脸站着,这时悠悠放平视线,双手背剪如故,连礼也没还一个,这自注目问道:“贵派华山,开派迄今,目下是第几代?”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瞠目诧然,场白不像场白,寒暄不像寒暄,这算什么话? 金剑丹凤不愧一代女英,微怔之下,立即嫣然含笑答道:“一十有五。” 青衣人紧接着问道:“连掌门人在内,先后十五位掌门人中,以那一代的掌门人成就最高?那一代最低?” 一片轻啊声中,金剑丹凤平静地说道:“白嫦娥身为华山门下,本不便对先代祖师加以月旦,唯长者当众相询,也许另有原故,小女子拒绝答复,反滋众疑,故从权相告,本派成就最高之祖师,据师门长老传述,应推第十二代的女性掌门人: 华门一朵梅,梅男!” 微微一顿,方接道:“成就最低者,自然是小女子白嫦娥了。” 青衣人接着问道:“华山一朵梅成就空前绝后之原因何在?” 金剑丹凤从容回答道:“本派第十一代掌门人华山梅叟,其与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的关系,正如家师华山神剑与小女子金剑丹凤一样,是师徒,也是义父子,因为本派载有金龙剑三绝招的镇山之宝碧虹剑,曾于第十一代掌门人梅叟手中失去,因此之故,本派曾一度中落,所幸者,不旋踵该剑即为第十二代掌门人梅男寻获,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天赋异秉,每有际遇,且结有当时小武曲司马玉龙、天山玉女闻人风等益友,并辗转取得引咎归隐的十一代掌门人梅叟自鬼谷之中发现之先天太极式副册,是以为本门带来一代空前光辉。 稍缓,眼望青衣人,注目接下去道:“这些事虽为本派先代之沧桑,但武林中却已无人不知,长者乃一代风尘奇人,忽然垂询及此,用意何在,小女子有幸与闻否?” 青衣人听如不闻,紧接着注目又问道:“贵派接在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以后的那位第十三代掌门人,全讳如何称呼?” 金剑尖微垂,肃容答道:“金龙剑,上讳易,下讳天樵。” 青衣人很快地又问道:“金龙剑易天樵既能接掌十三代,他的成就何以反不及先人呢?” 金剑丹凤黯然垂目道:“此事于武林中,也有不少人清楚,梅掌门人传下之先天太极式副册,易掌门人不慎遗失……” 青衣人缓缓转身朝四外扫了一眼,忽然又回头去向金剑丹凤说道:“所谓武学印证,无非是借招式往还分判高低而已,假如采取另一方式将对方折服,岂不较为斯文?” 金剑丹凤迟疑地点了一下头道:“白嫦娥愚昧,愿长者说得明白一点。” 青衣人朝金剑丹凤手上那支碧虹剑一指,微笑说道:“贵派的绝学是剑术,我的意思是说,白掌门人如不反对,不妨由白掌门人单独将贵派那套金龙剑法施展一下,事后,本人如不能够指出这套剑法有什么缺点,本人算输,否则,即表示它对本人不生克制之效,清白掌门人就此退出。” 微微一顿,笑着接道:“这只是一项建议,白掌门人有权决定接受与否,同时,白掌门人如认为本人这种建议太过放肆的话,本人现在愿意补充一点,就是在本人指出白掌门人的剑法有缺点之后,白掌门人亦可要求本人施展一手功夫,白掌门人也能指出缺点的,算和,以后怎么比,由白掌门人定,白掌门人以为如何?” 金剑丹凤怔了怔,脱口道:“你说缺点?” 青衣人肯定地点点头道:“是的,缺点!” 金剑丹凤暗暗寻思道:“金龙剑法为华山一派绝学,中间虽一度绝招散失,但不久即获完壁,本派开派,相传一十五代,在武林中已有近四百年之历史,任何一代的剑术名家,也没有批评过华山金龙剑法有缺点啊!” 再想及自己在本门这套剑法上的成就,益发充满自信,当下于稍稍沉吟之后,立即含笑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说罢。” 青衣人微笑不语,缓缓引身退至好汉行辕一边。 于全场千百双充满新鲜好奇的目光下,金剑丹凤左手持剑,右手并食中二指搭于剑梢,一式金鸡独立足尖微捻,就地一个盘旋,含笑嫣然平视,循例向会场四周行了开剑仪式。 紧接着,足尖微弹,衣翻云浪,金龙出现,剑、诀互换,剑交右手,左手捏诀,举剑齐眉,仍然剑、诀相连。 金龙重现,金光万道,金龙三现,万道金光,突然凝聚一点,化虹冲空而起。 飞虹游走,如灵蛇交舞,空中三展三折,这才有如奔雷泻电般,凌空倒射而下。 人近地面,左手诀虚虚一点,千钧之势,忽化作落叶飞絮,冉冉然,斜斜飘去三丈天外。 四周响起轰雷一般的采声。 采声中,金剑丹凤剑势又变,人剑合一,满场飘窜,剑出如巨蟒吐信,剑收如惊网狡兔,明朗处,雨过天晴,诡谲处,迷蒙一片。这样,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蓦地一声清啸,光影俱收。 金剑丹凤,嫣然含笑如初,婷婷然,出现于原先站立之处,所不同的,距立足不远的地面上,已均匀地多了三朵以剑尖划成的梅朵。 三朵梅花,各附一柄,开放方向,分对英雄、豪杰、好汉等三处行辕。 众人知道,这是金龙三绝招下的表现,但是,在金剑丹凤停身以前,谁也未能觉察及此。 掌声,喝好之声,历久不绝。 金剑丹凤从容含笑谢场,好容易等到喧嘈止住,四周完全平静下来,这才向缓步走来场中的青衣人抱剑一笑道:“愿高人见教。” 这时,全场不闻一丝声息,每个人都将带有仇视和监视意味的目光投射在青衣人脸上,好似说:“倒看你如何吹毛求疵?” 青衣人面带微笑,背剪着双手,不慌不忙地将地上三朵梅花分别察看了一番,然后缓步踱回,脸一抬,淡淡笑说道:“白掌门人,三朵梅花中都好像缺少了几根梅蕊,你说是吗?” 金剑丹凤黛目微敛,强笑了一下道:“这种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青衣人笑意一收,正容注目道:“是的,这种要求,的确,太苛刻了一点,因为贵派先后十五位掌门人中,能有白掌门人今天这等成就的,可能不会超过半数,不过,现在的问题是,画梅兼画蕊,以前有没有人办到过?” 金剑丹凤脸色微变,挣了挣,垂下目光道:“有,第十二代掌门人,梅男。” 青衣人点点头,重新露了笑意,注目道:“画梅点蕊时,须于每一绝招中兼夹金龙抖鳞手法,这种手法,华山弟子人人知道,而你,白掌门人,刚才也那样做了,但是,由于本身先天真气不能贯达,以致梅朵中,只留下数抹模糊的痕影。”金剑丹凤颤声接口道:“长者既然对敝派武学如此清楚,就该知道本派自先天太极神功失传之后,势已无人能再做到……” 青衣人毫不留情地拦着说道:“这便是缺陷!” 金剑丹凤欲言又止,终于低下头去道:“是的,白嫦娥愿意就此退出。” 语毕一福,返身欲走,青衣人忽然手一摆道:“且慢,我还有话说,由于时间不容许,我无法以更详尽的批评令你折服,不过,这一切本人在赴会以前即已料着,并将所要说的各点抄录成册,你不妨带回参考好叫你知道这次输得并不冤曲。” 说着,探手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金剑丹凤,金剑丹凤接过,约略翻了数面,芳容微变突然跪拜下去,颤声说道:“白嫦娥……” 青衣人挥手止住,轻轻一咳,笑道:“不必说什么了,你愈谦虚,就愈显得我狂,这一届承蒙相让,但愿下一届非你莫属,好,请继续主持大会吧。” 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哄然四起。 青衣人说完,笑意一敛,随即转身向场中走去。 金剑丹凤缓缓起立,目注青衣人背影,征了好半晌,这才俯首一声轻叹,默默走向主席台。 上官英一推上官印,低声说道:“我们看看去。” 上官印点点头,人却转脸望向辕柱下席地而坐的追魂丐师徒,追魂丐和爱徒天目神童本在交头细语,而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向上官印脸色凝重地沉声说道:“老化子见过酒鬼,都知道了,一切过了今天再说吧。” 上官印眼圈一红,点点头,怕给上官英看到,忙自蒲团站起,背着身子向上官英催促道:“走就快走啊。” 上官英为好奇心所驱使,口中应得好字,黄影一闪,人已就拔升三丈来高,箭一般地,向主席台飞奔而去。 上官印赶到时,正值决盟-声首席敲响,脆扬的金-声中,但见上官英正在向金剑丹凤连声追问道:“怎么样?我们可以看看吗?” 目注场中的金剑丹凤,脸上本有着为难之色,及见上官印随后台登,心念一动,蓦然忆及昨日上官英于离开谢尘楼时在金龙厅脊的冷言冷语,难得这位于华山有过深惠大恩的小妹妹释嫌前来,为恐误会加深忙赔笑脸道:“当然可以,第一面虽然写有本册内容,当场不得向任何人宣泄但两位情形不同,天大不是,愚姐也应担待。” 微微笑说着,立即抬手探去怀中,上官英一愕,忽然说道:“什么宝贝?不看啦!” 鼻中一哼,返身便待下台;上官印伸手一把拉住,笑道:“我来告诉你如何?” 上官英尺目一睁道:“你也没见过,能告诉我什么?”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世上的事如果都要见过的才能知道,一个人活到老又能知道几件?要是我猜得不对,你再瞪眼睛也不迟呀!” 上官英手一摔,哼道:“说!我就不相信。” 上官印笑了笑,一字字地低低说道:“先天太极式副册相信吗?” 上官英瞠目一啊,霍地转脸向金剑丹凤注目道:“是不是?” 金剑丹凤一声噫,迅速地瞟了面前这对义兄妹一眼,这才抑制着微微激动的心情,点点头,含笑低声道:“是的。” 上官英一怔,玉容泛霞,呐响地道:“说真的,我没有想到。” 接着脸一绷,将一股气出到上官印头上,嗔目叱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上官印笑笑,没有开口,金剑丹凤忙转圜道:“这有什么关系,首页上只吩咐受书人不得宣泄,被人猜着,自然不在此限,何况两位不是外人,愚姐早晚一样要向两位就教呢!” 上官英轻轻一哼,脱口道:“你们两个,总是帮来帮去”发觉失言,话已出口,一下愕住,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 上官印愕然失色,金剑丹凤一呆,轻轻一咳,忽然指向场中道:“你们听,青衣人这话什么意思?” 上官印、上官英从惊觉中转脸望去台下时,台下场中,青衣人话已说完,此刻正目注敌方,负手冷笑着等待表示。 当下但见那位以蓝纱蒙面与青衣人相隔二支左右对站着的蓝衣妇人,纱孔中两道精湛的眼光在青衣人周身上下端详了一眼阴沉沉地缓声说道:“要证明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我优越又有何难?出手就是啦,谁赢得盟主,不就是谁比较优越吗?” 青衣人冷峻地道:“不,那只是狭义的武功,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无论那一方面,请听清,无论那一方面,只要有一样你能强过我,便算你赢!” 蓝衣妇人嘿嘿而笑道:“那不成了杂耍?” 青衣人冷冷接口道:“称之为杂耍,亦无不可,假如你不敢出题挑战,本人现在宣布:第一回合,自信与勇气,你输了!” 铿铿然,锵锵然,一字一捶,挝在蓝衣妇人心窝上,也挝在四周每一名与会者的心窝上。 蓝衣妇人忍耐着的,是一股近乎疯狂的暴怒,众人忍着的,则是一种无法禁遏的冲动和刺激,如果任其爆发,势将是一阵地动山摇的怪叫和狂呼,可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将它们紧紧压在每个人的胸腔内,四下里,仍是一片平静。 青衣人微微一顿,沉声又接道:“如你不敢挑战,可以由本人发动,假如你连接受的胆量也没的话,本人无话可说,比武便可立即开始。” 蓝衣妇人默不作声,青衣人这番话,换了谁,也将无法回答! 点点头同意吧,表现了懦弱,老羞成怒吧,丧失了风度,以不变,应万变,处此情形下,沉默,该是最佳的防守了。 这时,主席台上的上官英刚刚自语得一句:“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恨?” 场中,青衣人已紧迫着接下去说道:“首先,请摘去你脸上那幅蓝纱,今日在场者,也许有一大半不知芳驾是谁,但是,在本人面前,你却无法遁形。” 声音一沉,一字一字地接道:“如不遵办,本人立即宣布!” 众人心神一紧,四下反而更静,蓝衣妇人身躯微震,两眼眨动着,并未再有其他表示。 青衣人冷笑着说得一句:“将信将疑是吗?” 随即手一指,有力地接道:“你复姓欧阳,双字彩姬,父不详,母亲便是此前的天魔教主,天魔女欧阳冶卿!” 一阵轻喝,旋起旋寂,青衣人沉声又接道:“在天魔教中,你武功不算一流,但地位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以前教中的天堂护法,现在教中的天字第二号!” 上官英轻轻一噢,自语道:“天字第二号……” 青衣人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但是,那男人并不爱你,于是,你仗着你那魔女妈妈的疼爱,设下一条狠毒的奸谋,损害了别人,却没有成全自己,假如怀疑本人是道听途说,本人不妨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是千面侠,上官云鹏!” 蓝衣妇人情不自禁地厉喝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仰天一阵狂笑道:“我是谁,你这一辈子是猜不出来啦。” 蓝衣妇人双目中,有熊熊火焰燃烧、滚腾,旺炽,忽又一下熄灭,这时颤巍巍跨出一步,向青衣人出乎异常冷静地说道:“假如我向你提出一项条件,你敢答应不?” 青衣人不假思索地大笑着说道:“什么叫不敢?” 蓝衣妇人低低地道:“等会儿我如胜了你,知道吗,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青衣人大笑接口道:“欢迎,欢迎。” 蓝衣妇人咬咬牙道:“你如胜了我,也一样。” 青衣人摇头大笑道:“那得费很久时间,本人没有那份工夫,也没有那份兴趣,像这样的条件,大可不提。” 蓝衣妇人迳自说了下去道:“很好,这便是我要提出条件的原因,不论你为什么不杀我,只要不杀我你就必须说出你是谁,敢吗?” 青衣人一怔,旋又哈哈大笑起来道:“又是废话一句!” 蓝衣妇人侧目阴声道:“如何解说?” 青衣人用手四下一比,笑道:“不告诉你,也得告诉这些在场的朋友们呀,不然他们怎知第五届盟主是谁?我又何苦来到此地?” 蓝衣妇人点点头道:“这样说很好。” 跟着,微退半步,凝神注目道:“那就请罢!” 青衣人傲然挥手道:“饶你三招。” 千百双眼睛中,刹那间全部射出闪闪光芒。 蓝衣妇人再不答话,双臂一抖,露出尖瘦细长的十根指头,分向空中虚抓一把,一声迸噫,身躯暴矮了尺许上下。 青衣人睨视冷笑道:“可惜你已没有了施展色相玄功的色相,像这种阴风化骨掌,就算你已达登峰造极之境,又能怎样?” 冷笑甫已。蓝衣妇人身形一错,右臂暴长,如电抓出。 青衣人有恃而无恐,双肩微晃,双臂仍垂着不动,就地一个拧身,以毫厘之差,堪堪让过。 同时一竖右手食指,朗喝道:“五了问路,第一招。” 蓝衣妇人置若罔闻,前冲之势一顿,身躯并未掉转,左臂一荡,有如骨节业已前后倒置!蓦地向后反撩,疾劲锐利,几与前扑之势相等。 青衣人轻轻一哦,颇感意外,避虽避开,但比第一招阴得多多,饶是如此,仍迅速竖起二根指头,喝道:“第二招鱼藏飞霜,比第一招高明。” 蓝衣妇人再击不中,不禁怒火勃升,左手就势下按,身躯侧倾,以手代足,就地一个飞旋,同时以足代手,双腿并拢,横空平扫,沙扬石走,三丈方圆内,顿为一股劲气所笼罩。 三招使来,一招比一招快,一招比一招奇,也是一招比一招更具威力。 青衣人不意对方求功如此心切,一套化骨掌竟未循序渐进,刚演至第三招,立即攻出全套掌法中最后一记绝招,阴阳鸳鸯化骨扫,不禁大为错愕。 这一招阴阳鸳鸯化骨扫,知道个中利害的并不多,普通人看来,总以为这算什么,只要自信掌上功力够,挥掌迎削,还怕她腿骨不断不成? 要是这样简单,不但天字第二号不足一道,就是天字第一号的魔女欧阳冶卿也不值名列十二奇绝,而且占着相当高位了! 原来这一扫,乃整套化骨阴功的精华,扫来之双腿,逢坚则坚如钢铁,无坚不摧,逢柔若软练,无柔不卷,盘旋扫打之下,藉荡激所生之威力,不啻普通平扫平踢的十倍。 试问,青衣人如不是神仙,又怎能高出蓝衣妇人十倍以上呢? 这时候,一般人也还罢了,就中却有五人,一致于目光微瞥之下,紧紧蹙起双眉,差一点轻噫出口。 这五人是谁?说起名字来,可就令人惊心了! 两位是好汉行辕方面的闲云野鹤两老,两位是英雄行辕方面的贪、鄙两鬼,另外一位则是英雄行辕柱下坐着的追魂丐! 五人均是奇绝中人,也唯有奇绝人对此方感惊心动魄,所谓不知者,不惧也,便是这个道理。 相反的,豪杰行辕方面,四大天魔与那位红衣牡丹则在惊喜不禁中,忘情发出一阵欢呼。 欢呼声中,但见蓝衣妇人腿影掠过处,有如自荷池中捞起一片残藻般,青衣人身躯一贴一粘,立即湮没于一片回漩蓝幕中。 蓝衣妇人旋扫之势不但不停,反而骤然加急。 也不知道是多少旋转之后,蓝衣妇人双腿一登,一道青影,悠悠直升九天,被抛起四五丈来高,这才升势一顿,晃悠悠地,又复跌落下来。 惊叹!欢呼!狂叫…… 蓦地里,一齐消失…… 疯狂随着青衣人身形上升,也随青衣人身形降下,因为,目光锐利者已逐渐看出了不对,青衣人下降的身形,并不像普通坠物那般垂直下跌,而是带着一种优美的摆动,徐徐飘落。 因此,当众人见到青衣人落地后是直立着,而非横躺僵卧之后,沸沸喧嘈,立于刹那间归入死寂。 落地后的青衣人,脸色较为苍白,但双目中光华更见焕发,一面向又惊又怒的蓝衣妇人走去,一面注目微笑说道:“像坐了一次风车,虽然那种飘飘欲仙的滋味并不太好受,在情理上,却不得不向芳驾道一声辛苦呢。” 这时,好汉行辕内的闲云叟,在向台上青衣人缔视了一眼之后,忽然脸一仰,向野鹤叟带笑传音道:“昨日你赌那黑衣老儿非奇,即绝,至少至少也跟奇、绝有着密切关系,最后因他一句想不到这黄衣小妮子居然与奇绝有着深厚渊源而证明你的判断错误……” 野鹤叟侧目淡淡地道:“一直得意到现在?” 闲云叟微微一笑摇头道:“别找麻烦,你应知我提这个是别有用意。” 野鹤叟直截了当地道:“哑谜一向打不来。” 闲云叟又笑了一下道:“不给你老儿一个翻本的机会,以外的气太难受了。” 野鹤叟轻哦着回头道:“又赌什么?” 闲云叟笑道:“我赌青衣人已受重伤。” 野鹤叟信口答道:“我当然赌没有。” 闲云叟又笑了一下道:“你可以再看看清楚再说,像这样我赢了也没意思。” 野鹤叟的话是冲口而出,由于一面说着,一面才朝场中望去,话完目光方到,目光至处,不禁悔意微现。 可是,再一留意之下,忽然面转喜色道:“是的,看清楚了,你输了!” 闲云叟似有不信,连忙再朝场中看去,看着看着,不由得皱眉喃喃说道:“是的,我输了。” 目光一阵滚动,忽也面带喜色地回过头来看,“我虽输了,但你也没赢,看出没有?” 野鹤叟纳罕地皱眉点点头,表示默认。 两老对话至处,场中青衣人业已走近蓝衣妇人,蓝衣妇人双目中赤光闪烁,容得青衣人近前一声厉啸十指箕张如钩,猛地向前扑去。 青衣人身躯一偏,左手并指虚划,带过敌人眼神,飘引的身躯突然翻转,右手一掠,竟将蓝衣妇人面上那幅蓝纱一把摘去。 纱去露出本来面目,正是关洛道上与华阴城中二次发病的那位疯妇。 疯妇脸上,这时既没有生病前那份平正雍和,也不似发病后的那种痉挛抽搐神情,而是恨与仇视交织一片狂怒升华的铁青。 青衣人说来也怪,一招得手,即未再攻,傲然一笑,竟闪身退去远远一边。 蓝衣疯妇双目凶光熠熠,呼吸顿然粗促,目盯青衣人,步步缓逼,一脚一个足印,神情也于突然间变得异常狰狞恐怖起来。 青衣人容得疯妇走至丈五之内,蓦地嗔目喝道:“止步!” 蓝衣疯妇哪还听他这个,脚步移动间,留下的足印愈来愈深,青衣人一声哼,忽然手一指,嘿嘿地笑道:“胜负已分,再分便是生死,我知道你对死并不在乎,只是你死后仍不知道我是谁,岂不冤极?” 这几句话,果然生效,疯妇目光中凶焰照旧,但脚步已立即停顿。 青衣人缓缓转身,面对主席台,自怀中取出一面三角黄旗,迎风一抖,高举过顶,旗面三十六颗金星,映着西下夕阳,闪耀了金光万道。 一阵狂呼,突然暴发起来。 “天罡旗!” “天罡旗!” “怪不得,原来是千面侠……” 第十二章 武林新盟主 风徐徐,旗猎猎。 金色夕阳下,仰天坪,顿然陷入一片狂潮飞浪之中,冲激,沸扬,欢呼如雷,久久不绝。 “天罡旗!” “天罡旗!” “千面侠,我们的盟主……” 任欢呼震天,却始终未听有人提出要求,要执旗人显示本来面目,人人明白,千面侠,易容之术千变万化,如今就是揭下那张人皮面具,也无人敢予断定,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千面侠真人真身。 足资认取的还是一面天罡旗! 这面与三十六颗金星,象征着天罡三十六式的天罡旗,以往每次出现都是在各式不同身份的人物手中,它传播了主人的英名,同样地,主人的真面目,也一直为它所遮掩着。 它,比任何武林人的随身信物更能说明,它的出现,就是主人的亲自光临。 礼钟悠悠而起。 腾喧逐渐平息。 这期间,一直在呆呆地望着的上官印,讶然而惑然。 而后者,自目光接受到那面玄黄色的三角旗,人就一直一动不动地木立着,两眼发直,如醉如痴。 金剑丹凤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这对义兄妹,数度欲言又止。 霍地一声,旗卷光收。 七响礼钟,适时敲毕。 入定钟止,全场立即沉寂下来。 身后首剑轻轻一咳,金剑丹凤,蓦然警觉,忙收敛心神,含着嫣然笑意,缓缓抬脸,面对全场,从容愉声致词道:“从今而后,天罡旗所至之处,天下武林,均应一体仰遵。” “众所周知,终南上官大侠,名列十二奇绝,天罡三十六式,式式通玄,冠绝今古大侠之武德风范,尤为吾人素所景仰。” “本届盟主,得人空前,愿我同道,于今后十年内,和衷共济,共体天心。” “下一届武会,将于十年后的今天,举行于终南,届时依例,将由上官大侠本人亲自出面主持……” 金剑丹凤循例说至此处,念及下文的“非有昭彰之特殊变故,如期前退隐或坐化等,不得委由他人”时,不禁悚然一震,倏而住口。 上官印头一低,热泪滚滚而下。 金剑丹凤扫瞥之下,黯然收回视线,默默望着案头上十指指尖,停了好半晌,这才沉重地,缓缓抬起脸来,低低接道:“第五届大会,至此结束。” 丹凤的端凝神色,却被人们误看做一种主盟者,于礼成前应有的严肃,因此,语音甫竟,热烈的掌声立即随之而起。 被掌声从迷惘中唤醒的上官英,手一伸,方将上官印一只手抓住,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凤目一滚,忽然失声道:“怎么啦,你?” 上官印听如不闻,泪光闪闪的两只眼睛,这时正呆呆地直视着场中,有如梦呓般,不住地喃喃自语道:”“就是这面旗子,就是这面旗子……” 上官英急急转脸望去,她见上官印凝眸处,正是青衣人刚才昂立扬旗的地方,但此刻,却已是一片空地。 原来青衣人容得金剑丹凤将话说完,朝黯然神伤的上官印,似甚不解地皱皱眉头,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即飘然走去广场中心,扬臂旋身,含着傲然笑意,在向四下欢呼人众表示答谢。 上官英匆匆打量了一眼,忙转过身来,跺足道:“你认不出他来,尚有可说,要说他也认你不出,岂不笑话?你看,他自始至终没跟你打招呼,你不快点追上去,却在这儿旗子旗子的,难道武林还会有两面天罡旗不成?” 金剑丹凤微微一怔,暗忖道:“她还不知道?” 上官印目注青衣人背影,一声冷哼,英俊的面庞上,顿然浮起一层寒霜,星目中同时闪射出两股,有如火焰般,吞吐伸缩不定的异样光芒。 上官英吃惊地道:“你,你恨他?” 上官印冷冷一哼道:“恨他?嘿!我愿能为他建一座长生禄位,否则,我就要他死!” 上官英瞠目低呼道:“你,你疯了么?” 上官印霍然地转过来道:“你以为他是谁?” 上官英意外得几乎跳起来道:“什么?他不是义父?” 上官印双目一合,仰脸硬生逼住两颗夺眶泪珠,上官英迫不及待地,拉起他手臂往外便拖,一面恨声抱怨道:“那你为什么一直忍到现在?” 义兄妹身形甫动,丹凤秋波微剪,突然促声拦阻道:“且慢,下面要有是非了!” 原来代表豪杰行辕方面的那位蓝衣妇人,自失手被青衣人摘去面纱后,也和上官印一样,有如木偶般楞在当地,身躯始终没有移动过分毫。 直到这时候,当青衣人谢场完毕,返声欲待离去之际,才似大梦初醒般,脚下一错,飘然拦向青衣人身前,手一指,颤声问道:“你,你,你说你是谁?” 青衣人侧目冷冷一笑,反问道:“耳朵有毛病,还是眼睛有毛病?难道以前连天罡旗都没见过么?” 蓝衣妇人呆得一呆,忽然以袖掩面,饮泣着低声道:“云鹏,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青衣人变幻不定的眼神,于刹那间转换了好几种奇怪而微妙的情感,最后忽然淡淡一笑,以一种似柔和,又似讽刺的声调,安详地注目说道:“依了你,我应该怎么说才好?” 被变态疾情,将声调中讽刺意味滤清,而只听进去柔和部分的蓝衣妇人,不由得既意外,又惊喜地猛然一抬脸,迷离泪眼中,迸射了一片激动的采华,唇角翕搐着,好半晌,这才重又低下头去,幽怨地低低说道:“奴身不止一次说,为了你,那怕死……十多年了……你成家了,听说还生了个可爱的宝宝……你知道的,我还指望什么……十多年了,到处找你,也不过是再见你一面,解释一下当年那段误会。” 青衣人轻轻一咳,忽然插口道:“那是一段误会吗?” 蓝衣妇人连忙接下去道:“人是奴杀的,如何错得了?” 青衣人微微一怔,勉力咽下一声涌至喉头的轻哦,顿了顿,方始回复原先镇定,淡淡地道:“那尸首呢?” 蓝衣妇人唉了一声道:“又是老问题!” 青衣人眸珠一滚,轻咳着道:“不该再提吗?” 蓝衣妇人幽怨地道:“谁说不该再提,要不是为了这问题,我们之间又那会变得今天这般有如仇人似的水火不相容?” 青衣人注目道:“飞了是不是?” 蓝衣妇人顿足道:“你总是不相信!” 青衣人模棱两可地轻咳着道:“我应该相信吗?” 蓝衣妇人幽怨地道:“奴解释已不止一次,你始终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办法?” 青衣人又咳了一声道:“你是说?” 蓝衣妇人讶然仰脸道:“你已忘了?” 青衣人仰脸漫声道:“十几年是段不短的日子,在这悠长岁月中,一个人对某些不愿牢记的事情偶然淡忘,亦不足异,你嫌烦,不说也好。” 蓝衣妇人忙分辩说:“谁说嫌烦?” 说着,以眼角抛出幽幽的一瞥,这才低下头去道:“奴说,由于奴家的防护不周,在让你看到之前,那贱妇的尸首和通奸证物突然一齐失踪,这是奴家的责任,不过,奴敢断定的是,这一定是那名奸夫事后知道你的威名,愈想愈怕,舍命前来盗走者,可是,你却坚持说,我造谣,你这你骂奴的那些话,奴记着,但奴并不计较。” 说至此处,忽然抬起头,双目中闪耀着一片希冀之光,喘促地接道:“你还说,她一定活着,清清白白地活着,我会找着她的,等我找着她,那时候,哼哼,我们再算这笔账吧,云鹏,十多年了,云鹏,你刚才说过,十多年,是段不短的日子,现在奴问你一句,云鹏,在这段不短的日子中,你找着她没有?还活着吗?她在那里,是奴骗了你?还是你冤枉了奴?” 青衣人双目微合,喃喃自语道:“一个说,奸夫,贱妇,尸首,通奸证物;一个说,她一定还活着,清清白白地活着,我会找她的我错了吗?” 蓝衣妇人目光闪动,急促地道:“当然你错,云鹏。” 眼角一飘,缓缓低头,低低又接道:“知道吗?云鹏,我并不怨你。” 青衣人身躯微微一阵颤动,忽向蓝衣妇人注目徐徐地道:“你以前说,那奸夫是谁?” 蓝衣妇人抬起脸来,怔了怔道:“奴说过他是谁?没有呀,奴说,由于被奴撞见时,那厮脸上戴有人皮面具,只看出身材中等,身手矫捷异常,想想看,要是身手平常的话,他还能逃脱奴的掌握,以及事后施展手脚吗?” 青衣人目光滚动,徐徐又说道:“欧阳彩姬,我是谁,你再瞧瞧清楚看?” 蓝衣妇人愕然退出一步,瞠目道:“你,你不是上官云鹏。” 青衣人似笑非笑地嘿了一声道:“除非我肯除下脸上这张人皮面具,无论我说是,或说不是,都不能证明什么,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十二奇绝的千面侠,即另外的十一位奇绝人物全部来此,能一眼判断真伪的,照样不多。” 蓝衣妇人又退出一步,注目缓缓接道:“所以,你不必坚持我是,我也不须坚持我不是,在这种情形下,我既不肯示真面目,唯有另举有力的例证。” 蓝衣妇人又惊又怒地叫道:“说,快说!” 青衣人淡淡一笑道:“第一,上官云鹏如要当什么盟主,他不会等到今天,其次,你知道的,他对你一向是趋避唯恐不及,知道你在这里,他决无自找麻烦之理。 再其次,这是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但是,你疏忽了,刚才你说的这个故事,上官云鹏也许听过无数次,而我,却是第一次听到,不,应该这样说,第一次将模糊的推想证实清楚。你该知道,这故事对上官云鹏而言,它并不怎么动人,假如上官云鹏曾经听过,十数年后的今天,他应该没有要你当着天下武林朋友面前再说一遍的兴趣。” 侧目一笑,微哂着作结道:“这番话,你以为如何?” 蓝衣妇人脸色苍白,微喘着戟指喊道:“天罡旗拿出来我看。” 青衣人引退数步,四下望了一眼,微笑道:“现在要看的,怕不是你一个人呢。” 欲去弥留的各路豪雄,本是驻足返颈,想稍微看一下就走的,由于事实的演变愈来愈奇,均已纷纷再度聚拢,紧张心情,不亚先前,这时,众日聚集一点,人人为之凝神屏息。 青衣人手自怀中取出,迎风一扬,天罡旗再度开展。 青衣人过顶高举着,身躯缓缓转了一圈,让每一个人都看清楚了,然后这才缓缓放落,平胸执张着,一手握柄,一手捏住三角之尖端,遥遥照向蓝衣妇人,淡淡一笑,注目说道:“任何信符,皆有被伪造之虞,但是,天罡旗不可能假,如你真对这面旗子有所认识,你当明白我意!” 上官英悄悄问道:“真的?” 上官印点点头道:“真的。” 上官英不解地道:“从何辨别?” 上官印凄然低声道:“三十六颗金星不但排列和大小有着特定格式,甚至因了解招式之阳刚阴柔不同,每颗金星的光芒棱角,也有着微妙的差异,且由于天罡三十六式中暗藏六绝招,是以六六相间,每隔六颗即有一颗中嵌宝石,六颗宝石,色泽各别,无一相同,这面旗子,终南一脉相传,至今已有三百年之久,就是要我爹再制一面,事实上也不可能呢。” 上官英听得有味,正想再问下去时,凤目偶扫,忽然轻轻一哦,凝眸住口。 原来这时的蓝衣妇人,于运神谛视之下,脸色渐变,最后虽将视线移去青衣人脸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很好,旗子不假,你也很识货。” 一面说,抖手巧妙地轻轻一旋,沙地一声微响,旗面即贴杆紧卷,青衣人低头轻轻地用手摩挲了一番,这才深深吸进一口气,仰脸缓缓嘘出,一面迅速地将旗揣入怀中。 藏好旗,又转向蓝衣妇人笑道:“还有疑问没有?” 蓝衣妇人抑制着一股激动,追上一步道:“因为货真不假,所以,我,我们每个在场的人,都觉得你有说明这面旗子来历的必要!”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好说明的?人人知道这天罡旗是千面侠的随身信物,既然不假,当然是从上官云鹏那儿来的呀!” 蓝衣妇人沉声接口道:“我指的是取得方式!” 青衣人又笑了一下道:“偷、抢、借、赠、骗、求、讨、讹,方式多得很。” 微微一顿,敛容注目,一字一字地接道:“除了上官云鹏,这个谁也不配问!” 蓝衣妇人目中凶光暴积,切齿阴阴地道:“另外有个问题,我却配。” 青衣人侧目轻轻一哦道:“说说看!” 蓝衣妇人逼上一步道:“那就是想弄清楚阁下究竟是谁!” 不容青衣人有所表示,再逼一步,凶光闪闪地又接道:“我们之间有过协定,你胜了我,如我仍活着你就必须说出你的真正身份,现在,你既声明不是上官云鹏,那么你就得另作交代!” 青衣人退出一步,注目微笑道:“不说就动武,是吗?” 蓝衣妇人步步紧逼,冷笑着道:“正是这样!我当初说得很清楚,你如不愿说,那么,我们二人之中便只能活下一个来!” 随着青衣人的后退,又跨上一步,沉声接道:“丢开这个不说,刚才蒙盟主留情,欧阳彩姬尚未领教我们新盟主硕才实学,就算以普通武人身份,向盟主就正两招亦不为过。” 青衣人不知怎的,此刻的神态,大异先前,蓝衣妇人进一步,他就退一步,转眼之间,一进一退,已至十数步之多,并且于脸上,始终笑意不脱。 这时,竟连退两步,摇手笑喊道:“我说,我说,别逼了!” 青衣人态度转变,人人为之大惑不解。 大惑不解之余,也稍有点不满,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盟主,应该有盟主的尊严。 他这样一再忍让,实已超过风度之极限。 虽然青衣人已声明他不是千面侠上官云鹏,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第一,天罡旗货真价实,天罡旗本身,便是一种荣誉,一种威信!第二,千面侠的真面目,在场之人十之八九没见过,青衣人的皮面具如不除下,无论怎么说,总有存疑之必要。第三,能指出华山绝学金龙剑法之优劣所在,令金剑丹凤以一代掌门之尊当众纳拜受教,且能取胜天魔女之一招,就是千面侠本人,当也不过如此。 因此,青衣人的忍让,令人们均有着蒙羞之感,这里面,只有五个人是例外。 这五人,前面已经提到过一次,他们便是英雄行辕内的两丑,好汉行辕的两老,以及英雄行辕下面席地而坐的追魂丐萧振汉! 贪、鄙两丑先是眉头紧皱,但留意了没有多久,一个金鱼眼一滚,一个三角眼一挤,同时轻声一嗯一噢一啊,跟着迅速交换了一瞥,眉头甫展,旋又紧紧皱了起来。 追魂丐的情形也差不多,不过他是一人坐着,身边爱徒不足以咨疑,是以一直显得有些惊疑不定,神色间紧张异常。 两老先是野鹤叟说了句:“果然是的!” 闲云叟一笑接道:“这声果然,果然好。” 野鹤叟侧目一哼,闲云叟忙避开视线,仰脸望去辕顶。 与上述五位奇绝中人物有着哑谜式的反应同时,场中的蓝衣妇人应声身形一定,嘿嘿冷笑道:“说吧!我很希望我能相信。” 青衣人又一度深深吸气,长长吐出,呼吸之间,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像要将双方看穿似的盯在蓝衣妇人脸上,隔了片刻,这才阴阴地道:“再看看我吧,欧阳彩姬,你怎么这样健忘呢?远在十几年前你不是见过我一次吗?” 蓝衣妇人一呆道:“什么地方?” 青衣人厉声接道:“忘了我就是那个奸夫吗?” 蓝衣妇人骇然跌退数步,既惊且怒,脱口尖呼道:“活见你的鬼,当年这事,根本,根本……” 待觉失言,缩口已然不及,青衣人紧逼上去,戟指厉声道:“根本没有什么奸夫、淫证,根本就是一段向壁虚构的卑污谎言对不对?” 蓝衣妇人失神一呆,脸泛灰白,口噤身摇,身心顿为之整个崩溃。 眼光中因心虚而露出悸怖之色,连连踉跄后退,一个跌绊,废地栽坐,就势掩而伏身,放声嚎啕起来。 青衣人三度扬起天罡旗,旋舞者,仰天狂笑道:“上官云鹏啊,要是今天你在场,那该多好?” 狂笑声中,天罡旗愈舞愈疾,笑声也随之愈来愈高,激动之情,几乎疯狂。 令人窒息的迷蒙紧张气氛,至此豁然开朗,天罡旗是真货,青衣人却不是千面侠,青衣人虽不是千面侠,但可断言者,两者之渊源,显然密切异常。 众人隐约瞧出,当年,这位蓝衣妇人欧阳彩姬,追求千面侠上官云鹏时,为达目的,一定不择手段地设计过一条阴谋,其结果,大概如青衣人前面所说,损害了别人,自己却一无所获。 至于被损害的是谁?所谓贱妇、奸夫、通奸证物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人仍然不甚了了。 不过,这是一段往事,也是一段私事,知道多少是多少,没有追问的可能,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总而言之,这事一定有过可怕的演变,却一直未获澄清。 而今天,青衣人出面竞争盟主,也许出于授意,也许出于自动,其耗尽心机,想从蓝衣妇人欧阳彩姬的口中取得一份亲供,当系主要目的。 暮霭苍茫,天星逐渐灰暗,场地上,蓝衣妇人嚎啕如故,人们于鄙弃的眼光中,开始纷纷离去。 青衣人身形一定,笑声遽收。 似出有意般,一阵狠咳,睨视着蓝衣妇人抽搐的身躯,不屑地吐出一口口水,转身欲去,双肩甫动,似感意犹未尽,突然又转过身来,赶上一步,伸足在那口口水上狠狠地抹了好几下,这才昂然举步,行云流水般飘然走开。 地上的蓝衣妇人这时忽然一跃而起,披头散发,双目中迸射着可怕的阴森青光,狂乱地四下张望着,不住嘶嚷着:“你说你是上官云鹏,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别骗我。” “上官云鹏呢?”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等等我……上官云鹏……等等我。” 原地打了几转,狂喊着,正待拔足飞奔,五条身形,一先四后,蓦自豪杰行辕上疾射而下。 飞扑而下者,正是红衣牡丹和四大天魔。 四大天魔落地后,迅分四角布定,红衣牡丹一个箭步上前,纤指连指,蓝衣妇人身躯一阵摆晃,闷哼一声,向后仰倒。 红衣牡丹抢先一步一托,拦腰抱住。 红袖挥处,辕后如飞抬出一顶绿绒软轿,于四大天魔卫护下,红衣牡丹一声轻叱起,人影、轿影、眨眼消失于苍茫暮霭中。 上官印挺吸一口清气,作势欲起,金剑丹凤突然低喊道:“等白嫦娥一步,上官少侠。” 上官印勒势回头,微感讶然道:“白掌门人去做什么?” 金剑丹凤手执那份先天太极副册,正容道:“在敌友未判之前,就算这是本天书,白嫦娥也无接受之理;刚才是白嫦娥一时糊涂,现在请少侠在追究之先,容白嫦娥将此芨奉还。” 上官印低头感激地说道:“谢谢白掌门人。” 眼光一扫,见上官英失神如痴,不禁吃了一惊道:“英妹,你又怎么了?” 上官英热泪如串,突然回过身来戟指狂叫道:“你们都呆在这儿,谁都不准动。” 一顿足,人如离弦之箭,蓦向台下空场,奋身扑去,金剑丹凤怔得一怔,双颊顿时飞满红霞。 上官印又窘又怒,恨恨骂道:“这般任性,太不像话了!” 正拟随后追去,金剑丹凤突然尖叫道:“不是你看她?” 上官印急急抬头,但见适才青衣人和蓝衣妇人相持的地方,此刻正一动不动地僵卧着一条玄黄身形,正是刚刚离去的上官英。 当下不及再说什么,猛然腾身而起,空中一提气,身催形疾,霎眼飞落场中的上官英身边。 衣袂破空声中,金剑丹凤随后赶到。 金剑丹凤人虽后到,但由于彼此都是女儿身,行动之间,却远较上官印来得方便得多。 这时,忙抢上前去,抄起上官英手腕,匆匆按察了一把,脸色大缓,微微直身嘘出一口气道:“唉,真唬人。” 上官印忙问道:“不是遭人暗算吗?” 丹凤摇摇头道:“不,只是哀痛过度,一时闭住气而已。” 上官印喃喃重复道:“哀痛过度?” 丹凤转过脸来道:“你不相信?” 上官印忙说道:“不,我是说她何苦这样,其实我们……” 脸颊一热,修而住口;金剑丹凤低头轻轻一叹道:“都是我不好,你们只是义兄妹,不是吗?” 上官印身心微荡,忙咳了一声接口道:“既然这样,那就索性麻烦你了。” 丹凤默默点头,屈膝跪下,小心地将上官英身躯舒理平直。 然后,由肩至踵,运气徐徐推拿了一遍,待气血畅和,这才举掌轻轻一拍,一拍之下,上官英应掌苏醒。 谁知上官英人甫苏醒,眼尚未睁,娇躯一滚,竟将丹凤及臂抱住,埋首丹凤双膝间,哀哀哭喊道:“师父,师父,果然是你……你……你病成这种样子,不但不让英儿伺候你,反将一瓶大还丹尽数都给了英儿……师父,师父……你……你这样做……究竟……究竟是为什么啊?” 哭声沉痛凄恻,令人入耳心酸。 这时的仰天坪上,辕台孤耸,人已散尽,晚风雷雷,哀喊回荡,夹杂着投林鸦噪,倍感寂寞凄凉。 五剑虽已见机下台,但碍于礼节,此刻仅能平视伫立,不敢走前。 上官印又惊又急,茫然不知所措,丹凤虽是满脸惶然,身躯却不敢移动,一面示意上官印应变,一面用手轻轻拍打,有如慈母般抚慰着。 果然,上官英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丹凤又等了片刻,这才俯下身去,在她耳边柔声轻轻地说道:“英妹,英妹,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姐姐吗?” 上官英双眉一震,蓦然抬起泪脸,一声尖叫,再度痛哭起来,这一下,连丹凤也没有了主意,向上官印皱眉传音道:“你看怎么办?” 上官印星目一转,突然沉下脸来,沉声喝道:“英妹,你处处好强,怎么遇事这样不能自持?你义父唯一的随身信物天罡旗出现陌生人手中,你看我都……”。 上官英悲声一顿,突然扬泪脸怒叱道:“谁是陌生人?” 上官印一呆,旋即领悟过来,当下快步走向上官英身边,蹲身急急说道:“是的,英妹,我说错了,你我兄妹,你的师父可说也就是我的师父,加以嫦娥大姐也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我们对他老人家的关切,完全相等,从那一点证实出来的,快点让大家知道不好吗?” 上官英身子一挪,拍地悲叫道:“在这里,看就看吧。” 上官印与丹凤迅速交换疑讶的一瞥,跟着忙向上官英手拍处看去,二人目光一注,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道:“血?” 上官英掩面泣喊道:“谁说不是?” 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会吐血,固属茫不可解,但是,二人目前急于知道的,却是这口血表示什么,上官英见了这口血,为什么就毫不犹豫地认定那人是师父? 上官英拭了拭眼角,忽然仰起头来道:“上次在临潼百福客栈,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跟师父住在王屋山,那是个奇妙的天然石屋,中间一屏相隔,师父住后面,我住前面,武功均系师父隔屏口授,我可以自由下山,但却不许越屏一步,也许他老人家能从里面看到我,而我,却一直是闻声不见人忘了吗?” 上官印点点头道:“我记得。” 紧接着,注目说道:“你是从声音上听出来的吗?他现在那么久,你怎没发觉,而且这跟这口血又有什么关系?” 上官英低头拭泪道:“声音怎会相同?一盒变音丸,变十种以上的声音也不为难。” 上官印连忙接口道:‘哪跟这口血又有什么关系?” 上官英悲苦地望着远处,含泪说道:“血是他吐的。怎么说没有关系,你们要知道,师父和我,中间虽有一屏相隔,但并非完全隔绝,我随时可以走过去,我也一直渴望走过去,我之所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是因为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警戒,你如不听话,你就不是我徒弟,师父生了气,随时都会丢下你一走了之!” “我也知道,师父这只是吓吓我而已,他舍得离开我,哪还会等到今天?”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需要我,又哪抵得上我需要他老人家万分之一?他要徒弟吧,何处找不着,要人做伴吧,离开这座山不就得了?” “回过头看我,武功是他传授,经书是他督教,我从有知以来,他老人家是我唯一的亲人。过去,我下过山,为采买用品,也到过附近城镇,可是无论与什么人接触,我都讨厌,隔着一道屏风的声音,这才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因此,不管山下多好玩,每次,事情一完,我便像鸟一样,急急于飞回空山。”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习文练武之余,心头几乎只有一个企望,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师父一面?” “我甚至退而求其次的想,纵然永远见不着,但我必须知道原因。” “有一天,我在一本书上念到咫尺天涯四字,我哭了,师父因听不到我念出声音,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我忍泪答道:念书,他问,念到那里?我答道,咫尺天涯一个涯字出口,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上官英说至此处,人已泣不成声,上官印和丹凤也都潸然泪下,最后还是上官英揩干泪眼继续说了下去道:“在我哭的时候,我听屏后传出一阵咳嗽。” “我从小设生过病,咳嗽,在我一直都视为长者为表示尊严所强装,当下以为师父被我哭得生气,在以咳嗽作警告,不由得一吓止泪,根本没想及其他。” “就在当天夜里,师父忽然沉沉地向我吩咐道:好好守在前面,师父要去后山体验一招武功,三天不入洞,一切自己小心些。” “第一夜,还不怎么样,第二夜,也将就过去了,可是,第三夜,我却再也忍受不住了。” “以往每夜,我们师徒虽然隔屏而居,但声咳相通,从无寂寞之感。” “而现在,后面突然沉沉寂寂的,那滋味真不好受,我开始想,我下山,师父原来这样打发漫漫长夜的,以后我应该避免离山才好。” “想着,想着,我忍不住一种奔放的渴求,我不计一切后果,悄悄绕屏爬去师父居住的后室。 “前后本有夜明珠照明,但当我进入后室时,师父不知怎的,已将夜明珠取走,以至室内黑洞洞的,伸手难辨五指。” “不过,这对我不但无妨,反而更好,因为我进去并无其他用意,我只想亲近一下师父住着的这块地方也就足够了。” “我恣情地抚摸着每一件简单的用具、每一寸石壁、每一寸坚硬冰冷的岩地,在不令原物移位的许可下,我摩挲着、贴吻着,心中充满陶然温暖。” “可是,当我摸到某一角落时,我手指突然接触一堆破布和一片潮湿水渍,当时我想,难道这里面漏雨不成?” 上官印和丹凤,同时失声道:“是血?” 上官英含泪点点头道:“是的,血,但我当时还不知道,等我满足地回到前室,于亮光下一看,通红的十指,令我吓了一跳,不过,在当时,我只怀疑,师父怎么在室内宰杀飞禽?还是无意中割破手指?” “这种想法也许很幼稚,可是,那是三年前,那时的我,十五岁不到,而师父在武功方面成就又是那么样的高,我能想象血是自他口中吐出来的吗?” “直到刚才,他狂笑之后那阵咳嗽,这种咳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熟悉感之下三年前十指染血的那一幕,突然回映心头。” “果然,他吐出一口口水,当时由于天色昏暗,距离又远,我还没看出它的颜色,但在心底,已止不住尖叫道,血,血,一定” 头一低,泪如断线,金剑丹凤加以安慰道:“别想不开了,英妹,大还丹有万药之圣的美誉,功能起死回生,令师不肯服用而连瓶交给你,其中可能另有隐衷,我们这就追下去,一致加以劝解,区区的肺不调,能算什么?” 上官印也忙说道:“这倒是的,快上路吧。” 上官英黯然摇头道:“没有用,你们不知道他的脾气,第一个追不上,就算追上,也是枉然,你们想想看,三年前,可能更早,他就开始有了这毛病,那时为什么不服用,我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又为什么远远隔膜着我?像这情形,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济事?” 上官印发急道:“我们也不能尽呆在这里呀!” 上官英缓缓站起身来道:“当然要走。” 上官印忙问道:“去那里?” 上官英茫然一叹道:“我怎知道?” 上官印四下一望,忽然匆匆摆手道:“你们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不待语毕,人已如飞奔去左侧英雄行辕,俯身在空无一人的辕棚下来回搜视了一遍,复又如飞奔回,匆匆喊道:“果如所料,追魂丐师徒追下去了。” 上官英一怔道:“追谁?” 上官印道:“照记号看来,是令师。” 金剑丹凤秋波微转,忽然紧张地道:“那我们也快追上去罢。”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有甚不对吗?” 金剑丹凤急急地道:“追魂丐师徒追踪令师,无非为的那面天罡旗,丐侠仙义同手足比乃意中之事,愚姐所担心者,他们师徒身手不弱,而令师旧疾甫发,生性又极高傲,万一两下言语不合,那怎得了?” 上官英一啊,感激地说得一句:“大姐,你真是心细人又好。” 黄影一闪,领先破空而去,上官印手一招,人起空中,同时笑说道:“看到没有,她就是这样子,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一样的明白而澈底。” 金剑丹凤随后追上,也在空中笑答道:“不必吹嘘了,我喜欢她,并不逊你呢。” 上官印身形如箭,回头笑道:“第一次听你说笑话。” 金剑丹凤轻轻一啐,含嗔传音道:“不是第一次的,只有你说笑间,二人已连袂追至仰天坪下,上官印身形微顿,正在左右旁顾之际,金剑丹凤用手一指,笑说道:“人去那边了呀,眼力真差。” 蒙蒙暮色中,一抹淡淡的黄影,正于黑龙潭波端逐渐稀微,上官印目光一惊不禁顿足道:“糟了!” 金剑丹凤吃惊道:“糟什么?” 上官印向身旁壁岩一指道:“你看!” 壁岩上,一道似以大力指法匆促划成的箭头,斜斜右指,方向正好与上官英奔去的相反。” 丹凤失声道:“那怎办?” 上官印抱怨道:“我太疏忽,她也太急了,他们去向不一定,全凭一路留记指示,她这样抢在前头瞎追怎么行?” 丹凤皱眉道:“那边从无人走过,有路没路都不知道,他们怎会去了那边的呢?” 上官印恨恨地道:“这就是他们师徒于此留下暗记的原因呀,看到没有,箭尖下面的那一弯弯表示青衣人走去那边,连他们也很意外呢。” 丹凤着急道:“那怎办?” 上官印稍稍思索,毅然道:“你追她,我照指标走。” 语毕,随即拨身而起,丹凤喊问道:“以后哪儿见?” 上官印头也不回,遥应道:“长安,或庐山。” 丹凤一怔,忙又追喊道:“去庐山做?” 上官印遥遥答道:“天魔女” 上官印想及追魂丐那种火爆脾气,加以上官英师父又是个目空一切的怪人,不由得去心似箭,连天魔女底下的九叠谷也不遑说及,便急急向潭右一座峰头扑腾而上。 他知道,从青衣人对付天魔女之女,蓝衣欧阳彩姬的态度,以及他听令上官英与自己相处一起而不过问的种种看来,此人与他终南上官家,成份十之八九友多仇少,但是,现在问题是自己父母已死,而父母死后唯一不见的一面天罡旗,却出现在斯人手中,要解释此点,已属不易,况且以青衣人的行为猜测,很可能根本不愿解释,那么,与终南上官家关系密切如追魂丐者一旦相遇,欲求平和相处,又是谈何容易?” 他熟悉丐帮情形,正如丐帮师徒熟悉他们终南家一样,因此,他跃登峰头,只稍稍驻足打量,立即找着第三道指标。 第三道指标,指向另一座峰头。 这时,一轮红如朱盘的明月,已自东方冉冉升起。 他一面向对面峰头渡去,一面不禁有点怀疑青衣人吐出一口血,显然隐疾已发,像这样一峰一峰奔走怎受得了的? 就算此人成就高,能以真气暂时运护,那么,追魂丐师徒又怎么追了这么久还没追着呢? 不消盏茶功夫,又过了三座峰头。 峰峦连绵,业已到达华山山脉与骊山山脉连接处,上官印见沿路都有简单标志,知道路没有走错一步,不由得大大疑讶起来。 这时,上官印奔行的是一条蔓草荒径,身前一峰高耸入云,正是两山交界的明皇峰,心中方想着:“难道还要再越过这道明皇峰不成?” 蓦地里,眼前一暗,一人当道而立,低低喝道:“印哥,就在这里!” 上官印一声噫,急切间,左掌虚拂,右掌斜削,以一招攻守兼备的黄龙浴云,一个盘旋倒转,身形收勒,同时定眼望去来人,皎洁月色下,被掌风震退的,正是小叫化天目神童萧俊人! 小叫化连退三步,方定身跃上,怒声道:“叫了你印哥怎么还打人?” 上官印心神旁属,加以飞驰正疾,小叫化系自道侧横切而上,事出突然,那还能听清他喊些什么? 他也不解释,反而逗他道:“谁是你印哥,称呼不对,要打!” 小叫化刚哼得一句:“英姐封的!” 忽又以指竖唇,变色道:“嘘,小声点!” 手指离唇,朝身后低低一指,轻声说道:“那边,看到没有?” 上官印有点恼火道:“都是你一人在大呼小叫的,谁跟你大声来着?” 口里这样说着,一面自小叫化肩上迎面峰脚下望去,目光至处,不禁一声轻啊,蓦然呆住。 你道怎么回事? 不过,这是意中事,并不稀奇,令他惊讶的,追魂丐此刻的姿态,追魂丐现在是背向这一边,面对山峰,盘膝端坐,上身微微前倾,目注身前地面,有如顽童为蚁兵交锋而出神。 上官印正感不解,天目神童忽然退后一步,让出脚下站立之处,低头看了看,这才轻轻噢了一声,低低说道:“对了,在这里,你再瞧瞧看。” 上官印头一低,凝眸望去,不禁愕然道:“怎么?又吐了这么多?” 天目神童也是一怔,张目道:“哟?你已知道?” 上官印轻轻一叹,忽然皱眉道:“人呢?你师父那是干什么?” 天目神童也叹了一声道:“我看了,实在不忍,但师父怪他不肯合作,越追越火,你晓得他脾气的,弄不好,两个巴掌……” 上官印瞪眼轻叱道:“要扯多远?” 天目神童舌尖一吐道:“将来做你徒弟的也不比小叫化轻松多少呢。” 鬼脸扮完,连忙接下去道:“知道吗?那边有个洞。” 上官印茫惑不解,重复道:“那边有个洞?” 天目神童点点头道:“对了,那边有个洞,就在我师父身前,换句话说,我师父此刻正坐在洞边上,等他出来。” “等那青衣人?” “你以为等谁?” “真的讨打么?” “好,好,我说,我说他马上出来,已经这么久过去,还没有一点动静,我看事情有点不大妙。” “什么不妙?” “我怕早气绝了也不一定呢。” “胡说!” “真的嘛!” “知道他是谁?” “谁?” “上官英的师父。” “什么?” “所以叫你赶快说个清楚,可能彼此都是自己人,误会了不好。” “那么你快听吧,他刚离场,师父将我一拉,低声道:‘走,随我一路留暗号去’。看到没有,一路指标都是小弟杰作,功候还可以吧?嘻,是,是,是,一直追到这里,唉,又太快了,路上,非常奇怪,我这个奇怪,有两个意思:第一奇怪,师父和我,咱们师徒,都没想到他往这条路跑,你看到的,这哪算路?第二奇怪,不是小叫化夸口,咱们师徒这身轻功,不、不、你小叔台自然例外,除了小叔台,可说,咳,简单一点也好,总之,咱们始终差那么一节儿,况且他还是有伤在身的人,你能说这不是邪门儿么?” “好的,很邪门儿!还有呢?” “到了这里,现在我们站的这地方,他张口连吐好几口鲜血,我不禁向师父低喊道:师父我不吹牛,我真喊了这么多。” “俊人,事有轻重,你耍贪嘴什么时候能改?” “快了,再百把年。” “嗨!” “对不起,请原谅,叔台知道的,小弟。噢,小侄,小侄嘴巴里坏,心肠却好得很,这一点,无人不知,咳咳,我是说我说到那里了?噢,对了,师父哼了一声,表示不许我多事,但是,原先冒火的眼睛却顿然露出犹豫之色,我不敢说怜悯或同情,那对青衣人不太好,同时这些字眼用在我师父身上也不十分妥当。” “说得有诗意,佩服。” “岂敢,不,师父当下身形一缓,注目沉声发话道,喂,朋友,老化子虽不清楚阁下身份,但阁下有此身手,对老化子应无不知之理,老化子的目的阁下也不是不知道,三言两语一交代,不就完了吗?” 上官印迫不及待地道:“那人怎么答?” “你猜猜看。” “俊人,你少发疯好不好?” “嘿,你道怎么说?他说,叫上官云鹏本人来问呀!” 上官印又惊又怒道:“他真这样说?” “谁还骗你?” “好,快说下去。” “你爹已死,他拿着你爹的信物,如说不知你爹之变故,让谁能信?要是他明知一切,而又故意说这句话,那么,你想想看,这短短十来个字,其中该充满多少恶毒的讽刺?” 上官印喃喃地道:“他会吗?他是上官英的师父啊!” 天目神童顿足发誓道:“我骗你,马上死!” 上官印轻轻一叹,摇头道:“我不是不信,说下去吧。” 天目神童恨恨地接下去说道:“师父听了,勃然大怒,老实说,这种情形下,谁又能忍受得了,当时师父双目中火焰复炽,不过看了地下鲜血一眼,终于强忍着一腔怒火,又说,朋友这是何苦来?咱们丐侠仙究竟哪个得罪过朋友,话说明了,这笔账还愁算不清么?” 上官印脱口道:“对,那人怎么回答?” “你猜,噢你说对了,姓萧的,算不清这就是回答。” 上官印连连摇头,皱眉说道:“以后呢?” “不知怎的,应该光火的师父,忽然心平气和起来,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脸注目问道:‘我们之间,难道没有从容交谈几句的可能吗?’嘿,那人答得可真干脆:‘没有!’” 上官印欲语无言,小叫化接着说道:“师父又想了一下再问道,天罡旗为千面侠信物,如阁下不能揭示上官云鹏托付证据,老叫化就敢情商收回如何?” 上官印目中发亮道:“他怎么说?” “他说:千面侠本人死了吗?” “他怎么说?” “师父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他冷笑道:装死有什么用?要真死了叫他儿子来也比你强!” “哦?你师父怎么回他?” “师父说:他儿子马上会来也不一定,没时间等,那怎么办?瞧着办,随便。” 上官印忙说道:“不僵了吗?” “当然僵了,师父突然冷冷道:阁下逼老叫化怎么做,老叫化心里明白非常,不过,老叫化始终觉得有点不是时候罢了。” “是的,他伤太重了。” “可是,你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这样刚刚好,本座不发病,谅你十个追魂丐大概也不行。” “这样狂?” “师父笑了笑道:除了阁下,这话大概再没第二个人敢说了。他目光闪了闪,忽然也笑道:萧振汉,你一定要输这一仗是不是?师父仰脸道:如有令老化子心安理得的办法,颇愿一听。他蓦向身后一指道:那边有个山洞,你敢让我进去打坐一个时辰,也就够了。” “他早知道这儿有个山洞?” “谁知道?” “结果你师父答应了他?” “只好如此。” “一个时辰快有了吧?” “差不多了。” 上官印仰脸望了望天色,再看追魂丐,追魂丐这时恰好也在望天色,仰脸约略辨别了一下星座位置,旋俯身高喊道:“是时候了,朋友。” 一声喊出,无人理睬。 二声喊出,仍然一样。 三声四声,结果相同。 追魂丐一声轻哦,突然回头向两小高声吩咐道:“你们守在上面,老叫化下去看看。” 天目神童急将上官印一推,上官印甫欲同声阻止,追魂丐一个俯扑,人已头下脚上,窜去洞中。 两小一声啊,双双飞步抢上。 自洞口下望,黑黝黝的深浅莫测,两小面面相觑地呆了片刻,上官印星目闪光,突然胸脯一拍道:“下去,俊人,后果我上官印负责!” 双臂一并,一个紫燕穿帘式,领先倒跃而下,天目神童见有这位叔台做主,不禁大喜,忙不迭接踵跟入。 两小鱼贯入洞后,本能地丹田一吸,约住冲刺去势,冉冉沿壁滑降。 洞内虽然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在一名能够察微知渐,可在十丈之内辨别飞花落叶的内家高手而言,以耳代目,亦极寻常。 滑降约摸七八丈光景,已接实地,上官印一闪身,让过天目神童,一手抓住小叫化臂膀,稍微定了定神,附耳轻声道:“你师父上当了。” 天目神童轻轻一哦道:“何以见得?” 上官印吸了吸气,说道:“这还不简单,假如这是个死穴,我们站在这里,呼吸一定艰困,而现在,我们感到的,只是些许潮湿,空气仍觉畅通得很,由此证明,此洞必然另有出口,这样说,明白吗?” 天目神童着急道,“那么快追呀!” 上官印摇摇头道:“要是我没估错,再快也无用了。” 口里虽然这样说着,人已拉起小叫化,转身进入一条阴森逼人的两道,天目神童喃喃埋怨道:“师父也真糊涂。” 上官印立即纠正道:“应该这是他老人家的厚道之处。” 天目神童恨恨地又道:“那人却不应如此狡猾。” 上官印摇摇头接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智勇兼备,方是上将之材,事有缓急轻重人须通权达变,站在那人立场上,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对他,因属非追究不可,而他,只要达到回避的目的,这样做又有何不可?” 天目神童连碰两壁,不禁有气道:“什么时候你练得这么一手泥鳅功的啊?” 上官印噗味一声,笑道:“这就叫做凡事都替别人想想,是非不明之前,决不可妄加评论,我这样拐弯儿解释,已算留你面子的了。” 天目神童气得直哼哼,上官印没走几步,突然停身一指道:“前面渐渐露出一丝光亮?看到没有?” 天目神童犹有余忿,并不开口,上官印一笑,手松处,脚下加快,眨眼来至发亮之处。 身形一定,轻轻一哦道:“原来是这些东西?” 天目神童赶上一看,原来光亮发自两壁散嵌着的那些磷质碎片,前途迷茫,离出口似乎还早。 天目神童侧目讽刺道:“这些光亮能代表些什么?” 上官印沉思着,不在意地道:“代表此洞半天然,半人工,以前一定有人在此潜修过,从而进一步测知,那位青衣人来此,今天决不是第一次。” 天目神童迅速地四下一打量,见此道已有异于先前一段,不久宽厌如一,且两壁均有修削痕迹,心底下不由得暗暗佩服。 上官印说罢,旋即转身向前,快步行去。 这样曲曲折折地又走了约摸十余丈远近,迎面突然出现两条叉路,左右大小宽厌如一,分歧处分别倒垂着几座晶莹石乳,照得此处特别明亮。 天目神童到达时,上官印正在俯身察看地面,他听得身后小叫化走来,忙掉头招手道:“快来看,有小麻烦了。” 天目神童奔去一看,原来向左的一条歧道无甚异状,向右的一条上,则有两滩巴掌印大小的血渍。 天目神童一抬,失声道:“果然病不轻。” 上官印皱眉道:“路有两条,现在怎么走?” 天目神童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什么为难,从右边这条有血的跟下去呀。” 上官印点点头,但显得有点迟疑,皱眉道:“这是一种常识上的判断,也可说是一种直觉的取舍,不过兵家有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那人既工心计,这是疑阵,也不一定。” 天目神童一想不错,不禁发怔道:“那么只有分头进行了?” 上官印想了一下,点头道:“只好如此,你由血路走,我向这边去,总有一个会走对,横竖这里下去也不会太深,方向不对的一方,碰壁后立即回头也就是了。” 一经决定,立即扬手分道。 上官印因为没有把握谁对谁错,怕耽误时间,因此脚下走得非常之快,几度盘绕,忽遇一屏挡道。 他起初以为已到尽头,细细一看,却又不是,屏系人工竖立,绿苔蔓衍中,隐有字迹,连忙以袖拂试擦净后再看时,但见上面这样写着:“日后有缘至此者,不属华山门下,而对华山一派有着绝对善意之关怀者,方可进入屏后石室,祸福自取,莫谓言之不预也。” 字系以大力指法所为,书法苍劲颇见功力,但是,奇怪的是既无下款,亦无落笔年月日。 上官印稍微犹豫一下,觉得自己的身份并不违反屏语告诫,乃昂然向后屏走去。 屏后果有石门一道,上官印没用多大气力,石门应手而开,走进室中闪目一打量,上官印不禁暗诧起来。 原来此室已有人来过了。 他现在处身之地,仅为一间普通石室,室内各处散放着一些破烂的木器用具,一无出奇之处。 倒在正面那道显然通向室内的另一道石门,一行字却极惹目:“非华山弟子,擅人者必有奇祸!” 这行字,指痕新鲜,书留当不出一年时间,显为先入室者所写。 上官印原拟退出,看到这行字后,不禁有气起来,他暗忖道:“你进去过了,别人难道就去不得了吗?” “如有奇祸,你怎又活着出来?” “你是华山弟子吗?是,你首先违反本室原主之告诫,不是,大家身份相同,内室何因择人而祸,怎不明白写出?” “好自私的家伙,我上官印偏不信邪!” 一声冷哼,展掌便推,劲风至处,石门纹风不动。 上官印暗道一声好呀,这不明明是自欺欺人之谈么?要是连我上官印都打它不开,华山弟子,还能有谁进得去? 别人不许进!华山弟子无法进,那岂不恰如阁下所算? 赌气之下,立将天罡神功运起。凝聚约八成功力,蓦地一声断喝,双掌如排山倒海一股绝伦内劲。 一代绝学,毕竟不同凡响,内劲涌达,石门一裂两半。 上官印不由得又有点后悔起来,虽人家能够启而复合,显然这事并不须徒逞武勇,很可能另有轻巧途径,现在门虽打破,将来又如何复原? 暗道一声惭愧,说不得,只好进去看看再说了,一步跨入,扫目之下,不禁微微一呆。 迎面是一坐狭长石床,首先入目的,便是石床上的五具骷髅。 五具骷髅,一字排坐,衣履虽只剩得片片腐灰,但打坐之姿依旧,垂颈合掌,透着一种俨然之气派。 上官印默默注视之下,敬意潜生,缓缓抬起眼光,发现五人身后石壁上,分别写有各人名号,连忙依次看去,由左至右,写的是 华山派,第十一代弟子,华山五剑坐化之处: 第一剑:杨雄。 第二剑:施敬。 第三剑:王奇。 第四剑:符义。 第五剑:柏云。 上官印恍然大悟;原来此五人乃华山第十一代掌门人华山梅叟师弟,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梅男的五位师叔,八十年前的华山五剑! 他知道室中一定还有留言,忙向四下搜索,果然又在五剑身前一张方形石桌上发现一篇正楷小字,上写:“华山武功,自第十一代衰微,至第十二代而全盛。 第十二代掌门人,梅男,为余等五人之师侄女,因师兄梅叟归隐后,无意中获得武林秘芨先天太极式副册,传交梅男师侄女,是以梅男师侄女承先启后,为吾派有光辉成就之第一人。 梅男师侄女,于九疑武会后,突然拜祖交卸掌门之责,临行将先天太极副册交余等五人曰:本芨所载武功,非具至佳禀赋,修之无益,纵观本派门下,目前尚无可传之人,古人云: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如华山于今后十年内无人能修此功,势将无可自保,五叔不妨斟酌以处。 在冉十载,果如梅男师侄女所料,可叹本派派运乖蹇,后起无人,而健者觊觎,覆巢之势将成,万不得已,乃携芨隐此。 余等人,已近耄年,十年易守,百世难期,唯此宝毁之可惜,因之议定,暂留此室,以待天命。 本室地处山腹,能人本室者,天缘也,幸三思焉,当代华山,若有可传之者,可携出交付,若无可传之者亦可自取,自思己亦不足学此者,不妨仍留原处,凭遇后缘,余等已去,言与不言等,阅此者其慎哉……” 写到此处,文意未尽,但桌面已无余隙,因而中断。 上官印这才明白,先来者,原来就是被上官英喊过师父的青衣人,外面门上那两句话,原来是怕人得悉此宝重入武林! 他望着桌面上那个方形空盒,不禁感慨顿生,青衣人将此册交付金剑丹凤,此举何等圣洁磊落? 是的,他想,他是上官英师父,大概不会错了。 可是,他又想,天罡旗又怎么会到了他手上的呢?要说有着这等伟大人格的人,竟与自己父母有什么怨仇岂非不可思议? 假如不,那么,他跟父亲千面侠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以前为什么没听父母提及?他本人又为什么拒绝解释?追魂丐乃父亲生死之交,又怎会对此人毫无印象? 而最奇的一点,便是上官英是他唯一的一个女徒,他传她文事、武功,却又处处回避相见,这不是罕世怪闻么? 思忖间,目光四射,忽然皱眉喃喃道:“还有,这人看去练达无比,现在将这本先天太极副册取走,而不将这篇图书毁去,岂不糊涂之至?万一有人知道他已交付金剑丹凤……” 自语至此,身后屏风外,突有人满足地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随起随寂。 上官印吃了一惊,猛运神功将石桌一掌震碎,急旋身,一跃而出,春雷般一声大喝道:“窃听者请留步!” 虽然人随声起,其间绝无停滞,但是,容得他人至屏外,已只剩得空荡荡一片,那还有什么人影? 剑眉微敛,又疑又惊,暗忖道:“何人竟有这等身手?” 身形一顿复起,箭一般,向来路追出。 可是,饶得他轻功超群,一直追至岔路口,仍是一无所见,知道再追也是徒然,只好循天目神童走去的那条血路怏怏而出。 一路上,他愈想愈觉得那声音好似很熟,可是,急切问,偏又无法弄清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过。 心中有事,行来不觉路远。 不消片刻,但感眼前蓦地一亮,人已走出洞外,这时月行中天,正值子夜三更,远近群峰,浴在银辉之中,有如一群披着银色外衣打坐的巨人。 上官印低头四觅,想察看天目神童有否留下暗记时,视线偶尔移上左侧一块青石,不由得吓得跳了起来,大声惊呼道:“我的天啦……” 第十三章 血书断头殿 你道上官印看到的是什么? 血,对吗? 对的!血! 既非一口,也非一滩,而是怵目惊心的汪汪一片! 一片殷红,以三尺来宽的幅度,沿石脚,直至文五开外的坡腰草际,月色下,宛如一正斜斜展洒的浓色艳绫。 而这,还不是上官印脱口骇呼的主要原因。 令上官印身心大震,而不克自制的,乃是血点星溅的石面上,那三个醮血大书的“xxx”! 这是丐帮所有暗号中,最最可怕的一种! 在丐帮,任何一种暗号,均有着明确的含义,唯独这个“x”是例外。 这个在丐帮中,上自七结帮主,下至白衣弟子,谁也不敢轻易写下,谁也不愿轻易睹及的非常符记,其性质,勉强说来可比之于少林“九品莲花钟”,或者武当的“七重飞云板”,可说是基于“紧急事故”而兼具“告警”“微召”双重意味,所发出的一种“严重信号”。 不过,这样说,也仅适用于一个“x”的出现。 两个“x”已非事故“加倍”紧急所能完全解释,而三个“x”,尤其是以血写出来的三个“x”,那就怎么解释,也不恰当,同时也毋须加以解释了! 明白一点说,这种情形下,它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暗号”,而是一篇随发现者身份不同而内容略异的“血书”。 在三个相连的血“x”下面,你可以读做:“本帮正遭遇极度不幸……”;也可以读做:“本帮业已面临覆亡……” 上官印呆呆地望着三个血“x”,震骇之余,不禁一阵黯然。 不过,差堪告慰者,他知道,这片血可能与青衣人无关,同时,也不可能流自追魂丐师徒二人中任何一人身上。 因为,一个人呕血,说什么也不会哎出如许之多。 而追魂丐师徒,如说遭遇不测的是追魂丐,且不论当今谁人有此能耐,就算因猝不及防失了手,天目神童纵不能分身返洞呼援,也绝无径弃其师父而他去之理。 反过来说,假定遭遇意外的是天目神童,那么,现在的青石上,就不该是一道血记,而应该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为获进一步了解,上官印强定着心神,走去石前,俯身匆匆查察之下,眉敛目直忽又为之迷惑起来。 青石上,除了三个血“x”,此外一无所有。 没有离去指标,尚有可说,因为这也许是一次帮内变故,不便容帮外人参预,可是血记出自何人之手,怎么也没留下身份标记呢? 它是追魂丐留下来的吗?那么,追魂丐留下这道血记的目的何在?如为了知照两小,为什么不附指标?假如先出洞的是天目神童,他看到的也跟上官印此刻看到的一样,那么天目神童他又能走去什么地方? 它是天目神童留下来的吗? 那么,天目神童除开这一片血,一定还看到其他的什么了?不然,要单是这一片血,又怎能说明什么呢? 空山岑寂。 万籁无声。 上官印缓缓仰起脸,目凝西斜明月,告别似地喃喃说道:“去长安,他们总坛。” 深吸一口气,星眸中,英芒闪动,气挟闷郁,脱口化作一道长啸,不绝如缕,万谷共呜,身形破空而起,向西北,投入一片银色迷朦中。 长安故城,西南一角,当年汉京兆张敞,走马逍遥的章台街,如今,已沦为一处贩夫走卒,以及以求乞为生的下层社会人物聚集之所了。 苍老的章台街,静静地躺着,躺在那座披满烟尘的太极宫足下,在冉冉朝阳中,等待着一天的开始。 像往日一样,金黄色的朝阳照临长安,照向章台街,照向太极宫。 和煦的阳光下,一名身长玉立的黑衣少年,带着两肩露水,以匆促的步伐,走进长安,走过章台街,走向太极宫。 最后,在太极宫前,他停下来了,两眼发直,茫然而讶异地,蓦然停下来了。 发直的眼光,愕愕地在宫外两廊扫过一遍又一遍,两廊空空如也,往日那些鹑衣百结,东歪西倒,形形色色的叫化,如今一个也不见了。 黑衣少年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缓步拾阶而登。 他没有进入宫内,连张望都没有向内张望一眼,俯身自脚前捡起一块破瓦片,然后,消遣似的,在夹白的墙壁上信手划起来。 他先画了个不规则的“○”,继而又在下面随意拉了一条粗直的“”,便停顿下来。 幸好远处的摊贩都在忙自己的事,谁也无暇注意及之,否则,黑衣少年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很可能引起窃窃私议,噢,不远处有人注意到了,那是一个卖零食的老汉。 老汉擤了一把鼻涕,于擦鼻子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正好偏脸以眼角扫来这边,不过,老汉虽然看在眼中,但并没有发笑,相反的,脸色却不期而然,微微一变。 这位显然缺乏幽默感的老汉,好奇之心,却似乎甚为张烈,脸色一变之后,竟将生意匆匆交付给担子旁边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人,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负到背后,同时徐步向宫前闲然走来。 黑衣少年正好转身,目光一剪,忙含笑拱手道:“老丈,您好。” 老汉轻轻一咳,强笑着回了两声:“您好,您好!” 口中说着您好,眼角却止不住又向黑衣少年身后墙上斜斜飘去。 同一时间,黑衣少年的眼光,也迅速地在老汉腰际那条又破又旧的围裙上掠过一眼。 黑衣少年眼光掠过后,止不住于心底暗暗一噢道:“原来只两个法结?怪不得彼此都这样陌生。” 黑衣少年思忖着,悠然转过身子,漫不经意地举起手中瓦片,于“”之下,又接画了个“○”。 老汉一呆,脱口低呼道:“见帮主?” 黑衣少年霍地又转过身来,星目闪电般四下一溜,这才板脸微微点了一下头。 老汉面孔微赤,惭愧而惶恐地向身后悄悄瞥了一眼,腰一弓,默默转身,黑衣少年待他去远,然后举步跟去。 老汉走去的方向,颇令黑衣少年纳罕,出西城,再南拐,直到旧日的上林苑,如今只剩得一座围着几处破瓦残垣的废园前,方才停下脚步。 老汉身形一定,破园栏栅阴暗处,立即闪出一名四十上下的中年叫化,中年叫化听老汉低低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随将一双奕奕有神的目光,移向黑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冷冰冰地注目说道:“‘圈内人’,请示全讳。” 黑衣少年先注意的,便是中年叫化衣摆上的法结,他于发觉眼前这位中年叫化居然在衣摆上有着五结之多时,不禁一怔,讶忖道:“丐帮中,除了帮主七结,三老六结,余者五结仅‘四大护法’及‘令丐’等五个人,五结以上,我上官印没有一个没有见过,也没有一个不认识我上官印,丐帮升格,难比登天,这人有五结而面孔又如此陌生,这是怎么回事?” 正寻思间,忽听对方出言吐话竟又这般冷硬,不由得有气,冷冷一笑,昂然道: “‘圈内人’要见的是‘七结龙头’。” 中年叫化脸色阴寒如故,冷冰冰地接口道:“报了全讳就见谁都可以。” 上官印脸一仰,朗声吟道:“上叩紫玉阙,官拜散神仙世袭第二代。” 中年叫化脱口一声轻啊,脸色遽变,脸一偏,挥手赶走那名二结老汉,然后抢步近前,目光一垂,不安地低低说道:“不知不罪,愿上官少侠见谅。” 上官印朝他衣摆上法结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终于改口道:“初见面,没有什么。” 跟着迫不及待地又接道:“帮主呢?” 中年叫化低低答道:“刚刚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 上官印一啊,忙又问道:“令丐呢?” 中年叫化道:“黎明前跟帮主一同回来,适才又随帮主一起离去了。” 上官印长长嘘出一口大气,喉头涌溢着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那一句问起才好,挣了好半晌,这才挣出一句:“总坛迁此多久?” 中年叫化颤声道:“今天黎明前,帮主和令丐回来之后。” 上官印咬咬牙,接着问道:“那么帮主和令丐,他们去了那里?” 中年叫化又摇了一下头道:“卑座未奉交代。” 上官印又是一啊,理好的心绪,再度紊乱,他向眼前这位前踞后恭的中年叫化望着,一种不习惯的隔膜之感,令他止不住皱眉道:“四位护法在不在?” 中年叫化身躯微微一震,顿了顿,方沉重地回道:“在,在。” 上官印皱眉忖道:“这家伙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畏畏缩缩的起来?” 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对这名一直低着头的中年叫化生出一种厌恶之心,于是不耐地又挥了挥手道:“带我见见他们去吧。” 这次,中年叫化没说什么,仅点了点头,便低头转过身去,将上官印默默地领进园内。 弯弯曲曲,绕过无数重残亭假山,最后到达一座宫殿式的破旧建筑物之前。 二人刚刚到达,大殿前左右两丛灌木后面,人影一闪,悄没声息地飞出二条身影,竹杖平胸,深深一躬,随又悄然隐入原处。 上官印目光微扫,已看出二人均是三结弟子,三结弟子在丐帮中,相当一名分舵舵主身份,刚才那一躬,在帮中叫“俯杖”,其敬意仅次于“跪杖”,“跪杖” 只帮主及三老可以身受,而“俯杖”尤其是致敬者为三结弟子,也非四大护法等五结以上,且须实掌香堂的人物,不足当之。 上官印又止不住怀疑道:“难道四大护法中有人出缺,这人刚刚递升上去不成?” 一念未已,耳边有人轻轻说道:“那边,少侠自己进去吧。” 上官印抬眼一看,见中年叫化手指处,是偏殿月牙门后面,一个竹席低垂的厢房,他见中年叫化老远止步,神色间且有着肃穆之意,似对四大护法甚为凛敬,全不像平辈相处之道,又忖道:“莫非他虽升五结,尚未授有实职?要是这样,刚才那二名三结弟子又怎会以觑见护法以上人物的大礼,向他叩候呢?” 一念及此,忽然得着主意,偏脸问道:“四位一一都在?” 中年叫化点点头,同时将目光低低移向他处,上官印暗忖道:“四位都在?那么,不是没有你的份了么?” 他想着,忽然有点失笑,这样胡思乱想,就是今年想到明年,又能有什么结果? 四大护法跟自己都很熟,可说是无话不谈,现在马上进去问一问,究竟这人在帮中居什么地位,岂不立即一清二楚? 于是他轻快地向月牙门中大步走去。 他故意让脚下带出声音,他想,以龙、虎、雷、电四丐耳目之灵,听到脚步声,还愁他们不迎出来欢迎自己吗? 可是,他失望了,直到他将门席掀起,里面仍无丝毫动静。 在伸手推门之前,他又轻轻咳了一声,真怪,里面还是一个样子,没有一点响动,没有半丝声息。 上官印迟疑了一下,忖道:“莫非劳累过度,在调息中人了定不成?” 因此,他屏住呼吸,轻轻、轻轻地,将门缓缓推开,唯恐带出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 虚掩的门扉,悠悠而悄悄的,向后敞开了。 目光随着阳光,以同样速度射入屋中,于是,他,上官印,看到了一切。 然后,于一声近乎悲嘶的尖呼声中,他,上官印,含着两眶热泪,狂奔而上,扑向四双脚尖朝天、整齐排列着的脚掌。 一幅血痕斑斑的白布应手掀飞…… 四具尸体,静静地躺着,刚才那中年叫化没说错,都在,四个都在,木坑上,现在躺着的,正是丐帮中,为帮主追魂丐倚为四根擎天柱的内外巡执四大护法,龙丐、虎丐、雷丐、电丐都在这里,一个不少。 虽然他已知道他们就是龙虎雷电四丐,但是,现在他上官印,也仅能凭他与四丐间的友情,从四具尸体外形上去辨别他们谁是谁了。 显然为一种无比锋利的兵刃,平肩削去四颗头颅的颈子,已紧紧收缩内陷,如今仅剩得一个可怖的青灰色小圈圈了。 华山明皇峰那一片血,现在有答案了。 为四位可敬可佩的血性朋友,突然遭此奇惨下场,以致心神茫然陷入一片悲痛混乱中的上官印,忽听耳边有人轻轻说道:“在下姓余,字焕义,现任本帮总坛内堂香主。” 上官印抬起脸,呆呆地点了一下头,中年叫化目注坑上四具尸体,抑制着激动,继续说道:“新的外堂香主姓杨,巡接香主姓李,执法香主姓蔡,我们四个,以前系四堂首座弟子为帮主今晨任命,杨、李、蔡三位已奉令分赴本帮各舵,卑座以前虽未见过贤父子,不过,卑座久……” 上官印神思渐清,牙一咬,打断话头,注目沉声问道:“这是哪路人物下的手,查出没有?” 中年叫化摇摇头,低声答道:“还没有。” 上官印又咬了咬牙,接着问道:“那么帮主和令丐去了那里?” 中年叫化又摇了一下头道:“不知道。” 上官印忿忿地道:“难道他们全都将我上官印这个人忘了不成?” 中年叫化低低说道:“不!少侠。” 上官印一哦,忙道:“怎么说?” 中年叫化抬起脸来道:“少侠来此,早在帮主意料之中,并且有话交代卑座,卑座刚才因心绪不宁,所以一直……” 上官印急急催促道:“交代什么?” 中年叫化恳挚地道:“帮主说:无论如何,要卑座挽留少侠在长安呆几天,总坛由太极宫匆促迁此,便是此意,因为四位护法这次遭遇到变故,显非是偶然,卑座一人,力量单薄,四护法尸骨未寒,务望少侠……” 眨眼之间,三天过去。 在这三天中,上官印足迹踏遍了长安每一个角落。 每天夜里,他和那位新任内堂香主余焕义,分班轮守,小心地护卫着那座废园,天一亮,守护之职,改交两名三结弟子,余焕义入内伴尸,上官印则走去山中,耳目并用,尽可能地捕捉任何可疑的线索。 追魂丐师徒,音讯香然,上官英、金剑丹凤,也是一样。 追魂丐师徒,尚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无论武功或机智,在一般情形之下,要算计他们师徒,当今武林中,这种人物还不太多。 而后者,上官英和金剑丹凤,就令人担心了。 二人走在一起,情形还好,如果二人落了单,那就更加危险了,金剑丹凤的武功,在六大门派中虽属佼佼者,但是,她再强也强不过龙虎雷电四丐中任何一人,上官英,武功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除了十二奇绝,大概谁也无法奈何得了她,可是,她阅历太浅,人又任性,实在愈想愈可怕。 偶尔,他也想起日前华山石室中,那个只听到一声怪笑的神秘人物。 那是个神秘人物,同时也是一个头痛的人物,从那一笑中所流露的满足之意,显然地,此人已知道了太极式副册的整个秘密,别的不说,单凭他转身就追,却始终没发现人影的这份骇人轻功,只要和金剑丹凤相遇,金剑丹凤即无幸免之可能。 是的,金剑丹凤会来长安的,想及此处,他就禁不住懊恼异常,长安如此之大,他不留个地点,又叫金剑丹凤如何找? 所以,三天来,他在各处走,一方面想发现别人,一方面,也就是为了希望自己给别人发现。 可是,三天已经过去,结果却是一点收获没有。 华山至长安,以上官英和金剑丹凤的脚程,指顾可至,而现在,三天了,她们是来了呢?还是没来? 来了嘛,在什么地方? 没有来,又去了哪里? 他也知道,丹凤是追上官英,上官英去哪里,丹凤只好后面跟,问题都在上官英轻功比丹凤好,起初后者已比前者晚了一步,是否愈追愈离得远,颇为难说。 上官印很后悔,早知如此,他实该与丹凤互掉一下,不过,这也是说说而已,要真那样做只有更糟。 关于四丐之死,三天中,他发现了一个既可怕而又令人迷惑的问题。 问题何在呢?就是四丐的死状! 当他问那位新内堂香主余焕义:查出下手人物没有?对方回答:还没有。这话是可信的,因此,也带来一条线索。 四丐之死,无论死于何种掌力,何种兵刃,甚至中毒,尸身上,必有剑伤,以追魂丐之阅历,武林各宗,可说了如指掌,自不难从创口断定出对方的来历和出身,而现在,所谓还没有者,那就是说四丐身上除了失去一颗头颅,可能什么外伤内伤都没有。 换句话说,四丐死于非常利落的一剑,或者一刀。 想想看,以四丐那等身手,活生生地被人一剑,或一刀断下脑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对方该是何等样人物? 武林中有这样的人物吗? 有! 谁? 好,问题其所以令人迷惑,就在这里了。 十二奇绝四个字,流传武林,至今已三十年光景,这四字假如提早二十年,就不恰当了,那时候,应该十二加一:十三奇绝。 可是,五十年前,一件小小的意外,便令奇绝的数字,由十三变成十二。 那位被人遗忘了的人物,复姓南宫,表字中屏,本是天魔女欧阳冶卿的同门师兄,二人师门,原来的武学是剑术和刀法。师兄南宫中屏为本门大弟子,尽得师传,在当时武林中被喊做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 天魔女呢?她因媚骨天生,入门又较师兄较晚,本门武学未习至一半,师父便突然坐化,师兄南宫中屏有意代师授艺,可是,天魔女拒绝了。 为什么?她在师父密室中偷得了一本秘芨:色相玄功! 这一来,正合了这位淫荡女人的心意。 她远远避开师兄,由中条山一下子跑去江西庐山,闭门潜研这种邪道武功。 这件事,师兄南宫中屏始终不知道。 南宫中屏,人品尚还端正,师妹的不辞而别,他起先并未在意,可是,日子一久,这位做师兄的,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他原来爱上了这位师妹。 爱情,常常在这种情形之下才被发觉双方分开之后。 于是,他开始到处寻访结果,苍天不负苦心人,南宫中屏如愿以偿,三年之后,他在庐山找着了师妹,欧阳冶卿。 他,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来的恰是时候,天魔女,玄功初成,正好缺少一个实验对象! 不论武功和年龄,南宫中屏都合条件。 天魔女明知师兄经自己加以折腾,不出半年,便有魂归极乐之可能,但为何仍忍心这样做的呢? 说起来,理由简单得很:她根本不爱这位师兄。 如果露骨一点说,她不但对这位师兄没有一丝爱意,甚至因他一再纠缠,反有着厌恶之心。 为什么呢?那可是南宫中屏自己也无法可想的事,他,太丑了! 南宫中屏,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不过,男也好,女也好,外相如何,那是另一回事,为爱驱策,却是一样的。 他赶来庐山之前,并未存有多大希望,但是,在没有完全绝望前,他不能轻易放弃表明心迹的机会,所以,他来了。 他来了,结果,一切都出乎他梦想之外。 他得到了一切:甜言、蜜语、微笑、媚眼、肉体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的全部,除了一颗心。 夜夜春宵。 鸾颠凤倒。 他享受着,走向死亡。 南宫中屏,日渐虺瘦;欧阳冶卿,却如花沐春风,反而日益娇艳起来。 半年,六个月而已,尤其在欢乐中更是短暂得很,弹指之间,旖旎风光,已届结束末日。 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人虽丑,毕竟是一代奇人弟子,智慧方面,多少要比常人为高,生命濒临死亡边缘,加以师妹天魔女在承欢色笑方面,总不免略有差异,回光反射,心镜突明,他终于省悟过来:他被一个淫妇牺牲了。 据说,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南宫中屏在后院散步时,心神忽然一阵恍惚,同时咳出一口血痰。 就是这时候,师妹天魔女自前院走来。 他迅速以脚踏住那口血痰,当时,他这样做,目的非常单纯。他不能让师妹知道他有病,他不能失去她的欢心。 为了表现他的健康,他勉强提足最后一口真气,从腰间取出他那支长约七寸,藉以成名的摄魂刀,唰的一声,插入三丈外的一株梧桐树身。 这一刀飞出,本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南宫中屏,哪还忍受得住? 头晕耳鸣,眼前金星乱飞,身心如驾浮云,飘飘忽忽,直想倒下。不过,迷迷糊糊间,他还能明白一点,就是,如真倒下去,他就永远不会再爬起来了。 因此,他支撑着,仰脸望天,脸带微笑,一口又一口地咽回自喉管中涌出,带着腥味的鲜血。 他告诉自己,能活一刻是一刻,这世界,太美好,他舍不得离开。 这时的天魔女,面带疑讶之色,突然说出一句使南宫中屏多活了三年的话来,她向梧桐瞥了一眼,脱口道:“想不到,我还以为……” 当时的南宫中屏,假如能开口,一定反问:“你还以为怎么样?” 那么,他,南宫中屏,就要完定了!那时候,做贼心虚的天魔女,一定以为心事已被看穿,定然要挺险犯难,一次了结。 但是,他不能,他正含着一口血。 他所能做的,便是报以一个傲然微笑。 他在微笑中,尽量表示:“以为我荒误了是吗?” 他感觉到,他成功了,天魔女安心地嫣然一笑,径自走去后边。 师妹一走,南宫中屏这才发觉另一件可怕之事,原来他打向梧桐的那口飞刀,仅仅插入分许,天魔女刚刚离开,即被一阵秋风吹落。 这,归功于天魔女心神不属,以及她在这门武功上涉猎太浅。 南宫中屏从怀中摸出一支药瓶,将已服一颗的补药,一气全部吞下,待元气稍复,抹去血痰,揩干冷汗,捡回飞刀,进入书房,瞑目思索师妹刚才那句未竟之言,后面应该接的是什么? 终于,他想出来,那该是:“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差不多了呢……。” 他发觉了事情真相之后,并不怎样激动,因为,一种强烈报复心理,支撑他一心一意想法活下去。 危机紧迫,不容他不立即想出救命方法来。 因为,夜色渐临,另一次便行功课快将开始,他知道,如果照常应付,那么这一宵便是最后一宵了。 那种昨夜尚有着销魂之感的绸缨之眠,如今想及,不但丑恶无比,且为之悚然瑟缩,胆寒心惊。 于是,在晚餐桌上,他先拒绝饮酒,然后装出一副闷闷不乐之态,直到天魔女询之再三,他这才一本正经地向魔女说道:“冶卿。我是真的爱你,你知道吧?” 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示爱意的语气和方式,起初颇令魔女吃惊,不旋踵,魔女似有所悟,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道:“是不是今天练刀又想起了那句老话:应为光大师门着想,双双重入江湖也好让别人羡慕羡慕你?” 南宫中屏摇摇头道:“错了。” 天魔女轻哦道:“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南宫中屏端酒近唇,随又放下,正色说道:“老实说,那只是师兄一时的想法,人活世上,为的就是享乐,我们这种神仙般生活,重入江湖,江湖又能增加我们一些什么?” 天魔女不解地道:“那么怎么说?” 南宫中屏低低地道:“冶卿,我爱你。” 跟着,轻轻一叹,仰脸自语般按道:“因为我爱你,有件事我没有做,现在虽然还来得及,可是,我已一天离不开你了,唉……” 天魔女皱眉不耐道:“别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南宫中屏暗暗骂了一声:“臭贱人!” 表面上却装作一往情深,缓缓叹道:“是的,事情起于今天午后的练刀,半年来,直到今天,我这才发觉,我一身功力已大不如前。” 天魔女忙问道:“差多少?” 南宫中屏故现愁容道:“很多,足减三成。” 天魔女一怔,暗忖道:“三成?真的?那不是还有七成吗?真意外,还好我稳得住,这厮原先高我颇多,这样说,目前可能相等。真想不到他根基打得这样好。” 心里如此想,口中却敷衍道:“那也不差什么,我还不是一样?其实这样过日子,与世无争,会不会武功都无所谓,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南宫中屏微微摇头,轻叹道:“你不知道,冶卿。” 天魔女讶然凝眸道:“什么我不知道?” 南宫中屏故作恨恨之色道:“那怪我太死心眼,一现在想起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师父死后,我在他老人家书房中看到一本秘芨,名叫黄帝临幸九大心诀,内容略称,男性,尤其有内功基础之武人,一旦练就此项心诀,一夜可御百女,于女无损,本身却大有稗益,功能益气延年,返老还童……” 天魔女失声插口道:“真的?” 南宫中屏这样说,原出于一己之揣测,他见魔女百战不疲,先还不以为异,及至日间一再回想,他觉得有点不对,因为自己本身由于功力浑厚,原也旗鼓相当,嗣后彼此损耗相等,又怎会相差那么多的呢? 再加追索,不禁又忆及双方合体时的种种反常情景。 因此,他断定,魔女可能在拿他练什么邪门玄功,他苦苦积修的一身功力,已在不知不觉中,逐步移注。 但是,他虽这样想,并不知道实在情形,所以他用话试探,假如他想错了,早晚一死,所差有限,猜对了,魔女决不肯放弃这种机会,那么,他还有一线生机。 他这厢边说边寒心,生怕露了马脚,万没想到,这种担忧,纯属多余,魔女这本色相玄功即系师父处得来,师父能有女性修练的色相玄功,另外再有一本什么男性适用的黄帝临幸九大心诀,又何足奇? 南宫中屏见一箭中鹄,当下心神一定,故作不悦地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天魔女连道歉都给忘了,喜形于色地道:“我去取来,在什么地方?” 南宫中屏心中念佛,口里答道:“我怕门下看见不便,收在自己箱中,放在师父以前藏放重要物件的密室中,那间密室,你不也清楚吗?” 天魔女连连点头道:“我知道。” 上身微倾,凝眸接道:“室内什么地方?” 南宫中屏比划着道:“密室内有个能吐七柄飞刀的铜人,记得吗?就在铜人腹内,取时只须将那个暗钮往下一压,就……” 天魔女不耐烦地止住道:“这还要你说?” 说着已站起身子,南宫中屏道:“你去?” 天魔女道:“不放心?” 南宫中屏故意皱眉道:“做甚忙于一时?” 天魔女目斜含嗔道:“还不是为了你?” 临出门,又回头飞出一个媚眼,叮嘱道:“我这一去,最多十天便回来,家里的几个丫头,你可别乱动脑筋,这十天中,正好养精蓄锐,知道吗?” 当夜,天魔女就下了庐山。 十天之后,如期赶回,不过,她从中条山并没有取得什么“黄帝临幸九大心诀”,她带回的,只是满腔怀疑和不快,以及半路结识的一名英俊面首。 这位面首,据说也是武林中人,武功相当了得,传说中,仅知此人姓龙,其他方面,则不甚了了。 这位龙姓新欢,等于一名准凶手,天魔女公然把他带回庐山,其用心,不问可知。 可是,等她回到家,南宫中屏,业已鸿飞冥冥,问起贴身丫头,才知道上了大当,她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南宫中屏,也就不见了人影,带走一瓶天魔女根据色相玄功附方所炼制,功能起死回生,却一直掩瞒不为人知的返魂散,留下一滩等于说明经过的鲜血…… 从此以后,魔剑摄魂刀,便在武林中失去音讯。 这件事,武林中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像丐侠仙几位奇绝中人,却差不多全都清楚。 上官印虽从四丐死状上想起这位冷门人物,可是,费解之处,仍然很多。 第一,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五十年前即已因斩伐过度,挣扎于生死边缘,一瓶返魂散就算能为他挽回一丝生机,是否能活五十年之久,却极难说。 其次,就算斯人至今仍活着,一身功力,又凭什么恢复? 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就算斯人不但活着,同时一身功力也完全恢复,那么,他为什么不先去找天魔女? 四丐年龄,平均起来也才不过四旬出头,全出生于斯人潜隐之后,这种深仇大恨,从何而来? 要说是南宫中屏的传人所为,费解之处,只有更多。 第一,近数十年来,武林中,根本就没有听说什么地方出过剑刀兼擅的高人名手。 武人间万扬名,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平空掉下这么一号,能不费吹灰之力,轻取丐帮四大护法首级的人物,岂不兀突? 其次,若将此人之突然出现,解说成以前没有露面是遵从师命,忌讳着天魔女,怕打草惊蛇,要是这样,那岂不是同时说明,此人不但承受了南宫中屏的武功,同时也继承了南宫中屏的心愿了吗? 那么,他出生,表示他武功已有人成,为什么反找到丐帮头上来的呢? 上官印想及此处,不禁恨起那个酒鬼来,迷糊仙古醉之于洛阳分手那夜,曾说过华山武会见,结果却是至今人影不见,有他在,不但守护丐帮总坛的责任较轻,这些事,商讨起来,不也容易弄清头绪么? 走着,想着,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正走在什么地方。 直到腹中有了饿意,想找个饭馆随便吃点什么,这才定神止步抬头,抬头之下,不禁有点失笑。 原来他于不知不觉中,竟又来到章台街。 他正想拢向一个小摊购食,目光偶扫太极官,见太极宫前,这时黑压压的,正围着一大群闲人,心中一动,也顾不得肚饿不肚饿,转身便往宫前赶去。 匆匆挤上前去一看,眼光至处,不禁微微一呆。 宫檐下,走廊上,一幅三尺见方,色泽已呈灰黄的白布,中央画着一个八卦,左边放着笔墨纸砚,右边放着签筒金钱。 卦布后面,一人席地盘膝而坐。 此人年约六旬上下,一头短发,脏而乱,好似一根根竖在头上。 浓眉,细眼,滚豆似的双睛,闪闪生光,颔下胡髭,稀而粗,根根见肉,络绎沿腮而上,直达耳际。 一身旧黑布长衣,膝头上搁着一只黑布口袋谁?正是华山逃席的黑衣怪叟! 对于上官印的出现,黑衣怪叟视如不见,眼光一带而过,随即眼皮一垂,悠悠然养起神来,上官印暗暗一哼,私忖道:“想推马虎?没那么容易!” 不待念毕,人已跨出,手一拱,朗声道:“老先生,打扰了!” 上官印这一越众而出,身后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上官印虽然听出私议之声颇为可怪,一时也无法回头查究。 这时,但见黑衣怪叟应声抬头睁眼,呵呵两声,忙不迭赔笑道:“坐,坐,坐。” 坐?坐哪里?上官印又好气又好笑,他明知道对方全属一派做作,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当下淡淡笑道:“不要客气了。” 黑衣怪叟豆眼眨了眨,径自注目问道:“算命?问卦?还是测字?” 上官印微微一笑,接口道:“只要灵,随便。”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不乐道:“找碴儿来的么?” 上官印暗暗好笑,心想:“放你一百零八个心,管你怎么逗,我也不惹你,要想借此翻脸下台,你可打错主意了。” 于是,微笑如故,从容笑说道:“冒犯,冒犯,抱歉之至。” 黑衣怪叟脸色一缓,点头自语道:“这还像话,早上坐到现在,足足三个时辰,鬼也不曾上门,如果有人说不灵,今后长安还能混吗?” 上官印暗暗奇怪道:“我是他第一个主顾?这是怎么回事?这时聚了这么多人,都没人向他请教,难道大家都已瞧出此叟来历蹊跷不成?” 正在想着,忽听黑衣怪叟催促道:“问财气?抑或间流年?” 上官印定了定神,注目平静道:“都不是!” 黑衣怪叟张目道:“想讨媳妇?” 闲人轰然一阵大笑,上官印双颊一热,真想啐他一口,现在,他确定了,此人大有纠缠之价值。 数天前,在华山刚刚见过,彼此不是不相识,而他此刻不但招呼不打一个,反寻起开心来,这像是吃这行饭的态度和口吻么? 而不吃这行饭,又装这个干什么? 而且,无巧不巧,选择的地点又偏偏是丐帮总坛旧址,这其间,如说不含有其他作用,其谁能信? 于是,他也懒得和他斗口,脸色一整,目注对方道:“在下要请教的,是一件有关朋友的事,在下有几位要好的朋友,日前忽然一齐失去一样相同的东西……” 黑衣怪叟不待话完,胸口一拍道:“别说了,问什么都行。” 上官印一怔道:“不先说个清楚,如何就教?” 黑衣怪叟一声干咳道:“这个,抱,抱歉。” 随着一个歉字,衣袖一抖,一支右手同时展掌伸出,上官印目光迅扫下,不禁暗暗惊奇道:“这人这双手,怎么这样细腻白嫩?” 为什么?华山武会那天,四凶之首的青海暴僧玄通和尚,已说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上官印没听到罢了。 黑衣怪叟似有所觉,衣袖抖处,倏而又将右手缩回。 上官印正想问价钱,身后人语,忽于此时一齐沉寂,忍不住回头一看,人群中,一个年轻小伙子用手向白布指了指,同时扮了个怪脸。 上官印一面想着:“什么意思?” 一面回过脸来,向地上卦布搜视过去。 目光至处,眉头不禁大皱,原来卦布一边写的是:“相奇奇怪怪人,断吉吉凶凶事。” 另一边,字体较小,这样分三行写着: “无论看相,算命,问卦,测字,问流年,问财气,问生死吉凶,问善恶祸福,酬金相等,一次黄金十两。” 下接道括弧,括弧内注着: “如有不灵,十倍奉退。” 我的天!别说黄金,就是十两银子,这条破落的章台街,又有谁拿得出来? 上官印至此方明白闲人们围而不就的原因,十两黄金,在他,原本不算什么,不过,自己那口书箱放在丐帮华阴分舵,身上带着的,最多不过十两左右银子而已,这不是差得太远了么? 黑衣怪叟见他沉吟不语,忙说道:“钱不够是吗?好商量,这是老汉三个月来的第一宗交易,打个折扣也无妨。” 上官印明知道他在寻开心,也只好斜目笑问道:“打几折?” 黑衣怪叟眨眼道:“八折如何?” 上官印摇头笑道:“还太贵。” 黑衣怪叟瞪眼道:“你说多少?” 上官印笑道:“谈不拢,差得太多了。” 黑衣怪叟想了想,忽然抬脸道:“那么你有多少?” 上官印笑道:“只有银子,总共才十两左右。” 黑衣怪叟手一伸,连连说道:“好,好,好,行行,都拿来,有比没有强,三个月不开市,肚皮可开不得玩笑,拿来,拿来。” 闲人再度哄然大笑,上官印忍住笑,依言将身上几块银子扫数奉上,黑衣怪叟抢一般地一把抓去,匆匆纳入怀中,脸一抬,正色说道:“话说在前头,你在酬金上打了折扣,等会儿老汉算得准不准,你可也不许计较,除此而外,还有一点,老汉一旦住口,就算完事,再问再议。” 上官印含笑点头道:“依你,依你。” 身后闲人纷纷私议道:“十两银子问一件事,灵不灵还不管,真是疯子遇呆子,正好对上。” 黑衣怪叟喉咙一清,扬脸道:“怎么说,说罢。” 上官印晓得他在捣鬼,心想只要你肯开诚相待,难道还真的要测字起课不成? 不过,为遮掩闲人耳目起见,遂向那一叠金钱一指,笑道:“起了课再说不迟。” 黑衣怪叟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将六枚金钱,当嘟嘟地投入一支竹筒之内,用手掌抵住筒口,哗哗哗一阵乱摇,然后手掌一抽,六枚金钱,滚滚而出,他将六枚金钱审形度势地排比了一番,蓦然抬头道:“说吧。” 上官印心神一紧,注目道:“寻失物。” 黑衣怪叟反问道:“朋友的?” 上官印点头道:“是的。” 黑衣怪叟道:“丢的是什么东西?” 上官印目光一注,沉色传普道:“人头!” 身后闲人们没有听到话声,相顾茫然道:“这少年做甚站着不言不动?” 传音入密,乃武家上乘功夫,别说普通人无法听得,就是同样的武林中人,如非受话一方,一样也不过只能见到传音者嘴唇翕动而已。 闲人们称怪,并不足怪,可是,出人意外的,黑衣怪叟竟也故作痴疑起来,这时只见他手往耳际一照,扬脸侧目大声道:“你说什么?” 上官印冷冷一笑,再度传音道:“玩笑开够了也很无谓,阁下身份,虽然到目前止仍是敌友不明,不过,在下上官印有一事先行奉告,阁下纵不愿将身份公开,最少也得将今天选择于这座太极宫前,装鬼弄神的真正目的交代清楚!” 黑衣怪叟豆眼不住眨动,就好似真没听到一样,容得上官印嘴唇停闭之后,更大摇其头,喃喃自语道:“还是听不见。” 眼光一扬,不悦地接道:“像这样的生意,老汉可实在做不来,老汉不妨再说一遍,你大声点,不然银子拿去,各走各的。” 上官印心想:“你不在乎,我上官印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平静了二十年的武林,显然即将有大波掀起,我上官印父死母亡,现在又加上四位好友,找命拼,正愁没主儿呢!” 于是,他脸一沉,暗暗戒备,同时冷笑着大声道:“人头听清没有?” 黑衣怪叟一怔,旋向左右闲人拍手笑道:“喂,喂,你们大家听到没有?这位小老弟说,他有朋友掉了人头,找老汉为他算一算,算什么,还不知道,且慢,让我先问问看。” 脸一转,侧目向上官印笑道:“人头,还有呢?” 闲人们,先都一呆,一呆之后,旋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呆子。” “原来也是个疯子。” “呆与疯,相差有限,总之是一对就是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哄笑声中,闲人愈聚愈多,整条街上的人,几乎全跑到了这太极宫前,上官印心一横,再也不管他人多人少,向黑衣怪叟沉声道:“我付钱,你算命,这也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刚才你说过,问什么都行,很好,在下现在问的,便是朋友的人头。” 黑衣怪叟豆眼四下迅速一扫,点头道:“好,好,你说,你要怎么样?” 上官印冷冷说道:“首先想知道那几颗人头现在在何处?” 黑衣怪叟眼望卦象,大声答道:“就卦论卦,东南!” 上官印星目一滚,又问道:“离此多远?” 黑衣怪叟又望了一眼卦象道:“三百里左右。愈去愈远。” 上官印心头一动,迅忖道:“三百里,约为四五天脚程,愈去愈远,表示有人带着跑,东南,东南,难道是天魔女住的庐山?” 心知有异,于是缓和下来,恳切地问道:“另外还有几个朋友正在外面找,您看有希望找回来吗?” 黑衣怪叟连连摇头道:“希望渺茫。” 上官印含有深意的注目急接道:“为什么呢?” 黑衣怪叟漫不经意的答道:“也许他们走错方向。” 上官印一哦,黑衣怪叟一咳,手指卦象接下去又道:“老汉这样说,系就卦论卦,事实上我们这笔生意做得很可笑,什么东西都丢得,若说连头……” 上官印怕他趁此就收,忙插口道:“三百里不算远,马上追来得及来不及?” 黑衣怪叟又是轻轻一咬道:“来得及,加送一颗。” 上官印一怔,随又轻轻一哼。黑衣怪叟咳着道:“俗云:诚则灵,否则……” 上官印忙不迭顺口敷衍道:“是的,是的,诚则灵。” 稍顿,立又注目接下去道:“人头追不回,凶手可有地方找?” 黑衣怪叟眼望卦象道:“再看看才能决定。” 脑袋一阵圈晃,忽然抬脸道:“奇怪,奇怪。” 上官印静静地道:“奇怪什么?” 黑衣怪叟手指卦象道:“你道这上面怎么说?” 上官印静静地道:“我怎知道?” 黑衣怪叟口中啧啧有声,目注卦象,不断地颠簸着脑袋,好像自己排的卦,自己也给吓着似的,惊叹了好半晌,这才缓缓抬头,从左至右,将四周闲人充满好奇的目光一起引集,然后双手一拍,向上官印大声叫道:“你道卦上怎么说?嘿,远在天边……” 话说半句,突然住口,上官印暗道一声:“好哇!这多干脆!” 念起处,星目陡亮,天罡真气,刹时遍布全身,眸凝神聚,冷冷一笑,就等对方底下四字出口。 黑衣怪叟语音一顿,旋即张目道:“猜猜看,下面一句怎么说?” 上官印轻轻一呼,注目沉声道:“不嫌多此一举吗?” 黑衣怪叟很快地反问道:“你以为下面接的一定是近在眼前,是不是?” 上官印一怔,黑衣怪叟抚掌大笑道:“如果这样,凶手岂不成了老夫?” 上官印眉峰微敛,沉声道:“远在天边下面,除了近在眼前,别的还有那四字好接,上官印愚昧得很,愿闻广见。” 黑衣怪叟手一招道:“过来两步。” 上官印暗哼一声:“怕你不成?” 神汇“紫府”,气沉“丹田”,天君就位,百体待命,从从容容,昂然向前跨出两个大步。 现在,他与黑衣怪叟,相隔着的,只是那块三尺来宽的白布了。 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一旦动上手,只须一招,便立可分判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二人所处形势,各有利弊。 因为上官印在没有得着口风之前,决无先动手之理,到目前为止,他仍站在被动地位,这是一旦动手时,上官印吃亏的地方。 反过来说,上官印是站着,黑衣怪叟却坐着,黑衣怪叟如欲暗袭,为免上官印警觉,坐姿方面,就不能稍有变动,坐着攻敌,在速度和力道上,当然要大打折扣,所以说黑衣怪叟纵取得出手先机,便宜也很有限。 上官印身形甫定,黑衣怪叟又是一招手道:“附耳过来。” 附耳,就必须偏脸,偏脸双目视线,就无法保持监视角度,假如这也依了他,那岂不是愚不可及? 上官印迅忖道:“在华山武会上,你已听到我说我是:终南上官印。终南,姓上官的,只有一家,我上官印是上官云鹏什么人,应该谁都明白。现在你假如向我下毒手,那将证明你不是与我父母之死有关,即为杀害四丐的凶手,那么我纵遭你暗算,你若想在这么短距离下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只要拼个玉石俱焚,也甘心了。” 这样一想,便毫不犹疑地俯身引颈而出,谁知头刚伸出,视线尚未偏脸移开,黑衣怪叟已头一点,大声道:“很好,很好,现在听清老汉每一字。” 上官印眉头上皱,暗忖道:“真是莫名其妙,叫我附耳,却又像跟聋子说话般喊得这么大声,难道有意逗我耍子不成?” 事情愈反常,心神愈不敢分散,凝神间,只听黑衣怪叟大声接道:“远在天边,近在脑后”后字甫出口,蓦地沉喝道:“倒,快 “脑袋”两字入耳,上官印心神一动,心头已然大亮,是以应倒而倒,动作与声音,不差分毫。 搜,搜,搜,破空锐啸,衔尾削顶而过,银光闪闪,阴寒侵肤。 “飞刀!” “飞刀!” “不得了,不得了……。 骇呼四起,闲人们挤跌滚爬,乱成一团。 黑衣怪叟倒字出口,人也同时倒下,这时,二人就地一个滚腾,二条身形,分于东西,约隔三丈处双双一跃而起。 “好贼子,哪里跑?” 身形甫动,黑衣怪叟突然喝道:“小子且慢!” 上官印忿然住势道:“做什么?”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道:“要追我不会?” 上官印一想也对,这怪叟不但武功超人,而且机智莫测,他任此人自去,其中定有道理,我可别乱了他章法。 于是势子一收,转过身来皱眉道:“为什么不能追?” 黑衣怪叟好似没有听到,只眼望空荡荡的大街,头一摇,喃喃自语道:“一失足成五十年恨,可叹,可叹。” 上官印又是一怔,刚说过什么“远在天边,近在脑后”,现在又说什么“一失足成五十年恨”,五十年?噢,对了! 上官印里眸滚得一滚,忙问道:“刚才那人就是魔剑摄魂刀?” 黑衣怪叟头一摇,淡淡答道:“南宫中屏哪有这等轻功?” 未待上官印答腔,喃喃又接道:“南宫中屏轻功方面虽逊这厮一筹,但刀剑功夫却比这厮高明太多,今天要是南宫中得本人,怕没这般轻松呢。” 上官印舌头一吐,叫道:“这叫轻松?” 黑衣怪叟一声嘿,转身翻跟道:“比丐帮四个花子如何?” 提起四丐,上官印顿时为之气血奔腾,向前急跨一步,正等追问根由时,黑衣怪叟身躯一转,已向宫门走去。 手一伸,自墙上取下三口明晃晃的飞刀,掂了掂,向上官印道:“过来欣赏欣赏,小子。” 上官印上前拉过一柄一看,发现刀长约七寸,宽仅三指,两两刀口,刀身极薄,柄作鱼尾形,光呈亮蓝,端的修利无比。 上官印反复看了两遍,抬头问道:“这就是摄魂刀么?” 黑衣怪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反问道:“你来时,正在想些什么?” 上官印一呆,怔怔地瞠目说道:“你怎知道我在想事情?” 黑衣怪叟微微一笑道:“不然怎会连身后有人缀着都没觉察?” 上官印脱口惊呼道:“谁?” 黑衣怪叟笑道:“你说呢。” 上官印一噢,赧然恨声道:“可惜我早不知道。” 黑衣怪叟头一摇道:“知道也没有用。” 上官印不解地道:“为什么?” 黑衣怪叟道:“你根本不认识他。” 上官印忙问道:“究竟他是谁?” 黑衣怪叟摇头道:“要知道这个,目前还嫌早。” 上官印四下一望,又问道:“是不是这儿不方便说?” 黑衣怪叟四下一指,笑道:“有什么不方便?去了的,一时还不至于再来,此刻的长安城中,可说什么地方也不比这儿安全而又安静呢。” 笑说着,人又就地坐了下去,上官印便也在对面坐了下来,坐定后,上官印忍不住说道:“看来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不肯告诉我他是谁,以后再遇上时,我岂不仍然是防不胜防?” 黑衣怪叟笑道:“这人名姓说出来你固然知道,但你却没有见过他,就是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 上官印奇怪道:“你怎知我没见过?” 黑衣怪叟侧目而笑道:“阁下贵庚几何?” 上官印一噢,微红着脸道:“老一辈的人物?” 黑衣怪叟摇头笑道:“别剥竹笋了,不说就是不说。” 上官印笑了笑道:“道理何在?” 黑衣怪叟笑道:“让你随时提高警觉,不亦甚佳?” 上官印苦笑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永远跟着我跑。” 上官印忆及适才情景,忽然问道:“刚才,你既知道他站在我背后,在我跨出两步时做甚不叫我让,要是我稍微愣上一下,脑袋岂不搬家?” 黑衣怪叟脸色一沉道:“假如连这一点都办不到,还在外面跑个什么劲?与其迟早要搬,一下子搬了不也干净?” 上官印心头一凛,肃然垂头道:“是的,您训得很对。”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抬起脸来又问道:“刚才,是你先喊出声,然后才有刀飞出来,就好像一个人打暗器,喊完一声着才出手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惺叟瞪眼道:“那一刹那,急如电光石火,要等他刀出手,再招呼你倒,除非大罗神仙,其谁有此能耐。” 上官印忙接道:“是呀,我就是说,你凭什么能控制得那么紧凑而恰到好处的呢?” 黑衣怪叟受用地大笑道:“算你还明白!” 上官印忙凑趣道:“讨教一下如何。” 黑衣怪叟自赞地拇指一竖,洋洋自得道:“这个呀?嘿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而言之,其中学问太大了。” 上官印扮了个怪脸道:“本来还明白,这一来,可又归真返朴啦!”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怒道:“还不能领略?” 上官印乘机而入道:“如何领略?” 黑衣怪叟吼道:“他盯你,表示要宰你,懂不懂?” 上官印头一点道:“懂,大懂而特懂。” 黑衣怪叟咻咻接道:“一直跟到这里而没有下手,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适当的下手机会。” 上官印一呆,脱口道:“不错,我想到难处,时常突然停下来,抓头骚耳,可能有自言自语冷笑发狠的样子做出来,也不一定。” 黑衣怪叟叫道:“他心虚,以为你已有准备,这不对了吗?” “好的,其次呢。” “其次,你要先明白他想宰你的原因。” “是呀,这我倒没有想到。” “这一点,有两个可能:第一,他可能跟你已不止一天,早晓得你发现四丐死因可疑。第二,他可能今天刚遇上你,初起也许没留意,而后,你可能在无意中以手掌比划了刀削的姿势,令他起疑。” “我想得太入神时,非常可能。” “这且不去管它,到了这里,你往前面一站,他下手更不方便,于是,他等,而老汉我,大呼小叫着人头人头的,他一听老汉这样叫,知道老汉是做作,当然不肯将老汉放过,因此,他希望有个一石两鸟的机会,老汉我,不愿令他失望,所以叫你附耳过来。” “噢,噢。” “两颗凑在一起,喀嚓一刀,多方便?” 上官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心急一动,忙问道:“知道四丐死于飞刀的人他都想杀,在四丐以前,并未听说有人挨过飞刀,那么四丐的死因,又该如何解释?” 第十四章 如云似雾 黑衣怪叟轻轻一哼,仰脸道:“有何难解之处?简单得很:谁要识破了他的真面目,有心也好,无意也好,躲不了飞刀,便得交头!” 上官印惑然敛眉道:“他在武林中若是个知名人物,识他面目的,当不仅四丐而已,像他这般公然出现,岂不是杀不胜杀?” 黑衣怪叟不悦地转过脸来道:“刚才他那副装束,你看清了没有?” 上官印怔了怔,摇摇头,期期地道:“这,这倒没有注意,怎么呢?” 黑衣怪叟豆眼一翻道:“一顶旧毯帽,帽沿低压,齐眉掩没,风衣衣领,高高上翻,一条挡风巾,绕颈及鼻,密兜紧里,以致整个脸也露在外面的,仅仅乎一双较常人稍稍有神的眼睛,试问一句:在这种情形之下,除非碰上了偶然而又偶然的机会,就算你跟他迎面相逢,你能认出他是谁吗?” 上官印噢了一声,点头自语道:“原来这样的,但人秋后,这种装束普遍得很,走在街上,可说时时刻刻有类此装束者擦肩而过,谁能留意那么多呢?” 星眸偶滚,脸一抬,忽又注目问道:“你见到他真面目是多久的事?” 黑衣怪叟蓦地一愣,诧然瞪眼道:“谁告诉过你,说我曾见到过他真面目的?” 上官印眼中一亮,头一点,目不转睛地接口道:“很好,我真正想明白的,便是这一点:一切如你所说,从他外表上,谁也无法认出他是谁!那么,你倒说说看你又怎能仅凭一双较常人稍稍有神的眼睛,而对此人知道得这般清楚的呢?” 黑衣怪叟哈哈大笑道:“眼睛人人会看,看法各有不同!这岂可一概而论?别人是谁老夫又是谁?你也说说看,武林中像老夫这样的人,有几个?” 上官印冷冷一笑,应声哼道:“不错,你我都值得骄傲;我上官印,武林中也似乎只有一个!” 黑衣怪叟笑声一收,沉脸道:“那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看?” 上官印有心套话,故意激将道:“是的,这是我的不好,都怪我没将一双眼睛生在背脊上,要不然,我恐怕真已止不住要对老前辈开始崇拜了!” 黑衣怪叟豆眼一定,叫将起来道:“原来你,你……?” 上官印暗道一声:“行,入港了!” 于是,静静地接口道:“对老前辈的不敬,上官印深感抱歉,不过,得请老前辈原谅的是,上官印始终怀疑着一点:就是晚辈一向也对自己的目力,颇具自信,其所以弄得今天这般处处就教于人,是否受误于一时的背向?”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道:“什么背向?” 上官印从容接下去道:“换句话说,今天,上官印若与老前辈易向而处,只令老前辈看到一抹淡淡的灰色背影,同时却让上官印面对面,详详细细,清清楚楚地看到老前辈所看到的一切,那么,晚辈以为,现在对此一问题,一方面保持神秘,一方面又凭以表现优越感的,可能是我上官印,而不是老前辈,也不一定吧?” 黑衣怪叟勃然大怒,戟指怪吼道:“你,你,你还差什么?你说……一顶旧毡帽,一条挡沙巾,老夫可以再说上一百遍。” 上官印仰脸道:“晚辈可以将一个人描绘一千遍,而不提及某项特征。” 黑衣怪叟吼道:“哪一项?说!” 上官印漫声道:“譬如肥瘦。” 黑衣怪叟怒叫道:“那算什么特征?现在告诉你,也不为迟,他,你已看到,穿的是一袭灰色风衣,长及脚背,看上去,身躯臃肿,好像胖得很,可是,这能证明什么呢?相反的,他可能是个瘦子,要伪装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上官印悠然道:“还有高矮。” 黑衣怪叟怒叫道:“高矮?更荒唐!谁都知道的:两个身高相等的人,胖的一个看上去总比较矮些,而瘦的一个,看上去则较高,他身躯那样庞大,任何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矮子!可是我不能。脱去外衣,他可能是个又高又瘦的人也不一定;在没有弄明白之前,怎可乱下评断?” 上官印缓缓点头道:“好,不必再争,总而言之,他是个既不太高,也不太矮,胖瘦不定的普通身材也就是了。” 黑衣怪叟头一摇,喊道:“不,不,你要决定好了,你决定我可没说他身材普通!” 上官印轻哦着侧目道:“为什么呢?” 黑衣怪叟瞪眼嚷道:“普通身材是多高?一胖一瘦差多远?老夫可说是个标准的普通身材,然而,比起你来,老夫足差半尺有零,你跟老夫站在一起,不错,你高我矮,可是,你单独站着,你能算高吗?不算高,就是普通身材;请问,高半尺是普通身材,矮半尺也是普通身材,所谓普通身材究竟有何标准?” 上官印心头一动,忙说道:“那么他既然是站在我身后,与我比较又如何?” 黑衣怪叟嘿了一声,忿忿地道:“跟你一样高。” 上官印不禁有气道:“早这样说不就得了吗?” 黑衣怪叟哼道:“满意了,是吗?假如老夫再加上两句:他看上去跟你一样高,不过,他可能比你高半头,也可能比你矮半头,你又将作何感想?” 上官印着恼道:“感觉什么?感觉无聊!” 黑衣怪叟一肚火好似突然平熄下来,点着头道:“唔,无聊,对极了!” 上官印听出其话中有因,剑眉一剔道:“你以为谁无聊?” 黑衣怪叟脸微哂道:“半斤八两,咱们两个都无聊!” 上官印也是脸一仰道:“不敢掠美。” 黑衣怪叟忽然笑容可掬地招手道:“来来来,不要不服气,咱们再分析分析。 先说你,你小子一直以为老夫在跟你绕圈子,其实,天晓得,老夫早拣有用的告诉你了,不说的,都是没有用的,比方说,老夫说他高矮不定,你不满意,说他跟你一样,你却满意了,你就没有想想,老夫先前曾交代过两点。” “第一,风衣衣领,高高上翻。” “第二,那袭灰色的风衣,长及脚背。” 老夫现在再问你,“在风衣衣领内,脖子一缩,可短几寸?在裤管内,脚尖一立,又可长多少?老夫呢?老夫也很无聊根本就不该理你这臭小子!” 上官印细想这点也对,不禁微感失望,忖道:“套了半天,结果等于零,该多冤枉!” 懊恼间,智珠忽然一朗,于是,强抑着一股激动之情,缓缓移正目光,漫不为意地笑了一下道:“是的,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却一直没有提及武功方面,例如说,他飞刀出手的姿势,以及,咳,咳,咳,很普遍的,临去身形身法等等,老前辈,你说是吗?” 黑衣怪叟豆眼中异光一闪而逝,随即点点头道:“问问这个,倒还是正经。” 上官印心中暗喜,暗忖道:“老家伙,这下你可上当啦,少侠姓上官,来自终南,普天之下,各门各派,任何一家的武学,可说都了如指掌,只须你提示那人起步时一个细微的动作,其他的,你留给我想,嘿,我想” 不意黑衣怪叟顿了顿,豆眼一眨,却忽然低声接道:“不知怎的,老夫忽然想到要吃一样东西,你猜猜看,是什么?猜中了,咱们再谈其他的不迟。” 上官印一呆,茫然道:“这怎么猜?” 黑衣怪叟睨视着道:“要真的猜不着,老夫可以告诉你。” 上官印怕他借故撒腿,忙道:“不,不必请了,无论老前辈想吃什么东西,只要长安城中有地方买,晚辈等会儿请客也就是了。” 黑衣怪叟轻轻一哼道:“果然不老实。” 上官印愕然道:“晚辈哪点不老实?” 黑衣怪叟佛然道:“刚才问卦时,你说你只剩得那么一点银子,已扫数给了老夫,那么,等下请客的银子,又是哪儿生出来的?” 上官印忙不迭分辩道:“不信您可以搜!” 黑衣怪叟脸孔一板道:“搜不搜,都是一样。没有银子,拿什么请客?就算你刚才没骗我。可是,现在呢?现在这项许诺算什么?” 上官印根本没有想到身上已是一文不名,尽管平时词锋锐利,一旦把柄落入人家手里,却也失去了主意,玉脸通红,一时为之大窘。 黑衣怪叟轻轻一呼,忽又缓下脸来道:“老夫先垫也无妨,不过,你可要如数归还。” 上官印如获大赦,连声道:“当然,当然。” 黑衣怪叟豆眼一斜道:“不问债钱多少?” 上官印忙说道:“没有关系,只要有的就好。” 黑衣怪叟敛眉点头道:“老夫正愁这个呢。” 上官印目光一亮,道:“什么东西竟这般稀罕?” 黑衣怪叟引颈低声道:“剥竹笋!” 上官印暗喊一声糟,黑衣怪叟已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一声,骂一句臭小子,好半晌,这才止笑说道:“好个臭小子,老夫差点上了你的当,你这臭小子,胆倒不小!” 上官印脸一红,摇头一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再问也是多余,正待告辞离去时,怪叟眼角一溜,突然低低传音道:“别张望,最好装成浑无所知” 上官印悚然一惊,凝神一听,立即觉察到,身后宫内,果然有些异样,不禁对怪叟耳目之灵,大为钦佩。 黑衣怪叟传音毕,随又爆出一阵大笑,一面笑,一面骂着臭小子,同时若无所事地向卜卦摊走去。 上官印一跳而起,大声道:“来,我帮您收拾。” 黑衣怪叟以双手张开黑布口袋,低着头,含笑传音道:“臭小子,有点寒心是不是?” 上官印一边将那些道具放进口袋,一边传音笑答道:“明枪易躲,暗刀难防,他在身后,您又不许我回头,晚辈丢了脑袋不要紧,老前辈脸上可也不好看呢。” 黑衣怪叟笑骂道:“又臭又滑!” 上官印笑了笑,手一拍道:“好了!” 黑衣怪叟将布袋往肩后一挂,挥手大声道:“走,小子,进士楼。” 走出章台街,上官印轻声问道:“还是那家伙?” 黑衣怪叟冷笑道:“不是他是谁?” 上官印敛眉道:“那为什么让他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偏脸道:“怕么?” 上官印摇头道:“怕?怕什么?您说过:这点胆子也没有,还在外面跑个什么劲?问题是老这样让他盯在后面,只换不还,气闷还是小事,要被他误会咱们怕了他,岂不笑话?” 黑衣怪叟微微一笑道:“如此更好。” 上官印惑然道:“怎么说?” 黑衣怪叟侧目笑道:“不然向何处去找他?” 上官印更加不解地道:“既然这么说,咱们何不现在就斗斗他?” 黑衣怪叟哼了一声道:“匹夫之勇!” 上官印有点不服,反唇相讥道:“难道想凭腿劲累死他不成?”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怒道:“你知道他这次突然出现武林的目的何在?连丐四丐都难逃飞刀之危,当今武林中,有几人有四丐那等身手的?万一兜不住,给他溜了,不知又要有多少人遭殃,你想到这个没有?” 上官印一啊,脱口道:“原来” 一阵激动,满心钦佩。现在,他对这位怪叟可说完全信任了;于是,他将华山石室内怪事和盘说出,向怪叟请教。 黑衣怪叟默默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转过脸来问道:“你的轻功,比那天豪杰行辕中的红衣丫头,如何?” 上官印想了一想,坦率答道:“可能差点,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黑衣怪叟点点头道:“那就不会错了。” 上官印一哦,忙问道:“知道了是谁吗?” “不久见面。” “什么时候?” “今晚上楼吧。” 一老一小,相将登楼。 进士楼由于酒菜精美,在长安城中,相当有名。这时虽是未申交接的午后,楼上楼下仍然坐满食客。 黑衣怪叟上楼之后,豆睛微滚,立即向里角一副座头走去。上官印跟上前去,朝身后厚厚的墙壁望了一眼,不禁低声打趣道:“看来怕飞刀的,原来不止晚辈一人呢。” 黑衣怪叟轻轻一哼,翻眼道:“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武圣复活,看他受得了老夫脑后一掌否?像四丐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当得个胆字,还是当得勇字?” 上官印舌尖一吐,星目滚了滚,忽又低声笑道:“那天武会上,老前辈,咳——”。 忽觉再说下去,未免太过分,因此眨了眨眼,含笑一咳住口,饶得如此,仍担着可能有暴风雨突临。 谁知事出意外,怪叟不但没有老羞成怒,反而摇头深深一叹道:“提起那人,真个是谜中之谜!” 上官印心下一宽,忙接口道:“那人种种,晚辈知道得不少,咱们谈谈如何?” 黑衣怪叟轻轻一哦,转过脸来道:“真的吗?你且说说看。” 于是,上官印将义妹上官英看到场中血迹,便坚认那人就是她的师父,以及她们师徒间始终没见过面和后来自己在石室中发现那人不欺于暗室,以及那人还持有自己父亲天罡旗的一切,择要说了一遍,最后向怪叟注目问道:“凭这些,老前辈能看出他的来历吗?” 黑衣怪叟浓眉紧锁,一面听,一面摇头,最后叹道:“完了,完了,不听你这番话,老夫还隐隐约约的有点眉目,听了你这话,可真的糊涂了。” 上官印忙又问道:“为什么呢?” 黑衣怪叟叹道:“本来老夫已经想到一个人,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发觉连影子也一点都不像,还提它干什么?” 上官印急急追问道:“您原以为是谁?” 黑衣怪叟苦笑道:“一定要看老夫的笑话又何苦来呢?” 上官印急急分辩道:“聊聊有什么要紧?” 黑衣怪叟脸一沉,瞪眼道:“南宫中屏满意了吗?” 上官印一呆,喃喃自语道:“南宫中屏?哪一点像?” 黑衣怪叟豆眼一翻道:“刚才我不是说过连影子都不像的么?” 上官印一定神,又道:“不,不,不是提现在,晚辈是说,老前辈在没有听得晚辈的述说之前,又根据什么把他猜作南宫中屏的呢?” 黑衣怪叟不悦地道:“那时怎么不可以?南宫中屏临隐迹之前,有血疾,那人也有血疾;南宫中屏因貌丑而自卑,那人则人皮面具一刻不离;加以他对天魔门下深切仇恨的表现,能说老夫想错了吗?” 上官印忙又问道:“那么现在不成立的道理又在什么地方?” 黑衣怪叟又是豆眼一瞪道:“只你老子一面天罡旗,就已足够而有余,别的还要什么理由?” 上官印心头一酸,暗忖道:“我爹已死,他可能偷去的呀!” 这一点,他当然没法说出,黑衣怪叟忿忿接道:“还有,南宫中屏那厮的生性虽还勉强可以,但是,先天太极式,是何等玄奇珍贵的武学,他与华山派一点渊源没有,怎会将先天太极式交给金剑丹凤?而且他最大的对头是天魔女欧阳冶卿本人,要真是他再度出山,岂有不找上庐山,反而到武会上找她第二三代的道理么?” 上官印讶然插口道:“第二三代?” 黑衣怪叟侧目道:“你以为那蓝衣妇人是谁?” 上官印连忙点头道:“不,这我知道,她叫欧阳彩姬,是天魔女欧阳冶卿的女儿,但是,谁又是天魔女的第三代呢?” 黑衣怪叟哼道:“真笨得可以!” 上官印忽然低呼道:“噢,知道了。” 黑衣怪叟冷冷地道:“欧阳牡丹你还以为那红衣丫头是谁?” 上官印点点头,又问道:“就算老前辈曾一度误以为那青衣人就是南宫中屏,但以老前辈日前威加闲云、野鹤两老的情况判断,区区一名魔剑摄魂刀,当也算不了什么,老前辈那天那样做难道另有原故不成么?” 黑衣怪叟仰脸道:“这也要问吗?” 上官印迟疑地道:“假如晚辈好奇,老前辈见笑不?” 黑衣怪叟悠悠转过脸来道:“假如我不说明白了,你想会太平吗?” 上官印赧然一笑,黑衣怪叟喝了一口酒,轻叹道:“听着吧,武会前一天,在华阴老夫碰到一个人,当街向老夫手一伸,上指天,下指地,然后冷冷说道,明天,有必要时,务必劳神。” 上官印一哦,插口道:“怎么样一个人?” 黑衣怪叟淡淡道:“面带人皮面具,一身灰衣!” 上官印脱口道:“呀,是他!” 黑衣怪叟偏脸道:“见过吗?” 上官印点点头,自语道:“怪不得再没见到。” 黑衣怪叟接着说道:“第二天,他换了一张人皮面具,换了一身衣服,又找了老夫一次,老夫原本无意参与武会,但是这样一来,却弄得不去不行,老夫赶去好汉行辕不久,这位狂人也到了,嗣后,大会开始,老夫见他并无强迫老夫护盟之意,还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想不到,到头来,仍然不免……” 上官印眉峰一敛,脱口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理他?” 黑衣怪叟轻轻一哼,没有开口;上官印暗暗一噢,忍不住抬眼期期接道:“那一比……上指天,下指地……难道,难道……?” 黑衣怪叟好似没有听到,惜招呼伙计添酒,将脸掉开;上官印知道,这可能是怪叟的一项重大秘密,问也徒然,目光偶扫,忽然瞥及怪叟露出袖外些许的指尖,心头一动,苦苦寻思道:“上指天,下指地,很可能暗示着某项绝学的一个招式,而参证此叟之双手,尤觉大有可能,可是,我上官印知道的也不能算少,怎么想来想去,连一丝头绪也理不出来呢?” 正思忖间,耳边忽听怪叟匆匆说道:“等在这里,老夫去去就来。” 上官印头一抬,还没来得及开口,怪叟身躯一转,已以大移挪腾身法,看似从容,实则迅极,眨眼于楼梯口消失不见。 上官印又惊又疑,又有点发愁,他想:“你如一去不来,别的都好办,等会儿这笔酒账,可怎么个付法?” 他看看自己身上,除了一身已经破旧了的衣服之外,别无它物,再看看桌上,左一盘,右一碗,应有尽有,心中一急,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难道发现什么不成? 这样一想,忍不住上缓缓四下打量起来。 这时楼上,约摸有着三十多个酒窖,分七八处坐着,人人衣着华丽,且十九以身着长衣,显然都是长安城中达官巨贾之流,几乎没一个可疑人物。 再向远处看,左侧,离座七八步,有一个窗子,从窗中望去,仅能看到远远一抹街角,那边,正是他们刚才来时走过的地方。 望着,望着,心头忽然一动,迅忖道:“莫非他看到那边出现过什么事物?” 想着,恨不得马上追上去看个清楚;可是,他怎走得了呢? 怪叟的吩咐,不应不遵,此其一;同时,他不付账就跑,待伙计吆喝起来,成何话说? 正在出神之际,身前忽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有一位,怎么不见了?” 上官印于怔忡间没听清楚,还以怪叟回来了,头一转,冲口道:“怎么这样快就上来了?” 目光至处,不禁猛然一呆,什么怪叟?静静的望着他的,原来是个身材中等的紫袍中年人。 一袭紫色长袍,至为光鲜,但是,那张四方形的面孔上,除了一双精眸特别有神外,竟然一丝血色没有。 上官印一见之下,几乎喊了出来:“人皮面具!” 紫袍中年人精眸滚动,轻哦道:“原来你们已看到我走上楼来。” 上官印本想问:“阁下是谁?”旋念及可能是英妹的师父以另一幅面目出现也不一定。 于是,顿了顿,试探着注目说道:“追魂丐师徒那天终于被甩脱了吗?” 紫袍中年人微微一怔,颇感意外地道:“什么?追魂丐师徒?” 上官印心头一震,暗叫道:“是了,这便是怪叟避开的原因;这家伙,敢情就是那位以魔剑摄魂刀姿态出现的魔头了!” 紧接着,又疑忖道:“我是否敌得住这人的飞刀,尚在下可知之数;假如我料得不错,这种危险人物出现,怪叟怎会弃我而去的呢?” 最后牙关一咬,下了决定:“大丈夫,贵能独当一面,倚赖之心,万不可有,管他什么魔剑、飞刀,怎么来,就怎么接着!” 念转如电,玄功暗连,目光一注,静静地答道:“也许在下认错了人,阁下有何见教?” 紫袍中年人手一指,注目问道:“这座位上的那位朋友呢?” 上官印目光一掠,淡淡地道:“如是老相识,不妨坐下来等他一下,他马上就来,不然,有话交代,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 紫袍中年人摇摇头,注目道:“那位朋友如何称呼?” 上官印反问道:“您不知道?” 紫袍中年人点头道:“是的,正想请教。” 上官印头一摇道:“抱歉得很,在下知道的并不比阁下多。” 紫袍中年人唔了一声,似乎并不怀疑,精眸转动,稍稍思索了一下,旋抖袖伸出一根指头,在桌面上边划边说道:“那么,留几个字给他吧。” 口中说着,连指如飞,快速惊人,话说完,字已写好,上官印侧目瞥去,见写的是这么一句话:“三更,玄武门旧址候教。” 上官印看清后,不禁大吃一惊。 本来,一个内功修为深厚的人,以劲力贯达指梢,在任何坚实的东西上写字,并算不了什么。 可是,这人的表现,却有点与众不同。 笔力之雄劲,笔画之均匀,犹在其次,而最可怪的便是指至处,光滑如洗,就好似写完后又经过细细打磨一般,勾画之间不见一星木屑。那些木屑呢?也只有上官印看得分明,它们被随指动时所带起的一股无形罡气震飞了! 这一手,据上官印所知,除了十二奇绝中人,当今各门各派,大概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办到。 这人会是谁呢? 奇?绝?当然不可能,奇绝两位,一均是甲子以前的人物,如还活着,年纪当在九十至一百之间,那等人物可说已不带一丝烟火气,当年天魔女那般猖狂,几乎以其无边欲流将整个武林淹没,也没见二人中任何一人有甚动静,更何况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又凭什么能引动他们那种神仙般宁静的心呢? 两老,不可能。 两丑,不可能。 天魔女,也不可能。 天魔女,一代妖姬,武功高,自视更高,虽说当年她被“巫山神女”“鬼谷先生”师兄妹以论武方式折服,事后愈想愈觉不甘,近来腾喧嚣上,已有东山再起之端倪,但是,妖后的重九七旬寿期,已迫近眉稍,就算教下有人在外面遭了什么小挫折,又何致降尊纤贵一至于此? 丐,侠,仙,不用说。 比较有可能的,只有两位:“巫山女神”,或者“鬼谷先生”! 不过,这也只说比较有可能而已,严格来说,可能性也不太大。 武林中,人人知道的,他们师兄妹,与天魔女有过默契,就是天魔女一天不兴风作浪,他们俩,也就是一天不过问武林是非。 而现在,天魔教仅是蠢蠢欲动,尚未至公然肆虐阶段,他俩在未获真凭实据之前,又怎会惹这些不相干的麻烦? 再说,“神女”“鬼谷”师兄妹,上官印在幼年时,也曾随他爹见过一次,二人形象至今犹甚深刻。 巫山神女,国色天姿,乃三十年前武林中有名的十二金钗之首,就算玉容绣腰可藉化装术改变,但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有着这种汗毛粗黑的男人手指! 鬼谷先生,修眉凤目,虽因一身智谋得着这个带有浓重诡术意味的封号,而事实上,却是一位潇洒至极的豪侠,目前这人身材和气度各方面,虽有几分相像,可是,有一点,则谁也假冒不了,那便是鬼谷先生甫出师门,即向武林公布了的一句行道宗旨:“只斗好斗之人,只杀好杀之人!” 名家一言,如镌金石,虽千古,不渝也! 但看黑衣怪叟自出现以来的一言一行,既不“好斗”,又不“好杀”,此人非鬼谷先生,不问可知! 少年人,血气方刚,十九好胜,上官印一代奇侠之后,傲骨天生,他见此人名为留话,显然不无炫弄之意,心惊之余,怒气随之上冲。 口里淡淡地说着一句:“记得了。” 冷冷一笑,也顾不得自己能表现到什么程度,玄功蓦提,展掌一刮,木屑烟扬,桌面字迹,全数一扫而光! 这种挟忿出手,纯属一股潜在而无可预估的力量,既需要从容姿势,又需要不假思索的勇气,心手相应,一气呵成。 一刮之下,上官印发觉,他所做到的,已大大超出预期,同时,他也发觉,纵然如此,仍比人家逊色甚多。 兴奋有如一星火花,旋迸旋灭,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愧赧。 “唔,果然值得劳师动众!” 紫袍中年人注目点头,说得这么一句,立即转身飘然下楼而去,上官印茫然呆立着,不住喃喃反复道:“果然……值得……劳师动众?” 不知过去多久,楼递口人形一闪,黑衣怪叟笑嘻嘻地,肩着黑布袋去而复回。 上官印心头一喜,正想出言招呼,怪叟已来至身前,椅子一拉,仍在原来的坐位上安然坐下。 上官印迫不及待的将刚才的经过,一一说出,怪叟左一杯,右一杯,又喝又吃,好像在听,也好像根本漠不关心。 直到上官印说完,连着问了一声:“太极宫前,就是此人吗?” 他老先生这才吐出一块肉骨,好整以暇地摇头答道:“不,另一个。” 上官印一怔,失声道:“另外一个?” 黑衣怪叟耸耸肩,解嘲地侧目苦笑道:“一个加一个,凑起来才不过一双,既不能称师也不能算众,你小子怕了吗?” 上官印心目一亮,讶道:“那么是冲着晚辈而来的了?” 黑衣怪叟举杯一饮而尽,嘻嘻笑道:“像老夫,又老又丑,不为你,难道还会为了老夫?” 上官印手向桌面一指,迟疑地道:“可是,约的是您呀!” 黑衣怪叟用手在颈子上一比,扮着怪脸道:“这意思懂吗?” 上官印敛后道:“您刚才去什么地方?” 黑衣怪叟笑道:“趋吉避凶呀!” 上官印恳求道:“别取笑了好不好?” 黑衣怪叟沉脸道:“谁在取笑?” 说着,脸一仰,喃喃接道:“原来想张网擒人,想不到反走进了别人网中,魔剑加飞刀,合起来正好是南宫中屏。” 上官印一哦道:“刚才这人精于使剑么?” 黑衣怪叟漫声应道:“第一流。” 上官印先声道:“以前使剑的,以南宫中屏称尊,南宫中屏以后,便算华山和青城,青城传至三十年前,只剩下一个独臂罗汉韦中扬,而韦中扬三十年来一无音讯,现仅剩得华山一派,这人会是谁?” 黑衣怪叟悠然接道:“使剑的,谁都可能,只要知道他剑法好就行,一定要问谁又有什么意思?” 上官印剑眉一轩,英光四射地道:“就算他们有刀有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上官印算一个不行,就半个总成,老前辈一个抵半个,还有问题吗?” 黑衣怪叟手一拍,呵呵笑赞道:“要得,要得,跟你们年轻人混在一起,坏处在这里好处也在这里,气壮,行,敬老夫一杯!” 将别人恭维一阵,最后却喊别人敬他酒;上官印也忍不住笑了,依言放了一杯后,放下酒杯叹道:“秋云邪不胜正,并不是没有道理,问题只在邪方多点主动,力量集中,而正派方面东零西散,十有九次,都吃亏在遭受分别击破;譬如说,单一个丐帮,分舵七处,弟子近千,上有名列奇绝的追魂丐,依次有三老、四大护法、令丐以及七位舵主,如果集中一处,明阵对仗,其畏谁来?可是,三老不问事,静修于峨嵋,七舵分布七处,四大护法各为职掌奔走,偶尔聚在一起,结果却遭了这等悲惨下场,能不令人大兴浩叹耶?” 黑衣怪叟默然无语,半晌忽然悠悠抬头道:“少发牢骚,天黑了,咱们出去谈谈。” 位于唐初紫宸殿北的玄武门,如今,历经变乱,已成一片废墟,连门的影子也见不着一点了。 蚀去小半边的下弦月,自东方天际,冉冉破云升起。 玄武门旧址,那片废墟四周,突然如鬼魅般自四个不同方向飞来四条身影,于四边断墙上一顿,互相打了一个手势,迅即隐伏不见。 淡淡的月影,渐向场心移来,一更,二更,快三更了。 夜风徐徐,废墟四周,一片沉静。 就在这时候,有一身形由远而近。 来的是个腰背微拱的黑衣老者,黑衣老者,背搭一口黑布口袋,双手背剪,仰脸望着月色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漫声吟道: 破书冷酒度樵哥 年光容易过 少壮豪情 似水烟山雾两相和 漫道当年事 微微古井波 不须醉 自颜酡 如今待如何 烛摇油尽 泪滴铜荷 惊觉西山残梦 星耿斜河 候虫声何多 行吟着,来至场中,轻轻一叹,吟声戛然而止。 四下约略张望了一眼,解下背上那口黑布袋,像走累了似地直了直腰,然后打着呵欠坐了下来。 月行中天,飕飕两声,又是两条身形,如箭射至。 两人中,一人穿灰色风衣,身躯臃肿,头戴一顶旧毯帽,帽沿低压,鼻梁以下,均围在一条褐色毛巾内,只露出一双精光灼灼的眼睛;另外一人,紫袍光鲜,脸上虽无他物遮掩,但却没有一丝血色,那对闪烁不定的眸子,也就因而更显得光芒如电,奕奕有神。 二人落地后,讶然互瞥一眼,立即分朴东西,将黑衣老人远远固定。 黑衣老人本在伏膝打盹,这时好似蓦地惊觉般,脸自臂弯中一抬而起,左右一顾,呵呵连声,有如自语般喃喃说道:“来了,来了……” 刚刚欠身站起,左侧灰衣人沉声道:“那小子怎的没来?” 黑衣老人讶然道:“这就怪了。” 说着,手往右边紫袍人一指,接道:“这位朋友留话时指明召喊老夫,可没带上那个小子呀!” 灰衣人目注紫袍人,眼光中似有着责备之意,紫袍人点点头,轻轻一咳,表示承认地缓缓说道:“是的,没有错。” 微微一顿,注目接道:“那娃儿有骨气,武功也不错,他不来颇是令人意外,不过,假如请问一声,那娃儿为何不来?或者去了哪里?阁下该不至于见怪吧。” 黑衣老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左右一瞥,接着说道:“大家都是明白人,老夫肯来,就没存活着离开的打算,人之将死,后事总免不了要安排安排,不是吗?” 灰衣人冷冷一笑道:“不见得吧?” 黑衣老人似被人道破心事一般一声干咳,强笑着道:“这个……这个……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俗云: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乎于人?找帮手,固所愿也,可是,今日长安城中,临时能去找谁?这个……这个……也是那小子一片至忱,现在只等着看他的了。”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我们一定要等?” 黑衣老人应声接口道:“这就听你们的便了。” 说着,迅速仰望一眼,又接道:“不过,老夫曾有交代,叫他无论有望无望,四更前必须赶回,找不着帮手,回来收尸还是要紧的。” 紫袍人突然逼上一步,沉声道:“朋友,认清咱们是谁没有?” 黑衣老人连退两步,摇手大声道:“要打,请动手,要讲话,就请别这样一面说一面往前逼,老夫不在乎死,却不愿死得不明不白。” 待对方退回原处,这才叹了一声道:“一为好奇,还不早溜了?” 紫袍人与灰袍人又对望了一眼,紫袍人接着问道:“那么,朋友可知道咱们约阁下来此的用意?” 黑衣老人似乎有点怒意,豆眼一瞪道:“难道还会联络感情不成?” 紫袍人头一点,目光奕奕地道:“这样说未尝不可。” 黑衣老人惊喜地叫道:“怎么说?” 紫袍人冷冷一笑道:“少装腔作势,今天问题很简单,不论阁下系哪位高人所伪装,如将咱们弟兄估价太低,终属不智;最好大家来个干脆的。” 黑衣老人双手一拍,叫道:“不干脆会来?说!” 紫袍人目光一闪,深沉地道:“只要阁下证明阁下不是鬼谷先生,咱们掉头就跑!” 黑衣老人一呆道:“鬼谷先生?” 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起来,灰衣人喝道:“有什么事好笑?” 黑衣老人一面笑,一面叫道:“原来你们以为老夫是鬼谷先生?哈哈,有意思,有意思,请动手,请动手,不必证明什么了!” 紫袍人沉声道:“为什么?” 黑衣老人戟指摇头啧啧道:“这也不懂?啧啧啧,真是,唉,老夫潦倒一生,想不到最后能以奇绝中的鬼谷先生名义送终,可谓莫大哀荣,不死何待?” 灰衣人嘿嘿一笑,阴声说道:“这种佯狂手法,本人以为并不高明。” 黑衣老人笑声突然一收,偏脸道:“朋友,老夫也请教台端一点,鬼谷先生究竟生做怎么一副样子,台端到底见过没有?” 灰衣人冷冷地道:“没有。” 紫衣人接口说道:“朋友请不必以此相难,在下二人见是见过,不过,朋友应该知道一件事,鬼谷先生虽不比千面侠那般精于易容之术,但前者之心机,却无人可及,咱们以前见到的,是不是鬼谷先生的真面目,谁也不敢说。” 黑衣老人忙摆手道:“行,行,你们见过的是什么样子,先说来听听看。” 紫袍人注目说道:“第一届武会,在天山,本人斯时,尚未出艺,据师长遥指着一名戴笠中年人说:那就是鬼谷先生。” 迟疑了一下,又接道:“实在本人也没看清楚。” 黑衣老人忙转向灰衣人道:“这位朋友呢?” 灰衣人冷冷说道:“情形差不多。” 黑衣老人双手一摊,失望地道:“那么要老夫如何证明?” 灰衣人冷冷接道:“很简单,你白天躲刀的那一手不弱,以你那份功力,当非无名之辈,只要阁下说出师承门派,以及本身名讳,咱们大概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黑衣老人连连点头道:“唔,唔,这倒是真的。” 灰衣人与紫袍人,迅速交换了一眼,接着双双注目,眼神中,均露出一种不期而然的焦待之色。 黑衣老夫沉吟着,忽然抬起脸来道:“如老夫就是鬼谷先生,又将如何?” 灰衣人与紫袍人,两双精眸,同时一亮,似怒似惊又似极感意外,黑衣老人连忙摇手大声道:“不,别误会,这不过是个比方,老夫只是想知道,你们如遇见真正的鬼谷先生,将如何处置罢了。” 灰衣人厉声道:“如果是,你马上可以看到。” 紫袍人比较缓和地接道:“如不是,就不必问。” 黑衣老人摇摇头,长叹道:“真像审问犯人呢。” 跟着,脸一抬,向灰衣人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注香,老夫不幸身投武林,武学上成就虽不高,如论年龄,却似乎不在二位任何一位之下,像今夜这般以威相逼,可说毫没来由,武林中,难道一点公理也没有了么?”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阁下有,不就行了。” 黑衣老人怒声接道:“那么日前华山还选什么盟主?” 灰衣人哈哈大笑道:“他又能活几天?” 黑衣老人又惊又怒道:“你们竟连千面侠也不在乎?” 灰衣人大笑说道:“不在乎又怎样?” 黑衣老人豆眼一滚,忽然叫道:“好,来了,来了。” 紫袍人一怔道:“谁来了?” 黑衣人笑道:“你们不在乎的那一位。” 灰衣人与紫袍人,几乎同地脱口低呼道:“千面侠?” 黑衣老人大笑道:“怎么不是。” 笑语未了,一声破空呼啸,由远而近,呼啸声中,一条青色身形,星殒电泻般,疾射而至。 身形下降处,是在黑衣老人正对面,灰衣人与紫袍人之间,灰衣人与紫袍人一声噫,双双退出丈许。 黑衣老人双手一拱,连连打躬道:“及时雨,及时雨。” 豆眼一眨,忽然疑讶地接道:“上官印那小子呢?” 青衣人现任第五届盟主显然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一丝表情没有,这时,精眸打闪,欲理不理地轻轻一哼,神气地道:“那么大的人还怕丢了不成?” 沙地一声,手中天罡旗绕柄收卷,身躯微偏,先以旗杆指了指紫袍人,然后迅速转向灰衣人,旗杆指处,双目威棱四射地冷冷说道:“你们两位,认得这面旗子么?” 话声中,手腕一抖,旗面再度展开,月色下,金星闪烁,采芒万道,灰衣人眼角一扫,勉强嘿了一声道:“就算是天罡旗又怎么样?” 青衣人猛然跨上一步,沉声道:“今天,天罡旗所到之处,所带来的意义你知道么?” 灰衣人稍稍退出半步,挣了挣,这才冷冷说道:“以前,它代表着千面侠上官云鹏,而今据说它已成了第五届武林盟主的标志,是这样的吗?” 青衣人头一点,口说一声:“很好” 跟着手又朝黑衣老人一指,注目接道:“刚才接获这位老友派人呼援,并附有三把飞刀为证,说是今夜三更,玄武问日址,有不明身份的人物约斗,敢问一句,这位老友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两位,两位可否说明一下?” 灰衣人双睛一眨,忽然反问道:“盟主阁下,难道不识得那三把飞刀的出处?” 青衣人冷冷一笑,沉下脸来道:“三把飞刀,虽属五十年前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的故物,但它们本身又能说明什么?” 灰衣人目中凶光闪闪,嘿嘿连声道:“这便是最好的说明,南宫中屏一生行事,高兴怎样便怎样,从不对任何人加以任何解释!” 青衣人忽然仰天大笑,灰衣人一怔,沉声喝道:“何事好笑?” 青衣人笑声一收,惊地逼上一步道:“笑笑你们两个可怜虫!” 灰衣人目光一直,心头大震,身不由己地连连后退。 青衣人旗杆一指,紧逼而上厉声道:“姓龙的,你是什么变的,难道真以为我上官云鹏不知道?” “不信么?你可以再听清楚点:五十年前,你姓龙的,甫出师门,便于偶游关洛时,在漳关附近遇上天魔女欧阳冶卿,那时的天魔女,因中了南宫中屏的脱身自救之计,正自王屋山扑空回转,她见你姓龙的年轻英俊,武功也不错,远胜她那丑怪师兄百倍,乃加以勾引,而你,姓龙的,不想想自己乃正派门下,竟一时为色所迷,糊里糊涂地,甘心做了她的面首。” “后来,你跟她回到庐山,南宫中屏已然不知所往,于是,你姓龙的,便补了缺,成了南宫中屏的替死鬼。” “那时候,由于你姓龙的出道未久,而魔女所练之色相玄功又从无人知,所以,你姓龙的起初并不知道处境之危。” “直到魔女梅、兰、菊、竹四个贴身女婢中的梅婢爱上了你,你这才在那梅婢不计利害的私诉下,知悉了一切。” “为了惜命,也为了感恩,你,姓龙的,结果也像南宫中屏一样,逃离魔窟,南宫中屏带走的,是魔女一瓶返魂散,而你,姓龙的,带走的却是魔女一个女婢。” “之后,足有二十年之久,你隐藏着,不敢露面,直到二十多年前,巫山神女和鬼谷先生师兄妹迫令魔女解散天魔教,天魔女遵约不再涉足武林,你姓龙的方敢回归师门,由于二十年来之苦修以防万一,你因祸得福,在武功方面,有了意外的惊人成就。” “因为你那一派僻处一角,而你又改了姓,所以,足有十年之久,魔女并没有找你,同时,你却在派中出人头地,在武林中,也大大成了名。” “可是,成名并未带给你多大好处,它带给你声望,也带给你灾星,魔女派人一打听,马上弄明你阁下原来就是她当年的裙下之臣。” “结果,你被胁迫去了庐山,之后,武林中便没有了你的消息。” “这段期间,谁也不能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不过,从你姓龙的再度出现的这副姿态上,我上官云鹏可以凭想像为你指出:魔女留下你,一定是因为你贪生怕死,许下将功赎罪的愿心,她见你成就不凡。凡与奇绝中人相等,又想及重整魔教正需人才,乃拿出南宫中屏当年留下的飞刀,为你定下课程,十年来,不负所望,你姓龙的终于练成飞刀绝技,也达成了魔女当初要你做一名凶手的目的姓龙的,你服不服,说,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灰衣人目露悸色,呼吸粗促,夜间脸色虽不可见,其惊惶失态之情,当不难想像,青衣人仅逼出三步他却直退出二丈有零,方在一座破石礅前勉强站定。 青衣人冷冷一笑,没有再作其他举动,身躯一转,又向紫袍人这边走来,紫袍人犹疑地退后一步,青衣人目光一抬,以比较缓和的语气敛眉道:“老弟,你又为甚要这样做呢?” 微微一顿,注目接说下去道:“假如说是为了保全贵派而出手,要知天魔女那种人,淫毒无比,是否能言而有信,且不去说它。就算你老弟甘愿牺牲自己,可是有一天,魔女倘若命你率派归顺,你将怎办?依?还是不依?依,你门下不一定会听你的,不依,便是违命,魔女将会跟你翻脸,万一这种情形发生,你今天这样做,又是所为何来?” 声音一低,恳切地沉声接道:“再说,你这样做虽是抱的舍身入地狱的精神,可是,若贵派门下日后知道了你老弟今日的行为,反会蒙羞抱憾呢?” 紫袍人沉着异常,这时点点头道:“敬领教言再见了。” 语毕身躯一转,缓缓向来路走去,眨眼于一座废墙后消失不见。 青衣人怔怔地望着紫袍人背影消失,摇摇头,又转向灰衣人走去,遥遥用手一指,冷冷说道:“你一个人还能有甚作为?不走何待?” 灰衣人双睛眨了一眨,终于一声不响地一跃而起,飞上墙头,举手一挥,四下暗处,四条身形同时飞出,一齐奔向正北。 青衣人飘身上墙,凝眸向四下注视了片刻,重又返回场中。一面向黑衣老人走去,一面伸手摘去脸上人皮面具,不住嚷着:“闷煞人也!” 人皮面具应手而落,现出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庞你道是谁?嘿,一点不错,上官印! 黑衣怪叟大笑道:“这么威风还说问?哈哈,没良心,没良心!” 上官印摇头一叹,笑道:“你日间离开进士楼,我原还以为你真的为了回避这个紫袍人。想不到你看到的,却是咱们那位谜样的新盟主。” 眼光往手中人皮面具和天罡旗上一落,敛眉接道:“能借到人皮面具和这袭青衣,尚不算稀奇,倒是这面天罡旗,乃他仗以混充家父的唯一信物,你能借到,实在难得。” 黑衣怪叟嘻嘻一笑道:“这是什么奇怪?俗云投桃报李,老夫在武会上帮了他的忙,他把旗子借给老夫用一用,又何不可?” 上官印惑然道:“那么他该知道你是谁了?” 黑衣怪叟笑道:“谁晓得他?” 上官印咦道:“不然他怎么这样放心?” 黑衣怪叟豆眼一瞪,怒道:“小子,你敢侮辱老夫?老夫是个不能令人放心的人么?” 上官印头一摇,苦笑道:“算我服了你了!” 星目滚动,忍不住低声请求道:“怎么样?那两个人究竟是谁,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总该可以告诉我吧?” 黑衣怪叟侧目笑道:“对那姓龙的,你背他的身世,如数家珍,对那紫袍人则更亲热,左一声老弟,右一声老弟,言恳意切,连老夫都感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如说连他二人是谁都不知道,其谁能信?” 上官印顿足道:“别吊胃口好不好?关于姓龙的,我等于转述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故事,而紫袍人,您则说:紫袍那厮,系是一时打错主意,其情可悯,他比你父亲年纪小,不妨喊他老弟,劝他回头也够了时间匆促,连劝些什么您都没交代,还亏我临时凑合,摸索着编了一段,所幸没露马脚。” 黑衣怪叟大笑道:“既有这等才华,何不自己想一想?” 上官印一急,怒喊道:“再不说可别怪我要骂人了!” 黑衣怪叟豆眼一翻,也怒道:“骂什么?” 上官印恨恨地道:“不一定,你管不着!” 黑衣怪叟哼道:“骂吧,笨!” 豆眼一瞪,又接道:“尤其是那灰衣人,你听一次,覆述一次,经过又是那么详细,就算一头驴子,也没有想不出来的道理……” 上官印星目一眨,忙止住道:“对,且慢!” 偏脸迅速思索了一下,忽然抬脸道:“您说他改姓,改的什么姓?” 黑衣怪叟翻眼道:“那还要你想个什么劲儿?干脆告诉了你他是谁,岂不直截了当?” 上官印不住眨眼,蓦地跳了起来道:“知道了,昆仑一鹤!” 黑衣怪叟摇头深深一叹,上官印讶道:“什么?不是吗?” 黑衣怪叟悠悠转过脸来道:“早在太极宫前,你就该明白了,当你问老夫关于他的武功时,老夫不肯说,你就没想想,他丢出三把飞刀,掉头便走,飞刀不是他本身原有武功,除了这,足堪注意的,便只剩下一项轻功,轻功出名的,除了昆仑一派,还有谁?” 微微一顿,极为不满地又接道:“就算这一点,启示还不够明显,那么,老夫再问你:‘十年前,在武林中失踪的知名人物有几个?在派中出人头地,除了当掌门人,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加起来,便成了十年前,武林中失踪了一名知名的掌门人,昆仑一鹤于十年前,上届武会后失踪,尽人皆知,而他,一般人只知他姓蓝,你是终南出来的,难道还有不知道他实在姓龙之理?” 上官印赧然低头,黑衣怪叟轻叹道:“还有一点,虽说这中问非常微妙但以你这份才智竟体会不出,那就不该原谅了,老夫说,他在隐居的二十年中在某方面有了惊人成就,稍微用点脑力,当不难想及他有成就的一项武功,必与预防天魔女追索有关,而天魔女除色相玄功外,最有名的便是一身轻功,昆仑一鹤轻身功夫特别突出,这岂不值得你考虑?” 上官印默默点头,同时忖道:“是的,我太笨了,月前,在握关,蓝衣秀士蓝灵飞本人脱口说出,他与师父昆仑一鹤不但是师徒,而且是父子,当时,红衣牡丹就曾奇怪:“你姓蓝,昆仑一鹤却姓龙,这该怎么说?”红衣牡丹如非奇绝门下,又怎知昆仑一鹤原来姓龙?昆仑一鹤如非被俘或被杀,那道双燕信符又怎会落入他人之手?依此推断,昆仑一鹤失踪与十二奇绝有关,而十二奇绝的天魔女又会有过一个姓龙的面首,这一切,我要是稍微聪明些,确应早该明白了。” 念转及此,忽又脱口问道:“还有那穿紫袍的呢?” 黑衣怪叟眼望远处淡淡答道:“死了!” 上官印忙道:“不!我问他是谁,你咒他做甚?” 黑衣怪叟缓缓说道:“你问你的,老夫答老夫的,你问他是谁,老夫说他死了。 你如怕费脑筋,何不去揭开人皮面具看看?” 上官印一呆,不信地道:“死在什么地方?” 黑衣怪叟手一指平静地道:“假如老夫没有料错,他为了使我们找起来方便,一定就在那前面墙后不远而显目的地方。” 上官印一跳而起,口喊:“我不信!” 话虽如此,人却如飞奔出。 绕至墙后,驻足急急四下一扫,目光至处,不禁顿然呆住,黑衣怪叟说得一点不错,紫袍人死了! 发呆间,身后有人淡淡说道:“去看看是谁。” 第十五章 含笑葬师 上官印不遑应答,急步上前,俯身将垂颈盘坐,显系自绝心脉而亡的紫袍人下巴一托,匆匆揭去人皮面具,面对那张豆额隆鼻,眉梢嘴角英气俨然如生的脸孔,略一审视,不由得身心猛然一震,失声骇呼喊道:“神剑白羽灵?” 瞠目回过头来,这才发觉,黑衣怪叟不知于什么时候,已悄然来至身边,此刻正朝着尸旁那块青石凝眸谛视,微微颔首。 顺眼望去,原来青石上边还留有这么两行指书绝句: 羽灵计左甘作怅,羞对鹏公许来生。 上官印看了,心间一阵黯然,止不住顿足喃喃道:“唉……唉……都是我,都是我……” 怪叟脸一偏,瞪眼怒叱道:“都是你什么?你是自责?还是怨老夫?你小子倒说说看:今天的他,要不如此,日后还望有什么更好的收场?” 上官印轻轻一叹,默然低头。 怪叟说完后,似乎犹有余悸地举足一蹬,那块高约尺许,方圆约摸三尺左右的青石,应足粉碎! 豆眼一翻,冷冷吩咐道:“面具替他戴好!” 上官印怔了怔,不敢多问,依言放平尸身,重新将人皮面具为死者妥贴戴上,搓搓手正待直起身来,只听怪叟冷冷地接着说道:“再把他腰间那支宝剑抽出来!” 上官印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将袍角掀起,探手一摸,果然在腰间触及一件寒森森的兵刃。 那件兵刃原系绕腰盘束,待拨开活扣,往外一抽,一声脆吟,却又应手而直。 细细一看,但见此剑长达二尺七八,宽约三指,剑身两面紫纹隐现,月色下,霞光闪耀,异采夺目。 上官印刚刚喊得一句:“噢,紫霞!” 怪叟手一伸,淡淡接口道:“拿过给我。” 上官印恭应一声,双手平持着递了过去。 怪叟接过,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双掌一合一揉,立将一支名贵无比的紫霞剑,揉合成一团铁九。 十指念动,复化一片铁屑。 上官印目光一直,惊讶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怪叟将两手拍拍干净,脸一偏,侧目问道:“怎样?” 上官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铁屑,呓语般喃喃道:“这…这…该多可惜?” 怪叟偏脸侧目如故,豆眼微微一眯道:“什么地方可惜?” 上官印茫然抬脸,不安而又不解地敛眉道:“紫霞、碧虹。降魔、盘龙、外加一支奇缘七巧,乃三百年来,武林中尽人皆知的五大名剑,您老难道能说不知道?” 怪叟轻轻一哦,不住点头道:“这样说,就真的可惜了。” 上官印意外得几乎跳了起来,戟指叫道:“什么?您真的不知道?” 怪叟含混地摆了一下头,忽然张开眼皮道:“要是没有毁掉,你准备如何处置?” 上官印瞥了地上铁屑一眼,没好气道:“放心,我上官印总不见得为自己留下来就是了!” 怪叟轻轻一咳,脱口道:“谁敢担保?” 上官印蓦地跳了起来,吼道:“你,你,你?” 气结之下,你你你的,你了老半天,直挣得手战身摇,满额青筋乱暴,仍没有你出第二个字来。 怪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火上添油加了一句道:“不然怎会这样痛心?” 上官印于暴怒如狂中,灵智偶朗,暗暗一噢,顿时心平气和下来。 因为,他忽然想及:怪叟这几句话,完全违乎情理之常,很可能是在故意逗他,他发火,正好上当! 他饶是大彻大悟,仍不免有点不痛快,沉下脸来道:“华山一派,以剑法跻身六大名门之列,该派对紫霞、碧虹双剑之重视,不啻人之两臂;如今神剑白大侠以一念之偏,引火自焚,已属该派之大不幸;而老前辈不加体恤,竟以嬉戏之态,于不假思考下将该派双宝之一的名剑毁去,大错既已铸成,也就算了,不意老前辈意犹未足,更于尸骨未寒的神剑白大侠身旁,拿这个来逗晚辈笑乐,晚辈实不解其中何趣之有了!” 怪叟肃然整容,连连点头自责道:“是的,是的,这的确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因人及物,一时偏激,竟将无辜之名剑毁去,细想起来,实在惭愧。” 上官印见他懊恼溢于言表,反觉不忍,倒过头来加以安慰道:“无心之过,还提它作甚?” 怪叟默然点点头,想了想,忽又抬脸道:“你原打算将它交给谁的?” 上官印眉峰一蹙,不悦地瞪眼道:“你说呢?” 怪叟求解般地仰着脸道:“金剑丹凤?” 上官印瞪眼重复了一句道:“你说呢?” 怪叟豆眼眨了眨,突然一拍前额,大声道:“对,对,对,糊涂,糊涂,该打,该打,这一问,实在问得无聊,金剑丹凤是他唯一的女徒兼义女,又是华山本代掌门人,当然该交给金剑丹凤!” 边说,边拱手道:“抱歉,抱歉,都怪老夫不好,平白断送少侠一个向金剑丹凤以及整个华山派表功的机会!” 跟着,仰脸接道:“不是么?将来去华山还剑时,不论接受者是金剑丹凤或者是华山五剑,他们接过剑去如果一声不响,那将表示他们的感激,尽在不言中。” “不过,这种默然授受的可能,也许很少,在一般情理上来说,他们在感激之余,也许可能会来上一句:此剑少侠系得自何处?” “那时候,少侠如何回答,老夫不知道,要换了老夫的话,哼,可要老实不客气地训他们一顿了!” “老夫首先就会板起脸孔反问一句:喂,你们问这话什么意思?” “假如恼了火,老夫很可能来串连珠炮:‘你们以为哪儿来的呢?你们华山,像这样的剑,共有几支?此剑前此系何人佩带,你问老夫,老夫又问谁?’为了表示抓住了话柄,尽可以再加上一句:‘你们莫非昏了头不成?’” “那时,可以想象得到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带有歉意地噢上一下,这声噢表示着:‘是的,它系本派上代掌门人佩带,对不起。’” “再接着,必然的,他们会脱口而出:‘那么’包管不多也不少,就是这两个字:‘那么’后面加一道长长的尾音。” “好,教训他们的机会又来了!” “那么这不简直侮辱人吗?上来,老夫也许会忍耐着瞪眼反问:那么,你们以为老夫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们一急,一定会连说二十八个不,然后说明: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势必不肯甘休,说: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他们假如迟迟疑疑来一句:我们是问敝派前掌门人这时候,哼哼,可得看老夫的心情了。” “老夫心情好,将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一切的一切,留给他们伤脑筋,同时搭足架子,摆尽威风,保留一身神秘,使他们一辈子念着老夫;至于他们怎么个念法,那是他们的事。” “老夫心情不好,那就更简单,三个字解决问题:他死了!” “他们惊疑怒急,老夫一概不管,假如他们明白,知道老夫是个好人,老夫便可以坦白告诉他们:人的确死于老夫之手,不过那纯系出于一时,咳咳,一时的误会,关于这个误会,颇难解释,总之,是他最后想不开,咳咳,是的,就这么多,老夫仅能说至此处,请原谅,抱歉得很。假如他们一时伤心昏了头,嘿,老夫可就要他们的好,真要老夫说吗?好,听清楚吧:你们那位被你们奉若神明的贵掌门人,你们以为他真的看到了隐在某处深山中的啸烟云吗?做梦!知道吗?天魔女目前有两名得力的刽子手,贵掌门人,便是其中之一!老夫敢打包票,此语一出,他们华山如有人活得下来,而不被羞死的话,老夫跟你小子姓上官!” 怪叟一口气说至此处,语音微顿,蓦地转过脸来侧目冷冷接道:“所谓可惜……” 上官印直听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疑;由恍语而震悸,最后转化为一片无比的激动。这时不待怪叟语毕,已然纳头拜倒颤声道:“今夜教训,上官印有生难忘。” 怪叟夷然而立,仅点了点头道:“有了先前那十来两银子,再加上这一拜,也庶几乎不差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月下,突然出现一条淡白的身形,那身形本非奔向这边,偶尔侧顾,忽然惊咦了一声,驻足遥喊道:“是上官少侠么?” 上官印应声一跃而起,凝神注目之下,途而变色失声道:“不好,金剑丹凤来了!” 怪叟缓缓转身,轻哼道:“有什么不好?” 话说之间,金剑丹凤已然如飞而至;白绫披风上,泥污斑斑,云发也微呈散乱,可见数月奔波颇为辛苦。 上官印举止失措地欠身喊了一声:“白掌门人……” 心慌意乱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剑丹凤虽然是一身风尘,明媚韵致,却未稍减,她朝二人分别打量了一眼之后,便向上官印抿唇浅笑道:“嫦娥于远处,仿佛看到少侠正从地上站起来,莫非少侠是带艺投师,向这位前辈行跪拜礼么?” 上官印双颊一热,心头同时扑扑狂跳,正感出口为难,而不胜焦灼之际,怪叟头一摇,笑着接口道:“谁收这等劣徒?谢恩罢了。” 金剑丹凤见人家已跟自己正面答话,而自己却不悉人家姓甚名谁,当下微微一怔,忙向上官印含笑问道:“嫦娥忘了请教,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上官印耸肩苦笑笑,扮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怪叟一笑接口道:“就这样,喊声前辈无论如何错不了。” 金剑丹凤笑了,上官印也忍不住笑了笑,由于这一打趣,窘迫紧张的气氛,为之缓和不少。 金剑丹凤笑得一笑,转过身来,含笑问道:“刚才前辈怎么说,谢恩?” 怪叟头一点,淡淡地道:“救命之思。” 金剑丹凤怔了怔,讶道:“救命之恩?” 怪叟手朝上官印身后一指,从容道:“那边,看到没有?” 金剑丹凤循指望去,不禁愕然失声道:“这人是谁?” 凝眸之下,点头轻哦道:“原来戴了人皮面具。” 注目自语着,手将上官印轻轻一按,便往尸身走去。 上官印心头一震,一时忘情,伸手便想去拉,身形甫动,却忽被怪叟以一声轻咳止住。 上官印眼望怪叟,心急如焚,而怪叟仅摇了摇头,再无其他表示。 金剑丹凤站立的地方,距尸身原只四五步之遥,经过这阵耽搁,早已走近尸身头前,这时正俯下身去准备揭开人皮面具。 上官印双目一合,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不意于此时,耳中忽听怪叟在一声轻咳之后,沉声道:“且慢!” 金剑丹凤住手侧脸道:“让嫦娥看看,嫦娥或许能认出他是谁也不一定,前辈做甚要拦阻?” 怪叟头一点,表示有话要说,接着缓步走过去,手朝尸身一指,向金剑丹凤肃容注目说道:“你见天魔女以及四大天魔、八荒四凶那班人戴过人皮面具没有?行好事不愿让人知道真面目是基于施恩不望报,行坏事不愿让人知道真面目,则表示此人仍有着羞耻之心。俗云人死一了百了,更何况此人适才仅被老夫数说了三两句,即自断心脉而亡,这充分表现出他已有悔不当初之心,像这样的人,我们稍施仁者之仁有何不可?” 金剑丹凤点点头,默然直身,止不住拿眼角望去上官印,怪叟顺着金剑丹凤眼光,朝上官印一指,缓缓接道:“他在这里,也是老夫阻拦于你的原因之一。老夫对待后辈们处事一向公平,老夫刚才拦过他,现在就不得不拦你。” 金剑丹凤哦了一声,向上官印道:“你也没有见到?” 词色间大感释然。上官印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很难过,也想:“惭愧,我们都在说谎了。” 怪叟手朝尸身一指,向上官印喝道:“带着他,然后都跟老夫走。” 上官印依言过去将尸身驮起,金剑丹凤看得直皱眉头,数度以图示意,似乎要上官印问问怪叟:“对这种人,夺之不顾,已是够宽大的了,如果还要慎重其事地带去什么地方安葬,又何苦来哉?” 上官印只做未能理会,心底下却不住暗叹道:“你要是知道死者是谁,我跟怪叟只怕就要一人背一个呢。” 怪叟说完,转身领先走去,上官印向金剑丹凤头一点,如飞跟上,金剑丹凤敛眉摇摇头,没奈何,也只好追随。 这时约摸四更与五更之交,迷蒙月色下,怪叟一直走向骊山。 骊山距长安本来就近,不消片刻,即已到达。登山后,绕过数座寺观,于后山一处颇为幽静的谷地,怪久回身手一摆,吩咐停住。 这一段路程虽短,但由于怪叟在前面走得太快,上官印与金剑丹凤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达终点,金剑丹凤还不怎么样,上官印因为背上多了个人,同时又要维持相同的速度,已不禁气喘汗流。 金剑丹凤从衣襟上拉下一方素帕,悄悄递给他,上官印脸一红,指着怪叟背影扮鬼脸连使眼色,同时用衣袖将额角匆匆拭干。 金剑丹凤芳脸也止不住微微一红,含嗔低声道:“你做甚处处听他的?” 怪叟不知正在眺望什么,这时蓦地转过身来,向金剑丹凤豆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金剑丹凤又羞又怒,微晕着脸道:“没听到就算了,听到了不妨想想我说得对不对,问什么?” 自认识金剑丹凤以来,这是上官印第一次见她对人发脾气,内心里,一方面暗暗感动,一方面由于深知怪叟个性冷僻,却又不禁暗暗着急,正想为金剑丹凤分说一下,想不到怪叟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单是笑,也还罢了,他却一面笑,一面不住拿眼光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一来可就令人难堪了。 金剑丹凤芳容一沉,嗔叱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怪叟越发大笑起来,连连指点着笑喝道:“大不敬,大不敬。” 金剑丹凤芳容一变,一只玉手刚往腰间剑柄探去,怪叟豆眼一溜,又忽然敛笑咦了一声叫道:“行,行,那边那块正好。” 口里叫喊着,蓦地腾身往左侧一处峰腰飞跃而去,仅仅三五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上官印怔了怔,回头见金剑丹凤仍然怒容满面,忙凑近一步低声道:“大姐,请看在我面子上,忍住点,这人就是这脾气,你一生气,他就愈闹愈有劲,结果还是我们吃亏。” 金剑丹凤轻轻一哼,不悦地脱目问道:“吃什么亏?” 上官印有点发急道:“唉!你不知道。” 金剑丹凤见他急成那副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掩口低笑道:‘他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你又比我多知道多少?你倒不妨说来听听看还是你已经吃过什么亏?” 二人因为想将声音尽量说得低一些,所以站得很近;这时,上官印正想分辨,忽然间,所有的语言,都为一股如兰似桂的幽幽清香所溶散。 他怔怔地抬起眼光,遇上另一双眼光,然后,四目相对,一胶着了。 双方均如感电般,交流着热,交流着千言万语,交流着紧拥,盘旋下沉的眩晕…… 良久,良久,金剑丹凤缓缓垂下头,轻轻一叹道:“为了你,我依你。” 上官印目光移开,偶然触及脚旁神剑尸首,蓦地打了个寒噤,神智立即醒过来,一种近乎内疚的感觉令他由神剑忽然想起上官英,于是低声问道:“你追着英妹没有?” 金剑丹凤怅然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她武功比愚姐毕竟好得太多了。” 上官印抑制着焦急,蹙眉又道:“那么她去了哪里呢?” 金剑丹凤不安地望着足尖道:“我一路仅能隐约地蹑着她的踪迹,从方向推测,她似乎来了长安,可是,我在城中各处不分昼夜地已找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碰上。” 金剑丹凤明知上官英与上官印为义兄妹,假如她对上官印有心,上官英将是她唯一的阻碍,但是,她对上官英的关切与爱护,仍然有增无减,这令上官印有着说不出的感激和钦敬。 上官印轻轻一叹,摇头道:“这也不能怪你,找你也实在太不容易了,你找英妹如此,我找你们俩又何当不是一样?这几天,你在城中,我也在城中,长安城说大也不过这么大,我们还不是一直没遇上过么?” 金剑丹凤点点头,轻叹道:“其实,英妹就是太任性了些,要论武功,就凭她目下的一身成就,除了四魔、四凶联手,或者遇上天魔女本人,以及那个天字二号欧阳彩姬、天字三号欧阳牡丹而外,倒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上官印唉了一声道:“我忧虑的也是这一点。” 二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金剑丹凤秋波四扫,忽然咦道:“他怎去了这么久?” 语音甫落,遥远处,突有人接口道:“谁在关心老夫?” 二人吓了一跳,初尚以为怪叟藏身在近处窃听,待循声望去,方知不然。 怪叟此刻,正自去时那条路上,遥遥飞奔而来,二人发现他,尚隔十数丈远近,当可见他开口说话时最少也在二十丈之外。 于如此遥远的距离,居然能听清楚这边的谈话,这份造诣,该多惊人? 上官印与金剑丹凤于看清此情之后,不由得相顾愕然;眨眼之间,怪叟已来至身前,二人再次定神一看,不由得又是一呆。 原来怪叟去时一双空手,回来时,却在怀中抱着一块高与肩齐的大石头;那块石头看上去最少也有八百斤左右,但是,怪叟抱着它,仅如抱着一只棉枕一样,飞跃间,身形轻灵自如,凭上官印与金剑丹凤那等目力,也直到人至近前,方才看出。 怪叟双臂一抖,将大石抛去一边,向金剑丹凤侧目笑道:“原来是你?难得,难得。” 金剑丹凤因与上官印有过默契,这时仅笑了笑,未予理会。 金剑丹凤态度上这种突然的转变,大出怪叟意料之外,豆眼眨得一眨,忽然指着上官印笑喝道:“准是你这臭小子!” 上官印样作不解地皱眉道:“我这小子怎么样?” 怪叟脚一跺,恨恨骂道:“你这小子两只角刚给磨平,好不容易才又碰上另一个长角的,现在被你小子暗地里一拨弄,老夫到哪儿再去找抬杠乐子呀?” 上官印向金剑丹凤拍手大笑道:“我说如何?” 金剑丹凤也不禁为之莞尔不置,于是向怪叟打趣道:“老前辈别生气,年轻人,十九有角,找乐子的机会多的是,以后老前辈再遇上别人,我们保证不加破坏就是了。” 怪叟瞪眼忿忿地道:“谁说机会不多?但有几个能像你们这样自动送上门来呢?” 金剑丹凤故意逗他,又笑道:“碰到就逮好啦。” 怪叟豆眼一翻道:“一定逮得住吗?” 丹凤微微一笑道:“以前辈这身轻功,谁能跑得了?” 怪叟豆眼一瞪道:“要不要打赌?” 丹凤笑了笑,抿唇道:“怎么个赌法?” 怪叟注目大声道:“赌你信不信刚才还抓溜了一个!” 丹凤怔然脱口道:“有这等事?” 怪叟仰脸大声道:“定下赌注再说其他。” 丹凤犹疑地转脸向上官印望去,上官印皱眉思索了一下,茫然摇摇头,丹凤信心大增转过脸来笑道:“行行行,只要您能举出铁的事实,用以证明确曾抓溜了一名长角的年轻人,并且事情就发生在不久前的刚才,一经我们认可,今夜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愿随时听凭差遣!” 与人打赌,在丹凤说来,也许这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过,她上面这番切口,却说得圆滑异常。 她想:怪叟之武功,超出她与上官印甚多,刚才,很可能是她与上官印未注意;怪叟在神气上,虽像是为着突然发现一块佳良石头而离开,但是,从怪叟去势之疾的一点上回想起来,怪叟当时发现的,事实上也可能是条可疑身形。 不过,她总以为,凭怪叟这样一身武功,他追的,如果是人,那人居然会被抓溜了,岂不可疑? 其次,能逃脱怪叟追赶,纵有其人,则斯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名年轻人。 还有,人既溜了,又何来铁的事实用以证明抓溜了的是一名年轻人,并且是一名长角的年轻人。 不过,话虽如此,又想及上官印既对此老敬畏有加,此者自有其过人处,不问可知,所以丹凤也预防到,这个东道可能会输。 于是,她下注为:“今夜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愿随时听侯差遣!” 现在四更已尽,距天亮,最多不过一个更次,就算输了,这剩下的一个更次里,怪叟又能支配她做几件事? 而最最俏皮的,还是夹在中间那句一带而过的一经我们认可。 说它俏皮,不若称之为赖皮的伏笔;万一怪叟为难起来,她尽可来一个抵死不认可。 她不说我,却说我们,那意思无异暗示上官印:我若赖他不过,你可以帮忙赖,知道吗? 所以,她说到这一句时,曾向上官印使了一下眼色,上官印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已经会意。 丹凤毕竟不同上官英,想及自己说得这么滑溜,话说完芳容已止不住微红,同时不安地偷瞪着怪叟,看怪叟有何反应。 讵知怪叟,不晓得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点头唔了一声道:“很好,说完了没有?” 丹凤心下一宽,忙笑着说道:“要是您输了怎么说?” 怪叟漫不为意地答道:“怎么说,怎么说。” 丹凤又朝上官印望去,上官印双臂微微一张,做了个腾跃之势,丹凤心里明白,于是转过脸来,笑说道:“您输了,就必须将一身轻功传授,怎么样?” 怪叟嘿了一声,喃喃说道:“乖乖,真是一本万利。” 丹凤芳容顿然一红,喷叱道:“你找我赌,又不是我找你赌,答不答应,其权在你,怎么说怎么好,这句话难道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不成?” 怪鬼脸一偏,侧目笑道:“娃儿,你火候不够,又上当了,谁说不答应的?” 丹凤一怔,立时恍然大悟,不过,她的怒恼很快为一股升自心底的喜悦所掩没,当下佯嗔着,玉手一伸道:“废话少说,拿铁证来!” 上官印又好奇,又紧张,也忙拢上一步,目注怪叟,不稍一瞬。 怪叟嘻嘻一笑,就地坐下,从背上取下那只黑布口袋,像变戏法似的,将手伸进去,掏着,摸着,一双豆眼,却不住在两人脸上打转。 上官印与丹凤几乎同时暗忖道:“什么证物这么小?” 二人忖念未毕,怪叟突然笑喝道:“看,铁证来也!” 声起处,手自袋中拔出了一只黑黝黝的长条物件,掷地锵然有声;丹凤方自一呆,上官印已止不住失声低声呼道:“英妹的奇缘剑!” 怪叟迅向上官印一指,笑喝道:“好,一个认可了。” 跟着脸色一变,转向丹凤,睨视而笑道:“求我以铁,报之以钢,这位怎么样?” 丹凤瞠目不知所对,上官印忙道:“老前辈人呢?” 怪叟豆眼一瞪,怒道:“老夫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你看不到,难道老夫已经变了鬼不成?” 上官印为之啼笑皆非,不过,他深知怪叟脾气,你愈急,愈不容易问出话来,于是,忙向丹凤使了个眼色,意思说:你问吧,不过别操之过急。 丹凤会意,秋波转处,含笑缓缓道:“很好,这支奇缘剑已证明出两件事:您在刚才,的确遇见一名长了角的年轻人。” 微微一顿,笑接道:“可以开始说明如何抓而未着,给他溜掉的了。” 怪叟连连点头,先向上官印瞪眼说了句:“问话要像这样子,知道吗?” 接着,自地上捡起奇缘剑,摩挲了一阵,这才说了下去道:“那娃儿,在月前武会上,老夫就知道她滑溜得很,所以刚才当老夫发现她躲在东北边那株大树后边窥视时,便不敢直接喝破,反以惊见奇石姿态扑去东南,想自背后包抄,来个出其不意。” 上官印与丹凤轻轻一啊,迅速互瞥了一眼,同时不期而然地一齐掉头向身后望去,东北三丈之外,果有一株针叶如盖的古松。 怪叟待他俩掉头过来,接着说道:“老夫打山腰那边,一个转弯,又蹑足扑了回来,你们可以知道,这其间相隔最多一袋烟光景。” 上官印与丹凤,心头同时扑通一跳,那时,恰是他俩无言相对凝眸的一刻,那情景要是看在上官英眼里…… 怪叟轻轻一咳,从容说下去道:“那娃儿那份机警,委实令老夫佩服。老实说,当今武林中,能于背后十步之外发现老夫行动的,实在不多,可是,那娃儿做到了。 饶得老夫加意放轻手脚,仍在十一二步左右,被她回头看到。” 丹凤,上官印又互望了一眼,半是赧然,半是欣慰,同时也掺杂着些微不安,怪叟脸一仰,叹道:“月色下,但见那娃儿泪流满面……” 上官印脸色微微一白,丹凤双颊,红云骤涌。怪叟悠然接下去道:“也不知那娃儿为什么事伤心,她于看到老夫后,既不惊讶,也无畏缩之意,一声不响,转身便跑。” 怪叟说至此处,微带恨意地道:“这在老夫,可说是最大的忌讳。于是老夫在一怒之下也是一声不响地腾身便追。” 上官印忍不住喃喃脱口道:“那她怎能跑得了的呢?” 怪叟豆眼一瞪,止住上官印岔口,接下去道:“这样追逐了半里光景,老夫发觉,这娃儿一身轻功,虽不能超过月前武会上那个什么红衣牡丹,也却决不在那个什么红衣牡丹之下,老夫有了底子,怒气也就渐渐平息下来,因为根据老夫估计,大概在十里之内,那娃儿将可成擒。” 上官印与丹凤,虽明知上官英人已远去,但因一时为怪叟的述说所动,仍不免于眼中同时一亮。 怪叟顿了顿,又接道:“老夫气一平,戏耍之心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于是一路不断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响声,那娃儿果然上当,由于不时回头的关系,双方距离由十丈,而五丈,而三丈,愈迫愈近……” 上官印跟丹凤的呼吸,随之急促起来。 怪叟眼珠挤去眼角,迅速无比地悄悄掠了二人一眼,似对二人真情流露甚感安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缓缓接下去道:“可是,就在这时候,老夫也上了一当。” 上官印与丹凤,不由齐齐一声轻啊,怪叟将手中那柄奇缘剑在二人眼前晃了一下,恨恨说道:“那时,那娃儿正跑经一块嗟峨的怪石之旁,足下一顿,忽然失呼道:“好贼徒,你竟敢暗算姑娘口里喝道,手中剑暴打而出!” 怪叟又将奇缘剑晃了一下道:“剑,就是这支剑,它虽被涂掩了本来面目,但它的名贵身份,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老夫,那娃儿居然肯将这样名贵的宝剑,当暗器连鞘打出,其情之急,其景之逼真,谁又能想到她竟是耍的一招金蝉脱壳?” 连连摇头,深深一叹,方又接道:“故尔当时,老夫便想:那个家伙不知趣,碰得这么巧,万一被那娃儿误会是老夫埋伏下的人,岂,岂唉唉,老夫急怒之下,赶往石后一看,空空如也,鬼影子也没半个,心喊不好,扭头看,那娃儿已不知去向了。 上官印与丹凤同时一跺足,怪叟手向带回的那块大石一指道:“老夫一气,便捡了它回来……” 手仍指着石头,脸却转向丹凤说道:“现在,劳你恭候了这么久,老夫不安之至请接受第一个差遣,就在这儿,以你那支宝剑挖个长七尺。宽三尺、深丈五的大坑,旁边这小子如愿帮忙,不加限制,老夫还要去出这块石块的恶气呢。” 说完,也不待二人有表示,迳自放下手中那支奇缘剑,起身往大石走去。 二人呆了片刻,上官印俯身将剑拾起,朝丹凤点点头,首先就地挖掘起来,丹凤也默然自腰际拔出她那支碧虹剑。 丹凤一边挖着,一边喃喃自语道:“这该怎么说才好?” 上官印欲答无词,好半晌,才低声说道:“英妹她……你知道的……很可爱,也很可怜……不过,不过……我跟她,跟她一直……她和你并不一样……” 丹凤低低颤声道:“我知道……” 又沉默了一阵,上官印低声发愁道:“她需要照顾啊。” 丹凤点点头,轻叹道:“你以为我不关心?” 上官印微急,忙分辩道:“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这一走,天南地北,我们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她才好。” 丹凤呆了呆,仰脸望天,喃喃说道:“不管天南地北,也得找。” 上官印默然无语,怪叟忽然背向这边大声喊道:“加油呀,老夫快好啦。” 直到这时候,二人这才发觉,怪叟的目的,原来是要想将那块大石修成一方石碑,此刻,但见石屑在怪叟运掌挥削下,横迸斜飞,一块原有四五尺高、近二尺方圆的浑石,仅剩得宽尺五、高约三尺一个长方块,已略具碑形。 丹凤看清后,眉敛处,忽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居然有兴致为暴徒立碑,你看这位前辈怪不怪?” 上官印想笑却没有笑得出来,偷偷瞥了瞥身旁神剑尸身一眼,黯然俯下脸,定了定神,方答道:“俗语说得好:死者为大。武功本出一源,正邪之分,亦不过存在一念之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做也未尝不可。” 丹凤虽然点头赞同,嘴里却嚷道:“你总帮着他。” “你总帮着他。” 怪叟突然怪叫起来道:“老夫要人帮?笑话!” 丹凤红脸瞪眼,上官印低声笑道:“谁叫你声音那么高?” 怪叟背脸如故,这时一咳接口道:“声音低的私心话老夫也都听到可有人敢跟老夫再赌一赌?” 丹凤满脸通红,芳心为之大恚,足跺处,便待恼喝,上官印忙不迭以指立唇,朗声笑道:“对付耳朵尖的人,上策是不开口。” 怪叟手掌挥处,削去最后一块凸角,大声道:“对,蜜不酿不甜,藏在心底体而会之,岂不安全而美妙?” 上官印以手向怪叟前后一指,扮了个鬼脸,意思说:“要发脾气?你看,你斗得他赢不?” 丹凤醉眸一脱,含嗔微合,摇摇头,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了。怪叟拍拍刚完成的石碑,如对老友般大声说道:“唉唉,你要是面镜子多好?” 二人一呆,怪叟将石抱起,转过身来道:“你们两个正经事完了没有?” 丹凤侧脸大声接口道:“没有!怎么样? 说着,赌气般的将剑插向鞘中,返身退去一旁,上官印自坑中一跃而起出,忙赔着笑喊道:“好了,好了。” 其实,丹凤说的,不过是藉以掩羞的气话而已,以奇缘、碧虹之利,以及她跟上官印一身的功力,有了这会功夫,这样的坑就是挖上两个三个也不太难。 怪叟呵呵一笑,走过来看了看,点头道:“行,行,下葬吧。” 上官印遵命将剑神尸体放入坑中,同时推土盖覆,市将尸身淹没,怪叟朝上官印丢了个眼色,上官印会意,忙向丹凤强笑喊道:“白掌门人,辰光不早了,来助我一臂如何?” 丹凤等在一旁,差的只是一声招呼,当下不待上官印说完,立即走了过来,合力运土入坑,顷刻间,土耸填成。 怪叟点点头,自语道:“算是有福的了。” 上官印因体会得出怪叟此语之意,不由得低下头,为之凄然;而丹凤,自始至终,均在鼓中,这时忍不住直起腰来向怪叟打趣道:“前辈羡慕吗?” 怪叟转过脸来道:“羡慕便如何?” 丹凤一瞥上官印,掩口笑道:“要是前辈羡慕的话,现在接受我们两姐弟磕个头,不就得了?” 怪叟豆眼一翻,笑喝道:“磕下去呀!” 丹凤原是说着取笑的,不想竟真真假假的被反打了这么一耙。她任了怔本待一笑了事,继之忽然迅忖道:“华山一派,曾因第十二代女掌门人梅男之际遇,一度中兴,三代而及嫦娥,如能由嫦娥再度光大,岂非本门百年之幸?梅男掌门人凭的是一册先天太极图,现在,这册先天太极图已归嫦娥之手,愁的正是护宝无力,以及是否能窃破图中真谛,如有这么位奇人加以指引,华山一派振微起衰,宁不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再不犹豫,肃容便拜了下去道:“得以伺候前辈,晚辈之幸也。” 上官印正待随之下拜,怪叟连忙挥手止笑,笑道:“你这小子太复杂,身上麻烦也多,老夫要教你一手两手的,只怕你也没有时间学,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上官印想想怪叟这话也对,便含笑停住下跪之势。 怪叟静静地等着丹凤将三个头磕完,手一挥,命丹凤起来站去一边,然后将石碑提至坟前,相好方位,双手一按,碑脚立即深深陷入,退后数步,向上官印点点头,指着石碑道:“题几句恰当的墓志!” 上官印想了想,上前对碑跪下,运指疾书道: 每个人的一生,都难免有想错或做错事的时候;正如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不过,一般人,在想错或做错之后,多半不能自知,纵然自知,也无勇气悔改;这,正是我们这个世界永远不能根绝罪人和罪恶的原因。 现在,在这儿长眠着的这个人,会像一般人一样,因一念之差,步上邪途,但是,他在双手尚未沾染血腥之前,发觉了自己的错,并且迅速加以纠正;他以一死表现了他的大无畏,还我清白。 有道是,自古艰难唯一死,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在乎,我们相信,假如斯人长在,一定会有轰轰烈烈之未来,可是,他死了,他死在自己手里,我们为他叹息,我们为他骄傲! 曾于华山第五届武林大会上为‘十二奇绝’中闲云叟,野鹤叟等两老所推重的黑衣叟,率华山第十五代掌门人金剑丹凤暨终南上官印。 葬题。x年x月x日。 上官印一字一字地写,怪叟和丹凤目不转睛的一字一字地看,看看,看看,二人都情不自禁地默默点起头。 上官印写毕起身,垂手向怪叟问道:“这样写,可使得?” 怪叟目光一收,一指手笑骂道:“——嗦嗦,又臭又长,感慨不像感慨,牢骚不像牢骚,假如老夫将石碑做小了,你小子怎办?” 上官印搓搓手,赧然笑道:“做小了,就少写点。没有死者姓名身世的墓志,古所未见,不写详细点岂不失去立碑的意义?” 怪叟突然转向丹凤笑说道:“你读了觉得如何?” 丹凤出神地望着碑文,喃喃答道:“我只有一个感觉:假如这篇碑文早一刻作成的话,那我无论如何也要看看死者究竟是谁!” 上官印黯然掉脸望向别处,怪叟大笑道:“好,好,好!” 丹凤茫然转过脸来道:“什么好好?” 怪叟豆眼一瞪,笑骂道:“你这样说,无非表示你已被它深深感动,这等于小费加一的变相赞美,你现在已是老夫的人,如此说岂不该打?” 丹凤芳脸微赤,指着碑文末段笑道:“就凭后面您为两老推重的那一句,您还不够满意?” 怪叟指着上官印大笑跺足道:“小子你等着吧,有机会老夫不找闲云、野鹤两个老儿欣赏欣赏才怪,到时候看你小子有几个脑袋?”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晚辈先找上门去也不一定呢。” 怪叟笑声一收,怔道:“你找两老干什么?” 上官印仰脸笑道:“要想知道您老的身份,大概走这条路最快了。” 怪叟豆眼一瞪,甫骂得一声:“混蛋,你敢?” 豆眼滚了滚,忽又大笑起来。上官印不解地道:“又有什么事这样好笑?” 怪叟大笑着,连连拱手道:“请,请,要去趁早。” 上官印佛然不快地哼道:“只要闲下来,要去随时可以去,您不说,是您的自由,我打听,是我的自由,有什么不敢?” 丹凤忽然摇手道:“印弟恼错了。” 上官印愕然,丹凤目注怪叟接道:“他笑的,一定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怪叟手一拍,竖指叫道:“好!还是我这娃儿行!” 上官印轻轻一哦,忙问道:“那么您笑哪一点?” 怪叟住笑,翻眼哼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上官印又转向丹凤道:“大姐明白不明白?” 丹凤想了想,点头道:“想到了!他笑,可能笑的是,你纵然去找两老问,也不一定就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说着,又转向怪叟道:“晚辈猜得对不对?” 怪叟乐不可支地又是拇指一坚道:“行就是行,对,完全对!” 上官印摇摇头道:“我不信” 心念一动,暗忖道:“何不激将一番?” 于是头仍摇着,冷冷一笑,缓缓接下去道:“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做空城计;这阵势,正是诸葛武侯当年叫士卒在城中搅起的一片尘烟,好叫司马懿疑望而却步也,不然他先前为什么要喊:你敢?” 跟着,又向金剑丹凤道:“大姐,你不知道,这位前辈,印弟了解得比你清楚多了呢。” 怪叟果然上当,瞪眼吼道:“活见你的大头鬼!” 上官印心底暗说一声:“有点意思了!” 于是,又向金剑丹凤睨视而笑道:“大姐看到这样子没有?” 怪叟闻言,益发暴跳如雷;金剑丹凤怕两下认了真,正在暗感不安,及至瞥及上官印那种瞑目含笑的夷然之态,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这正是年青人容易了解年青人的地方,加以怪叟当局者迷,金剑丹凤旁观者清,致令一代奇人,反被一对小儿女算计了。 金剑丹凤会过意来之后,立即故作不悦地道:“印弟,对长者怎能这样说话!” 怪叟一听,怒火顿消,欢然笑喊道:“训他,训他,好好训他一顿!” 金剑丹凤佯装忿忿然地转过脸来接着:“您老何不告诉他个明白,好叫他死心?” 上官印也霍地明白过来,怪叟却手一拍道:“对,给他一瓢冷水!” 接着,向上官印瞪眼冷笑道:“想凉快凉快么?” 上官印仰脸应道:“不反对!” 怪叟哼了哼,瞪眼大声道:“你小子只听说那天两老让出好汉行辕中央上房,便以为两老清楚老夫的底细是不是?嘿嘿,自作聪明!” 上官印心想:不然为什么?他仅这样想着,为怕打断对方话头,也怕说多了露出破绽,故并未有什么表示。 怪叟冷笑着接道:“有这种想法的,全是糊涂蛋!再想想看:十二奇绝,两老占去两席,就算奇、绝么?既然不可能,那么,两个老儿要真知道了老夫是谁,他们会在乎么?” 金剑丹凤点点头,上官印也忖道:“是呀,我怎未这样想?” 怪叟得意地哼了一声道:“这就是兵法上的出奇制胜,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攻着对方弱点,令对方由疑生惑,一切就好办!” 上官印止不住暗笑道:“而尊驾的弱点就是经不起激。” 怪叟洋洋自得地说下去道:“知道两老的弱点在什么地方吗?怕惹是非!哈哈,说到这里,可得谢谢咱们那位老魔女了!” 上官印一怔,脱口道:“天魔女么?” 怪叟豆眼一翻道:“别的会有谁?” 上官印正想再问:“这跟天魔女有什么关系?” 金剑丹凤忙使眼色,同时笑道:“哦!真的?有趣,有趣,您老快说来听听看。” 怪叟顿又眉飞色舞起来,转向金剑丹凤点了点头道:“知道么,娃儿?这次,老魔女的重九七十大寿铺张得很,别的人,老夫不知道,老夫我,却早在三个月前,就接到了一份大红喜帖。” 金剑丹凤哦了一声,上官印忽然摇头道:“不对!” 怪叟怒喝道:“什么不对?” 上官印又摇了摇头道:“终南我家没有接到。” 怪叟豆眼一瞪道:“你刚从家中来此么?” 上官印一怔,忖道:“对呀!事实上我已好几年没回去呢。” 他本想再引追魂丐和迷糊仙二人写证,忽又想及自己一直还没有跟追魂丐交谈过,而迷糊仙也已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目前或许已经接到,也未可知,这样一想,便没有再开口。 怪叟见他没有话说,这才悻悻然又转向金剑丹凤道:“老夫接帖后,认为有顿好吃喝的,很不错,虽然那时离寿期还远,但心想早点出来活动活动,健一健肠胃,也是佳事。” “路过长安,适逢华山武会,赶去凑热闹,不意遇上那两个老儿已先老夫一步而到,老夫对两个老儿本无芥蒂,但见他们独占中房,不禁大感不快。” “老夫知道,对这两个老家伙,文说,他们不会理睬,用武,老夫也无把握,而且为了争房间与名满天下的两老大打出手,也不成话说。” “当时,老夫灵机一动,忽然想及,这两老儿惫懒之极,无端至此,莫非也与老夫一般,系接获魔女请帖,先期出来散散心,偶尔凑巧前来观光的?既是这样,老夫何不如此如此?” “老夫计议一定,于是于进门后,首先传音道:重九寿筵上,你们两位可以坐首位,交换条件,现在这间中房让给老夫底下,这才开声叫他们:让开,让开,快” “两个老儿知道能接获魔女请帖的人不多,又自信能接获魔女请帖的人他们决不会不识得,老夫这一说,既表明老夫是被请佳宾之一,且能一眼看出他们也已接获请帖,而他们却不能识出老夫是谁。” “于是两个老儿傻眼了,面面相觑之下,好像说:这人有魔女请帖,咱们却认他不出,你说怪是不怪呢?” “俗云疑心生暗鬼,便是这种情形。两老心中没有怕的人,但是,一个疑字,却令他们受不了,他们知道,他们占上房是犯忌的,现在不让,只有翻脸动手,可是,两老是为争一个房间而跟人动手的那种人吗?当然不是,老夫早看中了的,便是这么一点点他们的弱点。” “一进,两个老儿实践了他们奉行的哲学:让人不是怕人,退后一步,天地自然宽。非常可笑的,拱手让出中央那间上房!” 怪叟说至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向上官印笑骂道:“全本空城计,至此唱完,去不去,是你的事了!” 上官印失望非常,因为他知道,怪叟这番话,一点也不可能有假,那么,他想: 不能知道他是谁,失败的,岂不还是我?” 正待筹谋他策时,怪叟望了望天色,忽然叫道:“天都快亮了,还跟你们这些娃儿胡闹,真是无谓之事。” 金剑丹凤笑了一笑道:“有事支配就请赶快呀,天一亮,我们之间的赌约就要宣告结束啦!” 怪叟头一点道:“正是为此。” 金剑丹凤见他不是说笑,不禁一怔,就这时候,怪叟已自怀中取出一个皮纸封袋递向金剑丹凤手上道:“照址送去,立即上路!” 金剑丹凤接过一看,忽然惊喜地叫道:“知道了,知道了!” 上官印一呆,忙问道:“知道了什么?” 说着,便想走上去看,怪叟喝道:“站着,没你的事!” 金剑丹凤扮了个怪脸道:“知道了他是谁。” 怪叟迅又向金剑丹凤喝道:“谁要你多嘴?叫你上路听到没有?” 尽管怪叟喝骂,这时的金剑丹凤却一点不以为意,笑嘻嘻的一转身,脚步尚未跨出,忽又转过身来望着上官印,欲言又止。 怪叟沉下脸来道:“等什么?” 上官印也忙挥手道:“前辈如此吩咐,大姐就快去罢。” 金剑丹凤眼眶一红,垂头低道:“英妹的事怎办?” 上官印忙答道:“等你回来一道去找好了。” 金剑丹凤望了望怪叟,怪叟冷冷地道:“她回来不会太早。” 上官印暗暗一怔,忖道:“要去什么地方?” 正想着,怪叟已然冷冷接下去道:“那黄衣女娃儿你们不用担心,交给老夫去找也就是了,她如已死老夫爱莫能助,否则不抓着她,老夫也不甘心呢。” 金剑丹凤闻言,为之雀跃不已,一面使眼色,一面摆着手道:“那么,印弟,放心吧” 似怕怪叟发觉她以眼作弊,又扮了个怪脸,转身如飞而去。 上官印呆呆地望着丹凤逐渐消失的背影,心头茫然,他想:封袋上写的什么,竟令丹凤如此高兴?” 丹凤原是那样为上官英担忧,怪叟一诺,便令她忧心尽去,难道那封袋上对此也有什么启示不成?” 怪叟说,丹凤不会回来得太早,可见丹凤对此刻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很远,丹凤不为离别黯然,反因离别而喜悦,这又何故?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便是丹凤今夜此刻之出现,纯属偶然,而怪叟封袋上的字,却显然早就写成,难道这是一封随便什么人都送得的信函?假如随便什么人都送得,丹凤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如有所获的表现呢? 最后这一点,马上就得到了解答,怪叟这时说道:“这封信,本来预备叫你送的,后来发觉你目前是个忙人,所以一直没提起,由这娃儿顶替,正好合适。” 上官印忽然想起:“刚才他说,就是要教我一手两手的,也担心我没时间学,所以不许我行大礼,现在又说我是忙人,难道那封袋上写的,跟武功有关不成?” 既然有关武功,他就不便再问什么了,这时,他为丹凤喜获奇遇之余,不禁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天亮后,我们去哪里?” 怪叟一面伸手去取那只黑口袋,一面答道:“马上分手,不必等天亮了。” 口中说着,已自袋中取出两件东西交到上官印手中,上官印一看,正是前此他缴还不久的天罡旗和人皮面具,不禁讶道:“这又交给晚辈做甚?” 怪叟眼一瞪,怒道:“老夫借,你还,不可以么?” 上官印指着碑旁那支奇缘剑道:“这支剑呢?” 怪叟瞪眼反问道:“他们既然是师徒,不一起带去留给谁?” 上官印道:“去哪里还?” 怪叟向来路一指道:“回去长安,到西门外黄灵寺后面一个只有母子俩的猎户家里,进门不许开口,一直往后跑,在柴房内可以见到他。” 上官印怔了怔道:“不许开口?” 怪叟点点头道:“这是他与屋主的默契,谁开口打听,就见不到他了。” 上官印心头一沉,失声道:“莫非因为他病得很厉害?” 怪叟仰起脸,没有答理,上官印不安地低声又接道:“他要问起我那义妹,晚辈应该怎么回答?” 怪叟沉思不语,良久方缓缓转过脸来道:“就说被老夫带走请他放心好了。” 上官印欲语又止,怪叟头一点,接道:“是的,你可以这样说,老夫总觉得让那黄衣女娃将这支剑带在身边,很不妥当,假如他已经猜出老夫是谁,那么就请顺便为老夫带个口信,说老夫也已约略猜出了他的来历,请他保重身体,将世事看得淡薄些……” 说至此处,忽然手一挥道:“那你就快去罢。” 说着,迳自站起身来,稍稍蜘躇,旋即投身投入黎明前的一片黑暗之中,眨眼消失不见。 上官印怅然一叹,也忙将各物收缀好,向长安方面飞奔而去。 到达西门外的黄灵寺,天已微明,绕至寺后,果见不远处竹林中有着几间土墙茅屋。 这时,屋门正好开着,自门内走出一名四十上下的破衣壮汉,上官印忍住没打招呼与壮汉擦肩而过,一迳向屋后走去,壮汉仅望了他一眼,果然毫无表示。 穿过昏暗狭窄的堂屋,走完一条碎石小径。眼前立即出现一间柴房,上官印心跳着,轻轻将虚掩的门扉推开。‘站在门口,向内问目打量一下,发觉屋内地方虽小,收拾得倒还干净。 屋角放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油灯已熄,桌后靠墙铺着一堆干草,草上铺着一条破棉絮,上官英师父,那位神秘的人物,此刻正以月前在华阴城中出现时的那副文士装扮,盘膝坐在上面。 上官印看了这种凄凉情况,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楚,几乎掉泪,而那位此刻穿着一袭葛衣,无以名之的神秘文土,正好抬头,眼皮一睁,微笑道:“还东西来了?” 上官印强作欢笑,急步上前,深深一揖,愉声道:“真亏您老人家这样放心。” 葛衣人点点头,缓缓说道:“就放在桌上好了。” 上官印将天罡旗、人皮面具、青布长衫一一在桌上放好,最后从背上取下那支奇缘剑。 葛衣人目光微直,脱口道:“那丫头呢?” 上官印一听这口气,知道上官英没有说错,这人是她师父,大概不成问题了;于是忙照怪叟的话说了一遍。 葛衣人果然放心地点了点头道:‘哪很好。” 上官印不禁笑问道:“那位黑衣老前辈,这两天将晚辈闷得好苦,他说您老人家能猜出他是谁,是不是真的?” 葛衣人微笑侧目道:“你这孩子也真傻,我如看不出他是谁,难道还真会放心借给他这些东西?” 上官印一哦,迫不及待地道:“可不可以告诉晚辈?” 葛衣人注目又是一笑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 上官印搓手苦笑道:“人人都误以为他是鬼谷先生,但晚辈却愈看愈不像。” 葛衣人一笑合目,微哂道:“人人都对,只你错了。” 上官印猛然一呆,失声道:“他就是鬼谷先生?” 葛衣人悠然睁开眼来笑道:“有何可惊讶?” 上官印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葛衣人静静地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上官印皱眉说道:“鬼谷先生本人,晚辈幼时见过,修眉凤目,一表人才,而这位黑衣前辈,既非以借物易容,又非戴着人皮面具……” 葛衣人一笑接口道:“既非如此,谁还认他不出?” 上官印怔怔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葛衣笑容一敛道:“鬼谷、神女师兄妹,当年用以折服天魔女的一种玄功叫什么你知道不?” 上官印迟疑了一下道:“虚幻心宗不是吗?” “它的源流呢?” “据说脱胎于少林首艺达摩洗髓心经,不知对不对。” “对了,假如你能再知道得一点,你就明白这事并不可异了,达摩心经既然有洗髓之功,一个在这种玄功上有了高度成就的人,要凭之将身体各部加以畸形变化,又有何难?” “那么您又从什么地方认出他的呢?” “这一点,可说是他算计过人之处,但也可以说他今天武功虽已高不可测,然于心性修养方面,似仍稍逊于闲云野鹤二叟;因为他当年虽将天魔女折服,却预料及天魔女有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之日,所以隐退后,不但功夫没有搁下,反在虚幻心宗之外,更练成一种绝艺……” “噢,对了,他那双手!” “是的,这种功夫就叫天罗掌,除非对手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否则,一经被他这种天罗掌打中,多深功力,也将化为乌有!” 上官印想了想,忽又疑问道:“别人都没注意他这双手吗?” 葛衣人微微一笑,傲然仰脸道:“何必说别人?你自己不就早看到了?可是你又理解了多少?你以为每个人都应该对每一种绝学像我这样清楚吗?” 第十六章 一线曙光 上官印心想,这样说来,丹凤那封信,准是送往巫山的了! 他见这时的葛衣人,语音虽然平和,眼神却已微呈散漫,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因不忍再予打扰,只好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候,他又一眼瞥及桌上那面天罡旗,目光至处,心头一酸,终忍不住微垂下视线,只声嗫嚅嚅地道:“有件事想请教请辈一下,可以吗?” 葛衣似已透瞧他的心意,蔼然侧目,淡淡一笑道:“关于这面旗子是不是?” 上官印蹲身下去,仰脸诚恳地道:“是的,关于这面旗子不过,晚辈愿先声明一点,晚辈想知道的,并不是这面旗子的由来。” 微微地一顿,接下去说道:“因为,晚辈一方面相信您的人格,一方面也相信: 以家父的一身成就,如非出于自愿,它决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所以,晚辈敢断定,这面旗子到前辈手中,必然出诸一次光明的授受!” 葛衣人嘉许地点点头,不由得反问道:“那你要问什么?” 上官印肃容注目道:“晚辈想弄明白的,便是前辈何以要以家父身份争取本届武林盟主?” 葛衣人欲言又止,忽然微笑着说道:“为什么不回去问你父亲?” 上官印强抑一股激动,在对方脸上凝视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戏侮之意,这才勉强笑了一下道:“能问到家父,哪还会这样叨扰您?” 葛衣人轻哦道:“你们父子已很久没见面?” 上官印垂首道:“很久了。” 葛衣人注目道:“有多久?” 上官印颤声道:“将近四年。” 葛衣人轻啊道:“什么?四年?这四年中,是你没有回去”还是你父亲去什么地方,家中不知道?” 上官印哽咽着道:“都一样。”葛衣人失声道:“怎么说?” 上官印抬起泪脸道:“是的,将近四年了……家父,还有家母……除去不见了一面天罡旗,别无可疑。” “因为……家母系死于悲痛过度,家父则很显然地死于自裁……这……这便是晚辈为什么一定要向前辈请教的原因了。” 葛衣人目光一直,口张处,突然喷出一道血泉,上官印一呆,葛衣人已仰面向后倒去。 上官印一跳而起,也顾不得去揩脸上血水,并指如电,疾将对方双足涌泉点闭。 跟着,俯身下去,一边护住葛衣人丹田真气,一边自怀内取出那瓶上官英交自己保管的大还丹,咬开瓶盖,抖出三颗,一把塞人葛衣人口中,经过约顿饭之久的细心推拿,葛衣人悠悠醒转。上官印将他扶起帮他调好坐姿,轻声说道:“来,我助您运气调息。” 葛衣人缓缓睁眼,问道:“给我服的大还丹?” 上官印道:“是的。” 葛衣人道:“几颗?” 上官印道:“三颗。” 葛衣人轻叹道:“太浪费了。” 上官印忙说道:“大还丹虽然名贵,终不着前辈的健康要紧,前辈最好将息一阵,有话等会儿慢慢再说吧。” 葛衣人摇摇头,苦笑道:“这种一颗便能起死回生的灵丹,我已一服三颗,假如仍旧连话都不能说,还算什么万药之圣?” 说着,双目缓合,又接道:“孩子,想说什么,现在就继续说下去吧。” 上官印黯然低下头去道:“晚辈没有要说的了。” 稍顿,低低接着说道:“但如果前辈有什么话要说,晚辈愿意听着,并以赤诚保证,绝对相信您说的每一个字。” 葛衣人点点头道:“好,你听着吧。” 上官印抬起脸,葛衣人目光一注道:“首先,你必须依我一件事:就是从现在开始,我说,你听,不许岔口,我有什么吩咐,你就必须照做,办得到吗?” 上官印毅然点了点头,葛衣人道:“现在,你可以知道,同时也应该知道的: 便是你父亲虽系自裁丧生,而事实上,正如你所猜疑,此案确属他杀!” 上官印张目一啊,葛衣人缓缓接道:“如果严格说来,凶手还不止一个!” 上官印又是一啊,葛衣人继续说道:“凶手们,都是哪些人,当今之世最清楚,同时能够告诉你的,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 上官印一颗心狂跃着,双目神光闪闪,葛衣人从容又接道:“不过,告诉你这些,现在还不是时候呢!” 上官印喘息着,双目中充满哀祈之色,葛衣人视如不见,这时语音微顿,忽然手往桌面一指,沉声吩咐道:“而现在,开始履行诺言,照我指示做去!” 上官印喘息加速,顺势偏脸,葛衣人一字一字地说道:“穿上这袭灰色长衣,戴好人皮面具,收起天罡旗,再服用一颗变音九,从今而后,直到下次见我为止,你必须模仿我的言行举止,紧紧记住:当你等会儿走出这间柴房以后,你的身份,便是当今武林盟主!” 这时的上官印,心绪茫乱,六神无主。 不过,在激动和纷扰中,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就无论如何,葛衣人的吩咐,他都不应也不可违背。 于是,仅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即上前照做了。 上官印穿戴好了,收起天罡旗,同时服下一颗变音丸,转身向葛衣人注目望去,目光中似在请教:武功方面呢?” 葛衣人头一点,沉声说道:“此一秘密,未经我许可之前,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包括上官英、金剑丹凤、天目神童,也包括迷糊仙和追魂丐!” 上官印微微一呆,葛衣人运自说了下去道:“至于功力方面,大可不必担心,十二奇绝以下,你凭原有的成就,已经足应付,而十二奇绝中人,奇和绝,你不可能遇上,可能遭遇的,只有贪、鄙两丑,以及三魔女祖孙三代,现在,我告诉你一个解围方式:在他们出手之先,你尽量保持冷傲,他们一定要向你挑衅时,你仅须将二根食指伸出,高举齐眉,成v形交搭,他们自然会知难而退!” 上官印暗暗一哦,私忖道:“有这么简单?” 葛衣人轻轻哼了一声道:“我的话,不许任何人加以怀疑!” 上官印含歉低头,葛衣人接着道:“大还丹,分一半留下,好,现在拿起桌上这把奇缘剑,将近柄寸半处的伪锈刮去,听我说明。” 上官印又犹豫了一下,但仍依言做了,刮去锈斑的剑身上,显出一抹形似山谷的纹图,葛衣人沉声说道:“山是庐山,谷,便是天魔女所住的九屏谷!” 上官印暗暗一啊,葛衣人接着说道:“奇缘剑法,计有七式,每一式,分藏一座名山,起手第一式,便藏在庐山九屏谷中。” 稍微一顿又道:“依次六式,究竟在哪六座山中,我也不知道,只须将起手式找着,其余六式,便可顺序寻获。” 上官印抬眼望去,似说:“我怎可以?” 葛衣人毫不置理,继续说道:“这套奇缘剑法,为奇、绝化敌为友后,携手周游天下名山时所合参之精妙武学,一旦学成,天下无敌,未成以前,不许见我,一年之内不能学成则不必见我,能在一年之内,来年重九以前将这套剑法全部学成,可即赶赴王屋山,现在不用追问详细地点,只要你能如期前往,自然能够见到我!” 说至此处,不容上官印有所表示,突然挥手喝道:“将剑身图纹刮去,就此离开!” 喝罢,俯首垂帘,再不言论,上官印怔怔地呆了片刻,无可奈何,只好依言将剑身图纹刮去,黯然将柴扉轻轻掩上,走出屋外。 现在,距天魔女重九七旬大寿之期,只剩下短短的九天了! 上官印昼夜兼程,循武当山脉走隆中,穿刑门,直奔云梦,似由岳家口渡溪水,抄近前往。 一年之期,虽说不短,但是,他不知道其它六山都分布在那些地方,因此心情紧张异常。 除此而外,他也不愿错过魔女寿期,葛衣人教他的那一式,令他极负信心,既然天魔女都不能与他为难,庐山此行,就没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了。 一路上,他想得很多,可是,要想从杂乱的思绪中觅取答案,却不容易。 正如黑衣怪叟鬼谷先生所猜中的一样,他仅能知道,葛衣人,这位神秘的上官英之师,既非奇、亦非绝,但与奇、绝却有着深厚渊源! 什么样的渊源呢? 门下? 后人? 这些,就不是他所能断定的了! 另一点,便是父亲千面侠,明明死于自己掌下,所谓死因可疑,原不过他上官印身为人子应有的一种待解态度,想不到,葛衣人竟一口证实,父母之死,竟然由于“他杀t,尤其令人惊讶的:凶手居然还不止一个! 葛衣人的行为虽然乖张,但是,他的每一句话,却无法令上官印不信。 他,有着父亲视如第二生命的天罡旗,他,为父亲当年遭受欺骗,而在华山武会上那样痛责魔女之女天字二号欧阳彩姬,他,因听到父母死讯,而喷血晕厥…… 尤其是最后一点,那该代表着多深挚的感情呵? 而现在,他更将这套天下无双的奇缘剑法,不传爱徒,反而传给他,其用意,异常明显,他要他将以这套剑法报仇!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唯一令人不解的,就只剩下葛衣人既与自己父母之间有如此深厚情感,为什么自己父母死亡之讯他不知,死亡后反能知道凶手为谁的这一点了! 现在,要求得到解答,他只有以最大的恒心和耐心加以等待,等待明年的这个时候来临! 在这一年之中,他仅需做到一件事:学成全套奇缘剑法! 庐山,又名南障山,亦称匡山,总称匡庐。 位于星子县西北,九江县南,山险上燥石枯,无奇可言,山子阳,则千岩万壑,峰峦挺秀,大诗人苏轼有诗说得好: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山之最高者,有五峰如五老人比肩而立,合称五老峰。 五老峰之第二峰,名“狮子峰”,第三峰,名“老虎峰”,第二峰与第三峰之间,有一巨谷,即为“九屏谷”。 关于九屏谷,诗仙李白有二句诗这样形容说: 庐山秀出南斗旁 九叠屏风云锦张 山之奇秀,以庐山与华南称最,庐山之秀,秀在五老峰,而五老峰之秀,则在二三峰之间的一谷:九屏谷! 上官印进入江西省境,已是九月初七,距魔女寿期,只剩下二天了。 他自湖北通山,人九宫山,适过九宫山,到达距星子县不远的宁武县,情形便显得有点不同起来。 首先,他在宁武县城内看到四个人。 这四人是:少林心镜大师,武当一尘道长,北邙银须叟,青城冷婆婆! 当今六大名门,只缺两位:昆仑蓝衣秀士,华山金剑丹凤! 后二人未参与此一行列的原因,他很清楚,金剑丹凤去了巫山,而昆仑蓝衣秀士,早成为魔女孙,天字三号欧阳牡丹的俘虏,华山武会,他未能为小魔女达成任务,此刻正有着何等遭遇,可就相当难说了。 四位掌门人,均带有随行弟子。 少林心镜大师带着的,是上官印曾于少林寺中见过的两位监院长老,少林派一、心、悟、智、慧五辈中与心镜大师班辈平行的心过大师,心明大师! 武当一尘子带的是师任玄鹤、玄云两位道长。 北邙银须叟带的是二名没见过的中年壮汉,青城冷婆婆带的则是龙笔李超,凤箫吴玉! 上官印看到他们,同样的,他们也看到了上官印。 上官印很感意外,日前在鬼谷先生口中,连鬼谷先生都以为只有奇绝中人才接着帖子,想不到现在却变成六派也在邀请之列。 他想:大概魔女忽然感到不够铺张,于武会之后补请的吧? 为了遵守葛衣人的交代,虽然他对青城的一对年轻师兄妹,有着极大好感,也只有昂首而过,不予理睬。 他与对方一行相错而过时,以心镜大师为首,一致俯身致意,连冷做过人的青城冷婆婆,也都扶拐注目,以示尊敬。 上官印仅仅淡淡地嘿了一下,算做还礼! 他看到龙笔、凤箫师兄妹的忿忿之色,心中不禁有点好笑,暗忖道:“由不得我不这样呀!” 宁武至庐山,路程虽然不近,但在这批武林高手眼中却不啻咫尺之间,上官印见众人走去一家客店,自己因为这些日子赶路赶得太累,为回复精力起见,便也往附近另一家较小的客店中走去。 他想:一方面休息休息,一方面再看看还能遇上哪些人也好。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上官印一脚刚刚跨入那家客店店门,眼睛尚未将店内景物看清,店堂中,已有一人向他呵呵笑喊道:“啊哈,盟主驾到” 上官印暗吃一惊,定神抬脸之下,目光至处,不禁一愕。 你道此刻屋角一副座头上,那位骚胡蓬首,身躯臃肿,身旁倚着一根破竹竿,竿头吊着一只小钱囊,穿一袭好似几十年未曾换洗,满是油污的皂抱,正冲着上官印眯眼而笑的皂袍老人是谁? 对了,正是久违了的“迷糊仙”古醉之! 上官印于看清后,既惊且喜,但一念及葛衣人的吩咐,又不由得有点彷徨,暗暗蹙额思忖道:“这该怎么办?” 不过,他还是立即有了决定:守诺到底! 于是,他在一愕之下,不屑地轻轻一哼,双手背负,仰着脸,冷漠地向另一副座头缓步踱去。 迷糊仙哦了一声,自语道:“唔,果然名不虚传。” 上官印只做没有听到,一面向店伙指点酒菜,一面却在暗暗盘算着:“不理这位老哥哥,终觉不忍。而且,他原约好华山会面,结果,武会上却没见到人,这些日子,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忙些什么?以及他现在于此间出现,是否也为了赴魔女之会?这一切,实在令人不能释怀。而葛衣人的吩咐,仅为不可泄露身份一项,我如与他周旋得技巧点,又有何妨?” 这时,正值迷糊仙又在自言自语嘀咕着:“酒鬼我……也不过这只钱袋小了一点而已……哼……摆什么臭架子……一个发霉的空街头……什么了不起?” 上官印不肯错过搭口机会,于是,脸一偏,冷冷说道:“少在耳边聒噪好不好?” 迷糊仙仰脖干了一杯,对空大声道:“很神气,就可惜不敢去九屏谷。” 上官印知道这位老哥花样繁多,也不是一名易与之辈,这时听出他在使激将之计,不禁暗暗好笑,心想:“索性逗逗你吧。” 于是也干了一杯,仰脸大声接道:“能推己及人,还算老实。” 迷糊仙醉眼一翻,几乎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上官印暗暗摇头,好笑地忖道:“差劲,我估计太高了。” 迷糊仙吼着,犹有余忿地从怀中掏了一份大红喜帖,往桌面上一拍,瞪眼接下去叫道:“你有吗?” 上官印缓缓答道:“我没有。” 跟着,轻轻一咳,又接道:“她女儿,二次被本座气得病发,而现在,本座不但要去,而且到时候坐的席次可能比某些人还要高你办得到吗?” 迷糊仙一呆,虽然气,却为之语塞。上官印忽然想及一事,于是又咳了一下,缓缓接下去说道:“某些人,甚至连武会都不敢参加,实在实在可惜。” 迷糊仙怪眼乱翻,本待发作,不知怎的,神色一转,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上官印有点诧异,心想:“他笑什么?” 继之一想:我何不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也来激将一番?于是,俟迷糊仙笑声一歇,立即淡淡自语道:“唔……笑……我总算无意学到一种遮羞妙法。” 他蛮以为,以迷糊仙那副脾气,听了这话,一定忍不住要将日前不去华山的原因一气说出,讵知,迷糊仙仅说了三个字:“你不懂!” 上官印止不住又是一阵诧异,忖道:“现在反而沉得住气,岂不可怪?” 他这样想,不意却成了第二次的错误估计:事实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但见迷糊仙口中接得一句“叫上官兄妹来,就懂了。” 上官印方自一怔,迷糊仙已俯身自桌底下提起一只青布小包,于桌上打开,露出一只墨漆方盒。 手一指,侧目傲然笑说道:“知道里面什么东西么?” 上官印注目望着,没有开口。迷糊仙说着,已将盒盖迅速掀去,上官印看清之下,失声道:“九龙四雅汉玉爵?” 迷糊仙忙不迭连干三杯,放杯抚掌大笑道:“识货,识货!” 接着,不待上官印追问,已然大声笑说道:“现在明白了吗?谁都知道,这套玩艺儿,本为丐帮萧老化子所有,前些日子,忽为贺兰一对狗男女盗去,而结果,小魔女派人送回魔宫的路途上,又为我酒鬼追踪夺回,就是这么一回事!” 上官印一哄,欣然说道:“原来如此。” 心念一动,忽然皱眉暗忖道:“这位老哥哥也真是,虽说年纪一老把,却怎地孩子气,此处已进入魔女势力范围之内,为了十口,怎可这般不检点?” 想及万一出岔子,自己实难推卸责任,正在又悔又急之际,迷糊仙竟毫不为意地声浪一提,又接道:“我已在这家店门外做了暗记,只要等着丐帮一个可以放得了心的叫化,立即交他送回,酒鬼在这儿,便是为的这个。” 上官印暗暗跺足一叹,恨恨怨忖道:‘有多少,说多少,唉!简直愈来愈不像话了!’” 正想设词加以阻止,迷糊仙突然醉眼一眯,嘿嘿笑道:“现在再告诉你,东西虽是老夫以暗击方式夺来,到时候,寿筵上,这段经过,老夫一样要向魔女宣布!” 上官印猛然一呆,脱口道:“这怎可以!” 迷糊仙冷冷接口道:“所以,要你盟主阁下明白:你那种辱了人家女儿,再赴人家母亲寿辰的胆量,还是没有什么了不起!” 语毕、一声哼,霍地掉过脸去,上官印这才明白过来:这位老哥哥,原来竟动了真气! 正自后悔,门口人影一闪,忽然迅捷地走入一人。 来人现身后退往迷糊仙奔去,上官印心神一紧,闪目看清后,方轻轻嘘出一口大气。 来的不是别人,乃是丐帮那位新补的五结内堂香主:余焕义! 这时迷糊仙,也与上官印一样,直到将来人衣着看清,神色方缓和下来。 此刻,他怔怔地瞪着这位丐帮新升香主,显然于一时间,也颇面生,余焕义紧上一步,垂手低声道:“晚辈余焕义,原为内堂执事。” 迷糊仙一澳,似已语起,不禁注目道:“现在呢?” 余焕义垂首低声道:“现任内堂香主。” 迷糊仙咦了一声道:“四丐他们都升了长老?” 余焕义欲言又止,终于低低说道:“一言难尽……四位香主,他们……他们已遭不测了。” 迷糊仙一声啊,目光陡直,口一张,想问什么,忍了忍,忽然向桌上一指,微微抬起目光道:“拿这个送回去,小心点。” 余焕义抬脸望去,甚为惊讶地犹豫了一下,立即躬身一诺,上前将木盒盖好包好,挟了臂弯中,又是一躬,戒备地匆匆出门而去。 上官印目送余焕义背影于店外消失,心头惴惴,甚感不安,正出神间,忽为一阵哗啦惊醒,偏脸看去时,见迷糊仙正拿着钱囊囊底,向桌面抖出一把青钱,这时正向闻声走来的店伙计注目问道:“这些够不够呢?” 上官印本想出声要说代惠,忽想及这样做不免与葛衣人的冷淡态度不合,索性忍住没有开口。 店伙计斜眼一打量,连连哈腰道:“够,够,只多不少!” 事实上,店伙计这番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因为,待他直起腰来时,迷糊仙早走出店外去了。 上官印眼看这位老哥哥离去,无法挽留,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他原打算好好将息一宵,养足精神,先参加了魔女的寿筵,然后再去寻找奇缘剑法的起手第一式,现在忽然改变主意,他这样:想着,酒杯一放,立即霍然站了起来,匆匆算过酒账,大步跨出店门。 这时,天色已逐渐黑了下来,他计算着,赶到九屏谷,约在午夜之后,那时候,正好行事。 三更后,九屏谷西南岩壁一角,上官印于一株古松的密荫中,拭着额角,向谷中四下打量着。 下面,是一片宽约百亩的各地。 竹木扶疏,楼台隐约,亭溪相间,山石错杂,目光与灯光交映下,果然是一片罕见的绝尘仙境。 他闭起眼,将抹去的剑身图纹又默忆了一遍,然后长身后正南纵去。 正南方,借着月光,上官印果在二株巨树之间找着一座石坟。 他伏下身去,凑近坟前那块残缺的石碑,仔细地用手抹净土面的苦土,前前后后慢慢搜视着,希望有所发现。 结果,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看到一些东西了。 上官印一颗心,立即狂跳起来,他没想到得来竟有这般容易,可是,当他看清楚之后,一颗心忽又突然冷了下来。 这时的上官印,呆呆望着碑面,不住梦般自语道:“这……这不是开玩笑么?” 你道上官印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在石碑上,既看到了字,也看到了图,不过,字非剑诀,图非招式罢了! 那么,字说些什么?图又是什么形状呢? 图在上面,跟他自奇缘剑身抹的那一幅大同小异,是一座山谷的形状,有箭标有座点,与一般藏宝隐图完全相象。 字,在下面,这样写着:“奇缘剑法,名为七式,事实上,仅六式而已,上面这幅图,是画的武当山神仙谷,起手第一式,即在该谷中,如图中座点所示。” 上官印这时的心情,既非感觉受惠,又非感觉失望,总之,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简单说来,它近乎一种茫然的烦躁。 这种心情下,要思想,也是徒然。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地盘坐下来,由来心头十分空虚,不大一会,便进入浑然忘我之境。 自定境中苏醒,已是次日清晨。 他缓缓扭头四下观察,发觉目下僻坐处,倒还隐僻,于是也不忙着起身离示,经过了半夜调息,通体舒泰,他解嘲地暗忖道:“如说‘奇’‘绝’用这种方式来磨练后人的功候,虽说不无小益,但这种奔波的代价,岂不太大了一点?” 摇摇头,好气好笑地又想:“碰上我上官印,总算还好,要是换了英妹那种脾气,别说有益,气都可能给气死真是莫明其妙。” 深秋的太阳,渐渐高升,上官印感到有了饿意,方起身循幽径悄悄自谷中,走出山外。 明天就是魔寿正日了,他也懒得再去注意他人,于山脚下,找着一家农户,除去人皮面具,由于他那清秀的面貌,以及温文的举止,虽然身上带着宝剑,仍然很快地就取得农户好感,歇了下来。 他又享受了一个宁静的夜晚。 第三天,他谢了农家,绕去山前,戴好人皮面具,相机混入川流不绝的各式贺客中,由正路走向九屏谷。 九屏谷外,彩绸飘扬,细乐幽幽,好一派喜悦气象。 上官印背着手,故意走得很慢,以便多观察几个自身旁超越向前的人物。 结果,他看到了少林、武当、青城、北邙四派掌门及手下随行者,他也看到了迷糊仙古醉之! 迷糊仙自他身边行过,没看他一眼,他也没法招呼。 最后,他又看到贪、鄙两鬼,也看到很多很多的黑道高手,就是没再发现丐帮弟子。 通过谷前甬道,畅行无阻…… 但是,一进入谷内,情形就全然不同了。 走出谷道,踏上谷地,迎面是三张八仙桌并列,上铺巨幅红绸,桌后,一字排立着六名绝色少女,人手一只朱漆盘,每只盘内,均置有笔砚多副。 六名少女身后,约三丈远近,当道竖立着一座五彩牌楼。 牌楼上,古、稀、宴三个泥金大字由左向右横排着,每个泥金大字下面,开有一道一人半高的拱门。 透过拱门望进去,三列长龙席,成川字摆设。 古字门后的席面上,铺着红色台布,稀字门后的席面上,铺着绿色台布,宴字门后的席面上,则铺的是黄色台布。 三席长龙席,都在露天,席与席之间,举止相瞩,一望无遗。 川字席彼端,是座锦屏彩殿,殿上仅设一席,台布为红、绿、黄三色相间,瑞兽吐香满殿祥霭氤氲。 这时,约为午前辰末已初光景。 谷中,牌楼内外,人来人往,笑语喧哗,黑白两道形形色色的人物,已到有不下百名之众。 上官印负手驻足,稍稍纵目之下,然后向签名台缓缓踱去。 六名绝色少女见他走近,均将手中漆盘,隔台向前一托,上官印微微颔首,却未立即伸手。 他于扫瞥间,见红绸上字迹歪斜,四角多又签满,唯中央印有寿字的地方,尚还空着,再加检视,发觉连两丑贪叟万步厌,鄙叟罗弃两人的名字,都签得离中央那个寿字很远,倒是迷糊仙古醉之签得比较近,但仍距中央寿字有着一段距离,心中不禁暗笑道:我可要不客气了。 三指拈毫,醮饱浓墨,笔尖迳向红绸中央点落,六名少女,人人大惊,欲待出声拦阻时,上官印已运腕如飞写下:“第五届武林盟主!” 六少女相顾错愕,上官印将笔向盘中一放,绕过签名台,迳向三丈之外的那座牌楼走去。 走近后,上官印眼望三座拱门,心想:“门分三道,难道还有说处不成?” 正迟疑问,忽见三座拱门后,分别走出一名少女,三名少女,衣分红绿黄三色,年纪与签名台后六女不相上下,均在十七八左右,这时,三女向前走上数步,一致躬身,同声说道:“请高宾出示喜帖,以便导引入座。” 上官印闻言,不禁微微一怔,暗忖道:“凭帖入座?我哪来的帖子?” 思忖未已,身后脚步声响,跟着,一名劲装大汉,和一名镖师模样的老者,分别将手中黄、绿两张喜帖,朝三女扬了扬,执黄帖的大汉走进宴字门,执绿帖的老者则走去稀字门中。 上官印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古、稀、宴三门后的红、绿、黄三色席,乃代表着三种等次。 红色为上,绿色次之,黄色又次之。 为了证实此一想法,抬眼再向古字门中望去,红布席上,此刻果只坐有寥寥三人。 左边,第一第二个座位空着,第三位坐着贪叟,第四位坐着鄙叟,右边,迷糊仙上面,空着的座位竟有六个之多。 而少林、武当、北邙、青城等四派掌门人,则全坐在过来的这边,稀字门后的绿布席上。 上官印情急智生,缓缓偏身,向来处一指,冷冷说道:“本座请帖,留在签名台上。” 三女惑然地互望了一眼,正感不知所措之际,签名处,六名艳色少女的一名,忽然急步奔至,身向红衣少女一使眼色,高声道:“红姐带路,这位是红席贵宾。” 红衣少女微微一呆,立即向上官印侧身一福道:“如此说来,这位大侠请了!” 那位来自签名台的少女,话一说完,立即掉身向谷后奔去。 上官印只做不见,脸微仰,双手背剪,在红衣少女侧身引领下,昂然走向古字下的拱门。 红衣少女进门后,略略犹豫,旋即指着右边最末一个座位,低低说道:“大侠暂请入座,婢子奉示后再为大侠调整席次。” 语毕,也不等上官印有甚表示,立即返身退去,上官印淡淡一笑,并未立即坐下,却在席边缓缓踱起方步来。 向前还没走出几步,身后,拱门外,突然有人宏声吆喝道:“闲云、野鹤两老驾到!” 一片轻啊,“红”“绿”“黄”三席上的百名两道人物,俱皆屏息注目。 跟着,灰衣飘飘,微胖的闲云叟,长颈的野鹤叟,相继自上官印身边走过,在先前那名红衣少女带领下,直趋三席尽端的彩殿。 上官印见两老走向彩殿,不由得有点纳罕,暗忖道:“跑去殿上做什么?” 思忖间,两老已然升殿,同一刹那,彩殿两侧,分别奔出两名青衣女婢,两婢头顶金盘,来至两老身前,单膝一屈,顶盘跪下。 两老各自怀中取出一封物事,放入盘中,上官印暗哦道:“对了,寿礼” 与两老转身下殿的同时,红衣少女微一注目,随向殿下高唱道:“敬领谢:闲云老前辈白璧一双,野鹤老前辈明珠一对!” 掌声四起,两老从容在红席右边贪鄙两丑对面,第三、第四两个空位上相继坐了下去。 这时,红布席上已坐有五个人了。 两老入座后,立即交头接耳地私谈起来,对面的两丑,贪叟翻着金鱼眼,脸仰得高高的,而鄙叟,三角眼眨动不已,一脸谀笑,似在找机会与两老搭腔,因见两老毫无理睬之意,又只好干咳着望向别处。 迷糊仙古醉之,则始终葫芦不离口,一股劲地饮着自己带来的酒,别人不理会他,他也不理会别人。 上官印眼见五位奇绝人物这种各自为政的情景,一面感到好笑,一面却不住地寻思道:“人乡随俗,我送什么好呢?” 这时间,绿、黄两席又陆续到了很多人,不过所送之礼,非金即银,乏奇可陈,而彩殿上受礼者,也是立受不跪,与两老赠礼时那份恭敬态度,大有区分,上官印尚未想定,身后,忽然送又一声吆喝道:“鬼谷先生驾到!” 这一声喝出,三席人物惊扰程度,比两老来时,还要厉害,连两老也为之停止谈话,双双转脸张望。 上官印霍地转身,目光至处,见来的竟然正是那位黑衣怪叟,不禁诧异地忖道: “他身份不是不愿被人知道的么?” 思忖间,黑衣怪叟已至身前,看到上官印,嘻嘻一笑,似想说什么时,忽又一声轻咦,随即止步,向上官印身上打量起来。 上官印由于葛衣人的叮嘱,怕被这位怪人看出破绽,故意冷冷一哼,偏身退去一旁同时迅速地仰起了脸。 黑衣怪叟豆眼一挤,凑上一步,低声怪笑道:“少装腔作势,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老夫,你小子倘不服帖点,看老夫不叫你当场出丑才怪!” 上官印大吃一惊,慌忙传音叫道:“你敢不,使,使不得!” 黑衣怪叟嘻嘻一笑,稳了背上那口黑布袋,缩肩扮了个怪脸,大步向彩殿上走了过去。 由于他们均以传音对话,别人只见他俩的表情:无法听到交谈内容,所以一个个看了这情景,都觉得有点奇怪,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这时候,各席人物,才开始对上官印注意起来。 就在这时候,彩殿上,红衣少女高声唱道:“敬领谢:鬼谷先生金钱六枚!” 三席人物,一个个面面相觑,好似在互问道:“金钱六枚?这算什么礼?” 被视为“鬼谷先生”的“黑衣怪叟”,在红衣少女唱礼声中,驮着那只黑布口袋,笑嘻嘻地走下了彩殿在“闲云”“野鹤”二老上首的第二个空位坐下。 上官印心念一动,猛然想了起来:“对了,六枚金钱,一定是隐示着‘祸福自占’之意!” 心里想着,不禁点点头,对怪叟这份礼,大为赞佩,举眼望去,这时,怪叟正向两老侧目而笑。 闲云叟没有什么表示,野鹤叟却止不住瞪眼叱道:“鬼鬼祟祟的,一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天武会上,早知是你,老夫两个不训你才怪。” 黑衣怪叟嘻嘻一笑道:“现在才知道老汉是谁?他们也许没见过鬼谷先生,难道你们二位也没见过鬼谷先生不成?” 野鹤叟一怔,闲云叟轻哦道:“那么阁下是谁?” 黑衣怪叟将手中红帖往桌上一放,指了指,笑道:“三个月前,捡来这份喜帖,觉得弃之可惜,横竖上面没规定要送些什么,正值囊中有着带金的钱,算算划得来,便来了,喜帖上款写着鬼谷先生,进门他们也叫老汉鬼谷先生,看样子充充鬼谷先生并不吃亏,至于老汉究竟是谁,在酒没到口之前说出来,岂不有煞风景?” 上官印听了,几乎笑出声来。 野鹤叟精目一翻,正待发作,闲云叟微皱着眉头以肘弯轻轻一碰,野鹤久便忍着没有开口。 上官印想及黑衣怪叟前此对两老的估断,不禁好笑,忖道:“两老弱点,又被他用上了。” 想着,刚欲仰脸查看天色时,身后又一次传来吆喝:“巫山神女驾到!” 喝声传过来,一片岑寂。 数百对发直的视线,迎着古字拱门中一位垂白纱的白衣宫装佳人,婷婷然,款步走了进来。 注目,凝神,屏息。 但见她白带飘飘,像一个虚幻而美好的白色的梦,悄悄而轻盈地,飘向彩殿。 “敬领谢:巫山神女赐赠七绝一首。诗曰:不将真姓染尘埃,为有烟霞共徘徊,九屏谷中重九宴,古稀佳寿古稀才!” 朗诵声歇,采声如雷。 白衣佳人,冉冉然走至左边两老上首,第二个空座上缓缓坐下,上官印注目之下,不由敛眉暗忖道:“就我所记忆,神女身材似应再稍稍瘦弱一点才对呀!” 不过,他旋即告诉自己,自己见到神女,还是很多年前的事,隔了这么久,一个人的身材当然不足为准。 他见快到午时,各席人物,除红席这边尚有好几个空位外,其余绿黄两席,均已十九坐满,正好送礼一事也有了主意,便举步向彩殿上缓缓走去。 由于上官印是所有来宾中,唯一戴着人皮面具的一个,加以他神态傲慢,身份不明,所以,自被喊为“巫山神女”的“白衣佳人”落座后,所有的目光,便慢慢集中到他一人身上。 这时,众人默默目送着他:目光中充满急于获得解答的好奇之色。 上官印踏上殿阶,一名青衣婢,早顶盘屈膝以待,于是,他从容地自怀中取出那只装有半瓶的大还丹的玉瓶,倒出一粒,放入盘中。 他这样想:鬼谷先生六枚金钱,以及巫山神女的一首诗,均含有讽谏之意,由此可见这位天魔女,外面虽谣传她重组天魔教之意图,但也未始没有幡然悔悟、中途罢手之可能,像这些奇绝人物都对他寄予期望,我何不慨赠一丹,以消葛衣人与他们之间的仇恨,为武林中千万生灵消灾造福呢? 随后飞步上前的那名红衣少女,眼望盘中,微微一呆,她嗅着大还丹的芬芳香气,看到大还丹的清明色泽,虽明知此丹定非凡物,一时之间,却无法喊出这种灵丹的名称来。 上官印笑得一笑,迳自转身下殿。 红衣少女粉靥微赤,双手端起金盘,匆匆进入殿后,不消片刻,立即捧盘如飞奔出,脸露惊喜之色,举盘向殿下以前所未有的激动声音高喊道:“奉敝主母金谕,向本届武林盟主谢受:大还丹一颗!” 大还丹? 大还丹? 啊,你听清楚没有?什么?大,大还丹? 万药之圣的“大还丹”这三个字自红衣少女口中喊出,立即引起一阵不可禁遏的骚动。 每个人都记忆起来,他们似乎看到,上官印倒出的,仅是一瓶中的一粒。 充满浓厚贪婪和妒忌色彩的眼光,像数百道精电一般,迅向上官印身上扫去,而上官印却在绿席上随便拉过一张座椅,放到红席顶端,悠然坐下。 众人看清上官印坐落的地方,又是一阵惊啊! 他这样做法,可说比“‘黑衣怪叟”月前华山武会前夕独占好汉行辕中央那间上房的举动,还要过份。 黑衣怪叟那样做,所得罪的,不过是当时好汉行辕中的人而已,而现在,上官印这样做,却无异在向所有在座的七位奇绝中人挑战,众人哪得不惊? 那么,上官印这样做,是不是太鲁莽了呢? 不,一点也不!因为他今天所处的地位,非常尴尬,他假如不尽量做得突出一些,就有危险! 能渡过一关,天魔女方面,便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天魔女不论如何自负,也决不敢自信当得七名奇绝人物力量之和,七位奇绝人物既然都不敢对他怎样,天魔女还能怎样? 而上官印已经算定;两老不会有表示,两老不表示,两丑就很少有率先表示的可能! 其次“神”“鬼”同时在座,“鬼谷先生”在名分上是“巫山神女”的师兄,要有行动,一定是“鬼谷先生”出面,而“鬼谷先生”与他之间,早已心照不宣,虽然对方不一定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说什么也不会拆他的台,因此,唯一令他担心的,反只是一个迷糊仙古醉之! 这位老哥哥,脾气说好可比谁都好,说坏,却比谁都坏,前天在宁武,就已有了误会,现在借题发作可能太大了。 事实上,上官印料得一点不错 这时的两老,偏脸相对,一边低谈着,一边以手在桌面上指指点点的,似乎正在研究一副棋局。 两丑,贪婪地打量着的,只是上官印藏放着大还丹的胸前。 “巫山神女”,眼帘低垂,目不斜视,“鬼谷先生”则笑容可掬地四下张望着,就好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伟大场面似的,对上官印的居坐首席,根本就没在意。 唯一有反应的,果然就是一个“迷糊仙”。 他见上官印如此目无余子,脸色微变之下,旋即将手中酒葫芦往桌面上用力一顿,同时长身立起。 抓起身边那根破竹竿,一脚踢开座椅。 双目瞪视着,脸挂冷笑,摇摇摆摆走至上官印面前,破竹竿一点,停下身形,注目冷冷地道:“阁下这样坐,凭的什么身份?” 上官印迅速地掠了鬼谷先生一眼,希望对方能够出面转圆,讵知这时的鬼谷先生恰好掉脸望去别处。 他不得已只好将牙关一咬,故作不在乎地仰脸淡淡答道:“本届武林盟主!” 迷糊仙冷冷一笑,沉声道:“阁下虽以一面天罡旗夺得本届盟主,但有人以为阁下并非千面侠本人,阁下有无意见?” 上官印淡淡说道:“天罡旗没人怀疑,不就得了吗?” 迷糊仙双目神光电射,厉声道:‘哪么你是千面侠了?” 上官印微感到着急,再度向鬼谷先生望去,而鬼谷先生竟视如不见,这时反向贪鄙两丑高声笑说道:“两位今天送的什么礼?” 贪叟哼了一声,没有开口,鄙叟听了,受宠若惊,忙不迭离座而起,抱拳高举,连连赔笑打躬道:“一点小意思……小……小意思。” 上官印知道此公有意要他好看,心中又气又急,气急交集之下,几乎就想将两手食指伸出。 但于转念间,又觉不妥,他想:“葛衣人曾郑重交代:这一手,是最后的救命之着,非至必要,不可随便使用。加之这位酒鬼老哥哥的脾气与众不同,在别人,也许会知难而退,而他,相反的,因而激起更甚的怒火,也不一定,要是那样,岂非弄巧成拙? 于是,无可奈何地缓缓转过脸来,静静地答道:“是不是,与盟主身份何关?” 迷糊仙嘿嘿一笑,突然逼上一步,沉声说道:“你老弟是有名的千面侠,这样追究你的真正身份,说来实在愚不可及,酒鬼我,今天,其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很多人现在都在怀疑你,说你并不是上官云鹏本人,而酒鬼我,当然不会不相信。” 又逼上一步,目射异光,冷笑着接道:“谁都知道:丐侠仙,三位一体所以说,人们这样疑心,颇令我酒鬼不是滋味,而我们老兄老弟的,平常为印证进境,动手过招,已成家常便饭,今天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黑白分明,群雄毕集,我们兄弟,如趁此各露一手无法假冒的小玩艺儿,让他们释释疑,不亦甚佳?” 上官印大急,暗付道:“事情结果坏在他手上,真想不到。” 尽管心中着急,但形势迫及眉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予应付,已不可能,于是,只好装作无可无不可的冷漠神态,缓缓站起。 整片谷地上,立即进入一片沉寂。 由于生事双方,一位是“十二奇绝”中的“迷糊仙”,一位是本届“武林盟主”,人们虽然紧张而兴奋,却没有一人敢放肆喧嘈。 彩殿上,这时分由两边侧门,悄然走出八人。 左边走出来的,是“四大天魔”。 右边走出的,是“八荒四凶”。 “四凶”与“四魔”走至殿前两边站定,目注殿下,神色平定,毫无出面干预之表示。 上官印表面虽甚镇定,心中却极为慌乱。 他尽量放缓起立,转身,举步诸动作,同时不断以眼角飘向鬼谷先生,可是,鬼谷先生这时却又同其师妹巫山神女说起话来。 这时,只见他向对面的神女从容说道:“师妹,今天的助兴节目……” 上官印听了,直恨得牙痒痒的,可是,现在的他,已无暇理会这些了。 他,用脚轻轻拨开座椅,现在,这已是他拖延时间,最后所能做的一个动作,脚尖缩回,就得面对希望的现实了。 就在这时候,鬼谷先生语音一转,忽然大闻叹息道:‘泪引司没有了,可惜,可惜。” 语音甫毕,彩殿后,随即传出一阵幽幽细乐。 四魔、四凶,人人脸色一紧,紧接着,身形闪动,东魔申春霆。西魔曹秋泽,双双飞身下殿。 一奔迷糊仙,一奔上官印,同时躬身朗声道:“教主升殿,伏乞两位暂予耽待。” 上官印求之不得,佯哼着,手一拱,傲然返座,迷糊仙冷冷一笑,怪眼翻动,颇有不肯罢手之意。 鬼谷先生嘿了一声,大声自语道:“奇绝中人如这点礼貌也不懂,老夫就不以为然了!” 迷糊仙脸一掉,冷笑道:“不以为然又怎样?” 鬼谷先生侧目冷笑道:“人家都说你姓古的没有酒喝就要使性子,但今天,有的是酒,脾气怎还这样坏?” 迷糊仙竖眉注目道:“脾气坏又怎样?” 鬼谷先生手一指,笑道:“先过去坐下,看样子你老儿今天要找的人不少,等会儿如轮得着老夫,老夫奉陪就是了!” 迷糊仙冷冷笑道:“让你优先也不妨。” 说着,破竹竿一顿,忿忿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鬼谷先生先向对面的巫山神女苦笑着说了句:“你看我多倒霉?” 接着,又向上官印传喜笑骂道:“俗云:烦恼都因强出头老夫始终袖手旁观的原因,你小子现在体会出来了吗?” 上官印有气,传音冷笑道:“我却以为烦恼都因“迟”出头罪有应得!” 鬼谷先生哈哈大笑,直笑至殿后细乐声歇,方始打住。 细乐声歇,环佩之声,随之而起,环佩叮当中,八名鲜衣小婢,手提宫灯,导出三名官装蒙面妇人。 第一名衣着玄黄,第二名衣着草绿,第三名则一身艳红。 黄衣妇人于中央面南主位坐下,绿衣妇人和红衣妇人则在黄衣妇人上下首,分左右落座。 上官印注目间,从三人面纱背后眼神中,隐约认出,绿衣妇人似是魔女之女,欧阳彩姬;红衣妇人似是魔女之孙女,欧阳牡丹。 因此,中座那名眼神特别精湛的黄衣妇人,不用猜,也可知道是谁了。 黄衣妇人天魔女落座后,目光迅扫殿下红席,在上官印和“鬼谷先生”、“巫山神女”等三人脸上稍稍停了停,这才缓缓收回,余下像“两老”“两丑”以及“迷糊仙”等五人,一带而过,似不十分在意。 接着,又向“绿席”和“黄席”上,虚应故事地溜了一眼,微微欠身,从容开始脆声致词:“今天,欧阳冶卿七十贱辰,辱荷天下高人莅止,欧阳冶卿,感激莫明,唯酒薄肴粗,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除“红席”诸人端坐不动外,“绿席”“黄席”,立即响起一片如雷采声。 天魔女眼神中春意盎然,频频向三席分别颔首致意,四魔。四凶,于殿上分别向两旁一挥手,细乐再起,百余名衣装一律的彪形大汉,以及五十余青衣女婢,立即分托着食盘酒壶,趋赴各席。 上官印见“神鬼”师兄妹,以及“两老”“两丑”“迷糊仙”诸人,对送桌上的酒菜照吃不误,便也跟着吃喝起来。 魔女三代,分别起立敬酒,传喝与欢呼,为谷中带来一片春意。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谷中突然一静,天魔女突然自座中缓缓站起,以传音清越地向殿下含笑说道:“今日之会,可说是武林中近一甲子来空前盛举,因此饮酒之余,不能没有节目助兴,而我辈武人,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总离不了武功两字,现在,先由本谷之人献丑,希望能抛砖引玉,待会也请诸位先进各露一手。 欢呼雷动。 掌声四起。 天魔女向红衣牡丹侧脸笑喝道:“孩子,你先下场吧!” 这以前,在天魔女向殿下发话之际,殿上殿下,数百对眼光,可说全部是对直交流;而其间,仅有二个人是例外。 一个是上官印,另一个便是欧阳牡丹。 上官印因所有的人中,单单不见昆仑一鹤和蓝衣秀士师徒,不住四下搜视,而小魔女欧阳牡丹明眸流盼着,似乎也在找人。 她找谁?她找上官印。 在华山武会,豪杰行辕中,上官印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这就是“少林”、“武当”、“北邙”、“青城”四派掌门人于会后补行接获“绿帖”的原因。 这是小魔女的一番苦心,她以绿帖遍致各派掌门,另外,却为上官印备了一份红帖。 可是,天公不作美,当时她没有找到上官印。 最后,她只好将那份红帖请丐帮一个分舵转交,现在,她怀着万一的希冀,希望在殿下人海中发现她想发现的人。 这时,小魔女怔了怔,方将老魔女的吩咐听清。 当下头一点,含着笑意,盈盈起立,本想飘身射出殿外,展露一手轻功,继之想及自己的轻功已在华山武会上露过,于是,改变主意,向老魔女身后二名女婢将手一挥,脆滴滴地吩咐道:“取几只鸽子来吧。” 二婢应命入内,不旋踵,取来两只鸟笼。 两只鸟笼中,装着约有七八只鸽子,小魔女伸手接过,双腕微抖,笼架纷折,八只鸽子一阵腾扑,纷向殿外飞去。 殿下众人正不解其用意所在之际,一道红影,如长虹般,身殿中穿射而出,出殿一个大盘旋,也没见她有所旋为,随即一个收势,倒飘而下,笑盈盈向殿下三席一福,立即返身登殿,回到原先座位。 直到小魔女人于座中坐定,一阵扑搭扑搭声响将众人惊醒,众人这才看出八只飞去不同方向的鸽子,这时,正向殿前阶下相继跌落。 一阵迟来的欢呼,轰然响起,上官印暗哼道:“比英妹的七巧梅花针还差得远呢。” 天魔女俟欢呼声歇,满意地头一点,又向那个一身绿衣、有着疯颠隐疾的女儿,欧阳彩姬笑说道:“彩姬,你来套剑法如何?” 上官印一怔,不由得诧异地想道:“天魔教中精于使剑?” 殿下,“绿席”“黄席”中人,毫无所觉,欢呼如前,而红席上诸奇绝人物,却和上官印一样,均是眉头一皱,显得甚是惶惑。 照这情形看来,天魔女不但对剑法有研究,可能在这方面还有着惊人的成就,因为,今天日子不同,二号魔女欧阳彩姬的剑术如无出奇之处,说什么,老魔女也不会指定这一项目的。 上官印凝神谛视着:他见二号魔女人从侍婢手中接过一支长剑,曲指一弹,剑身颤动,光华闪射,同时发出一阵脆越的清吟,便已知道剑的本身即已不凡。 接着,二号魔女捧剑离座,走至殿前,横剑平胸,微微一福,随即捏决展开一套剑法。 剑招由慢而快,由快再转慢,不一会,一套剑法使完。 “绿席”“黄席”照例鼓掌,但是,稍稍加以留意便能察出,二席这次发出的掌声实在亦不热烈。 为什么呢?一句话说完:二号魔女的表现,太平凡了。 可是,说也奇怪,红席上诸人,反应却适得其反,两老对望了一眼,两丑对望了一眼,“鬼谷先生”和“巫山神女”,也对望了一眼,而“迷糊仙”古醉之则在看完之后,一声不响,将面前一壶酒,一口喝光! 上官印既惊且讶,以前,他只知道“华山”和“青城”两派剑法冠绝天下,其后,遇着义妹上官英,见上官英演过一套连上官英自己也说不出名称的剑法后,“华山”和“青城”二派剑法,他便觉得不算什么了。 而现在,他在看完二号魔女欧阳彩姬这套在平稳中,隐含着无穷变化和威力的剑法之后,他突然间想起:“葛衣人要我先习“奇缘七式”,难道……?” 天魔女对于“绿”“黄”二席不太热烈的反应,全不在意,眼角微飘,瞥及红席诸人情状,不由得暗暗点头一笑,好似说:“红席,毕竟是红席。” 锐目转处,再度起身含笑致词道:“小女及小孙,不成气候,贻笑大方,不过,这是地方之礼,说不上什么,现在,就请三席高人赏脸,随意展露吧。” 经过一阵面面相觑,最后,所有的目光,便都自然地向红席聚集而来,上官印在众目睽睽之下,大不自在,心想:“他们几位,虽说都名列奇绝但今天却以我目标最为显着,我哪一手是救命绝招,无的放矢,绝不适宜,万一先推上我,凭我本身真功夫,虽然也能来两下子,但在这班奇绝人物面前……” 思念未及,忽听鬼谷先生高声笑道:“众所周知,咱们巴岭聚宝宫宫主,万步厌万老兄,以及米仓四维山庄庄主,罗弃罗老兄,两位的普罗掌和绝户拳,名震天下,就请二位老兄先下场,为咱们这一席荣耀一下如何?” 这种随兴表演,原无先后之分,只要有人带头提出名来,盲从附和,乃属必然,于是一阵尖叫响起了:“好!” “好!” “赞成!” “赞成!” “先来一套普罗掌!” “先来一套绝户拳!” “最好双打!” “哈,哈,哈。” “哈哈哈……” 喊到后来,简直成了戏谑,形成这种局面,有两层原因:第一,人多起哄,一旦叫开,首从不分,谁也不担心得罪上身。第二,两丑名声太坏,虽然是奇绝中人,除非打单碰上,道中人物,根本就没人尊敬他们两个! 贪叟金鱼眼眨动,一脸怒意,鄙叟笑吟吟地,本有自告奋勇之意,及至见众人似乎在拿他俩取笑,这才干咳着敛去笑容。 天魔女见众人闹得有点不像话,忙向四魔传音道:“贪鄙二叟终究是红席佳宾你们下去!” 四魔应声飞向“绿”“黄”二席,寒着脸,双拳高拱,动作是招呼众人安静,四双电目却在不停地打闪,查察有无人故意生事。 这一着果然有效,四魔走完一圈,二席立即安静下来,天魔女容得人声一歇,立向二丑遥遥笑喊道:“鬼谷先生推荐,难道二位还不肯给面子吗?” 贪叟虽然应声欠了欠身躯,却没说什么。 鄙发三角眼一阵眨动,似乎感到身处客地,任谁也得罪不起,于是,笑容再现,一跳离座,先向彩殿打躬道:“小老儿遵命!” 又向“绿”“黄”两席打躬道:“遵命,遵命,遵命。” 人人紧抿着嘴唇,忍住笑声,鄙叟觉得应有的礼貌均已做到,这才弓着身子退后数步,左捣一拳,右捣一拳地打起他那套绝户拳来。 两丑,在奇绝中,身份尚在丐侠仙之上,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可比,别看他那姿势不雅,但一拳捣出,不但变化奇诡,而且拳劲浑雄,大有隔山毙牛之威,当之者,还真有绝户可能。 一套拳打完,众人由衷喝了一声彩。 贪叟见众人笑闹归笑闹,对鄙叟的拳法,还照样敬佩,对众人怒意,无形中减去不少,加之他知道,如不想得罪天魔女,这种表演,可说什么也无法避免的,而且,他觉得,自己比鄙叟强,鄙叟都能获得采声,自己还顾忌什么? 于是,鄙叟一收式,尚在四下打躬作揖不已,贪叟即已自动起身离座,向鄙叟身边处,大步走去。 贪叟不像鄙叟礼多,仅抱拳四下一拱,立即板着脸孔展开身手。 贪叟的普罗掌,问良心说,确比鄙叟的绝户拳,成就略高。 但见他,微胖的身躯进退自如,横砍、竖劈,交杂发挥,无论功力或架式,均不愧一代大家气派! 一套掌法使完,连以掌法傲视武林的四大天魔,也随众人喊起好来,贪叟见四魔喝彩,甚为受用地昂然回席。 贪叟刚坐下,天魔女立即笑喊道:“来,大家欢迎:鬼谷先生露一手!” 鬼谷先生,威名震天下,俗云:人的名字,树的影子,真是一点不错。 天魔女一声喊出,响应如雷,上官印侧目微笑,鬼谷先生向他将眼一瞪,传音笑骂道:“小子,谁瞧谁的好看,还不一定呢。” 骂着,立即站起身来,双臂高举,大声笑道:“要看的快看,咱们寿星,要老夫露一手,老夫两手都正露着,要看还请趁早。” 第十七章 情仇慈悲苦 顶端彩殿上,天魔女祖孙三代,目光所至,眼神均不禁微微一变。 这时,四凶之首的玄通和尚,迅速偏脸望去老魔女,老魔女点点头,同时自座中缓缓起立。 殿下窃窃议声,寂然而止。 老魔女明眸四下一扫,悠然指去鬼谷先生那双抖袖高举,细致白嫩,莹润如玉,看上去美好有若处子般的手掌,从容含笑一字字有力地介绍道:“天罗掌,这就是天罗掌!” 淡淡一笑,静静地接下去说道:“今天,我们大家总算开眼了,就老身所知,到目前为止,当今武林中,在拳掌方面,尚无任何门派之武学足堪颉颃呢。” 老魔女说至此处,见众人惊疑不定,似不尽信,于是,手一移,指去贪鄙两丑,微微一笑,即接着说道:“包括普罗掌、绝户拳在内!” 贪鄙两丑,为之大窘,两人一个闷哼,一个干笑,敢怒而不敢言。 鬼谷先生本待坐下,这时忽又眼视两丑,腰杆一挺,抱拳四举,嬉笑着,大声接口笑喊道:“是的,是的,在内,在内,不相信可以当场试验!” 绿黄两席,哄然大笑;众人想起还没看仔细时,鬼谷先生双拍一甩,已然拱手落座。 贪叟脸如猪肝,金鱼眼一翻,忿然离座而起,鄙叟缩到身后,引颈低声道: “发发威,万老大,小弟呐喊助阵。” 众人目睹,大感兴奋,一时间,喊好声,此落彼起,闹成一片,四魔、四凶,一致皱眉掉脸向老魔女望去。 老魔女头一点,目注两丑,沉声喝道:“且慢!” 两丑闻声抬头,老魔女凝神冷冷问道:“两位的金刚大法,近年来进境如何?” 两丑一呆,同时失声道:“金刚大法?” 老魔女嘿嘿一笑,接口道:“是的,老身是说金刚大法。因为,鬼谷先生这种天罗掌,乃脱胎于少林首艺达摩心经,掌力所至,无坚不摧,两位如非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似乎不必枉逞豪勇……” 贪叟脸色微变,鄙叟一个寒噤,忙向彩殿赔笑打躬道:“教主说的是,说的是!” 跟着掉转身躯,又向贪叟拱手道:“既有欧阳大妹出面,这份人情,小弟算是卖定了,万老大您,您斟酌着办,小弟恕不奉陪,抱歉,抱歉!” 一面拱手一面后退,屁股找着座椅,就势干笑着涎脸而下。 贪叟大感兴趣,征立了片刻,怒目一哼,转身向各外便走,鄙叟一愣,偷偷瞥了对面两老一眼,跳身而起,从后追上去喊道:“万老大,小弟陪您溜溜……”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时,两老见两丑半途离去,眼色一使,也有退席之意。 彩殿上,魔女三代,以及四魔四凶等人,对两丑的不辞而别,仅付之莞尔一笑,全不在意。 及见两老起身,彩殿上诸魔,却不禁有点紧张起来,老魔女轻轻一咳,迅即含笑大声说道:“好,现在请两老为我们一开眼界。” 彩声应声而起,两老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由闲云叟转身向上,微微拱手说道:“借付棋子用用!” 老魔女颔首笑诺,手一挥,两婢返身退去。 不一会,两婢将棋盘棋子取至,两老一人接下一盒棋子,不知向那两名女婢吩咐了几句什么话,两婢折腰一福,又将棋盘带回彩殿。 两婢升殿后,并肩站在彩殿中央,分执着棋盘四角,像张着一面镜子似的,将那张约尺半见方,十九条线路与十九条线路相乘,远看上去,三百六十一个棋落,每格仅有蝇头大小的棋盘,照向殿下。 闲云叟俟棋盘张定,转向绿黄两席,微笑说道:“老朽兄弟,适才对了一局,结果胜负不分,这局棋下得是好是坏,现在想复排出来请诸位批评批评!” 众人打量之下,发觉两老坐处高彩殿上棋盘足有五丈之遥,一个个不由得暗暗惊奇,心想:“这么远要认准头,力道重不得,轻不得,重则透穿,轻则不及,那块棋盘最多不过一分厚薄,这岂不太难了一点么?” 众人既认为不可能,因之兴趣大浓,人人屏息,眼光在两老与殿上那块棋盘之间,来回不停,紧张地瞪着眼观望起来。 上官印也觉有趣,暗忖道:“两老儿真雅得可爱。” 不过,他对两老将要施展的这一手,与众人的看法,略有不同。 终南上官一脉,虽非以暗器知名武林,但上官印系出名门,不论对何种武功之认识毕竟要高人一等。 尤其自结识义妹上官英之后,暗器一道,可谓已达观止境界。 所以,他认为,两老要将一颗颗棋子完全打入确当方位,并不太难,他相信,他自己虽然不一定做得到,但义妹上官英,却毫不觉费事。 那么,难在什么地方呢? 难就难在出手的姿态和方式上面,如果两老就这样坐着,身躯半偏,角度歪斜,的确不易,同样的,假如面对棋盘,遥遥站立,那样,不但样子难看,同样也就平淡无奇了。 因此,上官印现在注意的,便是两老出手前的准备行动。 闲云叟交代毕,这时已坐回原来的地方,伸手自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向野鹤叟睨视一笑,好似说:“你是黑子,先请呀!” 上官印见了,正在暗暗发笑:“看他们多孩子气。” 一念未已,但见野鹤叟冷冷一笑,脸转谷外,右手曲肘一挥,远处彩殿上,随之传出格达一声脆响。 上官印睦目一呆,暗惊道:“看也不看一下?” 急争掉头向彩殿上望去,两婢手中的棋盘上,右下角,四星座上,已端端正正,嵌有一颗黑子! 一阵轻哦,像一道微浪,悠悠荡过全场。 接着,的的达达,两老于谈笑间,弹送自若,黑白子落盘如雨,不消盏茶光景,一局已终。 检点结果,果然是盘和棋! 一盘棋,二百五十手,一人一百二十五手,自始至终,谁也没有在打出棋子时向棋盘望上一眼。 包括彩殿上诸凶魔在内,一个个,愕然惊顾,不能成声。 很久很久之后,一片轰雷般的彩声,方爆破沉闷,自四方八面响了起来,老魔女肃容起立,俟彩声落尽,始大声赞美道:“两老的两仪罡气,已能化两仪,还归太极,眼、耳、身、手。心、意,六合相应如一,确为近一甲子以来所罕见。” 经她这阵含有解说意味的褒奖之后,彩声再起。 上官印在惊叹之余,忽然不安起来,他知道,殿下三席,以红席为尊,换句话说,他们这一席,今天将是众人目标集中的对象。 而现在,两老表演完了,两丑表演完了;神、鬼师兄妹,也已一位过关,剩下的,就只巫山神女、迷糊仙和他自己了。 这三人中,迷糊仙不太引人注目,他想:“下一人,不是神女恐怕就是我了!” 果不其然老魔女容得人声稍定,随朝神女一指,面向绿、黄两席,从容含笑道:“神、鬼双快之虚幻心宗,远在二十多年前,即为老身所心折,这些年来,双侠在功候方面之更上一层楼,当属意料中事,刚才,鬼谷先生已以他那一双手,为我们作了无言说明,现在,我们相信,巫山楚女侠一定会为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奇。” 声浪一提,大声笑接道:“来,大家欢迎!” 说着,领先热烈鼓掌起来。 欢呼四起,如疯似狂,久久不绝,上官印总算又抬过一刻,宽心之余,忙随众向神女望去。 一身素白宫装,面垂白纱面罩的巫山神女,这时,于疯狂的欢呼声中,缓缓起身离座,冉冉走去彩殿之前。 先向彩殿上老少魔女微微一福,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三席站起。 彩殿上,老魔女眸略转,立命小魔女红衣牡丹,亲自下殿为神女送上一只精美的锦面蒲团。 神女含笑谢了,却未立即坐下。 素袖抖处,露出十根春葱般的玉指,出人意料地,竟面对众人将头上凤冠,以及脸上那副面纱,一一从容除去。 在武林史上,这真可算是空前的一页,名列十二奇绝,如谜似雾的巫山神女,忽然显示本来面目,该多令人难以置信? 露出了本来面目的神女,亭亭玉立着。 裙拖潇湘水,髻涌巫山云,眉如远黛,眸含霞烟,鼻如分水岭,弧唇微启,梨涡隐漾…… 数百对目光,直视着,如醉如痴。 在落针可闻的一片沉寂中,神女眼波流盼,缓缓将三席诸人扫了一眼,然后浅浅一福,雍容地致意说道:“愿天下朋友能永远记得今天这个日子。” 众人由愕然而惑然,一个个,面面相觑,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神女这句话的含义何在。 鬼谷先生,黯然低下了头。 上官印目睹鬼谷这种伤神情景,心头一紧,疑窦丛生,虽知个中定有跷蹊,但一时设想无从,只好急忙再朝神女望去。 这时神女,于说完后,已将凤冠和面纱重新戴上,同时向那只锦面蒲团缓缓盘膝坐落。 上官印皱眉暗忖道:“看她这样子,毫无疑问的,她将展露者,必属内力之范畴,可是,她在调息运功之前,先示人以真面目,同时要人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殿上殿下,一片静,此刻谷中,每个人的心情,差不多都与上官印相同:有着疑问,却无法觅取正确的解答。 现在,大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耐心等待。 众人屏息以待包括魔女祖孙三代,以及闲云、野鹤、迷糊仙除了鬼谷先生,无一人例外! 此刻的鬼谷先生,事实上,一双眼光,也正随众落在殿下阶前,他那位俯首盘坐的师妹身上! 只不过,上官印以为,他不是在看,而是在想。 从鬼谷先生刻下那种呆滞的眼神中,上官印似乎读到这么一个短句:“为什么?” 鬼谷先生不仅像众人一般焦心等待,且似乎早已知道事情的结果,但很显然的,对那种结果何以会产生,他也一样不明白! 忽然间,静坐的神女,周身微微抖动起来,众人呼吸迫促,满以为神女玄功远足,惊世骇俗的一手,快出现了,讵知,神女身躯抖动了几下,旋又归平静,接着,抬脸轻轻吁出一口气,竟若无事地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好似在互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很快地,便得到解答了。 神女起立站定,仍与打坐前所采行动一样,素袖微抖,露出十指瘦枯鸡爪般的十指。 十指挑掀,凤冠、面纱,再度一一除去。 赫然出现的,竟是一头白发,以及一张干皱的面孔,仅仅顿炊之暂,一位绝世佳人,竟变成一名鸡皮鹤发婆! 一片惊啊,像一道无情的浪潮,淹没全谷。 人们的心,在往下沉,像由一个梦境转入另一个梦境,失去对真实感的自信,没有悲哀,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片茫然。 神女轻轻撕碎手中的凤冠和面纱,目扫三席,淡淡道:“楚纤云,今年六十有六,前此,仗着一身微薄的功力,侥幸拘留着几十年青春,但在内心,总不兔这样想,逆天者,易获天谴,青春虽可暂驻,却无法永存,少年重修仪,老来重修德,已近古稀了,在这种年龄下,要做的,已不该是引人景羡,而该是如何令人尊敬……” 说着,转身向彩殿上福身道:“仅献愚忧为寿星祝贺。” 语毕,迳向原位走回,鬼谷先生垂首低声道:“师妹,你这是何苦呢?” 神女悠然一笑,缓缓说道:“比你晚做了十年是不是?” 鬼谷先生苦笑笑,没再说什么,彩殿上,老魔女错愕了好半晌,这才立起身来,目斜神女,强笑着说道:“巫山楚女侠这种化红颜为白发的神奇玄功,令人惊佩,也令人不无惋惜之感。” 微顿,缓缓地接着又道:“为报楚女侠这份语重心长的盛情,老身不揣浅陋,只好也献丑一手,为诸位住宾佐酒了。” 鬼谷先生跟巫山神女迅速地互瞥一眼,神色均甚凝重。 众人见一代巨魔说要亲自展露得意绝学,注意力立即为之转移,这一次,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每个人都以目不转睛的期待向彩殿上注视着。 老魔女一说完,身后四婢,以及身旁四大天魔,立即自动近身进入殿后。” 不消片刻,四婢抬来一只透明玻璃大缸,一只巨型铁桶,四大天魔则分别取来一些铁板,以及十数束干薪。 老魔女仿刚才神女所做的一样,撞去面纱,头技,露出一头乌发和一张宛如新月般的芙蓉面,秋波流转,嫣然含笑,俏步走至满盛清水的玻璃缸前。 纤手一按缸沿,以一个美妙投姿,倒射入缸。 水浪定静,已改坐姿,缸水高出头项约五寸许,人面映在水中,合目垂帘,怡然露出着笑容…… 上官印骇然震忖道:“老魔女已练成闭脉大法?” 眼角悄然瞥去鬼谷先生,这时的鬼谷先生,肃容注目,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再看巫山神女,神女也是一样。 一袋烟的时间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也过去了。 缸中的老魔女,微微颔首,四婢立即近前将水缸轻轻抬起,轻轻放入那只铁桶之中,再由四大天魔将铁桶搭上铁架,垫好铁板,然后,一束干薪在铁板上浇油点燃。 干柴、烈火,火光熊熊,不断发生毕剥之声。 不一会儿铁桶内的玻璃缸开始爆炸,铁桶开始发红,桶中冒发白气,桶内响出沸腾之声…… 干柴,一束束加上去,沸腾进入滚腾。 滚腾,继续着,声响由大而小,由小而无,最后,桶中发出一片嗤嗤声,这说明,一桶水也熬得快干了。 每个人都变成了呆子,瞠目,张口,几乎不知置身何地。 巫山神女仰脸望天,满布皱纹的老脸上,流露着无比的沉痛,鬼谷先生则如梦呓般,一直在低念着:“水火不浸,金刚不坏……” 渐渐地,火灭了,足有寸许厚的铁桶,安然裂成四块,分向四边倒下,大小如一,裂口处整齐如削。 不见一滴水珠的桶底,老魔女含笑起立。 衣裳完好,眼波流转间,面容似较前比更见艳丽,起身后,款步走至殿前,向殿下折腰一福,微笑说道:“二十年,是段不短的日子,差堪告慰者,我们几个老一辈的,大家都没将这段岁月白费。” 眼波一扫,笑意更浓地又接道:“今天到会的朋友们,一定有很多都已清楚,现在,老身不妨就此加以证实一下,那就是,外面谣传的,都是事实,今天这个日子,有双重意义,它是老身七十贱辰,它也是天魔教再度组立的开基大典!” 此语一出,白道人物默然,黑道人物则雀跃高呼,霎时间,谷地上,又陷入另一次嘈杂混乱。 鬼谷先生霍然起立,向神女点头沉声道:“师妹,我们走吧。” 神女点点头,跟着站起,神女在一刹那看起来,是真正显得苍老了。 上官印这时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他告诉自己,他现在该做的事,便是立刻离开此地,尽速练成奇缘剑法! 神女和鬼谷先生向谷外刚走出几步,殿上,老魔女遥遥笑喊道:“贤师兄妹不想顺便订个后期么?” 神女未及答言,鬼谷先生回头冷冷一笑道:“仍在黄山如何?” 老魔女连连点头道:“好,当然好!” 目光一注,又问道:“日期呢?” 鬼谷先生道:“随便你。” 老魔女想了一想道:“来年中秋如何?” 鬼谷先生大声说道:“一言为定。”头也不回一下,大步出谷而去。 上官印目送神鬼师兄妹背影消失,收回视线时,偶尔瞥及迷糊仙正向殿前走去,不禁吃了一惊。 殿上,老魔女误以为迷糊仙好胜心强,现在出面,可能是也想自动当众显露一手,不禁手一摆,笑喊道:“免啦,古侠。” 迷糊仙止步翻眼道:“什么免不免?” 老魔女含笑说道:“今天节目,到此为止,你老儿的迷糊三式,久为天下所知,要不要,可说都是一样。” 迷糊仙醉眼一瞪道:“谁那么俗气?” 老魔女眸珠滚动,又笑道:“那么是继贪鄙两丑以及神鬼师妹之后来辞行的了? 您老儿以酒为命,如非酒菲薄,要说退席,不嫌早了点么?” 迷糊仙冷冷接口道:“酒还可以,酒器却太差!” 老魔女望了红席一眼,见红席上盛酒之器,壶为金铸,杯系玉琢,均为谷中库藏珍品,不由得眉锋微蹙,以手一指道:“哪些酒器太差?” 迷糊仙头一点,仰脸缓缓说道:“酒鬼于日前途中,曾以小小手法截得一副酒器,看样式,颇似萧老化子的九龙四雅汉玉爵……” 老魔女神色微变。 上官印为之大急。 迷糊仙却不慌不忙说道:“萧老化子这套酒器,久为酒鬼所爱,曾一再厚脸相讨,皆未见允,这次,据酒鬼猜想,它可能系老化子致送教主之贺礼,心念丐侠仙数十年友情,反不及教主一纸请帖,正抚摩感叹间,忽然有人说,酒器是赝品……” 老魔女哦了二声道:“谁?” 迷糊仙抬手一指上官印道:“这位朋友!” 上官印好气又好笑,心想:“咬就咬吧……” 老魔女溜了上官印一眼,又向迷糊仙道:“现在它在什么地方?” 迷糊仙两眼望天道:“萧老化子智谋过人,果然名不虚传,酒鬼既然上当,真品自然已至教主的手中了,假如教主瞧得起姓古的,就请拿出来让姓古的过过瘾,不然,酒鬼也无脸再继续呆下去,只有立即告辞了……” 说着,破竹竿一顿,身躯微偏,现出一付随时准备离去之姿太丐侠仙三位一体,武林中可说无人不知,如今,这酒鬼却说萧老化子那套酒器他竟连真伪也几乎没有辨出,其谁能信? 老魔女不待话完,已将迷糊仙心意料透,这时冷冷一笑道:“古大侠留步!” 迷糊仙根本就没有离去之意,闻声身躯霍地一转,故意露出一副惊喜不胜之举,哦了一下注目道:“教主肯赏脸?” 老魔女嘿嘿一笑,说道:“古侠名列十二奇绝,以掌法名震天下,十数年前,据传且会于武当真神武殿现身说法,亲为数百武当弟子讲述过各派掌法之异同与诀要,现在古侠认为个别表演太俗气,何不别出心裁……” 迷糊仙大笑接口道:“来个对打是吗?” 老魔女轻轻一哼,强笑道:“古侠这份豪情,真令人心折。” 语毕,迅速转向四大天魔道:“你们四个,苦研掌法半生,一直怨说生平未获良师指引,今天有这么大好机会,还呆着做什么?” 四大天魔会意,一声恭诺,同时飞下殿来。 四大天魔,功力卓绝,为天魔教中老少魔女以下的第一流高手,其在掌法方面的成就,不但远在当今各门派掌门人之上,就跟奇绝中以掌拳知名的贪鄙两丑相较,也差得极为有限,四魔分开,一对一,纵或仍非迷糊仙敌手,但如四人一齐上,迷糊仙别说想赢,就想输得漂亮点,也怕办不到。 老魔女一身金刚不坏大法已成,二号的魔女,三号孙女,都各练成一身诡异武功,共处心积虑恢复天魔教,自非一日,今天藉着做寿为名,公开宣布天魔教东山再起,连神鬼师兄妹都没放在眼里,她还在乎什么? 所以,四魔下殿后,仅拱拳略表客套,在东魔西魔目示下,立将迷糊仙团团围在核心。 只待迷糊仙一出手,一个必然惨剧,即将产生! 迷糊仙仰天大笑一阵,双睛暴睁,须眉倒立,破竹竿一摔,双掌搓合,便待舍命扑出。 上官印见势已急,除了挺身而出,别无良策。 当下沉声大喝:“且慢”同时闪身跃出,身形定处,天罡旗已然亮展高举手中。 他先向迷糊仙板脸喝道:“古醉之,认得这面旗子么?” 迷糊仙口一张,大感意外,上官印接着喝道:“如对这面旗子的主人还存有几分友情时,请即退后!” 紧接着,向四魔扬旗道:“天罡旗下,本届武林盟主下令,天魔教四大天魔稍退一边,天魔教欧阳教主现在出来答话!” 天罡旗迎风招展,三十六颗金星,于目光下闪射着万道光芒,加之上官印出言吐语时,声沉气稳,另具一派凛然威仪,四魔情怯,不自主同时退出数步,一致转脸望去殿上老魔女。 老魔女目不转瞬地打量着那面天罡旗,好一会儿,始向四魔点头道:“你们先上来。” 四魔应声飞身回殿,老魔女俟四魔于身旁站定,这才向上官印注目点头,静静地问道:“上官大侠别来无恙,阁下于华山取得本届盟主后,难道意犹未足,还想到九屏谷中来发号施令吗?” 上官印昂然冷冷道:“武林盟主系天下武林决定,凡我武人便得一体仰遵!” 老魔女嘿了一下又道:“那么盟主如今如何指教?” 上官印注目沉声接口道:“立即宣布天魔教解散!” 老魔女毫不为意地又问道:“不然呢?” 上官印厉声道:“不然即为武林之公敌,如仍与昔日那般为非作歹,本盟主将一本正义,率天下武林道合力铲除!” 老魔女脸色一变,哂道:“你凭什么?” 上官印冷冷答道:“若想知道,请下殿!” 老魔女一哦,双目中异光闪闪,跟着。眼珠转动,忽又轻轻笑了起来,蓦地转向那个有隐疾的二号魔女欧阳彩姬道:“上次怎么输的,再输一次给娘看看!” 二号魔女欧阳彩姬自天罡旗出现,便已目光灼灼,透着一副难以按捺的神情,这时自座中长身而起,应声道:“女儿遵命。” 口中说着,人已迫不及待地向殿下扑来,老魔女从后沉声吩咐道:“用剑!” 上官印听得用剑两字,心中不禁一凛,刚才,他已看出,二号魔女那套看似平凡的剑法,已足当今日武林中诸般剑法之冠而无愧,自己在剑法方面的成就虽不太低,但比义妹上官英已差甚远,而上官印那套剑法显然亦非二号魔女这套剑法之敌,现在如以剑相拼,自己岂非输定? 本来,他在将信将疑之下,凭年轻人一股倔强之气,还想合开上官英师父那位葛衣人吩咐的那一手不用,要以本身成就,奋力克敌,如今为形势所逼,知道今日处境,是胜得败不得,自己垮了不要紧,盟主威信,甚至迷糊仙及各派人物生命,都可能要为他一时意气用事所葬送! 想及此处,不禁气为之馁,当下不敢再事固执,容得二号魔女定身,微退半步,迅速收好天罡旗,同时以左右食指伸出,并搭成一个人字形,高举齐眉,向二号魔女朗声道:“请了!” 二号魔女对他这架式,视若无睹,冷笑道:“除非你能证明你就是上官云鹏,否则你今天可别想活着离开了。” 冷笑着,剑尖一抖,迸出一朵碗口大的金花,猛向上官印当胸刺来。 这一招,看与一般剑法中的灵蛇吐信无甚分别,可是,剑未及身,一股阴寒激荡之气已然弥漫周遭,予人一种不可抗拒的,近乎窒息的压迫之感,上官印为之骇然大震。 他暗暗跺足,怨忖道:“果然不灵……” 上官印对葛衣人的交代,并非没有信心,只缘尝试时冒险太大,成功了,自无话说,一旦失灵,要想补救,可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现在的情形,便是如此。 上官印处此生死存亡,一发千钧的刹那,莫说抢救,就是想稍加思索,也都不可能了;这时,唯一可做的,便是以虚声恫吓,来延长死亡的降临,同时寄望奇迹能在片刻间意外地出现了! 于是,他聚集全身功力发出一声大笑,同时喝道:“可别怨我……” 喝时,一面收胸吸腹,一面原式不改,就势下劈,冀于生机无望中,来个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虹,突自殿上闪电飞泻。 黄虹横空,殿上三席,同时发出一阵惊啊。 因为众人已看出,下殿的,正是老魔女本人!由于上官印现下这副身份,曾在华山武会上赢过二号魔女一阵,所以,上官印此刻处境之危,众人并不觉得,而老魔女的忽然飞身下殿,众人震惊了。 为什么呢,老魔女来势太急了。 老魔女目光偶扫,嘴角微张,本拟要喊什么,忽又住口,同时闪电般射入斗场,在二魔女攻势甫起之际,突然有此举动,其意义,岂不甚为明显? 众人惊啊,便是为了想不到以老魔女如此崇高之武林辈分,居然也会不择手段地去谋算一名敌人! 上官印眼角溜处,也看出来者为老魔女,横竖一个不免,忿悔之余,不禁暗暗一叹,忖道:“死于这等无耻之人手中,真是不值……” 思念问,一声喝断,蓦自迷糊仙口中发出,人随声上,双掌一张,和身迎着老魔女扑去! 老魔女迎着迷糊仙涌来掌风,半空中,苗条的身躯滴溜溜一个急旋,迷糊仙之掌风,立即消于无形。 扑势之迅,分毫不减。 人未落地,手已伸出,手至处,二号魔女身躯一歪,竟被老魔女以疾若闪电般的手法推去一边…… 迷糊仙一呆,所有的人,无不为之瞠目结舌。 只有上官印,仅稍稍错愕了一下,立即省悟过来,他缓缓叮出一口气,暗道一声惭愧,同时告诉了自己:“谢谢天,看样子好办了。” 果不其然,老魔女一把推开二号魔女后,连朝向她拦路下手的迷糊仙看也没看上一眼,即满脸堆笑,向上官印问道:“两位老人家近来好吗?” 上官印心头一震,迅忖道:“两位老人家?对了,一奇一绝!我以前没猜错,上官英师父,那位葛衣人,果然为奇绝门下!” 有此一想,心中大慰,当下仰脸淡淡答道:“还好托教主的福。” 老魔女听了,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愈形亲切地赔笑道:“侠弟如何称呼?” 上官印淡淡地答道:“余衣葛!” 老魔女不假思索地接口道:“噢噢,衣葛贤弟上殿喝杯茶如何?” 上官印暂不理睬,缓缓转身,惜查看各席人物之姿态,先朝绿席上少林心镜大师使了个促其即刻率众离去的眼色,然后这才漫应了一声:“谢了!” 老魔女正想再说什么,少林心镜大师等各派掌门,已相继过来辞行,老魔女瞥了上官印一眼,忙向殿上喝道:“恭送佳宾!” 殿上八荒四凶,应声下殿,恭恭敬敬地直将少林心镜大师等一行送至谷口,方始回头。 上官印又向迷糊仙冷冷问道:“服不服本座这样调停?” 他以这种态度和语气发问,原就为了要将这位酒鬼激怒,迷糊仙果然上当,醉眼一睁,怒吼道:“少在老夫面前摆威风,管你是什么人的门下,不替老夫说出这面天罡旗的来历,就休想离开一步!” 老魔女睹此情状,心头暗喜,她想:“这厮连本教主都得罪不起,你酒鬼这次可有你的乐子啦!” 在黑道中,向奉借刀杀人为三十六计之首计,老魔女淫凶阴毒,不啻成精狐狸,这时为添一把火,反从中做好人,向上官印劝说道:“这位古老儿,出言吐语,一向如此,看在他与两位令师共同名列十二奇绝的情谊上,贤弟,你就依了他吧!” 老魔女这番话,听上去娓娓动人之至,究实在,不难体味到,所有的话,都为点明一笔,便是:“你晚他一辈知道吗?” 上官印当然清楚老魔女的用心,这时乐得将计就计,故意嘿嘿一笑道:“武林无老少,达者为先!” 说着,又向迷糊仙挥手冷喝道:“本座既无威风可摆,阁下电大可不必倚老卖老,走,这儿九屏谷,不是本盟主行使职权的地方!” 语毕,迳自转身,大踏步往谷外走去。 迷糊仙天生一副硬骨头,哪还买这个账,闻言一哼,足尖挑起地上那根破竹竿,一声不响,放步在后跟随。 上官印一出峡谷,脚下立即加紧,迷糊仙一步不松,如影附形。 先后经过顿饭光景,二人已走出庐山,上官印将身来至一处僻静的荒野之地,身形一定,转过身来冷冷问道:“这里如何?” 迷糊仙破竿一顿道:“哪里都一样。” 上官印冷冷一笑仰脸道:“丐侠仙情逾骨肉,千面侠上官云鹏夫妇系死于何人之手?追魂丐萧振汉手下龙虎雷电四丐的头颅为何不翼而飞?难道追查这两件事,竟不比追究一面天罡旗的来历重要吗?” 迷糊仙暗忖道:“谁说不” 一念未竟,上官印已自怀中取了两件终南家传宝物,掷去迷糊仙身前。 两件宝物:一件是可当暗器使用的龙凤飞环,一件是作用相反,可破各种暗器的七星量天尺! 这两年事物,上官印一直带在身边,前此在洛阳,他也曾取出来给迷糊仙看过,这时,他用手指着说道:“认得这两样东西吗?阁下如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以延后处理时,本座不妨告诉阁下,前述两案之始末,业经本座为上官小子指出查究途径,小子托本座传语,他将在武当神仙谷等你!” 说完,脸一仰,再不言语。 迷糊仙目注地上那对龙凤飞环和那支七星量天尺,内心挣扎了好一阵,终于俯下身捡起环和尺,默然摔身飞步而去。 上官印摇摇头,轻轻一叹,俟迷糊仙走远这才绕道也向武当奔去。 由庐山去武当,以走水路为宜,上官印怕被迷糊仙赶在前头,乃改走淮阳山脉,这条路虽崎岖不堪,但路程却比水道为近。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时分,上官印抵达武当山下的希夷庵。 于庵中吃得一顿素餐,立时登山,过山腰黄衣仙亭时,方稍稍休息了一下。这座黄衣仙亭,据说系建于唐开元天宝年间,比山下那座因陈搏老祖而传名的希夷庵要早得多多。 传云:唐开元天宝年间,有僧名元明者,清晨登山,瞥及一黄衣人于宿雾中遥遥前导,呼之不应,比及,忽失所在,但闻馥异香郁而已,后人之八十老僧今自说,曾于雾里见仙人,即咏此事。 上官印稍事憩息,旋即起程。 初更时,进入落帽峰后的神仙谷。 这座神仙谷,名称虽美,但谷中却无出奇景色,蔓草纠结,荒烟一片,上官印站在一块突出的巨石头上,大有无从着手之感。 他瞑目追忆九屏谷中那幅图案,最后发现,图中座点,正是自己现下站立之处,心中一喜,连忙伏身察看。 借着月色,他见石上似乎隐隐有着数行字迹,待看清时,不禁大为懊恼,原来石上这样写着:“奇缘剑法,名为七式,事实上,仅五式而已,下面这幅图,系画的黄山始信峰,起手,即在该峰峰顶,如图中座点所示。” 全文语句,几与九屏谷中所见者完全相同! 上官印看罢,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他想:“这种武功,不论它如何超绝玄奇,创始者为什么一定要后人在一再奔波之后才能见到真面目呢?” 同时,他知道,如果真赶去黄山始信峰,十之八九,一定又是一场空跑。 不过,不管空跑不空跑,不去始信峰就不能知道下一处所,却是事实,所以,他在无可奈何下,只好再将字下之图案记人心中。 上官印将字图抹去,并将人皮面具除下,换了外套,恢复本来面目,重新向前峰走出,他以为,迷糊仙不会来得这么快的。 果然,直等到第四天下午,迷糊仙方匆匆赶至。 上官印有着歉疚之感,他觉得累这位老哥哥陪他奔波,实在太不应该,不过他现在可以尽情倾诉了,迷糊仙拿出那两样信物,他抢着承认了,接着,有如赤子依怀般,他偎着这位老哥哥,择要说出一切。 他说:那位本届武林盟主,是上官英师父,可能是奇绝后人或门人,现在那位盟主已传他奇缘七式,他来武当,便是为了这事。 他说出四丐系死于昆仑一鹤之手,后者为老魔女挟制,正以当年魔剑摄魂刀的姿态出现,希望转告丐帮提高警觉,以后遇上此人,如能装作不认识,或可免祸。 至于父母究竟怎样死的?凶手是谁?这要到奇缘七式习成,方能知道。 最后,上官印临时编造出他这次要这位酒鬼老哥哥赶来武当相会的原因,他这样说道:“据传天魔教即将成立,魔教成立之初,首先不能见容而发生磨擦的,当为分支组织遍天下的丐帮,丐帮自四丐遭遇不测,人心惶惶,亟待安定,老哥哥应丢开一切,去帮萧老哥哥主持大局,印儿的血仇,印儿正在处理,如需援手,印儿自会随时随地向两位老哥哥发出救援信息的……” 迷糊仙离去后,上官印便又戴上人皮面具,再往黄山赶去。 黄山原名黟山,因位于黔水之畔而得黟,音伊天宝末年,始改称黄山。 山多奇峰清溪,相传黄帝曾与仙人容成子合药于此。 黄山向晚盈轩翠,黟水含春绕郡流,山色总兼溪色好,松声长作雨声寒宋人诗句,赞出黄山最力。 上官印到达黄山,已是初冬天气。 一路上,他听到不少有关天魔教各地分坛成立的消息,像当年一样,一些资质优秀的男女少年,开始神秘失踪。 这些少年男女哪里去了?凡武林中人,十之八九明白。 二年后,这些少年男女将为天魔教基层教徒,人人将有一身邪恶的武功,为魔教扩张势力,到处为恶。 除此而外,别的还好,当年那种由魔徒们于掳俘男女少年时,伴而发生的奸杀案件,一时尚无所闻。 上官印暗暗揣测:“这可能是老魔女因我出现,怀疑奇绝尚在人间,是以不敢做得太过分之故吧?” 因此,他欲习成奇缘七式的心意,愈来愈急。 他知道,黄山始信峰也许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但是,这是必走的一步,他想: 纵然会扑空一次,最后六次,他终究能达到愿望的! 葛衣人的时限是一年,现在虽然才两个多月,他已走完两处地方,然而以后的地方相距多远,他却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在时间上,他一点也不敢浪费。 果如所料,黄山始信峰顶,仍像前此那样,数行套语,一张明图,图上注明,下一处为泰山丈人峰。 从泰山丈人峰,又转往冀北燕山雁回谷。 燕山雁回谷指示的下一处地方是闽省武夷山啼猿岭。 这一次,可把上官印害苦了,由冀北至南闽,路隔数千里,脚程再快,也非三月不可。 由九屏谷,而黄山而泰山而燕山,已花去他近四五个月的功夫,季节也由仲秋进入第二年早春,再三个月,将为春末夏初。 千辛万苦,上官印终于四月中旬到达武夷山。 他找到了啼猿岭,也找到了那些例图语,在看完后,上官印不禁为之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你道这次上面怎么写? “冀北至此,路途匪短,尔能忍受一再折磨,获睹此文,实属难能可贵,奇缘七式,庆得人矣!” 起初,上官印看完这段文字,心头为之狂跳不已,正在暗想:“可不是,怪不得葛衣人不传徒而传我,像这情形,要是换了我那位义妹的话,她……” 目光游移间,忽觉不妙。 原来全部文字业已到此为止,依照文末语气,奇缘七式似乎就应接在文字下面,可是,下面接着的仍是一幅图,竟连一字注解也没有! 普天之下,山谷之多,又何异恒河沙数?这玩笑,岂不是开得太大了一点么? 上官印深深一叹,就地坐下,这时的他,没有感慨,没有怨恨,有着的,只是无比的疲倦。 这种疲倦之感,系随希望幻灭而俱来! 于是,他闭上眼,静心调息,他告诉自己,一个人在陷入困扰时,唯一可以求援的,便是思想,冷静的思想! 在思想时,平和的心境和充沛的体力,是不可或缺的。 日行中天,清风徐来,上官印缓缓睁开眼皮,倚身一株大树下,开始为目前这个近乎不可解的谜图,苦苦琢磨起来。 首先,他凭信心确定:葛衣人是一片善意,最低限度,他应该是循此方式求取这套剑法的第一人! 其次,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是一种谎局,因为前人没有这样折腾后人的理由,据此,他确定,奇缘七式,必有其事。 确定了这二点,他勇气顿时愈炽。 然后,他就整个过程检讨,他想:“奇缘七式创始人,其所以这样做,它的作用,可能与曹操死后之疑冢意义相近……” 想至此处,他忽然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自九屏谷起,转武当,转黄山,转泰山,转燕山,每一处图文,虽然处地静僻,但一旦找着,却一目了然,万一给人无意中发现,随便从哪一处开始,皆可循图索求,这一点,难道前人如此布置时就没有想到吗?” 不过,很快的他就想通了,他知道:“这一点,可能就是最后这幅图形没注名称的原因。” 可是,他又不解了,这种做法虽然完密,一般人看不透,获传之人如我者,不也一样看不懂了吗? 想及此处,上官印不禁告诉自己:“这是个症结,也可能是关键所在!” 处此情形下,上官印不得不这样下结论了,最后这幅图,获传奇缘剑之人,一定有方法看懂的! 以何种方法去了解这幅图呢? 这该是最后的一个答案了,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放松心情,然后,他再伏身下去,希望从那幅哑图本身觅取启示。 他注目审视着,审视着,忽然之间,上官印的心跳起来了。 你道上官印为什么心跳?原来,这幅图在一再审视下,竟然眼熟之至,直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一一追溯上去 燕山雁回谷?不像。 泰山丈人峰?不像。 黄山始信峰?不像。 武当神仙谷?不像。 庐山九屏谷?对了! 对了,这就是一个人纵能幸运地在七处地方发现一处图文,假如他不是自奇缘剑上那幅图开始,就不能在信心虽不被千山万水磨尽,仍然无法找去庐山九屏谷的可靠保障! 信心,加耐力,加过人的智慧,上官印,初步成功了! 虽然疑问还多,譬如说,这幅图虽绘的是九屏谷,却没标明藏珍位置,九屏谷那么辽宽,该去哪儿找呢? 不过,这一些,已不在他的顾虑之中了。 比这更难的问题,都已解决,九屏谷纵宽,毕竟有范围,只要信心不减,毅力长在,区区小事,还怕什么呢? 怀着一股激动之情,上官印连夜奔下武夷山。 武夷山到了庐山就近,四月下旬,上官印到达星县,他等到日头快落,方起程向九屏谷进发。 十余日的行程中,他将最后一个问题一并解决了,他断定:“最后一图不标位置,可能就在原先的地方。” 这种推测,近情而合理,他为此一结论感到兴奋,现在,回首七八个月的奔波,已算不得什么了! 二更左右,上官印到达他已来过一次的那座岩壁。 为了谨慎起见,他藏身岩壁后,缓缓探首而出,这一刹那,目光所至,上官印怔住了。 正南方,两株巨桧之下,此刻竟然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十六名彪形大汉,手执火炬,分两排挺立着。 中间,天魔女坐在一张由四名伺婢扶持的软椅上,身旁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是魔女之孙,天字第三号红衣牡丹。 男的你道是谁?一点不错正是那位一身蓝衣,面貌英俊,而脸面却极其苍白的昆仑本代掌门人:蓝衣秀士蓝灵飞! 天魔女系面对那座石坟而坐,石坟前,此刻正端放着一座铁栅囚笼。 囚笼内囚着的,是个瘦长的灰衣老人,灰衣老人头垂着,已呈斑白的长发在夜风中不断拂扬,面目不可辨认。 不过,不用辨认上官印也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昆仑一鹤!曾因年轻时受不住一时美色诱惑,以致造成一生悲惨命运的,可怜的昆仑上代掌门之人! 这时,但见老魔女冷冷笑道:“抬起头来呀!” 昆仑一鹤头垂着,一动不动,对老魔女的指喝,直如没有听得一般,老魔女冷冷一笑,又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昆仑一鹤,故我依然,不言不动,上官印非常奇怪,心想,这厮不是在为老魔女效力吗,他犯了什么错呢? 老魔女鼻中一哼,骂得一声:“懦夫!” 接着,沉脸数说道:“枉为你自诩飞刀绝技已不逊当年的南宫中屏,要你去取丐、侠、仙三人首级,你却於杀了四丐后便处处畏首畏尾起来,这样能算赎罪么? 像这样,本座留着你还图个什么呢?” 上官印暗暗一叹,忖道:“看来,那夜他是被鬼谷先生镇住了。” 想着,心头一动,忽然蹙额凝想道:“听老魔女刚才口气,好像还不知道我父母已死,我一直怀疑凶手可能与天魔教中人有关,这样看来难道……” 正感纳罕之际,但听老魔女接着说道:“这几个月来,要你勤练飞刀的用意,现在你可明白了吗?” 上官印定神一看,看出老魔女后面这几句话,原来系向蓝衣秀士所说,蓝衣秀士低下头,轻轻点了一下。 老魔女手朝囚笼一指,又道:“假如你们师徒父子间仍有情义在,你就听清,要得他活就得快取少林、武当、华山、北邙、青城五派掌门人的头颅来!” 上官印心头一震,暗忖道:“那次寿筵,果然存意不善,看来我竟在无意中救了各派掌门人一次性命呢。” 这时,蓝衣秀士颤声低低地道:“教主,我,我能吗?” 老魔女没好气地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叫你去杀的是各派掌门,又不是奇绝中人,你在飞刀方面虽还不够火候,但你一身轻功已近登堂入室之境,化装之后,你已非本来面目,纵不得处处顺手,失风时跑也跑得及……” 说着,手一挥,冷冷接下道:“走,现在就去!” 蓝衣秀士身躯微微打抖,偷眼迅速瞥了囚笼中昆仑一鹤一眼,向老魔女深深一躬,什么也没说,伸手便去红衣牡丹手中接下一只包裹。 红衣牡丹递出包裹时,柔声娇笑道:“快去快回来,只要任务达成,你还是教中红人,知道吗?我,我也会等着你回来的……” 声浪愈说愈低,似甚缱绻,却无哀伤的成份。 上官印轻轻一叹,咬牙暗骂道:“这种女人……” 蓝衣秀士没有回答,身躯拧转,一个破云式,纵登岩顶,转眼消失于夜空中不见,老魔女点头道:“就这份轻功可取。” 说着,忽然回过头来,皱眉道:“牡丹,你对他是真的吗?” 红衣牡丹蛇腰一扭,撒娇道:“不然我怎办?” 老魔女想了一下道:“前几天四魔分别自各处掳来不少年青小伙子,那里面,你拣来拣去难道就没有一个中意吗?” 红衣牡丹妖不胜羞地低头道:“不会武功,体力……” 老魔女忙接口说道:“那个青城弟子,外号叫什么龙笔。虎笔的李姓小伙子,你看觉得怎么样呢?” 上官印一呆,讶忖道:“龙笔、凤箫师兄妹也遭掳了?” 但见红衣牡丹摇摇头,恨恨地道:“他在武功方面虽比不上蓝灵飞,但人品毫不逊色,尤其他才二十不到,还是一个……” 老魔女不解道:“这不是很好?” 红衣牡丹受屈地又扭了一下腰肢,嗔道:“他不解风情你又有什么办法?” 老魔女如有所悟似地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沉吟半晌,这才又拉起爱孙一只手,轻轻抚摩着道:“别急,奶奶办法多得很。” 以前,天魔女的淫邪之名,上官印只是听说而已,而今,他总算第一次亲目得见,亲耳得闻欧阳数代魔女的无耻程度了。 老魔女说完,随向身后挥手道:“回宫!” 转脸又向囚笼中冷笑道:“姓龙的,委屈你在这儿等候好消息,三餐我会派人送来,是你自己放弃立功机会,怨不得人……” 语毕,轻椅冉升,在四婢簇拥下,向远处林中隐去。 十六名执炬壮汉,只留下两名看守,余者均相继随在老少魔女身后,默默消失于林中。 这以前,上官印的心情异常矛盾。 他忍受不了老魔女那种冷酷的言语,昆仑师徒那种可怜景况,以及后来小魔女的那种无耻的表白,几次想冲下去杀个痛快,可是,他毕竟忍下来了。 第一,他知道,这是一股血气之勇,他,在目前,根本就不是老少魔女的敌手,意气用事,唯有白赔力气。 第二,他怀疑,为了昆仑师徒,这样做是否值得? 而现在,情形不同了,不论客观环境如何,为了取得奇缘剑法,他也是非下去不可的了。 他暗提真气,绕过南边,觑准两汉子不注意,一个腾扑出手如电,两名汉子连回头都没来得及,即分别点中穴道。 上官印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走近囚笼,冷冷低喊道:“龙掌门人!” 昆仑一鹤连动也没动一下,上官印心想:“聋了还是哑了?” 于是轻轻摇了摇囚笼,又喊道:“龙掌门人!” 昆仑一鹤头仍垂着,呓语般喃喃说道:“下手吧,没有关系,对你们祖孙三代,这些日子来,我姓龙的已知道得太清楚了……” 上官印沉声道:“是我!” 昆仑一鹤呆笑着径自说了下去:“你?你是谁?无论是谁,还不都是一样?我早明白,只要灵飞一被你们哄走,我就……” 上官印怒声道:“你昏了?” 昆仑一鹤茫然抬脸道:“你是谁?” 上官印冷冷地道:“终南上官印。” 昆仑一鹤吃惊道:“终南?上官印?” 上官印冷冷接口道:“千面侠上官云鹏之子!” 昆仑一鹤益发瞪大了眼道:“你多大?” 上官印迅速说下去道:“你别管了,这不是我的真面目,现在,请立即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还有没有武功在身?” 昆仑一鹤点点头,上官印又道:“再说你对过去和未来的想法!” 昆仑一鹤摇摇头,黯然地又垂下脸,上官印点头道:“好,不用再说什么了,一个人,知耻近乎勇,现在,我为你打开一条路,你怎么做,你自己打算好了!” 说着,自背后拨出那柄奇缘剑,往铁栅上运力砍去,这柄奇缘剑看来钝甚,想不到却有削铁如泥之锋利,剑至处,铁栅迎然而断。 上官印退后一步,手一指,催促道:“快走,能追上你那徒弟,便是奇功一件!” 昆仑一鹤原本木然如痴,这时忽似自噩梦中陡然惊醒过来,身躯一震,破笼射出,有如灰鹤腾空,眨眼消失不见。 上官印不敢怠慢,一脚踢飞铁笼,先在那块墓碑上仔细察看,见无线索可寻,便也一脚将之踢倒! 移去墓碑,踏上下现那块石板,脚放落,石板上似有空洞的回音发出,上官印讶然心想:“下面有地道?” 想着,忙将石板搬开,下面,果然露出一个黑洞。 上官印不假思索,翻身投入,降落二丈许,手触实地,定身打量,身左似有一条狭道可通他处。 于是,他摸索而前,不一会儿,到达一室。迎面石壁上在无数磷质碎片照明下,赫然有着七招剑式。 上官印虔诚下拜,拜毕,上前按序揣摩七招剑式,各剑式除分别绘有图形外,并有解释。 七招剑式后面,这样写着: 当今剑法,华山、青城、天山、长白等虽有四大剑派之称,事实上,仍难与王屋黄衣叟之逍遥七式相比。 逍遥七式看似平凡,却于平凡中隐蕴无穷威力,此种剑法如果出现,势必领袖武林而无疑。 黄衣叟人极正派,但有着面慈心软的弱点,终此叟一生,逍遥七式将不至为祸武林,固可信赖,不过,由于此叟之弱点,其门下就难免不出劣徒,此叟一生,醉心剑之研讨不遗余力,逍遥七式不出江湖便罢,否则,其威力必较余等观摩时更甚! 余退而思之,久久不能释怀,乃集三年之功,创出前列七式。 此七式,系针对逍遥七式而成,乃一时兴之所至,故定名为奇缘七式,后人习此,除用以制服逍遥七式的万一为恶,切勿仗之涂炭武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其慎之! 看完之后,所有图文亟应一并毁去。 上官印看罢,一面销毁壁面,一面止不住寻思道:“王屋山……黄衣叟……这位武林前辈怎么没听人说过呢?” “噢,对了,王屋,王屋,天魔女和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师兄妹,出身王屋门下,这位黄衣叟可能就是他们师兄妹的上代师长了不一定。” “这样说来,年前魔女寿宴上,二号魔女所使的那套看去招式平凡,而在平凡中却透着无比威力的剑法,难道就是逍遥七式不成?” “天魔女前此未以剑法炫耀武林,是她不屑为之呢?抑或这套剑法到最近才被发现的呢?” 一阵通通的闷响,突然打断上官印的思维。 倾耳细听之下,这种声响似自不远处的地下传来,上官印一怔,惊疑不已地暗忖道:“难道魔女正向这方面开辟密道不成?” 想着,不禁暗抹一把冷汗,总算自己来得不晚,否则,七式剑法被无意毁去,事情尚小,万一这七式落入魔女之手,今后,何堪设想? 他加紧毁去最后两行字,又将七式变化默覆一遍,知道时辰已耗去不少,便急急循原路走出。 走在甬道中,他又想:“刚才留言中,创始人自称余等,可见创招人非止一位,难道这套剑法就创自奇、绝两位异人,而将此外地形再补镌于这柄正好也有奇缘之称的古剑……” 想着,人已行至洞口,刚想腾身跃出,上面忽然飘下一阵人语:“老五,你说这事可怪?” “是呀,老七老八仅给点中穴道而没给毙杀,即此一端,就够人纳闷的了,世上会有这么好心肠的敌人吗?” “而昆仑一鹤身无利器,这铁栅却毁在刀剑之类的兵刃上,宁非异事?” “这倒没什么,大概是别人救的吧?” “会不会是蓝衣秀士回来做的?” “很难说喂,老三,快过来,墓碑倒了,这儿有个洞,你下去看看如何?” “我看你下去妥当些,你老五手脚利落多了。” 人语临近洞口,上面,二人相互推诿了一阵,最后那个被喊做老五的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们真是混蛋!” 那个老三大怒道:“你才混蛋呢!” 老五忙分辩道:“我说我们呀!” 老三大声吼道:“我们也不行,你得说清,你自己!” 老五无可奈何地道:“好,我混蛋。” 老三忽然想起来似地问道:“混蛋你指什么?” 老五手一拍,大声道:“你想想看,不管昆仑一鹤是自己逃走,或是被别人救走,他们要跑,说什么也不会往地下钻呀。” 老三一声噢,叫道:“我们的确” 这位又粗又暴的老三虽将混蛋两字硬生生咽回喉头,上官印却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三怒道:“笑什么?” 老五惑然道:“谁笑了?” 老三一呆道:“你役笑,我也没笑,那么谁笑的?” 二人对呆片刻,忽然齐齐一声:“我的妈呀”双双转身拔腿飞跑。 上官印哈哈大笑,一跃出洞,真气甫提,正等飞身上岩之际,身后远处突然有人娇声喝道:“怎么回事,你两个?” 上官印听出是那个红衣牡丹的声音,暗吃一惊,连忙腾身而起,人在空中,一把扯下面具,他怕万一走不脱,有损葛衣人盟主威信,真象拆穿,天魔教没有了顾忌,以后的事就更难办了。 身形略顿,红衣牡丹已然迫近。 上官印全力施展,向山外飞驰,不意红衣牡丹的一身轻功并不在他之下,一跑一追之间,始终只差三数丈左右。 红衣牡丹追了一阵,忽然高喊道:“是余盟主么?” 上官印这才忆及,人皮面具虽已除下,一身青衣却未换,现经对方这一喊,不禁有点心慌意乱。 红衣牡丹又喊道:“盟主不是外人,请留步,家祖母刚刚还提及您,说看在两位令师的分上,盟主吩咐尽可商量。” 上官印不禁又后悔了,心想:“本来不跑还好。” 可是,人皮面具已除下了,双方距离这么近,再戴已无时间,同时,他又想到另一问题:“她既误以为我是盟主,纵能跑脱,也是笑话呀!” 于是,他在无可奈何下,只好转脸让对方看清,一面佯怒喝道:“看清人,少侠不清理你!” 红衣牡丹一怔,忽然欢呼道:“呀,是你上官少侠?” 随着欢呼,身形如箭,急扑面上,上官印知道弄巧成拙,现在除了硬拼,这位红衣牡丹是无法打发的了。 想着,牙一咬,毅然止步回身,红衣牡丹口喊一声:“印哥,想煞小妹也!” 有如投林归鸟,一头便往上官印怀中扑来,毫不计及上官印将会如何处置于她,上官印掌扬空中,一时间竟无法劈落…… 第十八章 红娘施妙手 就在这时候,耳边似听得有人轻叹道:“所谓妇人之仁……” 上官印闻听一惊,凛然警惕。 当下身躯一拧,闪开正面来势,掌沿斜吐,连劈带扫,于急遽间,不假思索地反手挥出一股劲疾掌旋风。 单恋迷窍的红衣牡丹在一厢情愿下,不防有此,掌风至处,直被震出四五步之遥,方始踉跄拿桩,勉强稳住身形。 这时,这位小魔女因见上官印出手无情,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不由得娇喘嗔目,贝齿紧咬,一张粉靥由羞红欲滴,渐转青白,纤纤十指于展握间,随着一声怒叱,双臂突然暴长半尺有余,一个箭窜,猛向上官印双肩抓至。 上官印借反手一挥之势,就地一个大盘旋,游目查察下,并未发现有何人影,心头正感纳罕之际,忽听身后风响,心知不妙,身躯一矮,双肩微卸,单臂斜抡,便迎来势,硬架硬接。 心念甫动,耳边忽又传来一声冷笑道:“‘阴风化骨’,正好……” 上官印骇然大震,不假多思,曲腕回带,同时全身后仰,足尖一点,一个金鲤倒穿波,仅以毫厘之差堪堪避过这狠狠的一击。 两次传音,红衣牡丹显不知情;这时,这位小魔女于暗惊上官印身手敏捷之余,怒火更炽。 一招扑空,贴地一个回掠,如影随形,再度抢攻而上。 上官印勃然大怒,他适才的失算,一方面是为了分神查察那位暗中示警之人,一方面则由于没有想到对方凭这么一点年纪,竟已将这种诡诈阴毒的绝学练成,同时翻脸无情,蓦施煞手,其实,他对天魔女这套阴风化骨掌,可说比谁都知道得更为清楚,这时他见对方攻来的,正是那天华山武会上二号魔女向葛衣人攻出的第一招,五了问路,不禁冷冷一笑,天罡真气暗凝右掌,容得小魔女来势迫近,左手并指,以一式双龙戏珠,虚指小魔女双睛,小魔女尚以为他不懂得这一招五了问路的破法见状大喜,阴声媚笑着喊声道:“先收下两指头也不错。” 上官印容得她以阴风化骨掌独门手法,双掌平伸,肘腕关节明明向下,却能出人意外地蓦然向上反抑之际,左手一领眼神,右掌倏而拍出,小魔女笑语未竟,一个娇躯,业已离地平飘而起,在天罡真气托送下,晃悠悠荡出八尺远近,匐然一声,仰天滚翻于地。 这还是上官印的厚道处,小魔女虽然摔得很重,并未受甚内伤,上官印也顾不得再找那暗中发话之人,一心只想早早脱离这片是非之地,因此,他不待小魔女爬起身来,真气一提,便拟腾身离去。 炬知身躯尚未离开地面,眼前一黑,去路已为一倏平空飞降的身形拦住,来人身子尚未站定已然冷冷发话道:“上官一家,都是这般无情无义么?” 上官印暴退丈许,闪目打量下,只见来人虽然脸垂黑纱,但这时东方已晨熹微露,故仍不难自对方这份口气和对方的眼神声腔中认出,来的正是那位有着疯癫隐疾的二号魔女,欧阳彩姬! 上官印看清之后,不禁暗道一声:“这下大概糟定了。” 不过,他知道,脱身既然无望,多费唇舌,也是徒然,于是冷冷一笑,一面蓄势以待,一面昂然大声道:“既然清楚上官父子的脾气,那是再好没有了,你们母女以为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最好趁早。” 这时,小魔女跺足喊得一句:“要你死!” 用手一推二号魔女,又欲奋身冲上,二号魔女手臂一横,回脸冷冷喝道:“让开,你不是他的对手!” 小魔女并没有走开,却不住摇撼着二号魔女的手臂道:“杀了他,娘,快杀了他啊!” 二号魔女听如不闻,那两道射自纱孔中,锐如利剪的目光,这时在上官印身上缓缓打量了两眼,忽然用手一指道:“你跟谁人学的剑?” 上官印仰脸漫声道:“不论跟谁学的,总之你管不着!” 二号魔女嘿了一声道:“这还不简单?” 说着,反手摘下背后那支宝剑,大有以剑试剑之意。 上官印一见,不禁暗暗着慌,论剑,他虽也懂得一点,但却远不及天罡三十六式更能发挥威力,二号魔女阴风化骨掌上的成就虽比小魔女为高,不过他相信,自己如以天罡三十六式与其周旋,三五十招之内,大概还不至落败。 谈到剑,年前老魔女寿筵上,他已亲眼见到过,二号魔女那套看似平凡,实则威力无穷的剑法,目前别说他,就是一度以剑法领袖武林的华山上代掌门人神剑白羽灵,死而复生,或者成就可能更在神剑之上的义妹上官英,也可能不足匹敌,他,当然更用不着说了。 同时,夜来于九屏石墓中,他自看完石壁上那篇留言后,便已推想到二号魔女所使的那套剑法,很可能即系昔年中修黄衣叟的逍遥七式;假如没料错,那么,在他习成奇缘七式以前,当今武林中,凡是用剑的,就可说谁也无法胜得这名二号魔女了! 不过,一个人的傲骨乃属天生,这时的他,虽明知只要拔剑出手,十有九必败,但为了不愿示弱,当下仍然一声冷笑,反手往背后剑柄摸去。 手指刚刚找着剑柄,一声沉喝,蓦自身后低低传来:“年轻人,稍安毋躁!” 上官印基于自卫本能,双肩微晃,侧闪丈许,扭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青布褂裤,长髯垂胸,面目丑怪无比,手执一根长烟筒的驼背老人,正一面吸着烟,一面向他走了过来。 上官印知道,两次传音,必系此人,于是垂手一揖道:“老前辈好,晚辈上官印,这厢有礼了。” 青衣丑老人,听如不闻,这时举起烟管重重吸了一口,一边喷出一道浓浓的烟雾,一边磕着烟灰,将那根长约二尺上下的旱烟筒吹吹干净,缓缓插上腰带,然后手一伸,淡淡地吩咐道:“拿来给老夫!” 上官印没有听懂,丑老人淡淡地又加了一个字道:“剑。” 上官印眼角一溜二号魔女,然后转向老人,欲言又止,意思似说:“晚辈正要用啊!” 丑老人不悦地怪眼一瞪道:“你这小子真的懂剑?” 上官印知道这名青衣丑老人并无恶意,但是,一听对方这种口气,却有点不服气起来,反问道:“前辈以为晚辈懂不懂呢?” 丑老人轻轻一咳,冷冷地说道:“纵懂,也很有限。” 上官印益发不服道:“凭何判断?” 丑老人眼皮一抬道:“从你悬剑的部位上。” 上官印仰脸向身后剑把望了一眼,转过脸来道:“这样悬剑有什么不妥?” 丑老人冷冷一笑,哼道:“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证明你不是一名真正剑术名家而已。” 上官印哦了一声,注目道:“剑术名家又当如何?” 丑老人仰脸悠悠地道:“真正的剑术名家,很少随身悬剑,退而求其次,一流剑术高手,他的剑把,应该露在肩膀,而不在肩颈之间的背后,而你,现在这种配剑方式,纯为赶路方便,如果遇警出手,嘿嘿,这样说明了吗?” 上官印不知不觉地反手又向肩后摸了一把,觉得果然不错,于是,情不由己地点头:“确有道理。” 丑老人又向二号魔女一指道:“看看人家一流高手吧!” 上官印刚刚移去视线,二号魔女已双目一寒,冷笑着向丑老人道:“那么尊驾是真正名家了?” 丑老人淡淡接口道:“岂敢。” 二号魔女勃然大怒,鼻中一哼,便拟挺剑逼进,丑老人望也不望她一眼,仅以衣袖挥了挥道:“稍慢点。” 跟着又向上官印一伸手道:“拿来!” 眼前这名丑老人,看年纪当在七旬以上,但是,上官印前此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因此对此老之身份来历,一时间,竟是无从想起;不过,他从此老刻下所表现的这种从容气派上发觉到,此老之来头定然不小。 于是,毫不迟疑,立将身后奇缘剑拔出,递去丑老人手中;丑老人一面伸手接剑,一面向二号魔女平静地说道:“剑为兵中君子,习剑者,首重气质和风度,而比剑,也和创作一件艺术品一样,无论胜负,均须付以最高之敬业精神,像女侠这般蠢蠢欲动,一点沉不住气,岂不令老夫对适才尊女侠为一流高手之言感到后悔?” 二号魔女被奚落得气为之结,但是,丑老人这番话并没有说错,所以,想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 丑老人将剑在手中掂了掂,好似突然发觉什么似地,眼光迅速一掠剑身,霍地转脸向上官印注目地问道:“奇缘剑?” 上官印坦然点头道:“是的,奇缘剑。” 不过,话出口,他却发觉到一个问题,年前,老魔女寿筵上,他以葛衣人身份出现时,即配带着这支奇缘剑,刚才,小魔女于身后已一度误以为他就是葛衣盟主,现在,他如不就此解释一番,魔女母女俩,岂不生疑? 于是,他不待丑老人追问,立即接下去说道:“是晚辈打赌赢来的。” 丑老人哦了一声又问道:“跟谁?” 上官印反问:“听说过那位本届武林盟主吗?” 丑老人点点头道:“老夫知道。” 上官印接下去道:“就是他!” 丑老人颇感好奇地又问道:“赌什么?” 上官印星目滚动,迅速回答道:“去年,丐帮四位五结香主,突于一夜间同时失去头颅,这事武林中谁也不知何人所为我们就赌这个!” 丑老人注目问道:“你赌你能打听出来?” 上官印点头道:“正是这样。” 丑老人迫切地道:“那人是谁?”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晚辈所能说的,便是晚辈结果赢了这项东西,至于那名凶手为谁,恕晚辈不便公布。” 丑老人又望了剑身一眼,皱眉道:“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转向上官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剑原附有一幅图文?” 上官印点头道:“知道。” 丑老人不禁又是眉头一皱道:“这柄奇缘剑,本身虽有它的珍贵处,但真正珍贵的地方,却在于它对一套奇缘剑法的暗示,你如今虽将剑赢来,然这上面已经一无所有,你既不擅剑法,当初为何跟他打这个赌?” 上官印暗暗赞佩道:“这人心思好缜密!” 不过,他在答应之前,早有成竹在胸,于是不假思索地笑答道:“那属于第二个赌注!” 丑老人点点头,想问什么,终又忍住。 二号魔女和小魔女,在听上官印说及已查出丐帮四丐死于何人手时,脸色均不禁为之一变,及至上官印不肯将凶手公布,这才缓下脸色来。 这时,小魔女唇角牵动,不知向二号魔女说了几句什么话,二号魔女微微颔首,当下容得上官印语音落定,立即注目冷冷说道:“少侠准备好了没有?” 上官印知道,为了灭口,魔女母女俩,这一来大概是更不肯放过自己了,他觉得今天横竖过不了关,管她们怎么想,还不都是一样? 于是,头一点,旋身转向丑老人,伸手笑道:“请前辈把剑还给晚辈吧!” 丑老人挥手淡淡说道:“站去一边欣赏!” 说着,也不管上官印答应与否,侧身将上官印一推,同时占据了上官印原先站立的地方,向二号魔女道:“比剑与下棋情形差不多,逢上对手,才够意思。” 微顿,又指着上官印接下去道:“欧阳女侠其所以要斗这小子,无非想从剑招上寻求他学剑的师承而已,而现在,老夫已经指出,同时这小子也并不否认,他对剑术一道,实在外行得很,假如女侠定要坚持,岂不成了假名行事,另有所图了么?” 二号魔女语为之塞,上官印暗赞道:“词锋果然锐利无比。” 丑老人淡淡一笑,又指了指自己鼻尖道:“年纪一大把,面目却极陌生,此时此地,忽然横身出现,实在透着不解之谜,在贵教极为注目之下武林动态的今天,老夫既以剑术名家自居,女侠又对自己的剑法颇具自信,如从剑招上将老夫身份来历判别出来,岂不比打赢这么个年轻人要强过千万倍么?” 魔女俩,闻言之下,果然为之动容。 二号魔女眼色一使,挥退小魔女,上官印也自动向旁边退出老远,丑老人点点头,向二号魔女从容相让道:“欧阳女侠请了!” 这时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荒野间,一片清静。 二号魔女冷冷一笑,没有开口,手中藏剑贴右腕收藏,左手捏诀,齐眉指天,脚下一个金鸡独立式,亮开门户。 二号魔女现在这种起手势,在剑法中,非常平凡而常见。 不过,上官印知道,二号魔女这套剑法,其本身便是这种性质,平凡中暗蕴奇奥,他因已见过一次,故连忙转脸朝丑老人望去。 目光至处,上官印呆住了。 这时的丑老人,手中奇缘剑贴腕收藏,左手捏诀,齐眉指天,脚下也是一个金鸡独立式,所采姿态,竟与二号魔女一般无异! 上官印不由得又疑又虑,暗忖道:“俗云,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剑法,便是这情形。” “一套剑法的起手式,虽然没有攻击作用,但却往往提纲契领地代表着一套剑法的基本精神。” “二号魔女这套剑法,如果即为昔日黄衣叟所留下之逍遥七式的话,由于中条后人,仅有天魔女欧阳冶卿,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师兄妹两人,后者于五十多年前即已变成废人一个,而前者,五十年来,一直以色相玄功和阴风化骨掌为武林所知,逍遥七式被发现,很可能是后来的事,这样说来,这套逍遥七式,应无他派谙悉。” “剑法讲究招随意发,意动机先,仿效他人,无异自取灭亡!” “丑老人以正宗剑术名家自许,就算夸大了一点,但对剑的一般常识,总该清楚,那么,他现在这样做,又是什么道理呢?” “说他仿效二号魔女既不可能,那么,难道这仅是一时的巧合,丑老人本身的一套剑法,也就是用的这种手法?” “如果这样,那不是太平凡了吗?” “以一套真正平凡的剑法来对付一套看似平凡,而事实上却正好相反的剑法,其结果岂非不堪设想。” 在武林中,夸张和自负,可说是一般人的通性,上官印忽然想到,丑老人如果正是这种类型的人,那将怎生是好? 上官印系出终南世家,历代均为武林中知名之士,传至父亲上官云鹏,更进一步名列十二奇绝;上官印由于父亲的交往,从小便对武林中各派之渊源,熟悉了如指掌;而现在,任他怎么穷思苦索,就是不能猜出这位丑老人的身份来,所以,他作如是想,并非没有理由。 上官印思念电转,而斗场上,也随之短兵相接。 二号魔女见对方的起手式与自己一样,不禁不屑地嘿嘿一笑,跟着左手剑诀一领自己眼神,侧身向左游走,开始活开步眼。 说来真是可异,丑老人竟亦步亦趋,紧跟着,也以同样姿势向左方游走开去,上官印暗暗跺足,叹说道:“糟了果然是仿效!” 时间是无情的,这一厢,上官印着急,斗场上,演变却并未因而停止或延缓。 眨眼之间,双方已各绕走一圈,二号魔女一声清叱,右腕抬处,剑尖暴吐,一招仙人指路,平平向丑老人当胸送去。 这招仙人指路,是剑法中最常见的一招,化解方式,既多也容易,可是,上官印知道:“这一招由二号魔女使出,就大大不同了。” 这一招,通常应付之招法有二:一为大鹏展翅,一为拨云见天。 前者由左上方斜斜下劈,后者由右方平平左扫,两者的相同,撩格对方剑身,伺机变把,或乘势另化他式攻击。 不过,由于上官印曾在老魔女寿筵上亲睹二号魔女练过,假如此刻丑老人这样做,就正好上当! 因为,二号魔女这一招明里虽然没有什么,实则另含极微妙之变化,对方如何以剑撩来,二号魔女将不因普通使剑者才抽招换式,仍然会一直当胸刺去,原式不改,其势更疾,仅在两剑相接时发出一阵颤动,以无比强劲之内力,将对方来剑震开。 这样做,大违常理,同样的,也势在敌方意料之外。 由于这套剑法本身的一种神秘威力,任何高明对手处此情况下,也只能落得两种结果,非死即伤! 上官印怕丑老人上当,情急之下,正想喊出:“撩格不得” 可是,要喊也来不及了! 丑老人容得二号魔女剑尖送出,右手剑一竖,平平左荡,使的竟是一招俗而又借的拨云见天! 上官印顿足一声:“完了!” 眼皮微合,不忍再看下去,可是,话里如此,他还是不能不看,双拳紧握,呼吸停止,冷汗沿背滚滚流下。 果如所料,二号魔女嘿嘿一笑,原式不改,一垫劲,去势更猛,剑身银光打闪,震出一片无形劲气。 一声脆吟,两剑相交。 丑老人一个把持不住,被震出三步之多,不过,所幸的是,人虽被震出,却也同时避开二号魔女刺来的剑尖。 上官印深深吁出一口气,摇头苦笑,解嘲地忖道:“尚幸还有几分内力” 说时迟,那时快,二号魔女在微愕之下,双目寒光一闪,跟着便想乘势追攻,丑老人忽然大声喊道:“且住!” 上官印蹙额忖道:“这多丢人?” 二号魔女闻声收势,讽刺道:“服了么?” 丑老人答非所问地注目道:“女侠刚才这一招是不是叫做遥目天涯?” 上官印一怔,几乎笑了起来,心想:“遥目天涯?还真新鲜。” 可是,说来也怪,二号魔女一听这四个字,不但不以为可笑,反而被刺般地几乎跳了起来,尖声惊呼道:“你,你知道。” 上官印又是一怔,心想:“是呀,这不是怪事么?” 丑老人鼻中轻轻嗤了一下,沉声道:“看招!” 招随声发,剑尖平指,也以二号魔女适才那副姿态,看来颇似仙人指路的架式,往二号魔女当胸刺了过去。 事出突然,二号魔女无暇多想,急切间,直觉地右手剑一竖,平平右荡,只好也以一招拨云见天化解了。 两剑再度相交,结果完全一样。 不,这次二号魔女给震出的,已不止三步,而是五步;二号魔女‘凉怒定身,丑老人悠悠然指手道:“要像老夫这样,方不负这一招遥目天涯,也才配称做真正的剑术名家,现在知道了吗?” 二号魔女本就怒惊交集,这时,双目迅速眨动了一下,忽然一声不响,又向丑老人攻出一剑。 丑老人大声道:“逍逼河汉七分火候。” 喝声中,身躯一拧,不架不接,引身闪开,跟着,旋即反扑,以同一招式,回攻一剑,同时喊道:“像这样就是九成火候!” 果然,二号魔女攻他时,他闪避得异常轻松,但他回攻时,二号魔女于闪避间,却透着十分吃力。 不旋踵,二号魔女攻出第三招。 “逍遥游!” 这第三招,二号魔女攻得既猛且烈,丑老人的喊声中,似乎透着忿怒,喊毕,接着大喝道:“你毒,老夫更毒!” 剑光急闪中,一幅黑纱,悠悠飞扬而起,二号魔女一支剑,以毫厘之差,自卫老人面门一掠而过,丑老人一支剑,却在回攻时,将二号魔女脸上那幅黑纱挑去,露出本来面目。 二号魔女本立当地,脸部一阵痉挛,突然掩面悲呼道:“回去问你奶奶,牡丹;她说这套剑法天下无敌”声颤如泣,剑一扔,返身飞奔而去。 小魔女怏怏转身,黯然追了上去。 丑老人将手中奇缘剑朝上官印一丢,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在豪壮中,却透着一股凄凉意味。 上官印容丑老人笑毕,上前本想问:“这种剑法就叫做逍遥七式么?” 念转处,忽感不安,遂改口发问道:“老前辈,你们刚才使的剑法叫什么名称?” 丑老人头一摇,说道:“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 上官印笑了笑,又道:“晚辈就因为不知道才发问的呀!” 丑老人简单地说得一声:“逍遥七式。” 接着注目又道:“听说过吗?” 上官印又笑了一下道:“逍遥七式,现在不就知道了么?” 上官印虽然语气幽默轻松,但丑老人却始终板着脸,似在想什么,上官印忽然记起什么似地接着问道:“老前辈如何称呼?” 丑老人摇摇头,缓缓说道:“迟早会知道,问它做什么?” 上官印猜想对方也许有所忌讳,因此笑了笑,没再追问。 丑老人这时凝眸远处,似在思索一件什么事,良久良久,忽然霍然地转过脸来,向上官印道:“刚才你说,丐帮四位五结香主的头颅于一夕之间全部失去,详细情形,你能说说清楚么?” 上官印好气又好笑地想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不过,对方于己有恩,自己当然不应计较这些,笑得一笑,才待说出时,丑老人忽又轻叹一声道:“老夫不惯强人所难,需要一点交换条件也可以。” 上官印寻思道:“人家为我解了一次大难,这点事也提条件,岂不显得太不够意思了?不过看上去脾气相当倔强,他大概觉得夜来是他自愿出头相助,于我无惠,我如逊谢,反会引起他的不快也不一定,如今,蓝衣秀士受命魔女往害各派掌门,我虽放出他师父昆仑一鹤,但是,昆仑一鹤能否追及却很难说,我一人分身乏术,设若如此如此,岂不万无一失,两得其便么?” 他是这样推断的,蓝衣秀士受命算计的五派中,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如云,防备森严,蓝衣秀士决不会先找去这两个地方。 华山派,金剑丹凤刻下可能还在巫山神女处习艺,也很安全。 余下可危者,仅剩青城、北邙两派,他想,我如与此老各保一路,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于是,他笑着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前辈施援之恩,只好留待来日补报了。” 稍顿,接下去说道:“青城掌门人冷婆婆,为人耿直,嫉恶如仇,据在下所知,此人在最近可能有点危难……” 丑老人不耐的接口道:“要老夫助她一臂之力是吗?” “是的,一个半月之后,五月五,我们在洛阳杏园会面时详谈。” “好,一言为定!” “谢谢前辈帮助。” 丑老人衣袖一挥,飞身而去。 上官印戴上人皮面具,开始奔赴北邙。 他选北邙,非为图近,而是因北邙与王屋只一河之隔,他这一路去,如能将奇缘七式练就,洛阳会过老人,便好立即去见葛衣人,他要充分控制时间,只要来得及,他还想在中秋前赶去黄山。 神鬼再度会天魔的情形他不愿错过。 由江西庐山往河南北邙,越云梦,走大洪山,路途并不太远,但是,上官印却搭船溯汉水而上,走了水路。为什么呢? 因为他好借此参悟奇缘七式。 就武功一道而言,今天的上官印,已不须像初学者那般拟招比式地揣摩了,他现在要做的,纯为隐蕴剑决中各种神奇变化的参悟,水路的纷扰较少,在船上,进步一定要快得多。 他将奇缘剑收入书箱,另换长衣,扮成一名赴考文士。 这条船很大,客货兼运,船上人口虽杂,但上官印是买的一等舱房,只要拉上板门,却比普通栈房还静。 半个月过去了,船经黄山、庆城,行抵钟祥。 这半个月中,上官印仅学会七式中的前三式,滚滚黄尘,月黑风高,艰难路。 这三式系针对逍遥七式前三式遥目天涯。逍遥河汉、逍遥游而创,所以名称怪而别致。 现在,他再回忆那天丑老人和二号魔女的比剑情形,顿觉得那三招威力虽大,而一旦和他学成的这三招对照起来,就无甚足奇了。 这种新奇的心得,令他兴奋莫明,他现在才发觉,前此累月之奔波,真是太值得,太值得了! 钟祥至襄阳,他完成第四式。 襄阳至光化,他完成第五式。 光化至青山,他完成第六式。 船至青山,是四十天之后,他必须登岸改走旱路了。 第七式,也是最后一式,式名因果前定,这一式,招式虽一目了然,但由于心诀不关行功运气,上官印苦思三昼夜,仍然不得要领。 你道这最后一句心诀怎么说? 竟是四句既像西江月,又像临江仙的曲词:“昔日香车宝马,今朝禾添秋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四句话什么意思呢?上官印无法明白。 他想,拿这去问那位葛衣人也许能有所帮助,可是葛衣人交代得很清楚,没习成前别来见我! 所以,他知道,一切只靠自己,如真的永远不能弄懂的话,那也只有抱怨自己命运了! 前面六式虽有独立性之威力,但由于进境的突然停顿,再覆演前六式,便令人有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之感,因之,他发觉,前六式,纯为消极的化解,全部精华,都在最后一式,如果他不能融会贯通,即不能与逍遥七式相抗,纵能破去敌方前六式,也必将于最后关头剑折身亡。 三日夜来,他为此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可是,他忽然发觉,他已没有时间再花在这种毫无自信的思考上了。 距洛阳杏园与丑老人之会,只剩五天了。 这五天中,他还须先去一趟北邙,所以,他索性将此念丢开专心赶路,五月三日,他到达北邙山下了。 上官印恢复本来面目,迳奔内山北邙七星宫。 一路上,宁静的气氛令上官印微感不安,他暗忖道:“蓝衣秀士没有走这一条路,还是已然来过此地了呢?” 七星宫前,上官印见到上次随银须叟赴老魔女寿宴的一名中年汉子正自宫内走出来,连忙上前抱拳含笑道:“聂老在不在?” 那汉子望了他一眼,还礼道:“少侠如何称呼?” 上官印笑答道:“终南上官印。” 汉子噢了一声道:“上官少侠?在,在,少侠请!” 上官印一颗心大大放落,他随在汉子后面向里走,忍了又忍,终于赶上一步,又问道:“最近昆仑掌门人蓝衣秀士来过没有?” 汉子摇摇头道:“没有。” 上官印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遥远处突有人洪声大笑道:“少侠上次怎么没去九屏谷?找昆仑掌门人怎么找到北邙来的呢?哈哈哈,贵宾光临,光辉,光辉!” 上官印见是银须叟,忙上前见礼道:“聂老别来无恙?” 银须叟大笑着说得一声:“托福,托福。” 旋即扭头向汉子喝道:“大厅摆酒。” 上官印暗暗赞叹道:“好个性情中人!” 银须叟的爽朗,令上官印深深感动,不过,也同时令他为难起来,蓝衣秀士没来过,固属可喜,但他早晚总免不了要来的,银须叟与蓝衣秀士同为当今六大掌门人之一,他既无法举证,这叫他如何提出警告呢? 酒席上,银须叟殷殷垂询,上官印说了些没去九屏谷的理由,最后为找蓝衣秀士一事加以解释道:“在下前天到洛阳,听丐帮弟子说,不久以前,蓝衣秀士似在这附近出现过,在下还以为他是来这儿的呢。” 银须叟诧异地说道:“没有呀,少侠找他有事吗?” 上官印忽然想到一个借口,因笑道:“在下月前曾在云梦地方遇见迷糊仙,据说那天老魔女宴上,六派掌门人好像没有到齐……” 银须叟点点头道:“缺华山和昆仑他们两位。” 上官印故意想了一下道:“华山金剑丹凤白掌门人听说在会前因事去了巫山,蓝衣秀士蓝掌门人没有去又为什么?就想不出原因了。” 接着,淡笑着又道:“所以,一听丐帮弟子提起此事,一方面来看看您,一方面想碰上他,天魔既然东山再起,六派首当其冲,大家事先会合起来计议一下,免得遭茶毒,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银须叟欲言又止,敛容深深一叹,举杯一吸而尽,望空默然良久,这才自语般摇着头说道:“人言可畏……” 上官印故作不解地道:“聂老此语何解?” 银须叟注目反问道:“外面关于那位蓝衣老弟台的风言风语,上官少侠难道一点也没有听到?” 上官印蹙额沉吟道:“这个……” 银须叟沉重地道:“假如谣言属实,实为六派之大不幸,老夫虽然始终不肯置信,可是,蓝老弟本人却似一直有意避不见面,这就叫人分说为难了。” 上官印寻思道:“这位银须老儿双掌功力深厚,论武功绝不在蓝衣秀士之下,只要能提起此老警觉之心,就可没有顾虑了。” 想着,忽然笑向银须叟道:“聂老,在下有个近乎玩笑的建议,聂老愿意听听吗?” 银须叟惑然问道:“什么建议?” 上官印微笑说道:“关于外间对蓝衣秀士的种种传言,站在我们的立场,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不过,俗云: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我们既想不出人们为何要诬蔑蓝掌门人的理由,就得存疑。” 银须叟讶然道:“少侠也有所闻了?” 上官印笑了笑道:“在下听到的一面,可能与聂老听到的又自不同,现在,在下想出一个最好的求证方法,最近的将来,蓝衣秀士也许会到北邙来,假如他来时是在夜里,行踪鬼祟,其企图明显异常,届时聂老大可不必多所顾忌,应该怎么做,聂老老于江湖,自毋庸在下饶舌。” 银须叟冷笑道:“北邙虽不比少林、武当刁斗森严,不过,老夫自信,有人想夤夜来去自如大概还不容易。” 上官印接下去说道:“假如他来时是白天,而且以正规礼节求见,聂老不妨带他进入此厅,一面暗示手下戒备,一面以严肃态度向他借样东西看看。” 银须叟张目道:“什么东西?” 上官印微笑道:“飞刀。” 银须叟失声道:“什么?” 上官印从容说下去道:“是的,飞刀,聂老不妨开门见山向他说:‘蓝老弟,外间说您最近在飞刀方面大有进境,身上带着没有,能取出让老夫开开眼否?’届时他若称无此一说,聂老可先向他赔罪,在下稍晚再向聂老负荆。” 银须叟两眼暴睁道:“他想行刺?” 上官印迳自接说道:“但在下猜测,只要聂老说出口,他的脸色,准会大变,那时候,在下以为,慈悲就无异自杀了。” 银须叟惊叫道:“有这等事?” 上官印一面往起站,一面抱拳说道:“在下尚有他事待办,就此告辞,今后武林命运,全决定中秋夜黄山之役,如胜方为天魔女,而非神鬼师兄妹,我们为了自救救人,也许很快还要再见面的,聂老请此留步……” 别过银须叟,上官印向洛阳城中奔去。 因为了却了一件心事,上官印感到身心异常轻松,不过,当他一想及那最后一式无法理解时,他又烦了。 后天五月五,距杏园约会,还有二天。 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各处逛荡,由于心绪不宁,他连丐帮洛阳分舵也懒得去了,他在城中没有遇上熟人,却听到很多有关天魔教的消息。 天魔教成立,已尽人皆知,而中秋夜黄山神鬼再会天魔的事,也已不胫而走,街头巷议,成了轰动的话题。 第二天,五月四日的傍晚时分,当上官印以一名落拓文士的面目在白马寺附近漫步时,身后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头,笑说道:“蔡兄,到洛阳来怎不到小弟那儿去?” 上官印暗吃一惊,他听出此人口音甚熟,一时间却想不出是谁,暗忖:有人近身都没有察觉,我好疏忽! 他一面提神戒备,一面蹙额转身道:“阁下认错人了吧?” 抬脸看清下,上官印不禁一愣。 面前含笑站着的,是位年约二十四五,眉目如画的俊美青年,你道这位俊美青年是哪一个? 金剑丹凤? 蓝衣秀士? 萧俊人? 上官英? 都不是谁?妙手红娘柳闻莺! 此刻的上官印,虽以祖传绝学易容术增加了自己的年龄,但没有减少原有的英俊气概。 凭自信,他知道这位有人怪之称的淫娃柳闻莺决不可能认出他就是上官印,因此,他发觉,并非这位淫娃认错人,她是出于故意,这是这位淫娃勾引男人的一种巧妙手段。 上官印的英俊风度吸引了这位淫娃。 这时的妙手红娘,虽然一身男装,但她却已非常技巧地在眉目间向上官印迅速泄露了她是个女人的秘密。 上官印的发呆,令她误会,也令她兴奋,这时笑说一声:“果然认错人……” 紧接着,玉手掩唇,秋彼乜斜,吃吃娇笑道:“茫茫人海,虽萍水相逢,也是前缘……奴……这样冒失,相公想来不会见怪吧?” 她将一个奴字,说得低低而含混,说时霞生玉靥,一副羞不自胜之态。 上官印想起此娃平素狼藉之称名,以及上次华山武会前夕在豪杰行中那种放荡形骸的丑态,几乎一掌刮去。 以他目前之功力,要制服这么样一个女人,可说轻易之至,不过,转念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又想:“这女人武功虽然有限,但由于他们师兄妹迎合媚工做得好,颇受三号小魔女赏识,现在忽于此间出现,当非游赏而来,洛阳魔教分坛有否成立?主持人及内部情形如何?我何不藉此深入了解一番?” 想着,遂故意期期地道:“你,你是一位……” 妙手红娘瞟着媚眼,佯嗔道:“不好么?这儿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心里有数就得了,嚷嚷个什么劲儿?” 上官印故作不解风情,木然又道:“有事见教么?” 妙手红娘顺手招来一辆马车,低声道:“随奴去,你就会知道了。” 上官印佯痴佯呆,怔怔然坐人马车,妙手红娘紧挨着他坐下,向车夫比手道: “放车帘,杏园。” 上官印暗暗一噢,心想:“杏园?那好啊!” 车帘放落车轮开始滚动。 车帝内,妙手红娘已开始活动起来,她紧挨着上官印不算,这时又拉上官印一只手,说她擅精麻衣相法,拉住手用力握着,相没有看,却笑问上官印有没有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这是一辆普通的单马双座马车,车厢座位不宽,上官印想让也让不开,这时,他除了翻脸下手,便只有忍耐一途。 妙手红娘见他已知她为女儿身,却不拒绝她的亲近,以为好事已近七分光景,不由得眉目春生,吐气如兰地附耳低低荡笑道:“假如兄台是传说中的那位梁山伯,而小弟又正是一位女红妆的话,兄台将如何打算?” 上官印好气又好笑,不过这是他自愿惹上的麻烦,一下既无法摆脱,说什么也得敷衍一番。 于是,故意想了一下,正经地答道:“愿你嫁给马文才。” 妙手红娘一怔,佯嗔道:“你这是什么话?” 上官印认真地道:“我们现在是说故事,不是么,如就故事论故事,唯有这样做,悲剧才可避免发生的……” 妙手红娘撇嘴道:“不跟你说了。” 上官印暗笑道:“这样最好。” 妙手红娘生气不过是撒娇而已,哼了哼,便又挨过来道:“你为什么如此没感情?” 上官印故意气她道:“梁祝本身,前半段纯属单相思,后半段,梁山伯亡羊补牢,乃基于一种追悔性的刺激,这种突发的情感,容易奔放,却是畸形的,而双方在热爱之后,全不念及本身是独子和独女,亚圣孟子云,父子有情,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俗语亦云:‘善孝为先。’可知骨肉这情,尚在君臣之义上,这种固执儿女私情,而置高堂于不顾的行为,可说大违与天地并在的孝道,动人固动人矣,未足为法也。” 妙手红娘在这方面哪会是上官印的对手,一时间,语为之塞,但在内心,却更生爱慕,她心想,以前那些男人,纵然仪表不错,但每每胸无点墨,事后回想,十九俗不可耐,此人虽酸,却酸得新鲜呢。 思忖间,前面车夫忽然大声道:“杏园到啦。” 妙手红娘忙应道:“进去,逢岔左拐。” 车夫迟疑了一下道:“那边西北角,除了一间停放棺木的古庙可什么也没有呀!” 妙手红娘微怒道:“你管许多?” 车夫连应二声是,一声叱喝,马车再度驶动,走没多久,车夫突然受惊般地尖声咦道:“这儿什么时候盖的楼?” 车身停顿,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似指着马车高声笑道:“回来了,回来了!” 稍顿,笑着又接道:“敝师妹文武兼资,风华绝代,适才向吾兄言及,吾兄似有未信,现在吾兄等着瞧吧……” 上官印暗噢道:“人妖贾子都!” 妙手红娘掀帘笑问道:“师兄说谁啊?” 妙手红娘一脚踏地,笑声一收,似乎被什么怔住,上官印探首看,也是一怔。 眼前是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物,这时,阶沿上,正并肩站着两名风姿丽洒的青年男人。 上首是衣着华美,有着女性忸怩之态的贺兰人妖贾子都。 下首那人,年约三旬出头,身穿天蓝长衫,眉宇之间英气勃勃,但是,看上去面目却陌生之至。 上官印心道:“这对师兄妹便是洛阳天魔分坛负责人么?” 跟着又想道:“下首那人前此没有见过,听人妖刚才口气,难道此人并非天魔教徒,而是人妖替人怪物色的新面首不成?” 上官印想至此处,大觉有趣,暗忖道:“世上事,说巧真巧,这贱女人在外面看中我,不意她师兄却已为她先找了一个,且瞧这对师兄妹如何处理这幕活剧?” 四人朝相后,阶上阶下,尴尬之情,完全相同。 人妖打量着上官印,妙手红娘则打量着人妖身旁那位陌生美男子,师兄妹迅速交换了一瞥,人妖首先强笑着说道:“我来介绍,师妹,这位是师南宫师秀才,系日间愚兄于游园时所结识,这位便是敝师妹柳闻莺!” 妙手红娘含情脉脉地喊了声:“噢,师秀才!” 那蓝衣师秀才也回了声:“柳女侠,久仰。” 人妖俟二人答过话,随指着上官印笑问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妙手红娘大窘,原来这淫娃一心用于勾引,根本没问过上官印的姓名,这时粉靥飞霞,转脸向上官印娇嗔道:“我师兄问你,听到没有?” 上官印忍不住一股滑稽之感,长揖拱手道:“小可何进魁,也是赶考来的。” 他口称何进魁,心中却暗笑着,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呢? 这时,上官印唯一担心的,便是怕那位师南宫是货真价实的秀才,设若如此,双方便不免要谈及这次京试的种种,那时候,他就要答应为难了,不过还好,那位师秀才只朝他含笑拱拱手,并没有说什么。 四人相应入内,经第一道庭院,步入大厅。 大厅中虽无天魔教分坛字样,但从厅内各处布置来看,这儿正是创设中的天魔洛阳分坛,殆无可疑。 人妖召来四名曾于九屏魔宴中出现过的锦衣壮汉,将残席撤去,重新摆上。 人妖师兄妹南北对坐,上官印与那师秀才分坐东西两边,席间,上官印与那位师秀才虚应故事地敬了酒,谈些天气好坏之类的闲话,而妙手红娘则眼角溜动,迅速地在心底将二人衡量比较着。 她觉得,师秀才在儒雅中透着英气,无论仪表或气质,都与何进魁难分轩轻。 于是,这位淫娃为难了,她想:“何取何合呢,兼收并蓄当然好,可是,这样做行么?二人均为酸儒,万一二人起了反感,岂不糟了?” 人妖看了师妹一眼,忽向师何二人笑说道:“状元只有一个,两位这次……” 人妖用意很明显,他知道师妹为难之处,便以暗示方式,告诉师妹何不就二人内在才华上再作比较? 妙手红娘明白师兄用心,于是分别向二人飞了一个鼓励性的媚眼。 上官印最怕的就是谈及这方面,一听人妖之言,大为不安,幸好那位师秀才性极谦虚,这时抢先笑说道:“哪里,哪里,夺魁自非我们这位何兄莫属。” 上官印忙含笑逊让道:“师兄好说。” 人妖见二人并无针锋相对之意,双目滚动间,忽然又有了主意,手掌一拍,厅后立即应声走出两名姿色冶艳的女婢。 人妖向两婢挥手吩咐道:“取那把扇子来。” 不一会,女婢取来一柄描金团扇,递给人妖,人妖向二人笑说道:“二位请先轮看一遍,有话稍等再说。” 说着,将团扇先送去师秀才手上,师秀才接过,两面看了看,微作沉吟,立即含笑递给上官印。 上官印接来看时,但见这支团扇系双幅宫绢糊成,一面画着一幅绝柳鸣蝉,另一面则写着这么二行不断句的诗句:“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切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上官印看了二遍,心头忽有所悟,于是,也笑了一笑,将团扇再递去妙手红娘的手中。 妙手红娘接着笑道:“我看过。” 人妖于是接口说道:“三年前,兄弟在关外遇见一位秀才,临别时请他留点文字纪念,这面四扇上的字画,便系那位秀才的手笔。” 顿了顿,赧然一笑,又道:“不怕二位笑话,兄弟幼嗜武事,对文事一道,却是个外行,当时没看懂,后来请教我们这位师妹,才知道它是一首唐诗。” 妙手红娘得意地接下去道:“唐人王之涣的凉州词嘛。” 人妖再接下去说道:“不过,经我们师兄妹将唐诗找出来对证,发觉全文只有二十七个字,似乎写漏了一个字。” 妙手红娘抢着娇声吟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第一句白云下面少个间字。” 接着,向师兄翻了一眼道:“一时笔误,乃常有之事,师兄一直耿耿于怀也真是的。” 人妖摇摇头,不以为然道:“不,师兄知道的,那位秀才人极谨慎,尤其对诗文方面更不能马虎,他写完还推敲一番、才交给我的,师兄以为,这里一定有说处,难得今日两位秀才在,顺便请教一下,不亦甚佳?” 说着,向师秀才问道:“师秀才以为这其中有说处么?” 师秀才微笑点点头,人妖忙止住道:“师兄且慢!” 回头又向两婢高声吩咐道:“取笔砚来!” 笔砚取来后,师秀才提笔在一张白纸上草草写了一行字,递给人妖,人妖蹙额看着,喃喃自语道:“这样的么?” 随向妙手红娘索扇道:“给我对对看。” 妙手红娘摇手笑道:“你也慢一点。” 说完转向上官印笑问道:“何秀才如何?” 人妖恍然笑接道:“对了,我忘了再请何秀才表示。” 上官印颔首淡淡一笑道:“想到一点,也许不对。” 妙手红娘一哦,催促道:“这位师兄已将他的看法写出,何兄但说无妨。” 上官印微微一笑,缓缓吟道: “黄河远上。 白云一片。 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 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妙手红娘聆听毕,细味之下,不禁鼓掌道:“诗化词,妙!” 紧接着,又向人妖伸手道:“给我看看师秀才的。” 人妖递出纸片,摇头笑道:“看吧!” 妙手红娘取过念道:“四,四,五,五,九,断句。” 念毕,讶然张目道:“一样?” 人妖笑道:“谁说不是?” 师秀才与上官印相视而笑,从这一笑中,上官印发现,对面这位师秀才不但才貌与自己不相上下,就是品格,也似乎极为端正。 有此一念,敬慕之意顿生,心想:“此人外地来,大概不知道这对师兄妹金玉其外!淫秽其中,遇有必要时,我可要助他一臂之力才好。” 天色渐黑,大厅中开始上灯。 人妖一时高兴,连声呼酒。 妙手红娘左顾右视,随又陷入一片取舍不定的茫然之中。 上官印知道,在这位淫娃有所决定之前,酒和菜,决不致有问题,近日来,一直烦闷,此刻见这对师兄妹可笑表现,舒怀之下,胃口大开,便就老实不客气地对满席美酒佳肴受用起来。 对面那位师秀才也一样,吃是吃,喝是喝,毫不拘束。 两位秀才的洒脱行迹,更令妙手红娘看了心爱,愈爱愈烦,说真的,如果她放弃其中一人,实在有所不甘。 就在这时候,一名黑衣武士,突然悄没声息地飞身入厅,人妖头一抬,一声低呼,忙自座中起立道:“总坛司马香主” 其余三人回头时,那位被称为司马香主的黑衣人已然冷傲地发话道:“天字第三号,牡丹公主已驾到了!” 黑衣人一语甫毕,远处花荫间随传来一阵辚辚车声,跟着,一辆挂有宫灯的豪华马车出现门前。 人妖师兄妹尚未迎出,马车上已响起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道:“没有什么事,本座这次是例行巡察,两位不比别人,仪式可以全免,本座就……” 车帘掀处,一张俏丽面庞现出,正是小魔女牡丹。 小魔女笑语间,瞥及厅中尚有他人,不禁微讶住口,人妖略呈不安之状,妙手红娘,却甚坦然。 这时,向师兄人妖低低传音笑说道:“她来了正好,一人一个。” 红衣牡丹在两名健婢夹护下,飘然地入厅中,秋波流盼,将师何二人轮流打量不停,果然毫无不悦之意。 人妖见了,胆量顿壮,堆笑上前道:“报告公主……” 小魔女手一摆道:“这两位贵姓大名?” 人妖弓着身子介绍道:“这位是师南宫师秀才,这位是何进魁何秀才,都是这次进京赶考的,两位秀才不但人品……” 小魔女轻轻一咳,人妖倏而住口。 小魔女等人妖停下话头,含笑向师何二人分别点点头,迳自走去人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 人妖与那位被喊做司马香主的黑衣人立即分两边站到小魔女身后,小魔女视如不见,向妙手红娘招手笑道:“柳姐对面坐呀!” 上官印借小魔女分神他顾之际,偷眼将那位司马香主先溜了一眼,他发觉此人年约四旬不到,面目颇生,但从对方那副奕奕眼神看来,此人一身武功,并不比四大天魔相差太多,不禁诧异暗忖道:“这个人是谁?” 物以类聚,其性相通,真是一点不错。 小魔女一进门,人妖尚为分坛重地容纳外人而担忧,妙手红娘却极为自信,认为小魔女只要看清二人面目,绝不会怪,现在,事实证明,后者是料对了。 小魔女这时,全没有了高贵的公主身分,金杯高举,主动向师何二人不断劝酒,小魔女这般地殷勤,显受二事所驱使,第一,师何二人风采动了她的心。第二,她跟妙手红娘陷入同一情景于二人无法取舍。 小魔女不论二人喝多少,自己竟酒到杯干,爽净异常,妙手红娘见公主这般高兴,也从中助兴,她想道:“随你选谁,我总落不了空,这样反而免了我的左右为难呢。” 一连数杯热酒入腹,小魔女俏丽的面孔渐渐红了起来,一对盈盈秋波,也平添无限春意,柳腰扭动着似已情沸难熬。 妙手红娘知情识趣,这时含蓄地低声说道:“公主累了吧,时辰已不早……” 小魔女娇嗯了一下,转头向人妖道:“有没有分开的客房?” 似觉话太露骨,随接下去道:“先送两位相公去安息,我们留下来还有点教中公事要商量,着人带两位相公这就去罢。” 人妖走去向两婢低声吩咐了两句,两婢过来,分向师何二人福身道:“两位相公请了。” 上官印见那位师秀才神色坦然,毫无推托表示,心想:“他不走,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于是,起身装了微笑带酒意神态向诸人拱拱手,说声只好打扰一宵,便跟在一名女婢身后,向厅旁侧门走去。 上官印与那位师秀才本是并肩而行,等一出侧门,走在师秀才前面那女婢立即偏身一指,神秘含笑说道:“师相公这边请。” 师秀才无可无不可地哦了一下,旋又向上官印拱手道:“何兄,晚安。” 上官印也拱手道:“师兄,晚安。” 二人分手,上官印随女婢穿过两道月牙门,进入深院中一间异常雅静幽密的卧室,他向女婢道:“这么好的房间怎不留给那位师相公?” 他这样说,另有含意,他是想从女婢口中套出小魔女和妙手红娘对他们二人究竟谁选了谁! 小魔女与妙手红娘位分尊卑悬殊,谁被小魔女看上,卧室当然较另一人为好,自在意中,可是,女婢的回答却令上官印失望,这位女婢心机似极玲珑,这时斜睨而笑道:“别在姑娘面前要花枪了,想知道你和那位师相公谁住的房间好是不好,告诉你,两个房间一样!” 语毕,扮了个鬼脸,咯咯一笑,掩口返身退去。 上官印没想到这名女婢这般厉害,他问得那样从容而认真,居然还被她识破心意,不由得为之一呆。 女婢退去不久,一阵细碎脚步声随向这边传来,上官印微觉紧张,暗忖道: “来了,不知来的……” 第十九章 新仇旧恨 探首窗口望,花径间,三条人影,正向这边施施然走了过来。 两婢分左右提灯前导,灯光摇曳中,第一个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雪白修长的全裸玉腿,向上,薄如蝉翼的披纱内,苗条而丰满的胭体,宛若游蛇般曼妙地扭动着,峦谷起伏,隐约可见;再向上,长发飘动,曲起撩掠的皓腕,恰好将面孔斜斜遮住;由于小魔女红衣牡丹和妙手红娘柳闻莺体态近似,一时间,上官印仍无法认出来者为谁。 他低下头,心跳着,双颊火热,局促地有着一种犯罪的感觉。 这时候,一阵如兰似麝的香风,忽自房门外轻轻吹人,跟着,一串吃吃荡笑,在耳边响了起来道:“害相公久等啦。” 上官印一听口音,愕然退出半步,抬头脱口道:“啊,是你?” 黛眉含春,秋波乜斜的妙手红娘,闻言不禁微微一怔,笑意收敛,轻嘿了一声注目道:“相公希望谁来?” 其实,上官印意思只不过是说:“她”为什么选中“他”? 这是人之常情,在两相比较之下失败的一方,第一个想知道的,便是负于人的原因何在?但是,在妙手红娘而言,误会可大了。 上官印看出妙手红娘的误会,自己想想,也觉可笑,于是摇头笑道:“不,我是说他们,他们……“妙手红娘顿时明白过来,脸色一缓,掩口接下去道:“他何以被她选去是吗?” 上官印点点头,妙手红娘咯咯笑道:“原因简单之至,公主以为你们二个各方面都不分上下,唯有在神色间,你似乎不及那位自然。” 上官印暗暗一哄,心想:“原来如此!” 一个是本来面目,一个不是,这其间多多少少,当然有点分别;他想着,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发自内心的笑容,被妙手红娘又误会去好的一面,这时拧腰贴近,侧脸飞着媚眼,低低接道:“奴家却不以为然,知道吗?” 口里说着,伸手便往上官印背后绕去,薄如无物的纱披,在玉腕抖动间,斜肩卸落,半边娇躯,立呈赤裸,上官印急切间,缩身一推,五指正好按上巍巍乳峰,一种软暖滑腻的感触似电流般通过他的全身,不由得又惭又急,手僵空中,面红耳赤,竟不知如何是好。 由于他一推未施真力,妙手红娘仅被推出一步,便即稳住。 妙手红娘呆了呆,忽然佯羞低嗔道:“又莽又急,你看你……” 上官印神思略定,觉得这样纠缠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暗一咬牙,正待出手时,目光偶及门口两婢,终又暂时忍住。 他见两婢年纪虽然不大,但眉宇间显示出,两人身手已各具火候,以两人那种狡猾神情估量推断,他如将妙手红娘制服,两人中,最多还能弄倒一个,而另一个,势必脱身。 一旦嚷开,他自己固然不愁什么,不过,那样一来,以这座分坛中现有人手,他如想再救出那位同难的师秀才,就不容易了。 上官印想着,不禁皱眉出起神来。 妙手红娘见他不言不动,循着视线掉头向身一望,见上官印原来正望着两婢,以为上官印是碍于两婢在场,不禁剔眉叱道:“还不替我滚?” 两婢四目相视,同时扮了个鬼脸,俯身微福,双双抿嘴忍笑退去。 妙手红娘直候至两婢脚步声遥于院外消失,方转过身来,玉臂高张,拂落纱披,微喘着扑过来,目醉声颤地道:“好人儿,现在……” 上官印不敢再蹈覆辙,他趁这位淫娃刚才扭头向外之际,已自怀中摸出那支七星量天尺,这时举袖一抖,露出尺梢,低喝道:“注意正面各处大穴!” 一声喝出,并未立即动手,名门气度,最不齿于冷袭暗算,他容得妙手红娘一愣之下,向后连连退出三步之多,这才欺身而上,以闪电手法,点中对方天宗、极泉、神封三穴。 妙手红娘踉跄跌坐,惊骇目光中似问:“你,你是谁啊?” 上官印冷冷一笑,说道:“熟人,上官印!” 不等妙手红娘表示,接下去道:“你用不着不服,在任何情形下,就是合你们师兄妹二人之力,也不是本少侠的对手,今日从权,暂且饶你不死!” 语毕再不回顾,身形闪动,飘然出房。 他先跃登最高处,将整个地形地势审视一下,最后发现自己立足处是最后一进的一座偏院,隔着正院,另有一座偏院,构式全与这边相同,他想,先前领路女婢说师秀才住的房间跟自己差不多,大概便是那边了。 念定,腾身而起,向另一座偏院扑去。 这时虽才二更不到,但四万里一片宁静,似乎忌讳着小魔女的行欢,所有巡防已一律撤去。 上官印不敢怠慢,窜身急纵,三五个起落,便已到达。 他见下面厢房中布帘低垂,虽然灯光透出,却不闻一丝声息,不免有点踌躇起来,他想:“那位师秀才假如甘作入幕之宾,同时已经是好事已偕的话,我这样做,是不是多此一举呢?” 不过,转念间,他又想:“为救一条人命,也顾不得许多了,小魔女秉淫毒,以当年‘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那等深厚基础,都不免落得个血痨,姓师的以一介书生文弱之体,又能承欢几时?我不知道便罢,否则又怎忍撒手不管?” 于是,他飘身下墙,贴壁揉行至窗前。 手中七星尺伸出想挑帘布,尺梢触帘,脸上一热,忽又犹疑缩回。 刚才,妙手红娘是个榜样,而小魔女,其放荡之处,当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此刻挑帘看到的,是不堪入目的情景,又该如何? 他蹙额倾耳,一阵微弱的呻吟,隐隐自房中传出。 他的双颊,再度灼热起来,一颗心也愈跳愈厉害,因为他听得了,呻吟者似乎仰躺着,呻吟中微带痛苦,也带着喘息。 他慌乱、懊恼,全然不知如何处置了! 他在无可奈何中,开始为自己设想,他问:假如换了别人,譬如说“追魂丐” 或“迷糊仙”两位老哥哥之中的一位,他们若处在我此刻的地位,会怎么做呢? 他又想了想,开始再为自己解答:“他们,也许任何一位名门正派的人物都一样,很可能在一开始,就不理这档子事,我伸手,可说根本就是一种错误!” 他再问:“假如已经理了呢?” 他回答:“一本初衷,不应畏首畏尾,心正人正,正人不欺心,天下去得!” 他想着,感到一阵无比的坦然和泰然,于是,他转身正对窗户,以传音方式,向房内沉喝道:“欧阳牡丹请检点,上官少侠来了!” 他喝时,身立原地不动,同时聚神谛听着,房中,因他喝喊,呻吟声一度中断,可是,不旋踵,又响了起来。 上官印被激怒了,他想:“无耻也有个限度,哼,你以为少侠真的不敢进来么?” 冷笑着,举尺上下横切,震断窗上几根拇指粗的铁条,然后尺梢一撩,便待跳窗而入。 可是,当他视线为选择通路而投入房中时,他呆住了。 房中,牙床上,一女仰天裸躺,一身肌肤润如凝脂,白欺雾雪,曲线之苗条美好,较妙手红娘尤有过之;上官印一眼认出,这位不着一缕,宛似粉饰玉琢的赤身美人儿,正是三号魔女红衣牡丹! 牙床上的小魔女,身躯仅能轻微蠕动,而不能伸缩转侧,显然周身受制之穴道,已在五处以上。 这时,上官印避开她那双毫无羞赧之色的求援眼光,目光回带之下,上官印又是微微一呆。 小魔女白如银缎的肚腹间,针鼻大的血珠,蜿蜒成串,血珠微呈蓝紫,似被人以药针刺了几行字。 几行什么字呢?上官印再好奇些也是无法上前查看的了! 小魔女此刻这副曲股张腿的躺姿,猛看犹可,细看之下,委实不堪入目,上官印正待抽身退开,耳中忽听有人细声笑问道:“公主与红娘孰胜?” 笑语入耳,上官印听出发话者系用的传音功夫,这令他又惊又惭,同时也令他霍然醒悟:“师秀才”者也,原来也是一位大行家! 上官印旋身扫视,迎面殿脊上,那位“师秀才”正朝他注目微笑,上官印有点着恼恨恨传音过去道:“不为你,谁还会来这里?” 师秀才远远手一招,传音笑道:“来,换个地方聊聊。” 语毕。转身向殿外飞去,上官印腾身追上,一面从后发话道:“阁下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位自称师秀才的青衣人宛如没有听见,一直飞到园外一座土丘之后,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道:“兄台今年贵庚几何?” 上官印不快地哼了一声道:“阁下呢?” 师秀才笑道:“最少大你一倍!” 上官印问道:“七十几?” 师秀才笑道:“七十二的一半。” 上官印讶道:“三十六?” 师秀才笑道:“是的,三十六,你能说你已超过了十八岁不成?” 上官印脱口道:“二十整!” 师秀才微微一笑道:“错估得也有限呀!” 上官印话出口立感失言,不过,他从对方神气上看,对方显已识穿他的底细,这令他震骇异常,终南上官世传易容术,天衣无缝,千面侠在世时,如化成另一面目,连生死之交如“追魂丐”和“迷糊仙”二人也常常对面相逢不相识,而他现在火候虽不及父亲那般出神入化,但从小魔女日间仅能说他神色不甚自然,而未能瞧出他经过易容,可见他对此道,也非泛泛可比,那么,现下这位自称师秀才的青衣人,又凭什么看出他是一名青年人的呢? 于是,他戒备地望着对方又问道:“这样说来,朋友已知道在下为谁了?” 青衣秀才点点头,笑道:“上官少侠对吗?” 上官印微迟半步,注目道:“朋友可否亦以真面目相示?” 青衣秀才两手一摊,微笑道:“姓师的我,包括名字和年龄在内,没一样是假的呀!” 上官印又朝对方上下打量了几眼,发觉除了姓名之外,实在无可疑之处,不由得又问道:“姓名也是真的?” 青衣秀才笑了笑道:“为什么要假?” 上官印怀疑地道:“凭阁下能将三号魔女制服的这副身手来看,功力已远在当今六派掌门之上,师南宫三字,以前怎没听说过?” 师南宫反问道:“假如老弟尚是首次下终南,武林中会有人知道老弟是谁么?” 上官印微作沉吟又道:“阁下如系初履江湖,又怎会知道在下姓上官的呢?” 师南宫笑了笑道:“这次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会不知道你是谁么?” 上官印瞪目道:“你找我?” 师南宫笑道:“天亮了是什么日子?少侠难道已忘了五月五,杏园的约会不成?” 上官印吃惊道:“就是你?” 师南宫摇头一笑,缓缓接口道:“不,那是家师u” 上官印一噢,忙又问道:“令师为何不来?” 师南宫笑意微敛道:“家师另有要事,不克分身。” 上官印接着问道:“当初的约定呢?” 师南宫点点头道:“一样有效,在下此行,便是全权代表家师向少侠交代青城之行的结果。” 上官印连忙问道:“结果如何?” 师南宫平静地道:“青城上下,安然无恙。” 上官印宽心大放,于是说道:“那么轮到我说了。” 师南宫摇摇头回道:“用不着了!” 上官印诧异道:“为什么呢?” 师南宫淡淡道:“家师明白了!” 上官印惑然道:“从何得知?” 师南宫仰脸道:“从这次的青城之行!” 上官印益发不解,因问道:“怎么说?” 师南宫缓缓说道:“四丐失头的详细经过家师先前虽不清楚,但依家师判断,似极可能丧于一种飞刀之类的兵刃,家师当初想知道的,便是这种飞刀的使用人,这次去青城,抵时,是一个月明之夜,斯时正有一名灰衣蒙面人走在他老人家前面他老人家见那厮面罩纱巾,行踪诡祟,正拟上前喝问之际,不意那厮耳目甚灵,这时已发觉到身后有人,去势一顿,猛然回头冷笑道:‘阁下仍活着,实出意外,现在有理说不清,只好先分死活再说其它了!’” 上官印咦了一声道:“那人说什么?” 师南宫径自说了下去道:“那厮冷笑着,不由分说,扬手便是三支飞刀,家师一呆,蓦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妙极,妙极,原来是你?哈哈哈哈!’” 上官印失声道:“他们相识?” 师南宫继续说道:“飞刀飞来,家师矮身召手,分将三刀抄入手中,当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喝一声:再看老夫的吧!反手打出,分上中下三路,电奔那厮颈、胸、腰三处地方,那厮似知不妙,一声惊噫,便待脱逃,可是,要跑已迟一步,总算他对飞刀有点常识,结果只割断颈子的一半!” 说着,自身后解下一只小木箱,扔在地上道:“头已带来,要看去看吧。” 上官印俯身打开木箱一看,一颗人头似经药物浸泡过,五官如生,细看之下,不禁惊呼道:“昆仑一鹤?” 师南宫冷笑道:“你显已于事先知道他会是谁,做甚惊讶?” 上官印连连跺足道:“简直一团糟!” 师南宫微微一怔道:“何糟之有?” 上官印唉叹将将昆仑一鹤如何被俘,其爱徒兼爱子蓝衣秀士如何遭受要挟,这次徒弟受命行刺各派掌门,师父因知悔被他救出,正欲将功赎罪,从后追截乃徒的种种说了一遍,最后长叹道:“你看这多冤枉呢?” 师南宫静静听完,冷笑道:“冤枉什么?杀人偿命,他杀死四丐,一命已不足偿,迟死这么久,已算他幸运的了!” 上官印虽觉这话不错,但一时间终难释然,沉默片刻,忽然心头一动,双目亮光闪闪地望向对方道:“令师何人?” 师南宫两眼望天,不出一声。 千头万绪,刹那间,在上官印脑际归纳起来,他们师徒都恨“天魔女”祖孙各代,那位“丑老人”会使“逍遥七式”,这位“师秀才”一身惊人武功,却自称“刚履江湖”,昆仑一鹤说“丑老人”“仍活着”乃“出人意外”之事,想着,想着,心头微微一震,不禁喃喃说道:“魔剑摄魂刀,魔剑摄魂刀,怪不得,唉唉,真是太出人意外了。” 师南宫淡淡地接口道:“你早该知道的人。” 上官印听着不懂,蹙额道:“应该从什么时候起” 师南宫悠悠地说道:“师南宫从听到我这名字时起!” 上官印默念着,点点头,旋又问道:“这么说,你并非姓师名南宫了?” 师南宫凝目远处,缓缓说道:“也许我不应该姓师名南宫,不过,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孤儿,被另一个人养大,并传授一身武功,结果还能得到这样一个名字,也该满足了。” 上官印完全明白过来,当下也就不再多问。 前此,他对这位师南宫以那种近乎下流的手法处置小魔女,口虽不言,内心却一直不以为然,而现在他想及伊人师长南宫中屏当年遭遇,以及三代魔女种种阴谋淫行,立即感觉到,小魔女实属罪有应得,不足寄予同情了。 上官印这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微红着脸低声问道:“南宫兄,小魔女肚子上……”他实在无法再说下去,师南宫也笑了笑,方淡淡回答道:“做甚自己不进去看?” 上官印脸孔又是一红,忙笑道:“南宫兄别取笑了。” 师南宫渐转风趣,这时大笑起来道:“想知道可以,但须与家师为你跑青城一样,来点交换条件,老弟的一番艳历,也得公开公开才行。” 上官印无奈,只好将点倒妙手红娘的经过说了出来,师南宫听得直想笑,俟上官印说完后,方笑着说道:“我这边也差不多,不过小魔女身份虽为公主,但下流之处,却比那妙手红娘还要恶劣,一进房,挥退女婢,放下窗帘,连门也没掩上,即一把拉我坐落床沿,身上本就没穿几根纱,这时三扯五拉,立成天体无遮的玉观音,小弟比她更爽快,笑喊一声,生受着吧,举手一拂,点了她五处穴道,接着,便在她肚皮上动了一次小手术,写上这么两句:“字谕后来者,兄弟有僭了!” 上官印一愣,师南宫大笑道:“这种手术为兄弟拿手绝着,用的是汁醮紫金针,除非刮腹揭皮,字是这辈子也褪不去了!” 上官印睁大双眼,讷讷地疑问道:“这么说,难道你和她……?” 师南宫一拍他肩头,前仰后合地笑骂道:“去你的!这么做,不过叫后来的入幕之宾恶心罢了!” 上官印赧赧一笑道:“真缺德!” 师南宫笑着望了望天色,忽然说道:“啊,天快亮啦!” 上官印望着他问道:“要去哪里吗?” 师南宫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上官印道:“我也没有要紧事。” 师南宫微作沉吟,抬头道:“兄弟痴长三十有六,由于一向埋首荒山,武功方面虽小有成就,但对武林形势,除了有关天魔女的部分,其余的可说一无所知,老弟如无急事在身,咱们一起盘桓个三两日如何呢?” 上官印虽在练剑期中,唯因奇缘七式中最后一式无法参透,一时也无事可做;同时他对这位与天魔武学有着深厚渊源的师南宫已发生好感,颇想藉此知道一点那位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的近况,以及加强对二号魔女逍遥七式的了解,因此点点头笑答道:“当然好。” 二人走向市区时,天已大亮,上官印道:“分坛中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师南宫笑说道:“他们纵然发觉,也会以为我们业已远走高飞,哪能想象我们还停留在附近?再说小魔女在教中身份那么高,除非奉召,谁又有那么大胆子妄闯禁地一步?” 上官印忽然想起一件事,因笑道:“南宫兄既不想马上离开洛阳,不换一副面目行吗?” 师南宫笑了笑,说道:“那就瞧你的啦!” 第二天,洛阳最有名的中州酒店,于晌午时分走进两名鲜衣巨贾。 两位豪商登楼走去临窗一副座头坐下,要了最好的酒和菜,一面谈,一面吃喝,声音很低,情状却极融洽。 吃喝了约摸个把时辰,下首那位穿黄绸的商人忽然脸孔一红,引颈伸向桌面,低低赧笑道:“南宫兄身上方便么?” 上首穿白绸的商人征了怔道:“老弟指哪方面?” 穿黄绸的脸孔又是一红,期期说道:“银子呵。” 穿白绸的翻翻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穿黄绸的被笑得颇不舒服,这时微呈不悦地压低喉咙道:“小弟不过一时忘记带……” 穿白绸的连忙止笑,不住摇手道:“不,不,弟台别误会。” 跟着,也是脸一低,伏向桌面笑道:“愚兄一点碎银,已全数交给店伙计买了衣物,出来时,我以为你有,所以没有在意,谁会想到……” 两位武林俊彦,做梦没有想到会遇上这等场面。 这顿酒菜,算起来虽然有限,可是,俗语说得好,“一钱逼倒英雄汉”!这种地方最现实,小帐少给都有脸色瞧,没有钱还出得了门么? 上官印眼望桌面,低低地又道:“南宫兄回住处一趟如何?” 师南宫眨眨眼皮,干咳了一下道:“老弟回去不是一样?” 上官印无法再瞒,只好红脸苦笑道:“不怕兄台笑话,我,我早光啦,上次剩下十几两,被鬼谷先生刮得一干二净,后来还是卖了一件心爱玩物,才混到现在,要是小弟有,早上买衣物时又哪会推马虎让兄台破费?” 师南宫大笑,传音骂道:“好小子!” 上官印传音分辩道:“小弟敢对天发誓,决非有意。” 师南宫笑得打跌道:“我也没有啊!” “二人互相推诿,原来都是空心大老倌!” 师南宫处此情形下,笑声不断,似颇有趣,上官印则发愁不已;他见对方不似开玩笑,不禁蹙额喃喃道:“那,那可怎么办?” 师南宫反而向他打趣道:“偶尔吃顿霸王酒,又何妨?凭咱们哥儿俩这两副身手,还怕打不出这座中州酒店不成?” 上官印苦笑摇头道:“别说笑话了!” 师南宫大笑道:“不然怎么办?” 上官印唉声叹气,师南宫目光偶扫,忽然低声道:“那新上来的两个家伙是谁? 且慢,让我想想看,唔,对了,对了,就是适才你说得我几乎笑痛肚皮的贪奴、鄙奴,对不对?” 在楼梯口出现的二人年龄均在五旬上下,前面一个,秃头扁脸,身穿灰布褂;后面一个烂桃眼,薄嘴唇,身穿蓝绸褂,来的这二人,正是贪奴蔡度、鄙奴夏靖! 上官印点点头,同时不胜惊奇地轻咦道:“这两个家伙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师南宫眼珠滚动,忽又压低声音问道:“别的不管,且问你,这两个家伙身上有钱没有?” 上官印皱皱眉头道:“这两个家伙听说疑心极重,出门时,所有家当都要带在身上,又岂止有钱而已呢。” 师南宫高兴地道:“有就好办!” 上官印诧异道:“这二人一钱如命,你是想借还是想抢?” 师南宫低声笑道:“都不,想骗!” 上官印摇头道:“少丢人罢。” 师南宫侧目道:“丢什么人?” 上官印嗤鼻道:“骗谁?这两个家伙比猴子都精!” 师南宫又道:“只要你合作。” 上官印眨眨眼睛,道:“什么方法?” 师南宫右眼一挤,头微点,表示附耳过来,上官印别无他法,只好姑妄听之地伸出脖子。 师南宫嘀咕了片刻,最后低声笑问道:“如此这般,妙不?” 上官印缓缓摇头道:“我看这仅是你的如意算盘。” 师南宫笑笑,没开口,意下颇有:“等着瞧吧!” 这时贪鄙两奴已走至二人身侧不远一副空位坐落,店伙计哈腰奉上菜牌,因为不知道该递给谁好,举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及至看清鄙奴一身衣服较为光鲜,便往鄙奴手上送去。 鄙奴拱手一推,堆笑道:“蔡老大,您先请!” 店伙计微微一愣,便又掉过来将菜牌往贪奴手上送去,贪奴哼了一声,仰起脸,装作没有看见。 鄙奴烂桃眼一挤。忽然笑说道:“我是主,您是客,蔡老大,没有小弟先点菜的道理啊!” 贪奴又是一声哼,缓缓说道:“谁点都一样,何必客气?” 语气间,大见缓转,跟着也不接菜牌,闭眼念道:“清蒸活鳖,清蒸鲜鲤,红烧鸭,红烧鸡,九转肥肠,一品虾仁,炸里脊,炝虎尾……” 顿了顿,睁开半只右眼向伙计道:“有些什么酒?” 伙计呆了果,方答道:“茅台,大曲,汾酒,应有尽有。” 贪奴点点头,眼又闭上道:“十年以上的各来三斤。” 说着下巴一抬,向鄙奴道:“咱们兄弟难得这么聚会一次,酒菜不妨多要点,慢慢喝,细细谈,夏老二,现在该你啦!” 鄙奴脸色惨白,烂眼睁大一次,就流一次黄水,这时连擦眼水带擦擦汗,在眉眼间抹了好几把,方抖手接过菜牌,滚动烂桃眼,似挑菜,也似对荣牌喘气般四下溜了好半晌,忽然容颜一动,向伙计道:“还没有汤,是吗?” 伙计连连哈腰赔笑道:“是的,是的,还没有汤!” 鄙奴递还菜牌挥手道:“天气热,来个清汤!” 伙计又是一呆,旋即哈腰道是退去。 这边上官印发出一个询问眼色,师南宫摇摇头,表示时间尚早。 上官印想了想,忽然一发狠心又叫伙计送来一份酒菜,同时向师南宫扮了怪脸似说:“反正一码子事,看你的!” 师南宫含笑点头,极表赞许。 不一会,两边酒菜都开始端上,双方开始吃喝。 这一边,师南宫举箸从容,上官印暗怀鬼胎,那一边,贪奴狼吞虎咽,鄙奴却有点食不甘味。 鄙奴一面吃,一面心疼,心愈疼,也就吃得愈快,大概他想:事已至此,不吃多点岂非更划不来? 贪奴个子大,食量好,他见鄙奴马不停蹄,心想:我应该比你多吃,万一吃个不分彼此,如何对得起自己肚皮? 两奴吃相本就不雅,这一较上劲,就更那个了,同楼食客先见店伙计一大盘一大盘地往他俩桌上端,差不多全有点怀疑:“这两个乡巴佬吃得了么?” 他们不知道两奴长相虽土,身手却已不俗,练武的人,胃健肠壮,偶尔撑一撑,根本不算一回事。 不一会,风卷残云,鄙奴望着空盘似打饱嗝,又似无限伤感地吁出一口浊气,放下筷子。 贪奴一手抹嘴,一手抓过酒壶,向鄙奴道:“夏老二要不要也来点?” 鄙奴苦笑着,摇摇头。 两奴只吃菜,不喝酒,起先颇令上官印师南宫二人奇怪,现在二人明白了,原来这是贪奴的专享物,鄙奴不喝酒! 贪奴连干三杯,眼扫空盘,眉头微皱,鄙奴暗吃一惊,忙将视线避开,掉脸望去别处。 鄙奴的眼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碗一直无人闻问的清汤上。 目光所至,恰然大喜,像怕有人分羹似地一把捧入怀中,双手紧托着向贪奴笑眯眯地说道:“小弟以汤代酒奉陪,来,来干一杯!” 可是不凑巧的,那个伙计又走了过来道:“两位老爷要不要点下酒菜?” 鄙奴脸色大变,贪奴点点头道:“简简单单来个大拼盘外带五六个小花样也就可以了!” 师南宫人虽比上官印大,但因甚少涉足江湖,一片童心,却与上官印相近,上官印因对两奴知之甚稔,看了这番情景,还勉强可以忍住,而师南宫,却几次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尚幸那时两奴一心在吃,师南宫事后又掩饰得十分巧妙,所以,一直都没有被两奴觉察出来。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师南宫因为憋得太久,以至一发不可收拾,愈想忍,笑声愈是冲喉难熬,终于心一横,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引起全楼注目,也引起两奴疑心,贪奴酒杯一顿,向二人侧目打量,然后转向鄙奴板脸冷冷地问道:“他们笑谁,夏老二?” 鄙奴朝二人偷瞟着,含混地应道:“不清楚,问问看如何?” 贪奴哼了一声,冷冷吩咐道:“过去问个清楚,夏老二。” 鄙奴城府深沉,向不做没把握的事,这时他因瞧不透上官印和师南宫二人来路,遂于笑着推诿道:“有蔡老大在,哪有小弟说话余地。” 贪奴桌子一拍,怒道:“问还是不问?” 鄙奴一叠声应道:“问,问,问。” 口中应着,人却于原处一动未动,一双烂桃眼溜个不停,意思似说:“假如小弟不受命,将如何?” 贪奴酒杯一推,站起身来冷笑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夏老二,咱们再见了!” 这几句话好似有着无穷威力,鄙奴一听,骇然大震,自座中一跳而起,身手之敏捷,迎异寻常。 师南宫目光微直,传音道:“不弱啊!” 上官印传音答道:“贪奴狠,鄙奴刁,两个都是不肯吃亏的人,鄙奴今天请贪奴,就像上次一样,一定有其缘故在,可惜你闹得太早了。” 这时,鄙奴已拦在贪奴之前,抱拳打躬赔笑道:“蔡大哥息怒,小,小弟,这,这就过去责问也就是了。” 贪奴似因吃了人家酒食,亦不愿为己过甚,当下沉脸一哼,重重坐落,鄙贪见他不走定了,像出水虾似的,躬背一跳,来至上官印师南宫二人席前,习惯使然地一躬到地道:“两位朋友请了!” 话出口,觉得欠缺责问之威严,又干咳一声接下去说道:“刚才两位何事发笑?” 师南宫向上官印一指,大笑道:“鄙人姓史,这位姓殷,殷老板,咱们都是做珠宝的,阁下来得正好,这个理倒请您评评看,看可笑不可笑?” 鄙奴烂眼一亮,脱口道:“做珠宝的?” 感觉失态,忙干咳着接下去道:“哦,是的,是的,让老汉评评看!” 师南宫装作未见,继续说道:“咱这次自海外来,带着一百颗珠子,他说他要,条件却不公平得近乎荒谬,不啻笑话……” 鄙叟咽下一口口水道:“一百颗?多大的?” 师南宫一拍桌子道:“就因为有大有小才谈不拢的呀。” 鄙奴忙问道:“怎么呢?” 师南宫故作恨声道:“就是外行,也会知道珠子愈大愈贵,这位老板竟想任他挑五十颗留下,您说这成什么话?” 说着,掉过脸来道:“你想想看,经他这一挑,大的拣走,剩下的五十颗卖给谁?” 鄙奴舔着发干的唇皮,点头道:“这倒是的!” 上官印不得不来一下子,于是样怒道:“嚷什么,彼此都是关东体面人,交易不成仁义在,史兄不乐意,再找别人不就得了吗?” 语毕,抱着胳臂别过脸,一副生意人派头;师南宫脸色一变,也装出一副生气样子冷笑道:“将货卖钱,谁愿迁就谁?哼!” 脸一偏,也不理鄙奴,径向远处喝道:“伙计算帐!” 上官印心头鹿撞,暗忖:“不灵就糟啦!” 伙计过来,哈腰道:“七钱三分,咳,是的,小帐不在内。” 上官印暗骂一声,道:“付银子啊!” 师南宫大模大样道:“拿块整的去!” 伙计连忙哈腰道:“是的,多谢!” 师南宫一手插入腰带上那只空荷包内,神态从容,就好像算账事小,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似的,住手不动,抬眼又向鄙奴道:“您倒评评看,咱这话说错了没有?” 鄙奴点点头,忽然低下声音问道:“史老板那些珠子在什么地方?” 师南宫心中一笑,暗道一声:“游向饵子啦!” 于是,故作讶然道:“您老也是这一行?啊,失敬,失敬!” 上官印暗暗讥嘲道:“就是没本钱。” 鄙奴烂眼溜动,低声道:“一点不错。” 说着,又向身后指了指,神秘地接道:“老汉跟那位朋友,今儿来这里,正是谈一笔珠宝生意,咱们另外换个清静地方谈谈怎样?” 师南宫叫道:“行!” 肘弯一扬,似乎一块白花花的纹银即将应手而出,这动作别人看了不打紧,那位伙计可给唬了一跳。 身子一震,双手捧元宝般向上虚虚一托,就好像怕慢了接不住,银子落地会化了似的。 上官印见最后关头已到,只好依预定计划于这时转过身来,带着一脸生意被别人抢走的怨气怒火,嘿嘿一笑道:“还好,这几年太平。” 师南宫借此又停下手,同时板脸道:“殷老板此话怎说?” 上官印脸一仰,冷笑道:“一百颗珠子让小号挑一挑,尚有五十颗的价银好拿,嘿嘿,单瞧刚才点的一碗清汤……” 鄙奴一呆,勃然大怒道:“你敢侮辱老夫?” 上官印几乎笑出声来,心想:“好家伙,连老夫都喊出来了!” 鄙奴怕搅散了到手的买卖,火气不敢发足,这时虚张声势地又哼了几声,立即掉过脸向师南宫诉苦般说道:“你说这是不是一种侮辱?” 师南宫勉强点点头,双目中故意露出一种狐疑神色,似乎心弦已被上官印的揭示打动,不得不采取保留态度。 鄙奴发觉事情有点不妙,烂眼一眨,忽然一手遮脸,低低说道:“让您瞧瞧,史老板。” 背向上官印,一手挡住身后视线,一手将衣摆撩起,露出一只沉甸甸的羊皮袋,叠指一弹,迅又放衣掩起,挤出一点黄眼水,扮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着嗓门儿低低又说道:“如何?这总该放心了吗?” 师南宫暗道一声我的乖乖,心想:“全弄过来可够花个三年五载的呢?” 上官印冷眼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哼着又加了几句道:“上馆子点清汤的手面居然有魄力买珠宝?嘿,小号尚有七对夜明珠,够场面的,就一口气买给姓殷的看看!” 鄙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地,一跳转身道:“夜明珠?七对?” 师南宫正容点头道:“珠宝行业中人人知道,这一点,他姓殷的谅还不至说大话,伙计,咱们等会儿跟他斗斗宝!” 说着,他向一旁站得两腿发麻的店小二一招手大声道:“再算算那边桌上的,这边一道儿付银子!” 师南宫生性豪爽,这种口吻,说来自然之至,鄙奴直听得眼水迸涌,心花怒放,这种小人就是这种德性,假如师南宫上官印二人真为珠宝商,横财即将到手,贪这么点小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贪利者,十九目光短浅,真是一点不错,这时的鄙奴,心中一乐,双拳不期然而举习惯性地一躬到地,连声说道:“这叫小老儿……” 下文不外太感激了或怎好生受一类客套语,不过,这位卑鄙家伙由于世故太深,话至喉头,竟然一下警觉过来,心想:客气不花钱买,何乐不为? 于是,一咳顿住,满脸堆笑改口接下去道:“哪里话?我请,我请。” 师南宫正要喊糟,闻言抢着一拍桌子吼道:“姓殷的,你瞧瞧!” 鄙奴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唬一大跳,一时间却没听懂,当下眨着烂桃眼,茫然不知所措。 师南宫手一指,接着将拇指竖起道:“听到没有?姓殷的,这位朋友抢着惠账,你倒说说看,这种手面怎么样?” 鄙奴如被雷打一般呆立着,呻吟似地说道:“一共……多……多少钱?” 店伙计忙不迭上前哈腰道:“三两六钱,老爷子。” 鄙奴抖着手掏出一块已被汗水浸得微带黄色的银锭子,看也没看,掂也没掂,就报出了分量道:“三年前秤过,五两正,现在最多差二三毫……”语气活似在向客人介绍独生子的年龄特征和天赋。 师南宫忍笑一挥手,豪爽地喝道:“余下的算外赏,不用找了!” 鄙奴身心一震,几乎栽倒,师南宫唯恐迟则生变,于是,伸手一把取过塞到店伙计手上,店伙计和面似地,屁股带路,一路点头哈腰退去。 隔了很久,鄙奴这才喘过一口气来喃喃道:“是……是的……不……不用找了” 师南宫拍拍鄙奴肩头,吹着酒气道:“等会儿珠子随你挑,价钱随你出,你爽气,我痛快,瞧吧,兄弟我,就是这种人。” 上官印大感松脱,眼角一飞,接口道:“这些地方确实令人佩服。” 师南宫又在鄙奴肩上一拍笑道:“字号不是一天闯出来的,我说如何?” 鄙奴艰涩地苦笑着点点头,一点味道没有,他想:“都由我付了,谁还要你慷慨?……唉,没对账,也没讲折扣,五两,三两六,三上二去五,六去一余四,单就余外的这一两四……” 师南宫在前,鄙奴在后,再接着,贪奴、上官印,一行四人,带着四种不同的表情和心情,走下中州酒店。 一直走了两三条街,进入一片原是旧日校场的空地上,鄙奴这才发现贪奴紧随在后。 当下先是一怔,旋即抱拳赔笑道:“蔡老大有事不妨请便,那……那……改天再谈吧?” 贪奴冷冷一笑,仰脸翻眼道:“老夫对珠宝也有兴趣。” 贪奴这种毫无顾忌的口吻,令鄙奴又怒又急,挤眉弄眼、干咳、比手势,一切无效,因为贪奴的眼睛正望着遥远的天际。 依鄙奴心意,真想冷不防一拳捣去,可是,他怕吓坏了师南宫上官印二人,咬牙切齿却又下不了手。 师南宫过来解围道:“有生意,大家做,殷老板那边有的是货。” 微顿,咳了一声接道:“只要带着现银。” 鄙奴刚才有过经验,忙向贪奴使个眼色道:“蔡老大,亮出红货给他们看看。” 说滑了口,老大、红货统统出笼,居然没有觉察,贪奴更不在乎,一口回绝冷笑道:“财不露眼!” 鄙奴慌不择言,着急道:“你不露,他们也不露怎办?” 上官印传音问道:“对了,现在我们怎办?” 师南宫传音笑答道:“先使他们打一架再说不迟。” 上官印微微摇头道:“打不起来的。” 就在这时候,上官印见迎面走来一名苦力模样的瘦小汉子,一顶大草笠掩眉低压,衣摆胡乱结扎着,不禁双目陡亮,向师南宫传音到:“缠住他们,我去去就来。” 师南宫一点头也不多问,拢近两奴身边道:“别争啦,两位,那边树荫下坐坐,咱请殷老板去搬货,顺便叫咱们那伙计也将珠子送来,这儿清静,做大买卖最好不过。” 说着,向上官印大声道:“去吧,老殷,咱们都是生意人,争财不争气,刚才的闲气一笔勾销,做生意要紧,快去快来,这儿等你。” 上官印拱拱手,忙朝戴笠汉子迎去,传音道:“萧俊人,是我,上官印,别抬头,一直往前,去你们分坛,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戴笠汉子身躯微震,侧脸露了两道光奕奕的眼神,一掠两奴,迅即低头走过。 这一边,鄙奴满心喜悦,硬将贪奴缠去一株巨槐下,三人坐定,师南宫向二人正色说道:“咱们生意人,最讲公平现实,等会儿取来的珠宝,价银最少在千两上下,假如两位身上不方便,不妨另日再谈。” 鄙奴一脸谀笑,连声道:“来多少,收多少,方便,方便。” 贪奴一哼,冷冷接口道:“夏老二,为免临时纠纷,成头方面,最好先讲讲明白清楚,姓蔡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 鄙奴赔笑道:“您说呢?” 贪奴肯定地道:“三七!” 鄙奴一呆道:“过去都是四六呀!” 贪奴摇摇头道:“不依随你。” 鄙奴哀求般道:“下次再改如何?” 贪奴不语,鄙奴又求道:“六五、六五怎么样?” 贪奴缓缓而冷冷地道:“三七就是三七!” 鄙奴叹了口气,分成算是就此敲定。 师南宫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除了色胆包天以外,居然还有财胆包天如是者,心下暗忖道:“早知两厮这般可恶,刚才与上官印合力宰了岂不干脆?” 这时的师南宫,愈听愈冒火,到后来,心念一转,又忖道:“这种人宰了脏手,想他们失财可能比挨刀还要痛苦,且看上官印有何花样,能留下那两只羊皮袋,也就够他们惨的了。” 他想知道两奴究竟有多少“血”,于是插口道:“两位谁买多少,在我们这方来说,都是一样,最要紧的还是钱,两位如怕露财,咱们还是拉倒的好!” 起身屁股一拍,一副走开姿态,鄙奴忙喊道:“这里,看看” 情急之下,羊皮袋应手掏出,师南宫伸手去接,他又缩回,师南宫故意脚下一拉,板脸道:“珠宝早晚是你们的,银子也早晚是我们的,这般照照晃晃的,难道是拿出来装样子的不成?” 鄙奴心想:谅你也不会抢了跑,怕什么?心一横,递了过来,师南宫又向贪奴手一伸,意思说:“你的呢?” 贪奴摇摇头,师南宫变色道:“那你凭什么买珠宝?” 贪奴依然摇头,冷冷地道:“看了珠宝再说!” 师南宫无话可驳,正为难间,鄙奴忽然惊叫道:“来了,来了!” 远处,上官印仍是先前打扮,只手中多了一把把扇,打开,扇一下,又唰啦一声收拢,好一副巨贾派头,身后跟着五六名伙计,一人一支锦盒捧在手上,于四五丈外,排列不前。 师南宫不知上官印已与天目神童联络过,在丐帮分舵做了手脚,正在怀疑: “真怪,他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那一边,上官印遥遥大声道:“两位朋友带了多少钱?” 师南宫会意,大声答道:“正在点”说着,回头向两奴望去,鄙奴一推贪奴,贪奴两只死鱼眼狠盯在那些锦盒上,不期然手向腰间摸去。 师南宫刚将另一只羊皮袋接过,一阵急蹄,旋风而至。 来骑仅两匹,来至上官印等人身后,吆喝声中,马鞭将五六名净衣伙计扫得东倒西歪,两奴未及抢过皮袋,两骑已至近前。 两骑近前,两奴一呆,突然双双跪了下去。 马上两名老者,均六旬上下,一个三角眼,一个金鱼眼,正是两奴之主:贪、鄙“两丑!” 三角眼的鄙叟,这时冷笑道:“适才在中州酒店,听有人成交大批珠宝,经过打听,原来是你们两个,你们钱哪儿来的?说!” 两奴战栗不已,师南宫从容地说:“没有这回事呀。” 两奴侧目见师南宫不知用什么手法已将两袋银钱藏起,宽心一放,齐齐磕了一个头,鄙奴抢着回答说道:“是呀,奴才穷得要死……”边说边撩衣摆,表示空空如也;鄙叟似甚诧异地望贪叟道:“万老大,咱们听错了么!” 贪叟金鱼眼一滚,哼道:“不管他,去将那些锦盒统统拿下来!” 两奴不敢怠慢,一跃起身,飞一般自五六名净衣汉子手上夺下锦盒,分别交给自己的主人。 两位主人接过,同时喝道:“上马走。” 两骑两人一变为两骑四人,尘土飞扬,转眼消逝,上官印、师南宫,相与大笑,旁边忽然钻出一个小叫化笑喊道:“张、李两位舵主赶他们下马之后,两奴不难发觉种种疑点再赶将回来的,要笑去分舵再慢慢笑吧。” 师南宫一面走,一面笑道:“真绝,从哪儿找来这么相像的两张脸?” 上官印大笑道:“像三分也就行了。” 小叫化天目神童笑道:“丐帮洛阳分舵一向闹穷,这下可得阔一阵子啦!” 上官印笑骂道:“想独吞吗?” 一行人笑闹着离去,这边,另一株巨槐后,悄悄探出两颗人头,其中一人目凝众人背影,点头自语说道:“总坛那位司马香主真行。” “你以为穿白棱和黄棱的两名商人,就是昨日的师秀才师南宫和何秀才何进魁?” “差不到哪里去!” “司马香主既然于昨天进门时就已发觉有异,为什么早不提醒咱们公主和副坛主一声?” “换了你敢不?” “那么,事情已闹穿,司马香主既一口判定可从丐帮洛阳分舵着手,为何不径直派人来抓?” “派谁?派你还是派我?” “派不出人手,知道了又有屁用?” “我们天魔教就只洛阳分坛这点实力么?” “等人?” “等于废话。” “等谁?” “不知道四大护法日内要来?” “啊啊。” 天黑了,坐落城内一角的关帝庙,丐帮洛阳分舵,大块叉肉,大碗传酒,喜气洋溢,一片笑闹之声。 三更了,上弦月弯悬中天,庙门口,一名中年叫化将半碗酒递出去,另一名中年叫化设有接住,的嘟一声,洒洒一地,酒碗粉碎,两丐相与大笑,跟着抱持着一齐跌翻在地,两丐都醉了。 庙外远处,一名蒙面女子手一挥,四条灰色身形迅如闪电,分自四面扑向庙内,蒙面女人满眼怨毒地嘿嘿一笑,自正门向庙中大殿上缓步走去。 大殿后面的院中,一席铺地,四下东倒西歪地躺满或漫唱或呓语的醉叫化,只有三人还在胡闹着。 这三人,正是相见恨晚的“上官印”、“师南宫”和“天目神童”萧俊人! 三人酒量并不太大,但由于话多,酒喝得少,以致各带六分酒意尚未到达烂醉如泥的程度。 这时,上官印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叫道:“师南宫,你别吹牛,少侠且考你一考,你答上了,我上官印说佩服就佩服……” 师南宫自酒碗抬起一张红脸笑道:“英雄无难题,说来!” 上官印星目滚动,明朗朗吟道: “昔日香车宝马 今朝和黍秋风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吟毕注目道:“且不管它是歌是词,我只问你,如引用在武功方面,它应该代表着什么意义?” 师南宫一呆道:“拿这个跟武功拉关系,岂非不伦不类。” 上官印大笑道:“只要你这么说就好,我还以为我笨,原来你也不比我高明,这样看来,我苦恼得太不值了……” 师南宫有点不服,叫道:“你再念一遍看看!” 上官印手一拍,大笑道:“只要你服气,念十遍又何妨?” 笑毕,真个一遍又一遍地念了起来,念到第三遍时,师南宫忽然举手一摇,侧脸制止道:“且住!” 上官印笑道:“有了吗?” 师南宫猛喝一口酒,击膝唱道:“人间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多少是非成败?龙争虎斗,免走鹰飞,千秋业,今安在?” 上官印瞠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师南宫哈哈大笑道:“你莫明,我其妙,你那样唱,我听了就不得不这样唱,横竖大家都是鬼扯蛋,认真则甚?” 上官印心头一动,脱口道:“我知道了!” 师南宫诧异道:“知道什么?” 上官印蹙额喃喃道:“刚刚好像有点明白,被你这一岔,又糊涂了,唉。” 师南宫笑得打跌道:“活见鬼!” 说着,忽然一愣道:“活见鬼?何进魁?你昨天取名何进魁,就是这意思么?” 大殿暗影中,蒙面女子一声轻哼,缓步走出,院中三人全未注意,上官印背外面里尤难发现。 这时,但见他蓦地一拍前额,喜叫道:“这下真的知道了!” 语毕一跳而起,当院挺立,面含微笑,气度从容,左手轻松下垂,右手有如握着一支宝剑似地向天目神童道:“俊人,你且以华山派金龙剑法,或者青城派十八散手向我攻一招最厉害的试试看!” 天目神童抬头之下,惊叫道:“注意后面!” 身后,有人冷笑道:“奴家试也一样。” 话发同时,腕抬处,闪闪剑尖吐露,迅向上官印背心刺至,上官印不及转身,剑已透衣而入…… 第二十章 陷阱 痛下绝情者,正是三号小魔女欧阳牡丹。 小魔女此刻于背后抽冷子递出的这一剑,势如窜蟒,迅逾闪电,既卑劣,又狠毒,人非神仙,自难逃穿心之危。 师南宫及神童观状,双双一声骇呼,要抢救,已然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幕奇迹,突然出现。 剑透棱衣,甫及背肌,上官印蓦地一声朗笑,身躯在剑尖挺送下,竟如纸鸢乘风悠悠平飘而起。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半空中一个转折,随着清吟,斜斜投进黑暗的后殿。 师南宫和神童瞠目相向,止不住又喜又惊,小魔女意外尤甚,一剑递空,僵立如痴,久久不知所以。 天目神童首先回过神来挺指大叫道:“毕竟姓上官的要得!” 这一叫,惊醒了师南宫,也惊醒了小魔女。 这时的小魔女,眸珠一滚,扫及师南宫,牙咬处,遽然一声不响地向师南宫一剑劈去。 师南宫旋身避开来势,放声大笑道:“也想在我胸腹间刺字么?哈哈!” 小魔女新怨未了,旧恨复起,顿时为之羞恶如狂,剑势一紧,立将师南宫罩入一片奇诡闪闪银光中,师南宫化解未及三招,笑声一敛,讶然失声道:“什么?原来你也懂得逍遥七式?” 小魔女一声嘿,阴寒的眼神,更加恐怖,每出一剑,均是只攻不守,大有不惜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之意。 逍遥七式乃剑法一代绝学,加以小魔女使用的又是一支罕见奇兵,两者相得,益具威力,师南宫手无寸铁,处此情势下,欲拒无力,欲避不能,纵对对方一招一式均了如指掌,也不由得险象环生陷于窘迫。 天目神童眼看情形不妙,大叫道:“这儿是丐帮分舵重地,你们再闹,小叫化可要赶人啦!” 这小子想插手,怕落二打一之讥,居然打出这么个好借口,嘴里嚷着,脚下早动,不意刚刚窜出一步身后忽有人沉声喝道:“站住别动!” 天目神童扭头一看,失声道:“东魔?” 话音未了,身边又飞落三条身影,正是另外的西、南、北三魔,天目神童心一横,怪叫道:“好哇,上次只两个打我小叫化一个,现在居然四个一齐上,今天这一仗,你们胜得更稳啦!” 四魔冷笑着,不开口,也不动手,仅采合围之势将他困在核心,小叫化见师南宫愈来愈险,口中虽急却不敢硬冲,他知道,如用强,只是白赔。 到这时候,天目神童方突然想起上官印来,他深为纳罕地迅忖道:“多奇怪?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玄奇得近乎不可思议的身法逃过一剑之灾,依他往日脾气应该狠狠回敬小魔女一顿才对,而他不但无此之举,反而一去无影无踪,宁非异事?” 就在这时候,小魔女剑演奇招,闪闪银光由一片而聚力一线,宛似灵蛇游走,连划两道弧形,然后有如双钹收合般地,向师南宫当顶罩下,师南宫踉跄后退双掌排推,显已招架无方,正作最后之奋力一击。 小魔女剑落半途,身后神殿阴暗处,蓦然有人喝道:“蓝灵飞在此,妖女看刀!” 喝声中,一道匹练似的银光,疾疾射出。 小魔女不意有此,一声惊噫,收剑矮身,就地一个盘旋,急往斜刺里闪身退去八尺远近。 阴暗中,紧接着喝道:“南宫兄接剑!” 小魔女身形未定,已知上当,回身待欲抢截,业已落后一步。 师南宫卸肩扬臂,让过剑身,虚准剑柄,伸手一抄,一支三尺有零的奇形古剑,已然接人手中。 暗阴中,一声高笑道:“小化子,你们分舵这支来路不明的宝剑,一直摆在库房中当装饰品,现在借用一下大概不妨事吧?” 语音渐远,倏忽而逝,发话者,正是上官印,天目神童又是一怔,口一张几乎脱口喊出:“这儿正欠人手,你到哪儿去?” 不过,小叫化终于忍住没喊出来,他告诉自己:“这位小叔台的花样,一天比一天多,他这般神出鬼没的也许另有用意,我还是不必过问他的好。” 小魔女遭此挫折,不啻火上加油,脚一跺,再度疯狂攻上。 师南宫一剑在手,顿见威风,当下哈哈一阵朗笑,长剑挥洒下,轻描淡写地便将来招化去。 照面不上三合,优劣立判。 小魔女用尽心机,也皆无法得逞,无论她攻去哪里,师南宫一支剑,都抢先一步在她要攻去的地方等着。 这一点,说明师南宫在剑法方面实比小魔女强出甚多,同时也说明现下的师南宫尚是采着守势,一旦改守为攻,小魔女就非落败不可了。 俗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魔女在急怒攻心中,尚未觉察出这种情势,而一边冷眼旁观的四大天魔却已渐渐瞧出,师南宫每出一剑,甚至身眼腰步之微妙配合,几无不与小魔女相同,其间所差者,只不过师南宫比小魔女运用得更见灵活,更具火候罢了。 四魔脸色微变,迅速交换了一瞥,东魔故意大声说道:“你们看出这厮一套剑法的来路没有?” 另外三魔会意,当下由西魔大声冷笑着答道:“咱们娘娘和公主的逍遥剑法,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懂,火候还好像相当不弱呢!” 南魔接下去道:“如这事给大上教主知道,小弟相信,教主一定要活口抓回去审问审问这厮剑法系从何处习得不可。” 北魔接口说道:“假如这厮逃脱了,咱们四个,势必难免受责。” 东魔最后作结论道:“这厮在剑法方面成就虽比咱们公主相去有限,如弃剑就掌咱们四个一定能将其降伏……” 四魔这番对答,用意至显,他们希望小魔女听得,好教小魔女明白,此人相当棘手,最好换他们四人上去。 可是,一向玲珑澈透的小魔女,由于受激过度,这时一任四魔边鼓频敲,竟一点反应没有。 这时的小魔女,愈步下风,恨火愈炽,要将师南宫剁而戮之的心意也就愈切,心浮气躁,攻势虽然倍见凌厉,招式却已渐渐不成章法。 四魔相向蹙额,大概四人均对这位小魔女有所顾忌,小魔女不下令,四魔硬是莫可如何。 四魔一番话在小魔女身上没有产生作用,相反的,却令师南宫警觉过来。 他见上官印现而复隐,小叫化又陷入重围中,自己虽然一时占着上风,整个大局,并不乐观。 思念及此,心神一凛,迅忖道:“我这样逗下去有什么意思?为了扭转大局,我何不擒下这淫娃,以交换小叫化脱身?” 心中想着,长剑一紧立即改守为攻。 他现下攻出的每一剑均与小魔女刚才攻他者无异,照理说,小魔女驾轻就熟,也该不难化解了! 可是,事实上却是大谬不然。 小魔女虽然也能于事先测知师南宫要攻来自己什么地方,但师南宫出手速度往往超出她估定之外,每每是刚想招架,来剑已至,这种些微之差,便是武家最重视的功力和火候。 同时,也就是两雄相持,胜者致胜之因,败者落败之由! 小魔女在这套逍遥七式上的成就,显然不及二号魔女,小魔女刚才所恃仗的,纯是一股锐目之气,以及手中长剑之利。 而现在,这两种因素都已不存在了。 时间和斗志是相互消长的,师南宫此刻手上这支剑,并不比小魔女的一支出色,而师南宫市攻出三招小魔女即为之连连退出三步,现在,一切为之倒置,险象环生的,已不是师南宫而是小魔女了。 天目神童见战圈中局面改观,喜极忘情,兴奋地大叫道:“姓师的露一手,别让姓上官的专美……” 小叫化这一叫不打紧,可给四魔带来灵感,四魔中最冷酷阴险的西魔曹秋泽,这时忽向东魔申春霆传音道:“咱们何不采取围魏救赵之计,在这小叫化身上打打主意?” 东魔大喜传音答得一声:“就这么办!” 紧接着扬声大喝道:“动手,兄弟们,先废了这小叫化再说!” 小叫化吓了一跳,尖叫道:“你们是群疯狗么?” 这小子虽只跟他师父“追魂丐”萧老化子学得七成武功,脾气却学得了十成,身处死亡边缘,不但不说好话,反而出口伤人,岂非自速其死? 话出口,便觉不妙,本想缓和一下,结果竟又冒出一句:“小叫化刚吃饱,可没吃香肉的胃口了!” 简直是越描越黑,越说越糟,大概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命运已定,便索性瞪眼握拳,等待一拼。 西魔沉声叱道:“小子找死” 声调姿态,均有立毙小叫化于掌下之势,但口中这样吆喝着,脚下仅故采姿态地踏出半步,并没有真个出手。 师南宫果然上当,为欲回头查看,剑式一缓,立被小魔女抢去先着。 师南宫经这一扰,虽不致转胜为败,唯因心悬两地,影响所及,剑身威力已大不如前。 转眼之间,战局拉平。 小叫化聪明有如鬼灵精,他见四魔动口不动手,只一味虚声恫吓,两只小眼球一阵翻滚,蓦地领悟过来:是了,他们意在分师大哥心神! 想及此处,忙向师南宫高声叫道:“师大哥别中计,尽管下手,别管小叫化这边,他们只不过在虚张声势,想扰乱师大哥心神而已……” 西魔冷冷一笑,道:“真的吗?” 话随招发,进步欺身,出身如电,手一抄,便将小叫化右腕带住,小叫化不防有此,寸关一麻,右臂劲道全失,跳脚骂道:“四大欺一小,懦种!” 西魔腕力一紧,冷笑道:“你再骂骂看?” 小叫化脚一顿道:“懦哎哟。” 懦种骂出一半,腕间少府穴有如芒刺,痛达心脾,情不自禁地脱口发出一声低呼。 师南宫本也略有所觉,经小叫化一提醒,正待速战速决,欲下煞手之际,耳闻小叫化低呼之声,心头又是一凛。 小叫化见师南宫一再失机,不禁奋然叫道:“加油!你不赢只有更糟呵!” 西魔不意小叫化这般倔强,五指紧处,力道又比先前加二成,小叫化这次忍住没出声,但脸色已变惨白,黄豆大汗珠,滚滚而下。 师南宫瞥及此情,心中甚感难过,小魔女虽比他稍逊一筹,但相去并不太远,要想一举成擒,说什么也办不到,尤其经过这番纷扰,益发心有余,力不足,由优势而平手,而现在连维持平手也渐感吃力了。 就在这时候,面对前殿,背向后殿的北魔,后颈间一凉,伸手摸去,五指灰黑,正皱眉间,身后,暗阴中有人笑道:“一点阴沟泥,就是脏些,别的也没有什么。” 四魔听出,正是上官印的声音,北魔一声虎吼,返身便往发声处扑去,东西两魔想拦阻已晚一步。 北魔人奔后殿,一路大喝着:“臭小子,是角色你就滚出来!” 暗处笑说道:“臭老魔!” 紧接着又笑道:“本侠又没涂过阴沟泥,臭自何来?如说角色,你们利剑对徒手,四个围一个,嘿,岂止臭?臭且丑也!” 北魔大怒,一窜入殿。 黑暗的后殿中,立即响起一片追逐喝骂之声,不大一会,一阵大笑随着一声闷哼,一条身形倒飞而出,跟着啪达一声落地。 三魔看时,被摔出殿者,正是挟怒入殿的北魔,血染半身,左臂已齐肩而断,这时又听暗处发话道:“奇缘剑太锋利了,不是他的错,他的掌法好,功力也够,只可惜这边光线太暗,再说,要怪也只能怪你们那位牡丹公主,她不该始作涌,不然本侠又怎想得出剑对掌的好处?” 微顿,缓缓又接道:“本侠第二目标是南魔,南魔仁兄有意思吗?” 四魔中,南魔最胖,人说胖子脾气好,在这位南魔来说,可适得其反,四魔就以这位南魔脾气最躁。 这时,南魔似怕东西两魔相阻,不待后殿语毕,一声断喝,身形起处,已自小叫化头顶一掠而过,径直扑去后殿。 后殿中似表赞赏地笑说道:“有骨气,有骨气,快进来吧,听说阁下有一生气就拿脚踢人的毛病,现在为了阁下好,卸下阁下一条病腿也就是了。” 南魔因有前车之鉴,人虽在狂怒之中,戒心却未泯失,身形近殿,借挫顿之势,首先推出一股刚劲掌风,掌风所至,哗啦啦一阵暴响,殿上佛龛之类,显然已被摧毁甚多。 殿中似甚不快地叱道:“你这般乱打别人家东西,可别怪小爷下手不干脆啦!” 南魔哪理这一套,人随开道掌风箭风箭步窜入,测定发声之处,又是一记猛劈,殿宇震荡摇摇欲倾。 这种盲目蛮干,也有它的可取之处,至少在攻人之际,可借掌风让身,不一定能击中敌人,但是,敌人要想沾身也一样不易。 殿中巨响连连,发话人似已不在殿内,南魔心想:“这小子溜了么?” 心中想着,双掌不期然一缓,身后有人低笑道:“一有空档你这条腿就报销啦!” 南魔大惊,欲问进,已是不及,右腿一麻,重心立失,随着风起后背,身躯晃悠悠飘向殿外。 四大天魔名满武林,在天魔教旗下扬威近二十年之久,如今不旋踵连伤其二,余下东西两魔,不由得又惊又怒。 西魔咬牙切齿道:“这小子哪来这等进境?” 殿中悠然扬声答道:“过奖,过奖,算不了什么,小侠目的是要对付三代魔女,假如连你们四魔都制不了,岂不笑话……” 西魔沉声喝道:“敢出来么?” 殿中笑了笑道:“本侠考虑考虑再答复如何?以前,小爷只要看不顺眼,想做就做,全凭意气行事,现在方知道那叫匹夫之勇,又道是有勇无谋,乃偏俾之才,非将帅之才也……” 两魔为之哭笑不得,东魔忽然一下狠心道:“宰了这小叫化出出气!” 说着,立掌便待劈下,殿中大笑道:“快,快,免得本侠投鼠忌器,有后顾之忧。” 两魔一怔,殿中笑着接下去道:“萧俊人阿,你安心死吧,不是小叔台不救你,而是力与心违,救也救不着,依今夜大势看来,你小子迟早不免一死……” 小叫化被这种置身事外的语气激怒,大叫道:“小叫化在乎这个也不姓萧了!” 殿中立即笑着接下去大声说道:“好,要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都是笨瓜,你一死师南宫稳赢,我这边也可凭一口恶气再宰他一个两个,这一死大为值得,我一直担心的便是他们一人控制着你,分出另一人对付我,那时候,我便要心挂两地,跟现在那位师大哥一样,能赢赢不了,处处挨打了……” 语音忽然中断,似感失言般倏而住口。 两魔心想:对呀,宰了这小子,除惹人笑,一点好处也没有,那边公主能支撑不败,全靠有这小子掌握在我们手里,如这小子一去,公主必败无疑,设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拿什么向教主和娘娘交代? 现在,两魔所恼恨的,便是南北二魔不该受激出手。 不然,以四人之力,只要多在这名小叫化身上下功夫,不愁公主不胜,那时殿中那姓上官的小子还能有甚作为? 师南宫与小魔女战况依旧,师南宫心神不专,要赢不能,小魔女力有未逮,想赢赢不了。 局面在南北二魔呻吟中僵持着。 东魔等了片刻,见殿内毫无动静,不禁不耐吼喝道:“上官小子你究竟敢不敢伸出头来?” 喝声方过,殿中立即传出一阵轻笑,显见殿中人既未离去,亦未打盹,而是真正在考虑问题。 随着笑声,殿中发话道:“急什么?要想万全之计可不是简单的呀!” 西魔沉声冷冷接口道:“还要多久?” 殿中一笑回答道:“就是现在!” 接着,一条人影持剑从容步出。 月色下的上官印,衣着不改,笑态依旧,背后那片衣洞似于战南北两魔时又扯大了些,这时两片破校在夜风中拂动,有如两片肉翅,其装颇为可笑,不过两魔此刻对此无滑稽之感,触景生情,那两片破棱带来的,反是一种凛然惊惧。 刚才,四魔在殿脊暗处瞧得清清楚楚,四魔几乎人人这样庆幸着:“上官小子这下完定啦,就是换了咱……” 谁知四魔一念未已,小魔女冷剑已然递空,四魔在骇然大震之余,还犹豫着设词忖度,以为是:“也许是巧合吧?” 是的,这种事仅能归之于“巧合”至于这里的“巧合”,该作何解释,连四魔自己也无法深究了。 上官印事先毫无防范,是明显的,小魔女剑随声发,毫无一丝空隙,也是明显的,换句话说,在那种情形下,任谁也不能逃开那一剑! 四魔在华山武会上,已知上官印为千面侠之子,但是,这一点并未增加四魔对上官印的评价。 因为四魔这样想:“就千面侠本人,也不可能避开这一剑的呀!” 前此,虽然事实俱在,四魔对上官印,始终抱着奇疑态度,而现在,东西两魔心情不同了。 南北两魔的受创,是血淋淋的事实! 东西两魔对上官印的底蕴有所隔膜,但两人对相处数十年的南北两魔,自无不知其有何等成就之理。 南北两魔说起来虽比东西两魔略逊一筹,不过,这种差异是极为有限的,说得明白点,两者之间相差的并不是武功,而是临事经验与应变机智,南北两魔受激上当,而东西两魔只怒在心里,始终不为所动,便是一例。 虽然殿中光线阴暗,南北两魔由明处扑入稍微吃亏,但是,武人练武的初步功夫便是耳目灵捷、察声辨位,暗室视物,都是武人的基本要求,一代高手,甚至可以瞑目作战,亦不为奇,就像魔女寿筵上闲云野鹤两老遥向背后的棋盘落子,又何曾向棋盘望过一眼? 南北两魔纵不能与两老相比,但明知殿后有人,心有所戒地抢进去,防范心自较平时为强,而结果竟落得一照面间,立即断臂残腿而出,能谓“巧合”乎? 现在的“东”“西”两魔,均急于要知道其中原因何在,因此,上官印一露面,东魔马上大喝着迎将过去。 上官印立定笑问道:“有兵刃么?” 东魔怒喝道:“老子凭双掌打遍天下!” 上官印摇摇头道:“言过其实。” 东魔勃然道:“老子败过谁?” 上官印缓缓说道:“首先,天魔女三代你就没有打过,再说打也打不赢,更没这份胆,天下两字可谓不当……” 微顿,悠然一笑,又道:“其次,阁下还是第一次遇到上官印。” 东魔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 怒火高腾下,也不顾什么身份,口中喝着,扬手便是一掌,东魔为四魔之首,这一掌其势阳刚,其劲阴柔,压力如山,威力果然惊人。 上官印不敢硬接,拧身问避,同时笑道:“让你三招可能太不礼貌,现在给你一掌补贴补贴,阁下如真不在乎,我可要以剑相向啦!” 东魔口喝:“老子一生杀死的佩剑人不计其数,你小子大概也幸运不了!” 第二掌,接着攻出,上官印无暇答话,由指一弹剑身表示要对方注意,接着左手诀迎来招一圈一带,生似对方那股掌风为有形之物,因以“顺手牵羊”一招拨开一样,右手奇缘剑一摇,竟穿过掌风径向对方当胸点去。 一剑点出,有人大喝道:“好剑法!” 你道这彩声来自谁人?师南宫! 上官印这一剑,正是奇缘七式中的第三招,艰难路! 这招艰难路,系针对逍遥七式中第三招逍遥游而创,上官印顾忌着一二位擅精逍遥七式的高手在场,便在出手之时稍稍在姿态上略加变化,但是,在剑术名家眼中,它的无形威力和有形气派仍是一目了然的。 师南宫如不急于求胜,在应付上,他还是从容的,因此他这时有暇向这边瞥视。 他因知上官印不擅剑法,先见上官印以剑连创南北两魔,就在暗感纳罕,其后上官印现身而出他便更暗地对上官印留上了意。 他不住自问道:“这位老弟诚实可信,而终南上官一脉不以剑法知名也是事实,他忽然间用起剑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及至上官印一剑使出,他震动了,迅忖道:“逍遥七式在目前可谓天下万剑之宗,而我,又是这套剑法的正宗传人,他这一招在他的剑法中叫什么名称虽不得而知,但如果东魔换上我,而我又正好以‘逍遥七式’中第三式‘逍遥游’攻他的话……” 正派门下,气度毕竟不同,师南宫这一声叫好,纯粹发自内心,是赞美,不渗一丝嫉妒的衷心赞美! 天目神童也喃喃自语道:“他不会剑法,怎会忽然使得这么一手好剑的呢?” 西魔一哦,冷冷接口道:“以前他真不会么?” 天目神童没好气地哼道:“谁跟你说话?” 西魔心在斗场,一时间无暇生闲气,闻言也没答理。 斗场中,东魔先还不以为意,满想以自己那种霸道的掌力必能硬将来剑震脱,没想到剑尖近身,剑身忽然不摇自颤,自己掌力无法发挥也还罢了,而那近身之剑尖却随剑身之颤动遽化银星万点,一时间,竟无法判断对方剑尖究竟正指向自己前胸那一部位,这种情形,封守防闭,皆已失去可能。 唯一可做的,便是识相点,急速后退。 这时的上官印,本可趁机追攻第二剑,那时,东魔虽不致剑及身亡,受伤带彩,当无问题。 可是,上官印竟哈哈一笑,放着剑不用,改为左手一掌拍出。 天罡三十六式,为武林中罕见之上乘掌法,唯以上官印的功力与东魔相较,掌法虽优火候却显有未及。 上官印一剑得手,现在反弃剑就掌,是他打错了主意? 不!他顾忌着另一件事。 此刻,对付东魔,是出于被动,能解决今日问题,目的已达,他这套剑法,另有使命,在此,他不想泄露秘密。 师南宫一声好惊醒他,他知道,以师南宫和小魔女二人在剑法方面的成就,尤其因逍遥七式和奇缘七式有着生克关系在,无论他怎么掩饰,也有被二人识破的可能。 所以,他发出一掌,同时大笑道:“那位武林盟主果不欺我,想不到仅这一招,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场,真令人快慰之至……” 所有敌我双方,闻言俱是一怔:“什么?仅会一招?” 东魔惊发怪笑,得意地道:“好个笨小子,这一来你不是完定了么?” 说着,猛然攻扑过来,上官印心想:“单这一招,大概也差不多了!”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故技重施,横竖以掌对掌,他也不差到哪里去,当下先闪身让开一招。 东魔见他长剑已无威可施,进攻愈猛。 上官印右手剑空着不用,力量无形减去一半,周旋间自然大见支细,不过,他这次出战东魔乃其全部计划之一部分,一切胸有成竹,所以,受窘并不在乎,事实上,他根本就是有意这样做。 他一让,再让,直到让不开时,方原式回攻一剑。 这套奇缘剑法,威力果然无穷,虽仅一式,东魔竟始终无法化解,每逢上官印以剑相攻,他便只有退避。 东魔一直在奇怪不已:“就这一招我已应付为难,这一点,这小子并非看不出来,那么这小子也是聪明人,怎不尽量发挥呢?” 最后,这魔头往好处想了:是小叫化令他顾忌?还是老夫名声大大,这小子在心理上受威胁? 东魔虽然自我陶醉,但是,他也担心上官印会有判清大势的时候,因之愈攻愈厉,希望早点把问题了结。 上官印见时机已差不多,便故作奋力迎拒之状,一面不断地向西魔和天目神童这边偷眼望去。 说他“偷望”,这种“偷望”的技巧也未免太拙劣了。 因为,上官印每望一眼,都几乎和西魔目光碰个正着,上官印从西魔眼中看到“疑惑”,西魔则从上官印眼中看到“惴惴不安”。 最后,西魔终于领悟过来,他想:“这小子一定是怕老夫出手联攻!” 想及此点,西魔不禁懊恼不置,他又想:“真是的,抓着这名小叫化,原为分散那姓师的心神,现在这方面已无效果,何不点了这小子穴道,上去先解决上官小子?上官小子一旦成擒,那姓师的还怕他飞上天不成?” 西魔性极冷静而刚毅,想到就做,举手之间,在天目神童身上分点三处大穴,脚下一踢,便往上官印奔去。 西魔这样做,正是上官印最后想达到的目的。 等到西魔上场,与东魔取得夹攻之势,说也奇怪,东魔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上官印一下子变得聪明了! 刚才那招怪剑法,又发起威来! 这时的上官印,应敌方式异常简单,谁扑过来,就赏他当胸一剑,两魔目中喷火却是奈何不得。 上官印一面缠斗两魔,一面高叫道:“南宫兄,还不下手更待何时?” 两魔心头一动,回头查察时,身后,不但小叫化没有了踪影,就是刚才醉得东倒西歪的众丐帮弟子,也都不知于什么时候溜得一干二净,两魔这时候方知上了大当,西魔攻出一掌,翻身便往师南宫扑去。 上官印挺剑而上,笑喝道:“回来!” 剑风如啸,直奔后心,西魔无法不回头,东魔效尤,上官印则如法炮制,经过数度追逐,两魔只得死心。 师南宫威胁解除,精神大振。 长剑翻飞,如练如虹,转眼间,小魔女即被逼人院角,师南宫在笑声中,蓦地、大喝一声道:“缴剑吧!” 小魔女玉腕一麻,手中剑已应声飞脱。 师南宫欺身抢上,剑尖一点,正指小魔女咽喉,俗谓无耻者十九贪生,真是一点不错,饶得小魔女淫狠凶蛮,至此也不禁双臂轻垂,低低发出一声呻吟,透过纱孔,露出乞怜之色。 师南宫左手曲指连弹,先后点了小魔女两肩麻穴,然后抽剑转身,向上官印高声笑说道:“来,咱们平分!” 长剑一弹,往东魔奔去。 “对,小叫化陪公主!” 黑影中一条身形随声窜出,正是小叫化天目神童。 小叫化这时神气得很,绕臂飞舞着一束麻绳,话到人到,手脚于净利落,三穿五绕,便将小魔女捆成一团,绳头往肩上一搭,腰一弓,正待背起,前殿突然有人厉声大喝道:“小贼囚照打!” 两点银星,光芒闪闪,电奔小叫化双目。 小叫化一声啊也,两手一松,仰身倒翻而出,两点银星自头顶啸空掠过,“擦” 的嵌人身后墙壁中。 银星出手,人影随现,正是那黑衣蒙面剑士,天魔总坛的司马香主! 半空中,黑衣剑士探手拔出背后长剑,剑一摆,身旁又窜出四名壮汉,从身法上看去,这四名壮汉似乎只是一批三流角色。 五条身形连翻飞落,四壮汉奔去小魔女,黑衣剑士则奔向正在墙上挖掘暗器的小叫化天目神童。 小叫化这时手自墙穴中收回,高声叫道:“不好,苦海舍利子!” 这小子童心未涡,眼见己方优势在握,自恃艺高,一心想查究竟来人身分,全未将来人打出暗器后的行动放在心上,一声叫出,抬头忽见黑衣人已至身前,这才慌了手脚,手一送,叫道:“还你!” 黑衣剑士举剑一拨,两颗舍利子立被格飞,小叫化人如泥鳅,头一低,飞身窜开,开路怪叫道:“你们快分出一人,这厮小叫化稳打他不过。” 这位黑衣剑士似乎自视甚高,一任小叫化逃跑,并不追赶。 这时返身走去刚被四名壮汉扶起的小魔女身边,精目略扫;举手一拂,便将小魔女两肩穴道解开。 小魔女无限委屈地连连跺足道:“杀!快杀!” 黑衣剑士俯身柔声道:“你太累了,牡丹,先回去歇歇。” 小魔女喘息不依道:“杀给我看啊!”“ 黑衣剑士顺从地道:“杀,当然,不过,你为什么要看呢,我将人头带回去给你看不也一样么?你在这里,我可放不开手来呀。” 小魔女咬牙叫道:“一个不留!” 黑衣剑士点头不迭道:“当然,当然,一个不留。” 微顿,低叹着又道:“你的吩咐,我从来也没有违背过,我的话,你却一句听不进,这两个小子,昨天我就已经……” 小魔女怒声叫道:“昨天为何不说?” 黑衣剑士苦笑笑道:“昨天?唉,你会相信吗?一个弄不好,又说我吃醋,其实,我爱你,纯出一片真诚……” 小魔女叱止道:“闭嘴!” 黑衣剑士眼神一变,旋又低声下气道:“不说就不说,但请你先回去好吗?” 小魔女实在已精疲力竭,这时恨恨一跺足,便往殿外走去,黑衣剑上原想护送一程,眼望背影,忽然摇头一叹,又走了回来。 庭院中,东西两魔分敌上官印、师南宫二人,对这一切视如不见,奋战如故。 但是,另外三人,可完全迷惑了,尤其是上官印和师南宫二个,昨天,这名被喊做司马香主的黑衣剑士系与小魔女同道而来,小魔女公开勾引男人,分坛中有目共睹,而那时这位黑衣剑士就在小魔女身后,假如说,这种情形下,这位黑衣剑士还会爱上小魔女,其谁能信? 天地间有这种爱么?人世上有这种男人么? 可是,事实胜过雄辩,刚才,黑衣剑士对小魔女那种死心塌地的效忠表现,叫人不信也得信! 黑衣剑士这时正向战圈走来,上官印、师南宫二人分别扫了他一眼,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鄙夷,抑或是敬佩。 上官印、师南宫见此刻的黑衣剑土双目灼灼如电,英华逼人,一派豪侠气概,这才蓦地意及小叫化适才的一阵呼叫。 二人由于没听清小叫化先前的那一声尖喊,这时,几乎同时传音问道:“小叫化,最先你叫什么?” 小叫化天目神童远远传音答道:“苦海舍利子,南宫兄,你不懂,不妨问咱小叔台。” 传音功夫,二人可以问一人,一人却无法回答二人,小叫化这样说,师南宫果然不清楚。 师南宫遂又转向上官印问道:“什么叫苦海舍利子?” 上官印闻言一呆,几乎叫了出来道:“苦海舍利子?” 师南宫说声是的,又问道:“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这时,黑衣剑士已于圈外站定,遥向两魔道:“哪一个交给小弟?” 两魔未及答话,上官印急急传音道:“南宫兄,一言难尽,等会再行详谈,假如吾兄自信可以敌住两魔,这人可由小弟迎战……” 师南宫犹豫地传音道:“我可以,你呢?” 上官印匆匆说得一句:“没关系,我这一招剑法另外还有一点小变化,可以对付。” 说着,不容两魔有所选择,猛向西魔挺刺一剑,将西魔迫退,然后奇缘剑一顺,转向黑衣剑士道:“来,我陪阁下!” 黑衣剑士头一点,冷冷道:“迟早而已,还不一样!” 神态之傲,语气之狂,令人难忍。 不过,上官印不知道是有所顾忌,抑或气质方面有了遽然转变,当下不但不怒,反而微微一笑道:“南海一派,原来还另有正宗传人,实出在下意料之外,阁下就是南海本代掌门人么?” 黑衣剑士怔了一下道:“眼力不弱!” 上官印从容含笑道:“阁下既为南海弟子,当知终南上官一家,近百年,虽然三代单传,可没有出过弱者吧。” 黑衣剑士冷冷说道:“苦海回头,舍子可收,既知本侠为南海门下,能弃剑凭办,尚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之士。” 上官印微笑道:“阁下呢?” 黑衣剑士目光一寒,突然喝道:“饶你先出剑!” 上官印悠然笑道:“还是阁下先请吧,我这剑法零碎而不成套,拙于攻而擅于守,阁下不攻,我则无用武之地……” 上官印说的,半调侃,半实情,小魔女一走,他顾忌已去一大半,不过,在师南宫面前,他仍不愿泄露太多,所以,他打定主意,只要能保持不败,勉强应付过去,决不全套施展。 黑衣剑士在小魔女面前低声下气,在男人面前,却显得高傲无比,听了这话,自然不甚受用。 当下一声沉喝:“看清了!” 剑平持,腰身一挫,就地一个盘旋,剑光绕身如平湖月影,光影收敛处,一片化作一点,剑尖游窜,带着一条长长而闪动的芒尾,有如灵蛇般,迅着电光石火,径奔上官印心窝。 上官印心神一凛,挥剑斜斜劈出,这一剑,剑气如浪,正是奇缘七式的第一招: 滚滚黄尘! 这一扫,方位与原式虽略有参差,但威力却非同小可,别人见了尚不怎样,师南宫眼角一扫,不禁骇然忖道:“他这一招又这么可怕,究竟怎么回事?这一式对这黑衣剑士虽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换上我,以‘逍遥七式’中第一式‘遥目天涯’攻他,岂不要大糟而特糟么?” 但在上官印,却是有苦说不出。 因为奇缘七式全系针对逍遥七式创研而成,单独攻敌,虽然亦有无穷威力,然遇上黑衣剑士这等自成一家的剑法名手,是否一样有效?上官印不免惶惑了。 这套剑法的单招对这人的剑法有效么?万一不生克制作用那将怎办?如逼得非施出七式全套又怎办? 所以,上官印发出这一剑,多少带点试探性质,发出后会有何种结果,可说一点自信也没有。 两剑相交,一声脆吟,黑衣剑士微退半步,上官印则连连退出三步之多。 奇缘剑为武林中罕见奇兵,削铁如泥,无坚不摧,这时不但未将来剑毁折,反而被震退三步之多,于此可见来人手中也是一支名剑,而且来人之功候,一定比自己只强不弱。 师南宫情不自禁地出声喝道:“好剑法,好剑法!” 佳人惜颜色,英雄爱宝剑,乃古今不易之理,师南宫,一代剑术名家,身处此境,忘情难免,一声喝出,竟然收剑跳出战圈。 两魔因无法占得上风,这时也不追迫,指挥四名壮汉抬走南北二魔,便也一旁观战起来。 师南宫一声喝毕,双眉不期然微微一皱,他因见上官印比黑衣剑士退后较多,不由得暗暗悬心。 然在上官印本人,感觉却完全相反。 这种内情,局外人是无论如何不能了解的,唯有他自己清楚,这种结果是必然现象,因他并未施出正招和全力。 同时,上官印还得到两项解答:“奇缘剑法虽不是对方这种剑法的克星,全力应付自保将足足有余,对方此人功力纵比自己稍厚,其间之差,也极有限,达观。 机智,是自己长处,这是身临大敌的致胜基本要件,而对方,则失之过做,正犯兵家大忌。” 黑衣剑士虽在第一合占得上民竟微怔了一下才攻出第二招。 看他表情似乎认为上官印连一剑也不该架得住才是,上官印增加了信心,也增加了谨慎,手腕一紧加上两成力道,仍然将原式复演了一遍。 两剑相交,再度迸出一声脆吟,所不同的,这一次,上官印仅向后退出一大步即站稳身子。 黑衣剑士一声哦,双目光闪,剑式忽生变化。 第三次攻出,剑尖指天,剑身当胸竖持,脚踏连环步,直闯中宫,剑光闪闪,始终蓄而不发。 其势大有泰山临顶之慨。 这种骇人威势,令上官印微感慌乱,上乘剑法讲究以静制动,目下对方这一招,便深蕴此一妙蒂。 人动,剑静,动中有渊停岳峙之威,静中则藏一发万钧的风雷变化。 上官印心神微散旋敛,不期而然地平剑圈扫,施出奇缘七式中第二式:“月黑风高”! 剑尖嘶风,像一道华光宝环,向黑衣剑士横胸滚切而去。 黑衣剑士一声惊噫,飘身疾退,上官印不为己甚,霍地收势停身,师南宫茫然摇头,喃喃道:“逍遥河汉遇上又完蛋,怪,太怪了!” 黑衣剑士人如风车般,一个急转,去而复回,这时仗剑而立,在上官印身上打量了好几眼,方突然阴声喝问道:“你这套剑法授自何人?” 上官印微微一笑,说道:“授自本届武林盟主,阁下询此有何见教?” 黑衣剑士注目又问道:“什么名称?” 上官印摇摇头道:“抱歉得很。” 黑衣剑士微怒道:“此话怎讲?” “据授业者称:这套剑法叫什么谁也不清楚,包括那位盟主本人在内,而在下一共就只学得这几个防身变化,自然更不清楚了。” 稍顿,笑着接下问道:“到此为止了吧?” 黑衣剑士忽然嘿嘿一笑道:“以为我已不敌么?” 上官印暗暗好笑,心想:“不然你会住手?要找点面子当然不成问题。” 于是,头微摇,从容含笑道:“哪里,哪里,阁下一直操纵主动,在下不过勉强支撑幸邀不败而已,如说谁胜谁负,岂不……” 黑衣剑士接口喝道:“好了!” 冷笑一声,又道:“你既有自知自明,本侠不妨法外开恩一次,现在告诉你,你这种剑法虽然主守,本侠仍有消解方法……” 上官印连忙点头忍笑道:“当然,当然。” 黑衣剑士语气一沉,接下去道:“如今,你可准备再接本侠一招,这一招,你如不幸亡身无可怨尤,你能幸获不死,本侠立时离开,以后哪儿遇上哪儿算。” 上官印暗地寻思道:“既有杀着,刚才为何不施为?哼,下台的藉口罢了!” 表面上却点点头道:“碰碰运气也好。” 黑衣剑士沉声又道:“本侠中途住手,乃为想将你这套剑法了解一下,既然你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说着,似感不耐,改口喝道:“注意接招!” 随着话音,身形迅移,左手诀闪电般按向上官印右肩。 在剑法中剑诀如车之轴,船之舵,永远只用作维持平衡运转之用,而现在剑士竟将它当实招使出,颇出上官印意外。 上官印随着应变本能,右肩微卸,腰一拧,正待闪身避让同时出剑还攻之际,左肋下锐劲透衣,对方剑关,已及皮肉。 东西双魔眼中蓦地一亮,师南宫、天目神童,以及所有远远聚观的丐帮分舵弟子,均不由得齐齐失声惊呼。 不过,这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众人呼声未竟,上官印一条身躯已平飘而起,其情景,与小魔女刚才暗施冷袭时一样。 衣破,人无恙,有惊无险,空中,朗吟悠悠:“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随着朗吟的结束,上官印剑贴右腕,冉冉落地。 黑衣剑士也与刚才的小魔女一样,僵立着,半晌无语,最后默然将剑插回身后,向东西两魔打一躬道:“两位大哥,我们走罢。” 语毕,领先返身向殿外走去。 东西两魔对望一眼,没开口,随后跟去。 目送三魔背影消失,众人一声噢,如自梦中醒转,迅将上官印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令上官印为之应接不暇…… 最后,还是天目神童看了不像话,回身大吼道:“别吵,都给我坐下来!” 这小子别的不怎样,但在丐帮中,倒还有他一点威风,吼声一出,四下里立即归入平静。 上官印、师南宫、天目神童三人三角对坐,其余诸丐则围坐四周,坐定后,纷嚷又起。 一名二结叫化道:“上官少侠,你两次脱身使的什么手法啊?” 一名三结叫化道:“上官少侠,刚才那黑衣人究竟什么来路,少侠看出来没有?” 一名一结叫化道:“行谈剑法!” 发问三丐中,最后这家伙身份最低,却数他嗓门最高,语气也最肯定,就好像在下达命令一般。 上官印不住点头道:“说,说,都说!” 天目神童脸一偏,向那名一结叫化侧目冷笑道:“你是跟谁说话曹头目?” 那名一结叫化一愣,悟及失仪,性子躁的人容易冲动,也最容易认错,这时脸色微变立即爬身伏下。 上官印忙摆手笑道:“没关系,曹头目,别听他的,他是你们的五结令丐,我上官印则是他的小叔台,我不在乎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啦。” 那名一结叫化磕了个头道:“谢少侠开恩。” 转脸望向天目神童,未敢立即起身,天目神童哼道:“曹头目以后还是检点些的好!” 上官印又向师南宫笑道:“南宫兄意下如何?” 师南宫眨动着双睛道:“愚兄关心的,也是你那几招剑法。” 上官印再向天目神童笑道:“小叫化,你呢?” 天目神童想了想道:“随便!横竖你得样样说,小叫化也是样样要听,先说与后说,分别有限。” 众人大笑,上官印住笑点头道:“是的,样样要说,请求是你们的事,次序可得依我的,这样一来,就不会厚此薄彼……” 天目神童舔唇接口道:“最好言归正传。”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上官印开始述说:原来,在八十多年前,“南海”一派,亦为武林中的数大派之一,该派之“拳”“掌”“剑”,被举为“南海三绝”。 南海派这三种绝学中,尤以剑法一项,更称精奥。 南海一派的门规是:工艺不并传,内分“拳”“掌”“剑”三堂,凡入门弟子,经当代掌门人予以考验以后,即指派某堂受业,有杰出成就者,方获转入掌门座下,接受三绝并传,晋升为“入室弟子”。 下一代掌门人,便由这些入室弟子中产生。 不过,有一件事实是无可否认的,即历代当选掌门之弟子,十之八九均为“剑堂”出身,由“拳堂”和“掌堂”出身而获选者,二十代以来,仅各得一名。 于是,同一代弟子,在无形中便有了等级之分,“剑堂”弟子,顾盼自雄,“拳堂”“掌堂”弟子,也处处自感逊人一筹。 这种分堂制度,在立法者,自有其苦心孤诣的用意,因为武人讲究天赋,人之资质有如五指之不齐,分类而教,自属无可厚非。 任何种制度,有其利,必有其弊。 八十年前,该派二十一代传至“南海飞花剑”公孙大娘,公孙大娘出身“剑堂”,自是不问可知的了。 这位“公孙大娘”据说不但一身武功了得,年轻时更有着“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容。 唯一缺点,便是人虽美貌,秉性却极柔弱。 公孙大娘年事一天一天老了,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更为暴躁起来,尤其对于“拳” “掌”两堂弟子,更是动辄呵责。 有人说:大娘年轻时,曾遭“拳”“掌”两堂两位师兄始乱终弃。 这一点,是否事实,外人当然不太清楚,不过,公孙大娘对“拳”“掌”两堂弟子似有着仇恨之情,却很显然。 “拳”“掌”两堂弟子由不平而渐生怨忿,两堂弟子不敢公然叛派,却采取了种种变相的抵抗:开始在江湖上胡作非为起来。 日久事泄,暴行传入公孙大娘耳中,公孙大娘震怒如狂。 严询下,两堂弟子仗着没有真凭实据,竟相约一口否认。 这时的公孙大娘,既无法集体论罪,一气之下,下令将“拳”、“掌”、“剑”、三堂全部解散。 换句话说,南海派到二十一代为止,再没有第二十二代了! 公孙大娘退隐时,只带走一名年仅四五岁的孤儿以伴残年,同时向武林宣布,此几日后,决不授予任何武功。 南海派解体之后,先是自相残杀,“拳”“掌”两堂弟子到处合力追击着“剑堂”弟子。 “剑堂”三十六名弟子,在三年中被捕杀得一个不留。 接着,武林各派为报复前此“拳掌”两堂弟子之暴行,又联手对“拳掌”两堂弟子加以无情的兜剿。 “拳掌”两堂弟子,结果也被杀得落花流水。 当时,人们以为“拳掌”两堂已被灭绝,直到三十年后的五十年前,人们才知道尚有两名漏网。 这两名漏网者,一遁“巴岭”,一遁“米仓”;前者号称“万象掌”,后者号称“阎罗拳”。 “万象掌”“阎罗拳”的传人,便是现今“十二奇绝”中的“两丑”:“贪叟” 万步厌、“鄙叟”罗弃! 两丑一将“万象掌”改为“普罗掌”,一将“阎罗拳”改为“绝户拳”,便是怕人知道师承渊源。 不过,后来人们还是知道了。 人们知道时,“万象掌”和“阎罗拳”皆已物故,两丑又在“拳”“掌”方面分别有了青出于蓝、冰寒于水的成就,往事已远,人们便也就懒得追究了! “两丑”之“丑”非面目不佳也,乃“品丑”及“师门丑”之讽也! 两丑之“贪鄙”,纯属天性,为了谋财夺利,为了防身保命,两丑在苦练下,反因祸得福,名列“十二奇绝”,可谓异数。 天下剑法,自南海一派覆亡后,便以青城“十八散手”及华山“金龙剑法”称君武林,近数十年来,一直有“剑中双尊”之称。 而现在,这位黑衣蒙面剑士之剑法,既非华山“金龙剑法”又非青城“十八散手”,精奥奇绝,且较上述两者尤有过之,除了出自南海残余,还会有谁呢? 经过上官印这番述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天目神童对这段秘辛,是知而不详,上官印刚说时,天目神童双眉微皱,似有着不耐之色,及至上官印说至中途,天目神童始逐渐入神,这时第一个发问道:“南海这套剑法什么名称?” 上官印摇摇头道:“不清楚。” 天目神童诧然道:“那你怎能一口断定他是南海门下?”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南海剑法,在以前就没有一定名称,但从‘十八如盘谷,金龙天矫飞,南海神剑现,谷平金龙归’这四句谚语中,可知南海剑法之不凡,如说此人不是来自南海,丢开口音不谈,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天目神童不服道:“传言不可尽信,如说南海剑法真个了不起,你刚才又怎能轻轻松松地就躲开了他那自诩的一招呢?” 上官印微笑道:“躲毕竟是躲,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更谈不到胜他了,当今还有哪一派剑法能在上官印面前这般威风?” 天目神童点头喃喃道:“这倒是实情。” 上官印一笑又道:“再说,那一招要是换了你小叫化,你自信躲得了么?” 天目神童顺口说道:“别说小叫化,就是我那叫化师傅……”说至此处,蓦有所忆,顿口张目接下去说道:“对了,你怎躲得开的呢?” 此问正合众意,师南宫也从而催促道:“是呀,说来听听看。” 上官印悠然仰脸,内心充满矛盾。 “昔日香车宝马,今朝禾黍秋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以上这四句歌词,经“奇缘七式”创始者指为最后一式的“剑诀”,而最后一式又只是一幅“一剑当胸挺执”的简图,曾令他耗尽无数脑汁和心血。 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其中定有典故在。” 可是,经他搜尽枯肠,始终找不出这四句话有其出处,最后,借着三分酒意,他向师南宫请教。 师南宫听了数遍,突然放声唱出:“人间古今往来,多少英雄豪杰?多少是非成败?龙争虎斗,免走鹰飞,千秋业,今安在?” 并且大笑说道:“你莫明,我其妙,你那样唱,我听了就不得不这样唱,横竖大家都是鬼扯蛋,认真则甚?” 上官印先是一怔,旋即心动着猛然暗叫道:“对了,我知道了!” 他在细细回味之下,发现了全部秘密。 这四句歌词,没有错,不但“无经可引,无典可据”,根本就是“一点实质的意义没有”! 要有,只是两个字:“感慨。” 师南宫的结论下得太正确了,这是一种“放眼古今往来,都付渔樵一曲”的无边感慨! 初听不怎么样,听多了,谁也不能不兴浩然之叹! 这种浩然之叹令人有白云苍狗、沧桑无常的消沉,也令人有脱俗净化,心胸辽朗的平静。 “灵台如镜,不染点尘。” 它是内家功夫的最高要求,这一刹间,上官印做到了。 正如“十年礼空王,一朝含笑去”,佛门弟子成道正果一样,上官印以一念之得,真气流转,周身有如脱胎换骨。 “一剑当胸执”正是“一元复始”的太初图像,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以前六式,迅速覆按下,倍感威力无穷。 这是上官印含笑起立,要天目神童试攻一招的由来。 小魔女的突自背后施击,上官印于警觉后,如在平时,定必大感慌乱,要如此,就死定了! 但是,气质转换后的上官印,已全不是那回事了。 随着警觉,一股沛然真气,不期然布满全身,剑尖所至,一种微妙的反弹鞘力,令他身轻如絮地随着意念飘飘而起。 一种胸罗今古的磊落情怀,令他不得不脱口唱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后来让开黑衣剑士那一剑,情形完全相同,这现象,正是近乎“金刚不坏”,在道家称“还朴”,在佛家称“无我相”的一种至上玄功。 要解说这一点,便得从头说起,换句话说,便得将修习“奇缘七式”的始末全盘泄露。 这怎么可以呢? 不说吧,他又感觉对不起师南宫,天目神童以及面前这些丐帮弟子对他由衷的敬慕和关怀。 不善谎言的他,最后只好苦笑着说道:“真要我说么?” 天目神童怪叫道:“赖皮可不行!” 上官印吸了口气道:“这种应变身法,为刚才那三式剑法的附带变化,那位盟主在传授时,曾吩咐不许向任何人说明,你们如肯见谅,就请不必追究,否则我拼着向那位盟主领罪亦无不可……” 天目神童脱口叫道:“这套少来!” 师南宫忽然问道:“萧老弟,你这次来洛阳系奉何人之命?” 天目神童一怔道:“家师,怎么?” 师南宫接着问道:“令师有什么交代没有?” 天目神童为难道:“这个” 师南宫微笑道:“不要这个了,君子贵在能推己及人,这套可以少来,这个便是道理。” 天目神童一赧,忙低头致谢道:“谢南宫兄教诲。” 上官印感佩地望了师南宫一眼,再向天目神童道:“迷糊仙古老哥哥在不在长安总舵,如今这儿的分舵已跟天魔女成了尖锐的对立状态,你有什么打算?” 天目神童点点头道:“在我离开时,他老人家对家师说,要去找那位葛衣盟主了结一件事,现已在不在了也不一定,至于这儿分舵,家师便是不放心才叫我来的,应该如何处理,小叔台替我出个主意如何?” 上官印沉吟着道:“这一点……” 师南宫哼了一声道:“这一点何难之有?先下手为强,马上杀过去不就得了?” 上官印摇摇头道:“不是办法。” 师南宫不乐道:“为什么?” 上官印说道:“这是实力问题,小魔女固为一大劲敌,四魔亦仅折其半,东西两魔实不容轻视,而贺兰师兄妹,武功虽然有限,心计与手段却卑鄙阴毒,最令人担心者,尚有那位黑衣剑士。” 师南宫叫道:“你呢?” 上官印苦笑道:“问题就在这里!” 师南宫诧异道:“什么问题?” 上官印缓缓摇了一下头道:“不是小弟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那位黑衣剑士的剑法,你们不是没有看到,能保不败,亦属不易……” 稍顿,轻叹着又接道:“同时为难的,小弟尚有要事必须赶去一个地方。” 葛衣盟主的病情,上官印时刻在心,每念及“剑法全部习成,应即赶赴王屋” 以及“一年之内不能学成,则不必见我”的嘱言,即止不住心头如煎,一刻难安。 天目神童正欲问上官印想去什么地方,忽又忍住,改口问道:“不然怎办?” 上官印想了想,毅然道:“撒向总舵!” 师南宫哼着道:“真是好主意。” 上官印听如不闻,反而向他笑说道:“如果南宫兄不在意,就请南宫兄鼎力护送一程,要赶得上,咱们于中秋夜黄山再见。” 师南宫哼着别脸望去一边。 天目神童奉命不违,手一挥,以无言下达了立即撤退的坚决表示,众丐相继入殿整顿,准备起行。 上官印见天已微明,匆匆走去后院,不消片刻,换成一副老樵面目走了出来。 “南宫兄,后会有期。” 含笑一拱,腾身上殿,于迷膝晨雾中,向北城飞纵而去—— 第二十一章 艰险江湖路 上官印出得北城门,沿北邙山脚,至黄安流河,登岸步行,抵西陈留,才不过近午光景,上官印预计天黑前后可抵王屋山。 这时,他一面走向一间小面店,一面不住思忖道:“葛衣人说:只要你能如期前往,自然能够见到我我随时可能来,事先又无法通知,他难道常年守入山口不成?” 进入面铺,他要了一碗汤面,四个粗面馒头,吃用间,偶尔抬头,忽见两名大汉正向店中走来。 两名大汉相貌均极凶恶,双睛灼灼,一脸横肉。 上官印一眼便已瞧出,这二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他估来人身手有限,管不了许多,遂也就没放在心上。 两汉在他身后坐下,要了两壶酒、两样小菜,叽叽喳喳,不知在窃议些什么,上官印听得心烦,忍不住又悄悄回过头去。 这一看,可把上官印看火了! 两个家伙头靠头,嘴里嘀咕着,两双贼溜溜的精目,却扫在屋角一名年约十七。 八,一身农家装束的少女身上。 那位少女衣着破旧,家境显然很苦,不过人却生得颇具几分姿色,这时低头啜着面汤,全未觉察两汉的觊觎。 两汉由于色迷心窍,也没觉察上官印的监视。 上官印暗道一声:“好哇!”心想:“横竖不争这半天功夫,既然落入眼里,何能袖手?” 他为拖时间,便又叫了一碗面。 没多大功夫,那位农家少女丢下三枚青钱,微俯粉脸,出门而去。 两名恶汉眼色一勾,放下酒壶,立即算账出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上官印冷冷一笑,也遥遥盯出。 上官印佝偻着腰背,一副龙钟老态,一双电目,却自眼角将十数丈外的三条人影罩得牢牢的。 农家女走进一座树林,两汉于林外驻足回头,见四下无人,仅老远老远一条荒径上一名老樵夫正向一条岔路上走去,大概上官印这副看上去风吹欲倒的样子令两汉有着安全感,弯肘一碰,相将闪身入林。 上官印一声冷哼,暗骂道:“本侠可无慈悲啦!” 衣袖一拂,人如紫燕低回,悄没声息地向林中斜斜掠入。 这时林中,那名农家少女正俯身摘取着一种野生木耳,全没觉察到不远处一株榆树后面的两名恶汉。 树后两名恶汉,以目代口,经过一番争执,最后终于决定施暴次序。 一名留守原处把风,另一名则张口微喘,双目火赤地向那名农家少女一步步蹑足挨了过去。 上官印迅忖道:“我是过路人,救急救一时,两厮身手虽然不高,万一不能一拳扑灭,对这少女一家迟早总是祸患……” 他这厢思索着两全之策,那边已传出一声少女的尖叫。 那名少女似乎惊怖过甚,随着一声尖叫,人即向后晕倒。 那名恶汉似已渴不及待,双臂一张,立即伏身扑下。 这厮对采花一道仿佛极具经验,人坠下,左手按口右手由下往上一掀一拨,少女上衣尽裂,露出一片白净肌肤,手脚之利落,堪称罕见。 这时,缩头就胸,猛吮狂吸,一手下移,往少女腰间摸去,上官印一咬牙,便待腾身上前。 就在这时候,迎面林外突有人厉喝道:“好个人面禽兽,照打!” 随着厉喝,一道乌光电射而入,正中恶汉肩井,恶汉一声唉哟,自少女身上滚翻于地。 守望的那名恶汉脸色一变,便想兔脱,上官印高唤一声:“贼子留下来!” 手中预蓄着的一枚石块应声打出,原想直取那厮天灵,出手时心中一转,去势偏低,打中左目。 守望恶汉不及闪避,珠进血溅,左目立眇。 这厮倒还知情识趣,掩面跌退数步,身躯一扭,便又往林外亡命奔去,上官印心念一动,忖道:“这厮来路不明,依然留他不得!” 想着,一声大喝,身起半空,下面忽有人仰脸笑喊道:“老前辈,一名下流毛贼迫他则甚?” 在礼貌上,上官印不得不收势飘落,落地后,发现地上那名采花汉已被踢去一边,僵伏如死,那名少女也不知于什么时候已被救醒,这时垂首而坐,双手抱衣掩胸,正在哀哀饮泣。 面前站着的,是一名文上装束的中年人。 此人约摸三旬出头,四旬不到,脸呈紫酱色,五官极为俊秀,目光平和,有着绚绚之风。 上官印抱拳致意道:“侠士见义勇为,老朽甚为感佩。” 紫脸文士一面还礼,一面含笑说道:“适见老前辈出手,方知老前辈早在暗中监视,晚辈遇上,不过一时巧合,老前辈好说了。” 稍顿,俯身一躬,又接道:“晚辈甄玉,匪号神弹子,原为少林俗家弟子,后随家叔河洛天雨花甄守真修业,敢问前辈尊讳?” 上官印心底迅思道:“河洛天雨花甄守真曾微闻其人,但就所知,其人武功似极有限,怪不得此人有神弹之号,出手却泛泛得很。” 表面上声色不动,回答道:“老朽言官尚。” 神弹子立即抱拳道:“原来是言老前辈,久仰,久仰。” 上官印暗忖道:“这人好虚伪?言官尚是我一时捏造的姓名,他却煞有其事地说着久仰,这种地方就比那位师南宫差多了!” 不过,此人仪表不俗,同时刚才的行为也极可取,彼此不过萍水相逢,既无意深交又何必管这许多。 上官印回头望去林外,见守望恶汉已逃得踪影全无,不禁稍有遗憾,这时,目光一顺,指着地上那名采花恶汉道:“甄侠动手?还是由老朽动手?” 神弹子似有不解,反问道:“动什么手?” 上官印冷笑了一下道:“这种人留着何益?” 神弹子嗅得一嗅,忙笑道:“动手,不必啦!” 上官印注目问道:“为什么呢?” 神弹子大笑道:“早就报销啦!” 上官印轻哦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神弹子自负地道:“晚辈博得神弹薄誉,便由于晚辈这种暗器手法虽非上乘,分量却不轻,而且晚辈在认穴方面……” 上官印岔口问道:“你刚才打中的不是肩井?” 神弹子傲然点头道:“肩井,不错!” 上官印淡淡又道:“肩井是死穴,就非老朽所知了。” 神弹子神色飞扬地道:“这就是晚辈饮誉之处,神弹所至,处处皆为死穴,前辈不信,过去看看也不妨。” 上官印大为不快,心想:“年轻人狂,在所难免,像上官英。师南宫、天目神童等无不狂得可爱,就是小魔女,狂也狂得不太讨厌,像这家伙信口胡吹一通,就真的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他本想给对方难堪一下,旋又想道:“跟这种人斗气,岂不成了跟他一般见识?” 愈想愈感不耐,真欲掉头就走,但因对这位神弹子没了好感,不禁又有点放心不下,于是向铁泣的那名少女问道:“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少女以手向身后指了指,低泣不语。 上官印沉吟了一下道:“起来,我们送你回去吧。” 少女没有言语,脸却垂得更低,上官印先不明白,想了想,这才霍地领悟:她上身衣服破了! 于是,上官印向神弹子手一指道:“甄侠,我们前面走。” 神弹子毫不逊让,领先大步向林外走去,上官印摇摇头,举步相随,身后,那少女果然捧筐护胸,低头畏畏缩缩地跟了出来。 出林不到百来步,果见前面有几幢稀落的小茅屋,三人走近后,身后少女忽然越过二人,一溜烟奔入为首第一间茅屋内。 神弹子挥挥手道:“前辈请便!” 上官印一头火,咬牙暗想:“不是看在你今天出手救人的份上,小侠不狠狠掌你十八个耳光才怪!” 忍气转身,前移步,身后门口,忽有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喊道:“两位慢走!” 上官印与神弹子分自两个方向止步回头,门口那位青布包头,看去似为少女祖母的老妇人,这时忙抢过来捧胸唱喏道:“小孙女在换衣服,马上出来,两位救命恩人务请小留片刻,乡间没有好菜肴,备了一点不成意思……” 话说之间,那位少女已换好衣服,怯生生走了过去,低头嗫嚅着道:“请两位恩公赏光,这只是我们祖孙一点心意。” 神弹子无可无不可地望望上官印,似乎只要上官印留下,他就不走,上官印摇摇头,缓缓说道:“谢谢,老朽尚有要事。” 祖孙两失望地互望一眼,神弹子忽然问道:“老前辈想去什么地方?” 上官印心下暗嘿一声,忖道:“会告诉你么?” 神弹子迳自接下去问道:“是不是去王屋?”上官印心头微震,从容反问道: “阁下怎知道的?” 神弹子用手两边一比道:“你是那边来,想往那边去,那边除了一座王屋山,什么也没有,这岂不是显而易见……” 上官印强笑了一下道:“阁下错了!” 神弹子惑然道:“怎么会错的呢?” 上官印指着少女道:“这位姑娘在饭铺中吃面时不知有没有注意到老朽,只因见那两个神态可疑,显要意图不轨乃才一路跟踪至此……” 神弹子噢了一声,似乎缓出一口气,点点头道:“那就没有什么了!” 上官印听出语气不对,因又问道:“不然怎样?” 神弹子解释道:“晚辈刚自王屋来。” 上官印心头一动,脱口道:“于王屋有何发现?” 神弹子肚子一紧,似乎徐悸犹存地叹道:“晚辈这次去王屋,系奉家叔之命,说王屋太平峰出产一种紫华药草,为刀创良药中重要……” 上官印气得冒火,心骂:“怎这般-嗦?” 神弹子顿了顿,接着说道:“非常重要的一味配料,晚辈衔命,三天前渡河入山,经过一昼夜寻觅,方找着那座太平峰。” 上官印帮他接下去说道:“采完紫叶药草……” 神弹子摇摇头,嘿了一声道:“药草?屁的药草!” 上官印眉头一皱,耐心地问道:“怎么呢?难道令叔听信有误不成?” 神弹子解嘲地仰脸一笑道:“根本就是秃峰一座!” 上官印迟疑地注目问道:“那也没有什么呀!回去问个明白再来过不就得了!” 神弹子深深嘘了口气道:“姓甄的常年行走关洛,一生遇到的大风大浪也不在少数了,没想到这次在王屋太平峰……” 上官印急忙问道:“怎么样?” 神弹子长叹道:“一言难尽,说起来,话太长了!” 说着,不住摇头,神情激动,大有不说也罢之意,上官印几乎恨不得以分筋错骨手法上前整他一顿,方感惬意。 旁边那少女忽然低低接口道:“两位要说话,何不屋里说去。” 神弹子问上官印道:“前辈意下如何?” 上官印无奈,只好道:“老朽正感口渴,扰杯茶也好。” 祖孙分两边肃客,上官印与神弹子相率入屋。 屋内设备虽简陋,收拾得倒还干净,二人坐定后,那少女去空场上捉鸡,老妇则自锡壶中倒满两碗竹叶茶奉上。 老妇端上茶,旋即退去后面灶下料理炊事,俟老妇走远之后,神弹子向上官印侧脸低低笑说:“几乎被您老整惨。” 上官印吃了一惊,注目道:“此话怎讲?” 神弹子苦笑道:“您老吃过饭,自然无所谓,晚辈入山三天,干粮用尽,刚才正想赶去西陈留,半路遭此一折,肚子里早在唱空城计了,难得人家一片诚意,您老却偏偏坚持,这不是跟晚辈过不去么?” 上官印心想,这家伙怎么愈来愈不成体统? 神弹子端起茶碗又笑道:“先拿茶挡一下也好。” 说完一饮而尽,一副饥饿难熬之相,上官印见这碗竹叶茶,虽非放的茶叶,一种清香气味远颇爽人,五月天气,渐趋炎热,于是也端起杯来一口喝尽。 神弹子走过去拿来茶壶,自斟一碗喝了,复将空碗斟满,向上官印尴尬一笑,搭腔着笑问道:“老前辈也再来一碗如何?” 上官印为提高他说王屋所见异事的兴趣,乃故作随和地点点头表示着正有此意。 神弹子为他倒满,立即放壶捧碗道:“天气热,多喝点……” 骨碌骨碌,又是一碗入腹,上官印几乎笑出声来,心想,这家伙的肚皮倒大得吓人呢。 笑了笑,也聊表意思地喝了两口。 他想,趁这机会,好套他开口了,正思索如何措词之际,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不禁诧异地忖道:“怎么喝了茶反而……” 一念未竟,脑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方惊叫一声:“不好”咕咚一声,人已栽倒。 上官印倒地声响引来祖孙,神弹子拍手大笑道:“师妹把药放碗中而不放壶里,果然大妙,这小子连咱们公主都不是他对手,不然咱们贺兰师兄妹……” 老妇掀去青布包头,露出一头软乌的秀发,一面自衣袖中掏出一条湿巾,不住往脸上揩拭,口中笑道:“想不到咱们司马香主的易容本领竟不比姓上官的逊色。” “神弹子”是“人妖”贾子都,“老妇”正是“人怪”妙手红娘柳闻莺,一对贺兰狗男女! 这时,妙手红娘露出本来面目,又向那名少女道:“春菊,你去外边看好,如见公主与司马香主到,立即向屋内打出一支金针通知我。” 人妖贾子都刚问出一句:“师妹做甚擦去脸上药物?” 这时,似益发不解地瞪着眼又问道:“你怕他们赶来?” 妙手红娘含笑不语,目凝地上躺着的上官印,眉梢春意荡然,一双秋波中流转着幽幽恨意。 她自语般喃喃说道:“真想杀了他……” 语意毒极,语气却娇柔得有如颤唤,口中说着,脚下已不自禁地往上官印身边走了过来。 这时的上官印,胸腹喘伏,脸红如火,双目虽然紧闭着,知觉似还未完全失去,显为某种药物所制,正在作痛苦而迷糊的挣扎。 人妖贾子都扫瞥之下,突然失声低呼道:“师妹用的什么药?” 妙手红娘不经意地答道:“和合散。” 人妖骇然重覆道:“和合散?” 妙手红娘漫然回过脸来道:“吃醋是不是?” 人妖赔笑说道:“我们哪会有这种事?” 接着,搓手不胜焦虑地道:“和合散是媚药,只能乱性,却不能损他原有武功,万一他神智尚有一丝清楚,我们可要注意?” 妙手红娘哼道:“笑话!” 人妖着急道:“事实如此,谁说笑话?” 妙手红娘冷笑道:“这种和合散,你我也不知在别人身上用过多少次了,你倒说说看,哪一次出过毛病?” 人妖不安地来回急踱着道:“我说万一呀!” 妙手红娘哼了一声道:“万一又怎样?柳闻莺看中的男人从没逃出掌心过,就这姓上官的古怪,公主对他,现在已无兴趣,又有司马香主寸步不离的跟着,在他们赶来之前,奴家乐得……” 人妖苦着脸道:“你自己愿意,要有意外,我可救不了你。” 妙手红娘冷笑道:“毁他武功,他就不啻废人一个,那时候还有什么意思?你少罗嗦,如看了难过,去找春菊,或者帮春菊-望,少在这儿惹嫌!” 人妖蹙额喃喃道:“他们快到啦。” 妙手红娘侧目道:“我跟他一旦肌肤相接,要放倒他,不过举手之劳,何况他们说好申时左右才能来,你着什么急?” 人妖摇头一叹,往屋外走去。 这边妙手红娘本想先脱自己衣服,手搭衣钮,停了停,忽然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塞人上官印口中,自语道:“等他发作后动手来撕比较好。” 塞好药丸,就地坐下,眼波盈盈凝望着,就等上官印醒转后不克自持而自己上前动手。 上官印脸更红,喘息更急。 他在地下痛苦地滚腾了一阵,双目未睁,忽自地上一跃而起,妙手红娘连忙娇滴滴地低低呼唤道:“这边,可人儿……” 娇唤未意,一道金芒,突自门外闪闪穿户而入。 这道金芒显系门外守望者以阴手向后打出,光尾上斜,飕的一声轻声,齐根没入梁椽中。 妙手红娘知是春菊以金针报警,目光一直,芳容大变。 在人妖贾子都故意提高喉咙的迎候声中,门口光线一暗,一男一女已连翩进入屋内。 前面是三号小魔女,红衣牡丹。 后面,如影附形地跟随着的,正是那位在剑法上有着非凡成就的南海门下,黑衣司马香主。 妙手红娘为图亡羊补牢,意欲出手将上官印制倒,但在时间上已晚了一步。 上官印闻声转身,喘顾间,正好瞥及小魔女,口一张,赤睛光闪,猛以一个箭窜向小魔女扑去。 这时的上官印,欲火如焚,身手愈见敏捷。 小魔女猛可不防,被一把抱个正着,骇意之下,正待出手时,妙手红娘不期然脱口低呼道:“他是上官印,公主。” 不知怎的,小魔女经这一喊,玉臂轻垂,娇躯忽然酥瘫。 上官印理智尽失,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怀中的俘获物扳倒,上面就唇狂吻,下面双手乱撕,小魔女衣衫应手裂飞。 上官印人在疯狂情热中,浑无所觉,眼见身下人衣破肉露,兽性更狂,被压在身下的小魔女,呻吟着双目紧闭,一样不知危机之来临。 人妖身躯微倾,想阻止,又不敢,还是妙手红娘有急智,这时急喊道:“公主快躲剑!” 小魔女星眸半启,突喝道:“你,你敢!” 黑衣人受惊似的剑尖一收,痛苦地道:“牡丹……” 小魔女闭目漫声微喘着道:“你出去不看不就得了?” 黑衣人像中魔般僵立着,直目喃喃道:“是的,我出去,我听你的……” 颤抖着手,将剑纳回剑鞘,身子一转,果向门外走去。 这边人妖师兄妹眼角一勾,向女婢春菊点点头,也跟着向门外引退,三人刚迈出二三步,忽听门外那位黑衣人沉喝道:“不许乱闯!” 一个冷傲的少女声音哼道:“在王屋,你算老几?” 黑衣人似乎横拦了一步,又道:“这儿难道是姑娘住处不成?” 少女声音冷笑道:“这几的孙大娘,是姑娘的相识,姑娘想看看她。嘿嘿,不等到一个活的孙大娘出来,你这厮走还走不了呢!” 黑衣人蓦地大喝道:“讨死么?止步!” 喝声甫已,旋又一声轻啊,紧接着,一名一身劲装的黄衣少女自门外持剑飞入,来的正是上官英。 上官英一入屋,小魔女已近半裸状态,上面老樵装束的上官印正在胡乱绞扯着自己的衣服。 小魔女见是上官英,心头一凛,绮念顿消,振臂奋推,一跃而起。 上官英怔了怔,跟着玉容大赤,低头狠狠一啐,拧身又往门外飞出,小魔女全不顾衣衫不整,从后追喊道:“此女不可放走!” 上官印在地上一滚,这时边追边吼道:“你跑,少侠要你命……” 上官英听得少侠两字,不由得止步回身。 黑衣司马香主听了小魔女吩咐,早将去路横剑阻住,上官英理也不理只一味在上官印身上打量不已。 小魔女人出屋外,上官印已如风追至。 小魔女不得不让,娇躯一扭,便往斜刺里闪开,她快,上官印更快,一个垫步,循势扑上。 一躲一追,两人顿在土场上展开奔逐。 看了上官印那种眼熟的身形步法,上官英双眉不禁为之紧蹙。 小魔女心神不属,闪让问,身法大受影响,眼看即将再度落入上官印手中,妙手红娘突然从旁喊道:“脸上抹把泥,公主!” 小魔女无暇多思,依言一矮身。错过上官印的猛扑,抓起一把灰土,便往脸上抹去。 上官印一步扑空,急转身,双目扫视下,见女娇娃已变成丑八怪,不由得一愣止步,木然发起呆来。 妙手红娘又叫道:“那边有美人。” 那边,当然是指上官英了。 这种祸嫁东吴的急计果然生效,上官印循声回头,目光一接上官英,立即狠命盯视不放。 头一点,自语道:“这妞儿的确帅。” 双目中欲光闪炽,随向上官英快步走去。 上官英情急大喝道:“狂徒该死!” 剑尖一挺,便往上官印当胸刺来,上官印本能地反掌一切,以一股劲力将来剑震歪。 震歪来剑,脚下不停,加快欺身逼上。 上官英一时无策,慌乱问唯有后退,身后,黑衣司马香主正拟递剑夹攻,小魔女头摇,示意不可,其意似谓:“且看完这场妙剧再说……” 黑衣司马香主不敢违命,只好收剑退一旁。 上官英所回避的,纯为上官印这时双目中那股令少女不敢正视的狂暴火焰,讵知她退一步,上官印进二步,眨眼便已近身。 这一来,上官英化羞为怒,可真的火了,剑一抖,厉喝道:“再上一步,姑娘可顾不得污剑了!” 上官印哪会听这些?手一伸,便向上官英迎胸抓去。 由于二人相距太近,上官英剑式施展不开,脚一跺,侧身斜飘,三支七巧梅花针,已入纤手。 这时,玉掌一扬,娇叱道:“贼眼照打!” 银光如线,双飞上官印双眼,中间一支正取额心“通太穴”。 上官英这种“七巧梅花针”可说是当今武林中暗器之圣,前此打瞎贺兰门下,以及华山示警,连“迷糊仙”与“金剑丹凤”“蓝衣秀士”等人都未看清她如何出手,手法之妙,可见一斑。 尤其此时上官印,心智已迷,要躲过这三针之危,自然更不容易了。 总算上官印吉人天相,上官英梅花针出手,上官印脚下忽然踩着一颗石子,在平时以上官印之身手,别说是一颗石子,就是踩在刀尖上,亦无所谓,而现在,由于心浮气浊,石子梭角坚顶足掌,上官印头一低狠狠一脚将石子踢飞。 三支梅花针,掠顶而过,一齐打在上官印背后那以粗布包裹,看上去似为板斧,实际却是奇缘剑的剑把上。 沙的一声,三针穿入剑柄。 梅花针体积虽微,但因挟内力打出,劲道颇足,上官印竟被这阵劲道带得身躯微微一摇。 这刹那,上官印脑中迸出一星恍惚的火花:“我也有剑呵!” 凭直觉,上官印裂布拔剑,继续追上去喘呼道:“乖乖就范,不然……” 上官英这种七巧梅花针从无虚发,现被对方阴错阳差地懵懵然躲开,正感讶惑间,忽见上官印拔剑出手,脱口骇叫道:“奇缘剑?” 上官印挥剑一跃而上,喘迫地道:“是的,奇缘剑,别跑。” 上官英瞠目跌退,又惊又急叫道:“你?你是谁,快,快说!” 上官印微怔,旋大笑起来:“我是谁?几乎忘了,少侠终南上官印,豪侠世家,人才一表,小妞,该不会辱没了你吧?” 上官英察言辨色,知道不假,不禁悲呼道:“印哥,你,你怎么啦?” 上官印一哦,欣喜若狂道:“喊我什么?印哥?” 心情奋激,神态间更见狂野,奔扑出愈见迅猛。 上官英知道事情有异,这时既不便出手相拒,唯有连连急退,小魔女等人见了这种趣景,均不禁放声大笑。 直到上官兄妹人影渐渐去远,小魔女这才惨叫道:“他们全溜了啊。” 众人抬头,上官兄妹早消失不见,知道无法追赶,只得恨恨作罢。 这一边,上官印边跑边叫,上官英只是不理,二人前奔后追,眨眼走出三十多里之遥。 日斜西山,二人由平地进入山区,再转入一条盘谷。 上官英似对这一带地形颇熟,就仗这一点,才始终没被上官印追及。 这时,上官英正沿着一道洞窟错综的陡岩奔驰,一个失神,脚登鲜苔,重心不稳,忽然翻身绊倒。 上官印一扑面上,双臂发钳,紧拥不放。 两人手中剑,均已远远掷出,这时的上官英,要挣脱,仅有一法,便是将上官印打死或打成重伤。 她忍心么? 当然不忍! 挣扎,滚腾,上官英精疲力竭,而上官印却欲火更烧。 上官英放弃任何反抗,掩面哀啼,她不是不愿委身,而是这种不正常的情景令她恐惧。 哀哀泣诉,不啻风助火势。二人衣服在片片飞扬。 暮色渐合,哭泣更低,二人肌肤即接,就在这一失足将成千古恨的刹那,一条灰色身形自岩顶电泻而下。 口发一声噫,手扬处,一线银芒直射上官印后腰关元穴。 上官印周身一麻,滚身仰面昏死过去,上官英不知就里,依然掩面而泣,一个带颤的声音低喝道:“丫头快起来!” 上官英骇然跳起,一见面前站的葛衣人正是自己师父,不由得悲羞交集,再度伏身失声痛哭起来。 脸垂面纱的葛衣人过去将上官印翻转看了一阵,失声道:“是你义哥上官印?” 上官英点点头,忽然跳身哭喊道:“他已被师父打死了么?” 葛衣人摇摇头,沉重地道:“这是怎么回事?孩子,你从头说来听听。” 上官英见说上官印没死,这才稍稍安心,于是将刚才一段含泪低声说了一遍,葛衣人听完面纱一动,忽然改口道:“知道你义哥何以如此么?” 上官英摇了一下头,葛衣人道:“中毒,知道吗,很厉害很厉害的毒!” 上官英惶然急问道:“有没有救?” 葛衣人沉吟了一下道:“黄山天都峰你该知道这地方吧?” 上官英连忙点头道:“知道!” 葛衣人接着道:“天都峰产有一种三色香草,可解此毒,师父现以闭穴之法令他昏睡,只要一个月内你能找回那种三色香草……” 上官英不等师父语竟,忙道:“英儿马上去!” 葛衣人止住她道:“且慢,先换上师父这件衣服,再拿点银子,到镇上买些必需用物,再上路亦不为迟……” 葛衣人说着,脱下外衣交上官英穿上。 上官英穿好,接过银包,捡起宝剑,飞驰而去。 葛衣人目送爱徒背影在暮霭中消失,双目中涌起热泪,一阵轻咳,吐出好几口血痰,仰天喃喃道:“孩子,孩子,师父不得不骗开你啊!” 足尖拨土,将血痰掩去,然后走到上官印身边,运掌一吸,取出上官印背后那七巧梅花针,又从怀中取出大还丹,喂了上官印一颗,灵丹入腹,上官印困倦地吁出一口气,媚药化解,悠悠醒转。 上官印坐起来,四顾茫然道:“我怎样到了这里?” 葛衣人也自服一丹,这时一面坐下,一面说道:“你已经到了王屋了,现在,你很累,我们大家休养一会儿,有话等等再说罢。” 语毕,瞑目入定。 上官印呆了片刻,觉得果然很累,便也盘坐调息起来。 时近三更,二人相继睁目,葛衣人双目恢复了神采,上官印也完全康复,这时先向葛衣人拜了拜,然后坐下问道:“晚辈好像做了一场梦,是不是赶到此处因累极而睡着了?” 葛衣人点点着道:“大概是吧。” 稍顿,注目又接道:“剑法怎么样了?” 上官印兴奋地道:“谢谢您成全,晚辈不负所望。” 于是,上官印将习剑始末,以及这次在洛阳的遭遇详尽说出,说完,不待葛衣人开口,接下去问道:“奇缘七式难道就克制不了南海剑法?” 葛衣人摇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 上官印迫切地问道:“那么,当那黑衣司马香主最后攻我时,我明明有所戒备,怎还会几乎伤在他剑下呢?” 葛衣人微微一笑道:“你只是几乎伤在他剑下,并没有真的伤在他剑下,事实上也决不会真正伤在他剑下,要是换了别人,谁也办不到的。” 又笑了一下,接着道:“而这,仅是你的一面,同样的,假如由你主攻,不论攻出七式中任何一式,你知道对方面临的情况又该如何?也许仅是几乎伤在你剑下,也许更严重,武人动手,那一招不惊?那一招不险?” 上官印细品味着,不住点头,喃喃道:“这么说我可有自信了。” 葛衣人正色缓缓接口道:“这一点正是致胜的先决条件!” 上官印肃然受教,旋又问道:“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不但没有去世,而且还收了那样一位好徒弟,这点您感到意外吗?” 葛衣人思索着摇头道:“我看有问题。” 上官印讶然道:“有什么问题?” 葛衣人迟疑了一下道:“我想的,现在还不敢肯定,不过要知道他们师徒的详尽底细也不太难,数月后,黄山之会……” 微顿,改口接下去道:“现在轮到我告诉你父母的死因了,对吗?” 上官印喉头一塞,咽声道:“晚辈早在期待着了。” 葛衣人仰脸道:“这段疑案,说起来,内情并不复杂,不过,在述说之先,有几件事,你可得先答应下来。” 上官印抢着答道:“您尽管吩咐。” 葛衣人接下去道:“你听时,首先须信任它的真实性,除了我问你,不许你发问,其次,为了某种原因,我今天也许不会一次说完,如果说不完,我会另定第二次约期,我说到什么地方停止,手势发出,你就必须立即起身离去。” 上官印不假思索地道:“晚辈无不从命。” 葛衣人头一点,转过脸来道:“还记得华山武会上,我指责二号魔女欧阳采姬的那几句话么?” 上官印想了想,追忆着说道:“您说,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但是,那男人并不爱你,于是,你仗着你那魔女妈妈的疼爱,设下一条狠毒的奸谋,损害了别人,却没有成全了自己,假如你怀疑本侠是道听途说的、本侠不妨说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便是千面侠,上官云鹏!是这样的吗?” 葛衣人满意地颔首道:“一字不错!” 顿了顿,接下去说道:“天魔女,媚骨天生,她女儿,自非一般凡粉俗脂可比,老实说,年轻时的二号魔女欧阳彩姬,姿色的确不恶,在当时武林中,曾经风靡一时,你父亲对伊人不屑一顾的原因,顾当时计有两层:第一,伊人身家太不清白,本身行为也欠端淑;第二,这是最主要的,你父亲当时正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上官印心底暗问:“谁?” 葛衣人已接下去道:“那位被你父亲深爱着,同时也深爱着你父亲的少女姓秦,芳名肖娥,二十多年前,他们相爱时,她十八,你父亲二十四,她比你父亲小六岁。” 上官印暗怔,心想:“不是我母亲?” 葛衣人继续说道:“那位少女取名秦肖娥,意义很简单,她父亲叫秦品鼎,母亲叫公孙秀娥,秦为父姓,肖娥者,念慈之意也。秦品鼎,公孙秀娥这两个名字别说今天已无人知道,就是二十年前,知道的,怕也很少,不过,他们一人有个简单的外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官印有点奇怪,付道:“有这样的事?” 葛衣人静静接道:“男称一奇,女称一绝!” 上官印失声啊了一下,葛衣人又道:“至于奇绝夫妇这位独生女儿秦肖娥,就真的无人知道了,因为这位秦肖娥姑娘虽尽得父母真传,但因天性纯孝,终日随伺双亲,一步不肯远离,所以当时谁也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位奇女子除了你父亲上官云鹏。” “你父亲上官云鹏能结识这位秦姑娘,机缘甚为偶然。” “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秋天的黄昏,你父亲正于黄山天都峰力战天魔女以前手下的四大天王,恰值奇绝携爱女闲游路过,斯时,四大天王和你父亲没有注意到战圈外有人来临,而奇、绝夫妇及爱女秦肖娥姑娘,却在一块大石后,居高临下将下面战况看得清清楚楚。” “那时,你父亲正处于极端劣势中。” “一奇向一绝传音道:‘以一斗四的那青年人品俊逸,掌招又为天罡三十六式,莫非终南上官家后人不成。’一绝答道:‘看来颇像。’一奇接着道:‘这孩子造诣虽佳,似仍较四天王稍逊一筹,咱们让小娥下去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一绝颔首赞同,一奇遂笑向爱女道:“‘小娥,你一直想出风头,这下可瞧你的啦!’” “秦肖娥姑娘扮个鬼脸道:‘看我只用一只手一跃飞落。’” 斗场中,双方均因敌我不明而同时向后退出,肖娥向你父亲走去,四天王大喜,你父亲也以为又添新敌,剑眉微挑,注目道:“姑娘生得很,此来是为四寇帮场子的么?” 肖娥姑娘掩口道:“狗咬吕洞宾这样说明白了没有?” “四天王一呆,你父亲也甚感意外地说道:‘在下终南上官云鹏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为何劳神?’” 肖娥姑娘一派少女天真,这时坦然笑道:“少装些好不好?你打不过人家,姑娘看不过去,现身帮忙,不谢一声,反而责问起来,怎这样一点礼貌也没有?” 高处,奇、绝同时苦笑摇头道:“糟了,真想不到这丫头竟一点世故也不懂!” “果然,这种不留余地的说法令你父亲大感不快,抱拳一拱,朗声道:‘谢姑娘美意,姑娘有心,等会为在下收尸也就够了。’“你父亲语毕,衣袖一拂,转身便又向四大天王扑去。” 肖娥姑娘心想:这人骨头好硬?不悦滋生,拟即退回,转念间,又复留在原地,嘿嘿冷笑自语道:“既有双亲命令,收尸也好。” 上官印脱口接下去道:“其实……” 葛衣人声音一沉,不乐道:“其实怎么样?” 上官印低声赔笑道:“晚辈该死。” 葛衣人哼了一哼,这才继续说下去道:”其实,咳,这是不说也很明显的事,世上事,往往如此,一个骄傲的人,容易因他人比自己更骄傲而感忿怒,也容易衷心敬佩一个比自己更为骄敖的人,肖娥姑娘,当时便是这种情形。” “她为你父亲那种儒雅自负的风仪所动,芳心一缕,已为情丝暗系。” “可是,说也真怪,你父亲经此一激,不知自何处突然生出一股神勇,出手之威,招招锐不可当,先后半个时辰,四大天王相继铩羽而退。” “四大天王不敌败走,你父亲也想随后下山,这对肖娥姑娘,突然上前拦住你父亲,红着脸问道:‘假如我向你道歉,你感觉如何?’” “你父亲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方低下头,嗫嚅着低低答道: ‘我,我很惭愧。’” “两个短句,实出大勇,铸定深情,也引来千古长恨。” “两人相向凝土,如醉如痴,神游在一片茫然而陶然的虚幻里,直到另一对神仁眷属,含笑相视,连翩飞落……” 上官印万念俱抛,身心浸沉在一种不可言喻的甜美中,葛衣人也深深吁出一口气,这才悠悠然又接下去说道:“之后,他们经常在一起,海誓山盟,相期白首,因肖娥不愿远出,你父亲便常去奇绝隐修处看望她,这段期间,是你父亲最辉煌的年代,他有着爱情,也有着盛大的声名,武林中几乎无人不知千面侠上官云鹏这个名号!” “同样的,这期间也是天魔教最猖狂的时候,由于四大天王的报告,一号魔女开始到处找你父亲。” “那时候,找你父亲并不太难。” “二号魔女找到了你父亲,也找到了失望,她做梦也想不到以她的美色,以及她在天魔教中的赫赫声威,你父亲居然无动于衷。” “二号魔女不愧为聪明人,她因羞成怒,继之由怒转疑。最后终于猜着个中症结,她想:以我欧阳彩姬这等色艺他都不屑一顾,难道这世上还有更胜我欧阳彩姬的女子正被他爱着不成?” “于是,二号魔女开始做另一步工作,跟踪!” “不多久,你父亲的秘密被她发现了,可是,她慑于奇绝二老之威,不但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有。” “二号魔女那时所希望的,便是等待奇迹出现!” “而结果,三年之后,奇迹没有出现,机会却产生一个,奇、绝两老相继含笑坐化,仙去前,留示爱女云:两父母已享人间荣乐,无可留恋,为尔计,我俩死讯,不宜外泄,则今生你们小夫妇俩可保太平。” “从短示中可以看出,两老辞世,似含有另一启示,爱女太孝顺,去此牵挂,好令其与你父亲早成婚配!” “这是伟大的父母之爱,人之尽孝的回音。” “肖娥姑娘遵训将双亲安葬,身上却不敢违训带孝,她终日等待着你父亲,不幸的,二号魔女竟比你父亲早来一步。” “这一步之差,结果演变成一幕空前悲剧。” 上官印口微张,脸色则因过度紧张而呈苍白,葛衣人也因情绪激动而停顿下来,默然片刻之后,葛衣人道:“孩子,华山武会,二号魔女以为我即是你父亲,因而向我自辩的那一段你还记得吗?” 上官印瞑目思索着说道:“她说……由于奴的防护不周,在让你看到之前,那贱妇的尸首和通奸证物,突然一齐失踪,这是奴的责任……不过,奴敢断定的是,这是那奸夫事后知你威名,愈想愈怕,舍命前来盗走者……” 葛衣人点头静静加以注解道:“贱妇即指秦肖娥而言。” 上官印头一点,接着说道:“可是,你却坚持地说:‘你造谣!’这里坚持不信,当然是指晚辈父亲了?” 葛衣人点头道:“是的!” 上官印又道:“从二号魔女口中,可知我父亲当时不但不信,并且还似乎这样表示过:她一定还活着,清清白白地活着,我会找着她的,等我找着她,那时候,哼哼,这笔账我们慢慢地算吧!” 葛衣人点头道:“就可惜你父亲这种信念,秦肖娥姑娘没有听到。” 上官印脱口问道:“这究竟怎么回事呢?” 葛衣人竟忘了相责,轻叹了一声道:“怎么回事?一句话说完:一条毒计,两段谎言!” “二号魔女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秦肖娥姑娘因为甚少履世,而二老及你父亲更不会把这种女人的艳史秽闻拿来向她说,所以,秦肖娥姑娘对二号魔女可说毫无所知,而二号魔女对秦肖娥姑娘却了解得异常清楚。” “二号魔女在奇、绝隐居之附近已潜伺有日,她如此做法,原为吃醋心理作祟,侦察你父亲行动。结果你父亲因事久久未去,二号魔女却因发现始终不见奇、绝出入,探知肖娥姑娘心纯可欺,便大着胆子登门拜访。” “进门后,她因不见二老,且秦姑娘又表示出不识她为谁,便捏称系华山派门下女弟子,偶游路过,见这一带景色甚佳,乃进来歇足讨杯茶喝,秦姑娘不识奸诈,竟予殷切接待。” “二号魔女巧言令色,交谈下,立将秦姑娘哄得相信她是一名正派门下。” “二号魔女愈谈愈觉秦姑娘容易对付,于是,一条可怕的毒计,便在她祸心中孕育起来。” “她开始问秦姑娘:武林中妹妹知哪些人物?” “秦姑娘稍稍思索,刚说得一句:譬如‘两老’‘两丑’二号魔女不容她再说下去,立即显得迫切神气地接口道:‘那么,‘两老’‘两丑’月中在庐山比武的事你知不知道?’” “秦姑娘摇摇头道:不知道。” “所谓两老两丑比武,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二号魔女尝试有效,接着便天花乱坠地将这场武会形容了一通,见秦姑娘意动,乃又淡淡接道:这次武会,天下各派高手毕集,且由千面侠见证可惜妹妹不能去。” “秦姑娘一怔,忖道:‘怪不得他很久没有来。同时有气地想:这种事也该先告诉我一下才对呀!’于是向二号魔女道:‘谁说我不能去?走,我们马上就可以动身。’” “这,正是二号魔女求之不得的。” “二人刚离开,你父亲就赶到了,他见居处不留一人,不禁大为诧异,等候三日,仍无动静,便留下字条,开始四下寻找。” “奇、绝已谢人世,秦姑娘又未留行踪,茫茫江湖,试问这能到哪儿去找人?” “这一边,秦姑娘随二号魔女上路,二号魔女怕被人识出真面目,一路坐车,巧妙地掩着行藏,不日到达庐山。” “二号魔女恐人多口杂,不入九屏谷,迳在内山另一处歇下。” “她借口打听武会消息,悄悄招来四大天王,先以迷药将秦姑娘迷倒,然后盖紧秦姑娘面孔,交四大天王看守,并严令四大天王,无论如何不许偷看秦姑娘真面目。” “然后,她去找你父亲千面侠。” “找着时所说的一番话,刚才已提过,大意即谓秦姑娘与人野合被天魔教逮获,人证俱在,要你父亲去看。” “你父亲当然不信,但是,秦姑娘已离家他去是事实,而二号魔女所说之人证俱在更令他惊疑不置,说谎就怕三对四,别的事可以假,人可假不来呀,于是,你父亲随二号魔女赶到庐山。” “二号魔女另外一着棋是俟你父亲入山,再密讯爪牙将秦姑娘奸污留证,这就是二号魔女全盘一手败着。” “有此一误,秦姑娘方幸保清白之身。” “你父亲赶到时,二号魔女呆住了,囚人处,不但没有了秦姑娘的踪影,即连看守的四大天王也走得不知去向!”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二号魔女不交代还可,四大天王一听说不许偷看,好奇心更重,四人自恃在教中地位崇高,对老魔女还马马虎虎,对这位二号魔女,却多少有点你这毛丫头算什么东西的感觉。” “二号魔女一走,四人便取得协议,看完,大家不露口就是了。” “四大天王中,东王、西王曾见过奇绝一面,所以再三监视下,最后发现,此女即是年前欲助千面侠而末为千面侠接受的那名少女,同时从面目上认出,此女可能即为奇、绝之独生掌珠!” “东、西二天王由各种关系猜出,二号魔女做出这种事,定为了燃酸心理所致。” “东王当时皱眉道:‘奇绝何等人,这玩笑可开的吗?’” “西王则忿忿地道:‘这丫头真是胡来,为他个人私情,竟要害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真他妈的……’” “南王道:‘事已至此,骂有什么用?’” “北王最后出主意道:这样罢,我们点上她穴道,然后解醒她,横竖我们可推说穴道非我们所点,她醒来,问问她,有挽救余地,我们自保要紧,不妨就此放走了事,不然,还可以另作计议……” “余者三人认为此计可行,便将秦姑娘点了穴,同时解去迷药。” “秦姑娘醒转,误以为系遭四大天王暗算,破口痛骂:姑娘认识你们四个,你们纳命吧!” “四人骇然忖道:这丫头性子如此暴躁,放走了岂非引火自焚?” “四人背地又计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乘机逼出一点奇绝武学,然后仍与迷药迷倒,交二号魔女回来处理,他们相信,二号魔女决不会留下活口的,要留,他们再予灭口亦不为迟。” “四大天王试着提条件道:姑娘能传授我们一二手,我们舍命也要救姑娘的,姑娘系谁人所陷,日后自不难明白。” “秦姑娘少的是世故,人并不笨,这时情急生智,心想:我不先求自保,此恨如何报得?于是佯作孩子气地道:谁信得你们?四大天王一致起誓道:如有虚言,天诛地灭!” “四人想:誓可杀人,习武又有何用?” “秦姑娘点头又道:姑娘绝学系掌法,计有八式,你们学全了势必天下无敌,为安全计,每人只可分开各学两式,如有互传事,不得好死!” “四人当然答应,心下暗笑:你授完仍不免一死,你丫头当初又曾向谁起过什么重誓没有?” “于是,四魔分别入屋,秦姑娘不传武功。却向四人分别说着同样的话:姑娘不是呆子,传了你们,一样不得脱身,你有心放姑娘,别人不一定答应,大家你忌讳我,我忌讳你,结果还不是姑娘冤枉?休想哼!老实说,要是你们只一个人,带我到别处去,另定安全条件,那还差不多……” “四人先都感到意外,随又人人动心,私忖道:是呀,剩下一人,只要穴道不解,怕什么?到时候,条件可靠就办,不然生死在握,有利无弊,纵学不到玩艺儿,远走高飞当亦不难。” “于是,人人低声问:只一个……怎,怎做得到?” “秦姑娘冷笑道:笨蛋,话是对你一人说的,你们四人交情多少有点厚薄,联络一个,偷冷子还怕不成事?” “四大天王以南王最毒,也最贪,他趁东王入内,一面朝北王一使眼色,一面一掌向西王脑后劈下,四大天王武功相近,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掌至处,西王带着一颗尚在盘算的心,脑盖迸裂!” “东王闻声外奔,南王叫道:北王兄,我们计谋已泄,不下狠心可不行了!” “一声我们,将北王拖下混水。” “北王无法分说,实则也无分说之心,将错就错,立与南王联手,将东王奋力解决了!” “四大天王中,北王最好色,心机也最深沉,他一面打东王,便计算着:南王这家伙说干就干,我若稍迟一步就难自保,这丫头美如天仙,要是由我一人独占,岂不一举两得……” “因此,当东王摇摇不支时,他故意落后一步,南王求功心切,猛扑而上,北王岂敢怠慢,佯为助功一招霸王腿,正踢南王后心,于是东王倒下了,南王也随之倒下去!” “秦姑娘故意奉承道:早知你能成功,我说如何?” “北王心花怒放,背起秦姑娘就跑,最后到达一处穷谷,放下秦姑娘道:姑娘有何两全之策?” “秦姑娘道:‘你有慢性毒药没有?’” “北王点点头道:有,叫‘子午散’,服后子午不相见。” “秦姑娘:拿来给我服下。” “北王不解道:姑娘此举何意?” “秦姑娘道:这不简单?我如背信,你可不给解药,我受此制还能说了话不算吗?” “北王想了想,摇头道:‘不行,本王非姑娘之敌,姑娘人虽中毒,武功仍在,至时以死相胁,本王命且不保,解药又怎能留得住?’” “秦姑娘道:依你,该当如何?” “北王盘算了一阵道:这样罢,毒药你服下,穴道也给你解开,但所有解药,本王却必须丢净。” “秦姑娘怒道:姑娘岂非仍归一死?” “北王摇头道:不,本王得授武功后,远走出十丈开外,写下可找得解药之处,姑娘相逼,本王可以立将字迹抹去,姑娘诚心,本王向后缓退,退出三丈仍不见姑娘追来,立即返身飞奔,这样将可保各得其所。” “秦姑娘心里想:十丈外你写什么谁能担保?” “而这,正是北王所预定的诡计,他想:世上那有哪种好事,美色当前傻瓜也不会那样做,到时候,取解药,我是一点事不费,只要你丫头为表诚意,先以娇躯相献……” “秦姑娘脱困心切,且不说破,忙道:这倒不失一法。” “北王暗喜,先将子午散为秦姑娘灌下,再将全部解药迎风扬散,然后才将秦姑娘穴道一一解开。” “秦姑娘运气活开血脉,纤手佯为掠发,暗自秀发中取出七支七巧梅花针,招手笑道:看好,姑娘一式一式比给你看。” “北王信以为真,依言于三丈外迎面站定。” “秦姑娘道:第一式‘天雷战死’,招式发出,包保对方僵立如痴,一点也动弹不得。” “北王一愣道:奇绝武学,既不可能有此玄奇,也不应有此难听的怪名称呀!” “秦姑娘笑道:马上就知道,骗你怎成?” “玉手一挥,喝一声:站好四针电掣出手,两奔肩井,两奔膝盖,北王两臂一麻,双腿一抖,果然挺立如僵死。” “北王心知上当,后悔无及,只好任凭割宰。” “秦姑娘如愿得手,愈想愈气,手一探,又是一把梅花针。” “口喝着:狗眼光瞎!鼻上生疗!钉上唇,封下唇!两耳穿孔!穿心,穿肺……” “转眼间,北王人如刺猬,耳聋眼瞎,仅余一丝游气。” “秦姑娘意犹末定,打完二把梅花针,一跃而前,举掌又将北王劈得脑袋开花,血肉横飞……” 葛衣人说至此处,忽然深深一叹住口。 上官印再也忍不住,问道:“前辈做什么叹气?” 葛衣人苦笑了一下道:“还不是叹那位秦姑娘行事有欠斟酌。” 上官印仍不明白道:“秦姑娘没错呀!” 葛衣人轻轻一哼道:“真的没错?” 上官印蓦地惊叫道:“对了,她忘了逼问解药!” 葛衣人头一点,瞑目轻叹道:“是的,忘了逼问解药当年那位秦姑娘要不是有此疏忽,今天武林中也不会有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了。” “那位秦姑娘结果如何?” “不清楚。” “生死呢?” “很难说。” 上官印为之惑然,心想: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推说不清楚尚可,谓为难说,岂不费解? 另外,令他不解的是,那位秦姑娘一时疏忽,不论是生是死,又怎会影响到今天武林中诸般是非恩怨的呢? 还有,这位葛衣人到底是谁? 如说是父亲千面侠的朋友,与父亲情逾骨肉的追魂丐、迷糊仙为什么会对他一无所知? 如说是那位什么秦姑娘的朋友,秦姑娘中毒后有生死,他怎能说不清楚?也许是有意推诿,可是,原因何在呢? 假如此人既非父亲的朋友,也非那位什么秦姑娘的朋友,那么,他知道的事怎会那么多?父亲那面天罡旗,又怎会在他手上的? 他会是那位秦姑娘本人现身说法吗? 上官印坚决地回答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可能的理由有二:第一,她如果是当年的那位秦姑娘本人,就决不会到今天还不去找天魔母女;第二,她如爱自己父亲,该与父亲结合,她如恨父亲,今天则不会如此对待他这个千面侠与别人婚生的独生子! 上官印想得太多,也太乱,一时间反忘了开口追问。 葛衣人这时自腰际缓缓解下一支长约三尺上下,宽不及三指,蓝光闪闪的带状柔剑轻弹了一下道:“今天的述说,到此为止。” 递出手中剑,接着说道:“此剑系那位秦肖娥姑娘旧物,名叫柔蓝,为奇、绝两位异人山居无事所铸,锋利不逊干将、莫邪,较之奇缘剑,有过之而无不及,你那支奇缘剑目标太显,不妨还我。” 上官印依言换了剑,葛衣人又道:“离此后,应不断更换面目,遍游天下,遇有天魔教徒,一律格杀无赦,最后目标是天魔女祖孙三代,杀了她们三代,再来此处见我。” 上官印注目问道:“这样做,是为了父母之仇?抑或是为武林公义?” 葛衣人冷冷答道:“两不相悖!” 上官印张目道:“这么说,晚辈父母是死在天魔教手中的了?” 葛衣人冷冷道:“你父亲是自杀,你母亲则死于哀痛过度,这一点,从陈死之现场可得结论,应属无可置疑,不过,我已告诉过你,它仍是一件谋杀案,而且凶手不止一个,天魔三代是主要凶手的一部分,另外一名主凶,你必须先杀了魔女三代才能见到!” 上官印奋激地道:“晚辈受教!” 葛衣人沉声道:“慈悲就是不孝,知道吗?” 上官印忽然低下头去道:“二三两代魔女,晚辈可仗奇缘七式收拾,但是,老魔女已练就金刚大法,连神、鬼师兄妹也不一定能够克制,晚辈行么?” 葛衣人不假思索地道:“神鬼师兄妹武学源出达摩心经,他们师兄妹那种虚幻心宗虽非金刚大法之主要克星,然其力量仍非泛泛可比,你说金剑丹凤白嫦娥已赴巫山习艺,这一点,异常重要,对付老魔女,必须三种武学联合,虚幻心宗、奇缘七式、以及你义妹的七巧梅花针!” 上官印振神抬脸道:“三人如何联手?” 葛衣人慎重地道:“你以奇缘七式及天罡三十六式主攻,丹凤以虚幻心宗镇阵,化解天魔诸般色相之困扰,而你义妹则以七巧梅花针伺机破其气眼,任何天神功皆有气眼所在,金刚大法亦不能例外!” 上官印忙又问道:“英妹知不知道老魔女气眼在身上哪一部位?” 葛衣人蹙额道:“你怎会问出这种话,练先天气功者,气限为首要秘密,虽亲如父母子女,亦不肯相告,这一点事先谁能知道?” 上官印赧然,旋又脱口问道:“要是临时看不出怎办?” 葛衣人仰脸深深一叹,说道:“那丫头,天质聪慧,我相信她会临时看出来的,要真查不出,那也只有归诸天命了!” 上官印还想再说什么,葛衣人忽然挥手道:“马上离开,不许犹豫返顾!” 这一点,为双方事先约定,上官印心头一凛,随即跃身而起,随着上官印身形远去后,葛衣人狂喷喷血,抖手塞人一颗大还丹,头一低,泪和血流,而上官印却一路猜不透地不住自问:“多耽片刻也不行,什么意思?” 第二十二章 首开杀戒 三天后,关洛道上,由洛阳向长安方面,一匹骏马飞驰着。 马上的上官印,浓眉、厚唇,左颊上一道刀疤,通体一身黑衣,他的衣着,纯依那位司马香主装扮。 那位司马香主生做何等面目他不清楚,但他在怀中备有一幅黑纱,戴上后,就与那位黑衣司马香主一模一样了。 上官印赶往长安,是有计划的。 现在才五月中旬,距中秋黄山之会尚早,他想趁此先去华山看看,看蓝衣秀士有无为华山带来灾害。 然后,他想由陕南入川,去一趟川西青城,再看看冷婆婆近况如何。 青山回头,奔巫山,联络一下金剑丹凤,有可能时,一道转赴黄山,上官英不须找,葛衣人已告诉他上官印去了黄山天都峰,如已回王屋,葛衣人自会吩咐她再赶去黄山相会的。 上官印一路暗忖道:天魔教徒们呵,你们运气好的,就别碰上我,少侠没时间找你们霉气,你们送上门来我只有不客气了! 又三天过去,到达华山。 上官印峰下系马,一迳飞奔金龙厅,金龙厅外,平静如常,华山五剑中的首剑正在树下指正几名三代弟子基本招式。 首剑一时未能认出他,愕然注目喝问道:“朋友来此何为?” 上官印向天一指,随抱拳道:“白掌门人有无讯息?” 首剑会悟,忙堆笑道:“原来噢,是的,很好,她还留在巫山,目前有口信传回,要我们三个中秋在黄山会面。” 上官印又问道:“蓝衣秀士来过没有?” 首剑皱眉答道:“来过一次,来去都很匆促,似乎有甚心思,脸色也甚憔悴,他问掌门在不在,回他有事去了川中,就走了,问他要不要留话下来,他摇头,看他那神情,真令人深感不解……” 上官印点头道:“很好,他如再来,照样回他,千万得罪不得。” 首剑讶然张目道:“有什么不对?” 上官印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留待日后问贵掌门人罢。” 语毕,道声黄山再见,返身走下莲华峰。 由子午谷入川,一路无耽搁,入川后,剑阁卖马,由诸葛亮出栈道奔青城,至绵竹地面,竟意外地遇上一场正热烈进行中的恶战。 那是仲夏的一个黄昏,在一片荒地上,二对一,缠搏成一团的是三个人。 落单的一方,是个道人,年约五旬上下,灰扁脸,青眼眶,正是八荒四凶中的邛崃淫道非非子! 邛崃淫道非非子第一个看入了上官印眼中,上官印刚低骂得一句:“原来是这厮……” 目扫另外二人,不禁一怔,原来另外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道另外二人是谁? 贪奴蔡度! 鄙奴夏靖! 上官印大感奇怪,心想:这三个家伙可说“风牛马”怎么在这儿打起来的呢? 尤其是贪鄙两奴,一向争财不争气,动口不动手,淫道非非子以好色闻名,对财帛并不甚在意,贪鄙两奴恰恰相反,趋利如骛,对女色一道,却是徒无兴趣,他们这一仗为了甚么? 上官印感到有趣,便不禁停身观起战来。 战圈中双方,见上官印现身,均显得稍稍紧张,因为双方原是势均力敌,谁要来帮手,另一方就非败不可了。 上官印现下这副相貌,丑恶而威武,看来相当怕人,这一点,更令三人为之暗暗心寒。 淫道非非子以貌取人,误把上官印引为同类,这时,一边发掌,一边高声向上官印联络感情道:“朋友如何称呼?” 上官印故意傲然答道:“花脸阎罗沙念。” 淫道吃惊道:“杀我?” 上官印忍笑冷冷道:“沙场的沙,念头的念,名不见经传,可叫道长取笑了!” 淫道一哦,忙赔笑喊道:“误听,误听,原来是沙朋友,久仰得很。” 上官印冷冷答道:“道长似为邛崃非非子,名列八荒四魁,在下姓沙的,才是真正的久仰呢……” 淫道听了上官印花脸阎罗这个混号,虽然一时间无法记取这么一号人物,心理上却产生一种安全感,这时见上官印居然认得出自己是四凶中人,且将凶字易为魁字,更属友好表示,不禁大喜,忙又喊道:“贫道忝居天魔教两川分舵主持,沙朋友如肯见助,早点打发了这两个家伙,咱们好叙叙。” 淫道抬出天魔教这块招牌,显有威胁之意,上官印心想:不提“天魔教”三字倒还能罢了,看来这淫徒是走死运啦! 上官印想着,并未立即出手,他没有帮两奴的必要,如能由两奴打赢,他免得污手,两奴不胜时,另作打算亦不为迟,他又想:最理想是两败俱伤。 于是,他含混地唔了一声,表示尚要观望和考虑一下。 其实,淫道并无一定要上官印出手相助之意,最主要的,他是判别敌我,只要上官印不为敌用,也已够满足了。 上官印虽然没有答应,然这一唔,亦非坚拒,淫道心宽之下,声威立即为之大振。 另一边,两奴可慌了手脚。 鄙奴天性卑劣,他见淫道与上官印一说一搭,立生开溜之意,迎拒间,渐渐有意落后,贪奴狂,心机较粗,他虽与鄙奴一样心中不安,却始终没有考虑到独善其身的一着,二奴原先是合力抵抗,方跟淫道非非子打成平手,鄙奴这一欺心,贪奴随即吃上大亏…… 淫道一掌攻来,鄙奴游闪不上,贪奴单独接实,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命伤淫道掌下,上官印见了,不禁暗叹道:“交上这种朋友,也够可悲的了。” 贪鄙两奴虽然同为人所不齿,但在上官印,厌鄙奴,较贪奴尤甚。 鄙奴见贪奴挨了一记重的,不但不咎己责,反愈觉胆寒,溜意也随之更显坚决,这时口中叱喝着,人却逐步后退。 贪奴大怒,厉目吼道:“你滚,夏老二,三七分我正心疼呢!” 鄙奴一听提及三七分,立显犹豫,这时,由于鄙奴的迟疑不前,贪奴又被淫道逼退四五步。 鄙奴见状,试探着抱怨道:“打不赢就是四六又有何用?” 上官印本不知三人所争何事,当下不禁忖道:“三七、四六的,显为拆账成数,淫道非非子身上,难道藏有什么奇珍异宝不成?” 上官印怕鄙奴真个抽身,心生一计,大喝道:“有生意,姓沙的参加一份。” 淫道一惊,被贪奴打中一掌,贪奴高声道:“沙朋友参加,想分几成?” 上官印忍笑大声道:“非五五不谈!” 贪奴眼珠一突,怒吼道:“五五?笑话!” 鄙奴见有人补缺,忙不迭喊道:“还是我来,蔡老大。” 一边喊,一边捣出一拳,两奴余力,立占上风。 上官印只知这场战事与财货有关,却不明详细情形,他见这时淫道有心虚之状,遂提高声浪道:“既然谈不拢,你们照旧拼罢。” 淫道心定,战况转趋先前之秋色平分。 淫道求胜心切,这时忽然出声恐吓道:“道爷何人,在天魔教中占着什么样地位,你们也不去打听清楚,这种生意是好赚的么?” 贪奴哼着说道:“亲娘老子的银子老夫也照赚不误!” 鄙奴也帮腔喊道:“正是这样!俗话说得好: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一穷,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上官印摇头暗叹道:“一个人怎会厚颜到这种程度?” 两奴斗志奋张,手风大顺,鄙奴眼看胜券在握,这时语音稍顿,意犹未足地又接下去喊道:“月前在洛阳,咱们哥儿俩丢掉一宗买卖不算,还碰上一群无赖,弄得咱们哥儿俩结果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今天好不容易逮住这机会,嘿嘿嘿,牛鼻子,咱们看你还是认命了吧!” 言下踌躇志满,大有在淫道身上连本带利收回之意。 上官印只知三人争财,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一声重咳,向战圈中高声问道:“线上朋友讲究的是见者有份,三位争的,想来不是小数目,咱们大家不伤和气,来个四一二十二怎么样?” 交斗中三人听如不闻,谁也没有接腔,似乎各有各的忌讳;上官印故意狂笑一阵,厉声又说道:“三位朋友听清了,你们现在是势均力敌,在下一伸手,总有一方落不到好处,为祸为福,最好多多考虑!” 淫道非非子欲言又止,脸有尴尬为难之色。 贪奴哼了哼,仍没有开口,鄙奴见风使舵,反应最快,这时连忙满脸堆笑,一面抢攻,一面高喊道:“我说,我说!” 拳出如捣蒜,口中接下去道:“本地首富蔡大官人,掌珠日前失踪,悬了一笔巨赏,声称如有人能将他爱女找回……” 上官印接口喝道:“鬼话!” 鄙奴一呆道:“你不信?” 上官印冷笑道:“那位蔡大官人既无能卫护妻奴子女,显属无拳无勇之人,你俩既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以定欲以人换赏?难道你们两个还是无功不受禄的高人义士不成?” 鄙奴着急道:“唉唉,你不知道,他的赏品是一对金人,一双明珠,你知道它们藏在哪儿?” 上官印恍然大悟,暗骂道:“原来如此,真该杀!” 淫道非非子见上官印沉吟不语,以为上官印心动,大感慌张,当下忙大吼着扬声喝道:“天魔教的财你们也敢发?” 淫道表面上是恫吓两奴,骨子里则在提醒上官印:这事有关天魔教,伸手不伸手,最好三思而行。 上官印立即明白一切:好色的“非非子”虏了蔡首富之女,“贪鄙”两奴财迷心窍,甘为厚利而亡命一拼。 上官印迅忖道:为救一名弱女子,为除两川巨患,我当以先帮淫道非非子将两奴打发上路的好…… 念定,并不立即有所表示,仍维持着战场上均势,然后以传音功夫,向淫道密语吩咐道:“两奴脱身必为贵教后患,为一劳永逸计,至少得将二人打成重伤,本侠不便公然相助,现在你听本侠指示行事。” 淫道先惊后喜,脱口高应道:“谨遵台命!” 鄙奴退跳一步,叫道:“住手,蔡老大。” 贪奴愕然回脸问道:“做什么要住手?” 鄙奴手一指道:“人家说遵命你没有听到?” 贪奴向淫道问道:“没错吗?” 上官印为之忍俊不禁,急急传音道:“两奴中以鄙奴脚下较滑溜,可从这厮先下手,这厮一套拳法中最大弱点是招式喜走三盘,双肩以上,拳影虽密,其实空档甚多,你发一掌攻他面门,故意用老招势,暴露胸腹,他定然不会放过蹈隙机会,那时你可以灵蛇盘游身法拧腰间避,上面掌下招则化虚为实,包你得手,一击不中,不妨故技重施,这厮天赋有限,一时定不能悟出化解之道……” 贪奴不耐,连声催促道:“是不是快说呀!” 鄙奴反为淫道解围道:“这等大事怎能不让人家好好考虑一下?” 淫道因上官印的话还没说完,乃将计就计点头道:“是的,贫道得想想……” 上官印趁机仰脸接下去说道:“而贪奴,恰恰相反,其弱点在于攻势多过守势,下盘堂呈不稳之状,只须拿准火候,一招连环腿便可解决问题。” 淫道连连点头,由衷敬佩。 鄙奴见状,含笑拱手说道:“假如道长肯买这份人情,咱们这就去贵分坛提人如何?” 淫道蓄足内劲抬起脸来道:“只怕另外两个朋友不大愿意。” 鄙奴不解,注目问道:“哪两位朋友?” 淫遭冷笑着喝得一声:“就是这两位!” 双掌一错,分别往鄙奴左右颊扇去。 淫道遵上官印吩咐,这一招系直身挺攻,有如大人打小孩,不但掌势浮泛,胸腹以下更是空档大露。 鄙奴习性使然,口喝:“混蛋”左拳虚格,右拳一捣,便往淫道丹田撞去。 依常情应撤招换式,同时闪身旁挪,那么,鄙奴左拳跟上,淫道便非受创不可。 不过,令鄙奴震骇的,一切都反了常。 淫道腰身一弓一扭,正好将他一拳避开,上面双拳不退反进,“叭叭”两响,打个正着。 淫道并非慈悲人,这两掌劲力用足八成,鄙奴直被打得牙折腮破,满眼金星,淫道一招得手,十指一曲,化掌为拳,藉鄙奴一愣挺胸之际,又在鄙奴左右将台分别狠顶一拳! 将台,为人身肺经重穴,鄙奴气血一散,呛血栽倒。 贪奴又惊又怒,什么也没想,呼呼两掌,便朝淫道后背劈下。 这时的淫道非非子不啻在代上官印发招,凭耳辨声,连头也没回一下,上身斜倾,一足驻地,一足旋扫,疾逾闪电,迅赛狂风。 贪叟跟淫道打了大半天,做梦也没想到淫道竞藏有这等奇招,惊呼没出口,左踝骨已被踢碎。 淫道非非子一声狞笑,便想将两奴各补一掌了结。 上官印暗忖:为天魔教多添几个死对头,不亦甚佳?口喊“且慢”纵身过来道: “武人首重扬名,道长为天魔教主持两川,难道就不想立立威么?” 淫道想想能击败两奴乃上官印之功,听了竟大感受用,当下不住点头,表示赞同,说道:“甚是甚是。” 接着,傲然手一托道:“沙兄,我们走!” 上官印正欲深入了解一番,闻言也不推辞,点头道:“道长带路,不必客气。” 淫道非非子有意炫耀,双肩不动,连步如飞,领先向邛崃山中走去。 这时天已大黑,二人走了顿饭光景,抵达“烟谷”中一座道观之前,淫道回身指着道:“这座分坛,便是贫道旧有住所。” 进入观中,只见满观尽是面目俊秀的年青道童,上官印仔细打量,这才发现所有道童竟均为少女伪装。 淫道吩咐在大殿中摆下酒席,端上来的酒菜,极为精美丰盛,那些少女伪装的道童们,则团团将二人围住,吐桂嘘兰,语如燕簧莺笙。 上官印怕露破绽,只好任其自然,心想,这贼道倒真会享受呢。 那批少女,多半淫荡轻挑,上官印丑恶的外貌,她们全不在乎,似乎淫道非非子未能雨露均施,有些按捺不住,竟倚酒三分醉,乘机爬到上官印膝头上,仰首贴胸,瞑目娇喘颤吟,一片荡漾春情。 上官印大窘,在翻脸不得的情形下,几乎比受困于红娘时更感进退两难,淫道会错意,包斜而笑道:“沙尼不必拘泥,只要看中意随时可以方便。” 怀中桃花眼的少女扭腰不依道:“坛主糟踏人嘛”柳腰揉绞,扬臂做出要打淫道的姿态,一个反带,却将上官印脖子勾住。 嗲声嗲气唔声说道:“奴,奴要你喝。” 说要上官印喝,酒杯却往自己唇边送去,似欲以“反哺”方式表达“情意”,上官印大惊,连忙一把夺下道:“我喝,我喝!” 淫道大乐,哈哈抚掌不已。 上官印为化解这愈来愈浓的气氛,于是向淫道问道:“这儿分坛成立多久了?” 非非子计算了一下答道:“教主华诞后,约七八个月光景。” 上官印又问道:“总坛常有人来?” 非非子摇摇头道:“很少,有事都是由这边飞鸽报告上去。” 上官印脱口问道:“蓝衣秀士来过没有?” 非非子答得一忖:“听说”眼珠一滚,忽觉不对,心想这是本教最高机密指示,这姓沙的乃教外人,怎知道的呢? 上官印出口已悔,这时计上心来,缓缓接下去道:“总坛有位司马香主坛主见过没有?” 非非子戒备地道:“没有,怎样?” 上官印接着说道:“那么也不知道总坛有这号人物了?” 非非子摇摇头道:“不,人没见过,却知道得很清楚,据说那人系南海门下,剑法甚为了得,现掌本教总坛大字第一堂,地位且在四大天魔之上,本坛主因教主华诞后一直没有回去过……” 上官印知事可为,乃仰脸拦住道:“那么,坛主以为在下是谁?” 非非子心头一震,忖道:“对呀,他说姓沙,外号花脸阎罗,似他这等身手,怎会名不见经传的呢?” 非非子眼光偶掠,更为惊心:尤其这一身黑衣…… 上官印一声不响,缓缓自怀中取出那幅黑纱戴上,双目自纱孔中灼灼如电地注定非非子道:“愿坛主记取一点,本座自南海来到中原,除了天魔三号牡丹公主,你是见到本座真面目的第一名本教弟子!” 刹那间,莺啼燕飞,纷纷扑去一边跪倒,非非淫道虽为分坛坛主,但与总坛天字第一堂香主比起来,地位仍差得甚远,这时脸色大变,也忙自座中站起,垂手偏立一边打躬请罪道:“卑座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上官印不敢太过分,于是颔首淡淡地道:“没有什么,坐下来吧。” 非非子谢了座,方偏身坐下问道:“司马香主此次入川怎不事先通知卑座一声?” 上官印冷冷一笑反问道:“以便粉饰是吗?” 非非子大为惶恐道:“不,卑座是说好,好接待。” 上官印该摆的摆完,嘿了一声,逐渐缓和下语气又道:“听说什么?” 非非子连忙赔笑道:“听说蓝衣秀士最近一两天内要来青城,这是总坛飞书传示,要本分坛暗予方便和呵护……” 上官印心想,这么说来得还真是时候呢。 于是目光一寒说道:“蔡姓少女何在?” 非非子一呆,旋挥手吩咐道:“带人上来。” 两名道重应声退去,淫道又向上官印谀笑低声道:“分坛有密室,坚固隐密,那丫头姿色不恶,卑座不忍用强,所以人虽弄来三天,尚属完壁……” 上官印哼了一声道:“真的吗?” 非非子忙答道:“这是假也假不来的,卑座斗胆也未敢蒙骗香主。” 上官印知他不会说谎,颇感宽慰,一名弱女子被弄到这种地方居然还能保住清白,可算是够幸运了。不一会,那名蔡姓少女带到。 上官印一看,此女果然生得不错,秀发披肩,满脸泪痕如梨花带雨,益增楚楚可人之致。 非非子强笑了一声低低问道:“香主满意否?” 上官印沉吟不语,思索着如何救人方能万无一失。 淫道武功虽不及他远甚,然分坛中人手颇众,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应敌,终究是件麻烦之事,尤其对方是名黄花闺女…… 就在这时候,突自外殿遥遥传来一声接一声连串娇呼:“云梦、洞庭两坛主驾到!” 上官印暗喊一声:“糟了!”他没想到天魔教这次东山再起,竟比二十多年前声势远要浩大,居然两湖都有分坛设立。 他想:来的这两个家伙虽不知为何等样人,然能受魔教委政一方,当非泛泛武学之辈可比,这一来,要救人岂不更难? 淫道非非子神色喜动,一声轻哦,便拟离座出迎,眼光偶及上官印,不由得悚然一咳,又复坐下。 娇呼甫歇,院中立即出现一胖一瘦两条身形。 上官印扫目看清,原来竟是四凶中后面两名:泰山恶丈陶天钧,黑水之鹰端木年。 两凶大踏步登殿,似因无人迎出而露着满脸不快之色,及至登殿抬头,于烛光中看到一身黑衣,脸垂黑纱的上官印,两凶愣住了。 两凶手一垂,愠意尽敛,同时躬身喃喃道:“司马香主亲自到来,实出卑座意外。” 上官印一听两凶话中有话,不禁暗凛,惟恐一个弄不好露出马脚,于是冷冷一笑,试着套问道:“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恶丈陶天钧连忙赔小心道:“香主下令时并未提及您也要来,卑座等奉令登程,片刻未留,而且完全抄的近路,想不到还被香主走在前头……” 淫道非非子向恶丈一丢眼色叱道:“老三,你怎能跟香主b匕?” 上官印心有所念,不觉脱口道:“叫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恶丈陶天钧一呆,大感莫名其妙,上官印缩口不及,这时只好将错就错,强蛮地接着喝道:“问你话听到没有?” 这种恶劣态度,正与现下身分吻合,恶丈陶天钧经此一喝,反而疑念全消,当下连忙躬下身去答道:“是的,卑座听到了,香主命我们两个赶往青城,将青城派尽数消灭,一个活口不留。” 上官印冷冷又问道:“知道本香主这样做的用意吗?” 黑水之鹰端木年抢着献好道:“当然知道!香主旨在个别铲除六大门派,这样做是为进行顺利起见先从六派中软弱的一环下手。” 上官印再向恶丈问道:“还吩咐过什么没有?” 恶丈思索着摇摇头,惴揣不安地道:“别的,卑座就记不起来了。” 上官印抓住话风,眼色一寒道:“有没有要你们先拢这儿一下?” 黑水之鹰端木年又抢着回答道:“没有!香主的吩咐,卑座一字一字的记得清清楚楚。” 上官印桌子一拍,注目喝道:“那你们为什么敢违命到这儿来?好大胆子,今天是你们可以随便联络私人情感的时候么?” 词言义正,堂而皇之地将漏洞补得干干净净。 两凶相顾失色,为之语塞,当下双双转身,似即往殿外纵去,上官印暗惊,心想两凶任何一人之成就也在青城冷婆婆之上,这一去还了得? 情急之下,出声断喝道:“回来!” 两凶愕然止步回头,上官印冷笑着道:“因为你两个分量不轻,才将这等要务交付,没想到你们阳奉阴违,果然没将本堂命令放在心上…… 两凶面无人色,上官印注目又接道:“本堂已来,还忙什么?” 上官印至此忽然有了主意,于是一面起身,一面向淫道非非子交代道:“事迟易变,看来为万全计,我们得全部去一下才行,这蔡姓少女为她备轿带在身边……” 淫道接口传令道:“备轿!” 上官印缓缓说道:“这少女不错,事后带给公主当使女也好。” 上官印这番措施及措词,可说异常勉强,但他为救一命,除此别无良策,他的打算是,将三凶引去青城,合青城上下之力,将三凶一举歼灭,然后再将这少女交青城弟子护送回家。 不过,他也知道,三凶虽畏司马香主之淫威,人并不笨,要得三凶不疑,另外不耍点花样是不够的,最好的办法是令三凶相信他已对这名蔡姓少女动心垂涎! 司马香主好不好色呢?他不敢肯定,现在只尽力而为,试着做罢了。 于是,他故意目不转瞬地在那名蔡姓少女身上贪婪地瞪着,然后,突然有所警觉地转过脸来,一扫三凶,暧昧地低低威胁道:“你们以为公主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想法?” 三凶会意,一致垂下视线巴结道:“公主不会知道的。” 上官印装出满意之色,点点头道:“能懂这个,今后教中你们三个大概是不会不出头的了。” 三凶一致感激地道:“都仗香主栽培。” 上官印完全成功,便挥挥手道:“连夜上路。” 这时,四名分坛弟子抬来一顶大型双人转轿,淫道非非子凑近上官印身边,低低说道:“路上……不妨……咳,他们四个的臂力大概还耐得住,前后有卑座等三人保护也足够的了。” 上官印真想一掌刮去,终于忍下气淡淡说道:“青城房子你们想烧了不成?” 言下透露着,到青城,办完正事再行乐不迟。 淫道非非子阿谀称是,吩咐换轿,约三更光景,一行上路,三凶打前站,两名由女魔徒装成的道童抬轿居中,上官印殿后。 中烟谷到青城,约八十余里光景,全是山路。 一行中,蔡姓少女虽然不会武功,但她系坐在轿内被人抬着,所以并不影响赶路的速度。 天甫黎明,青城已到。 上官印吩咐抬轿两女在一座荒林深处守护软轿,自己则领着淫道、恶丈以及黑水之鹰向青城飞花宫奔去。 飞花宫前面是片空场。两名少年正在演练十八散手的剑式。 上官印怕三凶将两名少年伤害,一个箭窜超前,以闪电手法将二人点倒。 他点的,是人身最轻的神藏及左右肩井,左右肩井令二人软瘫,神藏则令二人昏不能言。 由于上官印身形快速,手法又妙,是以三凶皆未看清上官印点在二人何处,且就为这样,三凶对上官印更是敬佩不已。 三凶几乎一致这样想道:“这位司马香主只知他剑法好,不意拳掌。轻功方面的成就竟也如此惊人,真了不起!” 四人鱼贯飞登厅脊,连越三重深院,方在最后的练功场上看到那位青城本代掌门人冷婆婆。这时的冷婆婆,手拄鸠钢拐,正在四下纠正着约三十余男女弟子演练各种武功的错误姿势。 三凶目视上官印,似有要上官印对付冷婆婆,由他们三个将一干年轻弟子扑杀之意。 上官印冷冷而低低吩咐道:“各门弟子在师长应敌时,决不会抽身逃避。杀光,是基本原则,不过本堂见这批弟子中颇不乏奇村异质,待老婆子解决,再由本堂挑拣几名留下呈送太上教主,这是太上教主临行交代……” 三凶颔首,齐答道:“悉听香主吩咐。” 上官印接着说下去道:“有本堂亲自来此,今天的青城派,一个个不啻网中之鱼,血洗六派,这是个开始,六派掌门中,以这名老婆子功力最弱,假如你们凭个别力量不能将这名老婆子收拾,以后派人就不无考虑了……” 语意甚显,司马香主想考究他们一下。 三凶闻言,虽无一人敢于接腔,但人人眉纵目张,一派激奋自许之色,上官印顿了顿接着说道:“下去后,陶坛主出手!” 八荒四凶之武功,各有擅长,青海暴僧玄通和尚擅拳法,邛崃淫道非非子擅暗器,泰山恶丈陶天钧擅掌法,黑水之鹰擅轻功,话虽如此,如就内家功力而论,却数恶丈第一。 那么,上官印为什么还要这样安排呢? 上官印,另有一番打算。 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青城冷婆婆在六派掌门成就虽是较差的一位,但她差的,并不是内力。 那根鸠头钢拐,总重不下五十来斤,正是力的表现。 冷婆婆欠缺的是灵和巧!上官印看出,在这方面,恶丈比冷婆婆可能欠缺得更多,上官印吩咐毕,一声沉喝,领先飞身而下。 冷婆婆脸色一寒,双目精光陡闪,容三凶相继纵落,鸠头拐一横,向为首的上官印厉声喝问道:“尊驾何人?” 上官印阴阴答道:“现在不是通名报姓的时候。” 冷婆婆厉声又喝道:“有何见教?” 上官印向恶丈陶天钧下巴一抬道:“你上去告诉她!” 冷婆婆不识司马香主,但对八荒四凶却面熟之至,这时见四凶一下子来了三个,另外这名黑衣人虽非四凶之首的暴僧玄通和尚,然气派更在四凶之上,心知不妙。 当下一手执拐,一手往身后一摆,约退众弟子,严厉地注定恶丈陶天钧,一语不发地以观来变。 恶丈陶天钧,人如其名,心黑手辣,为恶从不留余地。 心念狠毒的人,十九拙于言词,也懒于言词,这时的恶丈,因有上司司马香主在场,更是无话可说,嘿嘿迸出了一句:“要纳你命!” 连一个请字的套语都没有,双掌一提,便往冷婆婆抓去。 冷婆婆灰发飞扬,鸠头拐一撩,以拐当剑,以十八散手中一招散天花,旋起一天拐影,向恶丈头顶罩下。 恶丈不敢不退,右掌化抓为按,借一按之力,倒飘丈许。 上官印哼了一声,表面似对恶丈的无法近敌不满,心中却为冷婆婆出手占上风而暗感宽慰。 淫道忽凑上一步,低低说道:“香主久处海外,对中原武林也许不太熟悉,我们这位陶兄尚有绝招未施,香主放心……” 上官印微惊,忖道:“真的?” 四凶原为黑道中顶尖儿人物,只因八年前追魂丐、迷糊仙二位奇绝中人声称要为武林除害,销声匿迹了一段很长时期,千面侠也最不耻四凶为人,上官印从父受业时正值四凶自江湖中隐去,所以,他对四凶虽然知道不少,但所知仍不算十分详尽。 当下,定着神,故意轻哦道:“什么样的绝招?” 淫道非非子压低喉咙道:“这位陶兄的看家功夫在腿肚上,他腿肚上藏有二支匕首,锋利无比,只待他佯为受伤而踉跄俯腰而退之际……” 话说之间,场上又拆了七八招之多。 这时,冷婆婆拐化笔使,正以一招画龙点睛向恶丈陶天钧胸口点去,恶丈陶天钧身形一挫,冷婆婆拐尖以毫厘之差,自右肩走空,冷婆婆拐尖虽未沾及恶丈陶天钧身躯,恶丈陶天钧却似肩胛被拐风擦伤般地一声轻哟,左手按上右肩,同时呻吟着弯下腰去。 冷婆婆见状一呆,讶忖道:“他又没伤着,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印经淫道非非子一说,早就暗中留上神,这时见恶丈伪装受伤弯下腰去,心喊一声不好,连忙高喝道:“陶坛主绝招速发!” 冷婆婆闻声一惊,目光闪扫,两道银虹已至喉前三尺不满之处,鸠拐忽格,两栖匕首叮当磕飞,冷婆婆受此一激,勃然狂怒,当下也不按出手规矩,手中拐低低一送,一声不响地便向恶丈下盘扫去。 恶丈匕首取到手中,上官印正好发出那声大喝,恶丈一呆,两柄匕首打虽打出,却完全失去出奇制胜的偷袭之效,同时因受意外影响,在准头和劲道上也大打折扣,恶丈骇异不已地忖道:“谁告诉他我这招杀手的?他这不迟不早的一喝,究竟是为我助阵还是在有意提醒敌人?” 恶丈猜疑着,不期然朝身后掉过头来。 恶丈回头,冷婆婆鸠头拐适时扫至,恶丈一声厉嚎,一条又矮又胖的身躯已被鸠头拐扫上半空,然后化作一具骨肉绽开的血尸摔去三丈之外。 淫道非非子大惊失色,颤呼道:“司马香主你?” 上官印一手插腰,一手并指欺了一步喝道:“你说本堂主怎样?” 淫道怖栗后退,似欲分辩,上官印左臂暴长,双指电刺,淫道两双眼球立被刺瞎,掩面待逃,上官印又补一腿,淫道当场腿折身倒。 黑水之鹰端木年惊觉有异,掌扬处,狠命向上官印后颈劈下。 上官印乃有心人,手插腰际,正是扣在那柄柔蓝剑的剑把上,这时以耳代目,头也没回一下,左手一带一抖,一道耀眼蓝虹随身之势反撩,黑水之鹰一只右手立遭齐腕削飞。 黑水之鹰忍痛腾身,上官印大喝道:“乖乖躺下罢!” 蓝虹上穿,透心而过,黑水之鹰连上官印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就这样扑通二声,一命了结。三凶中,只剩下一名淫道非非子躺在地上呻吟。 上官印不去理睬,拭剑围人腰际,然后走过去向如醉如痴的青城冷婆婆垂手深深一揖笑道:“婆婆受惊了。” 冷婆婆退出一步,张目期期地道:“你……你……上官少侠?” 上官印点头一笑,正待说什么时,忽然想起宫外林中的蔡姓少女,于是向冷婆婆匆匆说道:“晚辈出去一下就来。” 语毕,飞身越过屋脊,冷婆婆手一招,带着三名弟子紧随而出。 上官印去势较急,身法也较快,冷婆婆与三名弟子追出宫外时上官印已向林中闪身窜人。 林内,两名道童于软轿前席地对坐,不知谈及什么艳史,正在低声咯咯浪笑着,见上官印到来,双双跃身而起。 其中一名向上官印身后望了一眼道:“三位坛主呢?” 上官印朝两人身后一指道:“从那边过来了。” 两女转身,上官印曲指连弹,以数道锐劲指风分将两女后背天宗、凤眼、凤尾等三大穴一起点中。他骗两女转身,为的是前胸不便下手,上述三穴,七日不解,一个人的武功便会自然消失。 两女娇躯一阵战抖,无力坐地。 这时,冷婆婆已领着三名弟子赶到,上官印向冷婆婆说道:“轿中少女姓蔡,系绵竹首富蔡大官人掌珠,婆婆可派两名女弟子立刻将她送回,父女情深,那位蔡大官人大概够焦急的了。” 稍顿,又指着地上两名道童装束的天魔女徒道:“这是天魔两川分坛中随来的,晚辈已点了她们天宗、凤眼、凤尾三穴,请婆婆将她们暂留飞花宫,七天后,待她们一身武功消失,婆婆再教训她们一番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冷婆婆向三弟子交代了几句,然后向上官印道:“回到宫内再说不迟。” 在走回飞花宫的路上,上官印将天魔教动态,以及昆仑一鹤、蓝衣秀士父子的遭遇简略地告诉了冷婆婆。 冷婆婆思索了一阵,问道:“少侠以为老身今后怎么做恰当?” 上官印恳切地说道:“婆婆不见外,晚辈方敢放肆,天魔教目前,其声势有如日正中天,六派如个别与之周旋,不论主动或被动,皆极不利,依晚辈愚见,青城一派最好暂时封山,婆婆将一般弟子安插妥当,然后可领几名得力者先去武当或少林,一面集中六派力量,一面趁便通知他们提高警觉,眼下但求无过,等黄山中秋神鬼师兄妹会过天魔之后,再定方针。” 冷婆婆不住点头,上官印又道:“这期间如遇上蓝衣秀士,最好见面便告诉他他师父的死讯,这样他会苦海回头也不一定。” 说着,已来至宫内,一名弟子过来请示道:“那名被打瞎双眼、打折双腿的恶道人应如何处理?” 冷婆婆眼望上官印,上官印想了想道:“万恶淫为首,这厮死有余辜,就让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挨下去吧,为世人留个榜样也好。” 那名弟子领命退去,上官印回过身来又向冷婆婆道:“婆婆珍重,晚辈尚需赶往巫山,就此别过了。” 此刻的冷婆婆已不似往日的冷婆婆了,神色激动,欲言复。止,终于点头一叹,什么也没有说。 上官印辞出踏上官道后,仰天深嘘一口气忖道:“对恶人慈悲无异自取灭亡,真是一点不错,今天,我上官印总算明白了做一名真正武人的道理了。” 炎热的六月天,上官印连步如飞,毫无热意,他想到金剑丹凤,就有一种微妙的浅晕之感,这种无可言谕的感觉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也许他不敢去肯定它,总之,它令人振奋,充满着活力与希望,它令人意识到生命的美好和价值,区区劳苦,在这种神奇力量下可说是微不足道极了。 七天后,神女峰已然在望,上官印于薄暮时分到达神女庙前的一座竹林边,人至林边,忽闻林中送来一阵曼唱: 水绕溪桥缘 泛苹汀步迷花曲 衣巾散余馥 种竹 更洗竹咏竹题竹 光阴转双毂 可惜许等间愁万斛 世事种种 只是荣和辱 念足 又愿足意足心足 忘了眉头怎生蹙…… 上官印知道,这是首词,宋人无名氏的山樵乐,另外,他还听出歌者非别人,正是金剑丹凤白嫦娥! 词句清新,歌喉婉约动人,上官印静听着,一声不响。 在往日,他对这种歌声也许会漠然视之,而现在不同了。 他自于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词句中悟得一式剑招之后,心灵间常存有一种敏过常人的感应。 这时,他断定一事,金剑丹凤这首词必与虚幻心宗有关。 从这种歌声能给人出尘之感来看,金剑丹凤一定已在虚幻心宗方面有了相当成就。 歌声悠悠而止,上官印缓步向林中踱入。 林中,一方洁净的青石旁,倚着一名白衣少女,新月眉,云发轻拢,鼻如分水秀峰,隔开一对明亮莹澈的眼睛,玉躯亭亭,充分透着一种成熟少女美,眼前这位背斜长剑,纤手中却在抚弄着一支紫笔直箫的绝色美人,正是华山本代掌门人,金剑丹凤白嫦娥。 金剑丹凤眼光抬处,讶色微露,旋即回复平静。 上官印从对方眼光中想及自己伪装的丑恶面目,不由得有点好笑,他忽生异想暗忖道:“终南易容术冠绝天下,我如不道破,丹凤一定不能认出我是谁,我何不一方面开开她玩笑,一方面藉此试试她近日成就?” 于是,走过去,故意一沉脸色冷冷问道:“你是这儿女主人的什么人?” 丹凤从竹缝中望着西天晚霞,听如不闻。 上官印声浪一扬,喝道:“问你话听到没有?” 不意丹凤不但不怒,反而嫣笑回脸道:“阁下要找谁?” 上官印心想,说找神女,方足显示来头非凡,因此装了一副目空一切的傲态冷冷答道:“巫山神女楚织云!” 丹凤淡淡一笑,接着反问道:“阁下既找的是巫山神女,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小女子为这儿女主人的什么人?” 丹凤说时,语气温和,面带微笑,于平静中另具一派娴淑、庄平,以及一股无比的高傲气质。 上官印为之语塞暗佩道:“与义妹上官英之锋芒毕露泅然不同,真不愧一代掌门风范!” 想着,故意恼羞成怒喝道:“本侠问到谁,谁就得答话。” 丹凤轻轻一哦,微笑说道:“是这样的吗?那么假如你碰上一个不愿意回答,也就什么都不肯回答的人时,你预备怎么做?” 上官印冷冷一笑道:“查查她武功够不够资格这般任性!” 丹凤点点头,自语般说道:“这种人当然要受考验。” 口中说着坚定而含蓄的双关语,娇躯却未挪动分毫,根本就没将来人的汹汹气势放在眼里。 上官印沉声道:“准备接招!” 丹凤弹箫向天答道:“请便!” 上官印喝道:“站出来!” 丹凤悠然侧目道:“是你想考验我,还是要我考验你?” 丹凤这种前所未见的锐利词锋,以及这种较前更甚的镇定雍容,令上官印油然生出一阵爱敬交织的激情。 因此,他想知道她成就的心意也愈切,当下冷喝一声:“且让你尝尝口利之果!” 将天罡三十六式中一招遥叩紫府在形式略予变化,单掌似抓似拿,似劈似打地一掌拍出。 这一招遥叩紫府经过变化后,顿似一般掌法中的五了问路,但招式中却隐蓄一股天罡真气,金剑丹凤如凭原来的一身华山武学,纵能闪开来势,决无法不遭天罡真气的波及。 此刻只见丹凤容得掌风近身,手中紫箫一挥,箫孔迎风,带出一串有如凤啸龙吟般的清越和鸣。 上官印但觉去势一阻,真气竟无法逼近。 上官印既惊且喜,丹凤一箫挥出,也似有着意外之色,眼角一扫,缓缓从青石上支起身躯。 上官印声色不动,又喝道:“再接一招试试!” 双掌一合一分,亮掌后,十指微曲,有如鹰爪凌空而降。 这是正罡三十六式,六绝招之一的天爪裂地,为使不与原招相同,他将十指收合一起,看去颇似猴拳中的灵猿摘果。 这一招发出,敌方若无上乘玄功护身,十九要触处洞穿,上官印劲用五成,准备着随时紧急撤招。 丹凤眸闪异光,喝彩道:“好,如稍正派点,就与天罡三十六式中的天爪裂地无异了。” 上官印暗惊,丹凤的眼力,说明一切,她的的确确练成虚幻心宗了。 念及丹凤一定有破解之能,真气一递,劲力又加两成,丹凤突以紫箫划起一连串小圈圈,像水波一般地一圈大过一圈,向上官印双掌旋转漫散而来。 上官印感觉自己发出之真气在对方气圈中荡撼,有如小舟被风摇荡,心知两股力量势均力敌,如硬拼将两败俱伤。 他一面收掌后退,一面庆幸:“如不添两成力道我还要出丑呢。” 上官印身形定住,情不自禁大声赞道:“虚幻心宗能借箫化为有形劲力发出,果然不愧奇绝人物的门下。” 丹凤紫箫平持,微微一笑道:“想不想更上一层楼欣赏欣赏?” 上官印忙接口冷笑道:“固所愿也。” 丹凤微笑说道:“唯恐你不够资格消受一曲奈何?” 上官印冷冷一笑道:“未必见得。” 他知道虚幻心宗最高威力是藉歌曲传播,以意制人,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一种王道的武功,利弊纯决于敌者之根性,心有恶念者,方致痛苦不堪,如心胸光明,不生一丝杂念,反会无害有益。 丹凤又倚去青石旁,引箫近唇。 上官印心知这门武功当年能将天魔女折服,不同凡响,于是就地盘膝坐下,凝神以待。 箫声幽幽而起,如泣如诉,上官印神思不期然被一种玄妙的颤音导人虚幻之境…… 这刹那,他似乎到达一座百花盛开的山谷。 春的气息令他沉醉,漾颤,他又似乎在清香的花丛中见到两名绝色美人儿正向他含笑走来…… 恍惚间,他看到两女似是上官英和金剑丹凤。 印哥,你爱我还是爱她? 印哥,你爱我还是爱她? 说呀! 快快! 你爱谁? 你爱谁? 你究竟……。 上官印蜘躇、仿惶,他觉得他和义妹在感情上比较亲近,而他又觉得心之深处真正爱着的,也许是金剑丹凤。 他迷茫地想:我真的爱谁,就该说爱谁才对。 但他又想:那么,对义妹如何交代呢?她知我不爱她该多伤心?我能令她伤心么?我真的不爱她么?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冷汗滴滴滚落。 忽然间,箫声停歇,上官印心神一定,诸般幻象消失,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响起丹凤的声音道:“真奇怪。” 上官印勉力睁眼起身道:“何怪之有?所谓虚幻心宗,也不过尔尔,嘿嘿嘿,你以为它将本侠怎么样了?” 丹凤黛眉徽蹙道:“真想不到你原本并不是什么坏人。” 上官印依然冷冷说道:“何以见得?” 丹凤微微一笑道:“要是有歪念,此刻别说开口,恐怕要坐稳了也不可能呢。” 上官印嘿嘿笑道:“本侠心胸光明。” 丹凤掩口一笑道:“少自诩了,要说多光明也不见得。” 上官印微怔,忙问道:“不然本侠何能好好站在这儿?” 丹凤微微一笑,说道:“阁下真的不生一丝杂念,就不该被我箫声引神离舍,阁下脸红气喘,正是陷入情障现象,尚幸阁下爱一个女人还爱得正当,于倾慕中不涉非分之想,不然,苦头可就……” 上官印一呆,脱口道:“知道得这样清楚?” 丹凤为他率直的口吻引得又是一笑道:“只有一事也许不太正确,我说阁下爱一个人似有错误,阁下爱的,也许是两人而不止一人……。” “哦,胡说,简直就是胡说!” “阁下由陶然而微笑,而迷惑,而沉思,最后,因犹豫不决而现出一种挣扎的痛苦表情,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我谁也不爱!” “好,不打自供了,不过,爱不爱是阁下自己的事,你这般气势汹汹的跟我赌气作甚?” 丹凤说着,忽有所悟,脸一红,跺足道:“原来……你……不理你了!” 纤腰一拧,负气别过脸去,上官印知道真象已给戳穿,当下一跃而前,含笑长揖道:“大姐恕罪。” 丹凤矜持了片刻,这才悠悠侧目道:“刚才……你……为什么会那样……那样装神弄鬼的?” 上官印赧然一笑,答非所问地道:“现在见神女方便吗?” 丹凤蹙额不悦地责问道:“我问什么你听清了没有?” 上官印眼光垂注,低低一笑道:“听清了,无法作答,大姐知道的比我还多,又何必问我?” 丹凤玉容又是一红,嗔道:“你是你,我是我……” 上官印俏皮地轻轻地接下去说道:“爱不爱是各人自己的事,是吗?” 丹凤大忿,扬箫作势道:“你真的讨打?” 上官印头一缩,忽向远处躬身道:“楚姑娘,您好!” 丹凤一怔,回头望去,鬼影子也没有半个,心知受诳,玉腕一挥,手中紫竹箫真个往上官印肩胛上打了下去。 上官印本能地手臂一翻,将来箫接住。 两人分别抓着紫竹箫的一端,脸抬处,四目相接,同时想说什么,同时一咽住口,最后,脉脉情,传灵犀暗通,终于同时心跳着,双双默然低下了头,箫横着,在两颗心之间像桥。 良久,丹凤低头如故,以一种走了样的带颤语音低低说:“真怪,就连你骗我,我都会相信。” 上官印一惊,期期失声道:“骗你?什,什么时候?” 丹凤抿唇一笑,飞了他一眼道:“就是现在。” 上官印慌了,丹凤不忍再逗,笑道,忽然一叹,幽幽接下去道:“为了这次八月十五的黄山之会,她老人自九屏谷回来,没有多久就闭了关,要到八月初一才能功德圆满,她因为另有女婢伺候,吩咐我什么时候将虚幻心宗修毕,便可迳自离去……” 上官印忙问道:“那么你修毕了没有?” 丹凤娇躯挪移,指着石后道:“看了这个明白不明白?” 上官印见石后放着一只衣包,立即领会过来:怪不得她携箫背剑,穿得好好的,原来已准备离开了。 丹凤低下头去,黯然地道:“我从早上直站到此刻。” 上官印知道她意思是舍不得离去,忙将此行来意表明,最后说道:“这不过先后脚而已,八月十五日在黄山,我们不但可以再见到她老人家和鬼谷先生,也许还能帮点忙也不一定呢。” 丹凤喜甚,哦了一声道:“如此我们走吧。” 上官印在她端庄的粉脸和修长灵活的娇躯上下打量了一阵,摇摇头道:“这样上路我看不行。” 丹凤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自洁的衣服,抬头又见到上官印现下这张丑恶的面孔,不禁失笑道:“不然怎么样?” 上官印伸手一拍肩上那只黑布包裹,傲然微笑道:“有终南姓上官的在此,这个还不简单?” 第二十三章 白猿啼英魂 七月底,一个天气爽朗的午后,两名年青的劲装镖师,正策骑沿皖西大南湖,向九华山方向徐徐而行。两人均约三旬上下,相貌端正而平庸,是江湖上最多也最容易见到的一型人物。两镖师穿着同式的对襟短打,一衣青,一衣褐。 这时,那名青衣镖师刚刚含笑低喊得一声:“印弟……” 低下的话,忽为身后一阵急促蹄声所打断。 两人同时扭头向身后望去,来路上,两匹黄骠马,八蹄如飞,眨眼间已来至两人身后三丈之内。 褐衣镖师注目间,突然高声喊道:“两位道长且住!” 马上两名灰衣道人,年纪都在四旬左右,挥鞭正待驰越而过,闻言一怔,马缰勒处两匹马儿长嘶着,一个滴溜转,双双拢上前来。 褐衣镖师向两道人抱拳笑说道:“如在下没认错人,两位道长大概就是名震天下的武当九子中,三才掌,五行步两位前辈吧?” 两道人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名不甚自然地打了个问讯道:“侠驾如何称呼?” 褐衣镖师微微一笑道:“终南上官印!” 手腕一拌,两道金光闪闪的光圈直射空中,格登一声,光敛圈落,两道人同时低呼道:“龙凤飞环!” 喊着,身子一侧,便拟跳下马来。 上官印摆手阻止道:“这样说话方便。” 不容两道人开口,正容注目又接着问道:“看两位道长行色匆匆,难道武当近日有甚事故不成?” 三才道人点点头,叹道:“正如少侠所说,十数天前,敝掌门人所居的真神武殿,忽于夜半时分闯入一名身手奇高的黑衣蒙面人,照面后一言不发,扬手便是三支飞刀,总算敝掌门人早已心存戒备,钢拂连挥,拒去二支,第三支虽然没格开,却也只擦破右肩一片道服,来人见一举未能得手,全殿已被惊动,返身就跑,敝掌门人随后追赶,刚刚出殿,便失去了来人踪影……” 五行道人轻轻一咳,三才道人便止住不再说下去。 上官印又是微微一笑,注目问道:“两位正要去昆仑是吗?” 两道人被上官印一说道破心底事,不禁为之瞠目如呆。 上官印缓缓接下去说道:“两位此行,谅来系奉贵掌门一尘道长之命,因为他那夜将来人追丢,事后愈想愈觉来人所施之身法与昆仑飞燕三点波颇为相似,因而命两位前往昆仑向昆仑掌门人蓝衣秀士质疑一番是也不是?” 两道人木然点了一下头。 上官印笑容收敛,沉声道:“两位不必再事跋涉了,回去就说我上官印说的,青城冷婆婆不日将去武当,此一事件之真象,冷婆婆自会告诉你们。” 两道人缄默片刻,然后双双立掌欠身,朗宣一声无量寿佛,拨转马头,向来路纵骑而去。 两道人去远,丹凤说道:“行凶者就是蓝衣秀士本人?” 上官印轻轻一叹,苦笑道:“昆仑一鹤已死,除了他,还会有谁?” 丹凤似乎突然记起什么,问道:“前天你说昆仑一鹤死于谁人之手?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这人不是已死了几十年了吗?” 上官印笑道:“你看到他的尸首没有?” 丹凤反唇相讥道:“你敢肯定他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上官印沉吟着颔首道:“这里面的确有问题。” 丹凤见他这样说,高兴了,嫣然一笑,问道:“什么问题?” 上官印思索着说道:“昆仑一鹤非泛泛之辈可比,在前辈人物中,也算是一名知名之士,尤其一身轻功,更是独步天下,当年的魔剑摄魂刀,病入膏肓,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如说他不但没有死,且恢复了全部功力,那确实谁也不敢相信。” 丹凤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那位自称魔剑摄魂刀嫡传弟子的师南宫,是冒牌的了?” 上官印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丹凤眨眨眼道:“何以故?” 上官印说道:“逍遥七式是铁证。” 丹凤有点不解道:“这岂不太矛盾了?” 上官印笑了笑道:“人为万物之灵,灵就灵在一点有异于禽兽的智慧,愈是耐想的事物,便愈易发生趣味,一目了然的事物,不会有人提,也不会有人记在心上,愁什么,八月十五,黄山天都峰顶包见分晓呢……” 日暮时分,二人进入了九华山下的白猿镇。 诗仙李白,当年过此镇时,留有诗云:“千千石桐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雕满,涧涧白猿吟。”镇后有一湖,系涧涧汇聚而成,入夜后,常闻猿啼,诗出此,镇因名。 入夜,因为月色很好,丹凤提议去湖上泛舟以遣良宵,上官印自然赞成。 这儿,上次上官印为求取奇缘七式,入黄山,曾一度道经,对附近自较丹凤清楚,这时他走在前面,才到达湖边,刚停止,忽然回过头来低低说道:“看,那人好怪!” 丹凤循声望去,目光所至,也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眼前这座湖,方圆不过里许,湖面平静,月色又好,极目之下,全湖景色皆可了然入目。 上官印指点处,是湖心一座六角水亭。 月色下,但见亭顶正面处盘坐着一人,因为是背向这一边,距离又远,不但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连男女都无法分辨。 隐约可见者,是一身衣服色泽很深,盘坐着,一动不动,远看上去就如一尊木雕的黑色神像。 丹凤见那水亭六角翻飞,攀缘无凭,不禁低低说道:“怕还是我道中人呢。” 上官印凝视着点点头答道:“是的,很怪,我们看看去。” 丹凤推醒树木下一名正在打吨的船夫道:“租船游湖,伙计。” 船夫一骨碌跳起来道:“好,好,几位?” 丹凤笑了笑,说道:“用不着慌张,租金照付,船由我们自己划,你只须下去清出一只来,弄弄干净也就是了。” 船夫望了二人一眼,边应是,边忖道:“都是男的,自己划有甚么意思?” 不一会儿,小船告岸,船夫将缰绳交给二人,上官印一面下船,一面故不经意地向船夫问道:“生意还好吗?” 船夫摇头苦笑道:“简直坏透了!” 上官印向湖中水亭一指,又道:“今夜那边已去了几位客人?” 船夫叹了口气道:“去了个鬼。” 看样子这船夫尚不知湖心亭顶上坐了人,丹凤迅向上官印瞥去,眼中充满讶异之色,似说:“那人赴水亭,显然用的是凌波虚渡功夫,我们得小心点儿。” 上官印点点头,操起桨,没说什么。 船夫交代完毕,带着满脸睡意,又回到桑树底下去了,这边上官印左拨弄,右拨弄船在原处打转,就是不肯离开原处。 丹凤掩口一笑道:“笨牛!” 上官印桨一递,笑道:“很简单,你行你来。” 丹凤脸一红,嗔道:“我又不是南方人,你给我有什么用。” 上官印笑了笑反问道:“终南华山离多远?” 丹凤佯着恼,瞪眼道:“多少偏点南……” 上官印笑不可抑地叫道:“对,对,我是南方人,我忘了我住在你的南边。” 放下桨,双掌分向两边湖面一推,湖水涌波,小船上像箭一般向湖心倒射而出,丹凤冷不防,娇躯一仰,几乎翻倒,上官印大笑。 丹凤赧然自语道。“竟忘了这法子。” 上官印笑着说道:“你是北方人当然可以原谅。” 这时,小般已离湖岸十数丈远近,丹凤听了上官印的话,脸一沉,正待叱骂,忽然神色一动,急急低声道:“快听!” 二人倾耳,湖心,有低吟之声传来: 进退两不得 蹉跎浪荡游 何处是归程 猿啼使人愁…… 声暗喑哑,愈来愈低,吟到最后几个字,已有如微弱的哀鸣。 丹凤秀眉微蹙,低声道:“这人怎的这般消沉?” 上官印星目闪动,忽然叫出一声:“不好!” 双掌运拍如飞,驱艇疾驶,还不住扭头向身后亭顶望去,眉宇间,神色似乎甚为焦急。 丹凤又抬头看了一下,见亭顶那人,声音虽然有异,身躯却仍坐得端端正正的,不由得大为纳罕,愕然问道:“什么事不好了?” 上官印匆匆以衣袖拭了一下额角道:“此人中气衰竭,似已奄奄一息了。” 丹凤手一指,皱眉道:“不是坐得好好的?” 上官印又连推数掌,摇头道:“内家高手不到最后一丝游气断尽,是不能从背面坐姿上看出什么来的,此人如非身中剧毒,便是正以慢性方式自绝。” 说话之间,小艇已距水亭三丈不到,上官印猛加一掌,扭脸高呼道:“喂,上面是哪位朋友?” 亭顶,黑衣人身躯一摇,应声滚落湖心。 上官印不假思索,如箭射出,人在半空中,发声叫道:“大姊去亭顶看看!” 丹凤不敢怠慢,足下一点,跃上亭顶。 亭顶,瓦行间,一条血路,由黑衣人坐处,向湖心流去,在血路两旁的瓦面上,有着几行似乎是以指蘸血所写的字,那些字,一个个均极端正,笔划也十分均匀,好像曾花去相当长的时间,写的是: “不忠; 不孝; 不仁; 不义; 今天的我,究竟能对得起谁?” “谁”的收笔处,瓦面穿洞,显系由于黑衣人沉重自问,而于无意间指头在瓦面上着力过重的结果。 丹凤敛眉记下,飘身飞落。 艇中,上官印已将黑衣人自水里抱起,这时,一条湿淋淋的身躯俯卧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丹凤说出亭顶所见之后,接着问道:“这人还有救没有?” 上官印深深一叹,摇头道:“别说现在,就是刚才发现时也已迟了。” 丹凤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上官印叹道:“他在腕脉上开了洞,洞很小,因而血流得很慢,也很干净,此刻他体内大概一滴血也不剩了。” 丹凤听得玉体寒战,苍白着脸道:“不会是熟人吧?” 上官印瞑目摇头道:“岂止熟而已,简直是太熟了。” 丹凤骇然失声道:“是……谁?” 上官印一叹道:“你自己看吧。” 说着俯身将尸体翻转,丹凤一看之下,不禁脱口尖呼道:“蓝衣秀士?” 上官印喃喃说道:“这就是某些俊彦之士与人不同的地方,虽犯了错,终能省悟,并采取出最剧烈的忏悔方式……” 丹凤呆了片刻,不知所措地道:“如今怎办?” 上官印目光四下一扫,苦笑道:“他选择此处,颇有道理,这儿湖光山色,景致甚佳,不葬在这儿还去哪里找更好的地方?” 二人划舟至对岸,在一个高爽处,将蓝衣秀士草草葬了。 他们知道,蓝衣秀士选来此处解脱,一定是为了不愿别人看到,所以,二人在墓前致哀完毕,也没有为他立碑。 先后花去足有两个更次,回到岸边,已是四更左右,岸边。那名船夫张目立着,见到他两个,破颜欢叫道:“啊啊,两个都回来了!” 上官印一愣,扬脸问道:“两个都回来?此话怎讲?” 船夫揉揉眼皮,指着湖心道:“小的眼力不佳,耳朵却很灵,刚才,两位去了没有多久,小的似乎听到扑通一声……” 丹凤心虚,忙问道:“你以为怎么了?” 船夫尴尬地笑了笑道:“当然以为有人落水了。” 上官印忍不住哦了一声道:“从那时候开始你一直守候到现在?” 船夫点点头,反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上官印无以回答,强笑道:“鬼呀,你不是说去了个鬼么?” 船夫笑了,不是为了这句俏皮话,而是为了上官印因感激他的关注而加倍递给他的一块银锭。“啊,太……多……多谢啦,谢,谢。” 银锭三两多重,在这位小人物,却是一笔大财,眉开眼笑,打内心洋溢出惊喜和兴奋。 上官印止不住暗叹道:“没有太多的欲望,就没有烦恼,像这种人,几两银子,就能满足,什么时候我也能过这种平凡的生活该多好?” 他想着,望去丹凤,丹凤正好望过来,从眼色中,二人都发现到,对方此刻的想法,正与自己相同。 上官印情不自禁,一把拉起丹凤的手,低低说道:“天快亮了……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桃花流水杳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黄山南麓,新安河,蜿蜒着,河水明媚,更衬托出三十六峰的参差挺秀。 黄山,是山川中一奇,就为这缘故,它是难得寂寞的,野云如火照,秋草助江长的八月上旬,黄山脚下,新安城中,渐为一种神秘的气氛所笼罩,各式各样的人物,开始在城中出现,每一对眼光,都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警戒。各式各样的人物越到越多,同时也显示出一种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年轻俊逸的青年男女特别多,一个个衣着华丽,英气勃勃。 晌午时分,二名绿衣青年向城中一家酒店走去,边走,边谈,声音很低。 “三哥!” “什么事?” “昨夜,你……你……有没有接到一块白布?” “我的天!” “三哥没有?” “我……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遇上这种莫明其妙的事呢。” “不像浸过毒,也没有写上一个字,完全是张普通的布条子,三哥,你那块也是这样的么?” “谁说不是。” “三哥可想得出究竟是什么人送来的?” “想不出。” “含义呢?” “弄不清楚。” “会不会是太上教主派人分发的?” “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均为教中天、魔、女三等级中魔字辈弟子,在教内,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也并不低,如属教内行动,何须采取这种方式?” “对这块白布,三哥准备如何处理?” “留着,以不变应万变,横竖我们身上也不少一块放它的地方,只有一点,我们关系不同,在别人面前,五弟最好还是少提。” 两名绿衣青年走进酒店不久,街头来路上,另有两名绿衣青年相偕着走了过来,这一番谈话的内容又自不同。 “印哥。” “唔?” “我最讨厌的便是大红大绿,这一点,想你也不会不知道,我问你,昨晚进城不久,你忽然要找来这两身衣服换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穿深色衣服的人多,随俗呀。” “真的,我问你,不是开玩笑。” “穿有色衣服的,都是年轻人,人数又这么多,你难道一点感觉没有?” “你是说……他们都是魔教弟子?”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万一人家误会我们也是魔教弟子怎办?” “简单得很。” “说出来呀。” “说是我的主意,往我身上一推不就得了?” “拧你的嘴。” “求之不得!” 后者说着,一声轻笑,以一个巧妙的闪让,躲开同行者作钳状伸出的右手两指。 这二人,正是上官印和金剑丹凤,上官印加浓了眉毛,金剑丹凤在鼻子上布上了雀斑,虽然二人都是只动了淡淡的几笔,但是,它是终南上官家的独门手法,仅这样,就已无人能认出他们是谁了。 二人刚欲登楼,身后忽然有人高喊道:“两位相公请留步。” 二人转身,一名伙计模样的中年汉子喘息着奔过来,一面哈腰,一面将二只纸套送到二人手中道:“小的是新安栈伙计,这是账房叫送来的。” 上官印接下,不胜迷惑地望向丹凤,神情似说:“我们又没有什么东西交在柜上,你看这事怪不怪?” 丹凤也伸手取过,撕开包纸一看,竟是二块狭长的白漂布,二人全看得呆了,上官印喃喃说道:“真是越来越奇了。” 丹凤眸珠滚了滚,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注意到没有?” 上官印迟疑了一下道:“什么事?” 丹凤向伙计消失的方向一指道:“这人自称是新安栈伙计,你在栈中见过他没有?” 上官印猛地一哦,这些地方,毕竟是丹凤心细,直到丹凤提起,上官印方想及栈中的确没有这么样一名伙计。 他天生有过目不忘之能,如见过,是决不会忘记的。 丹凤靠过来轻声又问道:“你想此人会是谁?” 上官印摇摇头,说道:“今天城中,藏龙卧虎,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凭空到哪儿去猜?” 丹凤沉吟了一下道:“上楼再说罢。” 二人登楼,一人手中拿着一块白布,心思重重地就窗坐下,正好坐在先上楼的二名绿衣青年的前面。 上官印和丹凤没去注意楼上坐的是些什么人,身后二名绿衣青年却在他们上楼时就留上神了。两名绿衣青年迅速交换了一道疑讶眼色,似说:“这两个,照衣着看来,应为我们魔字行的弟子,可是,我们连一个都不认识,这是怎么回事?” 及至二人看清上官印丹凤手上分别拿着一块白布之后,二人更为惊讶了,于是,其中年岁较长的,缓缓踱了过来,轻吟道:“细雨膝王阁,春风孺子亭……以三行。” 上它印和丹凤,一方面心思用在两块白布上,一方面由于绿衣青年吟时脚下不停,负手仰视,还当做谁在吟诗遣怀,所以没去留意。 绿衣青年见二人不理不睬,心头明白,一声冷笑,双眉间立即布上一道煞气,这时往二人面前一站,冷冷说道:“两位兄台衣服似乎不合身,何不回去换一套?” 二人同时抬头,目光一剪,顿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上官印想起刚才丹凤还在担忧,如今事情果然发生,不禁微微一笑。 绿衣青年眉宇间煞气更浓,阴声道:“两位兄台以为这样做有趣是不是?” 上官印心想:“葛衣人吩咐我见到天魔教中人就杀,你小子不找自来,看样子活得不耐烦了?” 当下侧目淡淡一笑道:“就这点只一件,奈何?” 绿衣青年哼了一声道:“就在这里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 上官印又笑了笑道:“吃饱再说如何?” 绿衣青年没再开口,返身回座,不一会,双方吃喝毕,上官印伸了伸懒腰,向天打着阿欠道:“好走啦!” 起身向丹凤一挥手,相偕着,领先付账下楼。 两名绿衣青年紧紧追随,上官印跟丹凤,一迳往城外走去,在南门,碰到另一个青年人,上官印低低告诉丹凤道:“这人就是师南宫。” 丹凤轻哦,望去时,师南宫已入城去了。 师南宫面目不改,身背长剑,昂视阔步,对他们四个穿绿衣的,连瞧都没有瞧一眼,丹凤蹙额道:“这人好骄。” 上官印笑道:“他有他值得骄人的地方阿。” 丹凤侧脸道:“剑法?” 上官印点点头道:“是的,在这方面除了那个什么出身南海门下的司马香主或可和他一拚外,大概再没有人强过他了。” 丹凤笑道:“你呢?” 上官印道:“我……当然……例外。” 丹凤噗哧一声,正待伸手刮颊喊羞,忽然想起身后有人,连忙止住,同时,眼色一使,轻轻问道:“这二人你打算怎么打发?” 上官印笑,没有明白表示。 这时,四人已走到一片堆满草堆的稻田中,四人走时,前后约距三丈许,后面两名绿衣青年虽听不出上官印和丹凤在谈些什么,但见二人有说有笑,神态轻松异常,不禁有点冒火。 当下,那名被喊作三哥的魔字号弟子出声喝道:“就这里,止步!” 上官印回过身来笑道:“是的,这儿确实不错。” 绿衣魔三号踏出一步,喝道:“叫你们换衣服,你们不换,你们这种明知故犯系受何人唆使?” 上官印佯装不服道:“为什么一定要换?今天穿这种颜色的也不是一个二个,难道只你们穿得,别人家就穿不得么?” 绿衣三号五指箕张,一把抓过来,冷笑道:“别说不换,就是换,现在也迟了。” 上它印故作惊惶状,一面后退,一面高声道:“现在依你也不行?” 绿衣三号一直逼了上来道:“本少侠为天魔教魔字三号,向得天字第二号彩姬娘娘垂青,本教执、巡堂两缺,你两小子身上一定有秘密,抓回去,大功一件,正好相机请求递补!”原来南、北天魔,手足残废,已为教中罢细,上官印见这厮执迷不悟,不禁摇头叹道:“真是恶性重大,无可救药。” 容得来势近身,掌起处,一招“遥叩紫府”,天罡真气排荡而出,绿衣三号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浓眉小子,看上去好欺负,原来竟身怀上乘神功,等到发觉,已迟一步,头一晕,仰天倒地。 丹凤见上官印一掌便将对方天灵震碎,毫不留情,不由脱口骇呼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 上官印回头一笑,以葛衣人的话答道:“对敌人慈悲就等于自杀,知道这道理否?” 另外那名绿衣五号,魂飞胆裂,他趁上官印回头与丹凤说话的一刹那,返身便想开溜,不意丹凤嘴里说得好,事到急处,一样不能容人,这时一声嘿,足尖点处,如箭追上,喝得一声:“站下来!” 招随声发,玉掌遥拂,制住了绿衣五号后背“凤尾”“笑腰”两穴,绿衣五号半空中身躯一战,垂直摔落。 上官印抚掌大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明快?” 丹凤哼了一声道:“油腔滑调的。” 上官印笑着走去绿衣五号身边,插腰笑道:“愿意谈谈条件吗?” 绿衣五号不则一声,心想:“杀剐操你手,还有甚条件可谈?” 上官印笑意一敛,说下去道:“只要你说出青城冷婆婆门下两名弟子,龙笔李超,凤箫吴玉二人的生死下落便可换一个活命机会。” 绿衣五号犹豫了一下,终于低低说道:“他们是‘女’字行辈,现在‘四宝堂’为天魔三号‘牡丹公主’座下。” 上官印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是活命的条件,如果你能更进一步诚实地说出你们会见牡丹公主的仪式,你还可以免除残废。” 绿衣五号神色一震,张目道:“你们想混充?” 上官印沉下脸道:“关你什么事?难道你还想回天魔教不成?” 绿衣五号无可奈何地道:“说出身份代语即可。” 上官印想了一想,轻吟道:“秋雨滕王阁,春风孺子亭……是这两句么?”绿衣五号闭着眼皮点点头道:“是的,他三号,我五号。”上官印注目沉声道:“点你睡穴,十二个时辰后会自然醒来,你这番话如果有不真不实之处,我们仍有机会回头找你,现在,你可以再想想清楚。” 绿衣五号不假思索地苦笑着摇摇头,上官印说声:“很好……”左掌拍开凤尾、笑腰,右手并指点上神藏、黑甜,拍点间,两个动作同时完成。 上官印点昏绿衣五号,回头向丹凤道:“来,更衣,这一套你较合身,虽然同是一袭绿长衫,也许他们另有考究,穿他们的总较妥当些。” 华灯初上,四宝客栈中,一群朱衣青年男女正在热烈争论着。 “明明是四宝客栈,大家却喊四宝堂,你说怪不?” “大概是老名字吧。” “还有一点,四宝,顾名思义,应该是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用四宝做客栈字号岂非莫明其妙?” “问问店家看。” “伙计!” “是,有,来了,来了!” “四宝是什么意思?” “这里以前是纸笔行,后来才改为客栈的,由于原店名气大,虽改了行业,店号四宝两个字就没有动它。” “新安出四宝?” “这个,小的就不怎么清楚了。” “宣纸,对了,宣州纸!”忽然间,门口有人大声接腔道:“说宣纸有名的,错了!” 厅中众青年男女大吃一惊,同时还有点不快,一齐向门口望去,两名绿衣青年正含笑向厅中走来,走在前面那个年事较长,眉梢间略透煞气的绿衣青年,这时一边走一边继续笑说道:“宋代以来,纸,应数池州李家澄心堂所产者为第一,而今,本地的绩溪纸,即系仿澄心堂老法制作,所以,说纸,应说池纸,或绩溪纸,如说宣纸就不对了。” 一名杏眼红衣少女不服道:“大家都知有宣纸,何以你一人独持异议?” “大家说,就是大家都错。” “你凭甚么这样说?” “绩溪歙县,歙与宣,半音之差,而宣州比歙县有名,当初,歙县人为了荣耀地方,可能一直喊绩溪纸为歙纸,以歙说宣,于是就这么一路错下来了。” “宣州什么也不出?” “宣州出笔。” “宣笔?” “是的,再说墨,墨,向称徽墨,实则应称易墨,徽墨名商李廷圭,本姓奚,父名奚超南,因所制墨龙为词人皇帝李后主赏识,南唐时赐李姓,廷圭继父业,唐亡,方迁新安,这是墨的部分。” 众青年男女都听得有趣起来,一人又问道:“那么,砚呢?” 绿衣青年微笑着道:“据砚谱所载,砚之佳者,计有四十余种,以青州红线石为第一上品,端州斧柯山所产第二,歙县龙尾石第三,现在,人们都说端砚,端砚的,事实上,该说青砚才对。” 先前那杏眼少女道:“你好会做翻案文章!” 绿衣青年笑了笑道:“古人中也有。” 杏眼少女瞪眼道:“古人有谁?” 绿衣青年道:“如问欧阳修,他就会告诉你龙尾砚第一!” 余人大笑,笑声中,后院响起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前面谁在雄辩滔滔。” 众青年男女闻声,顿为之肃静下来,随着语音,自通向后院的门中走出一名美艳如花的红衣少女。 来的,正是天魔三号红衣欧阳牡丹! 上官印与众男女青年逗搭,意在查看青城师兄妹在不在其中,遍索不得,颇感纳罕,现见正主儿出来了忙收神上前,俯身朗报道:“秋雨滕王阁,春风孺子亭…… 以三行。” 金剑丹凤效行如仪,朗朗接口道:“以五行!” 红衣小魔女朝二人打量了数眼,转向众男女道:“瞧瞧看,你们彩姬娘娘多偏心,魔字座下有着这等人才,竟还直嚷着欠个伶巧的伺候,要从你们中间挑几个去。” 说着,又转向二人,悦颜问道:“是娘娘差你们来的吗?” 上官印点点头从容抬起脸来道:“是的,来借提两个人。” 小魔女眨眼道:“谁?” 上官印道:“青城师兄妹。” 小魔女愕然道:“谁跟谁?” 上官印道:“凤箫吴玉,龙笔李超。” 小魔女讶然道:“他俩由于不听指挥,穴道被点,并饬服多种毒药,月内不回心转意,即成废人,娘娘不是不知道,还调他俩去做甚么?” 上官印道:“这是娘娘的意思。” 小魔女道:“娘娘调用他二人的用意你们不清楚?” 上官印知道,不能再含混了,如再回说不清楚,便证明他两个在二号魔女面前分量有限,这等重要差使却派两个无足轻重的人担任,是矛盾的,于是,他只好信口开河捏造道:“这次大会,各派掌门都会来乃意料中事,娘娘已思得逐一对付之策,调用他们师兄妹,便为的控制他们师父冷婆婆!” 小魔女点点头,忽又问道:“会期还有好几天,这么早调去有什么用?” 这一问,是无法回答的,上官印猛忆及武功上虚招应以虚招破的道理,遂一整脸色,严肃地道:“关于这个……娘娘的脾气,公主应该清楚。” “娘娘”有着什么样的“脾气”呢?唯有天知道!是人总该。有脾气,他仗恃的,便是这么一点点。 没想到,这一招居然生效,小魔女连连点头,然后手一摆,向就近两名朱衣少年吩咐道:“去带他两个出来!” 两少年待要离去,小魔女接着说道:“仅拍开穴道,让他们能走路就行,所吸毒药,不须化解,你们娘娘自会看情形斟酌着办……” 上官印和丹凤均为之暗感焦急,天魔女淫狠险毒,所制毒药,非独门解药不为功,现在连青城兄妹所服的毒药名称都不知道,救出去怎办? 一旦毒性发作,求解不得,岂不是救人成了客人? 但是,两人心里,只有两人自己心里有数,事已至此,急死也是枉然,现在,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一会,朱衣少年领着青城师兄妹出现。 青城师兄妹也与诸男女一般身着朱衣,脸色苍白,眼神散漫,憔悴而疲惫,人得厅来,眼皮微合,谁也不瞧一眼,傲气依然不灭。 上官印暗暗赞许,心想:“好骨气,不虚此行。” 小魔女手一挥,朱衣两少年退去,上官印与丹凤正待上前带师兄妹俩离开时,小魔女,秋波闪动,忽然道:“且慢!” 上官印一惊,暗忖:“难道被她看出什么破绽不成?” 小魔女在二人身上来回又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手指丹凤道:“人交你带走。” 再转向上官印道:“你留下。” 上官印大急,心想:“做人质?糟了,一定出毛病了。” 小魔女接着又向丹凤道:“回去告诉娘娘,就说魔三号本公主中意留下,她老人家要人,不妨随时来这边任意挑选……” 上官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众男女眼波交换,丹凤先是芳心一惨,旋即俯身道:“公主意思,卑下理会得!” 丹凤说时,向上官印侧目微微一笑,似谓:“你倒是处处惹情嘛。” 上官印本来还无所谓,于今不禁想及:“我如留下,就算丹凤明白我是不得已,但以后清白,又将如何解说?” 他见青城师兄妹人已交出,而自己一身功力已在小魔女之上,这里女字行的男女魔徒虽众,当也不是丹凤敌手,不趁此硬行打出,更待何时? 心念甫动,忽见丹凤向自己躬身道:“三哥,五弟先走一步了,这两位体力衰弱,不耐久候,如有差错,将无法对娘娘交代……三哥应该明白。” 上官印哪会不明白? 丹凤言下之意,别乱来,你的心意我清楚,但得为人家青城师兄妹着想,有此累赘,这一仗是无论如何打不赢的。 小魔女见丹凤齿如扁贝,加之语音清晰,笑意盎然,更赋美男子神韵,不由暗暗遗憾:“一个英挺,一个儒雅,各有各的长处,真可借不能一并留下。” 上官印点点头,无可奈何地道:“五弟好走了。” 丹凤向小魔女一揖,再向青城师兄妹招招手,让青城师兄妹走在前头,然后故作戒备状,押后向栈外走去。 上官印望着三人背影,猛然动念,脱口喊道:‘等一等,我有大……” 丹凤愕然止步回头,小魔女注目道:“你有大什么?” “大”什么?当然是“大还丹”了! 上官印想及身上带有起死回生,无伤不复,无毒不解的妙品大还丹时,他本意是想说:“我有大还丹你拿两颗去。” 大字出口,蓦思及身处之地,忙不迭缩口,可是,大字一出口,纵然缩住了底下的话麻烦也就够大的了! 说错话,改口,在有点急智的人,应不算什么。 不过,现在,试间一句:“大”的下面,能接什么才能圆过? 老实说,太难了!别说马上接不出来,就是给机会想上个把时辰,换个人,恐怕也不定能够得到。 上官印,毕竟是上官印,他的顿住,好似为了失仪,这时,故作不安之态,先朝小魔女歉意地笑了一笑,然后放低也放缓声音向丹凤接下去道:“我有大哥的一本手抄诗稿,在枕下,烦你交给大哥,前面七八首都有眉批,未能批全只有请大哥原谅了。” 丹凤点头应诺,又返身走出,舌尖暗吐,遍体冷汗直冒。江湖套语,有所谓: 要成人上人,应弄险中险,险中弄险显才能。 上官印先也心慌,现见自己居然化险为夷,不禁暗觉得意,是的,这一接,接得太自然,太妙了。 不过,事实上,说“自然”尚可,说“妙”却未必。 不但不妙,简直大不妙,小魔女喃喃道:“你大哥……诗稿?” 上官印傲然含笑道:“是的,魔字弟兄们的诗文十九要交卑下过目。” 小魔女听如不闻,径自掉头向那杏眼少女问道:“娘娘座前,魔字行男女弟子计有五十多名,非但我们这边不能尽识,就是他们自己,训练时,一在滕王阁支堂,一在孺子亭支堂,所以,彼此间也不能全部相识,不过你丫头上次去娘娘那边,回来说你见到魔一号,你说魔一号是怎么样个人,你丫头说说看。” 上官印一愣,暗惊道:“难道魔一号……?” 杏眼少女掩口吃吃笑道:“魔一号,我们叫她大姐。” 天啦,他喊“大哥”,没想到魔一号竟是个女的。 小魔女侧目上官印道:“一号换人了么?” 上官印坦然爽答道:“没有,还是那位大姐。” 小魔女眨着眼皮道:“刚才你喊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上官印心一横,答道:“也没有。” 小魔女居然被他这种毫不心虚的态度弄得变疑为惑,瞪着眼,怔怔地问道: “那么是怎么回事?” 上官印微低下头,期期道:“那……那是我跟她二人之间的事。” 小魔女哦了一声道:“你们?” 上官印摇摇头道:“不,我是说,有一次,她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回她再强也只是个女人,她逼我喊她一声大哥,我喊了,她说:知道吗?这就是我们女人强过男人的地方,我可以要你喊大哥,你却无法要我喊你为三妹!” 小魔女大笑,似已全部领会个中含蕴,连声笑喊:“有意思,有意思。” 一旁,杏眼少女也点头道:“那位大姐性子极刚,确是这样的人。” 上官印暗道一声:“谢谢天,总算碰上了。” 同时,接下去说道:“日子久了,便成习惯,直到如今,她不许改口,我想改,一时也改不过来,连娘娘都笑过好几次……” 眼看着,功德行将圆满,不意杏眼又冒出一句话道:“不过,要说那位大姐会做诗实在不可思议。” 小魔女一哦,注目道:“为什么?” 杏眼少女道:“那位大姐,人美,性刚,对娘娘极为忠心,这是她能成为魔一号的原因,但是,丫头不客气地说一句,娘娘埋怨没有个伶巧的伺候可一点没错,那位大姐粗而且俗,连说话都说不出文雅字眼来,咳,吟诗?那就不懂得了。” 上官印慌得一慌,旋即得着主意,点头一叹,作苦笑状讽刺道:“谁说不是? 平反都分不清楚,却偏偏要附庸风雅,唉唉,你们要是见到了我那些眉批……” 小魔女不但疑念全释,且感到十分满意,她先前得上官印说跟魔一号如何如何,虽然好笑,心底却不免有着疙瘩,现在,她见上官印对魔一号这种厌恶神情,她知道,两人间大概没有什么的了。 于是,她摇手笑着阻止说道:“这些不提也罢。” 上官印计算丹凤已带青城师兄妹去远,破关开溜之意,油然而起,但是,转瞬间,另外两个意思又将他留住。 第一,他想借此多了解一下那位什么司马香主,那人一套剑法太精绝了,要破天魔教,单能跟这人打成平手是不够的。 第二,他应为青城师兄妹的解药稍尽心力,大还丹练制不易,葛衣人病重,能省,就得省下来,小魔女四下张望,忽然吩咐道:“摆席,大家乐一宵。” 众男女欢声雷动,杏眼少女走过来低低说道:“公主,忘了司马香主等下要来么?” 小魔女哦了一声,随沉脸哼道:“管他的!” 红烛高烧,盛筵排开,小魔女、上官印、杏眼少女三人居中,其余的,男女混杂,各就所欢,闹成一片。 小魔女击掌道:“肃静,行个令玩玩。” 众男女又是一阵欢叫,上官印心想:“这些魔徒真有学问?” 小魔女正好问他行什么令好,他便答道:“击鼓传花,老套,不过,令的内容不妨新一点,接令者,念词一首或一段,句中须有一个女字……” 小魔女大喜,笑呼道:“适时应景,好!” 花、鼓准备停当,上官印先喝了一杯起令道:“门前春水白荷花,岸上无人小艇斜,商女经过江欲暮,散抛残食饲神鸦。” 鼓起,花传,鼓停,花至一名宽额手上,小魔女叫道:“女十五!”女字十五号红着脸念道:“斗草聚,双双游女饮香更,酒冷踏青路。”上官印点点头道: “要得!” 再次,花至一名柳眉少女手上,小魔女道:“女十七!” 女字十七号想了想道:“商女不知忙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杏眼少女道:“太熟了,人人知道的,没意思。” 小魔女则促额道:“也太不吉利。” 花至杏眼少女手上,杏眼少女想着想着,芳容忽然变色,直到这时候,大家才发觉,词中有“女”字的,竟少得可怜。 小魔女笑喊道:“喝酒!” 杏眼少女无奈,赧赧然喝了一杯,接着,花至上官印手上。 上官印笑吟道:“蝴蝶初翻帘绣,万玉女,齐回舞袖,落花飞絮蒙蒙,长忆霸桥别后。” 由于杏眼少女的被难倒,这一念出,大受喝彩,笑声中,花至小魔女手上,上官印见小魔女思索,因而传音道:“玉肌轻视碧霞衣,似争驾,翠骛飞,羞问武陵溪,笑女伴,东风醉时。” 上官印讨好,系为解药铺路,小魔女误会他有情怜香,一面照念,一面大飞媚眼,二人都忘了一件事:传音乃上乘玄功,一名魔字号弟子何有此能? 不知是厅后击鼓者作弊,抑或是出于巧合,不旋踵,花又至上官印手,上官印笑了笑,吟道:“柳拖金绣,著烟笼雾,凤凰舟上,楚女妙舞。” 语音甫歇,厅外突然有人以一种生硬的语气冷冷接下去道:“全仗如花女,持杯劝,酒朋诗侣!” 众男女一致脱口低呼道:“司马香主!” 厅门口灯光一摇,一位黑衣蒙面人出现,正是神秘剑术大家,自承南海门下的司马香主!小魔女忿然瞪眼道:“你讽刺谁,司马?” 黑衣司马香主淡淡一笑道:“我讽刺谁?他能念孙光宪的河传,我就不能念柳永的归去来?”小魔女都气变了色,喝道:“你,你,你?” 黑衣司马香主从容笑道:“落鼓,停花,本座恰好赶至,凑凑趣当不为过。” 上官印又佩又惊,他佩这斯博闻强记,惊则惊于这斯对小魔女的态度,据他所知,在小魔女面前,这厮是不敢这般说话的。 小魔女气得说不出话来,黑衣司马香主忽向上官印招手笑道:“不必客气了,上官少侠站出来吧。” 小魔女一呆,失声道:“上…官……少…侠?” 上官印大震,骇然忖道:“丹凤出了事不成?” 黑衣司马香主头一点,目注上官印冷笑道:“是的,上官,不过不一定对。” 小魔女勃然震怒,喝道:“原来你在吃醋!” 黑衣司马香主冷笑道:“也许……” 偏脸又向厅外喝道:“可以进来了!” 厅门口,应声出现了一名神色颓丧的绿衣少年,上官印认得,正是被他在郊外点了昏睡穴的正牌魔字第五号。 黑衣司马香主接下去冷笑道:“本座在前街碰上师南宫那贼徒,斗口相约去到郊外,那厮似有心思在身,战至半途胜负未分,忽然抽身退走,本座追逐时,在一堆稻草旁边发现这小子,经解醒后,他说他是魔字第五号,失手于一名能以单掌遥空拍出一种无形正气的少年,并说对方系二人同行,正图混入中四堂计救青城一双男女,现在,三堂会审,是非黑白,不难分判,公主可以立即开始查证了。” 小魔女喃喃自语道:“会传音,精易容,且能发出先天罡气,的确不能无疑。” 上官印衣襟一撩,抽出柔蓝宝剑,哈哈大笑道:“天魔教有本侠这等弟子,武林岂不遭殃?” 柔剑一抖,蓝辉闪闪,一厅尽靛,上官印这一动作,全室为之大乱,纷乱中,上官印剑气护身,电射栈外,空中喝道:“等不及的,不妨跟出来!” 黑衣司马香主反手拔出长剑,如影随形追出,身后,人影如蝗,小魔女也跟着一干男女少年追出来。 上官印觉得这一仗不管如何打,也以离开魔窝愈远愈好,于是,一声长啸,腾身屋脊,向城外奔去。 黑衣司马香主已恨透上官印,自是不舍。 到达一片旷野,上官印身形一顿,持剑转过身来。 黑衣司马香主什么也不讲究,剑尖一颤,便往上官印咽喉点去,上官印道一声来得好,弹剑便撩。 上官知道,奇缘剑可制逍遥剑法。却未必是南海剑法的克星,因此,他将奇缘七式混合应用,相机而行,以不变应万变。 他谨记葛衣人的训诲,信心,是两名功力悉敌者相搏的制胜之道,有着这种想法,意气自出,出手之间,招式也随之更是灵巧精妙。 上官印在剑法上的又进一层,令黑衣司马香主又惊又怒,因之,求胜之心也愈切,剑一紧诡招百出,只攻不守,凌厉无比。 小魔女率众男女四下围住,默默观战,这时,人围外面,一个少女声音啐了一口,冷笑道:“姑娘还以为……原来是狗咬狗。” 月光下,一条玄黄的娇小身形疾射而去,上官印眼角一溜,心头大震几乎惊叫出来:“上官英!” 上官印吃惊的是,上官英行色匆匆,奔西北,似正离此他去,他没想到上官英能在黄山一直找药找到现在。 现在,她走了,无疑是回王屋山,她为关心自己,连黄山即将举行的神鬼会天魔都没心肠看,这令他感动,也令他焦愁,葛衣人说,对付天魔女,须他们三小合力联手,方足奏功,而三人中,上官英担任最后以七巧梅花针破魔女“法眼”,任务尤其重要,黄山王屋间,路途匪短,纵令上官英顶头即回,也不一定来得及,他一急,想喊,但上官英去得太快,要喊已迟。 同时,因为分神关系,手中剑一缓,立居下风。 黑衣司马香主乃何等人物,见机自是不肯错过,剑一抖,剑影如山,顿将上官印罩入一片森森剑气之内。 小魔女见状,也触旧恨,遥遥呼喝道:“劈了他,劈了他,不要活的了!” 黑衣司马香主受此鼓动,心情激奋,一剑接一剑,剑剑均带嘶风锐啸,劲气纵横,如长江大河之溃堤倾泻。 上官印先机一失,欲振无机,在形势力绌,步步后退,柔剑蓝辉由一片而一团,而一点,最后,连那一点也逐渐模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缕如慕如诉之箫声,忽然自远处幽幽传来—— 第二十四章 不了恩怨不了情 红衣小魔女倾听之下,忽然变色惊呼道:“不好,神女来了!” 黑衣司马香主狂飞骤雨般一连攻出七八剑,闻言毫不在意,反而豪气干云地纵声大笑道:“神女来了又怎么样?” 小魔女见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禁又气又急,柳眉一竖,跺足怒叫道:“不怎么样,我的意思,要你滚回来!” 黑衣司马香主愣得一愣,忙不迭连声应是,手中剑攻势一缓,原被圈逼成一点的蓝光,突然炽张,一个不留意,几为上官印柔蓝剑所伤。 不过这时的黑衣司马香主业已无心恋战,上官印乘机反攻,并没有挑起他的火气,当下仅应势格出一剑,即抽身跳去圈外,上官印任其随小魔女掩护着一干男女魔徒退去,亦未追击。 不一会,箫声歇,人影现。 远处,自两堆稻草后面持箫走出的,正是一身绿衣,依然作天魔门下装束的金剑丹凤。 上官印迎上去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解我一围。” 丹凤睨视着微微一笑道:“谁叫你分神?”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也看到了她?” 丹凤敛容点头,轻轻一叹道:“是的,我来时,她正离去,要不是回过头来见你落处下风,我可能已追上去了……” 上官印懊恼不已,又问道:“青城兄妹如何了?” 丹凤皱了眉头说道:“安置的地方很妥当,只是二人气色晦暗,似乎中毒不浅,万一弄不着解药就麻烦了。” 上官印忙说道:“不要紧,我有大还丹。” 丹凤噢了一下笑道:“对了……” 她想起在四宝堂分手之际,上官印曾脱口说出一个大字,不觉有点好笑,正待追问别后经过时,上官印目光偶掠,忽然低低说道:“两丑来了。” 丹凤传音疑问道:“对这两人我们有什么顾忌的?” 上官印传音答道:“今天初八,距十五之会期只剩七天,天魔教方面,连各坛弟子都来了,可见他们已动用全部力量,而我们这边,除了个师南宫,另外的一个也没有看到,这情形令人奇怪也令人忧虑,这两个老东西,贪鄙成性,惟利是图,很可能已为老魔女收买,借此打发了也好。” 丹凤微讶,传音问道:“用武么?” 上官印摇摇头道:“不,用计,你听我吩咐,别掉转头去看,他两个已藏去那边那座草堆后面,我们以散步方式再拢过去一些就行了。” 丹凤点点头,二人开始向左侧那座草堆缓缓走去,走近后,上官印眼色一使,首先大声道:“五弟,今夜的月色还不错呵。” 丹凤忍住笑,答道:“是的,三哥。” 上官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五弟,我们那位黑衣司马香主怎么那样固执,太上教主一再告诉他,说贪鄙两丑在拳掌方面成就相当高,本教自南北两大天魔残废后,人手欠缺,如聘任两丑出掌巡、执两堂,再好不过,而他竟坚持着: 有两丑,就没有我处司马的。五弟,你想想看,他虽是南海本代掌门人,但是,南海一派无闻已久,要振兴门风又何必一定要从两丑身上打主意呢?” 丹凤迟疑地问道:“两丑真是南海门下么?” 上官印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说该派当年拳、掌两堂尚有两名漏网者,一名万象掌、一名阎罗拳,为了掩人耳目计,两者一将万象掌易名普罗掌,一将阎罗拳易名绝户拳,并说两者之传人便是贪鄙两丑,但究竟可信不可信,就很难说了。” 丹凤接着问道:“两丑名列十二奇绝,序位尚在丐侠仙之上,黑衣司马香主口出狂言,难道他还真能奈何两丑不成?” 上官印思索了一下道:“从太上教主赏识此人的程度看来应有可能,南海一派,原以剑术神奇知名天下,此人既为公孙大娘嫡传弟子,公孙大娘肯付以掌门令符,假如说连收拾门下两名余孽也办不到……” 丹凤冷笑一声接下去道:“我看有点假公济私。” 上官印沉吟着表示同意道:“这个当然,所谓财帛动人心,设非两丑在巴岭和米仓各有大宗财宝……” 丹凤抢着冷笑道:“所以说,我们太上教主答应他实属不智。” 上官印诧异地道:“谁说答应了?” 丹凤不服,争辩道:“那么,太上教主为什么要清出一个仓库,并还听任他派了八荒四凶带人去巴岭和米仓潜伏?” 上官印唉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五弟。” 丹凤哼了一声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倒说说看。” 上官印故意压低嗓门道:‘体教难道就不需要么?” 丹凤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虚与委蛇?” 上官印轻轻一拍手道:“总算你明白过来了,试问,目下正值用人之秋,他们双方价值相等,不这样做,岂不总要开罪其中一方?” 丹凤忽然低叫一声:“好像是公主来了!” 上官印应了声不好,二人眼角一抛,于月色下向城中飞身驰去。 草堆后的两丑,相对如痴,一致喃喃道:“尚幸吉人天相,差点上了老贱人穷当。” 两人咬牙切齿了片刻,然后,一跳而起,彼此招呼也不打一个,为护财富,于迷蒙夜色下各奔前程去了。 上官印与丹凤,一路笑着进了城,丹凤不放心地问道:“两丑真会相信?” 上官印笑得一笑,说道:“信固信,不信又有何损?” 二人迳奔北城一家漕坊后面的仓房,自屋顶瓦洞中跳下,见龙笔李超、凤箫吴玉两师兄妹,正据桶对饮,丹凤笑道:“兴致倒蛮不错的嘛!” 李吴师兄妹知道与丹凤一起的是上官印,忙起身见礼,上官印倾出两颗大还丹递过去,笑说道:“服下药,还可以各喝一碗,喝完去一边调息。” 丹凤掩口一笑接下去道:“底下轮到我们了吧?” 上官印摇摇头,正容道:“现在是什么环境?他们两个年轻不知事,难道我们也像他们一样不成?” 丹凤脸一红,哼道:“我偏要喝!” 抓起酒瓢,勺了半瓢,一气吸干,赌气去一边面壁坐下;上官印见她忍不住直想打呛,心中暗笑,当下纵身而起,纵上屋顶,为三人巡守。 第二天,上官印和丹凤又各换了一副面目,上官印装成一名苦力,丹凤则化装成一名龙钟老妇。 上官印守夜辛苦,在仓房中养息,丹凤则去街上察看动静。 中午,丹凤回来,带来食物,并带来一个可喜的消息:少林、武当、北邙、青城四派掌门人到了。 上官印连忙问道:“还见到谁?” 丹凤摇摇头道:“没有,不过少林和武当都带来不少高手。” 上官印又问道:“交谈没有?” 丹凤摇摇头道:“也没有,他们住的大客栈,附近似有魔教中人物监视,我怕露了身份会有人跟到这里来。” 上官印点点头,于是向青城师兄妹道:“那么,你两个就先去令师他们那里吧,少林武当都有人来,可说相当安全,同时也好叫令师早点放心。” 青城师兄妹谢过两人,各自仓中取过一顶大草笠,低压眉帘,携手相偕而去,丹凤望着他们相亲相爱的背影,不觉有点出神。 上官印走上一步,蹙额道:“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丹凤以为心事被瞧破,呆了呆,红着玉靥嗔道:“看……看什么?人家……师兄妹,不过手拉着手,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大惊小怪!” 上官印一愕道:“你扯到哪里去了?” 丹凤脸更红道:“那么……?” 上官印沉吟道:“两老不来,也许是时候还早,就是根本不来,亦不足怪,这两位前辈,本就闲散惯了,谁也拿他们没法;可是,迷糊仙和追魂丐两个,怎地到现在还不见他们人影呢?” 丹凤点头道:“是呀。” 上官印接下去道:“这还不算怪,最怪的是连丐帮一名弟子都没有看见,好事的天目神童,照理该第一个就来了才对啊。” 初九,初十,十一,十二……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新安城中,风起云涌,天下武林人物群至毕集,因为参加这种盛会,一生难有几次,尤其不受任何限制,所以,尚未至十五正日,城中到的人,已比年前天魔女九屏寿宴时多了好几倍了。 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中,除了十之七八是为了观摩而来外,余者均为天魔教各地支坛弟子。 贺兰“人妖”“人怪”师兄妹出现过,四大天魔中的东、西两魔出现过,三号小魔女红衣牡丹出现过,二号魔女绿衣欧阳彩姬出现过,十四清晨,有人见到一顶黄色软轿在数十名劲装男女簇拥下进入黄山,轿中所坐为老魔女欧阳冶卿,自可断定无疑。 而这一边,当事者神、鬼师兄妹虽然尚未露面,但来是一定会来的,另外,依然是这几个:少林心镜大师,武当一尘子道长、北邙银须叟、青城冷婆婆、上官印、丹凤、师南宫、龙笔、凤箫,以及少林武当两派随行的约二十余僧道高手。 还有一点令人不解的,便是那位师南宫昙花一现般,上官印和丹凤只见到他一次,以后就没有了消息。 时光消逝,不因尘世间的喜怒哀乐停顿或加速。 十四过去。 十五来临。 五月十五,这个令人兴奋,令人窒息,神鬼黄山再度会天魔的正日终于来临了! 新安北门,向黄山方向,人潮澎湃。 天都峰顶,那座在近百年来,曾使无数武林人物于一夕间英名远播,也曾使无数武林英雄人于一夕间身败名裂,占地约百丈方圆的英雄坪,此刻,四周围的人墙,正在一层又一层的加厚,中央,那片铺满落叶衰草的空地上,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一刹那,万众瞩目,于空旷坦荡中弥漫着无形的神秘,紧张,和诱惑,每个与会者几乎都在这样自问:“这儿,在今天,将会带给今后武林一些什么呢?” 在近午正……东边人墙,首先裂开一条通道。 在万目间投下,一双采华照人的青年男女,并肩入场,男的一袭天青长衣,英姿飒爽,丰神如玉;女的素娟紧身劲装,外罩白绸风衣,长剑斜挑,手持紫玉箫,风衣衣摆一边绣着一支金剑,一边绣着一只丹凤,步履于袅娜中不失稳健和雍容,两人四下微揖,然后双双面西就地坐下。 “千面侠之子,终南上官印!” “华山本代掌门人,金剑丹凤白嫦娥!” “啧啧,珠联璧合。” “真是天生的一对。” 赞美和惊叹,此起彼落,人们的心情,于恍惚间似乎来到了一次婚礼喜宴上,竟都疏忽了西边天魔教方面的进场。 西边,首先出现的,是六名锦衣执事。 六名锦衣执事在场地上铺下三条色分黄、绿、红的地毡,并在毡上放置了数十软垫,然后悄悄退去。 接着,一顶黄呢小轿抬进来,轿帘掀处,走出当今武林天字第一号名人,已练就千古神功“金刚不坏大法”,以致看上去容貌仍似三旬美妇,肤如玉,秋波过处令人魂销的天魔女欧阳冶卿! 天魔女于黄毡居正中落坐,左右分立着面罩寒威的东魔申春霆、西魔曹秋泽。 接着出现的,是天字二号,身有隐疾,天魔教名义上的教主,绿衣欧阳彩姬。 欧阳彩姬今天也是以本来面目出现,眉目间虽可看出当年的娇美,但已比老魔女苍老得多了。 侍伺二号魔女的,是贺兰人妖人怪,贾子都和柳闻莺师兄妹。 最后,三号小魔女,红衣公主,欧阳牡丹,在黑衣司马香主陪伴下走进场,黑衣司马香主脸上仍罩着面纱,再加一身黑衣,以致成了会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这边,上官印轻轻向丹凤说道:“那些魔男魔女怎一个不见?” “壮壮阵势而已,既然派不上用场,带在身旁做什么?倒是我们这边到现在还只我们两个,实在令人不安。” “来的迟早会来,我担心的则是怕英妹赶不及。” “印弟,有一点我到此刻还不明白,就是今天主要是神鬼会天魔,我们,严格说来,不过是帮帮场子的,但葛衣人交代,天魔女最后须由我们三小对付,难道神鬼两位老前辈一定会败给天魔女不成?” “我也有点不明白,总之,今天的局势说什么也不会如此单纯,我们以静待动,相机行事就是了。” “如他们当事双方只是点到为止,你将如何处理?葛衣人意思是非摧毁天魔教不可,他不告诉你双亲受害经过,现在我们势力这么单薄,要拼起来岂非心余力绌?” 上官印轻轻一叹,没有开口,就在这时候,少林、武当、北邙、青城四派掌门人相继进场。 上官印、丹凤回头向四位掌门人颔首为礼,四位掌门人在两人身后不远坐下,坐定后,青城冷婆婆四顾讶然道:“我们这边怎么就这几个人?” 武当一尘道长甚觉奇怪,接口道:“是呀,两老不见,丐、仙不见,甚至丐帮弟子,一个也没有看到,难道他们忘了今天这个日子不成?” 说话之间,四周人群忽然先后低呼道:“看,这人是谁?” 窃议声中,一人大踏步走至上官印,丹凤面前坐下。 这个人,是名老人,一名其丑无比的老人:一身青布衣裤,长须垂胸,泡眼,糟鼻,厚唇,驼背,几集丑之大成。 丹凤蹙额方说得一声:“好无礼……” 上官印肘弯一碰,一咳接道:“老前辈,您好,令高足来了没有?” 丑老人回头冷冷答道:“来了,没来。” 丹凤脱口责问道:“这怎讲?” 上官印忙笑道:“来了黄山,没有进场,老前辈已说得这样明白你还听不懂?” 丑老人冷冷说道:“毕竟男人聪明些,女孩子家人一美脑筋就差了。” 丹凤气得粉容变色,向上官印传音怒问道:“这老怪物是谁?” 上官印急急传音回答道:“忍住点,大姐,他就是魔剑摄魂刀南宫中屏。” 丹凤一啊,又是一噢,火气立平,同时抬脸向对面望去,对面,老魔女秋波凝住,满脸惊疑之色,就好像不信眼中所看到的什么似的。 丑老人仰脸望天,只做不见。 天空,日渐渐至当顶,四周人群,蓦地起了一阵轻微骚动,接着,轻呼四起,先后有人喊了起来: “巫山神女!” “鬼谷先生!” “来了,都来了……” 纷扰中,黑衣鬼谷先生,呵呵笑着进场。身后,随着一名青布包头的青衣老妇,这位老妇,若非走在鬼谷先生身后,谁又能想到她就是前此武林中,有第一美人之号的巫山神女楚织云? 鬼谷先生站定,向身后约略掠了一眼,点点头道:“很好,该到的全到了。” 上官印甚为感动,心想:好多该来的没有来,他却说该到的全到了,恕即仁,这是何等襟怀啊? 神女目扫上官印丹凤两人,微微一笑,接口道:“只差一个。” 上官印一怔,暗讶道:差一个?指义妹上官英?在他俩心中为什么义妹上官英反成了该到的一员呢? 鬼谷先生呆了一下,喃喃骂道:“对了,那个该死的丫头。” 在四周千万闲人的心目中,现在,当事双方,可说都已在限前抵达,准时出现,一场传诵千古的武学印证快开始了,因此,四周一下沉寂下来,没有人语,没有响动,仅有顶空偶过的雁阵,间或丢下几声断续的瞅瞅凄鸣。 出奇的岑静中,一串脆语含笑响起:“两位诚属信人,可以开始了吧?” 发话的,是老魔女,人们心弦一紧,所有的目光向西一望,迅又东转,一致集中向鬼谷先生脸上。 鬼谷先生朝师妹神女将手按了一按,意思要神女坐下,待神女依言坐定,这才脸一偏,向老魔女侧目反问道:“你那边谁先出场?” 老魔怔了怔,说道:“谁能替得了老身?当然是老身奉陪两位了。” 鬼谷先生大笑道:“违心之论!” 老魔女不悦道:“什么叫违心之论?” 鬼谷先生手一比划,大笑道:“那么你带这么多人干什么?就是皇上出巡也不会尽带满朝文武的!” 老魔女沉脸道:“这关你什么事,要你费心。” 鬼谷先生大笑道:“还有,你座下的五百弟子呢,今日黄山,已被你围得像铁桶一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不打开窗子说亮话,来个干脆的?” 原来如此……上官印至此方明白不见那些男女魔徒出现的原因,至此他更感难过,要是丐、仙两位哥哥领带丐帮全部弟子到来,那么纵被围,亦足一拚,如今,单靠少林,武当二十来名高手将如何抵敌五百之众? 丹凤轻轻一叹,传音道:“丐、仙及两老他们其所以没来,大概误以为今天只是神鬼魔三者之间的私事,来了反而为难,看来我们要吃大亏了。” “都怪我不好,没有事先联络一下。” “不巧的是英妹又走了个穿错。” “谁说不是?” “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只好勉力捞本,拼多少算多少了。” 在天下群雄相顾愕然之际,鬼谷先生哈哈一笑,接下去说道:“十二奇绝中一奇、一绝,可能已作古人,两老不问事,两丑有价钱,有奶就是娘,丐侠仙不在你们眼里,收拾了愚兄妹,可说全部解决;而六大门派,六剩其五,昆仑早已垮定,更是一网便可打尽。至于武林中后起之秀,终南上官兄妹一个来了,一个在事后可能自动送上门,这一仗,在你们,不打即已胜定,早点下手早完事,客气岂非多余?” 老魔女嘿嘿一笑,面现狞狰之色,冷冷答道:“梁山是逼上的,阁下这么一说,本座如不照办,倒反而有拂美意了。” 鬼谷先生大笑道:“所以,老夫代你安排,一个对一个,让天下朋友看起来,打得公平,死无所怨,其实你们有的是人,前赴后继,根本不在乎人力的消耗,老夫如果这样做,你能说老夫不解事么?” 老魔女眼角一瞟这边丑老人,冷冷说道:“你们那边多的是奇人,何必谦虚?” 鬼谷先生似乎早知丑老人是谁,现身一直没与丑老人招呼,这时转过身来向丑老人扮个怪脸道:“朋友,你第一个给看中啦!” 上官印与丹凤是少数知道老魔女与魔剑摄魂刀之间渊源者之一,闻此双关语,不禁于烦愁中为之莞尔。 他俩以为丑老人会生气,不意丑老人并不在意,居然缓缓起身,自语般说道: “能占得头阵也蛮荣幸啊!” 鬼谷先生又扮了个怪脸低声笑道:“但愿能温故而知新。” 上官印噗哧一笑,肩胛带动,碰到丹凤,丹凤脸一红,微温道:“有什么好笑的?” 上官印知她误会,忙低声道:“我是无意,大姐。” 鬼谷先生咳了咳,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老夫一直想在无意中去碰老魔女一下,就可惜离得太远了。” 丹凤霞生两颊,不自禁挪了挪娇躯。 鬼谷先生一时高兴吃了嫩豆腐,这时连连自责道:“罪过,罪过。” 丑老人向场中走去,大声道:“老朽向教主领教几招。” 天魔女不答,扭脸向身后问道:“彩姬,两丑是你接头的,说今天来怎么没有看到人?” 二号魔女皱眉说道:“女儿也在奇怪呢。” 老魔女嘿了一声道:“老身早就知道这两个老鬼不一定靠得住。” 说着,身子一动,便拟离座,这边,神女不知向鬼谷先生传音说了两句什么话,鬼谷先生脱口道:‘有这等事?” 不待语毕,随向西边高叫道:“喂,太上教主,人家向贵教教主请教,你们教主怎还不出场?难道四十多岁的人尚处处要娘护着不成?” 丹凤微怔,问道:“魔剑明明是向老魔女叫阵,鬼谷先生做甚往二号魔女身上推呢?” 上官印眨眨眼,低答道:“可能怕魔剑不敌。” 前进中的丑老人,也感意外,闻言止步回头,脸现不乐之色,鬼谷先生呵呵一笑,抢着说道:“你明白,我明白,朋友,大家留点面子好不好?太上教主是老朽的主顾,朋友如果想争,一旦扯下脸皮来岂不大家都不好看?” 丑老人注目道:“你说什么?” 鬼谷先生挤眼笑道:“令高足清楚,回头问他就知道了。” 丑老人愣了一下,果然不再坚持,快快转身继续向场中走去,二号魔女早在场中横剑以待。 丑老人自腰间取出那支旱烟筒,冷冷说道:“教主请!” 二号魔女一声不响,剑花一抖,起手便是逍遥七式第三招逍遥游,剑光闪闪,如金蛇乱窜般向丑老人前胸三大主穴攻到。 他们曾在九屏谷外遭遇过一次,算来这已是再次交手了;二号魔女前回因攻了三招皆被丑老人轻易化解,最后,丑老人仅反攻一招,即将她面纱挑飞,她于离去时掩面悲呼着对三号魔女说:“回去问你奶奶,牡丹,她说过,这套剑法天下无敌……” 大概问明之结果,知道自己输得并不冤枉,这次,有老魔女在场,气壮,再加旧恨,所以一出手便有拚命之意。 丑老人仰天长笑,容得剑气沾身,手中旱烟筒一抖,仿来式,平架硬接,剑筒相遇立成真力较劲,劈达一声,火花迸射,丑老人身躯微倾,二号魔女却踉跄绊出一步,再度力拼,依然是丑老人占尽上风。 二号魔女受挫,怒羞交加,一声厉啸,正待作三度拚扑之际,老魔女眸珠一滚,突然高喝道:“算输了,彩姬回来!” 二号魔女显有抗命之意,老魔女接着喝道:“司马香主上去!” 黑衣司马香主如黑鹰腾空,电射场心,人在空中,剑已出手,落地后,持剑向二号魔女俯腰朗声道:“杀鸡毋须牛刀,娘娘请回。” 二号魔女无从再争,寒脸一哼,悻悻然退至一边,并不回座。 丑老人一身傲气,但是,黑衣司马香主年纪虽轻,狂傲之气却较丑老人犹有过之,两人朝相后仅将手中兵刃略为抬了一抬,便算尽了礼节,接着,双方引身活步,按正宗剑术交起手来。 论斗剑,全看双方风度。风度,在剑法一道而言,可说十成十代表一个人有这方面的成就。 两人门户一亮,便使人有轩轻难分的感觉,果然,三十招转眼过去,依然秋色平分,黑衣司马香主剑法奇诡,变化莫测。丑老人招式平稳中透着无穷威力,吃亏的是,后者使的是根竹制烟筒,点、敲之间虽有判官笔的好处,但在劈、削时,便欠缺刀剑应有的锋利了。 五十招过去,三号小魔女突然高叫道:“表现呀,司马。” 黑衣司马香主经此一喝,精神猛振,手中剑,剑光大盛,一剑接一剑,剑剑均带嘶风锐啸。 丑老人不意对方竟能突破均衡局面,凛异间,机先立失。 上官印唉了一声,喃喃说道:“又蹈我上次的覆辙了!” 就在这时候,峰下不知谁在促狭,厉声高呼道:“上官云鹏,上官云鹏,你别走,这下,你可跑不掉了,喂,喂,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二号魔女因吃闷亏在先,心绪本就不甚正常,这时脸色顿然苍白起来,老魔女一见,道声不好,忙向身后喝道:“牡丹,快去招呼你娘!” 可是,小魔女快,二号魔女更快,一声悲呼,蓦然破空越众向峰下扑去,这一意外,连带影响了斗场中丑老人与黑衣司马香主的优劣之势。 对于二号魔女受激失态,黑衣司马香主毫不理会,但是,三号小魔女的飞身下场,却令这位情有独钟的黑衣司马香主心神为之微分,为欲扭头擦看,手中剑势稍稍一缓,丑老人即得理不饶人,旱烟筒一拨一挑,将黑衣司马香主脸上那幅须臾不离的黑色面纱撩飞半空。 随着黑色面纱的飞起,惊呼四起:“啊啊,又是一个丑八怪!” “你瞧好怕人?” “简直没见过!” “真是丑成一双。” “一个丑似一个!” 扁脸,黄眉,断梁鼻,两颊刀疤纵横,可怖得有如善书上描述的地狱恶鬼,于是,人人明白,这些:正是这位南海门下始终不离面纱的原因! 丑老人也似为这意外所见怔住,旱烟筒自然下垂,一时间竟忘了乘机追击。 被挑飞面纱的黑衣司马香主,虽然怒羞交集,但仍于百忙中捺住火气,先收剑跳过去向小魔女柔声叫道:“牡丹,你做什么下来?” 原来他心神贯注,仅看到红彩飘动,知道谁从身边经过,却没留意到峰下的厉呼,以及随之发生的一切。 小魔女似因有这么个丑男人当众招呼她而觉得大损自尊,竟厌恶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没好气的怒声斥道:“你管我?” 四周群雄,发出一阵惬意的哄笑,小魔女娇躯一扭,便拟向场外追出,老魔女眼神眨动,忽然阴阴下令道:“牡丹,别理你娘,先放信炮。” 小魔女止步迟疑了一下,迅向空中一扬手,一点蓝星,直薄云表,接着,高空中劈拍一声脆响,一朵蓝云弥散展开,久久凝而不散。 信炮用意,人人清楚,但是,大家仗着人数众多,加以一向与天魔教无怨,所以也无人在意。 这边,黑衣司马香主发了一会呆,蓦然,他想及他受辱是由于面纱脱落,不怪小魔女打扰,也不怪自己分神,这将一股怨气泄向丑老人身上,长剑一抢,再度向丑老人猛攻而上。 剑光如虹,剑招如雨,踏洪门,抢中宫,只攻不守,一出手,全是玉石不分的亡命招式。 丑老人双目英光迸射,早看清目下处境,旱烟筒急挥,乌圈连环,如秉气运笔临帖,霎时间,金铁交鸣兵刃和人影翻绞,腾上窜下,有似龙卷风中两道滚滚气围,笑声迟歇,全场又归入一片紧张的沉寂。 每个人,包括东西两边的敌我双方,都在以最大的克制力等待着……等待着一剑穿胸而过,或者一颗头颅在烟筒锅斗下碎裂! 两团气团,由东而西,再由西而东,反复追逐,看似已经过了很久时间,实际上不到半盏热茶工夫,突然,哼嚎声起,胜负分出,血战已结束,黑衣司马香主在丑老人烟筒锅下毁去身躯上最丑的部分,天灵碎裂,血浆四溅飞洒,而丑老人则大笑道向后跌退,笑声渐渐低弱,然后,身躯晃了晃,挺着心窝上那支黑衣司马香主的长剑仰天翻倒…… 都胜了,也都败了,死者安息,两个生命自武林中消失,像殒星也像两片枯叶,也许会有人永远谈说着这场精绝的比斗,也许,它很快就被人忘记。 没有惊呼,也没有叹息,东西各跳出两条人影,分将两具死尸抬回。 丹凤黯然低头,轻喟着道:“尚幸师南宫没有来。” 上官印望着,摇头喃喃道:“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丹凤愕然抬头道:“为什么?” 上官印苦笑道:“你以为四十年前,真元耗尽的魔剑摄魂刀真能活到现在,并保有一身功力嘛?唉,他们师徒都是一个人啊!” 丹凤失声道:“你怎知道的呢?” 上官印叹道:“师父于九屏订约,洛阳赴约的是徒弟,徒弟会前出现,大会上却只出现了师父,师徒何故永不并在?不信可以去看看,依我猜测,南宫中屏可能系传艺及交代心愿后即已辞世,师南宫,可怜亦复可敬的师南宫……” 身后,忽听少林两僧向掌门人低声报告道:“禀掌门,是位年轻人。” 上官印望了丹凤一眼,心镜大师又向他们二人望了一眼,然后向两僧微微颔首,口诵佛号道:“知道了!” 这时,场中忽然出现了三号小魔女,向这边持剑脆声喊道:“请终南上官印少侠出场指教。” 上官印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向众人抱拳致意,然后从容举步向场中走去。 丹凤忽然想起似的,从后低低叮嘱道:“用剑,印弟,很多人会开心……” 上官印点点头,脚下不停,唇角泛起笑意,颊腮泛起微晕,双目中泛起的则是一片光芒。 “俊,秀,英挺,人中龙凤啊!” 像所有人心底的感觉一样,小魔女呆呆望着,如醉如痴。 上官印则感慨着:姓司马的尸温尚存,她竟一点哀伤表示没有,就算姓司马的自作多情,不值一爱,但是,人家为谁拚命?为谁死的?好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他站定,从容撩衣,自腰间撤下柔蓝剑,抖直剑身,左手双指一搭,平置胸前正容朗朗说了一声:“女侠请!” 小魔女媚眼一飞,笑道:“看你似乎只有躲的本领,以前旧账不算,今天可要拿点真功夫出来阿!” 上官印简洁地重复了一句:“女侠请!” 小魔女听如不闻,又笑道:“今天,你们,一个跑不了,不过,你例外,小奴已为你请了特准,随时随刻,只要你稍微表示一个……” 上官印沉声喝道:“有礼了!” 左手剑诀一扬,右手剑身一送,柔蓝剑,平平推出,小魔女目光一掠,一面后退,一面咯咯脆笑道:“金龙排云?华山剑法呀,谁教你的?是白嫦娥那妮子么? 唉,唉,真多情,真羡煞人。” 娇滴滴,脆语如珠,逗得四周群雄,一个个心头都有些痒痒麻麻的,即令上官印的下场是死,这时如想找替身,大概也不难。 可是,出人意外的,小魔女尽管口中甜蜜风骚,手中剑却来了个极端表示,身躯一旋,去势反圈,回头如犀牛望月,蓦地发出逍遥七式中最最毒辣的一招,“逍遥行,不堪回首!” 而左手扬起的,不是助领剑势的剑诀,竟是一记寒森森的阴风化骨掌,剑掌齐下,口中同时娇笑道:“非奴无情,奶奶吩咐,你骨头硬,拿住了才有商量余地!” 这时的上官印,要真的换上另一个人,浑浑然之余,很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而上官印,一则因有备在先,一则因逍遥、奇缘两套有着生克关系,对这一招,唯一解法是奇缘七式中的最后一招:因果前定!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上官印脱口轻吟,身立原处不动,小魔女吟声入耳,以为他又要像上次一样引身飘逸,上次,剑着肌肤,不入皮肉,似乎力道上仅欠分毫,所以,这次小魔女剑尖吐出,手腕垫颈,本来已够快速的去势,至此又加快几分,这一刹那,拿什么石火、电光来形容,几乎都不够恰当,套句俗语,说时迟,那时快,人在四五步外,最后一个字的吟音未了,剑尖已沾前胸衣边。 上官印的不动如山,令小魔女为之狂喜,暗呼道:“还以为你真是柳下惠呢,嘿!” 念动间,突觉上官印端持的柔蓝剑似乎微微抖了一下,随着,一股如浪涌起的无形罡气,遂将她送出这剑尖托腾,如油浮于水,但见上官印剑诀指天,身躯如狂风破户般一歪,小魔女着力无处,一个收势不及,剑尖直往面前地面上插去,人前倾,剑柄顶胸,胸口一麻,张口喷血如泉。 这时,上官印仅须顺手一劈,一个小魔女就要变成二个小魔女了。 但是,上官印没有这样做,只侧脸淡淡说道:“女侠承让,有机会再请教!” 语毕,大步回转,这次,四周群雄有反应了,欢呼、怪叫,彼此以一个单音啊字代表着一个相同的问句:“一招,仅仅一招……谁见过这种以化解来招的方法,轻描淡写的创伤敌人的?” 神女望着鬼谷先生,颔首不语,鬼谷先生则向上官印迷眼问道:“小子,胜出于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与无意之间。” “臭小子。” “老前辈!” 丹凤掩唇,鬼谷先生拿上官印无法可想,正待拿丹凤出出气,不意对面老魔女有了举动,只好瞪眼作罢。 老魔女站起身,向这边遥遥说道:“上官少侠好身手,老身佩服,过来,小老弟刚才那一手让老身研究一下!” 鬼谷先生右手高举,大笑道:“错了,小子用的是剑,手上功夫,得找老夫,来,来,来,老夫陪你欧阳大姐研究研究!” 说着,大步入场,老魔女冷冷一笑道:“天罗掌对老身用处也有限!” 说着,也向场中走出,四周围,万目齐亮,人人屏息。 神女自衣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走到上官印丹凤二人面前含笑说道:“我去陪他,我们,这一仗只是垫场而已,完了就得”看你们两个的了。” “垫场?这话什么意思?”……上官印品味着,神女已向场内走去,接着,一阵仙乐般的笛音自场中传来。 这时场中,老魔女悠闲而立,巫山神女横笛吹奏,鬼谷先生低头抚弄着自己那双晶莹如玉的手掌,似在欣赏着一件珍玩。 笛音由低而高,而问沉而嘹亮,鬼谷先生,脸色随笛音而逐渐红润。 什么叫“虚幻心宗”?是这种仅比普通竹笛清越的笛声?它代表什么意义?它能对老魔女有何影响?或者能对鬼谷先生有甚帮助? 笛音更高……鬼谷先生,蓦地一掌,隔着丈许远近遥向女魔女胸前按去。 老魔女,站立不动,悠闲含笑如故。 鬼谷先生另一掌一抓一放,跟着按出,双掌端照,由白玉之色转黄,转金黄,额汗颗颗沁出。 尽管鬼谷先生露出吃力表示,老魔女仍旧毫不在意。 “金刚不坏!” “金刚不坏!” “果然是金刚不坏之身,鬼谷这种‘天罗掌’,能破诸般先天罡气,当之者,无不功毁人亡,但你瞧天魔女……” 鬼谷先生汗珠愈滚愈大,而天魔女脸上的笑意,则愈来愈显得艳媚动人。 蓦地,神女笛音,由清扬,突代一道裂帛般嘶啸,全场的人,心头均如利刃划过似地猛然一阵辣刺。 天魔女微一怔神,就在这一刹那,鬼谷先生一声厉叱,双掌猛推,天魔女身躯略震,罗袖拂处,鬼谷先生一条身子似已虚脱如絮,立被一股无形劲气带高地面,半空中三个颠翻,方砰然一声摔去三丈之外。 笛声,不知于什么时候停歇,群雄移目看去,一代奇女子,十二奇绝中排名仅在一奇一绝之下的巫山神女,早已物化多时。 端坐如故的神女,脸面微俯,枯槁的唇角,浮泛着一抹宁静的笑意,鲜血则自唇角汩汩流出,地上,白玉箫,已化一地玉屑。二条身形自东边急射而出,丹凤奔神女,上官印奔向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脸无人色,瞑目,不住梦呓般呢喃着:“你是魔……不是神……金刚也不会不坏的……天罗掌……天罗掌……对武林,是尽到了最大努力了!” 上官印颤声急叫道:“护气,老前辈。” 鬼谷先生无力地略睁眼皮,旋即合上轻叹道:“没用了……孩子……底下…… 是你们……的事了……老夫只遗憾……遗憾……你们……一席喜酒……唉,酒。” 酒字出口,悠悠气绝。 上官印含泪将尸体抱回,与丹凤抱回的神女尸体并放着,向武当两名道人指了指,意思要两道人善予守护,然后朝泣不成声的丹凤道:“大姐,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丹凤点点头,于沉痛中立即坚强起来,一手拭泪,一手执箫,随着上官印,举步向场中走去。 盘坐调息的天魔女,在两人脚步声中抬起脸,一张润丽如花的面庞竟在一击之后呈现苍老、黄皱、涩瘪、变成一个标准的六旬老妇,与九屏魔宴上,自动散去玄功的巫山神女完全一样。 上官印微怔止步,暗忖道:“老魔女金刚不坏玄功已经受损了?” 容貌大改的天魔女,因形神变丑而愈见狰狞,一双眼神,却因貌改而分外寒战,显见玄功虽然遭创,并未全部丧失,这时,天魔女似已瞧透上官印心事,阴阴一哼,冷笑道:“以为老身已成废物了么?” 说着,立起身,冷冷接下去道:“玄功虽被那老鬼毁去四成,但收拾你们这批剩下的后辈也尽够了。” 上官印再度出剑,从容说道:“那么请赐教吧。” 老魔女回头向后吩咐道:“牡丹把那支剑丢过来,让这小子看看逍遥七式由老身使来该是何情况。” 贺兰人妖贾子都,忙自芳容苍白的小魔女手上取过长剑,越众飞步送上,上官印回身向丹凤示意,丹凤斜斜退出,盘坐,引箫近唇,一如神女先前姿态,紧接着,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呜箫音低低响起。 老魔女侧目望了一眼,稍感意外,却无惧色,接过剑,向上官印淡淡一挥手道: “饶你先攻三剑。” 上官印本想顶回去,继之一想又改主意,柔蓝剑一弹,振衣而起,环绕老魔女,连劈三剑,这三剑,全为华山金龙剑法中的虚招,稍发即收,三招形式一过,口中朗声说得一句:“前辈留神了!” 剑花一抖,直指老魔女左肩,这一招是青城剑法,而且招呼在先,自无威力可言,这样一来,如老魔女应势化解,就变成上官印反让一招了。 老魔女焉有看不透之理,怒叱一声:“小子太狂!” 振臂送出逍遥七式中的第一招:逍遥河汉。 同样一套逍遥剑法,在老魔女手中使来,威力果然不同。上官印依式化解,顿有势均力敌之感。奇缘剑法系针对逍遥剑法创拟,在招式上,处处占先,如今,上官印一上手便不觉丝毫优越,严格说来,便是处于下风了。 老魔女见他以自己三分之一不到的年纪竟能与自己秋色平分,也自暗凛。 四周群雄见千面侠之子居然架得住一代老魔,更是称异不置,过去的过去了,眼前奇景,再度将千百人心神震荡起来。 丹凤的箫声,低沉、幽远,音节平稳,带着浓厚的伤感,却很少突然的变化。 上官印与老魔女,七八招过去,激战双方,在情绪上,渐为箫声引起微妙的不同反应。 上官印,因哀伤而冷静,在冷静中,为神鬼两前辈复仇之念越来越坚决,因此他虽没有明显优势,但是,能守得住,毫无落败现象,天魔女呢?老魔女先是感到厌烦,渐渐,渐渐的,有了自怜凄清之感,她似乎觉得,寂寞,说不出的寂寞,自己功高绝代,毁人无数,前途仍然一片暗淡。 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潜移默化,这便是神鬼师兄妹仗以威震武林、名列十二奇绝的“虚幻心宗”。 老魔女忽略了,因为她只知道吹奏者是华山派一名年轻的女性掌门,而不是巫山神女,于是,优劣之势在不知不觉中逐步转移。 约至十五六招左右,上官印一招“艰难路”,柔蓝剑颤起一片蓝芒,竟轻而易举地刺中老魔女心窝。 天魔女毕命了么? 当然没有!老魔女没有说谎,鬼谷先生一掌的确只毁去了四成玄功,柔蓝剑至处,如触革壁,一股带有韧性的反弹之力,几将上官印手中剑震脱,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一剑,上官印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引来危难,老魔女一怔,旋即省悟过来,她为箫声迷惑了! 震骇与羞怒,令老魔顿生疯狂杀心。 祖孙三代,仅小魔女色相尚存,但小魔女受创过巨,一时已不能为力,因此,色相玄功无用武之地,老魔女提气冲脉,自封听觉,运目如电,注定上官印,一手剑,一手掌,全力攻扑,声势如惊涛骇浪。 上官印一击无功,自信动摇,他想:“老魔仍有刀剑不入之能,我还能拿什么来伤她?” 到这时,他才发觉,葛衣人有先见之明,这一仗,如无上官英相助,看来决不能占到赢面。 上官英会适时赶来么?希望太渺少了! 气为力之源,气一衰,就什么都完了,丹凤也看出情势不妙,因此箫声也受影响,双重消长下,上官印渐渐连先前那种均衡局面也无法保持了。 上官印在欲振无力之下,步步后退,老魔女忽然厉声道:“清场,全面扑杀!” 人妖贾子都,立即起身向四下大喝道:“不相干的朋友们快退去正北依岩聚立,本教五百弟子将采包围之势,谁要不听,即为本教之敌,格杀勿论!” 喝着,一面扬手向空中打出一道红色火焰,峰下,立即应讯传上一阵狂潮似的叫啸,群雄相顾失色,经过一阵短暂的骚动,跟着纷向北边退去,不消片刻,北岩人如海潮,而这边草坪上,则益发空旷起来。 峰下,人影如飞蝗窜上,衣分黄、绿、红三色的青年男女,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一个个手执长剑,恍似自石缝中流出的飞瀑一般,仅霎眼功夫,即取代群围之位,将斗场又一度密密围住。 上官印已被逼退了二十多步,同时,东西两魔亦飞身入场,向少林、武当、北邙、青城等四掌门人奔来。 四位掌门见两魔奔来,人人脸寒如铁,当下迅速地交换了一瞥,四人分作两股,少林心镜大师和青城冷婆婆迎向东魔申春霆,武当一尘道长和北邙银须叟则向西魔曹秋泽双双迎去。 少林和武当随行的二十余名僧道高手,因众寡悬殊,一时不便首先发动混战,这时散布戒备,暂时守着监视地位。 四掌门迎战两魔,由于二对一,且人人置生死于度外,所以尚能保持些许优势,尤其是少林心镜大师和青城冷婆婆的一组,冷婆婆铁拐呼呼,在这等大场面中,恰好尽情发挥,而心镜大师更是少林数百年来少数有道高僧之一,一套达摩掌,招式平稳,威力却大得惊人,东魔遇上这么两位强敌,要逞凶,大为不易;西魔一边,三人均是用掌,战来平平。 龙笔凤箫两师兄妹因为火候有限,已自少林僧人手中替下守尸任务,这时亦均兵刃出手,准备着随时舍命一拼。 斗场中,唯一岌岌可危的,便是上官印。 他已被逼得沿边绕走,仅仗着奇缘招式本身之略占优先,方勉强保住苟延残喘的局面。他数度从四周魔徒们长剑下穿越,那些魔徒一个个跃跃欲试,似乎没有奉令不敢遽尔出手,不然,长剑群下,上官印早成肉泥了。 老魔女越是不能得手,越是要亲手制敌死命,她追杀着,咬牙切齿,状若罗刹,就是不下混战之令。 丹凤箫声中,可听出嘶呼般的颤抖,这对上官印,虽能凭之生出一种悲天悯人,不惜一死的浩然之气,但是,老魔女玄功不破,却已无能凭以克敌制胜了,局面愈来愈恶化,终于到达不可收拾的程度。 老魔女嘿嘿笑着,两者之间,已缩至一剑可及之距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一条玄黄身影,突然自天而降! 丹凤箫声歇,代以喜呼:“英妹!英妹!” 飞落场心的上官英,一手执着一叠书函,一手紧握着,看不出掌心中握着什么东西,脸上,风尘之色满布,一对杏目转个不停,好似场中景象令她甚感迷惑似的,她,顿了顿,才奔向丹凤,急急问道:“印哥在斗什么?” 丹凤跳起,迫促地道:“天魔女你不认识?快去!快去!” 上官英一声惊呀,返身如飞向拚斗处奔去,丹凤亦持箫相随,上官英奔至近前,向上官印挥手大声喊道:“下来,我替你!” 上官印精神一振,一剑封出,一面高叫道:“这是生死存亡之争,他们不讲理,我们也顾不了许多,令师吩咐过,要我们三对一……” 上官英将左手书函往怀中一塞,探手取剑,同时问道:“夹攻么?” 上官印高叫道:“不,你任务是以七巧梅花针破她玄功结穴之法眼,什么,你,你难道没有见着令师么?” 上官英方答得一句:“没有!” 旋改口接下去道:“法眼?不要紧,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老魔女嘿嘿怪笑道:“荒唐!” 上官英哼道:“什么荒唐?你知道我师父是谁?自九屏归来,师父见你已练成金刚不坏,更着手推断你结穴之处……” 老魔女微哂岔口道:“结果白费心血?” 上官英沉脸冷笑道:“不相信是么?好,瞧吧,照打!” 一声照打,右手随扬,同时目如闪电般望去老魔女脸上,老魔女虽然不信,但是,受潜意识驱使,却止不住眼角一溜,朝自己右手手背上望了一下。 上官英噗哧一笑,右手顺势一挥,一蓬肉眼几不可见的如雨银芒,霎时将老魔女眼光刚刚移开的右手手背钉了个密密麻麻,老魔女一声不好,为之魂消魄散,先是玄功结穴的前谷一凉,接着,一个冷噤,身心软痪,无力地勉强地喊出一声: “杀……” 上官印手腕一送,柔蓝剑透胸而入。 四周魔徒一呆旋即哄然鼓噪而上,三小见众魔徒人势如潮,不期然合拢后退,上官英皱眉道:“这么多人怎么个打法?” 丹凤摇摇头,一声轻叹道:“无知的一群,理喻不可,杀之不忍,纵能杀退,我们这边的人不损失光光,累也得累死了!” 上官印星目偶掠,忽然叫道:“好了,丐帮弟子。” 语音甫了,一片震天动地的吆喝响起:“白布,扬白布者免死!” 形形色色的破衣叫化,像浓云般漫峰卷来,单瞧声势,当知其人数决不在五百之下,众魔徒在看清众丐的带头人之后,一块块白布终于掏出,走在众丐前面的,正是迷糊仙和追魂丐! “白布,强送白布。”上官印喃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与此同时,一条细瘦的身形,如箭般自丐群中窜至西魔背后,扬手一掌,口中同时大骂道:“咱令丐早就告诉你们会有今天,臭魔,还神气不神气?” 西魔早被周遭一再巨变弄得心神慌乱,这时一个踉跄,正好送入北邙银发叟和武当一尘道长掌风内。 天目神童还待再去报复东魔,不意东魔霉星高照,闻声回头,忘了躲闪青城冷婆婆迎头一拐,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人已变成一团肉浆。 血战,至此完全结束;新任的丐帮四香主,两人抬来二号魔女尸体,两人押来贺兰师兄妹以及受创甚重的三号小魔女! 上官印望了二号魔女尸身一眼,忽问天目神童道:“刚才峰下是不是你鬼叫的?” 天目神童抢了个怪样子打躬道:“岂敢,岂敢!” 众人大笑,丐帮四香主交完差,又忙着去处置魔教众男女,这边,丹凤忽向上官英笑问道:“英妹,你来时手中拿着的是不是什么书函?” 上官英噢了一声道:“我差点忘了!” 说着,探手又将那叠书函掏出,分别看了看封面,随即走到少林、武当、北邙、青城等四位掌门人面前,一人递出一封道:“家师留致。” 上官印一指丹凤道:“白大姊也是掌门人,怎么没有?” 上官英手一扬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遵命行事,这最后一封是给你的。” 上官印接过来,见上面写有亲启字样,便停止当众拆阅,这时,魔教众男女以及与会的天下群雄已散得差不多了,上官印举目四下打量了一下,便向东南角一株大树下缓缓踱去。 众人知情,无一过问,唯有上官英喃喃道:“师父写信,徒儿连内容都无法知道,真笑话!” 丹凤接口笑道:“我又怎说?” 天目神童咳了一声道:“可惜无人请教小叫花。” 上官英瞪眼道:“请教你什么?” 天目神童先指指两女,然后又指着自己鼻尖道:“内容如何?以及她为什么独独没有?这两点,本少帮主统统知道。” 上官英手一指叱道:“你说说看。” 天目神童望了望身后,说一声:“替你们做媒!” 头一缩,拔脚便跑,上官英跺足一声该死,从后便追,小叫花因为事先已想好地势,眨眼之间便走得个无影无踪。 丹凤想想非常可能,芳容微排,芳心却止不住怦怦乱跳,当下借劝阻上官英姿态,羞脸微俯,忙跟在上官英身后飞步赶去。 东南一角,树后,上官印正在展读这样一封信: 印:我的好孩子,天魔祖孙三代如何了?孩子,无论如何,我已经不能等待最后的结果了。今天,也许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这封信,有一半机会,它会在你灵前奠化;假如你能活着读到它,将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安慰,孩子,我祝福你。 现在,我希望能以最短的字幅,告诉你全部事实,为了我没有把握断定这支笔什么时候从我手上掉下来,我得先提纲挈领地告诉你最重要的几点:奇绝独生女,秦肖娥姑娘,她是直接使你双亲致死的凶手,她也是你义妹的生母,你义妹的生父,便是你父亲,千面侠上官云鹏。她,孩子,你别惊讶,她就是我。 印,我的好孩子,你能先放开种种杂念喊我一声娘么? 我想,你会的,儿子,好儿子,娘听到了,谢谢你,我的好儿子。 你父亲第一个认识我,第一个爱我,但是,由于天魔女欧阳母女从中挑弄,我们一度生离,我以为他死了,他也以为我已不在人世,最后,他为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原因,与你母亲结合,媒证,就是当时的六派掌门人,你母亲书香世家,系出名门,与你父亲,不啻璧合珠联,而那时,我正中毒,挣扎在死亡边缘,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天,我血症突发,不得不赶你走,现在,我不妨接下去说明:解药,我没有找到,但我找到了另一种更毒的药,我凭家传对药物的常识,知道毒可以制毒,然后,我以本身功力将周身毒气逼聚内腑,我暂时康复了,但禁忌操劳、激动、用力过度,否则便有呕血之险。 底下,是我唯一隐藏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也无法告诉任何人的一段。 那时,已是我中毒后的第三年,我调养在南海某处,有一天,忽然在路上与你父亲相遇,我们已相见了,从早到晚,到第二天天明,彼此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谁也没有问起对方什么,我们拥抱,流泪,孩子,你能谅解吗?愿你能……自此以后,我有了身孕。 第二天,我因情绪激动过度,血症再发,孩子,你为我想想吧,我能让他看到吗?当然不能,是的,我走了,在他仍然甜睡之际,我含泪悄悄离开了他。 我含着痛苦,内疚,拖着虚弱的病躯,辗转到达豫北王屋,一呆便是数十年,这段期间,我教导你义妹,心如止水,我一直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总觉得我的不辞而别做得太绝情,虽然,孩子,你知道的,我有我不得已之处。 可是、不幸的,一个消息忽然传入我耳中,千面侠早已成了家,经我详细推算年月,结果发现,竟是在南海他我邂逅之前。 我感到受了污辱……我愤怒如狂,无法为自己再作他想。 于是,我找上终南,约他无情谷相见,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等他解释,这期间我与痛苦挣扎,孩子,你现在明白了么?这,便是另一块青石上现出几种不可解的现象的原因,我坐陷石面,双手抓石成穴,泪继以血,唯有这样,我才能忍住不先开口。 结果,你父亲也没有开口,他只从怀中一一掏出六派信物,抚摸,排列,俯首无言,那是追悔的表现,我到如今才明白,但是,在当时,我却把它看作只是聊以遮羞的无谓举动,最后我冷冷一笑,起身离去,我应该和他以死相拚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恨他,仍不能超越我对他的爱意。 终南一别,我又病了三年,待我病愈,正值盟主次年改选,我下山,因为我始终不能忘情自遣,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你,孩子,听了他的死讯,我喷血晕厥…… 唉唉,孩子,孽,孽,除了一个孽字,别无可说。 如今,我快于九泉下和他相见,以及向令堂致歉了,这是我们二代彼此都该高兴的事,最后有两点,也可说是你三位尊亲一致愿你能遵守的,那便是:与华山那位白姑娘永偕白首,好好照顾你的妹妹,你的亲妹妹,上官英。 关于前者,娘已别函分致少林,武当,北邙,青城各派……珍重。 最后一个重字已潦草得不可辨识,因此底下也没有具名,上官印不待看完,热泪已自夺眶而出。 “给我看看!” 随着话声,手中信忽然被人自背后夺去,上官印见夺信者是上官英,不禁大骇,一跨步,便想抢回,旁边的丹凤伸手一拦,笑道:“不给她看行吗?算了吧。” “你不知道,唉!” “能永远瞒下去吗?” 上官英边跑边看,忽然停住,哇的一声,伏地大哭,上官印跺足道:“我说如何?” 丹凤愕然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上官印急步上前,腰弯了又直起,直起又弯下,双手不住搓着,连声又唉又啧,不知如何才好。 信纸飘飞,丹凤伸手接住,匆匆看完,不禁呆住了,这时,小叫化天目神童蹑足走近丹凤,惶恐地低问道:“是……是生我的气么?” 丹凤摇摇头,眼眶润然,小叫化见事情并非自己引起,不由得胆量立壮,他见上官印和丹凤都有点手足无措,腰杆一挺,走过去插腰拍胸叫道:“别哭了,英姐,起来,有什么不如意或者谁欺侮了你,统统包在你俊人弟弟身上就是了!” 小叫化言者无意,上官英却误会他有意取笑她,倔强的天性令她一跃而起,一面向小叫化拭着脸,一面大叫道:“我有什么不如意?我哥哥是当今第一奇男子,曾手刃天魔女,嫂嫂美若天仙,华山一代掌门人,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千面侠,母亲当过武林盟主,外祖父,外祖母,更是双列十二奇绝之首,穷叫化,臭叫化,你风凉,你有什么?摆呀,你说你有什么?” 小叫化张大双眼道:“这,什么话?” 上官英一哼,偎入丹凤怀中,仰起泪脸亲腻地道:“是吗,嫂嫂,帮我骂他呀!” 丹凤羞不可抑,想推,结果却抱得更紧,上官印俊目、含泪,走过来,拉起上官英双手,紧合着激动地道:“妹妹,我,做哥哥的,以你为荣,为做你哥哥而骄傲。” 上官英也是一阵激动,张臂冲前数步,紧紧抱住上官印健腰,埋首上官印胸前,娇弱无比地低喊了一声:“哥……哥……” 热泪再度纷洒,泪水中,没有一丝情爱落空的遗憾,只有骤获亲情的安慰与满足。 这时,四位掌门人联袂而至,北邙银须叟扬声大笑道:“真是好日子,双喜,老朽这辈子不算枉活。” 九里山前旧战场 牧童拾得旧刀枪 乌江流水潺潺响 仿佛虞姬哭霸王…… 一阵歌声传来,接着两条长衫飘飘的人影于坪顶出现,北邙银须叟刚刚骂得一句:“谁他妈的酸溜溜的?” 小叫花眼尖,忙低声说道:“闲云野鹤两老!” 唱的是闲云叟,野鹤叟大笑道:“骂人的骚胡子快去办席,主婚人到,喜酒好开始喝了!” 语音未竟,又有二人如飞赶到,正是丐与仙两个,迷糊仙挥舞着竹竿一路大吼道:“除了咱两个,谁有资格主婚?” 追魂丐萧振汉接着大骂道:“可不是,挂个媒人名义,喝杯闲酒,还差不多!” 众人闹嚷间,忽然发现上官印等三人已不在原处,抬目搜去,只见坪边路口,上官英拉着含羞俯首的丹凤,向山下飞奔,上官印则长揖倒步而退,口中遥喊道: “明年春天,花开时……祭灵后再来……在场诸位一起都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