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洛少年游》 第一章 彭麻于茶楼 (一) 扫墓的人已经走了,天空一片灰暗。 一阵冷风吹过,纸灰盘旋飞扬,像一群来自幽冥的魔蝶,打转转儿掠过祭品,舞上坟头,穿出林梢,悠悠然消失于灰暗的旷野。 就在这时候,墓园一角,突如幽灵般出现一名次衣人。 这名灰衣人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如刀,他四下里迅速扫了一眼,立即纵身掠向一座新坟。 此人身形轻巧如燕,施展的竟然是江湖上几已失传的迷鹰身法。 新坟坟顶上,也像其他老坟一样压着一串纸钱。 灰衣人弓起身子,以手指快速而谨慎地拨弄着那串纸钱。 最后,一丝诡秘的笑意慢慢浮上灰衣人的嘴角,他想找的东西,终于被他找到了。 那是五个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字: “彭麻子茶楼”。 (二) 彭麻子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大麻子。 只是茶楼两个字,则似乎有点夸张了些。 也许这地方以前盖过接,或者以后会盖楼也不一定,而目前这里则根本就看不到一点点楼的影子。 这里有的只是一座大菜棚。 彭麻子“茶楼”,因为老客人多,营业一向不错。 只不过今天却似乎有点反常。 已近晌午时分,偌大一座菜棚里,竟然才只坐了七八名茶客。 这七八名茶客里,老客人只有一位罗主爷。 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八字胡,人生得矮矮胖胖,看上去很有点福根的罗三爷,是这儿城北罗府的管事。 罗府主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星金枪罗阳壮罗老太爷。 金枪罗老太爷是关洛道上最受人尊敬的人物。罗府的管事,不论走到哪里,自然会受到与众不同的礼遇。 所以,罗三爷不但是彭麻子茶楼的老客人,而且也几乎是身份最特殊的一位客人。 至于这位罗三爷在罗府究竞管些什么事,则很少有人清楚,同时也没人敢去查问。 据罗三爷私下向人透露:他这个管事,跟一般人家的管事不同。他跟罗老太爷表面上是主仆关系,实际上罗老太爷一直把他当做亲老弟看待,府中凡遇大事,事前罗老太爷以及罗老夫人差不多都要同他打个商量,问问他的意见。 实情也许如此,只是从这位罗三爷镇日有时间泡在茶楼里看来,罗府一年到头,好像并没有几件大事发生…… 这位罗三爷每天到茶楼来,经常总要付上七八份茶账。 因为这位罗三爷的嗜好,除了喝茶之外,便是喜欢别人喊他一声“罗总管”。 只要有人当众拱拳像请安似的喊他一声“罗总管”,他便会找机会向彭麻子比个手势,然后彭麻子便会找机会向这个人悄悄说一声:“您的茶账j罗总管惠啦!” 今天第一个向罗三爷高声请安的人,是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茶楼里的人,都喊他浪子丁谷。 浪子丁谷也可以说是彭麻子茶楼的常客。 一个经常不必自己掏腰包付茶账的常客。 如今这个仪表看上去还蛮过得去,听说还念过几天书,能写一笔好字,只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浪子。就坐在罗三爷下首,正津津有味地聆听罗三爷大摆龙门。 罗三爷今天好像特别高兴,他在带着教训意味,跟这浪子说了一大段做人处世的道理之后,似乎意犹未尽,稍稍停顿了片刻,忽又盯着了答道:“喂!小子!关洛道上,你也时常跑来跑去的,最近江湖上有人编了四句歌谣,你小于听人提过没有?” 丁谷道:“没有。” 罗三爷道:“这四句歌谣编得很有意思。” 丁谷道:“哦!” 罗三爷道:“头两句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丁谷想笑不敢笑,但怎么憋也憋不住,最后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罗三爷瞪眼道:“笑什么?” 丁谷忍住笑,道:“报告总管,这两句话好像并不新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好像听人说过了。” 罗三爷板起面孔道:“你懂这两句话的涵义?” 丁谷道:“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天上有个天堂,人世上则有苏杭两州与之相互辉映。换句话也就是说:苏杭两州的繁华美好,美好得就像天上的天堂一样。” 罗三爷道:“半瓶醋!” 丁谷像是有点感到意外道:“不是这样解释?” 罗三爷道:“瞎!” 丁谷只好改口道:“那么,第三句呢?” 罗三爷道:“明月二分照扬州。” 丁谷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复忍住。” 罗三爷斜望着他道:“这句话的涵义你又懂?” 丁谷赧然地道:“懂是憧一点点,只是不晓得对不对。” 罗三爷道:“说说看!” 丁谷道:“这句话的典故,好像来自一首古诗,说是天上如有主分明月,其中至少有二分照向扬州,这个隐喻的意思,是说扬州风光椅施,得天独厚,天底下再没有第二处地方比得上。” 罗三爷踪了一声道:“很好!” 丁谷当然听得出,这一声“很好”,其实正代表了“很不好”。 因为他解释第三句的方式,跟解释前两句的方式完全法有分别。如果第三句真的“很好”,前两句也就应该“很好”,如果真的统统“很好”,罗三爷先前就不该以那种口气回他一声“半瓶醋”。 城里像丁谷这种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不在少数,罗三爷惟独跟这位浪荡于处得来,便是因为这位浪荡子为人机伶,善察言色,嘴巴乖巧。 所以这位浪子一瞧气氛不妙,便赶紧扭笑接下去道:“小的不过瞎猜猜而已,这首歌谣真正代表的意义,一定非常有趣,最后一句怎么说?” 罗三爷道:“英雄试马古战场。” 这时茶棚里又陆续来了几名茶客,老少二人因为聊得人港,也没去留意。 尤其是罗三爷,一向高高在上惯了,如果别人不先向他请安问好,不论来的是谁,他也懒得招呼。 他说出第四句后,用眼盯着丁谷又道:“最后这一句怎么样?懂不懂?” 丁谷摇头道:“不懂。” 这一次丁谷并不是学乖了假装不懂,而是真的不懂。 他不是不懂这句话的出典,而是不懂这句话在词句上为何以这种方式安排? 在习惯上,赤壁古战场几已成为一种伤感的代称。 一般前人作品中,只有警世或怀古时才会提到它,如今突然在古战场上冠以英雄试马几个字,不仅与前三句难以b然联接,即以这七个字本身而论,也予人以一种极不谐和的感觉。 罗三爷喝了口茶,抹抹胡子,故意以庄严的语气,展缓地道:“告诉你,小子。这四句歌谣,不是冷饭重炒,宣扬胜迹风光,它是在隐隐喻扬当今武林中六位知名的大人物!” 丁谷一哦道:“哪六位?” 罗三爷道:“上有天堂,指的天堂谷谷主无忧老人云山樵。下有苏杭,指的是神鞭苏重威,魔棍杭立奇。明月二分照扬州,指的是扬州双娇,冷面仙子冷如霜,迷魂娘子柳曼吟。 英雄试马古战场,指的是赤壁大侠金刀无敌郝天平。” 丁谷以指节骨轻叩桌面,不住点头道:“好,好,原来是这么回事,果然有点意思。”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皱起眉道:“这四句歌谣编得虽不差,只可惜还是有点遗憾。” 罗三爷道:“什么遗憾?” 丁谷道:“要是能略为变动一下,就好多了。” 罗三爷道:“如何变动?” 丁谷道:“金刀无敌郝天平虽然望重武林,但由于此君过分洁身自好,一向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论名气并不如何响亮,如果能够另换位,这首歌谣说不定会流传得更快更广.” 罗三爷道:“换谁?” 丁谷道:“最恰当的人选,应该是罗老太爷。” 罗三爷一呆道:“你是说我们老当家的?” 丁谷道:“是的!” 罗三爷有点口吃道:“若是照着你的意思,那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丁谷道:“四句歌谣,可以改用这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明月二分照扬州,七星金枪镇洛阳!’” 罗三爷脸上泛起十片兴奋的紫红色,连连点头道:“陪晤,改得好,改得好。倒瞧不出你小子还真有点才华!” 只听邻座有人冷冷道:“哼!肉麻当有趣,真是一个比一个皮厚!” 第二章 几位怪茶客 (一) 罗三爷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发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衣劲装汉子。 这汉子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副座头上,面前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一个微微弯曲的条形黑布包裹。 从原封未动的菜点看来,这汉子显然刚到不久,黑布包裹里十之八九是把长刀。 这汉子话说出口,一双充满冷峻不屑之色的眼光,就像两根锐利的钢钉似的,一直盯着罗三爷和丁谷他们这一边。” 那神气像是说:别找错了人,话是老子说的,怎么样? 罗三爷转过身去,寒着面孔道:“这位老弟,我问你,方才你说谁肉麻当有趣?谁的脸皮一个比一个厚外黑衣汉子抬起下巴,像画线似的微微一摆道;“你们两个厂他的语气很平淡,语句也很简洁。 正由于他说得平淡而简洁,也就显得更为坚定有力,更无转回之余地。 罗三爷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胸口起伏加速;仿佛连呼吸也突然困难了起来。 丁谷皱皱眉头,缓缓吸了口气,平和地望着黑衣汉子道:“这位老大哥,你怎么可以无故出口伤人?我跟这位罗三爷,也不过是无事闲聊聊,我们什么地方肉麻当有趣?什么地方皮厚?” 黑衣汉子道:“你以为金枪罗阳壮是什么东西?你认为他可以取代金刀无敌郝大侠?滚你妈蛋,他替金刀郝大侠提鞋都不配!” 丁谷道:“你认识金刀郝大侠?” 黑衣汉子道:“不认识。” 丁谷道:“金枪罗太爷呢?” 黑衣汉子道:“也不认识。” 丁谷道:“既然……” 黑衣汉子冷冷接口道:“但我清楚他们的历史,尤其是关洛道上这个姓罗的老家伙。” 丁省道.“哦?” 黑衣汉子道:“金刀无敌郝天平为人古道热肠,义名满天下,有口皆碑。至于七星金枪姓罗的,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你知道他是靠什么行当发的财?嘿!嘿!” 丁谷道:“你说罗老太爷靠什么行当发的财?” 黑衣汉子哼了一声道:“一颗土豆儿!” 丁谷道:“土豆儿什么意思?” 黑衣汉子道:“就是没见过世面,孤陋寡闻的锋小子。” 丁谷道:“你说我是个土豆儿?浑小子?” 黑衣汉子道:“一个十足的土豆儿!十足的浑小子!” 丁谷尚待再说下去,罗三爷忽然板着面孔治“算了,小丁,这种人理他干什么?” 黑衣汉子面现怒容,睁国道:“好,姓罗的,你有种就再说一遍。只要你姓罗的有种重复一遍,老子马上就会教你这个狗赐子认得老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罗三爷又开始喘气,像是怒火攻心,随时都会昏过去。 他用不着试,已看出对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果一旦闹僵了,他知道自己拿不出货色来,而浪子丁谷,又只有一张嘴巴;除此而外,这座茶楼里几乎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更别说指望到时候有谁来帮他的忙了。 面子固然要紧,性命更要紧。 所以,他只好拼命喘气,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是他目前惟一的保命之策。 要想不死,只有装死。 黑衣汉子瞪眼等了一会儿,见罗三爷果然没敢再吭声,这才满意嘿了两声,缓缓伸手抓起茶壶,准备享受茶点。 哪知道黑衣汉子茶水尚未沾后,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道:“算了,小丁,这种人理他干什么哩?” (二) 这一次面孔变色的是黑衣汉子。 西边短墙上,笑嘻嘻的伏着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大孩子。 这孩子有着一颗大脑袋,脏兮兮的脸孔上,一副顽皮相。 他等大家发现了他,才又笑嘻嘻接着道:“喂,穿黑衣服的,你要罗三爷重复一遍,罗三爷没有理你,小爷说的算不算?” 黑衣汉子扭头转向正在茶座间向某客们哈腰赔笑打招呼的彭麻子道:“彭老板?” 彭麻子慌忙转过身来,哈腰路笑道:“不敢当,是!” 黑衣汉子朝短墙那边手一指道:“那小家伙哪儿来的外彭麻子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当然不会不认识这小家伙是谁。 他著顺势张望之际,飞快的朝那小家伙递了个眼色,然后回过头来,极尽卑躬之能事,哈医路笑道:“这小子是在北太平门一带帮人家叫卖白酒茵香豆的一个小伙计,小娃儿家,不知天高地厚,大爷您别理他就是了。” “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姓吴,大家都喊他吴大头。” “多大年纪了?” “大概才十四五岁吧!” 小家伙的确被当地人喊作“吴大头”一个经常令人“头大”的“大头”一一但这个大头的实际年龄,则至少被彭麻子瞒掉了三岁。 彭麻子的一番苦心,果然奏效。 黑衣汉子一听说这小家伙才十四五岁,忍不住皱起眉头,像自认倒据似的,轻轻呸了一口,又伸手重新抓起茶壶。 黑衣汉子这口气可说是硬咽下去的。 以他在黑道上的身份地位,以及天生的一副火爆性格,除了眼前这个够不上斤两的大孩子,过去可说还没有人敢这样正面冲撞过他。 遗憾的是,彭麻子的一番苦心,以及黑衣汉子的忍让,对短墙上那个令人头大的大头,竞一点也没有发生作用。 小家伙见几十双眼光都在瞪着他,竟然意发得意起来,这时提高了声浪,嘻笑着又遭: “喂,穿黑衣服的,小爷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黑衣汉子再度放下茶壶,缓级抬起头来,道:“是的,小爷。对不起,我听到了。小爷另外还有什么吩咐?” 大头收起笑容,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道:“你这位老哥,看上去也有几分像上场面上的人物,难道你就没听说过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老话?” 黑衣汉子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谁是这儿的地头蛇叩大头道:“别人不说,小爷我,吴大头,就算得上一份。” 黑衣汉子道:“失敬!失敬!” 大头道:“蛇有大小之分,小爷我,吴大头,虽不能说是一条大地头蛇,一条小小的地头蛇,该没问题。” 黑衣汉子道:“哦,你是条小地头蛇么?如依我看来,恐怕连蚯蚓都不像。” 大头突然大声道:“好,小蚂蚁,你得罪我了!” 黑衣汉子道:“谁是小蚂蚁?” 大头道:“你!如果小爷是条蚯蚓,你当然只能算只蚂蚁,一只小黑蚂蚁。” 黑衣汉子缓缓站起身来,招手道:“没有关系,就算你是条小地头蛇好了。小蛇,乖,你过来。” 黑衣汉子为什么招手要大头过来?大头如果真的走过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除了吴大头那小子本人,这时条河里的茶客,无疑人人心底明白。 但吴大头并没有走过来。他只是顽皮,并不笨。 他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忽然又露出了嘻笑之态道:“为什么要我走过去? 为什么你不走过来?” 黑衣汉子点头道:“好,听你的。” 他果然离开座位,向短墙走了过去。 黑衣汉子是空着双手走过去的,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条形黑布包裹,他连望也没望一眼。 菜棚里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紧张。 大家都看得出黑衣汉子不是个善良好筹的角色,但这时却没有人责怪他,那个小家伙吴大头顽皮得实在太过分了。 俗云:泥菩萨也有三分烟火气。何况是黑衣汉子这种人? 现在大家只希望黑衣汉子手底下留情,别过分辛辣残忍;大头小子不轻不重的受点教训,说起来也是应该的。 罗三爷低低的道:“小丁,听说这大头平常很听你的话,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你怎么不好好的狠他几句?” 丁谷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苦笑笑道:“这小子是有名的‘见人来疯’。当着生人面前,伤愈是想制止他,他就愈疯得厉害。” 罗三爷道:“现在怎么办?”- 丁谷苦笑道:“怎么办?算命的刘铁嘴说他小子头大福大,不是那种天生的夭寿相,现在就端看他小子自己的造化了。” 就在黑衣汉于湖西边那排短墙走过去的时候,荣栩里忽然走进来一名紫衣少女。 这名少女看来大约十七八岁,身材窈窕动人,双国挺实修长,细致白嫩的鹅蛋脸上于额前垂进着一排弧形刘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之际如寒星闪烁,微微翘起的唇角,看上去既高雅又俏皮,尤其双腿上那对深钱合度的梨涡,更为这张秀丽的面庞带来了生动的神韵。 像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大妞儿,若换了平常时候走进这座菜棚,大伙的眼珠子不把眼眶胜破了才怪。 但是,此刻菜棚中由于另一场好戏正在上演,除了老板彭麻子,以及少数几位较为镇定的荣客,几乎谁也没有留意到这名紫衣少女的问然降临。 黑衣汉子背对着菜棚,当然也没有发觉。 吴大头倒是看到了。但是,他不敢分心。自从黑衣汉子离开茶座走向短墙,他那双灵活的小眼睛,就一直紧搭着黑衣汉子不住的上下溜转,好像在计算黑衣汉子一共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到墙脚下。 他不像要逃跑的样子,眼光中也没有一丝怯意,没有人知道这大头此刻心中究竟在转什么念头。 当黑衣汉子跟短墙只剩下七八步的距离时,他竟然出人意表地双掌一撑,挺身跃登墙头,双手叉腰,凶巴巴的道:“喂,穿黑衣服的,你是不是想跟小爷子一架?” 黑衣汉子的步伐本来就移动得很缓慢,此刻索性停了下来,摇头缓缓道:“像你小子这点年纪,老子会跟你干架?” 吴大头道:“要不然你这样朝小爷一步步逼过来算什么意思?” 黑衣汉子淡漠地道:“我只不过想要数数你小子身上共有几根肋骨,以及其中那几根痒得特别厉害而已。” 吴大头瞪眼道:“我会让你数?你能数得到?” 黑衣汉子道:“是啊!这就要看你这条小小地头蛇滑溜到什么程度了。” 吴大头眨眨眼皮,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喂,穿黑衣服的,我再问你:江湖上还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像听过。” “听过就好。” “好什么?” 吴大头像是要宣布一件大事似的,正客道:“俗语说得好:贫不与宫斗。富不与官斗。 我吴大头现在想再补充一句:君子不跟小人斗!” 黑衣汉子轻轻一哦,道:“你小子的意思是说:只要大爷放过了你,你愿意承认你小子是个小人?” 吴大头道:“错了!意思正好相反:你才是个小人!因为你只是个小人,所以小爷我为了保持风度,只好敬谢不敏!” 黑衣汉子沉声道:“小子。你你敢跑川” 大头大笑道:“为什么不敢?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说跑就跑,大丈夫想跑.谁也留不住……” 他不等话完,身子往下一滑,便于短墙外失去踪影。 黑衣汉子怒喝一声,人如疾矢离弦,跟着纵身追去。 茶棚里又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感叹。 有人摇头。 黑衣汉子是什么来路?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弄不清楚。 不过。有一件事,总是错不了的。 从黑衣汉子最后腾身起步的那一身轻功看来,那个油嘴滑舌的吴大头,今天要如果真的只给拆散几根肋骨,那就算他小子够运气的了。 大伙儿谈论这件事,其实也只是同情那个大头小子年纪太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想想未免有点可怜而已,实际上并没有人真的喜欢这个小子。 所以,有一部分茶客于神定之余,已开始将眼光转而投向那名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年纪虽轻,态度却很大方。 她也像一般茶客似的,要了一壶来,几小碟茶点。 别人带钧带刺的眼光打量她,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落落大方的取食茶点,同时也慢慢的逐个打量着菜棚里的每一位茶客。 最后,她的眼光落在浪子丁谷身上。 这是很自然的事。 浪子丁谷虽然不务正业,算不上是个好青年,但他那英俊的长相,待人接物的风度,以及机智而风趣的谈吐,却是洛阳城中很多大家闺秀暗中化恋的对象。 像紫衣少女这种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旦遇上像丁谷这样的青年人,她能不多望上几眼? 不过,要真有人以为紫衣少女此刻注视浪子丁谷,是因为被这浪子英俊的仪表所吸引,以致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倾羡之意,那便是完全错了! 因为谁都不难看得出来,紫衣少女此刻注视丁谷的眼光,极像是一位艺术鉴评家在审视着一件组合不合理的艺术品。 她似乎正在仔细观察浪子丁谷是否也像普通人一样,有两条胳膊?两条m?或是丁谷比普通人少生了几根指头?多生了一只眼睛或耳朵? 丁谷当然是个普通而正常的人。 所以,紫衣少女不久也就收回了眼光,转而望向远处短墙的上空,似乎在凝神苦思着一件什么事。 她是不是在暗暗纳罕:浪子丁谷为什么要像普通人一样,不比别人少生几根指头,或多生一只眼睛或耳朵。 菜棚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先前那种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冲淡不少。 茶棚东北边角上,这时也坐着两位茶客。 这两位茶客看上去平平庸庸,一点也不惹眼。 两人之中,一个生得矮矮胖胖的,粗看有点像罗三爷,年纪也差不多,只是衣着不及罗三爷考究,举止方面,也不及罗三爷来得气派。 另一个则长得黑黑瘦瘦的,只有三十来岁,像个小生意人。 这二人来得很早。 黑衣汉子找罗三爷的碴儿,以及吴大头戏弄黑衣汉子的经过,他们从头到尾都瞧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们也像其他茶客们一样,抱定出门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始终不发一言地坐在那里,喝茶嗑瓜子,静作壁上观。 直到现在,客人多了,到处呼条喊水,嘈成一片,他们才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矮胖子装成喝茶的样子,满棚缓缓扫了一眼,悄声道:“黑皮,你最好再想想:当时那个家伙,是不是真的去坟头上翻看了那张纸钱?” 被喊作黑皮的黑瘦汉子似乎有点着急道:“二哥,你怎么说这种话?小弟手底虽然不怎么灵光,但轻功和目力,自信还管点用,一如果不是看中小弟这点长处,本帮人才多的是,你想金长老他们会决定把这趟差事交给小弟?” 胖子二哥皱眉道:“可是……” 黑皮也微微皱起了眉失道:“事情的确有点奇怪,十八金应帮这一路派人钉上了金长老,为的就是想弄清我们接货的地点,如今我们故意把接货地点泄露出去,对方却又迟迟不见采取行动,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么?难道我们这一计定得不够高明,已被对方识破是个陷讲?” 胖子二哥摇摇头道:“这条计策是金长老想出来的,可说毫无破绽可寻。十八金鹰帮的人,一向只知”夜势蛮干,说到斗智方面,可比我们差远了。” 黑皮有点迷惑道:“否则……” 胖子二哥道:“也许这只怪我们哥儿俩眼力太差。” 黑皮轻轻一哦道:“二哥意思是说:十八金鹰帮的人也许已到了这座汉棚,只怪我们无法辨认出来?” 胖子二哥没有开口。 因为这只是一种猜测,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黑皮想了想,又道:“那么,二哥,你看适才那黑衣汉子有没有问题?” 胖子二哥摇摇头。 黑皮道:“二哥认为那汉子不是十八金鹰帮的人?” 胖子二哥道:“绝不是。” 黑皮道:“何以见得?” 胖子二哥道:“那家伙如果是十八金鹰帮派来的,他应该像我们哥俩一样,尽量装成一名普通茶客,只怕别人我他的麻烦,而绝不敢找别人的麻烦。” 黑皮点头。这是实情。这种事身份一暴露就无戏可唱了。 胖子二哥顿了一下,又道:“就算他仁兄脾气暴躁,冲撞罗三爷,是一时粗心,忘了自己的身份;但以后那大头小子找他斗嘴,他就不该理睬,更不该赌气追出去;因为他应该提防这可能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在他离开菜棚的这一刻,宝货易手,他回去又将如何交代?” 黑皮再度点头。这种地方,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胖子二哥的头脑的确要比他精细得多。 胖子二哥喝了口茶,四下里又溜了一眼,轻轻叹息道:“现在我还担心另外一件事。” 黑皮道:“什么事?” 胖子二哥道:“这宗买卖实在太大了,我担心十八金鹰帮会不会另外请了帮手?” 黑皮道:“二哥是不是感觉眼前的形势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 胖子二哥道:“那边那个穿紫衣服的妞儿,看起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黑皮道:“是的,小弟也有这种感觉,一个单身女娃儿家,实在没有理由跑到这种地方来。” 他像安慰自己似的,又接着道:“好在这妞儿看来年纪还轻……” 胖子二哥哼了一声道:“十七八岁了,年纪还轻?嘿!你可知道当年风云刀魏少华栽在扬州双娇之一冷面仙子手上时,当时的冷面仙子冷如霜才多大年纪?” 黑皮无言以答。 这是江湖道上人人晓得的一段往事,当时的冷面仙于冷如霜是十五岁还差三个月。 黑皮再度皱起眉尖,正待要说什么时,胖子二哥突然轻轻在桌子底下增了他一脚。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一副空座头底下忽然冒出一颗乱发蓬松的大脑袋,脏兮兮的脸孔上,一双小眼睛一边骨溜溜地转个不停,一边笑嘻嘻地道:“那个小黑蚂蚁回来了没有?” 大家看清竟然又是那个吴大头,不禁又惊又疑,好笑又好气。 这小子原来还真有两下子? 以黑衣汉子那么精纯的一身轻功,居然没有能追得上这小子? 还有一件更令人迷惑不解的事是:小子既然侥幸摆脱了那黑衣汉子,一为什么又要回到这座茶棚来? 这小子难道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罗三爷以肘弯碰碰丁谷,丁谷点头,跟着转过身去喝道:“大头,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罗三爷的话没有说错,这个顽皮捣蛋的吴大头还真好像有点怕了丁谷。 他对丁谷这一声吼,就像顽童见了塾师一样,扭过头来,吐吐舌尖,扮了个鬼脸道: “哟!别那么凶好不好?” 丁谷沉下面孔道:“我叫你滚,你滚不滚?” 吴大头头一缩,像怕挨打似的,忙叫道:“好,滚,滚,大丈夫说滚就滚……” 远处有人冷冷接口道:“想滚?嘿!先让老子消了气,再装上轮子滚吧广声音来自三四丈外,语音未了,身形已至。 来的正是那位黑衣汉子。 吴大头大叫一声:“仁人君子,赶快救命。’他身子一缩,突像滚地葫芦似的,就近滚去紫衣少女桌底下。 这种赖皮招术,大概也只有他这个大头才想得出来。 不过,这一招虽不雅观,倒很实用。 黑衣汉子尽管气得两只眼睛要喷出火焰来,但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他要揪出吴大头来出气,只有两个办法。 一个办法是伏下身子,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伸手把吴大头从桌子底下掏出来。 另一个办法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紫衣少女面前的桌子一掌劈烂或掀翻,桌底下的吴大头自是无所遁形。 可是,这位黑衣汉子虽然性烈如火,却显非一般鲁莽人可比。 尽管他已气得要将吴大头一口生吞下去,理性显然尚未完全丧失。 他退后一步,指着桌子下面冷笑道:“小子,你不是想充英雄么?怎么窝窝囊囊的爬在桌子底下扮起缩头小乌龟来了?” 桌底下没有响动,也没有回音。 紫衣少女掩口花尔。 黑衣汉子微微一怔,马上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黑衣汉子环首回顾之际,左边茶座间人影一晃,吴大头已爬过三四副座头,正直起身子向西边那道短墙飞奔而去。 黑衣汉子一个箭窜,去势如电,人出菜棚,足尖一点,半空中一个疾翻,正好落在吴大头身前。 吴大头适才是仗着短墙外面不远处便是一片树林,加以附近巷道综错复杂,才藉地利之便,甩脱了黑衣汉子。 他其实并未见过黑衣汉子的轻身功夫,这时一个收刹不及,几乎一头撞去黑衣汉子怀抱中。 黑衣汉子嘿嘿一笑道:“原来你这条小小地头蛇,也只不过这么一点气候。” 冷笑声中,左腿一探一拨,大头蓬的一声应势而倒。 黑衣汉子跟着脚尖一顶一挑,吴大头就像滚球似的,一路又滚回菜棚。 这个大头小子一身骨头还真硬朗,他一滚回条根,便又托地跳了起来。 跳起之后,便想穿过茶座,从另一头翻治逃走。 黑衣汉子如影随形般追了过来,道:“老子没叫你跑,你跑跑看广大头绕着茶座内避,一面大叫着道:“小黑蚂蚁,你再不识好歹,小爷可要喊师父出来了!” 众人四下张望,不知道谁是这小子的师父。 黑衣汉子冷笑道:“原来你小子还有个师父在这里?嘿嘿,那就更好办了。” 只见他身形一闪,倏忽之间,已到了吴大头身后。 吴大头气喘吁吁,虽明知大祸临头,但已力不从心。 来客个个紧张万分。 谁是这小子的师父? 就算这位师父不像徒弟一样喜欢惹是生非,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该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可是,三十多位茶客,彼此面面相觑,竟然谁也弄不清楚究.竟谁是这个大头小子的师父。 黑衣汉于五指算张如钧,容得身形迫近,突如毒蟒吐信般朝吴大头右肩一把抓了过去。 抓去的部位,正是右肩锁骨。 黑衣汉子似乎并不想真的要废掉这个大头小子的一条小命。 不过,谁都不难想像得到,这大头小子的右肩锁骨如给捏碎了,他小子倒不如给对方一掌劈死了还来得干脆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三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促的语音:“三爷,注意您的右手腕!” 罗三爷大吃一惊,急忙抬腕查察。 同一瞬间,只听得沙的一声,黑衣汉子抓出去右手臂,就像进人在路胶南上点了一下似的,突告颓然垂落。 黑衣汉子一扭头,正好瞧见罗三爷抬起手腕。 他轻轻呼了一声,放开吴大头,径自返回自己的茶座,以完好的左手抓起桌上那个条形黑布包裹,转身朝罗三爷点点头道:“灯,姓罗的,你高!咱们以后走着瞧好了。” 黑衣汉子走了,连茶资也没付;走时一条右臂垂悬不动,显然受伤不轻。 直到黑衣汉子走得不见了人影子,罗三爷这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惊煌而又迷惑地问丁谷道:“那家伙临走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丁谷叹了口气道:“看来好像是个误会。” 罗三爷张目道:“误会?” 丁谷道:“刚才那家伙在紧要关头挨了一记暗器,而且还好像挨得不轻,只是谁也没瞧清楚暗器发来的方向……” 罗三爷道:“咦,这就怪了,他遭人暗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丁谷皱眉道:“我当然知道这事跟您一点关系没有。可是,唉,我真想不透,当时…… 当时……您老为什么忽然抬起手腕,时间上偏偏又那么凑巧……” 罗三爷脸色全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抬起手腕呢? 这件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虽然他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偏偏又无法提出解释。 很明显的,有人想嫁祸于他。 可是,这种事情说出来,会有人相信吗? 就算有人相信,这对他跟黑衣汉子之间已形成的误会,又有什么好处? 罗三爷转头四下打量,显然想找出那个嫁祸给他的人。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 对方既能凝聚真力传音发话,伪装的功夫,自是高人一等。连中暗算的黑衣汉子本人都会认错人,他又凭什么能找出这个人来? 那名紫衣少女又在注视丁谷。 她好像忽然发现,丁谷虽然没有比普通人多生一只眼睛或耳朵,但丁谷眼睛和耳朵生长的位置,似乎仍跟普通人有点区别。 她现在似乎就在研究这种区别。 丁谷在女孩子面前,一向并不十分老实。他曾在很多漂亮的妞儿后面盯过梢,吹过口哨;也曾向很多漂亮的妞儿挤眉弄眼,扮过鬼脸。 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他对紫衣少女投射过来的眼光,竟好像有点承受不住。 他避开紫衣少女的注视,微微倾身向前,低低地道:“三爷,今天这座茶棚里,处处透着邪气,我们也该走了。” 罗三爷点点头,招手要彭麻子过来结账。 走出茶棚,丁谷低声又接着道:“三爷,还有几句话,我浪子可不能不说。” 罗三爷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丁谷悄声道:“经过今天这场误会,三爷您固然要多多保重,同时也请转达罗老太爷,他老人家最近如果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正在计划一桩什么大买卖,请他老人家最好能未雨绸缎,以策万全。” 罗三爷一呆,隔了很久很久,才结结巴巴的道:于你是因为刚才那黑衣汉子……” 丁谷摇摇头道:“不是。” 他望望身后,没发现可疑人物,才凑近一步,低声道:“昨晚上贾拐于赌场里有人传言,‘十八金鹰帮’和‘灰鼠帮’的人,这两天就像潮水似的,全赶到洛阳来。” 第三章 江湖老套 (一) 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 桌子上也摆满了酒菜。 屋子虽然破旧,灯光虽不明亮,桌子上的酒菜却很丰盛。 这桌酒菜是吴大头置办的。 自从离开彭麻子茶楼之后,他足足忙了整个下午,才将全城有名的几样菜色备齐。 佳肴满桌,酒只有一小罐。 这一小罐酒,是紫阳门外沙家酒坊的“醉八仙”。 沙家酒坊,不仅是本城最大的一家酒坊,同时也可说是整条关洛道上最大的一家酒坊,但该坊从不承认他们酿有这种酒。 因为这种酒配方复杂,酿造不易,成本太贵。 酒酿出来,如果把售价订得太高,一定会遭人议论,相反的,如果以一般人能接受的价格出售,他们又赔不起老本。 所以,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每年只酿十小罐,非老主顾或行家不卖。 吴大头既非行家亦非老主顾,他只是一个会令人头大的吴大头,碰上沙家酒坊大掌柜又是个一向很注重头部保养的人,所以吴大头很顺利地就买到了这种“醉八仙”。 这种酒是论两卖的,一两银子,四两酒。 吴大头买得并不多,只买了半斤装的罐子一小罐。 普通能喝一斤二锅头的人,这种酒最多也只能喝二两。 一个人的酒量无论多好,如果喝完二两还想喝,那就只有麻烦别人撬开他的牙齿往里灌了。 吴大头摆好了酒菜,就开始洗抹碗筷酒杯。 他对今晚这顿酒食,似乎异常重视。 他准备的餐具只有一副,单是花在洗抹方面,就耗去足有顿炊之久。 只要是今天去过彭麻子茶楼的人,都该不难了解这个大头的心情。 今天,这个大头的一条小命,等于是捡来的。 他弄点好酒好菜,为自己压压惊,当然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令人诧异的是,当一切准备齐之后,本该坐下来开怀饮峻的吴大头,竟置满桌酒菜于不顾,又去屋后取出一只大木盆。 他拿着木盆,去院子里打了一桶井水,将木盆盛满,小心地顶在头上,双手扶着盆沿,颤巍巍的又走进屋内。 然后,他就面对着那桌酒莱,缓慢而小心地跪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接着,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人,沉着面孔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正是浪子丁谷。 丁谷走进屋子,除了那桌酒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走去摆着碗筷的一端坐下,打开酒罐,自斟自饮,直到一杯酒喝完,一副五香酱肘子吃掉大半只,才打了个酒嗝道:“这桌酒菜办得很好,怕要不少银子吧?” 吴大头全身不动,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的。” 丁谷道:“银子哪里来的?” 吴大头道:“拿性命拼来的。” 丁谷道:“关于这一点,我当时就已经看出来了。现在,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天最后是谁救了你一命?” 吴大头道:“是师父,您。” 丁谷瞪眼道:“谁是你师父?” 吴大头一慌,木盆里的水差点溢了出来。 他赶紧改口道:“嗅,不不,大头说错了,不是师父,是丁大哥。” 丁谷依然寒着面孔道:“丁大哥有没有要您为了一顿酒菜去卖命?” 吴大头道:“没有。” 丁谷道:“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主意?” 吴大头道:“是。’ 丁谷道:“因为你觉得自己一身功夫已经很了不起,如果不找个机会展露实在很可借?” 吴大头道:“冤枉。” 丁谷道:“否则该怎么说?” 吴大头道:“大头只是想借此机会印证一下,跟丁大哥学了几个月的轻功,是不是有了一点长进?” 丁谷道:“除此别无其他原因?” 吴大头道:“对方优厚的酬劳,也是原因之一。” 丁谷道:“对方付了你多少银子?” 吴大头道:“二百两。” 丁谷道:“你认为你一条小命,就只值这么多?” 吴大头道:“当然不止。” 丁谷道:“那你为什么要为这区区二百两银子冒生命之险了’吴大头道:“因为我觉得这件差事很安全,毫无风险可言。” 丁谷道:“这话怎么说?” 吴大头道:“因为当时有师父,不不,我又说错了,因为当时有丁大哥在场。” 丁谷道:“混蛋!” 吴大头道:“是。” 丁谷大喝道:“去替我拿壶茶来!” 吴大头道:“是!” 他慢慢的放下头顶上的水盆,于胸前合起双掌,恭恭敬敬同时也是高高兴兴地弯下腰道:“谢谢丁大哥。” 这是他们之间的老规矩,接受处罚到某一阶段。如果丁谷吩咐他去做另一件事,那便表示处罚已告结束。 吴大头很快地从屋后端来一壶茶,同时也为自己拿来一副碗筷。 因为处罚已成过去,丁谷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他等吴大头于另一端坐定后,注目问道:“大头,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天重价收买你捣乱的人是什么来路?” 吴大头道:“不知道。” 丁谷道:“对方的用意呢?” 吴大头道:“也不知道。” 丁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浑小子。” 吴大头道:“反对。” 丁谷道:“你反对什么?” 吴大头道:“反对了大哥把我大头看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浑小子!” 丁谷道:“你以为你很聪明?” 吴大头道:“我大头懂得少,那只是因为你了大哥不肯认真的教导我,我可以发誓,我大头其实并不笨。” 用发誓可以证明自己的笨不笨,倒真是新鲜少见得很。一丁谷笑了。 吴大头自己也笑了。 这正是这个大头可爱的地方。他并非不晓得这种话说起来欠通顺,他之所以故意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逗丁谷一笑而已。 丁谷喝了一小口酒,吃了一块麻油拌首落,道:“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收买你的人是什么身份?” 吴大头道:“知道。” 丁谷道:“哦?” 吴大头笑道:“是十八金鹰帮的人,对不对?” 丁谷道:“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吴大头道:“都不是。” 丁谷道:“哦?” 吴大头笑道:“这是他们自动告诉我的。” 他笑了笑,又道:“他们一定以为十八金鹰帮这几个字一说出来,在江湖上已威风得可止小儿夜啼,我听了一定会放心大胆的为他们卖命。” 丁谷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他们要你去挑逗那黑衣汉子的用意何在?” 吴大头道:“知道。” 丁谷道:“哦?” 吴大头道:“今天彭麻子茶楼里的生面孔特别多,我猜想这些生面孔里面必有不少江湖人物。而这些江湖人物里面,我猜想至少有半数以上是十八金鹰帮的人。” 丁谷微笑不语,又喝了一小口酒。 吴大头见丁谷脸上露出笑容,似有嘉许之意,精神不禁一振,接下去道:“昨天晚上在贾拐子赌场里,我们都听到了消息,‘灰鼠帮’和‘十八金鹰帮’的人,最近已分批涌来洛阳,这两个帮派在江湖上一向水火不相容,如今双方争先赶来洛阳,无疑早晚必有一场拼斗。” 丁谷微笑道:“为了什么拼斗?” 吴大头搔搔耳根子道:“这个,咳咳,且慢一点,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丁谷道:“好,你说下去。” 吴大头也夹了一筷子菜,嚼了几口,继续道:“今天,十八金鹰帮的人,先后来到彭麻子茶楼,显然是事先约好了的,以彭麻子茶楼为集合地点,同时顺便商量一下以后行动的步骤。” 丁谷插口道:“只因为碍着那黑衣汉子在场,以致使他们无法按预定计划行事?” 吴大头一拍大腿道:“对,丁大哥到底是丁大哥,我想到的事居然也被你想到了。古人有句话怎么说,什么英雄?什么同?” 丁谷道:“英雄所见略同。” 吴大头又拍了一下大腿道:“对对,英雄所见略同!所以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他们惟一的用意,就是要我想办法引开那黑衣汉子!” 丁谷望着吴大头,微笑道:“你小子不能成为一位诗人,想想实在可惜。” 吴大头道:“为什么?” 丁谷道:“因为你小子的想像力实在太丰富了。” 吴大头睁大了眼睛道:“你意思说,我说了这半天,说的全是瞎话?” 丁谷微笑道:“现在,我只问你:十八金鹰帮的人想尽方法要将黑衣汉子引开,如果只为了黑衣汉子在场也许会碍了他们的好事。那么,其他的茶客,又怎么说?像紫衣妞儿、罗三爷、以及我浪子,这些人在场就不碍事了’吴大头像个泄了气的球,撕下一块烧鸡,拿在手上拼命地咬,好像他把事情判断错了,全是这块烧鸡的罪过。 丁谷道:“还有一件事情,你也判断错了。” 吴大头抬头瞪眼道:“哪一件?” 丁谷道:“今天彭麻子茶楼里的江湖人物其实并不多。” 吴大头道:“不多是多少?” 丁谷道:“三个。” 这数字少得显得大出吴大头的意料之外。 他瞪大眼睛道:“三个?哪三个?” t#道:“东北边角上,那个矮胖子和那黑瘦子算两个。另一个,便是坐在紫衣少女身后,那个生有一双斗鸡眼,吃完了烧饼,还在桌缝里找芝麻的短衣汉子。” 吴大头将信将疑道:“你一双眼光,真有这么厉害?” t#笑道:“我的眼光,其实一点也不厉害。如果不是你故意去挑逗那黑衣汉子,我也许连半个都认不出来。” 吴大头茫然道:“这话怎么说?” 丁谷道:“这也正是十八金鹰帮的人,为什么要花二百两银子要你去挑逗那黑衣汉子的目的。” 吴天头露出一脸苦相道:“我,我愈来愈胡涂了。” 丁谷道:“这就是说:十八金鹰帮的人,显然知道今天灰鼠帮有人要来彭麻子茶楼,但由于灰鼠帮的人一向善于伪装,他们要想从众多茶客中,去找出灰鼠帮的人,只有这个办法。” 吴大头皱眉油油地道:“我还是听不懂。” t#道:“关于这一点,其实也很好解释。譬如说:普通人见到蛇,准会吓一跳,但以捕蛇为业的人就不会。” 吴大头忽然抢着接口道:“我有点懂了。” 丁谷微笑道:“你应该懂的。我也可以发誓,你小子除了有点烦人之外,其实并不笨。” 吴大头嘻嘻一笑,好像又恢复了信心,道:“这等于说:看一场打斗也是一样,普通人看了会胆战心惊,但如果换了以打斗为家常便饭的江湖人物便不会。” 丁谷笑道:“对!算你又通了一窍。一个人可以改变衣着甚至容貌,但有一样永远改变不了,那便是眼神。眼神是一个人情感的第一道出口,妒忌与仇恨,爱慕与欲望,害怕与悲伤,只要你心念一动,眼神便会立即表露出来,如果硬想掩饰,暴露得只有更明显。” 吴大头点头道:“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当我跟黑衣汉子纠缠时,那个生了一双斗鸡眼的家伙,便假装在桌缝里找芝麻,其实是在以眼角偷偷观察别人的神色反应,以便辨认哪几名茶客可能是灰鼠帮帮徒的化身。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道:“他老哥只顾偷看别人,万没料到竟也有人在偷看他!有趣,有趣。” 丁谷却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小子不特别卖力,第二次不再回到菜棚,那就更有趣了。” 吴大头微微一怔道:“同样一码事,回来不回来,又有什么分别?” 丁谷侧脸扬眉道:“真的没有什么分别?” 吴大头一双小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脸色一交道:“啊,对,我真该死,我竟没有想到……” 他露出一脸可怜相,哀求似地望着丁谷道:“如果他们由黑衣汉子中暗算看出了大哥有一副好身手,这会不会为了大哥带来麻烦?” 丁谷轻轻叹了口气道“麻烦已经来了。” (二) 吴大头马上就明白了丁谷说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丁谷话刚说完,门口便出现一名灰衣中年人。 这人衣着很随便,相貌很平凡,甚至连走路的那种懒散姿态,都跟普通人没有多大分别。 他走过这间破旧的屋子,就像走进了自己的家一样。 他朝丁谷含笑点点头,也朝吴大头含笑点点头。 他那种神情,就像是一位主人回到自己家里,忽然发现家里已来了两位客人,想表示歉意而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似的。 吴大头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懂礼貌?要进来也不先敲敲门。” 灰衣人很客气地笑笑道:“是的,我应该先敲敲门,只是我没有找到门在那里。” 灰衣人说的不是笑话,这间屋子的确没有门。 因为它们已被卸了下来,做了床板。 晚上是床板,白天则是桌垫兼座椅。 现在摆酒菜的小方桌,就放在它的上面,两端空出来的地方,便是现成的座位。 吴大头上前一步,伸手指着灰衣人的鼻尖道:“你” 他微微一愕,忽然张国住口。 灰衣人点点头,笑道:“就是我,兄弟排行十四。” 排行十四,十四鹰? 十四鹰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客气。 他走去丁谷对面,吴大头原先坐的地方,缓缓盘膝坐下。 吴大头僵在那里,真有点怀疑他们今天是不是走错地方?是不是无意中占用了别人的屋子? 十四鹰坐下后,端起吴大头刚刚斟满尚未喝过一口的酒杯,朝丁谷举了举道:“来,老弟,我敬你。” 丁谷居然也像和老朋友把晤似的跟着举起杯子道:“不敢当,我敬你。” 十四鹰浅浅喝了一口,大声称赞道:“好酒!这种酒我至少已三年没喝过了。” 吴大头忍不住道:“这种酒三年前你喝过?” 十四鹰笑笑,没有分辩。 丁谷道:“大头,不要这样无礼,去再拿副碗筷来,你也坐下。” 十四鹰又吃了几筷子菜,这才停下来,望着丁谷道:“有一件事,兄弟感觉非常抱歉。” 丁谷道:“什么事?” 十四鹰道:“不瞒二位说,兄弟已经来了一会儿,你们两位刚才说的话,兄弟已经全听到了。” 吴大头脸上,又现出怒容。 丁谷却笑笑道:“没有关系,如换了我浪子,我也会这样做的。” 十四鹰道:“所以,兄弟现在第一句要说的话,就是请你老弟放心,兄弟这次冒昧造访,带来的绝不是麻烦。” 这位第十四号金鹰,为人随和亲切,谈吐温文有礼,如果不是他跟吴大头已经有过一次交易,恐怕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江湖上声势惊人的十八金鹰之一。 丁谷没有开口。 十四鹰接着道:“更坦白一点说,兄弟这次带来的,实在可说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吴大头忍不住又插嘴道:“除非听了能够发财,我们对什么好消息都没有兴趣。” 十四鹰微微一笑道:“还是这位小兄弟聪明,一下就给猜着了。” 吴大头说的本是负气的无心之言,经对方这么一说,倒反而愣住了。 丁谷依然没有表示。 十四鹰缓缓接着道:“这宗买卖实在不能算小,只要丁老弟愿意参加一份,兄弟可以担保两位坐着吃两辈子也吃不完。” 丁谷道:“一宗什么买卖?” 十四鹰道:“有人要从洛阳将一批货物偷偷运出去,我们打算将它截下来。” 他说得很坦率,也很诚恳。 但丁谷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又是老套。” 十四鹰微怔道:“什么老套?” 丁谷道:“有人批评说:我们这些江湖人物,反反复复的,除了夺宝、寻仇、抱不平、争名位以外,似乎再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来。” 十四鹰微微一笑道:“说这种话的人,也许并没有说错,只可惜他们似乎疏忽了一点小常识。” 丁茶道:“什么小常识?” 十四鹰道:“他们忘了人的世界,原是由很多小的生活圈子组成的。生活在某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就只能在那个圈子里活动,做他应该做或能够做的事。他绝不能因为自己能干什么而别人干不了他干的事,就自以为高人一等,或自以为他那种生活才够得上多彩多姿。” 丁谷点头,但没有开口。 大头脸上的忿意不见了。 他似乎已对这位十四号金鹰渐渐有了好感。 十四鹰接着道:“很浅显的,就拿一个泥水匠来说吧。一个泥水匠除了替人家砌砖盖瓦之外,他将靠什么生活?另外他又能干些什么?” 吴大头也开始听得点头了。 十四鹰顿了一下,又道:“同样的道理,一名江湖人物除了从事于前述的恩怨名利之争外,又能干些什么?又该干些什么?如果希望江湖人物干点新鲜事儿,难道要他们定期举行些什么黑白两道联欢大会?” 武器展览会?武术表演赛? 吴大头突然举起酒杯,大声道:“来,十四老兄,你这个人品德如何?武功有多高,小爷通通不管,而且以后我们也不一定会成为朋友。如今凭你这段见解,小爷敬你一小口!”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有点“不像话”。但却全是实话实说的“老实话”。 他的确没有跟这位十四鹰交朋友的意思;他的确钦佩对方这段为江湖人物所作的辩解。 而这种醉八仙,也的确一次只能喝一小口。 十四鹰当然知道要这个大头小子主动敬别人酒不是容易事,欣然举杯道:“不敢当,谢谢小老弟。” 丁谷思索了片刻,抬头道:“兄台说的这批宝物,究竟是批什么样的宝物?” 十四鹰喝完吴大头敬他的那一小口酒,刚放下杯子,现经丁谷这一问,像为了要抑制某种激动的情绪似的,竟又端起杯子,自动喝了一小口,才慢慢地回答道:“‘提起这批宝物,说来话长。” 他忽然反问丁谷道:“老弟有否听说过天堂谷主元优老人云山樵这位前辈人物?” 丁谷点头。 十四鹰道:“天堂谷究竟在什么地方?无忧老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江湖上年轻的一辈,可说无人知道。就是老一辈人物中,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而这些硕果仅存,与天堂谷主有交往的老辈人物,除非他们自己肯说出来,当然谁也不敢追问。” 他又顿了一下,道:“所以,数十年来,在江湖上,天堂谷已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地方,无忧老人也成了个谜样的人物。” 吴大头忍不住再度插嘴道:“我们丁大哥问的是宝物,你尽提什么天堂谷、无忧老人干什么?” 十四鹰道:“因为这批宝物跟天堂谷主无忧老人有很大的关系,我必须从头说起。” 原来天堂谷主无忧老人云山樵,本是个文武兼修的世家子弟,后因不得意于文场,遂变卖家产,隐居天堂谷,专研武术。 这位老人当年当然还是个青年书生除醉心武术外,尚有收集奇珍异宝的爵好。 到了五十岁左右时,他收集的货物,已是不可胜计。 但老人最喜爱的宝物,只有四样。 第一样是以蓝田良玉琢成的一对玉狮子。第二样是来自天竺国的一对水火珠。第三样是一把来历不明的宝刀。第四样是以黄金铸成的十八尊罗汉。 这四样货物,每一样都可说是稀世之珍。 其中尤以“无名刀”和“十八金罗汉”,更是“宝中之宝”。 据说,老人初取得那把无名宝刀时,并不如何重现。直到五六年后重新检视时,他才发现了这把宝刀的珍贵之处。 一般兵刃,不论以何种金属铸造,如不善予保养,时日一久、总不免渐呈锈蚀。只有这把无名刀,忘年如一日。不仅不见一点锈斑,甚至刀身的光亮度,亦鲜明如故,至于锋刃之锐利,自是更不在话下。 其次是十八尊金罗汉。 这十八尊金罗汉,每尊长不盈寸,重仅二两。如论全部黄金的价值,以无忧老人的财力来说,真是微乎其微。 它们可贵的地方,全在铸工之精巧。 每一尊罗汉,姿态各异、丝毫华现,栩栩如生,神韵浑成,令人叹绝,据一位有名的老铸工估计,单是模型的塑造和修饰,就得五年以上的功夫,整套罗汉金像的价值,尽可想见。 以天堂谷之隐僻,以及无忧老人在当时武林中之声望和地位,这位天堂谷主可说根本不必为这批宝物的安全担心。 可是,无忧老人为了慎重起见,仍然重金礼聘了一位巧匠,于天堂谷中,另开一处石室,作为宝库,并于宝库中布置层层机关,以策安全。 如果无忧老人不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君子,这名巧匠于完工后,说什么也出不了天堂谷。 然而,无忧老人于完工后,却仅像来时一样,蒙上他的双眼,便将这位巧匠送出了天堂谷。 结果,好心无好报,又过了两三年,无忧老人四海漫游归来,当他重新人库检点宝物时,库内种种机关布置如故,宝物则已不翼而飞。 再派人去打听那位巧匠,巧匠也已杏如黄鹤! 如换了一般人,也必会暴跳如雷,气个半死。 但是,无忧老人却仅于沉默半晌之后,付诸一声苦笑。 这件公案,年代久远,同时知道的人也不多。再过上十年八年,也许根本就不会还有人记得这件事。 然而,说来也巧,就在上一个月,十八金鹰帮派在灰鼠帮卧底的人,突然传回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灰鼠帮受人重酬委托,将于本月从洛阳护运一批宝物至巫山某处交货。 宝物的清单是:“玉狮子一对。水火珠一变。宝刀一把。金铸罗汉十八尊! 这份清单虽然令人心动,但一般说来,也只不过是一批“值钱”的“红货”而已。但事有凑巧,十八金鹰中一位老师爷,恰好是少数几个知道当年这段公案的人物之一。于是 听完整个故事之后,吴大头道:“那位天堂谷主无忧老人是不是还活着?” 十四鹰摇头道:“不清楚。” 吴大头叹道:“那么,无忧老人有没有后人或传人?” 十四鹰道:“也不清楚。关于这位前辈高人的身世详情,兄弟已经说过了,除了少数几位老一辈的人物,恐怕谁也无法问答。” 吴大头一双小眼睛转了几转,忽又问道:“这四样宝物,几乎每一样都无法瓜分或切割。如果我们参加了,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丁大哥”。不但连说两次,说时也特别加重了语气。 因为对方若是只邀丁大哥参加,好处便只有一份。 如果参加的是“我们”而不只是‘“丁大哥”一个人,纵然他大头不够资格分一份,但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油水的。这种捞油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十四鹰很诚恳地道:“这四样宝物,的确无法分割。但兄弟可以保证,只要事情成功,本帮绝不会亏待了你们二位。” 吴大头摇头道:“不行!我大头年纪虽然小,黑道上那种黑吃黑的故事可听得不少。我看我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把话说明白些的好。” 十四鹰道:“关于这一点,兄弟来时,已计较过了。现在兄弟先提个草案,两位如果还有意见,尽管提出来大家参考参考。” 吴大头道:“你先说说看。” 十四鹰道:“事成之后,本帮愿意付给二位三万两白银的酬劳。如两位不嫌菲薄,今晚即先付定金二成。” 吴大头暗喊一声:三万两白银?乖乖弄的冬! 他转头望向丁谷。 他虽然满心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但他并未被这笔横财冲昏了头,他知道要丁谷答应了方能算数。 丁谷缓缓喝了一小口酒,慎重的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十四鹰道:“什么事?” 丁谷道:“十八金鹰帮高手如云,像这样一批买卖,只要费点心机,可说是手到擒来,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浪子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十四鹰微笑道:“老弟,你太谦虚了。俗语说得好:真人眼里不揉沙子。咱们金鹰十八兄弟,虽说人人能玩上两手,如说到暗器方面,可就比你老弟差远了。而这一次的买卖,我们所欠缺的,正是这一方面的人手。” 他喝了口酒,敛起笑意,正容接着道:“老弟想必也很明白,像这种买卖,可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多一分实力,也就等于多一分成功的机会。所以,也请你老弟务必相信,本帮此次相邀,纯出自一片至诚。” 丁谷道:“这件事贵帮预定何时动手?小弟又如何效劳?” 十四鹰道:“灰鼠帮方面,目前正想尽方法,希望分散本帮的注意力,而本帮也正将计就计,虚与委蛇。相信他们无论玩什么鬼花样,也难摆脱本帮的监视。至于何时动手,一时尚难决定。” 他从身上取出六张一千两票面的银票,以及一双高约寸许的展翅金鹰,放在桌上,起身道:“这是六千两定金,以及本帮的金鹰令符,请老弟先行收下。一旦时机成熟,本帮自会派人与二位联络。” 第四章 罗老太爷 (一) 灰鼠帮是最近江湖上刚刚兴起的一个帮派。 这个帮派历史虽短,但却是所有帮派中发展得最快的一个帮派。 快得几乎比繁殖中的大老鼠生小老鼠还要快。 灰鼠帮发展的声势尽管快速惊人,但在江湖上的评价并不高。就像一窝老鼠,无论长得多肥多壮,也不会受人尊敬一样。 有人养狗,有人养猫,甚至有人养老虎养豹:但绝不会有人养老鼠。 关于这点,灰鼠帮的人当然知道。 他们既然知道。为什么又偏偏取名为灰鼠帮呢? 据他们自己解释:老鼠虽然不受一般人欢迎,但老鼠也有他们的长处。 老鼠繁殖得快。 老鼠破坏力强。 老鼠永远消灭不了。 所以,尽管你讨厌他,甚至痛恨他;但你绝不能不承认他们用存在,绝不能不承认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响力。 这是事实。 没有人喜欢老鼠,但也没有人能从这个世界上赶得走老鼠。 他永远活动在黑暗中。 他永远活动在你的前后左右。 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毁掉你最心爱的东西。 无论你想尽多少方法,你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就算你拼得玉石俱焚,对他们的损害也极为有限。 他们生活得也许并不光荣。 但他们活得很逍遥,很自在,而且一定会子子孙孙的绵延下去。 你对灰鼠帮这个帮名还有什么意见? (二) 花酒堂的主人,也不喜欢老鼠。 花酒堂的主人就是罗老太爷。 花酒堂这三个字是罗老太爷自己选定的。 他认为古人为自己的庭园庄地起别号,都犯了一个共同的老毛病。 不是太俗气,便是太寒枪。 所以,他决定要为自己的府第取一个既风雅而又不失官贵气的别号。 他最后决定的三个字,便是花酒堂。 花园锦簇,诗书棋酒。两者各取其一,贵雅兼备。 有“花”,有“酒”,夫复何求。 如有老朋友告诉他:一般人上酒家妓院喝酒,都叫做唤“花酒”。他将居处取名为“花酒堂”,是否妥当? 罗老太爷哈哈一笑道:“上酒家妓院暖花酒,也不失为风流韵事一段。老夫七个姨太太,那个不是堂子里接出来的?花酒堂、花酒堂、风流、雅致、响亮、一语数关,奶奶的它那点不好?” 今天,天气不算坏。 罗老太爷正在花园里剪花草。 这是他的月常功课之一。 他觉得一般人一旦到达了像他目前这样的身份地位,经常都会忽略一件事。 那便是活动太少。 所以,他当天除了不可避免的应酬之外,一定会抽出一段时间来活动活动。 不是在庭园里活动;一便是跟姣太太活动。 尤其后者,他一向认为是男人的不老良方之一。 罗老太爷在江湖上的外号是“七星金枪”。 不过,关洛道上的同道都很清楚,罗老太爷在他那根金枪的功夫实在并不怎么样。 他能在关裕道上混得起来,并且能一直站得住脚,可说全靠他的手脑和机智;靠他的广泛的交游,以及善于笼络人心。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头老狐狸。 有人开玩笑说:罗老太爷的枪法其实并不弱,只不过这根枪不是“七星金枪”,而是另一根只有“七星”标记的“枪”。 关于这点,罗老太爷完全承认。 并且相当引以为荣。 要讨七个姨太太,无论在财力上或精力上,都不是人人可以办得到的。 而他,罗老太爷办到了,而且处理得相当成功。 罗老太爷昨晚是在五姨太太房里过的夜。 七个姨太太之中,以这位五姨太太年纪最大,也以这位五姨太太的姿色最为平庸。 然而,奇怪的是,罗老太爷最喜欢的人,偏偏就是这位五姨太太。 这位五姨太太究竟有什么长处,外人自是难得而知。 大家只知道这位五姨太太与其他几位姨太太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这位五设太太多认识几个字,待人比较和气,心胸较为豁达。 例如其他的姨太太都喊罗老太爷为“老爷子”,只有这位五姨太太喊罗老太爷的本名“阳壮”。 喊“阳壮”当然较喊“老爷子”,来得亲切而又充满情意。 也许有人以为这只是一种生活的细节,不值得注意。 但是,很多女人花尽心血,都得不到男人的欢心,便是因为忽略了这方面的“小巧功夫”。 昨夜,这位五姨太太不知从什么地方的感触,忽然凑在罗老太爷耳边,轻轻的道:“阳壮,你该弄点药吃吃了。” 罗老太爷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吃药?” 五姨太太道:“奴是一番好意!” 罗老太爷道:“吃什么药?” 五姨太太娇攻道:“如若我是丈夫,就吃那种药,懂吗?” 罗老太爷事后想想,心里实在很不是味道。 但是,他知道这怪不得五姨太太。 她说的是实话。 所以,今天天气虽好,罗老太爷的心情却坏造了。 一双小粉蝶在花丛里愉快地飞过来又飞过去,一会儿停在这杂花蕊上,一会儿又停去那朵花蕊上,来来去去,或久或暂,忽东忽西。挥洒自如。罗老太爷几乎瞧痴了。 好半晌后,他忽然转过身去喊了一个名字,一名清秀的小书值立即应声飞奔而至。 罗老太爷道:“去叫罗三来。” 小憧道:“是。” 罗老大爷此刻口中的“罗三”,就是“罗三爷”。 罗三爷今天显然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因为没隔多大工夫,他就跟在小书憧后面进来了。” 罗老爷摆出一脸庄严之色道:“葫芦巷的那个怪道人,最近在不在?” 罗三爷必恭必敬的躬腰道:“回老爷子,好像在。” 罗老太爷道:“上次那种药,去叫他再配几付来。药材一定要道地,银子多一点无妨。” 罗三爷道:“是!” 据罗三爷私下向人宣称,罗老太爷特他,一向就如同对待亲兄弟一样。如今看起来,罗老太爷如能当他是个亲信的老奴才,就算是很不错的了。 怪不得这位罗三爷始终不肯透露他在罗府究竟是那一方面的管事。 他是个管事,并没有错。可是,他又怎能告诉你,他管的是专替罗老太爷配“那种药”? 罗三爷正待转身离去,罗老太爷忽然遭:“漫一点。” 罗三爷惶然止步。 罗老太爷道:“听五姨娘房里一个小丫头说,昨晚上你有事要见我?” “是的。” “什么事?” 罗三爷走上两步,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罗老太爷一哦道:“有这等事?” 罗三爷点点头,没有开口。 罗老太爷又向站在远远的小书憧道:“去请唐老夫子来。” 不一会,一个像大烟鬼似的驼背老人,慢慢的走进花园。这驼背老人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括像已三个月未沾茶水。但是,看罗老太爷的态度,却似乎对这老人十分敬重。 他命令罗三爷道:“那厮多大年纪?生做什么模样?你仔细的再跟唐老夫子说一遍!” 于是,罗三爷又将昨天彭麻子茶楼里那个黑衣汉子种种描述了一遍。 罗老太爷转向唐老夫子道:“夫子可想得出此人是何来路?” 唐老夫子捻着颔下那几根稀疏的焦黄胡子,瞑目沉吟了片刻,道:“晤,三十来岁…家穿黑色衣服…脾气躁…轻功好…兵刃是把剪刀…哈晤,不晓得是不是山西‘太原四义’中的老四‘黑豹’秦世伟?”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麻烦夫子顺便知照蔡家弟兄一声,要他们尽快去把这个家伙的落脚地点找出来,替老夫好好的给他一顿教训。” 唐老夫子离去后,罗老爷又对罗三爷道:“你去葫芦巷办好了事,回头再替我去把那个姓丁的浪于找来。” 罗三爷微微一愣道:“找那小子干什么?” 罗老太爷望着罗三爷,眼光中充满怜悯之色,就像在望着一个超级大白痴。 暮春天气,碰上好太阳,虽说会令人有种暖洋洋的感觉,但还不至于会暖到令人流汗的程度。 罗三爷已在流汗。 罗老太爷轻轻叹了口气道:“就算一头猪,也不该笨成这副样子。” 他突然面孔一沉,道:“你这把年纪,难道活到狗头上去了?昨天以暗器解救姓吴的小子,却想嫁祸于你的那个人,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想出他是谁?” 一个人的成功,决不是偶然的;像罗老太爷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关洛道上的同道都知道,罗老太爷的那根七星金枪,如果说它是一种武器,例不如说它是种装饰品,反而来得恰当些。 但是,罗老太爷终于成功了,这可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今天关洛道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已用不着罗老太亲自动手。 罗老太爷那根七星金枪,已高高的横悬在大堂上;真正的成为一件装饰品了。 今天,罗老太爷手底下有的是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直到目前为止,罗老太爷显然剩下一件事,尚无法由别人代劳。 那便是下达命令。 一个有权下达命令的人,别人只知道羡慕他的威风,很少有人深一步地加以研究,其实下命令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 进行一场战争也好,进行一宗买卖也好,其成败得失,往往是决定于主事者最后的一念之间。 罗老太爷目前手底下的杀手,少说点也在五十名以上。这些杀手的武功,个个都比罗老太爷不知要强多少倍。但是,他们在罗老太爷的支配下,却一个个像猪狗般的忠诚与驯服。 为什么? 因为罗老太爷有主张,他们没有。罗老太爷会下命令,他们不会。 罗老太爷是个很会下命令的人。 他的命令经常都下得恰到好处。 这便是罗老太爷为什么会以一身并不出色的武功,却能在今天关洛道上主宰一方的原因。 唐老夫子的判断完全正确。 黑衣汉子果然就是“太原四义”中的老四“黑豹”秦世伟。 黑豹秦世伟此刻正在一家小店里喝酒。 这家小酒店,靠近此门,是出人北门的必经之地。 蔡家兄弟出了花酒堂,进人北门没走多远,便毫不费事的发现了他们要找的目标。 黑豹秦世伟显然是个不喜欢随便花费金钱的人。 他叫了一大壶酒,面前却只放了两小碟廉价的卤菜,以及一碟由店家免费供应的山西老醋。 他右臂缠着布带,好像昨天在彭麻子茶楼换的那一下,还没有完全复原。 蔡家兄弟跨进门,这位黑豹便有了警觉。 不过,他也只淡淡的瞄了蔡家兄弟一眼,便又自顾自继续喝他的老酒,他似乎并没把这对兄弟放在心上。 蔡家兄弟老大叫蔡大,老二叫蔡二。 两兄弟的名字虽然取得土气,但武功可一点也不土。 过去关洛道上人人畏惧如佛的“渲关双刀”,便是死在两兄弟的三节根下。那是罗老太爷并吞渲关如意赌坊赌一记毒招。“滇关双刀”一死,谨关以西,便势如破竹整个的为罗老太爷所席卷。 所以,罗老太爷能有今天,蔡家兄弟亦不失为功臣之一。 由于两兄弟的三节很力量轻轻松松的“摆”平了以刀法法扬威于黑道的“渲关双刀”,这无疑也是罗老太爷今天拨派两兄弟来教训黑豹秦世伟的原因,因为黑豹兵刃也是刀。 罗老太爷虽然不会下棋,但在人力运用方面,却像一位高段棋士,着着紧凑,绝无一步围棋。 小酒店的老板是当地人,当然不会不认识这两位罗老太爷麾下的名杀手。 两兄弟一进门,胡老板赔笑相迎。 两兄弟一挥手,胡老板立即退下。 他非常清楚,像他这种小酒店,绝不是罗府杀手光顾的地方,这两兄弟突然双双莅临,必然另有事故。如果他想少惹点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站开。 能不动就不动,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蔡家兄弟进门之后,便在黑豹对面靠门一副座头分两边坐下。 两兄弟轮流将黑豹打量了一会,蔡大首先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秦朋友远从太原来,一路辛苦了。” 黑豹抬头一哦道:“两位居然认识我秦某人?真是荣幸之至。” 他不等话完,眼光便已落去正在夹菜筷子上。 蔡二接着道:“在下兄弟姓蔡,他叫蔡大,我叫蔡二。” 黑豹慢声道:“久仰。” 自渲关一战后,这两兄弟可说是已成了关洛道上家喻户晓的人物。 太原离洛阳并不远,他们既然知道有个太原四义,太原四义当然也应该对他们蔡氏双雄有个耳闻。 没想到黑豹竟好像听到的是阿猫阿狗一样,随随便便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蔡大呼了一声,忍住满腔怒火道:“见台的架子可真不小!” 黑豹侧目道:“洛阳城里好几万人,难道不管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一个个都得去赔了笑脸套近乎?“获二厉声道:“不管你伙计眼光有多高,洛阳城里有一个,你却非理不可!” 黑豹道:“谁?” 蔡二道:“罗老太爷!” 黑豹点头道:“这位罗老大爷我听人提起过。” 蔡二道:“按照一般江湖札节,你伙计来到洛阳,第一个就该去拜会罗老太爷。” 黑豹道:“是的,我是想去,只是还没有去。” 蔡二道:“为什么还没有去?” 黑豹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一家像样的冥纸店。” 两兄弟勃然变色。 黑豹从容回答道:“如果两位真的没听清楚,我当然还可以重说一遍。” 蔡二忽然起身道:“洛阳城里的冥纸店,我们兄弟清楚得很,念在你朋友远道而来,等会儿我们兄弟二人为你烧个双份就是了。” 他话说完,人已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对准黑豹鼻失就是一拳。” 黑豹已有准备。 蔡二拳到,他上身一闪,避开来势,同时,脚踢并凳子,跳起身来,以左臂迎向来拳格去。 他的动作敏捷得果然像头豹子。 蔡大也站了起来,但显然并无落场助拳之意。 他对蔡二拳脚上的功夫有信心。 店堂里地方不大,一旦动上了手,除了硬拼硬拆,别无其他选择。 蔡二的拳脚功夫果然不俗,只不过三两招,。便将黑豹返去一角。 黑豹一条右臂受伤尚未复原,只能以一条左臂应战,自然吃亏不少。一不过,他这个黑豹的外号,来得也不容易。 豹子不仅敏捷,也很聪朋。 蔡二占尽上风,杀机顿起。他突然使出一招金组手,双臂成斜十字交叉,双掌同时向前推出。这是一招应招。 这一招的杀着是在双掌接近敌方身躯后,双臂突然分开,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端视敌方如何闪避而薄战攻击敌方两处不同的部位。 他这一招是专门为对付黑豹才使出来的。 因为黑豹只剩得一条左臂可用,两处受攻,决难兼顾。他没有料错。 黑豹果然无法招架。 黑豹突然倒下。 他是在敌人双掌尚未拍落之前,自己倒下去的。 蔡二一愣,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黑豹已一脚飞起,像飞锤般一脚蹬在他的心窝上! 只听好的一声,蔡二上身一颠,张口喷出一道血泉,一条身躯则像飞鱼似的向后倒飞出去。 蔡大伸手没有接住。 蔡二凌空摔落,落地只抖了几抖,便没有再动弹。 蔡大牙根一咬,双目火赤。 突然呼的一声抖出三节棍,身形同时掠出店的自黑豹紧跟着冲了出去。 蔡大见他竟然未带刀出来,似乎有点意外。不过,蔡二一死,这些细节,已无暇去计较了。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 血债血还,要黑豹的命! 黑豹也像是铁定了心肠,人一冲出店门,使朝蔡大扑了过去。 蔡大冷笑。三节棍直打横抡,左缩右伸,如怪蟒乱窜,棍棍指向黑豹的要害。 他不仅要黑豹死在他的三节棍下,而且要黑豹死得其惨无比,这样他才能泄去满腔怨毒,才对得起死去的蔡玉。 洛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是酒楼、赌场,这些都在北门太平坊,而这条大街,正是太平坊的心脉。 只一眨眼工夫,大街两头,便像以推似的挤满了闲人。 这些人十之七八都认识蔡大,对黑豹则很陌生。 不过,尽管大家都不清楚跟蔡大交手的黑衣汉是何来路,这时却都不约而同的希望这黑衣汉子能打赢这一仗。 关洛道上的人尊敬罗老太爷,并不是尊敬这位老大爷的为人,而是尊敬这位老太爷的“拳头”。 他们虽然不敢奢望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太爷有一天能报应给他们看,但能看到他手下的杀手吃点苦头,也聊胜于无。 然而,令人忧心的是,照目前的战况看起来,黑衣汉子的胜算似乎并不大。 一黑豹的轻身功夫的确令人赞赏。 如果他的右臂不受伤,如果他手上有把长刀,蔡大很可能不是他的敌手。 而现在,黑豹惟一能做到的,便是忙着窜高伏低,尽量设法问躲蔡大的三节棍。 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人丛中忽然有个带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叹息着道:“这都怪我不好。” 另一人道:“这话怎么谈?” 带孩子气的声音道:“昨天要不是我在彭麻子来楼里逗他冒火,你也不会为了救我暗器伤他。如果他右臂没有受伤,他现在就不会窘成这副样子了。” 另一人道:“你以为他输定了?” 带孩子气的声音像吃惊,叉像是充满了兴奋。道:“难道这姓秦的还有绝活儿?” 另,人笑笑道:“罗老大爷知道这位黑豹增长刀法,故意派两名使三节棍的杀手来对付他,这一着棋并没有食只可惜还有一件事他不知道。” “哪件事?” “等着瞧吧!” 罗老太爷不知道的事,大家马上就知道了。 黑豹闪避而不还手,原来他是在等待对方现出空门。 现在,他等到了。 就在蔡大三节棍抖直,一棍点向黑豹心窝之际,黑豹突然一扭腰避过棍尖,擦棍而上,正面抢扑蔡大露出空门的胸腹大档。 蔡大一嘿,并不在意。 三节棍的好处就在收放自如,或长或短,变化万千。 对方空着一双手其实等于一只手他随时可以带棍回扫,扫断对方的筋骨。 退一步说,就是空手对空手,他以两只手对一只手,也是稳操胜券。 就在他收棍后退,准备变化新招时,黑豹左手一扬,手上忽然多了一把短刀。 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刀不长,只七寸左右,冷森如狼牙。 蔡大大吃一惊。 刀是哪里来的?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时不妙之感。但是,已经太迟了。 黑豹像豹子似的向前一扑,只见银光一闪,七寸长的短刀,已悬柄插人蔡大的咽喉! 这就是罗老太爷不知道的事情。 他不知道黑豹擅长的是长短刀。 右手长刀,左手短刀。 长刀应敌,短刀杀人! 血战结束,闲人慢慢散去。 没有人议论这场血战,也很少有人关心这场血战。 自从罗老太爷定居洛阳以来,这一类的事件,大家已看得太多太多了。一场刀光剑影死上三两个人,又算得什么? 出了太平坊,便是富贵坊。 洛阳城中共分三十六坊,其中只有两个坊的坊名取得特别怪异,那便是“力平坊”和“富贵坊”。 “太平坊”自由开赌场、技院、酒楼以来,经常难得有一天太平。 “富贵坊”则尽人皆知为全城最贫穷的地方。“。这一带冷落而凄清,几乎人人脸上都带着菜色和愁容。 这是个被人遗忘的区域。 从没有关心这一带的人是如何在生活的漩涡中挣扎;而这一带的人,也很少关心外面发生的事;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不关。 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生活,自己一家大小的一日三餐。 吴大头走在前头,边走边提耳根子,不住前南自语:“奇怪,奇怪,真是愈想愈是奇怪。” 丁谷道:“什么事奇怪?” 吴大头道:“太原四义在江湖上的名气根本说不上如何响亮,没想到四义中的黑豹竟然如此厉害。” 丁谷道:“名气跟武功,有什么连带关系?” 吴大头道:“当然有关系。武功高名气才会大得起来,没有一身好武功,哪来的名气?” 丁谷道:”那么,罗老太爷又怎么说?罗老太爷的名气该够响亮了吧?罗老太爷的一身武功,又怎么样?” 吴大头道:“罗老太爷不同。” 丁谷道:“什么地方不同?” 吴大头没有话说了。他知道自己有理。罗老大爷确实与一般人不同,只可惜他偏偏又说不出不同的地方来。 丁谷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可以赞美他的身手,但我希望你小子最好别羡慕这头黑豹。” 吴大头道:“为什么?” 丁谷道:“我不知道这位黑豹这次为什么到洛阳来,我只知道,他老兄今后要活着离开洛阳,机会恐怕已经不多了。” 吴大头一怔道:“你是说……” 丁谷道:‘戏说这话的意思,你该懂得。” 他顿了一下,又道:“一个人练成一身好武功,就必须同时养成一副好品德,才能相得益彰。如果情才做物,到处盛气凌人,这种人我看还是别练武功的好,这样他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吴大头眨着眼皮道:“大哥你不是在指桑骂槐吧?” 丁谷笑笑道:“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我这话,本来就不是只说给一个人听的。” 吴大头眨着一双小眼珠子,正要再说什么时,丁谷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向路边一个卖白酒的老头子道:“喂,张老怕,这小子我替你抓来了。” 吴大头大吃一惊,张老伯也给吓了一大跳。 张老伯惊慌失措地道:“丁少爷,您弄错了吧?我张老头没……没有要您抓……抓他啊!” 丁谷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抓他来的。” 张老伯道:“为了什么事?” 丁谷道:“他小子时常在你担子上喝白酒,有时给钱,有时不给,结算下来至少也该有七两多的银子了。” 吴大头大叫道:“冤枉死了。” 丁谷不理他,仍然紧抓住衣领不放道:“对了,日子这么久,我还没有算利息。连利息一起算,应该要付十两才对。” 吴大头又叫道:“除了大狗子的赌债,我大头从没有欠过人家一文钱。” 丁谷五指一紧,大喝道:”你还不还人家钱?” 吴大头忙叫道:“还,还,还……” 他乖乖的付了十两银子。 丁谷松了手,轻轻推了他一把,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丁谷和吴大头走得不见了人影子,张老头还以为在做梦。 不过,不论怎么样,以后几个月的日子,以及小孙女儿的病,暂时已用不着再发愁了。 转过街角,是一片被火烧过的老砖场。 一个破衣老婆子正用两个中年汉子在拨弄那些尚未被火烧透的焦木头。 丁谷停下脚步道:“刘大妈她们在干什么?” 吴大头道:“拣废木头呀!拣出来干啥?” “当柴卖。” “这种废料能卖几个钱?” “穷嘛!多一个子儿也是好的。” “自这栋房子被火烧了后,他们一家八九口,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城隍庙后搭了一间小茅棚,暂时安身。” “靠什么生活?” “不清楚。” “重盖这样一栋房子,要多少银子才盖得起来?” “不知道。” “大约呢?” “大约总得要花二三十两银子吧?” 丁谷突然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吴大头吓了一大跳道:“老太爷,你今天怎么搞的?怎么到处栽害我?” 丁谷道:“你小子干的好事,没有一桩我不知道。快去,给人家五十两线子,向人家路个罪,就说以后不敢了。” 吴大头跳出道:“我可以发誓……” 丁谷扬掌作势逆:“发誓?嘿!你发的替算数?我要你去,你去不去?” 吴大头头一编道:“去,去!” 这样,又走了好几个地方,吴大头终于明白了丁谷的用意。 他们早上去广手钱庄兑了一千两钱票,沉甸甸的装了一布袋,只在富贵坊转了一圈,如今布袋已几乎快空了。 吴大头虽然明白丁谷这样做的意思,仍忍不住有点心疼。 他望着丁谷道:“我大头究竟欠了多少债?还完了没有?” t#笑笑道:“今天的还完了。至于有无遗漏?我一时还想不起来。” 吴大头很惧地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温:“这些银子横竖也不是我大头的,管你怎么花,我大头绝不心疼。” 丁谷道:“真的?” 吴大头道:“不假。” 丁谷又笑了笑道:“如果我再玩一手,你就非心疼不可了。” 吴大头道:“你怎么个玩法?我怎么个心疼法?” 丁谷没有回答,突然跳起身来,对正吴大头心窝一拳打了过去。 这一拳实在打得不轻,但也不太重。 它的轻重可说恰到好处,恰好使吴大头被打得弯下了腰,恰好使吴大头心窝上感到一时隐隐的酸疼。 吴大头崇拜丁谷,除了丁谷一身不为人知的武功,以及为人慷慨正直以外,便是钦佩丁谷的风趣和机智。 丁谷经常会做出或说出一些当时会叫他莫名其妙,甚至吓一大跳的事情来,而事后想想,他又会觉得丁谷这种突兀的举动十分精彩而过瘾。 他一直想学这种本领,几乎比想学丁谷的武功还要来得迫切。 可是,他总是学不像。 譬如丁谷现在打出的这一拳,他就绝对模仿不来…… 无论编造多少理由,他也无法向一个知心好友无缘无故的突然击出这一拳。 也许事后他会觉得这一拳打得实在精彩而过宪,至少目前他没有这种感觉。 目前,他感觉到的,只是一时说不出的恼火。 就在吴大头正待开口责问之际,突听丁谷低声道:“你也打我、快!” 于是,两人顿时打成一团。 占上风的,当然是丁谷。 吴大头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脸上也被接得有肿了好几块。 不过,吴大头虽然吃了不少亏,虽然还没有精彩而过志的感觉,但心中已止不住渐渐兴奋起来,因为他已猜想到丁谷这番举动显然另有深意。 远处,慢慢的走来两名中年汉子。 这两名汉子衣着很新,但布料却极粗劣,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两名仆役。 两人手上一个捧着礼盒,一人拿着一份大红喜帖,似乎正奉主人命,去处理一件应酬。 两个汉子走近后,双双止步。 一人问道:“两位小兄弟有话好说。干嘛要打架?” 丁谷一脚将吴大头思了个滚地葫芦,同时没好气地道:“少管老子的闲事。” 如果碰上普通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早就远远的避开了。 这两个汉子胆量好像还不小。 另一人接着道:“这不是管闲事,老弟。两位年轻气盛,万一闹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 丁谷双手又便道:“要管,你们就去管管这个温账小子!” 他说的根账小子,自然指的就是吴大头。 拿喜帖的那人,果然转向蹲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的吴大头道:“他是你哥哥么?你为啥要惹你哥哥生气?” 吴大头一脸苦相,看起来怪可怜的。 他苦在脸上,也苦在心里。 因为他虽然晓得丁谷在搞名堂,却不晓得丁谷搞的是什么名堂。 你叫他这时怎么开口? 为了演这场戏,他已吃足不少苦头;万-一句话回错了,他这段苦头岂不是挨得冤枉? 幸好丁谷已经接了口:“这小子,他奶奶的,什么事都不会干,却又什么事都要管。” 吴大头还是听不懂丁谷的意思。 那二人也听不懂。 丁谷气淋淋地又道:“我要他去罗老太爷家当小厮,他说那种差事没出息,不是人干的,我教他练功夫他又笨得像个猪。一套天雷八式,学了三个多月,连半式也没学会。” 吴大头肚子里骂道:活见大头鬼!你什么时候教过我天雷八式? 那两个汉子也像听呆了。 拿喜帖的汉子道:“你老弟练过天雷八式?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丁谷只当没有听见,又道:“我也教过他流星赶月的暗器手法,他练来练去,竟连十步之外的蜡烛也打不熄。你说气人不气人!” 流星赶月是扬州双娇之一迷魂娘子柳曼吟的独门暗器手法,一般人连这名称都不知道,这小子居然练会了? 两个汉子脸色激变,忍不住偷偷相互设了一眼。 丁谷接着道;“我说我这一身功夫还可以,想找个帮会混混,日子也多多少少会过得舒服些,没想到他小子竟倒过头来教训我,说我不自量力,说我的玩意儿,只配当个土流氓……。” 另一个汉子忽然咳了一声道:“这年头帮会也不是好干的,他老弟说不定也是一番好意。” 丁谷瞪眼道:“你懂个屁!” 那汉子连忙赔笑道:“是的,是的,我毛八又不是胡娘子,怎么会任这些事。” 直到两个汉子走远了,吴大头才压着嗓门道:依鼠帮的人?” “地位好像还不低。” “你怎么认出来的?” “他们自己告诉我的。” “这话怎么说?” “城里的大户人家,这几天没有谁家办喜事,说起来你也应该知道。” 吴大头点头,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他们虽然不是叫化子,但关于这方面的消息,有时却几乎比叫化子还要灵通。因为遇上大户人家举办红白喜庆。正是他们这种浪子的财源之一。 吴大头笑笑道:“蔡家兄弟一死,办丧事倒有一家。不过,就算送份子,也似乎太早了一点。” 丁谷道:“我起初也只是猜测,等他们一停下来,我就晓得不会错了。” 吴大头笑道:“洛阳城里居然有人不认识浪子丁谷和吴大头,也是一件稀奇事。” 丁谷道:“以后的事,大概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吴大头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加人灰鼠帮?” 丁谷道:“有这个意思。” 吴大头道:“你加人灰鼠帮后,对十八金鹰帮又如何交代?” 丁谷笑道:“那是我的事。” 吴大头道:“你现在马上就去找胡娘子?” 丁谷道:“对!” 吴大头道:“胡娘子是谁?” 丁谷大笑道:“等你再长大几岁,你就知道她是谁了。” 第五章 及时乐,乐何如 (一) “及时乐”是洛阳城里最大也是最好的一家技院。 最大有时候并不代表最好。 最好也不一定就代表最大。 但“及时乐”却的的确确是个又“大”又“好”的妓院。 有人估计,这家妓院的姑娘,至少也在百名以上。 这只是一种估计。 没有人真正知道及时乐究竟有多少姑娘。 即使是及时乐的老主顾,有很多红姑娘,也只是听过名字,而没有见过本人。 院里还有一种姑娘,他们也许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及时乐的姑娘,共分梅兰菊竹四等。 走进及时乐的大门,是个大院子。 这座院子就像个市集,各式各样的小吃,应有尽有,有莱也有酒。不过,外人绝无法人内经营,因为它也是及时乐营业的一部分。’走过院子,是座大厅。 万花厅。 万花厅占地极广,里面摆满桌椅,四周是十八个小房间。 这里是普通寻芳客玩乐的地方。 你可以叫一壶酒,几样菜,在这里慢慢吃喝。姑娘们像花蝴蝶似的在你身边穿梭来往,你若是兴致来了,看上其中某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把她带进那些像鸽笼似的小房间。 这里都是院里竹字号的姑娘。 过了万花厅,是个小天井。 天井里有假山鱼池,花本扶疏,两边是两排厢房。 厢房住的就是菊字号的姑娘。 他们的身价,是竹字号姑娘的三倍。 经过一道长廊,再往后走,又是一座大厅。 这座大厅叫阳春白雪厅。 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忽然走进这座大厅,一定会误以为自己已闻人了官府人家的内宅,而为之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这座大厅布置得太豪华了。 家具全是上等桧心本或檀木制成的,大理石的墙壁上挂满名人书画,扭扭都是真迹。 在这里,你一定会见到几名穿着素雅的少女,她们有的下棋,有的绘画,有的抚琴或刺绣,无一不是国色天香,令人目眩神迷。 这些少女,便是及时乐菊字号的姑娘。 如果想进人这座大厅,你得问问自己赚钱的本领。 如果你平均一天能赚一两银于,那么,你想来一次的话,你便得要辛苦工作一年。 这一年,你还得不吃不喝,把赚来的银子,全部积蓄起来才行。 如果你肯这样辛苦十年,你便可以来十次。;不过,你可别想得太多。因为你即使连来十次,你也并不一定就能成为这些兰字号姑娘们的人幕之实。 这里说的只是兰字号的姑娘。 至于梅字号的姑娘又生成什么样子?身价如何?无论你向谁打听,对方都会笑而不答。 对方笑的意思,只有一个:要你回去照照镜子! 照镜子的意思,有时并不单指容貌生得美丑。 如果有一天有人跟你说这种话,你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对方跟你说这种话的用意。 (二) 及时乐技院是浪子丁谷常来的地方。 常来这里的万花厅。 他常来这里弄点小莱喝喝酒,吃吃姑娘们的豆腐,或是,找人打上一架。 他这浪子的外号,可说就是在这座万花厅诞生的。 万花厅的姑娘们,个个都对这个长得很帅的浪子具有好感。 但是,丁谷从没有进过那些小房间。 万花厅的姑娘们,一向都很大胆。 丁谷每次走进这座大厅,几乎都有几个姑娘过来跟他纠缠。 这种地方,本来不该有人吃活。但偏有一些多情种子,觉得他玩过的姑娘,别人便不该再染指。如果这位姑娘跟某一位客人特别亲热,更是妒火中烧,无可抑制。 这也正是只要丁谷想打架,随时都可以打上一架的原因。今天,万花厅中好像特别热闹。 丁谷今天不是为打架来的。 所以,他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大厅,径奔后院,但还是被一个眼尖的姑娘看到了。 那个花名叫小玲的姑娘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小丁,你往哪里跑?” “找人。” “找谁?” “找胡娘于。” 小玲一怔,本愣愣地瞪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想爬上屋顶摘月亮的大疯子。 隔了很久,小玲才眨了眨眼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丁谷道:“那是昨天的事。” 小玲道:“你为了什么事要找我们胡大娘?” “见了面后,我会当面告诉她。” “你们过去见过几次面?” “一次也没有。” “既然过去没有见过面,这一次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如果事情不太重要,由别人转达不也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丁谷道:“因为今天天气很好。” 小玲不觉又是一怔,道:“这事跟天气有关系外丁谷道:”是的。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不坏。我的心情一好,就想做些让别人感觉奇怪的事。” 小玲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位胡大娘的脾气和她的老规矩?” “不知道。” “我们胡大娘的脾气,也跟天气有关系。” “哦?” “这一点,她跟你一样。天气一好,她的心情就不坏。她的心情一好,就会弄点小菜喝喝酒。当她喝酒的时候,就谁也不许去打扰她。” “她的规矩呢?” “她的规矩是菊字姑娘和竹字姑娘接的客人,她从不接见。” “我不是这里的客人。无论菊字竹字,桃字杏字,或其他什么字的姑娘,我一次也没有下过水。” 小玲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笑吟吟地道:“小丁,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丁谷道:“怎么个赌法?” 小玲笑道:“如果你今天能见到我们那位胡大娘,我小玲不要一个子儿,免费陪你睡一觉。” “万一我输了呢?” “你陪我睡一觉。” 丁谷大笑道:“这公平吗?” 小玲笑道:“如果你认为太吃亏,那么,我输了时,就加一次,陪你两次。” 丁谷再度大笑道:“这种赌注我如果不接受,恐怕就真有人要怀疑我是不是个男人了。” 他转身满厅扫了一眼,忽然走去一名佩刀的红脸壮汉面前道:“贵姓?” 红脸壮汉道:“敝姓朱,老弟有何指教?” 丁谷道:“姓朱?好姓。你老哥人如其姓,果然长得像头大笨猪。” 红脸汉子大怒道:“混蛋!” 丁谷道:“你加三级。” 红脸汉子跳起身来道:“我操你祖奶奶的!” 丁谷道:“不要激动,慢慢来,我操你祖奶奶的祖奶奶。” 红脸汉子一张脸气得像灌满血水的猪肺,一脚踢开桌子,冲过去照面便是一拳。 丁谷反手一叼一压,红脸汉子铁塔般的身躯,立即叭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丁谷上前一脚踩在红脸汉子的脊骨上、仍然很和气地问道:“阁下可是开封府有名的金刀红脸虎?” “正是老子,你待怎样?” 丁谷道:“听说你伙计有个很特别的嗜好?” 红脸虎恨声道:“老子的嗜好太多太多了,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杀你这种臭小子广t#道:“不对!你最大的嗜好应该是新寡久居和有身孕的妇人,先奸后杀。” 红脸虎道:“胡说。” 丁谷冷笑道:“敢做不敢当,罪加一等。” 他足失一压,只听肋骨折哪声音,卜卜卜爆豆连响,红脸虎顿如杀猪般嚎叫起来。 及时乐这种地方,当然少不了护院子的打手。 这时立即有两名打手冲了出来,双双大喝道:“小子,你这是干什么?” 这两人一个叫飞腿弓豹,一个叫花拳老八。 他们当然都认识丁谷。 如果只是普通嫖客为争风吃醋而打架,只要不打出人命来,他们一向避免横身插手。 像过去丁谷跟人打架,他们就没有干涉过。 然而,这一次不同。 在黑道上,金刀红脸虎虽然算不了什么大人物,但这位红脸虎是“黑刀帮”的人。“黑刀帮”人多势众,不是一个好慧的帮派。 惹恼了“黑刀帮”,对丁谷不好,对他们及时乐也不好。 所以,这两名冲出来,虽然声势汹汹,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没想到,丁谷竟一点也不领这份情、 他扭头瞪着两人道:“我打的又不是你们的亲老子,你们穷吼个什么劲?” 两名打手全呆住了!这小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丁谷脚底下一使劲,又是一阵卜卜声响。 他刚才踩断的是右边的肋骨,现在是左边。 战后,他脚尖一推,翻转红脸虎的身躯,又在小腹下面以足尖点了一下,红脸虎大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只是昏过去,并没有死。 不过,这位红脸虎不论是死是活,他那种严重的不良嗜好,这下算是被丁谷替他彻底的戒绝了。 花拳老八道:“这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突然一个箭步,右手疾伸,从背后一把抓向丁谷的肩肿。 丁谷一脚踢开死过去的红脸虎,正朝着藏身一角的小玲慢慢走过去。 小玲眼看丁谷一伸手便制服了那个人见人怕的红脸虎,表面上虽然露出一副惊惶的样子,但眼珠子里却闪耀着一片兴奋的光芒。要不是为了有所顾忌,她也许早就鼓掌喊好了。 但小玲眼里的兴奋之色,马上就变成了真正的惊惶。 因为她看到了花拳老八的冷袭。 花拳老人出手极快,快而且轻,不带一丝声息。 不料丁谷竟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他不早不迟,直到花拳老八指沾上衣边,方曲臂一片肘拳,倒捣在花拳老人心窝上。 花拳老八的身躯立即倒飞出去。 飞腿弓豹又惊又怒,弓身一跃,一腿飞踢丁谷面门。 丁谷上身一闪,堪堪避过。 弓豹右脚落地,左脚跟着踢出,双腿连环,快逾转轮。 大厅中的寻芳容无不为弓豹这一套美妙绝伦的飞腿暗暗喝彩。 而丁谷也好像有意要让对方多表演一会儿似的,身形盘旋飘忽,一味退让,只守不攻。 直等到弓豹一套连环飞腿完全踢完了,他才还跟了一腿,道:“伙计,你也该歇歇了。” 说也奇怪,只听啪的一声,飞鹏弓豹身子一歪,果然躺下去休息了。 慌乱中不知是谁大喊道:“不好,这小于扎手得很,快去请阳师父来。” 这句话没喊完,大厅后门口已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我已经来了。” (三) 站在大厅后门口的这个人,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炯炯近人,身材又高又瘦,一件黑长袍就像是被在竹杆子上。 看到这个人出现,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黑衣人缓缓走向丁谷,道:“丁少侠,你好。” 丁谷微微一笑道:“有人叫我大浪子,也有人喊我小流氓,听人尊我为少侠可还是第一次。” 黑衣人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两个洞,全是睁眼瞎子。” 丁谷道:“尊驾就是阴师父?” 黑衣人道:“阴森。无形刀阴森。” 他在离丁谷七八步处停下,注视着了备又道:“老弟师承何人?” 丁谷微微一笑道:“江猢人物见面,只要稍长对方几岁,好像不这么问一下,就显不出自己是个前辈高人。但我却觉得这句话问得毫无意义。” 黑衣人居然点头道:“不错,这句话问得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丁谷接着道:“所以,我认为尊驾大可不必客套。尊驾想怎么做,只管怎么做。如果尊驾定要摆摆架势,以表示用及时乐其他的打手身份不同,那也请另外找点新鲜的话题。” 黑衣人道:“阴某人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也没有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我只想问你老弟一句话。” 丁谷道:“请!” 黑衣人道:“我只想请问你老弟究竟为了什么事要用及时乐过不去?” 丁谷道:“什么事也没有。” 黑衣人道:“只为了一时高兴?” 丁谷道:“只为了一时高兴!” 黑衣人道:“哦?” 丁谷道:“我想见见这里的胡娘子胡老板,有人说我身份太卑微,打赌我一定见不着,我听了很不高兴。一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当然免不了要找人出出火气。” 黑衣人道:“因此我们及时乐的人,就成了你的出气传?” 丁谷指指尚在一边地上呻吟的红脸虎道:“他是及时乐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 丁谷道:“他不是,谁是?” 黑衣人道:“飞鹏弓豹和花拳老八。” 丁谷道:“这两人怎么样?” 黑衣人面现恶意道:“他们两个被你打得……” 他目光一转。突然变色住口。 不知什么时候,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已并肩走去一处。两人正在指指点点,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以无形刀阴森的一身武功,以及他在江湖上的阅历来说,他如今看到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两人聚集一起谈笑自如,几乎比看到十人具僵尸跟三十六个无头恶鬼聚在一起还要来得惊目惊心。 因为花拳老八被打得倒飞出去,以及飞腿弓豹被一腿扫倒,他全瞧得清清楚楚。 如果两人被打得一个断腿,一个吐血,他一点也不会感觉意外。 如今他骇异的就是两人挨了那么重重的两下,居然完全没有受伤。 这是什么武功? 这是什么武功? 他懂。 因为他本身练的就是这种武功。 他的外号叫“无形刀”。“无形刀”的意思,就是他身上有刀,但是谁也看不出刀在哪里。 他一举手,一投足,每一招都具有无比的杀伤力,犀利如刀的杀伤力;犀利如刀,刀无形。 无形刀。 这是内家功夫中,一种很高的境界。 伤敌于举手投足之间。 这种功夫如果再上层楼,不仅可以伤敌于无形,而且可以做到“创敌而不伤敌”。 浪子丁谷方才在“飞鹏”弓豹和“花拳”老人身上显露的这一手,便是“创敌而不伤敌”。 无形刀阴森是个极其傲慢而又极为自负的人。 他十七岁投身江湖,如今他已三十四岁。这十七年来,他的武功从没荒废过一天,先后身经数百战,也从没有落过一次败绩。 所以,他这时的第一个冲动,便是上去跟这小子较量一下。 内家功夫,最注重的便是火候。 他十一岁学武,十七岁出道,再经过十七年磨练,前前后后,他已在这方面下了二十三年苦功。 一个人的一生中,没有几个二十三年,在某一门武学上,肯花二十三年光阴的人,更不多见。 这小子今年才多大年纪?就算他小子天赋异禀,刚学会走路就练武功,相信他小子在这方面的成就,也绝强不过他。 不过,他这种念头也只是像火花一般,闪了闪便熄灭了。 他不仅傲慢而自负,同时也是个聪明人。 俗语说得好:好斗的雄鸡不长毛。过去江湖上这一类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初出江湖的后生小子,没有一个不是神气活现的,而死得最快的,下场最修的,也往往就是这种“少年英雄”。 他目前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未来也许还会过得更舒服些,他又何必跟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小毛伙子逞强斗胜? 因此,他只轻轻哦了一声,便马上改变了语气道:“老弟想见胡娘子?” 他不但是个聪明人,而且显然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 丁谷道:“不错。” 阴森点头道:“很好。” 丁谷道:“好什么?” 阴森道:“我们胡老板今天兴致很好,她已准备好了一桌酒菜,本来是要我陪她的,如今添上你老弟这位住宾,相信我们胡老板一定会更高兴。” 很多男人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 梦想有一天能在那暮春时节,在那繁花如锦、绿草如茵的庭园里,来几味佳肴,烫一壶美酒,有丽人在侧,纵情开怀,倾谈自如。这种美好如神仙般的生活,哪怕只过一天,也就不虚此生了。 如果丁谷也曾有过这种梦想,他的梦想如今是十足实现了。 如今,丁谷正跟在无形刀阴森后面,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向一座像是建在花海中的小石亭。 万花厅的小玲说的是实话,无形刀阴森说的也是实话,石亭里果然摆着一桌上好的酒菜,三名绝色丽人,正在忙着抹拭石椅,排列杯著。 菜有七八样,酒有一大壶,杯着只有两副。 这一点无形刀阴森也没有骗他。这一桌酒菜本来的确只是给两个人享用的。 三名佳人中,两名像是孪生姊妹。 两姊妹不仅容貌长得一模一样,同时也同样的长得秀丽可爱,明艳照人。 另外那名年事稍长的橙衣佳人,身材购娜,仪态万千,则较这对姊妹花更为出落得脱俗动人。 有人传说:及时乐妓院中梅字号的姑娘,一个个都美赛天仙。这三名丽人,难道就是院中梅字号的姑娘? 阴森走上石亭。返身手一托道:“丁少侠请!” 丁谷四下望了一眼道:“胡老板呢?” 橙衣佳人微微一笑道:“奴家就是胡娘子。” 丁谷呆住了。 在他想像中,一个经营及时乐这种妓院的女人,纵然不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也必然是个必须以厚粉才盖得住皱纹.的中年老姐。 而现在,依他估计,这位胡娘子纵然不会少于二十岁,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同时,他也突然明白了这位胡娘子为什么不愿轻易抛头露面的原因。如果前面万花厅中经常有这么一位漂亮的老板娘走来走去,相形之下,试问万花厅的姑娘,她们的生意怎么做? 见过如此动人的老板娘之后,谁还会对那些残脂俗粉有胃口? 丁谷心中虽然有着说不出的惊讶,但仍缓缓走去桌边坐下。 胡娘子也在对面坐下。 她竟然没吩咐另添一副杯著,而无形刀阴森也似乎并不如何介意。他已跟那对孪生姊妹像侍从似的,退后数步,站去一边。 胡娘子敬过一杯酒后,含笑道:“丁谷想找奴家?” 丁谷道:“是的。” 胡娘子道:“找奴家有何见教?” 丁谷道:“毛八爷要我来的。” 胡娘子道:“毛八爷?” 丁谷道:“他自称毛八,爷字是我加上去的。” 无形刀突然重重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过,灰鼠帮的三级头目中,就数毛八这个家伙没有出息。” 胡娘子瞟了他一眼,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无形刀阴森脸色修而一变,原本就很苍白的面孔,像是突然涂上了一层黄蜡。 他也许是个很聪明的人,但这几句话可说得实在不够聪明。 这几句话泄露的秘密太多了! 胡娘子本来还想装作连毛八这个人都不认识,他老哥却一口道出毛八是灰鼠帮的人。 不但知道毛八是三级头目,而且还知道毛八是三级头目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 他们对友鼠帮如此熟悉,他们跟灰鼠帮又是什么关系? 胡娘子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忑出一脸笑意道:“毛八还说了些什么?” 丁谷道:“毛八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暗示我,如果我浪子想加人某一帮派,不妨来找找你胡老板。” 胡娘子道:“你想加人哪个帮派?” 丁谷道:“只要是你胡老板领导的帮派,我浪子都愿加人。” 胡娘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有这想法,那你就一个帮派也参加不成了。” 丁谷迫:“为什么?” 胡娘子道:“因为奴家经营这一行业,虽然认识不少帮派中人,但却跟他们没有丝毫渊源。” 丁谷皱皱眉头,好像很失望。 胡娘子含笑举著道:“丁公子请吃菜,菜都快冷了。” 丁谷摇摇头,眼光落在远处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上,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道:“我还是想参加。” 胡娘子露出一脸迷惑之色道:“参加什么叩 丁谷毅然遭:“帮派是由人组成的,我们也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帮派!” 胡娘子像是吃了一惊道:“我们?” 丁谷道:“是的!我们。胡老板手底下已有不少人手,我浪子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凡事起头难,等组织起来后,我们还可以慢慢扩充。” 胡娘子悠悠然望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想把星星摘下来当弹珠玩的大孩子。 隔了很久,她才温柔的笑了笑道:“你以为成立一个帮派有那么容易?” 丁谷道:“我知道不容易。” 胡娘子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维持一个帮派的活动,需要什么样的领导人才?以及需要多大的财力?” 丁谷道:“知道。” 胡娘子道:“而你以为我胡娘子有这份才干和财力?” 丁谷道:“如果你胡老板领导,第一个问题才是问题。” 胡娘子道:“财源呢?” 丁谷道:“只要领导人够魄力,财源更算不了什么问题。” 胡娘子道:“用偷还是用抢?” 丁谷道:“手段千变万化,目的只有一个。” 胡娘子道:“就算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象何在?” 丁谷道:“眼前便有一个好机会!” 胡娘子动容道:“哦?” 丁谷缓缓道:“以胡老板交游之广,耳目之灵,似乎应该懂得我浪子说这句话的意思。” 胡娘子心头微微一震,忍不住又将这个洛阳城里有名的浪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遍。 方才万花厅发生的事情,在无形刀阴森回来之前,就有人向她详细报告过了。 听完报告,她呆了很久。 这浪子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固然令她讶异;另一件更令她气恼的事是:洛阳城中潜藏着这样一名青年高手何以数年来她竟然毫不知情? 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觉,她胡娘子似乎并不如别人恭维的那么有办法。 而她以高薪供养的一批班底,也似乎并不如他们表现的那么精明,那么值得信赖。 今天,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浸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花朵,也仿佛开放得比往日更为娇媚鲜艳。 鲜花、美酒、佳人。 鲜花醉人。 美酒醉心。 佳人醉魂。 丁谷喝了一大口酒,脸颊上慢慢泛起一片红晕,眼光也渐呈惺讼之态,他是不是快醉了? 他醉的是人?是心?是魂? 胡娘子又发出一个醉人的微笑,但她本人显然并没一丝醉意:“丁公子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得来的?” 丁谷又喝了口酒,笑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浪子在江湖上,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 胡娘子道:“丁公子认为这个消息一定确实可靠?” 丁谷道:“消息真假,我无法确定,我只是信任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 胡娘子道:“告诉丁公子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丁谷道:“老骚包。” “老骚包”不是一个雅称。 相信很少人会高兴这一混号落到自己头上。 莫说无人愿意被人喊作老骚包,就是自己的朋友遭人加上这个混号,无疑都不是一件光荣事。 可是,当丁谷提到这个混号时,竟居然好像为自己能交上这么个朋友感到无比骄傲。 胡娘子像是有点不相信似的,睁大一双秀图道:“丁公子认得十二步追魂曳包老前辈?” 丁谷道:“所以,这个消息就算是假的,我浪子也无法不相信。” 关于这一点,丁谷的确值得骄傲。 当今江湖上,谁能跟老骚包交上朋友,谁都值得骄傲。 老骚包这个混号虽然不雅,这个人却到处都受到尊敬。 老骚包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也是一个极为风趣乖僻而又可亲的怪老人。 第一次见到这位怪老人的人,都会误以为他是丐帮弟子。 而这位怪老人最不高兴的事情,就是别人有这种想法。 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出息,也不至于去跟一群叫化子为伍。而实际上,他那种常年衣不蔽体的寒酸相,丐帮弟子是否愿意与他为伍都是个问题。 他原名叫“包老骚”,混号“七步追魂臾”。 数十年来,他一共吃过五次败仗。每失手一次,他就在自己混号上自动“后退一步”。 先后五次,他也就由“七步追魂果”成了“十二步追魂叟”。 他这样做,据说是为纪念他的“人耻”。如果还有人喊他“七步追魂臾”,这个人准会被他读得鼻育眼肿。 自从成了“十二步”追魂臾后,他就宣布,这一生中,他还准备再输三次。 这意思等于说:今后江湖上,说不定会出现一个“十五步追魂曳”,但绝不会出现“十六步追魂曳”。 再输第四次时,他纵然不死于对方手底,也必将死在自己手底下。 其实,他这些话,全是废话。 江湖上根本就很少有人去注意他是几步追魂曳,他的混号,始终只有两个。 当了面是“包老”,背后是“老骚包”。 这个老骚包已好久没有露面最近是不是也来了洛阳? 胡娘子风眸微微一转,忽然遭:“还有一个人,奴家猜想也可能是你丁公子的朋友。” 丁谷道:“谁?” 胡娘子道:“战公子。” 丁谷大笑道:“好,好,胡老板好厉害……” 他忽然一咦,敛尽笑容道:“江湖人物千千万,我浪子全部朋友仅有这两个,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胡娘子微微一笑道:“奴家说出来,只怕了公子会生气。” 丁谷道:“你说,没有关系,我答应你不生气就是了。” 胡娘子微笑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丁公子一向很少干活儿,但却优哉游哉,终年活得很惬意,因此不禁使奴家想到,丁公子也许结交了一个有钱的朋友……” 这种话如果换一个地方,由另一个人说出来,对方的牙齿,最少要掉三颗。 而今,丁谷非但不生气,反而打了个哈哈道:“好好,厉害,厉害,一针见血!” 胡娘子忽然倾身低声道:“你跟战公子既然是好朋友,你可知道他昨晚上也到了洛阳?” 丁谷摸出那叠银票,扬了扬,笑道:“他如果不来洛阳,谁会送我这么多银子?” 胡娘子眼角一扫,便认出那是广丰楼的大额银票。 世事难尽信,只有银子假不了。 这位胡大娘子犹豫了一会儿,忽又皱起眉头,道:“丁公子的一片诚意,奴家完全相信,定是这里面有些细节,丁公子也许没有想到。” 丁谷道:“什么细节?” 胡娘子道:“丁公子提到的这一老一少,不论你们之间交情如何,奴家敢相信他们对丁公子早先的计划,一定不感兴趣。” 丁谷低声道:“那又有多大关系?到时候只要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我浪子的朋友就够了。 我浪子敢打包票,无论谁交上‘老骚包’和‘战公子’这种朋友,他的敌人一定不太多。” 胡娘子点头,这是实话。 今天江湖上由于帮派林立,虽然仇杀层出不穷,但敢开罪“老骚包”和“战公子”这一老一少的人,大概还不多见。 尤其是战分子,更是无人招惹得起。 战公子并不姓战。 他姓金名戈。 如果要喊他公子,实在应该喊作“金公子”。 战,是个动词。 意思就是说:这位金公子好战成性,不论对方来头多大,武功有多高,只要惹恼了这位公子哥儿,他随时都不惜拔戈一战! 他名叫金戈,武器也就是一柄金戈。 只不过这位战公子虽然生性好战,但行走江湖以来,却从没有痛痛快快的跟人厮杀过一场。 他找不到这种机会。 别人也不给他机会。 汾阳金家的“金戈飞斩十三式”,跟巴东杭家的“天魔棍”和长沙苏家的“无影鞭”,为近百年来,武林公认的三大绝学。 谁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拿鸡蛋去砸石头? 丁谷挟了一筷韭黄沙百页,边吃边低低接着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胡老板不妨多多考虑一下。” 胡娘子点点头,思索了片刻,正待开口之际,眼波所过,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花径上同时响起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只听一个熟悉的口音大嚷着道:“荷呀呀,我的好少爷,我找得你好苦。” 这人话刚说完,随听得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喝道:“嚷你奶奶个熊,滚远一点!” 接着,砰的一声,像是一个人被踢得倒了下去。 丁谷听出第一个开口的是罗三爷。 等他转过身去,罗三爷已给踢得滚离花径七八尺。 一名身材高大,满脸疙瘩的佩刀大汉,正大踏步朝石亭走过来。 黑衣大汉身后,另跟着四名黑衣佩刀汉子。 这四人面杀气,目不斜视,好像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拔刀杀人之外i什么事都不关心。 胡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丁公子,你可要小心了。” 丁谷道:“黑刀帮的人?” 胡娘子点点头,一双眼光却落在那一片被罗三爷压坏了的残花断枝上,眼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痛心和怜惜之色。 罗三爷已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捂在腰眼上,正一拐一拐的向外边走去。 他是泰罗老太爷之命来找丁谷的。他找丁谷,的确找得很辛苦。 最后还是先找到了吴大头,才从吴大头口中获悉丁谷来了及时乐。 现在,他看出这五个黑衣汉子要找的人,也是丁谷,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只好把这个机会先让给别人了。 他可以在前厅等。 只要丁谷留得命在,他仍然有达成任务的机会。 而私底下,他的想法恰好相反。 这件任务完成不了,对他罗三爷以及罗老太爷,都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他已看出,这个浪子实在并不是个好东西。 无形刀阴森脸色苍白如纸,两眼中却似乎有火焰要喷出来。 这就跟喝酒一样。 有的人脸孔愈喝愈红,有的人则愈喝愈青。 无形刀阴森无疑近似后者,情绪愈是激动,脸上的血色也愈稀薄。 不过,他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练内家功夫的人,克制力总是要强些的。 那对像双胞胎的姊妹,也都皱起了眉头,同时迅速移步站去胡娘子身后。 丁谷当然清楚这五名黑刀帮的人是来找他的。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在桌子上扫视了一遍,终于发现一样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烤山鸡。 他老实不客气的伸手断下一条香喷喷的鸡腿,又自动斟了一大杯酒,一口酒,一口鸡,自得其乐地享用起来。 满脸疙瘩的黑衣佩刀大汉已走上了石亭。 胡娘子含笑缓缓起身道:“欧堂主真是个稀客,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 疙瘩汉子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先将无形刀阴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双眼光便转过来冷冷的盯在丁谷脸上。 丁谷将鸡腿扬了扬,笑道:“香得很,要不要尝尝?” 疙瘩汉子嘿了一声道:“你尽情吃吧!最好吃饱一点。” 劳君多吃一点鸡。 黄泉路上无酒店。 胡娘子轻咳了一声,又道:“今天这档子事,可能是个误会。” 疙瘩汉子头一抬道:“什么误会产 胡娘子道:“据这位丁老弟说,他事先实在不知道红脸虎是黑刀帮的人。” 丁谷这样说过吗? 丁谷微笑。 他没有提出辨正,因为他知道胡娘子这多少也是一番好意。 疙瘩汉子冷笑道:“他不知道,你呢?” 胡娘子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奴家获得消息,已经太迟了。” 疙瘩汉子忽然沉下面孔道:“红脸虎受伤不轻,如今已等于成了一个废人,胡老板认为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胡娘子道:“奴家知道贵帮不会轻易放过这位丁老弟。不过,有一句公道话,奴家可不能不说。” 疙瘩汉子道:“说。” 胡娘子道:“本院万花厅,原就是个多事的地方,据说贵帮红脸虎当时已喝了不少酒,同时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首先动手的人,也并不是这位了老弟。”她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语气已很明显:这件风波,红脸虎其实该负大部分的责任。 丁谷不禁暗暗喊了一声“冤枉”。 并不是他冤枉。 是红脸虎冤枉。 疙瘩汉子道:“你可知道当时是谁先去找谁的?” 胡娘子道:“这一点奴家也问过了,是这位了老弟。” 疙瘩汉子道:“那么,你可知道这小子当时走过去跟红脸虎说了些什么话?” 胡娘子道:“不知道。” 疙瘩汉子道:“既然你不清楚事实的真相,你又凭什么认定一切都错在红脸虎?如果有人冲着你胡老板,骂你一声骚货,你给对方一耳刮子,先动的是你不错,但真正错的是谁?” 这位欧堂主看起来像个大老粗,想不到词锋竟是如此犀利。 尤其是他举的这个“例子”,更是又粗又辣。 他完全达到了骂人出气的目的,却又叫人无从发作…… 这种高级舌战术,连丁谷也不禁暗暗佩服。 胡娘子居然没有生气,仍很平静地道:“事情既已过去,谁对谁错,谈也无益,关于这点麻烦,奴家愿意……” 疙瘩汉子道:“胡老板准备替谁解决麻烦?” 胡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我们这位丁老弟,还有谁?” 疙瘩汉子嘿嘿一声道:“‘你胡老板恐怕完全弄错了。” 胡娘子道:“哦?” 疙瘩汉子面孔摹地一沉道:“老实告诉你胡老板,本堂主今天要来解决的麻烦,第一个是你胡老板,第二个才是这位姓丁的小子!” 胡娘子脸色微微一变道:“奴家不懂堂主的意思。” 疙瘩汉子冷笑道:“没有关系,我们一件一件来。本座首先请教:红脸虎是什么时候到及时乐这里来的?” “昨天晚上。” “他有没有将这个月的规银五百两交给你胡老板?” “交了。” “上个月呢?” “也收到了。” “胡老板收到这个月的规银时,对红脸虎如何表示?” “奴家给了收据。” “没有别的?” “没有。 “江湖上传言,灰鼠帮将于最近要从洛阳运出大宗宝物,胡老板有否听到这个消息?” “听人提过。” “胡老板有没有将此一消息立即转告本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种传言,并不一定可靠。” “本帮每个月缴交你胡老板五百两纹银,为的是什么?” “提供关洛道上值得注意的消息。” “这个消息值不值得注意?” 胡娘子脸色煞白,似已无言以对。 每月五百两纹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他们之间有过这项协定,胡娘子诚然有点理亏。 疙瘩汉子寒着面孔道:“根据我们当初的协定,胡老板显已违约,如今你胡老板打算如何向本帮做交代?” 胡娘子道:“奴家愿意退还这个月的五百两银子。” “说得倒蛮轻松。” “否则该怎么办?” “自订约以来,本帮计缴交了两年零三个月的规银,胡老板一次全部退还。” “本院过去也替贵帮做过不少事。” “从过去那些零星的消息中,本帮得什么好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养鸡要天天喂米,鸡不会天天生蛋。本帮耗了上万两的银子,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不意你胡老板竟将此一天大的消息隐匿不报,就江湖道义而言,本帮只追回已付出的本金,已算是对你胡老板客气的了。” 胡娘子道:“本院开销庞大,就算愿意照办,一次也不可能拿得出这许多现银来。” 疙瘩汉子道:“若是实情如此,我们还有第二个通融办法。” 胡娘子道:“什么办法?” 疙瘩汉子冷冷道:“交出及时乐,由本帮经营两年零三个月。” 过了这两年零三个月以后呢? 到时候及时乐还收得回来? 无形刀隐森牙齿咬得滋滋作响,虽已忍无可忍。 胡娘子以目示意,忽然轻轻一叹,像是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欧堂主的话,也不是没有理,只是这个问题实在太严重了,奴家明天这个时候答复您如何?” 第六章 灰鼠、黑刀 (一) 山鸡烤得又嫩又香,酒也不错,丁谷本来吃得津津有味。 现在,忽然之间,鸡腿像是变成了蜡块,美酒像是变成了清水,一切味道都没有了。 他早先即已认定,如今更获得证实关洛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不是什么“十八金鹰帮”,“灰鼠帮”或“黑刀帮”,而是这位扬州双娇之一迷魂娘子柳曼吟的嫡传弟子,“狐娘子”胡香娘! 胡娘子胡香娘临时应变的这一招,实在太高了。 事实至为明显。 黑刀帮这位欧堂主语锋锐利如刺,气势咄咄逼人,即使涵养再好的人,也无法承受得了。 如果胡娘子承受不了,只有一个结果,两败俱伤。 但是,现在这位胡娘子只轻轻一句话,便将整个大局扭转到对她绝对有利的位置上去了。 她表现得百依百顺,自认理亏,不过一切得到明天才能决定是否完全答应对方的要求。 这一要求并不过分,对方也绝无不答应之理。 底下呢? 疙瘩汉子说过了,处理了这件事,才会考虑如何处理丁谷。 别人也许不太清楚,只有这位胡娘子心底明白,丁谷这个浪子,绝不是普通的浪子。 黑刀帮要想收拾这个浪子,也许不是一件难事,但付出的代价,必然相当可观。 只要这样,就尽够了。 去掉丁谷这个浪子,于她无损,能令黑刀帮的实力打个折扣,对她胡娘子的益处,可就太多太多了。 回回口 如果胡娘子确有这种想法,她的想法可说马上就成了事实。 疙瘩汉子在跟胡娘子的交涉告一段落后,果然转向丁谷冷冷地道:“现在轮到你了,小子。” 丁谷又端起酒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才抬头道:“什么事轮到我了?我浪子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向黑刀帮按月领五百两规银,又没有像及时乐这样一份基业,要命有一条,想榨油水,抱歉得很,一滴也没有。” 疙瘩汉子冷笑道:“少耍咀皮子了,老弟。你既能一掌制服红脸虎,手下想必有两下子。你站起来,离开这张桌子,本座陪你玩玩。” 丁谷道:“你想陪我玩?算了罢。” 疙瘩汉子脸色一变道:“你意思是说本座不配?” 丁谷飞了胡娘子一眼,道:“我意思是说,如果我想玩玩,我会找我们这位温柔多情而又识趣的胡老板。” 他顿了顿,才接出下一句:“我请她替我找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胡娘子粉腮微微一红,她当然听得出这个浪子是在故意吃她的“豆腐”。 她这种反应,是表示高兴,一还是表示生气呢? 无形刀阴森的脸色却忍不住变了变。 他忍得住别人对胡娘子咆哮叫嚣,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向胡娘子以言词挑逗。 丁谷今天即使不死在黑刀帮手里,他早晚无疑也会设法宰了这个浪子。 胡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别人不清楚,他可清楚得很。 这个浪子除了武功究竟有多高还摸不清楚外,其他的条件,可说样样比他强,这对他实在是个相当严重的威胁。 疙瘩汉子双目圆瞪道:“你真的不肯站起来?” 丁谷道:“当然不假。黑刀帮一名堂主,官儿也许不小,但他绝不能希望人人都听他的指挥。” 他望着疙瘩汉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的武功像你的架势一样好,你可以叫我躺下去,但绝不能叫我站起来。” 疙瘩汉子点头道:“好,佩服,有种。那你小子就准备躺下去吧!” 胡娘子眼看无法转圜,已带着那对双胞胎姊妹,跟无形刀阴森站去一起。 疙瘩汉子突然一甩头,喝道:“格老子的,宰!” 他这道命令,是下给身后那四名黑衣汉子的。 这四名黑衣汉子,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他们等这样一道命令,已等得很久了。 如今,命令一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解除了一道桎梏。 所以,四个人拔刀的动作,不仅干脆利落,神色间还仿佛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四把精钢长刀,顿如蟹螯般,向丁谷包抄过去。 丁谷朝四人扫了一眼,喃喃道:“你们四个人真命苦,白饶一条性命,连一枚棋子都得不到。” 他的声音不高,但亭子里却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听得很清楚,也听得很糊涂。 耳朵清楚,心里糊涂。 人死了得不到一枚棋子,什么意思? 这座石亭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四名黑刀杀手只分别向前移动了三四步,便已来到丁谷身旁。 刀光已在闪动,刀锋即将劈下。 丁谷突然低低喝了一声:“统统站住,别动!” 他说出这六个字,手上竟又多了一杯酒。 似乎一切已告结束。 奇怪的是,那四名持刀杀手,居然听话得很。 丁谷叫他们站住别动,他们竟真的于原处站定,未再向前移动半步。 他们执刀的手,本已高高扬起,如今也已慢慢的垂放下来。 他们的目光,原是专注在自己的刀尖上,如今则在望着一根象牙筷子。 这根牙筷就插在他们的咽喉上,在他们的下巴前面,露出了短短一截。 乍看上去,就像孩子们在用麦管吹皂荚水一样;只不过现在从筷尖上冒出的不是皂泡,而是鲜红的血泡。 四个人都像吓呆了。 四双眼睛越瞪越大,但眼神却愈来愈暗淡。 接着,四把刀先后落地。然后,噢的一声,四条身躯也跟着栽倒。 胡娘子朝无形刀阴森望了一眼。 阴森皱眉喃喃道:“好快的手法!” 胡娘子轻叹道:“手法快得可怕,也准得可怕。” 疙瘩汉子也像瞧呆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从梦中突然醒来一般,长刀出鞘,一声大吼,蓦地连人带刀朝丁谷飞扑过去。 这位黑刀堂主姓欧名霸天,绰号“恶刀太岁”。一套“五虎追魂”刀法,火候相当老到,是黑道上少数刀法名手之一。 他这一刀飞砍过去,杀气激荡声势至为惊人。 连丁谷也不禁脱口赞了一声:“像这种刀法,还马马虎虎。” 他显然已不敢再托大,人随声起,陡地拔身离开座位。 恶刀太岁挟怒出手,去势极猛,一刀砍在石桌上,只听哗啦一声,两寸厚的石桌竟告四分五裂。 桌上的酒菜碗盘,顿时洒满一地。 恶刀太岁一击不中,足尖一点,越过石桌,第二刀又跟着电疾挥出。 胡娘子忍不住又朝无形刀阴森望了一眼。 阴森冷笑道:“这种刀法,放在咱们万花厅唬唬那些乡愚大老粗还差不多。” 胡娘子又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黑刀帮堂主跟护法长老之间的武功竟差得那么远。” 听两人交谈的语气,原来他们也并不把这位欧堂主看在眼里,他们惹不起的,是黑刀帮的护法长老。 黑刀帮的护法长老,又是些什么人物? 丁谷身轻如燕,既灵捷,又潇洒,他连间两刀,像是要拣出亭外,不意半空中腰杆一扭,竟像巨鹰侧翼似的,一个回旋,居然落去恶刀太岁身后。 恶刀太岁眼前一花,人影顿失。 他心知不妙,正待收势转身之际,右肩上已遭人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拍看上去并不重,但恶刀太岁却已如千斤压顶般匍匐下去。 丁谷一脚搁在他的脊梁上,笑笑道:“要叫你这位大堂主一命归西,实在太容易了。但今天我决定看在胡老板的情面上,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们接管了及时乐,我浪子以后光顾时,还望多多照应。” 胡娘子希望他多去掉几名黑刀帮的重要人物,他如今留下这位欧堂主,也算是一件“回礼”。 他话说完,哈哈一笑,立即纵身向亭外掠去。 胡娘子高声道:“丁兄弟请留步!” 丁谷的笑声,愈去愈远:“只要别人不吃醋,我还会来的。” (二) 这是一条又脏又乱的窄巷。 一个头发蓬松的破衣老人,正背着一个大包袱,朝小巷中慢慢走去。 这老人的年纪,看来至少也在六十以上。他的腰背已经弯曲,如今又背着这么个大包袱,更显得步履维艰,吃力异常。 老人身后,跟着一名杂货店的小伙计,小伙计挑着一担白米,米担子上放了些油盐醋之类的日用品。 老人走进巷子不远,忽然在一间破木屋前停下,长长嘘了口气道:“到了。” 木屋里黯淡无光,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低头补着一只旧布袜,一边补袜子,一边流眼泪。 她身旁放着一张破草席,席上躺着两个骨瘦如柴,脏得像泥人儿似的大男孩。 两个孩子一人抓着一只空木碗,小脸蛋上布满泪痕,似乎已因哭光了气力,累极睡去。 老人吩咐店伙将白米和什物挑进屋内,打发伙计退去后,才转向那妇人道:“秀英,你看谁来啦?” 妇人呆滞地抬起面孔,冷漠地道:“汤二不在,家里没钱。”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过去摸摸两个大男孩,口中喃喃道:“汤二这个畜生,一天到晚只晓得赌,把我两个宝贝孙子饿成这种样子。唉唉,畜生,畜生,真是个畜生。” 妇人的神智好像清醒了些,她望着老人,眼中露出讶异之色道:“这位老人家,您……” 老人像是气得要昏过去的样子,顿足道:“疯了,疯了,我三叔从八十里外老远赶了来,竟连我一手带大的亲侄女儿,都好像不认得我这个老头子了。天啦,这成个什么世界?” 他不等那惊慌失措的妇人再开口,突然面孔一沉,指着那包袱道:“三叔替你买来三四匹粗布,里面还有一点零碎银子,你替我把这个家好好的收拾收拾,孩子照顾得好一点,下次三叔再来,若还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可就别怪我老头子冒火了。” 说完,身子一转,气呼呼的走了。 这个妇人叫秀英没有错,她的赌鬼丈夫,也叫汤二。只是,这老人是不是她娘家的三叔呢? 两三天来,这一带的穷苦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亲戚造访。 来的差不多都是长辈。 有的是外公,有的是族叔或族伯,还有一位快七十岁的孤苦老人,居然见到了他三十年未通音讯的小舅子。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 造访的亲戚虽然带来了他们急需的食品衣物和少数金钱,但他们总好像有点记不起他们是否有着这门亲戚? 他们的确不太容易想起这门亲戚。 因为所有的外公、族叔、旅伯、大舅子、小舅子,其实都是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有时讨人欢喜,有时又令人讨厌的十二步追魂叟。 老骚包! 老骚包来洛阳,已来了三天。 他来三天,也整整忙了三天。 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只见过母鸡下蛋,自己则连干儿子也没有半个。 而这三天,他却做尽了别人的长辈,一会儿公公,一会儿伯伯叔叔,不仅有儿子女儿子便,甚至孙子孙女都有一大堆,真是好不风光,好不过瘾! 现在,老骚包正坐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酒。 他喝的是价钱最便宜的白酒。 他面前放了三碟小菜,一碟花生,一碟豆干,一碟猪耳朵。 这三碟莱,也是最便宜的小菜。 因为他身上的银子,已几乎完全花光,剩余的一点零钱,已只够付这么一顿酒菜钱。 他老骚包有个戒条,不论穷到什么程度,绝对不偷不抢,也绝不白吃。 碰上老朋友,借了不还是例外。 尤其是来到洛阳,他更不担心,因为他洛阳的朋友特别多。 只管他自己不偷不抢,至于他朋友用什么方法赚钱,他从来不闻不问。 他只管借。 见人就借。 还不还以后再说。 所以,他现在虽然喝的是最低等的酒,吃的是最廉的菜,他的精神却很好,兴致也很高。 这也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 过了今天算今天,明天是明天的事。 他绝不会想得太多,也不会想得太远,所以他也很少烦恼。 他只替自己找快乐,决不替自己找烦恼。 只是有时烦恼如恶客,并不一定要你邀请,它也会来的。 老骚包已喝光一大碗白酒。 现在他喝的是第二大碗。 白酒的酒味虽然不佳,但酒总是酒,美酒能醉人,劣酒也一样能醉人。 也许醉得还要快些。 老骚包已有点飘飘然,他原评是比牛尿好不了多少的白酒,居然渐渐像琼浆玉液般可爱起来。 他忽然想起城里的及时乐。 他也想起几首已多年没有唱过的老山歌。 只可惜这时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 一个很有男人气概的蓝衣青年人。 老骚包一看到这个人,一肚子由牛尿变成琼浆玉液的白酒,突又一下由琼浆玉液变成了牛尿。 这个人在老骚包对面一副座头坐下。 他点了两副酱肘子,一盘笋丝炒三鲜,一只烧鸡,一斤醉虾,两笼汤包,四斤百花露。 这些酒菜的价格差不多是老骚包这顿酒菜的八十五倍,而这个人的价值,老骚包认为决抵不上他老骚包的八百五十分之一。 这个人便是花酒堂的三总管花枪邓小闲。也有人喊他花枪小邓。 一个小人中的小人。 以花酒堂三总管的身份,怎么会光顾这种小酒店?又为什么一下点了这许多一个人说什么也吃不完的酒菜? 老骚包头脑似乎还很清醒,所以他一下就想出了原因。 小子在等人。 花酒堂三总管要等的人,当然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而他们选在这家小酒店见面,无疑也是为避人耳目。 老骚包慢慢地又有点高兴起来。 他高兴这位花枪三总管显然没有认出他这个老头子是谁。他更高兴能亲眼看看这位好话说尽坏事做尽的花枪三总管,今天又想玩些什么“花枪”。 不一会儿,花枪邓小闲等的人来了。 老骚包非常意外。 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花枪邓小闲要等的人,竟是个气质高雅,姿色脱俗的紫衣少女。 花枪邓小闲含笑起身恭迎,状极卑躬,就像孝子看到了老祖母。 紫衣少女却落落大方的一摆手,便在对面坐下。 老骚包暗暗叹息。 花枪邓小闲凭仪表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但如加以仔细观察,你便不难发现,这个家伙几乎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奸诈和狡猾。 而紫衣少女,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纯朴善良的女孩子;虽然看起来有点野野的,但也正由于如此,反更显得坦率可爱。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花枪小邓为紫衣少女敬酒,紫衣少女居然没有推辞。 老骚包又忍不住暗暗叹息。 年纪轻轻的女娃儿家,初入江湖,涉世未深,任意交结陌生人已属不该,若连酒荤也不忌口,后果怎堪设想? 花枪小邓斟了酒,也让过了几道菜,这才低声赔笑道:“姑娘昨夜露的那一手,我们罗老太爷万分钦佩。他老人家认为,花酒堂几十位院师父的武功,几乎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你宫瑶姑娘。” 宫瑶淡淡一笑道:“我看他们大概也没有一个能赶得上‘战公子’或是‘无名小卒’。” 花枪小邓赔笑道:“当然,当然,说到‘战公子’……” 他突然一呆,像屁股上突然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瞪大了眼睛道:“还有个人,你说谁?” “无名小卒。” “就是那个去年七月在长安以‘卒’字棋镖打碎天水‘血鹰七杀手’咽喉骨,今年二月又在临潼凭双掌力毙大漠‘天地双残’的蒙面怪客?” “我说的就是这个人,他虽然只在关洛道上出现过两次,现在他在关洛道上的名气,只怕已比罗老太爷小不多少。” “姑娘是否认为‘战公子’就是那位自称‘无名小卒’的蒙面怪客?” “不!‘战公子’是‘战公子’,‘无名小卒’是‘无名小卒’。” “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但两人却是一对要好的朋友。” “他们是朋友?” 宫瑶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要提醒你们那位罗老太爷一下的原因。这两个人分开来已经够可怕的了,如果竟是一对好朋友,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花枪小邓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想了一下,才道:“姑娘认识这位‘无名小卒’?” 宫瑶点头微笑道:“是的,认识。认识他的人很多很多,包括你们那位罗老太爷在内。” 花枪小邓一怔道:“在下怎么一直没听他老人家提起过?” 宫瑶微笑道:“我是说很多人都见过这位‘无名小卒’的本来面目,只是大众都不知道‘无名小卒’就是他的化身而已。” 她笑了笑,又道:“不过,从你们那位罗老太爷这两天四处忙着找人看来,他心里也大概已经有点数了。” 花枪小邓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来,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姑娘意思是说: 是说浪子……浪子丁谷……那小子…” 宫瑶微笑道:“我劝你今后最好还是少喊他几声小子。” 花枪小邓脸色一白,忙道:“是,是,姑娘说得是。” 宫瑶道:“所以我说你们那位罗老太爷今后若还想有好日子过,这几根眼中钉,就必须设法拔除。关于这一点,本姑娘倒随时可以效劳。” 花枪小邓倾身向前,低低地道:“姑娘的条件,他老人家不是不愿答应,而是实实在在有困难。” 宫瑶道:“什么困难?舍不得?” 花枪小邓道:“姑娘您可是完全误会了。” 宫瑶道:“哦?” 花枪小邓慨叹道:“如今江湖上沸沸扬扬,都以为传说中灰鼠帮要运出洛阳的宝物,必然来自花酒堂,事实上只有天晓得,我们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根本就没见过这批宝物生做什么样子。” 宫瑶道:“是你们老太爷没见过这批宝物?还是你们没有见过?” 花枪小邓道:“事情早晚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姑娘面前撒谎?” 宫瑶沉吟道:“这一点倒实在出乎本姑娘意料之外。” 花枪小邓道:“这一点请宫姑娘务必相信,我们老太爷目前也在注意这件事,只要能有办法取得那把无名刀,他会立刻把宝刀双手送给姑娘。” 宫瑶道:“你也可以这样回复你们老太爷,只要无名刀到手,本姑娘一定会在三天之内,送上‘战公子’或是‘无名小卒’的脑袋。如果他老人家愿意加点奖励,一次送上两颗脑袋,亦无不可。” “在下回去后,一定照姑娘意思向他老人家禀报。”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是,是!” 花枪小邓果然乖乖的马上就离开了小酒店。 他并不是不想多留一会儿。 能跟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喝酒,肯舍得中途离开的男人,只怕一万个之中,也找不出一个。 要真能找出一个来,这家伙若不是又瞎又聋又哑,也必然是个超级大白痴。 花枪小邓之所以走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他想到这妞儿连“战公子”和“无名小卒”的脑袋都能说砍就砍,而他的脖子,至少要比这两人脆弱五十倍,他还有什么想头? 他还不收心息念,找着机会能开溜就开溜? 花枪小邓走了,紫衣少女宫瑶忽然走来老骚包桌前,俯下身子,眯起一双凤目道:“怎么样?偷听得过瘾不过瘾” 老骚包故意打了个酒嗝,眯起眼缝装醉道:“嗯,你说什么?老汉耳朵有点背,拜托姑娘重说一遍好不好?” 宫瑶道:“你这个老家伙少装蒜,你一定晓得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战公子’和‘无名小卒’,快去告诉他们,无名刀最好由他们找出来交给本姑娘,若是被七星金枪罗老头儿先取到手,他们的两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她话一说完,转身便走。 老骚包哼了一声道:“没大没小的,一点规矩不懂,要是我有这个孙女儿,嘿嘿……” 宫瑶已走出四五步,闻言止步回身道:“你要有这么个孙女儿,怎么样?” 老骚包嘻嘻一笑道:“不怎么样,不怎么样,老汉意思是说,要是老汉有这么个孙女儿,那可就真是太有太有福气了,嘻嘻。” 宫瑶呸了一声,慢慢转过身去道:“老骚包!” 老骚包闭着眼皮,一声不响。 直到宫瑶不见了人影子,才恨恨不绝地道:“难道我堂堂‘十二步追魂’,还会怕你一个毛丫头?笑话!哼,我老包要有这么个孙女儿,不等你他妈的出娘胎,我就捏死你了!” 身后忽然有人扑哧一笑道:“你孙女儿如果没有出世,那就还在你儿媳妇肚皮里,你怎么个捏法?” 老骚包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去,看清发话者只是个黑脸粗大汉,一腔无名火,不禁又冒了起来。 当下两眼一瞪道:“混账,你他奶奶的这是什么话?” 粗大汉笑道:“这种话是谁先说的?究竟是谁混账?” 老骚包勃然大怒道:“这种话老夫说得,你可说不得。你可知道老夫是何许人?” 粗大汉笑道:“你是鼎鼎大名的十二步追魂叟包老前辈。” 老骚包抹了胡子道:“不错。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 粗大汉笑道:“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一个随时准备把银子借给别人,而又不希望别人偿还的好人。” 老骚包一下呆住了:“是你小子?” 粗大汉低声笑着道:“别小子小子的穷嚷嚷好不好?‘无名小卒’已名满关洛,你难道不怕不怕以后没地方借银子?” 两人同时伸出手来,同时拍在对方的肩头上,同时哈哈大笑。 (三) 葫芦巷怪道人配的补药,价钱虽然贵得吓人,药效则神奇得没有话说。 罗老太爷很满意怪道人这次经过“加强”处理的“内廷秘方”。 怪道人索价五百两,结果他给了一个整数儿。 一千。 这些地方,他一向很大方。 因为他大方得起。 他在关洛道上,共有廿一家赌场,四十七家妓院,六家银号,八座酒楼,每日以万计,千把两银子,算什么? 今天早上,罗老太爷从五姨太太房里走出来时,脸上虽然露出些许疲累之色,但腰杆却挺得很直,步伐也显得特别轻快,那神气就像一只刚打了一场胜仗,振翅欲呜的蟋蟀。 跟在后面作搀扶状的五姨太太,美眸惺松,彩腮泛霞,也满足而愉快得像个新娘子。 罗老太爷已决定今天暂时不去花园里修剪花草。 他认为今天的活动已经够了。 他决定找唐老夫子去书房里谈谈。 最近的几件大事,情况已愈来愈严重,他不能不抽空处理一下。 罗老太爷走进书房时,书房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唐老夫子倚靠在一张大皮椅上抽旱烟,微合着眼皮,像在打瞌睡。 他对面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女的一身素装,面目姣好;男的浓眉粗目,体躯壮硕,在腋下则挟着一根铁拐杖。 这一男一女,正是罗老太爷入息最丰的两大事业的主持人。 胡娘子。 贾拐子。 唐老夫子眼皮微睁,点点头,坐着没动。 胡娘子和贾拐子则双双起立,双双躬身向罗老太爷请安问好。 罗老太爷右手不住虚虚下按,一叠声道:“坐,坐。” 罗老太爷一坐下,立即过来两名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一个燃纸媒子点水烟,一个捏起粉拳轻轻捶背。 胡娘子先开口道:“回老爷子,黑刀帮已将及时乐接受过去。说今天开始,一切收入和支出,将全由该帮索管。奴家遵照老爷子的吩咐,始终没有跟他们争吵。”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 贾拐子接着道:“‘灰鼠帮’昨晚派人通知,要我拐子今天午前交出赌坊账目和财产,拐子遵老爷子吩咐,已一口答应他们。不悉老爷子可还有什么指示?”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 他还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并没有发出任何指示。 然后,书房里就静了下来。 唐老夫子慢慢坐直身子,慢慢磕掉烟灰,慢慢装上烟丝,慢慢点上火,再一口一口的从客吸了起来。 书房里仍然没人说一句话。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集会,惊人的财富,无穷尽的厮杀,流不完的鲜血,都可能由于在座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而带来深远而可怕的影响。 唐老夫子轻咳了两声,缓缓道:“老夫没有料错,谣言果然是假的。” 这两句话虽然不太切题,但听的人却都正襟危坐,好像对这位夫子的话,一个字也不敢轻易错过。 连罗老太爷也不例外。 他说完这两句话,书房里仿佛又静了些。 唐老夫子又咳了一声,道:“无优老人有过这批宝物,没有错。后来这批宝物遭人窃走,也没有错。但是,这批宝物藏在洛阳的可能性却不大。就算这批宝物真的辗转到了洛阳,它的主人也绝不可能交给发鼠帮转运出去。” 罗老太爷点头,胡娘子和贾拐子也跟着点头。 这道理至为浅显。 这世上绝没有人因为害怕强盗抢劫,而将一批贵重的物品交由另一批强盗保护。 但这道理虽然浅显,在说穿之前,却似乎很少有人想到这一点。 唐老夫子又缓缓吸了两口烟,缓缓接着道:“所以,老朽认为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可怕而设计周密的阴谋。” 罗老太爷道:“夫子的意思也就是说,对方的目的,只是为了找个借口,以便大举移师洛阳,而不致引起别人的注意?” 唐老夫子道:“对!” 胡娘子忽然插口道:“夫子认为此一计划究竟属何人所主谋?” 唐老夫子道:“老朽原以为这是‘灰鼠帮’和‘十八金鹰帮’事先勾串好了,一唱一和的鬼花样,现在才进一步发现,‘灰鼠帮’勾结的原来是‘黑刀帮’,而不是‘十八金鹰帮’。” 胡娘子道:“换句话说,主谋者应是‘灰鼠帮’?” 唐老夫子道:“应该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老太爷这次应付的方法,总是值得喝彩的。” 胡娘子和贾拐子脸上都露出一脸迷惑之色。 罗老太爷悠然微笑。 唐老夫子道:“以‘花酒堂’今天的实力,我们并不在乎一个‘灰鼠帮’,当然更不会在乎什么‘黑刀帮’。但是,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上掌,好汉抵不住人多’。如果在‘灰鼠帮’和‘黑刀帮’已有联手一拼的默契下,仍想逞强硬干,就不够聪明了。” 胡娘子和贾拐子同时点头。 他们一直怀疑罗老太爷这一次为什么表现得如此软弱,如今经唐老夫子这一解释,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罗老太爷事事都有周详的计划。 时机不到,绝不轻举妄动,一旦展开反击,就绝不容敌人有还手余地。 贾拐子想了想,忽然道:“有一件事,我拐子还是弄不明白。” 唐老夫子点点头,点头的意思,就是他可以发问。 贾拐子道:“跟‘灰鼠帮’勾结的既是‘黑刀帮’,‘灰鼠帮’又为什么要故意放出消息,将‘十八金鹰帮’也同时引来洛阳?” 唐老夫子微笑道:“你问问老太爷,看是为了什么?” 罗老太爷道:“笨蛋!这就叫做‘一石两鸟’。你不懂?” 贾拐子眨着眼皮,好像并不十分懂。 罗老太爷道:“他们既能放出谣言,让‘十八金鹰帮’上当,难道就不能再放一个谣言,说这批宝物为‘花酒堂’所有?” 唐老夫子缓缓道:“这个谣言其实已经放出来了,那个姓宫的丫头,前夜找上门来,便是个最好的证明。” 胡娘子道:“奴家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唐老夫子点头。 胡娘子道:“‘灰鼠帮’人多势众,‘黑刀帮’的厉害的人物,除了帮主‘流星刀’厉闪之外,便全靠了四位护法长老。他们难道就没有想到,跟‘灰鼠帮’合作,早晚难逃被并吞的危险?” 唐老夫子微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关于这一点,你也可以问问老太爷。”” 胡娘子的一双妙目,果然转向罗老太爷。 罗老太爷接触到这位胡娘子投射过来的眼光,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很不是滋味的感受。 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便是现有的七位姨太太之中,竟然没有包括这位胡娘子。 他时常想,他付七个姨太太,实在太多了。 他实在只该讨两个才对,一位五姨太,加上这位胡娘子。两个,一个媚,一个骚,既实际,又可以省去很多噜嗦,那该多好? 也许有人要问,以他罗老太爷今天的权势,过去的不谈,现在再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可以? 回答是:不可以。 不可以的原因只有一个,七姨太太方面绝对通不过。 他讨七姨太太的时候,不晓得怎么一时昏了头,居然迷迷糊糊的对七姨太太当众起了一个毒誓:“我罗某人以后如果不知满足,还想再娶第八房,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后来见到这位胡娘子,他悔恨的不得了,好几次都想拼个不得好死,也要把这个女人弄上手。 但后来再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那位七姨太太除了有两位武功极高的哥哥不说,她本身的武功,就至少要比他这位七星金枪强三倍。 如果他想“不得好死”,那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而他也绝对相信,只要他有这份决心,那位七姨太太一定随时都会帮助他完成这份“愿望”。 因为凡是见过那位七姨太太的人,都知道她正是那种不在乎男人“好死”“坏死”的女人。 这种女人一旦吃起醋来,真是连皇帝老儿也挡不住。 唐老夫子像是烟呛了喉咙,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罗老太爷立即警觉。 好在他别的功夫不行,对控制面部表情的变化,一向都运用得很灵活。 所以,他一点也不急,抹抹胡子,沉吟有声,马上就将刚才的一段“胡思乱想”转变为“此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模仿唐老夫子那种慢吞吞的语气,缓缓地道:“这是个很大的秘密,照理老夫是不该说出来的。” 不该说的秘密,居然准备说出来,这等于是很明显的表示了他对这两位部属的倚重和信任。 胡娘子和贾拐子果然都深受感动。 两人立刻坐正身子,露出一脸惶恐和感激之色。 唐老夫子开始填装第三袋烟丝。他的饮食量少,烟瘾却大得惊人,不知这是否是他骨瘦如柴的原因? “这是老夫昨晚刚刚接到的密报,咳咳。‘黑刀帮’其所以不甘寂寞,敢跟‘灰鼠帮’联合起来,企图染指关洛道,是因为他们最近新增加了两位副帮主。” 胡娘子道:“这两位副帮主是何许人物?”。 罗老太爷道:“这两人目前被黑刀帮上下称为‘蓝衣副帮主’和‘黄衣副帮主’。每次出现时,都戴着面罩,武功高不可测,身份相当诡秘。至于这两人的来历,咳咳,唐老夫子已经保证,一个月之内,一定可以查个明白。” 贾拐子眨眨眼皮,忽又问道:“依老爷子看来,灰鼠帮第二个谣言放出后,十八金鹰帮会不会受了谣言的影响,跟花酒堂为难?” 这位贾记赌坊的主持人,似乎对十八金鹰帮的动态,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关心。 事实上,十八金鹰帮在江湖上也确实是个不可掉以轻心的帮派。 “十八金鹰”这一名称的由来,是指这一帮派原由十八个结义兄弟所发起。 经过若干年来的发展,该帮虽然仍维持着原来的名称,实质上则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该帮如今除了仍以当初的十八弟兄为骨干外,已另增加“鹰王”“鹰杀手”“鹰死土” 之设置。 “灰鼠帮”和“黑刀帮”如果想在江湖上发展霸业,“十八金鹰帮”无疑是个最大的心腹之患。 这当然也正是十八金鹰帮这次被引来洛阳的主要原因。 实力不容轻视的“十八金鹰帮”。既被“灰鼠帮”和“黑刀帮”当做心腹之患,倘若一旦误信了谣言,当然也就可能立即转变为“花酒堂”的心腹大患。 贾拐子虽然是个粗人,他这个问题倒并非全是多余的顾虑,可见粗人也有心细的时候。 唐老夫子这次竟然抢在罗老太爷前面回答了贾拐子的这个问题。 他的回答只有三个字:“绝不会!” 贾拐子顺口接着道:“何以见得?” 唐老夫子忽然闭眼皮,旱烟拍得呼呼响,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贾拐子这句话。 唐老夫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怪人。 在花酒堂,这位唐老夫子不仅是个怪人,同时也是个身份很特殊的人。 很多人曾经花了很大的功夫,仔细推敲这位唐老夫子在花酒堂究竟是一种什么身份,结果是谁也无法找出结论来。 他既不是总管,也不是教头,更不是一名杀手。罗老太爷虽然口口声声喊他“夫子”,实际他也并不是花酒堂的“夫子”。 花酒堂掌管各种文案的夫子,均另有其人。 如果一定要给这位唐老夫子按上一个名义,大概只能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人。 这种说法,当然很不公平。 第一个罗老太爷就不会答应,这种话若是被罗老太爷听到了,准会给这个人一个大耳刮子。 至于这位唐老夫子究竟会不会武功,也始终是个谜。 有人说这位唐老夫子不仅不会武功,而且有一身重病,能活多久,都是问题。 但也有人说这位唐老夫子不仅会武功,而且高得吓人。 真相如何,谁也无法证实。 谁也不敢去设法证实。 不过,无论如何,有一件事,绝错不了。 那便是这位唐老夫子对江湖事物之熟悉,以及推断事理之精确,均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项背。 罗老太爷处理任何重大事件时,都少不了要有这位唐老夫子在场。 只要有这位唐老夫子在场,罗老太爷就会显得像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时的罗老太爷,就会表现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绝不会为任何难题难倒。 因为唐老夫子总会酌量情形,在适当的时候,发出适当的暗示,务必让他们这位老东家表现好像比他这位精明的夫子还要精明。 像现在回答贾拐子的问题,便是一个例子。 罗老太爷眩惑于胡娘子的美色之余,显然没提防到贾拐子会有此一问;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时当然不知从何答起。 于是,这位唐老夫子便抢在前面回答了一句。 罗老太爷经过揭示后,自然继续回答下去。 唐老夫子就是这样一个怪人。 一个谜样的怪人。 罗老太爷悠然微笑。 对着贾拐子微笑。 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对方发问,一直都在等候着回答这个问题。 他微笑着道:“想知道为什么不会,是吗?告诉你,那是因为他们奶奶的没有一位像我们唐老夫子这样的军师爷。他们只知道见肉就流口水,太轻浮急躁,太沉不住气。” 贾拐子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一拍大腿道:“对,对,对,我拐子懂这意思了!他们火烧屁股似的,一来就霸占了我们的‘及时乐’和‘贾记赌坊’,这等于告诉别人,我们来洛阳,就是为了这个,什么熊宝物不宝物,不过是骗骗你们罢了。” 罗老太爷很满意地点点头:“嗯,你总算多多少少还有点头脑。” 唐老夫子忽然微微睁开一丝眼皮道:“老东家第一步棋完全下对了,现在似乎可以再交代下去,最近这段期间,有几位特殊人物,叫大家最好以不去招慧为妙。” 罗老太爷微笑道:“夫子指的可是宫瑶姑娘、战公子、老骚包,以及浪子丁谷这几个人?” 唐老夫子又闭上了眼皮,缓缓道:“是的,我们犯不着跟‘灰鼠帮’和“黑刀帮’他们赶着这个当口抢生意。” (四) 唐老夫子是个怪人,老骚包也是个怪人。 唐老夫子怪得阴沉可怕。 老骚包则怪得兀突可爱。 这两位怪人除了性格通然不同外,还有一个最明显的分别便是,在某种情况之下,你可以想像唐老夫子可能会有什么举动,而老骚包,你就办不到。 没有人能完全预测出老骚包在下一瞬间,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事。 他说的话,做的事,有时会令你拍案叫绝,但有时也会叫你啼笑皆非。 昨天在小酒店里,他便露了一手。 那位泼辣辣的宫瑶姑娘离去,他遇上浪子丁谷。丁谷建议他换个地方,继续喝个痛快,他便招手喊来店伙计。 他一本正经地问店伙计:“我孙女儿的酒账付了没有?” 店伙一怔,道:“您孙女儿?” 老骚包道:“就是刚才那个穿紫衣服,最后被我痛骂了一顿的大丫头。” 店伙道:“噢,就是那位姑娘?付清了,付清了。” 老骚包道:“刚才她走过来,你可知道她跟我这个老爷子吵什么?” 店伙道:“不知道。” 老骚包道:“她说,她跟表哥点的酒菜还没有动几筷子,要我包包起来带回去,我听了好不光火,你说这成什么话?” 店伙道:“不是小的放肆,您老火气也未免太旺了些,花银子点的酒菜,吃不完带着走,也不算是什么罪过啊!” 老骚包叹了口气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就只好听她丫头的了。” 于是,他们就带着包好的两只酱肘子,一盘笋丝炒三鲜,一只风鸡,一片醉虾,两笼汤包,四瓶百花露,回到丁谷那间破屋,重新开怀畅饮起来。 五钱银子一斤的百花露,当然要比三枚大钱一大碗的白酒好喝得多。 老骚包一面大喝百花露,一面连呼过瘾不止。 四瓶百花露,转眼之间便去掉了一大半。 丁谷笑着道:“喝慢一点,老哥哥没人跟你抢着喝。” 老骚包两眼一瞪道:“酒菜都是我孙子孙女儿付的银子,喝快喝慢,干你屁事?” 他捧起酒坛子,又倒了一大碗,坛子里忽忽秃秃地响,显然已只剩下不到一小碗。 他大概担心丁谷抢过去舔掉,干脆以口就坛,仰起颈子咕嘟嘟一口气全灌进了肚皮。 他拍拍肚皮,得意地笑笑道:“姜是老的辣。嘻嘻,这一招你小子大概还没学会吧?” 丁谷笑道:“你别喝醉就好。” 老骚包头一伸,指着鼻尖道:“像我老人家这种酒量,这点酒会醉?笑话!” 他打了个酒嗝,揉揉眼皮,忽然睁大眼睛道:“不妙,老子恐怕真的醉了。” 丁谷道:“哦?” 老骚包道:“院子里明明没有人,现在我竟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 丁谷道:“有这种事?” 老骚包忽然大叫道:“这下真的不妙了。” 丁谷道:“怎么啦?” 老骚包道:“本来老子只看到一个人,想不到一下子就变成了三个。” 丁谷转身朝院子里望了一眼,笑道:“别紧张,你还妙得很。” 老骚包道:“这话什么意思?” 丁谷笑笑道:“院子里的确有人站在那里。” “几个?” “三个。” 老骚包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想不到你小子竟醉得比老子还厉害。” 丁谷道:“我醉了?” 老骚包笑得前后乱晃道:“老子根本就是骗你的,院子里根本就一个人也没有。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倒下去,不久就发出了震人耳膜的鼾声。 丁谷则已快步走了出去。 老骚包是最后眼前忽然变成一片空洞,才醉倒的。 他原先并没有花眼。 院子里的确是先来了一个人,然后又来了两个,一共是三个。 三名身材差不多的灰衣汉子。 带头的一名灰衣汉子,正是那位已来过这里一次的第十四号金鹰余飞。 跟在余飞身后的两名灰衣汉子,目光锐利,举止沉稳,大概是两名“鹰杀手”或是“鹰死士”。 这两人面前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竹筐,竹筐上面覆盖着一幅黑布,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十四鹰余飞只不过一天没见面,竟似憔悴了很多,他勉强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笑容道: “这时候来打扰你丁兄,实在很不好意思。” 丁谷道:“没有关系。” 余飞道:“小弟带来一样东西,想请你丁兄过目。如果光凭口讲,恐怕无法解说清楚。” 丁谷望着那个长方形竹筐,点点头,没有开口。 余飞退后两步,俯身掀起黑布。丁谷目光一掠,马上看到了竹筐里装的东西。 竹筐里装的不是“东西”。 是一个人。 死人! 死者似乎还不到三十岁,五官相当端正,神态也很安详。 他死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的心窝上插一柄锋利的匕首,血流得不多,血迹已干。 丁谷道:“这人是谁?” 余飞木然地道:“他叫余聪明,是本帮一名优秀的鹰死士,也是我余飞的亲侄儿。” 丁谷道:“这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余飞道:“他自己。” 丁谷一呆道:“他是自杀身亡?” 余飞道:“是。 丁谷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余飞道:“他是上了别人的当,取得一个假消息,而他没打听清楚,竟将假消息当做真消息给传送回来。” 丁谷一噢道:“他便是贵帮派在灰鼠帮卧底的那个人?” 余飞道:“是。 丁谷皱眉道:“消息真假,本来就很难判定,这既非有心之错,又何必一定要走绝路?” 余飞道:“他虽属无心之错,但本帮受的损害却极惨重。他这种下场,并不值得同情。 一个肩挑重任的人,玩忽愚昧,便是罪过!” 丁谷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关宝物的消息,既属子虚乌有,我那六千两银子,也该退还贵帮才是。” 余飞道:“丁兄误会了。” 丁谷道:“哦?” 余飞道:“丁兄收下订金,既未毁约,亦未违约,本帮凭什么要求丁兄退还订金?” 他顿了一下道:“小弟今天前来,只是想让丁兄明白,如果‘十八金鹰帮’跟‘灰鼠帮’发生火并,实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本帮虽不敢奢望能交上丁兄这样一个朋友,但也绝不愿因误会而树立一个像丁兄这样的敌人。” 丁谷微笑道:“余兄请放心,不干瞎心事的人,永远都不会成为我浪子的敌人。” 余飞道:“谢谢!” 他一说完这两个字,便指挥那两名金鹰弟子抬起竹筐走了。 第七章 八方风雨会中州 (一) 江湖上的消息,往往要比任何其他的消息传播得广,也传播得更快。 尤其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 如今,江湖上几乎到处都在传说:雄霸关洛道上数十年的罗老太爷,因为年事已高,已决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他在关洛道上的“事业”,已决定分为两大部分,分别让与“灰鼠帮”和“黑刀帮”掌管经营。 罗老太爷本人,则将于近日携同一妻七妾,以及平日收集的一批珍藏古玩,前往巫山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优游林泉,颐养天年。 上面提到的珍藏古玩中,当然包括了无忧老人的那四件宝物。 这种传言当然很快的就传入罗老太爷耳中。 罗老太爷听了,只是微笑。 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灰鼠帮”虽已与“黑刀帮”沆瀣一气,但无疑还不敢跟“花酒堂”正面交锋。 他们显然还不敢轻估“花酒堂”的实力。 还不敢一鼓作气,作赶尽杀绝之想。 这是一种僵持待变的局面。 这种僵局又能维持多久? 日落西山。 暮鸦投林。 在城市里,这正是大部分行业开始打烊关店门,少数几种行业正准备开始营业的时候。 金记赌坊的营业已经开始。 金记赌坊,就是易手之前的贾拐子赌坊。 赌坊换了新主人,一切还是老样子。 它惟一令人感觉不同的地方,便是赌坊大门口另换了一块新的金漆招牌,以及赌场子里不见了贾拐子和他的那些保镖。 今晚的金记赌坊里,不仅未受更换东家的影响,反而还好像显得更热闹了些。 贾拐子在这一行业里固然很吃得开,而新换来的金胡子似乎也有他的一套办法。 这座赌坊占地极广,建筑方面则有点近似一及时乐”。 进门是个大院子,两边是两排厢房。 再过去是一座大敞厅。 营业部分,到此为止。 大厅后面,另有三进院落;以前是贾拐子和部属们的起居之处,如今无疑已成了灰鼠帮的洛阳分舵。 大厅前的两排厢房,东西各四大间。是玩大小,单双骰子,及叶子戏等杂耍的地方。 只有大厅正中的一桌牌九,才是“主战场”。 赌牌九的桌子是特制的,长两丈五,宽一丈五,比普通的饭桌几乎要大上四五倍之多。 这张长方形的大桌子上,成马蹄形漆着三个长方形的框框,代表“天门”和“上门” “下门”。 赌注下在框框内,一眼便可看出押的哪一“门”。 押在框框外面,也可以从地区上看出是“上挂角”“下挂角”,或是“川堂”。 普通推牌九的庄家,只有一名助手,这里则有四名。 一名跟着庄家收骰子,报点子,吆喝助威。另三名则分配三门,负责理注、吃注、赌注。 人手增加,可以使赌局进行得更快。 赌得快,进出多,赌坊方面的入息,当然也就跟着增加。 大厅两边,各放着两只大缸。 一只茶缸。 一只酒缸。 喊点子喊哑了喉咙,或是手风不顺想解解烦闷,你随时可以去舀一碗茶,或一碗酒喝喝。 四仙桌上,也经常盛放着几盘瓜子、肉干之类的东西,以佐茶酒。 赌坊里的牌九,通常分为两种。 一种是客人当庄,由客人跟客人赌,赌坊方面只管抽头钱。 另一种则是客人跟赌场赌,由赌坊派人当庄。 在赌坊方面来说,前一种经营方式较为稳当,但入息不丰。后一种则比较有赚头,但也很冒险,尤其需要拥有足够的财力。 过去的贾拐子赌坊系兼采两种方式,如今金记赌坊也一样。 那就是若有客人愿意当庄,即让客人当庄,否则即由赌坊派人上场。 换句话说,只要你的体力跟荷包支持得住,你便可以一直赌下去。 今晚第一庄是客庄。 庄家是战公子。 当今武林八大名公子,排名第三的战公子。 这位战公子人品俊逸,衣饰入时,举止大方,花钱阔气,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世家公子。 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这位战公子的脾气和他使用的武器。 战公子使用的武器是一把金戈。 戈,这种武器,当初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 当初发明这种武器的人,想像中除了勇猛有力之外。智力方面显然有点问题。 因为这种武器无论就哪一方面来说,都很难令人恭维。 它可说是武器中的武大郎。既丑陋,又沉重,活似一把大砍刀断成短短一截,再加以粹磨而戌。 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竟会选上这种武器,真是匪夷所思。 其次,便是这位公子怪脾气。 如果你第一次见到这位战公子,而没有留意到他腰带上的那把金戈,你很可能会误以为就是吐口口水在他脸上,这位公子哥儿大概都不会生气。 事实上,你如果这样做了,他的确不会生气。 他人不生气,他的金戈会生气。 战公子的金戈如果生了气,这个人就差不多可以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这种脾气、当然算不上什么怪脾气。 修养再好的人,也无法容忍别人把口水吐在自己脸上。 这位战公子怪就怪在并不须要别人有这么激烈的举动,只要别人有什么不顺眼的动作,或是他认为对方的动作不顺眼,他的金戈也照样会生气。 两年前,熊耳山七雄兄弟,在朱山镇一家酒楼上喝酒点唱,七雄老三百足蜈蚣蓝无忌一时听得兴起,只不过无意中摸了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把,这位战公子的金戈,立即认为那是个很不顺眼的动作。 他走上前去,金光一闪,百足蜈蚣蓝无忌一条右臂便跟身躯分了家。 其余六雄纷纷亮出兵刃,杀机毕现,吆喝之间,迅即将这位战公子团团围定。 战公子当时冷冷一哼道:“各位如想多活几天,就替本公子坐回原位去!” 六雄心头一凛,这才认出对方原来就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战公子。 六兄弟眼色互递,最后果然一个个的乖乖的坐回原位。 战公子见命令完全生效,这才返戈人鞘,从容下楼而去。 像这一类行径,虽然有点过分,似乎还不算太离谱。 最怪的还是今晚这场牌九。 这位战公子今晚一共推了八副牌,八副牌推完,他便骰子一扔,吩咐跟班的结账,自己则跑去大厅一边,端起酒来猛喝。 他喝的酒,是只比豆浆贵不多少的白酒。 平常时候,若是有人端这样一碗白酒叫他喝,他准会连碗带酒,一齐向对方的脑袋砸过去。 而现在,他居然一喝就是三大碗。 很多人都清楚,战公子只有在非常生气,而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时,才会有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 说实在的,今晚这场牌九,也的确叫他生气。 他当庄推了八副牌,几乎把把通杀,结果居然只赢了八千多两银子。 你说吧!这气人不气人? 洛阳城中,最有名的赌坊,便数这家金记赌坊。 而这家赔坊,赌客看起来那么多,而赌注却零碎得可怜,他连杀八副牌,才只赢了这么点银子,这算什么赌坊? 所以,他认为这种牌九实在没有什么玩头,与其赌得窝窝囊囊的,反不如喝几碗劣酒来得痛快。 八千多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输了这么多银子发发脾气那是应该的。如果赢了这么多银子,居然会气得像要砸破自己脑袋似的,这种人你见过没有? 战公子便是这样一位公子。 战公子离开赌台,赌坊方面,依照惯例,立即派人上场补位。 今晚像是走定了红庄运,新庄一上场,竟又是大杀四方。 下家人人失色,注子也越来越稀。 庄家身旁的助手,是贾拐子赌坊的老人,名叫春雷老吕。 春雷老吕见庄家连番杀进,精神大振,嗓门也愈吼愈顺,愈吼愈高。 这时只见他袖子一掳,不断吆喝着:“押金赔金,押银赔银,押啥赔啥,快快快,快快快,有押有赔,不押不赔!” 他吼得愈猛,下家愈是犹豫不前。 庄家见场面冷落,只好骰子一放,拱起双袖,静静等待。 这时,天门上一个短衣汉子,忽然道:“金记赌坊是新招牌,老字号,说话可要算数才好。” 春雷老吕道:“当然!” 短衣汉子道:“押什么,赔什么?” 春雷老日内行眼光,一眼便看透对方不是一位豪客,所以很不客气的嘿嘿了一声道: “笑话!只要赢了点子,你老哥就是押个人头,我们也照赔不误。” 短衣汉子道:“好。” 他话一说完,立即取出一只小黑布袋,押在天门上。 今晚当庄的人,正是大前天在彭麻子茶楼里,被另一名灰鼠帮徒“黑皮”喊作“胖子二哥”的那名短胖汉子。 这位胖子二哥,是灰鼠帮“瘟”“斗”“啮”“运”“巡”五个等级中,次于“瘟鼠” “斗鼠’而高于“运鼠”“巡鼠”的“啮鼠二号”,不仅身份不低,武功也很出色,尤其江湖经验方面,更是丰富而老到。 他见短衣汉子言词有异,押的又是暗注,立即吩咐天门的助手道:“验注”。 所谓验注,就是看不出注子是多少,先加以查点查点的意思。 天门助手不敢怠慢,马上去解开黑布袋,将袋里的注子抖了出来。 众人尚未瞧清抖出来的是什么珍宝,那助手已哇啊一声,吓得跳了起来道:“奶奶个熊,这他妈的啥玩艺儿?” 众人瞧清之后,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从布袋里抖出来的,竟是只灰毛大老鼠!乱转,却硬是蹲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啮鼠二号脸色遽变。 春雷老吕怒声道:“你老乡这算什么意思?” 短衣汉子道:“你看不出这是一只老鼠?” 春雷老吕厉声道:“我眼睛又没有瞎,要你告诉我?我他妈的是问你,押只老鼠,算什么名堂?” 短衣汉子道:“这还不简单?天门输了,你们吃进去,天门赢了,你们就赔我一只老鼠。” 春雷老吕气得满脸通红道:“我们如果输了,到哪里去找只老鼠来赔你?” 短衣汉子道:“金记赌坊真的这么干净,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出来?” 春雷老吕桌子一拍,正待发作之际,啮鼠二号忽然一扬手,挡住了没有让他开口。 他转向身后远处两名巡鼠级的汉子道:“这位老乡亲大概输多了,欠点盘川,你们两人陪他去后面谈谈。” 两个汉子快步走过来,一边一个,齐声道:“请!” 短衣汉子只当没有听到,仍然望着春雷老吕道:“你们不是谈过人头都可以下注么?押一只老鼠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赌场里只要有这种人物出现,别说是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早给架出去了。 今晚这位啮鼠二号所以一再容忍,显然是为了这是金记赌坊开业的第一天,想留给大家一个好印象,只要事情能解决,就尽量不让它扩大。 短衣汉子见春雷老吕别过头去不理他,又接着道:“是不是你们金记赌坊的老鼠身价不同,舍不得?没有关系,我来替你们想办法。” 然后,他就像变戏法似的,又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大布袋。 只见他手一抖,一片吱吱声中,几十只大小老鼠,顿如滚球般没命四下奔窜。 一张特大号的赌台上,突然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老鼠,也是一幕奇观。 四周围的赌客,虽说个个都是昂藏七尺之躯的大男人,没想到竟也像女人似的,骇然呼叫纷纷后退,避之惟恐不及。 短衣汉子大声道:“抓呀!你们这么怕老鼠?” 话发声中,点点乌光射出。 只见那些尚在赌台上游转找出路的老鼠,一只只应声飞起,一只只凌空摔落,全给打得肚破肠流,血肉模糊,无复鼠形。 两名巡鼠忍无可忍,当下也不待啮鼠二号发出命令,双双一声大喝,同时出手。 两人曲指如钧,疾跨一步,突向短衣汉子双肩猛然抓落。 这两人在灰鼠帮中地位虽然不高,一股蛮狠之劲,倒也不可轻视。 短衣汉子嘿嘿一笑道:“你们也想尝尝老子的打鼠功?” 只见他双肩一抖一摇,两名巡鼠立即被他的两记肘拐,顶得倒飞出去。 这两记肘拐,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准又狠。 两名巡鼠身形飞起,又落下,同时哇的一声,弯腰张口,喷出两道血泉。 他们被顶中的部位是心脏。 两人喷血如注,血喷完了,人也慢慢倒下。 倒下去就没有再站起来。 啮鼠二号视如不见,很沉稳地走过去看:“鹰杀手?” 短衣汉子道:“是。” 啮鼠二号道:“身手高明,佩服,佩服。” 短衣汉子冷冷道:“杀鼠小技,何足挂齿?” 这时大厅中的近百名赌徒,均已看出这是怎么回事。胆子小的,一走了之。而其中大部分,都怀着好奇心,想留下来瞧个究竟。 有些懂得享受的,更过去舀起一碗白酒,抓一把茴香豆,一边以豆配酒,一边静候好戏登场。 战公子也是观众之一。 他如今手上捧的是第五碗白酒。从他愉快的神情看来,他的火气好像已经平复。 牌九虽然赌得不痛快,白酒品质虽然低劣,如今赌场突然变作战场,一切就好像全盘改观了。 他喜欢这种场面。 不论谁是谁非,要杀就杀一个痛快。 啮鼠二号又迫前一步,道:“贵帮今晚一共来了多少人?” 短衣汉子道:“这句话你问了也是白问。” 啮鼠二号道:“怎么说?” 短衣汉子道:“等本帮第二批人出现时,你已经看不到了。” 啮鼠二号冷笑道:“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只要能看到你伙计躺下去就可以了。” 他没等最后一句话说完,突然一拳对准短衣汉子鼻尖打了过去。 别瞧这位啮鼠二号人长得又短又胖,这一记直拳打出去,竟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短衣汉子上身一闪,左臂横格来拳,右手并指如刀,蓦向对方小腹插去。 以拳脚功夫来说,这只是一种拆解上的变化。 啮鼠二号只须脚下稍稍移动,他随时可以变换方位,改攻短衣汉子的其他部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练的是铁沙掌,他首先攻出一记直拳,等待的便是对方这种反应。 他右臂跟短衣汉子硬接硬碰,容得短衣汉子右手排指插至,左手突然立掌一沉,砍向短衣汉子右腕! 没想到,短衣汉子竟好像只会这么一招似的,居然也没有变更招式。 右手排指去势不变,仍然括向啮鼠二号的小腹。 只听卜的一声,短衣汉子的右手腕,竟遭啮鼠二号一拳砍折。 短衣汉子纵身后退,脸色惨白,但却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短衣汉子哈哈大笑,大厅两边观战的赌徒,全不禁为之微微一呆。 他有什么好笑的? 但只不过眨眼工夫,大家便明白了短衣汉子大笑的原因。 不错,他右手腕筋骨被砍折了。但是,他垂悬的右手,五指指缝间,却血淋淋的沾满了碎肉块。 啮鼠二号的碎肉块。 先例下去的,是啮鼠二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却没料到对方竟然比他还要狠,还要辣。 他只是对敌人狠辣。而短衣汉子,不仅对敌人狠辣,对自己也很狠辣。 直到对方五指插进了自己的肚皮,啮鼠二号才突然惊觉对方练的原来是鹰爪功。 如果他早晓得这一点,他一定会改变打法。 倘若他改变打法,他相信决不会不是这位鹰杀手的对手。 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他只能在绝气之前安慰自己:若是他有机会再碰上同样情形,他将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啮鼠二号一倒下去,大厅后门口立即出现四名灰衣人。 四名斗鼠。 “斗鼠”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香主或堂主。 “瘟鼠”地位最高,等于是一般帮派中长老护法级的领导人物。 以瘟、斗、啮、运、巡五个字分等级,贸然听来,似乎有点不伦不类。 但如果你记住他们是以老鼠帮号,然后你再细细玩味这五个字,你就会发觉这五个字实在用得十分妥贴而传神。 尤其是长老护法级人物取号“瘟鼠”,更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瘟,诚然不是一个好字眼。 但这里的“瘟”字,它的意义,是“瘟”别人。而不是“瘟”他们自己。 鼠瘟、鼠瘟,想想该是多可怕的一种传染病? 然而,鼠瘟是为人类带来灾祸?还是为鼠类自己带来灾祸? 所以,“瘟鼠”也者,跟一般江湖人物号为“天毒一“地煞”“人魔”等取义完全相同。 换句话也就是说,谁碰上这一级人物,谁就要倒大楣。 跟染上鼠瘟同样无药可救。 灰鼠帮虽然处处标新立异,但有一件事,却无法免俗。 他们也有他们识别身份的标记。 他们的标记,是在他们的左掌心里。 那是一种特殊的鼠形刺青。 从一只鼠形刺青的巡鼠开始,每升一级,就加刺一只。 帮主地位最高,刺鼠七只。 副帮主六只。 啮鼠级以上的帮徒,他们在加入灰鼠帮以前,大都是江湖黑道上的知名人物。 不过,只要你一加入灰鼠帮,你就得放弃以前的一切,包括你的姓名和混号,而改以字号代替:如“瘟鼠x号”“斗鼠x号”“啮鼠x号”等等。 因为他们这个帮派组织庞大,雄心也大,而且尚在不断的扩大之中,他们无法接受一般帮派传统上对长老护法,或者堂主有限度的编制。 传统编制是有一定限度的,号码数字则可无限度的运用。 普通帮派的香堂主最高不会超过八人,他们的“斗鼠”则可以编到“八十号”甚至“八百号”。 利弊优劣,不辩自明。 如今从大厅后面走出来的这老少四人,便是斗鼠三号、七号、八号以及廿五号。 斗鼠七号和八号,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中年汉子。 个头高的一个高而粗壮,浓眉大眼,两手横握着一根六尺长的熟铜棍,人如铁塔,神态威猛。 个子矮的一个矮而瘦,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他的兵刃是一对小而微的狼牙棒。 这对狼牙棒拿在他的手里,也极像是一般孩子们的玩具。 廿五号斗鼠是个白发老人,目光锐利,神色阴沉,他手上托着一根黑黝黝的旱烟筒。 这根旱烟筒,也许就是他的兵器。 相反的,身份最高的三号斗鼠,竟是一个才不过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 这位年轻的三号斗鼠,不必介绍,就单瞧他那副冷傲的态度,也不难猜忖出他的身份一定超过其他的三名斗鼠。 他不但身份高,年纪轻,而且也是惟一穿长衫,同时手上未带兵刀的一个。 几乎就在这四名斗鼠出现的同时,大厅门口,也跟着出现两名黑衣汉子。 这两名黑衣汉子,正是十八金鹰帮中的灵魂人物,五号金鹰和十四号金鹰。 十四号金鹰普通身材,相貌平凡,如不是在这种场合露面,准会被人误以为是个初次进城乡巴佬。 五号金鹰则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房字号的人物。 他目光如鹰,神情剽悍如鹰,肌肉结实,步伐矫健,每向前踏出一步,都似乎带动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他人一进入大厅,便引起了厅中每一个人的注意,双方人物升级,战斗升级,大厅中也跟着弥漫起一片无形的杀气。 五号金鹰入厅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朝那名断腕的鹰杀手一挥手道:“你退下去,这里已没有你的事情了。” 然后,他大跨一步,望着四名斗鼠道:“这一场轮到哪一位?” 名列斗鼠廿五号的白发老人,扭头朝三号斗鼠长衫青年望去,长衫青年微微点头,白发老人立即走上一步,抱拳道:“兄台若是早来一步,就不难发现,今晚这场纠纷,完全出于误会。” 五鹰道:“误会?” 白发老人道:“可不是么?既属误会,就该设法化解。” 五鹰道:“如何化解?” 白发老人道:“惹祸的春雷老吕,只是本坊一名帮闲人物,并非本帮弟子。他在赌台上说错了话,本帮当会按规矩加以处置。” 他顿了一下,又道:“目下在场的朋友,全都瞧得清清楚楚,就为了春雷老吕一句话说得不得当,本帮已先后丧亡三名弟子。不过,本帮虽吃了大亏,但为了这是营业场所,应以顾客为第一,本帮纵然受到损害,亦不便斤斤计较。所以,本席的意思,只要贵帮愿意歇手,本帮也愿意就此拉倒。” 他娓娓道来,始终只说赌坊方面的理短之处,而对短衣汉子的藉题发挥,完全略而不提。 灰鼠帮的人会有这份雅量,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难道因为他是上了年纪的人,涵养比较深厚? 五鹰静静听完,忽然道:“如果赵某人两眼未花,老哥大概就是过去荆襄道上的瞎心诸葛常怀诡常老前辈吧?” 白发老人脸色微微一变,但仍保持镇定,低低道:“今日之事,跟老夫昔日名号有何牵连?” 五鹰道:“因为一想起你老哥昔日的大名,赵某人心头就止不住浮起一片疑云。” 白发老人道:“这话怎么说?” 五鹰道:“这次灰鼠帮设计将本帮主力引来洛阳,为的就是要伺机将本帮一举歼灭,今晚本帮弟子大闹金记赌坊,而且连毙贵帮三名部属,贵帮居然忍气吞声,不咎既往,以示宽宏,请问灰鼠帮这种惊人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厅东边,忽然有人大声喝彩道:“好!这几句话问得好!” 白发老人循声扭头望去,眉宇间本已涌起一股杀气,但于一瞬间,忽又消逝于无形,因为他已看清喝彩的人竟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战公子。 既然喝彩的人是战公子,他就只好装作没有听到了。 他继续转向五鹰,仍以一副低声下气地腔态道:“常某人品德如何?为人如何?那是个人私事。今晚本帮为顾及同道义气,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是一片诚意。” 五鹰道:“这种话骗骗孩子,还差不多。” 白发老人道:“赵见不相信?” 五鹰道:“我只相信这是一种权宜之计。” 白发老人道:“什么叫权宜之计?” 五鹰冷冷一笑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今晚其所以委曲求全,显然是为了一时人手不够。” 白发老人脸色又是一变,突然沉下面孔道:“朋友你说这种话,就不怎么中听了。” 五鹰道:“凡是老实话,都不怎么中听。” 白发老人道:“今晚贵帮别说只来了两个人,就是再多三个五个,”你以为我们应付不了?” 五鹰道:“所以我说大家心里明白,根本就不必来这套江湖口令。” 斗鼠七号突然声如洪钟般大喝道:“常见退下,待俺先来会会这个‘杠子头’!”(北方硬面饼,喻人强项。) 五号金鹰已称得上是个大个儿,他这一站出来,竟比五号金鹰还要高出半个头。 五鹰凝眸悠然道:“‘霹雳棍’易平山?” 斗鼠七号道:“斗鼠七爷!” 五鹰冷冷一哼道:“平常江湖人物只要听人骂一声鼠辈,便比听说他娘跟和尚睡觉还要难过几十倍,想不到世风如江河日下,居然有人以鼠辈为荣。” 斗鼠七号大吼道:“俺人你祖宗十八代!” 黄光一闪,一棍突向五鹰拦腰扫去。 五号一个虎跳式,身形离地,半空轮翻,绕棍转了一圈,竟然人立原地,脚下未移分毫。 大厅东边,又有人大声喝彩道:“好身手!” 喝彩的人。当然又是那位战公子。 这一次,斗鼠七号也没有理睬。斗鼠七号不理睬,并非如斗鼠廿五号那样故意推马虎,而是因为无暇计较。 这位霹雳根自出道以来,根下从无三合之敌,如今对方竟然轻轻巧巧的便避开了他雷霆万钧的一棍,以他过去在黑道上的威望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哪还有闲情去注意别人的呼唤吆喝? 霍霍。 霍霍。 熟铜棍如狂风骤雨,一连又是四招一十六式。 五鹰口中不断大喝:“好,好,来得好!” 他身形前俯后仰,或跃或伏,只见人影闪晃溜转,动作之快,姿势之美,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一轮激战过去,斗鼠七号突然大吼一声:“再瞧俺老子这一招。” 叭的一声,铜棍蓦然一折为二,分持两手。 铜棍折断处,机簧一响,突然分别冒出尺许长的两截锋利刀尖。 接着,一招双龙出海,两股刀尖便如毒蟒吐信般对准五鹰双肋刺去。 五鹰哈哈大笑道:“霹雳棍,毒如枭,棍中藏双刀。你爷爷早就防着你这一招了。” 笑声中,人向后仰,双足前滑,双手朝上一撩,竟于间不容发间,双手抄住棍身。 斗鼠七号大喝道:“你找死!” 他力聚两臂,双棍一压,迫使五鹰无法动弹,然后,腰身一沉,一脚向前踹去。 他足尖中踹去之处,正是五鹰的下阴要害。 大厅中百余名赌徒,睹状之余,无不觉失声惊呼。 因为这一招实在太快,太险,也太绝。五鹰双手握棍,身躯悬空,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这一招。 这时只有一个战公子,镇定如故,如此惨烈凶险的战斗,在他眼中看来,似乎只是一场儿戏。 金鹰五号,也似乎把这场血战当做儿戏。 把他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霹雳棍一脚向前踹出,他竟然不闪不避,反而腰杆一挺,张开双腿,以很不雅的一式迎了上去。 就好像那是他全身最坚强的部分,根本不在乎对方这一脚。 霹雳棍脸上掠过一丝阴毒的笑意。 他知道一般人都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想法和看法,凡体躯壮硬高大的人,不认男人或女人,都必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型,只有精瘦矮小的人,才工于心计。 而他,也就利用一般人这种心理上的成见,每于对敌之际,故意洪声大笑,狂吼乱骂,让对方把他看做一个徒具匹夫之勇的莽汉大老粗。 实际上他心眼儿比谁都多,比谁都细。 过去很多人败在他手底下,甚至送命,都是吃了这种成见的了。 如今,他微笑,是因为他晓得又有一条大鱼上钩了。 他凭多年来的江湖经验,一眼便识破金鹰五号这一招的用意何在。 他知道金鹰五号无疑是想用双腿夹住他的足踝,以蒙占人的摔跤招术,全身猛翻,将他绊倒,先解燃眉之急,另谋胜算。 这正是他感到得意的地方。 因为对方显然不清楚他这一脚踹出去,随时都可以加强力道,加快速度,由普通招式,而变为致命的一击。 他在弹腿方面,至少已下过十年功夫,这是他私人在武功方面的一大秘密。 对自己是个救命的秘密,对敌人则是个可怕的秘密。 就算敌人能将他如愿绊倒,敌人也绝不会还有站起来的机会。 果然不出所料,五鹰双腿如剪,一下便将他踢出去的足踝夹住,然后,吆喝声中,一声惨呼,两人双双翻倒。 再接着,一人打挺起立,一人则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站起来的是金鹰五号。 躺着不动的是霹雳棍。 霹雳根只断了一条小腿,并未死去。 这位七号斗鼠这次所犯的错误,跟方才二号啮鼠犯的错误完全一样。 他对自己了解得太多,对敌人了解得太少。 他以为自己的速度够快,没想到敌人速度更快。直到他听到自己腿骨折断的声音,他才像啮鼠二号一样蓦然想起对方原来练的是金刚腿,以腿对腿,正好是弹腿的克星! 断腿的霹雳棍迅即被拖去一边,五鹰并未追杀。 廿五号斗鼠白发老人瞎心诸葛常怀诡,再度落场。 五鹰身子一偏,十四鹰上前道:“这一场由不才来领教常前辈几手高招。” 瞎心诸葛道:“阁下未带兵刃?” 十四鹰道:“兵刃带了,只是一时好像还用不着。” 瞎心诸葛勃然大怒道:“好狂!” 脚下一动,手上那根大旱烟筒,突向十四鹰胸口点去。 十四鹰侧身扬袖一扫,一股无形劲气,立将旱烟筒荡开。 他身形随着一转,人已到了瞎心诸葛身后,出指如风,疾点瞎心诸葛背后七大要穴。 瞎心诸葛暗暗惊奇,他没想到这个像乡巴佬的家伙,身手竟然如此灵活,功力竟是如此深厚。 齿鼠二号和斗鼠七号方才都是吃了轻敌的大亏,他这次可不能重蹈覆辙。 江湖人物于刀光剑影中拼生死,最忌狂妄躁进,但如过分谨慎,似乎也不是好事。 如今,瞎心诸葛便犯了这个毛病。 他因为一起手便将十四鹰估价过高,处处都在提防着对方也许会有什么绝招杀出来,心理上受到无形的拘束,本身的功力也因而大打折扣。 十余招过去,秋色平分。 十四鹰忽然间腰身一矮,一腿如风扫出。 瞎心诸葛心头一凛,暗忖道:“奶奶的,金刚腿果然又来了。” 他不暇深思,立即拔起身形,想以最简单的化解方式避开这一腿。 十四鹰忽然微微一笑,道:“现在用得上兵刃了。” 原来他这一腿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刚腿,他的原意就是想对方身形离地拔起。 瞎心诸葛身形一起,他立即窜上前去,挥掌疾拍对方腰杆。 掌劲未到,一枝突从衣袖中冒出的狼牙刀尖,已全部刺入对方腰眼里。 瞎心诸葛又惊又怒,骇然厉呼道:“这不是真功夫,太不光明……” 十四鹰笑道:“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什么样的人,这叫做货卖识家。” 瞎心诸葛嘶吼道:“混账!” 一句话没有骂完,人已啪的一声摔了下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骂人。 骂人混账。 他混账了几十年,别人只不过混账了一次,他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的年纪确实不小了,涵养却好像并不见如何深厚。 大厅两边的赌徒,一个个全瞧得如醉如痴。 他们似乎已全忘了这是两帮黑道人物的舍死忘生之战,一个弄不好,他们随时都会遭到池鱼之殃。 他们甚至希望这种场面能继续下去,最好能更激烈一点,才更过瘾。 人之初,性本善? 那个又瘦又小,像个大孩子似的斗鼠八号,这时忽然撼着玩具似的一双狼牙棒,慢慢的向十四鹰走了过去。 他的面孔上布满了皱纹,眼光阴冷深沉,完全不像个大孩子,但他的声音却又尖又嫩,不仅像个大孩子,而且像个大女孩子。 他望着十四鹰道:“你的袖刀玩得精彩极了,再玩两手给我瞧瞧好不好?” 他说出来的话,竟也充满了一股娘娘腔。 大厅两边的赌徒,好多人都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看到这样一位怪人出场,自然又是一种新的刺激。 不过替他担心的人也不少。看他那么瘦瘦小小的,大家几乎都有一种感觉,就是他们之中随便挑个人出去,显然都不难把这个三寸了一拳捶个稀烂。 捧着酒碗的战公子,忽又发出一声大喝。 这一次,他不是喝彩助威,而是喝的一声:“慢一点!” 战公子叫慢一点,谁敢不听? 瘦小的斗鼠八号,果然停止一切动作,转向战公子望去。 战公子忽然从人群中撤出一个黑脸汉子,大声地问道:“你欠不欠本公子的银子?” 黑脸汉子道:“欠。” 战公子道:“欠多少?” 黑脸汉子道:“欠得太多,已经记不清了。” 战公子道:“前天找你要账时,你怎么说?” 黑脸汉子道:“我说还不起,只要公子不追前账,无论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战公子用力一推道:“好,现在我命令你,去替下十四号金鹰,跟那位拿狼牙棒的小仙童,去逗逗乐子。” 黑脸汉子果然快步走去大厅中央,将十四鹰一推道:“战公子交代:你滚远一点,这一场该轮到老子出出风头了。” 十四鹰不知所措,愣愣然退到五鹰身边,低声道:“五哥,这怎么回事?” 五鹰轻叹道:“你这条生命,是战公子替你捡回来的。” 十四鹰一呆道:“五哥是说” 五鹰道:“本来我也不知道,经战公子适才一提,我才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十四鹰脸色一变道:“西藏伊占奇湖的夺魂童子塔塔哈?” 五鹰神情凝重戚然道:“灰鼠帮斗鼠中就有这等人物,实在令人心忧。” 十四鹰也露出一脸愁容道:“这位黑脸朋友,以前从未见过,他上去替下这一阵,岂不也是白饶?” 五鹰道:“这是战公子的安排,说不定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十四鹰道:“无故连累别人,实在说不过去,小弟真想上去再把这位朋友换下来。” 五鹰道:“且看看情形再说。” 大厅中央,黑脸汉子一把将十四鹰推开之后,随即转向瘦小的斗鼠八号道:“这是战公子的命令,要老子来陪你老弟玩玩。” 这位夺魂童子塔塔哈,四十年前即已名满康藏高原,如今少说点,也在六十以上。而黑脸汉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冲着对方的体形,称对方为老弟,你想这位夺魂童子如何忍受得了? 好在这位夺魂童子前来中原已久,早就风闻中原武林的八大名公子,是当今江湖上最难招慧的人物,所以他还能忍住没有即时发作。 他瞪着黑脸汉子道:“这是灰鼠帮和十八金鹰帮之间的梁子,朋友外人,何苦插手?” 黑脸汉子傻傻的道:“谁叫我好赌又好嫖,欠了人家公子那么多银子?你老弟若是担心打老子不过,你该去跟公子求情。” 夺魂童子知道跟这种浑人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而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尽快打发这种混球上路。 于是,他改变口气,阴阴一笑道:“你老哥练过武功?” 黑脸汉子道:“老子不懂什么叫武功,俺只练过拳头。俺这双拳头,揍过不少乌龟王八蛋。每一次都是……揍得……揍得……” 战公子大声代接道:“揍得对方落花流水。” 黑脸汉子道:“对,每一次都揍得对方落花流‘血’。” 战公子大声道:“落花流水,不是‘流血’。” 黑脸汉子连忙跟着更正道:“你老弟听清楚了没有?是‘流血’,不是‘流水’。” 夺魂童子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样欢喜流血,你就等着流血吧!” 他身子一弓一弹,突然像个圆球似的,朝黑脸汉子飞扑过去。 由于去势太快,根本看不清他双手双足,以及那对小小狼牙棒采取的是何种攻势。 黑脸汉子见夺魂童子飞扑过来,忽然大叫道:“这小子招呼也不打一个,说干就干,俺不来了。” 他果然一抹头,转身便跑。 他脚底下还真不慢。 这几句话刚刚说完,人已跑出大厅。 夺魂童子身形如弹丸似的,顿而复起,也跟着往厅外追去。 只听厅外院子里传来几声叫骂吆喝后,一切便告寂然。 大厅中人人感觉意外,也感觉有点遗憾。 他们原以为这一战一定非常火爆精彩,没想到双方尚未正式交手,就一逃一追,一前一后,溜得不见了人影子,真他妈的差劲。 大厅中仿佛突然冷落了下来。 大家一时都好像不晓得如何来处理这个突然冷落下来的场面。 幸好被冷落的这一群,全是赌徒,赌徒跟赌徒聚在一起,是永远不愁没法子打发时间的。 隔不多久,窃议四起,大部分都是在猜测黑脸汉子和夺魂童子这一战的胜负。 有的人已经掏出银票,准备下注。 就在这时候,大厅门口灯光一暗,先后进来了四个人。 领头走进来的,是个年约五十余岁,身材适中,神情严肃,有着一部金色胡须的蓝衫老人。 金须蓝衫老人身后,是两名高大的灰衣汉子。 第四个人,是抬进来的。 抬人的人,便是那两名高大的灰衣汉子。 而被抬进来的人,赫然竟是那位八号斗鼠夺魂童子塔塔哈! 金须蓝衫老人一直走到斗鼠三号面前,才吩咐两名灰衣汉子放下夺魂童子的尸体。 他注视着斗鼠三号,道:“今晚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 斗鼠三号看清楚夺魂童子已经绝气,脸色大变,他顾不得回话,急忙上去查看夺魂童子的死因。 他将尸身迅速检视了一遍,忽然抬头道:“瘟八老,您老过来瞧瞧!” 金须蓝衫老人走前一步,朝斗鼠三号手指之处望去。 斗鼠三号指着的地方,是夺魂童子的咽喉。 夺魂童子的喉结骨已经完全碎裂,整个颈子上,除了咽喉骨散碎,而呈现一片点点瘀紫之外,仅有一个细小如豆,颈皮向里倒卷的伤口,几乎看不到一丝丝血渍。 斗鼠三号目光闪动,突然并起右手食中二指,从伤口处使劲插入。 只见他双指微微勾探,便从夺魂童子喉管中取出一样东西。 金须蓝衫老人接过去略一审视,讶然失声道:“卒字镖?” 他将那颗像棋子似的暗器反复瞧了几遍,抬头四顾道:“那小子人在哪里?” 斗鼠三号凑上去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金须蓝衫老人缓缓点头道:“好,好,我懂了。” 他接着游目四扫,目光掠过五鹰和十四鹰,最后落在战公子脸上,似笑非笑地道:“阿戈,你好。” 狂放不羁的战公子,居然放下酒碗,恭恭敬敬的回答道:“金叔叔,您好。” 金须蓝衫老人不觉的一愣道:“你说什么?” 战公子道:“我说金叔叔您好。” 金须蓝衫老人道:“金叔叔?” 战公子道:“阿戈以前都喊您钱叔叔,不过现在不同了,如今您已投入灰鼠帮,根据灰鼠帮的规定,一旦身为灰鼠帮弟子,便须抛却以前的姓名和称呼,而另行编列字号和等级。 阿戈不清楚钱叔叔目前在灰鼠帮是几等几级,只晓得钱叔叔正以金须子的别号主持这家赌坊,所以人乡随俗,只能喊您一声金叔叔。” 金须蓝衫老人脸色气得发青,沉脸道:“无名小卒那小子是你的朋友?” 战公子道:“不是。” 金须蓝衫老人道:“不是?” 战公子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不会有他这种朋友。” 金须蓝衫老人脸色一缓道:“然则你跟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战公子道:“我是他的朋友。” 金须蓝衫老人一张面孔不禁又沉了下来道:“这有什么差别?” 战公子道:“这就是说,以我的身份,我还不够资格有他这种朋友,幸亏他还不太计较,总算还把我当成一个朋友。” 这笔账你算得清楚吗? 有人说你不是他的朋友,却说你把他当朋友,而他也以你认他作朋友为荣,碰上这种情形,究竟谁是谁的朋友? 金须蓝衫老人道:“好,很好。” 众人均不难听出或看出金须蓝衫老人连说两声好的心情。 有人甚至担心,老家伙说完这两声好,会不会突然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事实证明这全是杞人忧天,金须蓝衫老人除了脸色由浅青变为深青之外,并未再有其他表示。 他重新发问时,声音听起来反好像更柔和了许多:“那么,今晚撮弄无名小卒那小子出来收拾本帮八号斗鼠,是谁的主意?” 战公子坦然承认道:“是我。” 金须蓝衫老人道:“因为你已看出这位夺魂童子塔塔哈武功奇高,十八金鹰帮今晚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是他的敌手?” 战公子道:“不错。” 金须蓝衫老人道:“而你认为十八金鹰帮今晚这一战应该大获全胜,一场也输不得?” 战公子道:“不对。” 金须蓝衫老人道:“哪点不对?” 战公子道:“阿戈自行走江湖以来,向来只帮有理的一边,这一点谅你金叔叔也该有个耳闻。” 金须蓝衫老人道:“嗯。” 战公子道:“今晚这场纠纷,理亏的是灰鼠帮,先动手的也是灰鼠帮,所以阿戈认为灰鼠帮应该多多少少受点教训。” 今晚这场纠纷之缘起,究竟哪一方理亏?哪一方先行动手?金须蓝衫老人并不清楚。 战公子说的,只能算一面之词。 金须蓝衫老人如想弄个明白,应该先向斗鼠三号查问。 但是,金须蓝衫老人并没有这样做。 他是战公子的父执辈,在投入灰鼠辈以前,他是晋北道上大名鼎鼎的“金髯绝刀”钱公玄。 他跟战公子金戈的父亲“金戈绝斩”并称“晋北双绝”。 他是眼看着这位战公子长大的,虽然他晚节不保投入邪帮,但有一项事实,他绝无法抹杀。 金戈这小子虽然玩世不恭,到处惹是生非,但这小子却从不歪曲事实,混淆黑白。如果他真的追究起来,当着这许多赔客,到时候反而更难下台。 所以,他只好转换语气道:“就算一切错在本帮,那也是因为老夫不在的关系。如今纠纷已成过去,老夫也已经回来了,你们还有什么打算?” 吃大亏的一方既认为纠纷已成过去,谁还有什么打算?战公子道:“阿戈只希望双方早点罢手,免得闹得不可收拾,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金须蓝衫老人面孔一沉道:“那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既然主人已下逐客令,谁能不走? 人都走了。 该走的人,全部走了;不该走的人,也都走得一个不剩。 而且走得都很快。 刚才他们当时不走,并非他们胆子特别大,而是他们忘记了害怕。 而现在,当他们冷静下来之后,他们才突然发觉,一个人要想离开这个世界,原来竟是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他们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们只有赶快离开这座大厅。 这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没有人事先能想像得到,位高权重的八号瘟鼠金胡子,竟会在这种情况之下偃旗息鼓,呜金收兵。 以灰鼠帮今天浩荡的声势,以他金胡子在灰鼠帮中的身分地位,他今晚这种表现,是不是太懦弱了一点? 人走光了,坊门也上了铁闩。 大厅中冷冷清清的,只剩下最后一盏灯,两个人。 金胡子忽然转身点头道:“今天晚上,你处理得太好太好了。” 斗鼠三号谦虚地道:“这应该归功八老您计划周详,计算准确。” 金胡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们几个其实也很忠心。他们几个的武功,也都还过得去。” 斗鼠三号微笑道:“只可惜他们选错了忠心的对象。” 金胡子忽然轻咳了一声,道:“他们今晚被杀,应该归罪于谁?” 斗鼠三号道:“十八金鹰帮的五鹰、十四鹰、战公子、无名小卒。” 金胡子又叹息着道:“说起来老夫也有责任。” 斗鼠三号道:“为什么?” 金胡子道:“因为老夫回来迟了一步。” 斗鼠三号道:“本席却认为八老您回来得恰是时候。” 金胡子道:“为什么?” 斗鼠三号道:“因为您回来,才保住了这座金记赌坊。” 金胡子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对胡娘子是不是还有兴趣?” 斗鼠三号道:“想得快疯了。” 金胡子道:“别急,你这种病病,老夫治得好。” 第八章 兔走鹰飞 (一) 天气突然又变坏了。 细雨落个不停。 这是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一场雨。 每逢这个季节来临,不仅书籍衣服容易受潮霉烂,人的性情也似乎特别容易感到烦躁不安。 只有罗老太爷没有受到这种天气的影响。 罗老太爷今天的心情愉快极了。 因为他今一大早就接到了报告:金记赌坊开业第一天,就损失了三名斗鼠,一名啮鼠,两名巡鼠。 罗老太爷接到这个报告,欢喜得把一碗热腾腾的参汤煨燕窝几乎一袖扫翻。 使罗老太爷满心欢喜的,并不全是灰鼠帮的损兵折将,而是在昨晚这场风波中,战公子和无名小卒那两个令人头疼的小子也插了一腿! 如何诱导战公子跟无名小卒两个小子与友鼠帮或黑刀帮产生纠葛,这原是他计划中一直想做,而又不知从何着手的一件事。 而今消息传来,两个小子竟然不待安排,便自动完成了他的心愿,这叫他怎能不为之心花怒放? 进来报告这个消息的人,是年轻的三总管花枪小邓。 罗老太爷望着这位年轻而精干的三总管,脸上充满了一股慈父般的爱怜之色。 他和悦地道:“这个月的饷银够不够花用?” 花枪小邓低下头去道:“稍为桔据了点,也差不太多。” 罗老太爷像是有点生气道:“如果不够花,为什么不早说?去账房再支一个月的特别花红!” 第二个进来报告的,是二总管张宏。 罗老太爷道:“找到了那个臭小子没有?” 张宏道:“找到了。” 罗老太爷道:“什么地方找到的?” 张宏道:“茂源客栈。” 罗老太爷道:“你照老夫的意思,跟他谈了没有?” 张宏道:“谈过了。” 罗老太爷道:“你跟他怎么谈的,说给老夫听听。” 张宏道:“属下告诉他:他杀了本堂两名蔡姓武师,老爷子您非常生气。后来,还是经我们堂里唐老夫子一再婉劝,您老人家才决定放弃激烈的报复手段。” 罗老太爷点头道:“很好,这一段话说得相当得体。” 张宏道:“然后,属下便告诉他:人在江湖,讲理要讲一个两面光。只要他能除去两名灰鼠帮或黑刀帮的弟子,让花酒堂有个面子,他跟花酒堂的恩怨,便算就此一笔勾销。” 罗老太爷道:“小子怎么回答?” 张宏道:“他说,除去两名灰鼠帮或黑刀帮的弟子,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他做人有他的原则,他绝不会受人指挥,去杀任何人。” 罗老太爷气得发喘,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好硬的骨头!” 张宏道:“属下听别人说,太原四义不仅是这位黑豹秦世伟如此,另外三义,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罗老太爷忽然注视着这位二总管道:“依你看来,我们花酒堂的武师之中,以哪一位对收拾这种硬骨头的小子最有办法?” 张宏想了想,道:“若想万无一失,似乎以无形刀阴森阴师父最为理想。” 罗老太爷不禁点头道:“老夫想到的人,也是他。” 最后一个进来议事的人,是大总管沙如塔。 罗老太爷指着一张椅子道:“沙兄,坐。” 这是大总管沙如塔个人独有的殊荣。 在花酒堂中,罗老太爷除了对那位唐老怪尊称夫子而不名外,被他以某兄相称的人,就只有这位大总管沙如塔。 而各级大小总管议事或回话时,也只有这位大总管有座位。 如说唐老夫子是花酒堂的“文臣”,大总管沙如塔便是一位标准的“武将”。 他名叫沙如塔,个头儿也像一座塔。 他练的兵刃,也是一支枪。 六十七斤杀人枪。 花酒堂中共有三支枪:七星金枪、花枪、杀人枪。 大家心里有数,这三支枪中,真正名副其实,具有杀人威力的枪,只有一支。 杀人枪! 沙如塔在这支杀人枪上的火候,就连花酒堂中一向目空四海的“四天王”,都为之竖大拇指,喊“要得”。 灰鼠帮和黑刀帮不敢苦苦相逼,跟花酒堂中有支杀人枪,也多多少少不无一点关系。 沙如塔坐下,慢慢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 他不仅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同时也是个谨慎而有条理的人。 罗老太爷吩咐他的事,他一定记下来,他准备提出的报告,也一定逐条记下来。 所以,他说起话来,经常都保持简短、明洁。 处理事务时,也是一样。 而罗老太爷最欣赏的,便是这种人。 沙如塔望了一下纸条,道:“有三件事,要报告老爷子,报告完了,再请老爷子指示。”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你一件一件说。” 沙如塔道:“第一件:除‘及时乐’和‘贾记赌坊’之外,本堂其他的事业,到目前为止,均未受到骚扰。” 罗老太爷道:“这证明他们的人力还是有限,目前还不敢轻易分散实力。” 沙如塔道:“第二件:十八金鹰已完全清楚前此种种,均属灰鼠帮散布之谣言,该帮对本堂,迄无敌意。” 罗老太爷道:“这个帮派比‘灰鼠帮’和‘黑刀帮’都要正派得多,只要时机适宜,本堂实在应该在暗中给予大力支援。” 沙如塔缓缓接着道:“第三件” 他又望了一下手上那张纸条。 纸条上没有字。 一个字也没有。 原来这位大总管武功虽然精绝,书却念得不多。 他以纸条记事,记的全是一些符号。 那些弯弯曲曲,或圆或方的符号,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 罗老太爷很欣赏他这种处理事务的方式。 除了一位唐老夫子,罗老太爷一向不喜欢那些书念得太多的人。 他认为一个人书念多了,学问大了,就注定了一辈子没有出息。 他本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如果他罗某人一肚子学问,像古人所说的,能来个椅马千言,他会有今天这种地位? 他能像今天这样,雄霸关洛,成为花酒堂的主人? 除了这一部分的理由,他还认为就是识字的人,也不妨多学学这种记事的法子。 这种法子最大的优点是安全。 因为这种纸条,即使不慎遗失,落去他人手上,也绝不会因而泄露任何秘密。 纸条上的符号,是个潦草的圈圈,圈圈里点着一个小黑点子。 像这样一个符号,你懂得它代表的意义? 而沙如塔在望了这个符号一眼之后,神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 他望着老东家,倾身向前,压低嗓门,一字字道:“花酒堂里有了奸细!” (二) 黑豹秦世伟正门在茂源老栈后院一个小房间里喝独酒。 忽然间,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青年人像标枪似的站在门口。 黑豹秦世伟一看到这个青年人石像般的面孔,以及那对冷酷无情的眼神,心头便不禁油然浮起一种预感,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罗老太爷派来的?” “是的。” “贵姓?” “阴森。” “无形刀阴森?” “不错。” “有何见教?” “你该明白。” 黑豹秦世伟当然明白。 他慢慢地站起来。 阴森冷冷接着道:“你哥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没有后事要交代?” 黑豹道:“没有后事要交代,只想说几句话。” 阴森道:“说。” 黑豹道:“好几年前,我就听人提到过无形刀阴森这个名号,而我也一直觉得尊驾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直到今天见了面,我才发现,古人有些话,的确不无道理。” “那是一句什么话?” “传闻不可尽信。” “所以,你现在突然发现,我阴某人并不是个英雄,而只是个狗熊?” “你只猜对了一半。” “英雄的一半?还是狗熊的一半?” “狗熊的一半。你还不够格做只狗熊,你只是一只狗,走狗。” 阴森居然没有生气,淡淡一笑道:“说完了没有?” 黑豹道:“说完了。” 阴森微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你这样做,只不过为了想激恼我,好死得快一点,没有关系,我成全你。” 他微笑着,突然举步上前,一掌斜斜劈去。 一掌劈出,劲气激荡,其势如刀。 无形刀。 黑豹不敢硬接,身躯微偏,一脚踢出。 他这一脚并不是踢向无形刀阴森,而是踢向酒桌。 酒桌飞起。 碗盘酒盏,四散迸射。 阴森身形疾退。 他是个爱洁净的人。他不怕双手染满鲜血,却不愿新换的衣服上沾上酒渍油污。 黑豹趁隙抄起床头那把长刀,刀光闪动,带着锐啸,疾扑已退出门外的无形刀阴森。 阴森冷笑。 罗老太爷没有说错,这姓素的果然是个少见的硬骨头。 天色虽仍阴暗如晦,细雨已停。 阴森已退去边厢屋檐下。 黑豹身躯一弓一弹,突像豹子般,挥刀继续飞扑过去。 刀光如银蛇窜走,走势错落纵横,一出手便将阴森整个封罩于一片刀网之中。 只听阴森冷笑着道:“这是长刀?” 话刚说完,黑豹只觉右腕一麻,长刀已经脱手。 黑豹并不气馁,他的长刀,过去也曾被人打脱过。他右手长刀脱手,往往也就是他左手短刀杀人的时候。 他左脱一翻,一点寒星,疾扑阴森咽喉。 阴森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冷笑道:“这是短刀?” 然后就是喀嚓一声,银星一闪而没。 黑豹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左臂颓垂,腕骨已折。 跟第一次长刀脱手一样,他仍然没有看清对方出手的招式。 他已失去攻击的力量。 他只有认输。 这种情况下,认输就是等死。 他知道无形刀阴森绝不会放过他,罗老太爷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昨天他回绝二总管张宏的要求,他就知道他应该立即离开洛阳。 但是,他无法立即离开。 因为他在这里有个约会,他必须再多住一天,等会见了三位盟兄弟,说明所谓宝物消息,纯属子虚乌有之后,他才能离开。 一天的时间并不长。 他原可以跟那位二总管阳奉阴违一番,将这一天拖延过去。但是,他不屑这样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汉。 世间所有的硬汉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宁折不挠。 硬汉的下场,经常都很悲惨。有人把这种悲惨的下场归结为“不识相”。但幸好也有人把它称之为“骨气”。 阴森慢慢地走过来,冷笑道:“你已输了,为什么不逃跑?” 黑豹听如不闻,双目中同时闪射出一股慑人的光芒。 他不是那种于求生无望时,便以痛骂泄忿的莽夫。 他这一战虽然输定了,但右臂仍然完好如故,他要凝聚全身的力量,作最后一击。 在他付出生命之前,他必须把握每一个机会,用尽所有的力量,求取补偿。 这一击无疑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在这时候,西厢屋顶上,突然凌空泻下一条人影,身形轻巧无声,如一片枯叶飘落。 阴森已经警觉,大喝道:“谁?” 他不等来人答话,已旋身劈出一掌。 他一掌劈出,突然去势一滞,失声道:“金长老?” 来人哈哈大笑道:“老夫这一手,的确不够光明,抱歉,抱歉。” 金光一闪,人头落地。 一颗人头滚出老远,身躯却仍然挺立原地,鲜血冒射,像一个刚点燃的火焰炮。 滚出去的人头,两眼仍然睁得大大的,仍像是充满了骇异之色。 他显然不是骇异对方刀法之快,而是骇异对方这一刀为什么会砍向自己的脖子? 昨天下午,他们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偷偷地在一起喝酒。 他们还相互拍着对方的肩头,相互敬酒,谈起了很多未来的计划。 只不过隔了一天,对方居然偷冷子给了他一刀! 这种事真叫人死也无法相信。 阴森死了。 死也不信。 不信天底下竟有这种荒唐事! 黑豹秦世伟也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瞪大眼睛道:“‘金髯绝刀’钱公玄,钱老前辈?” 钱公玄道:“如今大家都称老夫为瘟鼠八号金长老,也有人径喊老夫金胡子。” 黑豹道:“晚辈与前辈素无渊源,前辈今天为何要救秦某人?” 金胡子道:“老夫杀这小子,并不是为了救你。” 黑豹道:“你们另有私仇?” 金胡子道:“也没有。” 黑豹不懂了:“否则” 金胡子微笑道:“老夫要为另一个朋友治病,有这小子活着,老夫就开不了药方。” 为了救一个朋友,就必须杀掉另一个朋友? 这是什么话? 黑豹想再问,金胡子已经上了屋顶。 屋顶上传来笑语:“你老弟杀了蔡家兄弟之后,又杀了无形刀阴森,也应该找个地方避避了。” 黑豹这才恍然大悟。 照理,对方原该杀了自己灭口,而今对方不杀他,并不是因为心肠慈悲,而是希望留个人下来替他背黑锅! 这时,东厢房上忽然有人道。“老家伙虽然不是个东西,话可没有说错,你兄台难道还不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黑豹一惊,循声望去,说话的人,原来竟是那个被大家喊作浪子的丁谷。 黑豹不觉有气道:“这些事跟你这个小马屁鬼有什么关系?” 丁谷叹了口气道:“人人都说太原四义不是东西,果然一个个都不是东西。” 黑豹道:“你小子敢骂人?” 丁谷冷笑道:“你他妈的已断了一只手腕,凶也凶不起来,骂了你又怎么样?” 黑豹大怒道:“有种你就别跑。” 纵身一跃,上了屋顶。 丁谷拔腿便跑,回头笑骂道:“打不赢别人,却想拿小爷出气,真不要脸。” 他身子一滑,跳进下面的小巷子,黑豹怒火难平,毫不迟疑,追了下去。 就这样,一逃一追,转眼来到西城都城隍庙后,丁谷止步返身一扬手,黑豹立即应声而倒。 都城隍庙里,立即奔出三四个脏兮兮像小叫化似的大小子。 里面一个小子正是吴大头。 丁谷道:“大头,抬他进去,好好绑起来,然后再派人去守在茂源老栈附近,等他的三位盟兄弟,要他们来把他领走。这位秦老四,要杀他非常简单,要想救他,可真不容易。” 吴大头道:“狗肉已经炖烂了,你不进来吃几块?” 丁谷道:“你们先吃,我还有事。” (二) 这是一座几乎只有一个小房间的小茅草屋。 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盏昏黄的小油灯。 墙上糊的花纸,已黄得发焦,桌凳也极为陈旧。 床上只有一条旧草席,一条旧棉被,两个旧枕头。 可是,如今这个小房间里,却似乎充满了春天的醉人气息。 因为此刻床柱上正斜靠着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能迷死人的女人。 虚掩的房门,忽然被轻轻地推了开来。 一名俊秀的蓝衣青年闪身蹑足走进。 蓝衣青年人入房,立即返身将房门闩好,然后才转身走向床头。 那女人粉腮泛霞,微微垂下头去道:“金长老呢?” 蓝衣青年的一张面孔,已因极度亢奋,变得白中泛青,而一双贪婪的眼光中,却似乎有火焰喷出来。 他胸口起伏得很厉害,舌尖也似已干涩得挪移不动。 “他一个人……喝酒……去了……” 然后,他就一口吹炼油灯,扑上床头。 雨点打在窗纸上,发出有规律的浙沥之声,像是在和鸣着黑暗中另一种暧昧的节奏。 谁说这种天气讨厌? 离这座小茅屋不远,还有一座茅屋。 瘟鼠八号长老金胡子,如今就一个人坐在这座小茅屋里喝酒。 他在这里喝酒,是为了消磨时间。 因为胡娘子目前在名义上仍是花酒堂的人,她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绝不能通宵不归,斗鼠三号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他们之间,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必须在今夜设法解决。 当斗鼠三号以一副狼狈相走进这座小茅屋时,金胡子颇感意外。 因为这位三号斗鼠从“进去”到“出来”前后还不足半个时辰。 金胡子拍拍身旁的凳子,笑着道:“渴朝奔泉,弱经难控?” 斗鼠三号苦笑着坐了下来道:“别提了。” 金胡子道:“哦?” 他替斗鼠三号添了一杯酒,眼中间起亮光,似在等着聆听下文。 他虽比斗鼠三号地位高,年纪也大了很多,但他毕竟只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老,而不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有道高僧。 在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说,尤其是一个内功修为精湛的男人,五十多岁实在并不算有多老。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什么分别,那也许便是五十岁以上的男人,经常会显得“听”的兴趣要比“做”的兴趣大得多。 斗鼠三号接过酒去,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微微皱眉道:“真怪,我小楚自信也有两套,不晓得怎么搞的,过去屡试屡验的法子,今晚竟然全不灵光,真他妈的邪门。” 金胡子又为他添满了酒,笑笑道:“这也许是你老弟想这娘们想得太久的关系,下次大概就不会了。来来,干一杯,平息,平息。” 两人对于了一杯,斗鼠三号忽然凑过去低声道:“八老,有件妙事我还没有告诉您。” 金胡子道:“哦?” 他送上一边耳朵,眼中又问起亮光。 斗鼠三号低低地道:“那娘们” 他伸出右手比了个很奇怪的手势。 金胡子没有看懂。 斗鼠三号只好又重新比划了一下,这一次金胡子看懂了。 一个要命的手势。 等到金胡子看见那段从手腕下突然冒出的刀尖时,七寸长的刀锋,已如闪电般,齐柄括人他的左边胸膛。 这一刀并非致命之伤,金胡子正想挣扎,斗鼠三号立即使劲一压,低声喝道:“这是帮中的屠魂刀,你动,就死得更快。” 金胡子果然没有再动。 紧压着的伤口没有血流出来,像要有血流了来的地方,是金胡子的一双眼睛。 他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杀老夫?老夫什么地方对你不起?” “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女人?” “不错。” “她又为什么要杀老夫?” “因为你不该杀了姓阴的,使她失去一名得力而又忠心的助手。” “这是谁告诉她的?” “是我。” “杀姓阴的也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本来也不想告诉她,但当时我就像喝醉了酒,竟觉得这种事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她想杀老夫,也许有她的理由,你是老夫的心腹,又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因为我还没有到手。” “你还没有” “否则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我小楚真是个银样蜡枪头?” “杀老夫是她的交换条件?” “不错。她现在还在那边等着我,只要杀了你,我便是第二个无形刀阴森。” 金胡子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皮,一张面孔已因充血而瘀紫,刀锋插入处,也有血水开始慢慢地流了出来。 斗鼠三号仍然不敢松懈。 这老家伙功力惊人,他怕老家伙是诈死。 金胡子的肩头,忽然微微摇动。 老家伙哭了?不像。想要咳嗽?也不像。直到金胡子的唇角向两边微微翘裂,同时以鼻子喷气,斗鼠三号才弄清老家伙原来是在笑! 金胡子愈笑愈厉害,肩头也跟着作大幅度的颤动。 他每笑一下,创口受震,血也就流得更多。 斗鼠三号有点疑惑道:“老鬼,你有什么好笑的?” 金胡子不笑了,像叹息似的道:“笑那女人手段高妙,也笑我们两个也实在太可怜。” “我们两个?” “我们两个!” “杀了你,我也可怜?” “也许比老夫更可怜。” “小爷不懂。” “算算时间,你也该懂了。” “什么时间?” “药性发作的时间。” 斗鼠三号一惊,忽又失笑道:“算了,老鬼,这种把戏,早就过时了。” “你不信?” “只怪这种谎话不够高明。” “你不信酒里有毒?” “酒是两个人喝的。” “杯子呢?” 斗鼠三号呆住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发生变化。老家伙没有说谎,他是中毒了。 他手一紧,厉声道:“快拿解药来!” 金胡子闭着眼皮道:“这种毒药没有解药。认命吧,老弟。” “老不死的,老贼,老狗,你凭什么要向小爷下毒?” “这也不是老夫的意思。” “那女人?” “不错。” “什么原因?” “因为她不欢喜你。” “她不欢喜小爷?难道她会欢喜你这个又老又丑的老棍球?” “不错,她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小子是个小采花贼,身子太脏,心也太脏,没有女人会欢喜像你这种男人。” 斗鼠三号惨白的面孔,逐渐泛起一层浅蓝。 金胡子的话,就像锥子一样,锥穿了他的心;他一直认为自己英俊潇洒文武全才,对女人很有一套。 如果他对一个女人表示好感,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施舍,一种思惠。 如今居然有一个女人将他视为糟粕,那是他万万无法忍受的。 他宁可死,也不能承受这种自尊心的损害。 只是,时不我遇,他已无法表达他的愤慨;他感觉到全身真气已在慢慢涣散。 他知道他已死定了,他不愿老家伙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于是,他拼提最后一口真气,迅速拔出屠魂刀,又迅速地插了进去。 拔出刀子的伤口,血如乱箭般喷出,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没有去抹,却问了一句很笨很笨的话:“你这个老匹夫,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金胡子气若游丝,听得这一问,脸上居然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 他呻吟似地笑着道:“因为老夫也不欢喜你。”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一句话。 然后,他就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慢慢地倒了下去。 斗鼠三号也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倒了下去,他脸上的神情很痛苦,他的确比金胡子死得还要可怜。 就在这时候,一个千娇百媚,能迷死人的女人忽然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望望两具尸体,轻叹道:“可怜,可怜,老的想毒死小的,小的发觉了,又杀死了老的,唉唉,黑道上的人物,就是这么不讲义气。”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忽又微笑道:“那个罗老头如果听说金胡子想跟奴家睡觉,被奴家以一石两鸟之计,要老的先去掉小的,作为交换条件,结果老小双双中算,不晓得老头子会欢喜成什么样子。这种现成的功劳,不捡岂非可惜?” 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轻巧得像是连尘埃都没有带走一小粒。 茅屋前面有几棵白杨柳,这时其中的一棵白杨柳,树干突然一分为二。 一名英挺的黑衣夜行人,木立于凄风苦雨中,凝望着胡娘子于夜色中逐渐淡溶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女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她到底在帮谁的忙?” (三) 短短一夜之间,多事的洛阳,又出了两件大事情。 第一件事是:花酒堂八大名杀手之一的无形刀阴森,居然继蔡家兄弟之后,又死在太原四义老四黑豹秦世伟的长短刀下! 无形刀阴森身首分家,死得竟比蔡家兄弟还要惨。 事后,根据黑豹的长短刀都留在现场看来,可以推想这位黑豹本人一定也受伤不轻。 这位受伤的黑豹,如今哪里去了? 不过,不论受伤的黑豹去向如何,太原四义的声望,无疑已因这一战而大大提高。 第二件事是:灰鼠帮瘟鼠八号长老金胡子,竟跟帮中一名三号斗鼠发生火并惨剧。 现场的情况很明显,一定是金胡子想毒死三号斗鼠,结果事机不密,被三号斗鼠识破了,反而趁其不备,给了他两刀! 令人意外的是,收尸的人,无意中从三号斗鼠脸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赫然发现这位三号斗鼠竟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楚天遥! 楚天遥在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六,是位有名的风流公子。 楚家是江南有名的武林望族,八个月前,这位楚公子突然失踪不见,楚家派人四处查访,始终音讯奋然,谁也没想到,这位楚公子原来已悄然投入了灰鼠帮! 当这两件消息,做成完整的报告,传到罗老太爷耳中时,罗老太爷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既不为失去无形刀阴森这样一员虎将而伤心,也并未因为灰鼠帮一下去掉两位长老、堂主级的人员而感到高兴。 这位花酒堂的主人,他目前全部的心力,无疑都凝聚另一个更烦人的焦点上。 “花酒堂里有了奸细?” 只须细细的想一想,便知道大总管沙如塔的报告决非有意耸人听闻。 花酒堂里,的的确确出了奸细。 最明显的事实便是,花酒堂方面每次拟定一项策略,很快地就会泄露出去。 像这一次,黑刀帮接管“及时乐”,灰鼠帮接管“贾记赌坊”,如果不是出了内奸,让对方看透花酒堂方面将作重大的让步,对方又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进行虎掠鲸吞? 可是,这名奸细,究竟是谁呢? 这是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 罗老太爷一直想以秘密的方式,暗中加以调查,但却不知道如何着手。 花酒堂的人数太多了。 四天王,八杀手,三位总管,七名管事,胡娘子,贾拐子,七位姨太太,四十二名贴身丫头,甚至连他最信任的唐老夫子,都无法排除于嫌疑之外。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最感苦恼的地方。 因为他如今几乎连一个打商量的人也没有了。 沙如塔忠告过他,除非抓到真凭实据,千万妄动不得。因为那样一来,不仅无法逮住正主儿,反会引起人人离心的反效果。 如果花酒堂中,上上下下,彼此猜忌,人人寝难安,到时候不须敌人动手,花酒堂也完了。 他姓罗的受得起这种打击? 狗肉只剩下半锅,昨天剩下来的。 懂得吃狗肉的大行家,都知道一件事,刚烧好的狗肉固然美味可口,如果重炖一次,味道无疑会更香更妙,就连肉汤也会更调更鲜。 大家面前都放着一堆剥好的生蒜瓣,以及一小碗醉八仙。 肉锅离开火灶,尚未端上桌子,老骚包就已抓起筷子,两眼瞪得圆滚滚的,像是勇敢的战士握着利刃等着冲锋肉搏。 但他嘴里却在不停地嘀咕:“我们他妈的命苦,只能捡人家吃剩下来的……” 丁谷立即赔笑道:“我已吩咐大头另外弄了两样菜,那是专为前辈准备的,剩肉我们吃。” 老骚包扭转头来道:“我们一年虽然见不上几次面,老夫的脾气,你小子倒是摸得透透的,嗯?” 丁谷笑道:“大家今天到洛阳来,我浪子算是主人,如果连客人的饮食习惯都不了解,这个主人如何招待?” 老骚包重重哼了一声道:“只可惜老夫有个毛病,你小子还没有摸清楚。” 丁谷道:“哦?” 老骚包板着面孔道:“老夫碰上不如意的事情,就会生气;老夫生气的时候,就会专做一些平时不愿做的事吃东西也是一样。” 他拈起一颗蒜瓣,又接着道:“所以,这半锅剩肉,你们最好都别动筷子。” 他几乎不等把话说完,便从锅中挟起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腿肉,和着蒜瓣,塞进嘴里。 吴大头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骚包道:“小混蛋,你小心点。” 他这句话说完,又是两大块肉,一大口酒。 丁谷笑道:“慢慢来,别呛着了。这半锅肉,少说点也有八九十来斤。你就是吃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一定能吃得完。” 老骚包道:“子曰:食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你少讲话。” 战公子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家人金福,站在他的身后。 他坐在那里,既不吃菜,也不喝酒,只是望着狼吞虎咽的老骚包微笑。 这位战公子虽然有着一副武林中人见人怕的骡脾气,但当他跟三五知心好友在一起时,他的脾气却好得比谁都要好。 老骚包一连吃十一块肉,七枚蒜瓣,五口醉八仙,才打了个饱嗝,瞪着战公子道:“你小子尽瞧个什么劲儿?瞧老夫吃相难看?” 战公子笑笑道:“你如果想多吃些,就别吃得太快,你如果吃得太快,就一定吃不多。” 这就像一个俄过头的人,经常吃不了多少,是同样的道理。 喝酒也是一样。 这个道理,甚至可以引用到男女间的关系上去;你起步太快,一定跑不远,你开头过分卖力,就一定会提前疲倦。 老骚包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这几句话你小子刚才为什么不说?你小子安的是什么心肠?” 战公子笑道:“现在说出来也还不迟。” 他又笑了笑,道:“譬如说:你现在不妨暂时停一停,让别人也吃几块。待别人那种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引起了你的胃口,你就又可以再吃了。” 老骚包果然放下了筷子,口中却又说道:“老夫吃东西,一向讲究节制,讲究适可而止。要说如何才能比别人吃得多,那简直是笑话,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去转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战公子朝吴大头使了个眼色,挥手道:“大头,去拿几个碗来,你们把这锅剩肉,大家分一分,包老前辈不吃了。” 老骚包狠狠地瞪着战公子道:“小金,有一件事,你小子最好莫要忘记。” 战公子欠身道:“是!是!什么事还望前辈多多指教。” 老骚包板起面孔道:“当年老夫跟你爷爷喝酒下棋的时候,你小子还包着尿片,抱在你娘手里。” 战公子又躬了一下身子道:“是!” 老骚包道:“所以,你小子最好别拿丁谷那小子作榜样,好事不学,坏事全会。如果一个人连敬老尊贤也不懂,这种人啦,嘿嘿,你们等着瞧好了。” 战公子再打一躬道:“是!像小丁这种人,除了找他喝酒,或是找他借钱,晚辈以后一定尽量设法疏远。” 丁谷、吴大头、跳蚤、和尚,全忍不住哈哈大笑。 “跳蚤”跟“和尚”,是另外两个小伙子的绰号。 “跳蚤”人生得又瘦又小,但行动却敏捷无比;“和尚”是个癞子头,头上的疮疤,一行又一行,远比疥疤还要壮观。 这两个小伙子都跟吴大头差不多年纪,都是浪子丁谷的崇拜者。 老骚包摇摇头,瞑目长叹道:“反了。反了。这成什么世界?这成什么世界?” 他一听锅子响,突又睁开眼皮。 吴大头双手扶在锅耳上,笑道:“我们要分肉了,老前辈要不要再来两块?” 老骚包眼珠子滑滑溜溜,不晓得发现什么秘密,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这下可好了。” 只听一个又冷又脆的声音道:“这下什么好了?” 这里是都城隍庙后的一间柴房。 黑豹秦世伟已被三位盟兄弟接走,战公子是丁谷邀来的,老骚包则是不速之客。 都城隍庙香火极旺,庙祝已另外盖了偏院,生活起居,宛如员外,而这间被遗忘的柴房,也就成了“跳蚤”“和尚”等流浪儿的安乐窝。 这些小伙虽不是丐帮弟子,但只要老骚包每次找来,差不多都能吃到“香肉”、“富贵鸡”。 两扇破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的,房门口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紫衣少女。 丁谷起身道:“宫姑娘请坐。” 宫瑶理也不理,一双凤目仍然紧盯着老骚包道:“姑娘交代你的话,你转达了没有?” 老骚包连忙道:“有,有,有!” 宫瑶道:“真的?” 老骚包道:“一点不假。” 宫瑶道:“好!” 她忽然转向战公子道:“请问战公子,关于本姑娘交代的事,老骚包跟你怎么说的?” 战公子一头雾水,茫然道:“姑娘交代的事?我听不懂。” 老骚包面孔一沉道:“小金,你这就不够朋友了。” 战公子道:“我 老骚包抢着道:“老夫昨晚一看到你,就跟你说,我说这位宫瑶姑娘,要你跟小丁替她找出那批无忧老人的宝藏,她别的不要,只要一把无名刀。只不过隔了一晚上,言犹在耳,你小子这么快就给忘了?” 战公子一噢道:“是的,是的,你提过了。” 宫瑶冷笑道:“是的,提过了,刚刚提到的。” 战公子不是一个善于圆谎的人,尤其碰上这类女孩子!他更无法像丁谷那样应付裕如。 如今经宫瑶这么一顶,一张脸竟给窘得通红。 丁谷劈头就碰了一个软钉子,这时居然又鼓起了勇气道:“这件事情,包老前辈的确提过了。我只须举一个例证,姑娘就会相信了。” 宫瑶道:“什么例证?” 丁谷微笑道:“据说姑娘除了一心想取得那把无名刀之外,还说……还说……” 宫瑶道:“还说什么?” 丁谷笑道:“还说姑娘曾郑重交代,如果我们不能抢在别人前面取得这把无名刀,我们就得小心自己的脑袋。” 宫瑶的面孔居然也红了一下。不过,这样一来,她倒是真的信了丁谷的话。 丁谷笑了笑,又道:“今天,我们大伙儿在这里喝酒,实际上就是为了庆祝这件事。” 宫瑶眨着眼皮,显然未能听懂这几句话。 就连老骚包、战公子、吴大头、跳蚤、和尚,都露出迷惑之色,因为他们也同样听不懂丁谷这几句话意何所指。 宫瑶皱着眉头道:“庆祝?” 丁谷道:“庆祝我跟小金今后已不必再为自己的脑袋担心。” 宫瑶道:“哦?” 丁谷道:“因为大家如今都已知道,所谓无忧老人的宝物,纯属空穴来风。既然这批宝物不存在,当然就不会有什么无名刀。如果没有人能找到那把无名刀,我跟小金的脑袋,当然就安全得很。一个人的脑袋,由危险而安全,难道不值得庆祝一番。” 宫瑶点头道:“很好,很好,好极了。” 没有人知道她说很好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有开口接腔。 宫瑶停顿了片刻,眼光四扫,忽然道:“你们身上谁有三千两银子?” 身上银子最多的人,当然是战公子。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不成问题。 但战公子一点表示没有,他似乎有点怕了这位泼辣的妞儿。 丁谷道:“姑娘要这三千两银子有何用途?” 宫瑶瞪眼道:“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 老骚包喃喃自语道:“我们多吃了几块狗肉,人家取笑,我们一开口说话,人家就来找碴;原来天道好还,老头子欺侮多了,也有遭上活报应的时候。咳咳。” 他说完了,还加上一阵干咳,谁也不难听出他语气中那份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干咳了一阵,似乎意犹未尽,又接着道:“老夫下次出门,看样子还是带个小孙女儿出来的好。” 宫瑶倏而转过脸去道:“你说下次出门要带小孙女儿,是什么意思?” 老骚包仰着脸道:“没有意思。” 宫瑶冷笑道:“你老鬼敢再风凉一句,咱们就不妨谈谈半月前的那件事。” 老骚包像是吃了一惊道:“不,不,我的小姑奶奶,你全弄错了,老夫说带个小孙女儿出来,意思就是说……意思就是说……” 宫瑶道:“就是说什么?” 老骚包赔笑道:“就是说老夫年纪大了,受气受多了,说不定随时有中风的危险,带个孙女儿出来,他好有个亲人照应照应的意思。嘻嘻。” 宫瑶一嘿,又转向丁谷道:“有没有?” 丁谷道:“有!” 他说着,居然就掏出了三张一千两的银票。 老骚包像讨好似地道:“老夫担保,这位宫姑娘的信用决无问题。” 宫瑶瞪了他一眼道:“你担保?你凭什么担保?” 这两句话本该由丁谷来说才对,想不到她竟抢着说了。 老骚包脖子一缩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还是吃肉安全。” 他果然又挟了一块狗肉,塞进嘴巴。 宫瑶道:“这三千两银子,我又不是向他借的;我既然没借谁的银子,为什么要人担保?” 无缘无故向别人要三千两银子,说一声借,已很勉强,如果连借字都不肯说一声,岂非霸道得过分了点? 可是,宫瑶却似乎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如何,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大大方方地接去银票,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她走到门口,才转过身来道:“本姑娘有个重要消息,定价六千两分两次出卖,今天卖的是前半段。如果还想再买后半段。三天后请到茂源老栈接洽,买了前半段的人,有优先权。” 丁谷道:“什么消息了?” 宫瑶道:“无忧老人的那批宝物确实落在洛阳,不是谣言。” 屋子里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空气就像肉汤上那层薄油膜似的,凝成一片。 也不知过去多久,老骚包忽然望着战公子道:“你身上有没有三千两银子?” 战公子道:“有。 老骚包手一伸道:“好,拿来。” 战公子居然未问情由,也从身上取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了老骚包。 老骚包将银票揣进荷包,才哼了两声道:“老夫也有个消息要出卖,就卖你这三千两。” 战公子道:“你也有消息要出卖?” 老骚包道:“是的,老夫这个消息,便是浪子丁谷今天被一个小妞儿诳走了三千两银子。” 战公子只是淡淡一笑,旋即跟丁谷一样,蹙额陷入沉思。 隔了片刻,战公子忽然抬头道:“那丫头刚才提出来威胁你的,是件什么事?” 老骚包突然收起嬉戏之态,长长叹了口气道:“半个多月前,老夫又吃了一次败仗。” 每个人都呆住了。几乎比宫瑶宣称无忧老人宝物真的落在洛阳还要来得吃惊,还要感觉意外。 因为这位七步追魂叟过去虽然吃过五次败仗,但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而五位胜过他的人,也都是当年的一代宗师和巨魔;这五场战事,几乎每一场后来都成了武林中的“战史” 和“佳话”,其中尤以跟天山“五爪疯龙”哈鲁格齐,以及川南“丰都恶客”一段留香的两场硬仗,更是惨烈无比。 事后有人谈起,都认为他这位七步追魂叟身经这两战,竟然活了下来,实在是个奇迹。 所以,过去五次败仗,不仅没有弱了这位追魂叟的名头,反而更大大的提高了他的声望。 疯龙和恶客等人,早已去世。如今,竟然又有人胜了这位追魂叟,此人会是谁? “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 “风陵渡。”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面看来,像个老病儒,但那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关系;依老夫估计,那厮还相当年青,可能还没有超过三十岁。” “身材如何?” “普通。” “何方口音?” “接近云贵,略带川腔。” “怎么扯上的?” “因为老夫一眼便看出他戴了人皮面具,又见他行动神秘兮兮的,一时好奇心起,便暗地加以跟踪,不意却给那厮发觉了。” “然后你们便交上手,而你竟不是他的敌手?” 老骚包喝了口酒,苦笑笑,没有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战公子又转向丁谷道:“小丁,你想不想得出这个人的来历?” 丁谷缓缓摇头道:“想不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有一件事,我猜大概决错不了。” 战公子道:“什么事?” 丁谷道:“我猜想这位神秘人物,目前很可能也已经来到了洛阳。” 战公子双目中突然泛起一片炯炯异光,霍地转向老骚包道:“风陵渡那一仗,你是怎么输的?” 老骚包无精打采地道:“掌招不及人家变化多,内力不及人家充沛,身法不及人家灵巧,样样皆输。” 战公子道:“对方有无佩带兵刃?” 老骚包苦笑道:“腰间像是佩了一把刀,但一个人若有着那样一身功夫,带刀不带刀,还不是跟装饰品一样。” 丁谷忽然皱起眉头道:“小金,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有一句话,我都非说不可。” 战公子道:“什么话?” 丁谷道:“我懂你查问对方武功路数的用意。但这一次,非常抱歉,只要你还把我小丁当朋友,你就必须要听我的话!” 战公子双目中的光彩突然暗淡下去,长长叹了口气,端起酒来便喝。 丁谷懂他的意思,他当然也懂丁谷的意思。 丁谷只当没有看到,接下去道:“今天洛阳城中,已形成一种微妙的割据局面。花酒堂、灰鼠帮、黑刀帮以及十八金鹰帮,彼此间实力都相去不远。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任何一方先行发动攻势,均属不智之举。” 老骚包点头道:“老夫也是这样想。” 丁谷道:“譬如说:前天晚上,十八金鹰帮找去金记赌坊,灰鼠帮方面固然吃了大亏,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又是谁?” 这也是个不须回答的问题。得到好处的,决不会是十八金鹰帮! 丁谷也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接着道:“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当然也不会维持太久。风陵渡那怪客,如果真的来了洛阳,不论此人偏向哪一边,或是另外代表一股势力,这种均衡之势,都会很快地就要被打破。” 他眼光移向战公子道:“如果你小金为逞一时之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此人拼上一场,我请问你老弟到底是为谁在如此卖命出力?” 战公子懒洋洋地道:“依你的意思,我们应该天天坐在这里喝酒,等着瞧热闹?” 丁谷点头笑道:“不错,这是目前最聪明的做法。即使我们想插手,也得先看清全盘大势。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该珍惜我们这份微薄而可贵的力量。” 战公子又叹了口气道:“好,你有理,我赢不了你的,就是你这张嘴巴。” 他像赌气似的,又转向老骚包道:“来,不理那小子,咱们聊聊。我且问你,风陵渡那件‘人耻’,宫瑶那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老骚包一口喝于杯中余沥,大喝道:“小毛头,倒酒!” 吴大头忍俊不禁,赶紧又替他添了小半碗醉八仙,老名包又浅浅吮了一口,才感慨地道:“老夫不敢招惹那丫头,便是为了这件事。” 战公子道:“这话怎么说?” 老骚包道:“老夫怀疑这条老命,可能就是那丫头给捡回来的。” 战公子道:“你怀疑?” 老骚包道:“怀疑的意思,就是还不敢十分确定。” 战公子道:“哦?” 老骚包道:“当时老夫招架无力,节节败退,那厮目露凶光,显然要下毒手,就在这危急关头,道旁密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那厮略一犹豫,旋即掉头而去。” 战公子道:“你怀疑以一声冷笑解围的人,就是这个姓宫的丫头?” 老骚包道:“当时天色已黑,并无第三者在场,如果冷笑的人不是这丫头,她应该不会晓得这件事。” 战公子点头不语。 丁谷叹了口气道:“如果冷笑的人真是这位宫瑶姑娘,如果无名老人的宝物真的落在洛阳,为了我们的脑袋安全着想,我们确有必要抢在别人前面取得那把无名刀。” 战公子忽然站起身来道:“小丁,这里太沉闷了,我们换个地方喝两杯去。” 吴大头道:“我们可不可以去?” 战公子道:“不可以。” 吴大头道:“为什么?” 战公子道:“因为那是个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老骚包也跟着站了起来道:“走,老夫也正想换换口味。” 战公子道:“不行,你也不能去。” 老骚包道:“为什么?” 战公子笑道:“因为那也是个老年人不能去的地方。” 第九章 锣紧鼓密 (一) 天空还在下着细雨,巷子里一片泥泞。 这是一条平时很少有人进出的小巷子,如果遇上这种阴雨天气,更是连癞皮狗也难看到一条。 但令人诧异的是,今天这条巷子里,居然挤满了人。 人虽多,却一点也不显得嘈杂。 行列中有老头子、老太婆,有躺在门板上的壮汉,也有抱着婴儿的少妇;大家都一个挨着一个,排得整整齐齐的。 这一群人的衣服都很破烂,雨点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一点也不在意,每一张面孔都流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之色。 丁谷不期然停下脚步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战公子也跟着站定,道:“是不是什么大善人在赈放钱粮?” 丁谷道:“无此可能。” 战公子道:“何以见得?” 丁谷道:“前面这条巷子我熟得很,里面只住了个怪人,没住善人。” 战公子道:“怪人?” 丁谷道:“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喊他怪道人。” 战公子道:“一名装神弄鬼的神棍?” 丁谷道:“不是神棍,是神医。” 战公子轻轻一啊,道:“对,对,葫芦巷的怪道人,我听人提过,这些人原来是来看病的。” 丁谷皱眉道:“看病的?就是看到了这些病人,才叫人奇怪。” 战公子道:“为什么?” 丁谷道:“因为这位怪道人医术虽然高明,平时却很少替人看病。” 战公子道:“大夫不看病,他干什么?” 丁谷道:“我只说他很少替人看病,并没有说他不替人看病。” 战公子道:“难道他身体虚弱,自己也有毛病?” 丁谷道:“正是。” 战公子道:“他害的是什么病?” 丁谷道:“缺银症。” 战公子重复了好几遍,才算弄懂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有气道:“这种没有医德的大夫最可恶,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 丁谷道:“他只是自抬身价,诊金订得高了一点,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情,你能拿他怎么样?” 战公子忽然道:“不对。” 丁谷道:“什么不对?” 战公子道:“你说他诊金订得高,不愿替穷人看病,现在你看这些候诊的人,谁像是有钱的人?” 丁谷道:“所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走进巷子口,便看到一块白底红漆的大木牌。 “七代祖传名医张子秋,义诊一月,不收分文。” 战公子慨叹道:“难得,难得,这位名医突然生出了菩萨心肠,倒是洛阳百姓的一大喜讯。” 丁谷笑笑道:“我们进去向这位大名医表示一下敬意如何?” 战公子欣然道:“要得!” 两人一走进巷子,老远的便闻到了一阵药草的气味。 战公子道:“说奇怪也真奇怪,一个人若是在心情愉快时,连药味嗅起来都好像有种特别的香味。” 丁谷笑道:“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时时刻刻设法保持心情愉快,而不该自寻烦恼,老是想在武功上胜过别人。” 战公子道:“我看你最好也找怪道人弄点药吃吃。” 丁谷道:“我有什么毛病?” 战公子道:“废话太多。” 当他们上了台阶,准备跨进大门时,后面有个妇人高声道:“排队,排队,照顺序来。” 丁谷转过头去,笑笑道:“陈大妈,我们不是看病来的。” 旁边立即有人道:“陈大妈,你是不是昏了头?这是时常接济我们的丁少爷,人家丁少爷会生病?” 陈大妈红了脸道:“原来是丁少爷,对不起,对不起。” 战公子低声道:“失敬了,原来你还是位少爷?” 丁谷笑道:“少爷有好几种。你是一种,我又是一种。” 战公子道:“哦?我是哪一种?你又是哪一种?” 丁谷笑道:“你是有钱借给别人的阔少爷,我是专向你这种阔少爷借钱来胡花的花少爷。” 院子里搭了座渡雨棚,一身道家装束的怪道人坐在一张条桌后面。 他以五根又瘦又脏的手指头,一边瞑目为病家把脉,一边喃喃念着药草的名称和分量,下首一名少年学徒,埋头振笔疾书。 药方开好了,便交给一名以青布包头,看不清面孔的少女抓药。 走廊上放了一只大药橱,药草种类多而储量丰富。药橱旁边还堆了一大堆碎银,不仅诊金药料免费,好像另外尚有银两随药包赠送。 这样一人看病,一人录方,一人抓药,普通看一个病人的时间,这样则最少可以看六七个病人。 战公子忽然低声道:“我懂了。” 丁谷微笑道:“我也懂了。” 原来两人已同时认出那个青布包头,正忙着抓药的少女,就是宫瑶。 两人眼色一使,悄然退出。 出了巷子,丁谷道:“她忽然要用三千两银子,我就猜出必有特殊原故。” 战公子道:“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竟把一个怪道人整治得如此服服帖帖的。” 丁谷微笑道:“一个声言能把战公子脑袋砍下来的人,区区一个怪道人,在她的眼中又算什么?” 战公子道:“她说过她只想砍下我战公子一个人的脑袋?” 丁谷笑笑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战公子道:“分别在哪里?” 丁谷道:“我已付了她三千两银子,帮她完成一件善举,她感谢我还来不及,怎么好意思再砍我的脑袋?” 战公子眨了眨眼,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表示你看法已经改变,也承认她说无忧老人宝物落在洛阳只是一种借口?” 丁谷道:“正好相反。” 战公子道:“哦?” 丁谷道:“现在我只有更相信她说的是事实。” 战公子道:“因为她乐于行善,心肠慈善,令人尊敬,同时也不像是个说谎话的女孩子?” 丁谷道:“这是理由之一。” 战公子道:“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是什么?” 丁谷道:“你应该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战公子道:“清清楚楚。” 丁谷道:“当时,她要三千两银子,我就给了三千两,如果不是老骚包多嘴,她也许拿到银子就走了,这个消息可说完全是老骚包硬给激出来的。” 战公子道:“激出来的消息,就是真消息?” 丁谷道:“我们对这位宫瑶姑娘,都没有十分深刻的认识;但有一点,我们应该不难看得出来,不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谈到智慧方面,她决不在你我之下。” 战公子道:“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丁谷道:“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理由: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绝不会为了一件不须加以解释的小事情,而撒下一个只须三天便能拆穿的谎言。” 战公子叹了口气道:“你的口才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不知道你过去有没有把死人说活的记录?” 丁谷笑道:“能把你这种死硬派说服了,也是一项记录。” 战公子道:“我的确有点被你说动了。除这两点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理由?” 丁谷道:“还有一点。” 战公子道:“哪一点?” 丁谷道:“风陵渡那位神秘人物的突然出现,也是理由之一。” 战公子抢着道:“如果不是无忧老人宝物重现江湖这种大事情,像这种人物决不会轻易被从暗处引出来?” 丁谷笑道:“你总算慢慢的聪明起来了。” (二) 小孩子和老头子都不能去的地方,是种什么地方? 这种地方到处有,只是洛阳城中特别多。而洛阳城中最有名的一处,便是“及时乐”。 但战公子和丁谷并没有真的光顾及时乐。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这两句话,原是一个古老的宴客笑话。没想到这个笑话,今天在及时乐万花厅中竟又上演了一次。 大厅一角的一张四仙桌儿上,摆了七八碟小莱,四大碗白酒。 而围着四仙桌儿的老少四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老骚包、吴大头、跳蚤、和尚。 三个小家伙,全是老骚包硬给逼来的。 老骚包向他们保证:主意是他出的,丁谷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只要他们乖乖地听话,明天他就传授他们三个人一套武功。 要是不听话呢?他马上就给他们一人一拳,保证他们至少要在床上躺足三个月。 三个小家伙没有选择,只有从命。 如今这三个小家伙都坐得端端正正的,脸孔通红,头垂得很低,心怦怦跳,虽然难为情极了,但禁不住好奇心驱使,只要觑个空档,又忍不住要朝满厅那些花蝶似的姑娘们偷偷膘上两眼。 万花厅的那些姑娘,有几个原想上前兜搭,待凑近一看,才发觉老的太老,小的又太小。于是,一个个掩口葫芦,又退了开去。 其实,吴大头、跳蚤、和尚,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说小也不小了。只因为几个小家伙一脸邋遢相,以致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好像小了好几岁。 老骚包喝酒又吃菜,还不时兴致勃勃地朝那些姑娘们招手:“你长得不错,过来一点,让我老人家瞧瞧。” 他不招手还好,这一招手,那些姑娘反溜得更快更远。 老骚包长长叹息道:“金戈那小子说得不错,这里果然不是老头子该来的地方。” 他瞥及三个小家伙吃吃偷笑,不禁冒火道:“你们这些小浑蛋,简直没有一个有出息。 人家姑娘讨厌的是老头子,你们他妈的就不能去钓个姑娘替我老人家出出气?” 吴大头推推跳蚤道:“跳蚤,你去,你不是常说你最像个人么?” 跳蚤又推了和尚一把道:“和尚,你去,你除了头上有几颗疤,样样都比我们强,人家姑娘会看上你的。” 和尚摇头道:“不行!我是和尚,不作兴做这种事,还是大头去的好。” 三个小家伙你推我让之余,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鼻涕,都给笑出来了。 这些小家伙,是本城里有名的小捣蛋鬼,受拘束不过是暂时的,时间稍久,习惯下来,顽皮的本性,就全显露出来了。 老骚包摸出一把银子,放在桌上道:“去,去,随便谁都可以。你们要学丁谷,就得从这种地方来学起。” 他望着三个小家伙,压低声音,又道:“你们难道不晓得丁谷那小子,从十五岁上就学会了逛窑子?” 吴大头道:“我不相信。” 老骚包瞪眼道:“我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会骗你们这些小鬼头?” 吴大头笑道:“您老是因为丁大哥跟战公子去别处喝酒,没让您跟去,才故意这样讲的。” 老骚包气得像要昏过去似的,怒声道:“丁大哥,丁屁哥,他前几天还来过这里,你们不知道?” 吴大头道:“前几天的丁大哥不是十五岁。” 老骚包恨恨地道:“好,好,你们这些小鬼头,都替我记住就是了。” 一个长得很端正,就是皮肤黑了些的小姑娘,忽然走来桌旁道:“你们有人认得浪子丁谷?” 吴大头抢着道:“认得怎么样?不认得又怎么样?” 那姑娘道:“认得不认得,都不怎么样。” 吴大头道:“那你过来问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姑娘道:“因为我发现浪子丁谷和他的一些朋友们,好像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 吴大头道:“什么毛病?” 那姑娘道:“丁谷是第一个,你们也一样,表面看来,都很像男人,其实却都是一些见不得女人的男人。” 老骚包瞪着吴大头道:“大头,我老人家只说一句话,你小子今天如果不跟这位姑娘去一趟,包你小子明天就会像贾拐子一样,多根拐杖帮你走路。” 跳蚤跟和尚也一齐助威道:“去,大头,怕什么?别叫一个小丫头瞧扁了咱们兄弟伙。” 吴大头也犯上火气,昂然道:“哼!什么了不起!你敢老子不敢?笑话。” 他说着,果然就站了起来,一推那姑娘道:“走,堂堂丁氏门下,还怕了谁来,嘿。” 老骚包叫道:“银子在这里,拿去。” 吴大头头也不回,扬声道:“丁氏门下,银子有的是。” 语音未了,两人已进入一个小房间。 砰的一声,房门关了。 跳蚤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大头。” 和尚道:“没有关系,等他一喊救命,我们就冲进去。” 在进入房间以前,吴大头一直都显得很英勇。 房门一闩上,他那股勇气,就好像全给关到门外去了。 他紧抵着门板,舌尖有点不听指挥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我叫小玲。” 吴大头像哀求似的道:“小玲,说真的,方才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进来一次,多少银子,我照付,我们……不要……好不好……” 小玲没有理他,走去两边壁板旁,分别倾听了片刻,这才拢过来,低声道:“你说丁谷是你什么人?” 吴大头道:“大哥。” 小玲道:“不是师父?” 吴大头道:“我们想喊他师父,他不答应。” 小玲道:“为什么?” 吴大头道:“不知道。可能我们不是材料,根本不够资格练武。” 小玲道:“你们处得好不好?” 吴大头道:“好得比亲兄弟还要好。” 小玲点点头,又道:“丁谷前几天来过,你可知道?” 吴大头道:“知道。” 小玲道:“知不知道他那天在这里杀了很多人?” 吴大头道:“知道。” 小玲道:“既然知道,你们刚才为什么还老是提起他的名字?你们不知道他杀的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现在是什么人掌管经营?” 吴大头道:“都知道。” 小玲道:“知道也不怕?” 吴大头道:“只要有了外面那个老头子,我们谁也不怕。” 小玲一哦道:“那老头子武功很高?” 吴大头道:“据说高得不像话。” 小玲一愣道:“不像话?” 吴大头讪然一笑道:“我说不像话,就是很高很高的意思。” 小玲点头一嗯道:“这样就好多了。” 吴大头道:“什么事?” 小玲有点紧张,低声道:“你们回去之后,赶快通知丁大哥,要他这几天最好小心些。” 吴大头道:“为什么?” 小玲道:“有人要杀他。” 吴大头道:“谁?” 小玲道:“这里昨天来了几个人,据说都是黑刀帮的高手,他们决定要杀了丁大哥,好替那些死去的弟子报仇。” 吴大头道:“你听谁说的?” 小玲道:“万花厅的弓师父和威师父。” 吴大头道:“他们为什么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你?” 小玲道:“我是无意听到的。两位师父好像对这件事也很关心。” 吴大头道:“为什么?” 小玲道:“他们说丁大哥很照顾底下的人,那天要不是丁大哥手下留情,他们早就没命了。” 吴大头拿出两只银元宝,塞了过去道:“这是我代表丁大哥向你表示的一点谢意,你一定要收下来。” 小玲双手一推道:“我不要。” 吴大头道:“为什么?” 小玲道:“我如果收了你的银子,就没有一点意思了。” 吴大头道:“什么没有意思?” 小玲道:“丁大哥对每个人都好,对我们这些姊妹也很好。他每次来万花厅,只是喝喝酒说说笑话,装作没钱的样子。其实,我们大家都明白,他是来保护我们的。” 吴大头道:“哦?” 小玲眼圈一红,微微低下头去道:“只要看到客人欺侮我们,他就一定会找那个客人打上一架。他有时自己也会受伤流血,因为我们都不晓得他会武功,时常都觉得他好傻,好可爱,又好可怜。”。 这类事情,吴大头当然比谁都更清楚。 丁谷教给他们武功,不许他们任意炫露,也不许他们喊师父,还不是为了同一原因。 小玲拭了一下眼角,又道:“上个月阿红姊生了病,不能接客人,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家里又要寄钱回去,我们大家凑了一点,还是差得很多。最后,丁大哥到她房里去了一趟,没隔几天阿红姊病就好了,家里也寄了钱……” 她哽咽着,泪如断线,无法再说下去。 她只希望吴大头能懂她的意思。 吴大头当然懂。 他们几个小家伙,都知道丁谷除了吃饭睡觉,成天东奔西跑,是在忙些什么。 他们崇拜丁谷,并不是崇拜丁谷的武功,而是崇拜丁谷的为人。像援助阿红这种事,在丁谷日常的义行中,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吴大头拉起她为泪水湿透的双手,塞上那两只银元宝,故意装出大人的样子道:“你既然清楚丁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更非收不可,除非你不怕丁大哥知道了会生气。” 小玲一愣,抬头瞪大一双红红的眼睛道:“我不收丁大哥会生气?” 吴大头板着面孔道:“当然会生气,不仅生你的气,还会生我的气。” 小玲道:“为什么?” 吴大头道:“他会他会说我不会办事,不懂人情世故。” 小玲道:“这跟人情世故有什么关系?” 吴大头道:“总而言之……” 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忙接下去道:“总而言之,我被他骂怕了,如果你不收下,我回去只好一字不提。” 小玲着急道:“那怎么可以?” 吴大头得意非凡,仍不假以颜色道:“所以我说,你快收起放好,开门让我出去。” 小玲道:“不行,你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出去。” 吴大头道:“为什么?” 小玲低下头去,不胜羞赧地道:“你这么快出去,别人会笑你的。” (三) 从天王厅走出来,罗老太爷心里觉得舒服多了。 天王厅是花酒堂的禁地之一。 平常时候,别说闲杂人等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就是罗老太爷本人,无事也很少去天王厅随便走动。 四大天王在花酒堂中很少公开露面。 而花酒堂中,除了罗老太爷、唐老夫子、大总管沙如塔、以及七杀手之外,就连二总管张宏,三总管邓小闲,都不怎么清楚这四位天王的出身来历。 四天王的饮食起居,均由专人侍应。 根据粗略的估计,罗老太爷为了供养这四位天王,每年的花费,至少也在十万两以上。 不过,谁都清楚,罗老太爷这笔开销,开支得并不冤枉。 花酒堂过去能控制整个关洛道上嫖赌酒栈四大行业,四天王的金字招牌,无疑是一股很重要的镇压力量。 今天,罗老太爷进出天王厅,是不是天王厅中出了什么事? 答案是:天王厅中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罗老太爷走进去,只跟其中一位天王下了一盘棋,抽了几袋旱烟,打了两个哈哈,便告辞走出来了。 方才那盘棋,罗老太爷应该赢结果反而输了。 为什么? 罗老太爷心神不专。 今天,他去天王厅下棋,并不是为了棋盘上的棋,而是为了安放棋盘外的一颗棋子。 他轻描淡写的告诉四天王,为了符合狡兔三窟计,他已决定将花酒堂的重要财宝,于七日之内,先拨出一部分,运往熊耳山的承云山庄。并问四天王对此举有无意见?四天王同时颔首,均表赞成。 这是七姨太太白玉娇,设计的一个陷阱。 罗老太爷并不信任这位七姨太太。 这次他采纳这位七姨太太的计策,可说完全事出意外。 昨晚,他按惯例,于七姨太太处留宿。 不知是何缘故,怪道人的药丸,竟然完全失效,七姨太太当然很不痛快。 罗老太爷本来就有点怕了这位七姨太太,碰上这种尴尬事,心中自是急得要命。 但这种事情偏偏就是急不得,越急越槽。 结果,罗老太爷折腾得满身大汗,手脚发软又发抖,还是“力不从心”。 他一时情急,只好一切诿罪于大总管沙如塔的那个惊人报告。 七姨太太也觉得事态严重,不仅原谅了他,而且借箸代筹,替他想出这个主意。 罗老太爷仔细听完七姨太太白玉娇的计划,不由得大为激赏。 最后,白玉娇很有信心的向他保证,十天之内,如抓不到花酒堂中那名奸细,以后随他再讨几个姨太太,她都绝不过问。 现在,第一颗棋子已经放下去了。 第二天,罗老太爷取出一张草图,交代二总管无情掌张宏,立即雇工造五百只同样大小的木箱。 然后,他又叫来三总管花枪小邓,要他通知城中各银号,在这两三天之内,尽量多筹现银,以备花酒堂随时支领。 罗老太爷这两项紧急措施,迅即传遍整个花酒堂。 五百只木箱,当然是用来装银两的。 银两装箱后,运往何处? 除了四大天王,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也没人敢不避忌讳,去刺探这个秘密。 午后,罗老太爷派人将罗三爷喊去书房,低低的不知吩咐了几句什么话,罗三爷边听边点头,连连应是。 出了书房,罗三爷立即去账房上领了一千两银票,摇摇摆摆地走出花酒堂。 罗三爷没有吹牛,他的确是花酒堂的七名管事之一。 他这位管事跟另外六名管事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这位管事,只管一件事;至于他管的是一件什么事,花酒堂上上下下,人人心里有数。 陷阱已经布置妥当了,猎物会不会自动送上门来? (四) 转眼之间,三天过去了,丁谷和战公子依约前往茂源客栈。 丁谷的判断没有错误。 宫瑶果然在后院一个小房间里等着他们。 她居然还替他们准备了几样酒菜,菜色虽然不多,却都精致可口。 也许是宾主易位的关系,这位泼辣的大姑娘,今天在态度方面,也似乎和善了不少。 她等丁谷和战公子坐定后,微微一笑道:“我猜想你们一定以为消息是假的。” 丁谷道:“我对盲姑娘这个消息并不怀疑,我只怀疑另外一件事。” 宫瑶道:“什么事?” 丁谷道:“消息尽管不假,宝物是否能顺利到手,显然颇成疑问。” 宫瑶点头道:“你猜对了。” 她眸珠一转,忽然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上去的?” 丁谷微笑道:“因为这件事情如果不太难办,以宫姑娘的一身成就来说,应该不会另找帮手。” 无论他说得如何委婉,也掩饰不了他这种单刀直入式的唐突,他们以为小妞儿听了脸孔一定会发红,没想到宫瑶竟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一回你可猜错了。” 战公子忍不住膘了丁谷一眼道:“这算不算一项记录?” 丁谷端起了酒杯,只当没有听到。 宫瑶眨着眼道:“什么记录?” 丁谷道:“别理他,那是我们平时开玩笑常常提到的一句话。” 宫瑶道:“是不是说你碰了个钉子的意思?” 丁谷道:“差不多。” 宫瑶笑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又转回正题道:“这件事的确不太好办。不过跟你所想像的那种难办,却有着很大的出入。” 丁谷道:“哦?” 宫瑶道:“无忧老人这批宝物当年失窃的经过,我想你们都听说过了吧?” 丁谷点头道:“听说过了。” 宫瑶道:“如果两位有兴趣,在解决问题之前,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再续上一段。” 丁谷和战公子全为之精神一振。 他们对侦查无忧老人这批宝物的下落,并不如何热衷,他们也从没有想过要将这批宝物据为己有。 这批宝物之所以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是因为宝物的失窃和出现本身便像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传奇故事。 是这个传奇故事吸引了他们。 如果还有其他的理由,那便是他们不希望这批宝物最后会落在灰鼠帮、黑刀帮或花酒堂,那些江湖败类的手里去。 尤其宝物中那把无坚不摧的无名刀,万一它为某个精擅刀法而心肠狠毒的魔头获得,后果之严重,更是不堪设想。 那当然都是以后的事,而现在,他们只希望尽快听到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宫瑶以主人的身份,催两人吃了一点菜,喝了几杯酒,才开始说道:“这件窃案的主犯,当然就是当年受雇于无忧老人的那名巧匠。这名巧匠名叫黄金发,原住天水县风沙镇,宝物得手之后,他便远远逃去大武关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隐居下来,同时改名为吴太平,仍以木工为业,因乡村贫瘠,生活苦不堪言。” 战公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既不能陈设观赏,又不敢待价而沽,真不懂这批宝物对他这个平凡的小人物有什么好处?” 宫瑶道:“又岂止没有好处而已。” 丁谷道:“后来呢?” 宫瑶道:“这位改名后的吴太平,无亲无威,亦无家累,身边只有一名喊作小癞子的小徒弟。” 战公子道:“这个小徒弟当时多大年纪?” 宫瑶道:“大约十二三岁。” 战公子眼中忽然一亮,道:“我知道了!” 宫瑶道:“你知道了什么?” 战公子道:“结果毛病就出在这个小徒弟身上?” 宫瑶赞许地点点头道:“一点不错。” 战公子又膘了丁谷一眼道:“你想到了这一点没有?” 丁谷笑道:“你比吴大头、跳蚤、和尚他们的进境要快得多。” 战公子像被扎了一针似的,瞪眼道:“你拿我跟他们比?” 丁谷道:“他们怎能跟你比,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 战公子挟起一块香卤鸡,往嘴里一塞,狠狠嚼了几下,道:“总有一天,我会刈下你的舌头,像这块鸡肉一样吃下去!” 丁谷笑道:“我知道你欢喜吃鸡肉,你尽管吃,没有关系,用不着找借口。” 宫瑶望望他们两个,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直到两人都不开口了,她才接着道:“吴太平小时候是个孤儿,小癞子也是个孤儿,这也许正是吴太平一直把小癞子带在身边的原因。” 丁谷插嘴道:“你说小癞子当时多大?” 宫瑶道:“十二三岁。” 丁谷道:“那么,发生事故,又是多少年以后的事?” 宫瑶道:“就在他们定居下来之后不久。” 丁谷和战公子都好像有话要说,但结果两人只是皱皱眉头,都没有说什么。 宫瑶道:“这种事说出来,也许无人相信,但它的的确确是真人事实,你不信也得信。” 她顿了一下,又道:“吴太平年轻时据说曾练过几天拳脚,体格相当健壮,生活清苦一点,显然还承受得住,但那个小癞子可就不一样了。” 战公子也忍不住插嘴道:“一个才十二三岁的毛头娃娃,就算过不惯这种日子,又能怎么样?” 宫瑶道:“我说这种事说出来无人相信,关键就在这里。” 战公子和丁谷露出倾听的神色,都没有出声打岔。 宫瑶道:“小家伙当时只知道师父有口小箱子,并猜测箱子里一定藏着值钱的财宝,他见每天除了青菜豆腐黍米饭,十天半月,难见荤腥,心里便不免对师父有点怨恨起来。” 战公子忽然转向丁谷道:“你那几个小徒弟,都比当年的小癞子大得多,你小心点。” 丁谷笑道:“我只要时常买点鸡肉给他们吃,就没有事情了。” 宫瑶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面孔道:“你们如果再打岔,我就不说了。” 两人一惊,几乎同时道:“好,不” 宫瑶这才思笑接下去道:“小癞子起初的想法,也许只是想偷了那口小箱子,一溜了之。但是,在师父的严密监视之下,他几乎连摸摸那口箱子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有一天,小家伙终于下了狠心。” 丁谷和战公子都不由得挺直身躯,好像跟着紧张了起来。 宫瑶道:“小家伙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毒草,绞成半碗毒汁,掺进少许白糖,偷偷的倒进了茶壶里。” 战公子失声道:“结果吴太平一时不察,竟胡里胡涂的喝下去了?” 吴太平行为不端,贪图非分之财,纵然被徒弟毒死,也只能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可是,如今战公子和丁谷这两位嫉恶如仇的青年豪侠,听到这种地方居然会为吴太平暗暗着急。人类的情感,你说奇怪不奇怪! 宫瑶淡淡一笑,摇头道:“没有。” 战公子像松了口气道:“那还好。” 宫瑶道:“好个鬼!” 战公子一愣道:“怎么呢?” 宫瑶道:“吴太平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喝茶。他几十年来,喝的都是同一种茶叶,茶碗一凑近鼻子他便发觉气味不对。当他抬起头来,正想找小癞子查问时,小癞子已对准他的面门,洒出一把生石灰。” 丁谷惊呼道:“生石灰?” 宫瑶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的,生石灰。只要见泥水匠拌过生石灰的人,都该知道生石灰的烧灼力可怕到什么程度。” 丁谷道:“吴太平没有避得开?” 宫瑶道:“没有。” 丁谷顿足道:“吴太平的一双眼睛报废了。” 宫瑶道:“没有完全报废。” 丁谷道:“哦?” 宫瑶道:“他留下了半只。” 丁谷道:“半只?” 宫瑶道:“右眼全瞎,左眼留下四分光。” 她说到这里,为了镇定自己的情绪,不自觉地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 她咽下酒,呛咳了几声,才又接着道:“当时,吴太平剧痛难忍,抱头满地嚎叫打滚,那个小癞子,心肠可硬得很,他毫不迟疑,去房里床下找出那口小箱子,打开门便溜掉了。” 战公子迫不及待地道:“以后呢?” 宫瑶道:“以后,吴太平便变成一个半瞎的叫化子,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 战公子道:“他还想找到那个小癞子?” 宫瑶道:“起初,他确有过这种念头,后来时间一久,当初的‘找寻’便变成‘逃避’了。” 战公子道:“这话怎么说?” 宫瑶道:“小癞子是他一手养大的,这小鬼头的性格,他当然比别人清楚。” 战公子道:“哦?” 宫瑶道:“他知道小家伙为了怕被师父找到,以及有能力保护那批宝物,小家伙一定会想尽方法投师习武。经过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小家伙在武功上必已大有成就,他哪还敢去自寻死路。” 战公子道:“你说以后的十多年,吴太平一直都没有听到那个小癞子的消息?” 宫瑶道:“前后足足十七年。” 战公子有点失望道:“既然连吴太平都没有一点线索,我们又到哪里去找这个小浑球?” 丁谷微笑道:“十七年后的今天,当年的小癞子,已经不是一个小浑球了。” 战公子瞪眼道:“就算是个大浑球,又有什么分别?” 丁谷笑道:“大浑球与小浑球,的确没有多少分别。如果我说你性子太急,只怕你又要不高兴了。” 战公子正想开口,心头一动,忽又忍住。 因为他突然想起,丁谷这句话并没有说错,的确是自己太性急了些。如果以后一直没有发现小癞子的下落,宫瑶又凭什么肯定那批宝物目前落在洛阳? 宫瑶举着含笑道:“慢慢来,这只是故事的前半段,还有下文,大家先吃点酒菜。” 今天的宫瑶,完全像换了另一个人。 这小妞儿第一次出现是在彭麻子茶楼,第二次是太平坊一家小酒店,第三次是都城隍庙后偏院,第四次是葫芦巷怪道人的诊所,连今天在内,丁谷共计跟她见过五次面。 小妞儿先后露面五次,所表现的性格,几乎没有一次完全相同。 从文静大方、刁蛮泼辣,到慈善真诚、温柔世故,女孩子的每一种特性,她似乎都具备无遗。 丁谷愈回味愈感觉迷惑,这妞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宫瑶等大家吃过一点酒菜,放下筷子,才继续说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应从去年年底开始。”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道:“去年年底,吴太平走遍陕川湘鄂各省,终于辗转来到洛阳。 有一天,他在城中乞讨到一家当铺门前,店里伙计见他虽身带残疾,精神尚称健壮,人看上去也还老实,恰巧店里少个干粗活儿的,便将他收留下来。直到上个月,他患了气喘病,头晕心跳,四肢无力,什么活儿也于不了,店东才给了几两银子,将他辞退。” 战公子忽然哼了一声道:“开当押店的家伙,吃人不吐骨头,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丁谷笑道:“怪事,怪事,怎么无缘无故地骂起人来了?你以为城里那些当押店,都是我浪子开的?” 战公子道:“管他谁开的,我想到骂就骂。” 宫瑶也有点摸不着头脑,眨着眼道:“金公子乃豪富世家,跟这一行业永远沾不上边,怎会对这种行业如此了解?” 战公子道:“一个人走在外边,银子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去年在襄阳,我就进去过一次。” 宫瑶一哦,显然相当感到意外。 汾阳金家,富可敌国,金家的大公子居然会进当店当东西,这种事说了谁肯相信? 战公子道:“那种地方你只要进去过一次,包你就会恨不得拿把刀子,把他们一个个捅个痛快。” 宫瑶叹口气道:“那种地方,我也去过,别的不说,单是那座高如城墙,窗如猫洞的柜台,便叫人感到很不舒服。” 丁谷笑道:“你们这一扯,扯到哪里去了?” 宫瑶又叹了口气道:“这其实也不算乱扯,洛阳城里要没有这种当店,今天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丁谷一怔道:“难道曾经有人以无忧老人的宝物送过那家当店?” 宫瑶点头道:“是的,事情就发生在三个多月前的春节期间。” 丁谷慨然道:“新春期间,人人沉迷赌博,经常是当店生意最好的一个季节。” 宫瑶道:“元宵前一天黄昏时分,有人到这家当店来当一尊金铸罗汉。朝奉问他要当多少?那人竖了一根指头。朝奉问:一百两?那人摇头。朝奉又问:一千两?那人点头。那人点头,当店朝奉却不禁摇了摇头。” 丁谷道:“后来呢?” 宫瑶道:“朝奉细瞧那尊金罗汉,铸工虽然精巧,但本身仅有二两多重,便出了他六十两银子。那人一声不响,一把抢回那尊金罗汉,掉转头就走了。” 丁谷道:“吴太平当时也在场?” 宫瑶道:“他只是个粗工,怎会在场?他是事后朝奉们当笑话般谈起这件事时,于无意中听到的。” 丁谷道:“吴太平认为要当金罗汉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小癞子?” 宫瑶道:“他有这种想法,但无法确定。” 丁谷点头道:“是的,这不能怪他。照算起来,小癞子目前已是三十出头的人,无论男女,经过了这么多年,变化总是很大的。即使面对面,他也不一定就能认得出来。” 战公子道:“既然连那人是不是小癞子都无法确定,又怎能确定那人是定居洛阳已久的本地人?” 宫瑶道:“据朝奉们事后透露,那人当时围了一条大绒巾,一直裹到鼻子上,上面帽边子也拉得很低,几乎将眉眼全罩住了。但当时掌柜的那名朝奉,对来人依然有着面善之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如果不是久居洛阳的本地人,那朝奉应不会有这种感觉。”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拿这一点作为证据,理由还不够充分。” 宫瑶道:“有漏洞?” 丁谷道:“一般说来,上当店并不是一件荣耀事,没有人愿意别人看到自己跑那种地方;这正是当店多半设在小巷子里,上当的人往往仓惶得像个老鼠一样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而朝奉说他对那人似有面善之感,也极可能是种错觉。我们每个人都有认错人的经验,阳货貌似夫子,便是一个最古老的例子。” 战公子哼一声道:“有学问。” 丁谷又接着道:“我认为最大的可疑之处,还是那人的只比手势不说话。他不肯开口说话,应该只有一个原因:怕别人听出他的口音]” 宫瑶点头道:“我也这样想。” 丁谷道:“所以,我敢进一步确定,如果这人定居洛阳已久,他在洛阳这一带,还可能是个相当有名气的人物!” 战公子忽然转向宫瑶道:“这些经过,宫姑娘是听谁说的?” 宫瑶道:“吴太平本人。” 战公子一呆过:“吴太平?他如今人在哪里?” 宫瑶道:“就在隔壁。” (五) 二总管无情掌张宏,办事的效率相当惊人。 头尾只不过三天工夫,他便照罗老太爷的意思,将五百只大小相同的木箱,督工完全造好了。 城里各银号的现银,也经三总管花枪小邓通知准备妥当。 人夫、车辆、牲口,花酒堂有的是。只要银两装箱完毕,随时可以打点起程。 银两尚未装箱。也不打算装箱。 因为这只是一个陷阱,罗老太爷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洛阳。 就像鱼儿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水一样。 第一只信鸽已从伊阳飞回。信上只有三个字:无动静。 伊阳,是熊耳山南麓的重镇,也是进入熊耳山承云山庄的必经之途。 如想劫夺花酒堂运往承云山庄的财宝,而又能于得手后从容择途逸去,伏兵伊阳,相机行事,可说最为理想。 鸽书是罗三爷从伊阳发回来的。 伊阳既为承云山庄的门户,当然也有花酒堂的耳目;罗三爷的秘密任务,便是前往伊阳,察看黑道人物的活动情形。 花酒堂这边,平时获准特权,可自由进出天王厅的两名男女下人,男的叫罗小人,女的叫美珠。 罗小人人很老实,本名叫罗志南,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只因为他无论见了谁,都欢喜自称“小人”,大家就索性改口喊他“罗小人”。 美珠是个大脚老妈子,人也很老实。 这两人都是罗老太爷亲自从仆人里挑选出来的。侍候四天王,样样马虎不得,既要能吃苦,又要能受气,这种差使,并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这两人能被罗老太爷选中,当然还有一层好处,那便是对老主人绝对忠心、听话。 仆人的部分,由七姨太太白玉娇处理。 每天一大早,罗小人和美珠都必须去七姨太太处,表面上是接受训诲,实则是秘密报告失一天的详细见闻。 如四天王先一天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有否跟花酒堂中其他人接触?以及他们离开天王厅后,有没有人向他们套话,套问的内容如何?等等。 而近两三天来,这方面的收获,也是零。 罗老太爷的心情,又不免渐渐沉重起来。 这一天黄昏时分,他在七姨太太白玉娇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自语似的道:“忙了好几天,我看又是白费力气……” 白玉娇斜靠着床栏,神态悠然自得,微微而笑道:“老爷子,你放心,如果真的白费气力,阿娇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她说过的话,就是在十天之内,若是抓不到花酒堂中那名奸细,以后罗老太爷无论再讨几个姨太太,她都绝不过问! 罗老太爷显然不愿在这种时候来谈这种问题。 他紧锁着眉峰道:“老七,别胡闹了好不好,谈正经事要紧。” 白玉娇笑道:“这难道不是正经事?花酒堂有财有势,高手如云,纵然隐藏了一二名奸细,也绝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次如果奴家输了,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罗老太爷道:“什么好机会?” 白玉娇格格一笑道:“你一直都在动香娘的念头,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提到胡娘子胡香娘,罗老太爷心中不禁微微一荡,但嘴里却否认道:“瞎说。” 白玉娇笑道:“那我们把五娘三娘叫来问问好不好?看瞎说的是不是只我一个?” 罗老太爷道:“人家有男人。” 白玉娇道:“谁?” 罗老太爷道:“无形刀阴森。” 白玉娇道:“那是过去的事,现在阴森已经死啦。” 罗老太爷道:“她不会另外找一个?” 白玉娇道:“为什么要另外去找一个?连肥水不落外人田,你也不懂?” 这种话如果由别人说出来,罗老太爷也许还会考虑考虑,换了这位七姨太太,他连想也不敢想。 他故意沉重地叹了口气道:“别尽说笑话了,老七。目前里里外外,糟如乱麻,哪还有心情去扯这些风花雪月。” 白玉桥眉梢一动,忽然敛起笑容,手一摆道:“慢点,好像是美珠来了。” 罗老太爷精神为之一振道:“现在不是她该杂的时侯,可能有鱼儿上网了。” 白玉娇起身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别吓着了她,奴家出去看看。” 七姨太太白玉桥出去了约摸半炷香之久,然后便推开房门,懒懒的走了进来。 罗老太爷急忙迎上去道:“美珠怎么说?” 白玉娇坐在床上原来的地方,平静地道:“她说,今天午饭后,她在小天井里替四天王洗衣袜,有人借故跑去问了她很多话。” “这个人是谁?” “三总管花枪小邓。” 罗老太爷一呆,隔了很久,才皱眉喃喃地道:“小邓?这这不太可能吧?!” 白玉娇道:“为什么不可能?” 罗老太爷又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想接着说出他的想法,但等到他想开口时,他才发觉他心中竟然什么想法也没有。 白玉娇眼角一飞,轻轻叹息道:“老爷子,我看你是真的老了。” 罗老太爷一回神,差点跳了起来道:“什么?我才不过六十刚出头,你说我老了?” 白玉娇一点也不在意,淡淡地道:“我是说你心老了,并不是说你人老。” 罗老太爷愣住了。 他听不懂这句话。 人老与心老,有什么分别? 白玉娇缓缓接着道:“听说当年你这位七星金枪在关洛道上打天下时,偷、吃、扒、拿、抢、骗、烧、杀,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即使碰上亲娘老子,也阻挡不了你的当机立断。” 罗老太爷制止道:“七娘” 白玉娇道:“可是,现在呢?现在只要谁能揣透你的心思,拍拍马屁,献个小殷勤,你便视为心腹,呵护有加。就拿这个油头滑脑的小邓来说吧,他是凭什么当上花酒堂三总管的?凭才干?凭武功?还是凭他那张甜死人的嘴巴?” 罗老太爷听得冷汗直流,脸色发白,又急又惭。 白玉娇的话虽然说得太露骨、太刻薄,但一句一字都没有说错。 当年的他,要是像今天这般优柔寡断,没有主见,今天的关洛道上,还会有他罗阳壮这号人物? 白玉娇似乎意犹未尽,又嘿了一声道:“既然你心目中早有腹案,认定某些人有成为奸细的可能,某些人则绝不可能变成奸细,那早先根本就犯不着劳师动众,由你直接因出一二名奸细来,不就得了?” 罗老太爷深深吸了口气,走去床边坐下。 他拉起白玉娇的手,很诚恳地道:“玉娇,你说得对,这些年来,日子太太平了,生活又过得舒服,我的心肠,的确软多了。” 白玉娇道:“你的心肠如何变化,是你自己的事;江湖上的险诈丑恶,可还是老样子。 请问:灰鼠帮和黑刀帮这次为了什么来的?是为了来向你拜寿?还是为了来向你致敬?只要你还想活下去,你就必须像当年一样,拿出魄力来!” 罗老太爷深受感动,紧紧地握她的手道:“对,对,我现在都知道了,全听你的。” 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美珠刚才说了些什么?” 白玉娇道:“她说:三总管今天问她,她乡下的老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他说。” 罗老太爷道:“奶奶的,他小子倒也真会收买人心。” 白玉娇道:“然后,他又兜了几个圈子,才向美珠问她可曾听到老太爷跟四天王谈起,最近这批财货要运到哪里去?打算指派什么人押运?” “美珠怎么回答他?” “完全照我们的吩咐,有的回答不知道,有的回答没有听清楚。” 罗老太爷恨恨地道:“我就晓得这小子不是个东西。” 白玉娇笑笑道:“你现在晓得了?” 罗老太爷似乎并没有听出这位七姨太太话中的风凉之意,恨恨地接着道:“在花酒堂中,他的薪饷不算低,别人月月有节余,只有他永远寅吃卯粮,赚的不够花的,当然要动至脑筋。” 白玉娇道:“你不是说他办事灵巧,时常给他花红么?怎么还说不够花?” 罗老太爷唉了一声道:“这都怪我糊涂,如今细想起来,我实在早就该注意到这小子才对。” 白玉娇道:“现在怎么办?” 罗老太爷沉吟了片刻,忽然面露杀机,冷冷道:“去把七杀手的花名簿拿来!” 第十章 曙光初露 (一) 吴太平带着怪道人配的一包药丸,以及它瑶赠送的叁佰两纹银,给悄悄的打发走了。 为了当年的一念之贪,在他本身来说,他付出的代价,是巨大而悲惨的。 幸亏他在贫病交迫,陷入绝境时,无意中遇上了宫瑶。 宜瑶不仅挽回了他一条残命,也同时熨平了他心底最后的一道烙痕。 他将一生的遭遇全告诉了这位快女,他相信无忧老人的宝物,不久必会另行归属一位好的主人,他也相信那个丧尽天良的小癞子,早晚必然会获得应有的报应。 他临走的时候,忍不住老泪纵横,说他今后一定会好好的做人。 这是人间常见的悲剧。 宁可事后流泪忏侮,而很少有人愿意惜镜他人,在造成错误之前,冷静的多想一下,悬崖勒马,自救救人。 (二) 战公子今天好像显得特别愉快。 尤其是看到老骚包和丁谷那两张为索解谜底,而愁眉不展的面孔,他更愉快。 他端着一杯酒,眼光抬得高高的,像跟屋顶说话似的,大声道:“这一下,大家都应该可以安心啦!种种迹象,都很明显地指出:无忧老人的宝物的确落在洛阳;落在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手里。这人武功不错,头上长满癞疤;在洛阳这一带,多多少少有点名气他便是当年的小癞子。” 他打了个空哈哈,接着道:“自以为头脑比别人聪明的人,慢慢地想吧。有了这许多线索,当然不愁找不出这么个人来!” 他见丁谷仍然不理不睬,终于重重一咳,说出了他今天真正想说的两句话:“只可惜未来的种种好戏有人已经注定看不到了。” 丁谷脸上的愁容,像风吹浮云般,忽然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笑眯眯的望着战公子道:“请问公子,这个人是谁?” 战公子道:“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个人好像不是本公子。” 丁谷笑道:“那一定就是十二步追魂,包老前辈了。” 老骚包道:“放屁!我老人家长命百岁,你们谁也别想活得比我久。” 丁谷笑道:“这个人既不是你们两位,又不是我,会是谁呢?” 战公子道:“是我们三个之中,脸皮最厚的那位仁兄。” 丁谷笑道:“那就更不是我了。” 战公子忽然转向吴大头道:“大头,这两天我耳朵好像有毛病,你重说一次好不好?前天你们从及时乐回来,你说一个叫小玲的姑娘告诉你,黑刀帮召集了很多高手,准备这两天要把谁宰掉?” 吴大头道:“丁大哥。” 战公子像是松了口气,道:“原来我的耳朵并没有出毛病,真是吓了我一跳。” 丁谷忽然微微一笑道:“让我再吓你一跳怎么样?” 战公子道:“欢迎。” 丁谷头一抬,面对着那扇虚掩的柴门道:“是弓师父么?请进来。” 战公子笑笑道:“不够高明,我五六岁时,这一套就玩得很拿手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柴门吱的一声轻响,竟真的走进一个身材不高,却长得相当精壮的汉子。 战公子笑不出来了。 进来的这汉子,正是及时乐万花厅的两名打手之一:飞腿弓豹。 丁谷含笑起身道:“弓师父坐,来喝一杯。” 弓豹一脸仓皇不安之色,上前一步,压着嗓门道:“谢谢丁少侠,我没有时间,我是特地来向少侠透露一个消息的。” 丁谷道:“什么消息?” 弓豹低声道:“黑刀帮四位护法长老已经到齐了,他们要小的先来摸一下路,看看这边的动静,好准备下手。” “他们定了时间没有?” “定好了。” “什么时候?” “今晚。” 丁谷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弓师父。” 弓豹道:“不敢当,少侠小心。” 他抱拳成弧形一拱,然后便带着一脸歉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吴大头道:“小玲没有说谎,这姓弓的果然没有忘记丁大哥的恩情。” 战公子忽然端起杯子,向丁谷举了举,道:“来,丁少侠,我敬你一杯。” 丁谷道:“这杯酒大概又少不了有个名堂吧?” 战公子道:“你猜对了。” 丁谷道:“这叫一杯什么酒?” 战公子道:“离别酒。” 丁谷道:“谁跟谁离别?” 战公子道:“敬酒跟被敬酒的人。” 丁谷道:“金兄打算这一二天离开洛阳?” 老骚包、吴大头、跳蚤、和尚,全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老骚包笑完,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小金,你嘴巴上赢不了他的。” 战公子喝干了酒,放下杯子,也叹了口气道:“黑刀帮其所以能受到灰鼠帮的重视,便是因为该帮有着四位武功奇高的护法长老。这四位护法长老,平时只要碰上一位,就没有人能受得了,何况四位全到了。唉可怜,可怜。” 他可怜的人,当然就是丁谷。 但丁谷却似乎并没有一点可怜的样子,这时反而举杯道:“来,我也敬你一杯。” 战公子道:“你敬这一杯酒,是不是为了我们以后没有再在一起喝酒的机会?” 丁谷道:“不是。” 战公子道:“找人敬酒,总得有个名堂对不对?” 丁谷道:“对。” 战公子道:“那你这杯酒敬的是什么意思?” 丁谷道:“庆贺你终于如愿以偿。” 战公子道:“你说的话学问太大,我听不懂。” 丁谷道:“你酒喝下去,仔细的想一想,慢慢的就知道了。” 战公子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然放下杯子,瞪眼狠狠地道:“你指望今晚我会出手帮你的忙?” 丁谷道:“就算你出手,也不能说是帮我的忙。” 战公子道:“该说帮谁?” 丁谷道:“你自己!” 战公子又打了个空哈哈道:“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简直要笑死人。人家黑刀帮要找的人,又不是我战公子,本公子干嘛要出手,自寻麻烦?你再说下去,真会把人笑死,哈哈! 嘿!” 丁谷道:“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我答应今晚一定从四名黑刀帮的护法长老中,匀出最强的一个让给你。” 战公子转向老骚包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他要求我帮忙,偏偏死要面子,不肯明说,却说什么匀一个给我。听这语气,就好像施舍了我一万两黄金似的,天下还有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 丁谷微笑道:“如果我话说错了,我就收回。” 战公子两眼一瞪道:“你敢!” 小柴房里,顿时又爆起一阵轰笑。 (三) 花名簿就摊在床上,八名杀手的姓氏简历,按序排列如下: 花脸恶客段金,四十二岁,擅使短刀,招式诡异,出手毒辣,为江南黑道第一高手。 终南书生钟雷,二十八岁,流云飞袖火候独到,轻功于各大门派当代弟于中排名第二。 五毒叟西门长空,六十四岁,善用各种毒药,撩阴腿一招克敌,极少失误。 穿心镖萧如玉,三十三岁,镖剑双绝。 如意棍古苍松,三十八岁,棍法精绝,兼通大小擒拿,曾于八年前力挫武当八子,两湖高手,望风里伏。 千面人乐山水,四十五岁,易容术独步江湖,心计过人,轻功、拳脚、刀棍,无一不精。 五花和尚了缘,五十一岁,藏僧。精密宗心大手印,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伤,出手克敌,很少超过三招。 无形刀阴森,三十四岁,内功精纯,自出江湖,未落败绩。 杀手原为八名,如今只剩七名;无形刀阴森的姓名上,已加了一道红杠。 这位无形刀最值得夸耀的记录,便是生平从未落过败绩。 但他最后还是失败了一次。 平生仅有的一次。 也是最后的一次。 白玉娇道:“要不要再翻下去,看看他们的嗜好、出身、素行以及投入花酒堂的原因?” 罗老太爷道:“不必了。” 白玉娇道:“这七个人里面,你看派谁行事较为适当?” 罗老太爷道:“依你呢?” 白玉娇道:“如意棍古苍松如何?” 罗老太爷点头道:“好,我看中的,恰巧也是此人。” 白玉娇道:“什么时候动手?” 罗老太爷道:“越快越好。” 天雨路滑,山路尤其难走。 花枪小邓走在山路上,愈走愈不是滋味。 他抹抹额角,忍不住抱怨道:“唉!真是的,我们老爷子也不晓得在搅什么名堂!” 如意棍古苍松道:“嗯。” 花枪小邓道:“北邙二鬼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有事一定要找这对兄弟打商量,只须派个家丁去喊他们一声就是了。” 如意棍古苍松道:“嗯。” 花枪小邓道:“雨下个不停,天又这么黑,而这一带,又是有名的鬼城,真他妈的难过。” 如意棍古苍松道:“嗯。” 爬过一道山坡,下面是个小山谷。 到达谷地,古苍松道:“到了。” 花枪小邓道:“到了?还差得远哩。这地方你没有来过?” 古苍松道:“我说我到了。” 花枪小邓一咦道:“什么你到了,我到了,难道你不一起去?” 古苍松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道:“邓兄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花枪小邓不期然连退数步,惊惶地道:“古师父,你” 古苍松道:“我是奉命行事。” 花枪小邓舌尖打结道:“你,你,你奉的是谁的命令?” “老爷子。” “老爷子怎么说?” “花酒堂容不得任何叛徒。” “我犯了什么错?” “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有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晓得我做错了什么事。” “那你邓兄就只好做个糊涂鬼了。” 他缓缓踏上一步,花枪小邓立即跟着退出一步。 无星无月。 大地昏暗。 细雨淋沥,山风振衣,杀气弥漫,鬼气阴森,一种无形的恐怖感,令人寒悚、窒息。 花枪小邓忽然战抖着大叫道:“我知道了!” 古苍松又跨上一步,冷冷道:“你知道了什么?” 花枪小邓急忙摇手道:“古师父,慢一点,我有话说。” 古苍松道:“说什么?” 花枪小邓道:“好个毒辣的贱人,我中了她的计了。” 古苍松忍不住好奇道:“哪个残人?” “白玉娇。” “七姨娘?” “什么他妈的七姨娘,一个烂污货!” “你说你中了她的计?” “怎么不是?老爷子指我叛逆,便是因为我今天问了美珠那老妈子几句话。而我问美珠的话,全是那贱人吩咐的。她说老爷子运银子出,一定是外面又有了野女人……” “她为什么要如此陷害你。” “因为她的秘密我知道得太多了。” “什么秘密?” “第一、她偷汉子。” “偷谁?” “花枪小邓。” “是你?” “不错!” “还有呢?” “第二、我跟她共同知道一宗惊人的宝藏。” “宝藏?” “就是无忧老人的那批宝物。” “那不是个谣言吗?” “不是。” “你知道那批宝物的下落?” “是的,我知道,她也知道,她一定是另外有了男人,同时想独吞那批宝物,才想出这条毒计来陷害我的。” “刚才你说你知道那批宝物的下落?” 花枪小邓像是突然重获生机似的,胸膛一挺道:“是的,只要古兄今晚放过了小弟,我们哥俩可以合作。在花酒堂一直干下去,也没有什么大出息。” 古苍松点头道:“好,宝物如今何在,你且说说看。” “我不能说。” “为什么?” “这是我保命的本钱,大家都是道上混的人,彼此心里应该清楚。” “如果你什么也不说,我又怎知道你的话靠不靠得住?” “城里西大街,义利当店的三朝奉黄海星,是我的四表哥,他曾经告诉我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 “他说,今年春节期间,有人到义利当店去求当一尊金铸罗汉。” “哦?结果呢?” “结果没有当成。因为那人想当的价钱太高,而他们开当店的人,对江湖中事,茫无所知,根本就不清楚那尊金罗汉乃无价之宝。” “求当金罗汉的那人是谁?” “这人是谁,起先我毫无头绪,事后,我只能就四表哥模糊的印象,慢慢拼凑,直到前个月底,我才恍然大悟,想出了这个人可能是谁。” “只是猜想?” “我这种猜想,当然有我的根据。” “既然你已差不多能确定这人是谁,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没有机会。” “什么叫没有机会。” “那家伙一身武功比我高得太多了。” “高到什么程度?”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决赶不上你古师父。” “所以我们应该合作?” “不错,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人目前还在洛阳?” “他在洛阳已经生了根,想走也走不了。” “你说这人叫什么名字?” “我什么也没有说。话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这是我保命的本钱。” 古苍松思索了片刻,忽然道:“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透。” 花枪小邓道:“什么事?” “像这么重要的一个秘密,我想不透你为什么要告诉白玉娇那样的女人。” “这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那女人除了奶大腰细腿长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动人的地方。” “天啦!这还不够?你完全不了解那女人的一股骚劲骚到什么程度,只要你一碰到她,她随随便便跟你来两下,包管你连骨头都会酥化。” “这种女人我还没有见过。” “正因为你没有见过,你才不会相信。” “我总觉得你太夸张了些。” “哎呀,我要怎么说才好?!我花枪小邓也算得上是个花丛老手了,但奇怪的是,不管你道行多高,只要跟那女人一搂一缠,你便什么都完了。关于这件秘密,我便是在一次神魂出窍的紧要关口上,为了讨那女人的欢心,无意中泄露出来的。” 古苍松又思索了片刻道:“你跟那女人胡天胡地,难道就不怕风声传去老太爷耳里?” 花枪小邓道:“你说这种话,就显得外行了。” 古苍松道:“为什么显得外行?” 花枪小邓道:“花酒堂人夜以后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后七进院落,黑灯无声,几乎连老鼠都不敢任意窜行。而罗老头独拥八房妻妾,一夜最多也只能照顾一个。只要轮着值夜巡查,前前后后摆个样子,然后无论你一头钻进哪个房间,舒舒服服,一觉到天亮,谁来管你?” 古苍松点点头道:“唔,有道理,谢谢。” 花枪小邓道:“什么事谢谢我?” 古苍松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事道谢,而花枪小邓却马上就看到了对方表达谢意的方式。 如意棍古苍松没等他一句话问完,突然跨步上前,右袖一抹,袖中铜棍,电疾吐出。 花枪小邓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便听到了自己喉结骨碎裂的声立曰。 他的缓兵之计,可说完全成功。 只可惜他的废话说得太多了。 他为了能够活下去,不断反复加强他存在的重要性,结果因为话说得太多,秘密完全泄光,以致变得他的存在反而成了一个累赘。 花枪小邓死了。 他以机智灵巧,油嘴滑舌,而飞黄腾达,最后也由于同样的长处而送掉了性命。 (四) 洛阳西城门外的薛家大院子,是座有名的凶宅。 薛家的子孙,早在四十多年前,就不晓得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今的薛家大院子,几已成为荒烟蔓草所淹没。 战公子始终想不透丁谷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 他们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庄院门口。 三四尺高的台阶,已全为草藤掩盖,门上的一把大铁锁,也已跟门环锈得粘在一起,蜘蛛网丝结了一层又一层,门帘上吊满了黄蜂窝。 战公子道:“你要找的一个人,就住在这里面?” 丁谷点头道:“是。” 战公子道:“我猜想这里面你的朋友一定不止一个。” 丁谷道:“可以这样说。” 战公子道:“你有没有带点吃的东西来,替你这些朋友换换口味?” 丁谷道:“换什么口味?” 战公子道:“它们咬木柱子,咬天花板,一咬就是几十年,岂不倒胃?” 丁谷这才听懂了他的话。 战公子大笑。 他终于找到机会,痛痛快快的占了丁谷一次便宜。 丁谷嘿了两声,继续踏着没膝野草,沿着围墙,向后走去。 战公子只好跟在后面。 丁谷走没多远,忽然一拧腰,上了院墙,大声道:“我是浪子丁谷。” 战公子也跟了上去道:“早知道你会醉成这副样子,我刚才真不该让你喝那最后三杯酒。” 丁谷道:“是我醉了?还是你醉了?” 战公子道:“就算我也有了几分酒意,但总不像你醉得这么厉害。” 丁谷微笑道:“如果你真的比我清醒,那么你有没有看到有人正在向我们招手?” 战公子怔住了。 丁谷没有醉。 下面长满青草的厅前台阶上,果然有个人在向他们招手。 十四号金鹰余飞。 十四鹰余飞热诚的招待,令人非常感动。 他没有问两人的来意,也没有问两人怎么会找到这处地方。他像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为两人引见了另外的六七名金鹰,以及两位鹰王。 他口口声声称两人是他的救命大恩人,弄得丁谷和战公子都感到很不好意思。 他们平时虽然不拘行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但要如有人喊他们恩人什么的,那真比要他们打着赤膊走在一群大姑娘面前还要难为情。 前后院子虽然一片荒芜,这座大厅却收拾得很干净。 厅旁一间书房,已改作厨房。 酒菜的香味,从厨房里一阵阵飘送出来。只不过是一阵寒暄工夫,一桌酒菜便整治好了,客串大司务的,竟然是两名彪壮的鹰杀手。 两人推辞不得,只好入座。 酒过数巡,丁谷表明来意。 他向余飞问道:“黑刀帮的四位护法长老,余见可清楚他们的底细?” 余飞点头道:“这四个老怪物,我全见过。他们的名号是:‘血影魔孙快刀’,“戏虎客杨金标’,‘蛇婆子胡姣’,‘红须老淫虫弓鹿’。” 他以疑问的眼光,望着丁谷道:“丁少侠干嘛要打听这四个老家伙?” 丁谷笑笑道:“听说黑刀帮除了正副三位帮主之外,就数这四位护法难惹,我杀了他们好几名弟子,为了提防他们有一天也许会报复,自然得先有个准备。” 余飞点头道:“这倒是一点不假,四个老家伙,各有一身怪异的功力,就连长沙神鞭苏重威苏大侠,巴东魔棍杭立奇杭大侠,几次想收拾他们,都没有成功。” 他接着又说道:“本帮不自量力,只要丁少侠一个口信,随时都倾全力为少侠助威。” 丁谷道:“谢谢余兄盛情。这些日子,有战公子跟小弟走在一起,我想他们大概还不至于有这种胆量吧?” 他望着战公子,微微一笑。 战公子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走出薛家大院子,丁谷笑着道:“血影魔孙快刀,戏虎客杨金标,蛇婆子胡姣,红须老淫虫弓鹿,你要哪一个?” 战公子道:“我要你的头。” 丁谷笑道:“怎么又说气话了?我什么地方又得罪了你?” 战公子道:“要早晓得你是为这种事来的,我来才怪。” 丁谷道:“你这么来一趟,受了什么损失?” 战公子道:“没有损失。” 丁谷道:“既然没有损失,又发什么牢骚?” 战公子道:“我看不惯你这种婆婆妈妈的噜嗦劲儿。” 丁谷道:“我哪点噜嗦?” 战公子道:“交手之前,还居然先打听一下对方的姓名和称呼,这不叫噜嗦叫什么?” 丁谷道:“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战公子道:“你过去跟天地双残交手时,事先有没有打听一下双残的底细?” 丁谷道:“那不同。” 战公子道:“何处不同?” 丁谷道:“双残不是一个组织,杀了双残,一了百了。现在的这四名黑刀帮护法,只是黑刀帮势力的一部分,我们输了,连老本一起光,我们赢了,却不算赢定。在这种强弱异势的情况之下,当然得计较计较。” 战公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的口才,确实令人佩服;事情一到了你嘴里,说起来总好像有个动人的理由。” 丁谷道:“这不是耍弄口才,老弟。这是要命的活儿,光凭气血之勇,是成不了事的。 咱们的性命,只够咱们潇洒一次,一次表演完毕,以后就没得玩了。” 战公子眼一眨道:“刚才你怎么称呼我?老弟?” 丁谷苦笑道:“又找麻烦了!算我说溜了嘴如何?” 战公子道:“称呼关系着长幼尊卑之序,无论如何也马虎不得,这一点你老弟最好牢牢记住。” 丁谷道:“多谢老兄指教。” 战公子道:“这还差不多。” 丁谷道:“老兄!我能不能另外请教一个问题?” 战公子道:“说。’ 丁谷道:“人家今晚上就要来找我们了,你觉得我们该以什么态度应付?” 战公子道:“当然是坐在家里等。难道你想开溜?” 丁谷点头道:“乖!” 战公子道:“乖是什么意思?” 丁谷道:“乖就是听话的意思。” 战公子道:“谁听谁的话?” 丁谷道:“小孙儿听老祖母的话。” 战公子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丁谷道:“譬如说:有一位老祖母,跟她两个顽皮的小孙儿交代,大宝、二宝,奶奶去拿针线盒子,马上来,坐在这里别动噢。老祖母回来时,两个小孙儿果然坐在那里没有动。 老祖母一高兴,除了喊乖,还喊什么?” 战公子道:“好,我是乖孙子,你呢?” 丁谷道:“我想动一动。” 战公子有点冒火道:“除了等他们找上门来,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丁谷微笑道:“我不能说我已想到了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我绝不愿做一个听话的乖孙子。” 黑刀帮这次接管了及时乐,第一个得到实惠的人,便是四大护法长老之一的红须老淫虫弓鹿。 在这以前,弓鹿也来过及时乐。 但那时候的罗老太爷,如日行中天,谁也招惹不起。 而当时的黑刀帮,羽翼未丰,实力薄弱,连帮名都不敢宣布,当然更不敢跟花酒堂公然为敌。 他每次到及时乐来,只能像普通嫖客一样,规规矩矩的花银子叫姑娘。 由于他阁下尊容欠正,财力有限,又加上年寿已高,每次只能在万花厅穷混混,不仅无甚乐趣可言,有时还得受受姑娘们的闲气。 所以,这一次发鼠帮与黑刀帮联手进军关洛道,表现得最热心、最起劲的,便是这位弓大护法。 他是黑刀帮方面接管及时乐的主脑。 及时乐顺利接收到手,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先除下招牌,暂停营业三个月。院中一百多个姑娘,等他一个个都享受过了,再重新开放。 不过,他清楚这一着决行不通。及时乐的收入,是全帮赖以支撑的大财源,他在帮中地位虽然不低,但毕竟只是一名护法长老。就是换了帮主流星刀厉闪,显然也不敢如此嚣张跋扈,肆无忌惮。 尽管如此,这七八天下来,也还是够他舒服的。 一百多个姑娘,个个如花似玉,他高兴挑哪一个,便挑哪一个,就是皇帝老儿,也没有他这般自由快活。 现在他似乎只为一件事苦恼。 以前他以普通嫖客来到及时乐时,菊字号以上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几乎人人美如九天仙女下凡尘。而今他大权在握,可以任意挑选了,却又不免有点“满地拣瓜,拣得眼花”的感觉。 他第一晚便找了个“梅”字号的姑娘,小妞儿又年轻,又漂亮,会绘画,又会弹琴,甚至还会做几首诗,但老淫虫却越玩越冒火,觉得像是在做苦工一样,一点味道也没有,半夜便把她赶了出来。 第二天,他翻花名册,忽然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勾魂”。 这个名字实在很新鲜、很刺激,单看名字,便令人有一种很过瘾的感受。 他命人找来一看,果然人如其名,是个很新鲜而又刺激的姑娘。进一步接近之后,也果然过瘾之至。 以后几天,他就没有再换姑娘。 现在,他就跟勾魂一起躺在床上。 他搂着勾魂的腰,夹着勾魂的腿,勾魂搂着他的脖子,摸着他的胡须。 别人都说他那把红胡子难看死了,勾魂却说他的红胡子美得迷人。 既美观,又实用。 什么叫“实用”,当然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 老淫虫弓鹿活到五十八岁,曾以各种不同的手段,逼奸过各种不同的女人。 那些被他污辱过的女人,有一半以上,最后都是死在他的手里。因为那些女人讨厌他,没有一个对他表示好感,没有一个不骂他是个畜牲。 而现在,居然有个女人赞美他,心甘情愿的欢喜他,你想他该多兴奋? 他今天已经“兴奋”了两次。在一个五十八岁的男人来说,这是一项很好的记录,也是一项跟自己过不去的记录。 所以,他此刻很疲倦。 黑刀帮对丁谷采取报复行动,他是四大护法长老中最不热心的一个。 他认为帮中死了几名黑刀杀手,并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家应该把目光放远一点,好好的保存一点实力,以备将来对付花酒堂以及十八金鹰帮。 为黑刀帮保存实力,也就是为他自己节省一点体力。 自从搭上勾魂这女人之后,他已愈来愈感觉到体力的重要了。 阴雨天气,时辰很难估计,日头大概快下山了吧? 窗外已有弟子来催过一次驾。 弓鹿很不高兴,只淡淡一嗯:“知道了,还早。” 如今,第二次催驾的声音又响起了:“报告护座,蓝衣副帮主来了。” 弓鹿一惊,霍地挺腰坐起。 他是帮中元老,即使在帮主流星刀厉门面前,他都可以倚老卖老,搭搭长老的架子。但对帮主新近礼聘来的这两位副帮主,他却有着几分顾忌。 这两位副帮主,正如外传的一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平时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便是以纱巾覆面;除了帮主厉闪,就连四大护法长老,也不清楚两人的出身来历。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这两位副帮主,似乎都未超过三十岁;而两人的一身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 就凭这一点,它不仅提高了黑刀帮的声望,同时也加强了内部的团结和信心。 弓鹿道:“蓝衣副帮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窗外无人回答,通报的弟子,显已离去。 弓鹿叽叽咕咕的骂了几声,心里虽然有着一千八百八十个不愿意,但仍很快地穿上衣服,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这是个独立的小院落,以前是无形刀阴森居住的地方。 院子里布置得相当雅致,假山、荷池、修竹、盆栽,无不具备。 微雨过后,更见清新。 弓鹿脚步有点飘浮。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空虚”的躯壳里才好像“充实”了些。 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赶去议事厅,早早出发,收拾了丁谷那小子,尽快回来,再跟勾魂胶在一起。 脚步也突然轻快起来。 当他转过假山时,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似乎正在等着他。 弓鹿皱了皱眉头道:“你是本帮弟子?” 黑衣青年含笑道:“是!” 弓鹿道:“本座以前怎么好像没有见过你?” 黑衣青年道:“护座太忙了。” 弓鹿点头,这一点他完全承认。 他的确太忙了。 他是帮中红人,一个组织里的红人,总是特别忙碌的。纵然不忙,也得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这种人最高兴听到的,便是别人说他忙。 愈忙愈红,愈红愈忙。 而这几天,他忙得更厉害。 忙着应付勾魂。 弓鹿对这名弟子已渐生好感。 他已决定以后只要有机会,一定得好好的提拔提拔这个小子。 他目光一转,忽然指着对方腰间道:“你腰带上插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黑衣青年道:“金戈。” 弓鹿微微一得道:“这玩艺江湖上只有一个战公子喜欢使用,你佩上它,想学时髦?” 黑衣青年道:“不是想学时髦,而是没法子改变这个习惯。” 弓鹿道:“为什么?” 黑衣青年道:“因为我如果不佩上这把金戈,我就不像个战公子了。” 弓鹿脸色一变,又惊又怒道:“好个大胆的臭小子……” 战公子微微一笑道:“风度好一点,老淫虫。本公子如果不讲风度,方才你赤裸裸的躺在床上时,我这把金戈最少可以把你砍成九九八十一块。” 他又笑了笑道:“而现在我却只想从你身上砍掉一小块。” 弓鹿大怒,突然呼的一掌劈了过去。 红须老淫虫从不使用兵刃。 因为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女人身上。他认为佩刀带刃的,非但得手碍脚,同时也会破坏情调。 他的一双铁掌,便是兵刃。 这双铁掌不仅摆布弱质女流绰绰有余,就是换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一样没有几个人能承当得住。 战公子一面闪让,一面笑着道:“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身子又掏得空空的,本公子如果真想杀了你,可说易如反掌。” 弓鹿不答话,腰身勾扭,反手又是一掌劈了过去。 虽然才只攻击两掌,他便发觉小子说得不错;他的身腰眼步已不够灵活,发出掌力,也欠沉实。 他已真的老了? 还是放纵过度? 抑或只是心理上受了这小子几句话的影响? 战公子巧妙地飘身一闪,避开他第二掌,又笑道:“老淫虫,你已经在流汗了。” 弓鹿没有流汗,而是在冒火。 他过去只听人说这小子好斗成性,性烈如火,而从没有听说过小子的一张嘴巴,竟是如此尖刁阴损。 他即使武功不输给这小子,时间一久,气也要给这小子气死。 何况武功讲求精气神三华凝炼,方属上乘,一个人若是心浮气躁,虚火上升,再好的身手,也会大打折扣。 弓鹿两掌无功,又气又急,忽然发出连串门吼,双掌齐抡,攻势愈来愈猛,但章法也愈来愈乱。 战公子突然大喝道:“小心你的脑袋!” 金光一闪,金戈出手。 弓鹿大吃一惊,急忙向后倒纵。 汾阳金家的“金戈飞斩十三式”,几十年来所砍下的脑袋,拿箩筐挑,也要挑上好几担。 他心中已虚,气势上先输一着,自然更不敢硬接硬扳。 结果,他又上了一次当! 战公子挥戈扑出,只是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真想要砍他脑袋的意思。 他的金戈,甚至根本就没有出手。 弓鹿倒身后纵,脑袋是安全了,最后离地的双腿,却露出了空档。 战公子哈哈一笑,左手飞快的点了他双腿“悬枢”、“曲池”两处穴道。 弓鹿下盘一软,跌坐下去。 战公子上前一步,一足抵紧他的胸口,俯身在他小腹下面拉起一团隆起之物,金戈一挥,连同裤裆布一齐割下。 一朵血花,迅即于弓鹿小腹下面泛滥开来。 战公子笑道:“本公子说话向算数。说只割一小块,就是一小块。” 弓鹿一声厉嚎,登时抽搐着昏了过去。 院门外忽然冲进五六名黑衣汉子,显然是被弓鹿那最后一声厉嚎引来的。 一名汉子大声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匆促间竟未能认出战公子是个冒牌货。 战公子道:“快去拿最好的刀创药来,弓护座下身好像出了毛病。” 那汉子走了后,另一汉子道:“这位兄弟面生得很,你是哪一堂的?” 战公子道:“阉猪堂。” 那汉子道:“什么堂?” 战公子道:“忘记了,我回去查查看。” 他这句话说完,从容掠登屋顶,还回身朝那些目瞪口呆的汉子扬扬手,喊了声再见,才大笑而去。 (五) 蛇婆子胡姣,最早的外号叫蛇娘子胡姣。她是过了五十岁,才由“娘子”变成“婆子” 的。 当初她被喊作蛇娘子,这条“蛇”指的是“水蛇”。 意思就是说,那时的她有着水蛇的腰身,水蛇般的光滑肌肤,以及像水蛇般的会缠紧男人。 蛇不是一种讨人欢喜的东西。 无论什么蛇都不讨人欢喜。 它只能令人恶心,叫人怕。它的花纹愈新奇,色彩愈艳丽,也就愈令人恶心,愈叫人伯。 很多人不怕狮子老虎,甚至加以豢养;不怕蛇的人恐怕还不多,至于养蛇的人,恐怕跑遍神州,也找不出一个来。 但是,一个有蛇样腰身和肌肤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 就算是平时最怕蛇的人,恐怕都愿意让这条“蛇”“咬”上几口。 而这位既美艳,又冶荡的蛇娘子,当年风头之健,据说连当时的“武林双美”、“扬州二娇”、“冷面仙子”冷如霜和“迷魂娘子”柳曼吟都为之黯然失色。 韶光易逝。 岁月不居。 今天的蛇婆子胡姣,名号改了,人也变了。 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蛇”。由“水蛇”变成了“毒蛇”! 当年,男人欢喜她,她也欢喜男人;而今则恰巧相反,男人已对她失去兴趣,她也憎恶所有的男人。 尤其是憎恶那些为娘们倾心的青年男人。 她从没有计算过她已多大岁数,她只记得很多男人曾千方百计的追求她、占有她。对她甜言蜜语,好话说尽,然后又一个个离她而去。 所以她觉得男人都是负心汉,年轻英俊的,更靠不住。 这次帮中决定对浪子丁谷采取报复行动,她跟老淫虫的表现正好相反,而成为四大护法长老中,对这件事最热心的一个。 弓鹿在偏院搂着勾魂的时候,蛇婆子正在另一座偏院里抹拭着她那把狼牙刀。 她已决定今晚在杀死那个姓丁的浪子之前,一定先用这把利刀毁掉那小子英俊的面孔,为被这小子欺骗过的女孩子出一口气。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见过丁谷。 听了恶刀太岁欧霸天的描述,她才第一次听到丁谷的名字,才约略想像到丁谷可能是副什么长相。 但是,她不管这些。 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只依自己的想法去做。 在她想像中,既然同属女人,就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天底下的女人都应该跟她差不多: 一看到英俊的男人,就会芳心大动;就忍不住要得到那个男人;就忍不住要献出自己。 而一个英俊的男人,也天生是欺骗女孩子的能手。 天生的负心汉。 天生的该杀。 因此当她一听说丁谷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时,她的火就冒上来了。 她冒火就是她心疾发作的时候。 丁谷穿的也是一身黑衣服,跟战公子完全一样。 这是黑刀帮杀手级弟子的统一服色。 他们这两套衣服,便是将两名黑刀杀手“请”去无人之处,向对方“借”来的。 蛇婆子和弓鹿居住的地方,则是他们以“饶命”为条件“交换”来的。 现在丁谷就站在蛇婆子胡姣的房外窗下。 他用的也是战公子那套老方法:“报告胡护座:蓝衣副帮主来了!” 房门由一名小婢打开,蛇婆子握着狼牙刀,脸上布满森森杀气,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位当年江湖上的大美人,如今连一点美人的影子也找不出来了。 当年的水蛇腰,如今已成了全身最粗的部分。 当年蛇样光滑的肌肤,如今已浮肿而发黄,手背和额角上,到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 她的下巴已加厚加长,头发已花白。 眼角的鱼尾纹,像刀刻的一样深而且显。 如今她身上惟一像蛇的地方,只有一双眼睛。细细圆圆的眼珠,尖刺般的光芒,充满了狂暴、阴险、怨毒! 无论谁接触到这双眼光,都会不寒而栗。 丁谷缓缓后退,退向院心,一副准备领路的样子。 蛇婆子忽然止步,盯着他的面孔道:“你是新人帮的弟子?” 丁谷道:“是!” 蛇婆子道:“叫什么名字?” 丁谷道:“余小卒。” 蛇婆子道:“目前归属哪一堂?” 丁谷道:“刑堂。” 蛇婆子道:“很好!” 刀光如闪电,突向丁谷刺去。 丁谷一错步,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蛇婆子嘿嘿一笑道:“本帮只有一二三四五堂,没有什么刑堂或法堂。” 冷笑声中,第二刀又如蛇信般疾吐而出。 丁谷飘退七尺,又叫道:“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万一杀错了人怎么办?” 蛇婆子道:“姑奶奶杀错人也不止一次,多杀一个又何妨?” 丁谷道:“你在黑刀帮身份也不算低,怎么这样不讲理?” 蛇婆子道:“讲什么理?” 丁谷道:“我想问问你:黑刀帮一定要置浪子丁谷于死地,究竟为了什么理由?” 蛇婆子道:“因为他杀死了本帮好几名弟子。” 丁谷道:“贵帮被杀死的那几名弟子,他们该死不该死?” 蛇婆子道:“不管他们该死不该死” 她眼中忽然一亮,道:“你小子就是那个浪子丁谷?” 丁谷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就是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蛇婆子大喜道:“好极,好极,那真是太好太好了。” 丁谷又叹了口气道:“要是晓得我这么受欢迎,我早就该来了。” 蛇婆子连忙接着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现在来了还不迟,一点也不迟。” 她高兴得眉开眼笑,满身肥肉不住抖动,比丈母娘看到新上门的女婿似乎还要来得兴奋。 丁谷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平心静气的谈谈这个问题?” 蛇婆子道:“当然,当然。可以,可以。” 她足尖一点,就像一只飞离山顶的苍鹰,半空中双臂抡舞,刀密如雨,刀光如同,顿将丁谷罩人一片光雨之中。 丁谷暗暗吃惊,也止不住暗暗佩服。 这婆子尽管心智失常,但在武功的进境上,显然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光网满院旋转游移,丁谷于光网中奔腾窜跃,就像一只想突破樊笼的小麻雀。 蛇婆子嘶声得意地道:“小伙子,你们哄得女孩子团团转的那些甜言蜜语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跟姑奶奶说几句好听的话?你为什么不说姑奶奶是天下第一美人,说你永远爱我,永远不变心?为什么不说?说呀,说呀……” 丁谷突然于刀光中站定。 蛇婆子也跟着刀光一收,像啼枭似的呷呷怪笑道:“小伙子,你嘴巴一定很甜,一定会说些姑奶奶没听过的话……” 丁谷道:“你疯了。” 蛇婆子忙不迭点头道:“对,对,对极了!姑奶奶只要一听到几句好话,就会乐得发疯。不要紧,你说,只要姑奶奶听得高兴,一定让你小子舒舒服服的,落个全尸就是了!” 丁谷冷冷地道:“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对别人没有好处,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但我浪子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马上去找个善堂,吃吃斋,念念佛,修修来世,修修你的下半辈子!” 他缓步上前,身形一闪,便像变戏法似的,将那把狼牙刀从蛇婆子手里夺了下来。 然后,刀光一间又一闪,蛇婆子一声尖叫,整个身躯忽然矮了半截,只见她跌坐下去,双臂抱着膝盖,呼天抢地的悲号道:“我的腿,我的腿……” 丁谷将那把狼牙刀一扔,淡淡地道:“你能够活下来,应该谢谢你这两条腿!” 第十一章 七姨太太白玉娇 (一) 花酒堂人夜以后的警戒措施是相当严密的。 只是要防护占地六十余亩,前后深达九进的一座大庄院,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花酒堂庄里庄外,共设置了五座刁斗。九处暗桩,十八个哨位,由庄丁们轮流交替,另外每夜还派有一名高级总巡查。 除了罗老太爷,唐老夫子,四大天王,以及堂内女眷之外,凡杀手级以上的人物,包括三位总管,七名管事在内,均有排夜轮值总巡的义务。 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尤其是在灰鼠帮和黑刀帮公然进军关洛道的今天,这项任务更显得危险而重要。 虽然平均下来,每六七天才轮得着一次,虽然每次轮值时都有宵夜点心,有勤务加给,有补眠例假,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仍然视轮值总巡为畏途。 如意棍古苍松过去也跟别人一样,把这项差事看做一种灾难。 只要能找到逃避的借口,即使贴上几两银子,也乐得来个一推六二五。 但是,忽然之间,情形改变了。 他从北印回来的当天夜里,便提着灯,去把贴在壁上的轮值表看了又看。 他的值夜日期,是后天晚上。 换了平时,他看清表上日期,不骂几句难听的脏话才怪。 而这一次,他却觉得中间隔的这一天,几乎比一个世纪还要长久。 第二天他闲着无事,至少又将那张轮值表反反复复地看了五十多次。 好不容易,这一天总算挨过去了。 今晚,该他轮值总巡了。 黄昏时分,他洗了个澡,剃光胡须,还在手颈胳肢窝各处抹了点油。 在天黑以前,他共计照了十三次镜子,他对自己的仪容很满意。 这使他对这一次的行动,更具信心。 最后,天终于黑了下来。 他匆匆的扒了二口饭,便精神抖擞地走出了饭厅。 死鬼花枪小邓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的表面工夫做得很好,前前后后,每道桩卡,每个哨位,每一处刁斗,他都打过了招呼。然后,约于二更时分,他悄悄的来到七姨太太白玉娇的卧房外面。 他相信花枪小邓的话,白玉娇如今一定另外有了户头。 花枪小邓不知道这个户头是谁。 他也不知道。 如今,这一点并不重要,这个问题可以留到以后慢慢的解决。 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男女幽会,必有特定的联络暗号。这女人与情夫联络的暗号是哪一种? 他要发出什么样的信号,才能叫开房门,而不致露出马脚? 这是个谁也不能替他借箸代筹的问题。 他只能碰运气。 运气如果要“碰”,那就像掷骰子喊四五六一样,喊中的机会并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喊不中的机会一定要比喊中的机会多无数无数倍。 万一一开头就露出了马脚怎么办?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只是他现在已顾不了这许多。 他这样做,本来就很危险,本来就是在以性命作赌注,连最坏的结局,他都估算过了,不是发笔横财,享受终身,就是贴上老命一条! 于是,他吸一口气,轻叩窗户。 “谁?” “我。” “今夜怎么会是你值巡?” “掸班。” “你的声音怎么哑了?” “伤风。” 如意棍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 他发现他的运气不错。 第一关似乎已经通过了,他希望这种好运能继续保持下去。 这种偷情的滋味真够刺激。 他生理上已在开始变化。 他才三十八岁,正当壮年,这种冲动是无法制止的,奇异的感受,照样不会产生。 他如今几乎已分不清他到底是为那批宝物来的?还是纯为了这个骚女人来的? 房门轻轻打开了,他蹑足走进去,两条腿竟因过度兴奋而微微发抖。 他顺手关上房门,转过身去想张臂搂抱。 结果他搂抱到的是一团空气。 他倾耳细听,听到床上传来一阵——的声音,才知道她已经上了床。 那——之声,正是她自行脱去内衣裤的声音。 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个恶心的动作,但在黑暗之中,它却是听觉上一种新奇的刺激。 这种刺激足以令人疯狂。 古苍松心跳手抖,也迅速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便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扑了过去。 但古苍松毕竟是个冒牌货,即使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个男人的身材、动作、体味,以及姿态等种种,还是有着很大分别的。 第一遍高潮过去,白玉娇移动的双手一停,突然轻啊了一声道:“你?” 古苍松带着求告的语气道:“玉娇,我这个如意棍的外号有两种解释,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白玉娇像叹息似的道:“你?” 她的语气一次比一次的软弱,似乎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了。 在男人来说,这是一种鼓励。 古苍松精神大振,他的表现,果然没有令她失望。 “你怎么会有这种胆量的?” “小邓临死之前,他被我逼出了很多话。” “他说我白玉娇是个淫贱的人,人人都可弄得上手?” “你冤枉他了。” “那他怎么说?” “他说了你很多很多的好处,听了他的描述,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得住不生非非之想。” “我有没有他说的那些好处?” “比他说出来的,至少要多三倍。” “我不喜欢油嘴滑舌的男人。” “我说的全是实话。”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他想活命。” “告诉你这些话,跟他活命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以一个秘密打动我的心。” “什么秘密?” “他说,他跟你本来处得好好的,而且还共同知道一个秘密,最近他不晓得做错什么事,竟把你于无意间得罪了,才……” “别拐弯抹角了,你不说,我来说,他就是我害死的。” “这其实也怪不了你。” “为什么?” “如果换了我是你,我也一样会想方法把这小子去掉的。” “你是在安慰我?” “决不是。” “哦?” “这小子轻浮怫挞,不论男女,只要一不小心,误交了这种朋友,迟早必会受到连累,尤其你的处境,跟一般人都不同,除了斩草除根,别无他法,所以我认为你这样做,不仅表现了你的勇气,同时也显露了你的智慧不同凡俗。” “你真的这么想?” “我是直肠子,有一句,说一句。” “那么我再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今晚来,究竟是为了那批宝物?还是我的人。” “我照直说出来,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 “我起初的动机,的确是为了那批宝物。” “现在呢?” “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有了改变。” “改成怎样?” “我现在既要宝物,也要人。” “是真心话?” “我可发誓。” 喁喁耳语,突告停顿。 他们仍然抱得很紧。 但是,很明显的,他们肉体虽然黏在一起,两颗心却离得非常遥远。 他们都在默默思索。 各想各的。 隔了很久,白玉娇才轻轻地打破了沉寂道:“有关宝物的秘密,他是不是都告诉你了?” “不是全部。” “哦?” “他为了想活命,没有肯说出宝物目前落在何人手里。” “所以你来找我?” “关于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今晚我来,动机也许不够光明,但只有这一条路,我别无选择。同时我也说过,我的想法已经改变,我固然希望取得宝物,但也已经不能没有你这个人。” 又隔了片刻,白玉娇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进行起来,实际上并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容易。” “我知道。” “至少你必须先杀掉一个人。” “我知道。” “你若想杀掉这个人,也许并不十分困难,但也绝不像你杀小邓那么轻松。” “我知道。” “无论这个人是谁,你都已下定决心要杀掉他?” “我现在只想快点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你不会后悔?” “绝不会!” “好,我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他就是大总管沙如塔!” 这是个很巧妙也很复杂的连环计。 花枪小邓因为有个当朝奉的表哥,因而于无意中获得了无忧老人那批宝物的消息。 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白玉娇。 白玉娇后来又搭上了大总管沙如塔,又把这秘密告诉了沙如塔。 于是,谋杀行动展开了。 两人为了除去多余的花枪小邓,由沙如塔先向罗老太爷报告花酒堂中有了奸细,再由白玉娇接手向罗老头献计设陷,最后终于达到了把花枪小邓送上黄泉路的目的。 没想到,花枪小邓临死之前忽然省悟,又将如意棍古苍松拖了进来。 以后将如何继续发展,谁也无法预料。 现在也许只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白玉娇为什么又忽然背弃大总管沙如塔,而倒向如意棍古苍松这一边? 沙如塔的人品不如古苍松? 古苍松武功较高? 古苍松老实可靠? 还是床第间的功夫,古苍松较沙如塔更胜一筹? 其实,统统不是。 除了武功无法比较之外,沙如塔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比古苍松逊色。 而白玉娇决定取舍的,也根本就不是这些问题。 她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弥补遗憾! 白玉娇的遗憾,跟死鬼花枪小邓的遗憾完全一样。 花枪小邓后悔不该把秘密毫无保留的全告诉了白玉娇,白玉娇也后悔不该把秘密毫无保留的全告诉了沙如塔。 古苍松突然“插”进来,事情也突然“插”出了转机。 因为古苍松知道的不是全部秘密。 他只知道持有财物的人目前住在洛阳,却不知道这个持有人是谁。 如果古苍松杀了沙如塔,知道全部秘密的人,就只剩下她白玉娇一个人了。 那时,她便可以全盘掌握大局,生命也变得更安全。 如果将古苍松利用完毕,再将古苍松除掉,她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一人独占全部宝物!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试问她怎能轻易放弃? 所以,她跟古苍松最后情假意假分手的两句话是:“我等你的消息,越快越好!” 这种消息,当然是越快越好。 只是大总管沙如塔的那根杀人枪,又是不是那么容易就范呢? (二) 洛阳城中的情势,愈来愈混乱了。 很多人开始忙碌。 灰鼠帮忙着追究瘟鼠八号金胡子跟斗鼠三号楚公子自相残杀的真正原因,忙着探听十八金鹰帮,在洛阳出没的秘密窝巢。 黑刀帮忙着飞骑催请“黄衣”“蓝衣”两位副帮主,尽快来洛阳为“红须老淫虫”弓鹿、“蛇婆子”胡姣以及先前被杀的几名黑刀帮杀手报仇。 他们在洛阳的人手,已愈来愈单薄。 凭这点单薄的力量,已不足应付未来不可预知的变故,当然也不足以再对丁谷和战公子构成威胁。 花酒堂则忙着整顿内部,催收各地赌场、妓院、酒楼,及客栈的规银,充裕财库,俾作长期坚壁固守的准备。 十八金鹰帮则在等待分散各地的鹰王、金鹰、鹰杀手、鹰死士,全部会齐后,再研讨战略。 除了以上的三帮一堂外,目前城中还有四个人也很忙碌。 他们是老骚包、吴大头、跳蚤、和尚。 这一老三小,真是四个活宝。 老的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不正经,小的是三个肮肮脏脏的小捣蛋,四人走在一起,活似一个老叫化领着三个小叫化在赶集乞讨。 他们只是看上去像乞丐,实际跟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一点也沾不上边。 老骚包最瞧不起的帮派,便是丐帮。 不过,丐帮弟子如果烤好“富贵鸡”,或是烧烂一锅“香肉”请他去尝尝,他也并不反对,他说这叫做“多少得给人家一点面子”。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对丐帮弟子稍稍有点好印象。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还懂得敬老尊贤,就不会没出息到无药可救。” 因此,他不论走到哪里,只要给当地的丐帮弟子知道了,必然会弄上一二顿,招待这位“老”而且“贤”的“追魂叟”换取两句好听的评语。 而且就为了这个缘故,他虽然人前人后都表示瞧不起丐帮,但跟丐帮的关系还不算太坏,如果丐帮有了困难,他也会插一手。 有一次,丐帮得罪了一个大魔头,他自告奋勇,挺身而出,结果虽将那魔头降服,自己也几乎送掉一条老命,而他事后却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起。 现在这老少四人,整天都在为着一件事忙:找那个“小癞子”! 小癞子如今当然已不再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所以,他们的目标,都放在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壮汉身上。 但是,洛阳是个大地方,每天有千万人进进出出;他们又到哪里找这个已长大了的“小癞子”? 最后吴大头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他建议只要走在他们前面的人,看上去年纪相符,便在后面出其不意来上一声:“小癞子,我找到你了!” 如果那人根本不晓得小癞子是何许人,当然不会回头。 如果那人居然回过头来张望,他们便可以一面观察对方神色,一面去留意对方的头顶。 这个办法听起来还不错。 但实行了好几天,却一点成效没有。 这一天,他们从洛阳东门,丐帮东舵饱啖了一顿富贵鸡走出来,和尚忽然道:“大头的这个主意,我认为没有什么用处。” 吴大头道:“这主意哪点不好?” 和尚道:“我们喊出一声之后,就算有人回头查看,甚至那人就是小癞子,但如果对方已长了一头头发,我们又怎么去辨认。” 吴大头道:“你放心。” 和尚道:“我放心什么?” 吴大头道:“小时候是个癞痢头,活到八十岁照样还是个癞痢头。” 他故意仰脸望着天空道:“所以一个长了癞痢头的人,最好认命,与其成天胡思乱想,倒不如多戴顶帽子,还实惠些。” 和尚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 他这一问的确别有用意。 癞痢头会不会再长头发,他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人。 这是他突然间想到的一个好办法,拿公事做借口,如果当年的小癞子能长出头发来,他这颗癞痢头当然也就有了希望。 没料到大头这小子不讲一点交情,一口便道破了他的心思。 如果不是碍着有老骚包走在一起,他非冲过去跟这个臭大头干上一架不可。 和尚忍着一肚子火,又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一个报复的方法。 他故意向老骚包请教道:“老前辈,一个人头生得太大,难看死了,等将来长大了,原来的大头会不会变小一点?” 老骚包没来得及开口,吴大头已抢着道:“可以。” 和尚瞄了他一眼道:“哦,真的?那倒是个好消息。” 吴大头道:“我听人家说,人身上长得最快的就是头,但一到十七八岁,就不再长了。 所以年轻时头大一点,等身子长壮了,就刚好相称,反过来,年青时的头看上去不大不小,等长大了,就会变成一个难看的小头。” 他又加了一句道:“如果小头上再加长满癞疤,那就更糟了。” 和尚叹了口气道:“上次在彭麻子茶楼里,黑豹秦世伟那一脚要是踢得再重一点,该多好。” 吴大头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过来踢一脚试试看?” 和尚也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 吴大头道:“说了不算的是孙子!” 和尚果然真的冲了过去,抬腿便是一脚。 但他一脚尚未踢出三分之一,便给老骚包一把揪住衣领,提离地面,往回一带,又把他送返原来站立的地方。 跳蚤烧阴火道:“这俩家伙当着包老前辈也敢这个样子,真是太不像话。” 老骚包果然被烧得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王八蛋,是不是刚才几只富贵鸡把你们喂得太饱了?” 和尚道:“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已。” 吴大头道:“我没有教训你这个臭小子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老骚包道:“跳蚤,一人给他们一个巴掌,大头打得重一点!” 跳蚤一听,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不是几乎跳了起来,而是真的跳了起来。 他长得又高又瘦,平时无论动口或动手,都不是吴大头跟和尚的对手,难得碰上这么好个机会,他当然不肯错过。 他像怕老骚包反悔似的,赶紧左右开弓,分别掴了两人一个大耳光。 他掴吴大头的那一巴掌,果然比掴和尚的一掌要重一些。 吴大头和和尚都乖乖的挨了一掌。 跳蚤完全是奉命行事,他们虽然看得出跳蚤打他们这一掌,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情,但也只能恨在心里。 打完了,四人继续前行。 和尚边走边摸着脸颊道:“这个巴掌挨得不轻,如果稍为再重一点,一定叫人受不了。” 吴大头也摸着脸颊道:“这个巴掌的确挨得很重,幸亏就是再重一点,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疤痕痕的来。” 老骚包分别瞪了两人一眼,两个小家伙立即闭上嘴巴。 又向前走了一大段,老骚包忽然停下脚步道:“好,到了。” 跳蚤一抬头道:“这里是茂源老栈,我们来干什么?” 老骚包道:“你们等在这里,待我老人家进去瞧瞧。” 他不等三小回答,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栈。 和尚道:“他进去找谁?” 吴大头道:“笨死了,当然是去找那位宫瑶姑娘,你不晓得宫瑶姑娘住在这里?” 和尚道:“找宫瑶姑娘又干什么?” 跳蚤道:“我猜是为了找那个小癞子的事情,我们转了好几天,一点头绪没有,他一定想来问问这位宫姑娘有没有新的线索。”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亲近得就像兄弟一样,刚才红脸捋袖的那一段,似乎已早丢去九霄云外。 没隔多久,只见老骚包又从栈里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跳蚤道:“怎么样?” 老骚包道:“人不在,我们再去葫芦巷怪道人那边看看。” 葫芦巷口,那块义诊的木牌仍然竖立在那里。 巷子里仍排着长长的人龙。 怪道人也仍然很热心的为病家一个个认真的把脉处方。 惟一不同的,只是抓药的人,已由宫瑶换成怪道人的另一名徒弟。 老骚包走过去问道:“宫姑娘今天没有来?” 小徒弟道:“已有两三天没有来了。” 老骚包道:“晓不晓得去了哪里?” 小徒弟道:“不晓得。” 老骚包道:“她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徒弟道:“没有。” 老骚包露出满脸迷惑之色,喃喃道:“这就奇怪了” 小徒弟眨了眨眼皮道:“老丈贵姓?” 老骚包道:“老汉姓包。” 小徒弟哦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嗓门道:“好,那我就可以告诉你了。宫姑娘吩咐过,只有‘丁’、‘金’、‘包’这三个姓的人来找她,才能说她去了哪里。” 老骚包连忙道:“她去了哪里?” 小徒弟道:“她去了北邙。另外她说:要你们分出人来留意一个姓沙的大高个儿。” “那一个沙?” “沙石的沙。” “还有呢?” “没有了。” 丁谷和战公子回来得很晚。 两人回来时,脸上都带着几分酒意和倦意,但当两人都听完宫瑶留话之后,两人脸上的酒意和倦意,都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战公子道:“来,你重说一遍看看。” 丁谷道:“不必重说了,这两个哑谜我都可以回答。” 战公子道:“好,第一点,你先说:姓沙的大个儿是谁?” 丁谷道:“洛阳城里姓沙的本来就不多,而姓沙的高大个儿,更是只有一个。” 战公子道:“谁?” 丁谷道:“花酒堂的大总管沙如塔!” 战公子道:“难道” 丁谷摇摇头,笑道:“断语不可下得太早。” 战公子道:“好,那么,第二位,你说她去北邙干什么?” 丁谷皱了皱眉头道:“我虽然猜得到原因,但解释起来,却似乎有点勉强。” 战公子道:“说说看。” 丁谷道:“正如大家所晓得的,北邙除了松柏成林之外,便是高高低低的历朝陵寝,只要一提到这个地方,便予人以鬼气阴森之感。” “山中有无高人隐居?” “只有鬼,没有人。” “什么样的鬼?” “邙山二鬼。” “江湖人物?” “第八流的。” 战公子道:“那不就得了?管他第几流的,总是江湖人物,宫姑娘若是去了北邙,当然就是为了这两个鬼东西。” 丁谷道:“我说过,这样解释太牵强。” 战公子道:“为什么?” 丁谷道:“北邙二鬼是对双胞胎兄弟,老大叫‘大头鬼’常大,老二叫‘大头鬼’常二,不仅武功是第八流,人品也一样。” 战公子道:“江湖上的绰号,虽说千奇百怪,无‘美’不臻,但哪有两个人同时被喊作为‘大头鬼’的?” 丁谷笑道:“因为两兄弟人生得矮,脑袋却同样大得出奇,既住在有鬼城之称的北邙,又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江湖上人,便把两兄弟一齐喊成了大头鬼。” 和尚以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吴大头道:“听到没有?头大的人,都叫大头鬼,就是‘活见大头鬼’的那个‘大头鬼’。” 吴大头道:“听到了,以后你尽管喊我大头鬼就是了。” 战公子道:“据说头大的人都很聪明,这两兄弟尽管武功和人品都不怎么样,人是不是很聪明?” 丁谷点头道:“这一点倒是不假。” 吴大头也碰了和尚一下道:“听到了没有?头大的人,必定聪明,换句话说,只有头上生疮长疤的,才是一种遗憾。” 和尚道:“我宁可傻一点,宁可头上生疮长疤,也不愿被人喊作大头鬼。万一是个八流的大头鬼,更是生不如死!” 战公子道:“若是果真如此,就更足以证明我刚才的看法没有错。” 丁谷道:“怎么解释?” 战公子道:“黑道上的人物,只要自以为有点小聪明,武功越差,人品越低,也就愈欢喜卖弄风云,一方面以求自保,一方面也藉以求利。” 他顿了一下,又道:“所以,我认为宫姑娘去北邙,不但找的就是这对兄弟,而且还可能牵涉着一桩很重要的大事件。” 丁谷不禁点头道:“颇有可能。” 老骚包道:“既然找出了结论,我们的人手如何分配?” 丁谷稍稍思索了片刻道:“这样好不好?从现在开始,小金赶去北邙,接应宫姑娘。我去花酒堂附近守候,监视沙如塔的行动,包老则指挥三个小家伙,一方面打听各帮的动静,一方面充作联络人,以便遇上非常事故时,可以互相呼应。” 战公子已经点头说了一声好,忽又道:“北邙方面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丁谷笑道:“这样分派我是占了一点便宜,因为北邙方面,随时可能发生凶险,你如果没有把握,就换我去好了。” 战公子两眼一瞪道:“我没有把握的事情就换你去?你算老几?” 第十二章 黑衣蒙面人 (一) 无星、无月、微雨之夜。 深夜。 北邙深山中,迷雾细雨里,一名像幽灵似的黑衣蒙面人,正以奇妙无比的身法,沿着崎岖油滑的山路,如飞燕掠水般,疾奔灵帝陵寝,这人的身法优美极了,要不是亲眼看到的人,一定很难于相信天底下竟有这等超绝而洒脱的轻功。 这人抵达灵帝陵寝后,身形微微一闪,便于一座壁碑附近失去踪影。 灵帝陵寝后面是一片浅谷,谷地上是一片浓密的参天柏林。 林荫深处,有三间以碎石及竹木胡乱搭建的小屋。 这三间已为荒草及苔藓掩盖,外人极难发现的小屋,即是邙山二鬼居住的“鬼庐”。 当中一间小屋里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二鬼兄弟坐在灯下。 小木桌上放着一大壶酒,一盘烙饼,一碗咸菜,以及一大锅红烧山兔肉。 二鬼的生活,看来似乎并不宽裕。 眼前这样一顿,显然已尽了他们最大的力量;而他们今夜其所以如此不惜破例,无疑是为了今夜将有一位贵宾光临。 因为桌上放了三副杯筷。 他们备好酒菜,没等多久,柴门上便起了一阵剥啄之声。 “谁?” “我。” “啊,是吉公子!” 常大一跃而起,上前拉开柴门。一阵山风吹进来,油灯几乎熄灭。随着山风进来的,正是刚才的那位黑衣蒙面人。 常二起身打躬道:“吉公子好!” 常大肃容入座道:“吉公子一路辛苦,先喝杯水酒。” 蒙面人站在门口,动也没动一下,冷冷道:“不客气事情谈得怎么样?” 常大道:“已经谈妥了。” “什么价钱?” “三十万两。” “不贵。” “吉公子交待的事情,在下兄弟不敢不尽心。” “什么时候交货?” “这个月二十六的午时以前。” “今天什么日子?” “天亮了十五。” “还有十一天?” “是的。”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对方说,这批东西收藏得非常严密,光是设法取出来,就要七八天功夫。” “到什么地方交货?” “都城隍庙前。”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晓得是个女人,看不出长相和年龄。” “经过改装?” “好像是。” “这件交易会不会再出毛病?” “应该不会。” “何以见得?” “我们约定的是一手钱一手货,如果消息于事前走漏出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对他们尤其不利。” “有道理。这里是三十五万两银票,廿六日中午,我在都城隍庙附近等你们。” “公子大概听错了,货银只有三十万两。” “我知道,五万两是你们的佣金。” “谢谢公子!” “再见。” “再见!” 蒙面人走出小屋,身形一闪而没。 两兄弟关上柴门,回到桌边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常大道:“这位吉公子很信任我们。” 常二道:“我们也很对得起他。” 常大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批货只卖三十万两银子,实在太便宜了。” 常二点头道:“是的,如果公开竞价,我打赌一定可以卖到一百万两以上。” 常大道:“问题就在它们见不得光。” 常二道:“所以我觉得能卖到三十万两银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常大微微一笑道:“就算只卖二十万两,也是个好价钱。” 两兄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挤眼睛,忽然忍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可以笑,也应该笑。 在这种深山僻谷中,又值风雨之夜,他们就是笑破了喉咙,也不怕被人听去。 而他们一笔交易,就捞了十五万两银子,赚得既多又轻松,又叫他们怎能不高兴。 他们自蒙面人离去后,能忍这么久,才爆发出来,这份克制功夫,已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了。 两兄弟笑了一阵,常大忽然收住笑声,又叹了口气道:“要早晓得这位吉公子出手如此大方,我们应该再多‘灌’一点‘水’才对。” 常二也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这位公子爷实在招惹不起,就连你说出三十万两这个数目时,我都有点心惊肉跳的。” 常大道:“这一点倒可以放心。” 常二道:“为什么?” 常大道:“像这一类的交易,卖主永远不会让买主知道身份,除非他无意成交,否则我们无论开出什么价钱,他都只有听我们的。” 常二道:“很好,你的心肠太软了,下次再有这种机会,你让我来。” 常大点头道:“好,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该休息了。” 常二闭起一只眼睛,歪歪嘴巴,带着笑意道:“对,我们该休息了。” 然后,他们就熄了灯,走向一张大床。 他们走向床,却没有上床。 他们走到床前,双双伏下身子,掀起一条草席,先后钻入一个地洞。 洞里是条地道,前行不远,有道秘门。 按钮打开这道秘门,便从遥远的地腹中,隐隐传来一阵丝竹之音,以及一群娇娃们清脆悦耳的嬉笑逗闹之声。 (二) 第二天黎明时分,战公子回来了。 这位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三的战公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身上下,衣服完全湿透,真是活像只落汤鸡。双腿齐膝以下,一片泥污,连衣襟脸孔上,都给泥水溅得一塌糊涂。 他一进门,就大嚷不停:“姓丁的,你过来,咱们兄弟来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 老骚包揉揉眼皮,起身道:“什么事叫得这么凶巴巴的?” 战公子道:“小子真会坑人。” 老骚包看到他那副狼狈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当下忍不住笑,道:“那小子跟你一起出发,也是一夜没有回来,怎么样?没有找到宫姑娘?” 战公子恨恨地道:“那地方路径我既不熟,又不晓得二鬼住的方向,东摸西闯,转了大半夜,结果连鬼影子也没见到半个,跟斗倒是着着实实的摔了好几下……” 门外有人大笑接口道:“我早说过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吃不得一点苦,现在服气了吧?” 战公子沿鞋帮子上刮下一团烂泥,转过身子,出其不意的一弹,道:“算你行,下次你去!” 丁谷身子一闪,身后恰巧有人匆匆走过来,泥团不偏不倚,正好弹到这个人的衣襟上。 战公子头一抬,脸孔登时涨得通红。 被他弹中泥块的人,正是宫瑶。 不过,宫瑶并没有生气,她拨去泥块,走进屋子,朝战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 “昨夜你去北邙找过我?” 战公子一张面孔红得厉害,结结巴巴地道:“都是小丁害人……” 宫瑶笑道:“你找不到二鬼住处是不是?这并不稀奇,我也是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找到的。” 老骚包怔问道:“宫瑶姑娘既已找到二鬼,可有什么新发现?” 宫瑶不答又问道:“包老可知道,目前江湖上年轻一辈的高手中,有位吉公子是何许人?” “吉公子?” “是的。” “吉祥的吉?” “是的。 老骚包思索了片刻,毅然摇头道:“没有。没有听过这么个人。” 她又望望丁谷和战公子道:“年轻人的事,你们也许知道得多些,你们听说过这位吉公子没有?” 丁谷和战公子同时摇摇头。 宫瑶道:“这么说起来,这个姓大概是假的。” 老骚包道:“姓名的事且不去管它,你说这位吉公子怎么样?” 宫瑶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似乎正在捕捉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间,她眼中一亮,欣喜地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他!” 丁谷道:“谁?” 宫瑶道:“这个姓吉的,就是上个月底跟包老前辈在风陵渡动手的那个家伙!” 丁谷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宫瑶道:“装束、举动、口音,以及那一身极像‘游龙功’的轻功身法上想像来的。” 老骚包和战公子都像吃了一惊,双双脱口道:“游龙功?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抢着摇头道:“绝不可能。” 宫瑶一哦,两眼紧盯着他,像是要把丁谷整个人刺穿似的。第一次在彭麻子茶楼里相遇,她注视丁谷用的就是这种眼光。 她盯着丁谷道:“你说对方使的不可能是游龙身法?还是说对方不可能是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道:“都不可能。” 宫瑶道:“为什么不可能?” 丁谷道:“因为”他像个已背熟课业,被塾师一催,又把课文忘得干干净净的学童;舌尖打结,竟不晓得如何接下去才好。 宫瑶也像塾师般提出提示道:“因为你另外认识一位无忧老人的传人?” 丁谷的神色迅即回复正常,缓缓摇头道:“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宫瑶道:“哦?” 丁谷道:“我的意思是说:对方如果是无优谷门下,风陵渡那次事件,就不该发生。而无忧谷门下,在任何情况下也绝不会去跟邙山二鬼那种人物打交道。” 他顿了一下,又道:“同样的理由,如果对方不是无忧谷门下,他就绝不可能获得无忧绝学游龙神功。” 宫瑶皱皱眉头,又含意深远的望了他一眼,才将昨夜那神秘的蒙面人,跟邙山二鬼接洽的经过,以及二鬼筑有秘道,直通灵帝陵寝的种种经过说了一遍。 战公子道:“宝物现时还在小癞子手中,怎么出面接洽的,又变成了一个女人?” 丁谷道:“这些没有什么稀奇。她可能是小癞子的老婆、情妇、小姨子或部属,你应该记住小癞子现在已是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已练成一身武功,已有一点小名气。” 战公子道:“你的废话怎么特别多?为什么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事情,你总要说上十七八旬?” 丁谷笑道:“因为有种人很怕别人噜嗦,所以我就故意噜嗦不休,好让他生气,然后欣赏他生气的模样。” 战公子扭过头去不理他。 丁谷这才转向宫瑶道:“姑娘留话,要我们注意一个姓沙的大高个儿,指的可就是花酒堂那位大总管沙如塔?” “对。” “这姓沙的我一向就很注意,昨夜我也是冒险潜入花酒堂,在他住的那座院子监视了将近二个更次,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是什么原因使你觉得这姓沙的值得怀疑?” “大约三四天前,我无意中发现这位大总管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他鬼鬼祟祟地走进富贵坊一条肮脏的小巷子,进入一间木板屋,等他再走出来时,竟赫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驼背拄杖的老汉。”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 他接着解释道:“他是花酒堂的大总管,职位很高,责任也很重,如果罗老太爷交代了什么秘密任务,像他那种惹眼的高大个儿,当然得改变一副容貌,才好办事情。” “你认为他是为了处理公务,才这样做的?” “这是我的想法。” “你想他可能处理的是哪一类的公务?” “比方说:去‘金记赌场’或‘及时乐’打听‘灰鼠帮’和‘黑刀帮’的动静等等什么的。” “如果我说他最后是去一家小茶馆里,跟人下了一天棋,你相信不相信?” (二) 如意棍古苍松又在注视着壁上那张值巡表。 这两三天来,他至少已将这张值巡表反反复复地看了七八十次,如果他的眼光是一把剪刀,这张值巡表早就不晓得烂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眼光当然不会变成一把剪刀,所以那张值巡表仍然边角无损地贴在那里。 像剪刀一般锋利的是表上的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正如利剪一般在绞着他的心:“五月十五,大总管沙如塔。” 今天正是五月十五。 今夜轮值总巡的人,就是大总管沙如塔! “沙如塔今夜会不会去找白玉娇那个女人?” “当然会去!” “白玉娇那个女人会不会加以拒绝?” “当然不会!” 如果以前他知道了沙如塔跟白玉娇之间的这段艳史,他最多是一笑置之。大户人家,姨太太讨上六七个,不发生这种丑闻,那才是怪事。 而今天,现在,他经过一番自问自答,却几乎忍不住要发狂。 昨天和前天,他还一再的安慰自己:“算了吧,看穿一点。老子的目的,只是那批宝物,一个骚女人想她干什么?只要老子把那批宝物弄上了手,天底下这种女人还不多的是!” 可是,如今他却毅然作了决定:“管他娘的,一刀两头,不过碗大一个疤。今夜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这个大浑球,只等他一走出她的房间,我就他奶奶的一棍砸烂他的脑袋!” 他立即又更正:“不行,不行,要砸就在他进入房间之前。” 如果眼睁睁的听任姓沙的跟那女人快活而无法阻止,他一定会一棍先砸烂自己的脑袋。 花酒堂一共有四个大厨房,十二个小厨房,九座餐厅。 七位姨太太虽然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吃饭都在自己的客厅里,这是餐厅比厨房少的原因。 七杀手也占一间独立的大跨院,有独立的小厨房,也有独立的餐厅。 他们有一名管事专门管理伙食,所以他们一向吃得很好。 每天早餐是稀饭、馒头、烧饼、酱莱、鸭蛋。午晚两餐除了固定的六菜一汤之外,一定还有一二个时鲜菜。 当城里一般大户人家还在谈着黄河金鲤、中条雪笋快要上市时,他们餐桌上就已摆上红烧金鲤和清炒雪笋了。 若是哪位杀手有偏嗜,这位管事也会设法供应。 如五毒叟西门长空喜欢吃清炖牛眼珠,五花和尚了缘喜欢吃油炸鸭屁股,厨房里就一定会每天替他们准备一份清炖牛眼珠和油炸鸭屁股。 今晚,杀手餐厅里气氛很不错。 因为管事的今天无意中买到两只大山鸡,大家一走进餐厅,便嗅到了一股炭烤山鸡特有的香味。 烤山鸡,搭老酒,是种很过瘾的享受。 每个人都吃得眼睛发亮,脸上冒油。只有如意棍古苍松意味索然,随便扒了半碗饭,便想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候,餐厅中忽然出现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如意棍古苍松不禁又坐回原位。 来的是大总管沙如塔。 沙如塔手上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封套,笑吟吟的朝长桌这边走了过来。 大家一看到那个大封套,顿时都收起了笑容,同时一齐把眼光都移向不该看去的地方。 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位大总管突然光临的原因。 沙如塔微微欠身,满脸堆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得很,兄弟今晚恰巧有点私事,不知哪位老哥能帮个忙,咳咳……” 花脸恶客段金第一个望着天花板道:“真是不巧得很,我跟西门老儿已约好要下几盘棋,否则倒也不算什么。” 五毒叟西门长空连忙接着道:“是的,这是几天前就约好的,这几盘棋无论如何非下不可。” 穿心镖花如玉道:“小弟今晚有个不能公开的约会,小弟的毛病,大家是知道的。哈哈哈哈。” 五花和尚了缘起身道:“你们坐坐,酒家得去看看洒家的鸭屁股炸好了没有。” 千面魔乐山水跟着起身道:“我去解个小便……” 如意棍古苍松忽然伸手接下那个红封套道:“没有关系,今夜我代一下就是了。” 沙如塔深打一躬,道:“谢谢苍松兄,谢谢,谢谢。” 他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似乎尚不足表达他心中的感激之意。 古苍松只是淡淡的一摆手,表示不算什么。 其实,他此刻心中的感激之情,比对方至少要浓一千倍一万倍。这个他刚刚还想一棍砸烂他脑袋的家伙,如今他感激得几乎要爬下去吻他的脚。 (三) 贾拐子是黄昏时分走出花酒堂的。 自从贾记赌坊被灰鼠帮接收以后,这位贾拐子就像一位被无故褫夺了兵权的大将军,终日显得有些落落寡欢,人也好像憔怀了不少。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走去离花酒堂不远的一家小酒店里,点几个莱,喝个八九分醉,然后才踉踉跄跄、一拐一拐的摸回花酒堂。 他在花酒堂是管事级以上的人物,要吃什么喝什么,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他却好像只有泡在小酒店里才喝得痛快,才能解闷消愁。 他这种生活方式,门丁们已经看惯了。 如果有一天,这位贾拐子出门后一去不返,他们也绝不会感觉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他这样喝下去,总有一天会醉死的。 小酒店的老板姓朱,一目失明,所以大家都喊他朱瞎子。 不知道是否“同残”相怜的关系,朱瞎子招待贾拐子,明显的要比招待别人亲切得多。 普通客人喝酒,都在店堂里喝,只有贾拐子才可以享用店里后面的一个房间。 “还是老样子,两斤牛肉,一只鸡,五斤酒?” “今天想换换口味。” 朱瞎子点点头,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贾拐子说想换换口味,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从朱瞎子的表情看来,竟好像他听到的是某种约定的暗号。 “那么就以腊肠、风鸡、熏鱼、口条,外加蒜泥姜丝,来个大拼盘如何?” “好。” “酒照旧?” “好。” 酒菜很快就送进来了。 贾拐子今天吃得也很快。 本来这样一份酒菜,他至少要消磨到起更,今天他竟在半个时辰之内,把酒菜全装进了肚皮。 进门时未瞎子好像并没有会错意,今晚的情形,的确有点不一样。 以往喝下五斤酒的贾拐子,脸会红得像只熟蟹壳;今天他除了嘴巴里有酒味之外,脸上竟然看不出丝毫酒意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他竟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了自己的卧室一样,很熟悉的从一张堆满什物的木桌底下,顺手拉出一只竹篮,掀开一层油布,从篮子里取出一双布袜,一双布鞋,一件夹袍,一顶瓜缎帽,一只花瓷鼻烟壶,一面铜镜,一盒胶膏,两撇假胡子。 他以极为灵巧的手法,很快的便将自己扮成了一名事业上看来很有点成就的中年生意人。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缝,朱瞎子那只独眼在门缝闪烁:“贾爷要走了?” “要走了。” “今晚不回去?” “不回去。” “万一有人问起来,话怎么回法?” “就说贾爷喝了点酒,兴致很好,大概找娘们去了。” 朱瞎子眼睛又露出会心的笑容,然后脖子一缩,那只眼睛不见了。 贾拐子改装穿着完毕,这才曲起右手五指,后前额往后一抹,撕下一层头皮,露出一个光秃秃带疤的头顶,另外套上一副油滑乌亮的假发,戴上瓜皮帽。 他是从后门走出去的。 他的拐杖留在房间内。 他的步伐平稳、坚定有力。 他并不是一个拐子。 他也没有骗人,他一直都承认他是“假拐子”;别人硬把真假的“假”读作“贾”,喊他“贾拐子”,那不是他的错。 他本来就是个假拐子。 假拐子。 真癞子! 假拐子跟朱瞎子交代的,也是真话。 他今夜不回去,的确是为了找女人。 他去的地方是“及时乐”,他找的女人叫“惜春”。 惜春是个兰字号的姑娘。 她住夜的夜渡资是纹银一百五十两,端茶盘、果点、酒菜、小费、打赏等等尚不计算在内。 假拐子显然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一走出万花厅,就被两名龟奴像接财神似的,一路领去惜春的闺房。 “梅”“兰”两级的姑娘,生意似乎不太好。 茶盘端上来,假拐子放下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淡淡道:“底下的排场通通免了,大爷累得很,想早点休息。” 当那个拄着拐杖的驼背老汉走进小茶馆时,茶博士迎上去招呼道:“小钱来了一下又走了,他说已跟您老约好,今晚一定要在这里碰头,他去办点事情,等会儿就回来。” 老汉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道:“没有关系,老汉先看别人下几盘,慢慢的等着他就是了。” 无星、无月。 无雨、无风。 二更。 黑暗笼罩大地,整座花酒堂都似已沉沉进入睡乡。 有人进入睡乡,也有人在进入睡乡之前正在进行着一种原始的娱乐。 古苍松和白玉娇便是其中的一对。 古苍松今夜显得特别兴奋。 特别兴奋也特别卖力。 他知道白玉娇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女人。 能征服一个不容易征服的女人,对某些男人来说,那是一种至高无上至美无情的享受;它会为一个男人带来信心和勇气;它会使一个男人感觉自己像个降狮伏虎的大英雄。 古苍松就是一个喜欢这种享受的男人。 这种享受已经开始。 抑制性的喘息和呻吟,像层浪涌叠,升高再升高,最后一道巨浪,终于从极限的峰巅陡然滑落,然后是一股带着震动的泛滥的交换…… 干戈终于化为玉帛。 惨烈的白刃战虽已结束,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刚开始时的姿势。 回味也是一种享受。 白玉娇在黑暗中不知躺了多久,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一叹道:“不对啊!今晚上怎么会又是你?” 古苍松将嘴巴藏在她的耳根下,得意地吃吃一笑道:“今晚上是临时代理。” “代理谁?” “一个特级大呆瓜。” “沙如塔?” “我说的呆瓜,当然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要找人代理?” “他说有点私事不得分身。” “什么私事?” “他没有说。” 白玉娇突然一挺腰,双腿一翻一抖,将古苍松从肚皮上嗵的一声猛地摔去一边。 古苍松猝不及防,差点滚落床下。 他惊愕地道:“怎么啦,你?” 白玉娇一拗身坐起,连连捶床道:“完了,这下全完了。” 古苍松心头一凉道:“你是说” 白玉娇咬牙切齿道:“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十八代单传的大白痴,比驴还笨,比猪还蠢,比狗熊还不如的大浑球!” 她一指几乎戳进他的眼珠子:“你有没有注意他这几天的行动?他这几天一离开花酒堂你知道他到哪里去?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吃饭?睡觉?你许下的诺言呢?好一个如意棍,嘿嘿,牛皮天大,全都是放屁!” 古苍松哀求道:“轻一点,有话好说,我知道我错了。” 白玉娇冷笑道:“知道错了就行了么?” 古苍松道:“我可以立即出去找,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他,还有挽救的余地。” 白玉娇一喝道:“找?哪里找?找你妈的头!” 她环腿一蹬,叱道:“你替我滚,快滚,滚得越远超好!” 同一时候,及时乐的贾拐子,也在进行这种原始的娱乐。 只是他不像如意棍古苍松,他对惜春这个女人并不入迷,他甚至对这女人根本就没有多大兴趣,他如今在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发生兴趣的,是惜春现在住的这个房间。 如果住在这个房间的姑娘不是惜春,而是万花厅那个长得最丑的大阿花,他照样会来。 他前后三次,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为的就是要来看看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然布置得还不错,但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梅”“兰”两级姑娘的房间,比这间布置得更好的指不胜屈。 但是,只有他知道,全及时乐的房间没有一间能跟这一间比,全洛阳没有,全天下都没有。 他第一次来,是为了看看这个房间有没有什么变动。第二次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熟客。今天第三次来,则是采取行动。 这个月的二十六就要交货了,先把东西提出去,换个地方放几天,也免得临时大费周章。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杀过人了。 所以很为惜春这女人感到难过,但这怪不得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她都难逃一死,她要怪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怪自己不该住进这个房间。 如果换了别人住进来、今天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她了。 他听到二更已经敲过。 他们的娱乐也已结束。 惜春非常满足,她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地道:“你真壮,真好” 这是她二十二年的生命中最后说出来的五个字,说完这五个字,她便听到了自己喉骨碎裂的声音。 假拐子迅速穿好衣服,一跃下床。 他去梳妆台底下摸到一个暗钮,再去放马桶的角落里打开一道暗门,取出一个捆得很结实,但已发出霉味的长方包裹,又将一切回复原状,才悄悄启门悄悄走出。 小茶馆已经打烊。 客人只剩下两位。 看店的伙计留下一壶白开水,自己先去睡了,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夜的灯油,最多五文钱,驼背老汉子赏了他三两银子,那是他整整三个月的工资,就是店堂里茶具被偷光,他也赔得起了。 当店堂里只剩下驼背老汉和小钱这一老一少时,棋盘上的棋子就没有再填加。 小钱是个廿三四岁的年青人,眼神灵活,十指灵巧,愈是到了晚上,精神愈好。就凭以貌取人,也不难猜测出他干的哪种行业。 他的身手不错,胆量却不大;他不敢做大案子,所以也很少失手。 在同行面前,他常常自我解嘲:“我没有发大财的命,我只能赚赚我自己小钱。” 这是他在认识驼背老汉以前说的话。 自从无意中遇见了这位驼背“老棋友”,他的财运转了。 不是小转,是大转,大转而特转。 前后不到十天,他已从这位老棋友身上取得两千多两银子的酬劳,而他所付出的劳力,则微乎其微,几乎比大姑娘绣花还要轻松。 根据约定,他只须于每晚黄昏时分,守候在北门朱瞎子酒店附近,紧紧看牢花酒堂的那个贾拐子,记下这个拐子离开小酒堂以后的行踪,直到这个拐子回到花酒堂为止,他的任务便告完成。 时间不论多久,一晚上的代价,纹银三百两。 这种工作,你说轻松不轻松? 他不知道这个老驼子是何许人,以及为什么要对花酒堂那个拐子如此注意。 他也不想知道。 他虽然只是江湖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总算吃的是江湖饭。 吃江湖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懂得江湖上的禁忌。 懂得愈多愈好。 懂得愈多,活得愈久。 他最清楚的一项禁忌,便是在自己还不够资格凡事都能追究到底之前,最好少对一些自己想不透的人和事发生好奇心。 好奇心太重,通常都不会替一个人带来什么好处。 能替人带来好处的,是银子。 所以,他不懂不清楚驼老汉的身份,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 到目前为止,他知道的事,只有一件:对方付给他的银票,每一张都能十足兑现。 因为驼背最后付给他的,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第二天,第一个发现惜春尸体的人是一名龟奴。 这名龟奴立即去报告一名黑刀杀手,黑刀杀手转报第一堂主欧霸天,欧霸天再转报刚到不久的蓝衣副帮主。 蓝衣副帮主立即带人赶到出事现场。 他只将尸体约略查看了一遍,便下了一道命令:“搜查这个房间!” 凶手已鸿飞冥冥,这个房间还有什么好搜查? 蓝衣副帮主沉声接着交代:“把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去,仔细的看,仔细的查,哪怕拆了这栋房子,也得搜出一个结果来!” 既然副帮主坚持要搜,大家当然没有话说。 结果,没隔多久,大家心头原先的疑惑,很快的便转变为由衷的叹服! 那道暗门找出来了。 蓝衣副帮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点起一支蜡烛,将那个秘窟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又以手指头擦擦暗门接合处的灰尘,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欧霸天很谨慎地问道:“请教副座,这是怎么回事?” 蓝衣副帮主道:“灭口!” 欧霸天道:“凶手从这里取走一批东西?” 蓝衣副帮主冷笑道:“如果本座猜得不错,那厮从这里取走的,十之八九就是无忧老人那批宝物!” 欧霸天呆住了,隔了很久,才讷讷地道:“原来那批宝物真的落在洛阳?” 蓝衣副帮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 欧霸天自己也发觉问了一句废话,赧然又改口道:“依副座看来,昨晚这个家伙,是哪条道上的人物?” 蓝衣副帮主不假思索道:“花酒堂的人!” 欧霸天不禁又是一呆,道:“是花酒堂的人?副座怎么看出来的?” 蓝衣副帮主道:“只要多用点头脑,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是花酒堂老产业,这道暗门至少有五年以上未曾开启过。” 欧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想不到还是那个罗老头厉害,东西本来就在他手上,大家却都在替他喊冤枉。” 蓝衣副帮主道:“这件事跟罗老头一点关系没有。” 欧霸天瞪大了眼睛道:“副座不是说……” 蓝衣到帮主道:“本座是说花酒堂的人,并不是说罗老头。”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花酒堂占地数十亩,高楼叠院深似海,再多的宝贝,也不愁没处安放,东西如果是罗老头的,说什么也不会任其远离身边,而藏到这种地方来。” 欧霸天眼中微微一亮道:“这么说来,副座是不是已大致猜出这个人可能是谁?” 蓝衣副帮主道:“猜不出。” 欧霸天似乎有点失望道:“如果连副座都猜不出,那就没有人能猜得出了。” 他接着又道:“请示副座: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才好?” 蓝衣副帮主道:“其他的事都暂时搁一搁,先替这个姑娘报仇!” 第十三章 一触即发 (一) 天气终于正式放晴。 除了如意棍古苍松,花酒堂中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因为天气突然放晴,而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和愉快。 七姨太太白玉娇的心情尤其轻松而愉快。 因为她所担心的事情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贾拐子仍然活得好好的。沙如塔并没有一去无影无踪。 不过,她依然使出女人特有的小性子,派人找来那沙大总管。 白玉娇道:“沙大总管,你好!” 沙如塔欠身道:“属下参见白娘娘。” 白玉娇道:“沙大总管最近很忙吧?” 沙如塔道:“还好。” 两婢悄悄退出。她们娘娘的事,她们全都清楚。娘娘待她们很好,也很信任她们;她们惟一能报答的就是帮娘娘严守秘密。 她们退出,一方面是回避,一方面也是为了看看外边,以防万一有人闯进来。 两婢一走,白玉娇的语气就不同了:“如塔,你老实说,昨晚你上哪里去了?” “养心居。” “养心居?” “一家小茶馆。” “去干什么?” “找人下棋。” “雅兴不浅啊?” “这是公务。” “老头子要你去的?” “他没有指定我去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件事。” “这话怎么说?” “最近我接到眼线的密报,说那家茶馆经常有灰鼠帮和黑刀帮的人出没走动,因此我得扮成一名老驼子,表面上是去喝茶下棋,其实是为了探听消息。”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傍晚。” “什么时候离开?” “三更左右。” “中途没去别的地方?” “没有。” “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 “这是可以打听得到的嘛,我如果有一句话瞒你,随你怎么说都可以。” “既是公事,我就不管了。” 她放低声音道:“我们的那件事怎么样了?你究竟几时动手?” “快了。” “还要多久?” “等局面稍微再混乱一点。” “动手之前,先通知我一下,我也好把细软收抬收拾。” “当然。” “你可以走了。” 她忽然拧身道:“慢一点。” 沙如塔转身道:“还有什么事?” 白玉娇道:“你最近最好抽点时间,多多留意一下那个什么如意棍。” 沙如塔道:“如意棍古苍松?” 白玉桥道:“大概是的吧?” 沙如塔道:“这个家伙怎么样?” 白玉娇道:“不太老实。” 沙如塔道:“哦?” 白玉娇道:“昨晚我以为你会来,一直不敢阖眼,只见这家伙老是在我这个院子附近转来转去,显然不怀好意。” 沙如塔哼道:“他大概活得不耐烦了。” 白玉娇道:“如果他老是盯着我,我们的关系迟早会被他看出来,你最好能想个什么妥当的法子,好好的给他一点儿教训。” 沙如塔冷笑道:“这还不简单?” (二) 吴大头回来的时候,脚步虽然轻得像头猫,但还是被丁谷觉察到了。 这是黎明前最安静的一刻,不过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啼,离天亮也不远了。 丁谷坐起身子道:“怎么样?” 吴大头道:“白跑一趟。” 他垂头丧气地弯着身子,活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丁谷道:“怎么样?” 吴大头没精打采地道:“我找到了,姑娘说的那条巷子,守在附近,静静等候,到了黄昏时分,看到那厮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他进了那间木板屋?” “再出来时已变成一名拄杖的驼背老头?” “对。” “后来呢?” “后来就没到了。” “什么叫没到?” 吴大头有气无力地道:“他去的那家小茶馆,叫养心居。” 丁谷道:“我知道这个地方。” 吴大头叹了口气道:“他好像跟我作对似的,从黄昏时分进去,到三更后出来,除了喝茶或看别人下棋,居然他妈的连屁也没有放一个。” “这段期间内,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 “只上过一次茅房。” “时间久不久?” “跟我们上茅房的时间差不多。” “然后他离开养心居,还回花酒堂?” “半路上改了一次装。” “回复本来面目?” “是的。” 丁谷皱眉思索了片刻道:“他在养心居的这段时间里,只看别人下棋,自己没有下?” 吴大头道:“下了一盘。” 丁谷道:“前后三四个时辰,只下了一盘棋?” “小钱来得很晚。” “你说谁?” “小钱?” “就是那个胆小如鼠,只敢偷偷乡下人鸡鸭牛羊的小钱?” “就是那个没出息的家伙。” 丁谷忽然笑了笑道:“好,辛苦你了,睡吧!改天放你一天慰劳假。” 吴大头瞪大眼睛道:“你不怪我不会办事?” 丁谷笑道:“我为什么要怪你?就是换了我去,也不会比你办得更好。” 一个本来很少看到整锭银子的人,一旦床底下的银锭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那种滋味实在无法形容。 小钱已整整三天三夜没阖过眼皮。 也睡不着。 有时他也感到疲倦,头重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躺下去好好地睡个痛快。 但当他一想到床底下那堆银子时,热血往上一冲,倦意顿又留得精光。 他真担心这堆银子会不会要了他的老命? 只不过摸到那堆凉冰冰的银锭子,尽管为失眠而烦恼,依然觉得就连这种烦恼也仿佛带着一丝甜蜜蜜的感觉。 他过去听人说过,喝醉酒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于是,他就买酒来喝。 也不敢去酒店里喝,因为他也曾听人说过,一个人若是喝醉了酒,往往会把心里的话通通掏出来告诉别人。 他的酒量很有限。 还没有喝到一斤,他就呕吐了。 他没有醉酒的经验,不晓得喝得反胃呕吐,算不算醉,如果喝到这种程度就算醉,喝酒显然对他也没有多大帮助。 因为他呕了一阵子,还是不想睡。 最后,他又想到一个办法。 去玩姑娘。 这一方面,他是有经验的。 过去,当他“手气”好的时候,他已经玩过好几次,每次销魂过后,最明显的感觉是: 真是“累得要死”! 他并不怎么好色。 尤其这一次,他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在玩过之后“累得要死”。 结果,这一妙方,又失败了。 过去,他付的嫖资都是碎银,碎银放上天秤。他不仅要看秤杆是否平正,还要查看另一边的砝码是否与银两相符。 银钱出入方面,他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而这一次,他付的是整锭银子。五两的银锭子,付一两,找四两。虽然还是老价钱,但对方接过银锭子的那一刹那,眼光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敬意。 对整锭银子的敬意。 对方这种神色,带给他无比的激动和快慰。 最后,他走出妓院,很快的就把那个姑娘忘得干干净净,但账房先生对银锭子的敬重之色,却在他脑海里久久盘桓不去。 结果,他还是一点睡意没有。 现在,是第四天了。 他坐在床沿上,床底下银锭如此,身上还怀着一张五百两尚未兑现的银票,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以往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先烧半锅子粥,去隔壁买两块豆腐,拌上盐和蒜,浇几滴香麻油,热呼呼的喝上三大碗,然后大步出门,找寻新的目标,找寻新的机运,迎接新的一天。 而现在,他头脑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力气,根本就不晓得这一天要如何开始才好。 有人敲门,他吃了一惊。 他住在这条小巷子里,很少有人知道,以往除了几个厉害的债主,从来就没有人敲过这扇门。 如今敲门这个人是谁呢? 小钱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出房走过堂屋,过去拉开门闩。 看清进来的这个人,小钱不禁又高兴又惭愧。 当他最潦倒的时候,看到他的人,都向看到了鬼一样,无不敬而远之。只有浪子丁谷,却在这个时候借给他一笔钱。 这笔钱数目虽然不大,却不啻救了他一条性命。 以后这笔钱他始终没有还,而丁谷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 如今,他发了大财,胡思乱想了三天三夜,什么狗皮倒灶的事情都想遍了,竟偏偏没想到他还欠浪子丁谷一笔金钱以及一份还不完的人情。 “是你?小丁。” “你以为是谁?” 丁谷站在堂屋中央,没有继续往前走,笑了笑,又道:“好久不见了,小钱。最近混得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 “是不是生病了?不然气色怎么这样差?” “噢,没有,没有,只是昨夜没睡好而已,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的?” 丁谷轻咳了一声,忽然道:“小钱,你今晚是不是还打算去继续跟踪那个人?” 小钱的一张脸孔,本来就很苍白,如今连最后的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他呆呆地望着丁谷,眼光中充满了恐惧。 他结结巴巴地道:“你说你说哪一个人?” 丁谷道:“我要是知道那个人是谁,就不会跑来问你了。” 小钱心头怦怦乱跳,完全没有了主意。 昨夜的事,是他和驼背老汉两人之间的秘密,丁谷怎么知道的? 丁谷既然知道这件事,又为什么不清楚他跟踪的那个人是谁? 他是推马虎呢? 还是直说的呢? 丁谷也在望着他,淡淡一笑,又道:“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决不勉强你,不过我想告诉你件事。” 小钱没有开口,但眼光中的疑问却很明显:“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丁谷微笑道:“我想以老朋友的身份告诉你,你最好马上离开洛阳,找个地方躲起来,走得越快越好,躲得越远越好。” 小钱道:“为什么。” 他的语气好像很坚强,但声音已止不住有点颤抖。 丁谷道:“因为你这次参预的,是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到目前为止,这个秘密最重要的一部分,只有个理由,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这几天做了一些什么事,他的保密方法,只有一个。” 他没有说出驼背老汉会使用什么方法保密。 他要让小钱自己去想。 小钱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相信小钱一定能够猜想得到。 小钱脸色又是一变,这表示他已经猜想到了。 “你认识那位驼背老汉?” “你也应该认识。” 小钱一呆道:“你说我也认识?” 丁谷道:“是的,我们都曾经被他大声训示过。” 小钱忙问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丁谷道:“前年秋天,我们在花酒堂附近跟城外一群野小子干架的时候。” 小钱发出一声惊啊,道:“他就是” 丁谷道:“对,他就是花酒堂的大总管,杀人枪沙如塔!” 小钱两腿一软,坐了下去,幸好他屁股后面正好有张凳子。 他像梦呓似地喃喃道:“原来是杀人枪沙如塔乔装的,怪不得他那么注意那个拐子。” 丁谷道:“贾拐子?” 小钱点头道:“嗯。” 丁谷道:“他要你跟踪这个贾拐子有多久了?” 小钱道:“大约十来天。” 丁谷道:“昨天你把这个拐子从什么地方盯到什么地方?” 小钱道:“先从朱瞎子酒店钉到及时乐,再从及时乐盯到花酒堂。” “贾拐子昨晚去过及时乐?” “是的。” “改变了容貌?” “是的。” “在朱瞎子小酒店改的?” “是的。” “他把自己改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一个人模人样的生意人,而且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拐。” 现在轮到丁谷吃惊了:“你说贾拐子不是个拐子?” 小钱道:“拐?嘿,那两条腿走起路来比谁都有劲!” “他真是去玩的?” “一点不假。” “叫过姑娘?” “叫的是兰花院的惜春,气派大得很。” “最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二更左右。” “进去跟出来,可有什么不同?” “出来时肋下夹了个大包裹。” “进去时没有?” “没有。” “最后这个包裹就放在朱瞎子小酒店里?” “不,他在半路上交给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你认识不认识?” “当时天很黑,隔得又远,看不清楚。” 丁谷稍稍思索了一下道:“事后沙如塔有没有追问你这个女人是谁?” 小钱道:“追问过,我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天太黑,隔得远,我看不清楚。” “你既能看出他是个女人,可否多多少少把她描述一下?” “腰肢细细的,身材儿很好。” “还有呢?” “好像很年轻。” “还有呢?” “从敏捷的行动上看起来,这女人不仅会武功,一身武功似乎还不俗。” “还有呢?” “没有了。” 丁谷正容道:“小钱,我不是吓唬你,这件事情的确很严重,昨晚你们如果不是约在养心店,或是这位大总管有事要急着赶回去,他那根又粗又长的拐杖,恐怕就要向你脱帽致敬了。” 棍、竹、拐杖内隐藏兵刃或暗器,在江湖上已不是新鲜事儿了。 小钱当然懂得“脱帽致敬”几个字的另一涵义。 丁谷接着道:“如果你已从姓沙的那儿弄到了几文,你最好还是照我早先说的,尽快离开洛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买点困地,讨个老婆,忘掉老本行,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你这次淌进浑水,居然没有送命,只能说你运气好,但这种好运,决不会天天跟着你。你也是道儿混的,应该听出我这番话是一片好心。” 丁谷回到住处,立即吩咐吴大头、跳蚤、和尚三人分头去找宫瑶姑娘、战公子、老骚包。 人到齐后,丁谷开始说出这段经过。 大家听完他的叙述,无不为“贾拐子”竟是个“假拐子”而深感意外。 战公子道:“你看这个假拐子会不会就是当年那小癞子?” 丁谷道:“大概错不了。” 吴大头忍不住从旁插口道:“这拐子如果就是当年的小癞子,他的头发是怎么发出来的?” 在吴大头来说,这个问题无疑相当重要。 因为当年的小癞子如果能长出发来,和尚当然也就有重长头发的可能。而他过去经常刺激和尚,说和尚永远不会长头发,这一辈子是秃定了,万-和尚有一天忽然长出头发来,这对他威信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 而且他们以后再斗嘴时,他若是失去了这个把柄,他就再也占不到上风了。 和尚的面孔已兴奋得发出红光,他当然更关心这个问题。 丁谷道:“江湖上有种人皮面具,你听人说过没有?” 吴大头道:“听说过。” 丁谷道:“既然人皮都可以制成面具,头皮连头发一起取下来,做一顶假发,又有什么困难?” 和尚脸上的血色不见了。 吴大头轻轻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和尚。我将来一定设法找个长着一头好头发的大坏人,割下他的脑袋,为你制顶假发就是了。” 和尚道:“好,谢谢你。最好找个头大一点的。” 宫瑶道:“贾拐子把东西交给一个女人,出面与邙山二鬼接头的也是个女人,这一点倒符合。” 她接着道:“只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不晓得有无办法查出来?” 丁谷道:“涉嫌的女人,我想到了八个。” 宫瑶道:“八个?” 丁谷道:“是的,八个。罗老头的七位姨太太,再加上一个狐娘子胡香娘。” 宫瑶道:“狐娘子胡香娘的确不无可能,至于罗老头的七位姨太太,她们怎会跟一名总管勾结起来做这种事?” 她还年轻,心灵一片纯洁,武功虽高,世故却很有限,尤其男女间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她当然还无法全盘了解。 丁谷不会说得太露骨,只好挑着字眼道:“那七位姨太太都不是什么好出身,或许为宝物的价值一时选昏了头,也不一定。” 宫瑶道:“那么,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确定她是这八个女人中的哪一个呢?” 丁谷道:“是哪一个女人都一样,也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事是那批宝物如今藏放在什么地方?” 宫瑶道:“如何着手?” 丁谷道:“首先我们知道,这批东西交货在即,为了提取方便,它决不会带进花酒堂。” 战公子点头道:“对,从现在起,我们只得盯牢那个贾拐子,看他常走什么地方,或是常和哪个女人碰头,就不难找到蛛丝马迹了。” 丁谷道:“我意思正是如此。” 他轻咳了一下,又道:“不过,话虽如此,我目前却另有一个想法。” 战公子道:“什么想法?” 丁谷道:“这批宝物虽说价值连城,但也可说是个大祸根。其中除了一把无名刀,其余的宝物对我们都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益处,像金罗汉、水火珠,我们既不会留下欣赏,也不能待价而沽;如果公开出售,也无人愿意收买。更说不定东西一到手,就把老命赔上了。” 大家听了,都不禁微微点头。 因为他这些话,句句都是实情,就拿贾拐子来说,这批宝物若不在他手上,他又何必装拐子受活罪,而且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同时,他又怎会像今天这样,性命像提在手上过日子? 丁谷接着道:“而我们今天冒险周旋于四大势力之间,也并不是全为了这批宝物,我们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清除花酒堂,以及灰鼠帮和黑刀帮这三大毒瘤。” 他望了大家一眼,缓缓道:“我们的理想很高,目标很大,但我们的实力却单薄得连自保都谈不上,所以我才临时兴起一个念头……” 战公子道:“别婆婆妈妈的了,快说。” 丁谷道:“那就想设法破坏邙山二鬼的这笔交易,让这批宝物继续留在洛阳,同时若隐若现的把这个消息透露一点出去。” 战公子道:“就像在一群饿狗中抢下一根肉骨头一样?” (三) 同一天中午时分,有人在花酒堂大门前放下一只长木箱。 木箱没有加盖,上面只覆了壹块黑布。 揭起这块黑布,是一具美丽的裸尸。 尸体上放着一块白纸板,上面写了几行血红的大字:“此女花名惜春,为及时乐兰花院四号姑娘,查系丧于贵堂部属之手,贵属自本院起走之宝物本帮不拟深究,惟希望日落前交出凶徒,逾时不复,祸福自理。 黑刀帮帮主厉闪百拜。” 罗老太爷接获报告后,立即于小书房中召见大总管沙如塔,并派人去偏院请来唐老夫子。 自从三总管花枪小邓被除去后,花酒堂中果然安静了不少。 在罗老太爷心目中,这当然都是大总管沙如塔和七姨太太白玉娇的功劳。 所以,罗老太爷除拨出一笔可观的花红之外,还特别授权这位沙大总管。今后如遇上这类变故,尽可从权行事。 他愈来愈信任这位大总管的办事能力。 今天,他在小书房里召见这位大总管,便是因为他相信他这位大总管一定可以把这件事轻易摆平。 现在,大总管沙如塔和唐老夫子都来了。 罗老太爷循例先向唐老夫子请教道:“夫子,您看黑刀帮指控的可能是事实?本堂对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 唐老夫子呼噜呼噜地连抽了好几口烟,才慢吞吞地道:“这种事情,依职掌来说,东家应该先问何沙大总管的意见。” 这位唐老夫子平时就不太喜欢说话,最近这段日子里,他说的话却不少。 这位夫子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会不会是在处理了花枪小邓的事件上,因罗老太爷没有跟他打商量。而使这位夫子忽然发觉他并不如他想像中的那么受到东家重视? 不过,他如今提出这个建议,倒是深为罗老太爷所乐意接受。 因为罗老太爷本来就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由大总管拿主意作决定,他先请教唐老夫子,也只不过是一种礼貌而已。 于是,他迅即转向沙如塔道:“夫子的话,你也听到了,你的意见怎么样?” 沙如塔严肃地道:“卑属首先必须表明,花酒堂不是他黑刀帮属下的分支单位,应该不容许该帮这种无理的叫嚣。” “你认为他们的指控无理?” “非常无理!” 罗老太爷精神为之一振,道:“好!如果他们真的无理,事情就好办了。你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看!” 沙如塔道:“这件命案,他们不该直接找花酒堂,理由有两点。” “你分开来说。” “第一:及时乐的姑娘,都不会武功,任何一名粗壮的嫖客,都有成为凶手的可能,并不是花酒堂的弟子才会杀人,所以谁也不能遇上命案就把烂账算在花酒堂的头上。” “有理。” “第二:该帮既一口咬定是花酒堂弟子干的好事,就该提出证据,说明理由。如今该帮既未提示证据,又未说明理由,就是无理取闹,就是栽诬!” “有理。” “至于该帮这种司马昭之心,卑属也可以列举数例,以洞穿其奸谋。” 罗老太爷一怔道:“司马昭是谁?老夫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沙如塔呆住了,好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唐老夫子轻咬了一声道:“沙大总管说的是个比方,隐喻对方居心不良的意思。” 罗老太爷道:“哦,这样的?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以后少提为妙。好,你说下去!” 沙如塔这才接下去道:“留书说的宝物。无疑指的就是无忧老人那批宝物,关于这点,该帮之用心,可说恶毒之至。” “哦?” “原先的谣言,早已不攻自破,如今该帮显然又想藉一条人命重新渲染,想叫花酒堂再度成为众矢之的。” “有理。” “我们可以反问:无忧老人的宝物如果落在花酒堂,它怎么无缘无故藏在妓院中姑娘的房间里?” “有理。” “他们如果知道院中藏有这批宝物,他们会不闻不问?如果宝物被人取走了,他们连影子也没见到,他们又凭什么断定被取走的是批宝物?” “有理。” 沙如塔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这种事可以公开评理,我沙某人一定会问对方两句话。” 罗老太爷道:“你准备怎么问?” 沙如塔道:“我会这样问,依你们说,人是花酒堂的人杀的,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一条苦肉计,一定不是你们自己派人干的好事?” 罗老太爷一拍大腿道:“不错,做贼的喊捉贼,这种鬼把戏,江湖上多的是。” 罗老太爷高兴极了。他过去看重这位沙大总管,看重的只是后者的一片赤胆忠诚,以及一根威力无比的杀人枪。 他显然一直都疏忽了这位沙大总管对剖析事理方面的惊人才华。 唐老夫子靠在太师椅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罗老太爷对这位西席夫子漠不关心的态度很不满意。 他转过头去,本来是想唐老夫子帮着他对这位大总管赞称几句,如今见对方闭着眼皮,只好又转向沙如塔道:“那么,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沙如塔道:“调配人手,随时应战。” 罗老太爷皱起周尖,似乎有点失望道:“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沙如塔道:“最好的法子,只有这么一个。” 罗老太爷道:“这种法子,怎能算是好法子?” 沙如塔道:“对方心里清楚,花酒堂没有他们要的凶手,所以也绝交不出凶手,他们最主要的用意,就是制造一个借口,好向花酒堂发动攻击。” 罗老太爷道:“凭他们黑刀帮,也有这种力量?” 沙如塔道:“所以我们应该先行部署,到时候好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大家看看花酒堂并不是纸糊草扎的。” 罗老太爷点头道:“有理!” 第十四章 混战开始 (一) 久雨初晴,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 灿烂的阳光照盖邙山灵帝陵寝,照着灵后那片浅谷,也照着谷地上那片古林。 林阴深处,邙山二鬼坐在茅屋前面一块平放的大石上。 初夏午后的阳光从树缝间射下来,令人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两兄弟分别一手抓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兔腿,一手握着一把小酒壶,一口酒,一口肉,游哉游哉,恰然自得其乐。 忽然间,两名猎人装束的青年自山坡上飞奔而下,转眼来到茅屋前。 一名褐衣青年惊呼道:“这里有人。” 另一名蓝衣青年道:“北邙深山中有人居住,倒是一大奇闻。” 褐衣青年道:“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是奇人。” 蓝衣青年道:“不是奇人,就一定是怪人。” 褐衣青年道:“菩萨保佑,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是人就好,只怕不是人。” 蓝衣青年道:“人有人样子,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就知道了。” 邙山二鬼心里很不高兴。 这里是他们的小洞天,除了少数几位有身份的雇主,他们一向讨厌陌生人随便闯进来。 看到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会打从心底涌起一股被侵犯的感觉。 只要两兄弟有了这种感觉,那些于无意中踏进禁地的人,便只有一个下场。 喂鹰! 他们隐居深山中,除了女人和酒,几乎没有任何娱乐。 所以,以人肉喂鹰,便渐渐成了他们的娱乐项目之一。 当他们将人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抛向天空,眼看着那些兀鹰以优美的姿势一掠而过,以快得无法觉察的动作攫走向块时,他们认为那是天底下最最刺激的一种享受。 两兄弟一看到这两名青年人,立即就想起那些整天盘旋在邙山天空的兀鹰已很久没有喂过了。 常大道:“两位小兄弟辛苦了,过来这边坐坐。” 常二道:“如果两位想喝一杯,我们还可以去替两位弄点酒菜来。” 褐衣青年道:“谢谢两位好意,我们没有时间。” 蓝衣青年道:“我们正在追赶一只受伤的兔子。” 常大道:“我们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看见什么兔子。” 常二道:“连兔毛也没有看到一根。” 常大道:“要有,那一定是老鹰抓去了。” 常二道:“不错,老鹰最喜欢吃兔子。”” 常大朝常二偷偷的挤了一眼,道:“这儿的老鹰最喜欢肥壮的小兔崽子,而且食量大得惊人,通常一只还吃不饱。” 常二会意地道:“如果一次有两只,也就差不多了。” 两名年轻猎人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邙山二鬼话中隐藏的杀机。 褐衣青年朝向蓝衣青年道:“刚才,你看清楚了没有?” 蓝衣青年手一指道:“好像进了那排小茅屋。” 褐衣青年道:“我们进去搜查一下。” 常大道:“那是我们兄弟住的地方。” 褐衣青年道:“我们只是进去找兔子。” 常二道:“不可以。” 蓝衣青年道:“为什么不可以?” 常二道:“我们兄弟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蓝衣青年生气道:“我们兄弟要找兔子,谁也不能说不可以。” 常大道:“我们兄弟说不可以,就算有八百只兔子跑进去,你们也只能干瞪眼,自认霉气。” 褐衣青年眨眨眼皮,忽然道:“不妙,我们可能惹下大祸了。” 蓝衣青年道:“惹什么大祸?” 褐衣青年道:“这对兄弟很像是传说中的‘邙山二杰’。” 蓝衣青年也好像吃了一惊道:“不错,普通人头不会大得这么难看。” 褐衣青年道:“这种人物我们可惹不起。” 蓝衣青年道:“现在怎么办?” 常二望着常大道:“听两个小家伙的口气,我们两兄弟的名气好像还不小。” 常大道:“只可惜他们没有说好话,他们说我们的头大得难看。” 常二道:“这种不懂事的娃儿们,只要教训教训,就会变好学乖了。” 常大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我们教训一个人时,总是下手太重。” 常二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也总是看不到一个人变好学乖以后是什么样子。” 常大道:“实在遗憾。” 常二道:“遗憾之至。” 两个青年人计议了一下,忽然双双走去常氏兄弟面前。 褐衣青年道:“适才言语冒犯,我们兄弟愿意向二位赔罪。” 常大道:“怎么赂罪法?” 褐衣青年道:“我们兄弟保证以后决定没有人再喊二位的外号大头鬼。” 常二道:“我们已很久没听过这种带孩子气的话了。” 蓝衣青年道:“我们说的是老实话。” 常二道:“我们也很久没听过老实话了。再说几句来听听怎么样?” 蓝衣青年道:“我们如此保证的意思也就是说,虽然有人一时改不过口来,两位也一定听不到。” 他又加了一句道:“除非老鹰转告你们。” 常二道:“这话什么意思?” 蓝衣青年道:“这意思就是说我们也会以人肉喂鹰,说不定比你们喂得更精彩。” 常二勃然大怒,整个身子突然像球一般弹了起来。 大石原就高出地面六七尺,如今他一跳五尺多,等于是从顶空丈许处,朝蓝衣青年当头扑下。 常大也于同一瞬间,采取了同一动作。 这对兄弟武功虽不出色,拳脚方面的劲道,还是相当惊人的,如果遇上身手不如他们的角色,这一招饿鹰搏免,照样会叫挡之者头顶开花,红白送溅。 但是,就像他们两兄弟刚才的风凉话一样,“实在遗憾”而又“遗憾之至”,两名青年“猎人”的武功比他们实在高得太多太多了。 而他们两兄弟,也就只是起手跃身跳起时,威风了那么一下子。 等他们从空中落下来后,几乎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由一副神气活现的大头鬼,变成两块上好的喂鹰材料。 宫瑶的侦察完全正确。 黑屋中那张大床底下,果然有条秘道,直通灵帝陵寝。 北邙历代帝王的陵寝,原就以灵帝陵寝最具规模,如今再经过一番整修布置,更富丽堂皇得有如一座地下宫殿。 令人惊奇的事,他们在这座地下官殿里,竟然先后发现了八名不同省籍的妙龄娇娃。 她们有的是被拐出来的,有的是抢来的,有的则是以金钱买来的;由于长久生活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地腹中,她们的感情显然都有点麻木。 这八名女郎,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个个身材都长得健壮而高大。 邙山二鬼除头大之外,身高均不满五尺,像这种近似侏儒的男人,会对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的女人发生兴趣,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丁谷告诉他们,常氏兄弟作恶多端,已为仇家所杀,然后一人分给他们一包银子,叫他们立即各返原籍,另谋生计。 遣走这批可怜的女人,他们重新搜查这座秘窟。 更令人骇异的是,他们居然在另一间坚固的密室中,找到了几乎可以重建一座洛阳城的财宝。 这批财宝中,除了珠宝珍珠不算,光是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就高达五十万两之多。 这真是个多得可怕的令人咋舌的数目。 战公子叹了口气道:“只看这笔财富,就不难想像这对兄弟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了。 丁谷道:“他们这种惊人的‘成绩’,我看罗老头恐怕都要自叹不如。” 战公子忽然道:“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很多本来办不通的事,现在都可以分头进行了。” 丁谷道:“你说的这很多事,我可以猜到其中的一件。” 战公子道:“哪一件?” 丁谷道:“收买某一个人的人头。” 战公子道:“哪一个人?” 丁谷道:“一个也许会阻碍我们计划进行的人。” 战公子点头道:“不错,你猜对了。以后如果还有人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一定一拳打扁他的鼻子!” 丁谷道:“以前有人说过这种话?” 战公子道:”有。” 丁谷道:“说这种话的人多不多?” 战公子道:“不多。” 丁谷道:“不多是多少?” 战公子道:“一个。” 丁谷道:“谁?” 战公子道:“本公子!” 秘道封死了,一切回复原状,两人带上柴门,退出黑屋。 丁谷已准备离去。 战公子忽然道:“慢一点,我们还少做了一件事情。” 丁谷道:“少做了什么事情?” 战公子笑而不答,探手人怀摸索,摸了老半天,才摸出一截包着牛皮纸的炭笔。 他在黑屋柴门上,故意以歪歪斜斜的字体,写下一行字:“谢谢吉公子厚赐!” 丁谷不禁鼓掌道:“这一手又绝又妙,要得!” 战公子道:“届时交易不成,那位吉公子来找二鬼算账,如果看到这一行字,不气得吐血才怪。” 丁谷笑道:“以后若是有人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也一定会一拳打扁他的鼻子。” (二) 花酒堂结果并没有依照黑刀帮的要求交出凶手。 黑刀帮也以行动表明他们的恐吓并非虚张声势。 天黑以后,花酒堂两名换班的庄丁走出来,发现两名该交班的伙伴,人仍倚在门框上,身子已短了七八寸。 门前石阶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两颗脑袋。 两颗脑袋中间竖夹着一块纸板,上写:“如不交出凶手,这就是榜样。” 当天晚上。 金记赌坊。 坊中灯火辉煌,人潮熙攘,热闹一如往昔。 一个人喜欢赌博,虽然不是一种绝症,但要想完全根治,希望恐怕也不太多。 这是人类后天性的悲剧之源。 也是罪恶之源。 无论多聪明的人嗜赌者多半不笨只要一踩进了这片泥沼,就会不知不觉的越陷越深,直到灭顶为止。 那天十八金鹰帮赌坊寻仇,虽然给一干赌徒带来一场惊吓,但事后并未对金记赌坊的营业发生多大影响。 而灰鼠帮为了要重整营业,却趁此机会,在设施上作了很大的改进。 他们首先将免费供应酒菜,品质升高。 白酒改成陈年黄酒,小菜由两三样增加到七八样。 而其中最使人称道的一项改进是由当庄的“正堂”看庄的“二爷”到巡场的“镖丁”,一律彻头彻尾的精选了一批新人。 这批新人个个衣着整齐,相貌方正,待人谦躬有札,遇上小纠纷,均能处处忍让,一切以不伤和气为前提。 这是关洛道上,任何一家赌坊,以往从未见过的新气象。 由灰鼠帮失遭变故,于损兵折将之余,依然能做这种大幅度的调配看来,这个新兴帮派的兵员之足以及人才之盛,实令人无法不刮目相看。 战公子今晚又来了。 两名赌坊管事立即上前含笑恭迎。 他们当然认识这位走进来的公子哥儿是何许人,当然也还记得这位哥儿上次不友好的行为,但他们却装得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战公子一出现,无论正在当庄的是谁,当然都得退避三舍。 可是,今晚的战公子,竟好像也换了个人似的。 他居然很客气的朝那位庄家摆摆手,笑着道:“不客气,不客气,大家继续玩,我先看看再说。” 说着,他果然就站在一旁观看。 只看不下注。 那庄家战战兢兢的推了两三副牌,见这位战公子果然言行如一,绝没有下冷注抄庄的意思,紧张的心情才慢慢缓和下来。 金记赌坊,只是招牌上有个金字,赌坊本身并不是黄金建成的,战公子金戈姓名上的那个金字,才真的闪耀着黄金般的耀耀光芒。 扯破脸皮讲武力,他们并不在乎开罪这位战公子,但如果在赌台上斗财力,敢肯定他们这座金记赌坊绝不会是这位战公子的敌手。 这位战公子今晚只作壁上观,也无异同时说明了另一件事。 他今晚绝不是找麻烦来的。 这样一来,场子里的几名管事,招待得也就更殷勤了。 一会儿端瓜子,一会儿端茶点,后来更有人去后院以红漆盘子送上一壶“醉八仙”。不仅酒是中州第一名酿,就是那把小银壶,都精致得像件古董。 战公子坦然承受。 茶来喝茶。 酒来喝酒。 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接受这种招待,是否过分了些? 看完几副牌,战公子缓缓转身离开赌台。 他走了几步,转向身边那名青年管事道:“兄台贵姓?” 那管事道:“敝姓潘。” 战公子道:“潘兄在贵帮中是什么职等?” 潘管事道:“斗鼠二号。” 战公子听了,不觉微微一呆。 这个像随便似的跟着他,一直准备着听他使唤的人,竟是灰鼠帮中的一名二号斗鼠? 武林八大名公子中排名第六的风流公子楚长恨,生前在灰鼠帮中的位置,只排到斗鼠三号,这姓潘的是斗鼠二号,地位岂非更在风流公子之上? 灰鼠帮的“鼠”,地位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香堂主。 而这以前,他一直以为对方担任这种职位,最多不过是个“巡鼠”或“运鼠”的低级帮徒,岂不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得了一下,才继续问道:“如今这儿的主持人是谁?” 潘管事谦躬如前,恭答道:“是敝帮的瘟鼠五号独孤长老。” 战公子道:“本公子可不可以见见他?” 潘管事道:“可以。” 瘟鼠五号独孤长老,是个跟金胡子差不多年纪的老人。 年纪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 他的相貌没有金胡子那么气派,脸上皱纹很多,眼皮子已微微下垂,但这位独孤长老却另有一种金胡子绝对无法相比的地方。 那便是这位独孤长老看来有一种儒者风度,稳重、多札、冷静。 但这也是战公子最不习惯的地方。 他宁可跟丁谷斗嘴抬杠,宁可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也不愿跟这种稳重多礼冷静而有儒者风度的老家伙,作虚伪的寒暄,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客气话。 他一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一定要他说那些你好我好天气好的废话,那真比砍他一刀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所以,他一坐定,立即从身边取出一叠银票,一张张摊开,然后推去那位独孤长老面前道:“一共是五万两。” 独孤长老道:“老汉看到了,这是个很大的数目。” 战公子道:“只不晓得这些银子是不是还能办点事?” 独孤长老道:“可以办很多事。” 战公子道:“甚至可以买到一颗人头?” 独孤长老道:“可以买到一颗很像样的人头。” 战公子道:“像花酒堂大总管沙如塔那样的人头,买不买得到?” 独孤长老道:“这对那个姓沙的来说,应该是一种很大的光荣。” “要多久那姓沙的才会尝到这种光荣的滋味?” “三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战公子起身拱手道:“能见到独孤长老,实在令人愉快。” 独孤长老微微笑道:“但愿公子这份愉快的感觉,能维持一段相当的时间。” 战公子打躬道:“不才一定尽力。” 独孤长老道:“如果公子不以冒昧见责,老汉还想多说几句话。” 战公子道:“请便。” 独孤长老道:“姓沙的一根杀人枪虽然薄有名气,但如眼洛阳金戈比论起来,仍有天渊之别。不悉公子何以不省却这笔花费,亲自动手?” 战公子报以微笑道:“这只因为不才觉得开销几万两银子,远比自己动手杀人要省事而轻松得多。” 独孤长老打了一躬道:“老汉受教。” 战公子也打了一躬道:“不才告辞!” (三) 如果将花酒堂比喻成一座大马蜂窝,那似乎太不庄重,但无疑却很恰当。 如果这个比喻非常恰当,花酒堂的确像座大马蜂窝,那么,这座大马蜂窝,无疑已被人狠狠的捅了一棍。 马蜂窝被捅的情形,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 不过,即使没有见过那种情形的人,也绝不难想像得到,一窝马蜂被捅之后是一副什么景象。 整座花酒堂混乱了。 两名庄丁被杀,其所引起的愤怒,远超过此一事件所带来的震惊。 江湖人物争得最顶真的,便是一口气。 倘若有人居然忍住了这一口气,也必然另有目的。 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必然是为了等待时机,来一次更彻底的报复。 花酒堂的闭关自守,便是一个例子。 然而,花酒堂的这项战略,现在显然是行不通了。 这口气总算罗老太爷还忍得下,大总管沙如塔也忍不下。 就算大总管沙如塔并不是真的忍不下这口气,但为了那个“混水摸鱼”而后“远走高飞”的大计划,他也必须佯装忍不下。 只有处于一片混乱中,才能造成他向贾拐子下手的机会。 局面越是混乱,他的行这也就愈不容易被人识破,他取得那批宝物,也就是愈见安全。 他当然也已经从小钱口中获悉当夜贾拐子已将那批宝物交给一个神秘的女人,但这一点他认为并不重要。 他自信有一套方法,可以叫贾拐子在半个时辰之内从实招来。 他这套方法,已用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失败过。 那些被他逼供的人,都是顶尖儿的狠角色,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比贾拐子不知要顽强多少倍。 曾经有个只剩一只眼、一只耳朵,以及一条臂膀的大悍匪落在他的手里,那家伙另一只眼睛、耳朵和臂膀,便是为了熬刑,被仇家毁去的。 这家伙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性命,人是残废了,名气却更响亮起来。 因为黑道上的人物都把他看成一位了不起的硬汉。 了不起的硬汉,也就是了不起的好汉。 有一次,这家伙率众劫了一批镖货,沙如塔想来个黑吃黑,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那批贼物藏放的地方。 沙如塔只好使出拿手的绝活儿。 结果,他只比划了一下,那家伙便乖乖的说出了藏货地点。 这无异说明,他这套方法,显然比割去一个人的耳朵、挖掉一个人的眼睛,以及砍掉一个人的臂膀,通通加起来还要残酷,还要有效得多。 所以,马蜂窝被捕了,千百只马蜂嗡嗡地绕窝疯狂飞舞,既震惊又愤怒、恨不得只要碰上有生命的东西,都想用毒刺把对方一下螫死。 这其中只有一只马蜂,虽然也跟着全体伙伴一起嗡嗡地飞舞,甚至表现得比其他马蜂更震惊,更愤怒更疯狂。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做作出来的。 这只马蜂不仅不震惊不愤怒不疯狂,甚至还有着一股无可言喻的兴奋和喜悦之感。 因为他的机会来了。 一笔惊人的财富,已在向他招手。 这只很特殊的马蜂,当然就是花酒堂的大总管沙如塔。 漫长的一夜。 恐怖的一夜。 也是令人疲于奔命的一夜。 花酒堂几乎动用了全部的人力,加强刁斗暗桩哨位的警戒,加强总巡人员巡查的频数,并将七杀手分为三组,每组配置十名精壮的庄丁,将花酒堂周围的每一条巷道,都做了地毯式的搜索。 堂中其他的人,包括四大天王和罗老太爷本人在内,也都枕戈待旦,以备随时赴援。 然而,这一切全是徒劳无功。 沸沸扬扬的折腾了一夜,人人都有精疲力竭之感,结果竟连可疑的野狗都没有逮着一条。 而第二天,天明时分,当各路人马返堂缴差,纷纷解甲休息,以备养足精力,更新布置之际,噩耗传来了。 大门前的两名庄,又掉了脑袋。 第二次同样的变故,反使整个花酒堂冷静下来。 没有人感到震惊,也没有人感到愤怒。 第一次变故,有如当头一棒,由于猝不及防,只以令人昏迷。 而第二次变故,则无异一盆清凉的冷水,反将昏迷的人浇醒过来。 花酒堂中每一个人都突然发觉,他们其实走错了路,用错了应付的方法。 对方只使用了少数的人力,实施了一次小小的冷袭,他们这一边便全体总动员,像一只受激的大象在狂乱的搜索一只小蚂蚁。 这种作法,是想报复敌人?还是在糟踏自己? 所以,罗老太爷这次不再迟疑,立即召集大总管沙如塔、二总管张宏,师爷唐老夫子,四大天王,七杀手,七管事,于花酒正厅,举行一项全堂巨头会议。 召开这种会议,是花酒堂前所未有的创举。 很多人在这次会议中,才第一次见到四大天王的庐山真面目。 弄清了神秘的四大天王的真正来历,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又兴奋;同时也对花酒堂的重振声威,充满了信心。 四大天王是:一僧、一道、一尼,以及一名瘦弱的中年书生。 原来这四人竟是过去武林中,连无忧老人云山樵也无法可想的“神州四毒”:“佛皱眉”无戒和尚,“四全道人”乐天子,“画眉师太”花退红,“七杀书生”焦四海! 罗老太爷知道四大天王富于言词,唐老夫子又似久病初愈,恹恹然似睡还醒,于是便示意大总管沙如塔先表示一点意见。 沙如塔站起来,很谦逊的向每个人都见过礼,才不慌不忙地道:“以花酒堂今天的实力,本座敢斗胆夸口一句,无论当今哪一门哪一派哪一帮,我们都可以排开阵容,跟对方分个高低。” 他对众人都对他这番豪语默然点头认可,才又接着道:“花酒堂过去这段日子之所以一再忍让,并非怕事畏死,而是一种策略。因为我们犯不着去跟像灰鼠帮和黑刀帮那种不入流的货色,落一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没有打断他的话,他当然要继续说下去:“但是,眼前的事实,已很明显,花酒堂已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他挥手一切,表示他的愤怒:“对黑刀帮那一小撮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家伙,我们惟一可以回报的,便是让那些家伙看看颜色!” 依然没有人发言,他只好最后再予加强:“我们过去的审慎态度,虽不能说是一种错误,但也不免失之过宽,好在一切尚未为晚,相信只要我们拿出……” 罗老太爷听到这里,大概是触动了灵感,忽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沙加塔适可而止,立即住口坐下。 罗老太爷站起来,缓缓接下去道:“沙总管的剖析很有见地,老夫愿意稍稍补充一下。” 补充有时候也就是一种纠正。 能纠正别人也就是一种权威。 这对一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来说,如果遇到这种机会,他们是很少会放过的。 “我们目前的策略虽然需要改变,但也只需改变一部分。”罗老太爷说得很慢、也很有力,因为只有他的话才是命令:“我们一方面向黑刀帮采取行动,一方面将派人通知灰鼠帮,告诉对方这次事件发生的经过。如果对方愿意保持中立,他们灰鼠帮便可以跟花酒堂在关洛道上有福同享。” 罗老太爷重重咳了一声,“又道:“这就是我们的新战略,尽管我们并不在乎得罪灰鼠帮,但也没有同时招惹两个敌人的必要。”他稍微顿了一下:“我想大家一定懂得老夫的意思?” 大家当然懂得他的意思。 但是,灰鼠帮方面会不会答应呢? 这种个别击破的战略,既然人人懂得,难道灰鼠帮的人就不懂? “灰鼠帮方面如果够聪明,他们应该会答应的。”罗老太爷像是很有把握地冷笑着哼了一声:“因为他们也有他们的麻烦,就算他们明知道我们没有十分诚意,他们也应该装迷糊做个顺水人情,大家懂不懂老夫这样的意思?” 这一次,大家不仅听懂了他的意思,而且还对这位老太爷暗暗喝彩! 灰鼠帮当然有麻烦。 灰鼠帮最大的麻烦,便是十八金鹰帮。 十八金鹰帮已久久未见有所行动,这对灰鼠帮始终是个无形的威胁。 十八金鹰帮如今显然也是为了某种原因,在耐心默默等待。 如果灰鼠帮出兵支援黑刀帮,本身实力分散,无疑会造成十八金鹰帮趁虚攻击的机会。 十八金鹰帮等待的,也许就是这种机会。 灰鼠帮会给十八金鹰帮这种机会? 所以,罗老太爷前两段话,听起来好像天真而幼稚,但经他点破大势,顿予人以豁然开朗之感;使人感觉只有这位老太爷,才会把一切事增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 这种突兀的转变,就好像一锅清水,突然变成了一锅鸡汤。 花酒大厅中,人人精神大振。 对即将来临的这一战,每个人都似乎又产生了一般新的昂扬士气。 消除了灰鼠帮可能插手的阴影,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重要的,还是他们发现他们这位老东家显然又恢复当年打天下的领导才能。 每个人都变换了一下坐姿,以肃然起敬的心情,等待罗老太爷接着说下去。 但罗老太爷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虽然他很明白此刻每个人对他的观感,同时他也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以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这时候如果能少说一句话,无疑就会多保留一份斗志。 冲动便是力量。 保留这股力量,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要让它轻易获得发泄。 现在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他忽然转过头去望着大总管沙如塔,每个字都像铁锤般沉重有力:“你把人手分成三股,一股进攻,一股接应,一股留守。” 他没有指定分股的方法。 也没有指定“进攻”“接应”“留守”,应以何者为重,或是发生特殊情况时,应该如何加以调配。 他认为这是大总管的职掌,不该他来操心。 同时,他也相信,以大总管沙如塔的指挥能力,一定办得很完善。 第十五章 血、血、血 (一) 花酒堂的人马终于出动了。 大总管沙如塔的办事能力,果然令人满意。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拟妥一张分股名单,呈交罗老太爷过目。 “很好,立即出发!” 这是罗老太爷成功秘诀之一,经常只用一个短句来处理一件事情;他尽量不在紧要关头多说话,是为了配合他的一项原则凡事求快! 决断要快。 行动更要快! 如果失败了,必须撤退,他撤退的也比别人快。 这当然都是年青人的事。 以他今天这一把年纪来说,凡事要想做到一个快字,实在不太容易。 而这一次,他总算做到了。 因为他已别无选择。 如果他不希望几十年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就此倒下去,他就必须咬紧牙关面对现实,迎接一场血战。 现在队伍已经出发。 血战即将开始。 这是一支十六个人组成的小队伍。 领队:二总管无情掌张宏。 主将:四全道人乐天子,画眉师太花退红。 战将:花脸恶客段金。如意棍古苍松,五花和尚了缘。 死士:十名精挑的庄丁。 这支队伍,虽无浩荡之声势,却具备了可怕的毁灭性。 花脸恶客段金,是江南黑道上第一高手。如意棍棍法精绝,擅大小擒拿,曾力挫武当八字。两湖臣伏五花和尚了缘,精密宗心法大手印,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伤。 至于名列“四毒”的“四全道人”和“画眉师太”自是更不必交代。 黑刀帮最大的倚仗,是四大护法以及“黄”“蓝”两位副帮主。如今四大护花已四去其二,仅凭两位副帮主和两位护法,他们是不是能挡得住这支队伍? 这是花酒堂的一次大手笔。 说它是大手笔,并不是指这一次的行动快,也不是指这一队人马的实力强,而是说花酒堂发动攻击时根本就没有将任何外来的阻力列入考虑。 罗三爷离开花酒堂不久,进攻及时乐的人马就跟着出发了。 这也就是说,无论灰鼠会不会支援黑刀帮,花酒堂方面都不在乎。 罗三爷走进金记赌场时,可怜得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小哈巴狗。 “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这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一句词儿,如今他一路上至少已温习了七八遍,准备到了生死关头上,祭起来当活命之用。 至于灵不灵光,当然谁也无法提供保证。 “请回复罗老太爷,灰鼠帮跟花酒堂一样,凡事利字当头。灰鼠帮不会吃自己的饭,为别人拼命;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拼命,那也一定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 这是瘟鼠五号,独孤长老的答复。 所以,罗三爷进去时像条夹着尾巴的小哈巴狗,出来时却像一位威风十足的大将军。 一位一身冷汗的大将军。 (二) 无论在历史上,或是江湖人物心目中,洛阳都好像是个经常有大事情发生的地方。 洛阳有史以来,究竟发生过多少大事情,没有人做过统计。 但是一点,足堪确定。 即使把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全部加起来,显然也不及目前花酒堂引发的这一战,更刺激、更严重,更令人胆战心惊,同时也更叫人暗暗希望它闹得愈是不可收拾愈好! 消息传得很快。 尤其是充满了珠光宝气,而又带着一股血腥气的消息,传得更快。 今天洛阳城中,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这个故事的大部分。 武林前辈奇侠无忧老人的一批宝物,先是被一名叫黄金发的匠人窃去,后来又给一名叫小癞子的徒弟夺跑。最后,这批宝物到了洛阳。 它们原来藏放在及时乐一名姑娘的房间里,前天夜里,宝物被人取出,进了花酒堂。 黑刀帮为了替无辜丧命的姑娘报仇,已杀了花酒堂四名庄丁。 花酒堂因为不愿交出凶手,以及为四名庄丁雪恨,正准备跟黑刀帮决一死战。 这个故事,是多方面凑起来的。 黑刀帮留尸附柬,是主干;其余枝枝叶叶,对花酒堂不利的部分,则是吴大头、和尚、跳蚤,以及老骚包、战公子、丁谷。宫瑶,这一批老少捣蛋鬼的“集体创作”。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曲折而迷离。 它的后半段呢? (三) 无论是花酒堂想进攻黑刀帮也好,或是黑刀帮想进攻花酒堂也好,只要任何一方有意动手,动起手来都方便得很。 因为他们的大本营,花酒堂和及时乐,都坐落北门太平坊内。 两者之间,只隔了三条街。 如今,这三条街,突然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及时乐的大门口,更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花酒堂的人马还没有到,他们已经先到了。 他们既像是为花酒堂的人马即将来临而向黑刀帮通风报讯,又像是代表黑刀帮对花酒堂的人马表示欢迎。 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热切的期待之色。 每一双眼睛中都焕发着炽热的光,像肉食兽嗅到血腥气所发出的那种光一样。 他们仿佛都忘了即将展开的一是一场惨烈的血战。 忘了那些杀人的利器,都没有长眼睛,随时都可以使他们断臂折腿甚至脑袋开花。 失火和杀人,都是人类残酷的大灾难。 平时只要提起这类事件,人人都会为之啼嘘叹息,都会为之义不容辞的施以援手。 所以,古人赞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但是,也有一种人占的比例好像还不小只要一听到什么地方失火或杀人,为之精神大振,丢下一切事不管,也得赶去凑个热闹。 在现场,他们也许会慨叹着“好惨”,慨叹着“可怜”。 而他们心中真正的感受,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如今及时乐大门口聚集的,便是这种人。 哗啦一声,及时乐的两扇黑漆大门,突然打开。 关门关得晚的行业,开门当然也会开得迟一些。 现在本来还不到及时乐正式开门营业的时候,大门忽然提前打开,自是因为里面得到了消息的缘故。 人潮忽然自动向两边裂开。 迎战的队伍出现了。 第一个带头出来的,是黑刀帮那位第一堂堂主,恶刀太岁欧霸天。 欧霸天身后,便是那两位在黑道上名气相当响亮的护法长老:血影魔孙快刀,戏虎客杨金标。 然后,是两名目光炯炯逼人、身材同样修长挺拔的青年人。 两人衣分黄蓝两色,显然正是黑刀帮的两位副帮主。 “黄衣副帮主”和“蓝衣副帮主”。 这两位神秘的副帮主,今天脸上并未佩戴面纱或面罩,但行家都不难一眼看出,两人今天都戴了人皮面具。 两位副帮主身后,是十名黑色劲装的黑刀杀手。 这支迎战的队伍,是十五个人,只比花酒堂方面少了一个。 是十五个人,只比花酒堂方面少了一个。 几乎是同一时候,长街的一头,人潮也突然向两边裂开。 花酒堂的问罪之师,也赶到了。 这一段的街道很宽阔。 宽阔的街道上,登时像烟雾般弥漫起一股无形的杀气。 双方于相隔三丈左右,同时勒定阵脚。 带头的无情掌张宏不断嘿嘿冷笑,恶刀太岁欧霸天也报以冷笑。 张宏向前跨出一步,欧霸天也迎上一步。 双方互不示弱。 张宏冷笑道:“杀死本堂四名庄丁,是贵帮那位朋友的杰作?” 欧霸天道:“那位朋友此刻就站在你面前。” 张宏一哦,一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朋友如何称呼?” 欧霸天道:“恶刀太岁欧霸天,黑刀帮第一堂堂主。” 张宏点点头道:“黑刀帮堂主很好,嘿嘿。当初替贵帮取帮名的那位仁兄,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他忽然一扬脸,两眼紧盯着欧霸天道:“本堂今天又派来了十名庄丁,要不要再挑两名出来,让阁下的黑刀显显威风,以便让洛阳父老亲眼证实一下,一位黑刀帮的堂主确比花酒堂的庄丁高明得多?” 欧霸天重重一哼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杀死四名庄丁,总比杀死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粉头要光明得多。” “谁杀死了那名粉头?” “各人心里有数。” “指控杀人,要有凭据,血口喷人,可不是汉子行为。” 欧霸天冷笑道:“要想杀人不留痕迹,那还不容易?” “就拿贵堂被杀的四名在丁来说,如果本堂不事先警告,如果本爷方才不坦然承认,花酒堂又能拿出什么证据来指控人是黑刀帮杀的?”他再度冷笑:“朋友,别把明眼人当瞎子,敢作不敢当,才不是汉子行为!” 张宏没有开口。 无法开口。 这位恶刀太岁看上去粗人一个,没想到词锋竟是如此锐利。 他原先在口风上压倒对方,显然是把这家伙估低了。 欧霸天得理不饶人,又迫上一步道:“及时乐一名姑娘被嫖客杀死了,本帮认定凶徒来自花酒堂,尊驾要不要听听本帮如此认定的理由?” 张宏道:“正想请教。” 他这句话,就像三国时,陈琳为自己那篇讨贼檄作的辩护一样,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实际上他一点请教的意思也没有。 对方既敢如此咄咄逼人,很可能会说出一点道理来,一他怕届时自己以花酒堂二总管的身法,无法转圜下台,更怕因而影响了士气。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无法拒绝。 拒绝岂非默认? 欧霸天道:“发生凶案的兰字二号房间,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进去查看。房里有座设计精巧的秘穴,事发后秘穴已空,藏物已被取走。这无疑正是本院姑娘遇害的原因:杀人灭口!”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被取走之物我们不敢断定就是传说中无忧老人的那批宝物我们只想公开的请教几个问题:这世上会不会有人愿意将一批贵重的东西偷偷藏去一家妓院里?而且一藏就是好几年?直到妓院换了主人才去取出来?如果竟有人愿意这样做,他又以什么方法去完成那座费工费时的秘穴平时如何看守?设若突然发生火灾,他又将如何抢救?”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 张宏不能。 谁也不能。 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就算是大白痴,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收藏他的心爱之物。 “所以我认定”欧霸天人高马大。声音洪亮,这段话说得更有力:“藏宝的人,是花酒堂的人。取走宝物和杀人的人,也是花酒堂的人!因为及时乐原是花酒堂的产业,只有花酒堂的人,才放心这样做才有机会这样做!” 这种指控的煽惑力太强了。 因为这话句句都在情理之中,几乎任何一个字都无法加以辩驳。 四周不相干的闲人,且不去谈它。如今就连花酒堂这边的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想起来的确有点蹊跷。 精明如罗老太爷,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 是罗老太爷没有想到这些?还是这位老太爷生怕别人会朝这方面想,才避开正题,将全部文章,都做在被杀的四名庄丁身上? 其中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跟罗老太爷完全无关。 这个人便是如意棍古苍松。 古苍松愈想愈后悔。 七姨太太白玉娇生他的气,他觉得是应该的,这件事情确实是糟在他一个人手里。 是他一时贪淫,误了大事。 他认为那晚如果不代理总巡,而悄悄跟踪沙如塔,宝物说不定已经到手。 这当然只是他的想法。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中间还夹杂了一个贾拐子,那晚即使跟车了沙如塔,一样得不到什么结果。 二总管张宏担心的事,果然都成了事实。 不过他并不后悔。 恶刀太岁这番话,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尽管他对那批宝物没有多大野心,能弄清事情的真相,总比蒙在鼓里好。 现在他以花酒堂二总管兼领队的身分,已不能再保持缄默,不论有理无理,场面总要撑下去。 他望着恶刀太岁,沉脸道:“阁下话说完了没有?” 欧霸天道:“该说的都说了。” 张宏道:“阁下口才不错,虽然说来说去,都是一片空话,但却弓队人胜之至。” 欧霸天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空话?” 张宏道:“其中只有一句是良心话,也是老实话。” 欧霸天道:“哪一句?” 张宏道:“及时乐原是花酒堂的产业。” 欧霸天道:“是又怎么样?” 张宏道:“本堂发觉这片产业托付非人,决定收回。” 欧霸天仰天大笑道:“收回?哈哈。交出来的东西,想再收回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张宏侧移几步,回顾花脸恶客段金道:“段师父,麻烦您过去问问这位欧堂主,问问他什么叫做不容易?” 这位花酒堂的二总管追随罗老太爷十多年,时时刻刻都在模仿罗老太爷。 他认为这是一条成功的捷径。 一位成功的人物,一定有他成功的条件。 如果他立定志向,无论言行举止或生活习惯,都跟罗老太爷一模一样,罗老太爷既能成功,他当然也会成功。 但是,他模仿了十多年,模仿的成绩却很差。 因为今天的罗老太爷,已不是当年的罗老太爷。 罗老太爷当年的很多“长处”,都在发迹之后,消失不见了。 比方说:当年当罗老太爷潦倒时,为了想发泄之无钱逛窑子,便只好去荒僻的乡村,强奸良家妇女;如今已拥有一妻七妾,以及四十七家妓院的罗老太爷,他还会不会像当年那般蛮干?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学来学去,实际上只学会了一样。 那便是罗老太爷的长寿哲学。 刚才,他跟恶刀太岁欧霸天针锋相对,谁都以为两人争到最后,准会大干一场。 没想到,到了紧要关头,他只轻轻一推,便将不了了之,全部推给了花脸恶客段金。 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这正是罗老太爷的作风。 如果换了罗老太爷,一定也会这样做的。否则,以罗老太爷那一身不入流的武功,又怎会活到今天六十多岁? 花脸恶客段金的一张面孔,就像是用刀疤编织起来的,看上去实在令人无法恭维。 不过,他长相虽丑,说起话来,倒蛮好听。 “阿拉是‘恶客’,俚是‘恶刀’,‘恶客’对‘恶刀’,缘分倒是交关有一眼。” 他一口江南口音,说得又急又快,听起来一片叽里咕噜,根本弄不清他在说什么。 察哈尔籍的欧霸天,直翻眼皮,显然希望有人能从中传达一下。 段金又开口了:“客气是吗,俚勿来,阿拉来哉!” 他突然腾身飞扑,银光一闪,刀尖已差堪点上恶刀太岁的咽喉。 恶刀太岁又惊又怒,大吼道:“我操你奶奶个雄,抽冷子打黑拳,算啥子好汉?” 他急切间来不及拔刀,上身一变,一个反撩掌,掴向段全面门。 段金大笑。 他在江南黑道上所向无敌,号称第一高手,像欧霸天这种中看不中吃的三流角色,应付起来,应是游刃有余。 他只是轻轻一拨,便将欧霸天来掌拨开。 短刀去势,仍然直指对方咽喉。 恶刀太岁魂飞魄散,自知不敌,慌乱间,急忙抽身日阵,准备另换高明。 只是,他发觉得太迟。 只听得嗤的一声,血光进现,段金的短刀,已齐柄送进他的咽管。 四周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后退。 好奇归好奇,命还是要的。 恶刀太岁倒下去了,这正是他不如无情掌张宏的地方。 张宏懂得见风转舵,懂得明哲保身。 他却因为口头上占了上风,一时得意忘形,竟想硬充英雄到底。 结果呢?张宏仍然活得好好的,他哥子却冤哉枉也的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 恶刀太岁一倒下去,立即来两名黑刀杀手,把他的尸体拖去一边。 两名黑刀杀手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好像这是他们的例行工作,即使重复来上个十次八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特别感受。 戏虎客杨金标,是个矮小粗壮,动作矫捷的汉子。 他的兵刃,是一根像他身材一样粗短浑实的熟铁棍。 他的相貌朴实而忠厚,浓眉、大眼、阔嘴、皮肤黝黑,神情剽悍,活似一名常年于山林中讨生活的樵子。 他快步出来,冲上去便是一棍,等这一招落了空,才开口发话道:“蛮子,你他妈的那一套,再在老子身上试试看。” 段金笑道:“俚的个赤佬,还勿是一样格。” 他使的是两把短刀,刀身连柄,仅长一尺两寸,但却锐利无比,即使碰上皮粗肉厚的大象,一刀戳进去,也照样剖腹开膛,肚碎肠流。 他轻轻松松的避开杨金标一棍,口中笑说着,双刀如电,突然插向杨金标宽阔的双肩。 杨金标一嘿,身形屹立不动,道:“有种的,你来,老子让你搠个痛快。” 段金笑道:“操那,俚是铜皮铁骨,戳不得?” 江南人心思灵巧,诡谲多变。 他口中说得爽快,手底下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知道对方是黑刀帮的四大护法之一,绝不可能像刚才姓欧的那么好收拾。对方如此门户大开,故意轻敌,必然另有杀着。 所以,他双刀刺至中途,突然一圈一收,身形猛挫,改攻下盘。 他双刀成弧形由上而下,疾砍对方小腿。 这一变化,灵巧美妙,纵是大罗神仙,也会感到防不胜防。 杨金标不是大罗神仙。 他只是个粗人。 他铁棍方面的招术,并不如段金想像中的那么复杂。 他祖上是山樵世家。 他被喊作“戏虎客”是因为他十七岁时,便凭一支桑木棍,打死一头猛虎。这一事件,对他以后的武功影响极大。 他后来走在江湖上,跟人交手时,经常会把敌方视同一头猛兽而不当作一个人。 他如今屹立不动,便是又犯了这个毛病。 他已打定主意,任对方把式千变万化,他只要够上部位,便是当头一棍。 这一棍就是猛虎也受不了。 人当然更受不了。 但段金却不知道这一点。 他双刀收拢的速度极快,但戏虎客杨金标的一根铁棍更快,只听得嗵的一声,铁棍敲落,花脸恶客段金应声栽翻。 花脸恶客段全倒下去时,脖子上顶着的,已不像个脑袋,而像个碎裂的烂西瓜。 如意棍古苍松不待吩咐,立即持棍冲了出来。 两根铁棍,登时搅在一团。 扑笃之声,不绝于耳。 五花和尚了缘技痒难熬,也跟着大跨两步,冲着血影魔孙快刀招手道:“别尽瞧人家的,伙计,咱们也来玩玩!” 血影魔孙快刀欣然道:“你伙计算是找对了人。” 五花和尚道:“你欢喜陪和尚玩。” 血影魔道:“超渡你这种酒肉和尚,正是孙某人的拿手好戏。” 混战之局,已经形成。 闲人再度向两边退让。 在看过“恶刀太岁”和“花脸恶客”的惨死之状后,胆子再大的人,心头也有点发毛了。 这时,及时乐那边的蓝衣副帮主忽然转向黄农副帮主低声道:“对面那一道一尼,大概就是‘四毒’中的‘四全道人’和‘画眉师太’,黄兄愿意对付两人之中的哪一个?” 黄衣副帮主微笑道:“由你蓝兄挑选好了。” 蓝衣副帮主道:“听说画眉老淫尼比较难缠一点,敢烦黄兄偏劳,小弟捡个便宜,先过去点名邀战那个牛鼻子。” 黄衣副帮主道:“四毒非等闲人物,蓝兄可要小心一点。” 蓝衣副帮主道:“小弟知道。” 然后,蓝衣副帮主走向四全道人。等双方搭上了线,黄衣副帮主也跟着走向画眉师太。 及时乐斜对面,是一家药材店。 这家药材店今天没有开门。 不过,店门虽然没有打开,店门口却放着一张板凳。 板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少女。 老头子是老骚包。 少女正是宫瑶。 这时只见老骚包轻轻叹了口气:“老夫没有猜错,黑刀帮这两位副帮主,果然就是那两个小棍蛋。” 宫瑶道:“八大名公子中的两位公子?” 老骚包道:“什么公子,两个小混蛋!” 宫瑶道:“老是听你们说什么八大公子八大公子的,这八大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物?” 老骚包道:“这八个小家伙,依序是‘血公子’石中玉,‘多愁公子’秦秋水,‘战公子’金戈,‘刀公子’黄魂,‘剑公子’蓝天虹,‘风流公子’楚长恨,‘知音公子’司徒允,‘鬼公子’赖人豪。” “风流公子楚长恨不是已经死了么?” “所以现在只能称作武林七公子。” “你说黑刀帮这两位副帮主,是八大公子中的哪两位公子?” “‘刀公子’黄魂,‘剑公子’蓝天虹。” “这八位公子,您老人家一个个都认识?” “应该说他们八个小子都认识我老人家。” “好,算我说错了,应该他们都认识你老人家,那么,您老人家认不认识他们?” “我认识他们的老子,他们的爷爷。” “跟他们本人则很少交往?” “老夫德高望重,从不对这些毛头小伙子假以颜色?” “战公子金戈也是八公子之一,前辈跟他不是处得好好的?” “姓金的这小子不同。” “哦?” “他爷爷跟老夫情逾手足,曾一再拜托过老夫,要老夫好好的管教着这个小子。” “据本姑娘从旁看来,这位战公子好像并不怎么懂得敬老尊贤。” “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这个样子?所以老夫也看破了,根本不去计较,上了年纪的人,要想多过几天太平日子,最好的办法,便是装迷糊。” “八公子中,除了战公子和风流公子之外,其他几位公子品德如何?” “一般说来,还可以。” “既然品德还可以,‘刀公子’和‘剑公子’为什么会搭人黑刀帮?” “老夫猜想这两个小子一定是一时糊涂,打错了主意。” “为了无忧老人那批宝物?” “是的,尤其‘刀公子’黄魂那小子,爱刀成痴,他对那把无名刀,显然是志在必得。” “‘剑公子’蓝天虹是受了他的影响?” “他们是表兄弟,一向处得很好;好得像金戈跟丁谷这两个小子一样。” “对了!”宫瑶像给提醒了似的:“丁谷跟金戈,他们今天到哪里去了?” “除了想尽方法惹祸捣蛋,还有什么正经事。” 宫瑶笑笑,忽又问道:“刚才你说八公子中,还有个什么公子鬼公子?” “鬼公子赖人豪。” “鬼公子是什么意思?” “鬼字的意思你不懂?” “人长得像个鬼?” “不对。” “成天鬼头鬼脑的,不干好事?” “也不对。” “那就请不着了。” “这个‘鬼公子’的‘鬼’字,其实也并不是个坏字眼;比较接近的解释,应该是‘捣蛋鬼’和‘鬼灵精’的意思。” “这位鬼公子很会开人玩笑?” “不是开玩笑,而是促狭。这小子鬼点子之多,简直令人防不胜防,经常会捉弄人哭笑不得。” “您老被他捉弄过没有?” 老骚包沉下面孔,重重哼一声道:“他捉弄别人可以,要想捉弄我老人家,嘿嘿,想他小子大概还没有那份胆量。” 宫瑶转头向后张望,忽然失声道:“啊,说曹操,曹操到” 老骚包像是吓了一跳,道:“你看到那小子了?在哪里?” 宫瑶扑嗤一声,掩口道:“别穷紧张好不好?就算有什么小子来了,我也不会认识。我不过试探一下这位鬼公子到底在您老心目中占有多大分量而已。” 老骚包从衣襟下摸出一个皮酒袋,狠狠的灌了几口老酒,才嘿了一声道:“这小子没来洛阳,算是他小子知情识趣。” “这话怎么说?” “因为老夫已放出风声,只要再见到这小子,一定给他小子颜色看。” “这不是很矛盾么?如果” “嘘!啊,可怜的黑刀帮,那位什么戏虎客大概又快要推销了。” 戏虎客杨金标不是快要推销,而是已经推销了。 当宫瑶循声望去场中时,如意棍古苍松一棍正好捣在他的心窝上。 无论棍法或动力,杨金标都不比古苍松逊色。 杨金标输了这一仗,原因只有一个。 他没有留意如意棍这个外号。 他们使用的,都是三尺七寸长的短棍。 杨金标的短棍长三尺七寸,就是三尺七寸,而如意棍的短棍,却是棍中有棍。在必要时,只要一按机簧,三尺七寸的“短棍”立即就会变成七尺四寸的“长棍”。 戏虎客杨金标就死于这个可怕的秘密。 古苍松一棍直捣他的胸膛,他横棍架住,当时古苍松的根头离他心窝至少还有一尺多,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个安全的距离。 但就在杨金标以为毫无危险可言的这一瞬间,呼的一声,棍中竟又射出一棍。 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心窝已被很尖捣裂。 另一边,血影魔孙快刀和五花和尚了缘,也于同一时候分出了胜负。 这一仗的变化,颇出人意料之外。 刚开始时,五花和尚可说是占尽上风。 他虽然赤手空拳,但由于一身密宗气功已入化境,孙快刀的一口单刀,根本就对他无可奈何。 相反的,他那双布满杀手的大手掌,只要一掌拍实,就会将孙快刀立即毙于大手印掌刀下。 就在孙快刀徒劳无功,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砍这和尚的双眉夹心处!” 五花和尚一听,又惊又怒,但又无法分身去找那个发话的人。 他只有破口大骂。 他骂的全是粗话和脏话,就算十个流氓加起来,也没有他骂得下流。 五花和尚这种反应,无意告诉孙快刀:他的弱点,确实就在双眉夹心处! 孙快刀精神来了。刀法一变,立即攻起上三路。 五花和尚这下可惨了。 一个人在交手时,如果时时刻刻要护住头脸不受攻击,最大的弊病,便是无法“面对敌人”。 这种打法是相当累人的。 只不过五花和尚还不怎么在乎,他只要护住气眼要害,仍然有抽暇攻出的力量。 孙快刀还是拿他没有多大办法。 不意人丛中又有人叫道:“攻会阴穴,也可以破他的气功。” 孙快刀不肯放过机会,飞起一脚,果然依言踢向五花和尚的下腹。 五花和尚怒火攻心,未加思索,即以双掌分别砍向孙快刀的小腿和左肩。 他只顾泄忿,完全忘了这样会暴露后心处的空档。 孙快刀的刀果然够得上一个快字。 刀光一闪,五花和尚的一颗脑袋,登时齐中分开,变成两颗脑袋。 战将对战将,血肉横飞,杀法惨烈,令人怵目惊心,不忍卒睹。 如再看主将对主将的两场战事,就文雅多了。 四位主将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伤,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沾了血清,但他们打得仍然很斯文,好像他们无论刺别人一剑或给别人刺一剑都不会为他们带来痛苦似的。 老骚但没有猜错,黑刀帮的两位副帮主,正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刀公子”黄魂和“剑公子”蓝天虹。 “刀公子”黄魂的对手是“画眉师太”花退红:“剑公子”的对手是“四全道人”乐天子。 画眉师太的兵刃是一支长柄铁佛手。 四全道人的兵刃是一根银笛。 四人功力悉敌,打得很认真,也很谨慎。 因为双方一是前辈魔头,一是当代才俊,名望地位都很高。 这一战大家都死得起,却输不起。 这正是成名人物不愿轻易出手的原因。要成名不容易,要保持声誉不衰,更不容易。 药材店前的老骚包,看起来真是惬意极了。 他一边喝酒,一边观战,神态既悠闲又轻松。因为无论谁胜谁负,无论双方死多少人,都跟他没有关系。 如果一定要说跟他有关系,那便是双方死的人愈多愈好。 这时他对场中的两场消耗战,似乎感到有点不耐烦起来,忽然转向身旁的宫瑶道:“丫头,你去把刚才为孙快刀指招的那个家伙找出来。” “找出来干什么?” “老夫要教训教训他。” “药酒堂多死了一个,您老不高兴?”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等会儿告诉你。” “不行,我现在就要明白原因。” “老夫跟这家伙私底下有点老账要算一算。” “你认识这个人?” “小子就是那个鬼公子。” 宫瑶一哦,颇感意外,但也同时对这件代劳找人的差事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老骚包说这位鬼公子欢喜捉弄人,果然一点不假。 他刚才只三言两语,便将五花和尚帮忙送上西天,正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从这一点,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位鬼公子虽然排名八大公子之末,武学方面涉猎之广,无疑却很惊人。 练武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种内家玄功,无论火候多深,全身都必有一二处练不到的地方。以武学术语说,这一二处地方,便叫“气眼”。 “气眼”的部位所在,是练功者生命中最大的一项秘密。 即使同门师兄弟,甚至师长辈,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刺探这个秘密。 这是武林中一种传统的忌讳。 然而,五花和尚虽然来自西藏,他立功上的这个大秘密,却居然给鬼公子一口拆穿了。 鬼公子是凭什么本领发现这个秘密的? 宫摇知道,这无疑是老骚包要把这位鬼公子找来的主要原因。 经过最近这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渐渐发觉,这位在武林中辈分奇高的老人,不仅为人温和而风趣,而且还像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似的,充满了童心和好奇心。 另一方面,依她猜想,这位“追魂叟”过去一定也遭那位“鬼公子”捉弄过。 他们之间,也许真的有“账”要“算”。 但宫瑶并没有马上离开去找人,还有几个细节,她必须先弄清楚。 “如果找到了,他会跟我来?” “只要提起老夫的名字,小子一定会来的。” “他帮孙快刀杀了五花和尚,会不会是因为他跟‘刀公子’和‘剑公子’已走上了同一条路?” “绝不会” “为什么。” “‘八大公子’是别人给他们的封号,他们八人之间,彼此并无特殊渊源,尤其是个姓赖的小子,八人之中他最瞧不起的便是‘刀公子’“剑公子’和‘风流公子’。”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跟五花和尚过不去?” “像五花和尚这种空门妖孽,不论换了谁,只要有机会,都不会放过的。他今天凑巧碰上这个小子,只能说活该他倒楣。” “这位鬼公子平时使用什么兵刃?” “三节棍。” “如果他将兵刃收藏起来,我凭什么辨认他是不是鬼公子?” “这小子好认得很。” “你说说他的长相。” “廿四五岁,中等身材,长相老实,皮肤黝黑,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看上去就像个和和气气待人有礼刚从乡下来的农家青年。” “好,我去找找看!” 斗场中胜负之数渐渐明显了。 占上风的一边,是“刀公子”和“剑公子”。这情形正应了一句老话:拳怕少壮。 “画眉师太”和“四全道人”都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 这些年来,他们受花酒堂甘旨供奉,吃得好,睡得舒眼,偶尔温习一下招式,也只是卿表意思。这跟过去“四毒”和日行中天比较起来,武功方面,当然要大打折扣。 所以,刚开始三五十招不怎么样,百招之后,两毒的身形腰步,便渐渐显得滞重起来。 相反的,“刀公子”黄魂和“剑公子”蓝天虹却因为年纪轻,斗志旺盛,精力充沛,愈战愈显得勇不可当。 四全道人更惨。 他的银笛中,藏有毒针。 因为过去对敌时,很少有使用的机会,所以这也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时他发觉情势不利,知道再拖延下去,一定不是这位黑刀副帮主的敌手。于是,佯攻数招,等笛口对正敌方胸腹的那一瞬间,突然按下机簧!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如今面对的这位黑刀副帮主,竟是江西蓝家的后人。 江西蓝家擅铸暗器,跟四川唐家的毒药,并称于世。 他手上的这支银笛,便是蓝家的杰作之一。 蓝家每以事前承造一件暗器,私底下均有详细记载。其目的便是希望蓝家后代子弟,避免伤在自家打造的暗器之下。 因此剑公子一上场,便认出了四全道人这支银笛的来历。 四全道人将于何时以及会以何种方式发出笛中的毒针,事实上早就在他预计之中。 四全道人按下机簧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出剑。 这一剑不是砍向四全道人的要害,而是以剑身拍向那支银笛。 四全道人为了要分神去按机簧,这一招使出时,银笛本身来贯真力,经剑身一拍,笛口立转下指。 指向四全道人自己的双腿。 四全道人感到不妙,但已经太迟了。 刷! 刷!刷! 刷! 毒针如雨,全都射进了他自己的双腿。 四全道人大吃一惊,连那只银衡也不要了,趁着真气未散,急急纵身掠开。 他打算脱离战圈,找个地方,去服解药。 剑公子哈哈大笑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牛鼻子。” 足尖一点,腾身而起,紧紧追了过去。 四全道人一连三个起落,逃出十余丈。因为心慌又加使力的关系,毒性提前发作,双腿沉如裹铅,剧疼如刺。 他知道活命无望,突然上步旋身,拼足最后一口气,埋头迎向剑公子撞了过去。 剑公子没提防到这一点,一时收势不及,竟被四全道人一个头捶撞中心房。 他一剑向四全道人从脊部分劈开两半,自己也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四全道人当然是活不成了。 而赢定了这一战的剑公子,竟也因一时得意忘形,冤冤枉枉地赔了一条性命。 这边,挨了一刀的画眉师太,突然凶性大发。 这一刀竟好像又灌输了她一股精力。 一个发了狂的女人,本来就够瞧的。如果发狂的女人,竟是个满衣染血的恶老尼,自是更显得狰狞恐怖。 闲人抱头惊呼奔跑,深怕给老尼疯狂挥舞的长柄拂手扫中。 刀公子镇定如故,柳叶刀上下翻飞,身形飘忽如风。 只不过转眼工夫,刀光又在画眉师太身上割下了两三道血口。 画眉师太满身浴血,步伐踉跄,如同酒醉,面孔更是扭曲好像是地狱中行刑的鬼婆子。 她愈是怒恨,章法愈乱。 刀公子只是报以微笑。 又过了四五招,刀公子忽然飞快的挥了一刀,飞快的收了回去,然后退开两步站定,冷冷地道:“时间到了,老淫尼,你自己躺下去吧!” 画眉师太身子颠得一颠,也突然站定。 她那只黄黄的怪眼珠,死死地盯在刀公子脸上,但眼神已在慢慢的暗淡涣散。 “咕”的一声,长柄拂手,首先落地。 接着,身子一歪,果然慢慢的倒了下去。 倒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 刀公子最后一刀刺在她的心窝上,是致命之伤。 这一刀可说是多余的。 就算是没有这一刀,她也活不多久。 她的血事实上也快流光了。 现在,双方人数相等。 彼此都只剩下十名死士,以及两员大将。 花酒堂这边的两员大将,是二总管无情掌张宏,如意棍古苍松。 黑刀帮方面的两名大将则是刀公子黄魂以及血影魔孙快刀。 这一战该算是谁胜谁负? 双方要不要继续拼缠下去? 就在这时候,长街另一端,四条影子,突然如飞奔至。 血影魔孙快刀眼光溜滚,脸色忽变,他刚喊得一声:“不好” 一根六尺三寸长的铁枪,已经怪蟒吐信般直穿他的咽喉。 杀人枪。 花酒堂第二股接应的人马到了。 这一股由大总管沙如塔领队。 主将是七杀书生焦四海。 战将两员是:五毒叟西门长空、千面人魔裴山水。 沙如塔出其不意一枪刺死孙快刀,七杀书生焦四海也于同一时候奔向刀公子黄魂。 五毒叟西门长空和千面人魔裴山水,则毫不留情的追杀那十名黑刀徒众。 西门长空的撩阴腿,果然阴毒狠辣,他每一脚踢出,被踢的人莫不双手护阴,滚地惨嚎,气绝而止。 七杀书生焦四海,是武林四毒中武功最高,心肠最狠,手段最辣,同时也是最懂得享受的一个。 他的嗜好并不多。 只有三样。 黄金、美人、酒。 所以,沙如塔代表罗老太爷,也只许下他一个条件,如能收复及时乐,及时乐便由他全权主持! 焦四海跟刀公子黄魂,如在正常情况之下一对,可能正好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如今,这位七杀书生占便宜的是,他是初来乍到,而刀公子黄魂已是一支疲兵。 对后者更不利的是,沙如塔一枪解决了孙快刀,掉过头来,又加入了这边的战圈。 刀公子黄魂只应付一个七杀书生,左支右细,再加上一个生龙活虎似的沙如塔,当然更承受不了。 先后仅仅七八个照面,刀公子便遭七杀书生一刀砍断一条手臂,沙如塔锦上添花,又加一枪,一代名公子,于此便告了账。 战事至此结束。 花酒堂损失了两员主将,两名战将,黑刀帮则全军尽没,无一活口。 大总管沙如塔横枪洪声大笑道:“焦老前辈,现在您是及时乐的新主人了,请教您老,能否招待众家兄弟,让大伙儿乐上一乐?” 第十六章 奇 刑 宫瑶果然把鬼公子赖人豪找来了。 老骚包坐得端端正正的板着面孔道:“来的可是黄山赖家堡,神棍伏魔大侠赖鹏远的贤孙,鬼公子赖人豪赖少侠?” 鬼公子上前一躬到地道:“不敢当,人家是特地来向老前辈赔罪的。” 老骚包嘿嘿一笑道:“黄山赖家堡,威镇九州,跟老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少侠声称赔罪,岂不是言重了?” 鬼公子又打一躬,赔笑道:“上次在长安及第客栈,并非晚辈蓄意栽赃,实在是那位多愁公子秦秋水太难惹,只有以您老的身分才镇压得住。” 老骚包道:“你偷了人家一袋金珠,请老夫喝酒,最后说有事,要先走一步,交给老夫三颗金珠子付酒账,老夫付账时,被失主撞上了。结果,偷东西的是你,老夫却蒙上了不白之冤。这是否就是你当初说的‘孺慕已久’以及‘聊表敬仰之诚’?” 宫瑶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没有猜错。 老骚包不但是被这位鬼公子捉弄过,而且被捉弄得很惨。 现在就看老骚包怎么来“算”这笔“账”了。 只见鬼公子又恭恭敬敬地打了躬道:“老前辈可把人豪冤惨了。” 老骚包一怔道:“老夫冤枉了你?那袋金珠不是你偷的?” “是晚辈偷的,没有错。” “那怎么叫冤枉了你?” “前辈应该清楚,黄山赖家堡的财富,虽比不上汾阳金府,但赖家子弟,怎么没出息,也不至于沦为小偷。” “然而,事实俱在” “晚辈只是气不过秦秋水那小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什么花呀月呀,诗呀词呀,全没顾念过民生疾苦,所以才想法子给他一点教训。” “这个教训就是要偷他一袋金珠子,让老夫背黑锅,然后你小子自己拿这袋金珠子去寻快活?” “冤枉。” “哦?” “那袋金珠子,晚辈未动一颗。” “如今它们在哪里?” “就在这里。” 鬼公子说着,一掀衣襟,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草袋。 拉开袋口,里面果然是一袋黄澄澄的金珠子。 他双手捧上革袋道:“黄河泛滥,陕北大地震,坝桥待修,这袋金子虽然为数有限,但总聊胜于无,请前辈收下,统筹分配。” 老骚包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点头道:“赖鹏远的孙子,总算不会叫人太失望。” 鬼公子笑道:“如果前辈想知道晚辈何以晓得五花和尚气眼的秘密,以及风陵渡口跟您老过手的那小子是谁,晚辈也一样不会让您老失望。” (二) 花酒堂收复及时乐,人人大乐。 当晚,罗老太爷下令:“为了表示庆祝起见,及时乐停业三天,全部‘对内营业’。” 贾拐子没有参加这个疯狂的庆祝仪式,因为他无此需要。 他有他自己的女人。 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即使把一百名梅兰两级姑娘的长处加起来,也无法跟他的这个女人相提并论。 这是一个从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他一直在独自享受着这个秘密。 过去,关于这个女人的谣言很多。 女人长得太漂亮,谣言必多,而这些谣言,又必与男人有关,似乎已成为一种定律。 但是,从没有人怀疑过贾拐子。 而事实上,他贾拐子才真正的是这女人的人幕之宾。 贾拐子在花酒堂中,一直是个小人物,但在他自己心目中,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也是活得最舒服的一个人。 他秘密掌握了一笔惊人的财富,又得到了关洛道上最迷人的女人。以一个男人来说,还不满足? 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还无法决定 今天,也许是由于他不良于行的关系,他被分派在第三股。 留守本堂。 他的任务,是照应全堂几座大灶的伙食。如今晚饭已经开过,这一天的任务也算交代了。 此刻,他正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喝酒。 他是在磨时间。 等稍微晚一点,他便可以悄悄溜开,去老地方跟那女人幽会,尽情享受一宵缠绵销魂的滋味。 同时。也顺便跟那女人商量一下他那件无法决定的事。 那批宝物以二十万两银子成交,实在太便宜了。 他们目前手头都有积蓄,并不等着要银子用,而且那批宝物携带起来也很方便,只要那女人同意,他们可以立即双双远走高飞。 今天这种局面,是他们一手搅和起来的。 他们已达到了目的。 花酒堂、灰鼠帮、黑刀帮、十八金鹰帮等等,最后都会同归于尽。 清楚他们底细,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人,早晚都将会在这一场变乱中死光。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他们有钱又有人。 他们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 有一天,当他们走这关洛道时,他将不必再装拐子,他说不定将会变成另一个罗老太爷。 贾拐子的酒量很好。 但今晚却喝得很少。 他知道酒不是好东西。这玩艺儿有时的确能“助兴”,但如果喝酒太多,就可能要“扫兴”了。 他们为了避人耳目,一个月难得在一起几天,他不能让那女人失望。 只可惜他最后还是醉了。 在他只该有三分酒意时醉了! 贾拐子不知道他酒醉以后,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他只知道,他被一盆冷水泼醒时,他已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这是陌生的房间,他躺在一张竹榻上,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人,一个坐在他对面,一个站在他身边。 这两个人,都是熟人。 坐着的是大总管沙如塔。 站着的汉子,是大厨房里一名专管劈柴生火的哑巴。 哑巴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盆,泼他冷水的,无疑就是这个家伙。在酒莱里动手动脚的人,说不定也就是这厮的杰作。 贾拐子从没有在男人面前脱光衣服过。; 所以,他这时面孔一热,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想找点东西把身子遮盖一下。 等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他才发觉已被点了穴道。 “沙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沙如塔微笑,眼光则源向贾拐子下半身:“本座实在佩服你贾兄的毅力和恒心,这么多年来,花酒堂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贾兄原来是个‘假拐子’。” “小弟是为了躲进一位仇家,不得已才装出来的。” “这个呢?”沙如塔手上忽然多了一顶假发:“也是为了同样理由,怕仇家认出你的特征?” 贾拐子这才感到头顶上有种凉凉的感觉。 头顶凉,心头更凉。 沙如塔在望着他笑,就像一头老狐狸在望着一只大肥鸡。 “本座可否亲切一点,喊你贾兄一声小癞子?” “什么小癞子?” 沙如塔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我们亲近不了。哑巴,动手。 贾拐子闭上眼睛。 他知道身份败露,他这条命就等于完定了。 不交出宝物,对方不会饶过他;交出宝物,对方照样不会饶过他。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又何必白白便宜了这个家伙? 所以,他认了。 既不告饶,也不想藉吼骂泄忿,只是咬紧牙关等那哑巴动手。 哑巴果然遵命开始动手了。 但也只是“手”在“动”。 贾拐子只是穴道受制,身上某一部分的机能并未丧失。哑巴现在“动手”的地方,就是他那机能仍然完好的“部位”。 贾拐子又羞又急,睁怒喝道:“你他妈的,这算……” 哑巴当然听不到。他只凭沙如塔的手势行事,就算他懂得贾拐子的意思,他的动作也不会停止。 这哑巴的一双手相当灵活。 谁也不会想到一双劈柴的手,会将这种动作运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是个下人,又是个哑巴,平时接触女人的机会当然不太多。难道也是“熟能生巧”有以致之? 贾拐子体壮力强,气血充沛,他愈是着急,被“运动”的部分愈是“不听话”。 “你们他妈的是不是人?男子汉,大丈夫,杀剐任便,来这一套,算他妈的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种准备功夫,精彩的部分,还在后面。” 沙如塔语气平和,含笑谦卑地解释道:“沙某人这一生别的成就谈不上,只是叫人说出实话的功夫,倒是发明了一套。” 他微笑了一下,缓缓地接着道:“这套方法使用起来虽然斯文,却从来没有失败过。” 他指指哑巴:“这个哑巴,是执行这套方法的老手,手法之细腻,令人赞赏。现在,全部过程立即开始,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共同欣赏。” 他捻指发出“卜”的一声,哑巴立即去取来一根细竹枝,像小孩玩水枪似的,以“细” 竹枝插入了“粗”竹枝,注入一股液体。 排尿,是一种享受,它会令人有一种周身舒畅之感。 如果,反其道而行,让一股液体沿尿管逆流而上,进入人体,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贾拐子强忍着,厉声道:“你们要用毒药,方法多的是,为什么一定要采用这种下流方式?” 沙如塔微笑道:“贾老弟,你错了,我说过这套方法很斯文,它又怎么会是毒药?” “不是毒药是什么?” “牛血。” “牛血?” “是的。” 哑巴递给他一只小木盒。 沙如塔接了过来,以竹枝从本盒中挑起一条灰黄色的软虫,轻轻晃了一下道:“你晓不晓得,这玩艺儿叫什么?” 贾拐子眼光一直道:“蚂蝗?” 沙如塔满意地点头道:“对了!蚂蝗。这种东西最欢喜腥味,尤其是牛血。” 他又将竹枝摇晃了一下道:“这种东西只要一嗅到血腥味,就会不要命的往里钻,你就是拉断了它的后半段,它的前半段仍然照钻不误。” 贾拐子嘶呼道:“沙如塔” “这几天没有下雨,所以成绩不太理想。”沙如塔道:“哑巴下乡一整天,一共只找到十三条。不过照说起来,对付一个人,也尽够了。” 他话说完,将蚂蝗放回去,又将木盒递还哑巴。 哑巴的手法果然很细腻。 他挑了又挑,终于挑出一条看来活力很强的蚂蝗,走过来又抓起贾拐子那根注了牛血的“粗竹杆”。 贾拐子十二三岁时,就狠得起心肠向自己的师父下毒手,当然不是什么善字辈的人物。 这时沙如塔如果以水火酷刑加以威胁,相信他一定承受得了,一定不会轻易妥协。 但是,沙如塔来的不是这一套。 他现在使用的这种方法,是自古以来,几乎连想也没有人想到过的一套奇刑。 它带来的恐怖,不是一般痛楚的肌肤之痛,而是一种深入灵魂的震悚。 贾拐子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中,顿像爬满了蚂蚁,那种酸痒麻辣的感觉,足以令人发疯。 他嘶呼道:“住手!” 沙如塔淡淡一笑道:“你叫他住手,他是不会住手的。” 哑巴果然没有住手的意思。 蚂蝗已经放上该放的地方。 它的尖头已经一拱一拱的进了“洞孔”。 贾拐子满身鸡皮疙瘩,骇叫道:“你快叫他住手,快,快。” “我为什么要叫他住手?” “我说。” “真的?” “是的,快一点,求求你!” 沙如塔手一扬,哑巴立即将那条蚂蝗拉离“洞口”。 贾拐子喘了几口气,才道:“我把东西交给了胡香娘。” “胡娘子?” “是的。” “你为什么要把东西交给她?” “我们已经姘上好几年了。” “好福气!”沙如塔叹了口气:“她现在把这批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怎么说?” “东西交给她之后,我们还没有碰过头。” “你要本座去问她?” “是的。” “一推六二五,聪明。只可惜我沙某人并不如你老弟想像中的那么笨。” “我说的是实话。” “是不是实话,蚂蝗一定知道。” 哑巴重新夹起那条蚂蝗,沙如塔起身子,准备离开。 贾拐子彻底崩溃了。 “好,好,我说。” 沙如塔转过身来道:“不要答应得这么快,答应得快,反悔也快。只要哑巴一停手,你的点子又来了,所以你老弟最好还是多考虑一下。” “不,我认了。” “哦?” “朱瞎子酒店后有条巷子,你该知道。” “厚德巷?” “是的。” “怎样?” “巷底最后一家,是座空宅,它就是我跟胡娘子经常幽会的地方。” “东西藏在宅子里?” “不,天井里有棵中空的老槐树,东西就放在槐树空腹中。” “这次是实话?” 贾拐子惨笑道:“我已是死定了的人,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望你沙兄看在多年相处的情分上,能答应我两件事,我贾拐子虽死而无怨。” “哪两件事?” “第一:给我个痛快的。” “没有问题。” “第二:告诉我,我拐子的这个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一个知道的人,是花枪小邓。” “花枪小邓?” “他有表哥在当店里当朝奉,你玩的那套把戏,别人都瞒过了,就是没有瞒得了他。” “然后他就告诉了你。” “这里面当然另有曲折,但已与你无关。” “结果小子就为了这件事死在你手里?” “获悉这样大秘密,而不能守口如瓶,结果当然只有一个。” 贾拐子点头,似乎很满意:“好,公平得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惨笑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同时缓缓闭上眼皮。 哑巴手上的木盒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换一把锐利的尖刀。 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沙如塔的脸上。 沙如塔头一点,那把尖刀立即唰的一声,齐柄戳入贾拐子的心窝! 贾拐子只是四肢抖动,面肌扭曲了一阵,便告悠然绝气。他临死之前,一声没哼。死后脸上的神态,似乎比生前还要来的安详。 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还要可怕。 沙如塔的奇刑便是其中一种。 (三) 没有人想到劈柴的哑巴竟然也是个江湖人物,而且还是杀人枪沙如塔的心腹。 从沙如塔对他信任的程度,以及他行刑时的老练手法看来,他追随沙如塔的时间,无疑已相当久了。 这哑巴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助手。 除了劈柴生火,下毒,掳人,行刑,动刀不算,居然还是个挖坑的好手。 这是沙如塔独占的一座小院子。 坑便挖在后窗下。 前后不过一盏热茶时间,一个大坑就挖好了。 坑深三尺,长六尺,宽两尺,正好可以放进贾拐子的尸体。 但沙如塔对这个土坑似乎还不太满意。 他朝哑巴比了几下手势,意思像说: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埋得太浅,气味容易跑出来,不仅会惹苍蝇,而且也不安全。 所以,他最后的一个手势是:坑还要再挖深一点,越深越好。 哑巴点头。 以这个哑巴的体力来说,这么一点活计,自然不算一回事。 于是,他在掌心里唾了口口水,抓起铁锹,继续挖掘。 只不过转眼工夫,三尺深的坑,迅又加深了三尺。 哑巴站在坑里,坑口原来只到他的腰部,现在则已跟他的眉头平齐。 哑巴抹了一把汗,仰脸向上望,眼光好像在问:这样够不够? 因为坑太深了,月光又被沙如塔高大的身躯挡住,哑巴没有看到他主人的面部表情。 他看到的一段枪尖。 杀人枪的枪尖。 哑巴终于明白了:最后加深的这一部分,原来他是替他自己挖的! 他能想到的,就只这么多。 因为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枪尖就已经插进了他的咽喉。 “哑巴,我对不起你。”沙如塔拔出枪尖,语气中充满了歉疚:“我知道你对我很忠心,但为了提防万一起见,我只有狠起心肠,委屈你一下,将来我一定会好好的超渡你。” 哑巴双手捂住颈子倒下去时,两只眼睛瞪得比鸡蛋还要大。 那种充满惊恐和愤怒的表情,谁只要看上一眼,必定终生难忘。 沙如塔轻轻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现在,问题全部解决了。 天亮之前,他可以取得那批宝物。然后,他将视胡香娘那女人的反应而作另一项决定。 带那女人一起远走高飞。 或是给她一枪。 哑巴一死,处理善后,他就得亲自动手了。 他拨正哑巴的尸体,再叠上贾拐子的尸体,然后开始以铁锹填土。 这种工作他本来可以不必做。 如换了普通人也一定不会做。 但这位杀人枪沙大总管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只有他清楚这种举手之劳会带给他多大好处。 他失踪后,这两具尸体如果立即被人发现,由于贸拐子双腿正常完整,同时又是个疤痕洞洞的大癞头,就算狐娘子胡香娘没有机会出面指证,大家也不难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贾拐子就是小癞子?” “是的,他的底细一定是被沙如塔识穿了,所以才插了一刀””无忧老人的那批宝物呢?” “那还用问?当然是被那位杀人枪沙大总管带跑了。” 然后,他将成为众矢之的。 在他有生之年,任他走遍天涯海角,他也将无法摆脱这种永无休止的追踪纠缠。 相反的,如果他肯花点时间,将现场收拾干净,不留一丝痕迹,那又将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那时,他的失踪,无疑一定会引起种种猜测。 而大部分的人,必然会以为他跟同时失踪的贾拐子,双双于狂欢之夜遭了敌人的毒手。 只要大家基于这一想法,忙乱上下三五天,那时他至少也身在千里之外了。 以后,江湖上也许会有一位以另一副面目出现的奇快或富豪,但绝不会再出现一个杀人枪沙如塔! 沙如塔算无遗策,差不多每一方面都考虑到了。 他只疏忽了一件事。 他忘了今天洛阳城中,风云际会,高手荟集,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会放冷箭。 沙如塔事实上并没有挨冷箭。 他挨的是冷镖。 梭子镖! 三支梭子镖,透背穿胸,在他心口成品字形冒出了三截镖尖,就像三枝锐利冷森的狼牙。 但沙如塔并没有马上倒下去。 他健壮如塔的身躯,并不是三支没有命中要害的梭子镖就能叫他倒下去的。 他以铁锹撑地,咬紧牙关,迅速转过身去。 他转过身子,就看到一条身形,正从院墙上跃落,含笑向他走来。 穿心镖萧如玉! 沙如塔曾为很多人带来意外,这一次该轮到他自己感觉意外。 因为今晚前往及时乐参加狂欢的人,第一个便是这位穿心镖。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根本就没有去。” “你只是摆了个姿态,其实只出去随意转了个圈子?” “顺便喝了点酒。” “你这样做,为的就是想跟踪我?” “不错。” “为什么?” “为了三千两银子。如果要说得好听一点,也可以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你的雇主是谁?” “独孤长老。” “什么?你是灰鼠帮的人?” “谁付我更多的银子,我便是谁的人,你应该了解职业杀手这一行的最高原则。” “花酒堂一向待你不薄,为了区区三千两银子,你竟肯做出这种事?” “三千两银子,不可以用区区来形容,你知道我们在花酒堂一个月只领二百两,要换了别人,只要一半价钱,恐怕就抢着干了。” 他们对答之际,不带一丝火药气,就像老朋友闲话家常一样。 事实上他们平时处得也不错。 只不过黑道上的交情实在难说得很,称兄道弟,拍肩膀,打哈哈,并不能保证什么。 像适才死去的哑巴,跟他这么多年,始终一片忠心,最后得到的回报,又是什么? 所以,沙如塔并不怨恨这位穿心镖。 他如今只在打一个主意。 梭子镖不是毒镖。 只要及时施以救治,取出体内之镖,以灵药外敷内服,他仍有活下去的机会。 “萧兄,我们谈个条件如何?” “谈什么条件?” “只要你萧兄手底留情,不赶尽杀绝,沙某人愿意立即付你现银一万五千两。” “多少?” “一万五千两。” “现银?” “是的。” “你拿得出?” “不成问题。” “银子在哪里?” “只要你萧兄提出保证,绝不短你萧兄分文。”沙如塔热切地抢着道:“这是你萧兄在花酒堂六年的薪饷,五倍于你萧兄杀人的代价,拿到这笔银子之后,马上可以远走高飞,你萧兄应该多考虑考虑” 萧如玉考虑了片刻,缓缓摇头道:“办不到。” 沙如塔道:“为什么?” 萧如玉道:“差得太远。” “什么差得太远?” “你沙兄心里应该明白。” 沙如塔呆住了,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贾拐子的话,你都听到了?” 萧如玉点头:“是的,重要的部分,我都听到了,这也正是我无法答应你沙兄的原因。” 沙如塔有气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不必着急。” “你还等什么?” “久闻你沙兄一根杀人枪凶悍异常,小弟犯不着跟你多作无谓之消耗,所以,咳咳,小弟实在是为了等你沙兄多流一点血……” 这一番话,实在说得太伤感情了。 沙如塔受此一激,背后的三个创孔,血冒得更快。 六尺三寸长,重六十七斤的杀人枪,就插在他身旁的土坑边。 沙如塔一把抄起杀人枪,闷吼一声,便待冲杀过去。 但他只跨出了一小步,那根杀人枪便变成了他的拐杖。 他血流得太多,已经支持不住了。 萧如玉拔出佩刀,含笑缓缓走来。 沙如塔于昏昏沉沉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是不是杀错了哑巴? 哑巴如果不死,他在一旁监工,以他的警觉性,萧如玉会不会如此容易得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老掉牙的俗话,难道还真有点道理? 第十七章 杀人游戏 (一) 无论多么新奇刺激的事情,若是看得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丁谷今夜看得最多的事是杀人。 他亲眼看到哑巴杀了贾拐子,沙如塔杀了哑巴,最后萧如玉又杀了沙如塔。每一次杀人的方式都不同,都很新奇。都很刺激。 但看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打呵欠。 他感到乏味的原因是,三次杀人的方式虽然不同,虽然都有峰回路转之妙,但却同是不够光明的小人手段。 然而,他不能就此退出。 就算底下将要发生的事,还是老一套,他也非得陪着看下去不可。 因为穿心镖萧如玉下一步要进行的,是攫取那批宝物。 这是他和战公子特意保留的一份鱼饵。 在整个事件结束之前,他当然不能坐视鱼儿将鱼饵轻轻松松的就这样衔起游开。 接着要发生的,会不会还是老一套?会不会还是同样乏味? 依丁谷料想,应该不会。 因为事件接着演变下去,势必要牵涉到另一个人。 狐娘子胡香娘。 像胡香娘这样的女人,他相信无论任何事件,只要有这女人牵涉在内,都一定不会让人感到老李而乏味。 (二) 厚德巷。 巷底。 空宅。 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 从天井里荒芜的情形看起来,它显然已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贾拐子没有说谎,院子里果然有棵大槐树。 一条人影像狸猫似的打西厢房上翻了进来。 来的正是穿心镖萧如玉。 这位穿心镖是过去花酒堂中八杀手里面最年轻的两位杀手之一。不仅武功出色,仪表英俊,同时也是八杀手之中最风流的一位杀手。 他对胡香娘的美色,当然也是垂涎不已。 只是由于种种顾忌,他始终未敢作正面进攻。 今夜,天赐良缘,他要怎么样来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穿心镖萧如玉虽然生性风流,但显然并不是个急色鬼。 至少要比如意棍古苍松冷静得多。 他人落院中,立即闪身退去屋檐下,直到查清四下里全无异状,才戒备着缓缓摸向那株大槐树。 他以指节轻叩树身,迅即发觉,其中一段树干,果然是中空的。 可是,暗门在哪里? 他又以刀尖慢慢拨弄。最后,那道暗门,终于被他找到了。 一块长方形的树皮,是切开之后,再凑上去的。 它就是“门”。 萧如玉轻轻移开这块树皮,仍以刀尖开路,继续向树腹内探寻。 “得”! 刀尖忽然碰着一块铁板。 萧如玉心跳加速,兴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找到了。 一批千万人瞩目争夺,不惜杀人流血的无价之宝,终于不费吹灰之力,落入他的手中。 宝物已经到手,底下怎办? 要不要考虑一下那个女人? 无论如何,狐娘子胡香娘都是个值得考虑的女人。 萧如玉思索了片刻,终于又将那只长铁箱放回原处,同时也将那块活动的树皮,恢复原状。 他很冷静的想过了。 胡香娘是个好女人。 一个男人无论拥有多少财富,即使财富多得可以呼风唤雨差鬼使神,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仍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一个男人,样样有了,就是没有一个合意的女人,岂非遗憾之至? 不过,另一方面的利害得失,他也盘算过了。 一个女人无论生得多美多迷人,也绝不值得一个男人以生命去交换短暂的风流,片刻的销魂。 他得先试试这个女人的诚意,再作决策。 他已想到一个很好的方法。 他相信那女人无论多会卖弄,只要有一丝虚假,就绝无法通过他的试探。 厢房、堂屋、黑洞洞的,听不到一丝声息。 已经三更多了。 那女人会不会因为等不到贾拐子,已经提前离开了? 萧如玉从西厢末端开始,一路蹑足倾耳,逐间凝神谛听。 巡完西厢,再巡东厢。 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 他在窗口站定,拉拉衣服,扶正镖囊和佩刀,又长长吸了口气,才伸出指头,轻轻弹了一下窗纸。 屋子里没有回应。 他又弹了一下。 “谁?” “我。” “你是谁?” “拐子。” 屋子里隔了片刻,才冷冷地道:“你不是拐子。同时姑娘也不认识什么拐子!” 她既不认识什么拐子,却又听出他不是那个拐子,听起来岂非很可笑? 这种话若是由一个男人口中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感觉横蛮天理,一定会叫人听了很生气。 但是,胡娘子不是个男人。 她是个“姑娘”。关洛道上,人人惊为天生尤物,没有一个男人见了不动心的“姑娘”! 这种话由这样一位姑娘说出来,听的人感受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萧如玉,这时不仅没有可笑的感觉,反暗暗佩服这女人回答得可算得体。 他能找到这里来,当然表示他已非常清楚她跟贾拐子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奸情业已败露,同时事关着大宗财富和生命的情况下,如果换了你是这女人,你又能如何回答? 哀声求饶? 破口大骂? 别人不说,如果换了他萧如玉,他就是想上三天三夜,恐怕也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两句话来。 她这两句话,前面一句,可照字面解释:她已从声音上听出他不是贾拐子。 后面一句,则属于女人惯有的一种撒娇。意思等于说:你来了,就谈你自己的事情,别提什么拐子不揭子,我跟那拐子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 如果你明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圣女,又正在想打她的主意,难道你不希望听到这种话? “我是萧如玉。” “萧大师父,你好。深夜移玉,有何见教?” “香娘,你我也不是外人,干什么要来这一套?” “奴家不懂萧师父的意思。” “你一定要我说个明白?” “愈明白愈好,奴家生性愚钝,不善揣摩别人心意。” “拐子已经死了这样可够明白?” “他临死之前,已向你招供,于是你便根据他的供认前来找我?” “比你想像的稍为复杂一点。” “哦?” “拐子并非死在我手里。” “死在谁手里?” “沙如塔!” “沙如塔?”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才冷冷接着道:“是沙如塔要你来的?” “沙如塔也死了。” “怎么死的?” “死于穿心镖。” “你们这样杀来杀去,都是为了无忧老人那批宝物?” “只是一种巧合。” “哦?” “沙如塔杀贾拐子,正如你所说,是为了那批宝物。而我萧某人杀死沙如塔,则是为了另一原因。” “什么原因?”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什么事我该知道?” “你应该知道,我今夜来这里找你,完全是一种缘分。” “缘分有很多种解释。” “我说的是最普通的一种。” “哦?” “你知道那批宝物价值连城,它由两个人共同享受,无疑要比一个人单独享受有意义得多。” “发了横财的男人,很少有这种想法。” “男人也有很多种。” 屋子里又沉默了片刻道:“你的诚意,我很感动。不过,你还是先取走宝物,其他的事改一段时期,等你很冷静的作了决定,再来找我还不迟。” 萧如玉又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现在,最后一刻到了。 这女人是否有诚意跟他一起共同生活,全靠下面一句话。 这句话将决定他是得到一个如花美眷,还是一具艳尸。 “你肯先交出那批宝物?” “什么?你们杀死贾拐子,竟没问出宝物藏放的地点?” “他只说已把东西交给了你。” 这一次,屋子里足足过了半盏热茶之久,才听那女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是为了……唉!罢了,院子里有棵槐树,是空心的,你自己去找吧……” 萧如玉欣喜若狂。 他成功了! 这女人是真心的,困为她没有受到任何压力,就自动说出了藏宝地点。 “香娘,开门,快!” “什么事?” “我要抱抱你。” “你疯了。” “不!”他带着喘息道:“我-我太高兴了。你不晓得不晓得我有多高兴。” “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老实告诉了你吧,宝物藏在树腹中,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刚才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的诚意,结果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吱”的一声,门打开了。 她秀发微乱,彩腮泛霞,身穿一套蝉纱短衫裤,映着月色,曲线毕现。 萧如玉如渴骥奔泉,冲上去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她以指头点着他的鼻尖:“你好坏!” 他搂得更紧了,同时将嘴唇凑了过去。 她挣扎着道:“死人,你看你的刀鞘顶在人家什么地方?” 萧如玉立即松开了手,感觉很抱歉。 他忘了刀鞘。 她被顶痛的地方,并不是绝对顶不得,而是不该以刀鞘去顶。 萧如玉双颊火烧,心中的一团火,更是炽烈。 胡香娘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去把东西拿进来,我来点灯。” 萧如玉很快的便将树腹中那个长铁箱拿了进来。 房间里已经点起一盏油灯。 窗户上严密的蒙着一幅厚厚的黑布,只要他们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将绝没有人能发现这座古宅中有人居住。 灯光下的胡香娘,如花披轻雾,更显得娇艳动人。 萧如玉放下铁箱,又想过去搂抱。 胡香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就不能等正经事办完了,再来?” 萧如玉摸摸擦擦的揽着她,低低地道:“我们可以熄了灯,到床上去慢慢的谈。” 胡香娘板着面孔道:“你有没有想想贾拐子和沙如塔是怎么死的?处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你怎么没有一点警觉心?” “现在情形不同了。” “哪点不同?” “晓得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你我,已经全部死光了。” “谁告诉你的?” “你屈起指头来算算就明白了。” “你算给我听。” “参与这个秘密的人,第一个是贾拐子,第二个是花枪小邓,第三个是沙如塔,第四个是我,现在,前面三个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胡香娘脸色微微一变道:“你说第二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谁?” “花枪小邓。” “第三个呢?” “沙如塔。” “沙如塔是从花枪小邓口中获得的消息?” “大概如此。” “大概如此?” “详情我不清楚。” “是沙如塔自己说出来的?” “是的。” “不对。” “什么不对?” “这里面一定还漏掉了一个人!” “何以见得?” “花枪小邓跟沙如塔一向貌合神离,像这么重大的秘密,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沙如塔知道。” “你认为是花枪小邓将秘密告诉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又告诉了沙如塔?”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你猜想这个人会是谁?” “我无法猜出这个人是谁,但我敢断定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 萧如玉点头:“小邓的确有这个毛病。” 花枪小邓是有这个毛病。 他自己呢? 胡香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我还敢进一步断定这个女人一定是罗老头七位姨太太中的某一位。” “你认为是七姨太太白玉娇?还是五姨太太尤青霞?” “四姨太太金改君,六姨太太秦湘莲也有可能。” 萧如玉忽然笑了笑道:“不论这个女人是谁,我认为都已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为什么?” “他们过去的线索,都在贾拐子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人知道你也有一份。知道东西已到了你手上的人,只有一个沙如塔,如今沙如塔一死,等于把一切线索齐根切断,那女人又能怎么样?” 他笑了笑,又道:“再说,明天大家发现了贾拐子的尸体,知道贾拐子就是当年的‘小癞子’,原来的秘密,根本就不成为其秘密。” 胡香娘沉吟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跟着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大布袋,接着道:“提着这口铁箱赶路,不仅笨重,也太惹眼,你把东西清出来装到这布袋里去。” 萧如玉笑道:“我就没有想到这点,还是你们女人家心细。” 铁箱上锁着两把锁,看上去都很坚固。 胡香娘道:“我去找钥匙来。” 萧如玉道:“不必。” 他五指运劲,轻轻一扭,便像撕豆荚般将锁梁扭断了。 胡香娘道:“你的气力不小啊。” 萧如玉暧昧地溜了她一眼道:“我的气力到底有多大,等下你就晓得了。” 胡香娘狠狠的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娇嗔道:“你嘴巴就不能干净点?” 萧如玉浑身每个毛孔里都像灌进了酥油,滑腻松软得几乎瘫痪了下去。 他伸手想要去掀盖,胡香娘道:“小心点,别碰坏了那对玉狮子和水火球。” 萧如玉连忙缩手,将铁箱重新摆平放正,这才以双手从两边将箱盖合力揭开。 “啊!” 箱盖刚一打开,萧如玉便叫着跳了起来。 并不是兴奋得跳了起来。 而是痛得跳了起来。 人身上最脆弱也最敏感的部分,就是一双眼珠子。 一个人的一双眼珠子如果突然密密插满细如发丝的淬毒梅花针,任你是何等英雄,你也会忍不住要吼叫着跳起来的。 萧如玉现在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 那女人要他小心箱子里的东西;”原来是为了矫正他开箱时的姿势。 她希望他开箱面对着箱盖。 因为箱内弹簧射出的角度是固定的,只有开箱的人,两眼注视着箱盖,箱中那蓬毒针才会全部命中开箱者的面部,才会使其中大部分的毒针射入开箱者的眼珠! 他有句话没有说错,女人的确比男人要细心些。 “所以我说你还不够聪明。一只听胡香娘轻叹着道:“要如果换了我胡香娘是你萧大师父,我就绝不会亲自动手去打开这口箱子。” (三) 漫漫长夜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 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照着万物欣欣向荣,也照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过去的这一夜,是个充满欢乐,也充满了血腥味的长夜。 很多人尽情地享受了这一夜。 也有少数人跟这一夜说了再见。 这一夜虽然死了不少重要的人物,但也解答了不少重要的问题。 昨天,花酒堂跟黑刀帮的一场血战,花酒堂虽然大大的占了上风,但结果证明道理并不站在他们那一边。 因为第二天贾拐子的尸体被发现后。大家马上就弄清了这位贾拐子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小癞子! 这跟黑刀帮的指控完全吻合。 将无忧老人那批宝物藏在及时乐的人,是花酒堂的人;起走那批宝物的人,也是花酒堂的人。 这个人便是贾拐子! 如今,新的问题是:贾拐子死了,那批宝物又落入了什么人手里? 杀贾拐子的人是沙如塔,杀沙如塔的人是萧如玉。 杀萧如玉的人又是谁? 最后杀人的人,是否就是获得宝物的人? 还有,整个事件既然肇端于沙如塔的那座小院里,萧如玉为什么会独独陈尸于厚德巷中? 萧如玉也是位暗器大行家,何以会被别人以梅花针打瞎双眼? 能解答这些问题的人,只有一个。 丁谷。 丁谷能解答全部问题,只有一件事不知道。 宝物的藏放地点! 他跟萧如玉离开花酒堂的时候,他和萧如玉的想法一样,也以为宝物就在那口箱子里。 结果,萧如玉没有想到,他也没有想到,那口箱子竟是个可怕的陷阱。 萧如玉自以为手握试金石,唱做俱佳,没想到那女人的演技竟然尤胜一筹。 丁谷只要一想起那口箱子,就忍不住冷汗直冒。 因为他如果也起了贪心,急着想把那批宝物弄到手,而于中途杀了萧如玉,他无疑也会上当。 丁谷一口气讲完他一夜的见闻和感想,大家都没有开口,只有战公子替他冷冷的加了两个字的按语:“差劲!” 丁谷笑笑道:“你认为我哪一点差劲?” 战公子道:“你辛苦了一夜,是为了办正经事,还是为了瞧热闹?” 丁谷道:“当然为了办正事。” 战公子道:“好,现在请问:昨夜你到底办了多少事?” 丁谷道:“什么事也没办成。” 战公子道:“是不想办,还是没有机会?” 丁谷道:“好像都不是。” 战公子道:“这话怎么解释?” 丁谷道:“本来我的确想表现表现,事实上最后也有表现的机会,只是我总觉下不了手。” 战公子道:“因为那位胡香娘子太迷人,太可笑,狠不起心肠?” 丁谷道:“绝不是。” 战公子道:“否则为了什么原因?” 丁谷道:“第一、我想不出用什么手段向一个女人逼供,既能达到目的,又不流于轻浮。” 战公子道:“第二呢?” 丁谷道:“我怕一不小心,又逼出另一口箱子来。”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战公子道:“没出息!” 老骚包笑道:“小金,你别听他胡扯了,他说过要留着这批宝物做香饵,就是机会再好,他小子也不会动手的。” 宫瑶皱眉道:“不急着争取这批宝物,想法是对的,目前谁要真的得到了这批东西,准会惹上一身麻烦。” 她顿了一下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老骚包道:“什么事?” 宫瑶道:“我担心那位胡娘子眼看风声紧急!说不定会带着宝物悄悄一走了之,到那时候再追查她的下落,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老骚包点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 宫瑶道:“因为她食宿都在花酒堂内,我们根本无法时时刻刻留意她的行踪。” 丁谷笑道:“像这种疑难什症,只有向一位仁兄请教。” 老骚包道:“谁?” 丁谷眼光四下一扫,才发觉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宫瑶道:“你找那位鬼公子?” 丁谷道:“是的。小子哪里去了?” 宫瑶道:“他说要去跟几个道儿上的朋友谈点事情,事情办好了再来。” 丁谷思索了片刻,招手将吴大头等三个小家伙叫去跟前,不知低低吩咐了几句什么话,三个小家伙一齐点头,兴冲冲的出门而去。 宫瑶道:“你叫他们去干什么?” 丁谷笑道:“易容改装,轮班监视厚德巷底那幢空宅。” 宫瑶道:“你认为宝物还在那幢空宅中?” 丁谷道:“按情理推断,那幢空宅应该是他们当时心目中最理想的藏宝处所,就算事后那女人心中有鬼,一时也无法另觅更适当的地点转移,看牢那幢宅子,应该不是闲棋。” 战公子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为什么不干脆进去搜一下?” “搜不得。”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宝物并不一定真的就在那幢空宅中。再说,就算我猜测得不错,我们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出来。”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女人杀了萧如玉,至少在目前还以为重新保全了秘密,如果我们不慎留下了搜查的痕迹,那么这只煮熟了的鸭子,可能就真的要给逼飞了。” 战公子一嘿道:“煮熟的鸭子会飞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俏皮话。” 丁谷笑道:“这句话时下流行得很,到处有人挂在嘴边,几乎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同样流行。你没有听过这种话,那只表示你的见闻尚需多多加强。” 战公子一声不响,站起身子,掸掸衣襟,转身往外便走。 丁谷道:“你要去哪里?” 战公子道:“到处走走,加强见闻。” 丁谷道:“好,你先走,正午我们居易楼见面。” 战公子已走出好几步,闻言扭头道:“干啥?” 丁谷道:“请你吃饭。” 战公子道:“为什么要选在居易楼?” 丁谷道:“居易楼的鸭子烤得好。” 战公子道:“我对鸭子没有胃口。” 丁谷道:“刈下你的舌头,清炒!” 宫瑶等战公子走远了,才向丁谷笑着道:“金大哥就是性子急躁了点,其实是个大好人,你为什么老是要逗他生气?” 丁谷笑道:“这就叫做以攻为守。你没见他每次开口都想找我的麻烦?我如果不先气死他,我就非给他气死不可。” 老骚包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年轻人,样样都好,就是教养太差,油嘴滑舌,满口新词儿,没一句正经……” 丁谷眼珠子不住转动,忽然赔笑道:“我忘了请问前辈:昨天小赖最后有没有说出他何以能看出五花和尚气眼的秘密?” 老骚包转脸望去门外,一面拔出烟筒装烟,就像没有听到。 宫瑶朝他使眼色,想阻止他问起这件事。丁谷点头又摇头,表示他懂她的意思,同时也表示他是故意要窘窘老家伙。以回报他刚才对年轻人的那段“评语”。 所以,他接着又催了一句道:“嗯小赖怎么说?” 老骚包“叭叭”的抽了几口烟,悠然道:“忘记了,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找那小子说一遍。” 宫瑶忍笑代答道:“小赖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最近学会一种观气望色术,他是从五花和尚气色上观察出来的。” 丁谷忍不住笑着骂道:“这小子难怪人家喊他鬼公子,就是不说人话。” 听到丁谷骂鬼公子不说人话,老骚包脸色顿时为之好转。 他连忙从嘴里拔出旱烟杆子,点头道:“唔,不说人话,形容得恰当极了!你跟小金两个,已经够不像话的了,想不到这小子比你们两个更不是玩艺儿。” 丁谷像被人在脸上抹了一把臭烂泥,有点哭笑不得。 在说话的人,也许是种恭维,只是这种恭维实在令人消受不了。 宫瑶笑道:“前辈请别见怪,晚辈可要说句公道话,您老对那位鬼公子责备得太过分了。” 老骚包瞪眼道:“哪点过分?” 宫瑶道:“他对五花和尚气眼的秘密虽然耍了一次滑头,但他后来接着说出的另一件秘密,对您老实在重要。把两件事加起来,应该是将功折罪而有余。” 丁谷道:“小子真的清楚上次风陵渡那名蒙面人的身分底细?” 宫瑶点头道:“是的。” 丁谷道:“他说那人是谁?” 宫瑶道:“石中玉。” 丁谷一怔道:“血公子?” 宫瑶道:“你感到意外?” 丁谷轻轻叹了口气道:“小赖爱说笑的毛病,人人讨厌,但这次我倒真希望他说的不是真话!” 第十八章 吕布·赵子龙 (一) 听完各方传来的报告,罗老太爷像是一下子突然老了二十岁。 他呆呆的瘫痪在虎皮太师椅里,脸色灰白,嘴唇转动,半晌无法动弹。 最近这段时期,他像一只伤痕累累的斗鸡。 从表面上看来,他是胜利的一方;但这几场争战实在太艰苦了。它虽于最后将敌手啄退,而自己的羽毛也几乎落尽。 回想过去的花酒堂,本堂拥有四天王,十大杀手,三位总管,七名管事,精壮庄丁,数以百计。 至于遍布于关洛道上的“事业”,则包括了廿一家赌坊,四十七家妓院,六家银号,八家酒楼。 这些地方的营业均由花酒堂的心腹全权掌握,按节缴交盈利,财源滚滚入库。 那是何等灿烂辉煌,何等的风光! 如今呢? 自贾记赌坊和及时乐分别为灰鼠帮和黑刀帮霸占之后,各处事业都突然一下断了线。 而本堂的人手,也在短短二十多天中,折损得七零八落。三位总管去掉两位,四天王剩下一半,包括蔡家兄弟在内的十大杀手,命运最惨,十去其七,仅存三人。 这种迅速衰落的景象,已经够人伤心的了。 而今,太总管沙如塔耗音传来,更如兜心一拳,使得这位七星金枪罗老太爷几乎承受不住。 他并不是为丧失一名像沙如塔这样的大将而难过,他难过的是沙如塔的不忠实! 处死三总管花枪小邓,是沙如塔的主意。不理黑刀帮的指控,是沙如塔的主意。要给黑刀帮看颜色,是沙如塔的主意。 昨天一仗,伤亡惨重,最后却以鼓励士气为名,下令全堂狂欢庆祝,实际上也是沙如塔的主意。 当沙如塔每想出一个新主意时,他都大为赞赏,因为这些主意听起来都好像很有一点道理。 现在,四条连锁命案发生,真相全部都给抖露出来了。 他那位倚为长城的大总管,原来自始就没有为花酒堂的利益打算过。 他每献一计,都是为了引起混乱,都是为了制造纠纷,以便安排他自己相机夺宝和安全脱身的机会。 因为他显然早就知道了贾拐子便是当年杀师劫宝的小癞子! 不过,话得说回来。 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是不是全是沙如塔一个人的罪过?而他这位罗老太爷完全没有一点责任? 关于这一点,当着别人,他可以跳脚大骂,将责任推倭得干干净净,而私底下,他则无法欺骗自己。 他不仅要负责任,而且要担负起大部分的责任。 过去的花酒堂能够事事顺利,一路蓬勃发展,论功劳首推唐老夫子。 沙如塔当初也很忠实,这位大总管发现贾拐子的秘密,显然还是最近个把年的串,如果他不改初衷,事事仍然请教于唐老夫子,今天这种惨局,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发生。 以唐老夫子之精明,他若是事无大小,一一坦诚俱告,沙如塔的鬼祟行为,更说不定早就给唐老夫子慧眼识破了。 可是,他不晓得怎么弄的,一时昏了头,竟突然冷落了唐老夫子,而事事改听姓沙的。 这是谁的错? 这是他的错! 不仅是错,而且错得相当严重。 如今,事已至此,残局如何收拾? 罗老太爷经过一番挣扎,费了很大气力,才克服心底的惭愧,向二总管无情掌张宏勉强发出一道指示。 唐老夫子来了,还是往常的老样子。 手指一根旱烟筒。 咳嗽不停。 罗老太爷挥退二总管张宏,吩咐小丫头泡来两壶好茶。 然后便命小丫头点火装烟。 罗老太爷吸的是水烟。 吸水烟的讲究多,装烟、点火、吹灰,更是一门大学问。 吸水烟最大的好处,除了过烟瘾之外,便是打发时间。 但是,罗老太爷还是打错了算盘,如果以吸烟来比较耐力,他说什么也绝不会是唐老夫子的对手。 所以,吸完第十二锅水烟后,他只好认输。 他只好叹口气,打开僵局:“真是个可怕的劫数,无缘无故的,一死这么多人 唉。” 唐老夫子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口气叹完,便咳了起来。 罗老太爷看看不是办法,只好单刀直入,苦着脸道:“依夫子看来,如果灰鬼帮现在突然对本堂发动攻击,本堂是否还有招架的力量?” 唐老夫子摇摇头,道:“没有。” 罗老太爷道:“本堂实力虽说大不如前,但至少还有两位天王,三大杀手,六位管事,以及一位二总管,数百名庄丁,难道竟会不堪一击?” 唐老夫子道:“老东家对灰鼠帮的势力,可能了解得还不够深刻。” 这一点罗老太爷完全承认。他对灰鼠帮的情形,知道得的确太少了。 他只知道灰鼠帮是个新兴的组织,兵多将广,声势庞大。除此而外,他甚至弄不清楚该帮徒众分成“瘟”“斗”“啮”“运”“巡”五个等级所代表的身份和职掌。 “老朽只举一个例子,东家您就明白了。”唐老夫子咳了一阵,才缓缓的接着道:“别的不说,该帮光是一‘瘟鼠’级的高手,目前据传就已排列了三十六号。” “瘟鼠算是什么名堂?” “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护法长老。” 罗老太爷脸色一白,两眼发直道:“夫子是说,灰鼠的护法长老,竟有三十六位之多?” “只多不少。” “这些瘟鼠级的高手,都是些什么人物?” “上次死去的金胡子,就是该帮的八号瘟鼠,也可以说就是该帮的第八号护法长老。” 罗老太爷皱紧眉头,自语似地道:“晋北双绝之一的金髯绝刀钱公玄,也只在护法长老中排了个第八名,他前面的七名长老,又是何方神圣?” 唐老夫子道:“该帮不设长老、香堂主、头目、家人、白衣,而代之以‘瘟’‘斗’‘啮’‘运’‘巡’五等级,同时只称代号:而不提姓名,主要的原因,便是为了隐藏实力。所以,在这些瘟鼠公开露面之前,谁也无法摸清他们的底细。” 这是这位唐老夫子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没有引起的咳嗽。 也是这位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夫子,第一次对江湖中事表示隔阂。 是这位夫子突然谦虚了起来? 还是因为他突然觉得,对这样一位东家,已无事事卖力之必要? 如属后者,他以前说不上几句话,便要喘气咳嗽,岂非也是装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人前装出一副衰老病弱之态? “您说瘟鼠过来一级是什么鼠?” “斗鼠。” “斗鼠便相当于一般帮派中的香堂主?” “不错。” “该帮有多少名斗鼠?” “据称约五十名左右。” “这些斗鼠的武功如何?” “上次跟金胡子不知因何火并,结果同归于尽的,便是一名三号斗鼠,也就是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风流公子楚长恨。” 罗老太爷不觉一愣,道:“刀公子和剑公子被黑刀帮任为副帮主,而那与刀公子和剑公子齐名的‘风流公子’,在灰鼠帮只是一名斗鼠?” “依老朽猜想,这位风流公子如不沾光是位名公子,恐怕在斗鼠中连第三号都排不上。” “这样说起来,这五十多名斗鼠,岂不跟那些瘟鼠同样可怕?” “相去极为有限。” “三十多加五十多,这个数字他奶奶的还得了?” “所以说,该帮一旦发动攻击,花酒堂绝对无法招架。” 罗老太爷像呻吟似的叹了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声调,问道:“灰鼠帮实力既然如此雄厚,依夫子看来,该帮最近会不会向本堂突然发动攻击?” “不会!” “不会?” “是的。” “为什么?” 罗老太爷瞪大一双水泡子眼,像是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话。 一个人听到欢喜听的话,惊喜之余,总觉得一下子难以完全接受。因为这种情况之下听到的话,总仿佛不太合乎情理。 黑刀帮垮了,花酒堂将是灰鼠帮争霸关洛道的头号劲敌。 如果灰鼠帮心有余而力不足,当然无话可说,如今该帮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难道该帮还会放弃机会而满足于现状? 唐老夫子吸了几口烟,缓缓道:“该帮有顾忌。” “什么顾忌?” “十八金鹰帮。” 罗老太爷一啊,这才突然想起,今天洛阳城中,并不是因为黑刀帮一垮,就只剩下花酒堂和灰鼠帮这两支人马。 争关洛道霸权的,争无忧老人宝物的,公益私利,明的暗的,高人好手,还多的是。 声势最壮的,自然要数十八金鹰帮,而他却几乎把这一路人马完全忘记了。 “夫子不提,我差点忘了。”他说得倒很坦白:“对了,十八金鹰帮内据说分鹰王、金鹰、鹰杀手、鹰死士四个等级,帮众素质不差,人心也很团结,怎么这样久不见动静?” 唐老夫子叹了口气道:“人家比我们聪明得多。” 唐老夫子提及这一点,罗老太爷不禁又想起那个该死的大总管沙如塔。 花酒堂的实力,本来也不弱。 要不是那浑球因贪图宝物,从中胡乱搅和,今天的花酒堂,又怎会落得如此一副残相? “倚仗别人从旁牵制,终究不是个办法。” “当然不是个办法。” 罗老太爷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样说起来,将来只要有个风吹草动,花酒堂岂不是跟黑刀帮一样注定了非垮不可。” 唐老夫子闭上眼皮,轻轻颠晃着脑袋,隔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也许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罗老太爷精神稍稍一振,但显然未存多大希望。“什么机会?” 唐老夫子道:“亡羊补牢。” 罗老太爷只有翻眼皮,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无疑也是他有时会疏远这位唐老夫子的原因。 因为他跟这位夫子谈话时,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则觉得很吃力。 对方也许并不是故意掉书袋,但像现在这样不经意的冒上一句,就使他大感吃不消。 以他今天的年龄和地位,他已不习惯于当场受窘。 无论多粗鲁的好话,他都不在乎,他只怕这种文绉绉的老古董。 他受不了这种压力。 过去,他特别喜欢三总管花枪小邓和大总管沙如塔,便是这个原因。因为这两位总管都摸透了他的脾气,每次开口,格调都不高,但却正合适这位老东家的胃口。 “老朽意思是说”唐老夫子缓缓接着道:“本堂目前虽然欠缺兵源,财力尚称充裕,只要能另外物色几个好角色,畀以高位,-以重利,未尝不可以重新稳住阵脚。” 这段话里,罗老太爷有两个字听不懂。 那便是“畀”和”-”。 要换了别人,一而再的说这种像戏词儿似的怪话,他可能早光火了。 但在这位唐老夫子面前,他不敢。 不论他感觉多不舒服,他也只能闷在肚皮里。 好在这两句话后面的“高位”和“重利”,他都听得懂,上下一串连,对方的意思,差不多也就可以全部明白了。 “本堂人手损失惨重,灰鼠帮的势力他奶奶的那么雄厚,别说一时之间人才难找,就是能请到三两位高手,杯水车薪,又何济于事?” 罗老太爷一双眉头,本来皱得紧紧的,说完最后两句话,他脸上突然有了光彩。 他没想到自己瞎猫碰上死老鼠,居然也搬出了一句“杯水车薪”,而且还接上了一句很恰当的”何济于事”! 露脸。 过瘾。 奶奶的! 套时下江湖上很流行的一句话:“他真是想不佩服自己都不行。” “东家可能还不太完全了解老朽的意思。” “哦?” 唐老夫子磕去烟灰,装上烟丝,点着了火,叭了两口,才接着道:“如今处在非常时候,所谓重症用猛药,也只有采行非常的办法,才能收起死回生之效。” 罗老太爷点头。 话是说得不错。 办法呢? “这种时候,如果只请来几名普通杀手,当然无补于大局。”唐老夫子以摇头加强语气:“老朽指的不是普通人物。” 罗老太爷道:“夫子想请的是何等人物?” 唐老夫子道:“像三国时代,吕布、赵子龙一流的人物!” 这一下,罗老太爷的精神来了。 罗老太爷虽然认识几个字,但也只够看看银票上的数目。 想看唱本,是办不到的。 演义说部,自更不必谈。 但是,有个时期,他“听书”听得很勤。尤其一部“三国演义”,更是百听不厌。 三国演义里,除了一位关老爷和军师爷诸葛孔明,他最佩服的人物,便是“独战刘关张”的“吕布”以及“长坂坡浴血救阿斗”的“赵子龙”! 灰鼠帮纵然兵多将广,也不会多过曹操当年所带领的人马;如花酒堂能找到一个像赵子龙那样的人物,可凭匹马单枪于敌阵中杀进又杀出,那该他奶奶的多过瘾? “今天洛阳城中,真有这等人物?” 罗老太爷的腰杆子,一下直了起来。 “像这样的人物,老朽知道有两位。”唐老夫子沉吟道:“现在的问题,只是不知道能否请得动。” “夫子比作赵子龙的人物是谁?” “浪子丁谷。” 罗老太爷一呆,好像有点意外,也好像有点失望。 “那小子”他似乎有点不晓得如何措词才好:“听说才不过二十出头,整天跟一批小无赖混在一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大概忽然想起丁谷建议修改歌谣那件事:“小子聪明是有一点,人也生得蛮乖巧,至于武功,我看……这个…………唔,夫子不会是弄错了人吧?” 唐老夫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东家,这些年来,您把花酒堂内部整理得很好,对外界的事,也该分点心神,稍为留意才是。” “夫子意思是说,老夫看错了丁谷这小子?” “看错丁谷这小子的人并不是东家一个。” “哦!这小子难道还真有点鬼名堂?” “近两年来,关洛道上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大家都只知道出手的是位蒙面客,善使‘卒’字镖自称‘无名小卒’,至于这位蒙面客究竟是何来路,始终是个谜团。” 罗老太爷不觉又是一呆道:“难道‘无名小卒’就是‘浪子丁谷’?” “根据老朽的调查和判断,应该错不了。” “啊,那快请,快请。” 唐老夫子缓缓摇头道:“要说动这位浪子,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要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老朽得慢慢的,好好的想一想。” 罗老太爷眼珠子转了转,又道:“夫子提到还有个像吕布的人物是谁?” “石中玉。” “血公子?” “不错。” “这位血公子目前也来了洛阳?” “是的。 “这位血公子的武功,老夫倒是听人提到过。” “传说有时不可尽信。” “血公子的武功事实上并不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正好相反。” “怎么说?” “这位血公子的武功,实际上至少要比传说的高强十倍而有余。” “那还好?” “更好的是,要找这位血公子,可能要比找那个浪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 “等我们找到这位血公子,您就明白了。” 罗老太爷眼珠子又转了几下,忽然道:“老夫听三国,听了好几年,就只一段没有听到。” “哪一段?” “不知道当年吕布跟赵子龙有没有交过手?” “大概没有。” 唐老夫子修养真好。 他居然没有笑。 “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场飞。”这是古老的笑话。“吕布大战赵子龙”,说起来也差不多。 但是,罗老太爷还不死心。 “两人为什么不交手?” “好像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活人找死人交手,机会当然不太多。 “这是我对三国最不满意的地方。” “好多人都对这一点不太满意。” 罗老太爷想了想,又道:“依夫子看来,如果吕布跟赵子龙真的干上了,哪个会占上风?” “应该是吕布。” “何以见得?” “因为吕布曾经一人独战刘关张,换了赵子龙,就不一定能够办得到。” 罗老太爷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有理,老夫也是这样想。这件事就交给夫子办,这位血公子,本堂是请定了!” (二) 正午,居易楼。 洛阳城中,共有大小七家酒楼;居易楼是其中最小的一家,但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家。 一般有名气的酒楼,差不多都有几样拿手的名菜,居易楼没有。 如果一定要说居易楼有什么特色,那便是场所干净,招待亲切,价格公道。 鬼公子赖人豪一出去就没有回来。 战公子也像断了线的风筝。 所以,丁谷实际请的客人,只有两位:老骚包,宫瑶。 居易楼因为格局不大,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有二十来副座头。 但这并不是说整个楼上楼下只摆得下这么多副座头。 这是店东白老板的主张。 他认为宁可少摆几副座头,也得让座头与座头之间隔得空旷些。 这样客人才会吃得舒服。 只要客人兴致好,多喝两壶酒,多点两个菜,少排几副座头的损失,岂不是又弥补回来了? 除此而外,居易楼还有一个特色。 无论楼上楼下,都是以八仙桌跟四仙桌隔排列;如果客人只有一位,凑巧占用的又是一张八仙桌,店家宁愿婉拒后来的食客,也不会商请原先那位客人换地方,或是将另一位人让去那张只有一位客人的桌子上,勉强凑合凑合。 哪怕原先那位客人叫的只是一碗打卤面,也绝不会因而破例。 丁谷等人到达时,楼上已经客满,楼下也只剩下两三副空座头。 三人坐定后,宫瑶道:“这里的烤鸭,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丁谷道:“假的。” 宫瑶道:“那你为什么要约金大哥来这里吃烤鸭?” 丁谷道:“我只不过故意逗逗他而已。” 宫瑶道:“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金大哥还没有来,我看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 丁谷笑道:“他气个鬼。” 宫瑶道:“否则他为什么不肯来?” 丁谷道:“他不是不肯来,而是没有时间来。” 宫瑶道:“他忙什么?” 丁谷道:“忙一件很重要的事。” 宫瑶道:“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丁谷道:“包老也该知道。” 老骚包道:“是不是找孙贵人去了?” 丁谷点头道:“对。” 宫瑶道:“孙贵人是谁?” 老骚包道:“丐帮洛阳分舵主。” 宫瑶道:“找丐帮的人干什么?” 老骚包道:“处理几天他们从邙山二鬼那儿弄来的那笔银子。” 宫瑶道:“这种事情丐帮的人办得好?” 丁谷笑道:“处理这类公益事,丐帮弟子是专家,而且保证不会像那些善堂那样从中揩油私饱。” 宫瑶眼珠子微微一转,忽然道:“你们说那位分舵主叫什么?孙贵人?” 丁谷道:“不错。” 宫瑶道:“这位分舵主是男人还是女人?” 丁谷道:“不折不扣的一个大胡子。” 宫瑶道:“男人取这种名字,喊起来实在别扭。” 丁谷笑道:“这全是一些算命的玩的花样,他们为了有限的几个算命钱,就没顾到别人要被人家取笑一辈子,有时甚至害得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宫瑶道:“名字是父母长辈取的,跟算命的有什么关系?” 丁谷笑道:“任名字就有关系。” 宫瑶道:“我听不懂。” 丁谷笑道:“有种人家,婴儿命名之前,总欢喜先找个算命先生排排八字,看看命中欠什么,然后便在名字中添补进去,像什么水木、富贵、长寿、锁儿环儿一类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宫瑶点点头,也笑道:“我明白了!像这位孙贵人一定是因为八字太刚强,易招灾祸,所以才取个带女人气的名字冲和冲和?” 丁谷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三人正在说笑,一名伙计过来招呼。 丁谷道:“大家欢喜吃点什么?” 宫瑶道:“随便。” 老骚包道:“我也没有意见,你们高兴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丁谷转向伙计道:“够三个人吃的,喝点酒,莱色你瞧着配。” 伙计躬身道:“是!” 伙计离去后,宫瑶笑道:“这种点莱方法倒真简单。” 丁谷道:“只有吃的行家,才会来这一手。既可以吃到当天的时鲜菜,也不会太浪费。 你把责任推给他们,他们为了维护店誉,一定会安排得恰到好处。” 老骚包道:“你小子就是懂得吃。” 丁谷笑笑道:“吃是人生大事之一,懂得吃也是一门学问。” 老骚包两眼望着楼顶板道:“一个人如果只晓得在吃喝上下工夫,纵有出息,也必有限。” 丁谷道:“这一点我浪子完全承认。” 老骚包似乎没料到丁谷今天会如此乖驯,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小子惟一可取之处,便是晓得认错。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多听几句,总是好事。” 丁谷叹了口气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老骚包有点奇怪道:“你小子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是什么意思?” 丁谷道:“烦恼。” 老骚包更奇怪道:“我老人家称赞了你一句,你说烦恼,难道非要我老人家臭骂你一顿,你小子才痛快?” 丁谷道:“古人的话,经常都很有一些道理,像您老便是一个好榜样。” 老骚包道:“如果你小子事事以我老人家作榜样,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恰巧相反。” “此话怎讲?” “这正是我浪子烦恼的原因。” “为什么?” “因为这使我想起您老年轻时,显然也具有这种勇于认错的美德。” 老骚包一时不察,居然点头作自许状。 宜到宫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位追魂叟才省悟出小子话中有话,又在口舌上吃了这小子的败仗。 老骚包两眼一瞪,道:“你小子竟敢拐弯儿骂人?” 丁谷神色一动,忽然压低声道:“慢一点,有人来了。” (三) 这时果然店外走进来一个人。 进来的这个人,正是花酒堂那位欢喜戴高帽子的管事罗三爷。 罗三爷也看到了丁谷。 这位明明只是花酒堂一名小管事,却喜欢别人尊称他一声总管的罗三爷,进门时摇摇摆摆的,本来很有一点架势,但在瞥及丁谷之后,一张脸孔登时长了两寸。 丁谷扬手含笑道:“罗总管,您好!” 罗三爷道:“嘿嘿。” 丁谷又赔笑道:“总管一个人来?” 罗三爷道:“哼哼。” 丁谷手一比道:“这边过来一起坐,怎么样?” 罗三爷道:“谢谢。” 他说完这声谢谢,就像怕丁谷一把拉住他似的,急忙走去对面另一副空座头背转身子坐下。 老骚包哂然道:“这正应了一句老话:马屁脸,冷板凳!” 丁谷毫不为意,居然露出欣慰之色道:“能在这里碰到这位罗三爷,我想今天这一顿一定会吃得很愉快。” 老骚包眼皮一翻道:“这话什么意思?” 丁谷笑笑道:“没有什么意思。” 老骚包道:“没有意思的话,就是废话,尽说些废话干什么?” 丁谷嘻笑着道:“一个人如果平均每天说一百句话,我敢打赌其中最少有八十五句话是废话,您就当它是我今天那八十五句中的两句好了。” 老骚包哼哼道:“油嘴滑舌!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就在这时候,他们这一桌的酒菜继续上席。 五莱一汤,高粱酒三斤。 荤素、色香味,果然搭得恰到好处。如果由他们自己选点,他们一定排不出这样一份菜单来。 另一边,罗三爷占用的是张八仙桌。 桌子正好比他们的大了一倍。 罗三爷点的酒菜,很配合他那副座头,几乎也是他们这一边的一倍。 宫瑶以筷尖轻轻一指道:“那边那个罗胖子有没有毛病?” “好像没有。” “那么,他只一个人,干嘛要点上那满满一桌子的莱?” “大概是忽然发了横财吧?” “就算发了横财,银子花不完,摆阔也不是这么个摆法。” “应该怎么摆?” 宫瑶回答不出来了。 她年纪还轻,世故懂得少,不仅没有染上任何坏习气,有些浮华事她甚至见都没见过,当然无法想像一个人发了横财后,有哪些摆阔的方法。 老骚包道:“别理他,丫头,他是在拿你穷开玩笑。” 宫瑶虽然已是个一身武功,亭亭玉立的少女,但仍不脱一脸孩子气,于是又转向老骚包道:“您老意思是说,丁大哥知道原因,故意不告诉我沪老骚包道:“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 宫瑶道:“看什么看得出来?” 老骚包道:“你没有看见那边桌上排了两副碗筷?姓罗的是在请客。” 宫瑶道:“只请一位客人,也用不着如此铺张。” 老骚包道:“也许被请的客人就欢喜这个调调儿也不一定。” 宫瑶道:“酒菜都快上齐了,客人呢?” 丁谷低声道:“来了!” 店堂中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站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目光锐利,腰悬长刀,英气逼人的棕衣青年人。 棕衣青年第一个注意的人是宫瑶。 他双目灼灼如电,就宫瑶侧面,以他站立的位置,将能看得到的部分上上下下迅速地溜转了好几遍。 这是每一个第一眼看到宫瑶的男人,都少不了的一种“巡礼”。 然后,这名棕衣青年便将目光很快的移转到丁谷脸上。 丁谷的目光正在等着他。 两人目光一经接触,便像一只红蚂蚁跟一只黑蚂蚁狭路相逢似的紧紧咬在一起。 丁谷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目光虽然同样炯炯有神,但却充满了和善亲切之意。 棕衣青年的目光则像两把刀子,傲慢、森冷。 他忽然缓缓向这边走过来两三步,注视着丁谷道:“令师近来玉体如何?” 宫瑶和老骚包听了,都很意外。 两人原来是朋友? 他们感到迷惑的是:除了丁谷的师门出身是个谜之外,丁谷其余的一切,他们几乎全都清楚,何以始终未听丁谷向他们提起他有这样一个朋友? 还有一点便是:对方在问及丁谷师父安康与否时,语气中毫无一个晚辈对长辈应有关切敬仰之忧,这种朋友,又算是哪一种朋友? 丁谷神色不改,淡淡反问道:“兄台以前见过家师?” 宫瑶和老骚包对望了一眼,两人心底的疑问,同时获得解答。 两人原来并不是朋友! 从双方简短的对答上,不难想像:对方也许认识丁谷,甚至认识丁谷的师父;但在丁谷来说,他对这位棕衣青年,显然相当陌生。 棕衣青年没有回答丁谷的问题,正像丁谷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样。 他又朝丁谷凝视了片刻,忽然道:“对你老弟,我有个忠告,只怕你老弟听不进去。” 丁谷微笑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听不进的忠告,必定是很有益的忠告。无论听得进听不进,听听总无妨。”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应该常回归来峰,少在关洛道上逛荡。” 宫瑶和老骚包忍不住又互望了一眼。 归来峰? 丁谷来自归来峰? 归来峰又是什么地方? 丁谷点头道:“这个忠告很好。”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年纪还轻,遨游江湖,来日方长,而你们师徒相聚的日子已经不多。” 丁谷道:“谢谢关心。” 棕衣青年道:“如你老弟是诚意听劝,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丁谷道:“洗耳恭听。” 棕衣青年道:“那批东西,对你们师徒已无多大意义,你老弟最好别再想尽方法,还在那批东西上转念头。” 丁谷道:“应该让贤与兄台?” 棕衣青年道:“天遗异宝,惟有德者居之,有能者获之。” 丁谷道:“换句话说,敝师徒之德能已不足与兄台相提并论?” 棕衣青年道:“你老弟的气候尚未形成,令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老骚包越听越冒火,忍不住抬头瞪眼,怒声道:“你这位弟台今年贵庚几何,怎么说起话来比我老骚包还要老三老四的?” 一般江湖人物听到“老骚包”三个字,纵不吓得屎滚尿流,必也当场面无人色,而这位棕衣青年却只当听到的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 他连望也没望老骚包一眼,只冷冷回了一句:“你少开口!” 这一下,宫瑶可恼了,她一拍桌子道:“你这人真是好没来由,瞧你衣冠楚楚的,很像有点教养,怎么说起话来如此没有礼貌?” 棕衣青年哂然一笑道:“你这位小姑娘不服气是不是?” 宫瑶道:“对!姑娘听了很不服气。你如再不走开,你家姑奶奶可就更要不客气了!” 棕衣青年一哦道:“好家伙,冷面仙子的武学你得到了几成不知道,冷面仙子的脾气你倒是一丝不扣的全给染上的高足?” 老骚包的火气平息了。 “扬州双娇”是过去武林中的“六奇”之一,宫瑶既是六奇之一冷面仙子的传人,无论来文的还是来武的,相信这丫头都吃不了亏,那就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子掺在里头凑热闹了。 宫瑶霍地站了起来道:“你滚不滚?” 棕衣青年纹风不动,傲然道:“不才样样精通,就只一样不会。不会滚!” 宫瑶冷笑道:“你家姑奶奶可以教给你!” 她身形方刚一动,丁谷已然出手如风,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笑着劝解道:“这里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卷袖子动粗的地方,大家风度好一点,别叫别人看笑话。” 棕衣青年点头道:“你老弟气量不错,看在你老弟情分上,我也不想叫别人看笑话。” 他双拳一抱,额首为礼,从容转身而去。 丁谷没有猜措,罗三爷要请的客人,果然就是这位棕衣青年。 当这边的口角告一段落之后,罗三爷立即起身离开座位,腰背弓得就像一只被滚水烫过的虾子。 棕衣青年走过去,淡淡地道:“罗三爷?” “是。” “唐老夫子要你来的?” “是。” “有书函?” “是。” “拿来。” “是。” 罗三爷双手奉上一个大红封套,棕衣青年接过去,从里面抽出三张纸片。 上面一张是信函,中间一张是聘书,最下面一张是银票。 棕衣青年将三张纸片随便翻看了一下,即又放进原封套,顺手塞人衣襟,点点头道: “很好,咱们坐下喝一杯,你把花酒堂最近的情形,再说一遍。”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但居易楼不像一般酒楼那么嘈杂,所以他们这一边对两人的举动,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同时棕衣青年对今天这档子事,显然也不怎么忌讳。 连追魂叟和冷面仙子的传人他都不放在心上,他还会怕了谁? 老骚包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小子真有先见之明,今天这一顿果然吃得很愉快。” 丁谷微笑道:“我说的话很少不兑现。” 老骚包的酒杯刚刚端起,突又放了下来,沉脸道:“你小子有种,再风凉一句看看!” 丁谷连忙抓起酒壶,为他加满了酒,又朝宫瑶打了个招呼,笑道:“说话不行,喝酒总可以吧?来,祸是我惹的,我来敬两位一杯,消消气!” 他自己干了一杯,宫瑶没有动,老骚包当然更不会理他。 宫瑶静静地望着他道:“归来峰是什么地方?” 丁谷道:“雷首十八峰之一。” 宫瑶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丁谷道:“峰下便是天堂谷。” 老骚包喃喃道:“云老头是个老怪物,你小子是个小怪物,我早就料到你们这一老一小,可能突然是一窝里孵出来的……” 宫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闪起了亮光,而粉颊上却同时浮起两朵红云。 “那天,在彭麻子茶楼我就猜”她好像忍下了很多话,忽然改口低声道:“关于今师的健康情形,那个家伙说的都是实话?” 丁谷点点头,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同时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令师需人照顾,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说呢?”丁谷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耽于游乐,而置多病恩师于不顾的那种人?” “这里面有隐情?” “一言难尽,只有包老及令师也许清楚家师的为人。” “这是令师的意思?” “他老人家坚持,那批宝物流入江湖,早晚必会引起一场浩劫,如何善于疏导,力求减少祸害,乃无忧门义不容辞的责任。” “昨天夜里,你有机会收回这批宝物,你为什么狠不下心肠向那女人追逼?”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 “什么才是好办法?” “还是先前那个老主意。”丁谷笑了笑,道:“让想得到它的人得到它,让想争取它的人继续争取。” “我们这一伙人,则从旁作壁上观?” “不错,就像看一场-戏。”丁谷又笑了一下道:“不过,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做。” “我们做什么?” “监视着他们不许将-踢出场外,如果有人竟然犯规,我们得负责再把它抬回来。” “让他们继续踢?” “对。” “直到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完全累倒为止?” “全对!” 宫瑶眨眨眼皮,又问道:“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问十个也没有关系。” 宫瑶说这些时,声音本来就很低,这时又压低了一些道:“人家对你们师徒各方面如此清楚,你难道一点也想不起这厮是何来路?” 丁谷稍稍迟疑了一下,微笑道:“等回去之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行不行?” 宫瑶道:“为什么不能现在谈?” 丁谷笑道:“因为这儿是吃饭喝酒的地方,不是卷袖子动粗的地方。” 宫瑶皱眉道:“怪不得包老时时要骂你,你能不能放正经些?” 丁谷笑道:“这都是你刚才没有喝下那杯酒的关系。” 他端起酒杯,接着道:“令师与家师,谊同兄妹,我们算来也等于是师兄妹,大哥敬你酒,你置之不理,难道你真的不怕丁大哥生气?” 老骚包坐在他的左边。 他端酒用的是左手。 他将一只左臂曲起,正好遮住了他同时放在桌面上的右手。 他嘴里说着话,右手食指迅速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 “石中玉”。 石中玉? 血公子? 宫瑶看清了,不禁暗吃一惊。 她吃惊并不是为了震慑于这位血公子的大名,而是后悔自己不该穷问不休。 若让老骚包知道对面那位棕衣青年,就是目前在风陵渡向他下毒手的血公子石中玉,这位追魂叟不跳起来拼命才怪。 今天有丁谷和宫瑶在场,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他们这一边,当然不会吃亏。 只是那样一来,无疑就会破坏了丁谷的全盘计划,宫瑶自然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只好喝下了那杯酒。 丁谷又添了一杯酒,转向老骚包道:“刚才的一杯不算,我现在重新敬包老一杯。” 老骚包眯起眼缝道:“我老人家如果不喝你这杯酒,你小子会不会生气?” 丁谷道:“晚辈不敢。” 老骚包道:“不敢气在脸上?” 丁谷道:“对。” 老骚包道:“心里则免不了多少有点不舒服?” 丁谷道:“是。” 老骚包道:“那我老人家决定不喝。” 丁谷道:“为什么?” 老骚包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道:“如果你的心里不舒服,我老人家心里就舒服得很。我又为什么不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而拒喝这一杯?” 第十九章 重整花酒堂 (一)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了,但这种天气影响不了毛猴子。 毛猴子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姓毛,长相像个猴子。 毛猴子这个外号尽管不雅,而今天洛阳城中,见到毛猴子的人,不抢着请安问好的似乎还不多。 洛阳城里共有八座酒楼。 最小的一座是“居易楼”,最大的一座则是“中州第一楼”。 中州第一楼的店东,便是毛天保毛大爷。 毛猴子! 毛天保毛大爷今天的心情特别愉快。 他今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这是每天的老规矩已经吃了五个养油蛋,如今正在慢慢品尝着一碗桂花冰糖炖百合。 茶几上还放着一壶陆安茶,一碟核桃仁。 中州第一楼,楼上楼下,可排百席。除此而外,尚有三十二个房间的“雅座”,以及八座凉亭的“贵宾席”。 从大司务到洗菜洗碗的小丫头,员工总数,是两百零三人。 全楼每年的净收入,大约白银五万两左右。 过去,毛猴子只能在这五万两银子里动支一成,因为这座中州第一楼的产权属于花酒堂;他的薪给虽然很高,但毕竟只是一名捧别人饭碗的伙计。 所以他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很惬意,却处处不能不记住节俭的原则。 因此他以前的早餐不论如何丰盛,也不过是些稀饭酱菜馒头荷包蛋之类,绝吃不起桂花冰糖炖百合,养油蛋,核桃仁。 当然更喝不起一钱银子一两的防安雨前。 就算吃喝得起,他也不敢。 花酒堂每个月都有专人前来查账,查得很严。 只要查账的人抓到一点小小的毛病,他这位名义上的店东,就有被撤换的危险。 他是花酒堂属下一员。 凡是花酒堂的属下,都清楚罗老太爷是怎么样一个人。 罗老太爷最高兴做的一件事,便是炫耀权威。 而炫耀权威最好的方法,便是时常来个人事上的大更动。 他生活上的改变,是起自灰鼠帮和黑刀帮入侵洛阳之后。 花酒堂一下子就让掉了“贾记赌坊”和“及时乐”,而上个月底,该来酒楼查账的人也没有来。 这位毛大爷胆子壮了。 他先买通账房师爷,将账簿抽换了一本。 仅只这一手,他便将公款干没了两千多两。白花花的两千多两,就是一个小富翁。 昨天,花酒堂大总管沙如塔等人死讯传出,这位毛大爷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 中州第一楼名义上虽归花酒堂管辖,但他真正顾忌的人,并不是罗老太爷,而是大总管沙如塔。 罗老太爷只是个泥菩萨。 大总管沙如塔,才是个能断人生死的判官爷。 花酒堂自后去掉了两位天王,七大杀手,便等于垮掉一大半;如今大总管沙如塔一死剩下的一小半,等于又垮掉了一半! 像这样发展下去,花酒堂不垮才怪! 花酒堂一垮,这座中州第一楼,便等于是他毛天保毛大爷一个人的了。 除去这座中州第一楼本身产业的价值不说,光是一年五万多两的进项,他要怎么花,才花得完? 毛大爷左想右想,费了很多脑筋,才作出了决定。他决定第一步先弄个小老婆玩玩! (二) 毛猴子躺在凉榻上,浅啜着清香沁人心脾的陆安雨前,瞑目神游,飘飘若仙。 “时近晌午,该开始上客了吧?” 毛大爷只是这样想,身子并没有动一下。 中州第一楼每天的营业虽然大得惊人,需要他本人插手的业务却不多。 也许只有两件事,他偷懒不得。 第一件事是,他得在营业繁忙时各处走走,随时叮嘱端茶的伙计要小心碗盘,要好好招待客人,多说对不起,多赔笑脸。 第二件事是,晚上打开银箱,核对账单,结算总数登人账簿。 此外,便是遇上来了有头有脸的客人,他得亲自过去敬上一杯酒,打个招呼。 近来很多客人都欢喜这个调调儿。 认为这是一种谱儿。 好像如果不来上这么一手,就显不出自己的身份和气派来。 瞧!怎么样?大爷来了,连这里的老板,都得过来敬上一杯酒。嘿嘿!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不必担心。 碰上这一类的朋友,自有伙计过来禀告他,他尽可酌量情形,从容应付。 所以,毛大爷仍然舒舒泰泰的躺在凉榻上。 他仍有很多事要仔细的琢磨琢磨。 譬如说:小老婆该讨哪种模样的?除了讨小老婆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新鲜事,可使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快活? 就在这时候,毛猴子忽然听到放鞭炮的声音。 酒楼门口放鞭炮,可说是家常便饭,但这鞭炮声,却使毛猴子吃一惊。 因为一般大户人家遇上喜庆宴会,多半于三两天前,就会向酒楼预定酒席;而最近两三天来,中州第一楼并未接到这种生意。 鞭炮仍在噼噼啪啪的响个不停,显然是一串特长的千子儿炮。 毛猴子愈听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他正想起身派人去找带班的熊大个儿进来问个清楚,房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正是大领班熊大个儿。 毛猴子道:“外面谁在放鞭炮?” 熊大个儿道:“张二总管。” 毛猴子差点跳了起来道:“你说谁?堂里的二总管张宏张大爷?” 熊大个儿喘着气道:“是的,罗老太爷也来了。” 毛猴子脑门一嗡,几乎晕了过去。 “浑球,你这个大浑球!”他跳脚大骂,声音却止不住有点发抖:“老太爷来了,你他妈的就不晓得先过来通知我一声?” 熊大个儿抹着额角道:“小的一刻也没有耽搁,他们一来,我就来了。” “跟老太爷一起来的,还有哪些人?” “来了一大批,小的没看清楚。” “鞭炮也是他们带来的?” “是的,张二总管还叫人在大门口张起一幅大红绸子,上面贴满了金字,说是欢迎堂里新请到的一位什么大总管。”。 (三) 鞭炮声震惊了毛猴子,也震动了整座洛阳城。 中州第一楼门前,车水马龙,途为之塞。 两丈长三尺宽的大红绸子,像一座牌楼上的横额似的,横张在大门口,碗大的金字,烟烟闪光。 “欢迎血公子石中玉鬼公子赖人豪荣任花酒堂大总管暨三总管。” 毛猴子一颗心终于放落下来。 他其实只是做贼心虚。 今天这档子事,实际上根本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花酒堂一下子请到了武林八大名公子中的“血公子”和“鬼公子”,对他早先的如意算盘虽是一大打击,但至少他玩的花样和心里的鬼胎,尚未被拆穿。”” 如果花酒堂居然又撑起来了,他还来得及表现他的忠诚。 他依然还可以掌管这座中州第一楼。 以后,他还有的是机会。 毛猴子装出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诚惶诚恐的从后院迎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挨一顿教训,也已经准备好了一套遁词。 不料罗老太爷根本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罗老太爷只是淡淡地吩咐他:“今天请的都是自家人,要厨房里莱烧好一点。” “是!” “收拾两个干净的房间,以备饭后大伙儿歇着喝茶。” “是!” “等会儿过来敬两位新总管一杯酒。” “是!” “你去忙吧。” “是!” 饭后,二总管无情掌张宏带领天王、杀手、管事,以及庄丁头目径返花酒堂。 留下喝茶的人,是罗老太爷、唐老夫子,以及两位新总管。血公子石中玉、鬼公子赖人豪。 毛猴子自是当然的陪客。 罗老太爷喝了口热茶,点点头道:“天保,你过来!” 毛猴子急忙趋步上前,躬身道:“是。” 罗老太爷抹抹胡子,轻咳了一声道:“天保,有件事情,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毛猴子吓了一跳,赶紧又打了一躬道:“老太爷言重了,天保担当不起。天保跟这座第一楼,都是您老太爷的,无论什么事您老人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罗老太爷点点头,似乎很满意毛猴子这种应答的态度。 毛猴子自己也很满意。” 主持这座“中州第一楼”的入息,虽然远不如主持“贾记赌坊”和“及时乐”的入息优厚,但一般说来,在花酒堂属下的事业中,也算得上是个“肥缺”。 这个位置如果放了空档,照样会有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 如今,大势既然起了变化,他只好暂时放弃早先的希望,退而求其次,先设法保住这个金饭碗再说。 当年他能获得这份差事,罗老太爷便是看中他的应对得体,八面玲珑。 照目前的情形看起来,罗老太爷对他的印象,无疑仍然十分良好。 罗老太爷接着又微微摇头道:“天保,你猜错了,我指的不是这个。” 毛猴子不禁矿愣道:“老太爷” “我意思是说,自从灰鼠帮和黑刀帮来到洛阳以后,花酒堂在关洛道上的各处事业,好像一下突然全部脱了钧,大家好像都在观望着等候换朝代。”他望着毛猴子,轻咳了一声道:“天保,凭良心说,你有没有转过这种念头?” 毛猴子面容一整,露出气忿之色道:“那是忘本,老太爷!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毛天保绝不会有这种混账想法。” 罗老太爷点头道:“很好。” 毛猴子念然接着道:“花酒堂的事业不止一处,无论如何不能让少数人破坏了规矩,如查明是哪些人心怀异志,你老人家实在应该狠起心肠来整顿整顿。” “你的看法跟两位新总管的看法完全一样。”罗老太爷又点头,表示赞许:“所以,老夫想到有件事情必须借重你一下,以便顺利进行整顿。” 毛猴子不由得心花怒放,又打了一躬道:“你老人家太客气了。” 听了罗老头这种说话的口气,他想不高兴也不行。 他现在已是中州第一楼的主持人,再往上去只有两处地方,一是“贾记赌坊”,一是“及时乐”。 目前,贾记赌坊尚沦陷在灰鼠帮手里,如果罗老头有心提拔他,算来算去,仅有一处,调他去太平坊主持“及时乐”。 罗老太爷忽然转向门口一名听候使唤的庄丁道:“去把张秀才请来。” 张秀才既不是一位秀才,也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它只是这儿中州第一楼管账先生的一个外号,就跟毛天保被人喊成毛猴子一样。 不一会儿,张秀才请来了。 是由两名庄丁拖进来的。 因为这位张秀才两条腿一直在抖个不停,若非有人扶持,他恐怕站都站不住。 毛猴子听说要找管账的张秀才,一心头便升起一股不妙之感;这时,目光所及,见张秀才手上正筛糠似的捧着两本账簿,登时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板。 完了,这下全完了!可恶的罗老头,天杀的老狐狸。 “天保,你的意见很好。”罗老太爷轻咳着道:“我要找你打商量的,便是想借重做个榜样,让其他各处那些混账东西明白,如果背叛了花酒堂,下场将如何凄惨。” (四) 战公子暴跳如雷的冲进小柴房,咬牙切齿的拍着桌子道:“混账,真是混账透了!” 丁谷道:“你在骂谁?” 战公子怒吼道:“我骂谁用不着你管。” 丁谷道:“你从外面一进来,就这样没头没脑的乱骂一通,不怕别人听了多心?” 战公子两眼一瞪道:“你如果多心,就算是骂你也可以。” 丁谷头一缩道:“好,好,算我惹你不起,惹不起就不惹。” 他端起酒杯,转向老骚包,道:“包老,来,我们喝酒。多喝点酒,可以避邪气。” 老骚包皱着眉头,只当没有听到,隔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不能怪小金,小赖这个小子实在太没有骨气了。” 丁谷一哦,好像到这时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道:“你们一个个原来是在发小赖的脾气?” 宫瑶反而有点给弄糊涂了:“你以为大家在发谁的脾气?难道你不晓得小赖已被花酒堂请去当了三总管?” 丁谷道:“花酒堂的三总管,迟早总要有人当的,由小赖补上这个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战公子又拍了一下桌子道:“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他不该让我们误以为他是我们的朋友。” 丁谷道:“难道他当上了花酒堂的三总管,就会不把我们当朋友看待?” 战公子冷冷一哼,道:“他也许还当我们是朋友,但他最好别再让我姓金的碰上。” 丁谷道:“碰上了你要当面骂他?” 战公子嘿嘿道:“我为什么要骂他?我只不过要他脑袋跟身子分家而已。” 丁谷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口边,一忽又忍住。 宫瑶道:“你想说什么,怎么不说出来?” 丁谷苦笑笑,道:“我很想问问人家正经事办得怎么样?只怕人家正在火头上,一个弄不好又要挨上一顿臭骂。” 战公子果然没好气地接口道:“事情办得怎么样?办的好得很,只是银子不够!” 宫瑶道:“差多少?” 战公子坐下来,替自己添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停了一下,才道:“我昨天去找那位孙分舵主时,恰巧该帮总舵的军师爷小诸葛吴亮也在座,经那位小诸葛仔细核算的结果,我们这几件事如果要办得有始有终,必须再筹个七八万两银子才行。” 宫瑶皱眉道:“我们已经尽了力量了,到哪里去再找这么一大笔银子?” 战公子沉吟道:“只可惜救灾如救火,否则我回去汾阳老家处理掉部分产业,也许可以凑得起来。” 丁谷插口道:“你说只差七八万两?” 战公子一股怨气本已平息了下去,经他这一问,不由又火了起来道:“是的,只差七八万,小意思而已。丁大义士是不是愿意帮个忙?” “不成问题。” “什么时候拿出来?” “十天之内。” “说话算话?” “当然。” “就请宫姑娘当见证人。” “可以。” “到时候交不出这笔银子怎么说?” “以人头抵数。” “谁的人头?” “浪子丁谷。” (五) 唐老夫子的保证完全应验了。 自从请来“血公子”和“鬼公子”分任“大总管”和“三总管”,花酒堂里里外外,人心顿时安定下来。 中州第一楼大老板毛猴子,于罗老太爷宴请两位新总管的第二天,突然“不幸”发生了“意外”。 据说这位毛大爷是因为喝多了酒,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死的。 当然不会有人怀疑这种说法。 只有极少数人心里明白,只要罗老太爷高兴,这种不幸的意外事件,随时都可以发生在关洛道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第三天,三总管鬼公子赖人豪带着一份名单出发。 他的任务是:秘密巡视关洛道上花酒堂属下各处事业的业务,全权调整人事,责令提前缴交盈余。 同一天,花酒堂前贴出大红启事。 召请护院武师。 这种种措施,当然都是来自唐老夫子的建议。 这位夫子最厉害的一手,便是宴请两位新总管的当天晚上,又派罗三爷跑了一趟金记赌坊。向灰鼠帮声明:花酒堂绝没有收回赌坊的打算,但也希望对方别在关洛道上继续扩张势力。有饭大家吃,平安便是福。 那位独孤长老代表灰鼠帮一口答应。 罗老太爷高兴极了,精神又焕发了起来。 罗三爷连建大功,在管事群中的地位,也一下提高了不少,原支八十两的月薪,也跟着提高到支一百二十两。 第二天他又替罗老太爷去了一趟葫芦巷。 一个人精神一好,某方面的兴趣,自然也会随着升高。 现在,罗老太爷除了每晚于四五六七四位姨太太处轮宿之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陪着唐老夫子喝喝茶或下下棋。 他觉得亏欠这位夫子太多。 过去,是他一时迷糊。 他不希望这种错误再度发生,而惟一可以避免再度发生错误的方法,便是多跟这位夫子接近,多听听这位夫子的意见。 至于那位血公子答应担任大总管的条件,事先确实使这位花酒堂主紧张了一阵子,等到大家见面后把事情说开了,罗老太爷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原来血公子石中玉的条件是:他认为无忧老人那批宝物,目前仍未运离洛阳,更说不定就藏在这座花酒堂内。 他希望取得那批宝物,而他也有信心一定可以到手。 不过,他取得这批宝物,他要的只是那口无名刀,其余如玉狮子、金罗汉,以及水火珠等,他都愿意交出来,归花酒堂支配。 花酒堂方面,只须在他进行侦查这批宝物的确切下落时,以现有之人力物力作支援,如果这批宝物牵涉到花酒堂内部的某些人,他也希望罗老太爷能破除情面,让他能放开手去处理。 试问:这算什么条件? 如果一定要说这是一种条件,它也应该由花酒堂方面向这位血公子提出来才对。 因为到目前为止,罗老太爷对这批宝物根本一无所知,若有人代为取得,无论分给他多少,在他来说都等于是不劳而获! 这正等于一个贫病交加,生命岌岌可危的流浪汉,忽然遇上一位大善人;这位大善人能治好他的病,又送他一百两黄金,而对方惟一的要求,只是希望在那一百两黄金里面,再退还个十两八两给他。 如果换了你是那位流浪汉,你答应不答应这种“条件”? 所以!这次会谈结束得很愉快。 以后,一连好几天,大总管石中玉分别拜会几位天王和杀手,召见堂中的几名管事,巡视前后各院,参见罗老太太及七位夫人,对无忧宝物一事,则一字未提。 结果,暗暗感到焦急的人,反而是罗老太爷。 他经过多方打听,已获知宝物中那对水火珠的神奇功用。 据说这对水火珠除了能避百毒之外,如研粉外敷内服,无论受了多重的内外伤,均能立竿见影,起死回生。 而使罗老太爷对这对水火珠感到兴趣的,并不是这些。 罗老太爷需要的是这对水火珠的另一种功用。 把它佩带身边,可以令人体质发生奇异的变化。 它可以使女人肌肤常保白皙娇嫩,也可以使男人更像一个男人。 它的效果恒久而自然。 如果有了这对水火珠,他还可以再讨三个姨太太,而且毋须求教于葫芦巷的怪道人。 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诱惑。 没人受得了这种诱惑。 男人女人都不例外。 罗老太爷更不例外。 可是,罗老太爷虽想追问新总管石中玉为什么不立即着手侦查那批宝物的下落,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他只好在唐老夫子面前敲边鼓。 唐老夫子笑而不答。 结果,唐老夫子虽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罗老太爷却从唐老夫子的微笑中找到了答案: 石中玉目前的活动,正是侦查宝物下落少不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项步骤! 现在,罗老太爷事事如意,心情开朗,只隐隐约约的还存有一个淡淡的疑问。 血公子真能找出无忧老人那批宝物来? 第二十章 大方客栈 (一) 五月二十六。 晴。 晨。 宫瑶蹲在土灶后面添柴火,她天一亮就去买来一大包酱菜,此刻正在忙着烧稀饭。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家务事,也没有人吩咐她这么做,谁也想不透她为什么忽然要替自己惹上这种麻烦。 别人问她,她只是笑笑,脸上有点红,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老骚包正在传授大头和跳蚤两人的拳腿功夫。 这是前些日子,他亲口答应下来的。 他一直想装作已忘了这件事,可惜几个小家伙不但都有一副好记性,而且还都有一套歪缠的好功夫。 老骚包只有乖乖的认输,只有老老实实的履行诺言。 和尚不在,是因为他是今天厚德巷那边的“早班”。 依他们三个小家伙自己排定的时间,要到今天下午,大头才会换他回来。 好在老骚包武学渊博,已说过要教三人三种不同的武功,迟教早教,都是一样。 另一边,屋檐下,战公子跟丁谷正在舒舒服服的享受着宫瑶为他们泡的一壶好茶。 太阳尚隐藏在远处城楼的后面。 战公子望着东方天际出神,这时忽然转过头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谷道:“五月二十六,一个很重要的大日子。” 战公子满意的点点头道:“不管怎么说,你的记性总算还不错。” 丁谷道:“我能记住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是我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战公子道:“跟今天的重要性无关?” 丁谷道:“以目前情势的演变来说,今天跟昨天完全一样,根本谈不上什么重要性不重要性。” 战公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又想唱反调?” 丁谷道:“我从不唱反调,我一向只知道就事论事。” “你说今天这个日子不重要?” “不重要。” “你忘了今天是狐娘子胡香娘跟邙山二鬼约定交货的日期?” “没有忘记。” “邙山二鬼已变了真鬼,只有我们知道对不对?” “对 “如果你承认‘血公子’和‘狐娘子’买卖双方对邙山二鬼之亡故均蒙在鼓里,你就知道今天双方都会到场。如果双方到场,届时不见邙山二鬼现,你想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血公子也许会下手强夺。” “如果血公子下手强夺,必然可以顺利如愿。如果那批宝物落入血公子手中,你不认为那是件很严重的事?”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当然很严重。” “而你认为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这是我的看法。” “因为你算定将有一方不会到场?” “我算定双方都不会到场。” 战公子这一次没有生气,因为丁谷的话武断得太离谱,就像小孩子任性斗口一样,根本不值得他生这种闲气。 他只是讽刺地眼角一飞道:“他们都跟你说过了,他们今天将不会到场是不是?” 丁谷道:“跟说过的差不多。” 战公子哂然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如今不妨再说一次,我实在十二万分的佩服你的皮厚!” 丁谷微笑道:“我也曾经不止一次证明我对事理的判断很少失误,如今我不妨再证明一次,好叫你今后最好少跟我浪子抬杠。” “你打算如何证明?” “我先说那女人不会到场的理由。” “洗耳恭听。” “答应以二十万两银子出售那批宝物,当初显然是出于贾拐子的主张。因为这贾拐子已渐渐发觉洛阳不是个他能久住的地方。有了二十万两现银,再加胡娘子那样一个女人,他也应该满足了。 “就算当初是贾拐子的主张,又怎么样?” “这说明这笔交易削价求售,二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个好价钱,那女人随时都可能反悔。” “还有呢?” “贾拐子遭遇变故,那女人虽然并不怎么伤心,但无疑会产生一种恐惧感,为了安全的理由,她也不会单身一人去冒这种可能导致货失人亡的凶险。” “除了你这种‘显然’‘无疑’‘可能’的猜测之外,还有没有比较扎实一点的理由?” “当然有。” “请说。” “如果那个女人对这笔交易有成交的诚意,她就应该于事先先将这批宝物移放一个比较容易转手的地方。今天已是二十六了,正午就要交货,而那女人始终没有一点动静,这一点应该如何解释?” 战公子沉吟不语。 关于这一点,理由虽不算什么十分充足,但已算得上相当充足,至少已使他一时无法加以反驳。 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认为石中玉也不会到场,又是什么理由?” 丁谷道:“至于那位血公子不到场的理由,说起来更简单,用不着我解释,你也应该想像得到。” “因为姓石的小子已发觉邙山二鬼出了毛病?” “不错。” “何以见得?” “花酒堂不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地方,罗老头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姓石的如果不是因为邙山二鬼方面断了线,转而想到利用花酒堂的人力和物力,他绝不会卖身投靠,去干那种一身腥味的大总管。” 战公子虽说不想生气,这时心里仍然感觉很不舒服。 丁谷信口开河,他原以为逮住了一个好机会,没想到这浪子头头是道,居然能自圆其说,结果使他在口舌上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 这口鸟气,他当然咽不下去。 他慢慢喝了口茶,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谷微笑道:“五月二十六。” 战公子忿然道:“你答应的那批银子呢?” 丁谷笑道:“这个不必你操心。” 战公子道:“我是一片好意。” 丁谷笑道:“谢谢,我是五月二十二许下的诺言,到了六月初二,我交不出银子,你再表示你的好意还不迟。” 战公子又慢慢的喝了口茶,然后便紧盯着丁谷凝眸,像是恨不得想一拳打掉丁谷脸上那种恼人的笑容。 丁谷道:“你瞧我这张面孔是不是生得很英俊?” 战公子道:“我不是瞧你的面孔,是在瞧你的头。” 丁谷道:“我的头比我的面孔更好看?” 战公子居然点点头道:“是的,你的面孔很英俊,头也很好看。”他接着又叹了口气: “这么好看的头和面孔,我如果不多看几眼,过了六月初二,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二) 同一天。 函谷。 函谷是关洛道与关中道交界的咽喉,东起崤山,西接潼津,关设谷中,为天下五大名关之一。 函谷关本身虽属弹丸之地,但由于位居要冲,其繁荣几不逊于洛阳及长安。 只要在这条官道上行走过的人,都知道关内有个好去处。 大方客栈! 大方客栈名义上虽然只是一家客栈,而占地之广,房舍之多,却比当地的总兵府还要恢宏壮观多了。 “大方客栈”这四字取得实在太好了!很多人都认为它是罗老太爷继花酒堂之后的另一不朽杰作。 因为住进这家客栈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穿着大方。 谈吐大方。 出手当然更大方。 就算是本来并不很大方的客人,只要进了大方客栈,自然而然的也就会慢慢的大方起来。 所以大方客栈的伙计,人人礼貌周到,招待亲切。 遇上大方的客人,他们固然极力恭维,如果偶尔碰到一二个爱钱如命的守财奴,他们也照样笑脸相迎绝不怠慢。 因为他们见识多,心里有数。 这世上真正的守财奴并不多,只要对方是个身心正常的男人,不论他把钱财看得多么重要,也必然会在性格上出现某种缺口。 而大方客栈,便是一个善于发现这种缺口的地方。 只要找到了这种缺口,他们便会使这个缺口逐渐扩大。 直到你的钱财从这个缺口大大方方的完全流进他们的金库为止。 妓院、赌坊、钱庄,是花酒堂招财进宝的三大主要“事业”。 在函谷关,花酒堂的事业只有一处。 大方客栈。 走进这座大方客栈的大门,你可以包租豪华的套房,点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 如果你以为你走进去的不是一家客栈的大门,而你在想像中以为你走进去的是洛阳城的城门,你也不会感到失望。 你将会像走进洛阳城一样,可以在这里找来“及时乐”,找到“贾记赌坊”,甚至还可找到一家像洛阳“广丰”一样的钱庄。 妓院、赌坊,大家都很熟悉,都知道这两种行业以什么方式赚钱。 钱庄呢? 钱庄,最简单的定义,便是“以别人的钱赚别人的钱”的一种地方。 它们以低利,甚至无利,收进别人的银子,再以高利放出去;好处归他们,而你必须再存人银子或借出银子时看他们的晚娘面孔。 他们永远不会想到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所以他们也永远不会想到别人对他们的观感。 大方客栈内,便附设了这样一处钱庄。 只要你是个真正有身家的人,哪怕你两手空空,你照样可以大大方方的进来,大大方方的“大方”。 珍宝、古玩、货车、房地契,在这里随时可以换成白花花的银锭子或是各地通用的银票。 利息非常公道。 月息八分。 晌午时分,大方客栈大门口忽然出现一名一身粗布衣服的土老头。 这老头约摸五十出头,手上提着一个小布包,腰间插着一根毛竹旱烟筒,他在客栈门口打了好几转,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客栈。 老头一跨进大门,便埋头向里走,像是后面有人赶着他似的。 一名叫公鸡的伙计,追了好几步,才追上了这老头。 公鸡喘着气道:“这位老人家,您是想打个尖,还是要房间?” 老头头也不抬,边走边答道:“你到旁边来,我跟你说话。” 公鸡一直跟到厅外走廊上一根大柱子后面,老头才停下脚步。 “我刚吃过一碗面,不要打尖,也不要房间,我只是来玩玩的。”老头左右张望着,好像怕被熟人发现:“我住在西乡,常听人家说,这里后面好玩得很。” 公鸡好气又好笑,什么样的客人,他都见过;像这样的土伦,他可还是第一次碰上。 “后面好玩是好玩,不过花费也很大。”公鸡还算有良心:“老伯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不常来城里,何苦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到那些地方去?” 老头笑了:“这个你放心,我身上连一钱银子都没有,谁想拐我鲁大富,都是白费心思。” 听到这老头身上连一钱银子都没有,公鸡没有那份好耐心了。 “对不起,老伯。”他一双手已搭上老头的肩:“这里不是赶庙会的地方,不欢迎闲人任意逛荡。” 鲁老头赖着不动道:“后面玩一次要多少银子?” “不一定要看情形。” “我是说最便宜的。” “后面有赌钱的地方,有喝酒的地方,也有玩姑娘的地方。”公鸡像一心要把这老头尽快吓跑似的:“无论你玩得多位省,至少也得五两银子。” “五两”老头自语,像在盘算:“说少不算少,说多也不多,要是等这一季麦子割起来,我就玩得起了。” “老伯有多少田地?” “三四百亩,大半租给人家种,自己种得很少。” 公鸡明白了,原来是个忽然动了花心的乡下土财神。 “那你就等秋后来吧!这里是不赊账的,老伯。” “但我听说这里可以借银子。” “那也得有抵押才行。” 鲁老头忽然蹲下身子,打开布包,取出两张地契,交给公鸡道:“用这个抵押行不行?” 公鸡虽然识字不多,几个数目字还是认得的。 他马上认出那是两张合计五十亩的地契。 以时价一亩六十两银子计算,两张地契的实价应该是三千两左右。 公鸡的兴趣来了。 依照这里的规矩,如果介绍一笔抵押交易成功,作介绍人可以分得利息收入的百分之五。抵押数目愈大,红利当然也愈大。 “老伯打算押多少?” “能押多少?” “最高大约可押到两千两左右。” “利子怎么算?” “月息八分。” “太贵了。” “如果老伯手气好,去押上几把,五百两一下子变成五千两也不一定。”公鸡终于黑下心肠想法引诱这个土佬:“那时候,银子堆得像小山,您就不会计较这么一点点利子儿了。” “哪有这种好事?” “这种好运气,当然不会人人有,”公鸡道:“不过,俗语说得好,赌怕生手。这个月真犯怪,这种例子居然连着发生了好几次。” “你说最近很多人赢了大钱?” “赢得最多的人,是李堡李三少爷。”公鸡道:“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本钱,一共赢了一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两整。” 鲁老头两眼发亮道:“赢了这么多银子,他怎么花得完?” “他为什么一定要花完?”公鸡叹了口气:“他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天天有红姑娘陪他喝酒、睡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最后,临走还带回去一万四千多两银子,真叫人看了眼红。” 鲁老头咽了一口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伙计,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老伯不必客气。” “这件事我希望别让我的儿媳妇们知道。” “这还不好办,不登公账,双方底下打个条子就是了。” “这样妥当?” “只要你跟我们东家不把收据亮出来,谁会晓得我们有过这笔交易?” 鲁老头不禁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公鸡得意地笑了一下道:“这也是我们常用的一种办法,不想被人知道这种事的人,并不止你老伯一个。” (三) 鲁老头以两张地契换来四百六十两银子,一张地契收据,同时在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收据上画了十字。 带路的人,仍是那个被喊作公鸡的伙计。 公鸡带着鲁老头,先逛后院的“美娇圈”。 “美娇圈”亭台参差,花木扶疏,曲尽寻幽探秘之妙,数十名佳丽散处其中,燕瘦环肥,鸳啭嘘嘘,令人眼花缭乱,魄荡魂销。 公鸡经验丰富,他晓得像鲁老头这种多巴佬,临老人花丛,只要见了女人,不管美丑,必然会像猪八戒见了人参果一样,恶形恶状的大吃一番。 这里的姑娘,他个个认识,他已计划好了,不论鲁老头选中哪个姑娘,他只要一道眼色递过去,那个姑娘自然就会懂得他的意思。 客人有没有油水,通风报信是他们这些小伙计的责任,如何挖光客人的荷包,是姑娘们的责任,他们的行规是事后三七分账,姑娘七分,他们三分。 但这一次,公鸡非常失望。 鲁老头见了那些女娇娃,虽然色迷迷的两眼发直,但最后总以摇头作结束。 公鸡起初还以为这老头天生的欢喜挑精拣肥,欠缺决断力,等后来几十名姑娘几乎全被他一个个看完了,还是老样子,公鸡这才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他忍不住凑在老头耳边,低声问道:“这么多漂亮的大妞儿,竟没有一个是您老中意的?” 鲁老头皱起眉尖道:“不是不中意……” 公鸡抢着道:“那么为什么不选个合意的进去好好的快活快活?” 鲁老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年龄不太相当了。” 公鸡差点没有气昏过去。 这是什么熊话? 女人干这一行,靠的就是容貌和青春。这老家伙已经五十出头,谈到年龄相当,最少也得在四十五岁左右。如果他们这里被人发现竟有着四十岁以上的“姑娘”,他们大门口那块栈匾不给客人砸烂了才怪。 公鸡尽管一肚子火,却不敢发作。 他反而赔笑道:“既然您老嫌这些妞儿稚嫩,那就转去东厢试试手气怎么样?” 试手气的地方,叫元宝厅,是一座独立的院落。 正堂大厅上设了三张长台子,一台单双,一台骰子,一台牌九。 两厢小房间里,则是麻将和叶子戏局。 鲁老头虽然是乡巴佬,对赌博一道却显然并不外行。 他挤在牌九赌台上,刚开始时,下注极为谨慎。 好像每押下一两银子,都要算算这两银子要合多少担麦子。 但被吃掉几注之后,老家伙冒火了。 他下的注子渐渐大了起来。 输了不断加注,偶尔赢一二把,注子则立即减少。 这正是一般赌徒最常见的现象,也正是一般赌徒十赌九输的原因。 越赢胆越小,越输火越大。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四百六十两银子,一文不剩,全部泡汤! “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公鸡一旁替鲁老头打气:“怎么样,老伯,要不要再押一点翻本?” 赌钱的目的,本来是想赢别人的钱,赌到最后目的变成只想翻本,也就够惨的了。 输了四百六十两,要不五百两。 五百两银子,该合多少担麦子? 鲁老头脸孔铁青,一言不发,只是点头。 不一会儿另一个十字画好,四百六十两银票又到了鲁老头手上。 这第二个四百六十两去得更快。 不过,这一次公鸡没有开口。 他怕出人命。 鲁老头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赌输了巨款,迫得寻短见的前例,在经营赌场的人来说,已属屡见不鲜。 这老家伙连抵押的事情都怕让儿媳妇们知道,如今一下输掉了一千两银子,回去又如何向儿媳妇们交代。 公鸡的警觉心,立刻提高。 鲁老头输了银子,与他无关,鲁老头寻死觅活,也与他无关,但他绝不能让这老鬼死在大方客栈内。 如果他阻拦不住,让老鬼在客栈内翘了辫子,那跟他的关系就大了。 他在这里油水充足,生活舒适,他不希望这个金饭碗破在这个愣头愣脑的乡巴佬手上。 鲁老头退出人堆子,像喝醉酒似的,跌跌绊绊的往外就跑。 公鸡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不敢放松。 令公鸡梦想不到的是,鲁老头跑出院子,直奔大厅,穿过店堂,跨出大门,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响的跑掉了。 公鸡站在大门口,目送鲁老头背影远去,一颗心才如石头落地。 “谢天谢地,现在你老鬼无论去跳河或吊颈子,都跟我公鸡没有丝毫关系了。” (四) 夜幕缓垂。 万家灯火。 大方客栈里更热闹了。 一个长相很老实,衣着也很老实,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慢慢的走进了大方客栈。 这位蓝衣青年尽管“貌不惊人”,言行举止却很“惊人”。 接待他的伙计,凑巧就是那个公鸡。 他先吩咐公鸡开了一间带花厅的上房,并预付了五十两银子的房饭钱。 公鸡暗暗高兴,日间在鲁老头身上刮了不少分成红利,轮到快换了班,又碰上这样一位真正大方的客人,看来他的确交上好运。 蓝衣青年道:“来桌翅席。” 公鸡道:“是。 蓝衣青年道:“汾酒三斤。” 公鸡道:“是。” “另外替我叫三个姑娘来。” “相公一次要叫三个姑娘?” “一个要会喝酒。” “是。” “一个要会唱曲子。” “是。” “另外的一个要搂起来熨贴舒服。” “是” “三个都要长得漂亮动人,不许滥竿充数。” “是 “酒菜要上快一点。” “是。” “姑娘来的时候,叫白泰山也来一下。” 公鸡呆住了。 白泰山? 他来大方客栈已经五六年,这么多年来,他只听人家喊他们当家的“白老板”或是“白大爷”,听到别人喊他们当家的本名,这还是第一次。 如今这小子不仅连名带姓一起叫,甚至连个请字也不用,岂非狂妄无礼之至。 “相公认识我们当家的?” 蓝衣青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回答的是个大巴掌。 这个巴掌清脆有声,力道相当不轻。 公鸡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颊,嚷道:“你这位相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一出手就打人?” 蓝衣青年手一挥,又是一个巴掌。 刚才是左颊,现在是右颊。 公鸡这次可学乖了,既不抗辩,也不叫嚷,掉头就往外跑。 他一口气奔去里院,找着白大爷,一五一十的诉说,方字三号上房来了一位什么样的客人,如何的蛮不讲理,如何的给了他两个大巴掌。 白大爷听完,站了起来道:“你们现在越来越会招待客人了。” 劈劈! 啪啪! 公鸡脸上,又被扑了四个大巴掌。 “客人既然指名要找我姓白的,你们就该据实通报。”打过了他才告诉公鸡挨打的理由:“不论对方如何嚣张,或是另有居心,那都是我白某人的事。你他奶奶的算老几,轮到你去盘问人家?” 白泰山身材高大,人如其名,粗壮得像一座泰山。 但这位白大老板的心思却比绣花针还要细。 他能在龙蛇混杂的关洛道上主持这家大方客栈这么多年不出一点纰漏,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得到的。 所以,当他跨进方字三号上房的花厅时,身后一共跟了四个人。 三名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名端着漆盘的伙计。 盘子里放的一盘四色冷盘,一壶汾酒。 他一进花厅,便含笑抱拳道:“下人粗鲁,适才多有冒犯,尚乞少侠海涵。” 蓝衣天使也起身还了一和,道:“白大爷襟怀如海,果然名不虚传。” 白泰山哈哈大笑道:“过奖,过奖。” 蓝衣青年道:“白大爷请坐。” 白泰山微微躬腰道:“谢谢!” 如果这时有个陌生人走进来,看到他们这种应付揖让的情形,一定无法分辨他们到底谁是客人,谁是主人。 两人坐下,伙计即将冷盘和酒具排上桌子,同时带着歉意赔笑道:“公子请先随意喝点酒,正席马上上桌。” 两个姑娘分旁坐下,另一个体态婀娜轻盈,肌肤白嫩,面目姣好,穿一套水绿色宁绸衫裙的姑娘,则飞着媚眼,风情万种地靠去蓝衣青年身边。 蓝衣青年一点不客气,兜腰一揽,便将那姑娘拉到膝盖上,搂抱人怀。 白泰山斟了两杯酒,举杯道:“少侠贵姓?” 蓝衣青年道:“敝姓赖。” 白泰山道:“原来是赖少侠,久仰,久仰。来来,白某人敬赖少侠一杯。” 蓝衣少年腾出一只手来,欣然举杯道:“不敢当,我敬白大爷。” 两人对干一杯之后,白大爷为蓝衣少年介绍那三个姑娘。 左边一个叫芙蓉,酒量不错。右边一个叫百灵,擅唱小曲。 被蓝衣青年搂在怀里的一个叫美柔,也是这儿身价最高,最走红的双娇之一。 正菜果然上得很快。 白泰山道:“少侠是先跟芙蓉猜几拳?还是先听百灵伺候一段曲子?” 蓝衣青年道:“先来支曲子助助兴也好。” 百灵道:“公子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 蓝衣青年道:“来段雄壮的如何?” 白泰山抢着附议道:“对,那些哥呀妹的听起来腻死人,只有纨绔子弟才时兴那一套,咱们得听点慷慨激昂的。” 百灵转身手一招,厅外立即走进一名怀抱琵琶的老者,以及一名手提三弦的青衣少女。 调过音节,弹完序引,百灵以清脆嘹亮的歌喉唱一折蟾宫曲: 问人间谁是英雄 有酒酒临江 横槊曹公 紫盖黄旗 怎么借得 赤壁东风 更惊起南阳卧龙 便成名八阵图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北 一分江东 歌声铿锵,抑扬顿挫有致,虽出自女人之口,亦颇有关西大汉持铁板高歌大江东去之韵味。 一曲既毕,全座报以彩声。 蓝衣青年举杯道:“来,我们大家为百灵姑娘干一杯!” 干过这一杯后,由芙蓉跟蓝衣青年猜拳。 上过第四道菜后,白泰山道:“赖少侠以前有否来过敝店?” “没有。” “少侠这次是出关?还是入关?” “都不是。” “只是来函谷玩玩?” “只是来大方看看。” “少侠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看过账目,马上就走。” 白泰山呆住了。只听卡托一声,他面前已经多了一块金牌。 金牌正面是一朵牡丹花,翻过另一面,是一只酒壶。 花酒令! 白泰山慌忙起身离座,深深一揖,道:“原来是本堂专使莅临,白某人罪该万死。” 花厅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三个姑娘一听说是花酒堂来的上差,全为之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蓝衣天使道:“去把‘大方’、‘元宝厅’、‘美娇圈’,以及‘白记银号’的账簿统统拿来。这是例行公事,白大爷不必拘礼。” 白泰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面露惊疑之色道:“少侠姓赖,莫非” “小弟草字人豪,现职是本堂三总管。” “白某人有眼无珠,真是糊涂透顶。”白泰山又连打两躬:“以后还望三总管指教,多多指教!” “不敢当,你去拿账簿吧!” 白泰山退下,不一会儿,四本账簿取至,还带来了管总账的师爷钱先生。 弹琵琶的爷儿们已经离开了,白大爷的意思,也想叫三个姑娘暂时回避一下,但被赖人豪止住。 那时候的账簿非常简单,生意不论大小,都一律是双红线的“流水账”,上面记“收入”,下面则记“开支”,一日一结,“收”“支”相抵后,“盈亏”一目了然。 鬼公子赖人豪查账的方式非常特别。 他只在四本账簿空白部分的最前面,分别签了一个名字,便将四本账簿合起来,往前一推,道:“好了!” 白泰山又惊又喜,口中却说道:“三总管不详细核算一下?” 赖人豪微微一笑道:“白大爷的意思,可是要我把师爷们已经算好了的数字重新复算一遍?” 白泰山呛了酒似的咳嗽起来。 他忙着咳嗽,所以没有回答。 赖人豪又笑了一下道:“小弟家里以前也做过一点小生意,对账务方面,还不致于太外行。你只须把你这里四处地方的营业情形,跟我谈谈就可以了。” 白泰山连连弯腰道:“是,是。” “大方客栈、白记银号、美娇圈和元宝厅,哪一处收入比较好?” “各有淡旺季之分,平均下来都差不了多少。” “每处地方,每日平均约有多少入息?” “概略的说起来,各处除了开支,大约总在一二百两银子之间。” “四个地方加起来呢?” “大约六七百两左右。” “每月大约两万两上下?” “是的。” “过去几年一直如此?” “是的。” “最近有没有好转的迹象?” “都差不多。” “这两天呢?” “也差不多。” 赖人豪端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含笑望着白泰山道:“白大爷,您说句老实话,这里的营业收入,登公账一向登几成?” 白泰山脸色一变,勉强笑了笑道:“三总管您真会说笑话。” “笔笔照登,从无遗留?” “那是应该的。” 赖人豪道:“是我说笑话?还是您在说笑话?” 白泰山又咳了几声,道:“堂里的张二总管,以前的邓三总管,过去都来查过账,他们对白某人都很照顾。” 赖人豪只当没有听到,缓缓接下去道:“这次本座出发之前,我们老太爷曾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大方的账面数字,一直不到实际收入的二成。” 由泰山露出满脸委屈的样子道:“那真是太冤枉了!” 赖人豪道:“换句话说,这里四处合计起来,每月的净收入,至少也该在十万两以上。” 白泰山苦笑道:“三总管明鉴,白某人绝没有那么黑的良心。” “如果公账只登两成,心肠的确太狠了些。”赖人豪微笑道:“至少我赖人豪第一个就不相信。” “谢谢三总管。” “如果说得确切一点,你们登账的数字,其实一成都不到!” 白泰山一呆,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的道:“三……三总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哦?” “话要传到老太爷耳朵里,白某人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没有那么严重。” “中州第一楼的毛天保便是一个例子。” “你白大爷不同。” “哪点不同?” “小弟对自家人的家务事,一向反对采取激烈的手段。所以,你这儿的账务纵然不太健全,至多也不过像打麻将一样,搬搬位而已。” “总堂目前要养活三四百人,每月单是薪饷和伙食,就要开支好几十万两,如果花酒堂属下的事业都像大方客栈,就是养三四百只蚂蚁,也养不活。” 赖人豪轻咳了一下:“所以,老太爷有个构想,他怕别人冤枉了你白大爷,打算先将白爷调回本堂,另外换个人来,经营几个月试试。” 白泰山像挣扎似地道:“老太爷他老人家也不能凭别人几句闲言闲语,就定我白某人的罪啊!” 赖人豪手指轻轻一弹,桌角上忽然多了一张纸片。 正是日间那个鲁老头的地契收据。 白泰山瞪着那份收据,就像在瞪着一只蓄势被噬的斑毛吊额大虫,脸色苍白,汗如豆滚。 “我刚才在账簿上签名,便是这个意思。”赖人豪淡淡地道:“这笔账上了银号的公账没有?你说赌场那边,每天只有百把两的入息,今天只就这个客户,便是九百二十两整!我说这里登的公账不到一成,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白泰山不断拭着额角,双手已不住有点颤抖。 “你也不必辩说这只是偶尔的遗嘱。”赖人豪接着道:“那个鲁老头,就是我扮的。公鸡跟我说得很明白,这是这里常玩的手法,他的意思是要鲁老头放心,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那位师爷钱先生在桌底下轻轻赔了白泰山一下,人却对着赖人豪赔笑脸道:“三总管,现在我们先喝酒吃菜,账务上的事,等会儿去书房喝茶时再谈如何?” 白泰山像从梦中被人点醒了一般,也跟着赔笑低声道:“对,三总管请先喝酒,白某人一向不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赖人豪皮笑肉不笑的嘿了一声道:“你懂的是你的规矩。” “总座当然有您总座的规矩。” “我的规矩大得很。” “当然依你总座的规矩办理。” “你办得了?” “不成问题。” 赖人豪的规矩果然大得很。 以往,花酒堂派人查账,例敬一向都是叁万两。他这一次加了三倍,十二万两整。 第二天一早,银票便装在红封套里,端端正正的放在美柔房间的梳妆台上。 广丰银号函谷分号的票子,信用卓著,到处通用。 第二天,赖人豪继续留在大方客栈,因为他还有结账解缴等等手续要办。经过一夜的相处,宾主间的“气氛”也突然“融洽”起来。 函谷过来,很多地方的主持人都跟白泰山有关系,白泰山正进行“联络”,希望赖人豪这位三总管一并加以“照顾”。 赖人豪当然一口答应。 这天午后,他出去了一趟,那张十二万两的银票,迅即转到丐帮函谷支站,各弟子手上。 那名弟子收下银票,立即奔赴洛阳。 第二天黄昏时分,这张银票便到了丁谷手中。 丁谷敢跟战公子以人头打赌,便是因为他完全信任鬼公子赖人豪的办事能力。 鬼公子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第二十一章 兴隆客栈 (一) 鬼公子也没有使罗老太爷失望。 从这位三总管被派出去的第五天开始,各地行号便陆续以专差飞骑将截至五月底止的盈余,以及上一期积欠的款项,一一解缴到堂。 罗老太爷心花怒放,对唐老夫子越发优札有加。 不过,他也同时指出了唐老夫子的一项疏忽。 唐老夫子上次将丁谷比作“赵子龙”,血公子石中玉比作“吕布”,并没有给鬼公子赖人豪作一个适当的“安排”。 他决定由自己来弥补这项遗憾。 他告诉唐老夫子,鬼公子赖人豪应该比作三国时的“姜维”。 既勇敢善战,又极富智谋,不仅对刘后主一片忠心,而且是受命于蜀国处境最艰困的时候,恰巧适合鬼公子的各种条件。 罗老太爷为自己能想出这样一个人物来,得意非凡。 唐老夫子也对这个比拟击膝称绝,更使这位老太爷当天多吃了好几碗饭。 除了请到两位得力的新总管,财源日渐充裕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叫罗老太爷大为高兴。 那便是经过大总管石中玉的挑选,已在十多名应征者中,聘进四位各具独门绝艺的武师。 四人的名字是:哈水火、寇长胜、金如山、海浪。 前两人为昆仑派弟子,擅长猴拳、轻功、暗器,约四十岁左右。 金如山是个白胡子老头,原是苏北的匪盗,双飞腿出神入化,很少有人招架得住。 海浪是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一条软鞭能灭五丈外的烛火,而蜡烛本身却屹立不摇。 四人武功虽佳,素行显然都有问题。 不过,花酒堂录用武师,一向都不讲究这个。相当的,愈是在江湖上无法立足的人物,花酒堂愈是欢迎。 因为只有这一类的人物,才会为罗老太爷这样的主人效死拼命。 花酒堂经过这番整顿,气象焕然一新,这下的的确确是安定下来了。 如要说竟有人对这种新气象毫无喜悦之感,那也许只有一个。 七姨太太白玉娇。 沙如塔死了,这位七姨太太确实难过了一阵子。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沙如塔的确是个男人中的男人。 想想沙如塔的种种,再看到罗老头那副窝囊相,她就忍不住感到恶心。 若说沙如塔是条活力惊人的海鳗,罗老头便只能算是条小泥鳅。 那还得靠怪道人的补药帮忙。 如果没有怪道人的补药,老家伙就连泥鳅也不像,只能说是一条鼻涕虫。 不过,沙如塔的死,虽使这位七姨太太感到空虚,另一方面却也使她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沙如塔找贾拐子逼供之前,并没有知会她。 这是一种明显的背叛。 没有一个女人忍受得了被情人突然遗弃的羞辱。 不论这个男人的条件多好,无论他们之间曾有过多美好的过去,一旦对方有了不忠实的行为,以往的种种思爱,都会在刹那间一笔勾销。 海鳗死了,泥鳅惹人嫌,怎么办呢? 她终于又想起另一条已被她信手扔去一边的“黄鳝”。 如意棍古苍松! 如意棍古苍松虽然比沙如塔稍逊一筹,如跟罗老头比较起来,却又不知要强多少倍。 白玉娇望着墙上那张新换的轮巡表,暗暗思量。 “今夜又是那个死鬼轮值总巡,老头恰巧轮上五娘,不晓得那死鬼是否还有勇气前来试一试?” 天色慢慢的黑下来了。 蚊雷盈耳。 孤灯摇曳。 古苍松也在灯光下凝视着墙上那张轮巡表,托颔悠然陷沉思。 “今夜又轮到我总巡了,沙如塔一死,那女人也许已经回心转意,要不要摸过去试试呢?” 经过一阵深长的思考,他终于为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作了答复。 “绝不去。” 像那种一文不值的淫贱货,被她糟蹋过一次,已经够窝囊了,何苦还要他妈的去沾惹那份羊膻气? 及时乐“梅”“兰”两级的姑娘,哪一个不比那女人年轻漂亮? 只要他兴致来了,随时都可以一文不花,挑上一个玩个痛快。 总堂的大杀手去了,谁敢不曲意奉承? 男子汉,大丈夫,多多少少总得表现出一点骨气。再没有出息,也不能他妈的就这样被一个臭婆娘给瞧扁了。 古苍松摔开了这个感情上的包袱,身心为之一爽。 于是,他从壁上取下那根如意棍,系上装有号炮小锣的囊袋,大步走出院子。 (二) 月黑。 风高。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 月黑风高之夜,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适于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古苍松手持如意棍,循着老路线,轻快地腾屋越脊,以一个更次的时间,将全堂前后各处,仔细的巡察了一遍。 一切正常。 然后,他便在可以纵览全堂各处刁斗的花堂大厅龙脊坐下来,同时掏出一包花生米,一粒粒慢慢捻去薄皮,塞进嘴里吃着打发时间。 二更敲过,他站起身来,开始作第二次巡查。 全堂灯火均已熄灭。 夜浓如墨。 古苍松放缓脚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贯注。 江湖人物都知道,这正是一夜之中最容易出事的时刻。 只要这一遍查过去,仍然太平无事,他便可以坐到最高的-望塔上去,以花生米配老酒,跟守塔的庄丁闲聊着等候天亮。 古苍松正以“引字形由前向后行进之际,他忽然发现后进一处偏院中似在闪现一丝光亮。 “这么晚了,谁还没有熄灯睡觉?” 他向发光之处掠过去,近前一看,才知道灯光原来竟是从七姨太太白玉娇那女人卧房里透射出来的。 他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一夜没有男人,就睡不着觉,骚货!” 他肚子里骂着,正拟转身离去,忽又转念道:“横竖时间难打发,下去看看也没有关系。看那骚货睡不着觉时,是副什么骚样子他奶奶的。” 古苍松先隐入暗处,然后轻轻纵身落地。 他蹑足挨去窗下,舔破窗纸一小角,待看清房内情形,他才知道他请错了。 白玉娇已经入睡,只是忘了吹灯而已。 他想离开,但又多看了一眼。 透明的纱帐里,他隐约地看到那女人正搂夹着一条红绿薄被面里背外而卧。 红绫薄被从两条雪白的大腿缝里露出一角,红白相映,分外鲜明。 不论男女,很多人都有这种搂夹着被子睡觉的习惯。 古苍松自己就有这种习惯。 好像怀里不搂点什么,或是在双腿间夹点什么,就睡不着似的,就算能睡着,也没有搂夹一点东西睡来得舒服。 自己有这种习惯,觉得很自然,看见别人这样睡觉,便觉得很不雅观。 这跟自己当众剔牙齿,和看别人当众剔牙齿感受迥然不同是同一道理。 古苍松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奶奶的,睡相这么坏。”他暗暗地骂:“把条被子夹得那么紧,那是夹被子的地方? 骚货!” 那不是夹被子的地方,是夹什么的地方? 古苍松的眼光像铁片磁石一样,怎么也挪不开那双修长雪白的大腿。 他感到全身每一条血管都在急速地膨胀。 一股突然升起的欲火,一下子将他所有思绪完全驱逐干净。 他身不由己的去推门。 门居然没有上锁。” “骚货!” 他狠狠地骂了一声,人已窜了进去。 同时一口吹熄油灯。 黑暗中,白玉娇被惊醒了。 她刚想开口叱喝,嘴唇已被另外两片火烫的嘴唇紧紧吸住。 她撑拒、扭动。 但也许是刚刚醒过来的关系,她双臂撑拒的气力并不大,反而是扭动的部分倒很有劲。 古苍松的反应正相反,他放松了她不用力的上半身,却将她使劲的部分贴得更紧。 她微喘着道:“是是你?” 他也有点喘道:“是是是我。” “你还认得这条路?” “我从没有忘记。” “你以为你随时进来,我都欢迎?”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什么事?” 他没有立即说出是件什么事,而他的双手却在帮忙他进行另一件事。 “说啊!” “等等。” 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得的。 事有缓急轻重。 她明白这道理。 所以,她没有再开口。 她能等吗? 旧欢重拾,往往会产生一种新奇的刺激。 当然它也会缩短交媾的时间。 一场空前剧烈的拼缠,很快的便结束了。战事虽短促,但两人显然都获得了高度的满足。 两人保持着最后的一个静止的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像是已用完全部的气力,如今正在享受着那份近似瘫痪的快感。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轻轻轻地哑声道:“你真有事情要告诉我?” “当然。” “什么事?” “我这两天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贾拐子的搭档?” “是的。” “谁?” “你猜猜看。”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胡香-?” “对了!” “我也曾经怀疑过这个女人。” “绝错不了。” “你有证据?” “没有。” “那你凭什么敢如此武断?” “因为她一直是及时乐的主持人,只有她才有机会在一个姑娘的房间里动手脚。” “你好像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哪一件事?” “胡香-先后主持及时乐达四年之久,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你能想得到这一点,别人也能想得到。为什么别人都没有怀疑到这女人头上去?” “我想原因只有一个。” “什么原因?” “这女人太镇定了。” “因此使大家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能如此泰然自处,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跟她没有关系?” “对了。” “还是不对。” “什么不对?” “如果我白玉娇是那女人,起头也许能表现得很镇定,但绝不会在花酒堂待这么久。” “换了你又能怎么做?” “带着宝物,高飞远走。” “你错了。” “哦?” “当这件秘密尚未泄漏之前,她可以这样做,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做。” “那时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那时她做不了主。” “现在这样做又有何不可?” “现在这样做,只有一个结局。” “什么结局?” “就像一只死苍蝇掉在蚂蚁堆里!” “照你这样说起来,我们如果取得了那批宝物,岂非一样动弹不得?” “那不一样。” “哦?” “我们可以作两个步骤进行。” “哪两个步骤?” “我们取得宝物后,先杀了那女人灭口,同时不作离去的打算,照常留在花酒堂。” “然后呢?” “目前局势正乱得紧,寻常死上三两个人,谁也不会特别关心,等大家淡忘了这件血案之后,我们再选个日子,双双出走。” “那样就不会启人疑窦?” “绝不会。” “怎见得?” “因为那时大家只会想到最单纯的一方面去,以为我们是男贪女爱,私奔!” “唔这也有点道理。” 床上又有响动。她为了表示嘉许,似乎给了他某种抚慰的动作。 这个动作只能算是一点星星之火。 但火花一闪,火苗马上就吐出来了。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中原二度会师。 第一次是狼吞虎咽,这一次则是轻弹细捻。 所以两人在身体上的某一部分尽管正在互不相让,交谈却并未因而中止;虽然声音有点变调,但却充满了轻怜蜜爱。 “苍松。” “唔。” “你哎唷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从明天开始,找到机会就动手。” “你可得小心一个人。” “谁?” “姓石的。” “血公子。” “唔。” “我知道,这小子受聘为本堂大总管,根本就没安好心眼。” “老家伙却把他当做宝贝。” “那还不是受了那个姓唐老头儿的影响。” 交谈暂时中断了片刻,从轻微的转侧声中,可以想见对方似乎正在调整一个较为妥帖的姿势。 接着是一阵呻吟似的哼唧。 等一个浪头过去了,才又恢复为刚才的细水长流。 “苍松。” “唔。” “还有一件事,你清楚不清楚?” “什么事?” “我总觉得那个唐老夫子好像有点不对劲。你想想吧!老鬼那一副身子骨,穿的就是那几件,吃的比人少,他干嘛要为花酒堂这么卖力?” “杀手之间,也有人这样想过。” “你可知道这老鬼的底细?” “不知道。” “那姓石的小子呢?” “也不知道。” “我看这一老一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一定会有惊人的花样玩出来。” “玉娇!” “唔。” “我们何必谈这些?” “你要谈什么?” 他以一个动作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马上懂得了他的意思,良宵苦短,何必把精神耗费在这不关痛痒的话题上。 “你不累?” “我只怕你累。” 她会累吗?她也以动作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她柔滑的身子开始变得像条船。 一条微波荡漾中的船。 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破坏者。他所有的努力,就像是在一心一意地要把这船击沉。 远方遥遥传来第一声鸡啼。 天快亮了。 夜更深沉。 酣战方殷。 (三) 洛阳南门外,有家栈房。 老板叫木钟。 木钟,就是敲不响的意思。一般说来,这并不算是个好外号。 但这位木钟的名气可大得很。 洛阳出南门,南至襄阳,方圆数百里内,只要是常跑洛阳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这位洛阳南门兴隆栈的老板木钟。 木钟的名气虽响,但还比不上他的老婆。 木钟是因为木讷寡言出名,他那个老婆有名气的原因则恰好相反。 碎嘴子,话多。 女人话多,当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但兴隆栈的这位老板娘,却跟别的多话的女人有点不一样。 凡是歇进兴隆栈的客人,几乎人人都喜欢这位老板娘说话。 哪怕整天絮聒不停,也没人讨厌。 因为这位老板娘不但年轻,而且漂亮。 不但漂亮,而且风骚。 份有没有见过那种风骚、漂亮而又年轻的女人?当你见到这样一个女人时,你会不会反对她过来跟你说话? 你会不会嫌她话多? 没有人知道木钟的姓名,但也没人不知道老板娘的名字叫牡丹。 洛阳的牡丹名满天下。 兴隆栈的牡丹,人如其名,也美得像朵盛开的牡丹,不知风靡了多少浪荡子。 但是,这位老板娘虽然风骚,却没有艳闻。 木钟已经四十五六岁,这女人才不过二十四五岁,夫妇俩年纪差了一大截,却相处得很好。 这使得很多人都感觉奇怪。 奇怪这女人怎么会选上木钟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老头。 夫妇俩年龄如此不相称,为何却能相处得如此融洽? 兴隆栈的生意相当兴隆。 谁也无法否认这跟老板娘的姿色和人缘,显然不无关系。 兴隆栈不是一家普通客栈。 住到这里来的”客人”,经常是四条腿的比两条腿的多,它的马厩、骡房、车场、仓栈,就占地不下三亩之广。 栈里也附卖酒食,但很粗劣。 因为光顾兴隆栈的客人,对饮食大多数不很讲究。对这一类客人来说,他们的要求,只要能吃得饱,价钱是越便宜越好。 今天,兴隆栈的生意兴隆得出奇。 十几名精壮的伙计,虽然打着赤膊,仍然一个个忙得汗如雨下。 但今天的老板娘,话却说得不多。 因为今天的进门十个客人中,几乎一半以上都是生面孔。这些客人是午后骑着马来的。 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是新安县张员外的家将,准备在这里住两天,然后分向四乡收租。 而这位年轻的老板娘,差不多第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股盗匪。 一个女人不论多爱说话,碰上了盗匪,总是要打个折扣的。 这批客人长相像盗匪,举动像盗匪,吃喝起来更像盗匪。 三十来个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吃掉三个卤猪头,十斤熟牛肉,八盘花生,四十多个油蛋以及一百多块豆腐干。这是栈里准备卖一天的酒菜,如今只一批客人,便全吃光了。害得这位老板娘不得不派人进城,尽快添办酒菜,以备供应其他的客人。 其中有几个脸喝得红红的,不断的以贪婪的眼光,偷偷扫瞄着老板娘那副动人的身段儿。 更有一个歪鼻子的家伙,看得出神,竟不知不觉的流出了馋涎。 他旁边的伙伴捶了他一拳,低低笑骂道:“歪六,你他娘的少丢人好不好?瞧你娘的这副德性!” 歪六“酥”了一声吸进快要流出的第二口口水,啧啧地道:“奶奶的,这么惹火的娘们,老子还真没见过。” 先前那汉子道:“你他娘的,哪一次见到女人不是这么说!” 歪六道:“这女人真是他奶奶的不一样。” 那汉子道:“不一样又怎么样?” 歪六道:“老子真想‘做’了她。” 那汉子忙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他娘的疯了?要给老大听到了,小心你的鼻梁又得换个地方!” 歪六道:“只要‘上’过了,也值得。” 另一个汉子道:“别猴急了,歪六。方四哥话没说错,过了今天,你晓得的到时候,嘿嘿,就只怕你家‘小爷’不争气。” 这些话,各处走动忙着照顾客人的老板娘当然听不到。 不过,她可以看得出来。 这一类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几乎只要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神,她便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以及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 她不在乎这种事。 应付这一类的男人,她有她的一套办法。 开栈房,不容易,客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要如果没有一点手腕,兴隆栈决不会太太平平的开到今天。 现在她只有两件事不明白。 这批家伙是何来路? 来洛阳有什么图谋? 第二十二章 混水摸鱼 (一) 炊烟四起。 又是上灯的时分。 罗老太爷正在六姨太太秦湘莲住处吃晚饭。 一向很少喝酒的罗老太爷,今晚居然喝了三大杯。这种不寻常的举动,除了罗老太爷本人,大概只有一个罗三爷知道原因。 原因是这位罗三爷今天又去了一趟葫芦巷。 怪道人配的“神药”,过去多半是汤煎热饮,这一次则是一瓶蜜调药丸,必须以酒发引;另一不同之处,便是这种药丸的药效,将是以前那种草药的三倍。 药效增加为三倍,药价当然也是以前的三倍。 六姨太太虽不及七姨太太白玉娇风骚,不像五姨太太尤青霞精于小巧功夫,如论姿色,则为诸妾之冠。 七姨太太未进花酒堂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期,颇为罗老太爷所宠爱,他选了今晚服用这种药丸,便多少含有一种补偿意味。 他觉得对这位爱妾实在冷落太久了。 酒足。 饭饱。 药力也有了发作的迹象。 六姨太太已进入浴房。 就在这时候,一名服侍唐老夫子的贴身小童忽然过来禀报道:“回老太爷,夫子请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 “不知道。” “那边就只夫子一个人?” “还有石大总管和乐山水乐师父。” 罗老太爷心中不禁一动,知道八成准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否则,以唐老夫子之老成持重,决不会选了这个时候,先约齐大总管和一名杀手,再请他过去。 这种时候谈公事,当然杀风景得很。 但是,他无法拒绝。 今天,他虽是花酒堂的主人,但他比别人更明白,花酒堂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仗情的并不是他罗老太爷。 请他过去的人既是唐老夫子和石总管,就是三更半夜,他也得从床上爬起来。 唐老夫子书房内灯火明亮,而窗户上却蒙上了黑布,越发显示出事件的严重性。 大总管石中玉跟杀手千面人魔乐山水正在低声交谈,看到罗老太爷走进来,两人同时起身问好让座。 唐老夫子则示意那小童去掩上房门,以免灯光外泄。 罗老太爷坐定后,问道:“是不是堂里出了什么事?” 石大总管石中玉神色凝重地道:“本堂内部,一切正常,消息是乐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 “什么消息?” “一个很不好的消息,看来我们是弄巧成拙,上了别人的当了。” “上了谁的当?” “灰鼠帮!” “怎么说?” “乐师父,”石中玉转向千面人魔,“你把整个情形重新向老太爷报告一遍。” 千面人魔乐山水道:“老太爷可知道南城门外有家兴隆栈?” 罗老太爷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 要不是兴隆栈那对夫妇名气大,人缘好,而入息却极有限,兴隆栈早变花酒堂的产业之一了。 千面人魔乐山水接下去道:“今天午后,卑属奉石总管之命,于城里城外各处,作例行侦察时,无意中发现兴隆栈来了一批身份不明的江湖人物,经过深入探查,才知道竟全是灰鼠帮‘斗鼠’和‘啮鼠’级的弟子。” “总数有多少?” “三十多人。” “意图何在?” “几十个已经有酒意的家伙口中,约略可以听出,他们显然想使我们来个措手不及,第一步先行攻占及时乐。” 罗老太爷又惊又怒道:“该帮已一口答应今后将跟本堂和平相处,怎么可以如此不讲信义?” 石中玉道:“黑道上的承诺,本来就作不了准。” “总管打算如何应付?” “先下手为强。” “我们有把握?”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要行动机密迅速。我们的胜算应占八成。” 罗老太爷转向唐老夫子道:“夫子意下如何?” 唐老夫子点头道:“石总管的见解与老朽相同,事不宜迟,最好能抢先对方一步。” (二) 遣兵调将方面,沙如塔是位能手。 如今这位血公子,竟比沙如塔更为高明。 只不过一盏热茶光景,他便将人手分配得妥妥帖帖,用心之细,令人悦服。 杀手方面他动用了三名旧人,两名新人。 三名旧人是:终南书生钟雷,五毒叟西门长空,千面人魔乐山水。 两名新人是:哈水火、海浪。 主将是天王之一的佛皱眉无成和尚。 领队仍是二总管无情掌张宏。 除了七名战将之外,便是三十名精选的庄丁。十名随队出发,十名作为沿途耳目,十名散布花酒堂外各处出入通道。 石中玉本人则率同金如山和寇长胜两名新进杀手坐镇花堂大厅。 今晚轮值总巡的杀手,本来是终南书生钟雷,但石中玉认为如意棍古苍松上一夜巡夜过于辛劳,体力不足,不宜出战。 所以,他将两人互调了一个位置。 钟雷出征,古苍松代理巡堂。 古苍松听到了这个消息,暗道侥幸之余,也更坚定了他脱离花酒堂的决心。 今夜,强敌压境,全堂戒备,不听号令,任何人均不得擅自行动,正是他向狐娘子胡香-那女人下手逼取宝物的好机会。 这种好机会绝不可能还有第二次。 他必须及时加以把握。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原先的计划,是宝物到手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得先潜伏一段时期,然后再跟白玉娇以私奔的姿态双双出走。 如今,他审度大势,深觉得原计划实有修改的必要。 花酒堂今后之处境,已危如累卵,能早一天离开,就该早一天离开;如果意存观望,不是脱身不了,便是性命难保。 就拿今晚这件事说吧!如果姓石的不留他下来,换终南书生出去,谁敢担保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现在,他只考虑一个问题。 他要跟花酒堂说再见了,他要不要通知白玉娇那个骚女人一起离去? (三) 千面人魔说的。情形完全正确。 欧进兴隆栈的这批家伙,正是灰鼠帮由总舵秘密调来的弟子。 总数三十二人。 十二名“斗鼠”,二十名“啮鼠”。 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以这股庞大的力量,别说攻占及时乐易如反掌,只要时机运用得宜,就是一举攻下花酒堂,都算不了一回事。 只可惜这批家伙武功虽然出色,素质却不入流。 由于一个个全是黑白两道的渣滓,差不多都有着相同的“毛病”见了老酒喉咙痒,见了女人就上火。 结果,因歪鼻子啮鼠六号的乱动色心,终于走漏了机密。 如今,花酒堂棋先一着,大局变化如何,就很难说了。 初更。 一点。 大地昏沉。 十七条劲装人影,三三两两,分从花酒堂四道侧门,先后绕道奔向南城门外。 接着,花酒堂内,也有一条人影,奔向第七进一座偏院。 那是七姨太太白玉娇的住处。 同一时候,南门外的兴隆栈中,也飞掠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婀娜、丰满、矫健,似是一名妙龄少妇。 这少妇奔去之处,竟是都城隍庙后! 前面两批人影之动态,均不难想像;惟独自兴隆栈出来的这条人影令人莫测高深。 她难道就是那位话多的老板娘,牡丹? 都城隍庙后,是丁谷等人落脚的地方,这位漂亮而风骚的老板娘,这时候去找丁谷他们干什么? (四) “玉娇。” “谁?” “我。” “怎么今晚又是你?” “我跟钟雷换班。” “要不要进来?” “没有时间了。” “堂里出了事情?” “灰鼠帮方面准备大举发动攻击,花酒堂危险了。现在本堂已派人出去拦阻,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立即去找那女人,你先收拾一下,我得手之后,我们立刻开溜一点不能耽搁。” “苍松。” “唔。” “想不到你心中真的有个我。” “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人。” “以后我一定好好的服侍你一辈子。” “别说这些了,快收拾吧。” “你要小心点。” “我知道。” “好,你快去,我等你的消息。” 院子里闷着一堆火,那是赶蚊子的老法子。 丁谷跟战公子正在弥漫而不呛人的烟雾中抬杠,另一边宫瑶则跟和尚和跳蚤聆听老骚包的江湖往事。 “刷”的一声,院墙上跳下一个人。 正是兴隆栈那位动人的老板娘。 除了丁谷,院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起初以为来的是狐娘子胡香-,等他们看清这女人长得虽跟胡香-有点相像,而却不是胡香-时,惊讶中又不免渗人迷惑。 这个一身骚媚气的女人,是不是跟情人幽会,摸错了路。 牡丹大大方方地走到丁谷面前道:“好久不见了,小丁。” 战公子大乐。 刚才,他跟丁谷抬杠,占的又是下风,正苦无计报复,这下机会可来了。 大伙虽也不难看出,小子跟宫瑶那妮子情愫已生,如今一个风风骚骚的女人突然找上门来,一开口又喊得那么亲热,等下且看你小子如何过得了官家丫头那一关! 他难得修理丁谷一次,当然不肯放过火上加油的机会。 “对不起!”他起身向丁谷弯腰:“我们不晓得你老弟今晚约了客人。打扰,打扰。” 丁谷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但只笑笑,显然不想加以解释。 他任由战公子走去老骚包那一边,转向牡丹道:“没想到老板娘竟然还有这么一副好身手。” 牡丹道:“我也没想到以前常在我们栈里,吃猪头肉喝白酒的小子,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豪侠!” 丁谷微笑道:“豪侠两个字已经够吓人的,再加个大字,可实在叫人承受不了。” 牡丹道:“我这时突然造访,你会不会感觉很意外?” “多多少少有一点。” “你想不想得到我突然登门造访的原因?” “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说说看!” “兴隆栈里来了一批可疑人物?” “一大批。” “你跟木钟认为这批家伙可能有问题?” “大有问题。” “因此你们两夫妇预感今夜洛阳城里恐怕要有事情发生。” “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而你来告诉我,意思就是要我浪子不该错过这个瞧热闹的好机会?”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并不完全是?” “并不完全是!” “还有别的什么意思?” “我到你这里来,只是路过。” “你还要去别的地方?” “不错。” “你只是停下来看看老朋友?” “顺便告诉老朋友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哦?” “过了今夜,洛阳将是灰鼠帮的天下。如果没有玩命的打算,大伙儿最好迁地为良。” “你可否说得明白些?” “我很想说得明白些,只可惜时间太匆促了。就这一阵耽搁,恐怕就已经有好几颗人头落地了。” 初更。 二点。 大地昏沉。 牡丹刚刚离去,便见吴大头从外边跌跌撞撞的奔了进来。 大头喘着气道:“快,快……” 战公子道:“什么事?” 大头道:“有人进了厚德巷那幢空宅。” “进去几个人?” “两个。” “谁和谁?” “胡娘子跟花酒堂一名姓古的杀手。” “如意棍古苍松?” “是的。”两人进去多久?” “他们一走进去,我就回来了。” “两人是不是翻墙进去的?” “是的,手拉着手,看上去亲热得很。” 战公子望着丁谷道:“这怎么回事?沙如塔一死,那女人难道又跟如意棍姘上了?” 丁谷道:“你少听大头胡说,男女之间不管多么亲热,也没有翻墙时还拉着手的,八成是那女人的脉门被姓古的制住了。” 大头道:“说来也像。” 丁谷又转向宫瑶道:“你快去看住厚德巷的那一对,不论演变如何,只要弄清宝物的下落便行,非万不得已,切莫出手。” 初更。 三点。 大地昏沉。 厚德卷那幢空宅内隐隐透出一丝光亮。 胡娘子坐在一张木床上,腰肢僵直,显系要穴受制,无法动弹。 如意棍古苍松站在一旁,手持如意棍,神情冷峻。 “东西在哪里?”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定要讨价还价?” “将人心比自己,如果换了你古师父,相信也不会就这样把宝物乖乖的交出来的。”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说过了,两个办法。一是我们带着宝物一起走,宝物为我们两人所共有。一是马上分赃,二一添作五,一人两样。” “如果依了你第二个办法,你要哪两样?” “水火珠,玉狮子。”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两样?” “玉狮子容易脱手,火水珠对我们女人有用处。” “我若是不答应,你待如何?” “惟死而已。但你也休想获得宝物。而我相信,你古师父有兴趣的,决不是我胡香-这条性命。” 好厉害的女人,她虽受制于人,但脸上毫无惧色。尤其最后这几句话,可说完全击中了如意棍古苍松的要害。 如果只为了泄忿,古苍松的确说什么也对这女人下不了杀手。 因为那样一来,不仅宝物下落从此断线,他同时还得背上一口永远洗刷不清的黑锅。 这女人是他杀的,他用什么方法向别人证明他没有取得那批宝物? 他没有取得宝物,又为什么要杀人? 古苍松有点软化道:“如果我依了你的第一个办法,你以为行得通?” 胡娘子道:“为什么行不通?京城里的王公大臣,便是我们最好的主顾。等大宗银子到了手,一人一半,相信你我八辈子也吃穿不完。” “你能相信我?” “只要你亲口答应了我,我就会信任你。我们在花酒堂已共处了好几年,你该清楚我胡香-是怎么样一个女人,而我也知道你古师父不是那种寡情绝义的男人。” 古苍松突然感到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他现在只有一个烦人的问题:如果答应了这女人,他怎么对得起还在痴痴地等着他的白玉娇? 他望着木床上的胡娘子,愈望愈出神。 这女人长得实在太动人了。 他过去对这女人虽有艳羡之意,但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而现在,就像做梦似的,居然轮到这女人向他提出请求。 请求合作。 虽然这女人提到的只是同拥有宝物,但孤男寡女,共食共宿,其他的事,还用得着说? 如果拿白玉娇跟这女人比,十个白玉娇加起来,也及不上这女人一半。 他终于想通了。 白玉娇那女人除了罗老头之外,先姘花枪小邓,再姘大总管沙如塔,最后才是他古苍松。 花枪小邓是死在那女人手里,他也曾被那女人骂得拘血喷头过。 那女人可说是淫贱、泼辣、狠毒,兼而有之。 他为什么一定要对这样一个女人有所交代? 古苍松主意打定,于是点头道:“好,只要你不记嫌我早先那份粗鲁举动,我答应你就是了。” “四样宝物,一人一半?” “不,宝物不分家,我们一起走。” 胡娘子脸上顿如被春风吹过了一般,嫣然低低地道:“外面那棵槐树是空心的,里面有只铁箱子,东西就在箱子里,你去拿进来,我再给你锁匙。” 初更。 三点。 大地昏沉。 兴隆栈里,那批特殊客人还在店堂里大吃大喝。 他们预定动手的时间,是三更三点。 这是黑道上的标准作业时间,如今三更不到,还早得很。 歪鼻子啮鼠老六已有了八分醉意。 但店堂里已看不到老板娘。 奶奶的,大概已经上了床吧?他心头怦怦跳,被火如焚。 虽说攻下了及时乐,女人有的是,但那些卖的,又怎比得上这种良家妇女? 他终于下定决心:砍掉脑袋不过碗大个疤。奶奶的! “奶奶的,解个小便去” 这是他起身离开店堂的藉口。 店堂后面是个大院子,两边是马厩。一边吊着两盏风灯。 但是,这座兴隆栈的房舍大多了,马厩后面是骡房,再后面是客房,他是第一次来,又喝酒迷迷糊糊的,根本弄不清店家夫妇的居处。 不过,他的运气不错。居然一扭头便看到右边第一盏风灯下面,正站着枯瘦矮小的老头子。 “老家伙,你过来一下!” 那老头子乖乖地走了过来。 “木钟两口子住哪里?” 老头手朝院后一指,歪鼻子啮鼠六号顺着手指处望去,正想接着问个清楚时,小老头突然侧身飞起一脚。 这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歪鼻子此刻最不安分的那一部分。 歪鼻子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疼痛满地打滚。 店堂里有人一怔道:“是谁在叫?” 另一人道:“好像是歪六。” 先前那人道:“出去瞧瞧,歪六这贼囚,一灌黄汤就不像个熊样子。” 两名啮鼠匆匆走出来,张目四望,院子里没有歪六,只见一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子站在马厩旁。 一名啮鼠大声叫道:“喂,老头,方才谁吼了那么一声?是不是我们伙计摔了一跤?” 小老头指指对方的马厩,比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老家伙两手互绕,像纺纱似的,什么意思?” “不懂。” “大概是个哑巴。” “可能。” 两人无可奈何,只好朝左边的马厩走去。 阴暗处突然窜出两条黑影。 呼的一声,一条软鞭首先卷住一名啮鼠的脖子,鞭起人起鞭落人落,那名啮鼠就像被摔死狗似的,摔得四仰八叉,骨碎气绝。 新进的杀手海浪,年纪虽轻,鞭上功夫果然了得。 另一条黑影是终南书生钟雷。 同一时候,钟雷衣袖一挥,内劲排涌,那名啮鼠胸口一室,喉头咸腥,喷血如泉。 终南流云飞袖,名不虚传。 三名啮鼠报销了。 店堂里,闹哄哄的,只少了三个人,当然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跟歪六同桌的那几名啮鼠却慢慢的起了疑心。 一个红脸汉子道:“歪六是个糊涂蛋,就算一头栽进了毛厕坑,也不稀奇,麻十二跟烂眼老四怎么也去了这么久?” 另一个汉子道:“还有一件事,也很古怪。” “什么事?” “栈里的人,好像一个也看不到了。” “啊,对,你不提,我差点忘了,连搬酒罐子的那个小兔崽子,也忽然不见了人影子,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报告头儿去。” “快!” 那汉子立即起身,走去另一张桌,跟一名双目如鹰的汉子,低低耳语了一番。 鹰图汉子目光四下一扫,脸色顿变。 只见他一拍桌子,厉喝道:“大家注意,这座鸟栈有毛病,快亮家伙,搜!” 这批家伙虽然形同流寇,但毕竟是灰鼠帮中的高级弟子,一听带头的一号斗鼠发出警讯,立刻推桌踢椅。分向店堂前后门扑出,动作极为迅速。 结果,先出门该死。 只听一片哎啊之声,又倒了七八个。 接着冲出去的,方才跟花酒堂方面的人马正式交上了手。 这是一场舍死亡生的混战。 一时间,栈前栈后,人影起落,兵刃撞击,呼喝连连,杀成无数团。 花酒堂方面虽然冷袭奏效,但也只放倒对方十来人,在人数上,灰鼠帮方面仍然占着上风。 不过,花酒堂这边的杀手都是一时之选,而且其中还有一位天王级的无戒和尚,说来也不算太吃亏。 这是结结实实的一仗,不是分了输赢便算,不将对方扫数歼灭,双方都是有进无退,要想活命,只有拼命。 观望退缩,敌人饶了你,自己这边的人也饶不了你。 灰鼠帮方面,不知谁忽然高呼道:“这一定是木钟那对狗夫妇报的讯,操他娘的,放火!” 这种干旱天气,要放火还不容易。 几个火种子一丢,火苗四处窜动,眨眼之间,火头便上了屋顶。 火助凶焰,厮杀更见惨烈。 二更。 一点。 大地依然一片昏沉。 胡娘子穴道已经全部活开。 一口铁箱放在桌上。 她将一把锁匙塞去古苍松手上道:“打开时小心一点,别碰坏了那对玉狮子。” 古苍松手一推道:“你开也是一样。” 胡娘子脸色微微一变。 这厮起疑心? 她很快的以一个微笑掩去脸上的神情变化。 “这是你们男人的活儿啊。”她像撒娇似的道,“放了这么久,说不定已经生锈,我哪有那么大的气力。” “你先试试看。”古苍松移步向窗户,“我看看外面,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胡娘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现在,收抬穿心镖萧如玉的那一套,眼看已用不上了,怎办? 她眼角一溜,马上有了主意。 古苍松戳破窗纸,侧立窗旁,果然在查看外面的动静。 她将锁匙插入匙孔,只发出一声轻响,并未转动,然后以双手抱住箱子,一个急转身,以箱子一角对准古苍松腰部砸去。 她的武功并不比古苍松差多少,气力当然不小。 虽说箱子不是一种武器,但它毕竟是铁铸的,以尖锐的铁箱一角去撞击人身软弱的腰部,武功再高的人,也承受不住。 一只蚊子救了古苍松。 这种空屋,蚊虫特别多。 一只蚊子叮在古苍松的耳边子上,古苍松甩头挥手,刚好瞥及胡娘子这个动作。 他一拧腰,避开了那口箱子,同时飞起一脚。 胡娘子铁箱砸空,收势不住,人随箱转,臀部立即露出空门。 砰! 铁箱落地,胡娘子一个踉跄,人也向前扑了下去。 人就伏在铁箱子上面。 她身上两处最富弹性的地方,先后挨了两下硬的,滋味当然不太好受。 但这并不是结局。 古苍松惊怒之余,奇念顿消。 他赶上一步,以足尖点在她的脊骨上,冷冷一笑道:“穿心镖萧如玉为什么会陈尸厚德巷,而且死得那么离奇,我现在才算晓得了原因。” 他足尖一使劲,又道:“亲爱的胡大姑娘,你还有什么花招?” 胡娘子的语气居然还很平静:“这不过是一切还原,重新开始而已。” “什么叫一切还原?” “像你在花酒堂将我制服一样。” “什么叫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谈判。” 古苍松哈哈大笑:“你以为一个男人要上几次当,才会学乖?” “很难说。” “哦?” “上普通的当,也许一次就学乖了。”她居然像上课似的,教起他做人处世之道来了: “如果是上了女人的当,有的男人也许一辈子都学不乖。” “为什么。” “因为这种事男人忘得最快。” “谢谢。” “为什么要谢我?” “本来我就已经够冷静了。”古苍松冷笑道:“经你这一提,我会更加注意。我一定会记住你是个女人,已经上过一次当,千万别学那种一辈子也学不乖的男人。” “只可惜你不够聪明。” “哦?” “如果你够聪明,你就应该想到,我胡香-处在这种情况之下,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些对自己不利的话来?” 古苍松不禁微微一愣。 这一点他的确想不通。 只有笨人才会做这种笨事情,但胡香-显然不是个笨女人。 如果连胡香-这种女人也算笨女人,一那天下恐怕就没有几个聪明的女人了。 所以他只好承认他的确不够聪明。 “那我就明白开导你一下。”她的语气平静如故,却更放肆:“我的意思就是说:你听我的话,也许还会上当,但你却不能不听。” “不听犯法?” “假如你因为上过一次当,对那批宝物已失去兴趣,你当然可以不听。” “这次你肯把宝物交出来?” “不肯。” “那你要我听的是什么?” “听我提的新条件。” “就像刚才那样,一切听你安排,直到你找到了下手的机会为止?” “听完了我的办法,你也可以采取安全的对策。” “东西不在这个宅子里?” “不在。” “在哪里?” “谈妥了细节,我自然会带你去。” “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辛苦,一定要听你的摆布?”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只有一个笨方法。” “什么笨方法?” “要不到的东西就不要。” “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人。” “你现在就快要看到了。”古苍松微笑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要那批宝物,而且会帮你完成一桩心愿。” “帮我完成什么心愿?” “可以使你今后带着那批宝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出你就是当年关洛道上的第一号大美人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不懂没有多大关系。”古苍松阴阴地道:“你只须等着留意我的动作,慢慢的你就会明白了。” 他先点了她背后的“大羽穴”和“身柱穴”然后扳正她的身躯,以便她能看清他的“动作”。 接着,他缓缓撩起裤脚管,从腿肚子上拔出一把匕首,试着在手背上剃了几根汗毛,点点头唔了一声,显然对刀锋的锐利相当满意。 胡娘子脸色一变,无疑已看出这位如意棍在打什么主意,但仍倔强的道:“你其实早该使用这种手段了,哼!” “一般江湖人物想改变身份,都喜欢使用易容术,事实上只要遇上一个细心的人,大部分的易容术都会露出破绽。” 他慢慢的蹲下身子,接着解释:“我现在替你施行的,是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 胡娘子胸口起伏如浪,鼻尖上已冒出一颗颗芝麻粒似的汗珠儿。 但她仍然不肯告饶服输。 因为她对自己的姿色有信心,她不相信古苍松真的狠得下心肠来。 “如果你跛了一足,少几根手指头,脸上又布满横七竖八的疤痕,你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安定和满足。”他的语气听来很诚恳:“不仅没有人还能认出你是谁,同时还可以免去受那些臭男人歪缠不休的烦恼。” 刀尖刺入足后跟,才只不过两三分,胡娘子已经忍不住尖叫起来。 不是痛极而叫。 而是骇极而叫。 “请相信我的手法。”古苍松安慰她:“我一定不会叫你流太多的血。疼痛是免不了的,你只须咬紧牙关,忍一忍就过去了。” “死人,你住手,快住手!” “我不会住手的。”刀尖继续往里送:“至少我得让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一定要上很多次当,才会学乖的男人。” “好好,死人,我答应你。” “你说!”刀尖仍然停在肌肉里,血已将地面染红一大片:“说东西在哪里,我不喜欢听空话。” “你先住手,我疼死了。” 古苍松拔出匕首,同时以手指紧按着伤口。 “东西的确不在这儿。” 刀尖又从原伤口插了进去。 “哎唷唷!” “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刀尖微微拨动,在找脚筋:“我要听点新鲜的,而且要管实用。当然还要说得快些,筋骨一断,想再接上去,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喘息着,全身发抖:“我只能先给你一样。” “哪一样?” “水火珠。” “其余的呢?” “藏在我卧房的天花板上。” “这次是实话?” “不相信你就动手吧!你铁定了不相信,我说什么也是枉然。” “水火珠在哪里?” “你裹好伤口,解了我的穴道,我拿给你。” 他撕下一幅衣襟,很快地裹好伤口,但没有为她解开穴道。 “我不能行动,东西怎么拿给你?” “你有嘴巴,我有手。” “你拿吧!” “在哪里?” 她的脸红了:“它能使女人肌肤保持白皙细嫩,青春永驻,你说它会收藏在什么地方?” 古苍松点头,笑笑,接着便为她解开衣钮。 他很快的便找到了那对水火珠。 是在束胸里找到的。 一个女人被褫光衣裳,连束胸也打开了,其狼狈之状,自是不难想像。 水火珠一白一赤,浑圆润泽,大小如雀卵,光彩氤氲,果然不愧为无价之宝。 但古苍松只把玩了一会儿,视线便从这对宝珠上移开了。 移向另一对宝珠。 胡娘子双腮泛霞,眼皮微合,呻吟似地道:“古苍松,你要有点良心,别以为这里无人,我又没有反抗之力,就想……就想……” 古苍松取宝心切,本来并无邪念,被这女人一哼唧,身心顿时起了变化。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自己迅速剥了个精光。 “你不会在乎的,同时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他伏下身,声音竟然有点发抖:“你让我高了兴,说不定我会为你留下那对玉狮子。” 胡娘子偏开面孔,只是呻吟。 她既无法反抗,还能说什么? 砰! 刷! 窗户突然碎裂。 蓝光闪动。 古苍松刚刚找到门路,正待登堂入室之际,忽然腰一弓,像蚱蜢似的跳了起来。 跳起来,又摔落。 一片梅花针插在背上,就像背上突然长出了一撮蓝毛。 蓝色的针,毒针。 古苍松一摔落,只抖了几下,就没再动。 好毒的针。 房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冷笑着走进来。 七姨太太白玉娇。 胡娘子脸红如肝。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一件事比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形之下被另一个女人看到更令人无地自容的了。 但白玉娇却连望也没望她一眼,径自走去古苍松衣物旁,抄出那对水火珠,小心地收进衣袋中,然后又拿起地上那把匕首。 “七娘高抬贵手,小妹还有三件宝物奉至。” “我知道。”白玉娇冷冷地道:“藏在你卧房里的天花板上,对吗?” 她又朝古苍松的尸体望了一眼,冷笑道:“男人,嘿嘿,除了老得不能动,没有一个是安分的,幸亏老娘早防到这一点。” 窗外忽然有人笑着接口道:“你也不能算是什么安分的女人。” 银光一闪,白玉娇倒下。 射进来的是把飞刀。 正中喉管。 一刀毙命。 接着走进来的,竟是大总管血公子石中玉。 在胡娘子来说,这一夜实在太长了。 前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她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三个人看到了。 这场噩梦究竟要做多久? 底下还会发生些什么事? 石中玉走进来,先解开她的穴道,等她穿好衣服,又从白玉娇身上搜出那对水火珠,交还给她道:“这对珠子既然对你有大用,你就留着吧!” 胡娘子感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管理及时乐多年,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像这位血金子这样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石中玉微微一笑,又道:“如果你不在意,我希望你能让出那口无名刀,当然我也不是白要,你开个价钱,我会如数照付。” 二更。 云破月出。 兴隆栈。 大火仍在蔓延,厮杀之声则已逐渐衰微。 双方总人数,已由四十多人,变成六个。 灰鼠帮方面,只剩下那名领队的一号斗鼠以及另外三名身手卓异的斗鼠。花酒堂这边,除了无戒和尚,杀手仅存一个千面人魔乐山水。 二总管无情掌张宏,无毒叟西门长空,终南书生钟雷,新进杀手哈水火、海浪,以及那十名庄丁,统统横尸当场。 如今,一号斗鼠跟另两名斗鼠,三人正在夹攻无戒和尚,千面人魔则独战一名斗鼠。 与千面人魔交手的这名斗鼠已经负伤,所以,不消多久,千面人魔便告得手。 千面人魔一刀劈翻,那名斗鼠,立即奔向无戒和尚,大叫道:“乐某人来帮大师打发这几个兔崽子。” 无戒和尚不愧为昔日的五毒之首,今夜至少有十名灰鼠弟子是死在他的一根铁杖下,如今以一敌三,依然应付从容,毫无吃力之象。 他听千面人魔这一喊,精神大振,铁杖挥扫之间,又将一名斗鼠打得脑袋开花。 千面人魔纵过去道:“大师分一个给我。” 他口中喊着,手中不停,一刀对准无戒和尚后脑砍落。 无戒和尚没有回头,事实上也无暇分神回头,只顺口应了一句:“好极了,你挑” 挑字余音未了,脑袋已齐中分为两半。 两名斗鼠一愣,双双失声道:“这厮难道杀疯了?” 带头的一号斗鼠道:“杀疯了的,又何止他一个?” 手中没风刀一招分花拂柳,左劈右扫,说话的两名斗鼠,应声溅血上路。 剩下的一号斗鼠和千面人魔立即对冲过去。 冲过去的不是决一死战,而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号斗鼠道:“我们计划果然完全实现。” 千面人魔道:“简直太理想了。” 一号斗鼠道:“分手各走各的吧,免得别人看到了会起疑心。” 千面魔人道:“花酒堂那边的问题也快要解决了,希望咱们很快的就能聚在一起喝个痛快。” 一号斗鼠道:“地点最好是在及时乐。” 千面人魔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第二十三章 推位让国 (一) 月行中天,三更正。 夜色朦胧。 大地宁静。 战事终告收场。 前后不到两个更次,五十多名生龙活虎似的汉子,除了一号斗鼠和千面人魔,全变成了残缺血污的尸体。 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堂皇的开端。 诡异的结束。 就在一号斗鼠和千面人魔离开火场,火势形将波及栈后的房舍之际,木钟夫妇,以及栈里的十几名伙计,突如幽灵般的适时出现。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正如没人知道他们刚才去了什么地方一样。 从他们出现的如此凑巧看起来,他们适才显然就躲在火场附近不远处。 那些伙计似乎人人都有一副好身手,在木钟夫妇领头抢救下,只不过眨眼工夫,便将火势扑灭。 对惨淡经营的兴隆栈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但奇怪的是,木钟夫妇,包括那十多名伙计在内,竟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这场无妄之灾表示在意。 他们处理火场时,行动利落,表情如常,就像他们早有意将这座店堂拆了重建,如被一场大火烧光了,反倒省去他们不少麻烦似的。 而更奇怪,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扑灭大火之后的行动。 一行将火场收拾完毕,进入后院,照理他们辛苦了大半夜,也该安歇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栈中原有的客人,见势不妙,早在天黑以前,便一个个跑得精光,这时后院中乌灯黑火,悉无人影,主仆十余人竟打开一扇偏门,相继走出了这家客栈。 穿过一条窄巷,他们进入了另一幢显然不属于兴隆栈的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坐北朝南的堂屋里,灯火辉煌,笑语不断,竟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通宵宴会。 宽敞的堂屋里,席开三桌。 居中一席八仙桌上坐了五个人,五个人的年纪都很大,南面首座上,坐的不是别人,赫然竟是七步追魂叟,老骚包! 两边两张大圆桌。 左边坐了十个人,首座坐的是战公子金戈;右边坐了八个人,首座坐的是浪子丁谷。 从战公子席上坐了十八金鹰中的第五鹰高桥,浪子丁谷席上也坐了十八鹰中的第十四鹰余飞看来,这里显然是十八金鹰帮在洛阳的秘密聚会处所之一。 如果陪老骚包坐在上席的四名老人是金鹰帮中的“鹰王”,则陪战公子和丁谷坐次席的汉子,便该是“十八金鹰”了。 十八金鹰应该有十八个人,如今两席加起来,却只有十六个人,还有两位金鹰哪里去了? 木钟夫妇等一行来到。这个谜团便揭开了。 原来这对夫妇便是另外的两位金鹰。 两夫妇补足了丁谷一席上的空位,那十多名无疑也是金鹰弟子的栈伙,则奔去后面的厨房,帮忙添酒端菜。 木钟举杯道:“小弟来迟,应该罚酒,如今站以罚酒代敬酒,先敬丁少侠一杯。” 他口齿清爽,语音洪量,措词得体,哪里像个敲不响的“木钟”? 显然怕言多必失,泄了身份,不愿多话而已! 丁谷举杯四照,笑道:“此例一开,神仙也挡不住,大家一起来!” 老骚包大笑道:“这小子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你们若想灌他的酒,势比登天还难。” 战公子道:“这里就数包老的辈分高,酒量也是他最好,大家应该多敬包老前辈几杯才对。” 金牡丹立即笑着举杯道:“有道理,牡丹先敬包老一杯!” 老骚包不理金牡丹,两眼狠狠地盯着战公子道:“包老,包老,包你个头!” 战公子笑道:“怎么骂起人来了?今晚咱们都是客人,风度好一点好不好?” 老骚包道:“什么样的人我老人家都见过,就没见过一个人像你小子这么没出息!” 战公子笑道:“我这个小子,酒色才气,一样不缺,那点没出息?” 老骚包吼道:“你他奶奶的跟小丁抬起杠来,每一次都输得像个龟孙子,这会儿反倒帮他说起话来了,你说你小子有没有一点骨气?” 战公子举杯道:“有道理,算我小子说错话,敬您一杯,表示赔礼。” “不喝!” “嫌少?” “不错。” “否则要喝多少?” “三杯!” “遵命。” 战公子果然先喝了三杯。 老骚包跟进。 众人轰然喊好。 金牡丹举杯道:“你们后来居上,已对干了三杯,我这一杯怎么办?” 老骚包道:“你也喝三杯。” 牡丹道:“谁陪我喝?” 老骚包道:“没有人陪,你自己喝。” 牡丹道:“什么理由?” 老骚包道:“你要敬我老人家这杯酒,全系受人撮弄,既非本意,亦无诚意,此为敬酒之大忌,应该受罚。” 金牡丹笑道:“有道理,该罚。” 她居然一杯连一杯,一口气喝了三杯。 众人也报以热烈的彩声。 接着,十四鹰余飞向丁谷举杯道:“丁少侠,我敬你一杯。” 丁谷道:“师出有名?” 十四鹰道:“为少侠上次在贾拐子赌坊的义伸援手,聊表谢意。” 丁谷道:“罚三杯。” 十四鹰道:“什么理由?” 丁谷道:“把喝酒跟打打杀杀的事连在一起,破坏了喝酒的情趣,所以该罚。” 十四鹰道:“有道理,该罚。” 他也跟金牡丹一样,自动喝了三杯。 众人哈哈大笑,喊好之声不绝。 这正是江湖儿女的豪情。 襟怀磊落。 谈笑无忌。 只有这种场面,这种喝法,酒才该喝,才叫喝酒。 木钟忽然抓起酒壶道:“丁少侠,木钟向你报备,先罚三杯。” 丁谷一怔道:“你犯了什么错?” 木钟笑道:“还没有,我先罚三杯,意思就是准备犯错。” 他喝完三杯接着道:“关于今晚的事,我想向少侠请教一个问题。” 丁谷道:“不敢当。” “刚才,我们在暗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千面人魔是灰鼠帮的人,这一点大致已可确定。” “是的,身份无疑还不低。” “他将花酒堂的人诱来兴隆栈加以朴杀,其目的也不难想像。只有一点,很是费解。” “哪一点?” “最后那名灰鼠首领突然挥刀砍杀两位伙伴,又是什么缘故?” 丁谷微笑道:“我猜这是一种清窝的好办法。” 木钟道:“清窝?你是说那两人在灰鼠帮中是两个不受欢迎的人物?” 丁谷道:“如果我的看法正确!这次来的三十多个家伙,除了那个头头儿,应该都是不受欢迎的人物,换句话说,今晚这一战,应称之为双重谋杀。” “一方面消灭敌人,一方面清除异己?” “不错。” 木钟似有所悟,不住点头道:“是的,怪不得那个带头的最后说什么‘计划果然完全实现’。” 十四鹰余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江湖上帮派林立,不论黑道白道,我余某人还没听说过有哪一帮派自己人对付自己人如此残忍狠毒。” 丁谷道:“以这个灰鼠帮的发展过程来说,这种情形其实并不稀奇。” “哦?” “该帮创立之初,为壮大声势,不论牛头马面,可说是来者不拒。等有了规模,根基渐渐稳固了,才发觉组织中有一部分人,天性顽劣,不堪驾驭,既无法加以教化,又不便公开排除,怎么办?一个老方法遇到送命的机会,便请这些仁兄打头阵。” 十鹰洪鸣道:“千面人魔还有一句话,我听了也觉得有点奇怪。” 金牡丹将酒壶递了过去道:“喝酒。” 十鹰道:“喝什么酒?” 牡丹道:“你提问题不喝酒,我老公刚才那三杯酒岂不喝得冤枉?” 十鹰道:“十八妹,自家人怎么这般顶真?” 牡丹道:“加一倍,喝六杯!” 十鹰大惊道:“我的妈呀!你要我的命?” 牡丹道:“我只是你的十八妹,不是你的妈。喝酒就是喝酒,别叫妈,喊奶奶也不行。” 众人大笑,显然是为牡丹助阵。 十鹰红着脸道:“我为什么要喝六杯?” “是因为你说错了话。” 十鹰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牡丹道:“你说我们是自家人,不该顶真,你的意思难道丁少侠是外人?人家战公子跟包老前辈,刚才对喝了三杯,你没有看到?你说出这种没有礼貌的话来,本该喝九杯才对。 为了是自家人,只罚你六杯,这是小妹徇私卖放,所以我也该陪罚一杯。”众人再度大笑。 这位金牡丹名不虚传,口舌果然健于常人。 不过,她话虽说得多,却叫人听得很舒服。 十鹰大概知道他的厉害,赶紧道:“好好,别说下去了,我喝,我喝。” 他喝了六杯。 酒是牡丹斟的,杯杯满上加尖,十鹰喝得直扮鬼脸,众人无不为之前仰后合。 牡丹言而有信,果然也陪了一杯。 十鹰洪鸣喝下六杯烈酒,就像喝的是六杯白开水,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这批金鹰弟子,不分男女,显然人人都有一份好酒量。 丁谷笑了笑道:“洪兄对千面人魔哪一句话感到奇怪?” 十鹰道:“那厮说:‘花酒堂那边的问题,也快要解决了!”不晓得那厮说的‘问题’会是什么‘问题’?而所谓快要‘解决’,又是如何‘解决’?” 丁谷思索了一下道:“听语气好像是要把花酒堂整个接收下来的意思。但依目前的情况看来,我觉得该帮要想一举击垮花酒堂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的想法也是如此。”洪鸣道:“花酒堂经此一战,人力虽然更形单薄,但该堂至少还有两位名公子,一位天王,几名杀手和管事,以及数百名庄丁,这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牡丹道:“尤其那位新任大总管血公子石中玉,更不是个简单人物。有人说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已达神化之境,即令当年的无忧老人,苏杭二奇,扬州双娇,以及赤壁金刀大侠等武林六绝复出,是否能一定降得住这小子,都成疑问。” 丁谷点点头道:“是的,这位血公子一身武功诡异玄奇,高深莫测,这种说法并不算太夸张。” 牡丹道:“所以,我认为千面人魔声称很快的就能解决花酒堂,完全是在吹大气!” 十鹰将酒壶推了过去,笑道:“吹完大气喝酒。” 牡丹道:“你说什么?” 十鹰笑道:“我为谈论这件事喝了六杯,如果你不罚酒也能参加,我那六杯酒岂不喝冤枉?” (二) 老骚包、战公子、丁谷等三人都是自己走回来的。 这实在很不容易。 十人金鹰,一个个酒量都不错,最后散席时,居然醉倒了一半,可见当时拼斗之烈。 丁谷没有醉,是因为他喝得少。 他喝得少的原因,是因为他看见另外两席上老骚包和战公子实在喝得太多,深恐全军覆没,不大雅观。 老骚包和战公子没有醉,是他们不承认醉。 “这点酒算什么?”战公子几乎一头撞上柱子还在叫:“本公子最少还能再喝五十斤!” 老骚包摇晃着附和:“我也能……” 出门后,丁谷想上前搀扶,战公子一把将他推开道:“你滚远一点,我跟包老还有话说。” 老骚包喷着酒气道:“对,那种不会喝酒的小子,不要跟他走在一起。” 战公子道:“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前辈,我们来拉拉手。” 老骚包道:“对,拉拉手,喝老酒,年轻人像你这样子,才算有出息。” “我怎么找不到你的手。” “我在摸裤带。” “摸到没有?” “快了。” “你的裤带系在什么地方?” “一时想不起来?” “找到了!” “噫,你这是干什么?” “撒尿。” “怎么不通知一声?” “你也想撤?” “你搬我不撒,还算什么朋友?” 两人并着撒完尿,居然还都能系好了自己的裤子,谁敢说他们醉了? 然后,两人便互相勾搭着对方的肩胛,以“之”字步向前行走,一路上两人还以“乱音混唱”唱了一首“张生跳粉墙”。 回到院子里,老骚包第一个往地上一躺,喃喃道:“到了,上床睡吧。” 战公子也跟着躺下去道:“你往里面睡睡,留点空位给我。” 这时已是五更将尽,夜浓如墨。 吴大头、跳蚤、和尚,三个小家伙居然还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好像根本没留意到现在已是什么时候。 丁谷走过去道:“你们怎么不睡觉?” 吴大头道:“宫姑娘回来的时候,样子非常生气,我们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喝酒等天亮。”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更敲过不久。” “她生谁的气?” “不知道。”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一回来就睡下了。” 丁谷想了一下道:“这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拿两条被单去替包老和金大哥盖上,别惊吵了他们,就让他们睡在那里。” 然后,他走进屋子,点上油灯。 宫瑶醒了。 也许她根本就没睡。 丁谷道:“厚德巷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宫瑶别转面孔,两眼望着屋顶道:“如意棍古苍松死了,死在罗老头的七姨太太手里。 那位七姨太太最后又挨了血公子石中玉一刀,胡娘子有惊无险,宝物也未散失,只是无名刀换了主人。” “无名刀的新主人是谁?” “石中玉。” “这段过程听起来好像相当复杂,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我已经说得很详细了。” “大头他们说你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果然一点也不假。你是在生谁的气?” “我高兴生谁的气,就生谁的气,你不必管。”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子,好像一下就睡着了。 她当然不是真的睡着了。 这只不过表示她已不愿再跟丁谷继续谈论这件事而已。 丁谷呆呆地望着宫瑶一头柔和的秀发出神。 这是怎么回事? “古苍松死了,死在罗老头的七姨太太手里?最后,这位七姨太太又给血公子一刀杀死?胡香-有惊无险?宝物亦未散失?只是无名刀换了新主人?” 他一点一滴地加以串联,脑中灵光突然一闪,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有点感到后悔。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但不难想像是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花酒堂里的那一批男女,都不是什么正经角色,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为了利害关系,物欲缠杂,难保不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镜头,他的确不该让她去那种地方的。 他轻轻地吹熄了灯。 轻轻地走了出去。 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他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冷静下来想一想。 关于今夜这件事,他不必着急向宫瑶表示歉意,那样一来,只是使她更生气。 等她气平了,她应该会慢慢的体谅到他当时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多。 他不让她去兴隆栈,而要她去厚德巷,只是因为他觉得去兴隆栈那边比较危险,问本心他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他如今要想的“人”和“事”,是“血公子”以及那口“无名刀”。 血公子石中玉,是所有危险人物中最危险的一个人物。 无名刀是江湖百年来罕见的利器。 这口无名刀一旦落入血公子那种人手里,今后江湖上,将会出现一副什么局面? 这种局面是会促成的? 如果他听了宫瑶的话,抢先采取行动,逼出这批宝物作“饵”的构想,是否失算? 如果他对这件事情有责任,他该如何补救? (三) 如果将黑道人物比做蝗虫,罗老太爷则可说是蝗虫群中吃得最肥壮的一只。 蝗虫跟蚱蜢和蟋蟀一样,敏捷的活动,全靠了一对翅膀和一双强劲有力的后腿。 当一只蝗虫雄踞在高粱秆上大吃而特吃时,撇开它给人类带来的灾害不说,那种英姿勃发的架势,确是自然界的一项奇观,令人无法不为之心折。 但如果一只蝗虫被剪去了翅膀和折断了后腿,只能划着几根瘦腿蠕蠕挣扎时,它的样子就很蠢拙而可笑了。 倘若这只蝗虫特别肥壮,肚子圆鼓鼓的,显目如春蚕,它的样子当然也就特别蠢拙可笑。 如说罗老太爷是只大蝗虫,目前的狼狈情形,正是这副样子。 第二天清晨,罗老太爷走进花酒堂大厅时,大厅里已坐满了人。 这些人包括了唐老夫子,大总管石中玉,三总管赖人豪,杀手千面人魔乐山水,金如山、定长胜、管事罗三爷、麻八爷、胡香-、钱家兄弟钱大和钱二,以及账房先生盛师爷。 另外,大厅正中央,整齐地排放着七具尸体,尸体上覆着白布,一时也看不出死者是谁。 罗老太爷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如果不是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转身折回。 没有人向他报告昨晚兴隆栈一战的经过,他也不知道三总管鬼公子赖人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僮只说夫子有请,他便过来了。 他根本不晓得大厅中已聚集了这么多人,当然更不明白这么多人齐集花酒大厅的用意。 身为花酒堂的主人,他忍受不了这种傀儡式的安排。 但是,势成骑虎,他已无法选择,只好定定心神,装得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他在唐老夫子和大总管石中玉两人之间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昨晚兴隆栈那边,结果如何?” “两败俱伤。”石中玉道:“对方死了三十一个人,我们这边也只回来了一个乐师父。” 罗老太爷心中一凉,但仍强持镇定,指着地上那七具尸体道:“这都是从兴隆客栈那边搬回来的?” “不是。”石中玉道:“那样做不仅危险,而且毫无意义,这七具尸首是在厚德巷一幢空屋中找到的。” “又是厚德巷!”罗老太爷像呻吟似的道:“那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石中玉转向钱家兄弟道:“揭开罩布,让老太爷看看清楚。” 罗老太爷一眼望去,几乎当场昏倒。 因为他从左边顺着看过去,第一具入眼的尸体,便是他的那位七姨太太白玉娇。 第二具是如意棍古苍松。 第三具和第四具是两名管事,白起文,白起武。这对兄弟是花酒堂的粮草管事,也是罗老太爷的小舅子,因为两人正是七姨太太白玉娇的两名兄长。 第五具和第六具是及时乐的两名打手。 第七具赫然竟是最后的一位天王七杀书生焦四海。 罗老太爷终于明白大家如今齐集花酒大堂的原因了。 已死去的,以及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庄丁不算,如今花酒堂厅的这些人,便是花酒堂到目前为止,残余的全部力量! 罗老太爷脸色苍白,声音也有点发抖:“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去厚德巷……” 石中玉当然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仅清楚古苍松和白玉娇跑去厚德巷的原因,而且可以说明为什么尸体由“两具”忽然增加到“七具”。 他此时腰间配带的那口刀,便是无名刀。 七杀书生焦四海便是他试刀的第一个对象。那是一场很公平的战斗。七杀书生使用的一对判官笔,是百炼钢所打造的,结果只是一个照面,一对判官笔便变成四小段废铁。 七杀书生本人,也由一位七杀书生变成了两位七杀书生。 只要再将白布拉开少许,便不难看出地上这具尸体是由两段凑起来的。 七杀书生死的并不冤枉,无名刀出世,他已注定难逃这一劫。至少他要比无戒和尚幸运得多,他有过还手的机会,同时这一刀也不是从背后砍下来的。 死得冤枉的是那两名打手。 他们本是属于石中玉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的小人物。他们致死的原因,乃是石中玉虽不愿多看他们,他们却多看了石中玉两眼。 如果他们不因好奇而开门张望,始终躺在床上睡觉,或是躲在床下发抖,以他们那么健壮的体格,他们最少还可以多活三十年。 白玉娇的两位兄长,由于白玉娇的裙带关系,占的是花酒堂里油水最多的大肥缺。 平时,他们一直是其他管事们羡慕的对象。 这次,石中玉不肯放过他们两兄弟,也是为了这两重原因。 杀这对兄弟是千面人魔下的手。 事后,千面人魔搜查两兄弟的卧室,除了银票珠宝不算,单是黄金就抄出了五百多两。 这是以上七杀书生等五具尸体的由来。 它们并不是全由厚德巷搬回来的。 关于这一点,石中玉当然没有提出详细说明的必要。 罗老太爷朝唐老夫子道:“夫子,你看这怎么办?” 唐老夫子微闭着眼皮,缓缓道:“没有关系,你的一切,石总管都替你安排好了。” 罗老太爷惶然道:“我的什么事替我安排好了?” “花酒堂目前虽说还留下不少人手,但这些人里面,属于你罗老太爷原有的班底已经没有多少了。” 石中玉道:“所以我们大家都了解你的心情,继续留在花酒堂,你的心里一定很难受。” 罗老太爷一呆道:“你你们,想赶老夫离开花酒堂?” “不是赶,是请。”石中玉微笑道:“我们知道你在熊耳山北麓洛宁有座庄院,那里的财物收藏颇丰,以你现在这把年纪,其实也该享享清福了。” 罗老太爷又朝向唐老夫子道:“你一一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唐老夫子抽了两口烟,缓缓喷着烟雾道:“不管这是谁的主意,你都该谢谢出这个主意的人。” 罗老太爷想大吼,但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烂泥:“花酒堂是我罗某人一手创起来的,如今有人要赶我出去,我还得感谢他?” 唐老夫子点头:“不错,这正是你必须表示感谢的理由。因为对方至少还为你安排了一个去处,如果换了你老太爷当年的作风,你会怎么样来处理这件事?” 他以指头压压烟丝,淡淡接着道:“依老朽猜想,事后你能赏对方一口白皮棺材,就算是不错的了。” 罗老太爷哑口无言。 这是实情。 他过去的作为,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这位唐老夫子。今天如果易地而处,他罗老太爷的确没有这份耐心。 唐老夫子没有说锗,细想起来,他的确该感谢幕后这个出主意的人。 这个人是谁? 罗老太爷抬头满厅四下张望。 他并不是在找那个主使的人。 虽然他心里仍存在着很多疑云,但他已不难猜想到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无疑就是唐老夫子! 这一点他没有怨尤。 要怨,他也只能怨自己。 这位夫子在花酒堂,却对江湖上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且对各帮各派的人物和武功,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凭的是什么本领? 难道真的“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说开了,这位唐老夫子其实自始就没有隐瞒他的特殊身分,怪只怪他自己太糊涂,家里养了老虎,还以为玩的是头大猫。 所以,他这时四下扫视,只是想发现是不是还有人同情他,或是愿意跟他一起离开。 结果,除了一位罗三爷,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视线。 罗老太爷暗暗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我们走吧,罗三,你去替我把那几个婆娘叫出来。” 罗三爷鞠躬打了一躬道:“回老爷子,我看不必费事了。” 罗老太爷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三爷道:“洛宁不像这里有个怪道人,您应该多多保重。” 罗老太爷脸都气白了,但又不便发作。“我要你去,你就去!” 罗三爷又躬了一下身子道:“老夫人已看破红尘,一早就去白云庵,七姨娘已经死了,至于其他几位姨娘,都表示愿意仍然留在洛阳。” “你问过了?” “是的。 “谁叫你去问的?” “石公子。” “这样说来,你好像也不愿跟我走了?” “是的,石公子要小的留下来,继续当这里的管事,小的已经答应了他。” “忘思负义的东西!” 罗老太爷骂完这句话,便挺着一个大肚皮走出了花酒大厅。 当这位老太爷执掌关洛道上的生杀大权时,他那个特大号的肚皮,大家都觉得是种富泰相,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大肚皮,看上去显然就不够尊严。 如今大家望着他那鹅步式的背影,观感上马上起了变化。 除了“痴”和“蠢”,几乎再也无法形容。 不过,这位罗老太爷说起来运气还算不错,只要到了洛宁,凭那边预藏的财富,他的下半辈子,依然会比一般人活得舒服。 只可惜谁也无法提供保证他一定到得了。 正像没有敢保证一只没有了翅和腿的大蝗虫可以逃过鸟的利喙一样。 第二十四章 化暗为明 (一) 七星金枪罗阳壮罗老太爷在关洛道上的风云时代结束了。 现在的花酒堂,已变成灰鼠帮发号施令的大本营。 这个以鼠自居的新兴帮派,经过精心设计,先利诱黑刀帮共同进军洛阳,然后又私下表示愿跟花酒堂妥协,结果花酒堂和黑刀帮因一场火并而双双元气大伤,终让该帮达到了兼吞并灭的心愿,成功的完成了主宰关洛道的第一步! 罗老头走了,花酒堂名称不变,内部人事上却作了大幅度的更动。 丁谷接到一份由鬼公子赖人豪偷偷传递的名单。 堂主:血公子石中玉。 大总管:鬼公子赖人豪。 二总管:千面人魔乐山水。 三总管:狐娘子胡香。 杀手统领:黑屠刀卢方(此人原系斗鼠一号)。杀手扩充为十二名,均为帮内排名三十号以前之斗鼠担任。 第一管事罗友铭(罗三爷),管内眷事务。 第二管事麻人寿(麻八爷),管庄丁事务。 第三管事钱大,第四管事钱二,分别管理各处大小事业之业务督导及银两解缴。 第五管事毒蜂向上飞(原为啮鼠一号)。管理全堂粮草采办。 金如山出掌及时乐。 寇长胜出掌赌坊。 赌坊因金胡子已死,决定改名为“金元宝赌坊”。 账房先生仍然是原来的盛师爷,另派两名啮鼠襄理,两鼠姓名不详。 罗老头的六位姨太太,已被分配与六名杀手。 最后,信末另附了两行加圈的小字:灰鼠帮帮主,即唐老夫子。这位夫子极可能就是当年威慑北七省的无定河阴风堡堡主病无常唐魂。 如猜测不假,今后若遇此魔,须倍加小心。 相传病无常智力超人,一身武功传自天山无相怪叟喀木拉夫,招式诡异,玄妙莫测。 血公子石中玉系灰鼠帮总护法,根据观察,似为唐老魔之嫡传弟子。小子一身武功原即超越我辈,无名刀落入其手,无异于虎添翼,今后应慎视之,只可智取,不宜力敌。 战公子看完这封密函,忍不住怀疑道:“罗三、麻八、钱家兄弟、金如山、寇长胜、胡香-、盛师爷等大半是花酒堂的老人,一个个居然仍获重用,岂非咄咄怪事?” 丁谷微笑道:“我说一点也不怪。” 战公子道:“灰鼠帮徒众论千上万,难道连这区区几名人才也挑不出来?” 丁笑道:“这不只是人才问题,他们这样做,主要的是为了笼络人心。花酒堂只是一副空架子,重要的是散布各处的事业。他们不杀罗老头,便是为了同一理由。” 战公子道:“还有一点也很怪。” 丁谷道:“哪一点?” 战公子道:“为什么要派胡娘子充当三总管?这女人应该还派去掌管及时乐才对。” 丁谷笑笑,道:“如果你是那位血公子,相信你也会这样安排。” 战公子皱皱眉头,没再问下去。 因为他已明白丁谷的意思。 老骚包抹着胡子笑道:“你们两个小子都忽略了一件大事。” 战公子道:“什么大事?” 老骚包笑道:“唐魂那个老小子这下是完定了。” 战公子道:“怎么完定了?” 老骚包笑道:“他名叫‘唐魂’,老夫外号(追魂叟),如他碰上了老夫,经老夫一(追);还有他的(魂)在?” 战公子将老骚包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眼,似乎想看看这位追魂叟是不是一大早就喝醉了。 老骚包瞪眼道:“你不相信?古时候这就叫做‘谶兆’,灵得很!” 战公子道:“你会念咒语?” 老骚包道:“老夫又不是茅山道士,怎么懂得那些玩艺。” 战公子道:“你连人家徒弟都打不过,如果不会符法,凭什么去(追)人家的(魂)?” 老骚包道:“这只怪你小子没习过孙子兵法。” 战公子道:“哦?” 老骚包摸摸胡子,道:“如果你读过孙子兵法,你就会晓得什么叫做‘以弱克强,以寡敌众’。” 战公子道:“这方面小子的确一窍不通,愿聆事论,以开茅塞。” 老骚包摇头道:“不行,老夫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战公子道:“为什么不说下去?” 老骚包道:“这是一门大学问,非嫡亲弟子不传。你小子连头都没磕一个,就想掏老夫的箱底,没有那种便宜事。” 战公子笑道:“我也有压箱底的学问,我压箱底的是大石头,既大又重。” 老骚包道:“你用不着激将。” 战公子笑道:“你可知道江湖上对像你这样的人物,一向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 “二熊祖师。” “二熊祖师什么意思?” “这种人一开口,听起来学问大得很,其实对每件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老骚包气得哇哇大叫道:“造反了,想当年,你那个死鬼爷爷” 战公子赶紧高举双手,道:“好,好,投降!” 丁谷道:“你们吵完了没有?” 老骚包嘻嘻一笑道:“当然完了,你没有听到有人喊投降?” 丁谷道:“那就静下来听我宣布两件事。” 宫瑶见他神情慎重,忍不住插口道:“要不要我先去外边转一下?” 丁谷摇摇头,表示不必,然后接着道:“第一件事是:从现在开始,我们须暂时放弃这个地方,不能再在这里集会居住。” 战公子道:“你认为姓石的马上就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丁谷道:“虽不能断定是什么时候,但总以未雨绸缨为妙。如等到对方找上门来,麻烦就大了。” 老骚包道:“第二件事呢?” 丁谷道:“第二件事是:立即联合十八金鹰帮,主动展开有计划的攻击!” “由我们先发动?” “不错。” “你不是说过,即使跟十八金鹰帮联合起来,我们的力量,也不足以与该帮抗衡?” “如今形势不同了,花酒堂解体后,我们已成了该帮下一个必须消灭的目标。除了逃避,只有奋起迎战,既然难免一战,自以争取主动为上策。” “在这里情况之下,我们的胜算占几成?” “你刚才不是提到过孙子兵法么?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以弱克强,以寡敌众’!” 老骚包差点脱口问出要如何才能“以弱克强,以寡敌众”?一转头发现战公子正在以眼角偷偷的笑着盯住他,只好将要问的话改成一阵咳嗽。 丁谷微笑道:“有句土话: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我们如今面对的,正是一条大毒蛇。使用一般方法,都难收效果,且随时有被反噬的危险。所以我们出手必须要快,而且每一出都要出在它的七寸上!” 老骚包点头:“不错,老夫的意思,你一听就懂,你的领悟力果然要比小金强得多。” 战公子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就不晓得该喊你什么祖师了。” (三) 沙家酒坊。 午后。 烈日炎炎,令人昏沉欲眠。 这是盛夏季节一天中最燠热的时刻,也是一天中很少有顾客上门的时刻。 掌柜的跟小伙计们,均各据一方;悠然进入梦乡。 没有人会想到这座沙家酒坊也是十八金鹰帮的产业之一,当然更没有人想到此刻后院的酒窖中,正在举行一场极其重要的秘密会议。 这是一个二十六人的秘密会议。 参加的人是:四鹰王、十人金鹰、丁谷、宫瑶、战公子、老骚包。 为了保密起见,连该帮的高级弟子“鹰杀手”和“鹰死士”都被摒于会议门外。 这场会议开始后的每一件事,便是传阅鬼公子赖人豪那份密函。然后,丁谷不拘俗礼,首先发言表达了他的主张。 他见与会者全体点头支持他这一构想,便又接着提出三项作战计划。 第一步:今夜便发动,推选精于轻功者四至五人,以蜻蜓点水式首先突击花酒堂。 不计收获,得手便退。 这样做的用意,是让对方想不到这边的人竟然如此大胆,而收先声夺人之效果;而主要的作用,则是诱使对方采取错误的防止措施。 对方经此突击,必然会以为这边的人志在擒贼先擒王,必会因而加强花酒堂各方面的戒备。 第二步:休兵两天,使对方感到迷惑。 迷惑会令人紧张,紧张会使人疲惫。 然后,第三天,分兵两路,一举歼灭分派在“及时乐”和“金元宝”两处的各级鼠徒。 这套方法可以循环使用数次,相信必可剪除该帮大部分的“瘟鼠”和“斗鼠”。 第三步:等对方在人手方面的优势消失了,再正面迎战病无常唐魂和血公子石中玉这对师徒。 正如鬼公子赖人豪所警告的,这对师徒武功奇高,再加上一口无坚不摧的无名刀,如果鼓勇力拼,必会带来惨重的伤亡。 非万不得已,自应尽量避免这种无畏的牺牲。 至于以什么方法来制服这对师徒,丁谷表示他已经有个不太成熟的策略,其中尚有部分细节,一时还无法解决,早说无益,暂且保留。 他这番话说完,众人无不报以热烈彩声。 丁谷最后微笑道:“这套战略,其实平凡得很。即使小弟不说,迟早也会有人提出来的。因为我们大家都见过老鹰怎样获食鸡兔,如今不过是改‘苍鹰’为‘金鹰’,改‘鸡兔’为‘灰鼠’而已!老鼠躲在洞里,谁也无法可想,既敢白昼横行,还容得它们猖撅?” (四) 同一时候,花酒堂一间小书房内,也有人在秘密会议。 所不同的是,这个会议参与者只有两个人。 他们便是病无常唐魂师徒。 血公子石中玉坐在窗子口,面前放了一壶以往只有罗老太爷才有资格喝的陆安雀舌。 这位新任花酒堂主正在聚精会神的审视着一张写满数目字的账单,一边以红水笔,间作钩点,或加删划。 病无常唐魂则佝偻着腰背,托着一根旱烟筒,在房中缓缓来回踱步。 这位由老病衰弱的唐老夫子摇身一变而成了灰鼠帮帮主的病无常唐魂,已不再是往日跟罗老太爷在一起时,那种只顾吸烟,不愿多话,一副慢吞吞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虽然他的外貌和吸烟的老样子并没有改变,但神态和气质方面,则已判若两人。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你说堂里到目前为止,还有多少积存?” 石中玉抬起头来道:“八十二万四千三百二十五两。” “花酒堂以往每年的入息是多少?” “三百万两左右。” “你看这个数字能不能再增加?” “小赖提出保证,他说以后每年至少可以提高六成到八成。” “你相信他能办得到?” “小子是个鬼才,他答应办得到,就一定能够办得到。” 老魔点头。他深知这位爱徒很少轻易相信一个人,既然爱徒对那位鬼公子如此嘉许,他自然也跟着感到高兴。 老魔又踱了几步,停下道:“本帮这两年的财务状况怎样?” “勉勉强强够开支。” “如此说来,只要能保持现状,花酒堂这一边的收入便可打成盈余?” “是的。” 老魔又点头:“很好。等会儿你交代小赖和欧阳长老,叫他们分两路传令下去,从本月份起,各级弟子及执事人员,薪饷一律发双份。” “是!” 老魔坐下,又装了一袋烟,吸了几口,拔开烟嘴道:“中玉,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师父传你这一身武功,以及汲汲经营这个灰鼠帮的最终用心吧?” “中玉不敢忘记。”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大家也一年比一年更老了。”老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样蹉跎下去,师父真担心这份心愿是否完成得了。” 石中玉正容恭答道:“这一点师父您老人家尽请放心,中玉已分别派人打听过了,除天堂谷无忧老儿有病不良于行外,其余五人,像扬州双娇、冷如霜、柳曼吟、神鞭苏堂威、魔棍杭立奇,以及赤壁金刀郝老头,都仍康健如昔。” 老魔一哦,欣然颔首道:“那好,这样老夫就放心多了。” 石中玉接着道:“等这边安定下来,将十八金鹰帮那批家伙解决之后,中玉马上就陪您老人家分别去找这些老东西清算老账!” 老魔又装了一口烟,忽然道:“目前本帮内部,以及花酒堂这边,人事方面你是否全过滤清楚了?” “差不多了。” “斗鼠级以上的弟子,还有哪几个家伙不太可靠?” “斗鼠十二号、十六号、三十五号、瘟鼠十号。” “花酒堂这边呢?” “只有一个。” “谁?” “小赖。” “你既然晓得他不可靠,为什么还要把他安在大总管的位置上?” “只有如此安排,才能叫人心服,同时小子才干过人,今天的花酒堂,也实在少不了他。” “听说他跟丁谷和金戈那两个小子很有点交情,你不怕他们暗通款曲?” “谅他小子目前还没有这份胆量。” “何以见得?” “小子很清楚我的脾气,也知道手底下比我差得太远,如果随便耍花样,他应该明白后果。” “还是小心点好。” “中玉知道,花酒堂在罗老头手上是怎么垮掉的,便是一面镜子,中玉如何还敢大意?” “最好找个人盯他一段时期。” “中玉已经这样做了。” “这个人你找的是谁?” “乐山水乐长老。” “唔,唔,好!”老魔显然很中意这个人选。“还有一件事,你也得小心点。”老魔顿了一下道,“师父不反对你跟胡香-来往,只望你别忘记尚有要务在身,切不可为女色所沉迷。” 石中玉微笑道:“中玉目前笼络她的用意,师父应该明白。这点定力,中玉还是有的。” 老魔道:“你如果定力不够,武功方面也不能有今天这种成就,师父不过是提醒你一声而已。” “是的,师父的话,中玉每一句都不会忘记。” “你可以办事去了,记住这段期间,多花费点,士气要紧。” (五) 太阳下山,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 花酒堂开始进入戒备状态。 “切口”密传各警戒单位,警戒人员开始来装备前哨。 过去,花酒堂的警戒措施,本来就相当严密,除了玉女宫瑶曾经闯进去过一次,可说从来没有出过岔子。如今经血公子石中玉重新加强布置,岗哨环锁,声气互通,其森严的程度几可媲美于紫禁城。 花酒堂前,是一条宽阔的镶砖石板道。 以前,大道两旁,栽植的原是塔形扁柏。 自罗老太爷人主花酒堂后,便改成了修剪整齐的冬青树。 原因是人夜后视线无碍,易于监守。 正门原来只有门楼上设有一处-哨,如今则又于门外加了一道活卡。两名庄丁站双班,一个时辰轮换一次,以防敌人贴地挨近。 以往,派在门楼上的这一组,明看是第一道防线,照说担的责任和风险都很大。而事实上,有经验的老庄丁,差不多个个欢喜派在这一组。 如果有人想打花酒堂的主意,谁肯笨得硬从正门攻进来? 所以,派到这一组的庄丁,心情都很轻松。 三更以后,差不多人人都会偷偷喝上两口。 门楼上的-哨都是闲差事,下面门外的活卡,心情自是更轻松。 自然更要偷偷的喝上两口。 今夜,轮第一班活卡的两名庄丁,一个叫“醉虫”,一个叫“丁八”。 这当然不是两人正式的姓名。 堂中数百庄丁,彼此混号喊惯了,有人相处好几年,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弄不清楚已成常事。 “醉虫”贪杯,“丁八”好赌。 “醉虫”,凭字面便可了解它的由来:“丁八”,丁三加八一点也。 两人都已四十出头,都是花酒堂的老人;也可以说是庄丁中最没有出息的两个宝贝。 不过,这也许正是两人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原因。 年轻的、干练的、身手矫健的,都给攻打“及时乐”及“兴隆栈”两役挑光了。粗笨愚拙的、没人看得上眼。 主子看不上眼,阎老五也看不上眼。 这两个宝贝,正事虽然办不来,偷懒喝酒的本事,却比谁都高明。 他们偷喝酒的方法妙不可言。 门口有一对张口作怒吼状的石狮子,他们分别将酒菜藏在狮子嘴巴里。 一边放酒,一边放菜。 然后,两人缓缓来往交叉走动。 走到石狮子前面,停一停。走到这边喝一口酒,走到那边吃一口莱。公私两便,情趣盎然。 如不是为了怕上面门楼上同伴听到,两人几乎要为自己这种高明的主意笑出声来。 因为傍晚时分他们听到发双薪的宣布,所以他们今晚喝的是好酒。 好酒大部分都是烈酒。 丁八酒量没有醉虫好,所以他只喝了七八口,便有着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 接着,他果然就飞了起来。 不是飞向天空,而是贴地平飞。 飞去一排冬青树后。 丁八知道大事不妙,想喊,张开嘴巴,声音发不出来,他才发觉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你一叫,就没命。你要不要命?” 丁八当然要命。 从这个月起,发双薪,他正想领薪后赌个痛快,老命送掉了,还赌个鸟? 所以了人拼命点头。 “现在我问你的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声音轻一点,就像我这样。懂不懂?” 丁八又点头。 点得更有劲。 因为他已听出他还有领双薪的机会。 “今晚的切口是什么?” “花开富贵。” “唐老夫子住第几进?” “第五进。” “石堂主呢?” “第五进。” “三位总管和管事们呢?” “第四进。” “杀手队住的还是老地方,第六进?” “是的。” “今夜轮值总巡的是什么人?” “十号师父。” “罗老头的那六个姨太太住哪里?” “第七进。” “第八进住丫头和老妈子?” “是的。” “第九进是仓库?” “是的。” “庄丁分住前面的二三两进?” “是的。” 然后,丁八又飞回原来的老地方,跟醉虫采取同一姿势,靠着石狮子睡着了。 丁谷和宫瑶使的手法都不重,同时睡穴也不是死穴,睡够了时辰,他们自然会醒过来的。 只是不晓得被堂主血公子察觉之后,会不会让他们再长长的补上一觉? 除了丁谷和宫瑶,冬青树后还蹲伏着两条人影。 首鹰木铲。 五鹰高桥。 两人是他们十八金鹰兄弟自己推选出来,轻功方面的造诣,自属不问可知。 丁谷不知低低吩咐了宫瑶几句什么话,宫瑶点点头,立即贴着院墙,以壁虎游移身法,打西边往庄后绕去。 这边丁谷则会合木铲和高桥,一前两后,像三只狸猫似的,从另一边绕向庄后。 他们行动这一展开,在哨位上睡觉的庄丁,就不止醉虫和丁八两个了。 花酒堂四周及高处虽然戒备森严,庄里各进院落则依然到处充满了灯光笑语。 只有第七进院子情形比较特别。 这里的晚饭开得特别早,灯也熄得特别早,当别的院子里大伙儿尚在押扇乘凉时,这里已是门窗紧闭,一片岑寂。 这里情形特别,是因为这里住的人身分特别。 这里是罗老头六位姨太太跟一至六号六名花酒新杀手的“新居”。 一至六号杀手,并不表示他们就是斗鼠一至六号。 十名新杀手编成一至十号,只是为了花酒堂这边的人称呼起来方便。在灰鼠帮中,他们仍保持原来的等级和编号。 他们能被调到花酒堂来先当杀手,是一种对功臣的宣劳和奖励,把罗老头六位姨太太分配给他们,等于是一种裂土分封式的赏赐。 至于六个女人,表面上是经过罗三爷一番劝说,其实她们都是自愿留下来的。 他们早就料想到留下来会有什么结果。 她们根本就不在乎。 六名杀手虽然都是粗人,但每个正值盛年,体格健壮,精力充沛,正对她们的胃口。 那个痴肥如猪的罗老头,哪点值得怀念? 今夜是他们配对的第二夜,一方是“老餐过屠门”,一方是“久旱逢甘雨”,他们白天就巴不得快点天黑,好不容易,天黑下来了,当然要提前上床“休息”。 这座院子里也布了一卡。 把卡者是个老头。 如果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那位安排这件事的老兄,他在灰鼠帮中敢保证将来必定很有一点前途。 因为如果派一名小伙子来当班,在四面风雨交加声中,值班人与被守护者双方心中必然都不是滋味。 而今这个把卡的老头,看上去至少也有六十岁,可说是个真正的老庄丁。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是一个显然已没有了火气的老人。 他的视力可能已大大减退。 他的耳朵当然也不好。 他不会在意别人在做些什么,也许连想都不会去想。 别人当然也不会在意这么个老头子。 派到这种地方来,当然也是一份闲差事。谁会吃饱了嫌撑着,会往住了六名大杀手的院子里闯? 只是这老头并没有像了八和醉虫那样利用机会偷偷喝两口。 他在吸烟。 院子里有个小水池,他就坐在池边石块上,火星子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孔,如果他是正在思索,相信他的感慨一定很多。 以他的年纪来说,他一定亲眼看到罗老太爷是怎样发达起来的,当然也亲眼看到七位姨太太一个一个迎进罗家大门的情形。 如今,曾几何时,他不但又亲眼看到罗老太爷垮掉了,同时亲眼看到这些姨太太们又上了别人的床。 烟锅里的火星子慢慢暗了下来。 这时,左边通前院的角门中,忽然射出一蓬黄黄的亮光。 一名短衣汉子提着一盏灯笼,走进院子。 老头没有忘记他的职守,立刻站了起来,低低喝道:“花?” 提灯的短衣汉子低低接口:“花开富贵。” 老头长长吐了口气,心头落实,胆也壮了,迎上去问道:“啥事?” 短衣汉子道:“找三号师父。” 老头忽然眯起眼缝道:“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位老弟?” 短衣汉子道:“我是总舵刚派来的。” 老头一听是帮里的人,而且又是总舵来的,便没敢再问下去。 短衣汉子接着道:“三号师父住哪个房间?” 老头手一指道:“东厢三间住的是一二三号三位师父,西厢住的是四五六号三位师父。 东边数过来,第三间,便是三号师父的房间。” 短衣汉子转身一招手,角门中又走出一名短衣汉子。 老头道:“这位又是谁?” 短衣汉子道:“也是总舵来的。” 老头道:“他进来干啥?” 短衣汉子道:“来换你的班。” 老头道:“时间不是还没有到?” 短衣汉子微笑道:“你的时间没有到,我的到了。” 老头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便倒。 另一名短衣汉子及时一把托住,下面足尖一拨,将老头平平轻轻的放了下去。 第一名短衣汉子嘴一努,第二名短衣汉子立即闪身去到东厢第三间房外贴壁站定。 第一名提灯汉子上前轻轻叩着房门,房中某种声响迅告静止。 “谁?” “庄丁丁老实。” “什么事?” “奉堂主令,请三号师父马上过去一下。” “只找我一个?” “是!” 房里女人轻轻叹了口气,男的低低骂了几句粗话,然后便是——穿衣服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 提灯汉子退后两步,躬身侧立。 三号杀手是个大麻子,脸上每个麻坑都在闪着红光,就像带着七分酒意,刚离开一桌丰盛的酒席。 他先带上门,才跨出一步道:“是不是因为”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银光一闪,一把锋利的短刀,已从腰部插入他的心脏,一只手同时掩住他的一声骇呼。 提灯汉子道:“是,是,可能因为总舵来了人,三师父有请!” 三师父已平平的躺去墙脚下,应请移步的人,是动力的木铲。 木铲朝丁谷挤挤眼睛,显然很满意丁谷的表演,当然也很满意自己方才的那一刀。 两人继续走向对面六号杀手的房间。 很多人当还是孩童的时候,一定都有过补苍蝇的经验。 扑苍蝇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除非碰到两只叠在一起的。 人当然不是苍蝇,当然不能拿苍蝇来比,但有时候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六号杀手也被他们以同一手法摆平了。 然后是四号杀手和五号杀手。 只是,他们太贪心了,终于在他们想打一号杀手主意时出了毛病。 毛病并不是出在一号杀手身上。 他们方才连续解决了四名杀手,每一次都没有惊动其他的杀手。由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今晚动手的时间,是完全选对了。 天才黑了一会儿,大家都是刚刚上床,这时刻正是“要命的一刻”。 麻烦来自高处。 当他们走向一号杀手住的那间厢房时,正好碰上轮值总巡的十号杀手从库房那边打转折回,下面的一盏灯笼,引起了他的注意。 “下面院子里谁在走动?” “庄丁钟大头和丁老实。” “来这里干什么?” “奉石堂主之命,来请一号师父过去议事。” “堂主要你们来的?” “是的。” “很好!” 谁也不难听得出,这一声“很好”,实在“很不好”。 他们出发之前,对每一个细节差不多都设想到了,现在他们才发觉他们结果还是遗漏了一件事。 他们忘了石中玉和胡香-也是一对“新人”。忘了这对新人也会“提前上床”。 轮值总巡的十号杀手,为了应变和请示机宜方便起见,对帮主和堂主的一举一动,自然要比别人来得关切和清楚。 石堂主早已熄灯上床,还会找一号师父去议事? 丁谷凝气传音道:“我们露出马脚了。” 木铲回答道:“一不做,二不休,哄他下来,一起干掉。” 丁谷道:“没有那么容易,惊动了其他的人,不仅我们难以脱身,同时也会连累了宫姑娘和你们的老五。” 木铲道:“否则怎办?” 丁谷道:“今晚够本了,使用最后一招。” 屋顶上,十号杀手冷笑了几声,突然大喝道:“放下灯笼,把你们的手举起来。” 这家伙嗓门大得吓人,他这一嚷,东厢一号和二号杀手的房里立刻有了响动。 木铲手一扬,喝道:“看镖!” 但他打出去的并不是一支飞镖,而是一枝江湖人物当信号用的流星炮。 火炮升空七八丈,啪的一声,一道灿烂耀目火串子,便如彩蛇似的,在黑暗的夜空中游窜起来。 庄中那座高耸的铁塔上,顿时钟声大作。 仓库那边,也跟着冒出火舌。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招。事先制服庄丁潜伏在钟塔上的宫瑶,以及备了火种守候在仓库那边的木钟,只要一见到七彩流星炮,立即敲钟放火,以便接应两人撤退。 整座花酒堂,在警讯纷传之下,顿时乱得像个被捅翻了的野蜂窝。 十号杀手,更是慌了手脚。 他听到了钟声,也看到了火苗子,下面院子里又有两名好细,情急之余,他竟无法区别缓急轻重,不知道究竟该奔向哪一方面好。 丁谷和木铲听到脚步声响,知道一号和二号杀手已自背后掩杀过来,两人不敢恋战,一打手势,双双拔身而起。 喧嚷飞腾了大半夜的花酒堂,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 石中玉向老魔唐魂报告损失:“仓房仅焚毁一角,财物无损,庄丁被点倒十一名,均已救醒,最严重的,是四位师父遇害。” “死的是哪四人?” “三号到六号。” 老魔点头,语气很平静:“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一点也不冤枉。” 石中玉双颊泛红,垂下视线道:“中玉该死。” 老魔轻轻叹了口气道:“师父提醒过你,你也说罗老头便是一面镜子,想不到言犹在耳,弊病就出来了,你是个很好的将村,如独当一方,还不够老成……” 石中玉赧然道:“中玉知罪。” 老魔语音微微一沉,道:“一号二号警沉迟钝,不堪重用,应予降职一等,解回总舵执法堂察看,察看期间,准以功抵罪。” “是!” “十号发现敌踪后,未能立刻采取行动,贻误戎机,莫此为甚,应降两等,既派金元宝赌坊,归独孤长老差遣。” “是!” “另选十名斗鼠人堂,人选务须慎重。” “是!” “那六个女人不必重新分配,明天全部送去及时乐,列为梅字级姑娘,以双高价悬牌接客。” “是!” “此次突击行动,十九必出于浪子丁谷之筹划。从明天起,应于全城密布眼线,务必于短期将此子擒获或扑杀,以绝后患。” “是!” “此事可交三总管胡香-秘密安排,切记勿令赖人豪知悉。” “是!” 第二十五章 剥笋战法 (一) “对兄等昨夜之行动,老魔师徒,显然已采报复措施。而小弟以大总管之身份,竟未获参与机密,足见老魔师徒对弟之忠诚已启疑窦。惟小弟自信唱做功夫不差,一时尚不至于露出破绽。吾兄与小金,向为老少两魔眼中之钉,近日应特别留意,以防中算。又及:今晨胡娘子曾易装出堂,不悉何为,并希留意。问候包老及官家大妹,知名不具。” 这是鬼公子赖人豪辗转递出的第二道密函。 丁谷看完后,十分感动,也十分担心。 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那位鬼公子赖人豪担心。 老魔唐魂师徒的一身武功固然可怕,而尤其可怕的,还是师徒俩过人的心计。 如果不是他清楚赖人豪性格倔强,劝说难收效果,他一定会逼使对方离开花酒堂。 他没有这样做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晓得那只是徒费口舌。 密函传阅完毕,十八鹰金牡丹忽然道:“根据原计划,往后两天,我们应该潜伏不动,以混淆敌方心意,现在我突然想到,利用这两天空暇,我们还是可以做一点事的。” 五鹰高桥道:“你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金牡丹望着丁谷,微微一笑道:“我突然想起我们杀手级的弟子中,有一名弟子的相貌,长得很像丁少侠。” “廖三才?” “不错。” 高桥眼珠子转了几转,点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金牡丹笑笑道:“这是一套人人会用的老花招,不过我认为这时候来上一下,一定比打一场硬仗的好处还要大得多。” 她接下去解释道:“灰鼠帮‘瘟’‘斗’两级的高手虽说为数众多,但目前并非已全部集中洛阳,经过这一阵子的损耗,实力已比我们这一边超出有限,如果再玩点小花样,弄掉他们几个,往后的计划实行起来,必然更为轻松顺利。” 高桥望向丁谷道:“丁少侠意下如何?” 丁谷微笑道:“举双手赞成。” (二) 洛阳的都城隍庙,香火一向鼎盛。 这位都城隍爷,好像什么事情都爱插上一手。 求财、求子、求功名、求寿考、为病魔所困、为官司缠身。置产、分家、茔葬,甚至一些希望赌博时有副好手气的赌徒,都会来烧上一炷香,磕几个头,卜上一卜,领张签条,请庙祝解说一番,捐几文香油钱,然后欢天喜地或是愁眉苦脸地出庙而去。 这位都城隍爷是否有求必应?只有烧过香磕过头捐过香油钱的人心里才清楚。 不过,有一件事,则毫无疑问。 这位都城隍爷高高的坐在那里,的确为很多人带来了好处;那便是庙里的庙祝,以及庙外的各式摊贩。 因为这座都城隍庙的名气大,香客络绎不绝,庙前的广场上,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市集。 吴大头、跳蚤、和尚,便是在这一带穷混时被丁谷降伏下来的。 庙后那一进偏院,原是三个小家伙向庙祝免费租来的,丁谷认识三个小家伙后,就顺便在这里落了脚,成了这一组浪子的首领。 有些事情有时候实在非常奇怪。 丁谷住庙后时,除了战公子、鬼公子、老骚包,很少有人上门。如今,他离开了,访客却突然多了起来。 今天,一个上午,就来了三批客人。 现在从庙后踱出来的两名长衫汉子,就是三批中的最后一批。 这两名汉子,大约三十来岁,五官还算端正。两人不仅穿着夏布长衫,而且还分别优雅的开合着一柄描金折扇。 只是你如果仔细的从旁加以观察,便不难看出穿“长衫”和摇“折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件很不习惯的新鲜事儿。 两人以很不自然的斯文步伐,一路踱出前殿,一路低声交谈。 “那骚娘们尽管人生得标致,这个主意可出得并不高明。” “真像在拿我们哥儿穷开心。” “丁谷那小子据说油滑得像头狐狸,他既然晓得这儿无法藏身,又怎会再回到这座破庙里来?就是三岁的小孩子,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其实没事儿出来溜溜腿也好。” “谁说闲溜溜不好?只是这种牢什子长衫穿起来缠腿绊脚的,叫人很不舒服。” “如果碰上交手的机会,那才叫他妈的坑人哩。” “嘘!” “什么事?” “瞧那个卖麻花儿的家伙。”一个愣小子有啥好瞧的?” “你再仔细瞧瞧清楚。” “啊!” “怎么样?” “唔,像是有点像,只是不太像。” “你他妈的好驴!” “干嘛开黄腔?” “如果换了你是那小子,你会不会以本来面目出现?” “唔,也是道理。” “我只是不明白小子为什么要乔装成一个麻花小贩,在这里跟一群小鬼头混在一起。” “这回可该你他妈的驴一下了。” “你想得出原因?” “我说出原因来,只怕你会吓一跳。” “笑话!你色鬼刘二的胆量也不见得比我下山虎严老六强到哪里去,你他妈的都不怕,我会害怕?” “好!那你就听着:小子守在里,是因为他料定了他离去之后,本帮一定会派人前来查看,到时候他便可以来个反盯踪。” “本帮各方面的活动已化暗为明,他即使盯上了我们的人,又能盯出个什么名堂来?”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你说的盯踪难道还有别的解释?” “我说的意思是,小子钉踪的目的,是为了这个”说话的色鬼刘二说到这里,以手掌比了一个“切”的姿势,没有再说下去。 下山虎严老七的脸色果然止不住变了一下。 “这不过是你他妈的瞎猜一通而已。” “你不相信?”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你们已是今天的第三批,前面的两批人,为什么汗毛也没掉一根?” “也许小子刚到。” 严老七脸色不禁又变了一下,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看小子会不会认穿我们的身分?” “这就要看我们扮得像不像两个念过书的人了。” “我看你很像。你瞧我像不像?” “模样很像,只是走起路来,有点不对劲。” “步子不要跨得太大?” “头抬高些,不要老以眼角东扫西瞄的,一副做贼心虚、随时准备拔步开溜的样子。” “这样就行了?” “也不要动不动就想卷衣袖,或是撩衣叉。” “这些毛病我记住改过就是了。”严老七道:“现在这小子被我们找到了,下一步怎么办?” “一人留下监视,一人回去报信。” “这个主意不错,你等在这里,我脚底下快,立即赶回去。” 刘二微微一笑道:“这种大热天,你老哥不嫌太辛苦?” 严老七面孔一红道:“否则怎么办?” “最好也最公平的办法只有一个。” “快说。” “两人一齐走,两人都不回去。” “你这话我听不懂。” “我意思是说,继续去别处打转,只当没这回事。” 严老七偏头品味了一下,不觉欣然脱口道:“啊!高明,高明。” 刘二得意地道:“别忘了我们只是两只啮鼠,而我们现在遇上的却是一头大恶猫;你什么时候见过老鼠找过猫的麻烦?” 的确没人见过老鼠找过猫的麻烦。 但要是猫遇上了老鼠呢? 两名啮鼠摇摇摆摆、大大方方的通过广场,走向对面一条横街。 严老七战战兢兢的,改正了全部的毛病。 他步子跨得很小,头抬得很高,两眼望着正前方,没有卷衣袖,也没有撩衣叉。 他模仿着刘二执扇的姿势,将折扇洒开,横放胸口,像蝶翼似的,一扑一扑的挥动,文士气派十足。 刘二教他的这一招,确实有效。 那个卖麻花的小贩正忙着应付一群小萝卜头,果然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 两人暗暗高兴。 转过街角,严老七长长吐了口气道:“还是你他妈的鬼点子多,怪不得你他妈的对应付娘们特别有办法。” 炎日当空。 行人稀少。 严老七卷起衣袖,抹了把汗,在衣叉上擦了擦,皱眉接着道:“交班时间还早,现在我们去哪里?” 刘二低声道:“找个地方去乐一乐。” 严老七道:“‘金元宝’和‘及时乐’有瘟五号独孤长老和瘟二号百里长老分别坐镇,你敢在值班的时候去?” “另外还有一处好地方。” “哪里?” “朵朵香。” “妓院?” “兼营酒菜,还有唱曲子的。” “也是花酒堂的产业之一?” “是的,不过由于人手不够分配,我们还没有派人去接管。” “这家妓院你去过?” “去过几次。” “里面的姑娘生得怎么样?” “朵朵香!” 于是,两人像夜半觅食的老鼠似的,由刘二领头,看清前后无人,迅即转入一条小巷子。 两人进入小巷,走没几步,身后忽然有人轻声道:“伙计,到了。” 两名啮鼠大吃一惊,正待挪步旋身应变之际,两人肩头上已分别搭上一只强有力的手掌。 来人双掌一压,两人便乖乖的坐了下去。 两人抬头看清来人面貌,不禁微微一呆。因为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浪子丁谷! 丁谷含笑望着两人道:“两位怎么称呼?” 严老七道:“啮鼠六十八号,下山虎严正远,人称严老七。” 丁谷道:“这一位呢?” 刘二道:“我叫刘二。” 丁谷道:“也是啮鼠?” 刘二道:“四十一号。” 丁谷道:“没有外号?” 严老七代答道:“他外号叫色鬼,就是比较风流的意思。” 丁谷心中一动,转向刘二道:”大前天夜里,富贵坊出了件强奸案子,可是你老哥的杰作?” “不是。” “是谁?”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所顾忌不肯说?” “灰鼠帮中喜欢来这一套的,并不只是我刘二一个人。” “被喊作色鬼的有几个?” 刘二脸色发青,一声不响。 丁谷道:“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我浪子丁谷的大名,只怕你们也许还没听说过我浪子丁谷的逼供手段。” 刘二脸上肌肉跳动,仍然一声不响。 严老七忽然道:“刘二,你就认了吧!多受皮肉之苦,又是何必?” 刘二恨得咬牙道:“你想讨好人家是不是?你他妈的姓严的又是个好东西?” 严老七道:“我是为你着想,横竖赖不掉,何不干脆……” 刘二呸了他一口道:“干脆你娘个头!” 丁谷道:“你们吵完了没有?” 刘二忽然翻身跪下,道:“是小人一时胡涂,少侠饶命。” 他头一低,像是要磕响头,就在他左手撑地的那一瞬间,突然上身一伸,右掌疾挥,砍向丁谷的足胫骨。 灰鼠帮啮鼠级的弟子,身份不算低,身手当然也不弱。 这出其不意的一掌,如果换了普通人,准会妨断骨折。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浪子丁谷。 丁谷连他们穴道也没有点上一处,便表明了根本不在乎他们作怪。 还是严老七聪明,他虽然看到刘二动手,却仍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严老七这种驯若绵羊的态度是对的。 不过,刘二也没有错。他辞起犯难,实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跟严老七虽然同属灰鼠弟子,虽然落在同一敌人手里,但是,他很清楚,他们最后的下场,一定大有区别。 严老七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他绝没有。 江湖上所谓黑道人物,只是一个统称。在黑道人物中,一样也有上下品之分。 盗亦有道,是上品;烧杀掳掠,是下品;采花淫贼,则是下品中的下品。别说正派人物遇上不放过,就是在黑道同行中,也常被视为没出息的下作货。 既然迟早是死路一条,又何不孤注一掷,碰碰运气? 跟浪子丁谷这等角色碰运气,运气偏向他这一边的机会当然不多。 他一掌砍出去时,丁谷一双脚还好好的站在那里,等他臂弯伸直,其他一只脚就忽然到了他的头上。 只听丁谷一声冷笑,这位色鬼的一颗圆脑袋,就立即变成了一颗扁脑袋。 扁脑袋压下去的,是一声近似呻吟般的闷哼,以及一种像是枯椰壳给捶碎了的格卜之声。 严老七脸色灰白,两眼发直,像是完全被吓软了。 像他这么小的胆子,他那响亮的混号下山虎,当初也不晓得是怎么喊起来的。 丁谷一脚踢开刘二的尸体,转向严老七道:“轮到你了,我能不能问你这位严老七几个问题?” 严老七的舌头好像有点不听话,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只是一名啮鼠,帮中的机密大事,我也不不知道。” 丁谷道:“你晓不晓得你们的总舵设在什么地方?” 严老七道:“这些事当然知道。” 丁谷微微一笑道:“我要问的,正是这一类你一定知道的事。” 严老七道:“少侠要问的事,我都回答了,少侠肯不肯放小的一条生路?” 丁谷道:“只要你回答得详尽实在,我不仅不为难你,而且还会给你一点盘缠,派人护送你平安离开洛阳。” (三) 两天过去了。发鼠帮布线侦查丁谷行踪的收获是:不见了五名啮鼠,外加一名斗鼠。 老魔唐魂气得直骂饭桶不已。 但这种事并不是骂骂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老魔又下了一道命令:侦查人员升级。罢啮鼠不用,改由八名斗鼠分四组继续深入搜索,并上金元宝的独孤长老和及时乐的百里长老亲自指挥支援! 只要见到了人,格杀勿论! 下山虎严老七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 灰鼠帮的实力,的确庞大惊人。 该帮“瘟鼠”和“斗鼠”的人数,实际上竟比外传的还要多得多。 不过,十八鹰金牡丹有一句话说对了,该帮的人手,目前并未全部调集洛阳。 该帮总舵设在吕梁山和龙门山交界处的接天峰。 由接天峰到洛阳,路途不算太远,如果走捷径,翻越中条山,经风陵渡,只不过是两三天的行程。 这条路线上,灰鼠帮共设了八处秘密联络站,消息传递灵活,人手调动也很方便。 该帮这次入侵关洛道所动用的人力,只占总数的二分之一强。 如有必要,一道信鸽放出,增援之人手,将会迅速源源抵达。 该帮其所以不敢将全部实力投注洛阳这一边的原因,是因为吕梁山一带新近又出现了一个“五百罗汉帮”,深恐总舵人力过分单薄,会被“五百罗汉帮”趁虚而人。 所以,除了花酒堂之外,目前“金元宝”和“及时乐”只分别派驻了三位瘟鼠长老,七八名斗鼠,以及二三十名啮鼠、运鼠和巡鼠。 那位严老七最后大概看出丁谷确有放他一条活路之诚意,感激之余,竟自动向丁谷透露了一项丁谷并未问及的“秘密”。 他说瘟鼠长老共有三十八位,人人都身具独门绝学,前面的一至十二号,尤其狠毒可怕,要丁谷遇上这些长老时,务必谨慎小心。 这一点丁谷当然早已知道了。 否则像晋北双绝之一,与战公子祖父“金戈绝斩”金震天齐名的“金髯绝刀”钱公玄又怎会才在“瘟鼠”中排了个第八名? 不过丁谷还是谢了他的好意。 送走这位严老七,丁谷立即跟十八金鹰等人集议修改原计划。 他将严老七提供的那八处联络站,绘成详图,请两位鹰王、老骚包、宫瑶,以及十余名鹰杀手,分别扮成樵夫、农夫、小贩、村妇等,沿途设伏,只要遇上增援的灰鼠弟子,立即予以诱杀。 这一边,他也将十八金鹰分为两组,他和战公子各率一组,决定当夜分袭“金元宝”和“及时乐”。 这一次进攻的时间和方式,他也决定再玩个新鲜的小花样。 “兵不厌诈”。 (四) 食。 色。 性也。 这句话没有错。 女人生得漂亮,就一定有人欢喜,这种说法大概也没有人反对。 只有一种现象,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但这种现象却已存在了几百几千年,而且无疑的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那便是好色的男人,十之八九似乎都欢喜亲近名女人。 所以,如果有人说,只要是有名气的女人,就一定有人追逐,反对的人大概也不多。 愈是有财有势的有闲人士,愈是迷得厉害。 有人说:这是好奇。 是的,也许是为了好奇;只是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了些。 好奇什么? 那些男人没有见过女人? 所以,最好的解释应该是:这一类的男人都是苍蝇投的胎。 你能不能正确的说出苍蝇不叮鲜肉,而爱叮腐肉的道理来? 及时乐的营业虽然一向不差,但从没有像最近这两天这样好得出奇。 生意突然兴旺起来的原因,自是不须交代。 其实,说起来也很可笑。罗老头现在还活着的这六位姨太太,本来就全部出身于风尘;其中二、四、六等三位姨太太,更根本就是从这座及时乐接出去的。 当她们还是院子里的姑娘时,她们的姿色并不特别出众,她们的人缘,也并不比别的姑娘好;她们之所以会被罗老头看中,也只不过是恰巧对上了罗老头个人的脾胃而已。 如果她们仍然留在及时乐,如今说不定早已由“梅”级贬为“兰”级甚至“菊”级的姑娘了。 就因为她们去花酒堂泡了一下,当过罗老头几天的姨太太,城里一些有钱的大爷们,便如苍蝇嗅到了腥臭味,兴趣突然浓厚了起来。 因为现在大家心目中只想到她们是罗老头的姨太太,根本就忘了她们早先的出身,忘了她们实际上只不过是重操旧业。 逛窑子,玩姑娘,稀松平常事,银子加上厚脸皮,人人办得到。 但如果有机会玩到别人的姨太太,那味道就好像完全不一样了;尤其是曾跟七星金枪罗老太爷睡过觉的女人那该他奶奶的多过瘾?! 若干年后,干这一行的女人,常常为自己编造出很多不同的身份,一方面藉以提高自己的身价,一方面则藉以刺激男人的胃口,据说便是由这次事件开的先例。 及时乐梅字级的姑娘,身价本来就高得离谱,如今这六个女人又是按梅字级姑娘加倍收费,听起来自然更是吓人。 但世上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只要遇上抢手货,你把价码愈是订得高,愈是有人争着要。 你以为这种价码高得不合理是吗?每天照样有人轮空向隅。 每天只要及时乐的大门一打开,万花厅里里外外照样挤得满满的。 这种昂贵的缠头资,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开支得起。 不过,这跟汹涌的人潮并没有多大的牵连。就算玩不起,挤在人堆子里,凑凑热闹,过过干瘾,该总可以吧? 这种情形,只苦了一个金如山。 他名义上是老魔唐魂由花酒堂派过来的总管事,但由于他在灰鼠帮中毫无地位,一方面他既要受由二号瘟鼠百里长老带头的三位长老指挥,另一方面他却又无法指挥那几位气焰逼人的斗鼠。 斗鼠身份高,且不去说它,就连那些担任杂役的运鼠和巡鼠,似乎都不怎么将他放在眼内。 没有实权,他可以不计较,问题在于他对这座及时乐该负多少责任?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显而易见的,老魔第一个要查究的人,无疑便是他这位及时乐的总管事金如山! 总管事管的什么事? 什么叫总管事? 如果管理上有困难,你为什么事先不向老夫提出报告? 金如山年近六十,也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了,他当然不愿意老处在这种夹缝中受洋罪。 所以,这天黄昏时分,他跑去后院参见那位百里长老。 “报告长老!”他很谦恭地道:“这两天万花厅闲人太多,如果里面掺杂了敌方的奸细,实在不易查觉,不知可否请长老指派几位斗鼠级的弟兄,也扮成嫖客的样子,跟大伙儿搅和在一起,加以监视,以防万一。” 百里长老身材高高瘦瘦的,约摸六十出头,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眼龙,脸上经常浮现着笑容,看上去非常和气。 当然也只是看上去好像很和气。 事实上这位在灰鼠帮中身分奇高的二号瘟鼠,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却比任何两眼完好的人,更令人感觉到有着一股凛不可犯的威严。 当他以那只炯炯发光的独眼望向你时,往往会使你从头顶直到脚底板,都有着一丝又凉又麻的感觉。 百里长老点头,脸上带着笑容:“你顾虑得很周到,你提的这个建议也很好。” 他顿了一下,才又微笑着,缓缓接了一句道:“老夫已经这样做了。” 金如山像劈头挨了一巴掌,真想冲过去一拳打瞎老鬼那只独眼。 不论怎么说,在名义上,他总是这里的总管事,像这种对营业和安全方面都有重大影响的安排,岂有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的道理? 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不仅声色不露,反而躬身愉悦地赔笑道:“长老谋算深远,实在令人钦佩。” 百里长老微笑道:“唐老帮主和石总护法把丁谷那小子抬举得太高了,莫说小子只是云山樵晚年教出来的一个徒弟,就算云山樵那老家伙本人来了,还不是照样白饶。” 金如山暗暗吃惊。 他虽摸不清眼前这只独眼老灰鼠的底细,但云山樵是何许人,他是清楚的。 一般江湖人物只要听到了无忧老人云山樵的名号,无不肃然起敬,这老鬼居然连无忧老人云山樵都不放在心上,是狂妄无知还是真有一套? 不过,不管怎么说,以他目前的身分和立场,他当然只有附和。 “这都因为那小子还没有受过教训,还不晓得什么叫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你说对了。” “将来有一天,等他小子尝过了您老的手段,相信他小子就嚣张不起来了。” “所以,老夫现在就只担心一件事。” “长老担心什么事?” 百里长老微笑:“担心那小子什么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闯到及时乐来。” (五) 万花厅中灯火通明,笑语喧腾,有人好像已经喝醉了。 “喂,伙计。” “是,大爷!” “你再去梅花院看看怎么样?” “小的刚从梅花院来。” “有没有空房间?” “对不起,这位大爷,梅花院那几位新姑娘今天应酬太繁,恐怕您大爷今儿轮不上了。” “兰花院如何?” “兰花院的客人也满了。” “你这意思就是说,要玩只有到菊花院去?” “菊花院也只剩下一位姑娘。” “什么名字?” “玉妃。” “算了。” “这位玉妃姑娘长得不错,脾气也很好。” “我知道。” “大爷没有兴趣?” “已经玩过了。” 邻桌一名红脸汉子突然站了起来,招手示意伙计过去。 他没有玩过。 另一张桌子上也有人想站起来,但已比那红脸汉子慢了一步。 那人骂了句粗话,转向外面院子里喊道:“九饼,再来两斤酒,切一盘内肥肠,来碗猪血酸菜汤。” 九饼,就是麻将牌里的九筒。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外号,当然人人懂得它的意思。 九饼动作不慢,很快的就将客人要的东西端了进来。 “金元宝赌坊那边好像有人在放烟火。”九饼告诉这个老客人:“花花绿绿的一长串,冒上天空像爆米花似的乱迸,好看极了。” “今天什么日子?” “六月初七。” “这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会有人放这玩艺?” “小的也想不通。” 九饼想不通的事情,另一桌上的两名短衣汉子,只是眼珠子一转,便想通了。 其中一名汉子匆匆起身,想往后院跑,但才跨出一步,便像酒醉了似的,身子一颠,倒了下去。 “那位老哥像是中了暑气。” “也可能喝多了。” 有人在议论,但并不怎么热心。 到这种地方来,各人花钱找乐于,谁管得了那许多。只要这座万花厅不倒,客人随便倒多少,只管请便。 只有同桌的另一名短衣汉子心里清楚,他的伙伴既不是中暑,也不是喝多了,而是中了暗算。 所以,他既没有叫嚷,也没有去查看伙伴的伤势,只是很冷静的瞪起双眼,四下扫视,那神情就像一头嗅到了猎物气味的饿狼。 叭! 轻响过处,那汉子神色一僵,突然以双手紧紧掩住咽喉。 他眼光中充满了骇怒之色,眼神则在慢慢涣散。 血从他的指缝中冒出来,就像他正抓一把活力特强的红蚯蚓。 终于,砰的一声,他也倒了下去。 有人叹息道:“又醉倒一个。” 原先照应这座下花厅的“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自丁谷痛接“金刀红脸虎”事件发生后不久,便带着万花厅的“小玲”和“小红”两个姑娘悄悄的溜掉了。 这两个武功虽然不高,心地还算善良的打手,不仅获得了两位如花美眷,而且还在临走的前一天,收到了六百两银子的贺礼。 他们离开洛阳后,无论置产还是做点小生意,一人有了三百两银子,都不必为今后的生计发愁了。 至于这笔银子是谁送的,大家心里自然有数。 两人离开后,万花厅的打手,又轮换了好几次;现在负责管理万花厅的两名打手,是两名啮鼠。 这两人一个叫“猴子脸”,一个叫“太监”。 灰鼠帮的啮鼠,身分相当于一般帮派中香堂主以下的令主;这两名啮鼠的武功,自然要比以前的“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高明得多。 两名斗鼠中算倒地,第一个发现情形不妙的,便是猴子脸。 猴子脸走过来,两名斗鼠均已气绝。两人受创的部位,一为后颈“提冲穴”,一为喉间“天突穴”。 伤口仅有花生米大小,皮朝里卷,流血不多。 猴子脸只看出是被一种圆珠形暗器所伤,但看不出敌人究竟使用的是何种暗器。 太监的反应也不慢,跟着走过来道:“两位头儿伤得重不重?” 猴子脸低声道:“嘘,声音轻一点!来人身手不弱,我们几个恐怕应付不了,快去报告三位长老。” 太监的轻功不差,但他现在只能以碎步疾走,因为他怕惊动了厅中的客人。 对面角落上,另外两名短衣汉子缓缓起立,以怀疑的目光望向这一边,像是在问:“出了事?” 猴子脸微微点头,像是回答:“是的,有敌人混在大厅中。” 那两名汉子立即分散开来,成左右包抄状,以戒备的姿态,一步步逐桌搜视。 叭! 叭! 这两名斗鼠才越过三四张桌子,便步上了先前那两名斗鼠的后尘。 唯一的分别,只是他们被击中的部位,不是后颈和咽喉,而是左右太阳穴。 这一下,就连有了八分酒意的人,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众人仓惶失措之际,厅后院中突然传来厉喝:“大家坐好,谁也不许动!” 大厅中央,有人朗声笑接道:“大家一起动,谁也不许留下!” 接着是一片暗器破风之声。 霍霍! 霍霍! 霍霍! 霍霍! 八支牛油巨烛,先后应声熄灭,整座大厅顿为黑暗所吞噬。 这下可够瞧的。 顷刻间,桌椅翻倒声,咒骂声,叱喝声,跌倒呼痛声,甚至还杂着几声喊救命的,八音和呜,嘈成一团。 众人奔出大厅,又是另一番盛况。 前院中全是各式小贩的摊位,经过这种万马奔腾式的冲撞,黑暗中只听得一片稀里哗啦之声,以及九饼的吼叫:“我的碗盘,喂喂,汤锅,妈呀,完啦,这他奶奶的,发什么疯?” 一个尖嗓门叫道:“谁在扯我裤子?” 另一人也叫道:“我的裤子也破了。” 有人跟着叫道:“不好,有人专在浙我们的裤子,天老爷,这叫我们回去怎么见人?” 黑暗中有人大笑道:“以后你们谁来寻乐子,谁就得光着屁股回家。” 前院乱得不可开交,黑暗的万花厅大厅反而静了下来。 很多瑟缩一角的姑娘,手上忽然被人塞进一包银子,耳边响起沉喝:“快,趁这机会跑不要回头。” 万花大厅后面的院子里,像石像似的,这时正挺立着六条人影。 这六条人影,依顺序是二号瘟鼠“百里长老”,七号瘟鼠“刘长老”,十一号瘟鼠“杨长老”,七十三号和七十四号斗鼠,以及总管事金如山。 刘长老道:“小子们打熄火烛,可见心虚得紧,咱们应该立即冲进去才对。” 杨长老道:“最好前后包抄。” 百里长老冷冷道:“人这么多,天这么黑,你们有本事能把敌人从人堆里挑出来?” 刘长老和杨长老当然没有这种本事,所以两人没有再开口。 两位长老都无话可说,别人自然更开不了口。 百里长老冷冷接着道:“点灯,查点损失,向帮主报告。死几个人,不算什么,别乱了章法。” 这位二号瘟鼠先前向金如山表示,唐老帮主和石总护法都把浪子丁谷抬举得太高了;他只担心这浪子不敢前来及时乐,如果小子竟敢前来,准要他小子好看。 结果,丁谷没有让他失望。 丁谷来了,又走了。 来去之间,轻轻松松的解决了四名斗鼠,两名齿鼠,三名运鼠,以及放走了八名竹字级的姑娘。 如果丁谷知道这位瘟鼠二号百里长老曾夸下海口,失望的应该是丁谷。 因为这位百里长老既能排名为二号瘟鼠,武功方面的成就,固然不容置疑,但在处理突发事件方面,显然也没有什么特别手段。 第二十六章 可怕的敌人 (一) 今天晚上,金元宝赌坊的生意也不错。 二号斗鼠潘子英站在大厅门口,向每一个走向元宝大厅的赌客,文质彬彬的深深鞠躬。 他的笑容和蔼而亲切,他的目光深湛而锐利。 他代表金元宝赌坊对顾客表示欢迎。 但当他含笑躬身之际,他也兼任了全科大夫和把关税吏的使命。 他得察看你这个人有没有“毛病”,以及身上有没有“夹带”? 他是这一方面的大行家,他的观察一向很少失误。 所以十鹰洪鸣第一个跨进大厅时,便遭到了挡驾的命运。 洪鸣的乔装,毫无暇疵。 这位二号斗鼠虽未能认出洪鸣是十八金鹰之一,但他却一眼便看出洪鸣不是个真正的赌徒。 “这位大爷请留步。” “什么事?” “我们出去谈谈。” “大爷没空。” “请别让我潘某人为难。” 潘子英说这句话时,身躯微侧,左臂拦住去路,右手指向院外。 看上去,这是个很礼貌的动作,其实他左臂手桥如铁,右手虚引待发,随时均可因情况的改变而化为致命的招式。 洪鸣当然不甘示弱,伸手拨向对方的左臂道:“大爷赌瘾难熬,有话等会儿再说。” 潘子英不容他五指搭实,手心一翻,反扣洪鸣腕脉。 他口中仍然很谦逊地道:“大爷跑错路了,请走这边。” 洪鸣五指一沉、一翻、一压,道:“该往哪边走?” 潘子英道:“走这边。” 他们一说一答之间,已对拆了七八招,双方使的,全是大擒拿手法。 十八金鹰虽非同门师兄妹,但在协力组成帮派之后,均跟一位老鹰王,木钟的师叔,龙门豹隐袁五先生苦研“迷鹰身法”和“鹰爪功”,在这两门高深的武学上,十八鹰均有很不错的成就。 如今十鹰洪鸣以脱俗的擒拿术,再参以霸道的鹰爪功,威力自是更为可观。 但饶得如此,七八招下来,十鹰洪鸣依然未能占得一丝上风。 他知道继续纠缠下去,脸皮就要扯破,那便完全失去他们今晚前来金元宝的意义了。 于是,他只好缩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今晚是玩不成了。” 潘子英微微一笑,道:“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洪鸣退出金元宝赌坊,在阴暗处会合木钟。 木钟道:“怎么这样快就出来了?里面的情形怎么样?” 洪鸣皱眉道:“别提了,连大厅都没有进得去。” 木钟道:“怎么回事?” 洪鸣道:“一进门就被那姓潘的识穿了身分,那厮不仅目光厉害,功力也在小弟之上。 木钟道:“你试过?” 洪鸣道:“小弟以擒拿术跟他交换了七八个变化,竟始终找不到他的破绽,他如果不是有所顾忌,小弟可能早就败在他手底下了。” 木钟道:“没有关系,根据我们原计划,现在上门,只是骚扰性质,能叫他们紧张忙乱一阵,就算达到目的了。我们现在且依丁少侠的吩咐,先放几根流星炮再说。” 及时乐小贩九饼看到流星炮就是这个时候。 这是丁谷事先的安排。 他对及时乐的营业非常熟悉,知道客人要找“梅”、“兰”、“菊”等三级的姑娘,非经院方安排就绪,都必须先在万花厅等待。 这几天及时乐由于花酒堂六个女人加入阵容,嫖客必会趋之若骛,而灰鼠帮方面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会在万花厅广布眼线,他的分段计划中,第一步便是收拾这些眼线。 要在芸芸嫖客之中,找出那些灰鼠弟子,自然相当费事。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打草惊蛇的方法:由金元宝这边的人点放流星炮! 结果,他这边完全成功了。 可是,金元宝那边,进行得却不怎么顺利。 丁谷本来就晓得战公子的一柄金戈虽然威力惊人,但这位战公子绝不是一位指挥别人作战的人才。可是,为了身分的关系,他又不能不安排战公子为这一组的领队。如果领队由别人担任,即使战公子不计较,十八金鹰方面也不好意思接受。 所以,丁谷为了弥补此一缺点,特将老练的木钟夫妇,轻功过人的五鹰高桥,行为稳重精明的十四鹰余飞等人,悉数编在战公子这一组。 然而,结果却依然不理想。 十鹰洪鸣第一个闯关碰壁。 十四鹰和十二鹰试图从后院潜入“摸”掉几名灰鼠弟子,也被另一名精干的斗鼠发现行踪。 战公子火往上冒,不顾丁谷的吩咐,冲上去便跟这斗鼠干了起来。 由风流公子楚长恨也只排到一名三号斗鼠为例,可知灰鼠帮中的斗鼠,均非泛泛之辈。 战公子跟这名斗鼠交上手,十四鹰和十二鹰只好跟进,也跟另两名斗鼠战成一团。 这边三组战斗尚未分出胜负,三名瘟鼠长老已相继出现。 他们只来了十个人,金元宝如果包括武功不低的啮鼠在内,人手至少要超过他们三倍。 即使单以“瘟鼠”和“斗鼠”计算,对方人数也在他们之上。 双方优劣之比,是很明显的。 今晚临出发时,丁谷再三叮嘱他们,非万不得已,应尽量避免正面交手。不幸的是,丁谷所担心的情况,结果还是发生了。 十几支火把,熊熊燃起,将整座后院照耀得亮如白昼。 三名瘟鼠身后,如一字长蛇阵般,排列着各级灰鼠,总数竟达三十余名之众。 五号瘟鼠独孤长老哈哈大笑道:“诸位前门走不通,马上改走后门,脑筋动得真快啊!” 战公子听了,心头更是恼火。 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他。 依了木钟夫妇的意思,既然对方已经有了警觉,就不妨各处乱丢几个火把,然后全体撤退,横竖丁谷的重头计划,是放在快天亮前的那一战,但战公子却坚持要试一试。 他想拼点成绩,让丁谷瞧瞧,别叫丁谷斗起嘴来,又多一次占上风的机会。 及至十二鹰和十四鹰行踪败露,他们仍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他不愿这样做,他就是按捺不住心头那把头。 愈是遭到挫,他的火愈大。 现在,这把火燃烧起来了,不仅烧着了他自己,而且波及到全组的九名金鹰。 他想到懊恼处。内疚不已,真想反手一戈,抹了自己的脖子。 这时,木钟夫妇,以及另外的五名金鹰也赶到了。 他们七人也于屋顶排成一列,但只拔出兵刃,采取戒备状态,而没有立即加入战圈。 因为目前双方三对三,他们这边并不吃亏。如果他们求功心切,立即飞身扑下,引发混战,那无异是重蹈黑刀帮和花酒堂的覆辙。 同时还有一个更不利于他们的原因,也迫使他们不敢轻易先行出手。 如果根据时间推算,及时乐那边,也正好是刚刚动上手,丁谷的那一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分兵前来接应,而对方却可能随时都会受到花酒堂方面的支援。 所以,他们如今惟一的希望,就是希望战公子放弃恋战,急流勇退,立刻收兵。 如果他们主动撤退,大伙儿且战且走,相信对方人数再多,也奈何他们不了。 对方若是疑心生暗鬼,以为他们在使诱敌人伏之计,更可能连追都不敢追。 可是,看情形战公子显然并没有撤退的意思。 因此他们别无良策,只有默默等待。 等待奇迹出现。 等待战局变化,逼使他们也像铸铁一般一块块投入洪炉。 独孤长老忽然笑声一收,转向身后道:“斗七号,你上去跟斗九号一起向金公子领教几招,这样一对一会失了人家名公子的身分。” 一名灰衣汉子,立即应声电疾扑出。 这汉子使的是一根九节长鞭,他身形本就够快,加上身形未至;长鞭即已出手,更加快了他接近战公子的速度。 一鞭抢出,如毒蟒出洞,直奔战公子后脑。 这边木钟等人,见状大吃一惊,要抢救已然不及。 战公子一柄金戈虽然挥舞得金光纵横,攻多守少,杀气严霜,但那名九号斗鼠的一口鬼头刀,气势也颇不弱。 尽管以行家的眼光看来,战公子是占了上风,但也只是稍胜一筹,而并不是一种压倒性的优势。 战公子对付一名九号斗鼠已很吃力,如今再加上七号斗鼠这一鞭,其结果自是不难想像。 只听一声大吼,血光闪处,鞭影中一颗人头高高抛起。 木钟等人齐齐失声惊啊。 但旋即转为欢呼。 因为他们马上看清。高高抛起的人头,竟然不是战公子的。 身首分家的,是那位九号斗鼠。 战公子能在这一发千钧之际,一戈砍飞强敌的脑袋,如果说出其中的原因,一定很难令人相信。 什么原因? 太简单了:原来是这位战公子又冒了一次火! 他今晚事事不顺利,原就已问了一肚子火无法发泄,及至听得跟他缠战了半天的敌人,竟然只是一名排名第九号的斗鼠,一股屈辱感,几乎使他气炸。 连一名九号斗鼠他都胜不了,他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要让丁谷知道了,丁谷那小子准会大大的“安慰”他一番,与其接受丁谷来日的“安慰”,反不如挨敌人一刀来得痛快。 于是,他挥出了无理的一戈。 下棋下出无理之着,最多只是输棋,战场使出无理之招,便等于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下无理棋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让对手错愕一下,因为对方想不出为什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攻出无理招,恰巧也有好处。 九号斗鼠见他不理会自己的拦腰一刀,仍然直冲过来,不禁微微一呆,心想:“这小子疯了?老子的鬼头刀就砍你小子不动?” 他念头没有转完,脑袋已经飞起。 战公子的火爆脾气,经常为自己带来不少麻烦,这一次居然救了自己一命,这种事谁会相信? 如果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武功,这又算是哪一门子的武功? 战公子一戈劈翻了九号斗鼠,同时也藉前冲之势,避开了七号斗鼠的一鞭。 闪动的火光中,独孤长老的脸色冷如寒冰。 灰鼠帮已经露过面的几名瘟鼠之中,就数这位独孤长老庄重儒雅,最不像个邪派人物。 可是,当这位五号瘟鼠看到战公子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居然像变幻术似的一戈砍飞了九号斗鼠的脑袋之后,这位修养深厚的五号瘟鼠,脸色也变了。 十二鹰颜武和十五鹰余飞,跟另两名斗鼠均为徒手搏击,四人由于功力悉敌,都想凭矫健的身形,浑厚的拳脚功夫取胜,分别由地面打上东西厢房,经过一阵呼叱追逐,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四人离开院子,场地更见空阔,这对于使长鞭的七号斗鼠相当有利。七号斗鼠方才第一鞭抡空后,鞭梢着地,手腕一振,长鞭顿又如巨蟒般窜起。 变招之快,内力之强,堪称罕见。 战公子一声清啸,陡地拔升三丈来高,半空中一个侧转身形斜斜泻下,一戈疾劈鞭影中的七号斗鼠。 这正是金戈飞斩中的第三式。 “银河陨星”。 独孤长老点头道:“好戈法!” 站在独孤长老右边的,是个鼻尖上长了颗大黑痣的老人。 这老人约摸五十来岁,身材高瘦,两腮无肉,双臂奇长,从他站立的位置推测,无疑也是一名瘟鼠级的人物。 这时只见那黑痣老人转向独孤长老道:“你看我们的斗七号,会不会是这小子的对手?” 独孤长老道:“很难说。” 黑痣老人道:“我看我们这几块老骨头,也该下去活动活动了。” 独孤长老道:“等等再说。” 他口中虽在说着话,两眼却始终未曾离开过斗场。 谁都不难看出,这位五号瘟鼠已对战公子的一柄金戈产生了好奇之心。他显然想看看这位汾阳金家的大少爷,究竟在一柄金戈中蕴藏了多少精奇的招术。 至于会不会继九号斗鼠之后,再牺牲一名七号斗鼠,他似乎并不在意。 战公子凌空一戈斩落,七号斗鼠知道厉害,一个侧纵,掠开八尺。 他手中长鞭旋转如因,退而复进,疾套战公子双足。 战公子下落时,是头下脚上,但就在长鞭及足的一瞬间,他突然曲腿一蹬,由下扑的兀鹰忽又变成了一条游鱼。 他以一道美妙的反弧形,贴着地面,反从七号斗鼠的如盖鞭影下,抢入内档,挥戈扫砍七号斗鼠的双足! 俗语有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这一招,则成了以足还足。 这是这位金家大少爷今晚自创的第二招“新戈法”。 他并不是好出风头,欢喜冒险,而是迫不得已。 戈是一种短兵器。 使用这种兵器,一定要把握三字诀:快、准、狠。如果换成一个字,便是:冲! 因为这种兵器只有在近身缠杀时,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所以,使用这种兵器的人,一经跟敌人交上了手,便不能跟敌人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也不能容许敌人有喘息的机会。 尤其是遇上使长兵器的敌人,更须注意这一点,如等敌人的长兵器完全施展开来,下风便占定了。 独孤长老不禁又点了一下头,道:“好!” 黑痣老人已经有点不耐烦道:“斗七的长鞭封他不住,待老夫去换他下来。” 独孤长老道:“别急,斗七鞭法不弱,还能支撑下去。” 对面屋顶上,以木钟为首的七名金鹰,也为战公子这种骁勇的杀法暗暗喝彩。 金牡丹称赞道:“汾阳金家的戈法,果然名不虚传。” 木钟皱眉道:“只是险招太多,令人担心。” 金牡丹道:“金家戈法,名重一时,也许这正是它的独特之处。” 木钟道:“如果金少侠再胜了这一场,混战之局,势难避免,大家留意着点,一旦情势发生变化,落场务必要快。” 五鹰高桥道:“十二弟和十四弟久久不见现身,不知情况如何?” 木钟愠然道:“金公子的安全,重于一切!他们两人都能照顾自己,别为他们分心。” 五鹰高桥赧然道:“大哥说的是,小弟抱歉。” 五号瘟鼠独孤长老没有料错,七号斗鼠的一根长鞭,果然还能支撑下去。 只可惜支撑的时间太短了。 他只继续支撑了三招。 三招过去,当战公子以一种飘忽的穿花蝶身法,抢入霍霍鞭影中,砍出第四戈时,七号斗鼠招架不住了。 金戈砰的一声,砍中他的胸膛。 七号斗鼠应声而倒! 黑病老人不问五号独孤长老同意与否,大喝一声,飞步出列,伸展如猿长臂,五指虚握如钩,一把抓向战公子后脑。 战公子旋转身躯,扬戈格挡。 黑病老人嘿嘿一笑,好像对这柄已杀了两名斗鼠的金戈毫无所惧,长臂一沉一翻,竟以一种令人眼花的速度,避开金戈锋口,续向战公子执戈的右腕扣去。 屋顶上,木钟失声道:“不好,这是一名瘟鼠长老。” 五鹰高桥道:“老鬼一出场使的是螳螂大勾魂手,近身忽改八卦游走,掌招又变为长白派的金丝缠腕三十六式,武学既杂,变化又快,我看金公子恐怕应付不了这个魔头。” 十鹰洪鸣道:“金公子性格刚强,金戈招式也走的是刚猛路数,老鬼这几种武学混合起来,正是他的克星。” 七鹰张茂雄忽然接口道:“小弟学的那一套,也许可以跟这老鬼周旋一番,待小弟下去接这一场,大哥意下如何?” 木钟道:“好,快去,先把金公子换下来缓口气再说。” 七鹰张茂雄获得许可,立即自屋顶一跃而下,大声道:“金公子,你已胜两场,也该让我们兄弟露露脸了。” 这位七号金鹰人长得粗粗壮壮的,圆圆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大大的脑袋,看上去像个浑人,其实心思灵巧,机智过人,一身武功,更极怪异。 他的口才,跟十四鹰余飞比较起来。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的不说,光是落场的这几句话,就叫人听了舒服。 战公子好胜心强,宁折不挠,如果说明了是换他下场,即使丁谷现身,这位战公子也绝不会答应。 如今,他的语气活像是抱怨战公子抢尽了他们金鹰兄弟的威风,战公子纵然明白他的心意,也不好意思恋战下去。 事实上,战公子跟黑病老人拆了两三招,也觉得敌人身手油滑,应付起来相当吃力而不习惯,乐得暂时让贤,先退去一旁,看看敌人路数,另作打算。 所以,战公子虽然退出战四,并未飞身上屋。 他担心七鹰不是黑清老人的敌手,仍准备随时上前接应。 战公子退开,七鹰立刻补上空位。 黑德老人望着七鹰似笑非笑地道:“你想在老夫身上露露脸?” 七鹰道:“如说成想捡个便宜也无妨。” 黑病老人大笑道:“如果是那姓金的小子,也许还能接得下老夫十招八招,现在换了你这种货色,只怕老夫一出手,你小子就要尝到‘露脸’和‘捡便宜’的滋味了。” 大笑声中,五指抓出。 他人高腿长,一跨步便是五尺,笑声未了,五指已朝七鹰面门抓落。 七鹰左臂一格,右拳虚见空直捣老鬼心窝。 黑德老人又是一声朗笑,五指一族一搭,便轻而易举的将七鹰一条左臂牢牢扣住。 这就这一瞬间,怪事忽然发生。 黑病老人脸上笑意未尽,正想在扭断七鹰臂骨之前,说几句风凉话消遣消遣一番时,脸上神色突然微微一变。 “你小子练过棉骨功?” 原来他五指方刚抓实,七鹰那条本来坚硬如铁的手臂,竟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软得像一束灯心草,几乎从他掌心里滑了出去。 “不错,老子除了棉骨功,还练过怒蟾功。” 话未说完,软软的一束灯心草,突又以爆炸般的速度,遽尔粗壮坚硬起来。 黑痣老人五指随着七鹰手臂软化而收紧,但却未及再随膨胀而放松。 经七鹰如此一缩一崩,虎口顿告破裂。 黑痣老人轻轻一哼,道:“果然让你小子捡到了一点小便宜。” 他甩开七鹰手臂,身形一变,疾逾转招,倏忽之间,人便到了七鹰身后,手起一掌,照准七鹰背心拍落。 七鹰应变不及,喉头一甜,喷血如箭。 战公子勃然大怒,再度挥戈杀出。 屋顶上,五鹰高桥飞身一掠而下,一把抄起七鹰,重登屋顶,将七鹰交给金牡丹喂药急救。 木钟道:“大家抄家伙,看样子非拚不可了。” 庭院中,独孤长老也在下令:“高处拿点子,不要活口!” 就在这紧要当口,突然沉喝道:“不许动,谁动谁的脑袋穿孔!” 众灰鼠愕然循声望去,对面屋顶上,七鹰身旁不远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多了一名英气勃勃的劲装青年。 独孤长老一哦道:“浪子丁谷?” 丁谷右手在玩着几枚棋子,含笑道:“不错,浪子丁谷,也是江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 独孤长老道:“老弟如果是主持公道来的,可知道战公子已杀了本帮两名弟子?” 丁谷笑道:“战公子没有杀人。” 独孤长老道:“杀人的是谁?” 丁谷笑道:“你!” 独孤长老脸色一沉道:“老夫对这种低级笑话没有兴趣。” 丁谷笑道:“包括你的人在内,今晚在场的人,每一人都可以为我浪子作证,我浪子说的绝非笑话。” 他不等对方接腔,又道:“今晚,你们有三位瘟鼠长老在场,只要随便派出一位来,战公子都不可能轻轻松松的连过两关,你们为了要看看汾阳金家戈法的奥秘何在,而不惜牺牲两名弟子的生命,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可怪不得别人。” 独孤长老气得脸色发青,一时却又答不上话来。 因为丁谷这番话,句句都是实情,至少黑痣老人就可以为这番话作证。 黑病老人已跟战公子同时罢手停战。 这位不知排名第几的瘟鼠虽然自视甚高,完全不把战公子的一柄金戈放在心上,但对无名小卒曾力毙天地双残的卒子镖,还是怀着几分顾忌。 天地双残是黑道上祖字辈的人物,他再强也强不过这两名老魔头,他的脑袋当然也不比两名老魔头结实。 为了保持脑袋完整,他只好忍气退下。 丁谷趁独孤长老发僵之际,又向战公子道:“小金,你先上来,等我话说完了,你一定要打个痛快,还有的是机会。” 战公子乖乖的上了屋顶。 今晚,他连杀两名斗鼠,面子上已很过得去,加上丁谷的话听来还相当入耳,他自是乐得见好就收,让丁谷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站在独孤长老右边的另一名瘟鼠长老,是个扁鼻阔嘴,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双睛圆小如蛇目的小灰衣老人。 这名蛇口老人自现身以来,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转动着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打量着每一个人,留意着每一件事,神态悠闲从容,就好像今晚双方无论死多少人,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在瘟鼠中的地位,显然并不比五号瘟鼠独孤长老低多少。 所以,他不想开口时,没有人能强迫他开口;而当他想要说什么或做什么时,他也并不须要事先征求别人的同意。 战公子跃登屋顶之后,他忽然跨出一步,仰脸笑眯眯的望着瓦面上的丁谷道:“据说丁少侠乃无忧门下高足,天赋异禀,武技超群,尤其一手卒字镖,更是出神入化,尤为绝唱。 老汉对少侠心仪已久,可否请少侠落场指教几招?” 丁谷道:“尊驾如何称呼?” “瘟鼠六号,无尾狐纪登癸。” “纪长老。” “不敢当。” “纪长老词意恳切感人,照说我浪子应该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可惜纪长老虽搔着了我浪子的痒处,还是疏忽了一件事。” “老汉疏忽了哪件事?” “除了浪子,我另外有个外号,你大概还不清楚。”丁谷微微一笑:“你好像没听人提过我浪子也是一头成了精的小狐狸!” 无尾狐的扁脸登时变得像个烤糊了的大烧饼。 丁谷大笑。 “再见!” 丁谷先追上了战公子和木钟,然后于巷口再跟另外八鹰会合。 他们虽分三批撤退,但都没有走远。 因为他们彼此关心,谁也不放心把谁单独抛在后面,若是发现敌人追杀过来,他们将会毫不迟疑的重新聚集一起,联手奋战。 这次大伙儿能够化险为夷,当然都是丁谷的功劳。 只是大家心里都有点奇怪:丁谷何以能在这个时候从及时乐那边分身过来? 正当有人要提出这个疑问时,丁谷忽然向战公子深深一揖道:“方才称呼上对公子的不敬之处,尚望公子多多原谅。” 战公子面孔一沉道:“滚你的,这时候谁有心情跟你来这一套!” 丁谷苦笑道:“小的” 战公子怒叱道:“再不住口我就接你!” 木钟一咦道:“你是三才?” 大家一起望去,才于星光下认清眼前这位浪子丁谷原来并非正牌货。 他是金鹰帮中那位年轻的鹰杀手。 廖三才! 木钟道:“是谁叫你冒充丁少侠出现的?” 这就是江湖上的规矩,不论这位鹰杀手今晚立下了多大功劳,若出于擅作主张,一样得按帮规问罪,先行领受处罚。 廖三才垂手道:“是丁少侠的吩咐。” 木钟词色一缓道:“丁少侠已料及金元宝这边今晚一定会出麻烦?” 廖三才道:“丁少侠说:金元宝这边的独孤长老心机深沉,是个极其可怕的人物,他要弟子事先藏身暗处,如遇上紧急情况,不妨以他的身份站出来,试着挡上一阵。” 战公子道:“万一对方准备多牺牲两个人,以便考究一下卒子镖的威力,你怎么办?” 廖三才道:“丁少侠说,愈是富心机的人,行事愈是稳重,除非对方识破了我的冒牌身份,这种情形应该不会发生。” 战公子道:“你没有问他要如果竟然发生这种情况如何善后?” 廖三才苦笑了一下道:“他说,若是默驴技穷,那就只好回复到老样子,以命换命了。” (二) 五更未至,四更已残。 星隐月沉。 大地漆黑。 这正是一夜之中,人们最好睡的一刻,也正是一夜之中很少有暴力事件发生的一刻。 尤其是业已经过一番骚扰的“及时乐”和“金元宝”,更不会想到黎明前的这一刻,还有事情发生。 就算他们一直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到了最后这一刻,眼看天快亮了,他们的戒备,也会于不知不觉中松懈下来。 人是血肉之躯,不是一把胡琴,没有人能将神经像胡琴那样一直崩得紧紧的。 那样做只会使人崩溃、发疯。 这是血肉之躯天生无可补救的弱点之一。 丁谷选定在这个时刻一举扑灭“及时乐”和“金元宝”两处的“鼠群”,便是利用了这一弱点。 他们跟灰鼠帮的人力,相差过于悬殊。 要以少胜多,就必须具备两个最起码的条件。 奇谋。 奇兵。 所以,他一开始就不主张贪功急进。每次采取行动,他首先要考虑到的,决不是战果,而是如何设法减少己方的损失。 当两路人马先后回到沙家酒坊时,除接来怪道人,为七鹰疗伤外,他要求每一位负有黎明攻击任务的人,立即上床安歇。 二更上床。 四更起床。 四更,一点整队,二点出发,人马仍然分为两组。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由战公子那一组进攻“及时乐”,而改由丁谷这一组进攻“金元宝”。 丁谷没有说明更改的原因,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金元宝这边的敌人显然要比及时乐那边难对付得多。 战公子的一组,少了一名七鹰,而战公子本人也已苦战过两场,当然应该改挑较轻的一副担子。 没有星月光之,也没有火把。 不是为了印证武技,也不是为了争名夺利,更不是为快意恩仇。 只是为杀人而杀人。 杀掉少数几个人,以免更多的人被杀。 这是一场可怕的杀戮,悲惨、残忍,一片血腥。 但为了不使很多人因沉迷赌场而倾家荡产,为了不让一些弱女子掉进火坑,为了不叫少数人将享乐建筑在大多数人的痛苦上,只有这帖良方。 以罪恶的手段消灭罪恶。 发生在及时乐和金元宝的这两场大厮杀,虽然惊目惊心,但毫无精彩可言。 别的不说,只举一个例子便够了。 及时乐的十一号瘟鼠杨长老,当时正跟罗老头的五姨太太尤青霞拥卧一起,战公子冲进房间时,他连内裤都没来得及穿上,便给一戈砍掉了脑袋。 瘟鼠的武功,自非等闲,但根本就出不了手,那跟不会武功的人又有多大分别? 十八鹰金牡丹虽然泼辣,但毕竟是个女人。 她没有动手杀人。 她不杀人并不是心软下不了手,而是为了忙着救人分不出时间。 她出发时听说要去及时乐,立即咐咐十三名鹰死士,备了十三匹快马,各带现银二百两,候她使唤。 结果,除了胆子太小,以及不愿离开的,她共计救出二十六个可怜的姑娘。 她吩咐那些死士,一定要在天亮前将她们送出百里之外,每人给予一百两银子,如有人吓出了病,须照顾至能够自己行动,才可以回来销差。 木钟笑她傻,说这只是一种妇人之仁。她认为这些姑娘懒散惯了,已无法干苦活儿,一旦积蓄花光,很可能又走上老路子。 金牡丹抬腿便踢,但没踢到。结果还是口水有效,呸了老公一头一脸。 “死人,你替我记住这句话!” 木钟当然不会在意自己老婆的一口口水。 所以,他拭脸时还在笑。 但等到金牡丹骂他死人,要他记住这句话时,这位金鹰老大虽然没有变成一个死人,但脸色已变得比一个死人好看不了多少。 以后的发展,没人知道。 三鹰吴太乙说他听到黑暗中当时传来两声清脆的耳光声,他肯定金牡丹没有动手打人。 他也肯定这两个耳光是打在木钟脸上。 事后大家听到这个有趣的小插曲,无不笑得前仰后合。三鹰吴太乙的两段论证法,连金牡丹也给逗笑了。 如果所有的黑道人物,都像十八金鹰这般于亡命生涯中仍不失赤子之心,谁说江湖险诈可怕? 丁谷领组的这一边,进行得更顺利,也更谈不上精彩。 他一马当先,见人就是一枚卒子镖。如果命中的不是要害部位,后面的金鹰,便会补上一刀或一棍。 结果,及时乐那边溜掉一个金如山,他们这边也只溜掉一个无尾狐纪登癸。 他们的损失,只是五鹰高桥挨了一镖,十六鹰金石断了三根肋骨,伤势都不算太严重。 两场厮杀虽不精彩,战果却极辉煌。 回到沙家酒坊,天才蒙蒙亮,每个人都很兴奋,连断了三根肋骨的十六鹰金石脸上都布满了笑容。 战公子主张一鼓作气,继续进攻花酒堂,众鹰全部赞成。 但是,丁谷反对。 战公子道:“你怕了唐魂那对师徒?” 丁谷笑笑道:“是的,我是有点怕,但怕的绝不是那对师徒。” 战公子道:“你怕的是谁?” 丁谷道:“我怕的不是人,是刀。无名刀!” 战公子皱起眉头,不开口了。 他知道丁谷说的不是笑话。 老魔唐魂组建灰鼠帮,进军关洛道,也许别有居心,而血公子石中玉对谋占花酒堂一事所感兴趣的,无疑便是为了一把无名刀。 只有惯使兵器,且有过实战经验的江湖人物,才会深切的体会到,一支名剑或是一把好刀对一个武人的重要。 致命的利器,在它的主人来说,实际上就是保命的利器。 一般说来,武人决胜,大部分仗恃的是招术与功力。 但如果双方都使兵刃,有时候只须双方兵刃一亮出来,胜负之数,也就差不多可以决定了。 丁谷道:“这把无名刀是家师珍藏之一;所以我也比别人更清楚它是怎么样的一把刀。” 战公子仍然没有开口。 丁谷接下去道:“这把刀如果落入普通江湖人物手里,问题并不严重。但如果它为一名武林高手,像血公子这样的人物所取得,问题就不仅严重,而简直可以称之为一场浩劫了。” 木钟谨慎地道:“请教丁少侠,当今武林中,有没有何种兵刃可以压制得住这把无名刀?” 丁谷思索了片刻道:“能压制这把无名刀的兵刃,恐怕不多。不过,据家师说,跟这把无名刀威力不相上下的兵刃,倒有两件。” 木钟道:“哪两件?” 丁谷道:“也是两把刀,一是赤壁大侠郝天平的无敌金刀,一是黑刀帮帮主流星刀厉闪的天虹刀。” 木钟默然。 战公子道:“黑刀帮主的天虹刀谁也无法可想,郝大侠的那把无敌金刀,我也许可以动动脑筋。” “这个脑筋怎么动法?” “郝老头跟家师为莫逆之交,我可以打着家师的旗号,去跟他借用一下。” 丁谷摇头:“兵刃为武人第二生命,江湖上向别人惜兵刃的事,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再说,你纵然能够借得到,这一往一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战公子道:“那怎么办?经你这么一说,路路不通,真叫人泄气。还有你那一手卒子镖,难道都是用来吓乡下人的,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丁谷苦笑了一下道:“严格的说起来,卒子镖并不是一种杀人的暗器,它的穿透力有限,只有命中敌人眼、耳、脑、喉等要穴,方能显出威力,若是面对血公子那样的敌人,应付一把无名刀,已叫你喘不过气来,你还有发镖的机会?” 战公子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丁谷笑道:“我这是就事论事,不是谦虚。如果老起脸皮,自吹自擂可以解决问题,我担保一次可以吹死十条大公牛。” 战公子道:“如果你想吹死一条牛,你吹牛的什么地方?” 丁谷翻眼睛,好像没听清楚。 这不是一个该在这时候提出来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像战公子这种身分的人出得了口的“问题”。 所以,丁谷很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战公子大笑。 他一肚子火,一下平息得干干净净。只要能占到丁谷一点便宜,他就会像抢了别人玩具的小孩那样高兴,其他方面,受多少委屈,他都不会计较。 如说武林八大名公子的战公子竟是这样一个人,有谁相信? 就在大家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的这一刹那,吴大头忽然冒冒失失的走了进来。 看到吴大头那副狼狈相,丁谷不禁一惊道:“包老前辈那边出了事?” 吴大头拚命摇头,喘了一阵,才回答道:“没没有事。” 丁谷有气道:“既然没有事,你干嘛像火烧屁股似的跑得这么急?” 吴大头道:“是包老吩咐的,他老人家要我跑得愈快愈好,如果误了大事,他说要把我脱了裤子在及时乐大门口吊三天。” 战公子叹了口气道:“七十多岁的人还想得出这种点子吓人,真叫人不钦佩也不行。” 丁谷忍住笑,道:“他说的是什么大事?” 吴大头道:“他说,最近这两三天,他跟两位鹰王及宫姑娘,已补杀了二十多名灰鼠弟子,花酒堂方面好像已以信鸽发出紧急召集令,如果这边进行顺利,应该立即进攻花酒堂,万一他们拦截不住,援军大批涌进洛阳,麻烦就大了。” 战公子道:“我说如何?” 丁谷起身背手踱了两圈,忽然走去金牡丹面前道:“大嫂能否帮忙我找几样东西?” 金牡丹道:“什么东西?”。 丁谷道:“铁条、铁丝、头发、桐油。” (三) 阳光绚灿,庭院岑寂。 石中玉站在窗子口,默默地望着窗外天井上空的蓝天。 病无常唐魂躺在凉榻上吸烟。 师徒两人,已很久没说一句话。这对师徒保持缄默,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能说什么好? “金元宝”已变成一幢到处是血的空宅子,“及时乐”的人也几乎跑光和死光了,罗老头虽然不是块材料,但多多少少也在关洛道上威风了十几年。他们师徒,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但只接过手来十多天,便是落得这副光景。这是人谋不臧,还是天意如此? 不管怎么说,该总不能说他们师徒加起来还抵不上一个罗老头吧? 唐魂磕掉烟灰,又装上一袋烟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丁谷这小子鬼名堂不少,我也曾吩咐乐长老盯过他的梢,但始终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大志向,想不到小子深藏不露,竟比老夫当初所估计的还要精明厉害得多。” 石中玉冷冷地道:“我们那些瘟鼠长老的庸弱无能,也在中玉的意料之外。” 唐魂叹息道:“这几年来,他们在接尺峰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石中玉望着蓝天,愤怒地道:“白长老也令人很失望。” 唐魂皱眉沉吟道:“白长老为本帮创业元老之一,无论武功或办事能力,均非‘百里’‘独孤’他们听能望其项背,应该不会误事才对。” 石中玉道:“可是,四天前放的信鸽,第一批人早就该到了。” 唐魂道:“很可能半路上出了毛病。” 石中玉道:“中玉很想沿线去查看一番,又深恐那小子故技重施,以偷袭‘金元宝’和‘及时乐’的方式偷袭‘花酒堂’。” 唐魂道:“再放两只信鸽看看,情况还不至于那样紧急。” 石中玉出去了片刻,又回到书房。 唐魂道:“你有没有处分金如山?” 石中玉道:“没有。” 唐魂道:“很好。” 石中玉道:“这次伤亡太重,如果再对仅存的活口加以责罚,可能会对人心有不良的影响。” 唐魂道:“不错。其实金如山武功有限,如不逃跑出来,不过是多增加一具死尸而已。 他能在匆忙中带出不少财物,还算是个有心人。” 当当。 当当。 当当。 一阵双连响的钟声,突自钟塔方面,不疾不徐的遥遥传送过来。 石中玉微微一怔道:“这是不速客登门造访的警号,难道那小子胆大包天,竟敢冒大不韪,公然前来花酒堂挑战?” “且听听来了多少人。” “好像是三十二下。”、 “唔,金鹰帮的高级弟子,大概都到齐了。”唐老魔缓缓起身:“这样来一下也好,比我们四处去找他们,可省了不少事。” (四) 金鹰帮方面,果然不多不少,来了三十二个人。 除了丁谷和战公子,他们是:两位鹰王,“龙门豹隐”袁五先生,“银须叟”段皓。十八金鹰则只到了十六人:首鹰木钟。二鹰黄西湖、三鹰吴太乙、四鹰鲁子虚、五鹰高桥、六鹰曾诚。八鹰蓝沙浪、九鹰田文中、十鹰洪鸣、十一鹰胡立、十二鹰颜武、十三鹰常风、十四鹰余飞、十五鹰张英旗、十七鹰罗扬、十八鹰金牡丹。 因伤未能出面的是七鹰张茂雄和十六鹰金石。 其余十二人,是十二名鹰杀手。 十二名鹰杀手,分两排左右侧立,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抢救己方的伤亡人员,遇上这种大场面,当然还轮不到他们出手。 灰鼠帮方面,除了庄丁不算,是二十一个人。 帮主病无常唐魂,总护法血公子石中玉。 大总管鬼公子赖人豪。 二总管千面人魔乐山水。 三总管狐娘子胡香。 十名斗鼠级的杀手。 管事金如山、罗三爷、麻人寿、钱大、钱二、毒蜂向上飞。 比较双方的阵容,丁谷当初所拟订的第一步战略,可说完全成功。灰鼠帮虽然兵多将广,声势煊赫,今天应战的人手,并不坚强。 如果丁谷不以“剥笋”战法先消灭掉该帮“金元宝”和“及时乐”的两路人马,今天花酒堂这边再加上“百里”“”独孤”等六名瘟鼠,以及功力均不弱于十八金鹰的三十多名斗鼠,试问这一仗将如何打法? 现在,就金鹰帮方面来说,他们也许只剩下两个难题。 谁能挡得住唐老魔的一身阴风玄功? 谁能接得下血公子石中玉那把无坚不摧的无名刀? 唐老魔目光一扫,淡淡地道:“七步追魂叟包老头和冷面仙子那个姓宫的女徒,怎么没有来?”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竟是石中玉。 “该来没来的人,还有两位鹰王。”石中玉冷笑:“我猜想他们如今一定正在风陵渡至龙门一带,扮演着农樵、村妇一类的角色。” 丁谷微笑道:“石总护法思路之敏捷,实在令人佩服。如果石总护法愿意解散灰鼠帮,我浪子真想交交你这个朋友。” 石中玉一嘿道:“你配?!” 丁谷笑道:“也许不配。不过目前我却很高兴幸亏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石中玉没有生气,因为他现在正在注视着丁谷的一双手。 丁谷手上的一件兵刃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是一根长约五尺,粗如杯口,通体灰黄,毛糙不平,似棍又非棍的家伙。 他忍不住手一指道:“那是什么东西?” “无名棍!” “无名棍?” “是的。”丁谷微笑:“天堂谷共有两大镇门奇兵,一件是无名刀,另一件便是这根无名棍。” “以前怎么没听人提过这件兵刃?”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 石中玉面孔一沉道:“你替我滚出来!” 丁谷笑道:“既然来了,当然得讨教一番。不过,我得先让我们这边的袁五先生说几句话。” 龙门豹隐袁五先生朝病无常唐魂拱拱手道:“唐兄久违了,二十多年没见面,没想到故人依然风采如昔。” 病无常唐魂冷冷地道:“凭你袁五的那几手玩艺儿,居然也敢找老夫的麻烦,你大概忘记老夫我是谁了。” 银须叟段皓大笑道:“很久没听别人吹大牛,偶尔听上一次,真是过瘾之至。” 病无常道:“你更连袁五也不如,换了老夫是你阁下,一定远远站去一边,光看不开口。” 银须叟又打了个哈哈,道:“有一件事,老夫承认,你这个阴风堡主,当年的名气的确较我们响亮得多。只不过最后被六奇一逼,好像跟我们也走的是同一条路,你那一身阴风玄功,好像也并没有能帮你多大忙。你可以在别人面前神气,在我们老兄弟面前,最好省省。” 病无常纵横黑道数十年,一生的奇耻大辱,便是银须叟提到的这一段,如今当众被揭疮疤,自是无法再思。 他缓缓走出两三步,望着银须叟点头道:“来,让老夫瞧瞧你那套风雷掌法,是不是又创了什么令人壮胆的奇招。” 银须叟朗声一笑道:“当然要让你瞧瞧。” 笑声中亮掌掠出,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掌疾劈病无常面门。病无常冷冷一笑,不避不闪硬架迎格。霎时间只见人影错动,掌影翻飞,轰隆之声,不绝于耳,连十丈外的石板道都带起了震动这是惊心动魄的一战。 也是江湖上数十年来罕见的一战。 阳光绚烂如故,本该是人人冒汗的时刻,忽然寒风激荡,使得观战者人人都浮起了鸡皮疙瘩。 袁五先生脸色突变。 “皓弟速退!” 但是,太迟了。 只听呼的一掌,银须叟身形倒飞而起。 雪白如银的胡须已被鲜血染红,一张红润的面孔,则变得一片苍白。 两名鹰杀手,慌忙跃身凌空接住银须叟的身躯。 袁五先生大喝一声:“老夫也来领教几招!” 病无常嘿嘿怪笑道:“一个个轮着来,老夫统统成全你们就是了。” 石中玉唰的一声拔出无名刀,朝丁谷冷笑道:“无名刀换了新主人,本公子选上你浪子祭刀,这是你的荣耀。” 丁谷笑笑道:“是你拿我祭刀,还是我以你祭棍,尚不一定。” 石中玉道:“等着瞧好了。” 刀光乍起,游展如练。 丁谷侧掠八尺。 刀光再起,疾逾闪电。 丁谷腾升丈五。 石中玉人随声起:“你小子能连躲两刀,该瞑目了。” 刀光于空中洒开,宛如布起一道光网,由下而上,卷向丁谷。只要落入这片光网内,一个丁谷就要成十七八个丁谷了。 丁谷还是一个丁谷。 他那根棍子,是临时以人发和铁丝交缠于铁条,再以铁条结成一束,涂以浓漆,浸透桐油所制成,一般说来,它的坚韧,已非刀剑等利器所能摧折,但对于无名刀,他仍然不敢轻易尝试。 所以,他从空中落下时,是以棍尖巧点无名刀身,微一借力,三度掠开。 这种打法,当然很吃力。而且因为没有还手的机会,当然也就难有获胜的机会。 金鹰这边,人人着急,但又不敢一拥而上,因为混战一起,腾展空间缩小,丁谷施展不开,更易为无名刀所伤。 除了金鹰等人,还有一个人,也在为丁谷暗暗着急。 那便是鬼公子赖人豪。 但是,这位鬼公子平时鬼点子虽多,碰上这种情形,也一样束手无策。 更糟糕的是,另一边的袁五先生也渐渐落了下风。 袁五先生的迷鹰身法虽然换位灵活,鹰爪功虽然刚猛霸道,但跟唐老魔的阴风玄功一碰上,便如长枪遇上了软索,处处受克受制,用武无地。 袁五先生节节后退,脸色也渐渐发青,显已于无形中为阴风掌力所渗浸。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名花发老杀手金如山突然大喝扑出:“袁五老贼,还我爱徒命来!” 他的兵刃原是一对流星锤,这时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长刀。 病无常大喝道:“不必你插手!” 金如山去势不减,厉声道:“深仇难报,这个便宜非捡不可。” 手起刀落,一刀砍去的人,竟是唐老魔。 好快的一刀。 唐老魔虽然功力通玄,对这莫名其妙的一刀,一样有心无力。 格察!老魔一条右臂,溅血落地。 老魔嚎声大吼:“你?” 金如山仰天狂笑道:“你不认识老子本人,也该认得这把刀。老子厉闪是也!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 原来这位金如山竟是黑刀帮帮主流星刀厉闪的化身! 灰鼠帮背盟,黑刀帮瓦解。 黑刀帮瓦解,帮主流星刀厉闪却始终不见露面,谁想到他已应征人选为花酒堂的四杀手之一? 这个仇的确报得很痛快。 他虽然一刀砍偏,只断了老魔一条右臂,但老魔的一身阴风玄功也报销了,能有这个结局,他显已满足。 千面人魔乐山水突然如箭射出,一剑透背戳人厉闪胸膛。 厉间没有倒下去,千面人魔却倒下了。 因为他的脑袋已开花。 敲碎千面人魔脑袋的兵刃是一支三节棍,使棍的人是鬼公子赖人豪。 厉闪扭头一瞧,惨笑道:“好,好极了!” 他突然大呼:“浪子接刀!” 天虹刀! 厉闪气力已尽,刀抛得不准,但丁谷接刀的手法却弥补了这个缺点。 刀人浪子手,厉门心愿完成,含笑而逝。 黑刀帮不是个正派组织,流星刀厉闪也不是正派人物,但他临死之前所做的这两件事,无疑已足够赎清他生前的罪恶而有余。 刀对刀,天虹刀对无名刀。 人对人,十六名金鹰对十名斗鼠杀手。 罗三爷、麻人寿、钱大、钱二、毒蜂向上飞等五名管事也采取了同一行动。 一齐奔跑逃命。 只有一个胡娘子既未参战,也未逃跑。她看得很清楚,参战,白送。逃跑,一定有人拦截。不拦别人,也会拦她。自找狼狈,那又何苦? 相反的,如果她就站一边不动,不论双方胜负如何,她相信都不会有人会要了她的命。 她一定可以活下来。 也许活得更好。 她有活下去的本钱,也有活下去的条件,这一点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同意她的看法。 这一战很快就结束了。 丁谷有了一把天虹刀,石中玉的无名刀就占不到便宜了;丁谷的卒子镖是一绝,石中玉没这项长处。 唐老魔失去了战斗力,鬼公子反戈,金鹰与斗鼠的人数将近二比一,再加上士气的消长,残局当然不会拖得太久。 惟一遗憾的,是石中玉负伤溜掉了。他继续恋战,必死无疑;如果他想突围,能拦得住他的人不多,连丁谷也办不到。 胡娘子交出另外三样宝物,丁谷果然客客气气地放她走了。 第三天,老骚包、宫瑶、“三小”,以及两位鹰王返回洛阳,大伙儿举行庆功宴,人人开怀畅饮,只有丁谷闷闷不乐。 血公子石中玉跑了,是条祸根。 灰鼠帮在洛阳虽给打得七零八落,但人力损失,只是全帮实力的一半左右,何况吕梁山方面又崛起了一个什么五百罗汉帮,万一这两个帮派同流合污,结为一体,无疑又是一股可怕的恶势力。 世局如此,何功可庆?何欢之有? 最后,宫瑶看穿了他的心事,只轻轻几句话,便将丁谷一腔郁结打开。 宫瑶说:“就算石中玉没有跑掉,灰鼠帮与五百罗汉帮完全消灭,你敢担保江湖上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石中玉?也不会再出现一个灰鼠帮和五百罗汉帮?杞人忧天有何用!这次辉煌的战绩,是你以智慧和勇敢赢得的?还是整天发愁愁来的?真没见过你这种大呆瓜!” 战公子道:“他就欢喜闹别扭!别理他!” 丁谷笑道:“你能不能少管点闲事?” 战公子道:“不能!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生气,就忍不住要给你一点教训。” 宫瑶道:“你们慢慢吵吧,我去看看段老前辈他们的药煎好了没有。” 战公子走过来,低声道:“你要不要向我求和?” “有条件?” “当然。” “什么条件?” “老骚包又在倚老卖老,跟袁五先生说我们的坏话了,我们一起过去把他灌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