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道》 第一章 九品钟响 这里是一具死尸。 尸体僵直地躺着。躺在十方寺的大雄宝殿上。 十方寺雄踞紫盖峰。 紫盖峰矗骑于南岳。 …… 时值深秋清晨,十方寺内遽然传出深沉而遑促的九下钟响。 钟响甫歇,便见身披红底绣金袈裟的四尊者,黄底描红袈裟的七长老,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浅灰袈裟的末代弟子,纷纷走出云房,庄严而肃穆地赶向大雄宝殿。 衡山派自开派以来,除了以往六代的掌门人圆寂大典,寻常敲起这种全寺上下紧急集合的九品钟,算来尚属首次。 每一批僧人,无论是披红袈裟的尊者,披黄袈裟的长老,披皂白袈裟的二三代弟子,披浅灰袈裟的末代弟子,当他们蓦然发现大殿上的那具尸体时,每一个人的脸色均是遽然一变。但尽管人人震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丝声音来,他们开始明白了听到九品钟的原因。 他们默默地步过尸体,披红袈裟的降龙、伏虎、四空、八戒四尊者坐上最高排的四只锦座。披黄袈裟的戒净、心净、见净、疑净、行净、别净、-净七长老在次层七只锦座上坐下。其余弟子均在殿上雁列的百十蒲团上,各依自己辈分坐了。只留下了居中高与佛龛并齐的高背绒垫宝座仍然空着,那是第七代掌门人一瓢大师的座位。 钟声再度响起了。 钟声中,一瓢大师自后殿缓步而出。 一瓢大师身披深紫镶红袈裟,长眉红脸,身材魁梧,法相至为庄严。大师左右身旁随行着两个十四五岁的沙弥。左边的一个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紫金檀香炉,右边的一个抱着一栖霞彩氤氲的碧玉如意。 一瓢大师升座了,钟声戛然而止。 大师升座后,首先垂眉合掌低诵了一声佛号,百僧和南唱应,诵毕,大师肃容向殿下沉痛地宣示道:“衡山派开派迄今,已历一百八十六岁有零。在以往的岁月里,仅有五十年前,于第五代掌门人手上,武林六大派为了盟主之争,各派意气用事,曾发生过一些流血事件。但后来经五行山五行异叟挺身排难,各派凛于大义且慑于五行异叟的五行神功,立即罢手言和。五十年以来,武林各派均能遵守当年信约,一向相安无事。想不到,一瓢无能,接掌本派未及三载,本派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殿中寂静的落针可闻。 一瓢大师说至此处,圆脸向右首第一位身披红底绣金袈裟,身躯肥大,眉心中有一颗朱砂红痣,双目神光闪射的伏虎尊者说道:“伏虎师弟可将尸体发现始末复述一遍。” 伏虎尊者合掌俯身,以一种浑雄略带沙哑的声音应道:“伏虎僧谨遵掌门人吩咐。” 全殿视线开始集中在伏虎尊者的脸上。 一瓢大师凄然阖上双目。 伏虎尊者朝殿前的尸身瞥了一眼,开始悲愤地述说道:“本座自关外采药回来后,昨夜是本座第一次轮值总巡。约在昨夜三更左右,本座倒行巡至前殿,突见东侧院墙上有一条人影扑通栽倒,本座飞身近前一看,那人身边喷了一大滩鲜血;业已气绝身亡。看情形,似乎受的是极重内伤,可能是因赶路过急,以致猝然迸发不治,本座仔细审查之下,这才发觉死者竟是本寺派往北邙的二代弟子大智师侄。”殿中众僧,脸色一紧。 伏虎尊者黯然神伤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经过本座检验,结果发现大智师侄的致死之因竟是中了武当派的大罗掌力。” 众僧相顾错愕。 这时,位于左首第二席的四空尊者,双目中突然喷射着一股骇人的火焰。起立怒目扬声道:“武当派与本派素称和睦,如今竟为了半部大乘神经而出此卑污手段,本派纵甘缄默,本座绝难容忍!”声身俱颤合殿为之动容。 一瓢大师喝道:“四空师弟少安毋躁。一瓢自有主张。” 大师喝罢,大声向全殿道:“大智僧虽然隶属四空尊者座下,事实上却是本派二代弟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所以这次本派与北邙天龙老人相约换经之期一届,本座即派他此任…… 现在事已至此,衡山派为六大派之一,本座忝为衡山派掌门,无论如何,事情也得有个明白交代。” 这时,坐于右首的八戒尊者急急地向一瓢大师问道:“请问掌门人,大乘神经是否业已失去半部?” 一瓢大师静静地道:“事实如此!”众僧又是一阵错愕。 人人眼中开始涌现出方才四空尊者眼中的那种愤恨的火焰。 八戒尊者又道:“失去的是上半部,还是下半部?” 一瓢大师道:“假如大智受伤在去途中,遗失的当然是上半部。若是归程才遇上的事,那么,遗失的就是下半部了。现在,大乘神经的半部是丢定了,本座已派大慧连夜赶往北邙,不等北邙人回,一时尚不能断定遗失的到底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 四空尊者这时抗声道:“本座拜请掌门师兄这就明示本派将对武当派采取何项行动!” 一瓢大师瞥了四空尊者一眼,缓声说道:“佛门弟子,首戒贪嗔,四空师弟何失态乃尔?种恶因者难得善果,此事如但依本座臆测,此次不幸事件其中定有蹊跷之处。武当派为堂堂武林六大派之一,该派决不至于为了半部大乘神经而甘冒此大不韪,衡山派与北邙派各得神经半部,本派得上,北邙得下,已为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实。大乘神经固为武家之珍,但如仅得其半,亦属徒然。试想,武当派夺去何用?” 四空尊者恨声道:“掌门人能说大罗掌不是武当独门绝学?大智不是致死于大罗掌力?” 一瓢大师长叹一声道:“一派之昌大,端在人多村众,可是,利弊因循相生,人多了,又有良莠不齐之虞。就拿武当派来说吧,该派道俗兼容,表面上看去,漪欤盛哉,私底下谁能担保其中没有害群之马?四空师弟,你以为师兄这番话可在情理之中?” 四空尊者大声道:“武当派素以门户谨严夸称于武林,只要是该派弟子所为,该派便得负责!杀人者抵命,如该派不能立即交出罪魁祸首,罪魁祸首便是武当全派,本座与之势不两立。” 一瓢大师默然不语。 四空尊者愈说愈激动,这时高喊道:“如掌门人不欲倾派与争,也愿师兄慈悲,允本座率座下各代弟子前往……如有其他师兄念在同门之谊,四空谨代大智叩谢于九泉之下。” 四空尊者说至最后一句,泪随声俱。 一瓢双目渐阖,一脸怆然之色。 满殿嗡然,似均为四空尊者所感动,只因辈分所限,以致没有人出声应和,但一旦出诸行动,只要掌门人不予拦阻,相信设有一人不会追随四空尊者之后。 一直保持缄默的,身材瘦长的降龙尊者,这时睁开威棱四射的星目,沉声向全殿道: “本座首先响应四空师弟,如武当派不还衡山派一个公道,则不是武当派俱灭,便是衡山派全亡!” 众僧见四尊者之首的降龙尊者出面做主,立即轰然宣了一声佛号。 佛号宣诵声中,宝座上阖目怆然而坐的一瓢大师突然暴睁金钢之目,向前殿沉声大喝道:“何人擅闯衡山十方寺?进来!” 喝声未歇,一条颀长身形自前殿庭空飘然而落。 来人只是一个年可十八九的少年。 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鼻如琼瑶,唇若涂朱,丰神奕奕,英姿飒爽。但眼角眉梢似乎含有无限隐忧,从他装束上也可以看出几分风尘之色。 少年当院挺然而立,仿佛为大殿上肃穆森严的场面所怔,呆呆地站立当地,一句话也没有,两道眼神却落在前殿那具尸体上,痴痴地,一动不动。 一瓢大师的眉头不由得倏然紧皱起来。 来人不经通报而擅阁山门,已经犯了武家大忌。何况衡山派为武林六大派之一,正值派中发生了不足为外人知道的大事,全派集合一殿,拱围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外人闯进来,想想看,斯可忍。孰不可忍?……无论来人是有心抑或无意,均属不可原谅。 也许有人要问,衡山派既为武林一大宗派,为何处理如此慎重的大事,竟会连守望的都不留一个? 要知道,衡山连绵数百里,山中涧壑岩洞多至不可胜数,紫盖为南岳五主峰之一,高度仅次于祝融,峰高七千余丈,峰在深山中,寺在峰腰间,寻常人迹罕至,且五十年以来,武林中风平浪静,衡山派在武林中之声望极高,二代弟子无端遭人杀害已属意外之至,谁会想到竟有人斗胆,单身飞落该派重地? 一瓢大师目注心净长老,心净长老会意,自锦座立起身来,佛袖微拂,人已似巨鹰般,四平八稳地飞身落向少年立身处。 少年对心净长老之临近仿佛视若无睹,双目仍然凝视着大殿上那具尸体,不稍转瞬。 心净长老合掌道:“施主何事驾临敝寺,贫僧可得与闻否?” 少年闻声,如梦初醒。双目微转,精芒暴射。 心净长老心中一凛,暗忖道:此人年事虽轻,怎地竟具此等精纯功力? 少年将心净长老微一打量,便立即抱拳道:“在下武当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有事谒见贵派掌门方丈!” 声如金石掷地,琅然锵然。 大殿中只听得衣响,满殿僧人均自蒲团和锦座上霍然起立。连一瓢大师也听得双目一睁,上身前俯,面呈惊诧之状。 四空尊者的双目中,毒焰暴炽。 一瓢大师似也觉察,双臂微抬,连击三掌,众僧方始勉强重新坐下,只有四空尊者仍然站着,双目怒注庭院中那个自称武当二代份家弟子的司马玉龙。 一瓢大师轻声道:“真象未明之前,四空师弟不可失态。” 大师说罢,随即向院中传音道:“心净,代本座请武当司马少侠进殿说话!” 心净长老身躯一偏,让出通向大殿之石道。 少年微一顾盼,便即昂然向大殿走去。 少年在殿前丈许远近站定,面向大殿居中的一瓢大师宝座,抱拳深深一礼,然后抬头朗声道:“武当弟子司马玉龙参见衡山派掌门佛驾。” 一瓢大师目注司马玉龙,静静地问道:“少侠系奉贵派上清道长之命来么?” 司马玉龙道:“非也!” 一瓢大师闻言一怔,脸呈不悦之色,又道:“少侠既未奉有贵派掌门之命,私自擅闯十方寺,难道有事见教于本派不成?” 司马玉龙并未立即答言,又朝身前尸体瞥了一眼,用手指着尸体,向一瓢大师犹疑地问道:“请……请问大师,死……死者是否即贵派弟子?” 全殿嗡然。 一瓢大师脸色遽变;厉声道:“此为本派内务,不劳少侠过问,请少侠检点自身言行。” 声如春雷,震耳欲聋。 司马玉龙面色为之一变,但见他牙关一咬,旋又恢复本来的镇静神态。仰面向大师宝座大声道:“望大师见谅,如果这位师父真是贵派弟子,司马玉龙即为此事而来。” 嗖的一声,一条肥大身影穿殿而出。 一瓢大师大喝道:“四空不得无礼!” 四空尊者越过司马玉龙,落向司马玉龙身后,大师喝罢,四空尊者合掌向宝座微一稽首,便即在司马玉龙身后五尺之处盘膝坐下,合掌垂眉,脸色惨白。 一瓢大师向司马玉龙沉声问道:“死者法号大智,确系本派二代弟子,少侠何事见教,请道其详。” 司马玉龙此刻的神色愈显镇定,刚才四空尊者那种势若奔雷的腾扑,在他直如未见,四空尊者越顶而过,他竟连身躯都没有闪动一下。他等大师问华,仰首答道:“大罗掌为武当独门武学,贵派弟子死于大罗掌力之下,想大师是早已知道的了。” 全殿又是一阵嗡然。 一瓢大师上身又是一倾,神然异样地紧问道:“莫非少侠已知行凶者为谁,特来通报本座?” 司马玉龙牙关一咬,大声道:“禀告大师得知,行凶者,司马玉龙是也!”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 嗖嗖数响,殿中先后飞出七条黄色身形,那正是衡山七长老包括刚刚回座的心净长老在内。 七长老远远地将司马玉龙四面圈定。 衡山七长老之武功仅次于四尊者,为武林中知名之一流高手,在这种情形之下,司马玉龙是插翅难飞了。 可是,此刻的司马玉龙,仍然声色不动。 他向四周环瞥一眼,嘿然一阵冷笑,同时自语道:“司马玉龙若无必死之心,也不会自动投上门来,司马玉龙已存必死之心,又何劳衡山七长老之清神?” 一瓢的大师的脸色,在司马玉龙自承凶手之后,本已难看至极,及至听完司马玉龙的一番自语,长眉一轩,举手连击三掌,满殿满院,旋即寂然。 司马玉龙向四周瞥了一眼,点点头,自语着又道:“上令下行,如响斯应,果然不愧名门正派……可惜可惜……为了一派派誉,我怎能……唉唉,看样子我司马玉龙只有含冤而死了。” 一瓢大师见状,从宝座上立起身来。 大师起身,众僧俯首。 大师庄严而立,向阶下沉声喝问道:“少侠尚有何话要说么?” 司马玉龙凝视着一瓢大师之面,嘴唇翕动,想说什么而又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来。良久良久之后,方才黯然地摇摇头。 轻声道:“有死而已。” 一瓢大师睹状,心知有异,沉脸大声道:“少侠有话尽管说,一瓢忝居衡山派掌门之职,遇事尚能做主。” 司马玉龙闻言,双睛陡然一亮,仰面问道:“大师可否赐晚辈别室说话?” 一瓢大师脸色一变,不悦地道:“敝派自忖在武林中颇有清誉,事无不可对人言,本座之眼,为全派之眼,本座之耳,为全派之耳,本座可听之言,可见之事,本派全体均可见听!现在通寺无一外人,少侠当席说出,并无不便。” 司马玉龙轻叹一声,垂首黯然答道:“既然如此,司马玉龙无话可说了,就请贵派将司马玉龙任意处置罢。” 司马玉龙说罢,陡闻身后一声狂喝,狂喝声中,一阵疾猛无伦的掌劲已自当头压下。 司马玉龙一声长叹立即闭上双目。 这时,忽然听得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喝:“四空且慢!” 巨喝声中,同时有一股温柔之劲风起自身前大殿,疾卷头顶,一声闷响,两股掌风同时消化。 司马玉龙再度睁开双眼,朝一瓢大师惶惑地望着。 一瓢大师红脸已成铁青,这时强作镇定地向司马玉龙问道:“少侠身后可有何事交代?” 司马玉龙颤声道:“谢大师慈悲,司马玉龙死后,望大师记取司马玉龙之沥诚衷言,此事全系晚辈一人所为与武当派无关,千万别记武当之嫌,司马玉龙则虽死无憾矣!” 一瓢大师闻言神色一动,返身向右边沙弥手上取过碧玉如意,高擎手中,向院中高声喝道:“衡山派第七代掌门人谨持本派掌门信物碧玉如意传令,本派自四尊者、七长老以下,全体速即归位,静候一瓢法旨。” 语调重如山岳。 语音甫歇,又是嗖嗖数响,七长老首先飞身人殿,四空尊者走在最后。四空尊者人殿之际,仍然返身朝司马玉龙看一眼,那一眼,几乎包罗人间所有的怨毒。 院庭中静荡荡地,只剩下司马玉龙一人和满院熙和的深秋朝阳。 待众僧归座后,一瓢大师方将碧玉如意交还沙弥。 大师向全殿扫瞥一眼,这才沉重地开口道:“各位师兄情绪过分激动,一瓢迫不得已家法相逼,尚望各位师兄见谅。” 大师说至此处,略为一顿又道。“司马少侠身为武当门下正式弟子,其人纵有死罪,本派应鉴于武林大义,何能妄动私刑?此其一也。再说,大乘神经为武林奇珍,无论遗失的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纵然本派不愿深究,也对北邙天龙老人无法交代,所以,在采取行动之前,此经不可不予追查明白。此其二也。何况……何况这位司马少侠一团正气,且毅然投身本寺,直承行凶不讳,但未同时陈述行凶动机和经过,甚为令人费解。本派创派迄今,历经各代祖师惨淡经营,创业维艰,守成更属不易,如贪快意一时,贸然泄忿,事后发觉差错,树仇结怨尚在其次,如因此而令衡山派之誉有所损害,实非一瓢所能承当。” 一瓢大师向殿中众僧谆谆训毕,才又抬脸向殿下木然而立的司马玉龙严肃地道:“本座适才对本派门下告诫各节,司马少侠想来均已听得,现在可否请少侠对本座前述各节加以解释?” 司马玉龙茫然地道:“什么?大乘神经?……玉龙虽不肖,何能为了他人宝物而生不义之心?” 满殿愕然。一瓢大师似乎更感到意外。 大师讶道:“少侠既非……那么,少侠究为何事而对本派弟子遽下毒手?” 司马玉龙喃喃地道:“遽下毒手?……唉,难道不应该?” 一瓢大师脸色又是一变。怒声道:“你,你不认错?” 司马玉龙双目精光暴长,抗声道:“错只错在司马玉龙身为武当门下罢了。” 一瓢大师静静地道:“少侠之言词甚令本座费解。” 司马玉龙突然厉声向殿上宝座道:“蝼蚁尚且贪生,司马玉龙何独不借一死?”司马玉龙此番舍身投案贵派,其目的只怕因此尸上之大罗掌伤而引起贵派对武当之误解而已!什么神经,晚辈根本毫无所知。若说晚辈因觊觎贵派弟子之宝物而下毒手,当时贵派弟子已为晚辈所伤,取宝有如探囊,宝既到手,远走高飞犹恐不及,何会找上门来送死?大师乃武林一派宗师,这一点还不能谅察第?至于晚辈行凶动机,因为事无佐证,说了亦属徒然。司马玉龙自负为武当门下优秀弟子,虽死不作欺人之谈,假如大师一定要追究事件始末,司马玉龙感激大师善遇之恩,也只能告诉大师六个大字” 一瓢大师正容道:“你且说来。” 司马玉龙厉声道:“那就是死者死有余辜!” 司马玉龙此言一出,全殿大哗。 此刻,大殿上第二层锦座中的四尊者,除了降龙、八戒两尊者始终寒着脸,默然端坐外,四空尊者似有某种预感,脸色遽然一黯,随即颓然阖上双目。只有伏虎尊者在闻言后双睛凶光暴炽,形象至为骇人。 一瓢大师似亦微有所觉,略一沉吟后,严峻地向司马玉龙发话道:“事情经过详情,少侠但说无妨,如少侠果能胪举确证,本派不但无怨于少侠,本座且愿代表衡山派历代祖师向少侠致最高谢诚!” 司马玉龙嘿然一笑道:“谨谢大师恩典,……时在半夜,地处荒村……万一举证不验,立成脱罪之词,司马玉龙心愿已了……大师酌情惩处吧。” 这时,一条浑雄而沙哑的喉咙自大殿二层锦座上大喝道:“杀人复加污蔑,小子罪该万死。” 与喝声同时,一枚金光璀璨的舍利子,如陨星暴泻似地疾奔司马玉龙的天灵重穴。 事变意外,众人为巨喝所撼,心神旁注,谁都没有注意到伏虎尊者会遽下毒手,甚至连一瓢大师也是大吃一惊。 以伏虎尊者在衡山派地位之崇高,其武功造诣如何,盖可想见。若在普通的对敌情形审,全神戒备,尚或不免,何况是在对方疏于防范的境况下骤然出手? 一瓢大师一顿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司马玉龙,大声赞道:“好一个衡山大派……”双目一瞑,不躲不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格嗤一声问响,离司马玉龙头前寸许,泥尘四飞,金丸落落,泥尘落满司马玉龙一头一脸。 同时,前殿殿脊上有人哈哈大笑道:“一场上好大佳的法事又给我这个老而不死的怪物给撞散了,罪过,罪过,真是罪过之至。”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前殿殿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蹲着一个六十来岁,蓬头乱发,满身油污,橘皮脸,胡桃眼的枯瘦老人。 众僧面面相觑,惊疑不置。 伏虎尊者双睛火红。 一瓢大师在看清来人之后,慌忙自宝座中起立合掌高声道:“公孙长者别来无恙,一瓢有失远迎。” 大师说罢,随即戟指向东殿一指。 手指处,钟声应手而响,司钟僧连敲三下,除了四尊者和七长老仍然端坐不动外,其余自二代弟子以下,纷纷自蒲团上立起身来,向掌门人喃喃一稽首,自侧门散向后殿。 枯瘦老人哈哈笑道:“我老不死的只是路过观光,适逢其会而已,掌门人有事只管请便,何须多礼若此?” 一瓢大师合掌虔诚答道。“衡山不幸,一瓢无德,以致发生此等意外……长者可否移趾小殿,听一瓢详道始末?” 枯瘦老人尚未答话,伏虎尊者已自侧座立身向前殿脊怒喝道:“五行高人百年以来均处身六派以外,以清高自居,而言行每每相反,究竟是何道理?” 一瓢大师脸色大变。 枯瘦老人骤遭指责,先是一怔,旋即扬声大笑道。“好好,烦尊者举例说明之!” 伏虎尊者厉声道:“五十年前,武林六派争议黄山天都之时,令师五行异叟明称调解纷争,实耀炫待五行神功,不分是非曲直,强令一体言和,已属失当。今天你公孙民又恃强出头,贸然阻止本派处理残徒之仇,……即此二例,便已过足。” 枯瘦老人静静听完,哈哈大笑道:“有理,有理,家师错在五十年前,老不死的错在五十年后,前后相映成趣。……哈哈……” 一瓢大师怒声向伏虎尊者喝道:“伏虎体得对长者无礼。” 枯瘦老人继续笑道:“大师且慢责备尊者。尊者说得不错。第一,家师不应多事于五十年前,六派各拥高手,今天我杀你,明天你杀他,本来是件热闹事儿,他老人家偏偏不知趣,替六派留下无数活口……第二,今天的事儿,老夫亦有不是之处,想想看,堂堂衡山派的尊者之一,居然抽冷子算计一个武当派的二代弟子。喧腾开去,除了会被别人误会杀人灭口之外,岂非大好的一个扬名显万儿的机会?……哈哈……五行山调教出来的人物真是该死。该死,该死之至。” 一瓢大师脸色铁青,朝伏虎尊者怨瞥一眼,合掌向殿脊高声致意道:“伏虎尊僧对长者失敬,一瓢这厢谢罪,如长者有吸,务请落殿容一瓢报告事实真象。敝师弟因同门情深,一时口不择言,望长者念在同源之义,万勿记嫌。” 那个被称五行异叟传人的枯瘦老人,这时神色自若地摇手笑道:“殿脊上很风凉,大师不必劳神了。至于这次贵派大智僧亡于武当弟子之手的事,大师所知道的,老不死的也全知道了,用不着大师再费唇舌了。虽然贵派尊者指责五行野人对武林六派有所偏袒,但老不死的却自信五行野人对六派中人一视同仁,除了哪一派出了不肖分子……。老不死的前已说过,今天是适逢其会,只为老不死的来得早了点,一切均已入目,老不死的看法与大师的看法相同,认为这次事件内容大有蹊跷,所以出手留命,想不到意惹起贵派尊者之怒,实在抱歉之至。” 伏虎尊者厉声又道:“本派弟子系死于大罗掌力,大罗掌为武当独门绝学,此子为武当门下,且自承行凶不讳,诸如此等,请问尚有何蹊跷?” 枯瘦老人冷笑道:“依尊者之意,此子行凶目的何在?” 伏虎尊者也冷笑道:“还不是为了大乘神经,见宝起意。” 枯瘦老人又道:“神经呢?” 伏虎尊者冷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枯瘦老人忽然厉声道:“老夫一生不为他人作保,今天破例断言,神经一事,决与此子无关,如有差错,老夫愿以头颅作赔!” 伏虎尊者双目陡亮,大声道:“此是如何证实。” 枯瘦老人也大声答道:“三年后的今天,老夫亲送半部神经上南岳!” 伏虎尊者冷笑道:“细听尊驾话音,难不成想要就此携带此子离寺?” 枯瘦老人也冷笑道:“你以为老夫不能?” 伏虎尊者自锦座一跃而落至司马玉龙身前,扬脸大声道:“紫盖峰不是五行山,五行神功唬不倒衡山门人。” 枯瘦老人哈哈一阵狂笑,身蹲原地不动,却探手入怀摸出一件物事托在掌心,远远地向一瓢大师庄容问道:“大师识得此物否?” 众人遥遥谛视之下,齐声失惊道:“玉佛手!” 一瓢大师慌忙合掌稽首诵道:“阿弥陀……佛……祖师慈悲。” 枯瘦老人大声又道:“请问大师,此物何来?” 一瓢大师肃容敬答道:“此为五十年前武林六派各赠信物与尊师五行老前辈时,衡山派所赠的信物,系本门师祖了几上人亲手所赠。” 枯瘦老人复道:“各派赠送信物之意何在?” 一瓢大师道:“感谢五行老前辈解纷息争之德。” 枯瘦老人再道:“此物何用?” 一瓢大师道:“可凭信物向各派交换一个要求。” 枯瘦老人道:“要求可有任何范围?” 一瓢大师略作犹疑,然后毅然回答:“没有。” 枯瘦老人又道:“时至今日,先后相隔已达五十年之久,请问大师,此物尚有效验否?” 一瓢大师慌忙躬身虔诚答道:“师门遗命,相传为训,一瓢未敢片刻稍忘,长者说哪里话来?一瓢这厢洗耳,恭候长者吩咐。” 枯瘦老人最后哈哈大笑道:“金龙木鱼玉佛手,银镖竹符铁拂尘,师遗至宝六件,到了我这个不肖徒弟手上,不是换药救了闲人,就是易酒灌了自己,如今只剩下这只仅有的玉佛手又将离我而去,……来有源起,去有归宿,哈哈……去就去吧!” 语音一歇,玉佛手已自枯瘦老人手中脱手而出,飘忽忽地径向一瓢大师胸前飞去。一瓢大师衣袖微扬已然接入手中。 大师双掌合着佛手,静往殿脊,肃然道:“长者吩咐吧!” 枯瘦老人双眼一瞪,朝痴若膏像的司马玉龙大喝道:“小子不走何待?” 伏虎尊者才待有所行动,一瓢大师早擎起那柄碧玉如意朝殿下沉声喝道:“掌门人在此,伏虎僧归座去。” 司马玉龙至此,恍若两世为人。 当下上跨一步。双拳紧拱。朝大殿上一瓢大师深深一揖,朗声道:“谢大师不死之恩。” 枯瘦老人在殿脊不耐地大叫道:“小子,走呀。没有老不死的,你小子有八条命也早死尽啦!你小子也不必左打躬,右作揖,能在三年之内将那半部大乘神经找着,咱们就算扯平,不然的话,老不死的落头之前,你小子那颗干干净净的头颅也别想留得下来。” 司马玉龙双臂一抖,上了殿脊。” 在一阵哈哈长笑声中,老小二人飘然而去。 十方寺远去了。 紫盖峰远去了。 衡山也远去了。 …… 长沙到了。 湘阴到了。 洞庭湖也到了。 洞庭湖古名九江,因其汇合沅、浙、江、辰、溆、酉、澧、资、湘九水之故也。 初冬,近夏口一面的湖边站着两个人。 两个人,一老一少。 那个年轻的不过十八九岁光景,眉清目秀,鼻如琼瑶,唇若涂朱,身材修长,丰神奕奕,英华鉴人,那个年老的,却在六七十之间,橘皮脸,胡桃眼,蓬头散发,满身油污,人生的枯瘦短小,与少年站在一起,仅及少年之肩。 这时,那个枯瘦老人指着湖心状若浮舟的君山,道:“小子,咱们到湖心去喝两盅如何?” 少年人笑道:“只要公孙老前辈有兴,玉龙无不奉陪。” 枯瘦老人冷哼一声道:“奉陪?你小子当然得奉陪喽!老不死的为了你,一颗头已经押给了衡山派,三年为期,到时候能不能赎回来尚在未可知之数,三年的日子,说长就长,说短也真短,等会儿你小子如有口齿不清,不能将出事那夜的种种经过说个明白的话,我老不死的这颗头就算完蛋一半啦!” 少年笑道:“老前辈。您老押出的头怕不是一颗吧?” 枯瘦老人瞪眼诧道:“几颗?” 少年两指往上一伸,笑道:“不是这个数儿么?” 枯瘦老人讶道:“还有一颗是谁的?” 少年拍拍自己脑袋笑道:“在这里……老前辈不是说过,您老的丢了,司马玉龙的还想留得下来?” 枯瘦老人若有所悟的笑骂道:“别风凉啦,小子,假如我老不死的输了东道,丢头的人多着哩,小子你瞧着罢!” 一老一少,说着,笑着,上了船。 君山到了。 君山方圆六十里,状如十二螺髻,一名洞庭山,又名湘山,相传尧女湘君曾居于此,后配帝舜为妃,秦始皇二十八年南游,至湘山,遇飓风,避风湘山祠,因向左右曰,湘君何神?左右告之曰:尧女舜妃。秦始皇盛怒,命左右尽焚湘山林木,火光烛天,达三昼夜之久。 老少入山之后,信步步入一家挂着“醉湖”酒旗的酒店。 落座以后,枯瘦老人笑道:“小子,一路上听你谈古说今,头头是道,现在且让老夫考你一考。” 少年,两眼四下一打量,心中已然料着八九分,表面上却做作地摇手笑道:“不来,不来。” 枯瘦老人瞪眼道:“你小子有胆儿单枪匹马直闯衡山紫盖峰,却没勇气受老夫一考?” 少年笑道:“这个不同。” 枯瘦老人怒道:“比死还难受?” 少年正容道:“老前辈此言差矣,自古人生谁无死?……为了保持武林两大宗派的和睦,玉龙一命,能值几何?现在老前辈考我,晚辈答对了,老前辈点点头,赞声好,认为是理所当然,青年人应有的常识,本来就算不得什么!万一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徒然破坏老前辈对晚辈既有的好感,又是何苦来?” 枯瘦老人不悦道:“老夫的这个与你小子是扫定了?” 少年含蓄地笑道:“也不是这么说。” 枯瘦老人略一寻思,突然翻起一双胡桃眼,大声道:“你,你小子的意思是想赌个东道?” 少年大笑道:“老前辈真厉害,晚辈希望等会儿应对时,也能像老前辈这样一矢中的。” 枯瘦老人等少年说罢,仰脸哈哈大笑了好一阵,这才大声赞道:“小子够意思,一言一行,全合老夫脾气,好,好,这个竹杠算是给你小子敲定了。” 少年撒赖道:“老前辈既然如此说,我们取消东道之议吧!” 老人讶道:“为什么?” 少年正色道:“老前辈将考晚辈一些什么稀奇古怪事儿,老前辈决然不会事先泄底,晚辈才识有限,绝对猜准答对的把握更是谈不上,再说,老前辈假如没有三分难倒人的自信,也不会平白提出来,东道是赌的输赢,有输有赢,有赢有输,我赢的要求我出,我输的条件老前辈自讨,三分才气,七分运气,怎能说是竹杠敲定?” 枯瘦老人大笑道:“好小子,早知道你有这张利嘴,老不死的不让伏虎尊者那颗舍利子打破你小子的天灵盖儿才怪。” 少年笑道:“早知道么?嘿,救得更快!” 枯瘦老人笑道:“十方寺里你小子那么诚实,怎么才不过十来天工夫就这样油嘴滑舌起来了?” 少年笑道:“自从离开衡山之后,您老为着晚辈的愁眉苦脸,曾经一再大发雷霆,骂晚辈对您老没有信心,说晚辈那副丧气的模样令人倒胃,几次想将晚辈扔开,声称从此袖手不管这笔霉账!并说晚辈一点志气没有,经不起风浪,将来的出息定然有限,早知如此,那只玉佛手还是留着换药的好” 枯瘦老人瞪眼道:“老夫骂错了么?” 少年笑道:“没有错,只是早了一点。” 枯瘦老人诧道:“难道怪老夫没有让你多愁几天。” 少年笑道:“假如过了今天再骂,让晚辈多愁几天,晚辈岂不可少挨今天的这一顿骂么?” 枯瘦老人嚷道:“好小子,你骂人?” 少年大笑道:“老前辈欢喜才对,为甚生气。” 枯瘦老人怒道:“你小子拐弯抹角的骂人,还要老夫赔笑脸。”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地道:“这叫做青出于蓝,冰寒过水,老前辈训导有方,教养完全成功,‘衣钵’有了传人,焉能不喜?” 枯瘦老人听至此,似乎有所感触,目中精光倏现即隐,表面上却故意寒着脸道:“和你小子斗嘴,可失了老夫身份,小子,你先说出你赢了东道后的要求吧!” 少年道:“小子不敢僭越。” 老人恐吓的说道:“不许后悔啊,现在你小子听着,假如你小子答不上老夫的考题,你小子得将你师父上清老道秘密的‘百花露’弄一瓶给老夫,管你小子求也好输也好,老夫死活不管。” 少年心想:老头子,你想左啦。我输了,回去报告一声,五行怪叟想喝师父的百花露,十有十成是照准不误,这样看起来,这个东道我岂不是已经立定了不败之地,想到这里,心下大宽。 老人催道:“说你的呀,小子。”” 少年双目一亮、道:“随晚辈要求什么?” 老人不耐地道:“只要老夫办得到。” 少年摇头道:“那太不公平了。” 老人讶然道:“你小子要老不死的去做办不到的事?” 少年反问道:“老前辈为何不先问问晚辈讨取百花露有无可能?” 老人哼道:“说吧!小子。” 少年正容一字一字地道:“五行神功。” 枯瘦老人闻言,陡然一震,喃喃地自语道:“好小子,这真是漫天讨价……” 少年急切地道:“就地还价可不行。” 老人摇头叹道:“老夫上当了,老夫上当了。” 老人叹罢,蓦然睁眼道:“君山有酒,始于月代,你小子知道么?” 少年爽然应道:“始于汉,汉武帝曾使栾巴求酒于君山,后为东方朔所窃铁。……说呀,老前辈,您老将考晚辈些什么。” 枯瘦老人顿足嚷道:“考?考个屁!老不死的已经输了。” 少年大喜过望,霍地自座位上一跃而起,对着老人,纳头便欲下拜。老人衣袖微拂,一股柔而无形的劲气已将少年下俯之势托住。 只听得枯瘦老人破口大骂道:“你小子成心要表现你是赢家么?” 少年涎着脸笑道:“你老人家打也好,骂也好,可就是赖账不行。” 枯瘦老人摇摇头笑道:“相传君山为道家第十一福地,你小子算是走运啦,名湖名山逢名人,喝名酒得名艺……你小子将来在江湖上如果不能凭老夫的五行神功弄点名堂出来,看老不死的不要你小子好看才怪。” 少年笑道:“那就全看老前辈传给晚辈的神功的成色如何了。” 老人笑骂道:“趁老夫没有喝醉之前,快说吧,你小子的祸事到底是怎样阁下来的?” 司马玉龙敛起嬉戏之态,肃容道:“晚辈十二岁时投入武当门下,蒙掌门人例外恩遇,收座前伺候。平时经掌门恩师亲自指点,故成就较一般俗家师兄弟为高……” 五行怪叟桃眼一翻怒道:“废话什么时候说得完?” 司马玉龙忙改口道:“晚辈自年前艺满,奉了师命下山历练,定期回山禀述所行所为,并受名师长辈轮流考审功力之进境,加以纠正指点,以期大成。” “一年来外间因晚辈品行尚属端正,年纪虽轻,却已尽得武当绝学诀要,便送了晚辈一个‘小武曲’的绰号……” 怪叟哼了一声道:“小武曲,不嫌夸张了点?” 司马玉龙赧然一笑道:“晚辈正想更改一下哩。” 怪叟摇头道:“不改也好,等你将老不死的几手玩意儿学至十成火候,不就名实相副了么?” 司马玉龙暗笑道:“此老真是武林第一趣人,无怪人家喊他怪叟。” 司马玉龙内心想着的是另一回事,嘴里却道:“半个月前的一个二更天,晚辈自黄安返山谒师,走到新州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行走间,忽然脑后风响有异伸手一抄,竟是一团烂泥。晚辈回身察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嘿嘿一声轻笑,跟着黑影一闪,人即不见,晚辈年轻气盛,遭人如此戏弄,如何肯依?当下脚底一垫劲,以最高速度向黑影没身之处疾追下去。 只三五个起落,那条黑影便已隐隐在望。那条看上去颇为肥大的身影,似乎在有意引逗晚辈,脚下并未施出全力,和晚辈正好跑成一个前脚后脚,就这样,约盏茶光景,那人在走进一间草屋时,一晃而没。晚辈追至屋前,踌躇间,耳中忽然听到一种异样声息,凑上泥窗往屋里略一张望,啊,屋里面……真是……真是糟透了。” 司马玉龙说至此处,满脸通红,霍然住口。 怪叟催道:“说呀,现在正是最要紧的地方。” 司马玉龙嗫嚅地红着脸道:“真……真是糟透了。” 怪叟桃眼一翻哈哈笑道:“老夫代你说了如何?……你小子当时看到了一对男女,可能双方都是一丝不挂,是么,小子?”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是的,那个男的头上有疤,是个和尚。” 怪叟忙问道:“就是大智僧?” 司马玉龙点点头。 怪叟又道:“后来呢?” 司马玉龙恨声道:“晚辈当时生气,晚辈看到和尚身底下那个女人半张脸上泪水纵横,知道那个女人决非出于自愿,更是气上加气,恨不得一掌将那和尚劈烂。但晚辈仅守着师门不应偷袭无备之人的戒章,同时因为那女人在和尚身底下,两躯密合,深恐玉石惧焚,便后退数步大喝了一声:‘贼秃出来受死!’屋里的人经此一唱立即传出一片杂乱声响,大概是两人在抢衣服,极短的片刻之中,和尚出来了,两眼通红眼神呆直,脚步也显得有点踉跄。 晚辈因为在气头上,更不打话,扑上去便是一记大罗掌绝招‘大罗印’,右掌以十成功力猛推和尚前胸,和尚双臂一抖便来硬接。晚辈识得此招是‘如来七式’中的‘双龙升天’心中不由得大惊。暗忖道:此僧不但是个会家,而且是衡山派的弟子。看和尚的架式功力似乎相当不弱,可是,此情大出意外,和尚双臂看来竟比常人力道强不了多少,以至一记大罗印足有五成打个扎实。从和尚受了一掌后的神情看来,痛苦的神情似乎远不及讶疑为甚。和尚的功力遽失,好像亦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只见他闷哼一声,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拔足飞奔而去。衡山派清誉卓著,晚辈既然已经发觉他是衡山门下,又受了那么重的一掌,当然不便赶尽杀绝再追下去。……这一夜,晚辈想了很久,觉得事情有点麻烦,那和尚虽然中了一记重掌,如果调治得法,绝无生命之碍,他既然敢违戒采花,决不是个好角色了,这一番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公报私怨,说不定会向师门编出许多谎言来,假如因此而引起衡山。武当两派之间的轩然大波,晚辈造的孽岂不大了?所以,熟思再三,晚辈自觉只有一条路可走,亲投衡山紫盖峰。如蒙该派谅解团属万幸,万一有去无回,亦仅罪及一人,瞑目何憾哉?……后来的一切,均为老前辈亲目所睹,也勿庸赘述了。” 司马玉龙一口气说完,再看五行怪叟公孙民,这时仿佛已经睡去,低头闭目,一动不动。 司马玉龙心中急道:等下子你要我再说一遍岂不糟糕。 司马玉龙愁错了。 他的话刚完,怪叟立刻抬起头来,问了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问道:“小子,老夫十方寺去迟了一步,伏虎尊者在说‘突见东侧院墙有一条人影扑通栽倒’的这句话以前说了些什么话。记清了,小子,一个字儿不许遗漏。” 司马玉龙皱眉想了一下道:“晚辈别无所长,记性却是过人一等。晚辈记得清清楚楚,伏虎尊者是这样说的‘本座自关外采药归来后,昨夜是本座第一次轮值总巡,约在昨夜……” 怪叟连忙摇手道:“好,好,这就够了。” 怪叟说着,双目翻滚不已,冷茫如电,续现续隐。 一会儿,低头喃喃自语:“唔,虽不中,亦不远矣。我老不死的一生相人无数,难道这一次会走眼?嘿,嘿。” 司马玉龙看到怪叟这副神情,甚感纳闷,不禁问道:“老前辈,您老在念的什么经?” 怪叟倏然抬头,目中精光电射。 司马玉龙吓了一跳。 怪叟脸上露出一种异样神情,向司马玉龙道:“小子,我来问你,你说那夜戏弄于你的那人身形颇为肥大是不是?” 司马玉龙点点头。 怪叟又道:“你说那人脚下似乎未施全力即已和你走了个前脚后脚?” 司马玉龙点点头。 怪叟又道:“你说你近屋时就看到大智僧和那女人一丝不挂?” 司马玉龙点点头。 怪叟又道:“你说大智僧目光呆直,两眼通红,功力几若常人而这点似乎在大智僧本人意料之外?” 司马玉龙点点头。 怪叟停止再问下去,竟然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司马玉龙讶然朝怪叟望着。 怪叟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摇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司马玉龙如坠云中,皱眉道:“老前辈,可惜什么?” 怪叟叹道:“可惜你小子这番话没有在十方寺说出来。” 司马玉龙不解道:“那时候说出来又如何?” 怪叟轻哼一声,道:“假如那时候你小子照章直宣,哪会有今天这许多麻烦?” 司马玉龙大惊道:“请问老前辈,这是何故?” 怪叟冷笑道:“因为老夫不相信大智僧是死于你小子之手!” 司马玉龙瞪着双眼,张开大口,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智僧伤在他的大罗掌绝招“大罗印”之下是铁一般的事实,而现在怪叟加以否定了,以怪叟在武林中崇高的地位来说,如此论断,绝非信口雌黄,那么,大智僧死于何人之手? 怪叟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冷冷又道:“新州和南岳相距几近千里,大智僧既已伤于大罗掌力,如非调治有方,何能跋涉长途?说什么也不会有这么巧,路过千山万水而无碍,单会在进寺的那一刹那遽然倒毙!嘿……” 司马玉龙点点头,但仍不解怪叟意之所指。 怪叟又道:“小子,老夫再问你,大智僧的身材如何?” 司马玉龙道:“瘦而且长。” 怪叟道:“戏弄你的那条身影呢?” 司马玉龙道:“异常肥大……啊,这一点弟子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竟有第三者存在。” 怪叟呵责道:“好糊涂的小子,只懂得一点愚义,若不是老夫想找一瓢老秃讨点衡山派仅有的丹丸,你小子死的可真冤透。小子你想想看,在你近屋之际,大智僧已是一丝不挂,假如戏弄你的不是另有其人动作那有恁快?再说,世上决没有人傻到引别人去看自己的罪恶勾当,这是异常浅明的道理,你小子难道还不能体会?” 司马玉龙惭愧地点点头。 怪叟又道:“第二,大智僧仅是衡山派二代弟子中较优秀者,武功虽高,绝不能比你小子高到哪儿去吧。老实说,大智僧的武功程度能不能高过你小子都是一个疑问!这引你的那个肥大身影既然脚下未施全力就能和你跑了个不先不后,那人显然高你多多,这一点,也绝非大智僧所能为力。” 司马玉龙恨声道:“依前辈说来,这岂不是有人故意借刀杀人。” 怪叟冷笑道:“一点不错。” 司马玉龙猛然一击桌面,怒喊道:“设若没有老前辈横伸援手,我司马玉龙丧生在伏虎尊者的舍利子下,岂不冤枉?” 怪叟叹息道:“还有人比你小子更冤呢!” 司马玉龙道:“谁?”。 怪叟道:“大智僧。” 司马玉龙霍地自座位跳起,两手按紧桌面,瞪眼道:“冤……冤……大智僧?” 怪叟一气连干三大盅,仰起半边脸,冷笑道:“想想看,小子,你看到的大智俗是副什么样子,双眼通红,眼光呆直,功力遽然消失而不自知……这是一位武林高手的常态?” 司马玉龙喃喃地道:“一点不错,这事儿透着蹊跷。” 怪叟冷笑道:“一点也不蹊跷,大智僧和你小子着了一人的道儿,只是大智俗的遭遇比你小子更惨罢了。” 司马玉龙无限激动地道:“此人是谁?居心何在?老前辈能见示么?” 怪叟道:“你小子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那人的主要目的实在是大智僧……唉,此人心肠之毒,策划之周,可谓极为罕见……如等他大乘神功练成,武林从此无宁日矣!” 司马玉龙惊道:“大乘神功?” 怪叟道:“如非为了大乘神经的下半部,那人哪会定下此等毒谋?” 司马玉龙道:“老前辈确定大智僧是自北邙归来时遇害?” 怪叟咬牙道:“老夫自信如此!” 司马玉龙道:“那么那人取走的真是大乘神经的下半部了?” 怪叟点点头道:“正是下半部。” 司马玉龙仰头问道:“老前辈有何根据?” 怪叟冷冷笑道:“老夫的根据是因为夺经的那个人已经会了神经上半部所载的各项武功。” 司马玉龙更惊了,他道:“难道凶手竟是他们衡山派自己的人?” 怪叟蓦然仰脸狂笑道:“不但是衡山派内人,而且地位相当崇高……哈哈……不然以大智僧之造诣,何能轻易即落入了陷阱?好呀,老不死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公道极了,两颗头颅总有一颗在三年后离开颈子不是贼秃你的,便是老不死的,哈哈……好一个心狠手辣、词严义正的伏虎尊者啊!哈……哈哈。” 什么? 元凶是伏虎尊者? 伏虎尊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怪不得用舍利子痛施杀手,同时不惜为一派树立强敌,恨五行怪叟入骨,他原来为了灭口?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司马玉龙又想起,伏虎尊者那般逼问半部大乘神经的下落,结果挤出了五行怪叟以头相赌的东道,原来神经已为他本人所取,他当然不担心怪叟拿得出另外半部了。 一个意念突然击人司马玉龙脑际,他慌了,不,他震颤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意念啊! 简直太可怕。 他喘息着向怪叟嗫嚅地道:“老前辈,假如……假如他……那……怎么办?” 怪叟凝视着司马玉龙之面,等司马玉龙期期说完,反问道:“小子,你的意思是,假如伏虎尊者将那半部神经毁了,我老不死的到时候交不出东西来,这颗头颅势将不保是么?” 司马玉龙不胜其愁地点点头。 怪叟仰面大笑道:“傻小子,你只想对了一半。是的,这种事很有可能,但那也得在一年之后。贼秃不惜谋害派中子弟,冤累无辜,以及得罪我老不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梦想独霸天下,成为武林第一人,在他未窥透下半部神经的堂奥之前,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会将神经轻易毁了!有了这一年的时间,老不死的难道不会为挽救自己的头颅而奔走?” 司马玉龙着急道:“老前辈从现在起,就好开始设法啦!” 怪叟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点点头道:“小子心肠还不错,不枉老夫救你一场。” 司马玉龙道:“老前辈走后,晚辈应该做些什么?” 怪叟笑道:“过了今夜,你小子应该先回武当一趟,将事情的始末,以及老夫的推断,向你那个老道师父报告一遍。” 司马玉龙又道:“以后呢?” 怪叟道:“以后?以后就日以继夜的将五行神功在半年之内练至七成火候。” 听出怪叟今夜即将以五行神功相授,司马玉龙心中狂喜。 怪叟继续道:“五行山出来的人从不讲究门派,习得五行神功的人,他只要记住做一件事,做到了,他便算对五行始祖有了交代。” 司马玉龙紧张地问道:“请老前辈指教。” 怪叟哈哈笑道:“简单极了,那就是将神功传给另一个值得传的人!” 司马玉龙心头一宽。 怪叟突然瞪眼喝道:“小子,你以为这真是一件简单的事?” 司马玉龙肃然警觉,离座躬身道:“弟子经此棒喝,这回是真正的明白了。” 怪叟立即放缓脸色,笑道:“明白人一点就透,老不死的这回也算是真正的放心了。” 司马玉龙还待向怪叟有所请益时,忽见一位年可十五六,弯眉凤目,端鼻薄唇,眸清如水,齿若编贝,一身鹅黄装束的少女,袅娜绰约地向自己这副座头走来,便即咽住话头。 少女款步走至座前,朝司马玉龙有意无意地膜了一眼,然后向怪叟福了一福,道:“请问老丈,此去南岳如何走法?” 怪叟朝少女略一打量,反问道:“姑娘想去紫盖峰?”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心想,怪叟也真怪,没有回答人家问题,却倒过头来问起人家来了,尤可怪者,衡山连绵数百里,人家只说去南岳,他怎知道人家要去紫盖峰?紫盖峰在衡山心腹,峻岭危耸,除了一座十方寺外,别无居民,十方寺里住的全是和尚,无缘无故,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跑到和尚庙里去做什么呢? 嘿,真是出人意外。 只见少女似乎微微一惊,但随即点头道:“是的,老丈何以得知?” 怪叟这时却又装起糊涂,眯着一双似肿似烂的胡桃眼道:“姑娘是问去衡山怎么个走法?” 少女眉头一皱,点点头道:“正望老丈见教。” 怪叟用又脏又黑的指头在杯里醮了一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由岳阳起程前往衡山的路线,一面画,一面说,少女倾神听着,一会儿之后,怪叟说完了,少女又向怪叟福了一福,道一声谢,转身便走。 怪叟突然出声拦住少女问道:“姑娘是否来自天山?” 少女脸色一变,瞪眼道:“你怎……你老丈此问是何用意?” 怪叟忽然竖起两条手臂,伸腰打了个呵欠,含含混混地道:“关外口音嘛,老夫…… 唔,老夫在关外呆过。真是好酒,小子,你喝罢,老不死的想睡呢。……唔,好酒。”说着,立即伏下头去,在桌面上呼呼大睡起来。 少女狠狠地自语道:“真是个酒鬼。”说着又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这才悻悻走去。 直到这个时候,司马玉龙方才发觉到少女的眼神清冷如电,流转之间,不怒而威。心中一凛,怔神望着少女袅娜的背影暗忖道:好纯的内力! 再看怪叟时,怪叟正从桌面上翻起一双似肿似烂的胡桃眼,朝他神秘地微笑着。 司马玉龙知道一切已落怪叟眼中,不禁脸上一热,然呐呐地道:“老前辈怎会晓得…… 她……她是来自天山?” 怪叟呵呵而笑道:“她?小子,她是谁,谁是她啊?” 司马玉龙的脸更红了。嘴里却分辩道:“老前辈又取笑了。” 怪叟脸色突然一整,道:“小子,你既然出身武当门派,老夫现在倒要问问你,天山住有什么出奇的人你小子知道么?” 司马玉龙偏头想了一下,皱着眉头答道:“据晚辈所知,天山派在百余年前原是武林九派之一,之后因为为了一本拳谱,闹了内江,派中高手自相残杀,结果人才凋零,自九派中除了名,默默无闻,以至于今。至于以后有无高人迁居天山就非晚辈所能得知的了。” 怪叟哼了一声道:“你没听说那本拳谱最后落入何人之手?” 司马玉龙作追忆状道:“听说好像是为该派一个女弟子得去,但那个女弟子得着拳谱之后即不知所终了……据家师言及,这已是百十年前的事了,难道……难道那位女侠尚在人世?” 怪叟瞑目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天山毒妇是否尚在人间,谁也不知道。” 怪叟说至此处略为一顿,突然睁眼道:“小子,你看刚才那位姑娘的功力如何?” 司马玉龙赞道:“不在晚辈之下。” 怪叟冷笑一声,骂道:“你小子的意思是那姑娘的功力和你小子只在伯仲之间?嘿,别替自己贴金啦小子,明天以后很难说,照目前而论,你小子比人家还差好一节儿呐。” 司马玉龙惊道:“老前辈的意思是,纵然晚辈习成五行神功也不一定会强过那位姑娘去?” 怪叟点点头道:“事实上也是如此。” 司马玉龙大惊道:“此女是何来路?” 怪叟叹道:“假如老不死的老眼不花,此女可能就是。天山毒妇门下。” 司马玉龙瞪大双眼,讶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怪叟继续说道:“天山毒妇的怪叟和我们五行山出来的人差不多。毒妇收徒,只有一个限制,不收男的,就像老不死的五行神功决不传给女娃儿一样。”怪叟顿了顿又道:“当今武林六派门下没有一个女弟子,而此女造诣惊人,想想看,除了天山毒妇一人外,还有谁能调教出这般女弟子来?” 司马玉龙道:“老前辈怎能一口断定她往衡山是为了去紫盖峰?” 怪叟笑道:“老夫也是微言幸中而已。衡山派为当今武林六大派之一,一个身怀绝艺的武林人物上衡山,除了去十方寺还会去找谁?” 司马玉龙不解道:“纵令天山毒妇仍在人间,年龄也在百岁之外,天山与衡山相去千万里,毒妇又是长久不问世事,她的弟子找上衡山所为何事?” 怪叟摇头道:“老夫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知道那么多?” 司马玉龙又道:“老前辈何不试着猜猜看!” 怪叟道:“有一点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什么好现象。” 怪叟说着,忽然指着司马玉龙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猴急什么?哈哈,收收心吧,天山毒妇门下,不是好慧的呢,当今六派中人,假如是一个对一个,包括你那个杂毛师父在内,我老不死的见了谁也不放在心上,可是,若是毒妇仍在人间,话就难说了。五行山出来的人,既不自贬身价,也不惯胡吹大气,要说五行神功还有对手的话,那就是天山派业已失传的‘鱼龙十八变’。” 司马玉龙大惊道:“鱼龙十八变?” 怪叟笑道:“一点不错,它就是那本今天山派家破人亡的拳谱上所载的一套拳式!” 酒浇日头短,不知不觉,一天已过。 这一夜,君山之巅,在八九螺髻间,月色下,一老一少,相对盘膝而坐。老的说着小的听着,直到东方破晓,隐约之间,老人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 太白公三阴交,天府上阳瞳子寥。 期门商曲地五会,太乙五虎百蛊巢。 …… 听上去全是些人身穴道名称。 第二章 七星阵 第二天,荆襄古道上,一个眉清目秀,身材修长,丰神奕奕的少年,正大踏步地往前走着,走向襄北武当山。 武当本名仙室山,一名太岳山,一名太和山,又名参上山,亦名谢罗山。方圆八百余里,有峰七十二,有岩三十六。峰以天柱为首,岩以紫霄称冠。山中有道观五所,其名:太和、南岩、紫霄、五龙、玉虚,均建于永乐年间。 武当派斯时拥道俗弟子千名以上,为武林六大派中人才最盛者。掌门人上清道长住于天柱峰顶之真武神殿,其余五观分由道长四位师弟及一位师叔主持。 其分派情形如后: 上清道长师叔全真子主持紫霄观。师弟太清道人主持太和观。玄清道人主持南岩观。玉清道人主持五龙观。正清道人主持玉虚观。 武当山外环立小山数十,其中以石阶、女思最为特殊。鹤鸣山在山之西,山后有外朝山,以峰峦大多外向而得名。 这是一个初冬的黄昏,武当五观之一,南岩观外的广场上,当司马玉龙拖着疲惫的身躯抵达时,他目睹到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 南岩观主玄清道长正被七个身披黄底描红袈裟的大和尚团团围着。七个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衡山紫盖峰十方寺的衡山七长老。 司马玉龙心知有异,当下在岩旁一缩身躯,沿着岩角,一连几个急纵,便由岩后翻入观内。观内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司马玉龙知道,观中之人大概已经全部到广场去了。‘由于路通径熟,他也不去寻觅观中的熟人,便自三清大殿,一个纵身,上了观前更楼,自窗缝间向下望去。 因为是居高临下,司马玉龙此刻看得更为清楚了。 广场上,百余名武当二三代道俗弟子面有忿容地静立在观前。头戴星冠,身披鹤氅,手执钢柄云拂,面目清癯,身材瘦长的玄清道长正渊淳岳峙地立在场心,衡山七长老按七星方位围绕玄清道长,瞑目合掌盘膝而坐。 司马玉龙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和武当派的大罗神掌称雄于武林一样,衡山派向以“如来七式”和“如来七式阵”(也称七星阵)威震遐迩。别看七长老只是合掌静坐,假如被围之人妄想以武功突围,除非他的功力超驾于演阵七人的功力总和,否则定非当场出丑不可。因为如来七式阵的特点便是演阵之人能以功力互传,一人出手,六人相援功力激增七倍。衡山七长老在衡山派派内地位仅次于四尊者,极为崇高,每一长老均称得上江湖一流高手,若合七人功力,怎么能敌? 玄清道长对于七式阵当然知道得颇为清楚,所以道长立在当地,一点突围而出的企图也没有。因为如来七式阵的最大效用只是困人和防守,只要被围者抱元守一,静止不动,阵法便无从发挥威力,论个人功力,七长老武功虽高,但谁也没有自信一定能强得过玄清道长,彼此都是一派中极有身份地位之人,群打群殴的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所以,玄清道长既然静守,七长老便也无法进攻,双方成了一种相持不下的局面。 观中二三代弟子人数虽众,但身手超凡杰出的却是为数甚寥。且武当门规极严,未奉尊长命令之前,纵使山崩地裂,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司马玉龙纳罕地忖道:“他们为什么要困住师叔玄清道长呢?难道就是为了为了我司马玉龙掌伤大智僧?” 司马玉龙想到这里,心中又急又愧。自己错蒙师门宠爱,学艺时间比人短,成就却为同辈之冠,出师将近两年,师门恩惠未报丝毫,反替师门慧来如许严重之麻烦,如何说得过去? 司马玉龙又想,假如五行怪叟公孙民老前辈推断不差,无论如何,这一场冤尸纷争是不容易平安解决得了的。 他想:伏虎尊者既存雄霸武林之奸谋,计杀师侄,语伤五行怪叟吞没大乘神经,当然是唯恐天下不乱,以五行怪叟在武林中尊崇无比的地位,他居然毫无顾忌地不假声色,逼着怪叟以头颅担保,三年后,不能交出大乘神经,便得交出自己的头颅,可见得他已抱着破釜沉舟,不计后果的雄心,而为一己私利放手大做了。 伏虎尊者深知怪叟言行如一,重信逾命,大乘神经在他手里,怪叟如不知大智僧冤死内情,固然永远不能访知神经下落,就是怪叟微有所不知,只要他能将派中四尊者的仇恨之心激发,不愁掌门人敢冒派中弟子遭他派凶杀而不闻不问的大韪,去偏袒他人。如此一来,五行怪叟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都将奈何他伏虎尊者不了,三年是个不长不短的时间,有了这三年光阴,赁他的修为,足可将“大乘神功”练成十成火候而有余。到时候,绝不愁五行怪叟的一颗头颅会飞上天去。就令怪叟背言违信,翻脸不认前账,他赁大乘神功在,再也不会怕了谁,何况怪叟绝无食言之可能? 司马玉龙又想:这次七长老星夜来至武当很可能便是伏虎尊者的杰作之一。 七长老蓦然联袂莅临南岩观,颇令观主玄清道长震惊,玄清道长深知七长老是衡山派中极为难慧的人物,在问明来意之后,接待词色相当委婉,七长老却异口同声道:“毋庸道长费心,只需将贵派俗家弟子司马玉龙交贫僧等带近十方寺上复掌门人之命便了。” 任凭道长如何说明俗家弟子艺满后,一律进入江湖历练,很少留住师门,如贵派定欲该弟子出面,请宽以时日,由贫道禀明掌门,将司马玉龙召上武当询明经过后,决予圆满回复……七长老只是不理。 俗语说得对,人争一口气,佛为一炷香。玄清道长为当今武当五清真之一,在武当派也是数一数二人物,如何受得衡山七长老这等凌人盛气? 当下冷哼一声道:“长老既不纳贫道之言,就请随意行事好了。” 七长老见玄清道长居然放手不管,便也冷笑数声,由心净长老诵出一声佛号,七人大袖一拂,脚下略一错动,便已按七星方位将玄清道长团团围定。 司马玉龙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南岩观了。 司马玉龙将场中情况看在眼里,推测衡山派掌门人一瓢大师可能已为伏虎尊者所惑,七长老一定奉了掌门人严命。不得到他司马玉龙不肯甘休,南岩观为武当门户,主持人是掌门人师弟,正好以此要挟事实上,司马玉龙果然料中十之八九。 衡山派方面,碍于玉佛手乃前代师祖信物,纵令司马玉龙身犯百死之罪,也不能漠视师门信物不管。司马玉龙经五行怪叟带走不久,便由伏虎尊者和四空尊者分别词严义正、激昂慷慨地宣陈了一篇大道理,两尊者认为,玉佛手固为衡山信物,但只能交换一个要求,怪叟当时要求的是携带司马玉龙走出十方寺,司马玉龙出了十方寺,要求即已完成,该派应尽义务便算终了,现在,为了一派威信,实有重将司马玉龙追回之必要。一瓢大师见群情汹涌,又碍于两尊者词义无懈可击,只好答应了。于是,第二天便有了七长老的武当之行。 两尊者以及其他一些赞成向武当要人者算定,司马玉龙虽然年轻位卑,却是个百世罕见的血性男儿,既然肯为了师门利益视己命如草芥,一旦意外获救,绝不肯远走高飞,独善一身,十有八九是星夜奔赴武当,自陈始末,听凭师门议处。 只要七长老及时赶至,司马玉龙既不讳行凶经过,衡山又是堂堂大派,武当派掌门人很可能为了大局而不惜将一个微不足道的俗家弟子双手交出。 广场上,玄清道长仍是神色不变地静立着,七长老合掌垂眉跌坐,状似入定。 天色逐渐黑下来了。 司马玉龙意乱如麻,心急如焚,心想:这样僵持下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他知道,双方都是派中高手,输命不输口,即使明知错在己方,如无第三者从中调停,谁也不肯先低头服输,僵持结果。不是一阵腥风,便是一场血雨。 若在过去十方寺之前,司马玉龙可能早就自更楼上一跃而出,舍身解围了。 现在呢? 现在不同了。 他因为五行怪叟公孙民老前辈的推断与事实相符,全在情理之中。他认为个人的生命倒在其次,但若因此而令伏虎尊者的阴谋得逞,实在是愚不可及。 司马玉龙想不到单单一个“死”字竟是如此般地变化莫测。 当他奔赴十方寺之际,视死如归,自觉大义凛然,死实重于泰山。及至被怪叟救出,在君山参破真象他不禁侮出了一身冷汗,深感自己实在太冒昧了,如非怪叟适逢其会,又兼怪叟目力犀利脾性怪癖的话,他势必丧命于伏虎尊者的那一颗舍利子下,那么一来,他岂不比大智僧死得更冤?。 现在呢?他当然是更不愿意轻易言死了。 假如他让自己就这样糊涂地死去,大智僧的屈死势将冤沉海底,永无昭雪之一日了。在名义上,大智僧总是死在他司马玉龙的大罗掌下,为了大智僧的冤死,也为了他自己的清白,他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将冤尸事件澄清,否则的话,他将何以见大智僧于九泉之下? 此其一也。 假如他让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去死,他的恩师不能了解他,他的同门更不会了解他,他们一定以为他是做贼心虚,畏罪自首。武当派自开派迄今,门人千万,从无人为师门留下污点,假如因此今人误会武当弟子恃技行凶,见宝起意,为师门惹下大祸,岂不大大地辜负了师门的教化之恩? 此其二也。 假如他让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五行怪叟那一只师门留下的无价之王玉佛手岂不花得太冤?怪叟为一代奇人,普通人想见他一面都难,而他,平白地一再得到怪叟的殊遇,情逾父子,亲若兄弟,不计辈分,忘年相处。不但为他向衡山派押下了自己的头颅,而且传给了他一身世所罕求的绝学五行神功,怪叟这样做,难道就只为了他司马玉龙将不久于人世这一点么? 此其三也。 有此三端,司马玉龙深深地感觉到,他活着的意义,已经不是他个人生命的延续,而是有关武林劫运的大事了。 可是,事实在眼前,假如衡山七长老不得他本人不肯罢手,他师叔又不知底蕴,若是一个心浮意动,生了嗔念,和七长老动上了手,加上南岩观所有弟子,双方谁也别想讨得了好,无疑的,结果定是两败俱伤! 这样一来,两派仇恨岂不愈来愈深? 怪叟传他五行神功前后才不过旬日之久,虽然他已在一夕之间尽得怪叟心法,但目前顶多才有二成火候。怪叟说,以他的过人天赋,只须半年苦修,便可望小成。纵令小成除了六派掌门人和少数三五高手外已是无敌于当今武林了。 以他目前的功力来说,可能连一个长老也对付不了,他若骤然现身,除了更令师叔玄清道人为难外,根本无济于事。 他若袖手不问吧,一切的一切又是因他而起。 真是难煞人! 最后,司马玉龙咬牙,长身毅然决定了。 他决定还是亲自露面。 衡山七长老此行虽然近横蛮,但他们已经身临武当一派重地,一时之间也不会将他司马玉龙怎么样啊,除非师叔做主,他们也不一定就能将他带走。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尽可以将事实真象挥发一个淋漓尽致。他仅希望双方都能将他的话听清,他并不定要双方都会谅解,这里还牵涉了一个五行怪叟,他自己死活都不要紧,怪叟既然信任他,身后事怪叟自然会为他剖析明白的。 这样一来,除了辜负了一身刚刚萌芽的五行神功外,他司马玉龙也没有什么更大的遗憾了。 司马玉龙心意既决,心理立感泰然。 当下后退一步,一声冷哼,双臂并举紧合,一挫腰,便欲破窗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的耳旁忽然响起了一阵细如蚊蚋,声调极为熟悉的耳语:“龙儿且慢,你先回过头来!” 玉龙闻声,他已知来人为谁,霍地收势族身,朝着来人,纳头便拜。 此刻,更楼上,站在司马玉龙面前的,是一位年在五旬开外,相貌奇古的中年道人,只见他,头戴天师冠,身披王恭鹤氅,腰系羊叔子缓带,足踏香山飞云履,同字脸,柳髯拂胸,如松盘柏立,气定神闲,形雅姿清。 来人为谁? 不错!当今武林六大派之一,武当掌门人上清道长是也。 玉龙拜毕,起身垂手而立。 道长沉声低喝道:“玉龙,你抬起头来!” 司马玉龙仰起脸,心绪如潮。 他这厢嘴唇龛动,才待禀陈始末时,道长已自点头止住他道:“心正,神乃能定。临危而气不馁者,义盛也。唔……详情等下再说……为师已明白多半矣!” 道长说罢,不等司马玉龙有所表示,扬掌微拂,长窗立启。劲风过处,人已飘然穿窗而出。广场上立即响起了一阵抑制性的欢呼,以及一阵清越错落的佛号宣诵之声。 司马玉龙收神急步走至窗口,探脸望外看时,只见衡山派七长老已分别自地上起立,七星方位虽然未变,身躯却均已掉转方向,一致朝着缓步走近的上清道长,和南躬身。 上清道长从容稽首作答,一面扬声笑说道:“衡山七老,佛驾同莅,实为武当开山以来仅见之大事,上清何幸,躬逢此盛?” 说罢,立定身躯,目光如寒星冷电,轮注七老之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高亢人云,万谷回应。 七长老脸色均是一变。 七长老互望一眼,立身紫微指柄第二星座上的心净长老这时合掌朗声道:“衡山七僧,谨奉敝派掌门之命,参谒道长鹤驾有事相求,尚望道长念在两派累代情谊,玉成七僧使命是幸。” 上清哈哈一笑道:“衡山武当,武林一脉,三代往还,无异手足,有事只须三指寸书足矣,何庸七老佛驾亲劳?” 心净长老合掌肃容道:“道长容或未明其详。此事实非等闲。” 上清道长敛容道:“愿闻其详。” 心净长老大声道:“大乘神经计分上下两部,敝派与北邙天龙长者各得其半,此为天下武林所共知之事实,道长知之甚捻,毋须贫僧赘述。月前为两派换经之期。本派由二代弟子大智僧赉命携经前往北邙,谁料该僧于上月望日返寺后即告暴死,而其致死之因,竟是伤于贵派绝学,大罗掌功中的大罗印掌力!” 心净长老说至此处,略为一顿。 广场上,百十武当道俗弟子,面面相觑,相顾失色。 甚至上清道长和七星阵中的玄清道长听来也是心头微微一震。 司马玉龙在更楼上,眼看诸人神色,心急如焚。 心净长老继续大声说道:“翌晨,正当本派召集门下合议此一不幸事件,应予如何处置之际,突有贵派弟子蓦然现出,直承施暴不讳。” 上清道长脸上突现异采,岔口向心净长老问道:“该弟子现身用意何在?” 心净长老宣了一声佛号,正容道:“善哉!该弟子用意颇足称道,他自谓不愿因一时失检而累及师门所以舍身投案,冀希牺牲一己而保全两派和睦。” 是非清楚,善恶分明,心净长老不愧为一派长者武当众弟子,人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快慰神色。 上清道长沉声道:“请问长老,此子何名?” 心净长老合拳道:“司马玉龙!” 广场上,百十弟子间立刻传出一阵窃窃私语。 上清道长不愧为一派之尊。喜怒完全不形之于色,这时静静地反向心净长老问道:“勇于认错,固属可嘉,然杀人者抵死,律例皆然,贵派既已坐得正凶,有否即席收管?” 心净长老忽然一改常态,恨声道:“鉴于大义,敝派在未得贵派同意之前,固不应滥施私刑、但元凶既已投案,于情于理,敝派自有暂予看管之责……” 上清道长皱眉道:“既然如此……那么,……这就奇了。” 心净长老不悦地道:“看在七僧此行,想道长业已知道司马玉龙不在敞派手中……但愿道长别生他想才好,衡山武学虽然微不足道,若凭贵派一个二代弟子的身手,在紫盖峰进出自如尚不甚可能!” 上清道长忙道:“贫道决无此等不经想法,长老误会了。上清道长之所以不解者,处身那种情况之下,究系何人,能具恁大情面,竟能说服一瓢大师,而将此子救出?……此子出师未久,交游浅仄,……再说,方今六派之中,顺数逆算,实无人敢在底蕴未明之前,甘为一个末学后进的少辈而冒此大韪。” 心净长老冷哼一声道:“道长难道不知道六派之外还有一系专管六派闲事的高人?” 上清道长长眉骤轩,张目问道:“五行怪叟公孙民?” 心净长老闷哼一声,上清道长心下顿然一宽。 广场上百十武当道俗弟子,包括七星阵中的玄清道长在内,听到司马玉龙系为五行山以五行神功威震武林的五行怪叟所搭救时,人人内心均感到一种异样的惊宠与喜悦。 武当众弟子的神情当然落在衡山七长老的眼中。 这时,七星柄勺外角星座上的疑净长老突然厉声道:“五行神功虽为武林罕有其匹的绝学,但它并不足震慑衡山派门下。公孙民若不是凭着一只玉佛手,他决动不了紫益峰内的一草一木。如今细细想来,公孙民此举,实在另合可鄙私情!” 上清道长脸色遽然一变。 司马玉龙在楼上听到疑净长老最后一句话,心头不由得大急。起初,他见到恩师上清道长在听完他为五行怪叟所求后的那股安慰神色。甚感舒帖。现在见疑净长老声色俱厉地指责五行怪叟救他之举另含可鄙私情,这可难受极了,他虽不知道疑净长老还会说些什么,但疑净长老名列衡山七老之一,地位崇高,绝不会说话不负言责,他-定会举出事例确证来。假如疑净长老的举证在情理之中,他司马玉龙固然抵死不信,他相信师门中也不会有人肯信,但是,千夫所指,久谎成真,以衡山派在武林中的清誉来做为谎言的保证,也实在太可怕了。万一五行怪叟的声誉因此而受损,他司马玉龙当初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疑净长老的举证不当了。 果然 首由心净长老向疑净长老制止道:“在上清道长面前,疑净师弟请慎言。” 疑净长老其声愈厉道:“大乘神经为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后精心秘录之一,大乘神功为武林旷古奇学,司马玉龙觊觎半部神经乃属无知之举,公孙民是有心之人,深知这次大乘神经上下两部轮转后,大乘神功虽非人人可望习成,但终不免有人有此机缘,一旦大乘神功君临武林,五行神功之崇高尊位势遭取代,……谁人能说公孙民此举非因基于上述部念而发?” 上清道长脸色又是一变。 司马玉龙心底一声长叹:冤哉,公孙民老前辈也! 疑净长老这番指控显然出乎了其他六长老的意料之外,但这番见解立即为其他六长老所接受。六长老互望数眼,每人脸上都浮现出一股欣悦之色。 脸色一变再变的上清道长这时突然哈哈大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公孙老儿这下子够他受的了。” 笑完,面对心净长老肃容沉声道:“七老此来,将有何教于武当?” 心净长老合掌抗声道:“贫僧一行之来意,道长业已了若指掌,何须问得?” 上清道长冷笑一声道:“贵派所欲追缉之元凶司马玉龙,现在就在贫道身后更楼上,如七老奉命拿人即请自便,若七老心目中尚有上清在,敢请七老返驾,等贫道问过详情,再向公孙老儿对证后,自会还以贵派公道。” 心净长老面有难色地朝其他六老望了一眼。 上清道长说完话,袍袖微拂,脚下行云流水似地飘然走进七星阵,与古清道长并肩而立,目注心净长老,微微笑道:“如来七式阵,威震武林、上请愿与敝师弟合力一试,以广见闻,尚望七位长老不吝赐教才好。” 上清道长见七老中半数以上面有忿色,知道七老倚仗阵法之威力,单凭口说,决难着效。若师弟玄清一人之力,如果强行出阵,定难讨好。七星阵一经发动,任何一方星座上的动作,均为七老功力之总和,就是道长自己,要想独力出阵,也无绝对自信,乐得借师弟陷阵之便,就便行事,一方面好趁此煞煞衡山七老狂妄气焰,一方面好为玄清解窘。 七老闻言,面有喜色。” 七老心想,任你武当掌门人功力有多高,一人也强不过我们衡山七老两三个去。至于玄清道长,他们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上清道长此举,正投七老心意。无论如何,这里是武当山,上清道长固然说得好听,若是真个冒昧行事,真是谈何容易?上清道长这番说话,无异是一种变相的逐客表示。七老听后,内心虽感不快,但碍于道长乃是一派之尊,既已答应早晚有个明白交待,难道一定要弄得灰头土脸的不欢而散?七老想不到,正在为难如何撤阵放人而又不损此来威信之际、上清道长竟然自投阵中,七老何得不喜? 这时,星勺外角上的疑净长老连忙合掌答道:“既然道长有此雅兴,贫僧等何敢违命?” 趁疑净长老答话之际,上清道长忙以武当本门传音之法低声向立清道长吩咐道:“七星阵擅于以静制动,若乱其静,其阵破矣。师弟随我同攻三招,然后一走星柄,一走星勺…… 切记。” 七老见上清道长唇皮微动,知道道长在传示玄清道长破阵之法,当下也未在意。由心净长老自星柄上首先诵出一声佛号,次由别净长老应和,再由别净至回净,至疑净至戒净,至至净,而至见净。声气相通七星已成浑然一体。 上清道长哈哈一笑,和玄清道长同时挽臂于胸,施出大罗掌中的“棒笏紫府”,双双向阵腹的戒净长老一躬身,同时由上清道长出声招呼着:“戒长老借光。” 话发同时,四掌往外一推,一阵极劲掌风直向首当要冲的戒净长老胸前拉去!七长老同时一声梵唱,戒净长老合掌往外一分,其他六长老各以一掌向戒净长老遥遥抵照,戒净长老的掌风便似狂飙般横卷而出了。 一阵闷响,两股掌风因相抵而消失。 上清道长虽能巍然不动,玄清道长却给震退了半步。 这样,照原定计划,上清道长接着又向净行净两星方位攻了两招,结果大同小异,均是不得其门而出。 衡山七老看了,各人心中均在暗笑,忖道:像这样耗下去,你们两个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座七星阵啊!枉为你上清号称一派之尊,平时的声名响的吓人,原来也不过尔尔。 广场上的百十武当弟子,以及更楼上的司马玉龙看了,全都不禁暗暗焦躁起来。照这等情形看起来,他们的师长无异于被七名一等一的高手合力联抗,俗云双拳难敌四千,何况对方是大名鼎鼎,造诣与四尊者以及该派掌门人一瓢大师相去无几的衡山七长老,若再拖延下去,以上清道长尊为一派掌门的身份,实在令人难堪。 众人愁虑未罢,蓦闻一阵石破惊天的长笑传自场心,抬头再看时,他们的掌门人上清道长以及他们的观主玄清道长,已经分纵出了七星阵之两端阵外,玄清道长静立当地微微而笑,上清道长仰天哈哈大笑,七长老面面相觑,满脸赧然,满脸愤然。 上清道长笑毕朗声道:“七式阵果然名不虚传,如非贫道上清与敝师弟投机取巧,今天这个跟头可栽大了。” 心净长老越众合掌道:“大罗掌绝学,大罗印绝招,衡山派七僧算是继敝派大智僧之后,第二次领略到了。” 上清道长二人最后突围的一招正是大罗掌法中的绝招:“大罗印”! 上清道长听得心净长老之言,似乎微微一震。 心净长老说毕,佛袖向后一拂,便转身领着六老鱼贯着下岩而去。 衡山七长老走后,玄清道长向上清道长皱眉道:“掌门师兄今日何故一反谦逊常态,一再以词色相激于彼等一行?” 上清道长长长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做人难莫过于一派之尊。逊易遭讥,傲易结怨,不偏不倚,圣人之道也,谈何易哉?” 玄清道长又道:“大乘神经的半部纵与本派弟子玉龙无关,但衡山派成见已深,且其中已有该派弟子死亡,这场是非不可谓不大,掌门师兄将如何应付,是否已有成算?” 上清道长面有成色,摇摇头道:“如说成算,未免言之过早。且等问过玉龙详情再说吧!” 玄清道长讶道:“玉龙真已返山?” 上清道长倏然抬头道:“龙儿还不叩见师叔!” 这时,南岩观的一众道俗弟子均上前向掌门人参拜。 玄清道长上前扶起司马玉龙,挥手散去其他弟子,和上清道长等三人相将进入观内纯阳行功密室。 这时天已大黑。室内点起两盏可提可挂的风灯。 司马玉龙将下山的种种经过,以及这次在无意中和衡山派结怨,自己舍命投案,巧逢五行怪叟解救,怪叟为了神经下落向衡山派押下了为期三年的头颅,并在洞庭君山以五行神功相授,同时推断本案的发生可能是该派四尊者之一的伏虎尊者从中主谋,等等一切,一字不漏地说了一个详细。 司马玉龙将上述诸情节一气说完,盘膝静坐于石床上的两位道长并未立即有所表示,室内一时显得异常沉静。良久之后,两位道长方于同时睁开眼皮,互望一眼,脸上各自露出一种忧喜参半的神色。 玄清道长首先开口道:“北邙天龙老人得的是神经下半部,虽然保有三年之久,除了另录副册和揣摸经中玄义外,并不能着手修练。衡山派却不同了,他们得的是上半部,得经之后,便能参习,虽因缺了半部不能练成大乘神功,但经中其他武功却可以比北邙派早成三年。双方换经之后,虽然双方都有副本录存但将来大乘神功上的成就,北邙派仍然免不了要比衡山派迟上王年火候。这件事,五行长者之所以推断为衡山派伏虎尊者所为,其论据不外下列几点:一是逗玉龙的那人身形肥大,颇似伏虎尊者。二是伏虎尊者已习得了上半部神经,妄想独霸天下。三是伏虎尊者以长辈之身份对玉龙蓦下毒手,这近灭口。四是不惜得罪五行长者,意似急羞成怒。五是此人身手高过玉龙多多,似为一派高人。但是” 上清道长脸色一紧,讶道:“师弟素有羽衣诸葛之称,难道对五行怪叟所下结论有所怀疑?”玄清道长点点头。 上清道长皱眉道:“难不成师弟已为衡山疑净长老之言所动?” 玄清道长忙摇头道:“掌门师兄误会了,五行怪叟人虽怪癖,素行却极清高,为武林所公认,何致有此卑下存想?就连愚弟这种与怪叟迥然不同的见解,也只是一种推断,并不能说一定就比怪叟正确。” 上清道长面色大霁,连连点头道:“师弟如不疑及五行长者,愚兄总算安心了,现在你说罢,你的见解如何?” 玄清道长目闪异光,抬脸道:“此次冤尸事件之发生,有一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因于半部大乘神经!”上清道长点点头。 玄清道长继续道:“第一点也可以同时确定,那就是:设计劫经之人不但妄想独修大乘神功,而且嫁祸武当之意,师兄仔细想想,当今武林之中,是否尚有他人比伏虎尊者更具可能?” 玄清此言,无异一声晴天霹雳! 司马玉龙闻言,大惊失色。 再看上清道长,也是瞪目诧然。 玄清道长是武当派掌门人师弟,为武当五清真之一,为人不但武学精绝,为五清真中杰出人物之一,且因机智过人,料事如神,而被六派中人尊为“羽衣诸葛”,是武当派的智囊,掌门人上清道长倚为左右手,南岩观虽不是武当五观中规模最大者,但由于地理环境,南岩观实为武当门户,地位之重要,远在他观之上。如此重要所在,上清道长派玄清道长前来主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玄清道长既然如此说,上清道长哪得不惊? 室中很静。 上清道长语作异声道:“师弟怀疑天龙老人?” 司马玉龙倒吸一口冷气。 玄清道长这时静静地道:“凡是可以加诸于伏虎尊者身上的理由,如若移诸天龙老人身上,只有更为确当!愚弟尚有二点补充理由,为五行长者始料所不及者,如经愚弟明说出来,师兄自然相信愚弟所言更近情理。” 上清道长目注玄清道长之面,不稍一瞬。 玄清道长静静地继续道:“神经下半部原在天龙老人处,天龙老人自然留有副本,伏虎尊者纵然劫得下半部神经正本,何能制止北邙派不练神功?第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师兄记得否?五十年前,武林六派争夺盟主,若不是武当派坚决反对,北邙派岂非大有厚望?” 上清道长哑然不语,玄清道长又道:“再说,衡山与北邙两派交往素称不恶,即令下半部神经真个遗失,假如一瓢大师向天龙老人要求抄录副本,天龙老人也无不允之理,如此一来,伏虎尊者岂非徒劳而无功?” 上清不禁为之改容,连连点头道:“师弟此言,理由果较五行怪叟充分,但见尚有数点不解之处,不知师弟可有解释?” 玄清道长道:“敢请师兄道来。” 上清道长道:“第一伏虎尊者为何要向玉龙突施毒手?第二既然北邙派不能拒绝衡山派要求再抄副册,天龙老人此举又有何种意义?” 玄清道长道:“伏虎尊者除了狂妄急躁外,以往并无任何恶行,此点难道不能解释为痛于师侄之丧,理智昏昧的失常举动么?” 上清道长道:“第二点呢?” 玄清道长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掌门师兄也真是,您知道从大智僧手上失去的一定就是神经的下半部?哈……哈……哈。” 上清道长霍然直身。 司马玉龙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这正是:一语点破春秋梦。 一点不错,到目前为止,谁知道大智僧丢失的是上半部还是下半部呢? 过去,种种推测均以伏虎尊者为疑凶,故认定遗失的可能是下半部,现在,伏虎尊者成为疑凶的理由既然不够充分,天龙老人成为疑凶的可能逐渐增加,假如拟定天龙老人为疑凶的论断较近情理,那么,大智僧遣失的半部神经准是上半部而无疑义了。 玄清道长果然不愧“羽衣诸葛”之称。 上清才待再向师弟问难时,偶一侧顾之间,突然目视玄清道长,朝窗外微一呶嘴。玄清道长会意,嘴里一面说着闲话,一面缓缓移身下床,向窗前走近,手挽大罗掌诀,准备向窗外发难。 这时,窗外有人哈哈笑道:“居然识破老夫行藏,已算你们两个杂毛够高明的了,难道还想出手拿人不成?” 笑声中,窗门无风自启,灯光摇曳中,一个橘皮脸,胡挑眼,又瘦又小,满身油污的老人已然飘身室中。 哈哈,五行怪叟来了。 上清道长忙自石床上霍然跃落,深深稽首道:“不知是长者驾到,上清失礼了。” 玄清道长也忙着上前见了礼。 怪叟只略略应答了一下,便走到司马玉龙身旁,摩着跪拜在另一张石床上的司马玉龙笑道:“小子,你真够运气。” 上清道长也从旁笑道:“不是么,此子能得长者青睐,以五行神功相授……” 怪叟偏过头来,瞪眼摇手道:“别自作聪明吧,牛鼻子,你猜错了。” 上清道长闻言一怔。 怪叟大笑道:“有点意外是不是?哈哈,牛鼻子,告诉你们吧,出乎你们意外的事情多着哩!” 上清道长道:“贫道知道了。” 怪叟翻眼道:“你知道?嘿,差得远呢!老不死的虽然是刚到、但玄清老弟最后两句话老不死的已经听到,玄清老弟真是名实相副的羽衣诸葛,老夫佩服之至。” 玄清道长连忙逊让道:“玄清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长者过奖了。” 怪叟笑道:“老弟且慢自谦,你以为老不死的真是在赞美你么?” 玄清道长赧然一怔。 上清道长忙笑道:“你这个怪物也真是,人家好意尊你一声长者,你就处处以长者自居,说这也不是,说那也不是,弄得人家一头雾水,难道你就不怕我这个道士头儿光火而尽藏武当之酒么?” 怪叟大笑道:“茹晕饮酒,不顾道体者,逐出无赦!此为武当清规第十九条明文规定,你牛鼻子首先身犯大戒,如不向我老不死的行行贿,看我老不死的不将你们武当派所有的紫金招牌捣个稀烂才怪。? 上清道长也笑道:“百花露仅为贫道练丹合药之用,你老怪几曾见贫道破过戒来?这样好不好,你现在就去捣烂本山各观招牌,贫道也自此刻起,分向各处尽破百花露的瓮底如何?” 怪叟吼道:“你敢!”室中其他三人全部失声大笑起来。 玄清道长这时已自案头取出一副云板,连击三次,室门上立即响起一阵剥啄轻叩。 玄清道长向门外吩咐道:“是净云么?速备素席,并取百花露一瓮伺候。” 怪叟向门外大声更正道:“三瓮百花露,百花露三瓮,小杂毛听清没有?” 室外一声含笑轻诺,随即寂然。 上清道长笑道:“怎么样,老怪物,现在该是时候了吧?” 五行怪叟忽然一反嬉戏之态,长叹一声道:“老夫自君山和这个娃儿分手,便取道北邙,想先到天龙老儿那边去看个究竟,半路上碰到十方寺第二次派往北邙会的大慧僧,大慧僧系自北邙回来,他见到老夫总算还有三分敬惧,不等老夫开口,便将此行经过说了个详细。嘿,你们想想看,大慧僧说的是些什么?唉!……事情演变至此,真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包括你这个羽衣诸葛和我这个自视甚高的老不死的在内!” 玄清道长道:“遗失的当真是上半部?” 怪叟,目注玄清道长之面,谛视良久之后,摇摇头道:“玄清老弟,你假如对天龙老儿稍存半点不敬之心,就真正该打了!” 玄清知道任叟的目光异常锐利,已然看透心底秘密;禁不住略显赧然之色,但细审怪叟语气,又是一怔。难道? 上清道长一旁摧道:“你老儿再不说个爽快,可就别怪我牛鼻子修养不够了。” 怪叟哈哈狂笑道:“要说还不简单?两句就完了。第一句,大智僧丢的是上半部。第二句,北邙天龙老儿的下半部也丢了。哈……哈……哈……听清楚了没有?这一来,司马小娃儿的盗嫌算是暂时洗清了。现在只剩下两个单纯的问题,第一是大乘神经何处去了?第二是武当派弟子掌毙衡山派弟子的这笔账如何算?哈哈!” 上清道长、玄清道长、以及司马玉龙全都啊了一声。 什么?大智僧在未达北邙之前就丢了经?天龙老人的下半部也丢了?大智僧仅为衡山派的二代弟子,经丢了,情有可原。北邙派为六大派之一,派中高手如云,武功杰出,为六派中名派之一,五十年前,因天龙掌威力绝伦,若非武当的“大罗掌”相与伯仲,几为六派盟主。天龙老人为北邙掌门,何人斗胆,竟敢持此虎须? 这真是武林中数百年来空前的惊人怪闻。 除了怪叟的狂笑余音外,室中沉闷得怕人。 就在这时,四个道人推门端进素肴和酒瓮。 怪叟凑上去从一个道人手上夺过一瓮百花露,一口吹去封泥,凑上嘴唇,咕嘟咕嘟地不消盏茶光景,便已喝得涓滴不剩,喝完一瓮,放下空瓮,怪叟这才啧着嘴,笑眯眯地向上清道长道:“吃人家的嘴软,现在你老道就是要我老不死的蹈汤赴火,我老不死的也是心甘情愿啦。” 众人相将入席。席间,五行怪叟作结论道:“天龙老儿的为人虽然有点自高自大,但心地却是相当善良正直,这一点,老夫敢为之保证。所以,大慧僧所说天龙老儿亲口告诉他北邙的半部也丢了,老夫是百分之百的直信不疑。以天龙老儿那份前无古人的自尊的性格,一旦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大事,武林中一场腥风血雨,便是指日可待的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家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各凭机智才力去找那两处劫经之人!” 玄清道长大概是因为自己推断有误的关系,门坐一旁,落落寡欢。怪叟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诸葛一生,未尝无错,其所以得名者,成多于败而已。老弟身居一派高位,素为武林所重,何至襟怀仍然狭仄若此?” 玄清闻言,霍然惊醒,避席谢道:“长者一言,胜过捧经百日,玄清愿自明日起,暂悬观务,亲下武当,附长者骥末,不将冤尸事件访实清楚誓不回山!” 怪叟拍手笑道:“对,对,这才是豪杰气概,老夫首先赞佩。” 上清道长这时皱眉道:“当今之世,除了你五行怪叟外,活着的,就武功而论,敢说无人能在天龙老儿之上,贫道思维再三,仍然不解此事何能发生?” 怪叟冷笑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龙老人手艺团佳,但吃亏在他过分自大,额高于顶,目无余子,他哪里想得到会有人动到他的脑筋,在疏于防范下,纵有通天本领又何能不落有心人之算中?” 怪叟说至此处,探手怀中捞摸了好一会,这才掏出一颗清香四溢的药丸速与末座的司马玉龙道:“这是数年前少林正果老秃所赠的‘少林行功秘丹’,老夫对此无甚大用,你小子马上吞下去,骤增十年功力尚是小事,老夫传给你的那一手玩意儿自此也不须静室潜修,只要记住行功诀要,便是行路睡眠也能有所进境也。” 上清和玄清两道长目注怪叟掌中红丸,露出一脸异样神采。司马玉龙知道此丸来历定然不凡,慌忙离座自怪叟手中接过,笑了笑,便自吞人腹中。 上清道长一旁喝道:“此丹为少林秘宝,其珍贵几与达摩九经相等,长者此丹定系少林信物‘木鱼’所易,龙几何得恁地无礼,连谢也不道一声?” 玉龙望着恩师之面,意颇惊惶。 怪叟却在这时哈哈笑道:“牛鼻子枉为人师,连五行山出来的一些臭规矩都不知道,真是可笑。我问你,你老牛鼻子有这种机遇么?假如你牛鼻子将你的徒儿教得跟你一样刻板守旧,我老不死的恐怕连理都不愿理呐?” 上清道长深知怪叟脾气如此,刚才之举,也不过是做师父的一点应有礼貌,及见怪叟这样说,便即一笑而罢。 怪叟最后又道:“自明天起,我们几个,均应分头并进,合力访求大乘神经的下落,大乘神经如有下落,大智僧冤死之谜便能不攻自破,此谜一破,衡山武当之间也就无甚恩怨可言了。” 上清道长先将衡山七老寻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皱眉道:“衡山七老挟怒而去,贫道已答应于短期内给该派明白交待,长者对此事可有更佳办法见教?” 怪叟哼了一声,冷笑道:“你牛鼻子也未免谦虚过分了,以大智僧的行为而论,可说是人人得而诛之,玉龙所做,并无不当。岂能因某人为大派弟子,便可纵凶为恶。至于大智僧的冤死,那是别人的事,何得迁怨于武当弟子?玉龙在十方寺,宁愿不辞一死,而不忍心当场公布大智僧之秽行,已算尽了恕道。一瓢老秃是个知趣的便罢,否则的话,以他们四尊七老来和你们武当五清真来斗,也不一定就讨得了好,何况还有我这个专管人间不平事的老怪?哼哼,咱们走着瞧,虽然事情演变至此,伏虎尊者的嫌疑略渐脱轻,但我公孙民就是这副牛脾气,始终不相信在这次事件中,他们衡山派的人能完全脱得了干系!” 三更将尽,散席安息。 第二天,上清道长仍回天柱真武神殿,准备传集五观全部道俗弟子,告知事件始末。玄清将停留观中二天,将观务作一妥密安排后再行下山,五行怪叟公孙民和司马玉龙则当天别过众人走下武当。 第三天,老少二人走到新野。 二人在新野分手,分手时,怪叟交待道:“丢了神经下半部,在北邙派来说,可算是一件自该派开派以来的大事,该派少不得采取种种措施,你小子不妨取取巧,先往北邙一带走走,相机行事,明年三月三我们仍在君山相见。” 怪叟走后,司马玉龙甚感怅然。 前路茫茫,何处是归程? 此时距来春三月,尚有四个月,在这短短四个月中,凭他的能力和阅历,他能有所建树么? 第三章 柳暗花明 北邙山。 北邙山在河南府之北,距府城仅数里之遥。山多有历代陵寝,山之别名多至不可胜计,芒山,陕山,北山皆其名也。金废主亮因史云“洛阳有事,北邙为必争之会’而改山名为“太平”。 自两晋南北朝以至于唐,发生于北邙之战事,大小不下百十,北邙之名,不可谓不噪矣。山之东北,即为极负盛名之洛阳城。 时值冬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夜,洛阳城被裹在一团银白里。东大街的牡丹阁酒店里坐满了围炉的酒客,炉火熊熊,和店外的银白相映成趣。 坐在门旁一角的是一个紫裘少年。 少年生得眉目清秀,鼻如琼瑶,唇若涂朱,英华鉴人。他独自拥着一只红泥盆,盆上横着二根铁箸,盆火烧得箸上锡壶嗤嗤作响。他端着一只细瓷杯,横肘于颔下,怔怔地望着门外,脑海里一片白茫茫,一如店外的银色世界。 司马玉龙进店已很久了。 这时候,店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昂然长嘶,一匹喷着团团白气的金黄镖马在店前滴滴溜溜打了一转,然后高拱双蹄,拜得两拜,巍然停住。 只见黄影一闪,马上飘飘逸逸地跳下一人。 司马玉龙讶忖道:好俊的身法! 所谓之惺惺相惜,因为看出来人也是个会家,司马玉龙不由得心神一收,对来人注上了意。 第一个进入司马玉龙眼帘的,是那件鹅黄披风,其次是一个个纤巧的身材,再其次是一张秀丽的面庞,弯眉凤目,端鼻薄唇,眸清如水,齿若编贝……司马玉龙在看清来人面貌之后,不由得蓦然一愕。 咦,这不就是曾在君山见过一面,向怪叟打听衡山如何走去的那个少女么? 她自衡山来? 她已找到了衡山? 她为什么去? 她为了什么又来到此地? 这时、店里伙计已将马匹牵过,少女正抖着披风上的雪花向店内款步走入。少女走过司马玉龙面前时,似乎微微一怔,眼中露出了一种惊讶神色。 司马玉龙礼貌地、赧然地向少女点头微微一笑。 少女却大大方方的指着他,脆生生地道:“上次在君山不就是你么?” 女孩子这样向人打招呼,在司马玉龙来说,尚属第一次见到听到。 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少女噗哧一笑道:“喂,你是哑巴?” 司马玉龙好气又好笑。 他才待有表示,店伙计已经上来献殷勤了:“噢噢,两位是一道儿的?好极了,好极了。……这儿蛮亮净,喝酒,赏雪,谈天……姑娘就在这边坐?” 少女偏脸瞪起一双凤目,怒道:“这儿坐不得?姑娘偏在这里坐。” 说着,人已在打横的一张条凳上坐下。 店伙计吓得一缩脖子,连应两声是,哈着腰,请示道:“姑娘吃喝点啥?” 少女不耐地一指火盆和盆旁小几道:“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店伙计含笑而去,司马玉龙微微欠身道:“姑娘从衡山来?” 少女朝司马玉龙望着,突然用衣袖掩起小嘴,咯咯地笑道:“原来你能说话?” 神态娇戆可掬,司马玉龙心神微微一荡。 少女又是噗哧一笑,道:“姑娘从衡山来?……唔,能说一句也就不算错了。” 童心未泯的司马玉龙碍着对方是个女孩子家,才见过一次面,所以显得有点拘拘束束,现在见对方如此率直天真,知道此女为奇人门下,非世俗儿女可比,便即笑容道:“话本来就是一句一句说的嘛!” 少女明眸一亮,哼了一声,道:“口齿不钝呢!” 司马玉龙索性打趣道:“惹嫌么?” 少女瞪眼道:“你以为你讨人喜欢?” 司马玉龙想不到对方的语锋如此没遮拦,双颊骤然一热。 少女话说出口,本没感觉什么。但朝司马玉龙望一眼,明眸略转之后,脸也跟着红了。 只见她鼓起小腮,薄嗔道:“我说错了?” 司马玉龙怕将场面弄僵,赔笑道:“姑娘说得很对。” 少女高兴了,咯咯地笑道:“对?你也知道你并不讨人喜欢?” 司马玉龙笑道:“我为什么要讨‘人’喜欢?”故意把“人”字说得很重。 少女绷紧脸道:“那你希望讨人喜欢?” 司马玉龙笑道:“只要讨得” 少女低声喝道:“你敢说下去!” 司马玉龙抬脸惶惑地道:“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少女粉脸一红,嗔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司马玉龙笑道:“我是说,只要讨得自己喜欢就够了。” 少女脱口道:“我以为你” 司马玉龙讶道:“你以为我?” 二人均说得半句,对望一眼,即便各自低下了头。 店伙计送来少女的一份酒菜,这才打破窘况。 少女望了酒壶一眼,喃喃地道:“我又不喝酒,却端来这么一大壶。” 司马玉龙笑道:“不喝酒到酒店里来做什么?” 少女怨道:“外面雪大嘛,这里面坐满了人个个有火烘,谁晓得它是个什么店?” 司马玉龙只好扯谎道:“我们谈了半天,彼此连名姓都没有请教,你看可笑不可笑?” 少女闻言,精神似乎陡然一震,挺身道:“我叫闻人凤,你呢?” 司马玉龙自语道:“闻人?唔,也是个复姓。” 少女脸色遽然一变,手抚肩后剑柄,压着声浪厉喝道:“你也是复姓?” 司马玉龙见状大吃一惊心想:这就怪了,难道就只她一人可以复姓么?……一个意念像闪电似地掠过他的脑际……此女出自天山毒妇门下,来自衡山,莫非……莫非天山毒妇和衡山派有甚么渊源,此女系奉命前去办事,于无意中已知衡山派出了意外,或者受了衡山派之托,只要碰上他司马玉龙,就要有不利?不然的话,她怎会一下子变成这副样子?……总之,在真象未明之前,他是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了。 以司马玉龙之机警,尽管心中思念百转,脸上并未露出任何可疑之色,他略一停顿,便镇定地笑道:“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复姓的人多着哩,譬如说……武林前辈五行怪叟公孙民不就是个复姓?” 少女目射寒光道:“你认识五行怪叟?” 从少女这句话里,司马玉龙知道这位名叫闻人凤的少女并不认识五行怪叟,他因为一时举不出更好的例子来,脱口抬出了怪叟,话一出口,已自后悔不迭。此女如知司马玉龙为衡山派仇人,就免不了会知道司马玉龙和怪叟的渊源,假如此女胸中稍有城府,串前络后,岂不立即便能识破自己真正身份?现在他听了闻人凤的语气,顿感宽心不少,难关既过,再转圜也就不难了。他故意轻松地笑道:“五行怪叟乃一代奇人,没见过难道就没听说么?” 少女沉声逼问道:“你为何人门下?” 司马玉龙有意缓和气氛道:“你为什么不先问我姓什么?叫什么?” 少女冷然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司马玉龙道:“在下姓余,单名一个仁字。” 少女冷然又道:“那你刚才说‘你也是复姓’是什么意思?” 司马玉龙故意大笑道:“在下有一位莫逆之交,名叫司马玉龙,外号小武曲,为人心地正直,人品端正,甚为在下敬佩,在下独酌无聊,风雪思故人,一听姑娘尊姓是闻人,是以闻想到……” 少女不等司马玉龙说完,霍然立身,变色问道:“司马玉龙此刻何在?” 司马玉龙心下更是吃惊不止,此女词意不善,找他定非好事。既然侥幸没有莽然自白,至此更有一探究竟的必要了。 于是,他故意仰头作失惊状道:“原来闻人女侠也与司马玉龙兄相识?” 少女哼了一声道:“谁认得那个小杀才!” 若在普通情形之下,司马玉龙听了这句话该有何种反应? 但是,现在不厕了。 一个人假如连死亡的威胁都能不把它当做一回事的话,天地间实在已无不可忍之事了。 他并不争于自己的名姓受辱,他所极欲探求的是,自己的名姓到底因何而受辱?闻人凤对司马玉龙这个名字的反应愈恶劣,他愈想知道事情的底细。 为了让假戏逼真些,他也装成不悦之色,忿忿地道:“闻人女侠无端辱及敝友,在未说明敝友与女侠结怨经过之前,请恕余仁无言奉告,如女侠有事在身,随时请便。” 司马玉龙以为,闻人凤既然急于要找司马玉龙,只有从他这假余仁身上打听,话说重点,正好取信于对方,相信他真是司马玉龙的朋友,对方心直口快,受此一激,说不定会将找他的原因和盘托出,哪知道他这厢话方出口,闻人凤一声冷笑,脚一跺,便向柜台走去。 只见她向柜上掷去一块碎银,飘然走出店门去,店门外,马嘶昂激,蹄翻雪泥,刹那寂然。 司马玉龙怅然若失。 似怒似愁,是惑,是忧,……说不出心头一股难受滋味。 在君山,五行怪叟已经说过,此女身手不凡,定为天山毒烟门下,此去衡山,不会有甚好事……想不到,事情结果竟然搅在自己头上! 看样子,此女对他的怨恨颇深,他不否认此女之娇戆可爱,也甚为震骇于此女情感之变幻多端,惟其如此,她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对司马玉龙这个名字的莫名愤恨令他伤心。 他迷惑达于极顶。 他悔恨达于极顶。他迷惑的是她为什么恨他?他悔恨的是他没有将事情弄明白便将她激走了,而今后此谜何日能破?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 司马玉龙回到落脚的客栈,屋里没有点灯,他静静地和衣躺在炕床上,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只感到心里很烦,一点主意没有。 五行怪叟叫他到北邙一带来相机行事,他来洛阳已经三天了,除了每天在那家牡丹阁穷泡外,他不晓得他该如何做。北邙天龙派出了这么大的事,以他的辈分来说,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之下,他实在找不出借口来去明着拜山,他是武当弟子,又未奉有师令,他去了,说些什么呢?天龙老人既然是个心气高傲的人,他决不希望此时此刻有人提到大乘神经的事,除了大乘神经的事,他去天龙派做什么? 明访既然不能,那么只有暗探了。 可是,这样做行么? 慢说天龙派的天龙三掌,阴三掌,阳三掌,三式六招威力绝伦,即令他有出入自如的能耐,万一给对方识破行藏,起了误会,岂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邙派不比衡山派,虽然两派同为当今武林六大派之一,但衡山派一瓢大师为佛门弟子,遇事尚有容忍余地,不比天龙老人自视为武林第一人,疾恶如仇,性躁如火,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不问对方是甚来头,一样的顺着自己意旨行事。何况该派尚拥有盛名赫赫的二绝三瘟? 很显然的,暗探亦非明智之举。 那么,他怎么办呢? 难道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耗下去不成? 这是一个困人的问题,但却不是恼人的问题。 恼人的是天山派在几百年前原是武林九大派之一,后来虽与邛崃、青城两派同自九派中除名,但邛崃、青城均因武功泛泛,且传人之天赋每况愈下,系属自然淘汰的结果,不比天山派武学精绝,高手如云,为了一本“鱼龙十八变”的拳谱闹内讧,相互残杀,地位低,武功平凡的,星流云散;武功强,辈分高,自以为有资格获得此一秘笈的,多半在两虎相争的情况下伤亡殆尽。虽然有人传说该项拳谱结果为该派一个貌美如花、心辣如蛇蝎的女弟子所得,且有人因为该女取得拳谱的种种狠毒手腕而称之为天山毒妇,但那已是近百年的事了,连他恩师上清道长都不敢肯定地说这位毒妇是否仍在人间,甚至于天山派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百年来,天山派算是没落了。 谁想到,百年后的武林又有天山派的人物出现了,闻人凤的武功到底如何,没人知道。 闻人凤是否是天山派之后,天山毒妇的门下,更没事实可以证明。可是关于上述两点,五行怪叟已经下了肯定的注脚,以五行怪叟在武林中崇高而超然的身份,以及闻人凤在君山和怪叟的应答词色,闻人凤虽不一定是毒妇的嫡传弟子,但她是天山派之后,大概是没有什么疑问了。 天山派和衡山派又是什么渊源呢? 他师父从没有提到过这一点,五行怪叟对这一点也似乎莫名其所以,依此论断,在以往,两派绝无密切来往之可能。 那么,闻人凤为什么要去衡山? 尤其令人不解的是,闻人凤去了一趟衡山之后,为什么立即对司马玉龙这个名字恨之入骨?她是去了衡山之后才恨司马玉龙的吗?还是去衡山之前,都是为了什么呢?假如是在去了衡山之后,那又是为了什么?他自下山历练以来,除了以重手法伤了一个大智僧以外,他没有和任何人结怨。这是比较可能的,闻人凤仇视他,一定是去了衡山之后。 再进一步说,闻人凤仇视于他,一定和大智僧或大乘神经有关。 …… 司马玉龙想不下去了,他也无法再想下去。 侧耳细听,二鼓方敲。 他问得很,需要出去随便走走。 大雪已停,夜凉如冰,雪月相映,天地一色。 司马玉龙翻身上了店脊,放眼洛阳城中,鳞比栉次的房屋有如万千雪冢,造落起伏,别是一番气象,处身这等清新绝俗的夜景中,颇易令人兴起世人皆睡我独醒的出尘之感。 司马玉龙微感凉意,立即选了一块较为平坦之处,意在紫府,气凝丹田,依五行心诀,真气流转一周天,功贯百穴,起于泥丸,下至涌泉,收敛于海底。行功完毕。顿觉遍体阳和,舒畅不可名状,深知自服了怪叟所赠之少林灵丹后,功力业已大增,内心异常欣慰。 司马玉龙烦闷初解,正在自得其乐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凄厉长啸,声划夜空,分外震人心魄。司马玉龙闻声大吃一惊,定睛循声望去,两条黑色身影如飞燕掠水似地自远处屋脊向他立身之处疾奔而来。 司马玉龙顾不得脚下雪层会濡湿了紫裘,霍地一个顿挫,向阴侧的一面猝然伏倒。 说时迟,那时快,司马玉龙这厢刚刚伏下,走在前面的一条身影业已到对面西厢房上,前人方到,后面的那人也已追及。只听得后来者以一种狂放的声调哈哈大笑道:“北邙是何地?天瘟是何人物?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居然在老夫巡查期间内意图探山,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撞进来。来未来,让老夫称称你小子的骨头到底有几两重!” 司马玉龙心想,发话的那个高个子老人大概就是北邙派有名的“两绝三瘟”中的天瘟赵雷了。 两条身影均在西厢房上立定。 天瘟赵雷站在北方,被追的那条身影极为瘦小,此刻站在厢房南端,二人立身之处,相距约三四丈左右。容得天瘟赵雷笑毕,那条瘦小身影背着月色偏头一声冷笑,脆生生地讥讽道:“好个不识羞的大个子从北邙追到洛阳城,先后十几里路,若不是你家姑娘有心逗你,早把你跑丢啦!你想想看,现在是你家姑娘等你的,还是给你追上的?嘿!” 咦,好熟的口音,她不就是天山派的闻人凤么? 闻人凤是个女的,而且年纪如此之轻,似乎颇出天瘟赵雷的意料之外。只见他,闻声微微一怔,一怔之后,却又大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原来只是小女娃儿家,哈哈……好办,好办。娃儿,你别怕,只要说出你的师长是谁,以及夜探北邙之目的,老夫向不与后辈为难,保证原谅你。” 闻人凤在月色下掩嘴,咯咯笑道:“只听人说天龙老人狂妄自大,想不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北邙派的人,不问长幼尊卑,都是这副德性,真是有趣。” 天瘟赵雷大喝道:“娃儿家休得找死!” 闻人凤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子,我问你,大乘神经上半部是你们北邙派抢去了么?” 天瘟赵雷聚闻此言,先是一愕,然后放声大笑道:“好好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你娃儿也关心大乘神经的事,走,随老夫回北邙,只要你娃儿先说出了下半部下落。咱们再研究上半部吧!” 闻人凤这时自语道:“看样子,他们的下半部大概是真的丢了,那么,这件事可说跟他们北邙派一点关系也没有了,真象既已摸清,我还耽在洛阳做什么?” 闻人凤自语了一阵,抬头向天瘟赵雷道:“大个子,我的疑问已经得到答案了,今儿晚上算是麻烦你啦!”说完,翻身便欲离去。 天瘟赵雷一个腾扑,口中大喝道:“来去北邙有这般如意么?娃儿,说个清楚再走吧!” 声到人到,如巨鹰搏兔般地自半空中径向闻人凤当头扑下。 司马玉龙心里一急,几乎纵身而出。 北邙派和武当少林衡山诸派不同,上述三派均是一门一学,派中武学全是一派相沿,而北田却是一群武林枭英的集合,诸如二绝三瘟,各有各的师承,各有各的独门绝学,只是天龙老人的天龙三掌较请人所学更为出色而已。北邙派代代以还,对武林各家高手均是兼容并纳,只要经当代掌门人中意,并宣誓效忠该派,即可为该派门下,视武功之高低而分配职掌,人派之后,如愿拜在该派门下,便可传习天龙三掌,否则一律以“上座”“中座”“下座”称呼。二绝是上座,三瘟是中座。 能列身北邙派客宾三座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就拿三瘟来说,平日的名头,绝不在衡山七老之下,所以当天瘟赵雷向闻人凤拦击时,司马玉龙看得异常惊心,闻人凤若果自天山而来,她既一向僻处关外,可能不明中原武林的行情过分小视了北邙三瘟,定吃大亏。 闻人凤那样地切齿恨他,他却这样地关心她,你说情感这东西怪不怪? 且说天瘟赵雷挟风雷之势,和身向闻人凤当头罩下,满以为对方才只那么一点年纪,武功纵高,火候也是有限,稳可一举成擒。 讵知事实上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闻人凤闻喝止步,俏生生地静立当地,容得天瘟赵雷招式近身,嘿嘿一声冷笑,不慌不忙地上身一折,一个灵巧的穿跃,像游鱼归渊似地,脱出天瘟重如山岳的掌风,倏然闪向一旁。 司马玉龙暗暗点头道:这大概就是天山派失传了的鱼龙十八变中之一变了,果然名不虚传。 以天瘟赵雷在北邙派的身份地位来说。对付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一击不中,其辱何堪? 可是,另一方面,以他的阅历来说,当今武林各门各派武学,只要略具一点声名的,无不粗知一二,但他就没有见过面前这个少女刚才的闪避身法,究竟是何出处。 天瘟赵雷在微怔之下,无暇多想,狂喝一声,翻身又是一掌,其势如飙,其疾无比。 闻人凤一面飘逸地闪身侧退,一面出声笑道:“大个子,你我无冤无仇一定要苦苦相逼作甚?” 天瘟赵雷喝道:“乖乖地随老夫回山,否则休怪老夫破例痛下绝情。” 闻人凤笑道:“说起来蛮容易。” 天瘟怒喝道:“那你就瞧着吧!” 喝罢,身形掌法全是一紧,如魔影幢幢,层层将闻人凤圈定。闻人凤似乎自知功力不敌,一味以灵巧取胜,穿东走西,长窜矮伏,由屋脊到庭院,活似矫龙游走,飞鱼滑跃,洒脱飘逸,身法灵巧美观。 数击不中,天瘟赵雷已动真火,蓦地一声狂吼,眉发倒竖,月色下,面目狰狞可怖,身形一缓,双臂暴展,狠狠注定闻人凤,眼看即有煞手施出。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 天瘟赵雷,地瘟解震,人瘟欧阳卿是异姓师兄弟,艺出昆仑深山中一位不知名的老人门下,武功甚为怪异因与巫山淫蛟孙顾景结怨,巫山淫蛟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行为下作,武功尚在三瘟之上,尤擅多种险毒暗器,在一次朝相时,三瘟堕入淫蛟计中,幸蒙天龙老人适时解围,三瘟感恩图报,便即投入北邙派下。 三瘟功力不凡,闻人凤虽仗绝学鱼龙十八变取巧于一时,但火候究属有限,是否能挡得住天瘟赵雷这最后的狂怒一击,颇成疑问。 司马玉龙正亟于要找闻人凤寻求她为什么恨那“司马玉龙”的谜底,心想自己的五行神功目前已达四五成火候,且自服下少林秘丹后,内力大增,何不借此机会,一方面可取得与闻人凤攀谈的进身之阶,一方面也可以试试本身功力究竟已达何种程度? 那是间不容发的一刹那,司马玉龙想到便做,他全未想到对方为一派高手,无故惹火烧身,以后会添多少麻烦,只见他,蓦地长身,双臂一抖,如巨鹰内降,落在院中二人之间,闻人凤的身前,天瘟赵雷的对面。 就在这时,天瘟赵雷的掌力已发。 司马玉龙放声喝道:“闻人女侠暂退,让余仁来接赵大侠这一招。” 司马玉龙在凌空下落时,业已敛足功劲,这时是力随声发,坐马扬掌,满满地接了天盛一招。 四掌相接,司马玉龙上身微微一晃,下盘却是稳立不动,天瘟赵雷连退三步,脸色大变。 司马玉龙微微一惊,他惊的是自己居然有了如此骇人的进境,惊中掺喜,喜过于惊。 身后的闻人凤则是微微一喜,她喜的是此人出手不是武当大罗掌招式,显然此人并不是她心中所怀疑的“司马玉龙”。 闻人凤夜探北邙,故意露出行迹,将天瘟逗出山外,引来洛阳城中,存心为了打听北邙派的下半部大乘神经有否失落那是真的,至于她将天瘟引至司马玉龙落脚的这家客栈,并不是“无巧不成书”,而是属于“插柳出自有意”。 这怎么说呢? 原来闻人凤二次遇见司马玉龙,业已情愫暗生,只为种种疑团未破,一心怀疑司马玉龙就是“司马玉龙”,司马玉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过于强硬,她因年轻脸嫩,面子一时难下,只好掉身一走,别无他法。 她出店不远,系好马匹,便又暗地里折转回来,看好了司马玉龙的落脚处。司马玉龙正值神思昏惑之际,竟然未曾发觉身后有人蹑踪。 她将天瘟引来此间,也就是为了想将司马玉龙引逗出来,找机会看看司马玉龙的身手,究竟是何派门下?要知道,天山一派,虽然自九派除名,近百年之久未问武林中事,但该派原先即为武林九大派之一,武林中各派武学却是断无不知之理,尤其武当派的大罗掌,招式特别,更易记忆。 假如司马玉龙就是她猜想中的“司马玉龙”,她想不惜以死相拼,务得其命而后快;若这个“余仁”真是余仁,就是要她委屈一点……她也愿意。 现在,她已“证实”司马玉龙并非武当门下,何得不喜? 话说到这里,也许有人怀疑道,闻人凤若果为天山派之后,既能熟知各派武学源流,为什么不能看出司马玉龙此刻使的是五行神功?闻人凤系自衡山而来,她之所以要找司马玉龙寻仇,十之八九与衡山之行有关,难道衡山派没有人说出司马玉龙和五行怪叟之间的关系么?依此推想其中矛盾之处岂不太过明显? 但五行怪叟神功属于先天罡气之一种,练功便是养气,一旦功成气足,劲道遍布周身,只要是有心施为的,无论举手投足,皆可发挥绝伦威力。司马玉龙既然是有心人,当然不肯以五行神功的本式,或是注功于大罗掌招中施展,他这种坐马扬掌全是一种权宜的变化,闻人凤又那里能够看得出来? 在司马玉龙,真是百密一疏,冒险之至,他这种权宜变化,因可蒙过闻人凤于一时,但天瘟赵雷是何许人?在这种大行家眼里,别说身变,即使从旁默察审度,也可看出三分端倪,若是对方一旦脱口喝出底细,岂不是弄巧成拙,事败当场? 上述情形在这种场合中,有着极端之可能。 现在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了。 天瘟赵雷挨了一掌,若照他那副火爆性子,什么人也会以为他一定要不顾一切舍命相拼,忘命相扑了吧? 嘿,说怪也真怪,天瘟在后退三步,立定身躯之后,脸色虽然大变,但目中却无丝毫凶光,刹那间,身为一派堂堂高手的天瘟赵雷,竟然变成异常温和起来。一种略带颓然之感的温和。 他注目谛视着全身戒备的司马玉龙,良久之后,点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不到老鬼居然收得这么个资质俱优的徒弟。老鬼虽然是一向施思不望报,我姓赵的又何能忘恩负义,明知故犯?唉,罢了,罢了。”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双臂一抖,上屋飘然而去。 这种收场,真是出乎司马玉龙和闻人凤的意料之外。 待得天瘟走远,司马玉龙转身向闻人凤微微一揖,笑道:“日间酒后失言,不知闻人女侠尚记在下之嫌否。” 闻人凤脸颊一红,赧赧地道:“又不是你一个人错……” 说着,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突然问道:“你师父是谁?” 司马玉龙摇摇头,笑道:“家师为一风尘隐者,有命不得轻泄于人,万望女侠见谅。” 闻人凤点点头道:“你既有师命在身,闻人凤何敢相强?”停得一停,又道:“刚才那个自称天瘟的大个子到底是谁,令师有何恩惠于他,你们之间为何并不相识。” 司马玉龙微笑道:“北邙派威名远播,天龙老人以下,二绝三瘟,名喧遐迩,刚才那人就是三瘟之首的天瘟赵雷呀!” 闻人凤俏皮地吐吐舌道:“怪不得那样地老气横秋,咄咄逼人。” 司马玉龙继续道:“在下出艺未久,哪会结识此辈高人。” 闻人凤咯咯笑道:“高人,连你一掌也挡不住……那么,你岂不比他更高?” 司马玉龙正色道:“话不是如此说,在下适才一掌,实有取巧之嫌。天瘟因自视甚高,招术虽辣,功力并未用至十成,且在下蓦然出现,颇出对方意外,天瘟表面上虽然镇定如恒,未露丝毫慌张之象,那是经历老到的关系,无论如何,处此情况之下,任何人也不免要分去几分心神,经过了这样的七折八扣、威力难免稍逊,假如不生意外变化,鹿死谁手,谁敢逆料?” 闻人凤凝视着玉龙之面,听得不住的点头。 司马玉龙又道:“至于家师究有何惠于天瘟,家师未曾提及,在下实在不知个中原委。” 闻人凤听毕笑道:“你刚才那一掌,是何招式?” 司马玉龙大笑道:“女侠真是聪明,假如在下照实说了,以女侠之见闻,何难知悉在下师承何人?在下说了,又何异相违背师命?” 闻人凤脸颊微红,嗔道:“不说算了,搬出这么多大道理来作啥?” 司马玉龙见她并非真的生气,便逗道:“难到说女侠又要借题发挥,拂袖而去?” 闻人凤先是噗哧一笑旋即作恨声道:“只要你不是司马玉龙本人……你以为我的气量狭仄到什么程度呀!” 司马玉龙听得心头一震! 笑容开始从他脸上消失,他的心,给闻人凤一语烧得冰冷。 他的头低下去了。 闻人凤凑近他的身躯,用其柔无比的声调低低安慰地道:“你这人也真是,一提到你的朋友你就不欢喜啦,司马玉龙是你的朋友,我闻人凤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么?假如你也把我当做你的朋友看待,我想,你不但能原谅我,可能还会同情我,帮着我去恨那个司马玉龙呢!” 吐气如兰,清香醉人。 司马玉龙因为心情紧张,一点也没有领略到美人耳鬓厮磨的滋味。他凝神注意着闻人凤的每一句话。闻人凤这时无限幽怨地继续道:“为了朋友,你气我,我并不多心,忠于朋友的人是可敬的,你现在既能忠于司马玉龙,将来你也一定能忠于……当然,这也不能怪你,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恨司马玉龙的原因,基于以往的友情,你自然应该回护于他。” 司马玉龙听得又是陶然,又是戚然。 闻人凤在他耳边幽然又道:“可是,你也不能怪我呀,我怎能和你一见面就说心腹话? 何况,……何况我一直就怀疑你是司马玉龙本人呢!” 司马玉龙心头又是一冷。 他只是低头不语。 他怕扰破了闻人凤细述的冲动,也不愿搅散这种令人陶醉也令人窒息的气氛。 月雪相照,万籁无声。 残冬残夜,酷寒如刺,但冷风吹不进两颗各为不同处境而激动的心。 这时,闻人凤突然后退半步,声色骤厉,沉声道:“余兄,你想想看,我闻人凤骂了他司马玉龙一声杀才,你就为他感到不快,要是我告诉你,他司马玉龙杀了我闻人凤的亲哥哥,余只,你,有何感想?” 司马玉龙蓦然抬脸,失声道:“什么?大智僧是你胞兄?” 闻人凤猛上一步,戟指大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 司马玉龙遍身一凉,神志全清。 他深知已经失言,闻人凤冰雪聪明,一个应对失当,立有陷入百口莫辩之窘境的可能,无如何,他得将现状维持住,真象终有澄清之一日,现在如将事情弄翻,将来再解释也就难了。 于是,他镇定地道:“衡山弟子冤死于武当弟子之手一事,业已传喧武林,司马玉龙为在下之友,焉得不知?” 闻人凤闻言,脸色倏缓,低头叹了一声,然后正脸向司马玉龙问道:“冤死?你是指死者含冤,抑或是指活着的?” 司马玉龙知道机不可失,立即朗声应道:“两者皆冤!” 闻人凤讶道:“杀人者何冤之有?” 司马玉龙道:“请女侠先将消息获得经过为在下复述一遍,余仁自当以一己之见解见闻相告。” 闻人凤四面看了一下,嗔道:“外面风这么大,你难道没有个住处么?” 司马玉龙赔笑道:“屋内狭仄,且欠整理,是以一直未敢相邀。” 闻人凤哼了一声,道:“真酸。” 司马玉龙只得笑一笑,便领着闻人凤走入厢房。 房中炕火已熄,但比起房外来,也有天渊之别。 二人在炕前对灯而坐,灯下,闻人凤因冷暖相激,双颊嫣红,愈见娇媚。司马玉龙怔怔地望着那张脸蛋儿,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出了神。 蓦听闻人凤低声羞喝道:“你尽瞪着人家作啥?? 司马玉龙闻声惊觉,赧然低头笑道:“等你说嘛!” 闻人凤掩口笑道:“你说谎。” 司马玉龙也笑道:“限于环境,真话有时也不能说得太早哩!” 司马玉龙实在是由衷之言,他颇希望能以玩笑口吻引起闻人凤注意,渐渐地逐步试着表白心迹。可是闻人凤误会到另一方面去了,红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喜似怨地咬着自己的指甲,没有再说什么。 司马玉龙见对方又生误会。只好说道:“即请女侠赐告如何?” 闻人凤放开指甲,隔灯抬脸问道:“你知道我的门派么?” 司马玉龙道。“莫非天山?” 闻人凤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什么。突又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仰脸突然问道:“是上次君山和你在一起的那个老头子告诉你的?” 司马玉龙认可地点点头。 闻人凤又道:“老头子何人?” 司马玉龙故意笑道:“一位不能告诉人的人。” 闻人凤脸色一松,会意地点点头道:“令师目力真个厉害。” 说完又向司马玉龙问道:“你就只知道这么多?” 司马玉龙见闻人凤已不再生疑,便道:“尚知女侠为天山天山” 闻人凤爽然浅笑道:“天山毒妇门下是不是?既然人家都喊她老人家天山毒妇,你直说出来又有何妨呢?” 司马玉龙点点头。 闻人凤笑道:“你只猜对一半。” 司马玉龙诧道:“何谓一半?” 闻人凤道:“我学的天山派绝学,却不是天山派门下,天山毒妇是我的传业之人,却与我并非师徒名分,你说我是天山派,天山毒妇的门下,岂非只对了一半?” 司马玉龙点点头,瞪口不语。 闻人凤继续说道:“天山毒妇是我的祖母你知道吗?” 司马玉龙啊了一声。 闻人凤自顾说下去道: 天山派百年前突生巨变、最后残杀得只剩下两名高手,旗鼓相当,轩轻难分,那二人都是家祖母的师伯辈。二人因功力相当,便拉了派中仅存的末代弟子家祖母作证,决斗于天山野人谷,二人打了三昼夜,最后胜利的却是作证的家祖母!……原来二人胜负尚未分出之前,便在第三天夜里双双脱力而亡,后来路人不明就里,诬指人皆死于家祖母之手,同时赠以毒妇之号,家祖母天性执拗,懒得向外申辩,且因缺乏佐证,辩解亦属徒然,以至相传至今。 家祖母得到那本“鱼龙十八变”的拳谱之后,虽然收过几个女弟子,因为成就全都有限,祖母甚为灰心之余便闭门谢客,不问世事,从此不作光大天山派之想。先祖父去世很早,只生下我父亲一人,我父亲有子女各一,男的叫闻人龙,女的叫闻人凤,男的是衡山派二代弟子大智僧,女的就是我。 我家既然世居天山,我哥哥为什么要跑到衡山当起和尚来了呢? 唉,说来话长。 家祖母自心灰意冷以后,除了以研习精奥的拳式消遣自娱外,对内对外,绝口不提武功。所以,我父亲虽然有着一个举世视为奇人的母亲,本身对武功却是一窍不通,自我母亲去世后,为了生计,父亲便带了哥哥自关外贩了药材来关内卖,那时,我哥十八岁,我才五岁左右,大概是十年前吧,我父亲带着哥哥一去不回,隔了两年,哥哥自衡山十方寺捎回一封家书,书中语意不详,只说父亲遭意外,他本人也看破红尘,已在十方寺落发,请家人勿念,并将其忘却云云。 祖母接到家书后,搂着我流泪叹道:“武术团可防身,但亦足杀身。余之所以不传尔父尔兄之武技,实为保全闻人一脉平安相传之故也。想不到尔父竟因无拳无勇而遇害,尔兄怨及老身,竟也一怒而落发。唉,衡山派武学固然不俗,但该派戒条森严,一旦身人其门,闻人一脉,算是自此而斩矣!” 那时候,我已七岁多,人事尽知,看到祖母捧着哥哥的来信自语流泪,便吵着要爸爸和哥哥。 祖母含泪望了我很久,最后一咬牙,便作出了关系着我此后一生的决定。 七八年来,祖母悉心相授,我的武功虽然与日俱进,但我始终不忘父兄,整天吵着要来关内,祖母始终不允,她老人家说,中原武林高手如云,你若不将基础扎好,遇有差错难道还要我百岁出头的老太婆出来丢人现眼不成? 这倒是真的,我虽心悬关内,但也不忍心丢下祖母一人远走,之后,愈来愈觉祖母一人孤苦可怜,反而绝口不敢再提要来关内的事了。 直到三个月前,祖母将我唤至身前,交给我一把宝剑,一块三寸长,二寸宽,上面画了一支酒葫芦的竹牌给我,交代道:“你是女孩儿家,老身留得你一时,也留不住你一世,孩子,你去吧!这把宝剑是天山派镇山之宝,剑名‘镇魔’,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足可用以防身。另外,这块竹牌你更得妥为珍藏,它的价值并不在这把镇魔宝剑之下。天山派的招牌在中原武林道已不吃香,这块竹牌名叫‘五行令符’,是五行山五行异叟的信物,五行异叟虽已于二十年前物故,但五行山代有异人,只要五行神功没有失传,这块竹牌便有无上威力,如非危急,此物不可多现,以免招致匪人觊觎。……去吧,孩子,只要永远不忘记天山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十年八年之后,能回来再替我清清墓草也就够了。” 祖母淡然笑着,说着。 我却已哭得死去活来。 可是,事情总有了断之日,三天后,我拗不过她老人家,终于单身下了天山。 一路无甚说的。 自君山经令师指明衡山去向后,大约十数天光景我便找着了十方寺。我到了十方寺,家兄遗体业已安葬。由家兄大智僧之师,四空尊者接待我,他先领我拜奠了家兄之墓,同时告诉了我家兄致命之因…… 司马玉龙深为这篇凄枪动人的述说而感到万分沉痛。听到这里,他连忙悄悄借揉目为词,拭去盈眶泪水,哑声低问道:“闻人女侠没见到其他的人?” 闻人凤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哽咽着道:“在该派知道了我是天山毒妇的孙女之后,忽然有一个在眉心有着朱砂红痣,自称伏虎尊者的红衣僧人向我说道:本来我是有机会手刃仇家,剖心祭兄的,只恨半路来了个五行异叟的传人五行怪叟,将司马玉龙救走了。接着,他又安慰我,说衡山派佛手信物只能向该派交换一个要求,怪叟当场将人带走,玉佛手已经完壁归赵,双方权利义务均已了结,以后行动,怪叟已无资格过问,该派已派了该派的七长老星夜赶往武当讨人,叫我暂等几天,等候回音。 我在该寺寺后柴房住了二十几天,之后,七长老回来了,去北邙的大慧僧也回来了。两方面都带来异常恶劣的消息。七长老没有要到人,听说还受了武当掌门人上清道长一顿嘲弄,七长老身人武当重地,众寡势悬,只有忍辱而退。北邙来人带来的消息更坏,说是天龙老人的下半部大乘神经也不见了。家兄大智僧在抵达北邙之前即已过世,故家兄失经之事,北邙方面根本一无所知。设非衡山去人,北邙几疑该派失经一事系属衡山派所为……你说这事多怪? 两个消息传达十方寺,衡山派合派为之骚动,众议纷纷,莫衷一是。 掌门人一瓢大师和降龙尊者主张先访神经下落,伏虎四空两尊者,以及七长老诸人则认为丢失神经事小,武当派欺人太甚,小辈杀人于前,老辈欺人于后,此恨不雪,与衡山派派誉攸关,非同小可,一致主张先向武当兴师问罪方属正者。 就在这个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什么神经,什么派誉,一切与我闻人凤无关,我要找的是家兄,家兄既死于司马玉龙之手,我便得找司马玉龙要人,他如交不出人来,他便得交出他自己的性命! 闻人凤说罢,双目注定司马玉龙,静等司马玉龙说话,司马玉龙咬着下唇,神情很是迷惑。 天已四较有零,屋中岑寂异常。 司马玉龙沉吟有顷,忽然抬头道:“那么,闻人女侠为什么到北邙来?” 闻人凤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种愚昧见解,假如司马玉龙掌伤家兄是为了大乘神经,无论是否受北邙蛊惑,均有来北邙探个究竟的必要。因为家兄手上失落的是上半部,下半部的下落是个很紧要的关键,假如北邙的下半部仍然完好如故的话,那么,无论怎么说,北邙派也脱不了干系!” 司马玉龙双目光华突问,大声道:“照闻人女侠这样说,北邙的下半部神经业已遗失,这事又应作何解释?” 闻人凤轻叹一声道:“这就难于解释了。” 司马玉龙心中暗佩道:“此女年纪轻轻,居然有着和师叔玄清道长相同的见解,真比我司马玉龙强多了。” 司马玉龙心里想着,嘴里又道:“闻人女侠有无其他想法?” 闻人凤见问,凤眸微转,一霎时,眼中冷光暴射,挺身凑上桌前,低声急急地问道: “余兄以为?” 司马玉龙点点头。 闻人凤摇摇头,垂下眼皮,自语地道:“假如说北邙派遗失下半部神经是个谎言,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北邙派历史悠久,武学精纯,天龙老人正直无私,誉满关内外,为武林黑白两道所共仰,即令大乘神经是本紫府仙书,他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司马玉龙实是故意以言相试,如今见闻人凤是非分明,判断正确,心中甚为宽慰。知道这次冤尸事件只要在理论上能令对方折服,如能找得一点事证,决不难化干戈为玉帛。 闻人凤见司马玉龙点头,以无言来赞许她的见解,心下也很高兴,这时趁兴道:“现在轮到余兄抒发高见了吧?” 司马玉龙肃容点点头道:“在下的意见只是一连串的几个问题,闻人女侠” 闻人凤突然岔口嗔道:“你这人……开口一声女侠,闭口一声女侠,仿佛硬要逼出人家喊你一声‘少侠’似的。” 说到这忽又掩口笑道:“余少侠,是这个意思么?” 司马玉龙赧然一笑,连忙改口道:“这一连串几个问题,只要凤妹能够全部予以解答,毋须愚兄再为敝友司马玉龙辩护,凤妹当知故友司马玉龙也是受害人之一!” 闻人凤面露讶异之色道:“什么,司马玉龙也是受害人之一?” 司马玉龙轻叹一声道:“凤妹想想看,令见大智僧与敝友司马玉龙均为衡山武当两派二代弟子,虽说二人各得师门绝学,成就一身不凡艺业,但他们两位,一位是长守木鱼青灯,甚少涉足尘世,一位是初履江湖,行道未久,二人之间,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非事出重大误会,何至违尔便起冲突?” 闻人凤沉吟了一下,抬头茫然地问道:“二人因何事而起误会,仁哥定知其详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目注对方,犹疑了一下,然后毅然地道:“贪嗔痴欲……为佛门大戒,想来凤妹是知道了。那一夜,据敝友司马玉龙言及他遇上令兄时,令兄当时正犯了佛家八大戒之一的……也就为了这个原因,敝友激起了一时的气血之勇,以致造成令人异常遗憾的不幸。” 闻人凤脸色遽变,瞪目怒声道:“真有这等事?” 司马玉龙点点头,才待继续述说下去时,闻人凤早自凳子上立起身来,低声连骂两声该死,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司马玉龙忙喊道:“凤妹请暂留步。” 闻人凤掉转脸,花容惨淡地道:“你留我作甚?” 司马玉龙道:“深更半夜,雪重冰寒,你去哪里?” 闻人凤低头道:“除了回天山,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司马玉龙急急地道:“今见之仇,你就这样袖手不管了?” 闻人凤冷哼一声道:“自作自受,仇从何来?” 司马玉龙大声道:“假如我余仁有意为司马玉龙脱罪,故意将令兄说得一文不值,难道你也就这样相信了么?” 闻人凤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异样神色,们脸问道:“你,你刚才说的是谎话?” 司马玉龙皱眉道:“你先回来坐下好不好?” 闻人凤迷惘地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坐定之后,她朝司马玉龙望着,一脸疑惑。 司马玉龙恳切地道:“凤妹,我的年龄虽不算大,但你比我更年轻,所以我敢冒昧地说一句,像你这种急躁脾气,如欲只身行走险恶万端的江湖,实在太不相宜了。” 闻人凤朝司马玉龙又望了一眼,感激地点了点头。 司马玉龙叹了口气,又道:“假如我真是为了敝友司马玉龙脱罪而将令兄故意说成那样,我的目的既达,决无坦率自白之理,凤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不用我再解释,自然会明白个中道理。我之所以这样反证,只不过想让凤妹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人言不可尽信,凡事均应耐心探求真象。” 闻人凤仰脸戚然地道:“闻人凤感激仁哥美意,但仁哥如不能将家兄那夜的行为予以适当解释的话,闻人凤别的什么话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司马玉龙双手按紧桌面,引颈反问道:“凤妹,我问你,一个在内功修为上已有些许成就的人,一旦眼光突然痴直,武功消失而不自知,这是何故?” 闻人凤脱口答道:“莫非药物中毒?” 司马玉龙蓦然一拍双手,失声道:“对了,对了。” 闻人凤讶然望着司马玉龙,神情似甚不解。 司马玉龙接着便将他在新州附近遭人逗引而发现大智僧,以及大智僧神态反常的种种,推说系自司马玉龙本人处听来,重新向闻人凤说了一遍。 最后,他总结道:“凤妹,令兄既已遭他人暗算在先,他又何能对他失去理智后的行为负责?” 闻人凤默然不语。 司马玉龙继续说道:“据此而论,令见大智僧是无罪的,敝友司马玉龙也是无罪的。可是,他们两个一个身遭惨死,一个蒙冤不白,凤妹为令兄复仇,愚兄为敝友雪冤,均属义不容辞。” 闻人凤喃喃地自语道:“莽莽中原,方圆千万里,何处去找元犯正凶?” 司马玉龙奋然而起,挺胸朗声道:“此案牵连武林衡山、武当、北邙、五行、天山各大派,劫经幕后操纵者绝非少数二三人,暗流汹涌,指日成灾。一尸一经,只为祸端引线,事实上很可能演变为武林中正邪黑白的总决斗。现在各派掌门人均已介入,凤妹与我,亦应自今日始,厥尽武人天职,为公为私。均该力求此案早日水落石出,消弭浩劫于无形。” 闻人凤睁大一双凤目,点点头,神情颇为激动。 这时天色已近黎明,司马玉龙将卧室让给闻人凤,分了一床棉被,来至外厅拥被假寐,静候天明。 司马玉龙虽然尚未找着表白自己真正身份的机会,但因已获闻人凤的由衷谅解,内心甚感宽慰,心旷神舒,睡意浅袭,不一会便即朦胧睡去。 不知道隔了多久,他被一声低沉的锐呼惊醒。 司马玉龙本能地摔开被单,一个腾跃,其疾如风地扑人发出呼声的闻人凤卧室。 室内的景象大出司马玉龙意外。 闻人凤静静地立在炕前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一手托腮,眼神注定桌面,目不稍瞬。 司马玉龙进屋,闻人凤直如未见。 这时,天已大亮。 司马玉龙走近闻人凤身边,轻声问道:“凤妹有何所见?” 闻人凤侧身让过一旁,也不答言,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用手向桌面一指,意颇惊惶。 司马玉龙顺眼看去,桌上放着一张字柬。 司马玉龙近前一看,只见柬上写着: 字谕司马闻人两小: 尔小子,黄口无知,妄论黑白,本应治罪,姑念年幼位卑,暂寄一命。当既传语五行老怪,天山老妖,天龙老五,上清老犊,一瓢老秃诸人,大乘神经上下册均为本帮取得,各派应即乐天知命,少惹无谓烦恼,如欲追究根底,管教诸派立有覆巢之灾,先期待语莫谓言之不预也。 君临各门各派武林至尊天地帮银牌第二舵主留柬。 司马玉龙看罢,怒喝一声,伸手取柬手中,便欲撕碎。 身后一声清叱,闻人凤急如旋风似地探手一把抢去,朝司马玉龙怒责道:“此柬关系重大,仁哥何意糊涂得一至于此?” 司马玉龙略为一愕,旋即拍拍脑袋自语道:“我也真是气昏了。” 闻人凤朝手中字柬望了又望,嘴里念道:“字谕司马闻人两小……咦?” 她抬头瞪着司马玉龙,道:“仁哥,你瞧它开头这句话的语气,他们可能误会你就是司马玉龙呢?” 司马玉龙摇摇头,视着虚空,木然地道:“他们并没有误会,凤妹,误会的是你。” 闻人凤失声道:“你?就是你?” 司马玉龙点点头,用手一指字柬,道:“有了这位证人,司马玉龙难道还不能恢复本来面目?” 闻人凤喃喃地道:“我早就有点疑心,原来我并没有猜错。” 司马玉龙见对方的语气除了含有几分怨尤外,并无怒恼之意,一颗心方始十成十的放落下来。 闻人凤低头咬了好一会儿嘴唇皮,这时忽然抬脸向司马玉龙问道:“闻人凤生长关外,对中原武林黑白两道的情形,只知道一点概略。现今武林中,除了六大派以及五行山一脉外,实在没听说过什么叫天地帮的,司马少侠,唔……龙哥,你知道天地帮是个什么组织?”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我和凤妹一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闻人凤讶道:“真的?” 司马玉龙苦笑道:“难到说我会骗你?” 闻人凤掩口咯咯一笑道:“假如你骗我,也算不得是第一次了,何希罕之有?” 司马玉龙赧然笑道:“要是我不作权宜之计,哪会有今天……像这样……我们好好地相处在一起?” 闻人凤轻哼一声,翻着一双凤目说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在晓得你就是司马玉龙之后,还会好好地和你相处在一起?” 司马玉龙知道对方孩子气很重,不敢再辩下去,只好仍就原题表示意见道:“天地帮究竟是一个什么帮会,由哪些人参加,何人领导,玉龙实在并不知情。看这张字柬上的语气,这个什么天地帮相当狂妄,当今武林各门各派几乎全不在该帮眼里尚在其次,言词之间似乎尚有与各门各派挑衅之意,我们既然接获此柬,依凤妹之意,应该如何处理?” 闻人凤想了一下道:“天地帮是个什么组织,我想决不单是我们两个莫名其妙,就是任何一派的掌门人看了这张字柬,也不一定就能摸得着头脑。” 司马玉龙知道闻人凤的天资不在自己之下,见她这样果断地下结论,不禁问道:“凤妹何以见得?” 闻人凤咬着香后,想了一下道:“此柬重在示威,由此可见该帮是个新兴门派,所以才会特别赋有一种夸大狂,其示警意味还不及宣传意味浓厚,它的目的,无非不过先借此柬为媒介,让武林各大派之间辗转相传,要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的字号而已。既然它是个新兴门派,各派掌门人又何从得知底细?” 司马玉龙点点头,倏又皱眉道:“既然称帮,决非是某一个人为了某一种武学的发扬光大而创立的门派,很可能是由很多气味相投的不屑分子啸合而成,可是,他们的语气如此狂妄,当今首屈一指的几位人物都不放在他们眼里,这些人想来定有所传,那么,他们是些什么人物?所传的又是一些什么呢?” 闻人凤笑道:“大乘神经呀!” 司马玉龙摇头道:“据我看来,劫夺大乘神经只是该帮向武林大派之间的一种含有离间意味的挑逗行为。据家师言及,大乘神经中除了‘大乘神功’是一种举世无匹的绝学外,其他有关之武功则不见得怎么样。‘大乘神功’虽然是威力绝伦的一种绝学,但不可能速成。 该帮得到神经先后尚不满半年,何可待之有?” 闻人凤笑道:“一群名不见经传的狐群狗党罢了,有什么值得过虑的?” 司马玉龙正色道:“凤妹可不要小觑了他们,姑且撇开他们那种不伦不类的称号不谈,单就他们能自天龙老人手上轻轻易易地将下半部神经偷到手,这点能耐也就够惊人的了。再说,以凤妹的造诣,来人能来去自如,丝毫不为凤妹所觉,来人这份成就,决不比当今六派掌门人差了多少,假如没有那份功力,纵令字柬能够送达,也绝不可能完全逃过凤妹耳目。” 闻人凤面色微微一红,恨声道:“总有一天,我闻人凤不将他们天地帮踹个天翻地覆才怪。” 司马玉龙知道这句话在无意中已经损及了闻人凤的自尊,连忙岔道:“依凤妹意思,这份宇柬如何处置?” 闻人凤道:“它上面既没有指定要我们何时传达各派掌门人,我们又何必忙在一时?” 司马玉龙道:“假如短期内不能遇到敝派师长,就将它留到来年三月三在君山交给五行怪叟公孙老前辈如何?” 闻人凤道:“你已和他老人家约好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隔了一会,他问道:“凤妹,现在我们做些什么?” 闻人凤恨声道:“当然是打听天地帮的一切喽!” 司马玉龙愁道:“照这份字柬看起来,这个什么天地帮固然要别人知道他们这个帮派的存在,却又暂时不希望人们知道得太多,我们去哪里打听?” 闻人凤瞟了司马玉龙一眼,冷冷反问道:“大乘神经是不是他们偷盗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 闻人凤又道:“那么,我们不会先找盗经之人?” 司马玉龙奇怪道:“去哪儿找?” 闻人凤忽然笑起来道:“去他们出现的地方!” 司马玉龙越发奇怪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出现?” 闻人凤咯咯笑道:“他们没人出现,神经是怎么被偷的?” 司马玉龙恍然大悟,也笑道:“再去北邙山?” 闻人凤摇摇头,咬着嘴唇想了一下,然后敛容正色道:“依我推测,大乘神经的上下部既然同时被盗了,该帮对神经下手的人一定有两个。同时,我认为,在北邙动手的一个,一定比新州动手的武功高些,再说,往北邙探听神经失落经过,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天龙老人绝不愿意有人去揭他的疮疤,我们也犯不着去讨闲气受。所以说,我们唯一可走的路,只有再去一趟新州,该帮借刀杀人,决不是偶然的,龙哥不妨将在新州附近的见闻,细细地回忆一番,看你有没有在事先见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可疑的事,我敢相信,其中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可寻。”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也好,这样总比到处乱闯强得多。至于我以前在新州附近的见闻,玉龙一时也记不清许多,我们且先赶到那个地方再说如何?” 第四章 天地帮 大别山,又名鲁山,因山中有鲁肃寺而得名。 山跨汉江两岸,江水南流,汉水来自西北,三国时,属于吴疆,陆逊,诸葛谨均曾戍守于此。三国,南北朝,隋唐宋元诸朝,均以此山横阻南北,偏师守之,胜以雄兵十万。元周瞠赋云:繁大别之为山,镇面北之要冲,杜荆噪声之形胜,俯江汉之朝来。……大别山亦其壮矣! 且说某年隆冬岁暮,大别山中,有俊骑两乘,翻山越岭,踏雪踢霜,驰向南麓黄安。马上男女各一,男着紫裘披风,女穿鹅绒紧身黄袄,大黄披风,一黄一紫,与山雪相映,直如活画生香。 两骑驰骤之间,忽闻一声马嘶,紫裘少年首先将坐骑勒住,身旁黄衣少女的身手也真敏捷,只见她双手一带,马蹄并举,马首高昂,坐骑喷出数团白气,急嘶数声,只和紫裘少年相去一头之远,便也将那匹骄悍无伦的骠马带住。 这时,少女在马上回头大声问道:“此去黄安,尚有几许路程?” 紫衣少年眼视前方急促地道:“快了。” 黄衣少女朝紫衣少年望了一眼,讶道:“龙哥有何所见?” 紫衣少年用马鞭向身前坡下的雪地上遥遥一指道:“凤妹,你看那是什么?是人?还是兽?” 黄衣少女顺势转脸,略作谛视之后,突然尖叫道:“人!快,龙哥。” 喊着,顺手一拍马背,双腿一夹马腹,马便狂奔下坡而去。紫衣少年马鞭一挥,便也急追下来。只是眨眼工夫,二骑即已来至坡下。 雪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侧身僵卧着。 少年男女双双自马背跳落,少女翻转老人头脸,少年却一手探入老人胸怀。 少女惊呼道:“啊唷,已经死啦。” 少年却静静地答道:“凤妹,拿我的酒葫芦来,此人胸口还有一丝热气,快。” 少女闻言,连忙返身自少年乘坐的那匹马背上取下一只葫芦,递给少年道:“龙哥,此人有救否?” 少年并未置答,左手接过酒葫芦,右手伸出食指,运力拨开老人牙关,凑上酒葫芦,对准了,然后腾出右手,轻按老人喉结,咕嘟咕嘟地连灌了半葫芦之多。灌毕将剩酒交给少女,盘膝坐在老人头旁,深深吸进一口真气,双掌微搓,掌心中立刻冒出蒸腾白气,少年一手托住老人脑后玉枕,一手隔衣按上老人丹田,约有盏荣光景,老人吁呀一声轻叹,身躯已能转动。 少年这才嘘出一口大气,从雪地上疲惫地立起身来。 老人苏醒以后,双目微睁,无力地朝上看了一眼,摇摇头,即又悄然阖上。 少女见状,朝少年望了一眼,少年引颈低声道:“元气尚未恢复,再让他躺一会儿吧。” 少女皱眉道:“躺在雪地上,不怕冻坏了么?” 少年才待答话时,地上老人突然一个翻身,挺然坐了起来。因为事出突然,少年男女不由得齐都吃了一惊。 老人坐起之后,浑身乱摸了一通,蓦然发声嚷道:“银子呢,我的银子呢?” 少年男女相顾愕然。 紫衣少年俯身柔声问道:“老丈,您老遇到了歹人么?” 老人掩面嚎啕大恸道:“完啦,给他们抢去啦,他们那么多人,唉唉……我老头子活不成啦,唉……该杀的强盗啦……唉唉!” 紫衣少年急忙又道:“别伤心啦,老丈,财去人安乐,银子丢了,伤心又有何用?” 老人越发大呼起来:“当然喽,银子是我老头子的,你们伤心个屁,唉唉!” 少女见老人蛮不讲理,财迷心窍,恩将怨报,一跺足,飞身上了马背,向少年不快地招呼道:“走吧龙哥,别净找霉气了。” 少年在老人背后摇摇手,俯着身躯,仍然心平气和地道:“老丈,你丢了多少银子?强盗们哪里去了呢?” 老人呜咽道:“三两多呐,雪花花的纹银呀。” 少年微微一笑,探手由怀中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锭子,塞向老人怀中,一面拍拍老人的肩胛,笑道:“来,我赔你,这儿是十两,告诉我罢,强盗哪儿去了。” 老人探手摸出少年塞过去的银锭子,放在膝盖头上,两手不住摩挲,良久之后,方才重新揣入怀中,从雪地上颤巍巍地立起身来,冲着紫衣少年露齿暖昧地一笑,笑时,脸上泪痕犹在,斑斑可数。 少年男女直到这时,方始完全看清老人面貌,只见他,五短身材,圆圆脸,衣着虽然很旧,人却长得白白胖胖地,疏眉细眼,荔子鼻,蒲包嘴,设非这身扮柬,还真有点团团富家翁的气派。 少年男女均在心底暗笑:好一个地道的钱奴! 少年这时忍住笑,又道:“老丈,拦路强盗有多少,往哪一个方向去了,老丈可否见告?” 老人见问,脸上立显惊惶之色,用手向左边林中一指道:“强盗很多,我也没看清他们往哪里去……噢,我真糊涂,快,小哥子,那边林中恐怕也有人和我老头子一样,给他们打昏了,你们俩,好事做到底吧。……快一点……还有,这一路去黄安小心点,黄安最近不是个好地方哩!” 两小听说林中尚有他人遭遇不幸,也无暇多问,双双策马往林中赶去。 树林很是稀疏,两小在林中纵横奔驰了好几圈,并未见着半个人影。 待得两小驱马至原先坡下时,雪地上已经失去了老人踪影。 少女哈哈大笑道:“龙哥,这回你可上了大当啦。” 紫衣少年飞身立上马背,纵目四望了好一会,重新落座,皱紧眉头,摇摇头道:“这事蹊跷极了。” 少女笑道:“何事蹊跷?” 少年正色道:“凤妹以为那个老人是个骗子?” 少女笑道:“难到说是个大善人?” 少年沉吟着道:“虽不能说他是个善人,量也不见得是个骗子。……他这副相貌很特别,我似乎听师长们曾经提到过,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少女讶道。“武林中人?” 少年点点头,沉重地道:“而且地位相当高。” 少女皱眉道:“那他刚才怎会冻僵在雪地上?” 紫衣少年抬头向黄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凤妹以为他是冻僵了?” 少女失声道:“难道他施的是‘亲身脉大法’?” 紫衣少年端重地点头道:“一点不错。” 黄衣少女骇然道:“听家祖母言及,当今武林中,除了各派掌门人或者能具此等功力外,时下一般高手,很少有人能练成这等大法,怪不得我们两个都给他瞒过了。” 紫衣少年沉吟不语,黄衣少女又道:“此人无缘无故地拦卧在我们去黄安的山道中间,颇似事先知道我们将由此处路过,依龙哥看法,此人是何居心?” 紫衣少年缓声答道:“绝无恶意在内。” 少女道:“何以见得?” 紫衣少年仰脸道:“以此人现有之功力,我俩合力应付,虽然不见得差了多少,但在我俩疏于防范之际,此人若是心怀叵测,我俩岂能逃出他的暗算?依我看来,此人之出现,绝非与之所至的为了逗我们俩而来的,尤其,此人诳我俩入林时的最后两句话,含义深远,……打此刻起,凤妹,我们得加倍的小心注意才好呐。” 黄衣少女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抄起鞍旁马鞭,扬手一挥,便即疾驰而去。 紫衣少年不敢怠慢,向身后望了一眼,双腿一紧,便也疾追下来。 抵达黄安时,天已大黑。 两小落店要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厢房,晚饭后,两小正在客厅内闲谈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厅中地面上已经多了一张纸条,两小取至灯下看时,只见纸上写着两行小字“黄安近有黑道名手啸聚,尔等此行切记小心在意。” 纸条下端并未落款,只简单潦划地用笔勾画了一个笑容可掬的人脸。 黄衣少女作势便欲夺门而出,紫衣少年摇摇头道:“人家既不愿意亮相,追有何益了’少女喃喃自语道:“家祖母为我述说武林人物的事迹时,我因为从没有打算到江湖上走动,也没注意去听,这张人脸是什么人的表记呢?” 紫衣少年也无可奈何地道:“家师传艺之外,最注重的就是讲解天下各门各派武学的特质和趋避破解之法,关于这……这张人脸,这一点……说来惭愧,我也是一样,如坠五里雾中。” 黄衣少女奋然道:“龙哥,今夜出去各处瞧瞧如何?” 紫衣少年点点头道:“一起出去看看也好。” 少女瞪眼道:“一起?” 少年讶道:“怎么样?” 黄衣少女不悦地道:“黄安地方也不算小,假如跑成一条线,跑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紫衣少年道:“今天跑不完,还有明天呀!” 少女怒道:“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假如你怕,你就关起门来睡觉好了。” 少年赔笑道:“好,好,就这么说,我由此向西,你由此向东,各绕半圈再回此间如何?” 少女闻言,这才转怒为喜地道:“是呀,这还像话。龙哥,你想想看,机缘稍纵即逝,我们又不是去找别人霉气,只要检点一些,谁能吞了我们?万一遗漏了追踪赋人的好机会,岂不可惜?” 两小计议停当,各自回房装束了一番,然后用被子盖了枕头,饰成蒙头大睡的样子,熄了灯,掩好门,悄然窜上店房,二人一比手势,便如两缕轻烟似地,东西背向而去。 且说穿着紫裘、披着紫披风的司马玉龙,离开店房屋脊之后,凝神聚气,耳听目察,一路上,轻窜巧登,径直扑奔西城脚的城隍庙而来。 黄安这个地方他来过,他知道黄安的城隍庙一共有两个,一个在东城,一个在西城,东城的是新起的,西城的是废弃的。他想,黄安如果真有黑道人士啸聚,颓废破落的城隍庙实在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旧城隍庙他没有来过,但他知道是在紧靠西城门的城墙脚下,一个极为荒凉的角落。 不到一会儿,城隍庙在望了。 因为积雪未消,夜空明朗,举目可及数十丈远近,司马玉龙为怕显露行藏,不敢高来高去,待得走近庙前,便从高处轻轻跳下,沿着稀落的木栅,悄然走向侧院围墙,附耳静听了好一会儿,见里面静寂无声,这才轻轻翻上墙头。 司马玉龙刚刚探身作势,欲往院中跳落之际,只见大殿侧门微微一动,一颗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司马玉龙上身一仰,往后便倒,身躯与墙头平行时,全身一个转折,身躯翻转,由仰下变为俯下,双脚脚尖勾住墙头,双手一张,头下脚上,落至地面。落地之后,便不稍停,双足一点地面,两手又已搭住墙头。 他一分一分地露出了自己的视线,从墙头上往殿中查探过去,这时,侧门中的那人已经走至殿中,借着月色和院中积雪的反射,司马玉龙见殿中人一身青布短打,板带束腰,身材虽然普通,神态却是矫健精悍之至。 那人的面貌如何,他看不到,因为那人脸上罩着一块黑纱。 “这就是了。”司马玉龙惊喜地想道:“那块黑纱便是最好的说明。” 司马玉龙精神一震,同时分外小心起来。 他见那人在大殿上来回徘徊,不时探首四面张望,知道尚有人要来,立即松手落地,闪电似地纵至近殿的墙外暗角,然后露出一边眼睛,向庙内望去。 说来也真险极,司马玉龙这厢刚刚藏好身形,前殿殿脊上已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 “殿中可是竹牌一舵?” 殿中蒙面汉子闻声霍然停步挺立,垂手答了一声:“是。” 冰冷的声音又道:“已到几位?” 蒙面汉子恭敬地垂手答道:“银牌四五,铜牌一三五,竹牌……” 冰冷的声音轻哼一声,余音未歇,人已像巨鹰似地横向大殿掠去,快疾飘逸。 司马玉龙暗暗心惊道:“此人身法好俊!” 司马玉龙的眼力特佳,他已看出来人竟和那殿中人一样,脸上罩有一块黑纱。他想,银牌铜牌竹牌一定是天地帮的等级称呼了,他们之所以径呼牌别而不名,以及在脸上罩一块黑纱的原因,一定是该帮尚在筹组期间,不愿示他人以真面目之故。 来人落殿后,更不搭话,昂然自侧门走进后面。 司马玉龙心想:“后面一定还有秘密所在。” 现在,他可为难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居然发现了天地帮党徒的聚会所,假如他不更进一步入内探视,以后能否再碰得上,颇为难说。进去吧,大殿上尚有那个精悍的竹牌身份的党徒不算,里面更有银牌第四第五,铜牌第一第三第五,看殿上这位身居末流的竹牌头目已是不凡人物,那么,铜牌、银牌身份的头目,其武功之高,概可想见。再加上刚才人殿的这一位,审其神态,身份绝不在银牌四五两头目之下,这一来,情势是七对一,万一露了破绽,想活着走出这座城隍庙,是绝不可能的了。 可是,他能为了这个原因而就此撒手不管? 司马玉龙犹疑了片刻,蓦地一咬牙,作了最后决定。 他见那个竹牌身份的汉子仍然留在殿上,来回徘徊,知道他因身份关系,没有资格决策议事,现在留在外殿担任巡守之职,不将此人打发,绝无法入内。 他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捏捏紧,对准殿中汉子使力掷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人鼻头上。那人挨了一记,霍地矮身亮掌,急促地在殿上打了一个旋转,身法倒也不俗。那人见院空庭静,四壁悄然无声,偏头向内望了一眼,略一沉吟,使即飞身纵入院中,同时向司马玉龙藏身的这二边墙头窜来。 司马玉龙知道此人好大喜功,不敢冒昧向里面报警,怕惊动了众人而又一无所见时丢了颜面,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故意发出嘿嘿两声轻笑,轻笑声中,同时长身而起,施展出一种看上去极为笨拙的身法,向城脚奔去,那个竹牌汉子果然中计,他从司马玉龙的身法上,断定司马玉龙的能耐有限,一声不响地奋力追来。 司马玉龙愈跑愈慢,那人越追越紧,待得走近城脚,二人之间的距离,已只剩得五尺左右。 司马玉龙听得脑后风声,同时听得一声轻叱:“小子,乖乖给我留下来。” 司马玉龙知道,时不与我,一寸光阴一寸金,当下猛然滑步旋身,疾伸右臂,骄指以大罗掌法中一招“漫数天星”,连点对方气海、丹田、关元三重穴,汉子因为过分轻敌,加以司马玉龙是蓄意下手,出招奇快,那汉子只哼得一哼,便即中招倒地。 司马玉龙急步上前,很快的在汉子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汉子腰带上搜着一面二寸见方的竹牌,借着月色,他见竹牌一面刻“天地”两个大字,一面则刻着数行小字: 银牌五 铜牌五 竹牌不限数 金牌是帮主 左下角另刻着一个“壹”字,司马玉龙知道,在竹牌行辈中,此人的身份算是最高的了。他匆匆将竹牌揣起,又在那汉子身上点了昏穴,然后为他将腹前三穴解开。这是司马玉龙心存仁慈的地方,天地帮固然不是一个善良组织,但此人并无不赦之恶迹掉在他的手里,他觉没有理由遽下毒手。 司马玉龙处置完毕,双臂一抖,便即飞身扑奔城隍庙而来。大殿内外仍然是那副老样子,静悄悄地,一点声息没有。他放开胆,纵身落殿,蹑步向侧门走入,门外是一条通向柴房的甬道,柴房内灯火闪烁,人语窃窃,隐约间尚酒香飘送。柴房之间虽然虚掩着,内外隔绝,但因甬道极短,别无藏身之处,假如就这样凑近去窃察,实在太过冒险了。 他探头约略打量,便又编身而出,从大殿上奔向后殿,绕至柴房后壁,在墙角阴暗处伏下身躯。柴房本身为木板建筑,因为年代久远,腐蚀不堪,木壁上到处是小洞孔,里面的人大概是为了挡风,已用布幔挂上,但屋内说话的声音,司马玉龙却能完全听清。 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神经上下部均已呈缴帮主,帮主传谕,一俟副册分缮竣事,立刻召集我等在总舵分发,今天我们所要决定的只是我们的身份究应何时向武林公布。” 司马玉龙暗想道,此刻说话的,不就是最后进来的那人么? 司马玉龙思维之际,另一个声音道:“二哥刚才不是说过,前几天您在洛阳已经传柬武当和天山毒妇门下那两个娃儿?” 司马玉龙闻声一惊,他忖道:“这声调好熟?” 听这语气,那个冰冷的声音很可能是银牌行辈中的第二位。后来说话的这个人,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真面目,一时竟想不出对方究竟是谁。 这时那个冰冷的声音冷笑道:“四弟认为愚兄洛阳传柬和我们向武林宣布身份有何牵连?” 那个在司马玉龙听来颇为熟习的声音原来是天地帮银牌行辈中排行第四,这时听他答道:“二哥这样做了,我们的身份不是等于已经公布了一半?” 那个冰冷的声音哈哈大笑道:“四弟也真是,我们一年只会二次,出入均以黑纱蒙面,会址变迁无常,帮主及总舵所在只有我们银牌、铜牌知道,本帮成立时日虽短,先后也已有三年之久,除了这次发动夺取神经,武林各门各派均在鼓中,直到目前为止,有谁知道武林中有个天地帮?我在洛阳留下那张字柬也木过是气气那个五行老怪,先让他们晓得一点声气,凭我们几个在当今六派中的地位,有谁知道我们几个另有所图?” 这时,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二哥,咱们老实说一句,本帮中,铜牌以下的兄弟不去说他,单我们五个银牌,在武林各派中原有的地位并不算低,算起来,差不多都与本帮中的银牌地位相等,我们之所以离开原有门派,暗地里投入本帮,不外乎两大目的,第一是,轮值伺候帮主。第二是,帮规宽大,列身银牌者赋有特权,任何人均可以帮主身份行事,为所欲为,可是三年来,以两种身份行事,实在苦闷至极,现在大乘神经已入我辈之手,大乘神功天下无敌,我等不于此时正名,尚有何待?” 冰冷的声音冷笑道:“五弟,你已将大乘神功练成了?” 室中寂然,那个银牌第五似乎已给窘住。 司马玉龙心中疑端百起,他震骇地想:天地帮中五个有地位的人原来都是武林现今各大名派中人!刚才这个银牌第五所说他们离开原来门派另组天地帮的第一个理由是“轮值伺候帮主”,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这时,司马玉龙听上去有点熟悉的那个声音又开口了:“那么,依二哥的意思,难道尚要再等三年不成?” 冰冷的银牌第二道:“本帮弟子的行为,决不会容于那些自命正人君子的各大派,尤其是五行怪叟,自命清高,以武林第一人自居,为了维持一点虚名,处处乱找同道人的霉气,在本帮未向武林公开之前,本帮弟兄在外面做了案,他们都以为是些偶然事故,查不到头绪也就算了,而我们,帮旨以享乐至上,不受任何拘束,不向任何人低头,与现今各派,黑白壁垒分明,一旦公开了,争端随起,我们何不暂忍一时等大乘神功分别练成,成了所向无敌的优势后,再向各派叫阵岂不合算些?” 那个银牌第五大概是刚才说漏了嘴,此刻为了遮羞,大声念然道:“以我们五人现有的成就,就是当今六派掌门人联手,也不一定就能奈何了我们,何况还有我们帮主那一手 “ “嘘。” 一个声音突然阻位银牌第五再说下去。 银牌第五住口之后,银牌第二冷然抱怨道:“我们几个人的字号,武林周知,我们之所以以银牌排列次序改成兄弟相称,就和我们在脸上蒙纱一样,帮主自中原隐入现在定居处所已有二十年之久,他那一套武学无人不知,假如五弟脱口说出,岂不和报名道姓一样。” 银牌第五又碰了一个软钉子。 司马玉龙暗暗惋惜又失去一个了解屋中群徒身份的机会,同时他震惊于那个银牌第二的机智,实实远在银牌第四第五之上。 银牌第二已是这样一位难缠人物,那么,银牌第一又是何许人呢?他们的帮主又是何许人呢? 为他们这五个来自各大派的高手所敬服听命的人物,其武功之高,声威之显赫,自不待言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奇人,司马玉龙见过的虽然极少,但差不多都有个耳闻,二十年前突然自武林中适迹隐居的异人是谁?他怎么没听到师长们提起过? 这时,银牌第四似乎有意替银牌第五转圜道:“五弟说得不错,若论个人成就,撇开帮主不说,单就我们弟兄五个,脐身当今武林,不见得就会怕了谁,但和各门各派总体为敌就不行,也只有这么多人,对付某一门、某一派固有余裕,但和各门各派总体为敌就不得不采取二哥刚才的意见了。” 这时,天色已是四鼓有零。 司马玉龙虽然担心闻人凤的遭遇,但又舍不得就此离开,他安慰自己地想,天地帮的人既然在这里集会,在这座黄安城中,她也没有什么好遇的了,很可能闻人凤早就因为一无所获而回到了客栈,正为他久久不归而担忧呢! 这时,屋中的谈话声浪突然低下去,似乎是另外三个铜牌辈分的人在发言,语调中含有一种请示意味儿,司马玉龙正想再凑近一点听个仔细时,突然一丝破风音响自脑后飞来,司马玉龙大吃一惊,忙以大罗掌法中唯一的一招接暗器招术“摘星手”使出,上身一个犀牛望月式,右手一圈一招,一件物事已入手中,原来是个纸团。 急忙展开一看,凭着锐利目力,他见纸上竟是树枝蘸了泥浆写的四个字:“小子快走。” 下角是一个圆圈,圈内两个黑点。 司马玉龙虽不知道传书人为谁,但人家是一片好意却是不容否认的,当下也不再多想,就地退数步,然后长身向庙后纵出,刚刚落身墙下,已听得庙内有人压低嗓门轻呼着:“竹牌一,竹牌一。” 司马玉龙不敢怠慢,伏身疾走,一眨眼间,已然来到域区内,借着鳞比栉次的房屋,他就不怕有人蹑踪了,不消盏茶工夫,他已抵达客栈后院。 闻人凤正踯躅在院子里,见他回来,朝他瞪了一眼,立即向房面上腾身而起,司马玉龙见状一怔,暗道:“因为等久了。她不高兴?” 他又想:快天亮了,她还去哪里? 天地帮的人此刻可能正在满城找寻他们的竹牌第一号,万一碰上了,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司马玉龙心中焦躁异常,对着闻人凤起步方向,一垫劲,也上了房。 房面狭仄,司马玉龙这厢飞身而上,房面上正有一条身影扑身而下,两下去势均急,若非双方均具一副不凡身手,几乎撞个满怀。 二人立定一看,哈,原来是你,彼此笑了。 闻人凤半嗔半怨地道:“你还想去哪儿?” 司马玉龙奇道:“我去哪儿?找你呀,你又想去哪儿?” 闻人凤轻哼一声道:“在洛阳,你自诩年纪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司马玉龙不服道:“你知道我今夜办了多少事?” 闻人凤不屑地道:“你回来得这么晚,办的事儿当然不会少。我问你,刚才你一径从屋面往下跳,也不事先伏身探察一番,假如有人跟踪,像你这般大意,岂不是引狼入室。” 司马玉龙恍然大悟,红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闻人凤噗哧一笑,一把捋起他的衣袖,双双跳落。 回到客厅中,闻人凤道:“本店四周我已查察清楚,天也快亮了,我们就这样坐坐好了,你现在说吧,你办了多少事?” 司马玉龙将夜来所见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闻人凤听了,也是不得主意。 司马玉龙又将天地帮的竹符和那张来历不明,一共只写了四个字的纸团都取出来交给闻人凤了。闻人凤看了一会儿之后,指着纸条上那个一圈两点的记号笑道:“这个记号代表着什么,龙哥不知道?” 司马玉龙侧脸语道:“你知道?” 闻人凤笑道:“我见过一次。” 司马玉龙道:“什么时候?” 闻人凤道:“昨天。” 司马玉龙征了一下,低头略一思索,然后抬起脸来笑道:“凤妹以为这一个圈两点是一张人脸?” 闻人凤笑道:“如何不是,一圈是脸形,两点是两只眼睛,你看,两点微微上弯,遽看上去,不是颇有笑意?” 司马玉龙皱眉道:“为什么不画鼻子,耳朵,嘴?” 闻人凤笑道:“人脸五官七窍,唯一能够单独表现喜怒哀乐的,唯独一双眼睛。昨天我们接到的字柬上那张人脸记号的特征就是笑意盎然,你想想看,人家用树枝泥浆当笔墨,其境况之匆促盖可想见,他只要画出一双象征笑意的眼睛,一已经够了。” 司马玉龙又道:“那么此人是谁呢?” 闻人凤风目一瞪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就在这个当头,窗外有人漫声应道:“此人是谁,不妨问我。” 两小均是大吃一惊。 闻人凤一抖披风,披风落地,霍地自座椅上长身而起,引颈便要去吹油灯,司马玉龙精目微霎,突然伸手止住道:“凤妹且慢,来的是自家人。” 司马玉龙语音方歇,门外已有一人面含浅笑,推门而入,司马玉龙见着来人,扑通一声,便已拜倒。 闻人凤打量来人,年在四十出头,身材瘦长,面目清癯,双眼威棱有神,头戴角冠,身穿浅灰道袍,背后斜撮着一个黄绫包裹,左手执着一柄钢柄拂尘,右手扶着店门,立在当地,静视屋中两小微微而笑。 来人正是素有“羽衣诸葛”之称的,武当现今掌门人的师弟,武当五清中的玄清道长。 闻人凤见司马玉龙对来人如此恭敬,也不由得自座位上重新立了起来。司马玉龙拜毕,起身向闻人凤介绍道:“这位就是家师叔,道号上玄下清。” 又转脸向玄清道长垂手禀道:“这位闻人女侠,为天山派得着‘鱼龙十八变’拳谱的那位老前辈的令孙,也就是衡山大智师傅的令妹,前在洛阳与玉龙相遇,蒙女侠见谅,两下误会冰释,此来黄安,正为查察伊兄含冤原由,想不到师叔也已来到此地,真是再好没有了。” 闻人凤上前向立清道长施了礼,玄清道长向闻人凤又打量了两眼,点点头,向闻人凤和悦地问道:“令祖可是复姓慕容?” 闻人凤点头答道:“是的,单讳一个卿字。” 玄清道长自语道:“健在否?” 闻人凤点点头。 立清道长自语道:“有她老人家在,我们这帮人只算得是些后生小子了。” 玄清道长问询完毕,径至厅内靠桌的椅子上坐下,又招手吩咐两小在他对面坐下,然后向司马玉龙说道:“你师父为着这件事大概也早已下山了,因为我走在他的前面,他到哪里去,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到黄安业已半个多月,为师叔的一直抱定哪里沉船哪里捞锅的想法,所以一心想在黄安附近找出此案端倪,尚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玄清总算不虚此行……” 听到这里,两小心头均是扑通一跳,司马玉龙忍不住探身向前,急急地问道:“师叔,您,您老人家已经……得着了什么?” 玄清道长轻叹一声道:“这件公案真说得上扑朔迷离……在五行山公孙老儿未上武当之前,我认为公孙老儿论断不当,自以为我比老儿高明,之后,公孙老儿带来消息,说北邙派天龙老儿的下半部神经也给丢了,那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不但推翻了公孙老儿的见解,连我的一番见解也给破灭干净,不过,我当时第一个推断,从大智僧手中失去的是上半部,而公孙老儿以为是下半部,这一点,事后证明还是我对,我感到聊以自慰,以为纵然我和公孙老儿都没有猜中事件的全部,我总还算比他老儿强了半筹,当时,这一事实,连公孙老儿也无法不予默认,谁想到,我来黄安半月,事件又变了质。” 司马玉龙失声道:“那是铁的事实,谁也更改不了。” 司马玉龙迷惑地又道:“那么,师叔的见解不是还很正确么?” 玄清道长复叹一声道:“正确?唉,现在轮到公孙老儿的见解正确了。” 闻人凤也不禁插口道:“家兄难道真个死在衡山派自己人的手上?” 玄清朝闻人凤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是的,不过,这样说还嫌太笼统了点,假如只能证明令兄是死在衡山派的人手上,那并不能显示出公孙老儿比我玄清高明多少。” 玄清道长静静地又道:“公孙老儿不惜押下自己的头颅,就因为他老儿自始至终就认定玉龙独闯紫盖峰,伏虎尊者暗下毒手是为了杀人灭口,而现在,经过玄清半月来察访,证实了公孙老儿确有先见之明,其观察之锐利,确在我这个空有羽衣诸葛之称的穷道士之上。” 司马玉龙和闻人凤齐声惊呼道:“杀人者真是伏虎尊者?” 玄清道长冷笑道:“错了,应该这样说,伏虎尊者不但杀了人,他也盗走了上半部大乘神经。” 两小愕然相顾,做声不得。 玄清道长继续说下去道: 因为我认定清理这件公案必须自原发之处着手,所以,我下得武当后,便一径来到了这里黄安。我先在这里打听了四五天,毫无眉目,便又赶去新州,我光顾新州第一家饮食店,每次都在结账后多给小费,然后讨一杯清茶坐着找一个伶俐的伙计闲聊,问他们在今天午后有没有见到一个瘦而且长的僧人打尖?这样一连问了五六家,终于在南街上一家“悦宝斋”的小店里给我打听到。 伙计说:“道长,你打听的僧人不是两位么?” 我当时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应道:“对,对,是两位,一位是瘦瘦长长的,一位是——” 我说到这里,故意顿住。 伙计道:“因为那俩佛爷忌了荤腥却不忌酒,我透着奇怪,稍微留了点意,所以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另一位来得迟一点,人生得矮小肥胖。” 我连忙接下去道:“可是在两届夹心处有着一颗朱砂红痣的那一位?” 伙计朝我望了一眼,奇怪道:“您怎么知道的,道长?” 我故意笑道:“我不知道怎么会问他们来过这里没有?” 伙计点点头道:“后来的那一位好像是位高僧。” 我道:“你怎知道?” 伙计道:“我怎不知道?吃我们这碗饭的,就考究个手快眼明,观气望色,以便奉承迎合……我怎不能知道的呢?” 我道:“对呀,你怎知道的呢?” 伙计笑得一笑,颇为得意地道:“先来的那位瘦长僧人人很拘谨,他只要了一份素菜一个素汤,两碗大米饭,行色匆匆低头紧吃,仿佛有急事在身,吃完了还要赶路似的。这位僧人才吃得一半光景,那位矮小肥胖,眉心有着红痣,异常精神的那位俗人进来了。两人相见之后,双方都似乎显得很是惊讶,好像他们虽然早就认识。却不是做一路行走的。那位先来的瘦长僧人对那位后来的短小肥胖的僧人执礼颇恭,他见到了他、连忙放下了碗筷,起身深深唱了大喏,随即垂手偏立一边,让那位后来的僧人上座。后来的那位借人也不客气,一径在上席坐了,然后招手吩咐先来的那位僧人在打横坐下。两人坐定之后,胖俗人叫了很多素菜,还吩咐烫了一壶酒。” 我听到这里,本有很多话要发问,例如:那时候是什么辰光?瘦长僧人有没有喝酒等等。可是,我第一怕伙计被我问多起疑,不肯实说。又怕打断了他的兴头,说漏了其中重要的环节。所以,我只微笑着,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用无言的暗示,鼓励着他一气说下去。 想不到我担忧是多余的,那个伙计异常健谈,在下文他将我想问而未问的几个问题,都给我一一解答了。 他接着说下去道:“那时候已近黄昏时分,我送酒去时,顺便也送了一盏灯。借着灯光,我看得很清楚,那位胖僧人从我手上接过酒壶时。那位瘦长僧人似乎颇为吃惊。也许由于身分尊卓有别,那位瘦长僧人虽然很吃惊,却尽量避免让那位胖僧人看到他的吃惊神色,我亲眼看到他将头别转,用僧袖掩到嘴上故意干咳了两声。这时,那位瘦长僧人似乎已经吃饱了,但他并未起身,他仍打横静坐一边相陪,仿佛那位矮胖僧人不叫他起来他就不能起来似地。很快的,那位胖僧人将一壶酒独自喝完了。喝完之后,他吩咐我再烫一壶。我送上第二壶酒,转身离去之际,我听到身后起了一阵轻微的争执,由于身份关系,我不便回过头去张望,但我可以从二人语气中听得出来,好像是那位矮胖僧人叫那位瘦长僧人也喝一杯,而瘦长僧人婉言推辞,矮胖僧人感到不快,在出言相责。” “那位瘦长僧人结果喝了没有?” 说来可笑,我这个身居武当五清真之一的道士,涵养竟然不济至此,碰到那种紧要关头,虽然宁心强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上面这句话。 这一问不打紧,差一点就坏了事。 那个伙计只顾说得高兴,全然没有考虑到我问这些话的目的,我这一打岔,他冷静下来了,他朝我连望数眼,反问道:“噢,我还没有请教道爷,您老怎么有兴致来打听这些闲事呀?” 好个机警的家伙。 我故示悠闲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然后笑说道:“伙计,你晓得那两位借人是谁? 嘿,妙极了,他就是我们道观对山普渡寺里的,普渡寺清规严极了,前些日子听说有两位借人因为犯戒给逐出庙门,经过打听,原来是被人告发他俩在新州这附近喝过酒,又有人说其中一个瘦瘦长长、地位较低的僧人给罚得很冤枉,今儿贫道打这儿路过,一时想起来了。很想知道那位瘦瘦长长的僧人到底是不是” 我又顿住了。 伙计果然上当,他一拍大腿道:“谁说那位瘦长僧人不冤枉?冤枉,冤枉透了!那天晚上,他虽然喝了,假如要我王快嘴证明,我绝对会挺身而出,要不是那位胖僧人地位比他高,倚酒三分醉地以命令式的姿态胁迫他,我王快嘴敢担保那位瘦长僧人决不会犯戒。结果,他们都喝了,我又为他们烫了第三壶,第四壶,……这件事,到现在我还有点奇怪。” 我道:“那位瘦长僧人喝得很少,却比那位胖僧人醉得厉害是不是?” 伙计向我瞪眼道:“您怎知道的?” 我笑道:“这是当然的事喽,那位瘦长僧人本来就不会喝酒嘛。” 伙计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他不是醉得很厉害,而是醉得很可怕。” 我又道:“两眼通红,眼光发直,脚步有点踉跄是不是?” 伙计见我这样说,更加骇异了。我因为已经证实了我想知道的一切,便没有再问下去,同时又掏出一块碎银掷给他,故意打趣地道:“那个瘦长僧人看来真是有点冤枉,假如有一天他来找你做证,你倒要义不容辞哩。” 伙计谢了几声,又应几声是,我便走了出来。 这是前几天的事,之后,我又来到了这里,想看看黄安这附近到底有没有蹊跷,想不到昨天忽然碰到了噢,玉龙,你对这件事还有什么疑问吗? 待得玄清道长说罢,闻人凤已经泣不成声了。 司马玉龙碍于师叔在座,也不便出言安慰,只歉然地朝双肩耸动的闻人凤望了一眼,转脸向他师叔问道:“请教师叔,伏虎尊者既是有计划的谋害他的师侄,为什么又将玉龙牵连进去?” 玄清道长想了一下道:“这一点尚难遽下断言,但依愚叔看来,你之所以不幸介入,可能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假如在路上伏虎尊者碰不到你,他可能会以另一种巧妙的方式下手,只要大智僧暴尸在那种场合之下,就不会怀疑到大智僧的死是死在本派尊长手上了。” 玄清道长说罢,又向闻人凤正色说道:“女侠出自天山慕容老前辈门下,‘鱼龙十八变’为武林中今古绝唱之武学,女侠如有为兄复仇之决心,只要能与当今为此事受害各派合作,难道还愁没有泄恨平愤之一日么?” 闻人凤果然不愧一代奇女子,闻言立即擦干眼泪,抬脸向玄清道长改容谢道:“此事望道长做主。” 玄清道长面色端凝地望着虚空,不言不动了好一会儿,然后朝司马玉龙肃容说道:“适才尔等接着何人传柬,可即拿出来给为叔的看看。” 司马玉龙先将昨今两日所接到的两张画了笑脸的字柬交给了他的师叔,因为玄清道长的面容很严肃,司马玉龙虽然憋着满肚子的话,一时却找不着机会述说。 玄清道长将两张字柬接在手里,凑着豆大的一点灯光,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了,重新折好,仍旧交给司马玉龙,同时正容道:“玉龙,此柬接获之始末,你且道来。” 司马玉龙从怀中又掏出那张在洛阳接获的天地帮的留柬,递给玄清道长道:“在玉龙开始陈述之前,请师叔先看这个。” 玄清道长匆匆看完,脸色顿然大变。 他抬头向两小分别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朝司马玉龙点点头,意思是:“说你的罢!” 司马玉龙整整衣襟,坐正身躯,将离开武当,半路与五行怪叟分手,独身奔赴洛阳,巧遇闻人凤,试斗天瘟赵雷,……天地帮留柬示警,与闻人凤计划来黄安察访端倪,雪地遭奇人相戏,夜探城隍庙,适逢天地帮部分党徒蒙面聚会等始末情由,一字不漏地说了个详细。 司马玉龙说罢,天已大亮。 玄清道长聚精会神听完后,点点头,朝两小道:“你两个彻夜未眠,先要点东西吃了休息,有话等会儿再说不迟。” 玄清道长说完,空着双手,推门径自走了。 直到这时,两小方才感觉到一点神疲肚饥,司马玉龙将师叔玄清道长留下来的包裹拂尘收在自己房里,闻人凤向店家要来菜水饭食,两人随便吃用了一顿,各自回房调息养神。 晌午时分,玄清道长才带着一丝疲惫神态回到客栈里。 两小接着,玄清道长吩咐店家就在厢房客厅里摆了一桌素席,饭菜备齐之后,道长向店伙计挥手道:“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支走店伙计,三人开始用饭,吃了一半,司马玉龙终于忍耐不住,停下筷子问道:“师叔,您老能告诉我们一点什么吗?” 玄清道长微微一笑,推开碗筷道:“玉龙,来,我先问你” 司马玉龙恭然答道:“敬聆师叔教益。” 玄清道长道:“方今武林各派,以哪几派威名最盛?” 司马玉龙犹疑了一下,谨慎地答道:“莫非北邙,衡山,武当?” 玄清道长点点头道:“大致上你说得不错,但原因何在,你分析得出来吗?” 司马玉龙正容道:“因上述三派行事光明,武学精绝,且拥有较多名手之故也。” 玄清道长又道:“三派名手的名号你都能说得出来吗?” 司马玉龙开始感到奇怪起来,师叔玄清道长和他相处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二天,而玄清道长又是四位师叔中最为疼爱他的一位,彼此之间的了解很深,他没有理由在这种环境下向他的师侄提出这些平凡而无谓的问题来,他对这些常识知道的一清二楚,熟得如数家珍,他师叔并不是不知道,他想,他老人家明知而故问的含义何在呢? 司马玉龙心底下虽然有这种感觉,嘴里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有疏漏之处,还望师叔指正。” 玄清道长道:“先说武当本派。” 司马玉龙道:“一子五清,大罗震武林。” 玄清道长道:“再说衡山派!” 司马玉龙道:“四尊者,七长老,如来七式精奥绝伦。” 玄清道长道:“北邙派呢?” 司马玉龙道:“两绝三瘟一条龙,武学杂、绝、精。” 玄清道长又道:“先说一条龙。” 司马玉龙道:“龙乃天龙,天龙老人天龙掌,阳三式,奇猛至刚,阴三式,诡谲难防,阳阴颠倒配合为当今掌法之王。” 玄清道长道:“天龙掌比大罗掌如何?” 司马玉龙朗声道:“天龙夭矫天际,令人惊叹景仰,大罗深藏紫府金阙间,俗人不可与道短长,唯其高深,难求精达。一招可学三年,一年不一定能精一招,如能参透大罗心法,修得大成,大罗掌乃正中之王。” 玄清道长轻叹一声,点点头,复道:“再说三瘟。” 司马玉龙道:“天瘟赵雷,地瘟解震,人瘟欧阳长卿,艺出昆仑无名奇人,武学怪异,火候精纯,若与衡山派相比,似在四尊者之下,七老之上,三瘟联手,则罕有其敌。” 玄清道长静静地又道:“两绝呢?” 司马玉龙道:“笑脸弥陀韦吾,冷面金刚韩秋。” 司马玉龙说到这里,心头忽感一震,一个意识像闪电般袭人脑际,他在这一刹那间,隐隐约约地有点了解他师叔不厌其烦的问他这些题外文章用意了。 玄清道长望了他一眼,含笑说道:“谜破了没有?” 司马玉龙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远处关外,对中原武林情况不甚了解的闻人凤。对他们师侄的问答听得津津有味,不愧她是毒妇门下,这时居然和司马玉龙同时将玄清道长的心机悟透了。 只见她风目一睁,向道长笑问道:“两次示警,原来都是” 玄清道长笑道:“都是谁?” 闻人凤也笑道:“除了笑脸弥陀还会有谁?” 玄清道长赞许地点点头,旋即敛容向司马玉龙问道:“两绝的武学源流呢?” 司马玉龙赧然地摇摇头,然后低声道:“望师叔见教。” 玄清道长沉吟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并不是你的错,老实说,当今武林之中,除了天龙老人,五行怪叟之外,晓得他们两个出身的,还真没有几人哩。” 两小听得精神一震。 司马玉龙忙道:“师叔当然知道喽。” 玄清道长道:“知道是知道一点,但也并不太多。” 闻人凤道:“他俩号称两绝,请问道长,他们的‘绝’,绝在何处?” 玄清道长笑道:“绝在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闻人凤笑道:“既在天龙老人之下,纵高也有个限度吧?” 玄清道长突然肃容道:“女侠以为两绝的武功在天龙老人之下?” 司马玉龙失惊道:“难道在伯促之间?” 玄清道长摇摇头道:“假如能知道他们两人的武功和天龙老人的武功究竟谁高的话,他们也不会被人家称为武林两绝了。只知道,两绝初入北邙派对,天龙老人曾一度坚以掌门之位向二人相让,而为二人所拒,从这一点上,就可以想见一斑了。想想看,天龙老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他那样的人对两绝都另眼相待了,两绝的武功如何,也就不言可喻了。” 闻人凤听得吐吐舌头笑道:“好厉害。” 司马玉龙道:“对他们两位,师叔知道多少呢?” 玄清道长道:“冷面金刚我不太清楚,笑脸弥陀则与以前的邛崃派有渊源,他本是邛崃派的一个门人之后,邛崃派自九派中除名的原因是门下弟子之素质每况愈下,以至第五代掌门人心灰意冷,将该派精绝武学录成一册,藏于邛崃山中,同时将全派解散,自己遁入深山与草木同朽了。那是百年以前的事,笑面弥陀的祖上是该派门下,邛崃派消失之后,原先该派弟子的武功便都父子相传下来,到了笑脸弥陀父亲手上,忽然在无意中得到了那本邛崃绝学汇集的秘笈,加以笑脸弥陀的资禀奇佳,便练成了一身惊人武功……这是我所听的消息;到底确实不确实,尚待查证。” 闻人凤道:“他为什么不去光大邛崃派,而要寄人篱下?” 玄清道长道:“这就是做人各有志了。” 司马玉龙忽然问道:“北邙派既然有两绝这样的人物,大乘神经下半部怎还会丢掉的?” 玄清道长冷笑着哼了一声。 司马玉龙又道:“再说,笑脸弥陀和本派素无往来,与玉龙等也素不相识,他为什么一再善意示警。” 玄清道长又哼了一声道:“这里面文章多了。” 司马玉龙道:“师叔能为我们指点一下迷津么?” 玄清道长苦笑道:“孩子,师叔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你知道不知道?” 司马玉龙有些感到失望。 玄清道长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忍不住又笑道:“孩子,你失望了?” 司马玉龙怨道:“师叔都不知道的事,我们还有谁好去问。” 玄清道长大笑道:“你们将我看得这么重要?” 闻人凤嘟着嘴道:“您老不是‘羽衣诸葛’么?” 玄清道长笑道:“你们愈信任我,则我愈不敢信口开河了。” 司马玉龙闻言大喜,挺起上身,伸长脖子,恳求道:“师叔何妨姑予言之?” 玄清道长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头向司马玉龙道:“玉龙;我问你,刚才你说过,昨夜你在城隍庙内窃听之际,内中有一个银牌身份,好像是银牌第四吧,你说那人的声音你好像在哪儿听过,现在我来帮你思考,那人声音是不是有点嘶哑?音调是不是极为浑雄?” 司马玉龙满脸惊疑,不住地点头道:“师叔真厉害,你猜得一点不错。” 玄清道长脸色也是一紧,同时点头自语道:“五个银牌中,银牌第四是可以确定了。” 司马玉龙忙问道:“师叔,那人是谁?” 玄清道长笑道:“那人是谁,应该问你呀!” 司马玉龙皱起眉头道:“说怪也真怪,那个声音熟极了,可是,愈追索却愈糊涂,心中直有呼之欲出的感觉,就偏偏说不出他的名姓来。” 玄清道长笑道:“好糊涂的孩子,难道一定要人家再赏你一颗舍利子,你才想得起来?” 司马玉龙猛然一拍桌子道:“对了,对。” 说完,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道:“唉,我真糊涂,糊涂透了。” 闻人凤犹疑地道:“伏虎尊者?” 玄清道长哈哈大笑道:“我穷道士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入七星阵的机会啦,哈哈,衡山七老啊,七老这笔烂账,够你们向武当的道士偿还的了,哈哈……” 玄清道长开心至极,笑了足有盏茶光景,方始停息。 两小也很高兴,”这像猜灯谜一样,第一张的白条子算是撕下来了。 两小精神大涨。 司马玉龙高兴地又道:“师叔还能知道他们哪一个的真正身份么?” 玄清道长神秘地笑道:“还知道半个。” 两小齐声语道:“半个?” 玄清道长着笑点点头。 司马玉龙道:“哪半个?” 玄清道长道:“银牌第二位。” 闻人凤轻啊了一声。 司马玉龙吃惊道:“就是小到描述他声调阴沉,语气稍近嚣狂的那一个?” 玄清道长点点头,脸色突然有点严肃起来。 司马玉龙连忙问道:“此人为谁?” 玄清道长摇摇头道:“此人之重要,尤过于伏虎尊者,因为事关重要,在未获得真凭实据以前,实在不宜说出此人名姓,万一出了讹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你们两个都是聪明孩子,假如多花一点脑力应该能够想得到。想到了,记在心里,不必说出来。想不到,也别忙着追究,不用多久,事情早晚自会真象大白。” 两小见玄清道长如此交代,内心均感骇异不置,他俩尚没有时间去玩味道长的提示,但以道长在武当派中的地位,在武林中的声望,居然将此人看得如此重要,此人之分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玄清道长既已如此交代人,两小当然不便再问。 店伙计奉召撤去残席,泡上香茗,三人开始喝茶。 玄清道长显得很是沉默,不时端着茶盅出神。 司马玉龙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玄清道长是师门一子五清中的杰出人物,自他投入武当门下,武林中大事不知道出过多少,他就没有见他师叔玄清道长皱过一次眉头。而现在,他见师叔的心情异常沉重,便已知道天地帮的组成分子来头惊人。别的不说,伏虎尊者在衡山派可算顶尖儿的人物,衡山派全因了四尊者的缘故才以在当今武林六派中脱颖而出,伏虎尊者排名固在降龙尊者之下,但武功方面并不能依此做准,”老实说,四尊者,以及一瓢大师,均只在伯仲之间,纵有差别,也是微乎其微。以伏虎尊者那种身份的人,在天地帮里,只排在银牌第四,一那么银牌三二一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 银牌一三两人这次没有到场,根本无法推测,单是一个银牌第二,他师叔便已看得如此重要,那么银牌第一呢? 还有,金牌帮主呢? 对了,金牌帮主这方面,师叔为什么没说一句话? 司马玉龙抬头朝师叔看看,玄清道长也正好在这个时候朝他看来。 司马玉龙想开口却又不敢,这种神情早给玄清道长看在眼里,道长蔼然笑道:“玉龙,你想说什么?” 司马玉龙嚅嚅地道:“师叔,关于金牌帮主……” 玄清道长微微一笑道:“不是师叔不肯说,而是师叔纵或说了,你听了也是莫名其妙,假如从头说起的话,话又太多了。” 司马玉龙见师叔的神情已转轻松,便也笑道:“难道会有说不完的话?” 玄清道长道:“你现在尚不到二十岁,这是武林中多年前的一段轶史,因为这件事的本身并无取训之处,所以,自你入门以来,师叔们没有人和你提起过,因为需要从头说来,当然就麻烦了。” 武当一子五清中,除了掌门人上清道长,司马玉龙最敬的就是玄清道长,玄清道长对二三代俗弟子中最疼爱的也是司马玉龙,叔侄间情谊极浓,私底下接谈,甚少拘于长卑之礼,所以,司马玉龙见师叔一再顾左右而言他,便涎着脸耍赖道:“武林中有了一个天地帮,以后麻烦的事情多着哩,师叔现在连说几句话都怕麻烦,那以后怎办?” 闻人凤也笑了。 玄清道长笑得一笑,道:“孩子,老实告诉你吧,你不用挖空心思来激师叔了,师叔不肯说就是不肯说。” 闻人凤听了,也很失望,这时从旁插嘴道:“道长珍闻独秘,可有说处?” 玄清道长哈哈笑道:“我说了,五行老儿以后便少了一顿下酒菜了。” 司马玉龙道:“他老人家也知道?” 玄清道长笑道:“他老儿知道的详细多了。” 司马玉龙怨道:“又要等那么久。” 玄清道长道:“现在是腊月底,到三月三也只剩下两个多月,有多久?” 司马玉龙又道:“请师叔指点,这两个月内玉龙和这位闻人女侠应该做些什么呢?” 玄清道长想了一下突然说道:“那块竹牌呢,拿出来。” 司马玉龙将竹牌交给了玄清道长,玄清道长又道:“我的包裹呢?” 司马玉龙又到房内拿出了包裹。 玄清道长笑道:“再去端盆水来。” 闻人凤叽咕道:“道长在闹什么玄虚呀?” 玄清道长哈哈笑道:“诸葛亮用计了。” 闻人凤凤目一亮,高兴道:“道长想到了什么新鲜花样?” 玄清道长故作神秘道:“等着瞧吧。” 一会儿,司马玉龙端水进来了。 玄清道长吩咐两小对面坐定,手抚黄绫包裹,突然寒起脸色,肃容向二小问道:“我要你们两个从今天开始,去做一件异常有趣的事,同时也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你们两个有胆儿吗?” 司马玉龙昂然答道:“独身闯过十方寺,天下何处不可去?” 闻人凤也爽然答道:“千里走关内,空手探北邙……这份胆力如何?” 玄清道长大声赞了一声好,然后向司马玉龙一招手吩咐道:“去,把门关起来。” 司马玉龙遵命将门关好。 玄清道长吩咐两小坐定,然后肃容对两小说道:“为了尸经一悬案,已经开始在江湖上从事明查暗访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共计是六个人。” 闻人凤惊讶道:“六个?” 司马玉龙捏指念道:“这房子里现在就坐了一半,三个。还有五行怪叟公孙老前辈和我师父,以及……咦,师叔,还有一位是谁?” 玄清道长微笑着伸手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又在圈内点了两点,然后朝两小笑道: “知道了吗?” 两小齐声道:“北邙两绝中的笑脸弥陀?” 玄清道长点点头,笑道:“此人参与行动,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早在前几天,贫道就发现了此老几行踪,此老似乎有意无意中回避着与贫道招呼,贫道知道其中定有缘故在,所以也就没有去勉强他。” 玄清道长略为一顿,又道:“此次天地帮的存在经证实后,由于该帮所组成的幕后人物皆是武林中的一流之选,着实令人忧虑,尤其是已出面的一些人物,如银牌第二,更是辣手。不过,所好的是,魔盛道长,我们这一方面也多了笑脸弥陀这样的人物,这是令人安慰的。” 司马玉龙喃喃地道:“银牌第二是何许人,师叔既然已料到几分,为什么不肯说给我等知道?” 玄清道长摇摇头道:“古训云: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诚不欺之言也。任何一件事,在真象未明之前仅凭推断臆测而信口开河,总是弊多而利少。” 司马玉龙不服道:“师叔又何尝见着伏虎尊者之面?为什么对于伏虎尊者,师叔就能指其名而道其姓呢?” 玄清道长笑道:“根据诸般事实的印证,伏虎尊者的行藏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不可说之?” 玄清道长说至此处,面色倏然一整,又道:“衡山四尊者在武林中的清誉团高,而银牌第二在武林中的清誉则尤有过之。……说得明白一点,如不能向世人交出真凭实据,仅说此人加入了天地帮,不管说给谁所,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说,此人名列天地帮银牌舵主,决不能言之过早,一切均有待于事实来说明了,若只凭捕风捉影的一点印象而妄事渲染的话,很可能在悬案未决之前,首先引起另一派之间的无谓倾轧。” 两小默然了。 片刻之后,闻人凤指着司马玉龙刚才端进来的一盆清水,向玄清道长问道:“道长要来这盆清水是何用意?” 玄清道长朝水盆望了一眼,抬头郑重地向两小说道:“就已知介入的六人中,除了贫道以外,就属你们两个辈分最低,年纪轻,惟其如此对这件悬案的侦察,也数你们两个的责任大!” 闻人凤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闻人凤瞪着司马玉龙道:“哼,你可别想在口头上取巧,你知道了就让你说!” 司马玉龙笑道:“这还不简单?认得我们两个的人少,认得他们四位的人多,我们的行动比较方便可以相机,向该帮内部深入。是吗?师叔?” 玄清道长点点头道:“玉龙说得不错,但是,现在的情势又变了。” 闻人凤见玄清道长点头赞许,不由得嘟起了小嘴,显出了一脸不愿意。及至道长说出了最后一句,不禁高兴地向司马玉龙笑道:“道长说情势变啦!……如何?” 玄清道长见状微微一笑,举起手中司马玉龙得自天地帮的那块竹牌子晃了晃道:“假如这是一块铜牌,可能更有用途。不过,有了这块竹牌,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从现在开始,这块竹牌是媒介,凭了它,我要你们两个摸向天地帮的老巢。” 司马玉龙想说什么,道长摇手止住,继续说下去道:“适才我所说的情势有变,是指你们两个的身份现在也算不上是个秘密。尤其是玉龙,在他们,更不是一张陌生面孔。以变应变,我要这盆水,就是想借我这个羽衣诸葛的一点小小技巧,让你们完全变成另外两个典型的人物,凭这块竹牌以及你们俩的机智去冒一次有价值的危险。” 第五章 杨花仙子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爆竹声中,黄安出现了皮肤黑黑的一对年轻的俊主丑童。 新正,初五,黄安东大街的新城隍庙前围满了人。 噢,卖艺的。 卖艺的全部是五个人,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青布包头、满脸皱纹的老婆子敲打着锣鼓。一个身材普通的中年人拿着一对飞索流星,飞短流长,吞吐自如地四面通住闲人,维持着场子。场子中心站着一对年轻男女,那个女的也还罢了,那个男的可英俊得紧。女的约莫二十四五岁,姿色中等,一双眼睛却相当媚人,她看你,就像爱上了你,欲笑不笑地,勾人心魂。男的看上去似乎是三十出头,剑眉星目、眼神如芒,威校四射,只是双珠翻滚不定,透着一派机诈诡谲。 道具箱上飘着一面黄旗,旗上写着:“四海杂耍团”。 这时,观众阵角已定,耍流星的那个中年汉子又向四周人群装出笑脸招呼了一圈,然后走回场心,场心的男女向两旁一退,锣鼓密密地敲响了。 耍流星的汉子一个罗圈儿揖之后,随即闷声不响地将一对流星耍将起来。 只见他,左伸右缩,上抛下堕,或招手,或举足,一会儿绕行急走,一会儿前进后退。 两个拳头大小的紫铜流星,连着一根约有两丈长的绞丝软索,有如一条双头灵蛇,满空飞闪,活似漫天流萤。耍到急处,两手齐放,索绕胸腹,上盘头颈,下盘腿足,肩摇臂晃,惊险百出,妙趣横生。 蓦地一记响锣,索收锤藏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 汉子立在当场,脸不红,气不喘,双手各执一星,笑容可掬地仰举以拳,又是一个罗圈儿揖,然后朗声发话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一阵锣鼓声。 “兄弟满四海,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又是一阵锣鼓声。 “四海杂耍,小团体!兄弟黄大,小团体里的小人物。心慌不能吃热粥,跑马不能看三国,好的在后头,诸君子,耐点性子,小的只是唱的开锣戏,不成玩意儿。” 汉子交代了开场白,又敲了两下儿锣鼓,这才抱拳正式宣告道:“四海一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志一同,嗜武威性。目的是以武会友,顺便博点过路盘缠。赏赐固然拜领,较技更是欢迎。” 汉子说至此处,西首静立的女人这时突然扬声笑喝道:“呸,那汉子,我来问你。” 汉子漫声应道:“娘子指教则个。” 女人笑道:“你有些什么能耐,居然口出大言?” 汉子一拍胸,大声道:“长拳十八打,沾衣十八跌,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娘子听清楚点,我黄大一可说的是你。” 汉子说罢,做了个鬼脸,用手朝女人一指,躬身而退。 众人哄然大笑。 东南角,人群中,一个青衣小帽,坐相甚为丑怪的小厮趁着众人哄笑之际,轻轻一扯他身旁一位身材修伟,皮肤黑黑,看上去颇为英挺的书生,悄声道:“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书生注目场心,悄声答道:“耍流星的就是竹牌一。” 丑小厮轻啊了一声又道:“其他几人呢?” 书生轻声道:“现在还不知道。” 丑小厮道:“看样子都是一伙吧。” 书生点点头。 丑小厮又道:“那两个老的地位可是高些?” 书生摇摇头道:“不,应该是那个英俊的男子。” 丑小厮道:“你怎知道?” 书生道:“也许我会猜错,不过,看下去吧,唔,噤声。” 这时,那个年约二十四五,眼梢带俏的女人已经在众人哄笑声中款步走至场心。 女人在场心立定,周遭立即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瞪直了一双贪婪的眼睛。 女人分向四方微微一福,含笑开言道:“小女子黄素英,向黄安各位父老兄弟问好。小女子幼秉家学粗知三五路拳脚,与家兄黄大,投入四海,为的就是会会天下高人,四海豪杰,学两手新招,增长几分见识,各位看官中,如有行家会人,小女子这厢候教。” 四面悄然。 自称黄素英的那个女人见无人答应,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不属的笑意,继续含笑说道: “想不到恁大一座黄安城,竟没有一位方家,实在是遗憾之至。好好,小女子只有独自现五了。”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冷笑。因为观众全都屏息以待,寂静中那一声冷笑便显得份外刺耳。那女人闻声脸色蓦然一紧,一个急转,双拳一抱,高举平肩,朝向发声的西北方面,朗声招呼道:“请恕小女子失言,何方高人,即请现身指教。” 全场数百对眼光立刻全都集中向西北方,可是,西北角的观众此刻也均东张西望,自相寻找发声冷笑之人,到后来,彼此面面相觑,根本就看不出那一声冷笑究系何人所发。 那女子等了很久,见无人出面答话,冷笑一声,径自场心后退数步,立定身躯,抱拳左右一举,然后左臂平伸,右臂曲于腰际,右手握拳,左手现掌,以“龙藏虎现”一式开了门户。 跟着,左肘右横,右拳前伸上捣,拳演“金龙戏水”,修地右脚急退半步,扑地半跪,左手上托,右掌五指虚抓。招变“饿虎卧平岗”。 再见她,跟身而起,双掌平推,“双龙出手”,双单倏缩,“蛟龙入洞”。而后,“月里藏花”,“百鸟归巢”,一招一式地引申慢演。手、眼、身、步、腰,浑然一体,精役气,气使神,一路拳法使将开来,着实可观。 因为围观以外行居多,人群中便起了一阵窃窃私议。 有人说:“打得这么慢,假如碰到个手脚快一点的,岂不糟糕?” 有人说:“唔,蛮好看的,比耍猴戏有趣得多。” 也有人说:“可惜我们黄安一虎不在家,假如他在,像这样轻飘飘,没有四两气力的拳脚,五十个一齐上,他老人家也对付得了。” 只有东南角上,那个先前发话的丑小厮这时趁着人声喧杂,悄悄向他身边的那个皮肤虽黑、五官却极端正挺秀的书生问道:“龙哥,这是不是太祖拳。” 书生点点头道:“并不是纯粹的太祖拳,里面杂了昆仑派的龙虎三六掌。” 丑小厮又道:“龙哥,你看此女功力如何?” 书生悄声道:“比那个竹牌一高明些。” 丑小厮又道:“刚才是谁出声冷笑,龙哥看清没有?” 书生道:“没有注意,等下子总会知道的。” 这时,一路拳法已经使完。女人又是一个回拳礼,抽身而退,先前那个耍流星,自称黄大的汉子在一阵零星的掌声中重新走入场心,他的一对流星已在和那女人擦身而过时交给了那个女人,同时从地上捡起了一只锡盘子。 黄大立在场心,扬起锡盘大声嚷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先请各位帮个场子,等下再看我们当家的绝活儿。” 说完,锣鼓开始敲打起来,锣鼓声中,女人用流星逼住观众阵脚,黄大开始托着盘子收钱。 黄大托着盘子,沿着场子里圈,自南而北,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一面挥手向观众表示谢意,一面却翻滚着那双极为有神的眼珠。在他经过的每一排人群中来回急速地搜索。所以,他盘子里究竟收了多少钱,他根本没有去注意。 黄大走了一圈,回到了那个一直静立不语的英俊壮年男子的身边,顺手将盘子交给那个英俊的男子。 这时,东南角,人群中的那对主仆的神情微微地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那个俊美男子接过盘子,约略张望了一眼,眼光过处,脸色突然大变。只见他轻轻一声咦,同时伸手迅速地自盘子中取出一张纸团,展开了,纸团不过巴掌大小,俊美男子很快地看完后,嘴角上一个狠毒的阴笑稍现即逝。他轻声喊口黄大,将纸团塞在黄大手里,嘴角微呶,意思是叫黄大将纸团送给敲锣鼓的两个老人。 黄大一面走向敲锣鼓的老人,一面偷眼向纸片上望去,脸色异常苍白,神情似乎颇为激动。 俊美男子已经走到场心,他并不像那两个自称黄大和黄素英的男女,有着跑江湖艺人的那种特有姿态和流气,他只微微向着正南,他面对着一方,微微拱了拱手,便算是和所有在场的人见礼。 拱完手,他也不自我介绍一番,便即直截了当地沉声发话道:“刚才哪位朋友盛情留字,在下心领,请问那位朋友,是现在下场相见,抑或是另约地点晤面,在下无不遵命,请朋友一言为决。” 四周观众虽然十之八九都是外行,但人人生有一双眼睛,俊美男子发现盘中有纸条的种种,当然均已落入众人眼中,现在俊美男子又是如此这般地,以充满意气用事的腔调向观众发话,大家已有三分料着,定是有人对这个杂耍团留难了。 于是,人们开始窃窃私议起来。 东南角人丛中的那个丑小厮又向他身边的书生悄声问道:“龙哥,你条子上写了些什么?” 书生紧张地低声急促地道:“‘金牌是帮主’……凤妹,小心点,此人就是银牌五。” 俊美男子见四周观众尽管众议纷纭,却始终没有人挺身答话,脸色不由得逐渐难看起来。他双手叉腰缓缓地旋动足跟,两眼如寒电闪射似地朝四周轮扫了一圈之后,向后略退三数步,冷笑数声,然后以满脸不屑之色,眼角斜视虚空,阴侧恻地发话道:“在下虽然不肖,却也跑遍了五湖四海三江,会过了多少英雄豪杰之士,但就没有见过有谁跟黄安这儿的人物一样,闲事信手管,却又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活似娘儿们隔帘卖俏,笑煞人,羞煞人。” 说完了,放声哈哈大笑,意态极尽骄狂之能事。 笑声给每一个观众带来了一股无名恼怒。 东南角人丛中的丑小厮轻轻推了他身旁年轻主人一把,书生轻轻捉住他的手,微微一摇,然后放下。丑小厮的黑脸上闪过一阵近乎紫色的红晕,狠狠地瞪了书生一眼,复又回脸瞧向场中。 这时,原先发出冷笑的西北角上,突然有人大喝道:“好个目空一切的朋友,且让我申公虎先来会会。” 话音落处,一个豹头环眼,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挤破人层,走进场中,大踏步地向场心走来。众人轰然喝了一声彩。 场心的那个俊美男子见有人来,似乎喜多于惊,他很快地朝身旁黄大望了一眼,黄大毫无表情地摇摇头,俊美男子立即露出了一脸失望神色。因为那个自称申公虎的大汉已然逐步走近,他这才无可奈何地上前一步,抱拳一举,勉强地笑道:“请将不如激将,好汉爷果然来了。” 那个自称申公虎的大汉,在场中相距俊美男子五六步处立定铁塔般的身躯,瞪大了一双环眼,粗豪地吼道:“本人就是黄安一虎,刚自立煌归来,听到朋友口出大言,为了让朋友知道黄安地面也有我申公虎这号人物存在,先请朋友亮万儿,再请朋友亮招。” 俊美男子微微一笑,抬脸突然问道:“朋友知道‘金牌是帮主’这句话?” 黄安一虎被这兜头盖脸,突如其来,不知所云的一问,不禁怔在当场,茫然无措起来,俊美男子见状点点头,微微一笑,抱拳一拱,便即抽身退下。 俊美男子退下,黄大立即挺身补上。 黄安一虎在表现出他是个心地率直的精人,他还以为俊美男子和他说的是什么江湖切口,可是,凭他不算肤浅的江湖常识,他就想不出“金牌是帮主”这句话代表的什么意思! 现在,他见俊美男子既不自报字号,就在一问之后悄然而退,无异于有意折辱他。按武林中规矩,在经过对方要求之后仍然不肯报出自己字号的话,它只代表一种意义,那就是对方的辈分过低,根本不配自己以字号相示。再加上俊美男子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什么“金牌是帮主”的话,他没有接着上口,他不敢断定这句话有没有含义,假如这句话有它的含义在,他不懂,就表示了他申公虎的见闻不够,想想看,他是黄安人,在黄安数百父老的睽睽众目之下,他这张颜面怎生放得下来? 任何人处身这种情况之下也免不了会恼羞成怒的。 黄安一虎大吼一声:“好小子,别走。” 吼着,便要拔步追去。 耍流星的黄大正好这时赶到,见状横身一挡,抱拳大声赔笑道:“朋友息怒,四海黄大领教来了。” 黄安一虎停步忍怒叱道:“你是谁?去叫那个小子回来,我申公虎只找他说话。” 黄大冷笑一声道:“假如我黄大奉陪不了阁下,阁下有的是机会。” 黄安一虎勃然大怒,吼道:“好好,姓黄的,就从你开始吧。” 吼着,脚下八字一分,抱拳于胸,以一招“玄机莫测”摆开门户,双目怒瞪黄大,喝道:“我是主,你是客,来吧。” 东南角人丛中的书生轻轻自语道:“正宗少林神拳……此人是少林俗家弟子?” 黄大看了对方的门户架式也似乎微微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后退一步,也不立即架式,却先含笑招呼道:“阁下原来是少林名派的高徒,失敬得很,在合手之先,黄大尚有一句话想先请教,不知阁下肯否通融?” 黄安一虎见对方居然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知道对方决非毫无来历之人,同时对方的语气也颇缓和,当然不便为已过甚,便即答道:“有话请说。” 黄大仰脸道:“阁下是否即刚才冷笑之人。” 黄安一虎诧道:“我申公虎刚刚抵达此地,几曾冷笑过来?” 黄大知道对方不是惯于说谎的人,闻言脸色又是一变,忍不住回头朝身后那个重新归于沉默,两眼机警地不住向四周搜索的俊美男子望了一眼,然后回脸装出一种极其勉强的笑声,向黄安一虎说道:“看来我们之间是误会了,敝团所希望见到的是刚才对敝团抽冷子冷笑或是传字寻衅之人,’阁下既然两样都不知道,我们之间实无平白损及和气的必要。” 黄安一虎哈哈笑道:“朋友真会为自己打算,只是查明我申公虎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就肯大度宽容,可是,朋友你们将黄安父老兄弟,包括我申公虎在内,奚落了个够,也就这样算了不成?哈哈哈!” 众人轰然喝了一声彩。 黄安一虎的气更壮了,笑声越发洪亮起来。 黄大见黄安一虎没有洽商余地,冷笑一声,便也立下了门户。 双方重新互道一声请,黄大首先踏进左脚,左拳径往黄安一虎肩窝捣来。黄安一虎喊得一声来得好,现古肘,“藏头露尾”,右掌横胸平削,一招“灵禽剔翅”,反往黄大前胸砍来。 这位天地帮中的竹牌一舵还算机警,知道对方功力远在自己之上,力战不得,右脚一滑,一个退跳千字,闪开五尺左右。黄安一虎得理不让人,哈哈一笑,脚踩连环,走中宫,双龙过步,双掌往黄大两肩推去,其沉无比。 黄大双掌一合,上身微挫,欲以童子拜佛来化解。别看黄安一虎人生得粗笨,心思却极灵巧,黄大这一招童子拜佛似乎早已在他算中,待得黄大双掌穿进自己双臂,蓦地吐气开声,喝一声:“着!”两臂左右一分,卸去黄大上顶之势,上身往后微仰,右脚脚尖,通地一声,着着实实地踢在黄大小腹之上,总算黄安一虎人还厚道,这一脚只用了三成力量,黄大闷哼一声,人晃得两晃,居然没有倒得下去。 四周爆起春雷似地一阵叫好之声。 只有东南角上的那一对俊主丑仆不但没有附和喊好,见状反而深深地锁起了眉头,仿佛黄安一虎赢了这一场比武,并不是好兆头,而有点为他担忧似地。 果然 黄大一脸苍白,咬着牙,抱拳一拱,便即退向敲锣鼓的那两个老人身边,由那个鬓发皆白的老人塞给他一颗药丸,黄大便在道具箱后盘膝闭目静下来。 这一厢,黄安一虎高举双拳,连喊两声承让,又向四周分别一揖,便想趁风收舱,就此下台。讵知那个自称黄素英的女人却在这时一个纵步,窜至黄安一虎面前,寒着一张秋水脸,冷冷地说道:“果然不愧名派高徒,黄素英不揣冒昧,也想请教两招。” 黄安一虎哈哈笑道:“只要贵团瞧得起我申公虎,轮打一圈又有何妨?” 那女人听得黄安一虎恁地一说,粉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她是气红了的,抑或是羞红了的,当下只说得一句:“那就请恕小女子无礼了。”与发话同时,人已像飞燕一般平地纵起五尺来高,右手并起食中两指,临空直指黄安一虎的双睛。 黄安一虎见状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毒,一上手便取要害所在,哪似寻常的武学印证?当下不敢怠慢,上身一斜,偏头让过这一招。同时,脚下一垫劲,向前一个分水式,扬掌便劈女人凌空双腿。 黄安一虎的这个绰号虽然有点邪气,因为艺出少林,久经熏陶,人却相当正派。就以目前的这种形势而论,不管四海杂耍团的这个女人的武功有多高,这种凌空扑击的招式用来对付一个身材高大的对手总是不太相宜。黄安一虎假如是个下流的,只要犯上三分风险,采用右手“狮子开口”,径抓对方双乳,左手直臂“百步穿杨”,直探对方下阴,饶得这个女人身手灵活,也有一处闪避不开。 这是一种常识打法,而黄安一虎不屑为之,这种地方,便显出了黄安一虎的高尚。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善有善报。 假如黄安一虎没有上述的高尚存念,而图一时急功的话,黄安一虎可就要大惨而特惨了。 原来这个自称黄素英的女人是一个苗人,因为生性淫荡,且跟苗疆中一个异人学得了一身极其神妙的轻身功夫,能凭虚翻腾转折,是苗疆中有名的“杨花仙子”,黄素英便是她的本名,因为出身蛮荒,无人识得,所以没有改去本姓氏。她刚打的那一套掺杂了昆仑派龙虎三六掌的太祖拳只是她后来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她打那套拳法是一种幌子,作用只是乱人耳目而已,她实在擅长的却是一套异常奇诡的“杨花拂穴手”,拂穴手而冠以杨花,便是一种双关语,既说明了她的杨花水性,又形容这种打穴功夫的轻灵飘逸。 刚才黄大一虎要是以“狮子开口”和“百步穿杨”来还击她那招凌空扑击的“画龙点睛”,她一定会将计就计伸手一拨黄安一虎双臂,而借一接之势来一个出人意外的翻折,落向黄安一虎背后,从容施展毒手。 因为黄安一虎现在这种直劈对方小腿是一种虚式,发招时下盘稳实,纵然翻向他的背后,他也能从容门让或旋身迎解,那么一来,是否能够得手就在不可知之数了。 且说杨花仙子黄素英见黄安一虎招式持稳,无机可越,恨得娇叱一声,人又似穿帘乳燕,从黄安一虎肩上斜掠过去,直至黄安一虎身后五尺开外落下立定,立定之后,一反常态,两臂自然下垂,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双睛注定黄安一虎,缓缓走来。 黄安一虎反给她这种悠闲姿态弄得莫名其妙,眼见对方逐步走近,却仍无进击之势,一时之间,竟不晓得如何应付是好。他和这女人,一不,他和四海杂耍团全体,根本没有深仇大恨,刚才胜了黄安一招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一口怨气已出,他并不希望做得太过分。……可是,不管对方的姿态如何悠闲,现在总还在交手之际,人无害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她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他怎办呢? 黄安一虎为情势所逼,只好后退一步,同时发话道:“娘子高招已经拜领,可否到此为止?” 杨花仙子全然无动于衷,双睛仍旧注定黄安一虎之面,先是一声冷笑,然后是咯咯一阵媚笑,媚笑声中,全身突然向左侧横倒,说时迟,那时快,左手撑地,如立轴然,横身急旋,一招“旋风聚花”,双脚急如雨点似地扫向黄安一虎下盘。这个动作实在出乎黄安一虎意料之外,他是个直肠汉,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女人在笑得花枝乱颤之际竟会施出和表情分离的狠毒之着,而且动作那么快,快到不容许一个意念的流转。 饶得黄安一虎已经习得少林神拳决要,但人心险恶的体会仍是差了几成火候,只见他眉头一皱,虎腰一挫,几乎跌坐当地,总算他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虽然腿肚着招之处痛彻心骨,竟还咬牙抱拳说了声:“佩服,佩服。” 这才踉跄着往旁边退开离去。 也许是围观之人太多,那女人并未趁胜追击,一个鲤鱼跃出龙门,挺身跳起,秀唇一撇,从鼻管中哼道:“我道黄安的领袖人物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花仙子讥刺完毕,而向场子一端始终默立不语的那个俊美男子一摆纤手道:“抬家伙,咱们走。” 黄安一虎又气又疼,脸色煞煞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四周人群乱哄如蝇。但那只是无拳无勇的人们遇到不平事件的通常现象,并不能发生什么实际上的作用。 ,这时候,东南角上的那个丑小厮忿忿地推着他身旁的书生说道:“上去!给这般家伙点颜色看看。” 书生目注西北角,悄声道:“且慢,事情还没有完哩。” 书生话刚说完,西北角人丛中果然一颠一跛地走出一个形状怪异的人来了。 只见此人约莫六十来岁,发蓬须结,左腿长,右腿短,手上拿着一根龙头拐杖,走起路来前俯后仰,状极滑稽。 那个俊美男子见到此人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神情极为难看,恨怒惶惧,兼而有之。他向敲锣鼓的老叟老妇微一示意,便即挤入人丛中,消失不见。 那个跛老人对于俊美男子的回避,直如视而不见,他一径走到黄安一虎面前,举起那根足有六尺来长的龙头拐杖,点着黄安一虎的额头,哈哈大笑道:“好个蠢家伙,有眼不识泰山,还亏你自称什么龙呀虎的。”说着,回杖一指杨花仙子,大笑道:“这位杨花仙子的杨花拂穴手,威震苗疆,苗疆中人,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说着,又转向黄安一虎,笑容突敛,冷哼一声道:“蠢家伙,得头愣脑的,你以为刚才腿肚被踢只是普普通通的中了一招么?嘿,蠢家伙,低下头去,掳起裤管子看看吧!” 黄安一虎的脸色变了。 杨花仙子的脸色也变了。 东南角上,少年主仆的神情一紧。 四周围观的闲人,神情也是一紧。 黄安一虎怔了一下,果然俯下身子,从脚面上一把掳起裤管,众人定睛望去,啊呀,不得了,右脚腿肚侧面,足有两巴掌大小,一片紫黑。 跛足老人这时冷笑着又道:“浑家伙,若非老夫凑巧碰上,老夫的后尘,你小子是步定啦。” 跛足老人说罢,倏地掉转身躯,两眼如寒星冷电似地注定杨花仙子粉面,嘿嘿冷笑了好一阵,然后沉声喝道:“你师父桃面骚狐现在何处?” 杨花仙子此刻的神情紧张至极,只见她全神戒备地连退了数步,然后,勉强镇定地瞪着俏目,嗫嚅地出声问道。“你,你老就是昆仑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跛足老人见问,仰天哈哈江笑,笑声高亢人云震耳欲聋。 杨花仙子见状,往后又退了二步。 跛足老人哈哈大笑道:“杨花仙子,你担心个啥?我这个跛仙翁的称号虽是你那骚狐师父于四十年前所赐,但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说什么我老头子也不会在你这个小辈身上为难。何况,你那骚狐师父自从暗算了我之后,她也自知闯下滔天大祸,只身远趋苗疆,数十年来,从不再在中原露过面,论理,就凭这一点,也就足够两相消抵的了。可是,老夫今天见了仙子展露的这一手,不禁勾起了四十年前的往事而将想法又改变了,骚狐既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足证她在德行方面,并未进步多少,因此之故,老夫一客不烦二主,如有机会,烦仙子传个信给那个骚狐师父,就说我姓方的和她之间的一笔账是越陈越香,哪儿碰上哪儿算。” 跛足老人说罢,也不等杨花仙子再说什么,走上一步,一把抄起黄安一虎,顺手放在肩头上,那么一副铁塔般的身躯,到了他的手里,直如舞弄灯草蕊一般,他将黄安一虎扛在肩上,喊了一声借光,便即分开闲人走了。 这一厢,闲人逐渐散去。 杨花仙子花容无色,咬着牙,帮着黄大收拾杂耍道具。那个看上去似为四海杂耍团的轴心人物,天地帮中的银牌五号,人生得异常俊美阴沉的壮年男子也就一直没有再露过脸。 东南角上的少年主仆只剩下那个英挺的黑皮书生,那个黑而且丑的小厮已在俊美男子抽身悄退时消失不见。 新正年头,黄安城里热闹异常。 时近晌午。 四海杂耍团剩下来的二老一壮一少四个人,由黄大挑着两只道具箱走在前面,踽踽而行走向南城门。他们远远的身后。有一个黑皮英挺的书生,不即不离地遥遥跟着。 走到一条十字街,黄大挑着道具箱,头也不回的直往南门城外而去,另外的老叟老妇则同着那个冶荡俏骚的杨花仙子折转西向而行。 黑皮书生站在十字街心,略一踌躇,便也往西而去。 旧历初五是个财神日子,有的商店要等到十八落灯之后才开店门,也有几种营业是拣定初五送完财神就开门的,在黄安来说,茶馆、旅店便是其中的两种。 走着,走着,杨花仙子等一行进了黄安中心区“四方”茶楼,黑皮书生故意弯到街角买了一包盐水花生,一面随意剥着,一面也踱了进去,上得楼,在三人不远处拣了一副座头。 要妥了茶点,随意地吃喝着。 杨花仙子等一行似乎在等什么人,无意中,杨花仙子偶然回过头来,见到了黑皮书生她先是一怔,但随即在黑皮书生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黑皮书生故意望向窗外,装做不见。到后来,微咳一声,别转脸来,也往杨花仙子望过去,四目交接如电相触。杨花仙子掩口媚然一笑,黑皮书生赧然地低下了头。 司马玉龙心想:这女人的媚术好厉害。 司马玉龙又想:原来那个持拐跛足老人便是昆仑派驼跛二仙翁方斌,今天可算在无意中又开了一次眼界。 昆仑派虽然也是当今武林六大名派之一,但昆仑派不像少林、武当两派,佛道俗兼收,高手如云,弟子论千,也不像北邙派有“两绝三瘟一条龙”。和衡山派有“四尊七老”外加数不清的门下徒众。甚至连华山的“五剑一朵梅”也比不上。 昆仑派的知名人物只有两个,驼仙翁丁康,跛仙翁方斌,合称昆仑两仙翁。 昆仑派并不是没有弟子,只为两仙翁遭遇特别,一身残疾均为后天所致,故该派对武功分外注意,门下火候未成,绝不准下山一步,纵使不耐深山寂寞,苦求下山行道,也不许打起昆仑旗号,违者杀无赦。 所以,提起昆仑派,人人都知道驼跛仙翁。 昆仑派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该派没有掌门人,二仙翁地位平行,说该派没有掌门人固然没有错,假如说昆仑派有两个掌门人也颇符合事实。 昆仑派仅以驼跛两仙翁之名,便能列身武林六大派之一,由此也可想见驼跛两仙翁在武学上的成就是如何惊人了。 司马玉龙因为师长们不愿轻揭一派长者已往之短,所以只知道二仙翁之“驼”“跛”皆为昔年强敌暗算所致,但不明白致驼致跛之始末详情,今天,他算是在无意中清楚了“跛” 的由来了。 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只要杨花仙子或是她的师父桃面骚狐二人中有一人和天地帮有了渊源,自己这一方,在将来和天地帮总结算时,又多了两个强硬的帮手了。 司马玉龙心想,他师叔玄清道长既然为他和闻人凤改了脸形肤色和嗓音,就是为了要他俩相机打人天地帮内部,访求虚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既有杨花仙子这一条路好走,我司马玉龙何不如此如此? 司马玉龙主意既定,立刻在脸上换了另外一副表情。 他也不时朝杨花仙子偷望一二眼,表现出一种慕恋而又羞怯的姿态,直逗得杨花仙子娇靥涌霞,秋波欲滴。司马玉龙又故意喊来店伙计,大声道:“伙计,你们这儿点心真不错,我打算烦你到后面悦来栈去一趟,我还有个朋友住在那儿,很想请他也来这儿尝尝这儿的珍味如何。” 伙计赔笑道:“客官,真是对不起得很,敝店规模小,人手不够,今天客人多,生意忙,实实在在走不开,尚望客官原谅则个。” 当司马玉龙和店伙计对话之际,杨花仙子虽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但是司马玉龙看得很清楚,杨花仙子一直在倾神注意听着,司马玉龙的本意只是想让杨花仙子知道他住在此地的“悦来栈”,现在目的已达,店伙计既然说没有工夫去,那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他故意显出一副失望神色,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伙计便含着一脸抱歉意味,哈哈腰,下楼而去。 这时,杨花仙子突然引颈向那一对老年男女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年男女点点头,只听得杨花仙子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你们等他吧。”说完,便起身下楼而去。 杨花仙子走至楼梯口,还回头朝司马玉龙抛来一个极其动人的媚笑。司马玉龙为了表演逼真,便也痴痴地朝她望着,随之又装作有所警觉似地,迅速地低下了头。 这段时间,司马玉龙发现了一个很费解的现象,就是那一对老年男女在词色之间似乎对杨花仙子甚为尊敬,而司马玉龙看得出来,那对老年男女的武功绝不在杨花仙子之下,假如天地帮是以武功高低来排名位的话,那对老年男女的身份地位一定在杨花仙子之上,那么,他们两个为什么还表现出那种敬佩态度? 这里面当然有它的微妙原因在,只是司马玉龙目前无法知道而已。 杨花仙子一走,司马玉龙也感到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他又耽了半盏茶光景,便也下楼结账走出了四方茶馆。 回到悦来客栈,闻人凤已经回来了。 司马玉龙笑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发现银牌五的落脚地!” 闻人凤恨声道:“那个笑脸弥陀真惹厌。” 司马玉龙失惊道:“什么?笑脸弥陀?他老人家又出现了?” 闻人凤怨道:“怎么不是!我追到南城门口,打横地里突然走出一人,一头撞在我的肩胛上,看上去不着力,我却给送出去一丈来远。当时我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以我闻人凤耳目之灵,居然没有逃避余地?因为我隐约地发觉来人是个男的,心头怒火陡升,霍地煞势旋身,才待有所施为时,我怔住了,嘿,不是他还有谁?只见他,五短身材,圆圆脸,疏眉细眼,荔子鼻,荷包嘴,立在当地,正冲着我露齿而笑,他见到我怒瞪他,挤挤眼,扮着鬼脸笑道:‘此人追得么?’我当时没好气地道:‘有什么追不得?’他笑道:‘真是个小娃儿,连羊肉往虎口里送都不知道。’说着,细眼一翻,随又露齿一笑,掉头而去。我回头向南城望去,那个银牌五已然不知去向。我再回头看笑脸弥陀时,也已不知去向。于是,我就这样回来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正色道:“他老人家虽然游戏风尘,放浪不羁,但对我们两人却似乎特别爱护,那个银牌五,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老人家既然横身拦阻,自然有某种追不得的原因在,此人到底是谁,这一两天内我们就会知道了……” 闻人凤露出一脸惊奇之色,忿然道:“你有什么把握能在一两天内打听出此人来历?” 司马玉龙将茶馆内定计引诱杨花仙子上钩一节和闻人凤说了,同时将那块天地帮的竹牌以及各次接获的留柬,一起取出来交给闻人凤道:“凤妹暂且收着,以免留在我身上露出破绽。” 闻人凤默默接过,撅起一张小嘴,显得很是不愿意。 司马玉龙凑身过去,轻笑道:“闻妹以为有何不妥?” 闻人凤呼道:“妥极了,有何不妥?必要时,又何妨将计就计,弄假成真?” 司马玉龙蓦地抄起闻人凤双手,嗫嚅颤声道:“希望……凤妹信任我,玉龙如果……皇天在上……玉龙一定……不得好……” 一阵清香扑鼻,一只纤手已经掩上司马玉龙之口。 二人红着脸,相对一笑,两心相印,两情如蜜。 这一夜,二更将尽,黄安说来栈后进厢房上,突然出现一条灵巧的身影。 四厢岑寂,只有西厢一侧尚有一个房间内有灯光外露,且微有吟哦之声隐隐传达于户外。房上黑影,略一审视,立即像狸猫似地,轻轻纵上了有灯光的这一间。只见她,上身向下一翻,二个倒垂帘式,人已挂在窗口。 这条黑影就是杨花仙子已是毋须交代了。 杨花仙子见窗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竹纸,便伸出细红圆润的舌尖,轻轻顶在竹纸上,舐出一道蝇翅小缝眯眼望将进去,只见房里案后坐的正是日间和自己眉目传情的那个黑皮书生,黑皮书生此刻正披着一件黑狐裘,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本线装书,一手托腮,出神地轻吟道:“……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杨花仙子听得芳心荡漾,心想,真是个识趣的人儿,他也似乎在害着单相思哩。她本想就此下去现身相见,但见黑皮书生眼神清澄,英姿飒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武功?艺业如何?对自己是否真心慕恋?为了仔细,实在应该先予试探一番。假如武功高深,且对自己真个有意的话,由自己享用之后再荐去总舵,万一帮主赏识,岂不是自己的大功一件? 杨花仙子打好如意算盘,立即翻身上屋,从怀中取出一块黑纱罩上,然后跳落院中,轻轻在窗门上敲了几下。 里面沉声问道:“外面是谁?” 杨花仙子并不答话,同时发出两声嘿嘿冷笑。 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门开了,黑皮书生缓步而出。杨花仙子想试试他能不能蹿房越脊,便一声不响地首先上屋,一面注意着黑皮书生的动作。 只见书生抬头朝屋上望了一眼,带着几分怒意地自语道:“好大胆的小辈,脑筋居然动到我余某人头上,嘿嘿,也不先打听打听我余某人的师父是谁?嘿嘿嘿。” 杨花仙子见黑皮书生一面发着狠,一面掳起衣袖,走到院心,先打量了屋檐的高度,然后又退后几步比画着势子,往前猛冲,同时吐气开声以助气劲之不足,如此这般,方始勉勉强强地上了屋面。杨花仙子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杨花仙子见黑皮书生的能耐有限,不禁感到又是欢喜又是失望。凭他这副笨拙的身子,连竹牌的资格都够不上,限于帮中规定,他怎进得了总舵?另一方面,由于黑皮书生不是一个大行家,她算是吃稳他了。就凭他上屋的这一手,无论如何,不管是用强用敕,他也无法逃出她的掌心了。 因为这里是城中区,不便作手脚,她想将他引开一点。 她又是一声冷笑,然后领先向空旷处纵去。她怕他跟不上,脚下只用了三成功力。 司马玉龙心底暗笑道:不要脸的女人,饶你全力施为,看你家小爷可有能耐将你追上? 就这样一先一后,约有盏茶光景,二人便已来到了西城脚那座废弃的城隍庙前。 杨花仙子停步回身笑道:“喂,你师父是谁值得你亮出来吓唬人?” 司马玉龙故意气咻咻地喝道:“贼女人,你可站稳了,黄安一虎申大侠便是家师,你若是个识趣的人便乖乖地随我去我师父那里,听候他老人家发落,作为我姓余的新年谒师的见面礼。” 杨花仙子咯咯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你就是黄安一虎的门下,怪不得”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蓦然想及面前这人并不是她随便可以拿来逗弄的对象,假如贪图一时的口边春风,伤了对方的自尊,再想弥补双方情感的裂缝那可就为难了。 她只说得一半,便即改口道:“喂,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来黄安的?” 司马玉龙故意没好气地答道:“今天来的又怎样?” 杨花仙子紧张地又道:“你可曾去东大街看过什么热闹?” 司马玉龙已经知道对方想明白他有没有看到她用脚伤黄安一虎的那一幕,以便决定对面前这个黄安一虎的徒弟的下手方式,便扯谎道:“我是午前方到此地贼女人,你问这些作甚?你若再支吾其词,可别怪我铁掌余仁手狠心辣。” 真绝,他又为自己封了“铁掌”的绰号。 杨花仙子虽然为司马玉龙这种幼稚的狂妄逗得直想笑,但她始终没敢笑出声来。她现在对这个黑皮书生自以为已经有了充分了解,没有拖延的必要,便从脸上一把扯去黑纱,往前走上两步,媚声媚气地笑说道:“让你看个清楚吧,我是谁?” 司马玉龙故意猛退一步,失惊地道:“你,是你?” 杨花仙子一连听到两个“你”字,芳心舒贴至极。不由得又上了一步,柔声道:“外面风大,我们到庙里坐坐如何?” 司马玉龙只是摇头。 杨花仙子又上一步,低声荡笑道:“你为什么摇头呢?” 司马玉龙故意酸溜溜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娘子不伯亵渎了神明么?” 杨花仙子又皱眉怨道:“你这人真是善变,白天看你那副样子,晚上又在灯下念那种艳丽的词句,而现在却又……你这人也真是。” 司马玉龙装着不胜赧然地低头细声说道:“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性也。” 杨花仙子听得心花怒放,故作幽怨地又道:“君既有意,怎不容小奴家略输款曲?”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发乎情而止于礼,义也。余某虽然出身寒微,但多少也读过几天圣贤书,岂能违义而行事?” 杨花仙子患道:“依你该怎样?” 司马玉龙沉吟了一下道:“小生此来黄安,除谒师外别无他事,身边也只带粗童一名,姑娘如不……姑娘如不嫌弃,明天日间敢请屈驾移玉到小生寄寓之处茶叙,假如,假如姑娘一定……我们不妨就在这块青山石上坐下来谈谈。” 杨花仙子闻言大喜,立即柔顺地抢先往石上坐下。 她虽然是个生性淫荡的女人,但不见得是见一个爱一个,纵然面首成群,其舍身相救的动机很可能是不耐孤眠独宿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她现在对司马玉龙可说是由衷生羡,她不但爱他,更希望被他所爱,既希望他爱她,先决条件便是不能让他看轻她。 不论男女,不论其根性之良莠,他(她)们都有一种原始的情感,那种情感便是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假如某人没有,便是那人没有遇见发泄的对象。如果一个人怀着自已原始的真情而原封不动的死去的话,此人所给世人们外在的观感,便是冷酷无情或者残忍变态。 所以,像杨花仙子这种下贱、淫荡、阴毒的女人一旦变成异常柔顺贤淑,并不是一件值得骇异的事,其原因是她面对着的是司马玉龙,一个诱发了她真情的男人,假如她现在离开他,立即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杀一个人,既不算意外,也不是矛盾,因为真情不能分割,那人既不是司马玉龙,她便不能以情制性,防止那些防不胜防的意外事故。 司马玉龙知道此女关系重大,现在既已制止她的野性,为了探求天地帮的内部机密,不得不欲取姑子略示温柔了,他见她已坐下,便也在她身旁二尺远的另一端趑趄着坐了下来。 杨花仙子见司马玉龙业已就范,不禁送来一个极其诱人的微笑。同时轻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你叫余仁?” 司马玉龙点点头。 她又道:“府上哪里?” 司马玉龙道:“襄阳府,你呢?” 杨花仙子道:“黔南。” 司马玉龙故意讶道:“苗疆?” 杨花仙子微微一笑道:“我像苗人吗?”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苗人。假如说苗人女子都像你这样美,就是生为苗人又有何妨?” 杨花仙子狠狠地瞪了司马玉龙一眼,旋又低头噗哧一笑,娇声道:“想不到你倒真会说话。” 这个历经情欲沧桑的女人却是头一次尝着了初恋滋味,你说“真情”这样东西可怪不可怪。 司马玉龙异常内疚,他总觉得以违心之言来骗取一个女人的情感是一种罪恶,虽然杨花仙子不是一个正当的女人,虽然他采取这种手段是为整个武林利益,可是……可是,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此刻已是三更将尽,司马玉龙暗将牙关一咬,决计暂守权宜,利用一去不再的宝贵光阴,将天地帮的内情套问一个粗枝大叶,以便提供师长们参考,早日采取对策,免得养奸成崽,造成武林浩劫遗害千古。 司马玉龙想罢,装出笑脸亲切地问道:“女侠不远千里而来中土,所为何事,作何营生,小生有幸与闻否?” 杨花仙子怔得一怔,随即极其自然地笑答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中原之富贵繁华,人所尽知,黄素英自懂人事以来,无时无刻不心向往之,只恨缺乏机缘而已。说来真巧,大前年,适有中土人士组成四海杂耍团献艺黔中,素英不揣冒昧,挟技自荐,幸获团主赏识收录,总算侥幸遂了平生之愿。” 司马玉龙故作痴呆地又道:“杂耍团?那一定拥有很多身怀绝技的团员喽!” 杨花仙子微微一笑道:“一共五个人,算多吗?” 司马玉龙心想:到目前为止,她尚没有将事实捏造,也算难得的了。 当下又问道:“只有五个人?那怎能称之为杂耍团。” 杨花仙子笑道:“杂耍者也,美其名称而已。事实上,和一般江湖卖艺并无分别,全仗各人皆有一身个别的武功,凑合着混几个盘缠罢了。” 司马玉龙趁机恭维道:“以女侠这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大概是团里的台柱了?” 杨花仙子咯咯地笑道:“好弟弟,你以为姊姊这点能耐很了不起是么?” 司马玉龙含混地点点头。 杨花仙子笑不可抑地戳指轻点了司马玉龙的额角一下道:“傻小弟,你真是个井底之蛙。四海杂耍团虽然只有五个人,你姊姊只轮着倒数第二名。你把姊姊看得恁地高不可测,也只怪你没遇上一个知名的师傅罢了。” 司马玉龙故意认真地点点道:“这倒是真的,我只听人说起当今武林中有几大派,几大派有多少多少的高人异士,只可惜机遇有限,活到二十来岁,一个名手也没碰上,今晚碰到姊姊你,已算是生平仅见的高人了。” 杨花仙子讶道:“你师父黄安一虎没跟你提起过?” 司马玉龙埋怨道:“他老人家一开口便是少林派和少林派的神拳,问起其他,他老人家便支吾其词,不肯多说,直到如今,我也弄不清他老人家用意何在。” 杨花仙子点点头,轻叹一声,以不胜怜恤的口气说道:“这也不能怪你师父,他既是个在家人,在少林派,他也只能算是一个俗家弟子。按少林派之寺规,一个俗家弟子是无法得授本门心法的,既然得不着少林派的本门心法,能耐有限是可想而知的了。你师父假如让你知道了当今武林中的名派如林名手如云,他自己岂不立即黯然无光?自尊心是人皆有之的,哪个师父愿意自己的徒弟把自己看得微不足道?” 司马玉龙由衷地佩服这个女人的世故老到。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又道:“英姊遍游四海,见闻广博,可否将当今武林大势说与小弟知道,以增小弟见识?” 杨花仙子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同时将身躯移近了一些,以极慈祥的口吻缓缓说道: “当今武林计有六大派,一支系,外带数位世外奇人。六大派是武当、衡山、北邙、少林、昆仑、九华。五行山五行怪叟独脉单传,为一支系。世外奇人首推天山派的天山毒妇和威震苗疆的桃花女侠。余下虽然尚有他人,但皆不足与上述各门派相提并论。” 司马玉龙故意显出异常好奇地哦了一声道:“照英姊这样说起来,我可真是一个井底之蛙了。” 杨花仙子兴致勃勃地道:“可不是吗?武当派,一子五清,道俗弟子上千,可谓为当今六派之冠。衡山派有四尊者,七长老,弟子论百,亦属不弱。少林派亦为僧俗兼收,在掌门人正果禅师领导之下,声威之盛,足与武当媲美。北邙有著名之两绝三瘟一条龙,武学精绝,武林为之侧目,昆仑两仙翁,功参造化无人敢惹,武林黑白两道,闻名丧胆。华山派,五剑一朵梅,为天下剑术之祖,各派推崇。至于五行山传人五行怪叟,武林中尊之为武林第一人,虽然有点夸张,但在当今武林中要找出可以和他相匹敌的人物,却也难乎其难。其次说到天山毒妇和桃花女侠,更是武林双葩,武功之高,高不可测。” 司马玉龙知道快近正题了,便又轻描淡写地道:“武林之大,异人之多,依英姊这等说来,简直是骇人听闻。那么,你们四海杂耍团又凭什么能耐,能够卖艺各地而不虑遭到挫折?” 杨花仙子微微一笑道:“那还不是靠了我们团主的交游?” 司马玉龙倦装幼稚地道:“你们团主姓甚?难道他比六派中名手的声名更大?” 杨花仙子毫无防范地道:“我们团主姓孙,他的武功虽不能在当今武林中超群拔萃,但算来也是很可以的了,尤其是一手无出其右的暗器……不过,关键还不是这一点,主要的是我们团主和另一个新兴的帮派有着深厚的渊源。” 司马玉龙心头蓦地一震。 什么?那个俊美的男子姓孙?孙顾影?巫山淫蛟?武功远在北邙三瘟之上,暗器天下无双的巫山淫蛟孙顾影? 噢,对了。 怪不得笑脸弥陀阻止闻人凤的追踪,同时警告她是羊投虎口,照这样说来,天地帮中的银牌五舵就是巫山淫蛟孙顾影是毫无疑问的了。 另一方面。因为杨花仙子已经将话题渐渐拉近天地帮,司马玉龙的心情不禁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杨花仙子见司马玉龙沉吟不语,不禁低声微笑道:“傻小弟,你在想什么呀?” 司马玉龙闻声一惊,连忙定神笑答道:“我在想哩!” 杨花仙子柔声道:“你想什么呀,傻小弟?” 司马玉龙道:“我在想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帮派,你们孙团主既然能仗着它的势力四海无阻,难道那个什么帮派的声势还在当今武林六派之上?” 杨花仙子噗哧一笑道:“傻小弟,你问这些作甚?” 司马玉龙故意正色说道:“武林动态为吾辈习武之人应有的常识,只可惜我余仁命不逢辰,没有拜到名师,苟活到二十来岁,还是这样懵懵懂懂,孤陋而寡闻,今幸遇着英姊,对武林大势如数家珍,那得不求知若渴?假如英姊厌烦此一话题,而就此打住也是未尝不可。” 杨花仙子想不到她居然成了意中人心目中的偶像,心底那份喜悦也就够她陶醉的了,假如她换了话题,她还能保持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吗?如果不能,那她为什么要换话题?于是,她连忙赔笑道:“傻小弟,姊姊几曾说过不愿告诉你来?” 司马玉龙索性卖乖地道:“那个帮派叫什么?在哪里?英姊能介绍我也加入么?” 杨花仙子沉吟了一下,为难地道:“仁弟。你问的这三个问题中,姊姊只能为你解答一个半。” 司马玉龙故意笑道:“英姊说话也真趣,什么叫做一个半?” 杨花仙子郑重地道:“我能告诉你它叫做天地帮,却不能告诉你它在哪里。至于入帮的事,我介绍可以,但你入了帮却不会有什么好处。” 司马玉龙故意大讶道:“这怎么说?” 杨花仙子道:“天地帮筹组已历三年,在不久的将来,本帮即将向外宣布帮名,虽然目前时机未至,但我以……在该帮还不算低的身份宣泄这点小小的秘密尚不为过,至于总舵所在,不但帮外人不应知道,即使已经入帮,如果地位在……在……在我黄素英之下,也一样没有这种资格。” 司马玉龙又道:“为什么带我入帮没有好处呢?英姊入帮的好处在哪里?” 杨花仙子摇摇头,叹了口气,但又立即笑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带着一丝幽怨意味说道:“我的傻小弟,这叫我从何说起呢?” 司马玉龙故意孩子气地道:“从头说起呀!” 杨花仙子苦笑道:“限于帮规,很多话都不足为外人道,假如专拣能说的话,你又决不会感到满足,你想想看,英姊多么为难?” 司马玉龙故意哦了一声道:“对了,我忘记我在英姊面前还是一个外人,该死,该死。” 杨花仙子急道:“死人,你扯到那儿去了呀?我说外人是指帮外之人而言,我几曾说过我把你当成外人看待?” 司马玉龙顺势激道:“愚弟虽然才短识浅,但是听说有戒杀戒淫的派规帮章,却没听说有人家的规章禁止门下说话的。” 杨花仙子苦笑道:“你真够蛮。” 司马玉龙怕逼得太紧对方会起疑,便欲擒故纵地道:“你倒先说说看,我入帮为什么没有好处?” 杨花仙子如释重负地笑道:“傻小弟,你既然是读书之人,我就拿读书做官的道理来比喻给你听吧。做大官指使人,做小官受人指使,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司马玉龙点点头。 杨花仙子高兴地又道:“天地帮分职分等极严,全以武功高低为取舍标准,我若将你介绍进去,分派你的职位低了,于我脸上无光,你也一定不会高兴。一经宣誓入帮,终身不得另怀异志,否则,杀无赦。到那时候,帮令重于天,你身居何位,便只能享有你本位的权利义务,要是地位比你高的人太多,看人家将你支配使唤,我心里难过不难过?” 杨花仙子说得情深意重,司马玉龙也不禁为之动容,但此刻正当要紧关头,那能有丝毫放松,他不经意地问道:“天地帮如何分等?” 杨花仙子脱口答道:“金银铜竹,四等,此外全称帮员。” 杨花仙子话说出口,脸色突变。 她霍然自青石上跃起,纵上石后栅顶,向四面搜索了一圈,方才回到青石上坐下,司马玉龙故意失惊道:“英姊有何发现?” 杨花仙子摇摇头,强笑道:“没有什么……我也是小心得过了度,……唉,都是你这个冤家害人。” 司马玉龙装作不知道杨花仙子刚才那句话的严重性,仍然慢条斯理地道:“男儿志在四方,我余仁既然走上了武人的路子,终不能就这样老死无闻。以前我不知道武林中有这许多门派也还罢了,现在既蒙英姊开我茅塞,愚弟不禁雄心顿豪,很想投入大派门下,一方面苦研武功,一方面轰轰烈烈干一场,纵不能叱咤风云,成为武林第一人,也得搏个人尽皆知的大名显万儿,方不枉做人一场。我想就请英姊成全到底吧,介绍小弟入帮。小弟也颇有自知之明,论武功,目前我还不能算行,但小弟年事尚轻,十年八年后,只要有高人指点,何患无成?这样吧,英姊先介绍我进入银牌行列,以后表现好,再把金牌交给我……” 杨花仙子倏然一手掩上司马玉龙之口,喘息着道:“我求你……我的…好弟弟。 司马玉龙挣扎着道:“怎么啦,你?嫌我没有志气么?” 杨花仙子颤声道:“我求你,别,别再说下去好么?” 司马玉龙感觉到杨花仙子不但气喘声颤,连整个身躯几乎都在颤抖,他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也惊讶于天地帮的帮规之严,出人意外,心有不忍。 杨花仙子除了日间对黄安一虎那一招阴手稍嫌毒辣之外,别无劣迹落在他司马玉龙手里,老实说,今夜自见面以来,杨花仙子所表现的,实在不能证明她是多坏多坏的女人,至少她没有对不起他司马玉龙的地方。所以他也就不忍再故意逗她,俗云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假如天地帮的帮规严过于她对他的爱心,很可能立即将局面弄翻,想想看,那又何苦来? 于是,他轻轻扳开杨花仙子之手,轻声道:“小弟不说也就是了,英姊,你怎么啦。” 杨花仙子放开手,又向四面张望了好一阵,这才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贴紧司马玉龙,不住地摇头,良久良久之后,方始幽怨地说道:“再没有一件比一个人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来得更为怕人的了。” 司马玉龙强忍着沁人心脾的袭人香气,聚气凝神,守定灵台,只一累转,便进入了无我无惑境界,心智既定,使未再将身躯挪动,任令杨花仙子贴身而坐,如着无物。 杨花仙子似乎受了司马玉龙质朴纯真的谈吐所感染,情欲居然升华,并未再有其他进一步的挑逗的动作。 司马玉龙偏脸看着杨花仙子憨笑道:“英姊刚才是怎么回事?难道小弟说错了什么?” 杨花仙子朝司马玉龙谛视了好一会儿,突然用手一弹司马玉龙的脸颊,咯咯地轻声笑起来,愈笑愈厉害,直笑得前仰后合,泪珠盈眶欲滴,方才打着呢,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地强行忍住。 司马玉龙不由自主地也给她逗笑了,同时笑着问道:“你笑什么?” 杨花仙子余笑未止地道:“傻小弟,我问你,你的武功比我如何?” 司马玉龙认真地道:“那怎能比?” 杨花仙子笑道:“你高还是我高?” 司马玉龙心说,就目前的我而论,大概三五个杨花仙子还不一定在我心上呢。司马玉龙心底下虽然这样想,嘴里却迅速地答道:“当然你英姊高喽。” 杨花仙子又道:“你知道我在天地帮中是什么身分?” 司马玉龙道:“我怎知道?” 司马玉龙暗暗好笑,这女人又要漏口啦。 果然,杨花仙子毫不思索地笑道:“凭我这副身手,只勉勉强强地够上了铜牌的末席,你比我差,居然妄想银牌,岂不可笑?银牌?嘿,假如黄安一虎是少林派的俗家二代弟子,那么,你师父的师祖可能马马虎虎可以凑合一下,至于金牌,嘿嘿,当今六派中两个掌门人加起来也不一定准行。” 司马玉龙心底暗暗一惊,同时想到了一个稳定对方信心先发制人的方式,他等杨花仙子说完,故意将右手食指竖上嘴唇,轻声嘘道:“嘘,你又提这些死人牌子了。” 杨花仙子被司马玉龙的“死人牌子”骂得眉头一皱。但朝司马玉龙约略一瞥之后,旋即点点头,意甚感激地道:“谢谢你,弟弟” 司马玉龙低声道:“既然英姊避讳这个,我们不谈这些也好。” 司马玉龙这一记反手闷棍可真收到了预期效果。 杨花仙子略一沉吟,毅然地作坚决声道:“别为姊姊担心了,弟弟,老实告诉你,今天夜里姊姊早已犯了严重的帮规了,姊姊刚才说过的话,只要有一半传人本帮,我黄素英就难活出旬日,当然,你弟弟绝不会是坏事之人,即令我黄素英有眼无珠,自掘坟墓,只要是的的确确死在弟弟你手里,我也是死而无怨。” 杨花仙子说着,不禁流出了眼泪。 司马玉龙看了杨花仙子这种凄然神情,心里也很难过。连忙安慰道:“今夜之言,出姊之口,人弟之耳,如经我余仁之口而被贵帮知悉,我余仁一定不得好死。” 杨花仙子并未拦阻司马玉龙发誓,在她听来,这个誓言不但是她生命的保障,同时更是他们之间爱情的金券铁符,她需要它,另一方面,在司马玉龙来说,他一辈子也不用担心应誓,他只说不会泄露于天地帮之人,并没有答应不告诉天地帮以外之人,他能告诉的人,以及他司马玉龙自己,有谁会去向天地帮中的人献这个好呢? 等司马玉龙说完,杨花仙子含泪抓起司马玉龙之手,塞了一只小瓶在司马玉龙掌心里,轻声道:“这是苗疆桃花女侠的独门秘药‘百毒散’,可治当今武林中任何喂毒暗器之伤,以及任何有毒疫症,内服外敷,无不相宜,姊姊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你就收下来吧。” 司马玉龙欲待推辞,转念一想,这是她的一番好意。佛门无不渡之人,只要她杨花仙子能够不再为恶的话,以后有机会再想方法报答她也就是了。 杨花仙子见司马玉龙没有推辞,脸上显得很是高兴。 天已四鼓将近。 杨花仙子突然低声道:“不瞒你弟弟,本帮近在黄安发生了大事,愚姊奉银牌二舵舵主之命,须于天亮后立即返回总舵禀报详细经过,请于本年三月初至洞庭君山相见。” 司马玉龙脱口道:“三月上旬,君山?” 他因为和五行怪叟约定三月三在君山相会,所以对“三月上旬”以及“君山”这几字特别触耳惊心,所以,不由自主地将这两句重复了一遍。 杨花仙子点头低声道:“我恐怕有新任命出不来,正好就近”突然一顿声调有些异样,又道:“就近逛逛洞庭湖和岳阳楼,弟弟,在岳阳楼上欣赏洞庭湖景不是很有趣么?” 司马玉龙的耳目是何等灵敏?心计何等机巧?他哪会听不出杨花仙子这段话中的语病? 他虽然听得心头狂震,表面上仍然声色不露,沉气漫应道:“小弟希望不会误了姊姊的赐约。” 杨花仙子脸色苍白地又朝司马玉龙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低声道:“到时候,姊姊等你哩。” 就在这个时候,城隍庙前的前殿殿脊上,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笑声旋即寂然。 杨花仙子全身猛地一震,回脸颤声只说得一句:“仁弟珍重!”立即纵身而起,如出谷黄莺,三二个起落,便已循声追上殿脊,没于黎明前的黑暗中。 第六章 五剑一朵梅 司马玉龙感到一阵怅然。他看出杨花仙子的本性还不太坏,只为后天环境恶劣,耳儒目染,既有桃面骚狐那种师父为榜作样在先,现复身隐以淫乐纵欲为旨趣的天地帮,哪得不陷溺日深? 他听得出来,刚才那声冷笑似为师叔玄清道长所发。据他猜测,师叔玄清道长可能早就蹑踪身后,大概是看出机密已得,而故意出声引逗,以便他借机脱出杨花仙子的纠缠。 司马玉龙起身仰头一看,晓星三五,大如雀卵。早春之夜,酷寒侵人。他身上只穿有一套双层夹袄,一件由紫裘染成的黑裘并未披出,他自勤习五行神功以来,虽然不能做到十成十的寒暑不侵,但因心情紧张,神志凝聚,以致气血循行加速,区区寒凉,倒也未曾在意。 杨花仙子也是意乱情迷,她假如能保持平日那份灵巧的心计,则司马玉龙仅穿如许单薄的衣服,于寒夜中而无畏缩之态,就是一个绝大的破绽。 司马玉龙不敢放手施为由屋面上走,这两天黄安城中的天地帮党徒不在少数,让他们发觉他的身手,多少是件麻烦事。万一杨花仙子因追师叔玄清道长不及,循原路纵回而见到了他的真功夫可能立有肘腋之变。 大街上踽踽而行着两个瑟缩的更夫,要躲避这种人的视线当然简单,司马玉龙一路步行,也不过一盏热茶光景,便已达客栈侧院,他仍以一个笨拙的身形上了墙头,站在墙头上,四面约一打量,见无异状方始轻轻跳落。 跳落院心,司马玉龙先至闻人凤窗前稍稍驻足,见房里无甚声息,以为她正睡熟,便不再去惊动她。 悄悄推开虚掩之厅门,踏入自己卧房,因为灯油已尽,灯光已灭,他从怀中摸出引火之具,点着纸捻,从壁上取下客栈中为旅客储备的油壶,重新添油将灯点上。 火焰摇曳中,司马玉龙偶向案头扫视,不禁大吃一惊。案头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小纸包儿,这是他出门时所没有的。因为他出门时闻人凤尚在对面屋中,而且事先已和她取得默契,所以他出门时连灯也没有吹熄。依目前这种情形看起来,一定有人来过他的卧室了。他本想立即喊醒闻人凤问上一问,但转而一想,不妥,很显然的,来人人屋闻人凤定不知觉,喊醒她,除了增加她又一次羞愧外,何济于事?一于是他想:我何不先把它拆开来看看? 纸包被他小心地打开了。 纸包打开,带给司马玉龙的,是一阵空前的惶惑和震骇。 纸包内是些什么东西呢? 嘿,三张纸条,一块竹牌。三张纸条有两张是笑脸弥陀前两次示警留下的,一张为银牌二舵舵主在洛阳所留,那块竹牌,不须交代得,当然就是那块得自竹牌第一,刻有“银牌五,铜牌五,竹牌不限数。金牌是帮主。”的符牌了,以上四件东西都是司马玉龙于日间交给闻人凤代为保管的,而现在完完整整的放回在他的案桌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个涌上他心头的想法:是闻人凤遭遇了意外? 噢,不,不会的。 能令闻人凤发生意外的,只有天地帮的党徒,假如天地帮党徒在闻人凤身上得了手,他们肯将这些物事留下来?尤其是这块竹牌,一块他们可能不惜以十倍黄金换去的信符,他们肯让这块失而复得的“宝贝”留下? 第二个想法:闻人凤走了。 因为这是一个最近情理的推断,司马玉龙刚一想及,一颗心便即猛烈地狂跳不止。 他匆匆将纸包缀起塞入怀中,擎起灯台,急急地越厅往闻人凤的卧室走来。 一点不错,闻人凤走了。 房间内很凌乱,一切衣物均已不见。可见她走得很匆促。 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 司马玉龙知道,理由很简单,当他追踪杨花仙子之际,闻人凤一定紧随在后,她可能藏身很远,以致只看到他和杨花仙子贴身而坐,并颈私语,而没有听到谈话内容,因而起了误会。 司马玉龙懊恼地想,既然如此,闻人凤决不会中途引退,她回客栈,一定在师叔玄清道长发声引走杨花仙子之后,设若如此,实在怪他自己不好,和杨花仙子贴身并颈是不得已的事,但事完之后,他假如能够毫不迟疑地抄捷径疾行,虽不能拦在闻人凤前头抵达,闻人凤既然经过一番收拾,至少也可以在她离开客栈之前遇上,只要将详情婉转解释一番,又何难误解冰消。 闻人凤没有留下片言只语,他不知道她往哪里去了,要追也无从追起。 司马玉龙颓然返回自己卧室,迷迷糊糊地将息到天亮,梳洗毕,算清房租,走出客栈。 他没有使用兵刃,两件换洗的衣袜装在一只轻便的书箱里,如此而已。至于从洛阳骑来的那两匹马,已在抵达黄安的当日贱价售去。有马随身,跑长路固然方便,但信步由缰,则是一种累赘。 他走出西城门,径奔河口。河口是黄安西北的一个小镇,是他师叔玄清道长和他们约定晤面的地方。 进得河口镇,他访得镇内果有一间柳神庙,找到那间柳神庙,师叔玄清道长已在庙内殿上含笑等他。司马玉龙进门之后,道长向他招招手,意思是要他不必拘札,就在他的身边坐下。司马玉龙坐定之后,道长首先回脸微笑说道:“这间庙,除了镇上有甚祭典,或者为了祈求还愿,很少有人前来。至于昨夜的种种,你也不必再复述了。那时候,闻人女侠潜在你们身左,师叔则在你们身右,我比闻人女侠靠得近,你们的谈话,十之八九我已听清,只不过我已看清你们三个,而你们没有注意到我罢了。” 司马玉龙赧然道:“玉龙真是不济……” 立清道长微微一笑道:“那种情形之下,可也怪你不得。” 玄清道长的意思是说司马玉龙那时候的心情过分紧张,当然无暇旁顾。这本是一句为他这位师侄解窘的宽慰之语,岂料司马玉龙是个惊弓之鸟,闻人凤误解于前,心神尚未安定之际,就不免听音弦外了。这正是解窘窘更窘,司马玉龙的脸色越发红紫起来。 玄清道长知道他的师侄儿误解他的意思,连忙正色道:“贤侄误会了,愚叔修辞欠妥,实是不该。至于闻人女侠悄然出走,贤侄不必心烦,闻人女侠冰雪聪明,糊涂只在一时,她为了胞兄之仇,也不会远去的,贤侄日后不难以事实证明你和杨花仙子之间的关系,何况尚有愚叔为你作证哩。” 司马玉龙内心甚感安慰,师叔玄清道长这样说话,无异于默认了他和闻人凤的交往,有了师叔玄清道长做主,他是什么也不愁了。 叔侄二人正在计议着下一步将采取何种行动之际,头顶上的殿脊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个大胆的羽衣诸葛,居然敢和势将横扫武林各门各派的天地帮作对,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哈哈哈……来来,大罗掌到底有什么奥妙之处,老夫先来讨教,看看你们叔侄的这番雄心是否是种罪过?” 话声浑雄苍劲,听来甚为陌生。 玄清道长脸色遽然一变。 司马玉龙霍然起立,挫腰便欲往外纵出。玄清道长伸手一拦,同时自背上取下钢柄拂尘,凝神注视着院心,神色至为严肃。 这时候,一阵劲风过去,已在哈哈长笑中自殿脊飞落一人。 只见来人约摸六十来岁,身材魁梧,双目精光如电,身穿一套蓝布袄,板带束腰,双绦飘悬,蒜鼻阔嘴,须蓬发结,神态粗旷豪迈,透着一种凛凛然的威武气概。 来人双眉微微右倾,两腿似有长短,一根六尺来长,非钢非铁,足有鹅卵粗细,通体黝黑的龙头拐杖当胸持立。别看他身躯粗笨,拐杖沉重,落地的身法却飘逸得如浮叶一片。 来人落地之后,巍然立于院心,双目注定大殿上的玄清道长和司马玉龙,仍然哈哈大笑不已。 司马玉龙识得,此老正是昨日于黄安新城隍庙前点破杨花仙子险招,当场背走黄安一虎,昆仑派驼跛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玄清道长在看清来人面目之后,脸色倏地一宽,旋又一整,不慌不忙地执拂胸前,深深一稽首,同时举拂朗声致意道:“方老别来无恙,玄清这厢有礼了。” 跛仙翁见玄清道长出声招呼,渐渐地收起笑声,轻轻扬起龙头拐杖,指着司马玉龙问道:“此子是谁呢?” 玄清道长躬身答道:“家师兄上清座下,武当俗家二代弟子司马玉龙。” 跛仙翁且不答言,又朝司马玉龙谛视了好一会,这才点点头,自语道:“良才也,武当门下收有此等弟子,无怪乎日益其昌矣。” 司马玉龙久闻二仙翁为人刚正不阿,武功精绝,为现今武林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这时更不待师叔玄清道长吩咐,赶紧上跨两步,就殿前俯身跪拜道:“晚辈司马玉龙谒见方老前辈。” 跛仙翁拐杖微微一顿,身躯立即升起半尺来高,行云流水般地飘身进了大殿。跛仙翁进殿后,伸杖一敲司马玉龙之背,嘴里喝道:“小子起来。” 司马玉龙感到背上着杖之处如柳条轻拂,杖起处,则有一股巨大吸力,全身不由自主地随之而起,心底不禁为之骇异不置,等他立起身来,跛仙翁已与玄清道长在大殿上相对盘膝而坐。 玄清道长首先微笑开言道:“方老寄这昆仑,已有十数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动,此番因何竟忽动雅兴,正好凑上武林中五十年来仅见的热闹?” 跛仙翁抚杖大笑道:“说来也是巧极,老跛年前有事到关外,年底回程路过大别山麓,在一座丛林外无意中碰到北邙两绝中的笑脸老儿当路拦立,老跛看他嬉皮笑脸地全没个正经,便寒起脸来,问他意欲何为?讵知笑脸老儿拱起双拳连连向我老跛直嚷‘恭喜’不置。 我老破的脾气你老弟是知道的,管你是什么天王老爷,如对我老跛存有戏耍之心,我老跛一样的翻脸无情。我当时冷声逼问道:“姓韦的,有屁快放,我老破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跟你逗着玩。’老弟,你道笑脸老儿怎么着,他听了我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拍手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禁不住肝火上升,抡杖喝道:‘姓韦的,想考究一下我老破十年来的进境么?’嘿,老弟,你猜笑脸老儿怎么说?” 跛仙翁说至此处,笑容突敛,玄清道长见状脸色也为之一紧。跛仙翁继续说道:“笑脸老儿居然将头连点,嘴里答道:‘一点不错,老跛,你猜中啦。’我见笑脸老儿回答得如此干脆,当时反而一怔,心想,别说昆仑与北印两派之间毫无恩怨。就是我老破和笑脸老儿私人之间,相交数十年,也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我本是一句无心之言,难道以笑脸老儿和我相交之久,竟连我老破的脾气到现在都还没有揣摸透,而恼羞成怒了?老弟,你当能想象得出,凡在武林中有了你我以及笑脸老儿这样地位的人,不论双方交情多好,对方既然明着叫阵,你总不能不有所表示,是不是?我当时见他一本正经,不似普通说着玩的,还以为他是受了别人的撮弄,以致和我老跛起了误会,我老破的脾不气就是如此,宁可误会到底,要我老破低声下气去找人家解释,那可办不到。” 玄清道长神色略现紧张地问道:“结果呢?” 跛仙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苦笑道:“唉!别谈了,假如我老破和笑脸老儿两人住在一起,以我们之间两种迥然不同的性格,决不会超出十天,若不是我老被给他活生生的气死,他便得给我老破一杖揍死。” 玄清道长脸色一宽,听语气,他已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场龙虎斗没有打得成功。 跛仙翁接下去说道:“等我聚气凝神,叱喝饶他笑脸老儿一回时,笑脸老儿却眯起一双细眼,装出一脸惶惑神情朝我问道:老破,瞧你这股劲儿,你这是做什么来呀?我沉声喝道:笑脸老儿,你胆怯了么?只见他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老破的斗志旺盛之至,我姓韦的放心了。老破,留点精力对付别人,以后横眉竖眼的机会多着哩。说罢,大笑不已。 我见他说话没来由,平白误了我的脚程,不由得恨从心头起,兜头便是一杖。当然,以笑脸老儿的一身武学,别说我这一杖只是用来出气的,就是认真打过去,也不一定就能打得着。 可是,事出意外,笑脸老儿竟然应枝而倒,我先是一怔,仔细一看时,才看出他是借我一杖之力而施出了‘闻脉大法’,就势侧卧在雪地上。” 玄清道长微笑着望了司马玉龙一眼,司马玉龙不禁不解地自语道:“怪了,我和凤妹……闻人女侠一路加鞭疾驰,韦老前辈既已和方老前辈盘桓如斯之久,怎能知道我们一定会路经该地?” 跛仙翁抚杖大笑道:“娃儿,你也太过小觑笑脸弥陀了,以他的脚程,要超过一匹快马又有何难?” 司马玉龙吓得舌尖微吐,做声不得。他就不知道,自从习练五行神功之后的他,假如尽情施为,要做到与马并驰,也并不太难呢! 跛仙翁笑了一阵,又道:“我知道笑脸老儿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在我老破面前卖弄,也不去理他,径自来到黄安。不是我老破自称自夸,我一进黄安城,只约略转了一圈,便觉得城中情况有异。本来我还有事在身,这一来也不想走了。那一天,我偶过南门马集,见到一双俊秀的少年男女在集上贱价售马……” 玄清道长微微一笑,跛仙翁虽然看在眼里,却未在意,继续说道:“我老破心下不禁动了疑,一路跟到他们歇脚的客栈,连做了两夜的梁上君子,总算对天地帮的情形晓得了个大概。” 司马玉龙心中又是一凛,心想:除了初到黄安的第一夜不算,第二夜之密议已有师叔玄清道长参加,连师叔玄清道长竟也未曾发觉此老潜踪察听,则此老的一身武学真是够惊人的了。 这时,玄清道长的脸色也是微微发红。 跛仙翁朝玄清道长瞥了一眼,正色说道:“玄清老弟,你为这个感到难过么?老弟,你这就错了。你我的几套玩意儿只在伯仲之间,假如是一个无意,一个有心,当然有疏而不察的时侯。要是有一天我老跤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你老弟的眼中,难道你老弟就会将我老被看得太不中用么?” 跛仙翁这几句话虽然略带一丝责备意味。却可将玄清道长的尴尬处境给掩饰得不着丝毫痕迹。 跤仙翁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直到我老跛见到杨花仙子,我老破才明白了笑脸老儿向我恭贺之真正含义。照这样看起来;笑脸老儿对天地帮的内部情形不但知道得很早,同时一定知道得很多,只可惜我老破当时不明个中典奥,否则的话,说什么我老破也不肯放过他姓韦的了。” 这时,玄清道长突然朝司马玉龙吩咐道:“玉龙,那几件物事可在身边?拿出来给方老前辈看看。” 司马玉龙“从怀中掏出那个纸包儿,恭恭敬敬地送到跛仙翁面前,跛仙翁接过,一件一件地,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反复观察了一遍,待看完那张天地帮银牌二舵的日柬后,脸色突然大变,基地仰面狂笑起来。 声震屋宇,荡人魂魄。约有半盏茶之久,方始收住笑声,朝玄清道长冷笑一声说道: “好哇,好哇,昆仑山的两位残废居然蒙他们看得起,榜上无名,照这样子看起来,我们一驼一跛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这个即将君临各门各派的天地帮找麻烦啦?” 谁也听得出来,跛仙翁这段话里的“瞧得起”正是“瞧不起”的代用词,以昆仑驼跛两仙翁之自负,而其姓氏不为天地帮人与武当、衡山、北邙诸派掌门人并列,这种侮辱是够大的了。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银牌二舵那张留柬上,对上清道长、一瓢大师、天龙老人诸人极尽侮蔑之能事,但漏列驼跛二仙翁,这在二仙翁来说,却认为是比榜上有名更大的折辱,你说武林中人重视“名气”到何种程度? 玄清道长虽有“羽衣诸葛”之称,但在这种情况之下,可就无法找出适当的语句来对这位破仙翁加以宽慰,一个措词不当,弄巧成拙倒是极有可能。所以,玄清道长只有默默静坐着,一声不响。 跛仙翁将纸包弟还给司马玉龙,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杖尖微顿,人已落至院心。他回头朝玄清道长哼了一声说道:“假如桃面骚狐也已入帮,加上银牌二,我老破算是有一笔账好收了。” 说完,又朝司马玉龙颇为爱惜地点点头,也不等大殿上师任俩有所表示,立即狂笑着振臂上屋而去。 玄清道长见跛仙翁走后,微叹一声道:“昆仑二仙翁,疾恶如仇,跛仙翁此番挟怒而去,黑道中人不知又将有多少丧命在他那根龙头拐杖和龙虎三六掌之下了!” 司马玉龙突然恭恭敬敬地向玄清道长躬身请命道:“现在神经下落既明,玉龙当即前往洞庭君山一行了。” 玄清道长闻言微微一怔,讶道:“你去作甚?” 司马玉龙毅然答道:“见机行事。” 玄清道长道:“君山既为天地帮总舵所在,你一人前去能济得甚事?” 司马玉龙道:“玉龙此去,并未抱着必得神经之心,因玉龙容貌已改,如能在无意探得该帮一点详实情报,提供各位师长参考,不也强过仅在黄安一带徘徊观望么?” 司马玉龙既有此等抱负,身为师叔的玄清道长自不便再说什么。当下将头微点,道: “也好,你就先去吧。但已知的几个天地帮中人物,无不手狠心辣,毒若蛇蝎,此去务必小心在意,可行则行,切忌凭气血之勇行事,师叔将于短期内与本派取得联络,随后就到。” 司马玉龙又向师叔行了辞别之礼,提起那只轻便书箱,足尖微点,飘落院心,一声清啸,晃悠悠地上屋而去。其身法之轻灵飘逸,看得玄清道长也是一阵赞叹。司马玉龙上屋姿式虽仍采用着武当本门的大罗身法,但因五行神功已练有四五成火候,其起步腾空之迅速自然,不是任何一位武当二代弟子可望项背的了。 且说司马玉龙出得柳神庙,日已近午,他随便在镇上用了一餐粗饭,立即出镇向云梦方向行去,他拟定的路线是经云梦而天门,然后由水路乘船径达洞庭湖。 云梦二泽,分据江之南北,方圆八九百里,华容以北,安陆之南,以及枝江以东,皆其地也。境内湖泊纵横分歧,极富灌溉之利,民生富饶。 不数日,司马玉龙来到了漳水与项水汇合入江之处的孝感。孝感四面临水,城中湖鲜特盛,因为是渔人的集散地,酒肆林立。司马玉龙到达的一天,正是正月十三,是个上灯的日子。他随便捡了一个兼营栈房业务的酒店住了下来。 黄昏时分,他来到前面卖酒的楼上,要了一盘醉虾,一盘清蒸鱼,一小壶酒,借着落日余辉,倚栏欣赏着左近江面上往来的帆船,一时间,堕入沉思,竟连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也未发觉。 直到人家说了声:“朋友,请了,在下可否与兄台共用一桌?” 司马玉龙闻声慌忙回过头来,尚未看清来人面目便即欠身答道:“当然可以,朋友只管请便。” 话出口,方朝来人望去,望情来人之后,司马玉龙怔住了,他惑然地暗忖道:天地帮竟有这样美的男子? 只见来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赛冠玉,眉目如画,身穿一领青湖等面子的银灰狐裘,头戴秀士巾,头巾前方正中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玉,玉色润泽晶莹,更衬托出来人的雍容华贵。 来人见已征得司马玉龙之许可,使即一笑坐下。 来人方坐定,立有两个店伙计上前躬身请示如何吃法,美少年朝司马玉龙面前一指道: “就照这样来一份吧。” 店伙计领命去后,美少年朝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在下姓梅,贱号一个男女的男字,敢问兄台贵姓大名?” 司马玉龙连忙欠声答道:“小弟余仁,尚望多多指教。” 那位自称梅男的微笑着又道:“余兄贵庚?” 司马玉龙赧然答道:“不敢当,小弟现年二十。” 梅男笑道:“在下二十五,粗长阁下五岁,这可得改喊阁下一声老弟了。” 梅男笑时,齿白如雪,齐若编贝,两颊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秀美明媚,达于极顶,司马玉龙心想,此人虽美,但带有一种女孩子家的姣柔气息,毫无男子汉英挺气概,殊不足取。 他又想,对方假如是个女孩,其秀美之处,足与闻人凤相上下,但柔媚之态,却非闻人凤所及。现在他既是个男人家,这两种长处却又成了他的短处了。但因为两个是初次见面,对方温言多礼,况一个人的相貌乃属天生,对方既无令人厌烦之处,依礼而言自应和颜相对。当下便也微笑着说道:“梅兄并非本地口音,莫非也是闲游至此。” 梅男看了司马玉龙一眼,点点头道:“老弟想来也是闲游至此的了。” 司马玉龙暗想,此人口齿甚俐,江湖上险恶多端,无奇不有,而且此去天地帮的势力范围甚近,可得小心防范一点才好呢。于是一提心神,笑答道:“在下有位至亲居住湘西,此行便是前往探亲,因久慕云梦二泽湖产之盛,故尔顺道一游,敢问梅兄自何而来,往何而去?” 梅男微微一笑道:“愚兄世居陕中,久闻洞庭君山出产一种名酒,故借新正闲来无事,携仆一游,这样说来,我们恰是同路了。” 司马玉龙闻言心头微微一震。 他暗暗地想,这个姓梅的实在太可疑了。单就他上面这短短数语,便已漏洞百出。第一,陕中距此,不下数千里远近,他说借新正无事,动兴来游,那么,他一定是年后才动身起程的了。今天是十三,他就是大年初一动身,到如今也不过才有十三天之久,若说是个武林高手只身专程疾行,情尚可原,假如是普通携仆闲游,则万万办不到。第二,这个姓梅的酒量并不好,刚才叫来的一小壶,到现在连半杯也未喝下去,怎能说是慕酒而来?第三,此人衣新履鲜,面无风尘之色,若说他已在十来天中赶了数千里路程,其谁能信? 司马玉龙既从对方语中发现了这么多的费解之处,他很自然地更加怀疑对方可能是天地帮中的人物,因此也就更加向对方注意起来。 良久之后,他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出甚么端倪,不禁败兴地忖道:“这姓梅的除了像个女……”忽然一个如涌的思潮掠过他的脑际,唔,对了,“轮流伺候帮主”,这是银牌五说的,银牌五就是巫山淫蛟孙顾影,孙顾影又是那种人……“金牌帮主在二十年前曾自江湖退隐”,师叔说那是件不足为训的武林掌故。 想至此,他明白了,他豁然贯通了,天地帮金牌帮主十有九成是个淫荡艳美的女魔头迨无疑义。而面前这个姓梅的很可能是女扮男装,而他无巧不巧的又是前往君山…… 司马玉龙骇然地暗忖道:难不成这个姓梅的就是……就是她,金牌帮主? 可是,此人可疑之处虽然甚多,但也同时有着一个令人难以解释的反证:那就是金牌帮主既然二十年前就已成名于武林,纵令她像闻人凤一样,师承奇人,少年得志,但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说什么她的年龄也得在徐娘半老之秋,哪能还会有如许之年轻?莫非此魔真个如齐东野语所传说的练有什么媚术,能够驻颜不老?唔……不管它是真是假,只要留上心,何愁他没有破绽露出来?此行既是为了投身虎穴,此人倒是不应轻易放过。 思维起伏,如电旋星转,只是一刹那的事。司马玉龙主意既定,立即微笑着说道:“敢伺梅兄,此去洞庭准备如何个走法?” 梅男似乎并未介意于司马玉龙的沉吟许久,毫不为意地道:“兄弟已经买好了一条江船,老弟如不嫌弃,等下就请一同上船如何?” 司马玉龙成算在胸,便也答道:“只要梅兄不怕打扰,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这时业已日落西山,楼上又上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四十来岁,身材普通,但露出一脸精悍之色。后面的那一个呢? 嘿,年约三十出头,剑眉星目,眼神如芒,威棱四射,只是双睛翻滚不定,透着一派机诈诡溺。来者正是黄大和巫山淫蛟孙顾影,天地帮里的竹牌一和银牌五。 二人走过司马玉龙他们这张桌子时,梅男正有意无意地低头弹着襟下的一小粒飞灰,等到二人走过,方才抬起头来,向司马玉龙微微一笑,轻声问道:“老弟,你看你的脸色…… 醉啦。” 司马玉龙摇摇头,勉勉强强地笑得一笑。他非常怀疑地想,这个姓梅的莫非在装样?否则哪有这等巧事?他弹灰,而他们在这时候上了楼……有谁知道不是因为他看到他们两个上了楼,怕六目相对露了相,才故意低头去弹发的? 梅男见司马玉龙沉吟不语,顺着司马玉龙收回的视线,朝身后二人望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又道:“那两位是老弟的熟人?” 司马玉龙哼了一声,脱口道:“我会有那种朋友么?” 梅男脸色微微一变。 司马玉龙话一出口,立即感到后了海。他见梅男神色有异,心神一紧,马上全神戒备,准备应付肘腋之变。 可是,此刻的梅男恰好相反,他这时正悠闲地旋转着那只小巧的瓷酒杯,间或呷上一小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司马玉龙又想:此人城府好深。 他偶尔再朝巫山淫蛟那一桌望过去,嘿,巫山淫蛟也正双睛灼灼发亮地朝这边瞪着哩! 他瞪着的是梅男,咦,这就怪了……司马玉龙不愿和巫山淫蛟的视线作正面接触,他一面漫不经心将眼光轻轻挪开,一面不解地想,看巫山淫蛟的神情,也似乎已经看穿了梅男的女扮男装,也许正动着某些歪脑筋……怪了,这就怪了。 难道,他迷惑地想:难道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梅男根本就不是天地帮中的人?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武功啊?甚至也不是女扮男装,而是天生如此气质的男人?再不然就是一位淘气的大家闺秀,兴之所至,真个是化装出来游山玩水的?唔,天下事,难说得很……假如梅男属于上述任何一种情形的话,那我司马玉龙的立场便得立即加以修正,我有责任保护他,或者是保护她。 虽然司马玉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巫山淫蛟的对手,但他根据他在洛阳和天瘟赵雷交换过一掌的经验来衡断,因为那已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他相信他的五行神功。定有了进境,所以,他认为,纵然胜不了巫山淫蛟,但也不会差了多少。 天黑下来了。 大街上,人声嘈杂,灯火辉煌。 梅男突然起身笑着说道:“老弟,我们走吧,你的行李我会吩咐下人来拿,今天是个上灯日子,孝感这座城里很有一些热闹好瞧呢!” 在司马玉龙听起来,梅男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声浪不但较前面几句为高,声调也似乎有点特别。下楼的时候,他让梅男走前面,因为他觉察到巫山淫蛟和黄大二人也在这时离了座,他暗暗运足五行正气,以备不测。 梅男到账柜上去会账,他没有上前去争,他怕分散了心神。 出门时,梅男回过头来望望他,看到他那种聚精会神的凛然神情,先是一怔,继之一笑,笑得轻松而媚人。这一笑,若将他当男人看,实在令人作呕,假如将她当女人看,却有点令人魂飘魄荡。因为司马玉龙到目前为止尚不能断定梅男的真正身份。所以,对他这一笑,一点感觉也没有。 大街上,人山人海,一齐往西方挤着走。 梅男偏脸道:“我们也跟去看看如何?” 司马玉龙点点头,他知道巫山淫蛟和黄大靠得很近,他的心情很紧张,巫山淫蛟不但武功高,而且打得一手天下无双的暗器,在这种人碰人的场合中,下冷手容易之至,梅男的神态那般从容,他不知道他是有恃无恐呢?抑或是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走到一个转弯角,人墙如铁,再也挤不上前了。当然,他一下纵到两边的店房上去。或者腾身踏着人头而飞行,再不然也可以凭掌力荡开一条通路,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司马玉龙能够这样做吗?。 司马玉龙有点厌烦了,但是,梅男正板着前人的肩头,极有兴趣地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望前够着瞧,他忍耐着,不愿开口扫了他的兴。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感觉有人以蛮力往他们这边挤过来,他用眼角迅然一扫,已经看出那挤过来的两个人正是黄大和巫山淫蛟,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假如他们两个在这种地方下手怎办呢?手脚又施展不开来,强行施展,势必要伤了周遭这些无拳无勇的闲人,这……这怎么办呢? 黄大在前,巫山淫蛟在后,二人愈挤愈近,渐渐地贴过来了。梅男仍然毫无所觉地朝前面望着,司马玉龙知道危机业已迫近眉梢,不能再疏忽了。他暗运真气,双掌交互抱于胸前,表面上看上去是一副悠然眺望的懒散姿态,实际使的是大罗掌法的一招“虎踞龙蟋”,随时可以出手擒拿对方脉穴,或以掌力将对方震开。 二人挤近,巫山淫蛟有意无意地往司马玉龙身边一站,黄大却径往梅男背心靠了过去。 司马玉龙暗叫一声音也,巫山淫蛟看住他,他已是动弹不得了,纵然他不会受制于淫蛟,但要摆脱淫蛟的纠缠去驰救梅男已是毫无可能。若是梅男是真人不露相也还罢了,假如他真是个提篮秀才,半个黄大收拾他,也就游刃有余了。 黄大的武功虽然不算什么高手,但他能够跨身竹牌第一号自然也有他的一套,梅男纵然有着好身手,如在暗箭难防的情况之下,谁能担保他不着黄大的道儿? 说时迟,那时快,黄大右肩微耸,右手已然骄指伸出,探向梅男脊下命门大穴,命门穴是人身昏穴之一,只要练过基本指法龙爪功的,一经点中,无不应手而倒。 司马玉龙见了,再也顾不得许多,猛提一口气,预备一掌劈倒巫山淫蛟,一掌去抓黄大肩胛,虽然他这样做没有把握一定奏效,但在目前的境况,他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嘿,你说怪不?真是巧极了,就在司马玉龙蓄意欲发而未发的那一刹那,梅男突然一个转身,以毫厘之差让开了黄大的那一探之势。 梅男转过身来,连朝黄大看也没有看上一眼,就指着司马玉龙大惊小怪地怨道:“啊唷,我的老弟,你怎么不站过一点来呀?你站在那边看个鬼?我这儿才有意思呐,嘿,差一点……差一点不把我笑死了,那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扮着四不像在踩高跷,有趣极了…… 怎么啦,你,老弟?不高兴看么?那就算了我们走吧,到船上去喝两杯也一样。” 他这一嚷不打紧,身周四遭的闲人都回过头来了。起初,人们是被他的声浪所惊扰,等到众人在街道两旁的灯光下看清了梅男的容貌时,所有的人,谁也不肯再将头转回去了。 梅男向司马玉龙走过去,人们自动挪开身子,但却紧紧地送上视线,他们二人立即成了百十双视线的核心。 司马玉龙有点赧赧然,他看到黄大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神情很是难看,巫山淫蛟却不见了。司马玉龙的心暂时安定了下来,他知道,至少在上船之前是没有甚么危险了,巫山淫蛟不是笨蛋,大概也就在此时突然明白过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好了主意也没有用,他能在几千双眼光下扶起一个人飞跑么? 梅男一路走着,一路高声说着些莫须有的闲话,引致一路上的闲人以眼光护送。 出了南门便是江边,江边上疏疏落落地长了许多白杨,司马玉龙偷偷地朝身后一望,黑暗中似乎只有黄大一个人仍然盯着。他知道巫山淫蛟一定因为平日作恶多端,顾忌很多,不敢在太多的场合露面,也许黄大是跟在后面看他们的落脚之处的,想到今夜的风波还多,司马玉龙徽微有点感到不安。 梅男刚才的那一个无巧不巧的转身,司马玉龙实在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有意抑或无意,他想,不但他司马玉龙看不出来,就是黄大和巫山淫蛟二人,也不一定就能看得出来。 虽然梅男会不会武功是个谜,但他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去试探,口问固然不妥,出招相试也非上策,如果出招相试,就难免肌肤相接,万一,万一他真是个女人怎么办? 老实说,这种易于令人误会他是有意轻薄的险他决不敢冒。 江边到了,那是一只外观异常豪华的双桅大客船,首尾足有八丈来长,船头船尾各吊着宫灯两对,每只灯上都写着一个红红的“梅”字。 船面和岸边平搭着块二尺宽,二丈来长的跳板,二人刚刚走近跳板,已见两个矮矮瘦瘦,年龄均在五十开外的黑衣老人,提着一对气死风灯,肃然地立于跳板岸的两侧。 司马玉龙看不清两个老人的面孔,因为当他和梅男走近时,两个老人都已高举风灯,同时深深地躬下了腰。 梅男也不和司马玉龙客气,也不和两个提灯老人招呼,只回头向司马玉龙微笑着一招手,便即安步走上了跳板。 上了舱面,又是两个黑衣老人躬身迎立,司马玉龙心想,他们怎的如此严肃?进了中舱,眼前倏然一亮,舱内摆着一张小巧的四仙桌,桌上放了四色小菜,一小瓮酒,有个年约十四五岁,容貌端秀的青衣小婢垂手而立。 司马玉龙又想:还真有点贵胄公子的气派哩。 梅男进舱之后,径在主位坐下,同时指着对面的座位请司马玉龙坐了,两个青衣小婢立即上前启瓮斟酒。 司马玉龙纳闷地想:这个姓梅的到底是什么身份呢?看他男人装束,却又有些女儿气息,说他是女扮男装吧,却又没有一丝女儿家扭捏姿态。相反的,其豪爽率直之处,较一般男人家尤有过之。他起初怀疑他是天地帮的金牌帮主显然是一种错误的判断,假如他真是一个女人,一个不正常的女人,脸上为什么不一带一丝邪气?后来黄大和巫山淫蛟二人的举动更是一种有力的证明,证明此人和天地帮一点渊源没有。可是,话说回来,当我在酒店中不屑地说“我哪会有那种朋友”的话时,他的脸色为什么会变? 还有,他去君山真是为了君山的酒? 他是来自陕中? 他是年后起程的? 种种,都是谜……难解的谜。 而最主要的,他会不会武功呢?看他的眼神,虽然澄清明亮异于常人,但没有内家高手的那一种逼人精光,行动虽然较常人飘逸,但那是一种贵公子的雍容气度,却缺少武人们的锐敏机着。 可是,当黄大暗下毒手之际,他怎么会突然转身?而且将时间火候拿提得那样准?难道世界上真有这等巧事?凑巧的事固不能说没有,但巧得太巧,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司马玉龙痴痴地想,梅男当然看出来了,他笑问道:“老弟想些什么?” 司马玉龙支吾地道:“我在想……想君山的酒。” 梅男微微一笑道:“你不相信兄弟去君山为的是酒?” 司马玉龙倏然警觉自己刚才这句话的不妥,连忙分辩道:“哪里,哪里。” 梅男这时的脸色突然一整,向司马玉龙说道:“老弟,自我们在酒店中相识以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么?”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什么?他想,难到说这个姓梅的真是个会家,已经看出了我的破绽,因而怀疑到我爽然同意随他上船的动机?也罢,不管他姓梅的是甚来路,现在既已证明了他和天地帮没有渊源,我司马玉龙并没有一定要和他同船的必要。 想及于此,立感心安理得,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坦然地道:“因为兄弟无法回答梅尼这个问题,兄弟只有告辞了。兄弟此番蒙梅尼一再盛情款待,以后如有机会,定当补报。”说着,拱起双手,便欲转身。 梅男笑着挥挥手,道:“你误会了,老弟。我梅某人最敬佩的就是忠诚君子,由于你我见面后,我梅某人说了很多言不由衷之言,内心深感不安,所以这才有此一问,既然是彼此彼此,过去的不谈,自今而后,相互率诚相见也就是了。首先,我梅某人想自我纠正的一点,那就是我此去君山,实在并不是为了慕酒而往,这一点,老弟大概早就怀疑到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 梅男才待继续往下说时,舱外突然有人在舱门上轻叩了三下,梅男信手一挥,左边的一个青衣小婢立即启门而出。 不一会儿,小婢回来了,眼望着司马玉龙,犹豫着似有难以出口之处,梅男朝婢女略一审视,立即挥手点头道:“知道啦,小青,你过来吧。” 梅男似乎担心司马玉龙不明白,随即笑着向司马玉龙道:“看样子,孝感这地方很不安静呢。今夜可能有人要打我们这只船的主意,尚好我带来的几个人身手还过得去,等会儿如果事情太辣手,恐怕还得借重老弟哩!” 司马玉龙又是一惊,心想,果然给他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司马玉龙只好硬起头皮来了,他赧赧然地说道:“在下虽然练过几天把式,但是粗浅得很,如有效劳之处,万不敢辞。” 司马玉龙还以为梅男一定要继续盘洁他的师承门派,哪知梅男仅仅淡然一笑,便又说道:“我只不过这样说说罢了,谅三五个毛贼,纵有能耐,我船上这几人还不至应付不了。 老弟居然肯一口承认身负武技,足证尚不见欺。……刚才兄弟说到此次君山之行的真正目的,乃是为了解答兄弟祖上三代以来未得结果的一个谜。” 司马玉龙暗忖道:什么?这个姓梅的既不是天地帮中人,也不是为了找天地帮中人而去君山?照他刚才的口气,他船上似乎还有几个高人,那些人是不是那几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子? 假如那几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子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依他们对这个姓梅的恭敬程度来判断,那这个姓梅的不是武功极高便是身份至尊了!……他的年纪这样轻,而有这么大的来头,他是谁? 司马玉龙不敢出语相岔。 梅男叹了一口气道:“并非在下故意词不尽意,实在兄弟另有难言之隐……现在我只能简单地告诉老弟,兄弟这次去君山的真正目的实在是为了一柄名贵的剑。” 司马玉龙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这就对了,既是为了一把剑,哪能不会武功?人家既然不愿说,现在能听到这一点,已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于是,他谅解地点点头。 这时,二更已尽。 两个青衣小婢迅速地撤去酒席,端上两盏香茗。三更刚起,青衣小婢捧出两床锦被,梅男起身笑道:“天已三鼓,我们不必再耽误那几个瞎眼贼的好事了,老弟请熄灯瞧热闹罢。” 梅男说罢,径向后舱而去。 司马玉龙熄了灯,轻轻拨开舱板,探起半边脸,注视着岸边的动静。 时近望日,月亮圆了九成。江水翻滚,船身微微晃动。大地一片岑静,只有船头那几盏宫灯,尚在闪闪发光。 片刻之后,岸边远处响起了一阵低微的啸声,四五条人影,如飞而至。 司马玉龙凝神望去,五条人影中,前面二条人影的身法快得出奇,其功力几乎不在师叔玄清道长之下。司马玉龙知道这两人中一定有一个是巫山淫蛟孙顾影,那么,另外一个是谁呢?此人既与巫山淫蛟走在一起,当然也是天地帮中的银牌人物了?那么,此人是银牌几? 在他付思之间,五条人影均已先后来至司马玉龙处身的这条船的岸边。再看船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司马玉龙不由得有点着急起来,巫山淫蛟为当今黑道上数一数二的辣手人物,武功之高,令人丧胆,尤以一手喂毒暗器,又快又准,武林中无出其右者。以巫山淫蛟的这一身武功,在天地帮中只占得银牌末席,同来的这一人,身材既没有身居银牌四的伏虎尊者肥大,则其至少为银牌中的前三名,则是毫无疑义了。 天地帮既以五银五铜一金便想君;临各门各派,五个银牌毫无疑义地是他们的主要实力。如今,五个银牌一下子来了两个,司马玉龙实在想不出这条船上有什么成名人物可以和对方相颉颃。 就在司马玉龙微一回顾之际,岸上五条人影均已消失不见。司马玉龙心想,对方既是天地帮中人,不管姓梅的来历如何,我也不应袖手,在必要时,说不得只有挺身一拼了。就在这个时候,船身一晃荡,船头上已经多了一人。 来人脸上照例蒙有一块黑纱,身材极似黄大。 司马玉龙心想,黄大在很多场合都显得特别卖力,可能与他丢了那块竹牌有关,他像是有意要立功赎罪。因为来人火候有限,晓得他没有多大作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司马玉龙只用眼睛注意来人的举动,并未准备出手。 只见黄大手中执着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挺立着,略一张望,见无动静,一提步,便欲走向司马玉龙藏身的中舱。 这时候,船头缆轴背后,有人轻声说道:“朋友,你也太过大意啦。” 声歇,人出,一道耀眼银虹自缆轴后冲天而起,腾起两丈来高,斜刺里径向黄大当头,连人带剑,疾扑下来。 黄大身手也不算弱,闻声止步,上身半折,一个犀牛望月式,一扬手中鬼头刀,径往肩后上方虚空封去。空中之人哈哈一笑,剑光打闪,只听当当两响,黄大的一条右臂已经连刀断落舱板。 空中之人,一击而中,人已借一挥之势远远翻出,一个金鸡独立式,单足点在船舷上,横创当胸,巍巍然,纹丝不动。 司马玉龙暗暗喝了一个大彩。 他注意看过去,持剑者正是刚才提灯恭迎梅男的几个黑衣老人之一。 这时,黑衣老人哈哈大笑道:“今晚你们来的人还不算少,朋友,下去换个能挨十招八招的上来吧。” 黑衣老人说罢,仍复大笑不置。 黄大知道,逞强徒自取辱,当下闷哼一声,勉力向岸上纵去。就在黄大上岸的同时,从岸上又纵下一人,来人身法奇快,落在舱面,轻如柳絮,一点声息没有。 司马玉龙的心神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虽然来人脸上同样获有一块黑纱,但司马玉龙可以从服饰上认出来人就是天地帮中的银牌五,巫山淫蛟孙顾影。 司马玉龙反手轻轻拉下早已在暗中松开纽扣的黑狐裘,准备随时出手。这时,后舱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道:“老弟,岸上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呢。” 声浪细小而清晰,司马玉龙听得出,那是梅男的声音。他很奇怪,梅男此刻所说的话,音波散漫,并非普通的传音入密之功,为什么还能听得这样清楚? 假如梅男是个内家高手,为何他不用传音功夫?难道他不会?还是他不愿炫露?他既能看出今夜来的人中有两个高人,而且知道另一个比巫山淫蛟更厉害,那他又不像是一个在武功上没有深厚造诣的人啊! 他无暇多想,再往外看时,巫山淫蛟手上已经多了一对判官笔。这时冷冷地发话道: “想不到玫瑰有刺,这条船上居然还有你朋友这样的高人,倒是出人意料之事,朋友,能亮个万儿么?” 黑衣老人仍是原式不动,闻言哈哈笑道。“算了吧,朋友,假使愿意人家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也不会在脸上蒙纱了,何况在这种情形下动手过招并不是什么荣誉事,朋友。你又何必一定要晓得在下的臭名呢?” 黑衣老人这几句话真是尖酸刻薄至极,巫山淫蛟大概是怒极了,当下也没有再说什么,立刻一上步,左笔护胸,右笔疾向黑衣老人的璇玑穴点去。 马步沉稳,出手如电,果然名不虚传。 船舷上的黑衣老人似乎知道现在这个对手,远非刚才给他劈断手臂的那一个可比,眼见笔来,不敢怠慢,剑尖一挑,虚削对方右肘,同时一个旋身,轻飘飘地斜纵出五尺,落向船头,已占住了有利地形。 巫山淫蛟那一点也只是一个虚招,目的仅在试探对方的功力如何,他见黑衣老人从容飘退,心下也是一惊,同时在脑海中风过一个思念,不禁按笔止步,冷冷地问道:“阁下莫非是?” 黑衣老人哈哈笑道:“朋友是认得老夫本人,还是认得老夫这把剑?” 巫山淫蛟怒喝道:“少轻狂,我巫山蛟难道就怕了你?” 黑衣老人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哈哈……朋友,你说漏了一个字啦!” 巫山淫蛟闻言也是一怔,似乎是颇为后悔于自己的失言。可是,话已出口,要收回也来不及了。他见黑衣老人说他说漏了个字儿,那漏掉的字当然是个“淫”字。像这样的一再嘲弄,巫山淫蛟如何忍受得了? 巫山淫蛟恼羞成怒,杀心突起,一声断喝,两笔“双龙探珠”,齐向黑衣老人双睛截去。黑衣老人喊了一声:“来得好!”右臂一抖,剑尖震出万点寒星,向双笔裹去。巫山淫蛟以阴险诡诈出了名,黑衣老人这一招早在他预算之中,他借着撤招化解,双掌一合双笔齐交左手,挫腰滑步,滴溜溜地问向黑衣老人身后,趁避开黑衣老人眼光的一刹那,迅速地探手摸出三支“两尖毒芒”。 “两尖毒芒”长约寸许,只有灯草蕊粗细,像橄榄核似的,中间粗,两头尖,通体刻有螺旋细纹,喂有剧毒,锐利无比,无坚不入。中芒见血,如无巫山淫蛟自配的解药,不出七个时辰,通体黑紫而死。 黑衣老人见巫山淫蛟绕至身后,左臂一招,剑关自左肘弯下一招“破云见月”,回身疾奔巫山淫蛟右肋。这一招,轻巧灵捷,大出巫山淫蛟意外,要想举笔封架,已是不及,匆忙问铤而走险,左足一上步,全身向左侧斜倒,双笔支地,式成“病虎据地”,右手同时一扬,三支“两尖毒芒”分向黑衣老人两腿及下阴电射而出。暗器出手,方才喝了声“着”! 黑衣老人万万想不到以巫山淫蛟之名气居然会使出这等卑鄙手段,他不是不知巫山淫蛟的暗器厉害,但仗着一身轻功,在全神戒备之下,只要对方按武林规矩,先出声,后出手,他自信凭了手中三尺剑,绝无闪避不开之理。就是对方取点巧,暗器与呼喝齐发,他也不相信巫山淫蛟能伤得了他。 可是,巫山淫蛟并没有黑衣老人想象中的那样高尚。 等到黑衣老人发觉到巫山淫蛟的阴谋,而急急地向左上方斜斜纵起时,已是来不及了,当时只感到右小腿一麻,全身气劲突散,身体立即悬空跌落下来,总算黑衣老人武功不比等闲,人落地,仍能保持住挺立姿态,同时横剑冷笑道:“好一个姓孙的,果然有一手。” 巫山淫蛟自知理拙,同时不知道船上还有些什么人在,黑衣老人虽然中了他的暗器,但他清楚黑衣老人的来历,并不敢小视于他,黑衣老人既得不到他的解药,横竖活不过七个时辰去,黄大一条手臂换了黑衣老人一条命,这笔交易大是合算,乐得见好就收,当下也不再逞口舌之利,举笔喊了一声“承让”,便往岸上纵身而去。 这时,舱板一翻,窜出另外两个黑衣老人,一个抱起受伤的黑衣老人下舱而去,另一个大喝一声,向岸边疾步赶去。 司马玉龙在中舱内看得火起,也顾不得梅男的暗示,等待另一个“更厉害的”现身,一把推开舱门,纵上舱面,提足五行真气,双臂一振,一声长啸,觑准两丈外的江岸,腾跃而起。 岸边上,一排稀落的白杨前,后来现身的一个黑衣老人正和三个蒙黑纱的天地帮徒相隔丈半左右僵持对立。三个蒙纱帮徒中有巫山淫蛟而没有黄大,大概黄大因受伤过重,被另一个帮徒扶往他处疗治去了。银牌身份的舵主自不可能去伺候一个竹牌舵主,所以,对面三人中,一定包括了那个“更厉害的”,另一个银牌人物。 司马玉龙略一打量,对面三人,巫山淫蛟正和一个身穿竹布长衫,身材极为颀长瘦削的并肩而立,另外一个则站得距二人稍远,司马玉龙猜测,和巫山淫蛟站在一起的大概就是“更厉害的”那一个了。 这时,后来现身的黑衣老人正冷冷地说道:“姓孙的,站出来吧,你既然成全了我们老三,我施敬不自量力,也想见识见识巫山高人的暗青子手法呢。” 巫山淫蛟向前迈上一步,阴恻恻地笑道:“孙爷有的是‘两尖毒芒’,要见识这个还不简单?嘿……嘿嘿。” 司马玉龙再也看不下去了,巫山淫蛟这个浑号,顾名思义,这个姓孙的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如今对方又是曾陷他司马玉龙于不义的天地帮的银牌舵主,加上他今天犯船的下流目的,伤人的卑污手段……如容此等人存身于武林,公理安在? 虽然他知道此人不是好相与,尤以一手喂毒暗器,连黑衣老人那等身手也中了他的暗算,其厉害已可知。但司马玉龙天生一副侠义胸怀,只知辨别黑白是非,不计个人得失成败,堂堂衡山派的十方寺重地他都闯过了,哪还在乎一个巫山淫蛟? 司马玉龙不等巫山淫蛟笑毕,猛一飘身,落在自称施敬的黑衣老人前侧,返身一躬道: “且让晚辈为施老前辈代劳一场。” 黑衣老人施敬微微一怔,旋即含笑点点头。 黑衣老人施敬实在不认得司马玉龙,但他见他们的主人梅男和他处得很好,一时莫测高深,虽然他很担忧面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巫山淫蛟的对手,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除了含笑点头外,他能有什么表示呢? 司马玉龙一躬之后,也不等黑衣老人施敬答应与否,迅速转身,面对巫山淫蛟大喝道: “姓孙的,看你人还生得端正,一颗心却是肮脏透顶,来来来,小爷饶你先动手,你能挡得了小爷三掌,就算你命大。” 司马玉龙一阵叱喝可把巫山淫蛟给弄糊涂了,他脸上蒙了一块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对方怎知道他这个向有美男子之称的巫山淫蛟的面孔“生得端正”?假如对方是个成名高人,或许还见过面,或是听人说过。眼见此子不过二十岁左右,无论他是任何名派之后,也只轮得上一个末代弟子,既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巫山淫蛟,还敢这般挺身而出,这是哪来的一股豪气? 借着爽朗月色,他认得司马玉龙就是日间在酒楼上和那个女扮男装的点子同席的小子,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子居然还有这份胆量? 当下满不在意地偏脸不屑地阴笑道:“小子,你师父是哪一个?” 司马玉龙冷笑道:“你也配问!” 巫山淫蛟只觉得好玩,并未生气,当下又笑道:“你叫什么?” 司马玉龙凛然大声道:“小武曲!” 巫山淫蛟仰面哈哈笑道:“喝,好漂亮,气盖武林……只可惜是第一次听到。” 司马玉龙受嘲不甘,陡提全身五行真气,运功双臂,大喝一声,呼的一响向巫山淫蛟当胸推出一掌。巫山淫蛟见司马玉龙出手,并不在意,双掌一翻,使出了四成功力迎挡,四掌遥遥相对,掌风一合,司马玉龙纹风不动,巫山淫蛟却给震退半步。 巫山淫蛟身后的那个蒙面银牌胸部微微一挺,似乎吃了一惊。 巫山淫蛟抬头向前一看,也怔住了。 司马玉龙一掌稳定了信心,以为巫山淫蛟给他镇住了,才待再接再厉,趁胜追击时,忽然发觉巫山淫蛟的眼神有异,他之所以发怔,似乎并不是由于他在这一掌上吃了亏。司马玉龙出身名派武当,眼见身受都是循礼合义之训,叫他攻人不备,偷冷子下毒手他可做不来。 现在他见巫山淫蛟怔神静立不动,不觉有点奇怪起来,他再注意看去,才发现巫山淫蛟和他身后的那个银牌人物,二人的眼光都不是在看他,而是望向他的身后。 司马玉龙这时也发觉身后似乎有一种光亮逐渐迫近,倏然旁退丈许,侧身往身后一看,嘿!他也怔住了,唔,果然是的,她是个女人! 第一个跳进司马玉龙视线的,是一盏淡紫细绢,上绣一条天矫金龙的大灯笼。灯笼高高举在另一个黑衣老人的手上。黑衣老人两旁是那两个青衣女婢,两个青衣女婢手上各提着一盏小型八角宫灯,宫灯的正中是一个大红“梅”字,梅字两旁各有金龙一条。 梅男走在最前面,一身淡紫宫装,长裙曳地,袅娜生姿。手上捧着一把紫霞氤氲的长剑,嘴角噙笑,俏目含威,霭霭然,凛凛然,从搁在岸面和舱面之间的长跳板下款款向这边走来。 两婢一叟美女,步伐如行云,如流水,看似从容,实则迅速至极,仅仅眨刹眼工夫便已走至众人立身之处。 司马玉龙看着看着,猛然好似大吃一惊,他暗暗念道:“金龙木鱼玉佛手,银镖竹特铁拂尘。” 这是五行怪叟公孙民在紫盖峰十方寺说的两句话,也是武林中人人熟知的两句话。 原来这两句话乃是合当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门派志之总称,其详细分别如后: 铁拂尘武当。 竹符昆仑。 银镖北邙。 玉佛手衡山。 木鱼少林。 金龙华山。 华山派的高手向被武林中人称之“五剑一朵梅”,就因为该派拥有五大名剑手,而掌门人姓梅之故。 五大名剑是一剑杨雄,二剑施敬,三剑王奇,四剑符义,五剑拍云。 司马玉龙这才猛然悟及,刚才受伤的一定是三剑王奇,此刻和巫山淫蛟对峙的大概就是二剑施敬了。不过,有一点令人颇为奇怪,相传华山派掌门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人家只知道他姓梅,而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所以武林中人都喊他叫“华山梅叟”。华山派人物出现任何场合,如有掌门人在场,白天一定克出一面淡紫金龙旗,夜晚则燃起一盏淡紫细绢的金龙灯笼。现在,根据这盏灯笼来判断,华山派的掌门人一定在这四人行列之中。 若依传闻来推断,那个举灯的黑衣老人颇为相似,可是,一派之中,有谁的地位更比掌门人尊崇?以一派掌门人之尊居然会为派中任何一人提灯护行?不,不可能的。提灯的黑衣老人,其装束和受伤的三剑,发话的二剑一样,极可能是五剑中其他的一剑。掌门人一定是走在前面,自称姓梅名男的这位姣好绝代女郎! 华山梅叟姓梅,她也姓梅,这位梅男就是华山派现今掌门人的可能太极了……噢,不,一定的,这位梅男就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因为,一派之掌门人容或因特殊情形或是意外事故造予更长,但一派之派规,如已为武林同道所周知,却万万更改不得。 金龙旗和金龙灯笼既然只有该派掌门人出现方能使用,何人斗胆敢公然僭越?即令有人敢冒大不韪,五剑又如何可依? 所以说,梅男就是华山派现今掌门人一节,已是无可置疑的。 那么,华山梅叟何处去了?失踪?死亡? 梅男又是梅叟的什么人?弟子?女儿? 华山派是什么时候更换掌门人的?……就因为梅男是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女郎,华山梅叟是个年登古稀的老人,两者相去千里,相差太远,所以梅男说她姓梅,船上悬着大红“梅” 字宫灯,出现的几个黑衣老人的装束一样,以及三剑王奇精奇的剑招……等等,都没有引起司马玉龙的注意。 且说装束复原后的梅男,风度又是一种,别看她腰细如柳,款摆欲折,手中平托着的那柄紫霞氤氲的长剑,却是平稳如山岳,纹丝不动。 巫山淫蛟回脸朝身后那个颀长的银牌人物望了一眼,他们脸上因为蒙了纱,司马玉龙看不出他们表情,但看他们那种动作,两人似乎都感到非常意外。 梅男近前之后,二剑施敬躬身一揖,悄然退立一旁。 司马玉龙虽然和他们华山派不相统属,但为这个威仪所慑,且看在对方是一派掌门之尊,便也学着二剑施敬的榜样,对梅男躬身施了一礼,往旁边退开两步。 当二剑施敬向梅男躬身时,梅男眼光向前平视,神态依旧,视若未睹,等到司马玉龙躬身时,梅男却朝着他微一颔首,但神情已不似白天那般和悦可亲,而显着一种端庄高尚的气派,令人有不敢逼视之感。 梅男在二剑施敬刚才立身之处站定。 两个青衣小婢分列身侧,举灯的黑衣老人远远立于身后。 梅男仍然平托那柄紫霞氤氲的长剑,神态极为温和冷静,这时静静地向巫山淫蛟发话道:“巫山孙大侠,武功高绝,英名四播,华山小女子今夜总算开了眼界。不过,华山派向与武林黑白两道毫无怨怨可言,孙大侠半夜率众犯船,究竟是何意图,可否见教?” 假如巫山淫蛟脸上没有那块纱,他这时的表情,一定相当好看的了。此魔不愧黑道高手,略一镇神之后,居然厚起脸皮上前一步,高高地拱起双手,赔笑道:“想不到是华山掌门人法驾亲莅,孙顾影冒犯,尚望掌门人恕以不知之罪。” 略顿之后,又补了一句道:“贵派梅叟他老人家这一向可好?” 巫山淫蛟真是奸滑无比,诡诈天生,华山派的剑术虽然在武林无双,但他仗着身边还有一个武功比他更高的银牌第二,并不十分忌惮,他之所以对梅男如此谦逊,实在的用意都在最后的一句话上,他见梅男的年纪这样轻,又是个女的,他实在有点怀疑梅男的身份,但梅男使用了金龙灯笼,又不容他问得太露骨,所以,他想起来借向华山梅叟致意而探探对方的口气。 梅男闻言淡然一笑道:“小女子仅代本派梅叟向孙大侠致谢。” 梅男这句话回答得也很妙,说了等于没有说,要想从这句话里去发现端倪,可说是一无所得。 巫山淫蛟这时又朝身后之人望了一望,向梅男拱拱手道:“今夜一切出于误会,祈勿记嫌,孙顾影这厢告辞了。”说完返身就想退走。 梅男突然一声清喝道:“且慢!” 巫山淫蛟止步回身,扬脸问道:“掌门人尚有何事见教?” 梅男冷冷一笑道:“久闻‘两尖毒芒’为武林一绝,小女子初履江湖,颇想见识一番,还望孙大侠赐教。” 巫山淫蛟也冷笑着道:“贵派门下中了一芒,敝友在贵派门下断了一臂,难道还不足两抵么?” 巫山淫蛟知道对方说不出中芒无救之言,表面上,华山派这一战似乎占了便宜,实际上是吃了暗亏,只要对方举不出更好的留难理由来,他便一走了事,也就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了。 梅男冷冷地道:“贵友犯船之际,并未打起孙大侠旗号,否则他那条臂膀也不至于断落了。至于你孙大侠,巳在上船之后认出了华山金龙五剑的来历,居然仍旧施出了你孙大侠巫山高人的独门手法,岂非华山派之人尚有可教之处?” 语气森寒,词意刻薄。 月色下,巫山淫蛟双睛一眨,大声道:“依贵掌门之意又当如何?” 梅男冷然道:“请孙大侠留样东西下来。” 巫山淫蛟精目微转,爽然笑道:“‘两尖毒芒’的解药么?那还不简单……” 巫山淫蛟一面说,一面探手入怀。 梅男冷喝一声道:“生死有命,华山五剑中人脸皮没有那么厚,孙大侠的解药还是自己留着,华山派不希罕这种人情。” 巫山淫蛟闻言一怔,期期地又道:“那要姓孙的留下什么?” 梅男冷笑道:“你的头!” 这时,巫山淫蛟身后那个颀长的蒙脸汉子,突然嗖的一声飘身而出,手指梅男,以一种冰冷无比的声音道:“好狂的华山掌门,你凭是的什么?”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暗忖道:此人不就是银牌二? 再看梅男,淡然笑道:“阁下是谁?” 银牌二冷冷地怒声哼道:“老夫的名姓只告诉赢了我双拳的人。” 梅男缓缓将剑交到左手,淡然笑道:“既然如此,阁下的头也是一样。” 提灯的黑衣老人巍然不动,二剑施敬却跨上一步。神情似很紧张。 司马玉龙着急地忖道:“依师叔玄清道长的口气推断,这个银牌二的武功几乎已达高不可测的程度,华山派的剑术虽然精绝,但这位年轻的掌门人在功力方面,是否能与这个银牌二相匹敌则颇成疑问,万一败于银牌二之手,她是一大派掌门人,如何能堪?” 现在的二剑和那个举灯的黑衣老人也许限于门规,不便在掌门人下令以前有所举动,我是局外人,岂能袖手旁观? 五行怪叟告诉过他,只要练上半年,他的五行神功便可以进至七成火候,自起习到现在,也快四个月了,加上他已经服过一颗少林派掌门人正果老禅师秘制,珍贵几与达摩九经相等,足抵十年苦修的“少林行功秘丹”,照说也该有五六成火候了,五行神功既然无敌于当今武林,他若是全力施为,配以武当真传的大罗神掌,难道不能搪过十招八招? 近日来,他感到身轻骨健,迥异往昔,尤其刚才和巫山淫蛟交换的那一掌,他觉得比在洛阳城中和天瘟赵雷对的那一掌,掌力又雄厚得多了,何况他司马玉龙无名无位,胜困可喜,万一败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他实在不是银牌二的对手,因为他不是华山派中人,到时候,两个黑衣老人和梅男一定会出手相救,要是因而引起混战,他们这一方就不会吃亏了。 司马玉龙迅速想定,立即提气纵身,跃至梅男面前,躬身一揖,大声道:“晚辈愿效微劳。” 梅男先是一愣,继续以传音方法低声快速地道:“小兄弟是五行怪叟什么人?” 司马玉龙也以同样方法答道:“忘年忘辈之交,也是武学传人。” 梅男疑讶地望了司马玉龙一眼,点点头道:“好的,小心,不要离开我太远。” 司马玉龙一转身,突觉一缕温热之气径奔自己背心灵台,穿脏入腑,绕任脉一周,通过十二经络,直透泥丸。 司马玉龙心下大喜,知道自己判断错误,梅男之功力实在不在自己之下,现在能虚空传交本身真气,可见其造诣已至出神入化境界,实在不愧身居一派掌门。 有此后援,司马玉龙勇气大增,面对银牌二大喝道:“有种的,就把脸上那块纱拿下来,不然的话,可别怪小爷掌下无情。” 银牌二微哂植。“你小子是华山派什么人,活腻了?” 司马玉龙大声道:“你只管留下你的头,小爷是谁都是一样。” 银牌二嘲弄地道:“小子,你要怎么个死法?” 司马玉龙喝道:“饶你老贼先划道儿。” 银牌二眼中精光暴射,冷冰冰地道:“要死的活不了,这是你小子自找的,老夫可得破破不对后辈下手的例子了……哼,小子,别的谅你也不在行,看你小子掌上功夫还可以,就让你见识见识武林中顶好的掌功如何?” 司马玉龙才待发话,身后梅男传音道:“噤声,聚气,第一掌先发三成力量,然后全力攻击一掌,出掌之后,立即以左掌托天,右手食指指地,此魔可退。” 司马玉龙依言亮掌,默默然地以三成功力,呼的一声,稳稳地向银牌二当胸平推而出。 银牌二嘿嘿一笑,身体纹丝不动,右手随意一挥,立有一股强劲掌风发出,两股掌风交接,司马玉龙感到周身一紧,一个立脚不稳,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银牌二哈哈大笑不已。 司马玉龙听得梅男急急地传音道:“全力施为……快。” 这时,运转周身的真气猛增。 司马玉龙双臂一圈,马步一沉,霍地推出第二掌。这一掌,不含糊,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掌风出手,重如山岳,呼啸有声,只刮得沙飞石走,声势骇人至极。 银牌二见状似乎颇为吃惊,只见他下盘一挫,双掌齐亮,似乎也用了十成功力,讵知掌风相交之下,司马玉龙没有感觉什么,银牌二却给震退四五尺远近。 身后梅男又道:“左掌托天,右手食指指地,静立不动。” 司马玉龙为自己强得出奇的掌力所镇,几乎忘记了这一点,现经梅男二次吩咐,连忙照势做了。 银牌二受此意外挫折,怒得像一只发狂的狮子,立定之后,双睛闪灼如电,怨毒之色,暴露无遗。 可是,在他发现司马玉龙突然摆出这种架式之后,前扑之势蓦地煞住,惶惑地向司马玉龙看了又看,司马玉龙不得主意,因为梅男没有再说什么,他也只好微笑着原式架定不动。 从银牌二的眼光中可以看出,自司马玉龙摆出这种托天指地的架式之后,银牌二的眼色一直是既惊且惑,显得颇为犹疑。但在司马玉龙露出一脸微笑后,银牌二的眼光立即充满了一种震骇的神色。 他转脸朝巫山淫蛟说道:“五弟,我们走。”说完,朝司马玉龙冷笑数声,腾身率众而去。 司马玉龙一肚皮莫名其妙,惊喜而外犹有余悸。惊的是自己怎能发出刚才那一掌?喜的是银牌二果然不再还击。悸的是银牌二不走又怎办? 现在,他巴不得他们一伙走了,立即收式转身,才待向梅男问明所以时,抬眼一看,他又怔住了。 这时的梅男,脸色异常苍白,显得很是憔悴。 梅男见他转身,淡然微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回到船上再说吧。” 回到船上,梅男先为他介绍了那两个黑衣老人,司马玉龙因而知道了那个举灯的黑衣老人便是五剑中的一剑杨雄,司马玉龙分别向一剑二剑见过了长辈之礼。 梅男随后说道:“小兄弟刚才想的,是不是那个蒙面汉子为什么会给你那一个奇怪动作所惊退?” 司马玉龙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急促地向二剑施敬说道:“请问施老前辈,王老前辈伤势如何?现在何处,可否容晚辈一见?” 二剑施敬朝梅男望了一眼,默默没有作答。 梅男向司马玉龙招招手,苦笑道:“小兄弟且请坐下,不必徒自劳神了,巫山淫蛟的暗器每一件都喂有剧毒,除非得到该魔的自配解药,否则的话……唉,小兄弟,你刚才说你的武功传自五行公孙长者,而又说不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此话怎讲?” 司马玉龙着急道:“这个等下讲,在下现在问的是王老前辈如何了?” 梅男苦笑道:“这是本派之耻,实不足为外人道,但小弟肝胆照人,亲自所睹,想瞒也瞒不了,何况小兄弟和五行长者有着渊源,说了也不要紧,……本派虽向以创法自雄,但对配药一道却不似少林、武当、衡山诸派深有研究,所以,对于三叔这次的伤,除了叫他行功护住心头一口真气,拖延时刻外,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毒有百种,两尖毒芒究系何毒所喂也不得而知,纵令前述三派掌门人在此,也恐怕束手无策呢?” 司马玉龙不耐地道:“我有办法呢!” 梅男摇摇头道:“小兄弟的意思我知道……但是,这种外伤之毒不比误服之毒,在血中而不在肠胃,无法逼出体外,五行神功的威力我是清楚的……” 司马玉龙知道一时无法解释,只好从怀中摸出杨花仙子送给他的桃面骚狐秘制的“百毒散”,送到梅男面前,怨道:“有了这个行不行?” 梅男伸手接过,先详细看了瓶子外面,拔开瓶塞,嗅了嗅,再倒出一点在掌心上,在灯下反复看了数遍,然后以一种惊诧的神色仰脸向司马玉龙问道:“这是苗疆骚狐的‘百毒散’?你从何处得来?” 在短短的时间里,司马玉龙已看出梅男人虽美艳,心性却极高傲,从她不屑向巫山淫蛟讨取解药,宁可听由三剑发毒亡身一节上,可见一斑。他怕直说此药得自骚狐女徒杨花仙子之手,梅男可能不肯取用,因而误了三剑的抢救时刻,不得已而扯谎道:“系公孙老前辈所赠,他老人家怕晚辈行走江湖时……” 梅男脸上喜色顿露,摇手欢悦地笑着说:“好了,好了,一句就够了。” 梅男匆匆将瓶塞塞好,交给一剑杨雄道:“大叔,麻烦你了。” 一剑杨雄躬身接过,领命而去。 司马玉龙心想,五剑是她的师伯辈?那么她之出掌华山派,也和自己师父上清道长之出掌武当派的情形一样了。 一剑走后,梅男脸上虽仍有一点疲惫之色,但憔悴神情业已消退多半,司马玉龙这才明白她刚才的惟悴,原来一半是为了帮助他发掌,真力耗用过度,一半实在是为了担忧三剑王奇的生命,由此看来,她拒绝巫山淫蛟赠药,全为了一派名节,她的心肠却不冷酷呢。 梅男这时笑对他道:“是小兄弟先见告你和五行长者的关系哩?抑或由我先解释那个蒙脸汉子一见‘托天指地’的架式,便即退走的原因?”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道:“还是我先说罢。” 他先问道:“梅前辈……噢,梅女侠……梅……” 司马玉龙怎么样叫总觉得不大适当,不禁红了脸。 梅男粲然一笑道:“真是个傻小弟,称呼有什么关系呢,你仍和白天一样,唤我一声梅大哥不就得了么?” 司马玉龙呐呐地道:“这怎行?” 梅男笑道:“谁是你的前辈?谁又是什么大侠?” 司马玉龙赧然笑道:“梅大……梅大姊,大姊是否听到蒙面汉子最后跟巫山淫蛟说的一句什么话?” 梅男想了一下道:“是不是说的‘五弟’,我们走?”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大姊有没有听说过巫山淫蛟在什么地方排行第五?” 梅男摇摇头道:“巫山淫蛟据说艺出巫山千手神猿门下,神猿去世很早,门下只收得淫蛟一人,那人怎会喊他五弟?” 司马玉龙从身上取出天地帮的那块竹牌,递给梅男道:“大姊请看这个,他就是这上面的五弟。” 梅男看完竹牌,顺手交给二剑施敬,施敬看完,重又交回司马玉龙,二人脸上均显出了一种极为讶异的神色,默默地望着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于是将自己本名叫做司马玉龙,是武当派俗家二代弟子,因误伤衡山派弟子大智僧,投身十方寺,巧遇五行怪叟相救并传五行神功,七老大闹武当山,师叔下山查访,洛阳重逢天山派门下闻人凤,黄安窥得天地帮秘密,笑脸弥陀示警,昆仑跛仙翁搭救黄安一虎,计诱杨花仙子,拟往君山试探该帮总舵的种种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梅男和二剑施敬都听得很入神,等司马玉龙说完,天已大亮。一剑也来了,报告三剑已无生命危险,只须将息一天便可复原,同时将药瓶交还司马玉龙,并向司马玉龙代三剑又道了一次谢。 梅男先传令开船,又吩咐青衣小婢去后舱整治吃食,直至船开行后,方始向司马玉龙笑问道:“那位闻人女侠呢?” 司马玉龙想不到对方在千头万绪中先问上这一句,一时间竟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梅男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司马玉龙继续说道:“在酒楼上初见大姊时,我还怀疑……” 司马玉龙话说出口方知失言,要想收回,已是来不及了。但梅男却无不快之意,竟然接口笑道:“你以为大姊是金牌帮主?一司马玉龙期期地道:“我也是一时糊涂,大姊这样年轻,那个女魔头据说二十年前既已成名于江湖。” 梅男摇摇头笑道:“这一次你是真正的错了。” 司马玉龙不知对方意之所指,心头下意识地吓了一跳。 梅男接下去说道:“如此说来,我明白了……你以为大姊这样就算年轻吗?嘿,有一天你如果真的见了那个什么金牌帮主,你看到她也许比姊更年轻呢。” 司马玉龙奇道:“什么?她不是在二十年前就成名了吗?” 梅男点头道:“是的,照道理说,她现在足有大姊两倍年纪,是将近五十几的人了。可是,人家说她得了什么驻颜秘笈,当年看起来,只像十八九岁的黄花大闺女呢!” 司马玉龙大惊道:“大姊认识她?” 梅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并不认识她,但大姊这次的君山之行却是为了找她。” 司马玉龙愈听愈奇,也愈听愈心惊。 梅男慨叹了一声道:“唉,真想不到,原来她竟是什么天地帮中的金牌帮主。” 司马玉龙急急地道:“大姊因何找她?” 梅男朝他望了一眼,微笑道:“先别心急,且让大姊也学你的样,一切从头说起。 大姊首先告诉你的,是一件武林最大秘密。这个秘密,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便是我要告诉你的这个人。” “这个秘密是什么呢?那就是,大乘神经原为我们华山派之故物,该经在传至华山派第十一代祖师,也就是大姊师祖手里的时候,那时候正是武林中风气最败坏的一段时期,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华山派有一部武林至宝的大乘神经,但家师祖为防一旦传闻开去会引起灭派之祸,乃将神经上下部装入一只铁箱,沉在洞庭湖君山脚下。大乘神经中最可贵的只是‘大乘神功’一种,师祖已将‘大乘神功’练成而无人知悉,直到师祖仙去的前三个月,他老人家才将掌门权位和神经一并传给了第十一代掌门人,也就是家师华山梅叟。” “事实上,家师并不姓梅,他老人家既不愿以真姓名传世,恕大姊在这里也不便相告。 只缘他老人家酷爱梅花,友人戏呼为‘梅叟,梅叟’,以至讹传讹,就说成他老人家姓梅了。事实上,大姊我才是真正的姓梅。” “三四年前,衡山一瓢大师和北邙天龙老人偶尔联袂闲游洞庭湖,自一渔人手里得着铁箱,二人相约各取箱中藏物之半,如系不能分割之物则以猜拳决定,结果一瓢大师占得先筹,破箱一看,方知是一部武学秘笈,当时暂由一瓢大师保管上半部,天龙老人保管下半部,同时约定三年后相互交换。 “关于大乘神经出世之事,武林中早已人尽皆知,也用不着我再复述了。本来,家师梅叟也不知道神经的下落,他老人家只知道神经被师祖沉在一座湖里,等神经出世的消息传到他老人家耳里,他老人家突然召集全派弟子宣布传位于我。传位的当夜,他老人家将我唤至跟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并说他老人家自此将另觅名山隐居,一心修炼神功,不问世事,直到我将来将掌门之职传给别人,他再将神功传授给我,一代只传一人,每人均须掌门一职交卸之后方得传授。以后代代如此,百世不改。他老人家的用意只在不让神功失传于本派,并不愿全派习得而起骄纵之心与他派争长较短。 “我当时由于年幼无知,曾向他老人家强求神功心诀,他老人家摇摇头道:我志已决,决不更改。我当时又请示道,华山派中武功并不以我最高,长辈尚有华山五剑在,如何令我升为掌门?其次,我既升为掌门,如无特殊绝学在身,遇到意外变故如何应付?万一有了差池,岂不令派誉丧失殆尽?他老人家解释道武功一道,学无止尽,现有之功力并不足价以为凭,一切端视天赋,他说华山派各代弟子中以我天赋最高将来之进境可望与日俱增,他老人家除传了我本门的一种最高心决外,并告诉了我华山剑术之由来,同时告诉我华山本有名剑七支,五剑合称金龙五剑,另两支一名紫霞。一名碧虹,历代均由掌门人配带。” “我现在用的这一支就是紫霞,金龙五剑由各代遴选高手五名赠予,一人一剑,一剑一人,遇缺则由派中遴选递补,这就是华山五剑一朵梅的由来,其实假如改喊‘华山七剑一梅叟’也未尝不可。……唔,不过现在没有七支剑了。 “说起来话长了。华山七剑,虽然七支剑的品质一样好,全在伯仲之间,但紫霞和碧虹却另有它们的特别之处。紫霞剑的剑柄上刻有华山剑法的全部剑诀,碧虹剑剑柄上则刻有全套剑法融合变化的三绝招……如果是一个初入门的弟子,紫霞剑因为刻有全套剑诀的原因,当然比较珍贵。可是,一旦将本门剑法全都练熟之后,那柄碧虹剑却又比所有其他的六支剑更感可贵了……可惜它现在没有了。” 梅男说至此处,不禁轻轻一叹。 司马玉龙听出了神,这时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那支碧虹剑何处去了?” 梅男静静地道:“那支碧虹剑么?在天地帮的金牌帮主手里。” 司马玉龙失声道:“啊,在她手里?” 梅男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现在就是去君山想找她要回来。” 司马玉龙又迷惑了。 梅男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关于金牌帮主是什么人,为什么华山派的镇山之宝会落入她的手里,大姊却不便奉告。” 司马玉龙皱眉道:“为什么?” 梅男正容道:“小兄弟既然和五行公孙长者有很深渊源,这件事还是由他老人家将来告诉你比较方便些。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谜面……那就是,假如没有现在的这位什么金牌帮主,你可能得不着五行神功的传授呢。” 司马玉龙失声又“啊”了一声。 前些日子,师叔玄清道长也说知道了金牌帮主是何许人,而不愿提前说出来,说是不愿抢五行怪叟的主意,要司马玉龙去问五行怪叟。 当时,司马玉龙只以为五行怪叟见闻广博,知道的可能比师叔玄清道长多,……现在,梅男讲得更露骨了,好像这个典故只有五行怪叟一个人才能说似的。看样子,这个什么金牌帮主一定和五行怪眼有着不凡的关系了,不然的话,梅男为什么说假如没有金牌帮主在,他就不能得到怪叟传授五行神功呢。怪,怪极了。 司马玉龙虽然气闷,但又不便对梅男相强。 梅男继续说道:“大姊可以简略地告诉你,那柄碧虹剑曾经由现在的这位金牌帮主借着一位武林高人的面子向本派情商借去一用,后来报称还剑途中给关外一个黑道魔头夺去,其经过情形几乎和衡山大智僧失落大乘神经上半部的经过一样,所不同的是金牌帮主没有死,而大智僧死了。” 直到一年前,家师梅叟悄悄送回一封密谕,说他老人家在关外凑巧遇上了那个当年被指称夺取碧虹剑的魔头,一经逼问,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不但没有夺剑,甚至连这个自称失剑的人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家师暗地里一打听,关外那个魔头的确没有那柄剑,同时,那魔头虽然是黑道中人脾性却极方正,而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言行如一,一生没有说过谎…… “他在家师向他盘洁时曾一再诉苦,说几年来不时有些身分不明的中原男女高手偷偷地暗算于他,每次行事之人都在脸上蒙着黑纱,尚幸他人生得机警,武功过人一等,虽然受过几次伤,一条命总算没有送掉。” “家师根据这种情形判断,断定当年的借剑人,也就是这个甚么金牌帮主,所扯的实在是通天彻地的谎话……又经本派派人密访一年多,得知君山附近隐居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所以我才有了这次的君山之行。” 这时,一直静坐一旁的华山一剑杨雄突然开口道:“请问掌门贤侄,可曾发觉那位身手卓越,功力深厚非凡,和这位司马少侠对了两掌的银牌二是何许人?” 梅男微微一怔,道:“不知道,梅男甚少走动江湖,对武林各派之大势闻多于自见。大叔见闻广博,难道已有其它发现不成?” 一剑杨雄冷笑道:“此人十年前在黄山曾因过分态度傲横,和愚叔一言不合斗了大半夜,最后被天龙老人强行劝开,那时候他的功力似乎尚不及现在深厚,因了这层关系,昨夜我和此人一照面,虽然他在脸上蒙了纱,但那身材和音调,仍觉很熟之至。……假如愚叔没有猜错,一定就是他了。” 司马玉龙、梅男、和二剑施敬齐声问道:“谁?” 梅男加了一句:“怎未听大叔提过?” 二剑施敬加问的一句是:“可是你上次说的那人?” 司马玉龙也加问了一句道:“他怎会被我一个托天指地的怪架式唬跑?” 华山一剑杨雄,轻轻地哼了一声,冷笑道:“谁?十之八九是冷面金刚韩秋。” 司马玉龙恍然若有所悟,二剑施敬非常意外地啊了一声,梅男则点点头,自语道:“经大叔一提,这就有点像了。若非双绝那等人物,谁能有那等功力?唉,以北邙双绝在武林中享誉之高,居然也会……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一剑杨雄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武林中成名人物,在晚年因一念之差而失节的例子在所不鲜,又何限于冷面金刚一人:拿近的来说,衡山北邙齐名,两绝四尊者等位。伏虎尊者在武林中的地位,又何尝低于冷面金刚?” 二剑施敬道:“如证实冷面金刚和伏虎尊者均已投身天地帮,则大乘神经上下部同时失落一节,就不足令人骇异了。” 梅男沉思有顷,然后皱眉道:“以冷面金刚和伏虎尊者二人之绝世武功,在天地帮中亦只能排名银牌二四,那么,这个什么天地帮的实力也就相当惊人了。” 司马玉龙忍不住又问道:“请恕在下年轻识浅,昨夜的那个托天指地架式,究竟源出何典,居然能将冷面金刚那种人物逼跑?” 梅男微微一笑,旋即肃容道:“那实在是一次冒险的尝试,家师华山梅叟在隐退之前,经不住梅男一再恳求,方才将大乘神功的起手式透露出来,那一式托天指地在大乘神功中称之为‘天覆地载’,行功时必须流露出我佛拈花的微笑,方属正宗。其中隐含玄机万种,非得授神功真诀,绝不能领略个中妙谛。梅男请求这个,只不过是一时好奇,想增加一点常识而已,事实上,仅仅懂得这一招起手式,丝毫实用也没有。” “昨天我见冷面金刚气派不凡,忖度对方必为当今一流名手中人,情急生智,便突然想到何不用这一式来吓吓他?大乘神经出世已有三四年之久,假如此人见闻广博,或者和衡山北邙两派有点渊源,很可能清楚这一式的来源,因而对贤弟莫测高深。骇然退走。假如对方连这一式也不识得,纵然是有名人物,有本派大叔二叔在场,也就无甚可畏了。” “所以,严格说来,大姊吩咐你摆出那个架式,说险也不太险,说它是一种毫无把握的取巧行动则似乎来得更恰当些。”“又有谁知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真货碰上识宝人,两绝在北邙派,名义上是一人之下,事实上天龙老人一直将他俩敬若上宾,三人平起平坐,无异于昆仑一派有着两个掌派之人。” “以两绝在北邙派持有大乘神经下半部之久,冷面金刚哪会不识大乘神功起手式之理?” “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冷面金刚之造诣,只要和贤弟再对一掌,不难洞悉愚姊背后传力之弊,那时候,一经揭破,才真正令人难处理。 “巧的是,贤弟年事过轻,未为对方所在意,陡然受挫,一时间迷惑多于震惊,你因不知托天指地架式的出处,心下坦然,以致面部神情自然而纯朴,极符拈花微笑之要旨,冷面金刚也许是盗经心虚,一时不察,以为神经原主尚有传人在世,自己功力虽高,但绝非大乘神功之敌,又因身份上种种顾忌,这才悄然忍怒引退……你们说,巧也不巧?” 梅男说完,二剑施敬皱眉道:“依贤侄如此说来,冷面金刚受愚只是一时,此去君山计划固然又增困难,这位司马少侠将来的麻烦岂不更多?” 司马玉龙爽然一笑,他本想发挥几句,但碍着华山五剑的身份,人家是一番好意,他如表现得过于自豪,将令二剑感到难堪,因此一笑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第七章 神秘约会 船行三日,抵达洪湖人江的新堤。 三剑王奇经过数日将养,身体业已复原。三剑王奇是华山五剑中最为风趣的一位,谈吐诙谐,和易可亲,全不似司马玉龙想象中的尖酸刻薄。他那一夜和巫山淫蛟那般对答,纯粹因为他不屑淫蛟之为人,有意将淫蛟折辱一番罢了。三剑王奇异常达观,他并不以中了淫蛟的“两尖毒芒”为耻,他告诉司马玉龙,实在是怪他自己不好,因为他将淫蛟的人品估计高了。他坦然笑道:“我王奇总算又学了一招啦。” 为了感谢司马玉龙的慨赠百毒散,他愿陪司马玉龙逛一天新堤,司马玉龙逊谢不迭。二剑施敬却暗地里推了司马玉龙一把,意思是暗示他不必推辞,司马玉龙意会到二剑这一推定然另有含义,当下便即含笑答应了。 新堤因为介于江与湖之间,虽然不及孝感繁荣,却也够热闹的,司马玉龙随三剑王奇进了城,一径走入一家滨湖的酒楼,要了二份酒菜,坐定之后,王奇笑向司马玉龙说道:“司马兄弟,你知道船停新堤是谁的主意?” 司马玉龙见三剑王奇问得没头没脑,不由得微微一怔,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这时,三剑王奇突然一整脸色,极其郑重地说了一个宇:“我。” 司马玉龙更加糊涂了。暗忖道:行船停船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剑的语气为什么说得这样严肃? 司马玉龙正在惶惑不解之际,三剑王奇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跟着又嘿嘿冷笑起来。这一来,司马玉龙不但惶惑,简直有点吃惊了。但华山五剑是武林前辈,地位与武当五子相等,不管三剑对他司马玉龙的称呼有多亲呢,人家总是长辈,尽管三剑言行反常,他也只有问在肚子里,静待发展。 三剑王奇冷笑了一阵,突然向司马玉龙正色问道:“司马小兄弟,王奇这条命是谁给留下来的?” 司马玉龙连忙欠身答道:“王老前辈请别再提这个了。” 王奇哈哈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兄弟,容我王奇也送你一件礼物如何?” 司马玉龙忙道:“谢谢老前辈美意,玉龙不敢。” 司马玉龙说着,三剑王奇并未立即答腔,他端着一只空杯,两眼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而且想得出了神。司马玉龙不敢打扰,轻轻捧起酒壶,以异常轻的手法为三剑空杯中斟上了酒。三剑回头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勉强,笑毕,两眼又朝窗外望去。 司马玉龙以为三剑发现了什么,便也顺着三剑视线望过去,窗外是一片浩瀚的湖水,湖水平静如镜,一望无涯,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饶得司马玉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时也没有了主意。 就这样沉默了足有顿饭光景,三剑王奇突然收回眼光,朝司马玉龙歉然笑道:“老夫贪赏湖景,一时忘其所以,小兄弟不见怪吧!” 司马玉龙也笑道:“王老前辈说哪里话来。” 司马玉龙嘴里如此说着,心下却忖道:怪了,他又不提送我礼物的事啦,三剑到底在闹什么玄虚?当然,他并非贪得之人,只是三剑这种恍恍惚惚的神情令他纳罕,假如换了别人,可真有点受不了。 三剑又朝窗外望了一眼忽然立起身来,匆匆地向司马玉龙交代道:“小兄弟,现在是已牌时分,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不论多久,请在这里等我,不见不散。” 说完,不待司马玉龙回腔,急步下楼而去。 三剑走后,司马玉龙深深地嘘出一口大气,他漫步踱向窗口探首下望,三剑已然不见踪影。街上平平静静,湖面上冷冷清清,一点异状也没有,虽然心中好像感到一些不祥之兆,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三剑的恍惚神态并不是突发的,他似乎有所为而带他进城,三剑带他进城,似是为了送他一件礼物,但话只说了一半就没有了下文。三剑送他礼物仿佛为了报答他的活命之恩,可是,无论赠礼受礼,总该是一件喜气洋溢的事,三剑为什么表现得那般沉重?难道那是一件什么奇珍异宝,三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根据司马玉龙的观察,三剑王奇绝不是那种人。 还有,三剑说及船停新堤是他的主意,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出门时,二剑施敬推他一把又是为什么?难道三剑的什么计划,已经落入二剑算中?唔,不像……二剑推他一把,据司马玉龙猜测只有二种意义:第一,三剑脾气执拗,说一不二,拂了他的意,可能导致不愉快。第二,三剑是有思必报的人,他自动要司马玉龙出来,可能是想背着众人传授他点什么,或者致送一点什么,暗示他千万不可错过机会。 第二点较为合理而近乎事实。 现在,三剑走了,走得那般突兀,他没有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只叫他等他:“不论多久……不见不散。” 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迷惑? 就这样,一直等到晚茶时分,三剑方始重新回到酒楼。司马玉龙高兴地从座位上立起身来,三剑强笑着,摆摆手道:“坐,坐,坐下来好说话。” 坐定之后,三剑先喝了两杯冷酒,然后向司马玉龙问道:“小兄弟的出身来历,施老二都已经跟我说过了。听施老二说,前些日子曾有一位复姓闻人的天山派门下,和小兄弟走在一起,不知那位女侠有几许年纪?长相如何?武功比小兄弟怎样?小兄弟你同她的关系密切否?” 这一问,又在司马玉龙的意料之外。司马玉龙心想:三剑无缘无故的问这个干什么?可是,三剑身份比他高,是知名的华山五剑之一,梅男的三叔,他既然开口问他,不论有无意义,司马玉龙也无法不回答他。于是,他在略为迟疑之后,便将闻人凤的一切告诉了三剑。 他说,闻人凤的武功实在不在他司马玉龙之下,只是因为没有江湖阅历,应敌的火候可能略逊一筹。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司马玉龙当然不便告诉三剑,说他俩业已情愫暗生,只推说闻人凤胞兄大智僧系伤于他的大罗掌下,所以,为闻人凤复仇,他有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将闻人凤的身材长相都描绘出来,同时告诉三剑,他们是自黄安分的手。 三剑突然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分开?” 司马玉龙的脸红了,这叫他说什么好呢? 三剑看在眼里,暗自点点头,便即自找圆场笑道:“是不是闻人女侠另有要事待理?” 司马玉龙含混地点点头道:“这一点,她,她没有提起……可能是的吧?” 三剑这时回过头去吩咐酒保又烫了一壶,吩咐完毕,转过脸来向司马玉龙笑道:“这里的酒还不错,是么,小兄弟?” 司马玉龙找不出更好的话来说,只好含笑点点头。 这时候,日已西斜。 三剑看看窗外天色,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折子,递给司马玉龙道:“小兄弟,抱歉得很,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不见了多年的好朋友,他约我今晚去他的歇脚处叙叙,这个折子烦你现在就回去交给施老二或者杨老大,……顶好别让我们那位掌门梅侄知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们那位梅侄就是不喜欢我们几个老头子跟外界接触太多,怕平添无谓纠葛,那位朋友很想也见见他们两个,小兄弟,劳神你啦。” 司马玉龙见三剑要他现在就回,接过折子,当下立即站起身来,向三剑躬身一礼,走下楼来。 三剑在他身后招呼道:“你这就回去吧,酒账我等会儿一起算。” 三剑交给司马玉龙的那个折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折子很小,但封得相当密。 他们的船停在新堤城外只有里把路远近,不消片刻光景,司马玉龙便已回到船上。舱上只有二个行船的脚扶在整理缆绳,司马玉龙一径走入中舱,一剑和二剑正在舱内对坐喝茶闲谈,梅男并不在场。他向两剑行过礼,然后问道:“梅大姊呢?” 二剑施敬指指后舱,悄声道:“此刻是她每天温习金龙心诀的时候,小兄弟难道忘了?”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忙将纸折递过去,说道:“这是王老前辈吩咐晚辈带给两位老前辈的。” 二剑施敬接过,顺手交给了一剑杨雄,一面请司马玉龙坐下。 一剑杨雄接过折子,眉头先皱了起来。待将折子拆开,匆匆看了一遍之后,脸上神色遽然大变。他一声不响地将折子又递到二剑手上,二剑看完,神色也是一变。二剑看完之后,立即团成一团,抖手掷人舱外江心中,朝司马玉龙看了一眼,勉强微笑道:“我们老三也真是,走到哪儿都有熟人……”他又转向一剑杨雄道:“杨老大,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留在船上,就由我施老二去赴朋友的约会如何?” 一剑杨雄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等二剑说完,异常简洁地沉声道:“不,我去。” 司马玉龙看在眼里,知道情形有点不对。据他直觉的判断,华山五剑过去一定和什么厉害的武林人物结有梁子,那人大概在新堤跟三剑王奇无意中遇上了,三剑唯恐独力难支,故令他带信给一剑二剑,派一个去助阵。他们可能怕他知道了会强行出头帮忙,五剑是有地位的人,决不愿一个后生晚辈介入他们的私人恩怨,尽管这个后生晚辈可能会有很大助力,他们也不会那样做。 司马玉龙怎知道这是一段“私人恩怨”的呢? 他是这样想的:五剑是华山派门下,现有掌门人在此,假如事和华山一派有关,根据各门各派大同小异的规矩,一定得禀告掌门人后听命行事,如今三剑不愿此事让掌门师侄知道,岂非很明显地避免全派介入是非? 在这种情形之下,司马玉龙不但不便启齿动问,甚至连表示出已经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嫌不妥。所以,当一剑二剑相互问答之际,他越趄着走出舱中,来到舱面,背着手看两个船夫工作;暗地里,他却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今夜一定要跟在一剑后面看个究竟。 华山五剑不是等闲人物,连他们三个都表现出事态严重,那么,这次的事态可就真的相当严重了。 他自知他目前的功力并不比五剑中任何一剑为高,但五剑所擅长的剑术,他已得武当大罗掌真传,又有六成五行神功在身,加上已服少林秘丹,如论掌功和轻身术,他自信绝不在五剑之下。 五剑都是性情中人,和他一见如故,而且他们是梅男的师叔,梅男,梅男……他的心跳了,他解释不出最后这一层关系为什么能构成他为五剑效力的理由,他只觉得闻人凤对他很好,他似乎有点不应该……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啊!闻人凤对他有情,他又何当对她无义? 难道说认识了闻人凤就不能再认识其他任何女人?尤其是梅男这样的女人,可爱更可敬,崇高,端蔼、庄严得不可逼视;和她相处,她永远有如处在一团虚无缥缈轻烟淡雾之中,可望而不可即。 这是一种见过一眼,一生就不能忘记的女人,纵令闻人凤会在梅男身上生出比杨花仙子更大的误会,他也没有怨尤,因为杨花仙子不能和梅男比,……他问心和梅男相处与和五剑相处并无两样,但假如要他说对梅男没有一点印象的话,他不愿违心…… 天黑下来了。 三剑始终没有回来。 晚饭时,梅男向二剑问道:“三叔呢?” “进城后一直没有回来。” 梅男又转向司马玉龙问道t“是和龙弟一块儿去的吗?” 司马玉龙欠身答道:“王老前辈大概碰上了熟人。” 梅男停着道:“谁?什么样的人?” 二剑暗暗踩了他一脚,司马玉龙立即堆笑道:“玉龙没有见着,王老前辈说去和那人酒叙一番,看样子是个很会喝酒的朋友哩。” 一剑二剑的脸色均是一宽。 梅男见司马玉龙说是有人约三剑喝酒,脸上立即有了笑意,淡然微微一笑,然后自语道:“偏是三叔他老人家这种朋友特别多。” 说完也就算了。 一会儿,饭毕席散,一剑二剑退出前舱,司马玉龙推说今夜月旺,想到舱面上做点功课,梅男很是嘉许,立即起身带着两个小婢到后舱去了。一梅男走后,司马玉龙匆匆装束了一番,他既未用兵刃,又无暗器、收拾起来极为简便。 准备停当,他便伏身舱门口,只等一剑动身。 二更初起,司马玉龙见左舷人影微问,一条瘦小的黑色身形腾空而起,去势若箭,轻灵如烟。司马玉龙不敢怠忽,提足遍身真气,轻轻飘身舱外,略一审视,见四下毫无异状,只是写着大红梅字的几盏宫灯在夜风中微微荡漾,知道众人均已就寝,便觑定一剑没身之处,一个穿云式随后追去。 司马玉龙深知一剑杨雄为华山五剑之首,曾在十年前和双绝中的冷面金刚打过平手,身手自是不凡,因而不敢过分逼近,尚幸司马玉龙视力过人,在这等好月色之下,三五十丈之内,颇能观细察微。他远远跟定一剑身形,不即不离,就这样走了足有顿饭光景,一剑忽然没入一座宽宏的庄宅中,眨眼失去踪影。 司马玉龙略一犹疑,立即绕身正北,从巨宅的后进上了围墙。 围墙内是一座花园,池林石花,疏簇有致,园心有一幢独立小楼,楼窗布幔低垂,隐有灯光透出,司马玉龙恐是人家田秀所居,不敢惊扰。只借着林荫石影的掩遮,轻窜巧纵地往前面大厅而来。 前厅和后园有一道侧门可通,司马玉龙知道,这座宅内如有武林高人居住,高行远比低走危险,他见侧门虚掩,认为机不可失,一闪身,便从侧门进入通往前厅的回廊。 前厅上不时传出人声笑语,回廊上却静悄悄地异常沉寂。司马玉龙走至走廊尽头,见院心中有一株老桂树,枝盘干结,巨影横地,顿然大喜。他贴着朱漆栏杆,伏身揉进东南角,觑空一个急窜,立即截至树根之后。 司马玉龙藏妥身躯,从树根上缓缓露出一丝视线,向大厅大望过去,这一望不打紧,几乎没将司马玉龙惊得喊出声来。 此刻的大厅上,灯光辉煌,大厅正中摆着一桌酒席,席上坐了四个人。席旁垂手站立着一个独臂中年汉子,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在孝感给三剑王奇砍去一臂的竹牌一舵黄大。 黄大的脸色很苍白,神情却极惶恐,他的创伤似乎尚未复原,看看样子他又不得不亲身伺候这一席酒,而且表现出这种任务的异常艰巨,好像稍有应付不当,即有杀身之祸似地。 坐在正面,朝南向外的是一个年近八旬,黄衣蓝脸老人。老人对面坐的是个年轻女子,因为她是背向司马玉龙,司马玉龙一时看不出她是谁,只是感觉眼熟之至。蓝脸老人上首坐的是一个黑皮长脸,年约六十左右的老人,这位长脸老人的双目特别灼人,开合如电。蓝脸老人下首坐的是一个俊美的中年汉子,司马玉龙认得,此人正是巫山淫蛟孙顾影。 假如蓝脸老人抬起眼来,正好和司马玉龙遥遥相对,可是,自司马玉龙藏身材后,蓝脸老人一直没有正眼望过厅外。蓝脸老人的视线多半落在他对面的那个年轻女子身上,司马玉龙很奇怪,那个蓝脸老人的眼光中并无淫邪意味,假如夸张一点,那眼光是慈祥的、怜惜的。司马玉龙心想:这个蓝脸老人是谁?蓝脸老人上首那个木然毫无表情,黑皮长脸,两眼精光开合如电的六旬老人又是谁? 这两位老人的神色都很正派,为什么和巫山淫蛟混在一起,难道他们也是天地帮中的银牌舵主? 到目前为止,五位银牌只有第一第三没有现过身,难到说就是这两位? 不,错了。 首先,司马玉龙发觉那个黑皮长脸,毫无表情的六旬老人就是银牌二舵冷面金刚韩秋,因为这时巫山淫蛟忽然起身敬酒,他说了一声:“二哥,我敬你一杯。” 长脸哼了一声,端杯一吸而尽。那一声哼,其冷如冰,不是冷面金刚银牌二还会是谁? 司马玉龙到目前为止,算是第一次看清了银牌二的真面目。 这一发现,不禁又给司马玉龙带来了更多的惊讶。那就是,在天地帮中,除了金牌帮主和银牌一外,还是谁会比银牌二的地位更高?蓝脸老人既然南面高坐,十有九成是银牌一无疑了。 不,又错了。 巫山淫蛟向冷面金刚敬完酒,冷面金刚随即端起独臂黄大为他斟上的酒,欠身转向蓝脸老人道:“韩某人敬老仙翁一杯。” 音调虽冷,音色却颇缓和。 这是司马玉龙第一次听到银牌二所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声音。 蓝脸老人怪笑一声,端杯喝了。 蓝脸老人这一笑,完全破坏了司马玉龙刚才对他的印象。蓝脸老人这一笑,声似猿啼狼嚎,尖酸凄厉刺耳心颤。 假如蓝脸老人是银牌一,冷面金刚不喊他老大也会喊他一声大哥,这是黄安旧城隍庙中司马玉龙偷听到,有关天地帮中称呼的秘密,由于这一声称呼,已经证实了这个蓝脸老人决不是天地帮中人。 冷面金刚目空四海,连当今各大名派掌门人以及五行任叟和天山毒妇都不在他眼中,那么,这个蓝脸老人凭什么赢得了他的尊重? 因为蓝脸老人引起了司马玉龙的好奇,司马玉龙连带的,开始对蓝脸老人对面,面里背外的那个年轻女子注意起来。 他凝神聚气朝那女子的背影望着,望着,直到良久良久之后,一个新鲜的感觉陡然闪人司马玉龙的脑际,刹那之间,他对那个背影太熟了。……她,她,……她不就是闻人凤吗?……司马玉龙几乎晕厥过去。 总算司马玉龙的五行神功已有相当基础,颇能驭神统气,因知身临危境,真气稍感翻涌,立以“囗”“止”心诀镇平。怪不得三剑王奇白天在酒楼上询问闻人凤的长相和他的关系,原来竟是三剑王奇发觉了闻人凤的下落……照这样看来,三剑约请一剑来此地也是为的闻人凤了? 司马玉龙颇为纳罕的是闻人凤为什么能在这种场合镇定如恒,照常饮食呢?她和这般人在一起是出于自动?抑或是遭遇劫持?她不是已经改了容装,怎会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难道,难道是她为了杨花仙子才这样做的?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冷面金刚犹自可,巫山淫蛟是号什么人物?她能跟他们行坐一起? 唉,真是少不更事。可是,事情也许不是这样的,……三剑王奇白天的种种反常神态,可能都是为了她,三剑王奇的阅历宏富,他既将这件事看得异常严重,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三剑王奇吩咐停船新堤就是为了这一发现? 三剑王奇要送他的礼物就是“她”? 三剑王奇的进出酒楼就是为了踩探这般人的落脚处? 三剑王奇的忧郁就是自知处置这件事的辣手? 假如三剑另有所见,闻人凤系遭劫持,则是毫无疑问了,可是,以闻人凤那副火爆性子,她怎会在这种情况下安之若素? 就在司马玉龙疑绪百端的当儿,大厅酒席上的情况有了明显而急骤的进展,这种进展为司马玉龙对这次事件带来了逐步解答…… 首先,那个蓝脸老人响起尖锐刺耳的喉咙大笑道:“娃儿你答应吗?” 只见闻人凤霍然抬头,天真地大声道:“答应你什么?” 蓝脸老人怪声哈哈大笑道:“娃儿你好刁,哈哈……明知而故问。你想激老夫而放你一走了事?哈哈娃儿,你想左了!只怪你年纪太轻,不知老夫有个一切与常人相反的脾气,当怒不怒,说东道西。娃儿,你想想吧,这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缘,错过了可别后悔。” 司马玉龙忖道:蓝脸老人要她答应什么? 这时,闻人凤突然起身离坐,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小侠走不了?” 蓝脸老人摆手笑道:“好好,走得了,我们不必斗气,还是谈谈正经吧,你娃儿到底答不答应?” 只见闻人凤偏脸问道:“答应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蓝脸老人大笑道:“侄儿,当今之世,你知道武林中谁人武功最高?” 闻人凤扬声道:“难道是你?” 蓝脸老人抚掌道:“好聪明的娃儿,你猜对了,对极了。” 司马玉龙纳罕道,此老好狂,他到底是谁?怎没听人说过武林中有这么个人?司马玉龙偷眼望冷面金刚看去,冷面金刚端坐一旁,脸上毫无表情,似乎蓝脸老人这种语气并未引起他的反应。再看巫山淫蛟,一脸巴结神色,两眼不是看着蓝脸老人,就是低头喝酒,他连朝闻人凤一眼都没看过。这一来,司马玉龙真的骇异了,同时,他的另一种忧虑也已消除,他想,只要蓝脸老人在,巫山淫蛟大概不敢有为。 这时,闻人凤不悦地顶撞道:“老头子,你且别自吹自擂,你应该先问问我是何人门下?再卖狂也还不迟呢!” 蓝脸老人不在意地笑道:“在本仙翁面前,你娃儿是何人门下都是一样,……娃儿你不妨说来听听,你是何人门下?” 闻人凤大声道:“天山派‘鱼龙十八变’唯一传人,慕容老前辈。” 蓝脸老人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笑着点头道:“难得,难得。不错,不错。天山毒妇算是当今武林少数二三人中被本仙翁瞧上眼的一个……不过,娃儿,你要知道,天山毒妇武功辈分虽然高绝,可仍不能与老夫相提并论呢!” 闻人凤似是气极,怒声叱道:“你是什么东西?” 蓝脸老人大笑道:“痛快,痛快,百年以来,这是老夫第一次挨人骂,将来你娃儿归入老夫门下,成了徒儿骂师父,倒也是武林趣事一段,妙妙妙,娃儿对胃口,老夫生平最喜欢的就是与常理不合的新鲜事儿,哈哈哈。” 闻人凤沉默了,看神情,她似乎已经无计可施。一个人假如有着不怕人骂的习惯,你对他还有什么办法? 司马玉龙吃惊地想,此人声称“百年以来”,难道他的年纪也和天山毒妇一样,在百龄以上?怪不得他没听人说起,可能此人隐居已久,被人以为不在人世,而将他遗忘了吧? 此人是谁呢? 此人是谁,闻人凤替他解答了。 只见闻人凤低头想了一会,然后仰脸问道:“老头子,你到底是谁?” 蓝脸老人大笑道:“罪过,罪过,武林中五十岁以上的人,谁也不敢动问老夫的名号,见了老夫如不能从老夫衣着长相中认出老夫是谁,便是死罪。今天你娃儿为武林中开了无数从未曾有的新例,老夫心情异常愉快,也就不再忌讳这些了。” 闻人凤不耐地道:“噜噜咦咦一大堆,谁耐烦听这些。” 蓝脸老人脸一蹙,他似乎对自己看得异常尊敬,只见他正襟大声道:“娃儿,你听你师父说过‘三色仙翁’么?” 闻人凤啊了一声。 司马玉龙在院心树下也暗暗啊了一声。 什么?“三色仙翁”?莫非他是业已死去达四十年之久的“三色老妖”“黑水黄衣蓝面叟”? 化外边睡的东北极,有一条黑水,四十年前出现了一个喜着黄色衣衫的蓝脸老人,武功奇高,生性嗜杀。六十多年前,每三年来中土一趟,每次他来,中土知名的武林高手,便有一人丧命,中土武林人物束手无策;只有一次他选中了五行怪叟的师父五行异叟下手遭遇了阻碍,二人决斗了三昼夜,没分出胜负,最后,他知道中原尚有能人,长叹一声而去。 经此一役;五行异叟声名大噪,五行一系的传人,无形中成了中原武林名门名派的领袖。中原武林因此对五行山出来的人敬礼有加,这便是五十年前武林六派争盟,五行异叟一言平息纷争的原因。 之后,各派集义,公推五行异叟为首,各派推选高手一名为徒,想远征黑水,为武林除害。启程之前,消息传来,蓝脸老人业已曝尸黑水之滨,众议方息。中原武林人物因为对此魔既畏且恨,除表面上喊他“黑水黄衣蓝面叟”外,背地齐都称他为“三色老妖” 事实上,此人比妖怪更为可怕,谁知道他竟仍活在人世上,居然仍旧如此康健。现在,他无缘无故地又跑到中原来,岂非天大祸事? 司马玉龙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另一个更令人胆寒的想法是,他怎么会和天地帮的人搅在一起的?假如此人为天地帮延揽,成了该帮帮主或上宾,则天地帮“君临各门各派”便算名实相副,而中原武林今后也就别想在此魔离世之前有一天安宁日子了。 司马玉龙此刻急的倒不是闻人凤的处境,他知道此人辈分太高,既然看中闻人凤的资质,想收为衣钵传人,决不会加害于她,他着急的是一剑三剑千万不能为抢救闻人凤露面,单就银牌二、五已够一剑、三剑头痛的了,如触此魔之怒,二条性命岂非白送? 一剑三剑俱是阅历宏富之人,当前情势不会不清楚,但可怕的就是司马玉龙曾经救活过三剑一命,三剑可能已经看出闻人凤和司马玉龙之间的关系,舍命报恩,才约了一剑同来,一剑为同门情深,五剑存亡相共,当然也就不惜一死了,要是一剑和三剑抱定这种想法,那就是真正的可怕了。 怪不得三剑白天表现得那样如醉如痴,现在想起来,三剑能有那样表现,已经是相当够镇定了够伟大的了。唉……早知是这种情形,他司马玉龙拼死也不会让一剑三剑来冒这个毫无一分把握的风险了。 可是,现在已经迟了,他到哪儿去找一剑和三剑呢?他来时因为不知底细,胆大如斗,全不以藏身树下为意,如今方知本身也已置身虎口,随时都有被噬之危了。 再看厅上,闻人凤怔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蓝脸老人看在眼里,似乎异常得意,失笑不息地道:“如何?娃儿?天山毒妇能与老夫相比么?” 闻人凤听得蓝脸老人这一说,如凉风拂面,蓦然惊醒似地抬起手,指着蓝脸老人之面,怒声叱道:“你斗过天山毒妇没有?你怎知毒妇武功在你之下?” 蓝脸老人哈哈笑道:“中原各派,唯五行山一枝独秀,六十年前,五行老怪物也不过和老夫打了个平手,丝毫未占上风,天山毒妇难道比五行异叟更行?” 闻人凤厉声道:“天山毒妇与五行异叟平辈论交,双方从未印证过两派武学,你又怎知五行异叟强过天山毒妇?” 蓝脸老人几乎语为之塞,脸上蓝气流转了好一阵,方始点点头,自语道:“好强嘴的娃儿,老夫说你不过……不过,似你娃儿这样的良才美质,说什么老夫也不肯就此死心的。娃儿,你又何必凭痴,天山毒妇纵与老夫不相上下,你一人身兼两门绝学,岂不立成武林第一人?” 闻人凤这时的身躯已半转向外,司马玉龙见她偶尔瞥及巫山淫蛟,脸上神色惑然一变,即露出一丝喜容,转身向蓝脸老人大声道:“老头子,你真想传我武功么?” 蓝脸老人脸色骤蓝,显系大喜过望,连忙正容道:“你这娃儿也真是,自昨日见你紧随一只大江船之后,不时探头探脑向船上张望,老夫以轻微手法将你带久城中以来,老夫先后问过你十几次,为的是收徒乃百年大计,相强无味,……难到老夫会拿自己开胃不成?” 闻人凤点头一笑道:“好,谢谢老前辈,三年后再见。” 说完,立起身来,向外便走。 司马玉龙暗暗祷告,但愿她能毫无留难的一走了事。 蓝脸老人显然异常迷惑,但见他扬手轻招,闻人凤已经走至门口的身躯,便似给一股强劲吸力吸住,她转身向蓝胜老人责问道:“老前辈刚才还说过‘相强无味’,现在这算什么?” 蓝脸老人皱眉道:“你这娃儿真会作怪,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什么叫做三年后再见?” 闻人凤似乎并非有意真走,经老人强力一留,顺水推舟地往回走了两步,手叉于腰向蓝脸老人大声道:“你知道闻人凤此次远来中原,并不是为了访师求艺吗?” 蓝脸老人点点头道:“当然。” 闻人凤又道:“你知道我来中原为的是什么?” 蓝脸老人摇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我怎知道。” 闻人凤道:“告诉你吧,老头子,我是为了访亲。” 蓝脸老人道:“什么亲?” 闻人凤道:“胞兄。” 蓝脸老人道:“访着没有?” 闻人凤咬牙道:“访着了。” 蓝脸老人道:“在哪里?” 闻人凤恨声道:“衡山紫盖峰,十方寺。” 蓝脸老人讶道:“十方寺,它不是衡山派的重地么?怎么?你胞兄落发进了空门?” 闻人凤双目微红,点头道:“是的,落了发,也送了命。” 蓝脸老人上身微微前倾,尖声道:“丧于何人之手?” 这时,巫山淫蛟的脸色突然显得有点苍白。冷面金刚长脸一寒,轻咳一声,这时忽然欠身向蓝脸老人代闻人凤回答道:“报告老前辈,这事韩某人也曾有个耳闻,据说这位女侠的胞兄禅号‘大智’,是衡山派的二代子弟,去年秋天在一个名叫新州的地方,受创于武当俗家弟子司马玉龙,回寺后伤发不治而亡,此事已为武林所周知。” 冷面金刚越俎代庖,闻人凤并未阻止,只在一旁静立着,蓝脸老人等冷面金刚说完,偏脸向闻人凤问道:“是这样的吗?” 闻人凤冷笑着点头道:“这位韩老前辈说得一点不错。” 司马玉龙心中一冷,心道,凤妹你怎么啦?假如你是有意利用蓝脸老人报仇,现在是最要紧的关头,你怎不力加剖解?万一引起误会,岂不为武当全派带来巨灾?那时候,再想解释也就迟啦! 只见蓝脸老人点头自语道:“老夫数十年未履中土,想不到中原武林是一派乌烟瘴气。 武当派以前听说还相当清正,怎么会一变至此?哼,一看样子,老夫又得旧规重整了。…… 怪不得他们这个天地帮应运而生,他们帮主既然虚怀若谷,将老夫自黑水敦请来,老夫放手开开杀戒也好。” 蓝脸老人如此自言自语,闻人凤声色不动,银牌二、五两人的脸上齐都露出了喜容,这种喜容,可能是冷面金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蓝脸老人说罢,闻人凤仍未提出解释,竟然向蓝脸老人反问道:“请问老前辈,亲仇与求艺孰重?” 蓝脸老人大笑道:“那也用不着三年呀!假如娃儿容许老夫代理,包管你半月之内一清二楚,你要武当派多少人头都在我身上。” 司马玉龙听得一头火,假如他不是怀疑闻人凤另有图谋,他可能早跳身出来拼死癌骂蓝脸老人一顿。 这时但见闻人凤冷静地道:“谢谢老前辈美意,闻人凤只要人头一颗。” 蓝脸老人点头道:“老夫猜想你大概只要那个元凶司马玉龙的……这是你娃儿厚道的地方。照理,你这种心地本不配做老夫的传人,但这是你娃儿的私事,老夫不便固执。可是,司马玉龙究竟只是个后生晚辈,老夫怎能污掉这双手?娃儿,我们打个商量,老夫换一颗他们掌门人的头如何?” 司马玉龙大怒,才待腾扑上前时,闻人凤突然呵呵江笑起来。司马玉龙蓦地一怔,只好暂时忍住,再候发展。 这时,大厅上的闻人凤笑过一阵之后,向蓝脸老人厉声道:“是谁告诉你老头子我要武当派的人头?” 蓝脸老人迷惑地道:“不要武当派的要谁的?难道你倒要衡山派的?嗯?” 闻人凤大笑道:“一点不错,衡山派的,但请老前辈做主。” 蓝胜老人吃惊道:“在老夫来说,中原哪一派的人头都是如探囊取物,可是,你娃儿可是气昏了?” 闻人凤止笑大声道:“闻人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你老人家说,我闻人凤要的人头,正是天地帮中的银牌四舵,衡山派伏虎尊者项上的那一颗。” 司马玉龙深深吐出一口大气。 大厅上,冷面金刚脸色陡变。巫山淫蛟沉稳不够,闻人凤刚刚说完,他的右手便已从腰中摸出一根“两尖毒芒”,司马玉龙刚刚暗喊一声不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蓝脸老人左手向巫山淫蛟微微一拂,巫山淫蛟问哼一声,立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蓝脸老人漫不经意地摸出一颗红色药丸递给冷面金刚道:“你们这位五舵主也太轻浮了,这娃儿现在是跟老夫说话,不管她说得对与不对,也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且看在你们帮主的情面上,送他一颗救命丹,服下这颗丹丸后,只须行功一周天,大概也就没事了,拿去吧。” 冷面金刚应诺接过,同时向巫山淫蛟一使眼色,巫山淫蛟勉强提住真气,脸无人色地走至蓝脸老人面前,深深一躬,同时说道:“谨谢老前辈俯谅孙某粗鲁。” 谢完,从冷面金刚手上接过丹丸,和酒服下,退至大厅一角,盘膝用起功来。蓝脸老人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继续转脸向闻人凤说道:“娃儿,你可说清楚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人凤哼了一声道:“老前辈明察秋毫,闻人凤只需告诉老前辈两句话,老前辈也就明白了。家兄大智系因携带大乘神经上半部而遇害,而大乘神经现已由伏虎尊者缴交天地帮金牌帮主,请问老前辈,闻人凤不要伏虎尊者的头颅,又要哪一个的?” 蓝胜老人点头自语道:“老夫一诺终身不改。天地帮既以大乘神经交换老夫为他们的玉牌帮主,金牌帮主甘愿重改舵主为金银铜竹四等,自降一级。此举虽然是他们自知实力不足对抗中原各派,抬出老夫来做靠山,但老夫承诺在先,自不便轻易翻侮,你娃儿的这段恩怨,看样子只好另案斟酌处理了。” 闻人凤闻言,花客顿然无色。 司马玉龙也是听得心头一冷。 想不到短短数月,事情起了那么大的变化。原来“银牌五,铜牌五,……金牌是帮主” 的天地帮,已经是够人头痛了,现在若换成这个“黑水黄衣蓝面叟”来做玉牌帮主,下设“金”“银”“铜”“竹”四舵,中原武林何以能堪?这个“三色老妖”已不像以前的“金牌帮主”那般躲躲闪闪地有所顾忌,天地帮之向武林公开宣布,已是旦夕间事,则是无可置疑的了。 这真是个新的发现,也是个无比可怕的发现。 但见闻人凤一跺脚,巧似穿帘乳燕般地纵出大厅,径往司马玉龙藏身的这株老桂树腾扑而来,司马玉龙只觉得上空衣袂带风树枝微微一晃,旋即寂然。 这种情形下,司马玉龙当然不便现身追蹑或者出声招呼,尚幸蓝脸老人这一次并未出手拦阻,他只寒着一张老脸,默默地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似乎在想什么,直至闻人凤走了很久,他才冷笑一声,抬脸向院心招呼道:“树上树下的两位朋友,累你们两个久等啦。两位朋友此来是何意图,现在不妨请出来说个明白。不过,老夫招呼打在前头,未得老夫许可之前?你们两位之中,谁想不辞而别,可别怪老夫手狠心辣,故我依然。”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蓝脸老人能发现他的存在,实在不足为奇,但桂树顶上尚有一人藏身,则大出司马玉龙的意料之外。司马玉龙的直觉是,树顶上的人,不是三剑,一定就是一剑。他很奇怪,以他司马玉龙的耳目之灵,怎会没有发觉到这一点?闻人凤刚才穿村而过,也没有发现?三剑(也许是一剑)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这下子可糟透了,这个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脾气之凶残古怪,为武林百年来第一人,言出法随,除非你的武功高过他,否则,违背了他的吩咐,无异自掘坟墓,但是,此魔自视甚高,如有人在暗中采探他的言行,在他看来,也许会看做一种大不敬,那么,若是依了他挺身相见,又有什么保障? 此刻的司马玉龙,已经无暇考虑自己的生死问题了,他只担心着树顶上的人,此刻树顶上的人,无论是一剑或者三剑,既然落入了三色老妖的眼中,其命运决不比他司马玉龙强,假如两剑中有一人和他司马玉龙同归于尽,他怎生对得住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树顶上飘下来一道悠细而陌生的声音:“小弟弟,别怕他,你先走,我来挡他一阵。” 司马玉龙又惊又喜,树上之人,既不是一剑,也不是三剑,这一来他可安心了。本来,他要是知道了树上不是五创中的一剑或是三剑,虽然不一定走得了,他也会冒上一次险,一走了之。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又不同了。他不认得树上这个人,人家也不认得他,萍水相逢,人家既有这等襟怀,舍己为人,他司马玉龙难道就是贪生畏死之辈? 大厅上的三色老妖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眯起一双发蓝的怪眼睛,响起一串尖锐刺耳的阴笑,向院心不死不活地催道:“朋友,出来吧,树上树下都不一定安全呢。” 树上陌生的声音同时也传声向司马玉龙催道:“小伙子,你活够了么?” 司马玉龙有苦说不出,他心想,你掩护我走,你自己怎办呢?虽然他也能凝气传声。但此刻已没有礼让的时间了。同时,他要树上人先走,他也没有自信能担保人家的安全,到那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徒遗笑柄,又是何苦?士为知己者死,人家既然够义气,我司马玉龙倒不如做得更干脆些。……司马玉龙心意一决,当下更不犹疑,从地面上一跃而起,行功全身,朗朗然哈哈一笑,昂昂然缓踱而出。 树顶上发出了一声惋惜的轻叹。 司马玉龙深知黑水黄衣蓝面叟不是等闲武林人物,没有在他面前卖弄的必要。他踱的秀才方步,缓缓走至厅前,向厅上抱拳一躬,朗声说道:“武当派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谒见黑水老前辈。” 说完,垂手挺立,意态从容。 司马玉龙知道今晚是凶多吉少,既然求生无望,又何必畏首畏尾,改名易姓,而遗师门之差?倒不如大大方方得个堂而皇之的收场,也让这个三色老妖知道,这就是武当派的二代弟子! 待得蓝脸老人将司马玉龙的面目看清楚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也许他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才还以为那个女娃儿的资质空前仅见,现在这个男娃儿,看上去似乎更强呢。 财多无子和艺高无徒大概有着同样的心情。照理说,无子无法勉强,无徒较易弥补,两者似有不同之点。话不是这样说,这里是“子”指的是“孝子”,这里的“徒”指的是“贤徒”。假如财多有个“败家子”,艺高有个“不肖徒”,还不如“绝后”、“失传”的好。 蓝脸老人对待闻人凤那种虚心下气,委曲求全的恳切态度,不难想象得到,此魔武功虽然高绝一代,大概因为过分珍惜着自己的一身成就,梦想找个资质两佳的传人继承衣钵,而迄今没有得到着落。 很显然的,闻人凤给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武林小辈会对黑水黄衣蓝面叟的一身武功无动于衷……所以,司马玉龙给他印象虽较闻人凤更佳,此魔已然没有勇气在得知司马玉龙的心意之前,作毫无把握的尝试了。 他朝司马玉龙朗声答道:“树上是什么人,晚辈和老前辈知道得一样多。他下来不下来,应该由他本人做主,晚辈管不着;一如他不能限制晚辈不从树下走出来一样。” 蓝脸老人哼了一声,又道:“娃儿,你知道老夫是谁么?” 司马玉龙答道:“晚辈来了多久,老前辈不是不知道,这个何须问得?” 蓝脸老人不知是气极抑或是爱极,尖声一笑,笑华又道:“你能见着老夫,心中有何感觉?” 司马玉龙大声道:“晚辈年方双十,有幸见着老前辈,自是倍感荣幸。” 蓝脸老人阴恻恻地笑道:“娃儿,你不害怕?” 司马玉龙立即大声反问道:“老前辈难道以人见人怕为荣?” 蓝脸老人哈哈一笑道:“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呢。” 司马玉龙冷笑一声。蓝脸老人蓝眼一翻,怒道:“娃儿,你笑甚?” 司马玉龙抗声道:“蓝老前辈的武学虽然精绝,见识却不相匹配!”蓝脸老人突然仰脸怪笑起来。 好一阵,这才强行忍住,朝司马玉龙讥刺道:“老夫的年纪多你娃儿五倍有余,难道老夫的见识反倒输与你娃儿家不成?” 司马玉龙静静地道:“有志不在年高,老前辈以尊寿凌人,谬矣。” 蓝脸老人闻言一愕,肃容道:“好,娃儿,你倒说说看,老夫见识肤浅在什么地方?注意,娃儿,老夫一生不喜别人指桑骂槐……” 蓝脸老人说至此处,突然一顿,转脸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独臂黄大喝道:“替老夫去将你们帮主和神经一起送来的那把宝剑拿来。” 司马玉龙神色自若,一会儿,黄大拿来一柄碧光耀眼的长剑,篮胜老人接过,两指捏住剑柄,肘腕一曲一放,那柄剑便夹着一道碧焰,如练如虹似地直奔司马玉龙前胸,司马玉龙暗暗戒备,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说来也怪,那柄剑有如一条灵蛇似地,在奔及司马玉龙胸前不及三寸之处,突然掉头向下,嗤的一声,插在司马玉龙脚前方砖之中,剑尖没入半尺许,剑柄兀自微颤动。 蓝脸老人暗自一点头,继续说道:“娃儿,你如说的在情在理,此剑相赠,如妄逞口舌之利,愚海老夫,老夫即以此剑割下你的头颅。”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威则威矣,惜乎义嫌不足。无义之威近乎暴,此人见人怕之故也。禀义之威谓之勇,人恒敬而慕之。人见人怕何如人见人敬?老前辈不为乎,抑或不能为也欤?不能为,不配一代奇人之称,能为而不为,岂非见识不足?” 蓝脸老人厉声道:“人见人敬之道何在?” 司马玉龙亦复扬声道。“己所勿欲,勿施于人,此八字足矣” 蓝脸老人嗒然良久,缓缓向司马玉龙道:“娃儿。你愿留下则留下,否则,拿起这把剑走吧。” 司马玉龙知道难关已过,本想转身一走了事,但偶尔瞥见剑身上那种碧莹耀目的光彩,又想及游胜老人刚才所说的“你们帮主……送来的”字样,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它难道就是华山派镇山之宝碧虹剑?梅男不远千里赴君山,就为的这把剑,这把剑今天已入三色老妖之手,舍此机会,梅男寻剑之心愿何日能遵? 当下也就不再谦让,抱拳一拱道:“谨谢老前辈厚赐。” 说完,伸手拔出剑来,略略拂拭,转身便想纵上院心桂树。顺便看看树上究系何人,以便日后相机报答人家知遇之思,就在这当儿,忽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仙翁,此子业已练就大乘神功在身,放他不得。” 司马玉龙听得出,那是冷面金刚的声音。 司马玉龙心中暗暗好笑,由此可见,梅男耍的玄虚,此魔并未识破。既然冷面金刚开了口,他假如装作充耳不闻。照走不误,就未免不够气派了。 当下,他立即转过身来,抱剑当阶而立,静候进展。 只见蓝脸老人脸上急遽地闪过一片迷惑,朝司马玉龙看了一眼,又转向冷面金刚道: “纵令老弟所说属实,那也是以后的事,无论如何,老夫今夜是不愿为难这个娃儿了。” 说着,向司马玉龙挥手道:“娃儿,你走你的吧。” 司马玉龙这一来可再不愿去理冷面金刚的反应了。同时,也落得显点颜色给两个魔头瞧瞧,当下,他为了迷乱两魔眼光,故意将五行真气叫足,渗在武当轻身法一招“飞升紫府” 里,清啸一声,婉若龙吟,足尖微点,肩不晃,臂不张,飘飘然,冉冉上腾,如因风柳絮,如淡霞轻烟,觑定老柱一枝,腾身而起。 借着落地的一刹那,他运足十成视力,遍扫树顶,树顶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在? 司马玉龙这一喜,非同小可。 司马玉龙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无暇多想,又是几个腾身,眨眼出了庄宅。 此刻已是四更左右,司马玉龙刚刚出城,护城河岸上已有两个黑衣夜行人并肩当道而立。司马玉龙仔细一看,两个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悬在心头的一剑和三剑。 司马玉龙上前见了礼,同时问道:“两位老前辈究系隐身何处?玉龙怎未觉察?” 一剑叹了一口气,三剑代答道:“一言难尽,回去再说罢,老弟。” 三人展开身形,仅眨眼工夫,便已回到江船上。 这时,中舱内点起了灯,一剑吩咐将船撑离岸边十数丈远近抛锚泊定。梅男也闻声起身,一二三剑、梅男、司马玉龙,五人围桌坐定,首由三剑王奇报告此行动机及经过,他道: 前天黄昏时分,我在后梢闲眺之际,忽见一个年约十六七。端秀可爱的小姑娘在岸边向着本船张望、因为对方是个年纪极轻的小女孩子,所以我也没有在意。谁知道,就在那个小姑娘探望了一阵,面露失望神色,准备离去的当儿,小姑娘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年在八旬以上身穿黄衫的蓝脸老人,蓝脸老人的步履虽极从客,速度却是快极,这当然逃不过我王奇的眼光,我当时虽然看出老人是一位武林健者,但却未想到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身上去,想想看,我王奇今年才不过五十出头,此人谣传死去已达五六十年之久,谁会想到死人还能复活?” 当时,蓝脸老人在和小姑娘擦身而过之后,突然在小姑娘身前三四步处停步回身,老人睁着一双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狠狠地瞪着蓝脸老人,那个小姑娘并不忌生,二人相持了片刻,蓝脸老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小姑娘啐了一口,掉头就走。蓝脸老人微微一笑,用手向小姑娘身后遥遥一指,小姑娘立即木然痴立不动,蓝脸老人右掌伸出,离小姑娘身躯尚有半尺之遥,小姑娘全身便已离地而起,跟着,蓝脸老人就这样将小姑娘托着走了。 我看出了事情大有蹊跷,无暇顾及老人的惊人武功,连忙上岸随后赶去。可是,等我上得岸来,一老一少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我闷闷地回到船上,正好碰到施老二拉我转述司马兄弟的种种经历,我登时恍然大悟,想出那位小姑娘可能就是天山毒妇前辈门下闻人小女侠。但我在施老二面前并未露出任何表示,施老二性子比我躁,我已暗暗想到蓝脸老人的来历,只是一时不能决定它的正确性,万一此魔真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话,不是我王奇泄气,别说一个施老二是白饶,就是咱们华山五剑联手齐上,也是不成。” 碰上这种事,急也枉然,所以,当夜我建议梅侄停船,第二天,我便跟司马小兄弟进城,其目的是探探动静,顺便将闻人女侠的相貌问个清楚,免得找错人弄成笑话。 就在我们喝酒之际,我看楼下街上那个独臂黄大押着一担酒菜匆匆而过,当时心下一动,立即留下司马兄弟,下楼盯上了独臂黄大。走到一座巨宅门口,我又看到了那个巫山淫贼正和一个黑皮长脸,双目精光闪射的老人低声说话,神情似乎异常紧张,我怕双方朝了相不方便,虽然我恨透了那个淫贼,也只有忍气又退了回来。 半路上,我向一家店铺借了纸笔,匆匆写了大概情形,请杨老大或者施老二派出一人助我一臂之力,我的意思是想由我拼死去诱开那个蓝脸老人,再由老大或者老二去搭救闻人女侠。 司马兄弟走后,我又呆了一阵,直到天黑,方才外进巨宅的西厢后脊,也许我去得太早,违背了夜行人出动的规矩,所以并未遭到阻碍。 我始终伏在一个地方,只等船上去的人和我取得联络,我便准备按照计划行事。二更将尽,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悠细而陌生的声音:“朋友,妄动不得,切记。” 说来惭愧,等我王奇循声察看时,鬼影子也没有看到半个。我王奇在当今武林中虽不是什么顶尖儿的人物,但说能有人让我听到声音而不令我看到他的人,屈指算来,尚不多见。 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身经历了,能容我否认么?人家武功既比我高,又是一番好意,我王奇当然只好拜领。于是,我加倍小心地在原来的地方,静候发展。二更将尽,司马兄弟突然现身,我见了,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尚幸小兄弟身手灵捷异常,厅上那魔头已是目不旁视,我还以为…… “什么?”梅男不禁不安地插了一句:“他给黑水黄衣蓝面叟发现了?” 底下由司马玉龙将经过说了一遍。 司马玉龙本想立即将剑转交梅男,梅男摇摇手,微笑道:“且慢,大叔还有一段没说完呢。” 二剑施敬也催道:“杨老大,当时你做什么去啦?” 一剑杨雄可没有三剑那般达观,他经二剑一问,嘿然良久,方始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说道: 接到老三的条子,我于二更左右起程,我想不到这位司马小兄弟的心思竟会如此玲珑透彻,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直到他在老桂树下伏身,我方始发觉,……且说我抵达老三条子上指定的那座巨宅之后,一径上了前厅屋脊,就在我正拟往二进后厅躺下去时,我听得耳边风响,一抬头,一条黑影如浮光掠影从我面前丈许远近一闪而没。我虽心惊于此人轻功之妙,但亦没有在意,心想,既然来了,假如救不了人,对老三如何交代? 我继续往里窜,一棵巨大的百年老桂树突然挡在我的眼前,从树枝间望过去,后厅上有人正在喝酒。 我意思是想到那棵桂树上面去,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些。可是,偶一抬头,桂树浓校内忽然伸出一只人手,它向我微微摆了两下,我以为是老三招呼我暂等,于是,便在前厅屋脊上伏下身来。 这时,桂树顶上传来一个陌生而悠细的声音:“为了很多人的安全,朋友,你最好别再往前跑了。” 我这才知道桂树顶上并不是我们老三。 那人语意虽善,语气却有点刺耳。依着我杨雄平常的脾气,不立起上去一剑连树劈倒才怪!可是,我们老三是个精细人。他说那个蓝脸老人可能就是三色老妖,决不会错到哪儿去,武林中,什么人都好惹,如果这座宅子中真有个三色老妖存在,实在犯不着拿自己的一世英名去斗这份闲气。 所以,我只好打消更进一步的原意,守在原地……接着,司马老弟进来了……司马老弟进来的种种,刚才司马老弟自己已经说过了,毋庸我来赘述。直到司马兄弟抱剑退出,我知道惊险已过,同时又见西厢房有人长身而起,看去有点像老三,于是便在宅外和老三碰了面,随后便在护城河旁拦会了司马兄弟。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迷惑的谜。一剑、三剑、司马玉龙都不认得他,看样子他不一定就认得一剑、三剑和司马玉龙。那人关心司马玉龙等三人,可能是为了立场相同的关系,很显然的,那人决不会是黑水黄衣蓝面叟的朋友。 那人的武功是相当惊人的,虽不能超出三色老妖,但也相去无几。三色老妖固然看破了他藏身树顶,但老妖却没有发觉他于何时离去。 那人虽然没有正面和老妖为敌,但从他通知司马玉龙先走的语气上看来,那人似乎并不怎样忌讳三色老妖。 司马玉龙年轻识浅辈低,不能认出那人的真面目,情尚可有。但身为武林知名,华山五剑中佼佼者的一剑三剑,居然也是一无所知,在一剑三剑来说,这算是栽到家了,但在众人来说,却更增加了这个谜的神秘性。 众人静了一阵,谁也没有猜透半点端倪。 司马玉龙于是从背后摘下那柄碧虹剑,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走至梅男跟前,高举过顶,虔诚地致贺道:“物归故主,但愿贵派在贵掌门领导之下,日益其昌。” 梅男芳容顿整,盈盈起立,缓缓自司马玉龙手上接过那柄碧虹剑。司马玉龙一躬而退,一二三剑的脸色都显得异常激动。梅男接过宝剑,左手执着剑柄,右手不住地敲弹抚娑着剑身,露出十分依恋珍惜的神情。 良久良久之后,梅男方抬起脸来,肃容向司马玉龙恳切地道:“无由受赠谓之贪,梅男所不屑也者。然敝派以剑法为镇山之学,而此创又为敝派金龙剑法之命脉,剑身虽只刻有三招诀式,但内会变化,却极奇诡难测,本派历代之高手皆系对此三招别有领悟,方能出人头地,故此三招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华山派门下弟子在剑术上的成就,全凭各人的天赋,对碧虹三招的领悟深浅而达到某一个极度,故自此剑于二十年前失落后,本派在武学上所受的影响,简直无法言喻。 “现在,托历代祖师荫庇,假如小兄弟之手,重获此剑,大姊虽然愧感交集,却不敢辞让不受,小兄弟所施于敝派之惠,亦可谓大矣。大思不敢言报,惟有将此事列为敝派遗训,千秋万世,长系一片铭感了。” 梅男说毕,向身后一婢比了一下手势,小婢立趋后舱,不一会捧出一只制作精巧的锦盒,梅男慎重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面长约八寸左右,淡紫细绢制作,上面绣有一条金光耀目的金龙三角小旗,执着小旗的牙柄,伸向司马玉龙道:“此为敝派最高信物,其威力几与掌门令将相等,今后小兄弟如有差遣或需求本派自掌门人以下,以及与本派有往还之其他门派,无不唯执此旗者之命是听,伏望贤弟笑纳。” 司马玉龙慌忙起身恳辞道:“这是贵派之仁心仁报,玉龙何敢居功?高非王杨两位老前辈见义勇为,玉龙怎会有缘得见此剑?现在璧还故赵,玉龙只不过一介之使,怎能冒昧领受如此大礼?” 梅男微微一笑道:“杨王丙叔之风义勇为,岂是无因?” 司马玉龙知道梅男意指三剑纯为报答活命之恩,才有舍身抢救闻人凤之举的,不知怎地,司马玉龙忽然红脸了,尽管梅男态度从容,语气平谈,但梅男每次隐隐约约地提到闻人凤,司马玉龙就感觉异常的不自在。 他垂首无言以对。 一丝神秘的阴影迅速掠过梅男那双明若秋水的眼神。 梅男从座位上站起来,款步走至司马玉龙跟前,将金龙三角小旗塞在司马玉龙手上,司马玉龙无法再辞,双手接过,先向梅男致了谢,然后分向一二三剑各鞠一躬,同时说道: “贵派此行,旨在讨剑,如今宝剑已得,自无前往君山之必要,司马玉龙自此请辞” 梅男黯然,三剑黯然。 不知怎么的,司马玉龙语调虽然清朗,心下可也有点凄然欲泣的感觉。短短数日相处,他发现三剑一梅都是那样平易近人,一见如故,彼此间毫无隔膜。尤其是梅男,给予他这个自小孤苦伶仃,不知母亲为何物的特异感触。梅男比他只大四五岁,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年龄之差,但梅男和闻人凤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闻人凤可爱,梅男可亲。 他和闻人凤在一起,总觉得对方稚气未脱,他有长兄之责,处处想管束她,照顾她,唯恐对方出了差错。 但他和梅男在一起,感觉则又不同了。梅男虽然沉默寡言,可是,她一开口,便令人觉得有如春风拂面之感、她那闲雅的举止,柔和的言谈,高贵的气质,涵蓄不露的深情,实在令人感到可以信托依赖…… 司马玉龙是个聪明人,他在最确切的时间上提出了最确当的要求。 华山派被人敬重的地方就是该派一向淡泊于名利,和武林中黑白两道皆少恩怨,非有必要,决不介于任何意气争。他们这次的君山之行,动机异常单纯,目的只为了访求碧虹剑。 他们并不知道江湖上有了一个天地帮,甚至他们讨剑的对象已成了该帮的“金牌帮主”,现在宝剑已得,自无再往君山之必要了。 可是,该派连受司马玉龙两次大恩,假如司马玉龙不先提出这一点,他们能先下逐客令或径自折船回行么?君子不强人所难,司马玉龙正好做到了。 这时天已亮,司马玉龙重新向三剑一梅行过辞别之礼,正待趋出之际,三剑王奇奋然道:“小兄弟,王奇陪你到君山玩玩如何?” 司马玉龙连忙逊谢道:“玉龙去君山之原意,不过是想探知一些有关天地帮的虚实动静,并无其他积极作为。现在情势突变,听黑水黄衣蓝面叟的口气,天地帮祸心暗藏,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此魔尚在人间,不惜献经延揽为该帮玉牌帮主,其欲有计划的为害中原武林,盖可想见。 “此事在目前尚少为外人所知,玉龙不但与五行公孙老前辈有约,且与师叔玄清道长亦有君山之约,前约为期尚早,后约亦无固定时地,玉龙此去,目地只在遇上师叔道长,告之一切,早为之谋,也不一定就去君山。王老前辈如有游赏洞庭名湖之雅兴,改日玉龙一定奉陪也就是了。” 三剑王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剑探首舱外吩咐靠船。司马玉龙退出舱外来到甲板上,十个青衣女婢已替他整理好那只仅有少许衣物和几本书籍的轻便书箱,司马玉龙接过,便往跳板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梅男的声音:“龙弟,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那位闻人小妹妹。就说大姊也很想念她,假如有空,请到华山来,大姊在华山等你们两个。” 音调极其柔和温顺。 司马玉龙遥遥应诺一声,心头一阵酸楚,不敢回望,趁着黎明无人,微啸一声,咬牙腾身而去。 司马玉龙上得岸来,顺着岸势,奋然狂奔,辰牌时分,抵达一镇,方始放缓脚步。进镇打听,才知此地已距离岳阳不远,此镇名为星盘。 司马玉龙到达星盘的那一天,星盘出了一件怪事。 星盘是小地方,一天却出现了很多很多非商非贾的人物,那些人,三五成群,四六结队,虽然在装束上模拟着种种行当,有的装成皮货商人,有的扮成星卜者流,……不一而足。可是,他们只能瞒过一般普通人,如何能够瞒得过司马玉龙这一位大行家?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充神足,英华内蕴。虽说不上每个人都是武林高手,但一般来说,均不是俗手。 这些人的数目异常之多,总数几达百名左右,司马玉龙既很吃惊,也很疑讶,他本无意于星盘停留;但在见到这种怪异现象之后,好奇心大起,立时改变主意,存心留下来看个究竟。 首先,他发现了一个趋势,这股人并没有全住人栈房,他们似乎以西街的“大福”客栈为护卫核心,很多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另一部分人则在客栈四周,或远或近的,借着各异的身份徘徊流连。 这些人之中,身份又分两等,能在客栈中进出的,身份似乎要比一般高些。 司马玉龙看看天色尚早,便暗中择定一个刚从大福客栈出来,有着一只显目的鹰鼻,神情极为骠悍的壮汉为目标,极其技巧的悄悄跟在那人身后,看他到底做些什么? 鹰鼻出了客栈之后,昂然直走,一径出了西门,直向江边走去。 司马玉龙系自正东方进镇,西门外江边是何情况他并不知道,他跟在鹰鼻壮汉身后,不一会已到江边,……喝,好大的气派。 五只豪华的大江船,雁字排列。另有小船无数,散靠各处。 五只江船中间的一只,尤为特出。船身高出他船约有尺许。每只船的舱面都有三五不等的船伙们在两舷徘徊闲眺,状极悠闲。 鹰鼻壮汉看上去异常威武,在走到江边之后;却显得有点畏缩起来,他对中间那只特大的江船,连正眼看一下的勇气都似乎没有。他越趄着走近最右边的一只。 向船上一个伙计比画了一下手势,意思像是说:“准备好啦!”船上的那个伙计点点头,转身进舱而去。岸上的鹰鼻壮汉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似地,神态立即显得轻松起来。他轻轻吹起口哨,回头重新向镇内走来。 司马玉龙等他快要走近身边的时候,故意装出一脸愁苦的神色,伸手将对方拦在路心,请问道:“大叔,我约了朋友在星盘镇的大福客栈见面,但因人生地疏,不知如何个走法,大叔可否见教?” 鹰鼻壮汉见司马玉龙提“大福客栈”几个字,脸色大变,他急急地反问道:“你等什么样的朋友?” 司马玉龙道:“一个贩卖药材的朋友。” 鹰鼻壮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朝司马玉龙全身上下细细打量起来。好一会之后,壮汉寒起脸色,向司马玉龙狠狠地说道:“换一个地方去等你的朋友吧,命玩掉了可不是耍的呢。” 司马玉龙在心底骂道:好个孤假虎威的混账东西,你吓唬谁?司马玉龙从这个壮汉的词色之间,越发肯定今天星盘镇内这批人,绝对不是什么好来路。 一个突来的意念爬人了司马玉龙的脑海,这里距洞庭不远,这批人莫非和天地帮有关? 司马玉龙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他怎肯轻易将这个鹰鼻壮汉放过? 当下,他正等壮汉说完,故作惊慌的自语道:“有这等事么?唔,很可能……他贩皮货,好像只是个幌子,可是,是他叫我放心大胆来的呀……不然的话,他给我那块牌子干什么?” 那个鹰鼻壮汉大概是不耐司马玉龙的一身寒酸气息,说完了前面两句话,本想拔脚就跑,及至听得司马玉龙说到什么“牌子”时,倏然止步,回过身来朝司马玉龙重新盘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牌子’?” 司马玉龙心想:差不多了。 心里这样想,表面却故意摇摇头道。“抱歉得很,大叔,这个我却不能告诉你。” 鹰鼻壮汉越发不肯走了。他又道:“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牌子?”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人无信而不立,在下既答应为朋友守密,岂可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鹰鼻眉头紧皱,又道:“你那朋友我可能也认识,但你不肯说出他给你的是块什么牌子,我有什么办法?” 司马玉龙佯喜道:“大叔也是他约来的么?” 鹰鼻壮汉含混地点点头。 司马玉龙凑近一步,故意压低嗓音道:“他也给了你牌子么?上面可是刻的‘银牌五,铜牌五,……金牌是帮主’等字样?” 鹰鼻壮汉闻言凛然一震,猛退一步,谛视着司马玉龙之面,不胜讶疑地道:“那是一块什么质地的牌子,他怎会交给你?” 司马玉龙心想,假如说是一块竹牌,分量可能不够,横竖是诓他的,索性诓个痛快罢,当下乃毫不迟疑地道:“是块银的……” 鹰鼻壮汉失声道:“银的?” 司马玉龙点点头,反问道:“大叔,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他给你的那一块不是银的?” 鹰鼻壮汉的额角开始见了汗,他此刻的神情异常矛盾,他对司马玉龙仿佛肃然起敬,又仿佛要将司马玉龙一把扼死。 他嗫嚅地道:“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银牌上还有些什么?” 司马玉龙装成一派浑然,慢条斯理地又道:“牌上有个‘二’字,反面则刻着‘天地’两个字,……那位朋友你没见过么?他人很高,皮肤黑黑的,约莫六十来岁,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有神威,神情却是冷漠之至。……那块牌子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大叔想看看吗?” 鹰鼻壮汉脸色立显苍白,垂手低声道:“小侠原为何派门下?” 司马玉龙胡扯道:“大叔问在下的座师么,他老人家是丙丑恩科进士……在下不才,科场连北,偶尔在孝感和我那朋友相遇,他老很欣赏在下的才识,叫我赶来星盘大福等他,他说他将为我谋一个待遇优厚的西席,我说人地生疏,万一等不到怎办?他老沉吟了一会儿,便交给了在下这么一个牌子,叫在下十八落灯以前赶到,凡是在大福进出的人,我都可以指使他,如果有人不听吩咐,要在下记清那人长相,等他老来时再告诉他。” 鹰鼻壮汉脸色一惨,蓦地扑通跪倒,泥首哀声道:“竹牌九有眼无珠,原来相公是他老人家为本帮请来的西席贵宾,尚望相公多多包涵,小的这就陪相公前往大福安顿。” 司马玉龙故做惊惶道:“大叔,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故意使坏,嘴里这么说,身子却没有挪动分毫,而那自称竹牌九的鹰鼻壮汉也就跪在当地,不敢擅自爬起身来。 司马玉龙看他给折腾够了,同时担心为来往的其他帮徒所见,才拱手道:“大叔请起,有话好说。” 竹牌九如获赦般一跃而起,异常巴结地低声道:“相公随我来。” 说着,偏身在前引路,司马玉龙早有成算在胸,便也毫不迟疑的紧跟于后。不一会,大福客栈在望,司马玉龙紧走一步,一把扯住竹牌九的衣角,指着大福客栈门口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悄声道:“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竹牌九悄声道:“是本帮接待一位贵宾哩。” 司马玉龙知道,那位贵宾十有八九就是黑水黄衣蓝面叟。他心下虽然明白,口里却道: “什么样的贵宾,值得如此隆重?” 竹牌九悄声苦笑道:“这是敝帮一大秘密,敝舵身份过低,只知受命整理护卫,贵宾是何许样人,在银铜竹各舵替次传谕之前,实不知情。” 司马玉龙故作犹疑道:“既是这么说,在下怎好进去。” 竹牌九忙道:“相公身上既有那块银牌,便是例外了。你那块银牌的主人,在本帮中地位崇高无比,只要是他老人家吩咐你来的,里面定有你的席位,相公何用担心这个?”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不行,在下有生以来没见这么大的场面,进去了也是坐立不安,如有失仪处,岂不损我那位朋友颜面?” 竹牌九似乎不敢违拗,乃又问道:“如依相公之意,又该如何?” 司马玉龙道:“星盘可有其他栈房?” 竹牌九道:“东街还有一家新大福,但规模可小得多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好,那我就住到新大福去吧。” 竹牌九便又将司马玉龙领至新大福,并且替他预付了房饭钱,临走时,司马玉龙故意交代道:“我那位朋友一到,就烦大叔告诉他我在这里。” 竹牌九诺诺连声,躬身而退。 司马玉龙知道黑水黄衣蓝面叟和冷面金刚等人可能旦夕即至,他不敢宽衣安息,仅吩咐店伙计要来份饭菜,匆匆吃罢,命店伙计锁上房门,推说出去看个朋友,就这样出了店门。 这时,日已西斜。 司马玉龙知道,这次接三色老妖,那个什么金牌帮主一定会亲身出面,金牌帮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要看庐山真面目,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最危险的打算,天地帮原有的如云高手且不去说他,单单一个黑水黄衣蓝面叟就已经够怕人的了。 前夜在新堤,他侥幸过一关,临走时,冷面金刚怀疑他已习成大乘神功,而向三色老妖进谗;老妖虽有侮意,但因不愿失信于武林后辈,这才挥手放走了他。这一次,他又无意中假冒了冷面金刚的名义,冷面金刚一到,这个谎局立时会拆穿。那时候,就算三色老妖不屑和他这个小辈为难,冷面金刚也决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冷面金刚之所以有“冷面”之号,就因为他这人一向行事缺情寡义,只要是他不顺意的事,什么样毒辣的手段他都使得出。过去,人家都看在天龙老人的情分上,不敢也不愿诋毁他,实际上,北邙两绝,“笑脸弥陀”和“冷面金刚”这两尊名号给人们的印象大有天壤之别。 也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居然投入这个天地帮干起舵主来了,他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天龙老人对他也算不薄,大乘神经也有比别人优先入目的机会,那他为的是什么呢?这真令人迷惑不解。 所以说,若换了别人处在司马玉龙的地位,趋避惟恐不及,那还有这份胆量一再的恣意与该帮为难?可是,这就是司马玉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觉得他如果应该这样做,他便这样做,任何身外的阻挠,包括了死亡的威胁,除了更能激发他的一股雄心壮志外,一点效用没有。 这就是大勇。 他出了新大福店门,沿街北走,走向荒凉之区。那是他智慧支使他的部分表现,他要先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脚处,天地帮迎接黑水黄衣蓝面叟决不会在白天,他得先养足精神,夜间方好施为。 就这样,行行复行行,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看到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河,河岸上有一排密密的野树,树丛间露出一堆红砖檐角,那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太阳快下山了。 司马玉龙心下大喜,脚步微紧。刹那来至土地庙前,这的确是个隐僻所在,可是,当司马玉龙怀着一股喜悦的心情,躬腰走入狭小的庙堂时,他轻啊一声,蓦然怔住了。 第八章 窥 坛 土地庙内,仅有两席大小的空地,此刻,两席大小空地上,却已有人占了头筹。那人衣着破旧,身躯瘦小,面里背外,曲身蜷卧,看不出是个什么样身份的人。 司马玉龙叹口气,方待抽身退出时,那人却突然发话道:“朋友,都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此人耳目之灵,大出司马玉龙意外。其为武林中人,迨无疑义。虽然对方的音色和缓,不似有恶意,但处身于这种风紧云急的环境之中,司马玉龙不由得本能地全神戒备起来。 在司马玉龙惶惑不定的这一刹那,那人已自地上缓缓欠身坐起,在四目相对之下,庙里店外的两个人都是一愣。她是个女人。不,她是老婆子,一个又老又丑的鸠面婆。 她的丑,和司马玉龙的俊美,正好是个强烈的对比,就为了这个缘故,双方都是一愣。 虽然对方身份不明,但为了对方的年龄,司马玉龙立即感到自己的失仪,他连忙走上一步,躬身谢罪道:“打扰您老养息,真是不该。” 丑婆子毫无表情地道:“你就是武当派的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么?” 司马玉龙心头一震,身不由己地猛退一步,审慎地注视着对方之面,强作镇定地反问道:“在下是司马玉龙,老前辈名号可否见示?” 丑婆子嘴角微微牵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竟是如此见忘……” 司马玉龙先是一愕,旋即想起了,啊,听她的声音,她不就是新堤夜探三色老妖,藏身于桂树顶上的那位谜样的人物么? 这一发现,顿令司马玉龙又惊又喜又失望,假如面前这位丑婆子就是那位“桂树顶上的人物”,虽不能证明她是个好人,但将无害于他司马玉龙,则是无可置疑的。她能逃过三色老妖的监视悄然而去,足证她的武功也已到达不可思议的境界,一旦见着了这等高人的庐山真面目,实在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在司马玉龙的想象之中,对方不论是男是女,从音调上推断,一定有一张令人可亲的面孔,而今……这是想象不到的,那样美的声音,却发自那样丑的面孔。 丑婆子又道:“想起来了吧。”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是的,想起来了,……老前辈仙号如何称呼?” 丑婆子露出一种极难看的笑容道:“小侠何不试猜一番?” 司马玉龙这可为难了。依对方的年龄和武功而论,无疑地是一位前辈高人,其辈分绝不在师父上清道长之下,万一猜错了,将是一种大不敬。何况,就他司马玉龙所知,当今武林之中,女性武林前辈并没有几个,桃面骚狐在苗疆,天山毒妇远处关外。再说,桃面骚狐既有“桃面”之称,纵然有了年纪,也绝不会丑到如此地步。假如她是天山毒妇远自关外赶来,那一夜,她为什么不在爱孙受困之际现身相救? 难道……难道她想暗中考察考察爱孙行走江湖的应付能力? 只有这种解释较近情理。 丑婆子这时怪笑着又催道:“小侠见闻竟是如此有限?” 司马玉龙俊脸微微一红,嚅嚅地道:“万一玉龙猜错了,岂不是罪过?” 丑婆子又是一笑道:“那又有何要紧?” 司马玉龙勉勉强强地试着道:“您莫非是……天山……慕容老前辈?” 丑婆子闻言一怔,但旋即失声大笑起来。 司马玉龙心头扑扑乱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猜对了没有。 丑婆子抬脸向司马玉龙打量了几眼,司马玉龙发觉对方的眼神清澈远异常人,给人一种极其舒适柔和的美感,司马玉龙心想:除了声音,这该是这位奇人第二种不和谐的美了。 丑婆子笑毕,向司马玉龙招手笑道:“进来吧,孩子,你没有猜错。” 简短的几句话,给予司马玉龙无比的亲切之感,刹那间,丑婆子不再丑了,因为她是闻人凤的祖母。 司马玉龙跨上两步,纳头便要补行大礼。 毒妇举手一摆,嘴里说道:“免了。” 一股气劲相托,司马玉龙只好改为深深一躬。 进了土地庙,不等毒妇盘问,司马玉龙便将和闻人凤相识而又因莫须有的误会而分离,种种经过,详述了一遍。毒妇一声不响,直到司马玉龙说完,方始毫无表情地点点头道: “唔,我知道了。” 这时,天已大黑。毒妇探手从怀中取出一根蜡烛,打火点上。 司马玉龙不禁问知:“您老可知道天地帮将于今夜,在星盘镇迎接黑水黄衣蓝面叟?” 毒妇点点头,冷笑道:“不然我到这种地方来作甚?” 司马玉龙高兴地道:“那么老前辈也已知道了他们聚会的地点了?” 毒妇冷然道:“就在大福客栈的后花园。” 司马玉龙又道:“我们何时动身?” 毒妇突然仰脸瞪了司马玉龙一眼,讶道:“你也想去?” 司马玉龙笑道:“否则晚辈会到这种地方来?” 毒妇见司马玉龙俏皮地仿效着她刚才的语气,不禁微微一笑道:“三色老妖的武功已至超凡人圣的境界,假如你有自信,老身也不拦你,不过万一出了岔子,可怨不得人。” 司马玉龙笑道:“老妖武功虽高,难道还能强过你慕容老前辈?” 毒妇摇摇头,想说什么,突又强行噤住,改为淡然一笑道:“这很难说。” 司马玉龙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有否见着令孙闻人女侠?” 毒妇毫无表情地反问道:“谁?闻人女侠?” 司马玉龙点了一下头,心中奇怪道:听闻人凤描述。毒妇的外号虽然不雅,但总算个性情中人,尤其是对她仅有的孙女儿闻人凤,更是相依为命爱逾掌珍,怎地现在提到闻人凤,却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 毒妇略一思索,突然失声轻笑起来。 司马玉龙讶道:“老前辈有何可笑之事,玉龙有幸与闻否?” 毒妇睁开一双美得和面部其他部分极不谐和的眼睛,注视着司马玉龙之面,点头自语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唔。” 司马玉龙脸色一红,连忙发辩道:“老前辈不要误会才好。” 毒妇的神情重又平静下来,冷然道:“你们两人既然彼此有意。……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司马玉龙闻言甚感欣慰,唯一能替闻人凤作主的毒妇既已如此表示,闻人凤和他之间的一点小误会,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司马玉龙最后问道:“老前辈此次跟踪天地帮,是否业已得知今孙大智系死于伏虎尊者之手,而想向伏虎尊者问罪?” 毒妇竟说了一句出乎司马玉龙想象之外的话:“我找伏虎尊者作甚?” 司马玉龙呐呐地道:“伏虎尊者为衡山一派少数罕有的高手之一,假如老前辈不愿出面作主,闻人女侠和在下……只怕……一时还难……” 毒妇忽然哦了一声,然后连忙点头道:“是的,我要找伏虎尊者,不过,老身还有点其他的事,并不限于伏虎尊者一个人。” 司马玉龙这才高兴起来。 司马玉龙有点纳罕的是:毒妇虽说是年近百龄的人,并无龙钟老相,尤其是那双明澈如水的眼神,若非内功上有非凡成就之人,何能臻此?可是,她在对答之际,经常颠颠倒倒,好像有点魂不守舍,这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她因爱孙之死,受到了太多的刺激,情绪上有点反常? 这时已是初更时分,司马玉龙取出干粮,毒妇摇头说他不饿,司马玉龙径自用了,吃过干粮,略事调息,毒妇吩咐一声“走”,领先走出土地庙。 司马玉龙不敢怠慢,紧随于后。毒妇走在前面,看不出她如何比态作势,脚下却是移动得迅速至极,司马玉龙怀疑毒妇有意考究自己的轻功,当下深吸一口气,运足五行神功,猛力追去。 可是,说来也怪,任他司马玉龙如何卖力,他和毒妇之间的距离仍是起步时那么远近,虽没有落后,但想追近半步却也困难。 司马玉龙暗叹道:到底是天山奇人,不同凡响,她老人家若不是给我面子,怕不早就把我跑丢了。 司马玉龙方想谦逊一番,毒妇已自掉头上了城墙。 对于星盘镇这地方的地理,毒妇仿佛异常熟悉,她毫无犹疑地径向大福客栈赶去。在将近客栈的一个转弯角,毒妇略将身形微顿,俟司马玉龙走近,细心嘱咐道:“如遇事急,独善其身可也。” 说完,一闪身,眨眼不见。 司马玉龙绕至客栈左侧,贴着墙根向后前进贴壁游行,到达大福后花园,他看准地势,轻轻纵上对面一间楼房的露台,这里居高临下,虽然距离花园有十来丈远近,但司马玉龙目力大异寻常,借着红漆疏栏的掩蔽,仍可一目了然,同时安全之至。 后花园内,灯光辉煌,如同白昼。 在一座假山旁的空地上,成品字形放置了三张八仙桌。顶端竖立着一块高有一丈五六的大木牌,本牌正对着一方写有斗大金字的红布,红布上只有两个字:“天地”。 品字下端是两排成八字形的长条凳,每张条凳前面放置着两只茶几。 看样子,天地帮这次开坛不怎样避讳。这时园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司马玉龙放眼四处查察,居然看不出毒烟藏身之处。他知道寡妇武功之高,几乎和黑水黄衣蓝面叟不相上下,其行动自不易落入他人眼里。 约有顿茶光景,通花园的后门霍然大开,一对一对地走出二十几个精壮汉子,汉子们表情肃穆,迈着大步至假山前左右分开。靠左手的走向左边条凳之后,靠右手的走向右手条凳之后,一边十人,左排第一人,便是那个独臂黄大唔,司马玉龙心想,这些人大概是竹牌舵主。 接着,走出两男两女,在品字形下端的右桌分两旁站立、靠右手末一个,是个女的,蛾眉淡扫,杏眼撩人,咦,那不是杨花仙子么?唔,司马玉龙再想,这四人大概是铜牌舵主了。 再接着,又走出了四人。这四个人,司马玉龙一眼便认出了三个,走在最前面的是冷面金刚韩秋。第二个短瘦枯小,十指长如鸡爪,眼皮下垂,司马玉龙不识得他是谁。第三个是身躯肥大,眉心有着朱砂痣的伏虎尊者。第四个便是面目英俊,眼神不定的巫山淫蛟。这一行是银牌。 司马玉龙有点奇怪,银牌五,铜牌五,现在怎么各剩下四个?还有银牌三的地位既在伏虎尊者之上,在武林中当非泛泛之辈,怎么此人之来路一点也看不出来? 紧接着,园门出口处又出现了两人,那是两个面目姣好的童年男女,年纪都只才十二三左右。男女两童手上各端着一只黑漆木盘,男童木盘里是一只香烟缭绕的香炉,女童木盘里静静地躺着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牌。 两童入园后,女童脆声高喝一声:“肃静,帮主偕贵宾到。” 喝罢,本就异常肃静的全园,于是又添了一份严肃气氛。两童身后一阵轻微笑语,四人相继出现花园中,黑水黄衣蓝面叟和一个一身穿纯白宫装,身材袅娜,面罩白纱的丽人并肩缓步而来,身后是另一对童年男女。 黑水黄衣蓝面叟,和那个看样子就是天地帮金牌帮主的白衣丽人,在走至品号顶端的第一席,相互一揖,便分两边坐下。 两个男童站在蓝面叟身后,两个女童则站在金牌帮主身后。 金牌帮主微微挥手,身后一个女童便又喝道:“帮主有令,全体入坐” 竹牌辈分的二十个壮汉,整齐地各跨一步,在条凳上坐下,银铜八位舵主也向主席一躬后落座。 这时,金牌帮主向蓝面叟低声说了些什么,蓝面叟听了直是摇头。 “司马玉龙借此空隙又向全园各人轮视一遍。 四个银牌他认得三个,依次序,缺席的可能是银牌一舵。铜牌缺席的是几舵,他不知道,杨花仙子是五舵,她上首坐的是个黑皮猪眼中年汉子,对面则是上次在黄安见过几面,在四海戏班里充任锣鼓手的老年夫妇。 竹牌舵主中,他只认得竹牌一黄大,和那个有着一只鹰鼻的竹牌九。 司马玉龙这一厢刚刚将全场人物打量清楚,那边金牌帮主和蓝面叟的谈话也似乎有了结论。只见金牌帮主向身后捧着金牌的女童吩咐了几句,那女童便即面对全园传令道:“帮主有令,开坛议事,银牌二舵执法,四舵护法。” 冷面金刚和伏虎尊者立即离座而起,朝着金牌帮主的主位深深一躬,同时说了声:“谨领帮令,并谢恩典。” 二人大概因为任务不同的关系,冷面金刚致词完毕仍站在原来的地方,伏虎尊者致完词后,却将宽大袍袖一挥,倒纵而起,上了院墙,霎时失去踪影。 令童再度传今道:“帮主致训,全体免仪赐坐。” 金牌帮主盈盈起立,先向蓝面叟浅浅一福,然后声如银铃似地开言道:“本帮成立,迄今三年,为某种缘故,一直未向武林公布。现因分向衡山北邙两派拿取武林至宝大乘神经上下部之关系,业已与当今各派结怨,且因本帮各级舵主均为当今各派之高手,一旦门户公开,纠葛在所难免,乃由本帮主与银牌各舵议决。敦请得武林一代异人黑水蓝面仙翁老前辈出面主持帮务。拟与来犯各派一较短长,唯仙翁修为百年,已成神仙中人,不耐俗务纠缠,只允居于宾位对本帮支持指点,本帮主不敢过分相强,是以本帮仍暂归由本帮主领导,但因仙翁来帮之故,帮符必须一体更换。蒙仙翁建议,认为原有帮符上对银铜各舵人数限数一节不妥,天地之大,无物不纳,岂可硬性规定只容银牌五,铜牌五?所以本帮主拟改帮符献词为: 金牌堂主 银牌舵主 蓝玉总教练 白玉是帮主 金牌堂主是原来的银牌舵主,银牌舵主便是原来的铜牌舵主,竹牌舵取消,各发铁牌一面,等级以编号为准。堂主帮符列有堂名,舵主帮符为驻地舵所在地名,……希周知。” 说完坐下,全园轰诺了一声。 令童传令道:“请值月舵主报告帮务。” 那个眼皮下垂,十指长如鸡爪,身材瘦小的老人缓缓起身,先向主席躬了一躬,然后向左排条凳上扫了一眼,只见那个独臂黄大立即面无人色地战抖起来。 瘦老人哑声开言道:“银牌一舵因事请假,但未能说明请假原因,请议处。铜牌一舵奉令镇守总舵,缺席免议,竹牌一舵遗失帮符,请议罪。竹牌九舵受他人愚弄,请议罪。” 令童传令道:“请值月舵主报告各级舵主失责详情,并引述罪则,由帮主决定。” 值月舵主瘦老人银牌三哑声又道:“竹牌九于日间遇一自称和本帮银牌二舵有旧,系银牌二舵重金礼聘为本帮西席,约在本栈会面的少年,因该少年不敢明目张胆地进入本栈,乃由竹牌九领入新大福客栈,并代付三天房钱……待银牌二舵韩舵主赶来,竹牌九禀明原委,同往新大福查看时,该少年已不知所往,今夜为本帮开坛大典,该少年适于此际现身捣乱,据竹牌九辩称,该少年做作老到且深悉本帮内部组织,及帮符形状质地,综此观之,此少年为六派中人,已无可疑。竹牌九向以精明著称,而竟有此一失,殊难原宥,按本帮帮规第十五条规定,遗帮之羞者,残一肢!” 瘦老人声调嘶哑低沉,语音中透着无比的阴险。瘦老人话声一歇,那个有着鹰鼻的竹牌九,业已面无人色地自条凳上立起身来,前行两步,扑地跪倒,直挺挺地面向帮主席位,听候发落。 司马玉龙心里很难过,竹牌九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因他一番无意戏弄,而竟遭受残去一肢之弄,心里总是有点不自在。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除了睁眼看着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令童传令道:“银牌四位舵主合议之!” 在场的银牌舵主,实则上只有三位,伏虎尊者自上了墙,始终未再现身。银牌三舵,那个瘦小老人,他既担值月之职,负责检讨检举之责任,自不便再表意见。剩下来的,只有银牌二五两舵,冷面金刚和巫山淫蛟了。 巫山淫蛟向奉令执法,离席静立一边,双目滚闪如电,脸上毫无一丝表情的向冷面金刚望着,似乎有意让冷面金刚先行发言。 冷面金刚干咳一声,果然冷冷地道:“本舵赞成按帮规行事。” 令童传令道:“如银牌五舵没有意见,即请执法舵主行刑。” 竹牌九跪在地上,全身开始哆嗦地轻微抖动。 其他的帮徒们,脸上全笼罩着一层寒霜。 巫山淫蛟略一思索,突然离席而起,向上席一躬,朗声道:“根据本舵推断,日间露面少年定系武当俗家弟子司马玉龙无疑。论此予之辈分,本来无足轻重,但此子一身武功却颇令人惶惑……” 巫山淫蛟说至此处,朝冷面金刚瞥了一眼,冷面金刚的脸色更冷了。 巫山淫蛟继续说道。“上次在孝感,韩舵主曾与此子对过一掌,以韩舵主世所罕见的功力,居然……居然……居然只能略占优势……” 冷面金刚哼了一声,巫山淫蛟接下去道:“尤其此子最后摆出一个托天指地架式,竟是大乘神功的起式。”巫山淫蛟略为一顿。 这时,全园寂然。 蒙面的金牌帮主,双手按定桌面,神情甚为紧张,甚至一代巨魔三色老妖也露出了倾听神气,全园之中,唯一有着与众不同表情的,只有铜牌席位上的杨花仙子一人。 看样子,杨花仙子可能已经明白,司马玉龙就是她那意中人“余仁”的另一化身了。头部微微下俯,大概这就是她自知不能控制内心的矛盾,又怕他人见疑而采取的一种权宜措施吧? 众人的紧张神态,看得司马玉龙有点发笑。 巫山淫蛟继续说下去道:“前据银牌四舵描述,这位武当俗家弟子司马玉龙,年事虽轻,胆勇却俱高人一等。但四舵报告时说,此子胆勇固佳,但武功似乎并无过人成就,那一次衡山事件,若非五行怪叟从中阻挠,此子业已早毙于四舵的舍利子之下,假如此子那时已练有大乘神功在身,四舵手法纵高,区区一粒舍利子,又何能加害于他?假如此子在衡山事件后另有遇合,其最大的可能便是得传五行神功,但他又打哪儿习得大乘神功呢? “之后,在新堤,此子又曾露面一次,其谈吐应对固属上佳资禀,便是来去身形步法,也是一流身手,这一点,总教练蓝面仙翁曾亲自所见,可以为证。 “所以说,此子出现于武林,如因大智僧一案衔恨本帮,一再与本帮为难皆系出于故意,以竹牌九之泛泛身手,如何能识得对方的诡计?何况竹牌九之误中圈套乃力行本帮帮规第三条,绝对服从高阶之良好表现,来人既将帮符描述得明明白白,又诿称银牌二舶所约。 假如实有其事,而竹牌九对来人不以礼貌周旋,其罪刑又岂止残一肢而已……为此本舵主所见,谨提出聊供帮主参考。” 蒙面帮主和蓝面叟低语数声,令重立即传令道:“银牌五舵所见甚是,总教练亦有指示,竹牌九境遇奇特,减刑自断左手小指一只!” 竹牌九欢呼一声,向上叩了一个响头,右手捏住左手小指,咬牙一拗,小指业已应手而断。 蒙面帮主纤手微挥,竹牌九满头大汗地起身口座。 这时,令童又往下传今道:“请值月舵主继续报告竹牌一失落帮符经过。” 值月银牌三舵,那个瘦小老人重新立起身来,哑声缓缓报告道:“前在黄安,由银牌二舵主持的一次会议里,竹牌一担任巡守之职,会议半途遇警,该竹牌一不先通知主持人,胆大妄为,轻身追蹑敌踪,致为对方所乘,点中要穴,搜去帮符……。” 瘦老人说至此处,令童突然发令:“对方是何等人物,请先报告。” 瘦老人道:“据黄大事后禀称,在月色下,隐约地看出对方是个年约二十左右,皮肤黑黑的英俊少年一” 园中一片沉寂。 瘦老人继续哑声说下去道:“根据本舵主判断,事实极为明显,此子亦为司马玉龙无疑。”“令童大声传令道:“拟刑。” 瘦老人简捷地道:“帮特为第二生命,无故失落者饬令自尽。” 黄大闻言,脸如死灰。只见他,牙关一咬,霍地挺身大踏步而出,向帮主躬身一揖,然后跪倒,大声喊道:“竹牌一舵领刑。” 蒙面帮主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令童传今道:“银牌舵主合议。” 这时,冷面金刚突然冷冷地发言道:“本帮帮规第一条规定,无故失落帮符者,饬令自尽,请大家注意‘无故’两字。临敌露怯意者,为武家之诚,竹牌一不计本身功力是否为他人之敌,勇往直前,一心擒敌立功,其错只在未先通知本舵,听命行事。至于失落帮符,乃在失招之后,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时候,命都操在敌人手里,何况身外之物? “基于此,竹牌一之失落帮符,并非‘无故’。 “其后,孝感之役,该竹牌一为本帮公务丧失一臂,毫无怨言,新堤侍候贵宾,殷勤周详,皆为不没之功。尤以此刻聆判后毅然领刑风度,实在堪为本帮矜式,所以,本舵主建议,竹牌一功过两抵,应予特赦。” 令童传令道:“银牌五舵发言?” 巫山淫蛟起身道:“本舵主意见与二舵意见相同。” 令童传令又道:“银牌三舵意见如何?” 瘦老人起身哑声缓缓说道:“二五两位舵主之提议人情人理,无可非议。唯帮派之所以能发扬光大,首重赏罚分明,竹牌二为帮残体,自不能再处极刑,设若就此功过两抵,亦显轻重不匀。鉴于功小过大,拟将竹牌一舵贬为竹牌末舵,由竹牌二舵起,依次递升。” 令童传今道:“准银牌三舵之议。” 黄大欢呼一声,像竹牌九一样,向上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四座而去。 这时令童继续传令道:“请值月舵主接下去对银牌一舵不当缺席加以检讨。” 瘦老人立起来,神态异常严肃,远非前两次那种慢条斯理的神情可比,他先回顾全园一周,然后向帮主之座深深一躬道:“按帮规十七条规定,开坛大典,非奉帮主之命外出者,如有缺席,且不能详叙原委者,以叛帮论……不过……一舵已于三天前呈上请假单,且经帮主亲自过目,是否另当别论,应付公议。” 司马玉龙心想,银牌一舵就现在来说,也不过是二人之下,其在天地帮的地位之高,盖可想见,若要由银牌三舵来指名定罪,自有不便。但是,他既轮担值月之任,职责所在,又无法将此等大事略而不提,所以现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态度,由此也可见天地帮的帮规,确是相当严厉! 沉默了片刻,令童传今道:“银牌舵主会议之。” 银牌二舵首先道:“唯帮主裁夺。” 银牌五舵也道:“与二舵意见同。” 银牌三舵则具体地建议道:“银牌一舵为建帮重臣,依本舵看法,银牌一舵决非明知故犯,以身试法之理,其不能如期参与开坛大典,定有与本帮不可明说之重要事故,依本舵意见,不若俟银牌一舵运帮后补述理由,然后开坛议决。” 令童传今道:“准议。” 接着又传令道: 奉帮主令,传谕全帮上下得知:银牌一舵暂领内堂香主之职。银牌二舵实授外堂香主之职。银牌三舵实授执法堂香主之职。银牌四舵实授护法堂香主之职。银牌五舵实授巡按堂香主之职。 铜牌一舵为首舵君山舵主。 铜牌二舵为湘阴分舵舵主。 铜牌三舵为黄坡分舵舵主。 铜牌四舵为岳阳分舵舵主。 铜牌五舵暂留总舵待命,遇缺分发。 竹牌二十舵一律改成铁牌一舵、二舵、三舵……自今而后,全部改号,新帮符于三日内发放。礼成,撒坛,上席。 两排条凳上的铁牌舵主,纷纷起立,走出园门,一会儿之后,依次托盘而进,酒肴纷呈。一片欢洽气象。 酒过三巡,小锣当然一响,全园立即噤声,令童传令道:“巡按堂孙香主听令,着即接替护法堂香主之职,转知护法香主归座入席。” 巫山淫蛟朗诺一声,才待离去时,侧院院墙上有人哈哈大笑道:“难得贵宾们联袂降临,真乃敝帮之幸,本舵不揣冒昧,谨代敝帮帮主表示迎迓,哈哈……请。” 这是伏虎尊者的声音。 声欧人落,一阵长短不齐的哈哈之声相继而起,就在同时,院墙上出现了三条人影。 司马玉龙心头“紧。连忙运目望去,啊,三人中最后一个,年约五旬开外,相貌奇古,头戴天师冠,身披王恭鹤氅,腰系羊叔子绶带,足踏香山飞雪履,同字脸,古月眉,柳髯拂胸,手执拂尘一柄,不正是他的恩师,武当派当今掌门人,武当五清之首的上清道长么? 在上清道长前面,站在中间的一个,长眉红脸,身材魁梧,身着一袭淡灰僧袍,手捧碧玉如意,法相庄严之至……那正是衡山派掌门人一瓢大师。 最前面的一个,司马玉龙虽不认得,但在端详了那人的垂胸白须,以及那副不怒而威的剑眉虎目后,司马玉龙知道一点错不了,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邙天龙老人。 司马玉龙兴奋得几乎想跳身而出,可是,他忽然想及,今夜好戏正多,出去了,除了增加纷扰外,有害无益,何不静作壁上观,伺机行事的好? 司马玉龙继续向园中望去。 墙头三老,相顾一望,立即飘身入园。 蒙面帮主自席上立身而起。 黑水黄衣蓝面叟视若无睹地自顾自喝。 冷面金刚面有惭色。其余众人均显得异常惶惑。 伏虎尊者走近蒙面帮主席前,低声报告了几句,蒙面帮主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伏虎尊者躬身退下,伏虎尊者退下之后,挥手命品字下端,原来是杨花仙子等人占据的一席全体离座,另由铁牌舵主上前迅速清理停当,伏虎尊者上前肃客。一瓢大师高诵一声善哉,仍由天龙老人带头,相将入席。 小锣一响,全园无声。 蒙面帮主遥向天龙老人这一席微微一福,以清脆无比的声调致意道:“武当、衡山、北邙,为当今武林六派中之佼佼者,今夜三位掌门人连袂降尊纡贵而来,又适值本帮坛期刚过,自不能令人视为等闲之意外巧合。唯本帮创立伊始,与各派尚无怨怨可言,虽说本帮香主中不乏六派中人、但人各有志,志同者,道乃能合,三位掌门人胸襟豪阔,自不会为此既成事实斤斤计较。是以,本帮主谨代表本帮首先明告三位掌门人,三位此来,如属观光性质,本帮竭庆欢迎,并聊备水酒数盅,以示敬意,如三位此来另有指教,亦请当场明示,以便候教。” 天龙老人哈哈一阵大笑。 一瓢大师起身合掌答道:“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谢帮主美意,我等此行善善恶恶,尚在一念未定之间,但愿我佛慈悲。……请帮主少待贫僧与天龙老人有一点私事须先了结,方好作答。” 一瓢大师说毕落座,天龙老人手捻拂胸白须,起身向冷面金刚韩秋厉声喝道:“韩秋,你倒说说看,北邙派有什么对不起你韩某人的地方?” 经此一喝,园中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以冷面金刚之自负,在这种场合之下,天龙老人这番厉声相责,他会受得了么? 嘿,出人意外的事情有的是,只见他,缓缓立身而起,抱起双拳,向天龙老人一拱,毫无表情,却微带歉意地道:“韩秋列身北邙时,承蒙司徒兄另眼看待,此生难忘,但韩某人另有隐衷,望司徒见不必相逼,……往事已矣,愿司徒兄只当韩某人已去人世,今后各行其是可也。” 冷面金刚说罢,又是高高的一抱拳,然后坐下。 天龙老人虎目中闪烁,他全神注意着冷面金刚的每一字每一句,等到冷面金刚说完落座,他这才长叹一声,废然坐下,向一瓢大师道:“轮到你啦。” 一瓢大师闻言立起身来,向伏虎尊者高擎着碧玉如意,和声问道:“伏虎尊者,请对碧玉如意说话,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伏虎尊者毫不犹疑地朗声答道:“天地帮护法香主。” 一瓢大师并不像天龙老人那般激动,一切都似乎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等伏虎尊者说罢,放下碧玉如意,合掌胸前,只念得一声佛号,便即庄然坐下。 天龙老人和一瓢大师对望一眼,一瓢大师摇摇头道:“其他的事也不必再诙了,还是由你出面,和他们订个日期,走一走武林中解决纷争的老路子算了。” 天龙老人点点头,起身向蒙面帮主朗朗一笑道:“大乘神经既已落入贵帮之手,北邙、衡山两派除了口服心服之外,别无话说,但贵帮人材济济,堪为当今武林各门各派之冠,为实令人称羡,老夫不揣冒昧,谨代表北邙衡山武当三派,向贵帮讨个日期,以便探究几手绝学。” 蒙面帮主毫不犹疑地起身答道:“今年中秋之夜,君山相候,如能邀得其他大派同来,更是欢迎。” 天龙老人哼了一声,回头向上清道长和一瓢大师道:“走吧。” 这时,那位坐在蒙面帮主对面,一直装着视如不见,听而不闻的黑水黄衣蓝面叟突然发出一阵摄人心魂的阴寒怪笑,一面笑,一面尖声道:“走?有这么容易?哈哈……老夫数十年来未履中土,中土武林人士已全然不将老夫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除了五行神功之外,中土有何种武学能挡老夫一招?” 说着,施施然离座而起,准备朝天龙老人这一席走来。三老脸色均一变,三老中尤以天龙老人脾性最是暴躁,当下只见他虎目暴睁,便欲越众而出,上清道长拂尘一挥,横阻天龙老人胸前,嘴中微笑地暗示道:“天龙老儿,急什么?黑水绝学早在数十年就已令中原无数豪杰丧身,就是我们三人联手而出,是不是能落个全尸而亡,尚在未可知之为数,你老儿假如实在活得不耐烦了,还怕没有机会么?” 以三老之尊,难道还会不知道三色老妖的厉害?只是事情挤到此种田地,已成骑虎之势,别说一个三色老妖,就是有上十个八个,拼上粉身碎骨,也得出面了断,否则一派声誉何在? 三老日前在岳阳楼不期而遇,因洞庭湖船只有异而起了疑。以三老之火候,稍事侦查自然马上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加之上清道长已和玄清道长碰过面,天地帮之概况已然十知八九,于是,三老决议,先将该帮面目闯破再说。 事先,三老也知道黑衣黄衣蓝面叟仍在人间,并已为天地帮罗致的消息,但三老均为武林中一派掌门人,与中原武林的祸福息息相关,就是天塌下来,也得一肩承担,假如三色老妖又到中原为害,三派正好联谋对策,怎会闻风退却?何况三老功候均已进入化境,若合三人之力,三色老妖不一定就能占尽上风,所以,三老根本就没有将三色老妖的在座当做一回事。 现在,三色老妖因三老始终没有向他表示敬意,恼羞成怒,也不管天地帮帮主已答应了人家中秋夜之会,赖着三老尚不知他与天地帮的关系,一心想捞点面子,找回一点威风给帮中众徒瞧瞧,以便树立威信。 三老中乃以上清道长最工心计,道长知道,假如一对一,三人可能均非老妖之敌,三人都是一派掌门所以只能胜不能败,若是三人联手,虽然有致胜之望,但以三派掌门之尊去干群打群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荣耀事。所以说,最好能避免在今夜翻脸,非不得已,绝不动手,如要动手,也是三位一体。 天龙老人当然是一点就透,当下强忍住满腔怒火,勉强抱拳笑道:“哦,原来是黑水奇人,幸会了,老前辈数十年未至中原,今忽盛气相向,是何道理,可否见教?” “没有道理……”蓝面叟哼着道。 突然间,蓝面叟止住了移动的脚步,仰起那张蓝脸,对着司马玉龙存身的方向,嗅得两嗅,仿佛闻到什么异味似地,嗅毕哈哈大笑道:“朋友,藏头露尾算是哪门子好汉,下来下来,免得老夫费两次手脚。”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心想,三色老妖难道已经成了仙?隔这么远不说,他全身掩在栏杆之后,一点形迹也未走露,老妖是凭什么而发觉到他的存在? 可是,事已至此,不现身也不行了。 司马玉龙微哼一声,便欲长身而起。身后突然有人悄声笑道:“傻小子,老妖所指,另有其人,你小子蠢动个什么劲儿。” 司马玉龙这一惊更是厉害。 尚幸他听出来人声音,连忙回身低声欢呼道:“您,您老人家……” 身后人低声喝道:“少噜嗦,小子,看那边的。” 司马玉龙知道怪叟不拘俗仪,高高兴兴地重新回过头来,从栏杆缝中向园中望去。 怪叟说得一点不错,刚才三老现身之处的院墙上,立刻又站出两个相貌和装束都显得有点与众不同的人物。 前面一个,身材魁伟,双月精光如电,身穿一套老蓝布袄,板带束腰,双绦飘悬。人长得一副蒜鼻阔嘴,须蓬发结,双肩微倾,两腿似有长短,肩上掮着一个足有鹅卵粗细,约六尺来长,通体黝黑的龙头拐杖……昂然挺立于墙头,粗犷透着威武豪迈。 司马玉龙暗喜道:“跛仙翁来了。” 后面的一个长相恰恰相反,只见他,五短身材,仅及跛仙翁方斌的启下,生就一张圆圆脸,皮肤白白嫩嫩地,荔子鼻,蒲包嘴,疏眉细眼,浑然一种富家翁气派。 唔,笑脸弥陀。 又是两个非常人物,笑脸弥陀和跛仙翁方斌落地之后,双方局势立即改观,除非满园浑战,黑水黄衣蓝面叟若想在这五位江湖高手面前稳占上风已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黑水黄衣蓝面叟因为一生没有受过挫折,以致养成一种孤傲的癖性,他并不因对方又增加了两位声威赫赫的帮手而稍有畏缩,仍然在怪笑完毕后举步向五人立身处慢步而来。 工于心计的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孙顾影,这时急步走向蒙面帮主,匆匆说了两句话,蒙面帮主立即聚气传音,声如银铃似地大声道:“仙翁留步。” 三色老妖愕然止步却顾。 蒙面帮主便在这个当口双肩微晃,离席腾身跃起,飘逸如燕,轻轻巧巧地落在三色老妖身侧,躬身一福,含笑道:“我帮已约定与当今各派在本年中秋夜相见于君山,望总教练惠赐本帮主全信荣幸。” 蒙面帮主早不出面,迟不出面,偏在三老这方面增添了笑脸弥陀和跛仙翁两位得力帮手之后方始出面阻拦,其为天地帮“全信”,抑或为三色老妖“全名”不言可喻。 蒙面帮主的用意,三色老妖当然也已体会,当下趁风收舵,嘿嘿怪笑道:“帮令如山,老朽何敢恣意违规?” 说完,袍袖微拂,人如行云流水似地退回原位,就在老妖袍袖微拂之间,一瓢大师、天龙老人、上清道长、跛仙翁以及笑脸弥陀五人身躯全是微微一晃。 司马玉龙耳边响起了怪叟传音:“小子,看到没有,什么时候你能将此魔克制,你小子便是天下第一人了!” 司马玉龙悄声问道:“难道此人现在是天下第一人?” 怪叟微笑道:“和此魔功力在伯仲之间的,可能还有少数一二人,若说能够强过此魔,除非……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说,如有人能将此魔克制,其谁能敌?” 五行怪叟的语调如此深沉消极,司马玉龙尚是首次见到,他细细将怪叟语意玩味了一遍之后,心中突然一动,忙着悄声问道:“老前辈,您老刚才说,除非除非什么?” 怪叟低声笑骂道:“小子耳朵尖得像老鼠,……这里是谈话之处么?” 这时,园中笑脸弥陀哈哈不绝地向众老打趣道:“蒙人家帮主下赦令,总教练高抬贵手,这儿又不是你们的山头,你们几个还想拿派势,找场子,要人家来两个送别拳,饯行腿不成?” 天龙老人吹胡子,跛仙翁瞪怪眼,上清道长微微而笑,一瓢大师不住地念善哉,只有笑脸弥陀打完了一个哈哈又是一个哈哈。 五人表情虽然不同,终因身份关系,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彼此互望一眼,像五道轻烟,冉冉腾起,冉冉而没。 司马玉龙回头笑道:“我们也该走了吧?” 怪叟笑道:“是的,我见到了她,但她是否也见到我,那就不得而知了。” 司马玉龙又道:“她现在何处?” 怪叟笑道:“假如她是往前直走,现在至少已在十里外啦。” 司马玉龙皱眉自语道:“真怪,她老人家似乎有所为而来,怎会毫没动静地悄然又走了?” 怪叟拉了司马玉龙一把,笑道:“走吧,傻小子,你难道不知她还顾忌着一个人?” 司马玉龙赖住不走,追问下去道:“什么,今夜这里有天山毒妇顾忌的人?” 怪叟一把抓起司马玉龙肩胛,一个巧纵,晃悠悠地落向侧面暗巷,疾走了约三五条大街,将近城角,四望一片沉寂,怪叟这才放声大笑道:“你小子以为那丑婆子就是天山毒妇?哈……哈哈。” 司马玉龙大惊道:“什么,她不是天山毒妇?” 怪叟大笑不已。 司马玉龙催促道:“那么她是谁?” 怪叟向远处城垛上一指,笑道:“月华如水,四野无人,那边有个消夜好去处,咱们走。” 在城垛上一角,老少两人倚壁向月坐定。 司马玉龙继续追问道:“那个丑婆子既然不是天山毒烟,她的武功怎会那般高不可测,居然连三色老妖也奈何不了她?” 怪叟道:“三色老妖,她正想找他的霉气哩。” 司马玉龙讶道:“她有这等能耐?她是谁?” 怪叟微笑道:“时间早得很哩,忙什么,你小子为什么不先将别后经过向我老头子报告一番?” 司马玉龙将别后经过详述了一遍,怪叟听了不住地点头,司马玉龙最后不解地道:“那位身份不明,武功高不可测的丑婆子,她既然和黑水黄衣蓝面叟有着不可解的深仇大恨,当三色老妖向三老寻衅之际,她若挺身而出,岂不是大好良机?” 怪叟笑道:“你小子怎敢毅然判断那个丑婆子没有这种企图?” 司马玉龙又道:“那她为何始终未曾露面?” 怪叟大笑道:“我不是说过她忌讳着一个在场的人么?” 司马玉龙道:“天龙老人?” 怪叟微笑着摇摇头。 司马玉龙再说道:“一瓢大师。” 怪叟仍然微笑着摇摇头。 司马玉龙诧异道:“难道是家师上清道长?” 怪叟笑道:“说你小子聪明,你小子实在聪明,若说你小子糊涂,也就真够糊涂。刚才老夫说过,当三色老妖向三老寻衅之际,那个丑婆子曾有蠢蠢欲动之意图,假如丑婆忌讳的人是三老中的一位,她曾有那种表示?” 司马玉龙失笑道:“哦,我知道了,那人不是笑脸弥陀便是跛仙翁方斌。这两老现身她才……” 怪叟大笑道:“总算给你猜中了第五名……哈哈……难得,难得。” 司马玉龙脸色微微一红,忽然想到了一个为自己遮羞的理由,强辩道:“跛仙翁方斌因为一代宗师,但其武功亦只和当今各派掌门人在伯仲之间,丑婆子既有向三色老妖挑战的勇气,怎会反而伯了个跛仙翁呢?” 怪叟正色道:“此即所谓理直者气壮,武功一道,为胆勇。气、力之合成。“力”在其次,勇、气为上,如功力相去无几,则气、勇便为制胜之主因了。丑婆子和昆仑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另有过节在先,因为这段恩怨曲在丑婆子一方,丑婆子在心理上先有三分惧了跛仙翁,在平日,她都担心跛仙翁会找上门去,一旦相遇,那有不回避之理?” 司马玉龙拍手笑道:“知道了,知道了,那个丑婆子一定是苗疆桃面骚狐花千娘!” 怪叟补充道:“也就是天地帮过去的银牌一舵,现在的内堂香主。” 司马玉龙啊了一声,半晌没有说得出话来。 最后,他喃喃地自语道:“这一来,关系岂不复杂极了?” 怪叟笑道:“关系本来就不简单哩。” 司马玉龙道:“桃面骚狐和三色老妖是段什么仇恨?跛仙翁和桃面骚狐之间又有什么恩怨,老前辈能不能说与晚辈得知?” 怪叟微笑道:“还有天地帮王牌帮主是何出身是不是?” 司马玉龙道:“噢,对了,晚辈几乎忘记了这一点。” 怪叟摸出腰间的酒葫芦,咕噜噜地喝了好半晌,这才嘘出一口大气,用衣袖抹抹嘴唇,开始说道: 先说三色老妖和桃面骚狐的一段吧。远在四五十年前,桃面骚狐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姣好美女子,那时候,正是黑水黄衣蓝面叟横行中原,茶毒武林的顶峰时期。桃面骚狐花千娘的本性原不淫荡,直到现在,她到底是好是坏,还是无人敢下定评。 那时候,桃面骚狐的译名叫“冷玫瑰”,她有个心上人,那人便是过去武林中大大有名,以一手歹毒暗器令武林中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玉面阎罗”,两人虽无夫妇之名,但已有夫妇之实,恩爱异常。 有一次,两人在洛阳城中遇到了黑水黄衣蓝面叟,三色老妖本非好色之徒,不知怎地,那次一见冷玫瑰之面,竟然忘魂失魄起来,他垂涎冷玫瑰之色,又深知冷玫瑰和玉面阎罗的情感业已根深蒂固,无法插足分羹,于是,心狠手辣的老妖便借着二人分开的机会,将玉面阎罗诱至北邙山中无人之处,一场苦战玉面阎罗送了命,三色老妖见情敌已除,立即转过头来找冷玫瑰。 冷玫瑰也是个玲珑透彻的女人,一看老妖来意,便已瞧出事件的大半,虽然心痛欲绝,但因双方功力悬殊,当场翻脸只有白饶性命一条,自己死了,夫仇何人去报?当下,她勉力装做尚不知情,虚与委蛇,伺机脱身,结果给她逃出老魔掌握,她知中原已难安身,便起程驰奔苗疆…… 司马玉龙插口道:“那么,她和跛仙翁方斌又在哪儿遇上了的呢?” 任叟点点头,接下去说道:“在冷玫瑰走到湘黔交界的凤凰城,无意中碰到了跛仙翁方斌,跛仙翁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为昆仑派当代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因为该派另一弟子数月前在长安城附近中了别人淬毒暗器,昆仑派中怀疑系玉面阎罗所为,派出门下弟子四路打听,方斌便是派出的弟子之一。 “他因深知冷玫瑰和玉面阎罗的关系,便当头拦住冷玫瑰,追问玉面阎罗的下落,一方面由于方斌的措词不当,一方面冷玫瑰的心情欠佳,她认为,玉面阎罗人都死了,还要将这些捕风捉影的罪名加到心上人头上,简直是欺人太甚,一言不合,双方便动上了手。 “当时,若论武功,冷玫瑰实在不是方斌的对手,但冷玫瑰和玉面阎罗相处甚久,已从玉面阎罗处学会了不少暗器手法,恰巧身上又有两枚‘五毒金峰’,一时情急,便将‘五毒金蜂’打将出去,方斌一时大意,竟为所乘,冷玫瑰心有未忍,怕方斌因而残废,当时丢下一包解药,掉头走了。 “方斌天生一副傲性,偏不肯取用那包解药,仅以昆仑本派特制的解毒散敷服,因为药不对症,虽然免去了生命危险,但却从此两腿有了长短……” 怪叟似乎说干了嘴,捧起葫芦,又喝了几大口。 司马玉龙低头想了好一会,然后又抬头迷惑地说道:“照这样说来,也不能全怪冷玫瑰的不是呀!” 怪叟点点头道:“何尝不是?小子,你想想看,以跛仙翁方斌的那副火爆脾气,假如全是冷玫瑰的不是,他会忍受到今天?” 司马玉龙又道:“既然如此,冷玫瑰又何必忌讳着跛仙翁?她为什么不挺身出来讲个明白?了不起,道个歉,双方从此误会冰释该多好?” 怪叟轻叹一声,然后笑道:“傻小子,你以为武林中的恩怨,尤其是一些成了名的人物,解决一件纷争会有如此简单么?小子,你年纪还轻,总有一天,这种滋味你会领略得到的。总之,一个习武之人,第一件要注意的便是尽量避免制造仇恨,其次方是武术的进修,打死或打伤一个人因是一件快意事,但在精神上的负担也就够受的了。你看,冷玫瑰便是绝好的例子,她负亡夫之仇,却为了在无意中残害了另一个人的肢体,以致连露面都感到有所不便,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么?” 司马玉龙又道:“既然如此,冷玫瑰又怎会被人喊做桃面骚狐的呢?” 怪叟摇摇头道:“这一点就令人迷惑了。” 司马玉龙诧异道:“什么,连你老人家也竟不知道桃面骚狐的由来?” 怪叟又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桃面骚狐自潜伏苗疆,苦研绝技之后,一直就很少再履中土。还是后来苗疆来人传言,说苗疆突然出现一个绝色女子,武功甚高,而神态极为淫荡,逗得西南各省的绿林区盗如痴如狂,又说要成为此女的入幕之宾容易之至,如有一技之长,在此女面前施展,而为此女赏识后即可入围。但是,传言又道,此女媚功惊人,精于采战,相处不出旬日,便会得上痨瘵而亡,远胜稗史中的狐仙之流,又因为她人生得美,所以大家便送了她这个‘桃面骚狐’的诨号。但这只是一种表面的传说,又焉知她不是为求技复仇而舍身?甚至那些人根本没有亲近到她的芳泽而被她处以贪色的报应?外人不明究里,而说是因‘痨瘵’而亡,不亦大有可能?” 司马玉龙连连点头。 怪叟又道:“在武林中,要能成为一位人人尊敬的长者,第一件事便是不该人云亦云,以道听途说为事实,凡事均应穷究源起,毁了一个人的生命团属有罪,毁了一个人的清白又何尝不是不可原宥?” 司马玉龙欠身凛然应道:“谨谢老前辈金玉良言。” 怪舆皱眉又道:“至于冷玫瑰为什么混于天地帮,那就令人感到大惑不解了,难道她和金兰另有什么渊源?” 司马玉龙忙问道:“谁叫金兰?” 怪叟冷笑道:“天地帮的帮主呀!” 五行怪叟冷笑数声,接下去说道: 小子,你很想知道天地帮帮主的一切么?好吧,小子,先让我说一段故事给你听听。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声名显赫的奇人,由于那位奇人居于当今六派之外的超然地位,又有着武林无双的独门绝学,一时之间,为天下武林道尊为泰山北斗,天地帮帮主金兰,在那时候,便是这位奇人唯一的女弟子。 金兰的资质奇佳,出身书香世家,幼读诗书,文才过人,十五岁左右家遭天灾,为奇人收归门下,先后五六年光景,便已得传那位奇人的绝学十之八九。直到那时候,还看不出这位金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奇人鉴于此女年事渐长,终身大事须有所交待,又因此女貌美才高,身负惊人武功,绝非凡夫俗子所堪匹配,便令她女扮男装,外出闯练,顺便物色理想对象。 此女在江湖上行走不上两年工夫,便已博得了美侠的绰号,也就在这段期间里,江湖中轰传着一件怪事,就是在大江南北常有人在一夜之间失去头颅,那些丧身的人,均是大户人家风流倜傥的书生公子,虽然有人猜疑这是黑道上什么女淫贼所为,但金兰是一身男装,谁也没有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而事实上,那些案子却都是她的杰作。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金兰的师父,那位武林奇人虽然也听到了这种奇闻,由于他对金兰的偏爱,不但没有疑心到金兰,甚至下令金兰追究这件公案。那位奇人以为,以他爱徒的现有功力,绝不在当今几位有名的黑道魔头之下,如能假以时日,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可是,事实上大谬不然,金兰足迹所至之处,断头案依然层出不穷,武林中颇不乏疾恶如仇之辈,因之,很多人都挺身而出,协力来追究谜底,嘿,先后年余,从事查案的人物,连人影子也没见着半个,且有好几位身手稀松,为此事而送了命。 据金兰向奇人报告,她见到过那个女人的背影,身材袅娜纤细,面部似乎蒙着一块黑纱,但因那人轻功高绝,晃眼无形,所以连她也没能追得上。 奇人选了一个无人的山谷;静静地盘膝坐下,凝神运思,三天三夜之后,奇人发现了可疑之点。 第一,武学讲究门派宗系,愈是精绝的武学,愈为人所熟知,金兰随他学艺已久,当今各派武学皆已了若指掌,那人既非泛泛之辈,为什么金兰不能从她的身形步法看出一点端倪? 第二,当今黑白两道,以他的武功居于首位,金兰已差不多尽得他的真传,连她也望尘莫及,那个女人岂不在他之上?这是不可思议的。 第三,金兰的体态有点变了,她更丰满了,更美了。 奇人得到一个结论,那个犯案的女子,很可能就是金兰本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不得不彻底调查明白,这件事假如由其他们门派中破获,那就不堪设想了。 奇人首先做了一个试探。他告诉金兰,他本人将往苏皖一带查访,事实上他仍暗守原地,两个月过去了,案子出得最多的苏皖两省,在两个月内居然平安无事。 奇人证实了猜测一半。 之后,他装出一身风尘之色,伪称刚从苏北赶回来,现欲往关外访友,来回约需三月之期,吩咐金兰随意留心断头案的进展。奇人知道金兰是个异常机敏的女子,武功又高,稍不注意。便易为她识破行藏,万一让她有了戒心,想再抓她的真凭实据也就困难了。 奇人真的起程往关外而去,一路上,奇人发现金兰在后面追踪,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成了金兰唯一有所顾忌的人,金兰一定不放心他是否真个赶往关外,所以追踪查看,便装作毫不知情,倍程急行,就这样,直到汉中,金兰方始折回。 金兰回头,奇人也跟着回头。 就在第三夜,奇人发现金兰蒙面进入了一所庄宅,他蹑踪于后,结果事后发现一点不假…… 当然,奇人很可能当场揭穿金兰的真面目,而以门规处理,可是,说来也奇怪,奇人竟在有所行动的刹那,实感气血上涌,当场昏死过去。很久很久之后,奇人回来,金兰已踪影全无。同时,奇人发现他的百会穴上给人点了一记重手,武功丧失殆尽,几与常人无异。 奇人想不到金兰竟是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女人,奇人又想,金兰既然做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对今夜因一念之仁没有下手要他的老命也可能是存心疑虑,行动匆促,未暇多思之故的错着而心生反悔,所以说,奇人当时的处境,危险万分。 就在当夜,奇人火速易形化装,扮成一个普通行贸,真的赶往关外去了,奇人化了整整三年时间,方在天山采全了各项恢复功力的稀有药材,又化了三年的时间调制,服治和勤修,方将一身功力恢复。等他功力复原,再回到关内之后,金兰早已自江湖中失去踪影。 有一年,奇人路过华山,华山掌门人华山梅叟向他提起何日可以归还华山镇山之宝碧虹剑的事,奇人这才知道金兰已在六年前假借他的名义向华山派偷习了金龙剑法,并借去载有金龙三绝招的碧虹宝剑。 奇人偶然良久,为了怕引起梅叟误会,方始无可奈何地将事件始末略略说了一遍,梅叟是个异常豁达的人,不但全盘信了奇人的话,反而倒过来安慰奇人一番。 之后,奇人走向江湖,就为的是寻访叛徒金兰的下落。 同时,奇人发誓,他那独门绝学永世不传女性。 孩子,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二十年前的那位奇人是谁?以及天地帮帮主的出身由来了吧? 司马玉龙默然地点了点头。 五行怪叟摸出另一只酒葫芦,咕噜噜一气喝干,然后放声大笑了好半晌,这才自语道: “二十多年来,老夫别的长进没有,逆气倒行的事大概是不会再有啦。” 这时已是三更向后,老少两人均因情绪激动而无离开城垛之意,司马玉龙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向怪叟问道:“老前辈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天地帮帮主就是当年的金兰,准备作何打算?” 怪叟深深一声叹息,然后以低沉的声调缓缓说道: “老夫和天地帮帮主的关系,当今武林中,知道的人并不多,否则的话,老夫真是一天也活不下去呢。不过,老夫和金兰无师徒之实,仍存师徒之名,照理这种武林败类,老夫第一个应负清除之责。 “可是,玉龙!你看得很清楚,此女在二十年中如非另外练成什么绝技,她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出山组帮立派,也绝不会令冷面金刚、伏虎尊者那等人物心甘臣服,倚若长城。早在二十年前,她的五行神功就只差老夫一成火候,老夫复功六年,她则精进六年,此消彼长,目前老夫的功力是否在她之上,已难定论;何况又有一代巨魔三色老妖为虎添翼,老夫若逞一时的血气之勇,很可能求荣反辱,事情办不了,却弄得身败名裂…… “练武的人,很少会像老夫肯将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你在武当派,只是一个俗家弟子,将来无论成就多高,也是处在宾位,除非你愿献身道教,否则你便永远不能在该派取得掌门的领导地位,但假如你能转入我的门下,事情便简单得多了,五行一系,今后除了我,便是你……这一点,老夫自信能够不让你们做小辈的为难,老夫和上清道长这点交情还有,老道如果真是疼爱你,他也一定乐于接受的……” 司马玉龙连忙起身朝怪枭磕了三个头,恭敬地禀道:“请老人家栽培,惟名义上,尚需家师面允,方可改称,这一点请老人家原谅。” 怪叟点点头,沉重地继续说道:“这个自然。……孩子,你且起来,我们谈正经事要紧。当初,老夫传你神功,便有此意,现在,你既愿意改投老夫门下,老夫便得告诉你,今夜你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就连清理本门门户,老夫也都寄望你的身上。” 司马玉龙听得心头一凛。 怪叟接下去道:。“以你的天资,如欲将五行神功练至十成火候,并不须多久时间,那时候,你将是武林中少数高手之一,可与当今六派掌门人并驾齐驱,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若要凭以消灭天地帮,还是差得很远。因为,你纵将五行神功练至十成火候,也不过和金兰相等,要想胜她,还是不能。 “今年中秋夜的君山之会,武林六大派不一定全参加,像少林、华山两派,在这段期间里如与天地帮不另生纠葛,到时候顶多派两名高手莅会观阵,除非天地帮指名叫阵,则很少有介入漩涡之可能。” 司马玉龙忽然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掏出冷面金刚在洛阳留下的字柬,递给怪叟,高兴地笑道:“六派中人,一个也少不了,这里有一份最动人的请帖呢。” 怪叟看了一遍,点点头笑道:“这么一说,人手是不愁了。不过”怪鬼脸色一整接下去道:“虽然六派能人全部到齐,也不一定就能稳占上风。天地帮现有的几位香主,几乎是当今武林之精英,像冷玫瑰、冷面金刚、黑手天王……” 司马玉龙忙道:“谁?黑手天王?就是以前的那位银牌三,现在的执法堂香主?他不就是曾经独身闯遍少林三十六座经堂的黑手天王萧昆?” 怪叟点点头。 司马玉龙吓得一吐舌头道:“此人武功并不在冷面金刚之下吧?” 怪叟道:“当然,这些且不去说它。单就一个帮主,屈指算来,已是无人可敌,何况尚有一个更厉害的三色老妖?而且,在大会上,帮主最好由你亲自收抬,方算为本门清理门户,假如五行山的叛徒,五行山的人降服不了,而由其他门派的人代劳了,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说,你能在中秋之前将五行神功练成十成火候尚是不够,你必须另研绝技来超过她,你不但要超过天地帮帮主的武功,最好还能超过三色老妖,方算成功。” 刹那间,司马玉龙雄心大起奋然问道:“三色老妖的绝学是什么?” 怪叟道:“武功之最,役气而已。三色老妖的气功叫做‘两仪罡气’,是一种和五行神功威力相若,但较五行神功为阳刚的气功,两者难判优劣,家师五行异叟当年和老妖打了个秋色平分,便是这个原故。但是,老妖年在百岁左右,修为将近两个甲子,你的天资再高,也无法赶上他的浑厚啊!” 司马玉龙又道:“这两种气功较大乘神功如何?” 怪叟道:“略逊一筹。” 司马玉龙道:“我们去找华山梅叟如何?” 怪叟摇摇头道:“梅叟生性淡泊,不似我这个老不死的专爱伸手管别人闲事,孩子,你想想看,他会出头吗?” 司马玉龙道:“恳请他老人家传授大乘神功如何?” 怪叟仍然摇摇头道:“他连好友如我者,都没有提过他会大乘神功的事,爱徒若梅男者,也没有立即传授,他会答应你吗?再说,你现在已是五行门中人,一旦所求不遂,岂不丢人?他和老夫交非泛泛,又何必为自己门户中事去叫别人为难?还有,此老摆脱掌门之职后,已如闲云野鹤,天下之大,何处去找他的侠踪?而且大乘神功也非速成之学,就是能够找着他,他也答应传给你,又怎么能应今年中秋之急?” 司马玉龙喃喃地道:“大乘神功是众祸之源,神经是他老人家丢在洞庭君山脚下的,如今后武林中大乘神功为害,他老人家该负很大的责任呢。” 怪叟板起脸孔,朝司马玉龙训责道:“孩子,你的这番话,固然不无道理,但是,做人的道理应该是少信赖他人,多策励自己才对。你没有想想,天地帮成立在大乘神经出世以前,假如没有这部大乘神经,不过是一样有个天地帮?没有天地帮之前,就服了金兰和三色老妖,你若隶属五行门下,不还是一样要想法对付他们? “现在,消灭天地帮是个武林中的大题目,消灭该帮的罪魁,则是我们五行门中的私事,我们要自力更生,有外来的助力因好,假如没有,我们也得另外设法。” 司马玉龙皱眉道:“我们怎办呢?” 怪叟仰天哈哈一笑道:“孩子,丧气的话,刚才老夫已经说尽,若再愁下去,我五行怪叟成了什么东西?哈……哈哈。” 司马玉龙听得心花大放、兴高采烈地道:“你老人家也真是,有办法怎不早说?” 怪叟倏然住笑瞪眼道:“你小子以为老夫刚才所说的是废话一篇?” 司马玉龙脖子一缩,没有接腔。 怪叟仰面长叹一声,然后道:“事情挤到此等地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司马玉龙瞪大了两眼。 怪叟上身前倾,凑上司马玉龙之面,沉声道:“孩子,假如是你处在老夫的地位,花去无穷心血,寄予无穷期望,辛辛苦苦地将一身武学,交付了某一个心爱弟子,而最后,他叛离了你,……他不但叛离了你,而且做出了毁灭师门声誉的丧风败俗之行……他不但做出了丧风败俗之行,而且犯了欺师灭祖的大伦,对自己的恩师痛下毒手……孩子,老夫再问你一句,假如你处在老夫的地位,你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司马玉龙被怪叟哀痛的声调,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怪叟微喟一声,缓声又道:“孩子,你不必回答了,我们走吧。” 司马玉龙拭去泪水,仰脸诧问道:“你老人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怪叟微笑道:“今夜我们说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已轮到只做不说的时候了。” 怪叟说完,立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根啃光了肉的羊腿,随意往暗处一丢,嘴里同时咕哝道:“凭你这副料子,也够资格伺候我老不死的?” 司马玉龙骤听之下,不由得一怔,怎么怪叟对他无缘无故的发起脾气来了?等到羊骨落地,惨嚎之声扬起,他惭愧地猛省过来。 司马玉龙想过去查究一下,怪叟一把拉住他道:“了不起是个铁牌角色,理他则甚?” 两缕灰影从城垛上升起,消失。 半个月之后,川藏交界的大雪山野人谷中,深厚的雪层上有一个枯瘦的老人和一个丰神如玉的美少年结伴踽踽而行。 这时,少年向老人问道:“只有这座野人谷有那种‘冰芝’么?” 老人俯身四下察看,神志异常专注,他似乎并未听到身畔少年的问话,仍然向前继续移动着步伐。 少年扮了一个鬼脸,默默地跟随着。 一天,一天,二天……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野人谷中仍然不时发现那两个一老一少的人影,在各处雪层上浮动,从山顶望下去,两条人影细小得像两只在雪糕上爬行的苍蝇。 雪层上,老人停下脚步,朝少年怜惜地望了一眼,突然问道:“玉龙,这种辛苦你忍受得了么?” 少年毅然道:“你老人家能去的地方,无论是天涯海角,穷谷荒岭,玉龙都愿终身厮守。” 老人咬着牙,沉思有顷,又道:“孩子,我们的火种还多不多?” 少年摸摸袋子,道:“大概还可以生十次火。” 老人宽慰地嘘出一口气,点头道:“假如我们将就点,两天烤一次野味,我们还可以耽上二十天,二十天……”老人喃喃地道:“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二十天内了。” 少年不禁问道:“你老人家确信、‘冰芝’只有大雪山野人谷中才有吗?” 老人轻叹一声道:“孩子,别问这个了,你就像老夫相信家师一般地相信老夫吧。” 少年高兴地道:“既是师祖他老人家的遗示,还会错得了么?” 老人摇摇头道:“别欢喜得太早,一件事业的成功,机运常占一半有零,冰芝这种东西,长得和雪层一样颜色,又多半在雪层之下,就算野人谷中一定有这种东西,野人谷这么宽广,你能将全部雪层都掀开搜索不成?” 少年脸色不禁一暗。 老人沉脸道:“孩子,你这种做人态度真是要不得,你太容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了,假如冰芝这么容易发现,冰芝可能早就绝种了,它还会等到今天我们来觅寻?俗语说难得可贵,要是冰芝是可以手到擒来的事物,像老夫花钱沽酒一样,它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 寒风凛然,雪花轻飘。 两只苍蝇在野人谷中的雪糕上蠕蠕而行。 又一天,坐在一堆枯枝上的老人,满脸愁苦地向少年道:“还剩下最后三天啦,孩子,这些日子来,谷中生物受了侵扰,我们已整整两天没有见到一只飞禽走兽,火种虽然还有,没有烧烤的对象怎办?” 少年神秘地朝老人一笑。 老人笑骂道:“小子,你好坏,莫非你小子已经发现什么可吃的不成?” 少年身驱微晃,用手一指坐着的枯枝,笑道:“就在这底下……唔,它在动呢。” 老人大喜道:“掏它出来呀,别放它跑了,看看是不是一只雪兔?” 少年探手在腿下枯枝之中,摸索了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脸失望神色,将手一扬道: “活见鬼,竟是这么一只小东西,连皮带骨还不够你老人家一口呢!” 老人顺势往少年手中看去,渐渐地,老人的眼光发直了。……蓦然地,老人大吼一声,腾身而起,疾若奔雷闪电般地从少年手中夺过那只小动物,双手搂在怀中,在谷地上满地滚腾,怪叫不已。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老人狂了一阵,从雪地骨碌一下爬起,流着一泡老泪,不住地自语道:“找到了,找到了……感谢祖师爷恩典。” 少年连忙运目向老人手中望去,老人此刻手中托着的,原来是一只通体纯白,双睛细小圆滚,其赤如火的小老鼠。 老人将那只白老鼠小心地纳入空葫芦,然后令少年立起身来,走近少年原先坐的那堆枯枝之前,蹲下身躯招手吩咐少年走近,一面小心地移开枯枝,一面向少年解释道:“这种老鼠叫做雪山冰鼠,有冰鼠的地方就有冰芝,冰鼠的价值虽然赶不上冰芝,但已是百年罕见的奇珍了。老夫因冰鼠行动极快,任令轻功如何高绝,也无法赶上,所以老夫只志在冰芝,而对冰鼠并未寄予厚望,想不到现在一箭双雕鼠芝俱得,真太令人高兴了。” 枯枝除尽,雪层已现,雪层上果然有两三个石榴大小的洞孔,老人伸出两指,在洞孔四周轻轻划动,坚如铁石的雪冰有如浮粉似地往外涌翻,不大一会儿,雪层中果然出现一种两叶奇草。 叶如扁舟,两叶对生,两叶之间,一颗滚圆雪白的果子安然躺着。 老人今少年在冰芝对面盘膝坐下,老人自己也在另一边相对坐下,二人坐定后,老人沉重地道:“孩子,等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许开口说话,最好连血气都不浮动,否则的话,我们这些日子的辛苦白费了不算……唉,孩子,你是明白,我也不多说了,只要你能以五行门过去的荣誉为重,你就应该从此刻开始,默不作声,静听老夫号令行事。孩子,你办得到么?” 司马玉龙毅然地点点头。 老人喊一声好,神情立显严肃。 老人首先喝道:“内视丹田,运气上升泥九,复沉涌泉。经海底,再回丹田,行功三周。” 一会儿,老人伸手摘下那颗白色果子,纳入少年口中,喝道:“不许嚼破,和唾咽下,依样行功二周天。” 老人隔了一会儿问道:“周身凉爽异常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 老人又喝道:“闭目,接引老夫真气依样行功三周天。” 少年闭上双目,老夫双掌按上少年足心,一会儿之后,少年满脸通红,老人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神色痛苦异常。 又是片刻之后,老人缓缓自少年身上无力地缩回双掌,低声道:“睁眼,护气,保持平静心情,老夫有话交待。” 少年睁开神光闪射的双目,迷惑地望着老人,老人看了,欣慰地点点头,轻叹一声,然后朝少年有气无力地说道:“孩子,静静地听,不许伤心,不许难过,老夫已是凡夫俗子一名,而你,孩子,已经是两个五行怪叟合成之身。而今而后,你是武林中真正的小武曲了,不,孩子,你是武林中的武曲里了!五行门第十代掌门人!……老夫很高兴五行山一系从此又放异彩……孩子,你的心气浮动了,制止它,为了五行门光荣的过去和未来,制止它,孩子,制止它,唉,真好,我的乖孩子……我怀中有一封信,等会儿交给你,那是写给上清道长的,这封信到达道长之手后,你便是五行门第十代的掌门人了,那时候,你有权以五行门的名义任意行事,掌门今符也在我的怀中,等会儿你一起拿去……别为老夫担心,我此刻虽然功夫尽失,但我怀中还有一只冰鼠,它可以赐我精力,只要我能赶到北天山,搜集到当年复功的药物,老夫仍有三度出世的机会……不过,那已是五六年之后的事了,今年中秋之会,老夫是无法参与的了……记住,你是五行掌门,一切以令符为准,你有权处置天地帮的帮主……好好地复习五行神功,外加大罗掌和金龙剑法,你已是无人能敌的高手了……话虽如此。骄狂之心仍不可有。学无止境……不许违背我,这是师令,从我怀中拿去信及今符,老夫尚需调息三昼夜,老夫不须你陪伴,有了你反难收效,老夫无力再说下去了……记住,这是师父的命令……唉唉,很好很好,孩子,擦干眼泪,掉头走吧,再见了。” 第九章 死 神 含着一腔热泪,司马玉龙下了雪山。 无论如何,他想:“我必须先找一趟华山梅叟,天地帮的组成固然先于大乘神经的出世,但他老人家决不应该听由大乘神经为害于武林而视若无睹。消灭天地帮,清理五行门,我司马玉龙自不应假借外力,可是,大乘神经的收回,梅叟则助于北邙衡山两派一臂之力。 再说……在和节上……我也该去华山看一趟梅大姊。” 华山俗称西岳。 山在西安府华州华阴县南十里,为有别于山东八十里之少华,故又称太华。 唐武德二年,高祖皇帝曾于华山设祀,祈求永昌,上元初年,上驾复大举狩猎于华山南麓之曲武原。天宝九年,群臣请封西岳,玄宗以关中大旱,不宜行典而未果。华山自古以来,为兵家视为秦中之险,唐玄宗的华岳铭就这样说道:“群峰峻削,菡萏森爽,是日露岳,众山宅。” 伟哉此镇,峥嵘中土。高标赫日,半壁飞雨。 华山三峰有两种说法: 一曰中峰莲华峰,东峰仙人掌,西峰巨灵足,一曰中峰明星,东峰玉女,西峰芙蓉。较次者南有落鹰黑龙潭、仰天坪,北有毛女、云台、公主诸峰。公主峰因汉南阳公主避王莽之乱入此峰而得名。 中峰之东,昔仙人王遥与刁自然得道处有王刁洞,道家尊为太极总仙洞者,则在毛女峰之侧,西游记所载之花果山“水帘洞”,即在中峰之北。 汉武求仙,华山有神马奔出,其马出处,今称茂马谷,其谷在中峰之东的碧云洞旁。藏马谷向西,有名雾谷者,即后汉张超隐居之地,宋朝陈持老祖曾命弟子于谷中凿石定居而发现人工石洞,即张超石室。 明人顾祖禹形容华山有句云,登华岳之颠,俯视云烟,皆出其下,帝座微茫仿佛可通也。尔雅亦云,西南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名列武林六大派之一的华山派,其一派重地,即建于有称明星亦称莲华的中逢之顶。 华山中峰之颠,有一座“金龙宫”。 金龙宫宽广半里许,重楼叠阁,麟吐凰飞,屋宇连绵,恢宏无比。 金龙宫正门,南向而开。门前是一条碎石通道,道旁矮松成荫,杂生修竹。通道末端,便是下峰的斜坡。坡绕峰腰盘旋而下,中历怪涧奇壑,为数千进,错非绝佳身手,莫想登得一步。 进了金龙宫门,是一片大院落,院中遍植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四时飘香,登阶而上,是一所宽容百人的议事厅,为该派遇有大典全派集议之所,大厅两侧各有便门一道,左通剑院,右通灵园。 剑院成椭圆蛋形,周围是四五十间静室,静室拱卫着一块二十来丈宽阔的草坪。草坪是练剑场,静室则为门下弟子行功之所。 灵园共分三进,最前面是餐轩,中间是养心阁,最后进是谢尘馆。第一进是全派弟子食膳之所,第二派进是全派弟子眠宿雅舍,第三进则是华山派有名的“五剑一朵梅”的养真之处。 谢尘馆形若梅开五瓣之状,馆心筑有一塔,塔高十余丈,登塔之尖,俯瞰整个金龙宫,了若指掌,塔顶有一间静室,依例为历代掌门人住用。华山五剑分住于五瓣梅扇之内。 由于华山派上一代掌门人华山梅叟酷嗜梅花之故,谢尘馆内,到处都是梅树,每届冬临,寒梅竞秀,处身其间,鲜有不生出尘谢俗之感者……华山派处于武林六派之间,百十年来,独身自好,绝缘是非之外,与此或亦不无有关。 时值春末,某一夜,金龙宫内的议事厅脊上,突然闪过一条其疾无比的身形,稍现即逝,随着身形的逝去,议事厅脊上,荡漾着一隈低微的嘿嘿笑声…… 身形消逝不久,另一条身形继之出现,后来者身材瘦小,通体黑色劲装,背后斜背着一支长剑,此人挺立厅脊之上,四下略作张望之后,立即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向谢尘馆的塔尖方向振臂掷去。嗖地一声破空声响,一道碧绿的火焰,像灵蛇似地划过夜空。 随着绿焰的消失,谢尘馆内的塔顶之上,立即出现了一盏紫绢八角宫灯,宫灯的八面,第一面都有一个大红篆体“梅”字,梅字两旁,各有金凤一条。宫灯挑出之后,灯火共计用灭三次,在华山派来说,这正是和衡山派“九品钟”意义相同的“金龙三现”! 接着,整个灵园内灯火通明,养心阁的静室,每一间的檐前,都有一盏宫灯悬起,不消盏茶光景,金龙宫的议事厅脊上,八个华山派的弟子仗剑分立四角,议事厅内,华山五剑穿着同样的黑绸长衫,身佩金龙宝剑,神态肃穆地一字排立,议事厅东西两侧,左边立着二十几个男弟子,右边立着二十几个女弟子,男弟子一式淡蓝对襟短打,女弟子一式鹅黄斜襟短打,各人身上,都佩着二支长约二尺七八的带鞘宝剑。 大厅内,鸦雀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环佩叮当之声自右侧门传人,环佩声中,一位年约二十四五,云髻高拥蛾眉淡扫,身着淡紫宫装的丽人,步步生花地,袅娜款步而入,丽人两侧,各有青衣小婢一名,两名青衣婢,各人捧着一支长剑,左边的一支碧虹璀璨,右边的一支紫霞氤氲,那正是华山派的两支镇山之宝,“紫霞”和“碧虹”。 宫装丽人于步过黑衣五老身前时,黑衣五老同时俯身一躬,宫装丽人并未作答,程到五老面前的锦座上缓缓坐下。丽人坐定,五老的最末一位,趋步而出,走至丽人身前,扶剑躬身低声禀道:“五剑柏云,有亏职守,请掌门人依例议处。” 丽人至锦座中微一欠身道:“五叔且慢自责,倒是先述惊警经过要紧。” 自称五剑柏云的黑衣老人向左侧一招手,一个二十岁左右,精神饱满的男弟子,手上捧着一只油纸包裹,走至五剑由云面前,恭恭敬敬地递在五剑手上,然后一揖而退。 丽人问道:“此物何来?” 五剑柏云恭谨地答道:“约在初更左右,柏云自剑院巡查回转,途经本厅正脊,突见一条黑影自厅中窜出,因来人身法绝佳,不在柏云之下,柏云深知追赶无益,且因护宫责任重大,恐中敌方诡计,另有失闪,故于放出绿焰弹后,立即翻身下厅查看,因而发现了这只油纸包裹。” 丽人听到这里,点点头,以一种略带感慨意味的声调说道:“知道了……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五剑柏云双手捧起包裹,跨上一步道:“未奉掌门旨意,柏云不敢擅专,包裹尚未拆开。” 丽人轻叹一声道:“华山开派,将近百年,向以与人无争而为武林黑白两道所尊崇,于今梅男接长不久,便生枝节,此事想来,定与梅男一己德能不足服人有关,……五叔,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当众把它打开吧。” 五剑柏云依命将包裹放在地上,然后蹲着身子,将油纸谨慎地层层挑破,当最后一层油纸挑开之后,蹲着身子的五剑柏云,突然轻啊一声,霍地立起身来。 全厅数十对目光,立刻全部射向那只打开了的油纸包里。 油纸里包的是些什么东西呢? 一面对折的锦旗,一封信,一块金牌,五块银牌。 丽人花容微变,沉声道:“五叔打开那旗子!” 旗子开了。 旗面成三角形,黄底金边,系上好的贡缎所制成,中间是“天地”两字,两字周围则为银线刺绣的日月星辰。 丽人沉声又道:“朗诵来信!” 五剑柏云抽出信纸,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朗声念道: “兹聘华山派掌门人梅男为本帮副总教练,赏金牌一面。 聘一剑杨雄为第一教练,赏银牌。 聘二剑施敬为第二教练,赏银牌。 聘三剑王奇为第三教练,赏银牌。 聘四剑符义为第四教练,赏银牌。 聘五剑柏云为第五教练,赏银牌。 另给帮旗一面,克日张悬金龙宫门,如有抗聘情事,七日内血洗华山。 天地帮帮主具” 丽人冷笑一声,自锦座中缓缓起立,冷冷地扫视全厅一遍,然后沉声喝道:“五剑柏云退,三剑王奇听令。” 丽人身后,黑衣五老中的第三位,趋步走至丽人面前,躬身道:“三剑王奇恭候掌门人吩咐。” 丽人厉声道:“本派除五老外,其余所有各代弟子,连夜打点行装,各给纹银百两,限天亮前全部离开华山,离山后最好弃武改业,各自成家,择地隐居,否则亦不许于行走江湖时以华山派门下自居,……本掌门现在宣布,华山一派自此刻起,一体解散。” 三剑王奇的脸容惨变,痴立于当场,愕然不知所措。 丽人厉声宣示完毕,朝三剑王奇看了一会,缓下脸色,淡然一笑道:“请三叔连夜办好此事,五位叔叔明晨此处再见。” 丽人说罢,也不容三剑再说什么,纤袖微拂,已经领着两个青衣小婢,自右侧门走出议事大厅。 翌日凌晨,在华山金龙宫内的议事厅里,粉黛不施,面容清淡的梅男,皱眉指着三剑王奇身后两个眼皮红肿的弟子,向王奇诧然问道:“他们两个怎么还没有走?” 三剑王奇苦笑道:“梅侄,若依华山派规而论,他们两个违命抗上,实在已犯了欺师灭祖重律,罪在不赦之例,但他们两个是在出了金龙宫门之后,偷偷地瞒着别人重新走回来的,他们说得好,他们现在不是华山派的弟子了,他们愿意以奴补身份追随我们五个老头子身边,聊供驱使,他俩向我俩五个老头子又拜又哭,施老二心肠软,我王奇想想宫里面一个做杂役的都没有,也实在不方便,便斗胆答应了他们,梅侄,你就可怜可怜他们这一点愚忠愚义吧。” 梅男皱眉道:“他们两个也真是,留下来岂不等于等死?” 三剑王奇苦笑道:“梅侄用心良苦,谁心里还不明白?他们既然甘愿如此,梅侄何不加以成全?”三剑说至此处,突然朗声一笑,接下去道:“生有丑于死,死是乐于生,生死一线隔,迟早有何分?哈……哈……华山派弟子奉命唯谨的精神,令我王奇欣慰,华山派弟子求同归于尽而不得,那种绝望可怜的神态更令我王奇肃然起敬,我王奇第一次为自己列名于华山五剑而感到骄傲。” 梅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天地帮所拥高手,均为当前武林之精英,日前又风闻黑水黄衣蓝面叟不但在人间,而且已被该帮罗致列为最高贵宾,依该帮目前实力来看,即令武林六派联手,也不一定稳占上风,若是依次个别突击,武林六派总体覆没之日不远矣。” 五剑柏云道:“天地帮意欲横霸武林,团属意料中事,但该帮先选本派为下手对象,实在出人意外。” 四剑符义道:“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二剑施敬哈哈笑道:“坐以待毙?施老二不相信金龙王剑一点老本都捞不回来!” 四剑符义皱眉道:“除此而外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梅男淡然一笑道:“四叔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七天时间太短罢了” 四剑符义忿然道:“我们为什么要受他们的片面约束?” 梅男摇摇头道:“四叔的意思梅便知道,是的,我们可以那样做,我们六个人分作六路,五位叔叔向武当少林北邙衡山昆仑五派求援,由我去找五行公孙长者或家师梅叟……可是,四叔您想想看,七日之期届满,天地帮人马找上金龙宫时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他们将对华山派怎样的看法和说法?” 四剑符义点头不语。 梅男低头沉思有顷,忽然抬起头向三剑王奇道:“天地帮居心如此狠毒,决不致仅及华山一派而来,本派之存亡已定,无可挽回,若能因此而令其他各派有所准备,亦大佳事也,屈指算来,与华山相处最近者为武当、北邙两派,梅侄拟修书两封,着令吟云、啸风他们两个改装专程投递,通知他们火速集合其余各派全部人手,争取先机,进剿该帮,虽然成败尚在未知之数,但这样岂不比本派今天这种孤立无援、一筹莫展的局面要强得多?” 三剑王奇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贤侄这就动笔吧9” 一天,二天,三天……时光在无情的飞逝。 自吟云、啸风两个二代弟子分别赍书前往武当、北邙两派去后,掌门人梅男已将镌有金龙三绝招的碧虹宝剑妥为收藏,仅留紫霞一剑佩带应用,她仍居住于塔顶雅室,由贴身两婢自增窗中轮流向全宫监察-望,华山五剑则除了饮食时间之外,整日整夜横剑盘膝坐于议事厅内,默无声息地,有如五尊木刻佛像。 整座华山金龙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就在天地帮下书限期的第四天,华山西南,蓝关和蓝田之间,玉香镇的某一个酒店里,两个相貌和装束都很引人注目的人物正在纵酒阔论。 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年约五旬左右,面客枯槁、身材瘦小,眼皮特长,十指长如鸡爪的老人,坐在下首的,是一个五十不到,身躯肥大,双眉夹心处有一颗朱砂红痣,身穿浅灰僧袍的和尚。 和尚的声调沙哑,瘦老人的声调嘶哑,便二人的交谈却颇清楚。酒店里虽然同时坐有十来个客人,看样子他们二人并不将那些酒客放在心上。 这时,那个大和尚喝了一口酒道:“萧兄,这次华山之行,连你我在内,全部只得三人,虽然蓝脸老儿的功力已至神鬼莫测的境界,但华山金龙五剑也非等闲之辈,据韩老二说,单是一剑杨雄,十年前就曾和他打过平手,虽然那时候韩老二的绝学练至十成火候,但杨雄在十年后的今天,又何尝没有进境呢。一剑如此,其他四剑可想而知,如果,司马玉龙那小子再献殷勤,将那支镌有金龙三绝招的碧虹剑送还该派的话,更如与虎添翼,万一,此行受到损折,颜面攸关,倒是不可不在事先盘算盘算下手的方法呢!” 瘦小老人哑笑一声,然后冷冷地道:“少林寺三十六座经堂,我黑手天王都曾来去自如,华山五剑又算得什么?前些天我去投书,进出均如入无人之境,简直稀松得可笑!” 这对谈二人,一个是天地帮执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萧昆,一个是护法堂香主伏虎尊者。 伏虎尊者经黑手天王如此一说,似乎为自己的过虑感到有点惭愧,他借酒遮羞,端起面前的酒,张口一吸而尽,就在伏虎尊者低头喝酒之际,黑手天王突然停着发出了一声叹息。 伏虎尊者不禁放碗问道:“萧兄有何不快?” 黑手天王垂着眼皮道:“我在为一件事发愁。” “愁,愁什么?”伏虎尊者讶道:“你不是说……华山五剑一无可虑之处么?” 黑手天王撩起眼皮,露出那双其小如豆,芒如冷电的眼球,扫了伏虎尊者一眼,然后以一种不屑的口吻,讽刺地反问道:“你怎知道我是愁的这个?” 伏虎尊者过去是衡山派一人之下的高僧,现在是天地帮地位崇高的护法香主,为武林中气势煊赫的少数高手之一。可是,如今在这位目前只比他高了一小级的执法香主黑手天王之前,却显得如此般地逊让,真乃不可思议。只见他赧然一笑之后,搭讪着说道:“那么,萧兄……愁的是什么?” 黑手天王挂下眼皮哑声道:“你知道蓝脸老儿独断独行的脾气么?” “任他如何的怪癖,我们又不去撩他,有甚相干?” “此去华山,老实说,以蓝脸老儿之绝世功力,单是蓝脸老儿一个人,就已多出半个来了,我们跟在后面,话说得难听点,实在是一种装饰。” “省点力气还不好?” “哼,我黑手天王的想法可恰恰相反,萧昆自人江湖以来,以手黑心辣而得名,如叫我姓萧的参与一场纷争,尽由别人露尽锋芒,而自己却袖手一边,无所事事,身上不沾一点血腥,可比什么都来的难受,你知道吗?” “到时候谁教你不去抢先动手?” “抢先?论谁的先?” “这倒是真的,忤了蓝脸老儿可真不要耍的。” “我愁的正是这个。” 黑手天王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停了一会儿,伏虎尊者忽然向黑手天王问道:“萧兄,蓝脸老儿在我们动身时,不是说好今天在这儿碰头的么?怎么现在已是未牌时分还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子呢?” 黑手天王哼了一声道:“谁知道,但愿他不来。” 黑水黄衣蓝面叟既然在事先约定和黑手天王以及伏虎尊者二人在玉香镇会面,以三色老妖的身份,当然不会有意失约……那么,三色老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由玉香镇向湘北倒退二百里,川陕交界的镇平城中。在同一时间,镇平城中首屈一指的福禄大酒店中,三色老妖正和一位年约双十,丰神奕奕的少年举杯对酌。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先一天,司马玉龙走至两河关附近,忽见左侧岔道上,一个身披玄黄披风的高大老人,正飞步转入官道。司马玉龙目光特别锐利,见此老人步履矫健,迥异常人,虽然他只看到那人背影,但觉眼熟之至,略一凝视审思之后,马上判定那人便是三色老妖,黑水黄衣蓝面叟! 假如换了第二个人,在这种情况之下,第一个念头准是“敬而远之”而无疑。可是,司马玉龙终究是司马玉龙,在他词典里,只找得出“疑”字而找不出“惧”字。当时,司马玉龙的脑海里,迅速地涌起了一连串的问题:老妖为何单身独行?他往哪儿去?老妖为何走得这样急?连在官道上也施展出缩地移形的上乘轻身术? 最后,司马玉龙得到一个结论,无论他去哪里,他去的地方,将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机不可失,念起即决,他凝聚起全身真气,向前面开口传音道:“仙翁止步。” 蓝面叟真不愧一代巨魔,司马玉龙语音方歇,既未见他掉头转身,亦未见他晃肩作势,一条高大的身躯,升移地面二寸,晃悠悠地倒飘而回,在临近司马玉龙面前五尺左右,霍地一个大转身,两臂微分,将司马玉龙整个罩在掌力可达的范围之内。 司马玉龙虽然暗作戒备,表面上仍极自然,笑嘻嘻地立在当地。 三色老妖在看清喊他之人乃是司马玉龙之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司马玉龙故作不解地大声道:“你笑什么?” 老妖止笑后,指着司马玉龙道:“你这娃儿真好大胆!” 司马玉龙昂然道:“见面三分缘,有缘在先,难道连打个招呼也不行?” 老妖大声道:“你知道老夫有急事在身,正忙着赶路么?” 司马玉龙一挥手道:“请便!” 老妖怪眼一翻,又是一阵大笑,笑毕说道:“现在不急了。” 司马玉龙道:“可急可不急,其不急而装急可知。” 老妖哼了一声道:“娃儿少油嘴,老夫正找你妮!” 司马玉龙坦然地道:“我也在找你呢!” 老妖讶道:“你找老夫作甚?” 司马玉龙也道:“你找我又作甚?” 老妖怪笑一声道:“宰你!” 司马玉龙又是一挥手道:“请便!” 老妖上前一步,司马玉龙真气凝聚,挺然不动。 老妖哈哈一笑,摆摆手道:“娃儿有种,老夫佩服!别装神弄鬼了,走,咱们喝两杯去,过几天老夫请你娃儿看热闹。” 司马玉龙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地道:“什么热闹?” 老妖哈哈笑道:“热闹极了。” 说完,一招手,又喊了一声走,掉头就跑,司马玉龙心知有异,一咬牙,也不再追根究底,提步便在后面跟去。 这一夜,他们在两河关歇脚。老妖要了两个房间,一人一间,任司马玉龙问什么,老妖只是不理,用完酒饭,老妖走进自己的一间,关上门,径自休息去了;司马玉龙为防意外,打坐通宵,聊代睡眠。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中午时,他们抵达镇平城,在福禄酒店住下来。 司马玉龙因有昨夜的经验,知道老妖的脾气执拗,你说东来他偏西,从正面绝对问不出所以然来,于是试着说道:“喂,老头子,你喜欢开玩笑是不是?” 老妖怪眼一翻道:“老夫几曾和人开玩笑来?” 司马玉龙接着道:“那你昨天说要宰我是真的了?” 老妖点点头道:“当然。” 司马玉龙笑道:“为什么?” 老妖道:“因为你是武当弟子!” 司马玉龙笑道:“武当弟子何罪该杀。” 老妖冷哼一声道:“除天地帮外,武林中任何一派无不是可杀之人!” 司马玉龙听得心中有气,故意顶道:“是不是因为担心容得各派在,总有一天会杀进天地帮去?” 老妖不但不怒,反而笑道:“聪明,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司马玉龙又道:“怎么后来你又改了主意?” 老妖笑道:“你太小了!” 司马玉龙笑道:“人小?” 老妖道:“辈也太小!” 司马玉龙笑道:“假如我是一派掌门人呢?” 老妖大笑道:“那就差不多了,不过,假如老夫不先除了上清道长,你娃儿的这个美梦还长着呢,哈哈……真是人小鬼大,亏你想得出,有趣极了。” 司马玉龙冷笑道:“除非你能先除了我,否则武林中任何人你也别想除得了。” 老妖放下酒杯,拍手笑道:“吹得好,妙!老夫一生就佩服瞧得起自己的人。” 司马玉龙哼了一声道:“老头儿,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呢!” “我也喜欢老实人!” 老妖说罢,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等老妖笑罢,司马玉龙讽刺地道:“老头儿,你还喜欢些什么啊?” 老妖笑道:“喜欢看人受窘!” 司马玉龙道:“何不先宰我试试?” “正想如此。” “怎还等着呢?” “三天之后。” “妙” 老妖哈哈笑道:“娃儿,别风凉了,你以为老夫信口开河?嘿,老夫早说过,一生不爱和人开玩笑,能说得出口,就能做得到。别人遇上这等开心事,也许会卖卖关于,老夫可不然,老实告诉你娃儿吧,喂!娃儿,你的胆子可够大?” “不算太小。” “娃儿,坐稳点,听了可别害怕,老夫杀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你娃儿刚才说过,只要有你在,武林中的正派人物我一个也除不了,言犹在耳,你娃儿想赖也赖不了。别人也许会因为你辈分小,不将你娃儿无心童言当做一回事,老夫看法可不同,你娃儿骨气硬,和你斗智,斗心机,远比跟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高人斗气来得有意思。现在,正好有现成的机会放在眼前,这三四天,你娃儿不许离开我一步,三天之后,我将当着你娃儿的面,痛痛快快地杀几个绝不令你娃儿失望的六派名人,那时候,你娃儿睁着两只眼心有余而力不足,哈哈,能看到你娃儿那时候的窘态,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司马玉龙听了这番话之后,内心的震骇程度,盖可想见。他怕乱了自己的步骤,仍然勉力镇定心神,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悠然笑答道:“老头儿,我也喜欢你老头儿这样的人,吹得好,妙。只要你老头儿敢让我跟在你的身边,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那就是:只要有我和你同在,除了你我或者天地帮的人之外,谁也死不了。” 老妖又笑又叫,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酒,然后推开碗盏,向司马玉龙正色道:“娃儿,连头带尾还只剩下四天时间,今夜不许歇宿,无论如何要在四天之内抵达,和前头人会合,否则过了七天限期,再做手脚就不够意思了。” 他要杀谁呀?司马玉龙心里不安地想,嘴里却道:“走就走啊,难道你还带别人同行不成?” 老妖似乎面有惭色道:“带人,哼!老夫一人办不了的事,当今之世,谁也办不了。伏虎和尚与那个什么黑手天王白手天王的,也不过是些跑腿送信的货色,有了不多,缺了不少,倒和他们约定今天此刻在玉香镇碰头的这一点,老夫给你娃儿噜噜嗦嗦的耽搁了,有点不甚自在。” 啊,那两个魔头也参加此一暴行?司马玉龙又是一惊,同时,他忧虑地反复暗忖道:到底要杀哪些人啊? 他们上路了。 因为心情过分紧张,司马玉龙暂时丢开了去华山拜访梅叟梅男和五剑的原计划,往华山的这一条路也没有走过,前些日子他都是问一段走一段,他埋着头向前走,而做梦也想不到现在走着的,正是去华山的路。 四天、五天、六天……时光在无情的消逝着。 第六天,在离华山一百二十里的雒南地方,三色老妖看看天色,然后顿足吼道:“看样子我们要在限期的最后一刻到达啦。”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呀?” 老妖没好气地吼道:“小鬼头,难道走了这么多天,你还没看出我们在奔向华山?” 同一时间内,在华山张超石室不远处的一座松林里,一个身材瘦小,面容枯槁,十指长如鸡爪的老人向身边眉心间有着一颗红痣的肥大和尚狞笑着说道:“看样子我黑手天王这次可以遂愿了。” 同一时间内,金龙宫内的华山五剑,彼此互望一眼,各自发出一声苦笑,重新低头抚剑端坐,有如五尊木刻的佛像,成一朵梅花形状围列着。 第七天终于来到了。 晌午时分,华山金龙宫谢尘馆内的铁塔之尖,突然传出三声清越悠扬的三声钟响,议事厅内抚剑端坐的华山五剑在最后一响钟声敲过之后,分别自太师椅的锦座上,缓缓扶剑起立。五剑以一剑杨雄居中,左为二剑施敬,四剑将义;右为三剑王奇,五剑柏云。 五剑全以左手握剑,剑身紧贴于左财之后,一字排立在宽广的议事厅前石阶上,神态庄严肃穆地注视着大门敞开的金龙宫正门。不消盏茶光景,金龙宫门外扬起一阵嘶哑刺耳的长笑。 长笑声中,一个枯瘦小老头和一个身驱肥大的和尚,昂首阔步而入。 一剑杨雄,越众而出,跨上两步,抱拳朗声道:“贵宾光临,寒山之幸,金龙五剑恭候多日了。” 一剑说罢,微微侧身,向台阶上的其余四剑一挥手,四剑各向两侧退开三四步,让出一条进厅通道。枯瘦小老头子和肥胖的和尚,嘴角噙着阴笑,大刺刺地自四剑中间健步走过。 进入议事厅,七人分成东西两排对立,一边是华山五剑,一边是枯瘦小老头和肥胖的和尚。 两边站定,那个枯瘦小老头故意向身边的那个大和尚侧目冷笑着问道:“喂,朱香主,我姓萧的是出了名的睁眼瞎子,你朱香主眼力好。在进门前,可曾看到门外什么地方挂着那面旗子?” 伏虎尊者,那个肥胖的和尚,仅仅哼了一声,没有答腔。 五剑中以二剑施敬的词锋最利,这时哈哈一笑,也仿着黑手天王,那个枯瘦小老头的姿态口吻,侧目向身边的三剑王奇冷笑着问道:“老三,华山五剑以你老三的目力最好,你可曾看清了今天的贵宾,到底来了几位?” 三剑王奇未及答言,黑手天王已自阴恻恻地笑道:“姓施的,我来告诉你,第一批是两个,假如嫌多的话,尽管明说。” 二剑施敬哈哈一笑道:“朋友,你贵姓?” 黑手天王萧昆的武功,系传自与当年武圣潜龙子同代,著名的魔头天山毒手尊者之后,自十余年前单身独闯少林三十六经堂,早已名噪武林,二剑施敬哪有不识此人之理?二剑施敬之所以如此说,只为看不惯黑手天王那种半死不活的傲慢神态,横竖已存必死之心,乐得在口舌上先发泄一个痛快。 黑手天王经二剑施敬这一番明知故问,内心虽然气怒到达极点,但为了不愿在言词上先吃败仗,便也在二剑施敬问完后发出一个哈哈,黑手天王真个是气极了,他将这个哈哈打得又响又长,笑声在整个议事厅内回旋激荡,震人心魄。 黑手天王笑毕,向二剑一指,嘲弄地道:“姓施的,不认识我么?嘿嘿,姓萧的绝对相信,因为我姓肃的本身也是识人不多,除了当今各门各派的掌门人之外,所知有限,就连你姓施的,也不过是从你们五剑站立的方位上冒昧揣摸而得,朋友,你姓施么?哈哈……这也难怪于你,朋友,把你们的掌门人请出来吧,看她认不认得我是谁?” 二剑敞声一笑,转向三剑道:“老三,去拿面镜子端盆水来……这位朋友要见我们掌门人呢!” 黑手天王大概已知在口头上绝对付不了好,更因连香受辱,杀机早起,偏脸向伏虎尊者吩咐道:“朱香主,你退开点,姓萧的想向有名的华山五剑讨教几手金龙绝学,人家人多剑长,地方小施展不开……” 伏虎尊者哈哈一笑,飘身退后丈许。 这次天地帮先期恫吓说要血洗华山,而届时只来了两个人,虽然这两个人都是当今一流名手,任何一个都不在五剑之下,而其中尤以黑手天王的“微波震魂手”,为当今掌法一绝,但无论这两人如何辣手,在人数上来说,多少无不赋予五剑一些生望,当然,五剑心里明白,天地帮既然扯破了脸,决不会就这样虎头蛇尾,虚应故事,后面接着来的,一定不会弱过第一批,就算在头一阵中占到便宜,如无意外之援,结果仍然不免覆灭之灾,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未来的事也管不了许多,而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下,一剑杨雄朝三剑王奇看了一眼,三剑王奇点头会意,华山五剑中,三剑王奇的武功虽然数不上第一,但若论沉稳老练,却无人能出其右,一剑深知黑乎天王不是一位好惹的人物,对方功力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尚无一定的准头,他示意三剑应敌,就是为了这种缘故,一剑以为,三剑纵然不是黑手天王的对手,但两者之差,也极有限,再补以三剑的沉稳,当不致在第一阵输得太惨。 就在三剑王奇则欲举步之际,五剑柏云早已大笑着将手中的金龙剑对准大厅正梁,脱手掷出,笃地一声,剑尖没入梁柱一尺有零,剑柄兀自微微颤动不已,五剑金龙剑出手,旋即双手一拍,大笑步出,指着黑手天王笑说道,“想学金龙剑法么?哈哈,没有那么容易。来吧,朋友,今天让你看看华山五剑是不是在金龙剑法之外什么也不懂。” 三剑脸色微变,一剑也是眉头一皱。 黑手天王抬头朝五剑望了一眼,阴侧侧地笑道:“真的一个一个来么?不嫌麻烦?” 五剑怒喝道:“朋友,你是客人,请进招!” 黑手天王跨上一步,阴笑道:“主人也做不多久了,还是你先请吧。” 五剑怒喝道:“有僭了!”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了,右掌护胸,左手骄食中两指,以金龙剑诀中的金龙戏珠一招,欺身猛点黑手天王双睛。 黑手天王全身挺立不动,待得五剑近身,右掌轻轻一场,便向五剑肘部切去,五剑闷在心头好几天的怨气,不禁突然翻涌,也不顾自身安危,冷笑一声,变点为拍,一支左掌,硬生生地向黑手天王的右掌拍去。 黑手天王先是一愕,旋即冷笑一声“找死”,右掌一偏,和五剑左掌迎个正着。 黑手天王以掌法见长,五剑弃剑用掌,已是不智,何况以自己左掌对人家右掌,那能讨得了好? 当下只听得一声闷响,黑手天王微退半步,五剑脸色一惨,一条左臂业已倏然垂下,身驱同时震出三四步,摇摇欲坠。 二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五剑托住,扶到大厅一角,帮五剑盘膝坐下,然后急速地返回自己原位。 等二剑归位,四剑符义又已和黑手天王交上手了,二剑向斗场中的四剑看了一眼,脸色顿然大变,他向一剑低声怨道:“老五老四他们发了疯么?” 原来四剑符义又是一双空手,大厅梁柱,双剑并插。 二剑话音方歇,斗场上又是一阵裂帛般地大响,裂帛声过,黑手天王狂笑之声随起,四剑青着脸,喉骨一耸,仿佛咽下一口什么东西,然后摇晃着走向一旁盘膝坐下。二剑施敬一咬牙,飘身拦在三剑之前,亮出左手金龙剑,右手手指一靠剑身,朗声道:“天地帮的香主,果然名不虚传,我们老四老五算是自讨苦吃。施老二脸皮厚,心眼儿小,会什么要什么,香主如再赢得施老二手中一柄剑,施老二别无所长,甘愿随剑而亡。” 黑手天王朝二剑手中的金龙剑望了一眼,脸上笑容立敛,华山金龙剑果然特别,剑身狭而长,色呈银白,但问动间却有金光荡漾,黑手天王是个识货的,这时不由得暗忖道:“有了这样的名剑,剑法当然是错不了,侥幸之至,假如四剑五剑像二剑这样老练,一上来便以宝剑应付我,事情有没有如此顺利还真难预料呢。” 黑手天王心里在寻思不已,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等二剑交待完毕,立即大笑道:“哪一个上来都是一样,用什么也是一样,只是时间长短问题,贵派的命运只有一个结论:金龙剑折,华山人亡!” 这时,一旁的伏虎尊者看得手痒心痒,他见黑手天王已经毫不费力地连胜两场,生怕好事给黑手天王一人做尽,连忙抢上前来,哈哈笑道:“萧兄,赏我和尚一场如何?” 黑手天王豆睛微转,阴笑一声,点头退下。他似乎因为尚未见华山掌门人现身,而有意保留着精力,伏虎尊者好像怕黑手天王会反悔似的,迫不及待地冲前一步,拍手笑道:“来来来,死在和尚手里值得,等会儿酒家顺便为你们全体做场法事也就是了。” 二剑扬声笑道:“堂堂衡山一派的尊者。素受武林同道敬仰,偏为了一些入地狱的肮脏事儿挤在人家裙下做什么香主臭主的,要是我施老二,早在脸上罩上黑纱了,亏你颁有脸穿着僧袍说话!哈……哈哈。” 伏虎尊者狂吼-声,以如来七式中的一招“我佛如来”,双掌一推一合,一股劲风宜向二剑当胸撞去。如来七式,为衡山派威镇武林的绝学,伏虎尊者为衡山派原先之五大名手之佼佼者,其在如来七式上的造诣,可想而知。这一招“我佛如来”拍出,掌风虎虎,声势确是惊人。同时,就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显出了另一派绝学的精奥,只见二剑长笑一声,身形迎风而起,剑光打闪,恍若经天长虹,直向伏虎尊者当头扑下。 伏虎尊者,横身滑步,如来第二式“闲指瑶池”,右臂一挥,左掌蹈隙直切二剑腾起于半空的下盘,二剑一声清啸,剑虚空一点,整个身驱已借一点之势,凌空翻向伏虎尊者身后。 这真是一场龙争虎斗,一个掌力浑厚,一个剑招奇诡,掌和剑,分别代表着两大名派的绝学,只要任何一方疑神大意不是腰断骨折,便是利刃穿胸!两人斗到紧急之处,活似一架转动着的风车,二剑是车叶,伏虎尊者是身轴,转过来,再转过去……就这样,约有盏茶光景,剑影中突然闪过一点银星,只听得二剑怒喝一声“贼秃无耻”,血光飞溅,二人迅即两个分开。 二剑的左耳,鲜血点点滴滴,伏虎尊者的右耳却已不翼而飞,鲜红迸流。染得那袭浅灰僧袍,有如一件半面大红袈裟。 原来伏虎尊者吃亏在体大身肥,又因酒色过度,如来七式虽然威力绝伦,他本身却因精力耗损太多,不比以轻灵见长的金龙剑法较能持久,数十回合后,掌力递减,身形也转呆滞,此消彼长,机先一失,金龙剑法更是得势。刹那间,伏虎尊者被整个圈进了二剑的剑影,伏虎尊者左支右细,逐渐落向下风,伏虎尊者是个凶暴成性的人,他见黑手天王轻易地连胜两场,他自己刚开始便弄得灰头土脸,心中发急,再也顾不得什么武林常规,不声不响地打出了一个舍利子,舍利于是衡山派特有的暗器,为纯钢制造,颗粒虽然不大,分量却是不轻,因为体积小,分量重,所以发将出来,快而无声,如被打中,直可透皮人肉。 二剑本可一剑刺中伏虎尊者的右肩而大获全胜,就因为闪避此一暗袭,失了准头,剑尖上挑,只将伏虎尊者的一只右耳割飞,同时,他自己也被舍利子擦破耳皮,受了微伤。 伏虎尊者一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当众吃过大亏,又加以自己是赖偷袭解的围,在场全是一流名手,就是二剑没有那一喝,谁的心里还不明白? 伏虎尊者在羞怒攻心之下,仅侧目约略扫视了一下右肩,血,红得像火,火,烧上了心头。只见他狂吼一声,再度向二剑猛扑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钟声又响了。 一下,又一下,紧而急……共记五响。在华山派来说,白天的警钟连敲五响,那已是最高的数字了。 这时,连在地上打坐调息的四剑五剑,全都抬头睁开眼皮,眼中流露出一种惊疑之色。 本拟挥剑而起的二剑施敬,微噫一声,飘忽抽身急退,伏虎尊者因不明钟声所代表的意义,又在狂怒失神之际,怪吼连连,仍然挥掌步步逼近。倒是黑手天王机警,霍地纵身而起,一跃追及伏虎尊者,伸手一拍伏虎尊者左肩沉声喝道:“朱香主且慢。可能是总教练来了。” 这一喝有如一盆当头凉水,伏虎尊者的神志。立即全部清醒过来。黑手天王顺手一扯伏虎尊者袍角,二人默默地退向阶前一角,一二三剑,互相一递眼色,三人同时闪身遮在四剑五剑的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议事厅通向灵园的右侧门突然无风自启,门启处,一位风华绝世的丽人当门而立。 只见他,云臂高拥。蛾眉淡扫,悬胆秀鼻,菱形薄唇,酒涡漾腮,身穿淡紫它装,步步生花地,袅娜款步而入,英挺中透着几分妩媚,妩媚中隐藏着一股肃然神威……丽人身后,随着两个青衣小婢,一婢手执淡紫细娟金龙旗,一婢平端一柄紫霞氤氲的长剑。 丽人进厅,一二三剑全是弯腰一躬,黑手天王神情错愕,伏虎尊者的眼光发宜,一动不动、就在华山掌门人梅男出现于议事大厅的同时,金龙宫大门的屋脊上,突然扬起一阵恍若袅啼獍嚎,尖酸凄厉的怪笑之声,怪笑声中,一个有如裂帛般的刺耳声音大笑着说道:“娃儿,我们到的不算太迟,这一程可累了你啦。” 语音未断,院中已经并肩飞落两人。 上首是个身材异常高大,身披玄黄披风,年在八旬以上的丑老人。下首是一个年约双十,书生装束,丰神如玉,英姿勃勃的绝世美少年。 老少二人现身,全厅之人全是一怔。 从梅男,一二三四五剑,以及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和梅男身后曾经见过司马玉龙一面的青衣小婢,人人都在心底迅速地涌起了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他们怎会走在一起的?” 众人之中,又以梅男的感觉特别异样,她知道,三色老妖一来,除非华山全派向天地帮俯首归顺,否则在日落以前,金龙宫内将是血尸满地,这种结局,本在她和五剑的想象之中;经过七夜的冷静,并不足令她寒心。 可是,现在的情况突变了,她做梦也想不到一直索牵着她神思的龙弟竟会在此刻此地蓦然出现……她怎能让他亲眼看到,在她领导下的华山派有着那种惨不忍睹的下场? 她死,以及五剑死,那是死定了,但她不愿因了她和五剑的死,而让他伤亡!不能,不能……她绝望地在心底呼号,另一个更为令她震栗的思想在此刻霍地在她心头升起,那就是,当她和五剑一个个在三色老妖的毒掌下血肉横飞之际,以她这位血性过人的龙弟,他会袖手旁观吗? 不,绝不可能,那是不容假思即可得到的答案!那么,假如他因不容坐视也跟着动手又会产生怎样的一个结果呢? 今天,来的如不是三色老妖,以他上次和冷面金刚对过的一掌看来,他可能派到五剑中任何一剑的用场,可是,三色老妖是何许人? 所以,司马玉龙的出现,带给梅男的只是一股怨恨,是的,她约过他,希望他能到华山来,但她并没有希望他在这个时候来……梅男刚才飘然入厅的巾帼豪气消失了,她痴痴地想着,怔怔地立着,直似土塑木雕。 梅男痴立着,甚至连三色老妖和司马玉龙迈步登阶之际也忘了自己现今是一代掌门人的身份,上前和来人作应有的礼节交代,直至一剑杨雄向她瞟过一眼,同时轻咳一声之后,梅男这才清醒过来。 梅男终究不愧是个武林奇女子,尽管心头意乱如麻,一经提示,立即纳气镇神,回复了常态。在别人看来,她对三色老妖的视而不见,倒很像一代掌门人有意摆出的尊严。 她静立着,索性等待对方先行开口。果然,三色老妖在厅内环顾一周之后,抬脸向黑手天王冷冷地问道。“全部只有这几个人?还是已经给你们清理了?” 黑手天王微微一躬,恭谨地哑声答道:“萧昆只见到这么多” 三色老妖又向梅男打量了几眼,然后张着一张蓝脸,傲然地道:“喂,你就是华山派的掌门人么?怎么样?老夫法外施仁,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如何?” 梅男转身从青衣婢手上取过宝剑以及金龙旗,又用宝剑挑起那面旗子,轻轻往上一送,然而将宝剑一挥,金龙旗立被均匀整齐地割成两幅,像翩翩双蝶似地,飘落地面。然后她扶剑向三色老长冷笑道:“黑水高人,你看到了么?这便是答复。” 梅男此举,胜过千言万语,简洁干脆。金龙旗是华山一派的派志,如今在掌门人的宝剑下一剑两断,这种充满愤怒的答复,着实令人难堪。 三色老妖发出嘿嘿一阵尖酸刺耳的狂笑,然后用手一指五剑等人,狞笑着说道:“从哪一个开始?还是一起来?” 始终负手静立一旁,连朝梅男一眼都没有望过的司马玉龙,这时放下双手,缓缓越过三色老妖,走至梅男面前,向梅男点头微微一笑。他浑然不理梅男在这一刹那眼神中所流露着的那股惊惶错愕,以及无声而可悯的恳切哀求;毅然转身,面向三色老妖,举手示意,一面笑说道:“人无信而不立,老头子,请先从我开始。” 老妖讶道:“这,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司马玉龙正容庄然点头道:“是的,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可是君子履行诺言的时候。” 老妖眉头一皱,又道:“他们华山派与你娃儿的武当派有何渊源?” 司马玉龙朗声道:“天下武林一脉,只为处世宗旨各异方有派别之分,华山临危,武当岂能坐视。” 老长哈哈笑道:“娃儿,你有多大能耐?” 司马玉龙冷然道:“能耐有限,惟胆勇过人而已。” 这时候,三剑王奇和二剑施敬相互一递眼色,意思颇似欲以行动来解司马玉龙之危,两剑的用意,当然逃不过司马玉龙的眼光,只见司马玉龙偏头向两剑喝道:“施老前辈和王老前辈休得妄生他想司马玉龙自信尚能解得今日之危。” 喝毕,不待两剑答腔,又向三色老妖厉声道:“老头子,时间不早了,你我都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暂时罢手言和,等待今年中秋夜,君山之会拼命,一是立即动手,以武学决定强存弱亡,鹿死谁手。” 老妖的双目中,凶光暴射,狞笑道:“娃儿,你以为老夫对你下不了手?” 司马玉龙淡然一笑道:“司马玉龙年事虽轻,但不存非分之想。” 老妖又朝司马玉龙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废然摇头道:“宰你娃儿,易如捺蚁,可是,我们之间的辈分,实在相差太远了。” 老妖说罢,也不理司马玉龙反应如何,转身向伏虎尊者冷冷地吩咐道:“朱香主,你上去给这娃儿一点教训吧,打发了这娃儿,我们好办正经!” 伏虎尊者巴不得有此挽回颜面的机会,他对司马玉龙一直衔恨在心,假如不是司马玉龙找上衡山,大乘神经的夺取阴谋绝不会揭发得这样快,天地帮主也可能不会远到黑水找来这个令他们几个香主黯然无光的魔头……伏虎尊者快步而出,他真想一掌就将司马玉龙劈死! 司马玉龙对伏虎尊者的出场,直如视而不见,仍然朝着老妖的背影大喊道:“老头子,他不配,司马玉龙要斗的是你!” 伏虎尊者一听此言,无异火上添油,当下只喝得一声:“小鬼,你找死!”双掌一推一合,又是一招我佛如来,卷起一股疾风,朝司马玉龙兜头盖脸地狂卷过来。 梅男在身后低声急喊道:。”此人不可轻视,龙弟快让,容大姊来。” 司马玉龙哈哈一笑,头也不回,将早已运蓄十足的五行神功,单臂一挥,以大罗掌法中的一招“金仙挥尘”,随意发出了四成,这一招使出,无声无色,一点动静没有。梅男以及五剑,当然识得这是大罗掌法,但他们对司马玉龙的真正功力并无太深了解,尤其司马玉龙这次在大雪山野人谷的遭遇,更在他们的想象之外。所以,司马玉龙单臂一挥,将一招甚为普通的“金仙挥尘”漫不经心的使出时,他们不禁同时在心底发出了一声轻啊! 说时迟,那时快,当伏虎尊者单方面的虎虎掌风扑近司马玉龙右臂,伏虎尊者呵呵而笑,得意不可名状的那一刹那,一声砰然闷响,司马玉龙微笑着挺立不动,伏虎尊者仰脸一踉跄,像个圆珠似地,倒翻而退。 司马玉龙现在的功力和两个五行怪叟相加而相差无几,他发出的四成功力几与一个五行怪叟的八成功力相等,任何一位武林内家高手,在对敌时能发出本身功力的八成,那已是最高的极限了,所以说,伏虎尊者挨的这一招,无异五行怪叟和他的全力相拼,试问,伏虎尊者受得了否? 当堂只见伏虎尊者连滚两滚,翻身勉力坐起,脸色已是大变,身躯动得两动,复又低下头来,采取了四剑五剑的同一打坐姿态,默默调息养神。 三色老妖朝伏虎尊者不屑地瞥了一眼,然后向司马玉龙竖拇指道:“风闻你娃儿已得五行神功真传,果然不错!”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把你老头子打倒,问题不能解决,就凭刚才这一招,我们可以印证一番了吧?” 老妖摇头大笑:“再加一倍也是不成,何况,最要紧的,还是你的辈分。” 老妖说至此处,又回头向黑手天王冷冷地道:“据说你曾独力闯过少林三十六座经堂,当有惊人的绝学,现在你上去试试罢!” 老妖最后两句话,上一句令伏虎尊者难过,下一句令黑手天王难过,只有梅男和五剑,他们暂时忘记了那最后可怕的结局,每人面上都露出一丝笑容,以赞美的眼光,向司马玉龙望着。 黑手天王脸色微微一红,并无其他不快表示。受命后微微一躬,便拟腾步而出。 这时,司马玉龙猛聚全身真气,断然一声虎喝道:“且慢!” 声震屋宇,入耳嗡嗡欲聋。 老妖愕然抬头,旋即点点头笑道:“不错,内力充沛,阳而不亢,比我刚才的估计又要高出一筹,但是……限于辈分,仍然不值得老夫动手!” 司马玉龙怒声道:“老头子,你这样自称自贵,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梅男在身后发出了一声低微的惊呼。 老妖哈哈笑道:“娃儿,你想用激将法么?哈哈……娃儿,你想左啦!老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老夫来告诉你,老夫是黑水人,人称三色老妖,老夫自称黑水蓝面仙翁!五六十年前,老夫经常邀游中原,除了一个已作古人的五行异叟和老夫打过平乎外,所向无敌。当今各派掌门人,辈分高的比老夫小一辈,所有的掌门人加在一起,或许能和老夫来个秋色平分……娃儿,你现在明白老夫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司马玉龙抗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头子,你说清楚点,最少要有什么身份才够资格和你动手?” 老妖笑道:“最少要能和当今各派掌门人等位平行。”。 司马玉龙微笑道:“假如我是一位掌门人……” 不等司马玉龙说完,老妖早已拍手狂笑起来。 “对,对,妙。”他前俯后仰地道:“这是一个美好的希望,娃儿站过一边去吧,只要你娃儿听话,简单之至,老夫成全你!哈……哈哈……哈哈。” 就在三色老妖笑不可抑之际,司马玉龙耳中传人一条清脆而颤抖的声音:“龙弟,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快点达命吧。龙弟,老妖不会追你的,就是他追,大姐和一二三剑也会缠住他。你若念华山一派下场可悯,天涯海角找上本派梅叟,苦习大乘神功,和五行神功,自有为愚姊报仇的一天……龙弟,姊姊求你呢。” 司马玉龙摇摇头,同时探手伸入怀中。 三色老妖笑毕抬头,蓦然间,他怔住了。 他看到心目中那个娃儿此刻正高擎着一块三寸长,两寸宽,上面镌着一只酒葫芦,紫光闪耀的紫金牌子,微笑着,端然挺立。除了三色老妖,全部都发出了一声惊噫。 老妖瞪口道:“这……这?” 司马玉龙微笑道:“老头子,识得此物否?” “五行令符?” “不是吗?” “你真是” 司马玉龙敛起笑容,沉声道:“特在权在,符随掌门人。这是武林中上下古今一体公认的铁律,老头子,你还犹疑什么?” 三色老妖“哦”了一声,低下头去,然后抬起头来,向司马玉龙点点头道:“中原各门各派,因了五行异叟的缘故,只有五行一系尚在老夫眼里,老夫无权去追究这块五行令符的来历,你……你司马小侠既然持有它,老夫只有承认你是本代五行掌门人。现在,你,你说罢,五行一派是否真欲参与这场是非?” 司马玉龙收回五行令符,厉声道:“如念本门师祖和你老头子当年的平手之缘,请即将那两个下流东西带离华山!” 老妖摇摇头道:“老夫一生,言出法随,就是五行异叟复活,这一点也办不到!” 司马玉龙厉声又道:“那就让本掌门人继承先祖之志,和你老头子分个胜负。” 老妖摇摇头又道:“虽然你的地位已经差强够格,论功力,你还差得远。今天是本帮剿灭华山派的日子,总有一天,也许是第二个,也许是最后一个,会轮到你们五行一系的,那时候,不用你强争,老夫自然会让你遂愿。” 司马玉龙冷笑道:“华山今天有我司马玉龙在此,无论如何你老头子不能顺利行事。稍时混战起来,多么不够意思?” 老妖又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也许你不将老夫放在眼里,是自恃一身五行神功的缘故,你以为你师祖当年已和老夫交过手,便认定老夫奈何五行神功不得,如不让你亲眼见识见识,谅你也决不肯就此死心,这样吧,年轻的掌门人!我们来个一掌定输赢如何?”。 司马玉龙怡然色喜道:“假如一掌分不出输赢又怎么办?” 老妖摇头大笑道:“没有那种事,同时你……你也想错了,老夫和你,并不需要做得那样俗气,老夫所说的一掌,是指只换不还,老夫决不苛求,一定要你将老夫一掌打倒,像朱香主刚才那样……哈哈……你就站在你那里,我也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我们之间,只有五尺多一点的距离,以一位内家高手来说,这种距离就是再长二三倍,也算不得什么,你…… 你全力施为吧,只要老夫被你掌力推动半步,老夫绝不动华山一草一木,拍拍手掌走路,如果你办不到,你怎么说?” 司马玉龙既不知老妖的功力有多高,又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自服冰芝后的功力增进了多少,唯落恐落入老妖算中,于是摇摇头道:“这样不公平。” 老妖讶道:“这样还不公平?依你又该如何?” 司马玉龙大声道:“我推你一掌。你也要推我一掌,我推你不动算你赢,你若也推我不动就不算我输如何!” 司马玉龙的想法是:师父临别时告诉过他,现在的功力已是他们师徒功力的相加。纵然和三绝老妖还有一点点距离,那种距离也是微妙异常,很可能被临敌的实战经验占去大半,依此类推,也许双方在一掌的限制下,谁也无法奈何谁,要是如此,岂非白让老妖故示大方一场,而结果反走进了他的圈套? 司马玉龙说罢,三色老妖哈哈大笑道:“你,你好强成性,竟全不以一派众多的人命而稍打折扣,果然不出老夫所料,好好好,我们互推一掌,我推你时,只要你能不退出三步之外,吐血而踣,也就算你赢了。” 梅男在身后急急地低声道:“不行,龙弟,硬挨那魔头一掌实在太危险了。” 司马玉龙怕话音传人老妖耳朵,连忙哈哈大笑道:“老头子,你自诩辈分崇高,这话可算得数么?” 老妖怒吼道:“老夫将你当做一派掌门人看待,你娃儿对老夫的言词之间,可也得检点一些才好。” 司马玉龙抱拳深深一揖,赔笑道:“司马玉龙有礼了。” 老妖脸色稍霁,不耐地挥手道:“不早啦,开始吧。” 老妖说完,双足微分,抱拳当胸,神情相当严肃,可见得他对司马玉龙的观念,业已自那块五行令符的出示而大为改观。 司马玉龙点点头,凝神运气,功行双臂,神功叫足,喊一声:“老头子,来了!”双掌挫身猛推,以一招“虎叩紫府”遥向老妖下盘,全力逼去。 梅男、五剑,紧张得脸无人色,人人屏声息气,全神注视着这一招的反应。 “霍”地一声爆响,老妖双腿微颤,上身虽然晃得两晃,结果却仍然挺立在原来的地方。 五剑低下了头,梅男一声轻叹。 老妖哈哈大笑。 伏虎尊者和黑手天王忘情地喊了一声好,司马玉龙失望地摇摇头,一脸沮丧之色。 老妖大笑道:“很好,很好,除了我和天地帮主,大概难得有人比你更高了。喂,准备,准备,祝你好运,老夫的一掌这就来啦。” 司马玉龙闻声,心神顿然一凛,他暗暗地对自己喊道:“司马玉龙,别伤气,才只半场过去。你并没有输定。司马玉龙呀,为着华山一派众多的生命,你要坚强起来,坚强,坚强,坚强……”这一刹那间,他猛然忆及五行心诀中有关“定”字功夫的两句:翻倒江海神不变,山崩地裂心不惊! 司马玉龙想到这里,心情大定,他目注老妖。功聚下盘,他设想老妖出掌之后,将有一座泰山压将过来,他要拼尽一身功力,和那座“山”力抗,一无论如何,即使碎骨粉身,他决不能后退! 三色老妖喊道:“好了没有,来啦!” 老妖一面喊,一面伸出一条右臂,扬掌一挥。 一股掌风,其疾如箭,呼啸着,直奔司马玉龙胸前! 掌风到处,司马玉龙前胸一紧。全身重心顿失,上身一仰,便欲向后倒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近乎失灵的耳边响起了:玉龙,你要坚强起来,坚强,坚强,坚强,……于是,他急忙将右脚向后移出半步,提住最后一口没有散尽的真气,按捺住满腔翻腾的气血,咬紧牙关,昂然扳直上身。 无数的金星在他眼前飞舞,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是,他仍然微笑着。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了五剑的欢呼,梅男的吞声啜泣。 老妖的狂笑声:“好,好。好!老夫今后总算有对手了,真是中原武林之光,佩服,佩服,走呀,两位香主!” 另一个嗫嚅的声音道:“总教练,帮主的命令……您老人家看看那小子吧……他,他,……只要再加一掌,不就什么都完了吗?” 劈拍一声脆响,可能是个耳光。假如是个耳光,一定打在后来说话那人的脸上,因为,脆响过后,又是嗖嗖数响,然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司马玉龙努力地睁开眼皮,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二三四五剑正一字雁列在他的面前,他无力地问道:“他们……走了?” 五剑一齐点着头,五对眼睛里都闪着晶莹的泪光。 他又看到五剑下垂的左臂,四剑惨白的脸色,便又断续地道:“两位……老前辈……受伤了?我……怀里有……百毒散……可以……内服……你们……自己动手拿吧!” 五剑低下了头,泪如断线。 “他们已经走了,”司马玉龙恍惚地想,“我不必再撑了,我可以倒下去了,咦,我怎么要吐呀?吐就吐罢,吐什么也不要紧,横竖他们已经走了。” 于是,司马玉龙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含着微笑,放心倒下,……倒在早就张臂以待,泪流满面的梅男怀中。 一剑向二剑三剑低声吩咐道:“到养心阁弄几张床出来,他不能移动,四弟五弟也须静养,快一点。” 二剑三剑去后,金龙宫大门外,在一声清脆的无量寿佛的朗宣之后,其疾如飞地突然奔进二条人影,二条人影,径闯议事大厅,一剑杨雄一晃金龙宝剑,跃身阻在厅阶之前,来人定身后,一剑和来人均于同时发出了一声轻啊!双方同时怔住。 来的是一个中年道人和一位妙龄少女。 道人年在五旬左右,头戴天师冠,身披鹤氅,绶带云履,同字脸,柳须拂胸,相貌奇古。道人正是司马玉龙的首业恩师,武当掌门人,上清道长。 少女年仅十六七,弯眉凤目,端鼻薄唇,齿若编贝,清眸如水。少女就是和司马玉龙早已两心相许,只为了司马玉龙计诱杨花仙子,以致生出无谓误会而负气出走,又为三色老妖所掳的天山毒妇爱孙,冤死的衡山三代弟子,大智俗的份家妹妹闻人凤。 上清道长一摆手中拂尘,喘息着道:“上清三天前在高南地面和这位闻人小女侠,遇上贵派的吟云小侠,匆匆看完信,亡命连夜赶来……想不到,真是谢天谢地,咦,这是怎么回事?” 一剑杨雄激动地道:“万分感激道长和这位女侠的一片血性正义,此事说来话长,道长来的正好,我们那边坐,让杨雄从头说起。” 杨雄和上清道长的对答,闻人凤一句也没听进,她只管怔怔地望着梅男,再望梅男怀中的司马玉龙,粉脸上红白不定,梅男朝她点头赧然一笑道:“闻人妹妹,你快点过来,他,这位司马小侠受的伤太重,我听他提到过你,来,妹妹,你托住他,宫中人手少,我还要去后面张罗张罗,你来帮帮大姊一个忙吧。” 闻人凤在心底哼了一声,本来想掉头就走,但看到司马玉龙胸前一片血渍,嘴唇上也是斑斑点点,人又昏迷不醒,心里一阵酸痛,便即越趄着走了过去,经不住梅男的再三催促,她只好赧赧然地从梅男怀中将她的龙哥轻轻接过,梅男朝她微微一笑,赶往上清道长面前约略寒暄数语,便即到后面帮助二剑三剑料理去了。 闻人凤低头凝视着司马玉龙微弱的鼻息,泪水不由得如泉涌出,她恨恨地想道:“好个华山派,为了自己派中的事,害得龙哥伤成这样,龙哥呀,你怎地恁痴?” 她就没有想到,既然她的龙哥痴,她这个“聪明人”为什么在上清道长接到华山弟子告警之信,明知华山正面临覆灭之灾赶向华山无异飞蛾投火而又偏偏争着要来呢?这正是,身为情牵,心为情迷,再加三分醋意,任你如何玲珑透彻,也要变成混沌迷蒙了…… 且说上清道长听一剑杨雄约略说明经过,随即匆匆立起身来道:“一切容后详谈,我们先看看玉龙,再说吧。” 上清道长俯下身子,不胜怜惜的在司马玉龙周身上下先检视了一遍。然后轻轻抓起司马玉龙的一只手腕,三指搭脉,屏神静气地默诊了足有半顿饭之久,这才轻叹一声向杨雄说道:“这孩子也实在太忠厚了点,照杨只适才所说,假如这孩子第一掌攻向老妖中盘,老妖虽不致因而受伤,但本身真气必受影响则是毫无疑义,若果如此,他现在受的创伤,就不致如此沉重,再说,当老妖出掌之后,这孩子如能借势卸劲而连退两步,然后吐劲抗抵,情形也将会比现在好得多,唉,傻孩子,老妖既然允许你不退出三步之外就不算输,你为什么只退半步呢?……也真是……老实到这步田地。” 一剑黯然地道:“可能他担心退出两步之后收不住势子吧!” 上清道长点点头道:“很可能他是如此想法。” 一剑又道:“道长素擅歧黄之术,以道长诊脉所得,他……无碍否?” 上清道长又抓起司马玉龙另一只手腕,点点头又摇摇头,神志甚为专注,一时未答一剑所问,又是半顿饭之久。上清道长放下司马玉龙手腕,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瓶,倒出两颗清香扑鼻的黄色药丸,交到一旁听候使唤的一个婢女手上,然后皱眉向一剑说道:“此子经上清详诊结果,发觉内腑各部方位皆正常,毫无虚脱不调象征,唯任督两脉交界处。有一种不明物体停滞其间,上清术止于此,只有先让他服下本门的‘修元丹’,等到明天再说,今天夜里,我得好好地思考一番。” 这时,天已大黑。 司马玉龙、四剑、五剑,均被安置在议事厅内,闻人凤照顾司马玉龙,梅男照顾四剑五剑,上清道长一旁打坐思考,一二三剑轮流守值。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上清道长分别将四剑五剑诊察一番,每人赠送两颗修元丹,除五剑将有一臂残废外,四剑已无大碍,只要修养旬日左右,便能全部复原。但对于司马玉龙的伤势,道长仍是一筹莫展。司马玉龙始终停留在昏迷状态,既未恶化,也未见转好。 梅男和闻人凤的眼皮都有点红肿。 一剑杨雄忽向上清道长忧虑地说道:“天地帮此次进逼华山,依杨雄看来,很可能是该帮兼灭武林各门派全盘计划的第一步,华山赖天之灵,托司马少侠的仗义舍身,目前虽然苟安一时,来日飞灾,仍有可能随时降临。再说老妖此番未遂所愿而去,决不会就此罢手,少林、衡山、昆仑、北邙、武当,任何一派皆有被灭的危险,以该帮之现有实力,如采取各别攻击方式,着实堪忧,对于这一点不知道长有何良策否?” 上清道长捻髯一笑道:“该帮若依兵法上‘远交近攻’行事的话,下一目标将是本派—— 武当。” 一剑闻言凛然道:“似此如何区处?” 上清道长敛笑微微一叹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该帮究竟是何居心,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有忖度,而无深切的了解,实在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玉龙这一次既然是和老妖同道而来,他知道的可能要多些,但他又是这副样子……总之,目前的当务之急,我们得设法先将这孩子的伤势治好。” 上清道长说至此处,金龙宫门外突然有一个脆越无比的女人声音接口说道:“要治好这孩子,老身可以效劳。” 音方落,一个青布包头,身穿一套青布衣裤,身材窈窕,但却在脸上蒙着一块宽大黑纱的女人款步而入。来人因有黑纱蒙面,无法得知她的真面目,但她那行云流水般的飘逸步法,议事厅这几位行家,早就看出来人的身手不俗。 因为来人的口音甚为陌生,厅上众人在相观一眼之后,上清道长立即以目示意命众人提神戒备,同时一摆手中拂尘,抢至阶前,向来人深深稽首道:“武当上清有礼,愿女侠以真面目见示!” 蒙面妇人立在院心,扬脸朝上清道长带笑说道:“即使老身除去面纱,道长也未必就能识得,又何必多此一举?” 上清道长又是一稽道道:“上清恭聆侠号。” 蒙面妇人微微一笑道:“如老身以名号相示,司马玉龙的一条小命就算完定了。” 任上清道长身为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掌门人之一,在听了这两句话之后,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答好。 这时,蒙面妇人微笑着又道:“道长想定了吗?是想挽救司马小侠一命,抑或想知道老身名号?” 上清道长越发不知道如何应答是好了。 蒙面妇人见上清道长迟迟不肯作答,不禁冷笑一声,掉头即欲离去,上清道长所以犹疑不决的原因,无非是以司马玉龙的安危为重而已;现在见眼前这位言出有因的蒙面妇人即将负气离去,一想到爱徒业已一昼夜人事不省,不由得着急起来,当下也顾不得维持一派之主的尊严,连忙提声喊道:“请女侠留步,上清敬遵台命!” 蒙面女侠又是一阵冷笑,重新转过身来,从容地款步走入大厅,一剑向二剑三剑一呶嘴,一二三创立即悄没声息地走向厅门,挡住蒙面妇人的出路,闻人凤和梅男更是紧随妇人之后,神情至为紧张。这时倒是上清道长的态度较为镇定,他见众人如此布置,仅仅眉头略皱并未表示反对。 蒙面妇人对周遭的动态,浑似未觉,她走至司马玉龙榻前,拉起司马玉龙一条手臂,约略按按脉络,然后轻轻将司马玉龙的身躯在床上摆正,猛然并起右手食中两指,朝司马玉龙小腹疾点下去…… 众人一声惊呼,一二三剑金龙剑打闪,作势便往妇人扑去,上清道长沉声喝道:“且慢!” 一面沉着脸向病床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蒙面妇人若无其事地掉转身躯,朝上清道长连喊两声“恭喜,恭喜”,“然后手一扬一颗白忽忽的圆球,向上清道长胸前打去,白球脱手,人已倒纵而起,其疾如箭地,巧妙地自三剑剑网中一闪而过,等到三剑收招换式,妇人业已跃上富门屋脊,三剑暴喝一声,才欲奋力追赶时,身后忽然传来上清道长无力的呼唤:“三位老弟,回来吧,我们大伙栽到家了。” 三剑愕然回头,只见上清道长依然无恙地呆立在原来的地方,右手紧握着,脸上浮现出一种极难捉摸的表情,梅男和闻人凤则各自低着头,泣不成声。 三剑慌忙向病床走去,病床上,司马玉龙仍然紧闭双目,昏迷之状和原先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只是此刻司马玉龙的胸腹起伏不定,仿佛有一只耗子在他的胸腹间来回走动。三剑正在犹疑之际,上清道长业已排众而入,道长双手抓起司马玉龙的双手,两手同时按紧司马玉龙的脉络,仅仅一触之下,即使松手放开,同时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三剑同时大吃一惊,一齐颤声问道:“怎么……回事,道长?” 上清道长探手入怀,然后将手掌一伸,送至一剑面前,沉声道:“先看这个吧!” 三剑睁目一看,原来是个纸团。 一剑连忙接过打开,众人争看,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这么两行字: “分则亡,合可存。 守零星灭,主攻求生机。” 这张纸条,既无上款,亦无下款,但众人反复暗念数遍之后已然明白大半。再看床上的司马玉龙,这时忽然双臂一振,张口喷出一块鹅卵大小的血块,血块飞起三丈多高,紧贴在正梁上两栖倒插的金龙剑之间。在喷出血块的同时,人已张目挺身坐起,众人忘情一声呼欢。 司马玉龙无神的眼光在看清恩师上清道长正站在他的床前之后,挣扎着便欲下床行礼,上清道长沉声喝道:“龙儿不得妄动,躺下。” 司马玉龙朝道长孺慕殷殷地望了好几眼,然后点点头,异常乖顺地复行躺身下去。司马玉龙躺定后,偶尔瞥及闻人凤也在身边,不禁脸色一红,低声道:“闻人……女侠…… 您……也来了么?” 闻人凤眼眶一润,别转了头,没有答腔。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向一剑低声问道:“符、柏两位老前辈无碍么?” 一剑激动地俯身低声答道:“别再说话了,他们都比你伤得轻呢。” “那就好了!”司马玉龙无限安慰地恨声自语道:“那个老头子,总有一天……我会打倒他的。” 说完,随即无力地闭上了双目。 众人仍然静静地守在司马玉龙的身边,谁也不愿离去。 很久很久以后,一剑杨雄以一种近乎梦呓般低微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我杨雄枉为华山五剑之首,白活了大把年纪,人家带来了那么深厚的赐予,我杨雄不但看不出人家的善意,甚至人家是什么来路,到现在还如在五里雾中……唉唉,真是惭愧煞人。” “上清又该怎么说呢?”上清低声慨叹道:“杨兄,别自苦了,耐心等等吧,也许…… 龙儿会知道也不一定……这孩子,才只一年不见,想不到他,……看样子,今后的武林,总有一天会跟着他走。” 就在这个时候,金龙宫门外扑通一声传来,跟着一切归于岑静,众人愕然相顾,然后彼此一比手势,消退数步,留下梅男和闻人凤两女,余人相继电闪纵出。 第十章 选地种仙桃 金龙宫大门五步之外的地上,一片血污,血污中侧卧着一具尸体,他,不是别人,正是奉命前往北邙投书,华山派二代弟于中,最为优秀的两个男弟之一,人称华山金银双剑的银剑雷啸风。 华山一二三剑在看清死者面目之后,脸色全是怆然一寒。一剑杨雄也顾不得尸体上的一片血污,俯身将尸体一把抄起。他似乎怕惊动议事厅内的养伤之人,只向上清道长微一颔首,即便领先沿着宫墙向左侧走去。绕至剑院院外,一剑领着众人,纵上院墙,越过一排行功静室,来至那片椭圆形的草坪上。 一剑先将尸体放正,然后开始详细地检查起来。 “伤在两肩!”一会儿之后,一剑直起身来,又朝尸体凄然地瞥了几眼,这才哑声向上清道长和二剑三剑说道:“两肩的天井和气门之间,各有黄豆大小的圆孔一个,圆洞前后贯穿,洞口五寸范围之内的肌肉,全部是一片青紫。所有的血,看样子好像均由这两个洞孔内所流出来。再根据伤口腐烂的程度推测,这孩子受伤的时间可能在三四天前。” 上清道长皱眉道:“这就是说这位小侠尚未完成投书任务?” 一剑凄然地点点头道:“这孩子在修习金龙剑法以前,内功根底扎得相当深厚,虽然创伤只在两大要穴之间,着换了另一个弟子,决不能熬上三四天之久。从他这一身风尘看来,他在受伤之后一定是没有经过休息和疗治,就往回奔跑的,他这样做,无疑是抱了生死置之度外的必死之心!” 二剑哑声接口道:“他一定看到或听到了些什么……可惜他已死了。” 三剑喟叹道:“何尝不是这个原因才令他送掉一条可怜的小命?” 一剑继续说道:“这孩子早不死,晚不死,在离宫门不远处居然倒下,可能是这孩子眼看大功告成,情绪激动,冲散了强提着的最后一口真气……至于致伤之因,大概是中了一种圆锥形的淬毒暗器。” 上清道长摇摇头道:“既然穿肉不留,而前后伤口又无大小之分,则那种暗器一定是中圆两尖。” “中圆两尖?”二剑沉吟道:“难道是两尖毒芒?” “两尖毒芒?”三剑怒声道:“那么凶手是巫山淫蛟了?” 上清道长冷笑道:“除了那位天地帮的巡按堂香主之外,还会有谁?” 一剑重新俯下身去,从尸体贴肉内衣里摸出一封已被血渍浸透的密函,恨声道:“我们的推断一点不错,这就是送往北邙的原因。” 众人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剑吩咐三剑将尸体收拾收拾,领着二剑和上清道长先行通过便门,进入议事大厅。 四剑五剑已到谢尘馆养息去了。 司马玉龙正在盘坐调息,脸色逐渐红润。 上清道长低声叹息道:“吉人天相,想不到他倒因祸得福,给老妖在无意中打通了天地玄关……上清向以精通歧黄之术自豪,说来也真惭愧,这一次……她的身手那么美妙轻云,她的见闻那样杂博兼绝,杨兄,您也想不出她是谁么?” 一剑杨雄道:“道长是反映那位为玉龙小侠疗伤的女侠?” 上清道长点点头。 一剑杨雄却将头连摇两摇。 瞑目调息的司马玉龙,闻声睁开眼皮,从床上一跃而起,面向上清道长,纳头便拜。上清道长将司马玉龙含笑扶起,和声问道:“玉龙,你没事了么?” 司马玉龙天真地笑着点点头,然后向道长问道:“您老人家刚才在谈谁?” 道长笑道:“谈你的救命思人。” 司马玉龙大讶道:“不是恩师……您?” 道长苦笑道:“愚师惟有此心而已!” 司马玉龙忙道:“那么,他,那位老前辈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道长说着又从怀中取出那张留条,递在司马玉龙手上道:“龙儿,我们都猜想你会认识她,她是谁,你可知道?” 司马玉龙将留字看了两遍,然后抬脸问道:“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几许年纪?” “不知道。” “人生得怎样?” “不知道。 “啊?” “她脸上蒙着一块很宽的黑纱。” “那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但却口口声声自称老身……噢,对了,她的名号似乎不太为武林所重,她曾说过那么一句话,假如她说出真正名号,你的小命就算完定了。……孩子,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那就是说,如果我们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纵然她有天大的本领,我们也将不放心将你整个交给她。”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然后笑道:“这么一说,龙儿知道了。” 众人见说,一齐围拢来问道:“谁?” 司马玉龙向众人扫了一眼,脸色一整,然后微叹一声道:“只是中原武林正道误解而已,事实上她老人家并不是什么坏人呢。” “谁呀,你说?” 司马玉龙面对上清道长道:“她就是天地帮二人之下的内堂香主啊,您老人家难道不知道?” 众人一声轻啊。 上清道长皱眉道:“那一次在星盘镇探坛……咦,那一次你也在场?” 司马玉龙笑着点点头,上清道长朝他这位爱徒望了一眼,然后继续说道:“那一次,我和天龙老儿以及一瓢大师虽然都已听清该帮的人事安排,但因内堂香主缺席,该帮又未提名各堂香主名讳,所以,内堂香主到底是谁,仍然是不知道。” 司马玉龙转向大家道:“苗疆有一位兼涉天下各门各派精奇奥绝武学的高人,大家听过没有?就是她老人家!” 众人又是一声轻啊。 司马玉龙复将五行任男对苗疆桃面骚狐的见解向众人转述一遍,最后作结论道:“希望大家以后对她的看法改观,眼前的事实便是一个明证。”” 上清道长连忙问道:“五行公孙长者现到何处去了?” 司马玉龙眼圈突然一红,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函,然后双膝跪在上清道长面前,双手奉上书画,低声说道:“尚请恩师核夺。” 众人为让上清道长便于拆阅,各个往后退出数步,同时,每人均以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看低头跪着的司马玉龙,再看看一面读信,一面神色变化不定的上清道长。 上清道长看完那封长信,先将原信折妥收好,然后又朝低头跪着的司马玉龙望了几眼,轻叹一声,点点头,这才双手将司马玉龙扶起,旋即略整衣冠,以无比严肃的声调,向司马玉龙深深一稽首道:“武当上清,这相参见五行山本代掌门人。” 司马玉龙又要下跪,上清道长沉声道:“玉龙,从今以后,你再对我多礼便是失仪了。 望你记取五行一系在中原武林垂百年来的崇高地位和荣誉,好自为之,上清道长和你以往的一段师徒之谊,亦感无上荣耀,玉龙,你现在的身份不同了,愿你认清自己的处境,竞业以赴,来,我们大伙商量正经的吧!” 众人等上清道长说完,不由得齐声欢呼起来。 闻人凤稚气未脱,这时从身上摸出一块长三寸,宽二寸,上面画着一只酒葫芦的竹牌,托在掌心里,一蹦一跳地走到司马玉龙面前,将手一伸,扬笑道:“小掌门人,认得这个么?” 司马玉龙红着脸,点头笑了笑。 闻人凤又笑道:“凭了这块竹牌,我能提出一个请求么?” 一二三剑哈哈大笑。 司马玉龙却正色地对着竹牌一躬,恭谨地道:“玉龙恭候吩咐。” 如此一来,闻人凤反而笑不出来了。只见她粉脸一惨,颤声道:“请掌门人收回这道竹符,一年之内交给我一颗天地帮香主伏虎尊者的人头!” 司马玉龙又是一躬,伸手接过,然后肃容道:“谨遵所瞩。” 这时,梅男已令两个青衣婢端来七张太师椅,让司马玉龙、上清道长、一二三剑、闻人凤、以及她自己,七人团团坐定。 众人坐定之后。梅男首先开言说道:“华山不幸,多蒙五行掌门人司马少侠独柱擎天,一掌挽回浩劫,梅男谨此致谢。适才司马少侠已说明那位蒙面人即系苗疆桃面女侠,天地帮现在的内堂香主,她老人家既然留书指示机宜,以她老人家在天地帮内地位之高,以及天地帮这次无故侵击华山一事看来,确有立即采取行动的必要,在座诸位,以上清道长年高德重,尚望道长有所安排才好。” 上清道长微微倾身道:“梅掌门人好说,此为全体中原武林休戚相关之事,上清敢不竭尽一己之智,为人谋,更为己谋?”道长略为一顿,又道:“照目前迹象看来,天地帮业已撕毁面允今年中秋夜君山大会一次了断之诺言,边无疑义,桃面女侠说得不错,‘静守零星灭,主攻求生机’。我们不能再等了,上清的意思,拟自明天起,请杨兄施兄王兄三位分头赶赴昆仑、衡山、北邙,闻人女侠持上清和梅掌门人联名签署的函件跑一趟少林,上清则造反武当,华山清梅掌门人暂时留守,照顾符见和柏兄,今年五月五,各派在岳阳取齐,决定行止,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道了一声好。 司马玉龙道:“我呢?” 上清道长微笑道:“最难的留给你。” 司马玉龙高兴地道:“好,我做什么?” 上清道长笑道:“天山慕容老前辈和华山梅叟,在五月五日以前,请你务必请到一位。” 闻人凤摇摇头道:“天山不必去了,我祖母的脾气我知道。早在中原武林对她老人家误解之后,她老人家是再也不愿意涉及任何武林恩怨了。……不过,我离开天山那么久,她老人家因不放心而进关找我,倒是很有可能。所以说,她老人家方面,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在五月五以前,如果我能碰上,一切由我负责好了。” 上清道长点头道:“这样也好。” 司马玉龙转向梅男道:“梅叟他老人家去了哪里?” 梅男摇摇头道:“只有他老人家一个人知道。” 上清道长笑道:“假如梅叟的行踪有定处,还能说得上一声‘难?’” 司马玉龙奋然道:“我有办法。” 梅男和一二三剑齐声讶道:“你有办法?” 上清道长也是一怔道:“你有什么办法?” 只有闻人凤在望过司马玉龙一眼之后,微笑着说道:“我知道。” 众人又是一阵茫然。 司马玉龙也笑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闻人凤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稀奇,我不过想先看看梅叟过去住的地方,然后再从他老人家留下来的种种事物上去寻觅端倪罢了!” 司马玉龙抚掌笑道:“对,对极了,玉龙正是这个想法。” 梅男摇摇头道:“司马少侠假如真是个这么想法,少侠就不免要失望了。” 司马玉龙一怔道:“为什么?” 梅男道:“他老人家原来就住在后面谢尘馆的铁塔下层,自他老人家走后,我已将那一间上锁,里面的一桌一椅,从没有人进去移动过,但据我所知,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几本书籍和一副棋盘棋子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司马玉龙立起身来道:“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么?” 梅男也立起身来道:“当然可以。” 梅叟过去住的那间卧室,果如梅男所说,除了一些竹制家具外,只有一些线装书和一副棋盘子,另在卧室为粉墙上,写着一些前人的诗词,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孤云无定鹤辞巢,自负焦桐不说劳。 服药几年期碧落,验符何处囗舟毫。 子陵山晓红云密,青羊湖平雪浪高。 从此人稀见踪迹,还应选地种仙桃。 众人都在梅叟留下来的书籍中翻寻,想获得什么信笺之类的留字,独有司马玉龙对这首诗注目流连,再三诵不绝口,闻人凤走过来低声笑道:“掌门人,梅叟的行踪在这一首诗里面么?” 司马玉龙脱口大声道:“玉龙之见,正是如此!” 众人闻声,一齐集拢过来。 上清道长问道:“玉龙,你有何所见?” 司马玉龙沉吟了一下道:“这首诗,玉龙记得好像是晚唐一位道者所作,那位道人的名姓,玉龙一时记不起来了。但这首诗是那位道人所有作品中精品之一,则是可以肯定的。以梅叟晚来淡泊名利的性格,而独独将这首诗录出来,依玉龙之见,绝非无因。” 梅男甚为关心地道:“司马少侠有何高见?”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道:“首句‘孤云’之典,系自陶渊明‘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而来,此句句旁加点,定系梅叟暗喻自己今后来去无牵挂之意。次句‘焚桐’之典,系指汉末蔡邕见吴人焚桐有声,闻听而惊曰:!此良桐也’!后以该桐作琴,琴尾尚有一段焦痕而言。此句句旁加点可能是梅叟看透当今武林的一味恩怨纠缠,因找不到像他这样对名利淡然处之的知音而对本句的激赏。三四句乃道家常识,无甚可述!梅叟亦未加点,第六旬和最后一句各加双点则含意良深矣!‘仙桃’之典,我们知道是西王母献皤桃于武帝的神话故事,帝食桃后欲求栽种,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子’,帝乃作罢。梅叟于此加双点,可能是已有慕道之意。” 司马玉龙说到此处略为一顿,梅男道:“那么,他老人家在‘青草湖平雪浪高’句旁加双点是指何意呢?” 司马玉龙点点头,沉吟道:“这一句就是关键了。” 众人屏息以待。 “荆州记载,”司马玉龙想了一下道:“巴陵县南,有一个风光绝佳的大湖,名叫青草湖,青草湖之南,有一座小山,山叫青草山,唐朝一位姓丁的道士在那座青草山中修道,这首诗便是作者作来送给那位姓丁的道士的。所以,玉龙的想法是,梅叟他老人家一定深受此诗影响,对青草湖和青草山有良好的印象,虽然玉龙不敢断定梅叟他老人家一定在那一带结庐,但最低限度,他老人家到过那里,那是绝无疑问的了。” 梅男立即问道:“因此你想先到那一带找找看?” 司马玉龙含笑点点头。 上清道长沉吟道:“玉龙这番见解,未常不在情理之中,这样总比毫无目标的乱闯强得多,玉龙,你就依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罢,不管能不能找到梅叟,五月五我们在岳阳楼上碰头也就是了。” 第二天,众人分头散去。 时值早春,司马玉龙仍然提着他那只轻便书箱,穿着一件蓝布长衫,潇潇洒洒地下了华山。 因为距离五月五还早。况且巴陵距岳阳也不太远,司马玉龙一路行来,并不着急。他知道湖广一带是在天地帮的势力范围之内,愈向湖广接近,他的警觉愈高,无论行卧坐立,他都异常注意着身周围的一切,以他现有的一身功力,除了三色老妖和天地帮主外,他并不担心和天地帮中任何人碰上,所以他想,只要碰上天地帮党徒的非法行为,决不轻饶。 白天,司马玉龙任意漫游,夜晚,司马玉龙则勤练苦修,他希望在最短期间能有长足进步,无论如何五行门的门户他必须自己清理,方不负恩师五行怪叟的一番毁功成全。每当他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睹恩师怪叟之面时他就恨不得插翼飞向天山,踏遍每一座穷谷孤峰,去将怪叟找着。 想到怪叟,他就想到金兰,那个心如蛇蝎的天地帮帮主;假如没有她,今天的武林哪会如此风声鹤戾草木皆兵?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见过金兰的真面目,他希望在他见到金兰真面目的时候,她的头已不在她的颈子上了! 春月将尽的某一天,司马玉龙来到湖陕交界的白河。 白河地处汉水上流,这个地方司马玉龙曾经来过,因为它距武当并不太远。 司马玉龙先找妥歇宿处,随意用了点酒饭,然后信步出了店门。因为是旧地重游,大街上一砖一石,看上去都是倍感亲切。他记得东门有个药王庙,庙前空地很大,一年到头都很热闹,吃的喝的玩的耍的,应有尽有。 司马玉龙走到药王庙前,空地中心正围着,大群人。 “大概又是什么江湖卖艺的吧?”他想,心下忽然一动:“会不会像在黄安碰到的一样,由天地帮党徒化装出来做眼线的?” 司马玉龙小心地挤上前去,探首一望;不禁好笑而又失望。 你道司马玉龙看见了什么?哈,有趣极了,独脚戏! 场子中央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粗壮黑小子,那小子,浓眉大眼,虎虎极有生气。 小子左边,放着一只带把手的铁锁,那只铁锁足有巴斗大小,看样子,分量绝不在两百斤之下。铁锁旁边倒插着一柄春秋大刀,大刀长约丈余,钢刃铁柄,分量也是相当不轻。 司马玉龙寻思道:“这家伙别看他年纪轻,看样子倒还真有两手呢,单就这两件行头,莫说会耍,若能举得起来舞得动,也就甚为罕见了。” 司马玉龙再朝右边看过去,不禁轻哦了一声。右首地面上堆着很多药瓶和药包,一幅白布横摊地上,上书“济世救人”四个大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少林正宗秘方,大力九,大力膏”。 “怪不得,”司马玉龙想,“原来是少林寺出来的呢!” 少林寺的丹方之灵,向为武林所公认,司马玉龙在看清那两行字之后,不禁对这位黑小子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他想看一看,这个黑小子到底有多大能耐,假如真是块可造之材,他倒很想和他交个朋友。 这时,黑小子正说得津津有味,只见他拍着胸脯喊道:“诸位,看看这个!” 砰,一拳头捶在自己胸口上。 “好!” 看的人喝了一声彩。 黑小子得意地一笑,又喊道:“怎么样?看到没有?诸位,我小武曲诸葛天这副体格哪儿来的?嘿,就是那堆东西,大力丸,大力膏,少林正宗秘方。” “他也叫做小武曲?”司马玉龙心底一笑:“真是有趣极了。” “今天带的东西不多,要买的趁早!”黑小子喊着,可是喊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买的人也没有,于是黑小子气愤地吼道:“好,不买再耍,看看少林寺的玩艺可是假的!” 只见他,一个转身,猛然拔起那把春秋大刀,一抖手,一招“飞天斩月”开了式,接着前后左右,上盘下旋,横劈竖砍地舞动起来。那么沉重的一把大刀,到了他手里,真比灯草还轻,招式虽无出奇之处,那股蛮力却颇惊人。 司马玉龙奇怪道:“什么时候听人说过少林寺的弟子会舞春秋刀?” 一会儿,一趟刀法使完,黑小子停刀收式,果然是面不红,气不喘,司马玉龙佩服那小子的气力,首先高喊了一声好,接着,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黑小子意态洋洋地重新将刀插好,一面转身大声道:“也许有人要问,少林绝学只听说过罗汉拳,你小子怎地耍起春秋大刀来了?” 司马玉龙暗道:“对,你倒说来听听。” “嘿嘿嘿!”小子一阵冷笑,然后正容大声道:“诸位可别看在下年轻,在下见到的,听到的,可却不能算少!诸位可知道,当今武林有几派?哪一派有哪些能人?嘿嘿嘿,你们是行外人,当然不知道!” 司马玉龙皱眉暗道:“这小子江湖气好重,哪像是少林弟子?” “少林,武当,昆仑,衡山,华山,北邙!”黑小子一气念出,然后大笑着道:“你们知道吗?嘿,你们当然不知道!北邙掌门天龙老人,华山掌门华山梅叟,衡山掌门一瓢大师,昆仑掌门驼跛二仙翁,武当掌门上清道长,少林掌门正果禅师,区区不才便是正果禅师的心爱弟子,得意传人!” 四周鸦雀无声,看的人都有点肃然起敬。 司马玉龙心想:“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 “当今各派的掌门人,没有一位在下没有见过,哪一位掌门人见了我诸慕天,都会竖起姆指喊一声:喝,小子、好!也许有人又要问了,喂。小武曲诸葛天,我来问你,你既是名门正派之后,干嘛要出来走江湖卖膏药?诸位,慢一点,我来告诉你,这也就是当今各派掌门人赞美我诸葛天的原因!什么原因?诸葛天的心肠慈悲!你们彼此看看吧,你们十个人当中,至少有七个以上,不是面黄,便是饥瘦,你们哪一个比得上我诸葛天?所以,我诸葛天艺成之后,一念心动,真准家师,讨得丹方,周游五湖四海,发大心愿。我诸葛天要救尽天下人!” 司马玉龙发笑地想:“活见鬼!” 有人伸手了。 黑小子蓦地喝道:“且慢,看就看个痛快!” 喝着,一转身,面对那把大铁锁,深深吸气。然后一个坐马式,左手插腰,右手搭上铁锁锁柄,手指一曲,紧紧抓定,双目平视,略一凝神,暴喝一声:“起!” 铁锁缓缓上升……喊好之声狂起。 司马玉龙摇摇头,惋惜地想道:“这么好的禀赋,却走这么一条没出息的路!” 铁锁缓缓上升,缓缓放落。 一大堆膏丸,眨眼卖光。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排众而入。 黑小子朝司马玉龙打量了一眼,赔笑道:“明天来吧,全部卖完了。” 司马玉龙摇头笑道:“药我不要!” 黑小子讶道:“你要什么?” “崇拜你的武功!” “想跟我学两招?” “对了。” “哼,哪有这样简单的事?” “依你要怎样才成?” “先拜师!” “拜就拜!” “抱歉得很,现在没有空,半年以后,你可以到少林寺去找我。” 司马玉龙微笑道:“那太麻烦了,我是带艺投师,只要您看着顺眼,从现在起,我跟在您后面跑也就是了。” 本已纷纷散去的人群,闻声重新聚拢过来。 黑小子两眼一瞪,语道:“什么”你练过武艺?跟谁练的?” 司马玉龙摇摇头笑道:回不说也好,以您这种名门大派之后,说出来平白惹您见笑。” 黑小子异常注意地又朝司马玉龙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看得不住点头,最后说道: “也好,先去替我将药瓶子收起来,要拜师这儿也不是行礼的地方,等一等再说好了。” 司马玉龙佯傻道:“那怎么行?” “什么不行?” “我们不失比画一下子,谁知道谁比谁好?” “啊,你敢跟我比?” “有什么不敢?我们又不是真打,只要证明你的确比我好,我才会死心塌地。万一你不如我,对不起,我只是说万一,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打个比方,万一你不如我,我还跟你学什么?” “算了,算了,我们各走各的罢!” “你不收我了?” “小子,你眼看看我是谁,可别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你怕?” “我怕?”黑小子道:“这副铁锁多重你可知道?” “不知道!” “二百五十多斤,你举得起来么?” 司马玉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那就好了!”黑小子如释重负似地嘘出一口气,旋即大声不屑地道:“小子,回去再练几年吧,今天你还好碰到的是我,像你这样,连三二百斤也拿不起来,就胡乱出头向走江湖的取闹,若换了别人,哼哼……胆倒不小。” “谢谢您的开导。” “你以为江湖是好走的么?假如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像我诸葛天这样、老实告诉你,哼哼,一步也动不了吧。” “这倒是金玉良言。” “何尝不是……咦,你怎么还不走开?” “我们还没有比呀!” 众人哈哈大笑。 黑小子起火了。 “你真的想比?”他恶狠狠地一直逼向司马玉龙,威吓地道:“我的手脚重得很,招呼打在前头,拳脚无情,你小子有了失闪,如何是好?” 司马玉龙故意摆开一个俗不可耐的金鸡独立架式,右脚点在地面,小腿肚打抖,上身摇晃不定,嘴里却喊道:“来来来,谁行谁不行,比了就知道。” 看的人疯狂喊好。 黑小于朝司马玉龙的架式看了一眼,脸上喜色顿露,忙也一开门户,朝司马玉龙喊道: “我是少林门下,依理该让你一先,请。” 司马玉龙一弹左腿,故意打出一记又慢又直的浮拳,向黑小子胸前捣去,黑小子哈哈大笑,一把就将司马玉龙的拳头抓住,“将军带马”,一扎一捺,司马玉龙顺着他的势子,向前踉跄一步,就地扑倒。 众人一齐喝彩道:“好,少林派的拳法果然名不虚传!” 黑小子只乐得哈哈大笑,连连说道:“如何?小子,方便比谁好?” 司马玉龙从地上爬起,对着黑小子深深一抱拳道:“佩服,佩服,果然比我好!” “那就收药瓶子去!” “是,是。” 黑小子小武曲诸葛天歇脚的客店,也正是司马玉龙歇脚的那一家。一路上,司马玉龙只提着一只药箱子。诸葛天却左手大铁锁,右手春秋刀、健步如飞,不歇气,不换手!司马玉龙看着不过意,曾几次向他要拿那把春秋刀,以便他腾出一只手来替换提锁,黑小子却瞪着他喝道:“诸葛天这点气力没有的话,还有资格喊做小武曲?” 到了客店,司马玉龙道:“我也住在这一家哩!” “那好,”诸葛天俨然一副师长气派,用嘴呶着司马玉龙手上的药箱道:“箱子放在门口,到你的房间去,等会儿到餐厅找我。” 说完,独自进房,放好刀和锁,又出来拿进药箱,然后砰然将门推上。司马玉龙做了个鬼脸,怀着一肚子奇情异趣,走回自己卧房。 这时已是下午吃茶时分,司马玉龙略事休息,便漫步走向客店最前边兼卖酒食的大厅。 大厅里,那位诸葛天早已赫然在座,正排着两碟小莱,温着一壶酒,自斟自饮,恰然得趣。 他见司马玉龙进来,傲然一指他对面的空座,抬着下巴道:“来,这里坐下,我有话问你。” 司马玉龙含笑入座。 “你今年多大?” “二十。” “什么名字?” “余玉龙。” “余玉龙?唔……只差两个字。” “什么?” “我有个朋友,他叫做司马玉龙。” “什么?” “喝!你不知道?” “我怎知道?” “帅极了。” “谁?” “我那个朋友!” “司马玉龙?” “唔。” “司马玉龙何许人?” “武当派二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优秀弟子。” “多大年纪?人生做什么样子?” “唔,这个,大概二十四五吧,人生得……生得一表人材,倜傥风流,也许,陪不,那是真的,有点像你,我是说,只是你的年龄比他小得多,他,他就是有点像你这样英俊样子。 “哦,你哪儿认识他的?” “哈哈,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啦,我在湖广一带卖药济世,他则经常在湖广一带仗义行道,这一带,提起司马玉龙和我诸葛天,谁人不知道?” “他有诨号吗?” “有,他叫小武曲!” “他也叫小武曲?” “噢,噢,是的,他和我的诨号一样也叫小武曲,武林中称我们为中原双武曲,武当武曲司马玉龙,少林武曲诸葛天!” “真妙!” “我那兄弟真了不起,下次碰上我来替你介绍。” “好极了。” “你有诨号吗?师父给你想一个如何?” “我想好了。” “叫什么?” “小武曲!” “小武曲?那太多了,同时,你是我的徒弟,怎好犯师父的讳?不行,因为有了我,还有那位朋友在先,这一辈子你没有资格取这种虽然有点夸张,但却响亮异常的浑号了,你另外想一个吧。” “那就再说好了,喂,司马玉龙现在在哪里?” “前几天我还碰到过他。” “哦!” “他说是回武当去,隔些日子他会来找我。噢,对了,你刚才怎么样招呼我?你说‘喂’?嘿,简直反了。” “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你什么人?” “朋友。” “我,我不是你师父?” “还早。” “什么?” “为人师者,必须德能俱备,德为上,能仅次之。不错,你的武功比我强,但是,你的德性如何,我目前还不知道。我们不妨先交个朋友,在一起行走一些时候,等到我对你认识清楚,我再拜你为师也不迟啊。” “不像话,简直不像话!” 司马玉龙知道这个黑小子诸葛天可能认识哪一位少林门人,熟晓一点武林常识,又仗着一点天生神力和爱吹牛的天性,便懵懵懂懂地跑起江湖来了。 因为司马玉龙自出艺后就常在湖广一带走动,多少也曾做过几件仗义除暴的侠举,不知被这黑小子从哪儿打听到,居然和“司马玉龙”交上了“朋友”,也真是可笑! 照这样看来,他的小武曲显系就是从他司马玉龙的小武曲抄袭而来,什么武林双武曲全是鬼话连篇!不过,这位诸葛天虽性喜胡吹,心地却似乎不太坏,他的药卖得也很便宜,看样子只是为了糊口,并无恶性欺诈之意。 司马玉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这种人,不但不感讨嫌,反而觉得他牛皮吹得愈大愈可爱,同时,这个诸葛天的禀赋也异常浑厚,他的武功不高,只是没有遇上名师而已,如果他的本性良好,仅须纠正他的胡吹习惯,未尝不可以加以教导。 司马玉龙想到这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当下含笑起身道:“别生气了,我去拿样东西,等会儿再回来陪你喝酒。” 那位诸葛天,这时正绷紧着两道浓眉,装做一副生气的样子。司马玉龙和他说话,他连理都不理。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即便往里面走去,他悄悄绕至诸葛天住的那间卧房的后窗,伸手一推,窗户没有上闩,应手而开,司马玉龙轻巧地翻入房中,他心中充满好奇地想:“我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几斤的力气。” 司马玉龙门眼迅速四下一打量,看见那副铁锁和那柄春秋刀正横放在床头地上,他快步走过去,觑准锁柄,猛提一口真气,一把抓起,手臂向上一举,铁锁几乎应手飞去。太轻了。 起初,司马玉龙还不敢十分相信,以为是自己运功过足所致,于是将内力消去,以一个普通人的气力一试,还是一样,轻得很,全重不超过五斤。 司马玉龙将铁锁反复地检视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 铁锁原来是空心的。 他放好锁,再去看刀,刀,也是一样。 司马玉龙放好刀和锁,悄悄跃出,掩好窗户,仍然回到前厅。这时,那位黑小子诸葛天正在变颜变色地用眼角朝窗口一个三十来岁,气宇不几,身穿竹布长袍,眼露英光的男子偷偷地打量着。司马玉龙看在眼里,感到很是奇怪,那个穿竹布长袍的男子,显然地是个武林高手,但是,黑小子诸葛天为什么表现得如此一副又忌又怕的尴尬神色呢? 司马玉龙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含笑向诸葛天问道:“小武曲,再来一壶怎么样?” 诸葛天仿佛嫌司马玉龙的嗓门太高似地,狠狠地瞪了司马玉龙一眼。 司马玉龙装作视若无睹地坐下,因为司马玉龙坐在诸葛天的对面,正好遮住了那个穿竹布长袍的男子和诸葛天之间的视线,诸葛天抬头朝着司马玉龙身后望了一眼,然后将脸部微微放低,神色立即比较自然起来。 他搭讪着向司马玉龙低声问道:“你去拿了什么来看?” 司马玉龙从怀中摸出那块由闻人凤缴回的五行竹符,托在掌心里,漫不经意地从桌面上一直伸到诸葛天的面前,嘴里悠闲地说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在一座山脚下捡来的,因为它的图案别致所以没有扔去,你的见闻广些,你替我看看,这到底是块什么东西。” 诸葛天接过去,在手中反复把玩了半晌,又瞑目思索了一会,嘴唇翕动,仿佛在吟一首诗似地,然后他的脸色大变了,拿着竹符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他激动地低声道:“没有什么,很好玩……送给我好不好?”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一块什么东西。” “一块竹牌罢了。” “还给我。” “你要了有什么用?” “你要了又有什么用?” “我……我……喜欢它。” “你不诚实,给我,我也喜欢它。” “好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之后,你还肯送给我么?” “那得看情形。” “唉!” “说呀,我又没有说一定不给你。” “声音低点,听我说……武林中有这么四句话:就是‘金龙木鱼铁佛手,银镖竹符铁拂尘,若论声威如鼎重,还尊五行酒葫芦!’这四句话中,前两句是当今武林六派的信物,普通人如果能够得到一件,足可作为护身灵符,畅游武林而无阻。可是,以上六件信物虽然珍贵异常,仍然抵不过最后一句话里的‘五行酒葫芦’!什么是‘五行酒胡葫’?喽!就是这块东西!” “你怎知道的?” “我听……我听我师父正果禅师说的,虽然我过去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是,这块竹牌的颜色已经渐呈阴酱之色,论年代,至少已有三五十年以上,假如它是一块普通竹牌,有谁要把它保管得这么久?而且世界上也没有这种凑巧的事,所以,我断定它一定就是武林人物视为瑰宝的‘五行酒葫芦’!” “有什么用处?” “嘿,太多太大了,你知道个屁!” “既然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用处,抱歉得很……” “你,你,”诸葛天浓眉一堆,几乎要哭将出来:“说了话不算?” 司马玉龙佯怒着逗他道:“谁叫你出口伤人?” “噢,噢,小兄弟,诸葛天该死,该死,对不起,……小兄弟,只要你肯把它送给我,你提什么条件我都依!” “真的吗?” “如有不真,雷劈火烧。” “条件只有一个!” “一个?好极了!” “而今而后,你得听我指挥!” “那……那” “那就还给我。” “不,好,好,依你。” 司马玉龙心底一笑,忽又想起身后那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个穿竹布长袍的男子,此刻正在支颐沉思。就因为司马玉龙的这一回头而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掉头也向这边打量过来,由于司马玉龙的上身微偏,那人发现了诸葛天,只见那人双眉一轩,向诸葛天嘲弄地笑道:“哦,是你,喂,小武曲,最近生意如何?” 司马玉龙连忙回过脸来,他想看看诸葛天这时吓成一副什么模样。嘿,一切大出司马玉龙意外,这时诸葛天,不但毫无畏缩之态,而且眉开眼笑,一派昂藏气概。司马玉龙暗道一声怪,同时暗想道:这位黑小子假如改走正路,仪表还真不俗呢! 就在司马玉龙纳闷之际,诸葛天业已自座位中立起,大刺刺地一抱拳,然后朗声道: “您好,欧阳老师!” 诸葛天这副豪爽气派似乎大出那位被称做“欧阳老师”的男子意料之外,只见那人微皱眉,施又笑道:“诸葛天,你的功架愈来愈老练啦!” 诸葛天一点不安之态也没有,缓步走向那人,又是一抱拳,大声道:“诸葛天近已投入五行门下,尚望欧阳老师以后多多指教!” 那位欧阳老师先是一怔,但随即哈哈大笑道:“什么,你小子嫌正果老禅师在武林中的地位还不够高是吗?” 在那位欧阳老师的长笑声中,诸葛天不慌不忙地亮出那块五行竹符,高高地擎在手中,一脸肃容,向那位欧阳老师大声道:“这是什么?谅欧阳老师一定识得,家师五行怪叟怕弟子识浅,行走江湖不易,所以特地赐予本门令符一面,为的就是想请欧阳老师你这样身份的尊长多照顾!” 原来如此! 司马玉龙几乎笑出声来,这小子真是武林一绝! 那位欧阳老师的双睛发直了,他凝视着诸葛天手上的那块竹符,一瞬不瞬,好半晌之后,终于越趄着立起身来,双拳一抱,意态诚恳地向诸葛天拱手道:“恭贺诸葛小侠奇遇,适才玩笑之处,希望小侠不要记怀才好。” 司马玉龙看得暗暗点头,心想,五行门如此般地受武林重视,我司马玉龙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五行门的历代祖师! 这时,诸葛天以慷慨的口吻大声道:“哪里,哪里,欧阳老师好说。” 诸葛天说着,已将竹符重新揣起。 那位欧阳老师稍微犹疑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微合迫切的语气向诸葛天问道:“公孙长者现在在哪里?” 诸葛天极其自然地答道:“他老人家有事去了关外。”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没听他老人家提起!” “诸葛小侠投入公孙长者门下是多久的事?” “唔,一年多了。” “那么,诸葛小侠的五行神功一定,很,很有可观喽?” “哪里,哪里,充其量四五成火候而已。” 那位欧阳老师本来是愁眉微蹙的脸色,这时倏然一展,他先向司马玉龙一指,问诸葛天道:“那位小兄弟是谁?” “我的朋友司马玉龙!” “谁?” “武当派二代俗家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哦,那真是好极了。” 诸葛天牛皮吹足,很过瘾地微笑着,这时向那位欧阳老师又一抱拳,说道:“欧阳老师请便,诸葛天失陪了。” 那位欧阳老师此刻突然嗓门一低,向诸葛天道:“诸葛小侠今夜有空否?” “有。” “二更左右,北门外榆林相见如何?” “什么事?” “到时候再说吧!” “好!” 那位欧阳老师见诸葛天一口应允,当即替诸葛天和司马玉龙二人会过酒账,匆匆出门而去。 诸葛天回到座位上,不等司马玉龙开口,抢先红着脸解释道:“这是我诸葛天有生以来第一次扯谎,玉龙兄弟,希望你不要见笑才好!这年头,在江湖上行走,最讲究的就是这一套,你没看到那位欧阳老师的前倨后恭么?嘿嘿,假如我没有这块竹牌,诺称是五行门下,他今天不知道要把我奚落成一副什么样子呢?” “你们是老相识?” “哪里,他配?嘿。” “那么是怎么回事?” “大前年,我在洛阳附近卖药济世,他,我是说那位欧阳老师,当时他也挤在人群里,等我药卖得快完的时候,他进来了,向我盘问了很多话,然后出其不意地向我一招攻来,我因为没有准备,被他摔了一跤,他竟不顾我的面子,哈哈大笑着说我是个冒牌少林弟子……” “你是不是冒牌货呢?” 诸葛天急得满脸通红地吼道:“你,你怎么也这样不信任我?上午你不是亲自试验过? 凭我那种先天内家真力,以及一招便将你制服的绝妙身手,你倒凭良心说说看,我像不像个冒牌货?” 司马玉龙忍笑点点头,又道:“你为什么说我就是武当派的‘司马玉龙’?” 诸葛天眉飞色舞地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叫余玉龙,和司马玉龙也只差得两个字,万一拆穿,我就说是听错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玉龙问道:“那位欧阳老师到底是谁?” 诸葛天拇指一坚道:“谁?他就是北邙派两绝三瘟中的人瘟欧阳长卿啊!” 司马玉龙心头微微一动,强作镇定地接着问道:“你怎知道的?” “当时我的确不知道,后来我回去问,问,问我师父正果老禅师,那,那是我师父亲口告诉我的!” “两绝三瘟在北邙派的地位很高么?” “两绝较高,三瘟不低。” “少林和北邙两派很要好么?” “当然。” “那么,人瘟,你说他是人瘟?唔,那么人瘟既然经过你表明是少林正果老禅师的弟子,他为什么还要戏弄于你?” “大概是他没见过我吧!”诸葛天恨声说着,复又加添道:“我跟随家师正果禅师之后,平常接见的都是那些大派掌门人,至少也是和各派掌门人平起平坐的长老师兄弟,他人瘟欧阳长卿又是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口口声声喊他欧阳老师?” “礼节嘛,武林人物最讲究的就是场面和礼节尤其是像我诸葛天这样的名门正派之后!” 司马玉龙想扫扫他的兴,故意唬他道:“诸葛兄,我们喝酒吧,天也快黑了,趁我们两条小命还未送掉之前,先喝个痛快是正经!”沁“啊,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们活不到明天天明?” “啊?” “你不相信?好,我来问你。” “你说,说……快说!” “刚才你向人瘟答应了些什么?” “今夜二更左右,在北门外榆林中机见。” “那就好了,今夜二更左右,便是我们送命的时候。” “啊,人瘟他敢?” “不,不,诸葛兄,你猜错了!”司马玉龙摇摇头,忍住笑,装出一脸愁苦之色,轻叹一声,然后接下去说道:“唉,唉,诸葛兄,余玉龙给你害惨了!诸葛兄,你再想想看,你的武功比人瘟如何?” “这个,这个,火候上也许差那么一点点。” “他比你强对不对?” “话不是那么说!” “应该怎么说?” “我只是说火候方面。” “好,在火候方面,人瘟比你强是不是?” “一点点’ “你知道人家约你干啥?” “不知道。” “你有没有看到人瘟在和你招呼之前的那副愁眉苦脸?” “没有注意。” “你记得人瘟问你五行神功已修练了几成?” “嗯。” “你知道五行怪叟是中原武林推崇的第一人?” “那是真的!” “五行门在武林中有什么特色?” “任危自居,排难解纷。” “你是五行门下已有了四五成五行神功的弟子?” “刚才我说是的。” “假如你是五行弟子你应该不应该秉承师门道旨行事?” “当然。” “那好,今夜二更以后,在榆林中,将有一位比人瘟武功高得多的武林人物在等着人瘟,而人瘟等着你,等着你这位已有五成五行神功在身的五行弟子,以你一身五行绝学去为他排解一场纷争。” “我,我不是真的呀,我的天。” “那么赶快追上人瘟向他说明!” “那,那怎么行?” “那就等到二更左右去榆林!” 诸葛天的脸色变了,一张黑脸涨成猪肝色,期期艾艾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朝司马玉龙哀求地望着。 司马玉龙故意怨他道:“吹牛也得有个谱儿,你老兄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现在,你看怎么办?” “小兄弟,嘘,我说呀,我们能不能拔脚开溜,失约不去?” “当然可以,”司马玉龙暗暗好笑,“不过,人瘟事后会放得过你么?就算人瘟看在五行怪叟的情面上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是,你能担保人瘟回去不向北邙全派诉说?以后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迟早总会传到五行怪叟的耳中,再想想看吧,诸葛兄,五行怪叟是何许人,他知道了江湖上有人冒名糟蹋他们五行门的声誉,你将躲到哪儿去?” 诸葛天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就算你能逃得过今天,”司马玉龙想借此机会将这个黑小子的习性纠正过来,继续说道:“你冒充五行弟子的这一段又将如何善后?” “是呀!”诸葛天脱口道:“我也正为这个发愁呢!” 司马玉龙微笑道:“这一点倒好解决!” “哦,你说说看,如何解决?” 司马玉龙笑道:“横竖今后日子长得很,你不妨先修修自己的品德,然后四处打听怪叟的行踪,哪怕是怪叟的传人,或者传人的传人也好,你苦求他们收留,如果成功了,岂不立即名实两符?” “那太难了。” “难?”司马玉龙笑道:“总比绝望好呀!” 诸葛天又发愁道:“那是以后的事,慢一点想办法还不要紧,顶糟的是今夜怎么办?” “那也只有到时候再说了。” “现在天都快黑了。” “不然怎么办?” 诸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司马玉龙打趣他道:“你诸葛兄既然是少林正果禅师的得意弟子,又天生一身惊人神力,今夜你何不将那把铁锁带去,说不得对方给你唬跑也不一定。” “那怎么行?” “为什么?难道?” “不,不,我是说,夜里不卖药,铁锁又不是什么外门武器,无缘无故,不疯不颠的提把铁锁去,成何体统?” 天,渐渐黑下来了。 司马玉龙也喊了一份饭菜吃了,吃毕,他向诸葛天道:“我累了,先去歇歇,起更后再来喊我。” “你真的想去?” “我现在是司马玉龙了,”司马玉龙佯装苦笑道:“既然身为武当派二代弟子,和你这位原是少林弟子,现又投在五行门下的高人身份差不多,不去怎行?” 第十一章 武林一绝 二鼓方敲,白河镇上的一间旅店里,悄悄地从后院院墙翻出两个一白一黑的青年,黑皮青年年约二十四五,粗壮威武,白肤青年年在双十左右,潇洒秀拔,英华内蕴。 两青年向北门急步而行,离旅店稍远,其中一个首先开口道:“诸葛兄,脚下慢一点,轻功我可是不行的。” “我也不怎么行。” “你也不行?” “兄弟我,擅长的是外家硬功和少林绝学罗汉拳,我师父因材施教,他说我天赋如此,拳法上将来可成为一代拳圣,轻功方面则难望大成。我听了之后,立即对轻功的研习失去兴趣,同时怕耽误了拳法的成就,所以在这一方面就显得不怎么行。” “舞春秋刀难道不会耽误你的绝学罗汉拳?” “唔,这个,春秋刀的分量重,借它可以练练腕力。……唔,到了,怎么办?” “那边有棵大树,我们先去藏起来,看看情形再说。” 这时,碧空如洗,月明如银。 榆树林徒具“林”之名,它实际上只是一片空地,而且只是四周疏疏落落地有着几株榆树而已。此刻那片空地上,正面对面地,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站着两个穿长袍的人。上首站着的,年约三十四五,穿着一件竹布袍,那人正是日间酒店中所见,北邙两绝三瘟中的人瘟欧阳长卿。下首的那个人和欧阳长卿年纪相仿,但长相却英俊得多,剑眉星目,挺鼻方口,只是眼神不定,显得诡谲!此人非别,正是天地帮的巡按堂香主,以一手歹毒无与伦比的暗器成名于武林的巫山淫蛟孙顾影! 这时只见巫山淫蛟一拱手道:“欧阳兄想定了没有?冤家宜解不宜结,姓孙的和你们北邙三侠的那一段,算起来还是七八年前的陈旧往事,七八年来,三侠始终苦苦相逼,我姓孙的因为理屈一直趋避相让,照理,彼此之间,早就该扯直才对!现在,北邙全派覆没只在旦夕,上次在华山之南,我为了华山一名弟子窃听敝帮剿灭北邙的秘密,不惜让他负创带走我姓孙的特有标志,单就这一点,欧阳兄足可看出敝帮不怕开罪任何人,而与当今武一林各门各派势不两立的决心。我姓孙的由于对你们北邙三侠的一点前疚,故所以特地约你欧阳兄来此相见,只要欧阳见你点点头,姓孙的担保天地帮中少不了你欧阳兄一个银牌舵主的席位,假如三侠同来,敝帮更是欢迎。” 欧阳长卿毫无表情地仰脸望望天色,然后缓缓地道:“淫蛟,你少做梦吧!” 一丝凶光自巫山淫蛟双目中一闪而逝。 只见巫山淫蛟勉强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尚望欧阳兄看清目前的武林大势才好。” 人瘟欧阳长卿嘿嘿一阵冷笑,并未答言。 当人瘟欧阳长卿又一次仰脸望天之后,巫山淫蛟双目乱转,然后发出一阵阴恻侧的冷笑,同时讽刺地说道:“想不到欧阳兄还有这一手,欧阳兄难道另外尚约了助拳的朋友不成?” 人瘟冷冷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你姓孙的如果迫不及待,不妨现在立即动手,假如你姓孙的有所顾忌,现在掉头走也还来得及!” 巫山淫蛟闻言哈哈大笑道:“姓孙的是个什么角色,别人也许不知道,你们北耶三盘难道还会不清楚吗?哈哈……纵令三瘟到齐,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这时,不远处的一株树荫之后,一个细小的声音道:“诸葛兄,是时候了,出去!” “你不听指挥了?好,一还给我那块竹符吧,我自己出去。” 另一个细小的声音忙道:“不,我去,我去。” “沉住气,好好发挥,准你吹最后一次牛,照我刚才的话做,巫山淫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一声洪亮的长笑起自空地之东、长笑声中,一位年约二十四五,浓眉大眼,气宇昂藏的黑皮青年,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漫步走向空地! 黑皮青年先朝人瘟欧阳长卿傲然微一拱手,道一声:“欧阳老师你好!”然后缓缓走至巫山淫蛟前,朝眉头皱得紧紧的巫山淫蛟冷冷地笑道:“淫蛟,你在这里了,诸葛天找得你好苦!” 巫山淫蛟略退半步,大声怒喝道:“你这黑小子是谁?” 黑皮青年哈哈一笑道:“假如我告诉了你小爷的真正身份,你还肯跟我走么?” 巫山淫蛟讶声叱道:“走到哪里去?” “他老人家喝醉了,害得我诸葛天跟这种下流东西多打好多无谓的口舌交道……”黑皮青年自语了一阵,迅然向巫山淫蛟亮出右掌,右掌上托着一块三寸长两寸宽,上面画着一支酒葫芦,色呈阴酱的竹牌,然后向巫山淫蛟沉声喝道:“淫蛟,认得这个么?此牌主人现在醉卧于镇内药王庙中,特命小爷持此信物相召!” 巫山淫蛟朝黑皮青年掌心中详细地打量了几眼,脸色顿然大变,只见他双睛乱转,勉勉强强地镇定下来,冷笑道:“他,他找我作甚?” 黑皮青年讪笑道:“大概是请你喝两口吧,没有有什么大不了?” 巫山淫蛟掉头一顿足,人已拔起三丈来高,像一支灵燕似地,掠过一排榆树树顶,向黑皮青年来处没身而去。 黑皮青年在身后哈哈大笑道:“姓孙的,你如果想跑,你的苦头就大了。” 黑皮青年的大笑声淹没了极远之处传来的一声惨嚎。 人瘟欧阳长卿如梦初醒地赶到黑皮青年面前,深深一拱道:“这个淫蛟确实难惹之至,我们三兄弟曾经和他交过好几次手,但始终没有占到过便宜。今天若非五行少侠仗义出头,我欧阳长卿还真不知道如何善后呢!” 黑皮青年朗声一笑道:“欧阳老师也太谦逊了,今夜我诸葛天若不是担心吓坏我那位出道未久的司马玉龙兄弟,我会轻易饶了他才怪!” 人瘟又道:“诸葛侠,我欧阳长卿可要失陪了,刚才从那厮口风里听出,天地帮在旦夕之间将对北邙有所不利,我准备这就连夜赶回去,向我们掌门天龙老人报告一声,事先有所防范总是比较好一点。” “天地帮?”黑皮青年又是一怔,但马上改变语气笑道:“噢对了,就是他老人家提到过的天地帮,唔,欧阳老师请放心,我们掌门人也在为这件事积极部署呢!” 人瘟讶道:“少侠不是说令师五行长者已赶往关外?” 黑皮青年故作神秘地微笑道:“我说的正和这一点有关!” 人瘟哦了一声,自语道:“难道他老人家去请毒妇了?” 黑皮青年大笑道:“一点不错,欧阳老师真是聪明人!” 人瘟脸色大霁,又向黑皮青年一拱手,道一声“后会有期”,人已腾空跃起,三二个起落,使即消失在夜空里。 空地上,此刻只剩下了黑皮青年一人,他四面张望了一阵,喃喃念道:“谢天谢地,我请慕天总算捡回了小命一条……咦,那个浑小子怎么还不出来呢?” 于是,他开始压着嗓门儿喊道:“余……噫,司马玉龙,司马玉龙!” 声音渐渐高了:“余玉龙,余玉龙!” 更高了:“司马玉龙,余玉龙,司马玉龙,余玉龙,余玉龙……余玉龙……真他妈的,余玉龙,余玉龙,余玉龙!” 黑皮青年沿着空地喊了一圈,又将榆林前后左右找了个遍,哪里还有他那个同来伙伴的踪影?刹那间,黑皮青年显得有点慌乱起来。他略略呆立了一下,然后向身后扫瞥一眼,拔足便往镇门飞奔而去。 诸葛天回到客店,天已将近四更。 他喘息着摸向司马玉龙的卧房,抬头一看,房内灯火隐约,棋子声音不绝,推门进去,灯光下,司马玉龙正在悠然自得地摆着古棋谱! 诸葛天喘着气怨道:“老兄,你是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起身笑道:“请坐,请坐、天快亮了,我们谈谈,索性等到天亮后再睡。” “你为什么一个人偷偷地先回来?” “别谈了,老兄,小弟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那种场面,有你在身边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你一走,情形便完全不同了,我看到巫山淫蛟那副凶样子,两腿发软,真打哆嗦,怎么撑也站不稳,我怕我会吓得喊出声来害了你们,索性一走了之。诸葛兄,说起来真是十分对不起!” “你替我出主意时还不是神色自若,头头是道?” “老兄,你不知道么?这就是俗语所说的能说不能行呀!” 诸葛天大眼一转,忙问道:“以后的情形你都没有看到?” 司马玉龙摇头道:“我还有那份胆量和闲情?” “真可惜!”诸葛天慨叹一声道:“以后的发展真是惊险万分,精彩极了。” 司马玉龙眯着眼问道:“怎么个精彩法,你且说来给我过过干瘾也好。” “喝,精彩透了!”诸葛天立即眉飞色舞起来。 诸葛天又道: 你走了之后……那个什么巫山淫蛟可真厉害,也可真刁。起初,他被我的威势所镇,倒还有点相信,待我说到令符的主人在药王庙中等他去,他起疑了,他说,不管谁在等他,他都要向我讨教两招! 我诸葛天当然不在乎这一点,这一点,你小兄弟是知道的!但是,我因为是初次会见此人;摸不着他的深浅,便转身示意人瘟欧阳长卿先上,人瘟当然不敢违反我的意思,于是,他们两个交起手来了。 小兄弟,你猜猜看,后来怎么样了?嘿,你不在场,当然不会知道。别慌,把茶碗递给我,冷了?不要紧,我渴得慌呢,好,听我慢慢说……小兄弟,你猜怎么着了?嘿,两绝三瘟徒有虚名,那个欧阳长卿真是不济,两人斗到紧急之处,淫蛟突然大喝一声,双臂齐扬,嗖嗖嗖,沙沙沙,暗器纷飞,活似满天花雨! 我一看大事不好,如果我再不出手,那位人瘟仁兄便算是完定了。 当下我暴喝一声:欧阳老师退,诸葛天来了!我在暴喝同时,速迅运聚全身内家真气,以罗汉拳里的绝招,“双掌降虎”,双掌向外一翻,劈出一股疾劲无比的掌风将淫蛟发出的暗器,半数扫落,半数扫歪,……喝,真是精彩极了。 小兄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的功夫全是阳刚的拳掌功夫,和别人专注意小巧之技的轻身功夫不同的。且说我双掌震退淫蛟,救了欧阳长卿之后,淫蛟老羞成怒了,他像一只饿虎似地向我扑过来,嘿,我诸葛天在乎这个?嘿嘿嘿,我当下发出一阵冷笑,右臂一挥,一招“纵虎归山”,仅以五成功力向淫蛟格去,掌臂互接,通地一声大响……兄弟,你猜怎么样了? 嘿,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招接实,我挺立不动,那个淫蛟可受不了啦,只见他惨嚎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朝我一指,一瞪眼,只说得一声“诸葛天,你好”!说完掉头就跑,我却看得哈哈大笑! 之后,我向人瘟挥手道:“你去吧,没事了!”人瘟向我说了很多感激不尽的话,我也懒得听,四处找你不着,我仅略加盘算,便算定你可能是胆小怕事,先跑回来了,回来一看,果然不错,唉唉,像你这般胆小,将来如何是好?唉唉,如何是好! 司马玉龙听得哈哈大笑。 诸葛天脸色一变,大声问道:“你笑什么?” “开心极了!” “开什么心?” “为你打跑巫山淫蛟感到痛快,为能跟你这样一个人做朋友而高兴!” 诸葛天脸色一宽,也跟着笑了。 司马玉龙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忍笑说道:“诸葛兄,你真是个天才,余玉龙佩服极了!” 诸葛天洋洋得意地道:“当今武林中像我这样年轻艺高的人物不太多见呢!” 司马玉龙笑道:“你真是武林一绝!” 诸葛天拍手道:“妙,妙,武林一绝,比北邙两绝响亮得多,今后我就改称武林一绝,小武曲就完全让给我那个武当朋友司马玉龙,我不要再叫小武曲了!” 说罢,二人相对大笑。 天,快亮了。 司马玉龙笑道:“你会下棋么?” 诸葛天摇摇头。 司马玉龙又道:“你会唱歌么?” 诸葛天一拍大腿道:“拿手好戏,怎么样,要我来一段么?” 司马玉龙笑道:“小声点,人家睡得好好的,吵醒了别人可不大方便,明天再欣赏吧!” 诸葛天不依道:“我唱低一点也就是了。” “好,你就来一段吧!” 诸葛天于是捏起嗓门,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唱道: 挨着靠着哟,云窗同坐。 看着笑着哟,同枕双歌! 听着数着哟,怕着愁着哟,……早四更过。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深,更……妨什么? 真是个字正腔圆,音韵柔和中另赋豪迈之气。诸葛天唱毕,司马玉龙真诚的喝了一声彩,黑小子好像唱瘾一发不可收拾似地,也不须别人催促,早细声细气地唱起另一支来: 东风柳丝, 细雨花枝, 好春能有几多时? 韶华迅指, 芭蕉叶上鸳鸯字, 芙蓉帐里鸾凤事, 海棠亭畔鹧鸪词, ……问莺儿燕子! 司马玉龙笑赞道:“想不到你诸葛兄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居然还能哼点曲子!” “哦,这是曲子?” “你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唱都会唱了,还会不知道它是曲子?嘿,笑话!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你小兄弟真是个知音,年纪青青的,居然也能听出这是两支曲子,不简单,诸葛天佩服!” 司马玉龙暗笑道:“这真是不吹不成诸葛天了!” 诸葛天向司马玉龙反问道:“小兄弟,你会唱曲子么?” 司马玉龙摇头笑道:“不会,不会唱,但是会编!” “哦” 司马玉龙从书箱内取出纸笔,想了一下写道: 天悠悠,地茫茫。 牛马猪,猴狗羊。 哟,人少畜生多……还有虎狼。 白玉碎,碧玉碎。 金银纷飞,铜铁飘坠。 天地崩塌了,天地崩塌了,一片灰。 诸葛天看了,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司马玉龙诳他道:“这是关外顶有名的‘游牧歌’,你不知道?” “噢,噢,好像听人说过……小兄弟,它怎样唱?” “怎么唱都可以!天亮了,你带回房去,随你自加谱子,明天你唱给我听,唱得好,我有好东西送给你!” 第二天晌午,诸葛天推门而入,向司马玉龙催促道:“都准备好了,走吧!” 司马玉龙道:“去哪里?” 诸葛天讶道:“耍呀,不耍吃什么?” 司马玉龙摇头道:“我要去巴陵!” “我们要分手了?” “我们一齐去巴陵!” “一路耍过去?” “不,你那几件玩意儿肯毁就毁,不然就寄放这里,有机会再回来拿。” “吃什么?” “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那……那” “那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忘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少林弟子?” “对,”诸葛天听到这句话可真高兴了,“小兄弟你说得不错,虽然我诸葛天存的是一片济世之心,但一般人始终都认为这种行业是武人们的末路,既然你兄弟保证我毋须为衣食担心,我还有什么可丢不开的呢?” “那就去收拾收拾吧。” “你要不要先听听那支关外有名的游牧歌?” “上了路再听。” “你说你送我什么好东西?” “听了再给!” 司马玉龙提着一只轻便衣箱,诸葛天提着一只稍大的药箱,二人出了店门,顺着官道,向梁河进发,一路上,诸葛天几次自告奋勇地要唱那支“游牧歌”,都给司马玉龙拦住,司马玉龙告诉他:“欣赏一流歌手的歌喉,要有一种特别心情,才不辜负歌手和歌,而那种心情,我因为要想点别的事,所以现在暂时还没有。” “那么你去巴陵干什么?” “找一个人。” “何许人?” “你的朋友!” 诸葛天失声道:“什么,我的朋友?” 司马玉龙笑道:“是的,你的朋友,你说过!” “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司马玉龙大笑道:“我不就是司马玉龙么?何必去找?” 诸葛天也笑道:“余兄弟,你这个人真风趣。” 一路行来,一个吹,一个逗,司马玉龙愈逗,诸葛天愈吹,真是逗得厉害吹得凶,笑笑闹闹,颇不寂寞。司马玉龙逐渐发现,诸葛天虽然年纪比他大,却是一点城府没有,他依然有着一颗洁白无瑕的赤子之心,吹,是唯一仅有的毛病! 俗语说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无论使用什么方法,明点暗喻,诸葛天这种吹牛的毛病总是纠正不了,司马玉龙不愿也不忍去拆穿他,他以为一个人能保持他的本性,才是最可爱的人,同时,这种在别人眼光中的“毛病”,也正是诸葛天生活的凭借,万一拆穿了,他知道,诸葛天将会感到一点生趣没有。 第五天,他们渡过了梁河,走在香溪附近的山道上,前面忽然走来两个人!那是两个老人一男一女;男的发须皆白,女的一脸鸡皮。男女生相均极丑恶,四只眼球里,凶光隐露。 诸葛天因为自顾谈说他那永远说不完的,学艺少林的往事,没有注意。司马玉龙虽然低着头走,但那只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而故意如此,以他现有的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他身遭十丈方圆之内的动静,仍然逃不过他的监视! 老远的,司马玉龙就看出来人正是天地帮中和杨花仙子同一等级,但排名却还在杨花仙子之上的两个银牌舵主!司马玉龙心念一动,忙在诸葛天腰间推了一把,说道:“唱那支游牧歌吧,诸葛兄,小弟的情绪来了!” “真的吗?” “当然。” “那太好了!” “嗓门放开点!” “要有丈夫气概是不是?” “对,快一点。” 那两个银牌舵主愈走愈近了 诸葛天拉开粗犷豪迈的嗓子高声唱了起来: 天悠悠,地茫茫。 牛马猪,猴狗羊。 哟,人少畜生多……还有虎狼。 白玉碎,碧玉碎。 金银纷飞,铜铁飘坠。 天地崩塌了,天地崩塌了,一片灰。 两个银牌舵主愈走愈近,诸葛天则愈唱愈响,愈唱愈高兴,司马玉龙低头走着,表面上像在欣赏诸葛天的歌喉,暗地里却在全神注意着那个天地帮银牌舵主在听到歌词后的神情变化。 那两个银牌舵主,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好奇地向诸葛天瞟了一眼,继续走过来。但当诸葛天以明晰雄正的声音重复着尾段“天地崩塌了”的叠句时,形同夫妇的两个老人不由得都是蓦然一怔,跟着,二人均斜着眼角。对诸葛天的歌声留意起来。等到诸葛天唱完第二遍的最后一句,两个银牌舵主的脸色,同时变了。 二人狼狠地朝诸葛天瞪了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诸葛天只顾唱得起劲,对于两个银牌舵主的来和去,丝毫没有在意。 唱完,他掉脸向司马玉龙得意地笑说道:“如何,兄弟?”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错!” “我唱好了,”诸葛天迫切地道:“你说……给我……一样什么好东西?”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能等到歇下脚来再说吗?” 又走了一段,司马玉龙借着指点路边的景色,迅速地向身后掠了一眼,果然如他所料,那两个银牌舵主业已折回头,此刻正远远地缀在他们的身后。 傍晚时分,他们落了店。 司马玉龙吩咐店小二带着诸葛天到后院去选房间,他自己则向茶房要了一壶茶,靠在前厅一角,静静地留意着店口大街。不消片刻,那个满脸鸡皮和那个须发均白的两个银牌舵主果然进了门。司马玉龙连忙端起茶来低头啜饮,两个银牌舵主在屋中略一张望,便随着哈腰招呼的店伙计向后院走去。 这时候,诸葛天已经放好了行李重新走出,向柜上要了酒菜,然后朝司马玉龙走来、还没有坐定,使即诞脸笑道:“余兄弟,现在算是歇下了脚么?” 司马玉龙点点头。 “那么快说罢,”诸葛天高兴地道:“你有什么给我?” 司马玉龙仰脸眯着眼道:“你的遗嘱写好没有?” “遗嘱?” “不然我怎知道万一不能交给你时又交给谁?” “难道要等到八十年后才能兑现?” “不,明天!” “啊?你疯了?” “假如我疯了,也应该是由于你的永诀而伤心过度。” 诸葛天瞪眼怒道:“有就给,没有就拉倒!为啥耍了赖不算,还要咒着大爷玩笑?” 司马玉龙吐了吐舌头,忙道:“好好,给,给。” 诸葛天闻言转怒为喜道:“这还像话……余兄弟,快点拿出来吧!” “两件东西随你选,但都得等到明天才能交付!” “明天?好,没有关系,说吧,两样什么东西?” “第一样是本薄薄的手抄拳谱。” “拳谱?啊,好极了!说说看,哪一门派的功夫?” “这个不太清楚。” “上面没有字?” “好像在封面上写着什么‘大罗三绝掌’的字样。” 诸葛天霍然挺直上身,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司马玉龙故意吃惊道:“是一种很重要的武功么?” 诸葛天脱口道:“当然喽,你真是个浑小子,你难道不晓得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武功就以北邙的天龙三式和武当大罗神掌最为特殊?据人……不,据我师父正果老禅师说,大罗神掌虽然全套有八八六十四招,但却以大罗三绝掌为神髓,和本派的少林罗汉拳只在伯仲之间;如果习得三绝掌,无异得到了武当绝学的一半!当然喽,以我堂堂少林正宗弟子,本不希罕这个,但是,古人说得好,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拿过来研究参考一番,也是未尝不可。” 司马玉龙故示悔意地顿顿足:“唉唉,早知如此,我……我,唉唉,真是。” 诸葛天双掌按紧桌面,吃吃地道:“你,你,你又要耍这一套了?” 司马玉龙故意丧气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唉,第二件是……” 诸葛天神色一宽,连忙摇手道:“余兄,不必说第二件啦,就是第一件,我选定了。” 司马玉龙故意佯喜道:“真的?” “当然。” “谢谢老天爷!”司马玉龙故意嘘出一口大气,喃喃自语道:“我总算留了一件更好的。” 诸葛天啊了一声,心又动了。 “余兄,第二件你说是什么?” “第二件于你诸葛兄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说说看。” “不说了。” “说,非说不可,这是我的权利!” “嘿,你忘了你说你已选定了?”、 “噢,噢,余兄,何必认真呢,大家都是好兄弟,说出来参考参考又有什么关系。” “除非你放弃第一件而选择第二件。” “假如第二件不如第一件呢?” “我说第二件于你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真的?” “当然。” “我信任你。” “你决定第二件了?” “那,那……我想你该不是骗人的人……好,就算决定了吧!” “你听清啊!” “说吧!” “第二件是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当朗一声,诸葛天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司马玉龙扔去,司马玉龙早有准备,一偏身,茶碗由司马玉龙肩头飞过。直奔刚由后院走出来的那个须发皆白,两眼凶光隐现不定的银牌舵主,银牌舵主一声惊噫滑步闪身,茶碗落向他身后五六尺的地面,砸得粉碎。 客店里的伙计,闻声立即聚拢来五六个,那个银牌舵主没看清前面一段,以为诸葛天此举系对他专门而发,再加上诸葛天白天唱的歌,越发以为他们老两口子料得不错,当下铁青着脸色,冷哼一声,迈步便向诸葛天大踏步而来。 店伙计们知道要出事,一齐围向那个白发白须的舵主,异口同声地央告道:“老爷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白发舵主两臂微微一分,五六个店伙计滚球似地向两边翻跌出去。 司马玉龙低声急说道:“诸葛天,赶快摆谱儿,来人有武功!”本待咆哮的诸葛天,一见此状,脸色大变,在听得司马玉龙的吩咐后,仿佛蓦然警醒,当下干咳一声定了定心神,抱拳横胸,大声冷笑道:“在下少林正果禅师门下嫡传诸葛天,新近受五行公孙长者之托,想在湖广这一带监视监视那个新兴的什么天地帮的动静,不意因和敝友争执而侵犯到尊驾,……朋友,咱们如能两了最好,不然的话,请朋友先去后面院子,诸葛天愿以少林末学陪朋友走上两招!” 诸葛天的嗓门子本来就洪亮,再加上有意“施为”。这一番话的言词虽然突兀,语气却是铿然锵然! 司马玉龙在心底微微一笑。 那个天地帮的白发舵主本是气势汹汹而来,经诸葛天这一番念道:脚下立即止步,寒着脸,双目凶光暴射,哦了一声,放落眼皮,遮去两眼凶光,向诸葛天一拱手,领笑道:“原来少侠竟是少林门下,这样说来,这点小小误会可算不得什么了。” 诸葛天见数语生效,胆子大宽。他居然没有听出白发舵主的弦外之音,洋洋自得地又道:“诸葛天承情了,恕在下眼拙,老人家如何称呼?” 白发舵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老夫两口子人称青城双煞,名号不雅,尚望少林少侠你不要见笑才好!” 说罢,微一拱手,转身退入后院。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什么?这两个老家伙原来就是无恶不作,杀人无数,被武林正派人物赶得销声匿迹了十几年,武功和巫山淫蛟只在伯仲之间的青城双煞追魂婆子和追魂叟? 再看诸葛天,已废然跌坐座椅里,脸色苍白,两手颤抖,这时正端起满碗的酒,没命地往嘴里倒。 司马玉龙引颈悄声道:“怎么样,兄弟?拳谱和楠木棺材哪一样于你更为有用,更为切合实际?” 诸葛天放下酒碗,大眼一瞪,待要发作,旋又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 司马玉龙微笑着悄声又道:“对不对,假如你选的是拳谱,你说你要不要立还?” 诸葛天实在忍受不了了,他一拍桌子,怒叱道:“姓余的,少凤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诸葛天别的能耐没有,宰你姓余的却是足够有余,像你这样幸灾乐祸不顾道义的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你瞧着吧,看谁走在谁前头?” 司马玉龙故意也叹一口气道:“我们一路同来,人家又没有瞎眼,他放不了你难道就放得了我?唉,我本还仗着你的少林绝学,不以来人为意,所以有心情开开玩笑,想不到你这个少林正宗弟子竟是虚有其表!” 诸葛天翻着两眼,勉勉强强地道:“你说谁虚有其表?” “不然你怎怕了人家?” “谁怕谁?” “不怕叹什么气?” “你没看到人家有两个?” “我们不是两个?” “你算是什么?” “你顶得人家一个么?” “顶一个有什么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人家比一个多了一个?” “还用说?” “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是无法可想的了?” “这只怪你姓余的无能,我诸葛天可没有错!” “现在咋办?” “咋办?还不是受你无能之累,陪你受过。” “办法你没有,我倒是有一个!” “什么?”诸葛天不禁欠身而起,“说来听听看!” “你将我说得一文不值,我还说它作甚?” “何必计较这个呢,好兄弟?” “你听我的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主体,你可以提议供我采择,是否可行,还得由我斟酌处理。”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我们何不来个临死抱佛脚?” “此话怎讲?” “大罗三绝招我记得很熟,我们不妨回到我们房里由我教给你,今夜他们不发难则已,否则你就以那三绝招对付他们,你看这办法可行?” “既然你会那三招,由你去对付他们不就完了?” “我使不上劲。” “你使不上劲的玩意儿教给了我又有屁用?” “你的天赋好,情形也许不同。” “唔,这倒是实情,我们不妨试试看。” 他们回到房间里,闩上门,司马玉龙将大罗神掌的三绝招“遥拜紫府”、“洞天福地”、“白日飞升”真个详详细细地传给了诸葛天,诸葛天虽然性喜胡吹,天资却是不笨,一点便透,天黑之前,大罗三绝招业已完全比画纯熟。 天黑了。 司马玉龙推说要到前面去要点热水,结果一去不回,诸葛天一个人等到屋子里,又怕又急。起更了,司马玉龙还是没有回来。左等右等,直到二更敲过,窗外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嘿嘿冷笑,诸葛天一听,浑身都冷了。 可是,事到临头,怕有什么用? 诸葛天一咬牙,一口将灯吹熄。江湖上的应变过门他倒还懂得一点,当下,他抄起一条条凳,一脚踢开窗户,抖手飞出条凳,人随条凳之后翻出。双脚落地,一个大转身,不管身后有人无人,矮身双掌往外一推,发出刚刚学来的一招“遥拜紫府”。 一招发出,除了一阵微微掌风外,周围空荡荡地,一点声息也没有。 诸葛天收招四下一打量,院子里只有他诸葛天自己一个人!再朝他卧室的窗户下看去,他怔住了。咦,除了那只四脚朝天的条凳外,凳旁地上躺着的是哪两个?诸葛天心下又惊又疑,当下双掌护胸,谨慎地走近一瞧,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地上躺的,正是凶名远播的青城双煞,天地帮的两个银牌舵主,追魂婆子、追魂叟。双煞静静地躺着,脑浆流满一地,业已魂归地府。 诸葛天暗暗大讶道,难道大罗神掌竟是这等厉害法,连青城双煞这等人物居然不堪一击!还是他的手劲真的重了点,双煞是死在他的条凳之下?他吓得昏头昏脑,竟连那一阵嘿嘿笑声系司马玉龙所发也没有听出,要不是司马玉龙先下手脚,他诸葛天有十条命也早完了。 双煞的脑袋的确是给诸葛天的凳使打烂的,但他并不知他打的只是被人点了穴的死狗,还糊里糊涂在做春秋大梦,以为自己一出手便做下了绝活儿。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匆匆自外屋走进院中,故意大惊小怪地住声道:“怎么样,他们还没有现身么?” 诸葛天起初又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司马玉龙之后,不禁双手往腰间一叉,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着说:“早晓得青城双煞是这种十八流的角色,我诸葛天真后悔亲自出手。” “什么,他们已经给你料理了?” “喽!”诸葛天不属地一抬下巴道:“看看那是什么!” 司马玉龙故意畏畏缩缩地上前看了一眼,然后转向诸葛天身边,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你?”。 “除了我诸葛天还会有谁?” “你是用的大罗绝招?” “哪里,罗汉拳里一招降龙伏虎罢了!” “了不起,了不起!” “我不是早说过了?当今之世,若论拳拳功夫和内家真力,我诸葛天……嘿嘿……嘿嘿”。 “诸葛兄,明天本地官府来核验尸时,你可别忘了告诉人家你只用了降龙伏虎一招才好,小弟武功不够,胆力也小,荣誉绝不分沾,寻仇斗殴的杀人罪也无意共担,咱们是好兄弟,话可说在前里头。” 诸葛天的脸色遽然一变,适才的豪气刹那消尽,两手废然下垂,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唔,这个,倒还真是头痛的事,余兄,你看怎么办才好?” “除了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还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妥当么?” “不然你就留下来,替他们发丧做七,料理清楚再走也不迟。” “余兄,别开玩笑了。” “那就赶快去收拾行李,别忘了从我的箱中拿点银子放在桌上。” 诸葛天进屋,司马玉龙迅速地从两具死尸身上摸出两块银牌,放在死者脸上,然后招呼诸葛天从屋顶翻出店外,二人出了镇,天时正是午夜。上了路,诸葛天瞧瞧前后无人,便又将他如何一掌击毙双煞的种种,绘声绘影地胡吹起来。 四更将尽,一座丛林远远现出,司马玉龙眼光锐利,在朦朦月色下,他看到四五条黑影自林边一闪而没,身形敏捷,身手均是不俗,心中暗讶道,这一带已经逐步进入天地帮的势力范围,那些夜行人难道又是帮中人出来为非作歹? 他忙一推诸葛天道:“喂,诸葛兄,身后那是什么?” 诸葛天循示望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再回头,哪里还有司马玉龙的人影? 且说司马玉龙趁诸葛天掉头之际,双肩微晃,其疾如箭地射向路边一株桑树之顶,沿着路边错落的树干,三五个起落,业已下去二十来丈。 不消片刻工夫来到丛林,他纵上最高的一株紫杉,闪目四下打量,东南方的一条古道上,几个黑点正如星丸跳掷般地,渐去渐小,终于消失不见。 司马玉龙大惊忖道:那不正是去武当的通路么? 这时,在官道上一面走一面咒骂不已的诸葛天,突然听到一个细弱清晰而熟悉的声音,像轻烟似地自远处飘来:“诸葛兄,武当见面。” 由白河往武当、过了梁河,共有三条支道,司马玉龙捡了最近的一条,全力奔驰了一个更次,抵达一个小镇,他想’,经这样一阵急赶,那几条黑影无论如何不会再赶到他前面去了。 这个小镇,司马玉龙极为熟悉,他知道镇上何处是乞儿们的落脚之所,找着一群乞儿,他选了一个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弄了一点手脚,将自己的一身服装和那个乞儿对换了。天亮之后,他又找着一个药铺子,按照玄清道长的传授,为自己改了容,变了嗓音。 改扮齐备,司马玉龙继续往前赶去,只要觑清前后无人,他便以绝顶轻功像沙鸥点水似地往前飞行,在距离武当山约摸二十来里的一个咽喉小镇上,司马玉龙歇下脚来。 司马玉龙知道,那夜所见的那些夜行人如系投向武当而来,这个名为牛坡的小镇,则为必经之地,他想看看来的是些什么人物。 司马玉龙买了几个冷馒头,倚坐在镇心一家大酒店的檐脚下,一面啃着,一面监视着来路。 将近晌午时分,镇口错错落落地走来几个人,那几个人虽然没有走在一起,但看在司马玉龙的眼里,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的司马玉龙,虽然一身武功已和三色老妖相差无几,但在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也不禁有点暗暗惊心。 走在最前面的是冷面金刚韩秋,第二个是黑手天王,第三个伏虎尊者,第四个是巫山淫蛟,前面这四个人,正是天地帮中声威赫赫的四位金牌香主。四个金牌香主后面,走着两个精壮汉子,司马玉龙看着甚为面熟,仔细一想,才想出是天地帮中两个末流的铁牌人物。 六人先后进了这间兼营食宿的酒店。 六人进了酒店,并未在外间停留,一径向后院走去,司马玉龙奇怪道:他们赶得那样急,难道还会在这里欧宿?抑或是另有人马等待到齐? 无可讳言的,他知道武当派业已遭遇上了和华山派前些日子相同的命运! 在白河,巫山淫蛟曾经挨了可马玉龙一掌,司马玉龙心存仁厚,并未给予对方致命之伤。那时候,在人瘟欧阳长卿面前。巫山淫蛟还扬言即将进攻北邙,而现在的目标却指向武当,难道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不过,也许这正是天地帮狠毒诡计的一种。 他们明明要对武当不利,却扬言即将进犯北邙,显然是一种狡诈的安排让遭受攻击的一派空自紧张,而今真正被攻的一派无从措手,假如该帮在当今六派面前分别依法泡制,令六派人人自危各守自己据点,他们却从容地在倾全力个别予以击破,倒也是一件可忧的事。 第十二章 惊 魂 武当山,天柱峰顶,真武神殿中,一位高梳白发道髻,手挽垂胸白须的老道,正执着一份白色柬帖,面色端凝地沉吟不语。老道人两侧,分两排坐着四位道骨仙风,清癯缄默的道长,这四位道长就是武当五清中的太清、玄清、玉清、正清,老道人便是五清的师叔,武当五清一子中的全真子,武当本代唯一的,辈分最高的一人。 良久良久之后,全真子冷冷一笑道:“聘上清以及你们四个为舵主,聘老朽为香主…… 嘿嘿,好狂妄的口气。” 坐在左首的玄清道长,这时欠身道:“师叔,帖上还说了些什么?” 全真子白眉一轩,哈哈狂笑道:“如有抗聘情事,三天内血洗武当!哈哈,这种横暴嚣张的用语,真是武林中的旷古奇闻。” 全真子怒声说毕,屈指一团一捏,扬手洒出一把白粉。 武当四清全部低下了头。 全真子从座椅中立起,厉声道:“上清贤侄外出未归,本派权由老朽发令。该帮既然如此自尊自大,此次进逼武当,必然舍却本派其他五观于不顾,而径向真武神殿而来,你们四个,可立即调集各观得力弟子于本殿待命,另选三五机灵弟子,由玄清率领,日夜伺于南岩通往本殿的要道,对方如果明来,可以礼迎之,对方若是暗袭,则马上以本派通讯方式传达警报至本殿,由老朽亲自应付。” 第三天,往武当的山道上,一共走着三拨人马。 最前面,健步如飞的,是天地帮四位金牌香主,冷面金刚。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巫山淫蛟。稍稍落后的,是两个跟随,天地帮的两个铁牌舵主。 走在中间的,是一匹廉价马,马后捎着一只书箱,一只药箱,马背上昂然坐着浓眉大眼、虎虎极有生气的“武林一绝诸葛天”! 最后面是两顶双人青色小轿,一辆垂篷马车。两顶青色小轿虽然格式一样,但后面一顶的门帘上,却在绣有天地两个字的中间多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玉蕊金兰。两顶小轿均是帘帏低垂,无法窥得轿内所坐的是何许人。篷车也是一样,四面的篷窗遮得很是紧密。说来也怪,轿是人抬,车是马拉,人步如飞,马蹄得得,人和马竟然走了个不先不后。 这三拨人马,每一拨均是相隔里许,各自为政,前后不相衔接。 武当南岩观前,青布长衫和鹤氅遥相对立,那是武当的道俗二代弟子分两班排列。 道俗二代弟子共有十二人,南岩观门向内洞然大开。 天地帮四位香主刚一现身,立有一位道装弟子越班向四人稽首朗声道:“武当二代弟子雷呜奉师祖之命任为前站接待,请各位香主进观奉茗后由弟子等导往真武神殿,敝派师租率敝派上下同门于真武神殿恭候各位大驾。” 走在最前面的冷面金刚,双目电闪,略一停留,然后阴侧恻地一阵冷笑,微一挥手,便领着后面三人自武当众弟子行列中,昂视阔步地走向观左一条通往真武神殿的山道,当天地帮四位香主通过行列时,武当众弟子并不以来人骄狂为意,仍然一齐深深躬身作和。 四位香主过去不久,一匹劣马得得上坡而来。 那位年约二十来岁,名叫雷鸣的武当二代弟子朝马上人打量了一眼,眉头不禁深锁。这一马一人似乎出于他的想象之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可是,他仍旧跑出了行列,向马上稽道道:“马上少侠何人?武当二代弟子雷鸣待命通报。” 诸葛天驻马哈哈一笑道:“本侠乃少林掌门人正果禅师座下嫡传弟子诸葛天是也!” 什么?少林来的?雷鸣怔住了。 诸葛天继续大声道:“喂,小道爷,本侠刚才恍惚看到前面走过一批人,他们是谁?往何处去了?” 雷鸣又一稽首,试着问道:“诸葛少侠不是和他们同路而来?” 诸葛天不屑地道:“哼,他们算是什么东西!” 雷鸣脸色一变,心想,正果禅师怎会教出这么狂妄的弟子? 雷鸣犹疑未及答言,马上的诸葛天业已不耐地大声道:“说话呀!他们哪里去了?” “少侠问这个作甚?” “查问一人。” “谁?” “余玉龙。” “余玉龙?” “那一伙人中有没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 “没有。” “前此有这么个小伙子来过么?” “没有。” “往真武神殿怎么走法?” “从那一边上峰。”蹄声得得,诸葛天昂然上峰而去。 又是片刻之后,两轿一车,如飞而来。武当众弟子一见第二顶青衣轿上的兰花标志,彼此一递眼色,神情全是一紧。这一次,那个为首的弟子雷鸣仅在两轿一车通过时率同其他弟子微微一躬,一句话没有说。 正午时分,武当山天柱峰顶,真武神殿前的广大空地上,出现了一个武林中空前的,表面上平平和和暗地里却潜伏一片腥风血雨的壮观场面! 武当天柱峰顶,真武神殿前的那片空地,绿草如茵,足有百丈方圆。 这时候,武当派和天地帮阵垒分明,一触即发。 东边站的武当派,四十名精选的道俗弟子,分两排成八字形翼然而立,俗家弟子立于右排,一式蓝布长衫,道家弟子着道装立于左侧,每人手上一柄拂尘,众弟子均是垂目挺胸,气宇轩昂,神情肃穆。 八字中间,武当四道长,太清、玄清、玉清、正清,各披玄色鹤氅一领,执拂当胸,岸然并立。 四位道长前面,站的白须拂胸的全真子。天师冠,轻裘绶带,仙风道骨,飘飘然有出世之感,令人望而起敬。 西边站的是天地帮人众,又是一番气派。 距全真子五六丈,并排端放着两只高背金绒软椅,软椅上分坐着两位黑纱蒙面,风华绝代的佳人,两位佳人均是一身雪白宫装,唯一的分别只是坐在上首的那位蒙面佳人在胸前绣有一朵金色兰花,技战蕊颠栩栩歌活。 椅后,两个青衣婢捧着两只金边黑漆盘。 一盘檀香缭绕,一盘放着一块如雪白玉。 两婢两侧,虎视眈眈地站着天地帮四位金牌香主,左侧是身材颀长,沉着一张长方脸,双目精光如电的冷面金刚韩秋;肥胖臃肿,双眉夹心处有着一颗朱砂红痣的伏虎尊者朱罗。 右侧是枯瘦矮小,十指瘦如鸡爪,双眼欲睁还闹,嘴角噙着一丝阴笑的黑手天王萧昆;五官端正英俊,眼眶发黑。眼球翻滚不定的巫山淫蛟孙顾影。 再后面一字雁列着八个精壮大汉,天地帮中的八个铁牌舵主。 正南方,天柱峰的上峰处,一马登蹄而立,马上坐的便是我们那位浓眉大眼,有时是少林正果禅师门下,有时是五行弟子,和武林各派有旧,自称和武当二代俗家弟子司马玉龙是莫逆之交,而被司马玉龙戏呼武林一绝,心地善良,但却好吹成性的诸葛天。 此刻的诸葛天,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是想溜,却又舍不得放着好戏不看而就此一走了之。一副疑难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东边的白须全真子,手捻长须,缓缓向前走了四五步,在两个白色宫装的佳人面前三四丈之处立定,双目注定胸前绣有金色兰花的那一位,静静地开言道:“女侠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天地帮主了。” 金兰佳人缓缓起立,朝全真子微微一福,滚珠碎玉地脆声答道:“全真道长说得不错,小女子正是金兰,现掌天地帮。” 全真子冷冷地道:“贵帮与敝派向无渊源,今忽大举光临寒山,其用意何在?” 天地帮主轻声一笑道:“全真道长何必明知故问?三天前本帮赍送的柬帖上不是说得异常明白?” 全真子突然厉声道:“天地帮是什么东西?如此狂妄?” 天地帮主脸上那块黑纱微微一轩,嘿然不语,片刻之后,才传出一片娇音道:“武当掌门人何在?” 全真子脸色煞煞发白,长须不住颤动,这时仰天大笑道:“贫道忝居武当当今掌门人之叔,贵帮大举远道而来,如有图谋,尽管下手,一切由贫道承当也就是了。” 天地帮主等全真子说毕,娇声一笑道:“全真道长慷慨就义的勇气本帮主异常钦佩,不过本帮此次前来武当并未将贵派二代弟子计算在内,难道道长不想为贵派留点传人下来?” 全真子狂笑道:“老朽活了将近百岁,总算遇见了武林中第一个狂人,哈……哈…… 哈” 天地帮主妩笑道:“全真子,你不相信么?” 全真子见对方直呼全讳,猛上一步,怒喝道:“五行叛徒,老朽先来会会你!” 天地帮主态度从容,不慌不忙地摇头一笑道:“全真子,且慢,这样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全真子颤巍巍地戟指喝道:“如何解决,你说!” 天地帮主粉臂微抬,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朝着全真子背后轻轻一划道:“连后面四位道长在内,你们一共是五位,本帮今天的香主,也正好是五位,从此刻起,贵派任意派出一位道长,向本帮任意挑选一位香主做对手,分批也好,做一次也好,本帮主相信,全部轮流下来,问题大概也就可以解决了。” 全真子一声狂笑,连说:“好,好,主从客便!” 全真子说着,回头向身后喝道。“玄清,你先出场向天地帮香主们讨教几招。” 玄清道长寒着脸色,稽首一诺,闪身而出。 玄清道长跃人场心,向冷面金刚举拂一拱,朗声道:“韩香主赐教!” 全真子眉头微皱,回头朝武当五清第二位的太清道长望了一眼,太清道长也是一皱眉头。很显然,玄清道长第一场比试中选错了对象。 这种比试,彼此在场的人都很明白,决不是普通的武学印证,一交手,定必备尽一身所学狠命相扑,强存弱亡,永无和局。武当五清,除了掌门人上清道长外,就以太清道长功力为高,北邙双绝的武功高不可测,久为武林所共知,全真子的原意,本想留着由太清道长或者将来对付,他之所以吩咐玄清道长先出场,只不过因为玄清道长向有羽衣诸葛之称,机智过人,令他第一个出去,他一定会衡量对方,挑一个适合的对手,先赢下第一场而已。 诅知玄清道长就因为机智过人,将今天武当一派所面临的遭遇比什么人都看得透彻,他如果循正途进行,选择伏虎尊者或者黑手天王为对手,武当派在五场比试下来,结局一定奇惨。 所以,他抓住机会,采用了春秋时田单赛马制胜之术,下驷对上驷,先挑了对方露了本来面目的四个香主最强的一个,他这种选择,实已存必死之心,想拼着一命不要,拣到多少便宜,就算多少,只要能予冷面金刚一点创伤,便可为武当一派增加一份生机。 等到全真子猜出玄清道长的心意,而向太清表示悔意时,一切都已迟了。 武林人物首重于身份地位,同一辈分的人,武功纵有强弱高低之别,输命不输气,玄清道长无论在武当派或是整个武林来说,他的身份都比天地帮露了真面目的这四位金牌香主,只高不低,如果在玄清道长作了决定之后再有明显表示,又何异为武当全派涂了黑黑的一笔? 冷面金刚冷哼一声,立即大步踏出。 偌大一片空地上,每一个人的心弦,刹那间,全部扣紧。 玄清道长凝神聚气,双手捧拂,目注来人。 冷面金刚走至玄清道长面前丈许处站定,抬脸冷冷地道:“道长请!” 玄清道长微一稽首,口中道:“有僭了。” 说着,拂尘交于左手,右掌微翻,左脚横跨半步,一招“横排星辰”,挟着一股无形疾风,便向冷面金刚中盘攻来。冷面金刚嘿嘿一笑,身形就地不动,左臂轻轻往外一抖,便向玄清道长掌风迎去。 就在玄清道长和冷面金刚掌肘刚欲接实的那一刹,那正南上。峰入口处马声一嘶,前蹄并举,马上的诸葛天因为看得出神,差一点没给头翻落地……一条人影,其疾如飞地,自马腹之下一穿而过,眨眼来至场心,来人身影未停。已然远远暴喝道:“双方暂且住手!” 这一声喝,中气极足,音浪如槌,狠狠地击中全场每一个人的心鼓,连冷面金刚那样一位一代巨魔,也是闻声一怔,和玄清道长同时收势后退出一步。 声落人至,就在冷面金刚和玄清道长后退的同时,二人之间,已经多了一人。 来人是谁? 嘿,来的竟是个蓬头乱发,歪眉斜眼,肤色漆黑,满身油污的驼背小叫化。 满场的人都不禁愕住了。 天地帮主自软椅倏然起立。脸上黑纱纹风不动,她似乎正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乞儿极为注意。 全真子手捻长须,脸色也是一变。 武林中除了经常行道关外的丐帮,谁也不会有这种装束,而丐帮帮主风尘一乞因在三十年前和五行怪叟为了一句戏言认了真,早将中原丐帮解散,只身远走关外,并发誓五行怪叟一天不离中原,他则一天不入关内一步。三十年来,风尘一乞音讯杳然,是否尚在人世,都没人敢下定语,若说此乞即为风尘一乞之传人,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第一,风尘一乞身分崇高,且极自负,言出如律,说一不二,他自己不入关,他的传人怎会无故在中原出现?第二,这个小乞儿的身手通异凡响,风尘一乞武功纵高,以眼前这个乞儿不满双十的年龄来说,就是已经得了风尘一乞的真传,身手也不可能高妙到如此地步! 尽管全场百来对目光都集中到那个蓬头乱发,歪眉斜眼相貌奇丑的小乞儿身上,那个小乞儿的神态却仍然从容异常。他先向玄清道长大刺利地一挥手道:“本乞儿受上清道长之托,暂代上清道长传令,玄清道长请退。” 然后,小乞儿转身面对天地帮主一指,大声道:“本乞亦受五行公孙长者之托,暂代五行公孙长者传令,金兰,你这就离开武当,一年之内,五行门将在君山清理门户!” 玄清道长脸色微微一变,默然而退。 玄清道长起初还以为是司马玉龙得了他的独特化装传授,将自己易容如此,适时赶至,为本派解危,到了此刻,才发觉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第一,司马玉龙是本派二代弟子,虽然已得五行神功之传授,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决无如此神速进境。依这个小乞儿刚才进场的身法而论,不但毫无武当本派的轻功架式在内,而其手法之高,绝非上次他在黄安附近和他分手的司马玉龙所能望其项背!若是说得明确一点,非但司马玉龙不能望其项背,就是五行怪叟本人,也恐怕不可能比当前这个小乞儿的武功更高。小乞儿进场时那一声暴喝,颇似佛门绝学“天龙吼”,但又不似“天龙吼”那样音宏量竟,一喝出口,万山回应。这乞儿似乎全凭的丹田一口真气,音直而劲,较“天龙吼” 尤进一步。这一点,正显示了这小乞儿的骇人的内家真力,也就是玄清道长判定即使是五行怪叟也不一定就能做到的一点,司马玉龙天赋纵好,他又怎能超过五行怪叟? 第二,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了!司马玉龙天性纯厚,且极拘于礼节,虽身临大危,也决不肯背礼背义行事,无论如何,他是武当二代弟子,他怎能当着天地帮以及武当全体同门面前对尊长如此不敬?他又怎能代传授业恩师,武当掌门人之令,而直呼玄清全讳? 玄清道长脸色一变,全真子以下,武当派全体的脸色也都变了。武当派一方的脸色一变,天地帮众人的脸色也就跟着全变了。……因为,这个小乞儿的真正身份已由疑而进入了真正的谜! 不过,武当派和天地帮两方的心情,仍然略有不同。 依小乞儿的口吻,无疑的,他的出现,是偏向于武当一方,武当派在千钧一发,岌岌可危的明显劣势之下,来了这么个神秘的帮手,多少令人感到一点欣慰! 天地帮则就大不相同了,天地帮主经小乞儿毫无保留地这一喊说,黑纱微微一荡,不知是骇极抑或怒极,静静地立在金绒软椅之前,半晌没有出声。 小乞儿扬脸向天地帮主望了一眼,冷笑一声道:“金兰,你想抗命么?” 天地帮主的面纱又是一荡,然后从面纱后面发出一种异样的媚笑道:“少侠能不能先说出你的身正身份?” 小乞儿冷笑着反问道:“金兰,你为什么不卸去你的面纱?” 天地帮主媚声又笑道:“少侠不敢么?” 小乞儿冷笑道:“那么你可是无脸见人?” 全真子捻须微笑,天地帮自冷面金刚以下,全是脸无人色。 天地帮主媚笑得更是厉害了,她柔声道:“少侠,你可知道除了本帮金牌香主以上的人,谁见着本帮主真面目就别想活命么?” 小乞儿微笑道:“本乞颇想一试!” 天地帮主又是媚声一笑道:“本帮主怎知道少侠有那种资格?” 小乞儿哼了一声道:“金兰,你假如没有再回君山之意,你不妨走到场心来。” 天地帮主突然回头朝伏虎尊者娇声一笑道:“朱香主,你下去走两招,让本帮主看看这位少侠的来路如何?” 伏虎尊者一躬而出。 小乞儿指着伏虎尊者拍手笑道:“你们帮主选你下场,真是再好没有了!” 伏虎尊者暴喝一声,双掌一合一推,以如来七式中最凌厉的一招“我佛如来”,卷起一阵狂飙,向小乞儿当头扑去。小乞儿双肩微晃,飘然闪退丈许,向伏虎尊者摇手笑道:“慢一点,朱香主。” 伏虎尊者为对方快速得出奇的身手所慑,愕然止步,怒声喝道:“你怕死么,小子?” 小乞儿也不理伏虎尊者的喝喊,闪身来至全真子面前,向全真子深深一躬,肃容道: “愿借老前辈拂尘一用。” 全真子含笑递过自己背后卸下的拂尘,小乞儿接在手中,仔细地从那柄钢柄拂尘上摘断一根线细如发的棕丝,又将拂尘恭恭敬敬地交还全真子,然后将标丝扣了一个活结,走向场心,将那个棕丝结的小圈圈向伏虎尊者亮了亮,笑道:“伏虎和尚,你们帮主派你出场,真令人高兴。天地帮中五个金牌香主,坏事不属你做得最多,但却属你罪过最大,好好的一个佛门弟子,堂堂皇皇的衡山派高僧不当,偏要挤入那个肮脏丑恶的小圈子,真是可气可笑复可怜!本侠早已看中了你那颗灌满肥油的脑袋,并有人向本侠定了货,但是,你可别怕,暂时还得寄在你的脖子上,小侠嫌你一双耳朵难看,又怕污了手,所以不得不借重这根棕丝,看到么,和尚,小侠就要用这个来取下你那仅有的一只耳朵,让你两肩负担相称!” 伏虎尊者只气得浑身发抖,不等小乞儿再说下去,双掌一合一推,又是一招“我佛如来”向小乞儿攻去,这一招,人随招进,不待招式用老,双掌一错,右掌回带,左掌有如一柄利刃,以如来第二式“闲指瑶池”,猛疾无比地笔直劈向小乞儿右肩。 小乞儿嘿嘿一笑,人如鱼游逆水,自伏虎尊者掌风中直穿而起,竟以毫厘之差,像一缕轻烟似地,从伏虎尊者左肩上空一掠而过,远远落向伏虎尊者身后七八尺之处,提着系有一只血淋淋人耳的棕丝,朝着怒如疯虎的伏虎尊者,侧目而笑。 伏虎尊者的双耳,一只为华山五剑的二剑施敏以金龙剑削落,另一只现在又被小乞儿用棕丝刮下,到此为止,伏虎尊者的一颗肥脑袋,真正的变得浑圆似球了。 只见他,双眼火赤,暴吼一声三度向小乞儿扑上。 小乞儿哈哈一笑,连退丈许,摇着手中那只人耳,向伏虎尊者遥遥笑喊道:“伏虎和尚,你还不死心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响起了:“朱香主退!” 伏虎尊者闻声,霍地收势,双目中毒焰四窜地朝小乞儿瞪了一眼,回身朝金绒软椅上的天地帮主微一躬身,满脸火赤地退回原位。 天地帮主再度将身自软椅上缓缓起立。 小乞儿一步迈进七八尺,立在天地帮主之前,嬉戏之态全敛,伸出一只指头,指住天地帮主,怒声说道:“金兰,你敢抗拒五行长者之口谕?” 天地帮主脸上的黑纱微微飘动,娇声一笑道:“即令五行怪叟亲身来此,又待如何?” 小乞儿脸色一变,冷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嘿嘿……金兰,你可真的不肯就此离去?” 天地帮主莲步挪移,向前走了两步,口中笑道:“小侠,让胜的一方发命罢!” 全场寂静得落针可闻。 小乞儿飘退丈许,厉声道:“金兰,你既为一帮之尊,说话可得算数!” 天地帮主脚步微滞,扬脸娇笑道:“金兰对少侠有何承诺?” 小乞儿厉声又道:“胜的一方发令可是你说的?” 天地帮主略一犹疑,然后点点头,同时发出一阵咯咯媚笑,继续向小乞儿缓步逼去。 小乞儿又退丈许,厉声复道:“金兰,我们应该说得更清楚点!” “你说吧,少侠!” “第一,胜负如何分?” “十招之内不分输赢便算你胜!” “嘿!” “怎么样?” “不限招数,失了招的算输!” “也好。” “假如我赢了呢?” “本帮立即离开武当……你输了呢?” “本侠置身事外,由贵帮与武当自作了断。”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就在这狂风欲起,暴雨将临的刹那,那位坐在天地帮主下首,另一只高背绕金软椅上,穿着和天地帮主相同,只比天地帮主在衣襟上少了一朵绣金兰花的白色宫装佳人,突然自软椅上立起身来,也未见她如何作势,一条纯白娇躯,已然平飞而起,行云流水似地直泻小乞儿和天地帮主相持对语的空地中心。 天地帮主微微掉转娇躯,以一种讶然口气问道:“罗香主何故下场?” 后来的白衣佳人向天地帮主欠身一福道:“罗香荷拟为帮主代劳,帮主以为合适否?” 天地帮主娇声一笑道:“这当然好……不知这位少侠意下如何?” 小乞儿当后来的白衣佳人下场后,脸上迅速地掠过一阵异常神情,这时嘿嘿笑道:“本侠很想先请教一下来人身份!” 天地帮主微笑道:“本帮首席罗香主。” 小乞儿冷冷地道:“本侠对贵帮何人出场并无成见,如果罗香主不能继承金帮主适才所许约定,本侠尚请金帮主以诺言为重,勉为其难。” 白衣罗香主突然娇叱一声道:“小乞儿休得放肆。” 天地帮主向小乞儿媚声一笑道:“少侠,碰上我们罗香主,你假如以为拣到了便宜的话,你可是自误了,嘿嘿,少侠,这样罢,条件不改,罗香主全权代表本帮主,……不过,少侠,你可得先想清楚,如果输了,可不能怨人!” 白衣香主向天地帮主又是一福道:“谢帮主恩典!” 天地帮主格格一笑,飘身而退。 白衣罗香主向小乞和冷冷地说道:“我们如何比法?” 小乞儿也是冷冷答道:“悉听尊便!” 白衣罗香主冷笑道:“小侠适才进场的身法,很令本香主钦羡,我们不妨先比一趟轻功,绕场地三圈,如果分出了先后,落后者算输,其他可就不必再行比试,假使先后不分,拳掌刀剑,少侠可以任选一样。” 小乞儿哈哈一笑道:“好极了,罗香主请!” 白衣罗香主也就不再说什么,一声清啸,身形已然腾空而起,白衣飘飘,如凌波仙子,其疾如箭,直向西北角射去! 小乞儿仰天一声长啸,双臂奋振,随后腾身追上。 两条身形,一白一黑,兔起鹘落,霎眼远去,渐远渐小,不一会儿,使沿着真武神殿前空地四周追逐起来。 真武神殿前的那块空地足有百丈方圆,从场心看场边,人影只剩得普通人身的一半高大。这时,真武神殿前空地上的百十对目光,射向同一方向,跟随着两条人影的起落。目不转瞬。 两条身影相距约莫三丈远近,白前黑后,或起或落,但距离始终相等。 这时,场心的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两条起落身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两条追逐的身形间已开始了一连串的对话…… “小乞儿,你是谁,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老身哦。” “是的,老前辈。” “你现在已是五行掌门人,称呼上应该改一改。” “玉龙不敢,老前辈。” “孩子,你可知老身为什么要挺身而出?” “不知道,老前辈。” “你知道到目前为止你还不是天地帮主的对手?” “啊。” “唉,司马少侠,你的一片侠义心肠实在可佩,你的武功进境也有一日千里之势,总有一天你会超过她的,但是目前还不行。唉唉,你几乎断送了武当数十条生命呢!” “我做错了么?老前辈?” “错了,但你是出于无意。” “怎么说,老前辈?” “天地帮主虽然没有识破你的身份……除了老身,大概在场没有第二个了……不过,天地帮主她已经看出你是难惹的人物,如果容得你插足这次事件,她知道决不能达到痛痛快快血洗武当的目地,所以她慨诺于你,你以为你合算,其实你已落入她的算中,你还茫然无知。”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凭你的能耐,你大可以和全真子以及另外四位道长之力,边战边退,撤离武当。” “他们会答应?” “是的……不过,那总比伤亡殆尽强呀!” 第一圈过去了。 “现在怎办呢?老前辈。” “现在好办得多了!” “哦?” “我可以在下一场比试中故意输给你。” “以老前辈的身份,那……那怎么可以?” “唉,孩子,输给五行掌门人有什么要紧?” “天地帮主不会看出来?” “唉,孩子,你目前的功力实在和我相差有限,只要我相让半分,谁也不会看得出来的。” “天地帮主会遵守诺言么?” “当然。” “老前辈,你可知道中原武林已有很多人对你谅解了?” “谢谢你,玉龙,我知道那是你们师徒的力量。” “不,老前辈,您实在是一位可敬的人!” “司马玉龙!” “罗老前辈。” “为了武当全派生命,你可得记牢一件事!” “什么事,老前辈?” “狠,孩子,知道不?下手要狠!” “狠?对谁?” “对我!” “对您!” “是的,孩子,这就是苦肉计,不管你的手法多重,你总别为老身担心,老身自有老身的办法。” “这个,这个。” “司马玉龙,看得明白些,别犹疑了,人命可不是儿戏!” “……” “司马玉龙,你清楚了没有?” “是的……老前辈。’。 第二圈也过去了。 “老前辈,您对三色老妖的一段恩怨准备什么时候了断?” “目前还没有机会。” “有用得着玉龙的地方么?” “也许……以后再说吧。” “老前辈,三圈快满了,您还有什么指示没有?” “此地事了,速将各派高手集合,最好能找到天山毒妇和华山梅叟,愈快愈好。” “我们准备五月五在岳阳会议。” “太迟了,唉,太迟了……务必提前。” “有什么意外?” “天地帮快撤离君山了。” “去哪里?” “目前还没有决定、” “三色老妖这次怎没见人。” “他独自一人上少林去了!” “啊,少林?” “是的,孩子,没有时间谈这个了,记住,孩子,狠,下手狼一点。” 三圈追逐完结。 一白一黑两条身形,由小而大,由远而近,先后飞落场心。 白衣罗香主立定娇躯,返身指着小乞儿之面,嘿嘿一笑道:“小叫化,第一场不伤皮肉的比试你没有输,你的运气也实在太坏了。” 小乞儿也是嘿嘿一笑道:“香主,我们之间总有一个运气不太好,只是究竟是谁还不知道罢了。” 白衣罗香主隔着一层黑纱厉声道:“选择一种死法吧,这一场由你。” 小乞儿朗声道:“我们在掌力上见高低吧!” 白衣罗香主冷笑道:“好,请。” 小乞儿更不怠慢,约略一定心神,深吸一口真气,然后套用衡山派的绝学“如来七式” 的第一式“我佛如来”,上身微躬,双掌一合一推,径向白衣罗香主疾拍而来。 白衣罗香主也以“如来七式”中的“我佛如来”还击,双掌一合一推,对正小乞儿的掌风迎去。白衣罗香主一面还招一面冷冷地说道:“我们就借衡山绝学试试内力吧!” 在场的人看得很清楚,对敌的双方,都是心高气傲之人,一个不愿显示本来面目,另一个立即如法炮制,他们似乎并不准备在招术上取胜,因为如来七式中我佛如来这一招,并无多大的奥妙变化,其所以为七式之冠,绝因为它能发挥发招者最高内力,用在对敌时试探对方功力深浅上最为适合。 白衣罗香主和小乞儿同时这样做,就为了实行他们的口头约定,彼此掌力上见高低! 这种比试方法,毫无技巧可言,谁的内力超过对方,谁就占定胜场。 四掌遥接,砰地一声问响,双方各退一步。 全场之人,目瞪口呆。 天地帮主更是一声微噫。 小乞儿和白衣罗香主对望一眼,二人均发出一声充满怒意的冷笑。 二人互上一步,几乎是同时,全是上身微躬,双掌一合一推,还是一招“我佛如来”! 四掌遥接,砰地一声,又复各退一步。 白衣罗香主因有黑纱蒙面,神色如何,不得而知,那位小乞儿在对过二掌之后,神色已然大变,额前同时见了汗。……司马玉龙心底很明白,桃面女侠一定会让他赢这一场,但她不愿输得太明显而坏大事,输赢一定决定在最后这一掌。 交换过二掌,司马玉龙异常惊讶,这位苗疆老前辈的功力之深,确很惊人! 因为司马玉龙不知道对方在何时相让,怕一时大意输了招想挽救也来不及,所以第一掌攻出便发挥了本身的八成功力,第二掌也是一样,想不到二掌下来,只和人家打了个平手。 他知道对方手底下一定已经留了情,不然的话,虽说以他司马玉龙现有的功力不会和人家差了多少,但绝不会如此巧合地保持均衡! 对方能将局面控制得如此恰当,只有他自己一人心底明白,人家功力比他高! 捷逾闪电般地,司马玉龙得到了一个结论:对方要他在第三掌上再加功力! 司马玉龙这样想:第一第二两掌,对方暗示了他一个小准,只要比这两掌功力再高一筹,他就能赢!对方绝不会保留实力在第三掌上使出,因为这不是一场真的武学印证,同对因为对方并没有受伤,为防天地帮诸人看出破绽,对方第三掌的威力也绝不会低于前发两掌。 狠,务必要狠! 司马玉龙记起人家再三的叮咛,他不能辜负人家一片苦心也是佛心。 第三掌开始了。 司马玉龙牙关暗咬,他想,顾不了许多了,双方用心,苍天可做见证!……场周众人所见到的是,那个小乞儿迅速地调平声息,脸色沉凝的朝武当诸人掠过一眼,然后仰天哈哈一笑,笑声高亢人云,这一笑真气引发,笑毕,一声暴吼,上身微躬,双掌又是一合一推,猛向白衣罗香主力攻而至! 白衣罗香主一声清啸,面纱飘动,也以同一式我佛如来急迎面上。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掌。 四掌接实,全场突起一阵惊呼。 这一声惊呼,由双方每一个人的口中同时发出。 司马玉龙只感到周身血脉一紧,身体失去重心,无论如何立足不住,蹬,蹬,蹬……踉踉跄跄地连退七八步,方始勉勉强强地奋提最后一口真气,颤巍巍地拿桩立定! 司马玉龙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所听到的惊呼,在他耳中,几乎全是武当派这一边的。 司马玉龙虽然站定了,但他不敢抬头去看对方交换了这一掌之后的结果,他怕看到对方仍然悠闲地站在原来的地方上。或是站在原来立足处的七步以内不,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他不能动,他也不敢睁开眼皮,他那样做了,他知道,毫无疑义的,他将会因心神分散而立即倒下。 他耳鸣心跳,血气翻涌,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正有人向他走来。虽然他有困极欲睡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一刹那,无论如何,他不能那样做。 他勉为其难地聚起一丝余力,强笑着睁开眼皮。 唔,来的是白须全真子。 “我……很……惭……愧……道长,这,这一掌……谁……谁……谁胜了?” 全真子脸上的表情极难捉摸,他并没有立即回答司马玉龙的问题,双目如电地在司马玉龙的脸上打量了两眼,然后讶声道:“哦,你伤得不轻呢!” “不,不要紧,道长……告诉我,谁,谁胜了?” 全真子一把托起司马玉龙,轻轻放在地上,帮他盘起双膝,然后低声附耳道:“不能分散心神,调息注意不能分散心神!” 司马玉龙依言闭上眼,他感觉身上各处大穴上刹那贴上四五只手掌,四五道热流进入体内,向丹田取齐,司马玉龙不敢怠慢,立即澄清思虑,把外来的巨大助力,依诀行功,不消片刻,浑身业已血脉流畅,百骸泰和。 司马玉龙睁开眼皮,缓缓起立。 一子四清,排立在他的面前,每人脸色都显得异常疲惫,眼神中更有一种讶异神情,好像司马玉龙功力复元之速,远出他们意料之外。 这时,全真子低声道:“小侠无恙乎?” 司马玉龙含笑点点头。 突然间,司马玉龙脸色一变,抬起头,情不由己的伸手将面前的太清和玄清道长分开,一个箭步,向前纵去。他纵跃在一片空地上,空地上一片鲜红血渍。 天地帮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司马玉龙怔在当地,说不出心头的滋味,是喜?是愁? 这时,一子四清也已赶至。 全真子大声赞道:“那位白衣香主,看样子,其地位在天地帮中只是一人之下,恐怕比北邙两绝中的冷面金刚韩秋还高,而居然败在小侠掌下,以小侠这点年纪,这种前无古人的绝世功力,委实令人钦佩,老朽全真子不肖,仅代武当全派致再造深思之无比敬意!” 司马玉龙仿佛全然没有将全真子的话听入耳中,摇摇头,微叹一声,茫回过脸来,向全真子哑声问道:“道长,那位罗香主伤得重么?” 司马玉龙关切口吻,令一子四清大为骇异。 全真子愕得一愕,立即抚须微微躬身答道:“那令人窒息的第三掌接实,小侠连退七八步,身躯摇晃不定,而那位罗香主仅仅退出四五步之遥,便即挺然立住,因为对方脸上蒙着黑纱,我们看不出对方受伤的程度,但依那个罗香主后退的步数,以及她收势的从容,所有的人,当时都一致判定你小侠输了,本门上下,在那种情形下,情不由己的一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在这个时候,蒙面的天地帮主突然惊噫一声自软椅中霍然起立,跟着,天地帮所有的人也是一起惊喊出口,原来,那个白衣罗香主受的伤比你更重,只见她脸上黑纱高掀,一道血泉激喷而出,跟着,整个身躯摇摇欲坠……” 司马玉龙失声惊喊道:“啊,啊,可怜可敬的罗老前辈!” 武当一子四清,五位道长全是一声惊噫。 全真子急急地,期期地道:“什么?小侠?你们相识?” 司马玉龙点点头又摇摇头,哑声道:“道长,再说下去罢。” 全真子朝四位师任迷惑地望了一眼,随即接下去道:“当时,天地帮主对他们罗香主的受伤似乎极感意外,但也极为怜惜,她急步走至罗香主面前,在罗香主口中塞进一颗火赤的药丸,同时转脸瞪着小侠,黑纱端垂不动,神态甚为震怒!这时候,冷面金刚等人也都对贫道等瞪眼,眼光蕴藏着一股可怕的毒焰,贫道立即示意太清他们几个招呼门下戒备,贫道看得出,天地帮自天地帮主以下,一体恼羞成怒了。” 司马玉龙急急岔口问道:“以后呢?” “本来我们还不感觉怎样,但经小侠你刚才那样一问,现在回想起来,事情就有点异乎寻常了。”全真子轻轻捻着拂胸长须,惑然地继续说道:“就在天地帮主伸出玉臂准备去托白衣罗香主腰部之际,那位罗香主突然用手拂开,嘴中同时吐出一个阴森森的字:‘走’! 天地帮主先是一怔,旋即低声在白衣罗香主耳边说了两句话,白衣罗香主听了,轻哼一声,骤然转身面对天地帮主深深一福,高声道:‘蒙帮主一再殊遇之恩,罗香荷无以为答,日夕全以如何保持本帮盛名为念,如以香荷一人之私,对这种无名小子失信,香荷虽死而不敢领受!香荷不肖,以数十年边荒苦修,居然在一时轻敌的情状下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手中,无颜再说别的,自今天起,香荷愿暂谢内堂香主之职,请帮主另觅妥当人选代理,这一掌之耻不雪,香荷誓不复位!’” “白衣罗香主说罢,又向天地帮主深深一福,也不等天地帮主再有开口机会,便即向峰下走过去。天地帮主望着白衣罗香主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时,天地帮主又回转身来,向小侠你高声怒喊道:‘乞侠,君子行道,不改其名,你乞侠真正身份敢见示于本帮主么?’小侠你,那时候,低头未然挺立,大概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要是个大行家,谁也看得出小侠你那时候已成强弩之末,全凭最后一口真气,倔强支撑,寻常人一根指头,你小侠也会抵受不住而倒下去的!天地帮主是何等人物,这种情况她自然是一目了然,她在问你一声不应之下将头连点,仿佛对你的重伤感到几分满意。 “跟着,天地帮主向余下四位香主一挥手,一众人等,立即悻悻然退去。” 司马玉龙听了,不住点头,半晌没有开口。 这时,蹄声得得,诸葛天乘马而来, 玄清道长眉头一皱,连忙扬拂高声道:“少侠何派门下,何事而上武当?” 诸葛天也大声道:“本侠诸葛天,来找我的朋友余玉龙。” “余玉龙?” “贵派二代弟子司马玉龙也是我的朋友。” “哦,”玄清道长道,“诸葛少侠此行,究竟是找余玉龙还是司马玉龙?” “余玉龙!” 司马玉龙暗暗好笑,他怕发生误会,连忙出声道:“余玉龙是谁我知道,我上武当时,在路上碰到过了,他大概马上便到,诸葛少侠不妨下马先随我们到里面歇歇。” 玄清道长见司马玉龙如此说,便就没有再问下去。 这一厢,由全真子侧身领路,一行进入真武神殿内的雅洁客室这地方,司马玉龙实在太熟习了双方暂分宾主坐下。 众人坐定,由末代弟子献上素点香茗,司马玉龙肚子实在饿了,便招呼诸葛天一同用了一点。 等司马玉龙用完素点,全真子首先从座中立起身来,向司马玉龙稽首道:“这次武当不幸,遭遇飞来横祸,若非小侠侠驾适时出现,本派此刻是何结局,真是不堪设想,请恕全真子冒昧,小侠究系哪位前辈异人门下,全真子眼拙,仍望小侠明示,以便全真子有个称呼,好率本派上下同门共致谢忱!” 司马玉龙连忙起立答礼道:“晚辈为了方便解释那位罗香主身世,请道长宽容片刻。” 全真子一揖回座。 司马玉龙首先向全真子问道:“道长可知道那位白衣罗香主究系何人?” 全真子吟了一下道:“贫道一时还真无从想起。” 司马玉龙又道:“道长可曾听说过苗疆有一位……” 四清一怔,全真子霍然睁开闪电双目,诧道:“是她,苗疆桃面……女侠?” “正是她,桃面女侠罗老前辈,”司马玉龙因全真子将桃面下边两个不雅字眼剔去而感到异常欣慰,这时轻叹一声,接下去说道:“这一次,以各位道长的成就,以及武当各代精英的集合,天地帮虽不能将武当怎样,但以该帮帮主的五行神功,以及手下五位香主皆是当今武林一代俊彦来说,双方死亡总是在所不免。” 玄清道长这时欠身道:“小侠休得如此说了,本派今天若有掌门师兄在,情形也许会好些,但严格评究起来,纵有上请师兄在场,双方实力仍甚悬殊,这是无可讳言的,小侠为本派掩饰窘境,本派固然感激却也异常惭愧,尚望小侠坦诚相见,不必为本派颜面有所偏护才好。”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那都是题外之言我们不谈了。现在,假如各位道长认为天地帮这种悄然班师对武当有利,那么,为武当成此大功的,晚辈可以直告各位道长,并不是晚辈,而是那位白衣香主苗疆桃面罗老前辈。” 在一子四清的惊哦声中,司马玉龙迅速地将桃面大侠罗香荷和他在绕场追逐时的对答复述了一遍,只将自己的名字删去而代以“少侠”或“孩子”。 一子四清听毕,均各低头默然不语。 良久良久之后,全真子长叹一声,缓缓抬头道:“人言真是可畏!” 司马玉龙知道一子四清均对桃面女侠有了新的认识,内心甚感欣慰。 这时,他认为已无再掩饰真正身份的必要,于是,立即起身,整整衣襟,走出座前,朝着一子四清,端然跪拜下去。 一子四清各个大惊,同时腾身问避。 全真子呐呐地惊诧道:“这……这,小侠?”‘” 司马玉龙就地旋身,对正一子四清低头道:“玉龙罪该万死。”说着,又要磕下头去。 一子四清,啊了一声,相互凝望。 就在这个时候,客室窗外突然一声大喝道:“司马少侠,使不得!”话音未歇,一条身形业已穿门而入。 来人非他,正是风尘仆仆的武当掌门人,上清道长。 上清道长入室,一子四清全都躬身为礼,上清道长匆促间仅对全真子一人略为作答,便即上前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司马玉龙,同时向全真子和太清玄清玉清正清等人沉声说道: “请师叔和各位师弟速来参见五行当代掌门人。” 全真子和四清互望一眼,每人脸上都流露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神色,当下由全真子带头,四清随后,各跨一步,朝司马玉龙深深稽首,并由全真子开口致意道:“武当全真子仅率领师侄太清等四人参见五行掌门人!”,司马玉龙既被上清道长说破真正身份,自然不便再行大礼,于是连忙回礼道:“玉龙不敢,今后仍望各位道长训遵。” 这时,只苦了一个诸葛天。 诸葛天有如掉在五里雾中,越弄越糊涂。他见面前这位被武当礼为上宾,武功高不可测的小乞儿自称司马玉龙,而武当全派竟然对他陌生得很,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他是化了装吧,为什么一个武当二代俗家弟子怎会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五行系的掌门人? 还有,这是顶要命的一点,他诸葛天刚才还大声说他和司马玉龙是好朋友,等会儿人家向他请教起来岂不成了天大笑话? 他有点恨那个什么“余玉龙”,将他约来武当,到现在人影不见半个,只害得他坐立不安平白受窘,诸葛天这一厢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偏偏上清道长在这时发现了他,掉过头来,以一种疑讶的口吻指着诸葛天向司马玉龙问道:“这位少侠何人?是与司马少侠一块儿来的么?” 经上清道长这一问,全真子等人全都想起来了,这时不禁朝诸葛天望了一眼,然后又望着司马玉龙,要看司马玉龙如何回答。 司马玉龙微笑着点点头。 诸葛天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越趄地站起身来,向司马玉龙红着脸道:“你们谈正经吧,我那朋友既然还没有来,我也不愿再等,这个书箱是他的,他来了,烦你们交给他,如果他向你们问起了我,就说我仍回自河去了。” 司马玉龙向玄清道长伸手笑道:“‘还音丸’师叔还有没有?” 玄清道长脸色不自然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司马玉龙道:“你留着用吧,我还多得很。” 上清道长沉着脸道:“玉龙,武林中首重门辈礼仪,你现在既然身为五行掌门,你和武当以往的渊源就只能算作一段武林趣典或历史,你怎能再喊玄清为师叔?” 司马玉龙敬诺一声,然后吞下一颗还音丸,回复了本来的声音,向诸葛天笑道:“诸葛兄,我是谁,现在清楚了么?” 诸葛天愕得一愕,然后霍地跪倒,连磕三个响头,不住喊道:“诸葛天该死,诸葛天该死,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司马玉龙哈哈一笑,自然地受完诸葛天大礼,然后挥手令他起来坐在一旁,顺便向上清道长等人将诸葛天的来历向众人简略地说了一遍,众人均是莞尔一笑。 跟着,上清道长命门下摆席,席间,先由玄清道长遵上清道长之命将这次天地帮进犯武当,差一点造成覆派巨灾,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接着,上清道长也将华山事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最后,上清道长向司马玉龙道:“玉龙,你一定怀疑我这次为什么会走在你的后面呢? 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半路上,我经过一间镖局,因为局主认识我,坚持邀我进去小坐,还特地为我备了一顿丰盛的素席,由局中几个红镖师作陪。席间闲聊,说起该局最近几乎出了大乱子,若非有一个名叫百事通的镖伙机警,差一点送去好几条人命!” “那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该局昨日有两个镖师刚刚跑过一趟河南临汝县的镖回来,说起他们在走到南阳府附近的官道上,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身披玄黄披风,面蓝如羡的丑老人,只为其中一个镖师朝那丑老人多望了几眼,那个丑老人勃然大怒,开口便骂那些镖师都是杀才,那个镖师因为不知道那个丑老人的来历,随意顶了两句,丑老人哈哈一笑,走过去,将众人的坐骑,一手一个,如扔老鼠,轻轻松松一丢二三丈远,马匹跌下去,连哼都不哼,便就躺着不动了。这时,那个武功有限,年事已经不小,为该镖局倚为得力人员的镖伙百事通,忽然想起了武林中几十年前一个令人闻名落魄的人物,连忙示意众人一起跪下,并由百事通喊破老妖的名讳,老妖碍于身份,这才没有对那些镖师们下手……我听到这里,便向他们打听老妖走的那条路可通嵩山否,他们说一点不错……” 司马玉龙大惊道:“老妖若是去闹少林寺,如何是好?” 上清道长眉头紧皱,喟叹道:“当然是去少林寺呀,可是,远水难救近火,上清又有什么办法?上清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等终席,便告了辞,上清的意思,想先回武当布置一下,然后再赶往少林,见机而作,能尽多少力量算多少,不想武当本身却先出了意外,唉,天地帮存在一天,真是难令我辈安枕!” 司马玉龙想起去嵩山少林寺联络的正是闻人凤,更是愁上加愁,一刻也坐不住了。 当下,他站起身来,向上清道人分别一躬,毅然道:“玉龙很想这就赶往少林去!” 第十三章 白眉老人 司马玉龙于黄昏时分下了武当。 他将诸葛天介绍给上清道长,经上清道长收为武当末代俗家弟子。然后,他向诸葛天要来那匹劣马代步,一路上,马鞭频挥,四蹄翻飞,奔驰了一个通宵,天明时,抵达汉水边的囗城。 经过一夜狂奔,司马玉龙倒不感觉怎样,第一个支撑不住的却是那匹瘦马,他叹了一口气,拍拍马头将马卖了。由囗城渡汉水从老河口登岸,进入豫境。打光化出发,沿浙川江西崖直奔熊耳山脉。由熊耳山脉再入嵩山山脉,经过十数天不眠不休的急赶,三月下旬的某一天,司马玉龙已到了离少林寺不满百里的汝阳。 因为起程匆促,一方面也为了行路方便,司马玉龙仍是上武当的那副模样:蓬头乱发,歪眉斜眼,满身油污,肤色漆黑,一个奇丑的驼背小叫化。 司马玉龙实在太辛苦了,他不得不在汝阳歇宿一宵,想借一夜的时光养息调元,万一遭遇什么意外,也好有充分的精力应付。但他自服了雪山冰芝,又经五行怪叟转注了一身绝世功力,他的根底实已扎得纯厚惊人。 他先后跟三色老妖和苗疆桃面女侠的两度换掌,居然能够有惊无险,就是换上当今六大名派掌门人中的任何一位,也恐怕难有如此优异的表现呢!所以,他在汝阳城北一所破旧的旧庙中,仅仅行功二个更次,便已神元相会,灵光莹彻,通体舒畅而无半丝疲惫之感。 司马玉龙走出那间破庙,抬头望望皎洁的月色,心想:如此大好月夜,我何不继续赶路? 他知道少林在嵩山少室北麓,少室在登封县北,登封县又在汝阳之东北,所以,他一出汝阳城,认定方向,便向东北区奔驰起来,走了一个多更次,司马玉龙忽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座峡谷之中。 他仰脸向上,夜半月圆,环目四顾,周围全是一片峭壁,好似走进了一只开了顶的葫芦。 司马玉龙知道自己迷了路,虽然不怕,却很焦躁,这真是欲速不达,假如在这片穷谷中折腾到天亮,岂不冤枉? 他开始沿着四壁找寻来时之路,可是走来走去,仍在方圆半里之内,除了发现无数的怪石奇树之外,他并没有找到出谷之口,于是,他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他需要定定神,他知道,他既能进来,就应该能够出去,他之所以不能辨清方向,一定是他气浮心烦的缘故!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霍然惊跳而起,忙着去搜求叹息的来源,可是,司马玉龙恰恰相反,他的一颗心却越发镇定下来,神清慧定,数十丈方圆之内,能察飞花,能辨落絮!他以为,那声叹息绝非对他司马玉龙而发,因为那声叹息听来实在太平静了。 他判断发出叹息之人一定盘坐在附近,而且已经坐了很久,那声叹息,并无悲观消极的意味,仿佛只是代表了它的主人对某一个难题无法解答的自怨自艾。 所以他想,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误,而那人的难题仍未找出答案的话,那种叹息将会有第二声,第三声,继续发出来……果然,司马玉龙一念未毕,又是一声更为悠长的叹息,传人了他的耳鼓。 从这第二声叹息里,耳聪目明远异常人的司马玉龙,完全听出了声浪来自何方! 他自青石上,缓缓起身,转向正北,双臂微拂,人已纵起四丈来高,半空中一个前俯之势,身形便似箭一般地,悄没声息地向北方谷壁上一株古松上落身而去,身躯落上古松,司马玉龙看到一幅虽然令他惊奇,却也有一半在他的意料之中的画面。 他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 司马玉龙正对面约五丈之处,也耸立着一株古松,这时,那株古松下,一个半道半俗装束的老人,身披一件破旧友布袍,头梳冲天宝髻,白眉覆目,白须垂胸,老人垂首盘坐,面前摊着一本打开的小书,小书前是一只古色古香的三足两耳铜鼎,鼎内淡烟袅袅上升,淡烟中散出阵阵檀香之气。 很显然的,那人若不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武林异人,也将是一位适迹隐居的儒林雅士。 司马玉龙心头,第一个升起来的念头是,他应该上前虔诚谒见,一方面多增长一点见识,一方面也好趁此机会请对方指点出谷之路……可是,司马玉龙略一犹疑,他的想法又变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对方正在聚精会神地思考时,他不应该去打扰人家! 就在司马玉龙返身欲退之际,老人开口了:“小老弟,既来之,则安之,退走为何?” 老人说这几句话时,不但头没有抬一抬,甚至连身躯都没有稍稍挪动。 司马玉龙知道遇上了武林高人,当下也就不再作其他打算,从古松上飘身而下,大步走至老人面前,抱拳深深一揖道:“在下迷路人谷,不愿惊扰老丈清修,尚望老丈恕罪则个。” 老人抬起脸,白眉微轩,两眼半睁,露出两股蔼然清光,向司马玉龙点点头道:“山中无俗札,我们坐下来谈谈。” 司马玉龙依言在老人对面六六尺之处盘膝坐下。 这时老人朝司马玉龙打量了一眼,静静地道:“依老弟这副身手以及这副英光内蕴的眼神看来,老弟似乎不应该……老弟难道施过了易容之术?” 司马玉龙心头微微一惊,知道真人面前难说假话,当下便即点头道:“老丈法眼,真今晚辈钦佩,晚辈……” 老人突然摇摇头,微笑道:“老弟不必通名报姓了,因为老夫早已忘失自己名姓,无以为报,我们还是两免的好。至于“晚辈’两字,也请老弟少用,老夫虽然年岁老大,但辈分不一定比什么人都高,我们既没叙及彼此门派身份,又从哪儿分出来的辈分高低?所以说,我们既然有缘萍水相逢,人生苦短,何不趁此美月良宵,不计名利,无涉利害,作一次忘年之交,来个通宵畅谈,在彼此一生中留下个谜样的美好回忆?” 司马玉龙感觉此老心胸豁达淡雅,几若神仙中人,刚才那两声叹息,又是何为而发?司马玉龙心中思忖,表面上并未显露出来。他知道,在这种奇人面前,过分拘礼,反而会有将良机断送之危险,当下便即含笑点头,爽然答道:“谨遵老丈吩咐。” 老人道:“适才见老弟上岩下松的两番身手,老夫不禁对老弟起了莫大兴趣,老夫在你老弟心目中固然是个谜,而你老弟,在老夫心目中,也差不多是个谜样人物呢。因为,以老弟这点年纪,当今所有的武林一流高手老夫都略知梗概,老夫就想象不出谁能有偌大能耐教出你这样年纪虽轻,造诣却比当今一流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徒弟来!不过,老弟,你可别误会,老夫这样说,绝没有盘问你们门派的用意,老夫只在说明老夫对你的观感,也可以说,请原谅老夫的自负,就因了这一点,老夫才请你下树来谈谈。最后,更请老弟恕老夫坦率,老弟武功固已惊人,不知老弟对文墨方面,是否也和老弟武学一样,下过几年孤烛寒窗的工夫?” 司马玉龙赧然颔首道:“古人云:学无止境。在下书虽念过几本,但孤陋势所难免,尚望老丈不吝指教才好。” 老人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道:“此谷何名,老弟知道否?” “不知道,老丈!” “唐高宗在位时,曾跟哪一位方外之人有过往来?” “道士潘师正?” 老人哦了一声、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不错。” 老人顿了一下,又道:“那位道士后来何处去了?” “按史载,那位道士后来结庐于逍遥谷。” “逍遥谷在什么地方?” “中岳嵩山。” “老弟,你现在处身何处?” 司马玉龙恍然大悟! “老丈,这里就是嵩山逍遥谷么?” 老人微微一笑,向右侧的一个黑黝黝的石洞一指道:“那儿,看到没有?它就是唐高宗的方外之友,道士潘师正当年修道的洞府。” 老人说着,又朝自己身前一指道:“这儿,就是潘道士留下来的手抄秘笈。” 司马玉龙顺势望去,石地上,那本色泽灰黄,几乎有触指成灰趋势的小书,正打开在最后一页。最后一页,除了一个墨画的太极图案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司马玉龙不禁问道:“老丈,这是一本精深的道家教义么?”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可以说它是,也可以说它不是。在一般人的眼光中,也许会将它当做一本道家的修真秘笈,但在老夫看来,它则应该是一本至高至上的武学秘笈!” 司马玉龙微微一惊,赶紧从那幅太极图上将目光收回,肃容垂首。 老人又看了司马玉龙一眼,不住点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老人慨叹一声,缓缓说道:“君子能信人,信人复能令人信者,其圣贤欤?习武之人,每闻拳经剑谱之名,下焉者,亡命豪夺,次焉者,虽知与己无分,亦难免耿耿于怀,不能释怀。若斯至宝当前,心收神敛,如拒蛇蝎者,鲜之矣!老弟即此一端,就已令老夫钦佩无已了!” 司马玉龙惶然倾身答道:“理应如此,义所当然,老丈过奖了。” 老人赞许地又点了几下头,然后霭然向司马玉龙道:“由于相人未曾走眼,老夫亦颇自豪,老弟,不用拘泥了,抬起头来吧!” 司马玉龙依言抬起头来。 老人指着那幅太极图道:“这本册子,前面的几页,虽然文义晦涩,老夫经过三个月的默悟,自信业已十解八九。唯独最后这幅太极图,老夫认定它是本书精华所在,先后熟思三昼夜,仍是茫无所得。假如能将此图涵义参出,老夫相信,老夫对于前数页所载将会收融会贯通之效。老弟天资敏慧,不知能为老夫解释一番否?设若老弟能将老夫迷津点破,老夫定当有所还报!” 司马玉龙连说数声不敢当,随后便即瞑目沉思起来。 好半晌,他睁眼沉吟着道:“太极之取义,乃天地未分,混沌合一之象。如若用在武功,可能迹近佛家之偈,为本册秘笈内容之总结!依在下想来,这幅图很可能只代表了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动’和‘静’!” “动和静?” “是的!太极之图,既为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之象,它实在是一种静的象征,但易经系辞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因而有三百八十四爻穷通之变。所以说,无论本芨前页所载为何种武功,本芨主人已暗示出:这种武功,以静为守,以动主攻,静如天地未分,精气神不溢六合之外,动则因循相生,一如系传所云: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是在下信口开河,老丈不知以为然否?” 老人静静听毕,不禁仰天一声长叹! 司马玉龙失惊道:“老丈,晚生说错了么?” “不,孩子,你说对了,对了!”老人喃喃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诚不欺我之至论也!唉唉,老弟,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经老弟如此一说,尚需将全书准此义而综观一遍,老弟,我们订一个后会之期吧!” 司马玉龙起身,欣然一躬道:“但凭老丈吩咐!” 老人沉吟了一下道:“今夜是三月廿五,我们十天之后,四月初五再见如何?” 司马玉龙躬身问道:“还在这逍遥谷中?” 老人反问道:“你现在准备到哪儿去?” 司马玉龙坦率答道:“少林!” 老人哦了一声,似乎想问什么,但终于忍住,而改口道:“孩子,战国时的王诩你知道吗?”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道:“是不是那个为战国时代造就了无数人才的鬼谷子先生?” 老人点头微笑道:“难为你懂得倒真不少,是的,孩子,王诩即因住‘鬼谷’而得鬼谷子之名,老夫近年来就定居他那个鬼谷之中,四月初五,我们鬼谷相见。” “请老丈指点鬼谷方向!” “登封县北五里!” “有人不是说在登封东南?” “那一说法是不确的。” “再见了,老丈!” “四月初五见,孩子。” 司马玉龙揖别了谷中老人,依着老人手指方向,一连三五个纵身,越过一片乱石,即已找着来时谷口了。这时,旭日初升,金球一轮,万壑蒙辉,彩雾蒸腾,景色之美,真令人有脱俗忘尘之感! 司马玉龙面对日出之处,深深吸进一口清鲜之气,仰天爽然振臂,一声长啸,脚下微顿,人似天马行空,朝正北飞跃而去。 抵达少林,才不过辰牌时分。 少林建于少室北麓,巍巍壮伟。 司马玉龙走近寺门,见寺外僧人往来行走,神色宁静,心中不禁又慰讶!他想:难道三色老妖没有来过?不然寺中哪有这等平和?但是,苗疆罗老前辈亲口说的,三色老妖独自一人上少林来了,以罗老前辈在天地帮中地位之尊,她的消息应该比什么人的消息都要来得可靠,以罗老前辈对武林各大派的关切,她这么说就是一种警告,奇怪。 司马玉龙走近寺门,两个灰衣僧人和什迎出。 两个灰衣知客,迅速地在司马玉龙身上掠过一眼,由左首的一个首先和南躬身道:“檀越恁早枉驾敝寺,敢问有何见教?” 司马玉龙暗暗点头赞道:不错,对着一个鹑衣百结的小叫化,居然还能保持如此周到的礼节,如此不卑不亢的语气,少林寺到底是少林寺! 当下,他为节省时间,便即在还礼之后,简洁地问道:“烦请通报正果禅师,就说有人求凶好了。” 两个知客僧愕然对望一眼,二人脸上,均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之色。 这时,仍由左首的那个知客僧和什答道:“请檀越见谅,敝寺……掌门人……吩咐…… 这几天是不见客的。” 司马玉龙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摸出一件事物,递人左首那个知客僧手里,一面催促道:“拿进去,给正果禅师过目,就说持有这块竹牌的人求见。” 当左首那个灰衣知客僧展掌看清面前这个来得兀突的丑怪小叫化放在他掌心里的,竟是一块三寸来长二寸来宽,上面镌着一只酒葫芦的紫竹牌子时,两个知客僧的脸色,同时大变! 司马玉龙又道:“烦大和尚快一点吧!” 两个知客僧同时向司马玉龙深深一稽首,原先发话的那个知客僧异常惶恐地道:“智通这就通报,请少侠……掌门人……暂随敝师弟智明僧客室小坐!” 那个高个子灰衣知客僧说毕,匆匆而去,留下右首那个身材稍矮的灰衣知客僧,将司马玉龙引人寺门侧殿一间客室内坐下,另有沙弥献上茶点,司马玉龙因为腹中甚饿,也就随意食用起来。 不到盏茶光景,那个自称智通的知客僧匆匆走进客室,向司马玉龙躬身低声道:“敝寺掌门人恭候使驾,他老人家无法亲迎,少侠稍等自知。” 司马玉龙点点头,随在那个知客僧智通之后,经过两座大殿,三道侧门,最后,智通告退,另由一位身披玄黄袈裟的僧人默默引至一座僻静的经堂门口,身披玄黄袈裟的那位和尚返身一躬,低声谢罪道:“奉掌门人谕,慧能僧只能引少侠至此,掌门人就在经堂之内,请少侠径自入内相见!” 司马玉龙欠身还礼。 他嘴里虽然应带着,心下却是疑惑得很。据他所知,除了以字分辈外,身上所穿袈裟的颜色,也是一种明显的识别。 少林现在的五辈是“正”“忍”“慧瞩“智”“定”。至于袈裟,则和衡山派差不多,约分“紫”“红”“黄”“灰”“皂”数色。根据两个知客的报名,两个知客是智字辈,是少林本代第四代弟子,在少林而言,身分可算很低,因为他们的职掌是知客,知客,在一个大寺院起说,并不是一种低位,而今竟以四代弟子充任,实在令人不解。 再说那个穿黄袈裟的慧能,虽然比两个知客高出一辈,但如果说用来接引一位五行本代掌门人,也有点大悻常情。 五行一系,自五行异叟于五十多年前为武林六大派排解了一次流血纷争之后,已为武林默认为中原武林之领导者,六大名派,自掌门人起,如听得五行门中有人莅临,莫不倾派恭迎,而现在,知礼如少林正果老禅师者,居然在接得五行令符之后,仍旧迟不现身,仅派一名三代弟子半途略加指点真是咄咄怪事! 司马玉龙虽然内心纳闷不已,脚下却未停留,他伸手轻轻推开虚掩的经堂之门,昂然踏着大步向里面走进去! 司马玉龙进入经堂,闪回一瞥之下,不禁脱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啊、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此刻,映在司马玉龙眼前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凄景:人只蒲团,一字雁列,每一只蒲团上,躺着一具死尸,每一具死尸上,盖着一件大红袈裟……司马玉龙凄然明白了少林寺中为什么见不到一位辈分较高的僧人的缘故……这时,在八只躺着八具死尸的蒲团正中,一个身披浑紫绣金袈裟的枯瘦老年僧人,正双手捧着司马玉龙交给知客僧作为通报信物的五行紫竹令符,垂头端然不动。 司马玉龙稍微犹疑了一下,随即走上两步,对薄团上那个枯瘦老和尚躬身致意道:“五行本代掌门人司马玉龙谒见正果禅师佛驾!” 可是,出乎司马玉龙意外的,那位司马玉龙曾在武当见过一面,认得清清楚楚的少林掌门人,正果老禅师,在听了司马玉龙的这番参见之语之后,竟然仍旧端坐在那只蒲团上,双手托着那块五行令符,一动不动。 司马玉龙大讶,暗忖道:“什么?难道连正果老禅师也……那么,刚才那位慧能怎么说他是奉了掌门人之谕?” 司马玉龙星目运神,略一谛视之下,他明白了。 他轻轻走过去,屈脆一膝,先从正果禅师手上取回五行令符,然后轻声道:“禅师,你伤在何处?” 一缕细如纹蚋的声音,断续地从正果禅师的嘴唇中吃力地吐出,断续地进入司马玉龙耳中:“少侠……歉甚……少林……不幸……我……老衲内伤……太……太重了。” 司马玉龙忙道:“禅师不必再说,我知道了。” 司马玉龙抬头见到经堂一角有一个沙弥含泪垂手而立,便向他招招手,等小和尚走近,他向他比了一个要水唱的手势,沙弥立即转身到经堂后面端来半碗清水,司马玉龙从怀中取出那只杨花仙子在黄安送给他的绿玉细颈小瓶,又取出几颗武当秘制的培元金丸,用指头捏碎,和人百毒散一齐倒人永碗中,调匀,轻轻托住正果禅师颈后,小心灌入禅师口中,然后将水碗交给沙弥,在禅师背后坐定,默默行功,片刻之后,五行神功运足,伸出双掌,遥按禅师第六椎骨之下,属于督脉的灵台大穴,拼耗本身真元,将五行神功全力源源发出。 没有多久,司马玉龙感到双手一颤,神功在禅师体内似被一种磁物牵引,心中大喜,知道禅师本身之功力业已能够运用自如,大事可以无碍了。……司马玉龙颇为震惊于正果老禅师在内功方面的修为之纯!因为,一位武林高手,一旦被人伤到不能动弹,甚至连讲话都感困难的程度,居然能在如此短促时间内即能借外力接引而将本身丧失殆尽的真力凝聚运转,真不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 又是顿饭光景过去,司马玉龙感到一阵眩晕,知道自己真元的耗损已达于虚脱的危险边缘,如果再持续下去,不消再有顿饭时辰,恐怕自己也将要接受另一个内功成就至少和华相等的高手全力疗治了。 假如他将正果老禅师救活,而自己倒下,正果禅师是大创初愈,无力旁顾,少林寺中其他高僧又已死亡殆尽,这种情形之下,谁有能力救得了他? 可是,他联得了手么? 少林遭此奇祸,正果禅师几乎是硕果仅存,他如不舍命将正果老禅师的严重内伤一气根治,岂非前功尽弃?再说,目前除了他司马玉龙一人之外,又有谁能接替他的后手?他司马玉龙不辞辛苦,眼巴巴地赶到少林来,又是为的什么? 想到此处。司马玉龙牙关咬紧,气纳丹田,虽然眩晕感觉愈来愈厉害,双掌发出的五行神功却不因此稍减半分,又是盏茶光景过去,正果禅师忽然开口了:“少侠,我好了,谢谢您!” 司马玉龙无力地强笑道:“我不要紧,禅师,再助你行功一周天如何?” 正果禅师坚决地道:“不用了,少侠……阿弥陀佛。” 司马玉龙缓缓放落双手。 “少侠,难为您,唉,真是,从何说起好!” “禅师,我们彼此均不宜多说话,一切留到明天再谈吧!” 司马玉龙深深吸进一口清气,无力地垂下眼皮。 正果禅师也跟着照做了。 从第一天午时,到第二天午时,整整一昼夜,正果禅师和司马玉龙二人方始完全复原。 第二天,正果禅师首先自蒲团上起身,到内室取来一只药瓶,倒出一颗清香四溢,色作赤红的药丸,递给司马玉龙道:“少侠,请先服了这颗‘少林行功秘丹’再说吧!” 司马玉龙起身含笑接过,一面道谢,一面说道:“少林至宝,珍似达摩九经,玉龙竟能够两度服用,真是何幸之甚!” 正果老禅师一怔:“此丹贫僧秘若拱壁,少侠何处见得?” “第一次系于武当南岩观内,为家师五行怪具所赠。” “少侠全讳是……?” “司马玉龙。” “啊,啊,少侠不是……?” “是的,玉龙本是武当上清道长门下,记得禅师上次去武当时,玉龙也曾见过禅师。嗣后,五行长者垂爱,蒙上清道长见允,玉龙转入五行山下,并蒙家师授以本代掌门之职!” “噢,噢。”正果禅师惊叹好一会儿,重新向司马玉龙见过礼,然后长叹了一声道: “老衲伤重得连取服‘行功秘丹’都不能够,而知道此丹存放之处的八位师弟又都无一幸存,阿弥陀佛!”两颗泪珠像舍利子似地滚落于老禅师的深紫袈裟上:“此天数钦?善哉,善哉。” 老禅师晓嘘了好一阵,才又强自镇定着继续说下去道:“若非司马少侠适时赶至,老销纵留得一命,也势必落得一身残废,唉唉,司马少侠惠我少林之恩亦大矣!”老禅师说至此处,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玉龙和什又是一躬,口中佛号低诵不绝。 司马玉龙逊谢避过,老禅师接下去又道:“慧能师侄递给老衲那块五行令符时,老衲除说得‘接引’两个字,其他已无力表达。老衲起初尚以为五行公孙长者他老人家来了,不过,老衲心下甚感纳罕,既然是他老人家来了,为什么还要叫人通报,他老人家过去来少林,一向都是往里面直闯的呀!及至少侠现身,老衲虽然神志恍惚,但依稀辨得出决非公孙长者本人,也许司马玉龙当时已向老衲说出少侠名讳,但老衲却是一字未曾听清,直到少侠问老衲伤在何处,老衲才隐约察觉到少侠年事颇轻。噢对了,少侠,五行公孙长者他老人家何处去了?” 司马玉龙黯然地摇摇头道:“他老人家现在可能在天山……说起来,一言难尽。……禅师,那个等到将来再奉告,您还是先将贵寺遭遇不幸的始末约略说一遍吧。” 正果老禅师点点头,和司马玉龙让了座,这才叹息着继续说道: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兀,直到现在,老衲还几乎怀疑它是不是在南柯梦中……前天清晨,知客通报,说寺门外有一个身披黄披风,身材高大的蓝脸老人声称要见少林本代掌门人,老衲闻报,不胜讶异! 心想:什么?黑水黄在蓝面叟尚在人间?抑或另有其,只是衣着和容貌的巧合?还有,就算来的是蓝面叟本人,他到少林来又是为的什么?因为此魔曾在数十年前在中原武林搅起过一片腥风血雨,是以老衲深知,老魔此来,十九不存善意! 于是,老衲召齐了八位师弟,在本专罗汉堂前的空地上迎接那个魔头。见面之下,老衲发现那个魔头居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他见了老衲,劈头就问道:“你就是正果和尚么?” 老衲恭诺道:“正是贫僧!” 老魔又道:“那好!喂,正果和尚,我问你,最近中原武林有个天地帮你可知道?” 老衲摇摇头道:“贫僧尚未闻及!” 老魔不悦地道:“老夫现在告诉你,你不就已经知道了?” 老衲轻嘿一声,默然无语。 老魔冷笑数声,板起脸孔又道:“老夫现任该帮与玉牌帮主平起平坐的王牌总教练之职,有权代帮主颁发号令行事!老夫见少林立派悠久,武学稳练,而且高手远较中原其他各派为众,是以想请贵寺入帮,将贵寺改为本帮嵩山支舵,你就受聘为支舵舵主、和尚,你想可好?” 当时,听了老魔这一番话后,老衲已知事情无法善了,但又不愿首先肇事,仍冀能够好言打发,息事宁人,就在老衲踌躇着如何应对之际,老衲三师弟正境僧已然忍受不了,冷冷地为老夫代答道:“若非看在檀越在武林中崇高的辈分上,敝寺可真要对黑水高人下逐客令了。” 老魔听了正境师弟这两句话,双眼突睁,凶光暴露,指着正境师弟向老衲问道:“正果,这个穿红袈裟的和尚是谁?” 老衲忍着气,合掌躬身,谢罪道:“他是贫僧三师弟正境增,其语言冒犯之处,尚请仙翁见谅。” 老魔哦了一声,脸上喜色顿露。 老衲尚在猜忖老魔是何居心之时,老魔业已哈哈大笑道:“正境?正字辈,那么是少林本代辈分最高的一辈了?好好好,你们正字辈虽然比老的行辈还差得远,但在中原无古人的今天,在你们这些正字辈的和尚身上下手,大概也不会有谁说我以老欺小了。” 老魔笑说着,开始向正境师弟缓步逼去。 老衲暗道一声不妙,才待下令命正境后退,由老衲上前应付时,正境师弟低诵一声佛号,双掌一合,对老魔俯身一躬,一招“朝佛西天”业已挟着十成威力,向老魔前胸猛攻而去! “之后呢!” 司马玉龙紧张而激动地问着,他已完全忘了身后蒲团上用大红袈裟盖着的八具尸体。 正果老禅师凄然长叹,以一种几乎梦呓般的声调继续说下去道: 老魔能够独霸武林数十年,果非幸致。正境师弟的武功,别说在全寺中是佼佼者,就在我们正字辈的一般师兄弟来说,他也有资格排在五名之内。可是,那一招“朝佛西天”虽然威猛绝仑,但老魔见了,却只嘿嘿一笑,容得正境师弟双掌已近胸前,这才扬起左臂,从容地往正境师弟顶门遥遥一按,一声问吼,正境即已……唉唉……阿弥陀佛……然后,唉唉,也无甚可说的了。正见、正清、正净、正凡、正忍、正了、正禅七位师弟,一个接着一个,不容老衲置啄,先后以不同方式,一个不留地,横尸当场!最后,剩下老衲一人了,老衲知道,老衲的这点武功,虽然比八位师弟略强,但也绝非老魔对手,可是,事已至此,老衲何能苟且偷生? 当下,老衲向连毙少林八位高僧,面不改色的老魔合掌一躬道:“贫僧说教之前,可否向仙翁请教一个问题?” 老魔冷冷地道:“看在你这和尚临危不乱,始终执礼如一的情面上,你说吧?” 老衲道:“少林正字辈的和尚死净后,正字辈以下的和尚……” 老魔不等老衲说完,早接口大笑道:“正果,你该死!老夫宰你们这几个正字辈的和尚,已是迫不得已。至于正字辈以下的,嘿嘿,要宰他们,本帮自有金牌香主在,你竟将老夫看得那样一文不值?” 老衲听了,心下大宽。 当下,老衲取出本寺的掌门令符,向罗汉堂执堂师侄慧能僧传令道:“慧能,听谕:本座归位后,你可暂掌本问,恭送黑水仙翁出寺,全寺上下,任何弟子,一律不许妄动!” 看到慧能应允而去,老衲向老魔躬身道:“仙翁请!” 老魔冷冷地道:“你请!” 老衲不再客气。暗运一身真力,毫无保留地,也和正境师弟他们一样,以一招“朝佛西天”,合掌猛向老魔推去!老魔对老衲,似乎也有点另眼相待,应敌时还较对付我那八位师弟时慎重得多,老衲的一招攻去,老魔居然也正正式式地还了老衲一招。四掌遥接,老衲虽然被震得心浮气动,踉跪后退,但老衲隐约地感觉到,老魔在攻杀老衲几位师弟后,表面虽然安静如恒,暗底下也似乎损耗不少真力,和老衲接实这一招,并不如老衲想象中的凌厉可怕。 于是,老衲信心大振,虽然知道结果难逃一死,但老魔如想置老衲于死地,至少也在三招之外…… 正果老禅师说至此处,司马玉龙突然想及一个问题,不禁岔口道:“禅师,贵寺难道于事前一点警觉没有?” 正果禅师摇摇头。 司马玉龙讶道:“一位复姓闻人的女侠没来过?” 正果禅师也讶道:“什么?少侠是指她?” 司马玉龙急切地道:“她,她怎样了?” “原来那位年轻女侠复姓闻人,唉!”正果禅师喃喃说着,又深深叹息了一声:“要不是那位女侠来得正巧,纵然我佛慈悲,老衲今天哪能还跟少侠相对坐语?” 司马玉龙忙道:“闻人女侠现到何处去了?” 正果禅师无意地朝司马玉龙瞥了一眼,司马玉龙的脸色不禁微微一红。正果老禅师并未在意,微喟一声,接下去说道: 事情得从头说起,刚才老衲说到和老魔换过一掌之后,老衲踉跄退出三步,老魔虽然站在原来地方,但上身却也晃了两晃。前面说过,老衲已存必死之心,这是最后一次交手,老衲无非想在三掌之内,拼尽数十年之苦修,令老魔受点剑伤,为本专挣回一点颜面,聊慰后人罢了。所以一掌之后,老柏全不顾及本身有无受伤,朗诵一声佛号,真气借以凝聚,向老魔攻出较第一掌更为威猛的第二掌。老魔似乎被老衲激怒了,第二掌也还得较第一掌更为有力!第二掌,老衲输得更惨,一连倒退六步,方将势子煞住,这一次,老魔也退了一步。 二掌过后,老衲知道,老衲只有再攻一掌的能力了。 第三掌攻出,老魔喝一声“去罢”!老地应声翻倒,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而老魔的掌风尚余威未尽,重如山岳似地向老衲当头罩压下来!这时候,老衲虽知丧命在即,但神智尚还清楚,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老魔惊睛一声,收掌暴退!就在同时,一道耀目银虹,自老衲头顶上空一掠而过,其疾无比地劈向老魔当头!急切间,老衲感觉到:名剑,名剑法,老衲一命,或可留得下来了。 司马玉龙喃喃地道:“镇魔剑,鱼龙剑法!” “鱼龙?”正果禅师失声道:“鱼龙十八变,不是天山派业已失传的绝学么?” “一点不错!”司马玉龙面现一种难以察觉的傲然微笑说着:“闻人女侠正是天山门下。” 正果禅师忆道:“她是天山毒老前辈何人?” “孙女!” “毒老前辈尚在人世?” “是的!” “你们相识很久了?” “因误会而相识,因了解而分开。”司马玉龙情不自禁地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他现在是以五行掌门人的身份在和六大名派之一的少林掌门人说话,不由得将头微低,期期地又道:“后来呢,禅师?” 正果老禅师是何等样人,看了这等情景,哪有不明内中实情之理?当下,老禅师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道:“老魔似乎认识闻人女侠,闻人女侠挺剑凌空进击,老魔并未立即还手,暴退丈许后,指着持剑凝立的闻人女侠大喝道:‘娃儿,你来少林作甚?’闻人女侠冷笑一声,也不答言,左手剑诀一扬,剑如毒龙出洞,朝老魔又是一剑刺去。老魔尖声喝道: ‘娃儿,你找死?’老魔喝着,伸出左手两指,便向剑身捏去。这种地方,鱼龙十八变的精绝之处便表现出来了。别小觑了老魔那两根指头,若是换了普通剑手,还真难逃出他那平淡的一捏呢,只要指剑相触,当今之世,无论什么名剑,能不应手而折那就是奇迹了,知道么?” “后来呢?” “当时只见那位闻人女侠剑身不抽不闪,执剑之右手腕,一抬一按,剑尖如毒龙点头,剑身漾出鱼鳞般地点点银辉,一支剑,恍若云蛇游窜,不退反进,直指老魔咽喉。老魔大吃一惊,一面闪身旁退,一面赞道:‘好哇,娃儿,看样子你得到毒妇真传不是假的啦!’老魔赞了这两句以后,立即聚精会神地和闻人女侠厮斗起来。 “老实说,那并不是一场真正的拼斗,闻人女侠固然尽了全力,老魔却似乎只在研究鱼龙剑法的奥妙之处,他一面化解闻人女侠的脸招,一面出声赞美或加以批评,……老衲也就借了这阵机会,挣退了两步,打坐调息,若非闻人女侠及时现身,赐予老衲一刻调息之机,后来,司马少侠您,纵有一身绝世功力和一颗菩萨心肠,也恐怕无能为力呢! “再说当时,闻人女侠一面拼命向老魔发招,一面不时朝老衲偷掠着,脸上的神色,仿佛异常焦躁,老衲当时还以为闻人女侠是在关心老衲的伤势,因为老衲正强提着最后一口游离的真气,无法开口,在那种情形之下,就是能开口,也将无话可说!所以,老衲除了苦笑外,别无表示。 “就这样,闻人女侠和老魔缠斗了绝有顿饭之久,闻人女侠一套鱼龙剑法的全部变化仿佛已经使完,而老魔也似乎有点不耐继续纠缠下去,只听得老魔一声大笑,闻人女侠那支宝剑,立脱手向老衲顶门飞来,老衲一偏头,那支宝剑便飞向老衲启后,格察一声,插入地下。 “闻人女侠宝剑出手,突然厉声向老魔道:‘蓝面叟,你说你的武功和我祖母谁高?’“老魔狞笑道:‘空口说白话有啥意思?’“闻人女侠厉声又道:‘你敢见她老人家么?’“老魔怪眼暴睁,大声诧道:‘她在哪里?’“闻人女侠冷笑道:‘你如害怕,你就推马虎,不怕,你就跟我来。’“闻人女侠说罢,又是冷笑数声,顿足腾空而起,连那把希世之宝的宝剑看也不看一眼,即便径自向寺外飞纵而出。老魔朝老衲身后的宝剑望了一眼,又朝闻人女侠背影望了一眼,嘿嘿一笑,也即紧追后面而去。” “后来呢?” “后来的事,除了本寺的,老衲就一无所知了。” “闻人女侠没有再回来?” “没有。” “那柄剑呢?” “提到那柄剑,说起来话又长了。”正果老禅师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闻人女侠和老魔相继走后,慧能师任经老衲以目光示意,先止住全寺各代弟子,未经奉命,不得越出内殿一步。然后老衲以目代口,命慧能师侄将八位师弟的尸体抱进这所经堂,老衲经慧能师侄之助,也移坐到这所经堂内。老衲梦想赁本身数十年修为自己疗愈这身内伤。因为八位师弟都是本寺一代高僧,葬礼不可潦草,最好能由老衲亲自主持,趁此机会也可向全寺上下交待清楚,让他们明白少林这一代惨变的始末。……老衲座定不久,师侄慧能僧忽然悄悄入室低声禀报道:‘报告掌门师伯,那位女侠留下的宝剑护手内,巧妙地扎着一封密函。’老衲因为不能言动,只是点了点头。” 司马玉龙岔口道:“那封信禅师看过没有?” “还没有!”禅师苦笑一声道:“老衲自前天午牌入定,直到昨天辰牌时分,全神一志以内功疗伤,虽然稍有进境,但若非司马少侠仗义赐伸援手,十天半月以后,能否达到今天这样一半程度,仍很难说。慧能师便在没有得到老衲许可之前,当然不会去动那支剑和那封信。所以,那封信是否是准备投向少林,以及那封信的内容,老衲因为要向少侠报告出事始末,现尚一无所知,不过,那封信的收信人假如就是老衲,那么闻人女侠的宝剑脱手,又似乎是闻人女侠自己有意造成的了。如果真的如此,闻人女侠能运剑至如此巧妙程度,居然连一代巨魔如蓝面叟者,也给蒙过,天山绝学鱼龙十八变固是神奇,就是闻人女侠在剑术上的造诣,也就够惊人的了。” 司马玉龙点点头道:“玉龙可以告诉禅师,那封信正是给您老人家的。” 正果禅师哦了一声,忙命沙弥传令唤人慧能僧,吩咐慧能僧将那柄宝剑取来,慧能取来宝剑,正果禅师又吩咐他准备一点素斋,慧能僧躬身道:“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端进来吧。” 慧能僧合掌趋身而退。 司马玉龙用斋,正果禅师读信,正果老禅师读完那封由上清道长和华山梅男联合签署的长信,司马玉龙也已用完素斋,正果禅师读完信,只念得两声阿弥陀佛,并没有多说什么。 然后,慧能僧将素斋又奉上一席,给正果禅师食用,司马玉龙趁空将天地帮分别进击华山和武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最后,正果禅师道:“掌门少侠,就此一言为定了,五月五日岳阳之会,正果准到。” 司马玉龙道:“闻人女侠这柄镇魔宝剑暂时交由玉龙代管如何?” 正果禅师忙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怎么,少侠准备走了?” 司马玉龙道:“玉龙于四月五日还有一个约会。” “远不远?” “鬼谷。” “不就在少室山后么?” “是的。” “今天才三月二十七,还早着呢!” “禅师尚有要务待理,玉龙不便打扰了。” 正果禅师沉吟了一下,脸色微变,向司马玉龙不安地问道:“司马少侠,请恕老衲冒昧,以少侠之绝世功力,老衲自是望尘莫及,不过,鬼谷以前并未听说住过什么高人,那一带峭壁悬岩,地势奇险,少侠这次约会如果是有关武林纠纷方面的,可否容老衲以地主身份为少侠带路?” 正果禅师这番话,很令司马玉龙感动。 他知道正果禅师可能误会了,不过,以禅师目前这种百事待理之身,虽然不问约会的对象,旁敲侧击地示意他愿意参加,这份道义,也就相当可贵了。 司马玉龙出自真诚地向禅师作了一躬,致谢道:“谢谢禅师,玉龙这个约会是相当友好的,以后如果有机会,玉龙自将家师为什么去天山的原因,以及这次约会的产生及结果,一并详细奉告。” 正果禅师望了司马玉龙一眼,低声依依地道:“少侠一定要走了?” “是的,禅师。” “那么,少侠将这瓶神功秘丹带在身上为老衲代赠有缘人如何?” “谢了,禅师,五月五日岳阳见。” 第十四章 鬼 谷 为了不愿让正果老禅师因当着外人处理少林八高僧的丧仪而感到难堪,司马玉龙用一条破草席,卷着那柄闻人凤有意留下,借以传递密函的宝剑,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时分,下了少林。 因为距四月五日的鬼谷之约还有七八天之久,司马玉龙很想借此空暇逛一趟洛阳。 洛阳以牡丹闻名,所以牡丹又名“洛阳花”! 牡丹花开,多半在春末夏初,现在赶去,正是时候。司马玉龙记得,他第二次看到闻人凤,也就是和闻人凤开始结识并走在一起的一次,便在洛阳。虽然那一次相见正赶上一场严冬狂雪,他记得闻人凤似乎这样说过:“可惜这是冬天,看不到负誉一时的洛阳花,唔,只要有机会,我会再来的,龙哥,你来不来呢?” 司马玉龙想去洛阳,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他以为,只要闻人凤能幸脱三色老妖的魔手,只要他能遍访洛阳名胜,他一定会在某一处遇上她! 天黑下来了,司马玉龙耳膜里老是响着那两句话:“龙哥,你来不来?” 这种幻觉,似乎是一种曼妙的天籁,令他忘却了当空皓月,忘却了沾衣寒露,以及崎岖的路面,像飞似地……司马玉龙连夜奔向洛阳。 洛阳,因在洛水之北而得名,唐神龙二年,一度改名永昌,全城方圆约九里,东南西北四门分名“建春”“长夏”“丽景”“安喜”。 后汉建都洛阳时,因基于“汉火德,火忌水”之故,曾去水而加佳,改为“雒阳”。洛阳在后魏太和至景明年间,最为辉煌。魏主从司州牧广阳王嘉之议,洛阳城内,共筑三百二十三坊,各方三百步。西魏大约三年,东魏侯景图西魏大将独孤信于金塘,洛阳宫寺居民,被焚杀者,十去七人。及至高欢与宇文泰部将长孙子的“邙山之战”,洛阳宫室,一毁几尽!直至隋大业年间,洛阳乃逐步恢复旧观。 三天后,司马玉龙到达洛阳西北的金塔城,他在城内晃荡了大半天,毫无所获。便又赶向洛阳故城,自安喜门入城,大街上,车马行人多如过江之鲫,大都是赶向一些巨宦大贾的花园中欣赏花开盛景而去,司马玉龙朝自己身上望了一眼,苦笑笑,心想,洛阳这么大,他去哪儿找人? 司马玉龙信步走着,忽然来到一所颓废的宫门之前,因为园亭荒芜,无人看守,便越趄地走了进去。走着,走着,司马玉龙突觉这座废园似乎异常深邃。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座石筑的高台之下,仰头望去,长满苔草的石壁上,似乎绘着一些模糊人像和刻着一些无法辨认的字迹。司马玉龙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台其四周搜索起来。果然,他找到了几个他想找的大宇,虽然那些字业已剥落不堪,但他仍看得出这几个字是:“云台”“南宫”“汉,永平……年……建” “对了,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云台!”司马玉龙不禁出声地喃喃自语道:“东汉中兴的二十八名将都曾题名绘像于此呢!唉,历史上那样有名的‘南宫’‘云台’‘二八将’,如今却只剩得残砖碎石一堆,反而抵不上一座暴发户的,充满市侩气的花园来得引诱人,真是可叹!” 这时,司马玉龙身后突然有人以同样感慨的语气叹道:“何尝不是呀,叫化兄弟,…… 像你这样满腹诗书的青年人,今天却落得乞食度日,这不是一样令人浩叹么?”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 虽然他因满怀思古之幽情,神志不免稍稍迷混,但若说一个普通人走到他的背后而没有被他发觉,也未免有点夸张。他知道发话者如非是适逢其会,也必定是有着一副绝佳身手的武林高人。不过,有一点是可能确定的,来人一定不清楚他司马玉龙的身份,对方可能是因为他的自语一时怜才而发,决无恶意。 于是,他慢慢掉过身来,像一个普通乞儿发现有人在他身后而愕然回身返顾的一样。 站在司马玉龙面前的,是一个半老徐娘。 这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青布褂裤,头上扎着一幅青布包头,极似一个大户人家的佣妇。除了健康和慈蔼之外,司马玉龙找不出面前这位中年妇人和一般中年妇人有何不同之处。 起初猛一照面之下,司马玉龙还以为又是那位有着一副极好心肠,同时又有着一个极坏名声的天地帮内堂香主,苗疆桃面骚狐来了,但在他细察之下,他知道他想错了。 因为,司马玉龙虽然始终没见过桃面骚狐的真面目,虽然一个人的声调也可以用药物改变,但,桃面骚狐的那副窈窕袅娜的身材,却和天地帮主金兰差不多纤细动人,是令人一望可知的。 司马玉龙断定他是第一次和这中年妇人见面。 因此,他觉得,不论对方是个平庸的中年妇人也好,或是一位有着绝佳身手的武林高人也好,他身上有着很多要办的事,而剩下来的时间又是那样地有限,他只须表示一下普通的礼貌,就应该走开了。 “大妈,”他弯弯上身,含笑道:“您老好!” 司马玉龙这副奇五的容貌,似乎出乎那位中年妇人的意料之外。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从中年妇人脸上一闪而逝。她因为司马玉龙的温文知礼,不得不在脸上维持了一个慈和的微笑。 “小兄弟,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会走到这儿来?” “这儿没有守园人呢,大妈。” “你念过很多书吧,小兄弟?” “没有,大妈,一点点……您老怎会到这古园里来的?” “我有个约会,小兄弟,等个人,她快来了。” 司马玉龙当然不便问人家等的是个什么样人,但他却由中年妇人这几句话里想起自己和那个白发老人的鬼谷之约,现在是四月初一,距离约定之日尚余四天,四天的日子虽然不短,但这其间还有二三百里的路程需要急赶,与其茫然无绪地在洛阳城乱转,倒不如早点赶去鬼谷! 于是,司马玉龙趁机向中年妇人躬身一揖道:“那就不再打扰大妈了。” 司马玉龙说完,大步出了园门。 司马玉龙身后,那个青布包头的中年妇人,当司马玉龙的背影在园中消失,不禁摇摇头叹息着自语说道:“凤儿说她在中原武林结识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龙哥哥,而且于新近升任五行掌门,刚才见那乞儿声如金石,背史如念家珍,还以为凑巧碰上那个什么司马玉龙化装至此,想不到对方竟是个货真价实的……说来真是可笑,……咦,凤儿怎么还不见回来?” 司马玉龙闷闷地走出洛阳城。 他到洛阳来,虽然只抱着三分渺茫的希望碰碰运气,一无所获本该是意料中事。可是,他在回去的路上,却仿佛少了什么似地怅然若失。他哪里知道他只因片刻之差而将一个和闻人凤祖孙相见的良机失之交臂! 四月初四,司马玉龙到达登封。 黄昏时分,他出城向正北的山区进发。 初更光景,他已走到一座狭谷之口。他相度了一下地势,稳了稳背后的破席卷儿,纵身上了一块凸出的岩石。立在岩石上,放眼眺望,突然间,司马玉龙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而蓦然怔住了。 在十数丈之外的一座岭头上,司马玉龙凭他那种过人的目力,他依稀望到一堆淡淡的,静止的,像一座偶像似的黄色影子,啊啊,他在心底惊叫起来,黄披风,那是一件玄黄披风! 也就是说:有人披着一件黄披风,坐在那里。 武林中,披黄披风的,除了三色老妖,还会有谁?他怎会来到鬼谷?他又为什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么个显目的地方?怪,太怪了!司马玉龙脑海里泛涌着一千个疑问号,他带着这些无穷无尽,一个连串着一个的疑问,谨慎地绕身纵向东北,越过好几条溪涧,终于,他,司马玉龙,无声无息地来到那堆淡淡的,静止的,像一座石像似地黄色影子之后! 现在,模糊的景象清晰了,一切都呈现在司马玉龙二丈之内的眼前。 是的,它是一件玄黄披风! 一点不错,披着玄黄披风的,正是三色老妖。 三色老妖盘坐在当地,两手平放于膝盖上,垂头瞑目,势如老僧入定……噢,司马玉龙明白过来了;老妖受了伤,就像前几天他在少林经堂里见到的正果老禅师一样。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当今之世,谁有如此能耐令老妖受伤? 而且,老妖不但受了伤,可能还伤得相当重,不然,他为什么不赶回天地帮接受更好的环境治疗?还有,他如果因伤重不便行走,那么,老妖受伤的地点就不会离此太远,很可能就是伤在这座鬼谷附近!鬼谷,鬼谷……司马玉龙蓦然惊觉地暗忖道:难道老妖是伤在那个和他约定在此谷见面的白发老人手中? 唔,可恶的老妖,可怜的老妖,你枉有一身绝世武功,而现在,假如我司马玉龙要置你于死地,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回事啊?这一刹那,司马玉龙想及天地帮的凶焰全因此魔之出现而狂增,更想及他本人在华山金龙大厅挨的那几乎送了性命的一掌,以及少林经堂中八具覆盖着大红袈裟的尸体……万恶不赦,司马玉龙恨恨地想。 突然,司马玉龙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他现在是站在一个受了重伤的仇人背后转着复仇的念头,唔,那太可耻了,即令别人在此情形下会毫不假思索地加害于他自己,即令再加一万个相同的理由,他不但不能仿效那种卑下的手段,甚至在一个失去防御力量的敌人背后细数彼此之间的仇恨都是一种不太高尚的行为的,他应该立予纠正! 于是,他腾身而起,空中一个俯冲,轻轻巧巧地落在老妖身前六尺之处。 三色老妖不愧一代巨魔,虽然已为衣袂风响所警觉,但却无半丝惊惶之色,他缓缓抬起头,睁开那双依然精光闪射的眼睛,朝司马玉龙打量了几眼,然后静静地问道:“娃儿,唔,司马少侠,你怎么装成这副怪样子?” 司马玉龙知道他的化装之术虽佳,但落地的轻巧身法业已暴露了一切。以他这种年龄而有这种身手,只要是和他司马玉龙有过较深往还的人,当然能够一思便得。司马玉龙知道掩瞒老魔不了,当下便也平静地问道:“老儿,你受伤了?” 这一问,似乎比现有的创伤更令老魔难受,只见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仿佛怒极,老魔眉头一皱一展,怒气又似平复下去,他摇摇头,以一种颇为委屈的神态,强笑道:“受伤了,是的,但那不是一场公平的印证!” “对方是谁?” “说起来,你,你少侠当然知道,不过,在没有向对方讨还十掌之前,老夫决不会再提那人名字!” “十掌?” “是的,十掌!”老妖苦笑了一下:“老夫就伤在第十掌上。” “为什么你认为不公平?” “不公平,不公平,当然不公平!”老妖低声吼着,他那凶暴的劣性似乎又被这一问题激发,但他大概知道他目前伤势并不太适宜于发泄他的狂怒,于是,他仅仅吼了两声,便苦笑着摇摇头,声浪再度平静下来:“想想看,娃儿,噢,掌门人,你等会儿多喊老夫两声老魔头吧,老夫老是叫不顺口!唔,不是吗?少侠,你想想看!那人的功力,平心而论,最多只和老夫在伯仲之间,噢,不,老夫说错了,平心而论,那人应该比老夫稍逊一筹,虽然这一次是他赢了,但将来如果有机会,你,你少侠不妨去问问他本人,看老夫这一点可会说错?那么,你也许要问,我怎会输给他的呢?不错,假如少侠有此一问,问得好,少侠不问,老夫一样提出来解释!少侠,你想想看,两个功力相差有限的武林一流高手,一旦以全力相拼,因为彼此精奥的招术都无法难倒对方,演变的结果,便成斗力而不是斗智,那是必然的结果,所以说,假如双方都是聪明人,他们将会开门见山地,一上来便以内力相拼!” “这样说来,你们两个聪明人一见面就拼上了内力!” “是的,先后十掌。” “而你在最后一掌负了伤?” “娃儿,你在嘲弄老夫么?” “你应该提前说出那个你认为不公平的一点!” “两个功力相差有限的高手,一方已在事先连斗九场,不管那九场的对手功力低下得多么微不足道,但那九人敢于挑战,或敢于接受挑战,挑战,或受挑战的一方,要想大获全胜,当然得付出一点精力上的代价是不是?好了,就是这种情形,一方业已连斗九场,而另一方,以逸待劳,结果,应该伤在老夫第五掌或者第七掌上的对手,竟倒过头来在第十掌上伤了我,娃儿,你说说看,这种印证公平不公平?”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七天七夜。” 司马玉龙突然厉声道:“老儿,你一口气杀了少林八位高僧,你有什么感想?更重要的是,那些和尚犯了什么不赦之罪?” 老妖的眼睛睁大了。 “你去过了少林?” “你这样一杀再杀,中原武林与你究竟何怨何仇?” 老妖凶睛中闪过一阵异样神情,他注定司马玉龙之面,点点头道:“娃儿,别再这样气势汹汹的责问老夫了,老夫一生依自己的喜怒行事,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指责。娃儿,我们之间的功力本就相差有限,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老夫如果仍要逞强,也只徒自取辱,算了,娃儿,我们两个算是有缘,来来,娃儿,动手吧,这件不世奇功你娃儿可算是得定了!” 司马玉龙一阵嘿嘿冷笑。 他从怀里摸出那只正果老禅师临别赠送的,装有半瓶“少林行功秘丹”的药瓶,倒出一颗,托在掌心里。向老妖沉声道:“蓝面叟,张开你的嘴巴!” 老妖眨了几下眼睛,作异声道:“你娃儿下不了手要借药物之力?” “是的!” “好,那也一样。” 老妖坦然张开大口,司马玉龙手掌向外微微一张,一颗少林行功秘丹即已跳人老妖口中,老妖吞进秘丹之后,突然啊了一声,抬起脸,朝司马玉龙迷惑然望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垂下头,默默地用起功来。 司马玉龙仰脸望天,这时的天色,似乎才不过二更左右,他知道,就是再等一个更次,他和那个老人的约会,也还不算过时。于是,他耐心地站在老妖面前等待着。老妖的内功根底果然浑厚得惊人,服丹,行功,先后不出顿饭光景,便已自地面上一跃而起。 他睁着一双怪眼,向司马玉龙大声道:“娃儿,你今夜这番出乎老夫意外的举动,其目的何在?” 司马玉龙昂然地,冷冷地道:“老儿,你听清,自你闯入中原武林以来,杀人无数,满身血腥,虽然你已罪该万死,但你今夜遇到的,正好也是个和你一样讲求公平的人,乘危加害因非我司马玉龙所屑为,而最大的原因是,纵然取你一命,也不足抵偿你的一身罪孽,司马玉龙今夜的措施,别无其他用意,只是希望你老儿早日康复让你早一点回去想一想,你老儿以前做了些什么,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假如你老儿坚守你的做人方式,凭自己的喜怒行事的话,我司马玉龙言尽于此,下一次,我们无在哪儿遇上,我们来一次最最公平的……好,再见了,老儿!……最后,愿你知道,治好你那挣扎了七天七夜不能收功的内伤的那颗丹九,便是那位眼睁睁地望着他八位师弟一个接一个暴毙于你的掌下而无能为力的正果老禅师所秘制,他托玉龙代赠有缘之人,想不到第一个有缘之人便是你!” 司马玉龙一气说毕,连朝老妖看也不看一眼,一声怒啸,恍若灰鹤冲天,腾起五六丈高,侧身向鬼谷中投去! 鬼谷中,月色惨淡,阴风呼号,真个不亚于阎罗鬼蛾。 司马玉龙停身谷底,极目四下查察,始终不见老人人影。他从头顶上交错的岩缝中向夜穸中望去,斗柄微移,恰是夜半三更正。他记得,上次在逍遥谷中和那位白眉白发的老人分手时,时间是四更将尽,老人难道是个刻板的守时者,一定要等到上次分手的时刻来到后,方肯现身? 司马玉龙因为刚才的心情过分激动,一时无法平静,这时乐得先坐下来定定神。 他找到一块比较干燥的石块,搬到一边谷壁下,倚壁闭目,堕入一片杂乱的沉思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几许时辰,忽然有一个和蔼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着道:“老弟,歇敬了么?” 司马玉龙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睁开眼,面前站着的,果然便是那位在逍遥谷中见过一面的,白眉覆目,白须垂胸,头梳冲天宝髻,非道非俗装束的老人! 司马玉龙高兴地跳身而起。 老人含笑责备道:“习武之人有几个像你这样在坐卧之际毫无防范的?” 司马玉龙也笑道:“您老不是说过鬼谷是您定居之么?” “那有什么分别?” “有谁胆敢到这儿来惹是生非?” 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如果这样说,便是欺人之谈了!七天前,就有人在老夫谷顶拼了鬼哭神嚎的十掌。之后,一个讨嫌的怪物在我洞府之上坐镇了整整的七天七夜。今夜,又有人不得老夫同意,而在老夫的辖境内大肆教训于人!哈哈……老弟……那些人的胆子没有斗大已然如此,若是真个斗胆,岂不要将老夫这座鬼谷搅翻?哈……哈哈。” 司马玉龙诧异地道:“老丈,你,一切经过都已看到了?” 老人笑着摆手道:“走,这儿风凉得不好受,我们里面说话去!” 司马玉龙朝谷中阴暗的四壁环顾了一眼,好奇地道:“老丈,您住得很远么?” 老人微笑道:“正好相反,老夫不是说过,那个讨厌的怪物所坐之处就在我的洞府之上么?” 司马玉龙口头向身后来处打量了一眼,随即指着西边一块光滑无缝的岩壁,讶然道: “那里面?”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已经领先向那光滑的岩壁走去。走到壁前,老人伸手在石壁上微微一按,一块半人高的石门立即无声地打开了。原来那块石门厚约五寸左右,上下各钻一孔,孔中插着一根铁杆,铁杆贯入上下石层之内,只须不时在铁杆上涂一点兽油,闭开毫不费力。 进入石洞,走过一条短短的,但却异常曲折的甬道,便即来到一个暖和整洁的石室。室内点着两盏油灯,四壁挂满了虎鹿之皮,就连地上铺的也全是毛茸茸,软绵绵,又松又沿的兽皮。室内日用之具俱备,这时,石室中央的一只石墩上,正放着两壶酒和两只烤得香喷喷的兔腿,老人用手指着司马玉龙笑道:“老弟,看到没有?那就是老夫迟到的原因。” “这里面没有可容烧炙的地方啊,老丈!” “老弟以为洞中只有这一座石室?” “难不成还有很多间?” 老人哈哈笑道:“不然鬼谷先生那么多个弟子如何容纳?” 司马玉龙啧啧连声,觉得古人的事迹,多半不可思议。 老人让司马玉龙和他自己分别在石墩的两对面就着兽皮坐下,向司马玉龙推过一壶酒和一只兔腿,笑着道:“老夫尝酒,但却不擅狂饮,酒肴均尽于此,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不尽兴,也不逾札。” “老丈是在下一生中所见到的老人中,最平易可亲的一位。” “我对老弟也有相同的看法!” 老人说罢,又是一阵愉悦的大笑。 喝了几口酒,咬了一口免肉之后,司马玉龙不禁问道:“老丈,您老也认得三色老妖?” “岂止认识而已!”老人淡然笑道:“我们之间,早在数十年之前,恐怕还发生过一段不太愉快的过节儿呢!那些陈年往事,不谈也好!” “老妖这次伤在何人之手?” “一位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穿着青布褂裤,头上裹着一块青布包头,年约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 “咦,你怎知道?” “啊,啊,”司马玉龙顿足道:“果然是她老人家!” “她老人家?”老人皱眉道:“那位妇人是谁?” 司马玉龙大讶道:“她老人家是谁,您老会不知道?” 老人微微地摇摇头。 司马玉龙又道:“就只他们两个?” “不,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司马玉龙失声道:“那就一点不错了!” “她们是谁?” “天山毒妇您老没听人说过?那位年轻的姑娘,就是她老人家的孙女闻人凤。” 老人低哦一声道:“怪不得,这样说来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司马玉龙不解地道:“虽然到目前为止,在下尚不知老丈为何许人,但从老丈的言行举动之间,以及老丈在数十年前就跟三色老妖有过纠纷的一节上来推测,老丈是武林中的一位前辈奇人,则是无可置疑的了!但是,老丈既然什么人都认得,为什么独对天山慕容前辈当面相逢都不相识?” 老人微笑道:“老弟是怎生认识她的?” 司马玉龙赧然地道:“在下只认识她老人家的孙女闻人女侠,有关她老人家的一切,完全系从闻人女侠那儿听来的!那位中年妇人是否就是她老人家在下尚不敢过于武断,因为在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闻人女侠之面了。” “这就好了!”老人微笑着又道:“老弟有着这种与众不同的关系,也还不敢十分确定她的身份,老夫不认得她,又何足为奇?老实说,今天的中原武林,别说老夫对她毫无认识,就连已经做了古人的五行异叟,其情形也恐怕不比老夫强多少!” “哦!” “天山毒妇慕容卿,这个名字在中原武林中,虽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究其根源,天山毒妇的名头之所以如此响亮,完全基于一本天山秘学‘鱼龙十八变’的得失谣传而来。至于毒妇本人有否来过关内,谁也不敢肯定。约在六十年前,关洛一带,曾一度出现过一位蒙面女侠,那位蒙面女侠在关洛道上,很做了一番可泣可歌的义举,可是,仅仅一段极短极短的时间,那位蒙面女侠突又不见了,有人猜测,那位蒙面女侠,便是天山下来的毒妇慕容卿!可是,谁能确证这一点呢?” “什么?”司马玉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期地道:“您说六十年前?老丈?” 老人微微一笑道:“是的,到目前为止,毒妇如果尚在人间,她的正确年龄应该是九十到一百之间。” “啊!” “看她本人才不过四十出头光景是不是?”老人微笑道:“老弟,你看到她的另一特征没有?假如没人告诉你她就是天山毒妇,你能从那与常人无异的眼神中看出她是武林奇人么?这就是内功修为的最高境界,还朴归真。” “老丈当初没有从她老人家的招术上看出端倪?” “他们两个都是使的排山运掌,那种掌式平凡到凡曾使掌的人都使得出。” “他们没有在交手前后交代几句?” “除了轻叱和冷笑,他们没说一个字!” “是不是毒妇她老人家先等在此地,而随后那位闻人女侠将三色老妖引来?” “正好相反!”老人摇摇头道:“三色老妖似乎上了闻人女侠什么当,气虎虎地将闻人女侠一直追到此处!到了此地谷顶之后,闻人女侠仿佛已给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返身再斗,闻人女侠当然不是那个老妖的对手,不上三招,闻人女侠业已进入岌岌可危之境。老夫看了,实在不容袖手,就在老夫准备营救的那一刹那,远处山头,突然传出一声令人心舒神畅的悠长清啸,一条身形,疾如闪电般地飞泻而至,声歇人落,谷顶立即多出一个青布褂裤,头扎青布包头的中年妇人!那位闻人女侠见了那位中年妇人,惊喜地狂叫一声,马上全身投入中年妇人怀中,那一声惊喜狂叫,无疑地,它最少代表了一年以上的阔别!当时老夫还以为她俩是母女,却想不到她俩竟是祖孙!” 司马玉龙在心底喃喃地道:这样说来,她在少林对老妖说她祖母在外面等她,也无非是不顾一切后果地抢救正果禅师一命了?幸亏她祖母真的从天而降,适时赶到,真巧,可也真险! “当时,”老人继续说道,“那位中年妇人对老妖追逼闻人女侠的行为,似乎甚为愤怒,她朝老妖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拍了闻人女侠一下肩头,霍地将闻人女侠推过一旁,向前跨上一步,双掌往外一翻,便以一招极其凡俗的招式朝老妖攻去,老妖一阵冷笑,一声不响地亮掌便接,就这样,他们交换了十掌!” 司马玉龙热切地道:“老妖在第十掌上输了?”。 “是的,老妖在第十掌上输了。”老人追忆似地说:“不过,如果是个功力较差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决难看出他们胜负已分,就连老夫,若非他们停手不打,双方表情各异,也几乎给忽略了过去。” “哦?” “第十掌一过,老魔的神情微微一呆,跟着,老魔的双目睁瞪,凶光闪露,像饿虎似地,作势待扑!可是,那位中年妇人却在这时间朝闻人女侠比了个手式,意思仿佛是:‘我们可以走啦,孩子!’她对老妖那种意欲吃人的恶相,完全视若无睹。跟着,母女,那时候老夫以为她俩是母女,母女二人回身飘逸地走了。” “留下来的老妖呢?” “留下来的老妖,对于两女的出走,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痴立在原来地方,呆若木鸡。渐渐,渐渐地,老妖的眼神有点涣散了,他喃喃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接着,便在原地上盘坐起来,一坐便是七天七夜。” “老妖的喃喃自语一定认为这场印证不公平,他一直以为毒烟的功力比他稍逊一筹。” “我知道!”老人含蓄地微笑说着。 “什么,老丈,慕容老前辈的功力当真在老妖之下?” “也许如此!……不过,一位内功修为真正达到了最高境界的内家高手,一旦和人交起手来,常常会给敌手一种可怕的错觉。使对方觉得:‘唔,他似乎比我还差一点呢!……’因此老妖是真的战败而心存不服,也是极有可能。” “连三色老妖这等人物也曾发生那种错觉?” 老人约略沉吟了一下道:“像他那样自负的人,今生今世也不会设想及此的!” “老妖说他事先已经斗过九场。” “是的,我听到了,他杀了少林八位高僧,还伤了少林掌门。” “老丈,这种人还应该容他活在世上么?” “正如老弟骂他的一样:罪该万死!”老人说至此处,双目中突然闪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慈辉,点点头又道:“不过,你刚才做得很对,天山毒妇不下绝情,也许另有原因。但我们既然发现他已伤得失去抵抗能力,无论有无第三者在场,我们皆不可生出欺人于暗室之心,这是做一个正派武人的首要条件。假如老妖应该伤后死在鬼谷,老夫还会容他在老夫洞顶上一坐七天七夜?” 司马玉龙想及五月五日的岳阳之会,以及各派的来日大难,颇有意试邀这位不知名姓的老人出山,可是,苦于师出无名,老人又在事先暗示出他对武林中恩怨的淡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不自禁地咬着那只兔腿沉思起来。” 老人似乎业已看透司马玉龙的心意,任令司马玉龙发怔,只是含笑不语。 片刻之后,老人含笑低声道:“老弟,你在想什么?” 司马玉龙赧然一笑道:“我想什么,我能说出来么?” 老人朝司马玉龙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好像是:小子你好狡滑! 然后,老人摇头笑道:“假如能说的话,你早说了,你之所以先想一下,一定是有所顾忌。老夫生平不喜穷他人隐秘,同时,更重要的是老夫不喜欢听别人用过一番心机,经过详细思考而后说出来的话。” “老丈,你真厉害。” “碰到你这种厉害的小对手,老夫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老少相对举壶大笑。 笑了一番,老人正色地道:“老弟,可否原谅老夫一个不情之请?” “但凭吩咐!” “老弟自以为得意的绝学是什么?” “剑!” “剑?”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 老人这种奇异的反应,司马玉龙看在眼中,心中立刻若有所触地微微一震。 原来,两个月前,在司马玉龙离别华山的前夕,华山五剑为感谢司马玉龙全派之恩,有心想将华山绝学金龙剑法传给司马玉龙,但碍于司马玉龙现下身居五行掌门的崇高身份,明说暗示,两不恰当。于是,五剑禀明掌门人梅男,经梅男许可,五剑推派跟司马玉龙最为相投的三剑王奇,于半夜时分,将司马玉龙悄悄拉至金龙厅左侧,阒无一人的剑院中,借口要司马玉龙指点金龙剑法可有不到之处,而将金龙剑法,连同金龙三绝招,从头至尾,连演两遍。 司马玉龙一时不察,以能欣赏名派绝学的全貌,欣然允诺。 但当三剑王奇将金龙剑法演完一遍,一声不响地又演第二遍时,司马玉龙恍然大悟了。 以司马玉龙那种过人的天赋,任何拳掌刀剑上的功夫,别说连看两遍,就是稍稍过目,也就有八九不离十了。司马玉龙在会过意来之后,不忍拂道该派的一片苦心盛意,自三剑王奇的第二遍起手式开始,便默默用心,将整套金龙剑法,一招不漏,一式不遗地,全部记下。 三剑王奇练完,二人会心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虽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证明白居老人的真正身份,但司马玉龙似乎有一种预感,他始终怀疑,面前这位须眉皆白,奇趣风雅的老人,很可能使是他司马玉龙有心查访的“华山梅叟”! 因此之故,在老人问到他的绝学时,他别有居心地提到了剑。而老人对他提到剑字之后的反应,更加增强了他的信心。于是,他双目坚定地注视着老人之面,含笑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丈,剑。” 这一次,老人仅仅点头一笑,并无其他表示。 “老丈,您有剑么?” “有。” “洞中可有宽敞一点的地方?” “老弟想让老朽开开眼界么?” “在下练得像不像,想请老丈指正。” “随我来吧。” 对于司马玉龙的双关语,白眉老人仍是淡然一笑。 老少起身。 老人掀开壁上一张虎皮,虎皮后面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小洞门,二人躬身而入,走过一条两三丈长的甫道,来至一间足有十丈方圆,四壁点着四盏半明半灭油灯的大厅之中。 老人指着厅角的一些石桌石椅,朝司马玉龙笑说道:“老弟,看到没有?苏秦、张仪、孙膑,战国时候,有名的几位辩士谋臣,他们那种令人君们言听计从的经世奇学,都是当年在这几座石墩上,先后磨练出来的呢!” 司马玉龙轻哦了一声,感慨地点了点头。 “老丈,您的剑呢?” “在这儿!” 老人微笑着,返身从身后石壁上取下一根三尺来长的旧竹片交在司马玉龙手里。司马玉龙接过一看,这根竹片,两端秃圆,一端穿有一孔,除了竹片本身已成光滑的暗酱色,说明了它的年资之外,别无特殊之处。司马玉龙知道,一个在内功上修为到家的剑术名家,名剑在手,固然另具声威,若换上一根竹片,一段枯树枝,一样能发挥上乘剑术的精奥招式,直与真剑无异。所以,他将那根三尺来长的竹片接过,并不感觉惊异,反过头来,他越发相信这位老人就是以剑术著名于武林的华山派上一代掌门人。 司马玉龙将竹剑约略加以摩挲,随即缓步走至室心,双手合剑当胸,双目微阁,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然后朝老人抱剑一躬,算是开剑礼仪。跟着,他将竹剑交与左手,右手捏诀现阳掌,剑身平贴左肘之下,剑柄向右,剑尖沿肘向左外吐,双目偏向左上方,微微仰视,这一招起手式,正是金龙剑法中有名的“苍龙暴鳞”! 白眉老人,一声惊噫。 司马玉龙足将白眉老人的订异神情看在眼里,但因施展上乘剑法不容心神旁骛,当下只做不见,精、气、神,三华归一,右手剑诀巧划半圆,剑式不变,就地游走一圈,身躯稳重如山,步伐却轻灵得有如行云流水。 三圈走毕,一声清啸。一条身躯,倏然上拔。这一招,依金龙剑法的要求,应该直升四丈来高,然后半空一个陡折,头从双退中穿出,向身后反射,合剑下劈,招名“金龙戏水”。 金龙戏水,是金龙三绝招之一。 在司马玉龙未为华山派找回碧虹剑之前,这一招并不包括于金龙剑法之中。 现在,由于石厅虽有十丈方圆,高却仅及两丈左右,无法施展那一招半空转折。司马玉龙情急生智,于腾起一丈来高之的双腿猛然上翻,双腿过顶,头部仍从双腿间穿出,但这样一来,方向可变了。 原式是向下翻,向后反射,现在则变成向上翻,向前直射。 严格说起来,升空愈高,转折愈易,升空愈低,转折愈难,这一改,不但比原式惊险,也比原式更为精彩神奇! 老人大声喊了一声好。 司马玉龙博得这一声采,精神倍增,跟着,他按照那夜在剑院中三剑王奇所授,将一套金龙剑法,不差分毫地演了一遍。 收式落地,老人又喊了一声好。 “老丈见笑了。” “我们到前面说话去!” 不知怎地,老人的脸色,突然显得异常肃穆起来。他朝司马玉龙招招手,司马玉龙将竹剑恭谨地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怀着满腹疑惑,跟随老人回到前面的暖室。 坐定后,老人肃容向司马玉龙道:“老弟,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在看完你刚才施展的这趟华山金龙剑法之后,一定会怀疑你老弟可能是华山本代中的优秀弟子,但是,老朽尚不至于肤浅到那种程度。因为,以老弟现有一身功力,别说华山五剑望尘莫及,就是华山本代掌门人,也难凌驾老弟之上。不过,这些都是题外文章,老朽想请教老弟的,就是华山派的碧虹宝剑,究竟什么时候找到的?我们本有默契在先,关于这个问题,老弟肯回答,老朽固是求之不得,如老弟不愿回答,老朽决不见怪。” 司马玉龙连忙倾身笑答道:“哪里话,老丈好说。那柄碧虹剑,原落在天地帮帮主手里,后来。该帮为一鼓毁灭中原武林名派,礼聘三色老妖出山,那柄碧虹剑,便是聘礼之一。再后来,在某一个场合中,我将老妖痛责一顿,老妖不怒,反而认为我言之有理,便又将此剑转赠于我,我因深知此剑对华山一派的重要性,复将此剑送回故主。” “天地帮主是谁?” “金兰。” “金兰?” “是的,老丈。”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就是五行门的那个叛徒?” “是的,老丈。” 白眉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白眉老人继续问道:“这样说来,老弟的这套金龙剑法,就是该派因感老弟还剑之恩,而传给老弟的喽?” 司马玉龙暗想:要证实这位老人的真正身份,现在,机会来了。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是的,老丈,除了这套金龙剑法而外,该派还送了我一件东西。” “一定很名贵了?” “名贵异常。” “一支金龙剑?” “那种礼物即令该派有意相赠,晚辈也不敢接受。” 白眉老人不禁点了点头,又道:“华山除了剑,还有什么名贵东西?” “老丈一看便知!” 司马玉龙说着,立起身来,探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只制作精巧的小小锦盒,打开盒盖,取出一面长约八寸左右,淡紫细绢制作,上面绣有一条金光耀目金龙的三角小旗,他一手执着牙柄一手执着旗角,小心地将那面三角旗平铺在石墩之上。 这便是:“金龙木鱼玉佛手,银镖竹符铁拂尘”中的“金龙”,华山派的“金龙副符”! 司马玉龙这一着棋,落子又准又狠。 真象,大白了。 当下,只见白眉老人脸色一变,忙自虎皮上立起身来,略整衣冠,肃容向金龙副符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同时低声说道:“老朽华山梅壁,恭候少侠差遣。” 司马玉龙连忙还礼道:“五行本代掌门人,司马玉龙就此参见华山梅叟老前辈!”“。 华山梅叟,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他道,“尚幸华山历代祖师有灵,老朽没有在老弟面前托大,不然的话,老朽这张老脸放往何处是好?哈,哈哈。好极了,老弟这番一介绍,老朽心中的一团谜,总算不解自破。除五行公孙老儿,谁会有如此大能耐造就成老弟这等罕世奇才?老朽一直闷在肚子里,这一下总算一解百得了!” 梅叟无意提起五行怪叟,司马玉龙不禁心中一酸,双目立润。 “五行老儿呢?他将掌门一职传位于你,难道是跟老朽于同一心意?” 梅叟显得很高兴,他挥手示意要司马玉龙仍旧坐下。他说上面这几句话时,并未抬头,直到他发觉司马玉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奇怪地查望过去,这才发觉了司马玉龙的反常神态,不由得大讶道:“老弟,难道……这是怎么口事?” “一言难尽。” “洞中无日月,现在虽然是五鼓将尽,我们又何妨来个夜以继日?” 于是,梅叟重新弄来一份酒食,司马玉龙也将天地帮公开与武林各派作对,五行异叟为成就他,不惜毁去一身功力,远赴关外天山,作渺茫的采药复功之行,以及天地帮先后为祸华山武当和少林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 等到司马玉龙说完,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这段期间里,梅叟盘坐静听,不岔一词,一直等到司马玉龙说完了很久,梅叟坐在那里,仍是不言不动。 司马玉龙知道梅叟正在作慎重的考虑,便也默不则声。 又是很久之后,梅叟拾脸道:“这样说来,老弟正是访觅老朽的下落了?” “是的,老前辈。” 梅叟深深叹息一声。自语般地低头喃喃道:“早知有今日之变,老朽的誓言,也未免立得太早了。” 司马玉龙当然明白梅叟这句自怨自艾的叹息的含义,于是,他伸手从石墩上将金龙副符小心收好,重新放入怀中。司马玉龙这样做,梅叟并未阻止。司马玉龙将金龙副符收好,梅叟突然抬头,双目中掠过一阵异样光彩,向司马玉龙正色问道:“老弟,你并未凭金龙副符向老朽要求什么是不是?” 司马玉龙庄容道:“是的,老前辈。” 梅叟欢然道:“老弟,谢谢你了。” “老前辈,誓言是很重要的。我们不但要尊重自己的,而且要尊重别人的。以老前辈在武林中之身份地位,如果令人有言而无信之议,司马玉龙万死,不能为也。” “老弟!”梅叟喟然道:“老朽忝列一派长者,在得悉天地帮的猖狂情形之后,本就难辞问罪之责,更何况该帮帮主骗借本派镇山之宝于前,兴师摧残本派于后?错就错在,早于若干年前,老朽即已公开宣称,而今而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老朽也绝不再问武林中的思怨是非!现在,这种事发生了,在老朽来说,可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梅叟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老朽既然知道了,假如还跟没有知道一样,不闻不问,不但对上清道长及其他各派掌门人说不过去,就是对老朽自己的良心,也感难安!老弟,十日之前,在逍遥谷,老朽说过,如老弟能为老朽将那幅太极图的迷津点透,老朽声言决定有以相报,不知老弟尚还记得否?” 司马玉龙点点头。 梅叟高兴地继续说道:“这就好了!……经过老朽十日来的苦心参悟,老朽意外地发现,逍遥谷主,和唐高宗有方外之交的那位道士潘师正,竟是一位空前的武术内家高手,他的那本看上去颇似道家教义的秘笈,居然记述的是一种旷世不传的奇学。” 司马玉龙好奇地哦了一声。 “那套武学,严格一点说起来,它只有一招,而那一招,也完全藏在最后的那幅太极图之内!因为,那本秘笈的前几页,只有九个不同的坐式,和一些难懂的文字,那些坐式和文宇,已由老朽在遇见老弟之先,完全悟透,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培育一口先天之气!至于那口气培育起来,究竟如何运用发挥,全书均未提及。起先,老朽失望了好几次,以为它是一种道家股息功夫,目的或许只在延年益寿,但老弟为老朽将太极之义一说,老朽又想了一天一夜,结果是大彻大悟!” “哦?” “很简单,老弟,这几个字也是由你嘴里说出来的。” “记不清了,老前辈。” “‘唯变所适’!” “唯变所适?” “老弟,你不是说,系辞传云:上下无常,刚柔并济,不可为典,唯变所适?” “是的,老前辈。” “好,老弟,说不如做,来,我们先试一遍,然后,解释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梅叟含笑起立。 他吩咐司马玉龙站在一丈之外,那是一般武林高手们动手过招的最短距离。 然后,他向司马玉龙点头微笑道:“老弟,你先向老夫发一掌试试看。” 司马玉龙依言以三成功力向梅叟遥推一掌。 现下的司马玉龙,其功力已比武林中天字第一号的巨魔三色老妖的功力相差无几,他发出的这三成功力,别说一般武林人物无法招架,就是换了当今六大名派的掌门人,如不拿出全付力量,也不见得轻易就能搪挡得去。可是,说来也怪,那股掌劲,堪堪迫近梅叟之际,只见梅叟右掌微亮,一按一带,立即化狂风于无形,司马玉龙感觉自己的一掌,直似奔入无人之境,自己身躯,竟被自己的掌力吸得往前一倾,几乎跨出半步。 再看梅叟,飘然含笑而立,意态从容悠闲之极。 司马玉龙暗暗心惊。 这时,梅叟含笑又道:“老弟,再发一掌试试。” 司马玉龙扬掌拍出第二掌。这一掌,他用了五成功力。这一次,梅叟应付的方式不同了。只见他,仍待掌劲堪堪迫近之际方始出手,而这一闪,他仅以右掌照定司马玉龙的掌劲来势,微微一颤,立即垂了下去。 司马玉龙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发出的掌势在敌方身前骤然停顿了。他正在纳罕之际,怪像旋即产生。梅叟的右掌,在微微一颤之后,明明已经垂下去,可是,现在,却有一股强劲无比的掌风,向他猛扑而来。司马玉龙迫于无奈,只好闪身避过。 梅叟哈哈大笑。 二人重新坐下。 坐定以后,司马玉龙向梅叟请教道:“老前辈,您老刚才所用的,究竟是种什么武功?” 梅叟笑道:“老弟,你觉得老朽适才露的两手,异常玄奇是不是?哈哈,老弟,你上当了。根据老弟你刚才所发的那两掌,你老弟现在的功力,并不在老朽之下。老朽如果想凭相似本领赢你,至少,至少,也将在百招之外。而老朽刚才之所以轻易地便将老弟的两掌消去,严格说来,正是老弟之赐,它就是那幅太极图经老弟为老朽解释过后的结果。它究竟叫做什么武功,道士潘师正大概是由于不想他人知道它是一种武功,而并未在那本秘笈中注明。 “现在,我们不妨喊它为‘先天太极式’。 “这种先天太极式,就是那本秘笈前几页所载的先天真气,只要这种先天真气练至十成火候,不限于任何招式,真气运聚身体何处,便能以聚集真气之处克敌奏功。” 司马玉龙不禁问道:“先后两招的反应为何会有不同?”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梅叟笑得一笑,继续说道,“那只是两种不同的运用方式而已。这种先天太极式,最大的妙用就是能将敌人的掌力全部控制,充分利用。它可以将敌人的掌力化解,也可将敌人的掌力原封璧还,转加其人之身。” 司马玉龙失笑道:“这样说来,第二掌我岂不是在打自己?” 梅叟笑道:“何尝不是如此。” “尚幸我只用了五成力量。” “不然你将为自己的功力而丧胆。” 老少相对一笑。 “老前辈,这种‘先天太极式’若与‘大乘神功’相遇,则将如何?” “两相无害。” “怎么说?” “大乘神功虽具石破天惊之惊人威力,但它能发能改,先天太极式的反弹妙用无法在它身上发挥。同样,会了先天太极式,天下任何凌厉的武功,也将伤它不了,两种至极相遇,结果却变成两无是处,说来也是物极必反的趣象呢。” “以先天太极式对付刀剑之类的兵刃呢?” “一样。” 司马玉龙不禁失声赞道:“多完美的武功啊。” 梅叟笑道:“但它也有一种缺点。” “它有缺点?” “是的,但也可以称之为唯一的优点。” “不懂……老前辈” “这就是说,”梅叟微笑道,“先天太极式是一种王道的武功,它不能凭以主动攻人。 就算它能将敌人的功力反弹,除非对手心肠过分歹毒,对你使出了连他自己也无法搪架的亡命绝力,否则先天太极式,永不伤人。假如对方有超人机智,识破它的本性,那么,制敌取胜,仍得凭借本身的真正功力。” 不知不觉,夜幕又已降临。 司马玉龙发觉,他该告辞了。 梅叟似已瞧出司马玉龙的心意,起身笑道:“老弟尚有要务在身,老朽不便强留,山中简慢,尚望包涵。” 夏夜之初,繁星点点。” 梅叟送司马玉龙出了鬼谷石洞,司马玉龙返身一躬,才待稍致告别之词时,忽见梅叟双掌上正托着那本陈黄破旧的先天太极式秘笈,秘笈上放着一枝长不盈寸的玉雕寒梅,朝他微微而笑。 司马玉龙怔住了。 梅叟笑道:“老朽践诺,这就是老朽还报之物。” 司马玉龙期期地道:“老前辈,这,这怎可以?” “拿去吧,老弟,老朽留它,已无大用。这朵玉梅,是老朽对本门行事的表记,先天太极式,你练成了,你如感觉过意不去,你可将它连同这朵寒梅,交予华山本代掌门,她见了这朵寒梅,自然会接受下来的。” 司马玉龙知道,却之不恭,只好深深一揖,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两物接下。 “老前辈,我们何时相见?” “五月五的岳阳之会,老朽大概不能参加,不过,此后三年,又值老朽云游之期,老朽虽然立誓不问江湖是非,但能劝人为善,并不与老朽誓言相背,有缘之人,千里相见。老弟,今后我们在哪儿碰上,哪儿便算我们的约会之地也就是了。” 第十五章 衡山七老 司马玉龙连夜出了鬼谷,下了嵩山。 他,三赴洛阳。 到了洛阳,他添置了一些衣物,恢复了本来面目。 现在,他想,由于他一再易容改装,可能他的本来面目已经是人们最为陌生的一副面目了。……于是某年夏初的洛阳城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面如冠玉,丰神奕奕的,年约双十的风雅少年书生。 白天,司马玉龙以世家公子身份,出入于茶楼酒肆,古宫名园,希望能与闻人凤祖孙相适。夜晚,则自旅店中悄悄走出,找一些荒僻无人之处,勤修先天太极式。自在大雪山服过冰芝,又经桃面骚狐为他在华山金龙厅打通天地玄关,本身已具超人禀赋,一经入门,自较梅叟更为容易奏功。所以,不上三五天之后,司马玉龙即已发觉了先天太极式的妙用,他惊喜地估计,最多再有月余光景,大概就可运用自如了。 且说某年四月中旬刚开始的某一天,洛阳城中,有名的朝元古寺,突然来了七位身披玄黄袈裟的大和尚挂单求住,这七位大和尚,身材高矮胖瘦不一,但每位和尚的脸上,都隐含一股相同的凄苦悲愤之色,他们的袈裟,溅满尘土,很显然的,这七位大和尚,一直仆仆于风尘,可能业已经过一段不算短的长途跋涉。 朝元寺的住持,在看完七位大和尚的碟文之后,不禁失声道:“原来是十方寺的衡山七长老,阿弥陀佛,苍松僧失敬了。” 一点不错,七位大和尚,正是武林六大名派中的知名之士,以“如来七式”和“七星阵”闻名于武林的,衡山紫盖峰十方寺的,戒净、心净、见净、疑净、别净、行净、-净等衡山七长老。 朝元寺的住持方丈苍松禅师一面吩咐摆治素席,一面亲自领着七长老往云房暂息。到达云房之后,不等苍松禅师开口,七老中的首座,戒净大和尚即向苍松禅师合掌道:“师只请了!贫僧一行来此,实系应诺几位武林朋友的一个生死约会,约期是四月十五,地点便是洛阳朝元寺。不过,师兄放心,不论此次约会的结果如何,只要贵寺的师兄弟略予回避,则决不伤损贵寺一草一木。今天是四月十三,到十五之期,尚有两天,这两天中,务请师兄通知贵寺的知客师兄们一下,如有人前来找衡山七长老,即烦请人与贫僧等相见!” 苍松禅师脸色微变,合掌一诺而去。 果然,第二天晌午,朝元寺门口便出现了一位一身青布衣裤的女人。这女人,年约廿四五,虽然仅具中平之姿,但一双眼神却极迷人,欲笑不笑地,勾人心魂。 朝元寺的知客,因有吩咐在先,丝毫不敢怠忽,这时,连忙迎出合掌躬身道:“女施主光临敝寺,敢问是上香还是许愿?” 青衣女子娇笑一声,道:“衡山可有人来?” 知客僧忙道:“有有有,女施主请进奉茗。” 青衣女子递出一封密柬,摇摇头道:“不必了,这个,烦神交给那七位大和尚亲自拆阅。” 青衣女子说毕,又是一声妖笑,返身袅袅而去。 青衣女子经过朝元寺前的紫竹夹道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位身穿天蓝长袍,头戴方巾,面如冠玉,丰神奕的美少年。美少年见了青衣女子,微微一怔,旋即别过头去,一面眺望着竹林中的景色,一面低声吟哦起来。 这时,青衣女子的心头,也是一震,暗忖:“好俊的人儿啊,看上去眼熟之至,除了肤色白皙一些,煞是像极黄安见过一面的负心人,唉,余仁弟弟,你在黄安城隍庙前的那夜说得好,我约你三月初君山相见,你答应尽量不误约会,到时候,累奴家望穿秋水……唉唉,男人,男人。” 二人业已擦身而过。 青衣女子低头苦想着:“莫非此人就是余仁弟弟?唔,有可能。他是个读书种子。虽然懂得一点点武功,但他没有遇着名师,对武功一道,又无多大兴趣,很可能由于少在外间走动,以致将皮肤保养得白嫩了,不然,天下哪有这等相似之人?唔,假如是他而当面错过,岂不恨煞人?不过,我不认识他,他也该认出我来才是啊!他为什么不跟我招呼呢?我还不是以前的老样子么?难道,难道……他因负约而有愧于心,不敢和我招呼么?” 于是,青衣女子停步返身,她看到,那个美少年正踱着悠闲步伐,向朝元寺而去。 青衣女子毫不犹疑,双肩微晃,一步窜上两丈之遥,霎眼来至美少年身后。 美少年正低声吟着: 草没横塘,苔封古刹。 才记旧携手,不堪回首。 吊新碑如玉,孤坟如斗。 …… 美少年对于青衣女子的落向身后,浑似未觉。 青衣女子秀后微蹙,她不相信,如果此人是她梦寐思念的余仁弟弟,听觉竟会滞铺到此等地步!而且此人的声音朗如金石掷地,也和他那余仁弟弟的微带嘶哑略有不同。可是,事已至此,她如不问个仔细,怎肯甘心?于是,她出其不意地低声喊道:“余仁弟弟,您怎会跑到这里来的?” 美少年,猛然回头,似乎唬了一跳。只见他,迟迟疑疑向青衣女子看了一眼,然后躬身一揖道:“萍水相逢,敢问娘子有何见教?” “你,你,贵姓大名?” “小生残名伍衍!伍子胥的伍,太行之数五十的衍。” 青衣女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美少年又是一躬,含笑道:“娘子大概看错了人。” “是的,”青衣女子喃喃地道:“相公,奴家看错人了。” 青衣女子说罢,怏怏掉头离去。 青衣女子走出竹林夹道,抬脸望天,秋水盈注的媚人秀目空然掠过一阵异样神情,毅然二度返身。她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我出苗疆以来,所见到第一个美男子,我不能放过他。” 而这时,缓步走向朝元寺的美少年,也在心底奇怪道:“无缘无故,杨花仙子黄素英到朝元寺来做什么?我本来是信步所之,而且我也准备今夜离开洛阳,现在既有天地帮的舵主在这儿出现,我倒不得不到寺中看个仔细了。” 朝元寺的一间云房里,衡山七老,席地而坐。 七老均是合掌垂眉,默无一语,在七老围成的空地上,放着一份帖子,帖上写着: 字谕衡山七老: 四月十五三更正,请至草桥枫林内候死。 天地.外堂.韩白 而这时,朝元寺的方丈苍松禅师,正在大雄宝殿左侧的会客室中,跟一个儒雅英秀的美少年分主宾坐定。 美少年首先倾身问道:“朝元寺为当今武林何派何支,不知大师肯见告否?” 苍松禅师答道:“敝寺僧人,无一会武,施主何有此问?” 美少年似乎微微一怔,又道:“贵寺有无于无意中得罪武林中任何帮派?” 苍松禅师摇摇头道:“多感施主关注,敝寺实在没有上述各情。” 美少年又道:“大师近来,可有任何不祥预感?” 苍松禅师微现不安之色,但仍摇摇头道:“也没有。” 美少年长眉微皱,起身告辞。苍松禅师恭送于寺门之外。美少年转身欲去的刹那,忽然探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块三寸来长,二寸来宽,上面刻着一只酒葫芦,业已旧成发亮的紫酱色竹牌,递在苍松禅师手上道:“三天内,贵寺如生意外之变,可着人持此牌前往本城悦来栈找我,本人可效微劳,三天后,本人自当亲身来此取回。” 苍松禅师虽知少林寺和十方寺为武林名派,但朝元寺却和武林并无任何渊源,而且,苍松禅师本人也不会武功,这种情形之下,他当然不会知道此刻他手上这块武林人物视同瑰宝的竹牌的功用。他感于面前这位美少年的盛情难却,只好道谢一声,将竹牌受下。 司马玉龙,纳闷儿地回到悦来客栈。 格阳城中,行人如蚁,司马玉龙由于专注于思索朝元寺的疑团,竟忽略了身后那个青衣女子的蹑踪。 苍松禅师手执那块紫酱色,上面刻着一只酒葫芦的竹牌,进入后殿云房。衡山七老,起身相迎。苍松禅师将竹牌由来,与七老约略说了。苍松禅师说毕,戒净长老接过竹牌,以疑讶的目光将竹牌反复检视了一遍,然后向苍松禅师问道:“来人可是一位六十出头,矮小枯瘦,形同叫化的老人?” “老人?阿弥陀佛,他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人呢!” 七老惊疑地互望一眼。 戒净长老道:“师兄,这块竹牌暂由戒净保管一天可好?” 苍松禅师,合掌退去。 苍松禅师走后,戒净长老将房门掩上,然后向其他六长老道:“五行令符突然于此时此地出现,诸师弟意下如何?” 沉默了片刻,七老中的心净长老毅然悲愤地道:“这次天地帮趁本派掌门人远赴湘南九嶷寻访本派多年不知音讯的了了师祖之暇,四位香主,连袂突击十方寺,四空八戒两位师叔死亡,降龙师叔身负重伤,我辈七老,限于降龙师叔的如意严令,不得出手,虽有与四空八戒两位师叔共亡之志,亲以派规如山,力不从心,尚幸冷面金刚临行说了句:‘贵派如有人心有未甘,四月十五。可至洛阳朝元寺相候!’我等七人,泣跪三昼夜,方获降龙师叔于病榻上含泪颔首。……如今,执有五行令符者,虽然不是五行公孙长者本人,但这方五行令符,却是不容置疑的,五行门,代有奇人异士,我辈依嘱往悦来栈求援,对付冷面金刚等人,或有可望。 “不过,这样一来,便完全违背我们衡山七长老此行的原意了。衡山七长老,当然不是北邙双绝中冷面金刚的对手,若单凭我们衡山七老之力,我们衡山七老的收场如何?各位师兄弟,早已清楚,说不说都是一样。 “这是我们七人未出十方寺就下定了的决心。 “所以说,将冷面金刚等人应付过去,并不是我辈真正目的。这和一般武林恩怨不同,我们不能在本派同门之外邀请帮手,本派的血债,必须由本派兄弟亲手取偿,降龙师叔的创伤会痊愈,掌门人会回来,师租了了上人也可能会找到,衡山派有的是人,一个倒下去,另一个会站起来。衡山全派覆灭,五行门着鉴于武林公义,挺身而出,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是心净的一点愚见,不知诸位师兄弟是否以为然?” 其他诸老,齐声诵了一声佛号,谁也没有异议。 于是,那块五行令符,当晚便到了司马玉龙手里,除了朝元寺小沙弥的一声虔谢,五行令符没有带回任何要求。 司马玉龙虽然奇怪,却也无可奈何。 二更过后,司马玉龙熄了灯,刚欲掩门外出之际,微间房外院落中掠过一阵衣袂带风之声,以他那种超人的耳目之灵,立即听出有人在窥伺这间悦来栈了。 司马玉龙疑心大起,他想,难道天地帮的人物业已发现了他在洛阳的行踪?司马玉龙略略凝神,立即发觉来人已在自己的屋檐上以倒垂帘的身法挂下身躯。于是,他迅速地上了床,拉过棉被,和衣盖好,侧身而卧,一明一暗,他半睁眼皮、便可将来人的一举一动,收入监视之中。 司马玉龙知道,来者如是天地帮中人物,则绝非五位金牌香主之一,因为,五位金牌香主人虽狠毒,但武林中的辈分却是崇高异常,如想找司马玉龙的麻烦,将不屑使用此等鬼祟手法。 司马玉龙屏息静待。 半晌过去,窗外仍无动静。 司马玉龙正在纳闷之际,突有一股幽幽细香,扑人鼻中,不禁暗笑道:好下流! 于是,他运起五行神功,施出闭脉大法,将全身真气凝聚丹田一穴,表面看上去,这时的他,仿佛昏睡如死,而实际上,窗内窗外的全部动静,仍在他的监视之中。又是好半晌过去了,窗户无风自启,一条苗条的人影飘然而入。 偷偷看清来人之后,司马玉龙不禁大出意外。 至此,杨花仙子在司马玉龙心目中仅有的一点由可怜可悯而引起的好感,也消失殆尽。 杨花仙子点上那盏油灯,同时以身上的披风掩好窗户,防止光亮外泄,然后,她向他走来。 这种情形之下,可难倒了司马玉龙了。 他,怎办呢? 若说听由对方摆布,随之而来的场面,可想而知,是相当令人难堪的。若说对她下手吧,像杨花仙子那点能耐,在一般人物来说,也许已算相当不错,但如放在他司马玉龙的眼光中,实在不堪一击。……他有点不忍……要她死吧,太残酷了点。要她伤吧,轻伤呢?还是重伤?……而最重要的,桃面骚狐是个令人肃然起敬,有着坏名声,而有着最完美人格的武林前辈,并且是他司马玉龙的恩人,武当全派的思人,武林各大派未来的思人!不管杨花仙子怎会投在她的门下以及她老人家怎会取寻这种不足挂齿的门人,在名分上,杨花仙子,终究是她老人家的徒弟。 犹疑之间,杨花仙子业已走至床前。 香风过处,一双纤纤玉手,已然抚上司马玉龙的脸颊。 杨花仙子的娇躯俯下来了。 “可人儿,”她如醉如痴地喃喃自语道:“别怨奴家破坏你的清白了,谁叫你生得和那负心人一模一样呢?唉唉,余仁弟弟,你英姊姊今夜做出这种下流事,是你的过错?抑或是我的过错,英姊姊这样做,是恨你,抑或是爱你?……唉唉。” 听了这番自语,别是一股滋味,袭上司马玉龙的心头。 他,司马玉龙,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 同时,他发觉她的手开始颤抖,他听到她的急促心跳,他闻见她喷香的喘息,他接触到她滚烫如火的粉颊,她势将紧缠而上的娇躯……他,司马玉龙,不能再犹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突然间,一声冷笑发自窗外。这声冷笑,无异一帖上佳的清凉之剂。杨花仙子,恨恨一跺脚,一个闪身,跃离床前,一口吹熄油灯,伸手抢过窗上披风,探手间,已然摸出一把淬毒金针。她先捞起书桌上方端砚,一掌推开窗门,砚出手,人也随之穿窗而出。 窗外,自一声冷笑发出之后,一直就很平静。 杨花仙子的种种准备,都好似多余而不必要的。因为,她抢身而出,并未遭遇任何阻碍。 司马玉龙因为不知道冷笑系何人所发,所以未将闭脉大法解除,他注意着窗外的进展。 窗外,自杨花仙子出去后,又是一声冷笑,跟着,杨花仙子痛呼一声,旋即寂然。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 虽然他只是躺在房内床上,但这种声响已经明白地告诉他,窗外那位发出冷笑之人的武功,一定高到骇人程度。因为,他打发像杨花仙子那等不算太俗的身手,居然只用了一招,而这一招的快、准、狠,可想而知。 又是片刻之后。 就在司马玉龙打算起床外出勘察的那一刻,窗口有个异常陌生的声音温和地低声道: “朋友,受惊了么?” 司马玉龙当然不便答腔。 发声之人见房内毫无反应,不禁轻咦一声,自语道:“难道那贱人已经做了手脚?” 跟着,火星子一亮,又是一条人影,飘然而入。 司马玉龙更为吃惊了。 从来人那等轻灵飘逸得出奇的身法上判断,此人之武功,简直不在他司马玉龙之下。 啊啊,他是谁? 跟着,司马玉龙又是一惊。 因为,来人进房之后,并未取火点灯,仅朝司马玉龙卧处约略瞥了一眼,便即伸手在黑暗中拿起书桌上现成的纸笔,运腕挥毫,如行文于白昼。沙沙一阵碎响,留言业已拟就。然后,他向司马玉龙一扬手,司马玉龙不及预防,周身百穴一震,立即异常舒畅。他知道,假如他真的中了迷魂香或是给人点中要穴,经过来人这一手,也会给解除了。 他震惊地想:此人武功,真是高得可怕。 这时的司马玉龙,最大的愿望便是想跳起身来赶到来人面前,将来人面目瞧个清楚。 可是,他怎能这样做呢? 来人像来时一样,飘然消失。 确定来人确已离去之后,司马玉龙消去闭脉大法,伸手向桌面一招,即凭渗和了先天太极式的五行神功,将那张留柬取到手,神光默运,便已看清纸条上写着: 有我在此,朋友如惊。 八号房客敬草。 司马玉龙又惊又喜,当下因为八号房间就在斜对面,不便多有举动,悄悄仍将字条放回桌面,和衣而卧。经过这番风波,当夜的功课,他便只好在床上温修了。 第二天,天刚亮,司马玉龙便喊来店伙计,要他到八号房间通报,说是五号客人行将拜访。他没有向店伙计预先查询八号房客的身份,因为,那样做,不是一种磊落行为。而且像店伙计这一流人物,见钱眼开,一有钱万事通,对方若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这边一查问,对方不难马上知道。那样一来,彼此心存芥蒂,而这种礼貌上的拜访,便显得有点多余了。 片刻之后,店伙计回报道:“八号的相公,恭候相公大驾。” 司马玉龙点点头,心下暗忖道:对方也是个少年人? 司马玉龙略整衣冠,即使往斜对面的八号房间走去。 方刚走到八号房前,司马玉龙,立即怔住了。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人家早在门口含笑拱手相待。对方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嘿,说得夸张点,对方可算得是他司马玉龙一生除了自己之外,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位青年人! 那人年约二十五岁左右,修眉凤眼,皓齿朱唇,真个说得上是位人中之龙。那人原本含笑自得,但在看清了司马玉龙之后,也不禁敛容一怔,也许他正在问自己,世上真个还有一位比我更英俊的男人? 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二人对怔了好一会。 最后,还是那人较为老练,首先含笑拱手道:“在下姓侯,名良玉,朋友贵姓大名?” “伍衍。伍子胥的伍,大衍之数五十的衍。” “请里面坐。” “打扰了。” 二人相让入室。 相人有术的店伙计,早为二人泡好两碗盖碗香茗。 二人坐定,侯良玉笑道:“伍兄贵庚?” 司马玉龙欠身答道:“虚度双十。” 侯良玉笑道:“良玉今年二十有五,痴长阁下五岁,只好喊阁下一声老弟了。” 司马玉龙逊让道:“侯兄抬举,伍衍真是受宠若惊呢。” 侯良玉的豪爽开朗,给予司马玉龙一种极为良好的印象。他本来准备为夜来之事道谢一番,这一来,反感觉话难出口,因为,那样做,就未免太俗气了。 侯良玉这时含笑道:“伍老弟英华内蕴,武功方面,显系内家高手,为何夜来反被那等不济事的贼女人所乘?” 司马玉龙暗暗心惊,但仍强行镇定着,赧然笑答道:“武功方面,小弟亦仅略知一二,若论高手,兄台未免过奖了。” 侯良玉道:“老弟师承,可否见告?” 司马玉龙道:“家师武当俗家弟子,小弟幼时身体赢弱,所以拜在家师门下,练了两年大罗掌,若谈火候,实在可笑得很。别的不说,单就夜来所遇,兄台即可想见小弟的武功糟到何种程度了。兄台为弟退定,而小弟直至今晨醒来方知,此等身手,实令小弟羡佩。以后,还望兄台多多指点才好。至于兄台为何派高弟,亦肯有以教我否?” 侯良玉淡然一笑,似对司马玉龙所称各节,并未起疑。 “老弟可知以前的武林原为九大名派。” “这一点,家师似曾提过。” “良玉即为邛崃派摩天支派传人。” “哦?” “摩天岭支派的绝学是‘穿碑手’,家师即为摩天双老中的摩天瘦叟的传人。本来摩天派源出邛崃,邛崃一派,自九派除名有年,愚兄道出门户,实感汗颜。不过,眼见老弟是个诚朴君子,定不相讥,是以方敢直陈。唉!” 侯良玉说至此处,不禁长叹一声道:“武林人物,最难跳出名位圈外,邛崃一派,当年若非与峨嵋争主两川,又怎会落得两派俱伤,同自九派除名?” 侯良玉这番话,司马玉龙深受感动。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侯良玉所说的往事,有一大半他是知道的。譬如说,峨嵋、邛崃,原来同为武林九大名派之一。 后来,两派不知为了什么事,倾派相争,结果,两派高手,伤亡殆尽,由于人材凋零,便自九派同时除名。还有,摩天派是邛崃支派的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摩天岭支派的绝学是内家重手法“穿碑手”,他也听玄清道长说过。只有一点,他有些不解,那就是侯良玉所提的“摩天双老”! “摩天双老”,又称“摩天双叟’。 那就是:“摩天胖叟”和“摩天瘦叟”。 摩天双叟出现于武林,约在百年之前,侯良玉自称是双叟之一的,瘦叟的再传弟子,这一点,在年龄上说,是吻合的,但是,据他司马玉龙所知,摩天双叟的武功并不太高,充其量也不过跟现在的“衡山七老”,“北邙三瘟”等人差不多。可是,根据侯良玉昨晚进房的身法,以及暗中视物,一招创痛杨花仙子的种种表现,就是当今六大名派的掌门人,也不可能有此功力。 严格一点说起来,侯良玉的武功,绝不在他司马玉龙之下。 难道说,侯良玉能有今日之成就,真个是俗语所说的“青出于蓝”“冰寒过水”? 这时,侯良玉笑道:“老弟,你在想些什么?” 司马玉龙蓦然警觉,忙笑道:“小弟是想……以侯兄现在的这身绝世武功,重建邛崃昔日声威,何愁无望?” 侯良玉凝视司马玉龙之面,含笑反问道:“老弟既是今晨醒来时方知夜来之事,从何断定愚兄的武功绝世呢?” 喝,好厉害。 尚幸司马玉龙也非弱者。 当下他一笑道:“习武之人,唯一的特点便是耳目较常人聪明,小弟的武功虽然粗浅,但耳目之灵,在未习武功之前。已具超人之禀赋,而昨夜吾见出手为弟解警,小弟居然浑然不觉,这份身手可想而知,何庸取证?” 侯良玉一笑置之,并未继加盘洁。 这时,日已三竿,侯良玉请司马玉龙到前厅用餐,司马玉龙爽然不辞。餐毕,侯良玉笑问道:“伍老弟行将何往?” 司马玉龙心中一动,暗忖道:此人身手之高,无可论拟。现在虽然是初次相识,如果能有进一步了解,为五月五的岳阳之会,多请一位帮手,岂不是更好? 计议一定,便试着道:“小弟在洛阳,顶多还有一天的耽搁,其后想到岳阳看个朋友。” 侯良玉高兴地笑着接道:“良玉此次出川,系取道子午,经长安东来,心羡云梦洞庭风光之胜久矣,如蒙老弟不弃,同道而行如何?” 司马玉龙大喜过望。 他因为不放心朝元寺之事,很想再去看望一下,便向侯良玉道:“小弟想出去买点东西,准备暂时告辞一下。” “请便!” 侯良玉笑着,拱拱手,径自走回后院。 “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司马玉龙欣慰地想着,信步出了悦来客栈。 他选择较为僻静的街道,施出移形步,表面看上去,一步三摇,从容潇洒,实际上,其迅无比。不多一会儿,朝元寺的紫竹林业已呈现眼前。他在林外,稍为犹疑了一下。他想,像昨天一样,他就这样进去,一定会仍无所获。可是,他又不便采取密察方式,他看得出,朝元寺的方丈,苍松禅师,的确不是武林中人,杨花仙子从朝元寺出来,很可能仅是一种巧合,他若是一股劲儿当件正事办,岂非有少见多怪,捕风捉影之嫌? 可是,这种巧合究该作何解释呢? 难道朝元寺不是一所好地方,是天地帮党徒的临时聚会之所?不,绝不可能。第一,苍松禅师的人生得很方正,朝元寺由这种人主持,绝不会干出什么非法勾当。第二,即令苍松禅师迫于天地帮的淫威,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供给场所,杨花仙子身为舵主之一,又是一个女流,公然出入禅寺,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帮中主事人会容她这样做么?再者,天地帮中人,只要是银牌舵主以上的人物,谁不知五行令符的名贵,符落他们手中,他们岂有乖乖送回之理? 那么,杨花仙子怎会从朝元寺走出来的呢? 司马玉龙昨天就想以这一点责难于苍松禅师,可是,想了又想,他终于忍住了。善男信女,寺院为进香之所,例所不禁,他特别提出来一问,岂不让对方大生误会? 左右为难。 最后,司马玉龙想定了:两个办法都用。 现在,白天,他再去看看,如果看不出所以然来,今夜三更后,他再三人朝元寺。 于是,他走进了朝元寺。 依着俗例,他在大雄宝殿上了一炷香,捐了一两银子的油钱。然后,他请一位知客僧带他各处随喜。知客僧见司马玉龙出手豪阔,气宇不俗,而且昨天还和方丈交谈过,以为他是洛阳城中世家公子,便问他要不要方丈亲自陪同,司马玉龙摇头表示不必。 于是,知客侧身前导,经正殿,侧殿,配殿,经堂,斋堂,而最后,到达殿后的一列云房走廊上。 司马玉龙默运全神,表面上虽然在从容眺望,而所经之处的数丈之内,任何细微动静,都无法逃过他的耳目。当他走到走廊末端,那间最大的云房之前,他似乎听到一阵碎语声冥然而止,司马玉龙的疑心,油然大起。 不错,那间云房里,正坐着衡山七长老。 衡山七长老的交谈,正为这阵陌生的脚步声所打断。 “大师!”司马玉龙故意漫不经意地指那扇紧闭着的室门向知客僧问道:“我可以进去歇下脚么?” 知客慌忙答道:“施主,对不起得很,里面已有客在,换一间如何?” “那就算了。” “还请施主见谅,阿弥陀佛,真是太巧了。” 司马玉龙淡然一笑。 司马玉龙暗暗决定,今夜,他一定要来朝元寺,来到朝元寺,第一个要查的,便是这间云房。 出了朝元寺,已是中午时分,他在外面随意用了点酒饭,回到悦来栈,一问店伙计,知道侯良玉也在他出去不久之后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想了一下,便回房提笔写道: 良玉兄: 街头偶遇旧友,约叙别后,久别重逢,恐难遽别。 如能回来,也将在半夜之后,恐兄垂注,赶回陈达,兹见外出未归,草此不另。 伍弟衍白。 写毕,出房交给店伙计,交代道:“等八号候相公回来,交给他。” 然后,他再度出了悦来栈,找着一个冷落的茶馆,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面里背外,等待天黑。 二更方敲,戒净长老向苍松禅师合掌一躬:“多蒙师兄盛意款待,衡山七僧这厢向师兄致谢。” 七长老一致俯身,低诵佛号。 苍松禅师连忙合掌道:“七老莅临,乃朝元小寺之光,佛门一体,七老多礼了……七老事毕,还望重临是幸。” “那只有等结来世之缘了。” 苍松禅师愕然。 戒净长老惨然一笑,袍袖微挥,七条玄黄身形,相继腾身而起,晃眼间,越过正殿殿脊,没入一片灰黯之中。 三更正,洛阳草桥的枫林中。 七位身披玄黄袈裟的大和尚,成北斗之状而立。北斗柄指向三人,两男一女。 女的,就是杨花仙子。 杨花仙子,花容惨淡,似乎尚有内伤未愈。她的一只右手,插在斜襟之内,苗疆骚狐,武学甚杂,但比较为人熟知的,却是暗器,杨花仙子站得稍稍落后,显然地,她只是在准备着暗器掠阵。 杨花仙子的前面,左首站的是身材颀长,双目精光如电,脸上冷板板地毫无一丝人味的天地帮外堂金牌香主,以前北邙双绝之一的冷面金刚韩秋。右首站的是一个身材瘦小,仅及冷面金刚肩下,十指枯黑如鸡爪,眼皮似睁还闭,曾经匹马单枪闯遍少林三十六座经堂如入无人之境的黑手天王萧昆。;这时,站在北斗柄端的戒净长老,低诵一声佛号,请老出声应和,黄影移动,斗转星移,刹那间,冷面金刚黑手天王均被包人七星阵中。 黑手天王狂妄自大,冷面金刚目空四海,二人均是魔中之魔,如何会将衡山七长老放在眼中?七老移动阵形,两魔照旧挺立不动,浑似未觉。直至七老已在他俩身外圈定,冷面金刚一声冷哼,黑手天王阴侧恻地一阵阴笑,两魔各展不同绝学,冷面金刚长身欺步,挥掌直劈斗柄上的戒净、心净、-净。黑手天王屈指如勾,双手轮流伸缩,分向斗勺上的疑净、别净、见净、行净四长老抓去。 若在普通情形之下,一个对一个,衡山七老中的任何一人也不会是冷面金刚或者黑手天王的对手,说得简洁一点,不出三招,七老便得丧命。 可是,现在的情形稍有不同,七星阵最大的妙用便是七星连环,七位一体,一星受攻,众星呼应,除非七老中损去一位,便无异于合冷面金刚和黑手天王二人之力在斗七老之力的总和,这样一来,双方功力之差,便就不太悬殊了。 晃眼之间,两魔已各各攻出三招,均未奏功。 七老信心大增,七星阵灵活游移,越见神妙。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稍远的杨花仙子,目注七老中身材最为瘦小的-净长老,突然疑心到昨夜在悦来栈破坏她好事的,便是这位和尚。因为,昨夜的侯良玉,曾在脸上蒙了黑纱,除了冷笑两声外并未开过口,侯良玉给杨花仙子匆促间的印象只有一个:身材瘦小。 这时,她见-净长老身手不弱,所处地位正在北斗之柄和北斗之勺的中间,像人体连络上下的腰身一环,极形重要,于是,更为起疑。 当她想起司马玉龙的那张俊秀的脸庞,她的毒念顿起。 于是,一掠蓝芒,悄然奔向-净长老的脑后厥阴重穴…… 洛阳城中朝元寺的大雄宝殿上,一条修伟的身形,其疾如电般一闪而过。跟着,大殿后面,云房的最末一间,屋檐下巧妙地倒勾着一个夜行人。 夜行人,满脸惊疑。 因为,虽然时值更深,云房中却仍灯火明亮,而且,门扇半开,毫无神秘之处。 云房中,灯头伸缩,满室摇影。 苍松禅师,踽踽徘徊,喃喃自语:“他们七老去赴的是个凶险约会么?不然,戒净长老怎会说出那等话来?……阿弥陀佛……草桥,枫林……善哉,善哉……一再听他们打听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地处城郊之北,荒凉阴森……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但愿佛祖保佑。” 七老……天地帮……城郊之北……草桥……枫林……啊啊……司马玉龙心头一凉。 朝元寺大殿上,先前那条修伟身形,一掠而出。 四更左右,司马玉龙终于找着了苍松禅师自语中的枫林。枫林,远看上去,像一座迷蒙的巨坟。行近枫林,那种出奇的岑寂,带给司马玉龙一股不祥预感。他将五行神功运布全身,一提气,宛若投林归鸟,径向林心扑入。 入林深约五六丈,便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现在,司马玉龙的眼前,呈现着一幕比他在少林所见,更为残酷的惨象。 七具裹着玄黄袈裟的死尸,颠倒纵横,和血俯仰。 经司马玉龙仔细检视,七具死尸体里,三具头盖碎裂,脑浆涂地,红白一片,四具胸前背后有着五个相同的窟窿,黑血泛溢。 前者死于浑雄掌力,后者死于淬毒指功。 司马玉龙立即断定来人中少不了冷面金刚和黑手天王……七具尸体的中央,插着一面高可二尺余的黄底金边三角旗,旗系上好贡缎制成,四周以银线刺绣着日月星辰,中间则为织贴的红字:天地! 司马玉龙仰天一声长叹。 为了慎重起见,他开始作第二遍检查。在第二遍检查中,司马玉龙发觉一点可疑之处。 那就是:七具尸体除了头盖破裂或胸背穿洞之外,无甚大异的只有身材最为瘦小的一位长老,除了前胸穿洞,黑血模糊外,双目眼窝反常下陷,司马玉龙仔细一看,原来双目上各插蓝晶晶的银针一枚。司马玉龙将那两枚淬毒银针小心取出收好,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他知道:这位身材特别瘦小的长老,一定是七老中首先丧命的一位,很可能就为了一老遭遇意外,七星阵方始运转失灵,减却如来七式的集中威力,方为两魔所乘,乘机痛下煞手。 那么施放这两枚银针的,该算是血案主凶。 司马玉龙恨恨地想道,难道,巫山淫蛟也来了? 最后,他决定:不管这两枚银针系何人所施放,有朝一日,他定将它分别插上那人的双目。 仰脸看天,天已不早。 司马玉龙强忍心头一股悲忿,运神功,以一段树干,在空地上掘成一个深约二丈的大洞,将七老尸体理好放入,然后堆上土,做成一座简单的坟墓,在附近一株枫树上,揭去树皮,以大力指写了一行字:十方寺七长老葬此。 然后,他拔起那面天地帮旗,抽去铜杆,将旗折成一小方,收入怀中。 回到悦来客栈,天色行将破晓。 司马玉龙先到侯良玉房上聆听了一会儿,见无异样,方翻向店前,敲开店门,由睡意朦胧的店伙计,带入五号房安息。 且说枫林中,自司马玉龙去后不久,又有两条身形孤身而下。 来者是老少两女。 少女十五六,亭亭如玉,娇憨可人。 妇人四十左右,一身青布褂裤,青布包头,面目祥和。 少女朝新坟一指,低声惊呼道:“奶奶,你看,那是什么?” 青衣妇人皱眉道:“新坟?” “我来看看。” “凤儿,多久了?” “好似刚堆起来的呢,奶奶。” “再到附近树上找找,看有没有留字?” “噢,有了,奶奶,在这里。” “写的些什么?” “‘十方寺七长老葬此’啊啊,奶奶,十方寺,您知道么?它就是哥哥出家的衡山派啊!” 妇人听了少女的惊喊,不禁顿足怨道:“都是你这个小妮子不好,又误了人家七条性命。” 少女撇嘴道:“奶奶怎的怨起凤儿来了?” 妇人微怒道:“不怨你怨谁?白天在南街上见的那两个人,你偷偷告诉我,说你认得其中身材高高的一个,并说他是以前的北邙双绝之一,现在天地帮中的金牌香主,叫什么冷面金刚韩秋,人生得心狠手辣绝情寡义,武功也很高。又说另外一个十指如鸡爪的瘦小老人好像是你玉龙哥哥述说中的黑手天王,也是金牌香主之一,这二人出现洛阳,必无好事。 “假如依了老身,势必跟缀到底,他俩能有什么作为?” “衡山七老又何至丧生?” “而你,你这个小妮子,坚信你的玉龙哥哥也在洛阳。你的根据只不过是时下洛阳牡丹盛开,你曾跟他说过你爱牡丹的一句话,就以为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到洛阳来找你。 “同时,你还说前此日子在南宫云台前,老身碰到的那个小叫化就是你玉龙哥哥化装的,怨老身当面错过了人,没有多留他片刻,等你回来。问你的根据,你说,你的玉龙哥哥文武全才,学问很博,除了他,绝不能一眼断出那是东汉中兴二十八将题名绘像的云台! 子你看,你多幼稚,难道这世上有学问的人都是你的玉龙哥哥么? “之后,你说那二人没有跟踪的价值,逼住老身失魂似地东奔西走,全凭你的幻想摸索……现在,血案发生了,你还强嘴?” 少女又气又羞又急地嚷道:“奶奶,您有个完的么?” 妇人不顾少女的拦阻,继续说道:“完?早着呢!小妮子,我还要问你,天快亮了,天亮了是四月十六日,距离五月五的岳阳之会,也只剩下半月有零,老身假如是一个人,岳阳再远两倍,也不放在心上,你小妮子受得了么? “你到底还要不要在洛阳找下去,还是等到五月五见面? “哼,要不是老身先数说你小妮子一顿,你小妮子不说这座新坟是你玉龙哥哥所造,树身上的字系你玉龙哥哥所留才怪呢!” 少女赌气顶道:“您又怎知这件血案不是玉龙哥哥善的后?” 妇人听了,似乎很气,但瞪了少女一眼之后,终又噗哧笑了。 “好好,”妇人笑骂道:“就算你玉龙哥哥万能,我们现在动身离洛阳行不行?” “万能么?哼,玉龙哥哥当之无愧。” “老身将来倒要好好地考他一考呢。” “奶奶,万一您先给他难倒了怎办?” “小妮子,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嗨……嗨嗨。” “哈……哈……哈……”两条身形,晃悠悠地拔起,消失。 第二天,日上三竿,司马玉龙方才起床,他因为心绪激动,一直未曾睡好,总算他在内功修为上,已有浑厚根基,三五夜不眠,并无多大影响。 见了侯良玉,侯良玉笑问道:“老弟,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对于司马玉龙昨夜去往何处,何时归来,则一字未提。 司马玉龙心情仍未平复,点头强笑道:“今天是四月十六,不早了,马上上路也好。” 侯良玉朝他打量了一眼,讶然道:“老弟眼神有异,莫非有甚心事不成?” 司马玉龙暗暗吃惊,含混地应道:“也许酒喝多了吧!” “老弟说不早了,难道在岳阳另有约会?” “没有,只是想在五月五之前赶上龙舟竟渡罢了。” “哦,这样的。” 侯良玉淡然一笑。 “侯兄,这一路我们怎么个走法?” “愚兄业已雇好一辆双马快车。” “又让侯兄破费。” 侯良玉爽声笑道:“像伍老弟这样的人,也要来这一套么?” 司马玉龙不好再说什么。 上了路,侯良玉谈风甚健,论古说今,无所不晓而所提及的,多半是棋琴书画等文事,对武功则绝口不道,这一点,更令司马玉龙心折。为了考查侯良玉的品德,司马玉龙虽然有很多话要说,但终于强行忍住。 车行两天,已到鲁山地面。 现在是四月十八,距五月五仅剩下十七天了。 两天来,”侯良玉的态度,始终保持和上车时一样,不谈武林中事。渐渐地,司马玉龙无法忍耐了。他必须有个抉择,来断定侯良玉这人是不是一位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侯良玉的武功,司马玉龙有自信,他相信他没有看错,他和侯良玉的情形差不多,年事虽轻,造就却是空前绝后。至于人品、大致说来,侯良玉这人也没什么缺点。 只有一节,令司马玉龙有些犹疑不决,那就是,这人太老练了,而且,机智过人,莫测高深。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看上去,好似出自真诚,令人感到平和亲切,但是,细细回味起来,却又令人感到它们是那么的幽邃、那样的深远。 经过两天的思考,司马玉龙决定,不妨试试看。 于是,他首先问道:“侯兄在武林中行道多久?” “三二年。” “到过很多地方吧?” “中原这块地方,除了现在要去的两湖一带,差不多跑遍了十之八九。” “会过很多高人吧?” “这倒没有。” “哦?” “愚兄出身没落的邛崃支派,”侯良玉慨然叹道:“自从知道了本派当年和峨嵋因为一点莫须有的意气之争,而结果弄得两败俱伤之后,就对武事灰了心。但因天性喜武,凑巧又在武功上有了这么一点小小成就,便成了欲罢不能之势。于是,愚兄发了愿心,要以有限寿年,游遍神州所有的名山胜水,游历期间内,我侯良玉决不主动去找别人麻烦,但假如有那些不开眼的朋友,在我侯良玉面前无法无天,甚或找到我侯良玉头上来,哼哼,对不起,姓候的心肠并不怎么悲。”说到这里,司马玉龙发现侯良玉双目中煞气怕人,不由暗暗惊心忖道:“我想的果然没有错。”侯良玉本人,这时也似乎发觉到这一点,忙向司马玉龙蔼然一笑,笑得轻松自然。令人心宽。一笑之后,他接下去继续说道:“刚才我语气说得那么可怕,老弟是不是感觉愚兄为人太狠了点?嘿,说来可笑,不管老弟相信不相信,前些天在洛阳悦来栈那一夜,算来还是我侯良玉走出摩天岭的三年来,第一次伸手管他人的闲事呢!老弟,我们也真是有缘。” “侯兄对当今武林中的门派熟不熟?” “熟极了。” “哦?” “这样的,”侯良玉解释道:“向上之心,人皆有之。我侯良玉既然身列邛崃支派门下,邛崃一派已不在当今名派之列,心中多少总不免有点羞辱之感。要重整一派的门户,并不是一件简单事,最低限度,我得先对现有之各派有个了解。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对当今武林之大势,那得不熟?” “当今各门各派,依侯兄之见,如何区分黑白正邪?” “伍老弟,你当真不知道?” “受了年事和承师的限制,在目前确是如此。” 侯良玉听得司马玉龙这样说,并没有什么不信任的表示,仅朝司马玉龙随意瞥了一眼,继续说道:“老弟,你知道,这是个大题目!愚兄有两种方式可以回答你,第一,每门每派之内,就有黑白正邪之分。第二,要分黑白正邪,首先必须检点我们的立场和眼光,方可着手。譬如说:我侯良玉自信自己是个正派人物,处人行事,对天可表,而我侯良玉不幸投在公认的黑道人物门下,那么,我侯良玉便成了先天性的黑道人物,有口难辨。再后来,因为我是先天性的黑道人物关系,为了他们的所谓‘武林公义’,杀了我的师见或师弟。这种情形,报仇是当然之举,甚或我也还杀了他们的师兄师弟,接着,他们又为了报他们的仇,而向我步步进逼,这时候,是非恩怨,纠缠不清,老弟,你如何去分谁对?谁错?谁黑谁白? 谁正谁邪?如果一定指我侯良玉为非,是否有欠公道?” 司马玉龙不禁失声赞道:“侯兄这种解剖,真是精辟之至。” 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在侯良玉双目中,微现即逝。 “侯兄,”司马玉龙又道:“最近武林中出现了一个什么‘天地帮’,侯兄可曾听人说过?” “没有啊!” “天地帮,无恶不作。” “哦?” “该帮自帮主以下,简直集武林败类之大成。” “真有这种事?” “嘿。” “伍老弟,你对武林大势,一无所知,为何独对天地帮这个组织这样熟悉?” “因为天地帮目前欠我一颗人头。” “目前?” “是的,目前是一颗,以后将会增加到多少,现在尚不知道。” “谁的?” “伏虎尊者。” “伏虎尊者?”侯良玉沉吟了一下道:“是不是衡山派的四尊者之一?” “正是他。” “好,老弟,包在我侯良玉身上。” 侯良玉这样说着,并没有追问司马玉龙跟伏虎尊者的结仇原因。 “不,侯兄,我要亲自割下。” 侯良玉笑道:“老弟,衡山派的‘如来七式’,威震武林,你老弟在洛阳悦来栈,连一个用迷魂香的毛贼都对付不了,你用什么去割伏虎尊者的头?” 司马玉龙心中一惊,自知失言。 他故意奋然道:“我还年轻,我不能重投明师么?” “练到什么时候?假如伏虎尊者寿限不能等你怎办?” 司马玉龙默然。 侯良玉换了一个话题,笑说道:“老弟,鲁山到了,再过去可能就没有市镇,我们歇下脚来喝两盅可好?” 司马玉龙欣然遭了一声好。 鲁山这一夜,司马玉龙几乎身败名裂。 第十六章 把酒聊唐诗 鲁山到了。 这时候,不过是黄昏时分。但为了前面除去九十里外的鲁阳关,别无市镇,故只好提前落宿。进城之后,司马玉龙挑开篷车窗帘,朝大街两边略一张望之下,不禁脱口赞道: “喝,好气派的地方。” 侯良玉微微一笑道:“当然喽。” 司马玉龙讶道:“当然?为什么?” 侯良玉微笑道:“这儿是三国时候关东诸将讨董卓、袁术的屯兵之处。老弟,你想想看,气派怎会小得了?”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心想:此人的学识好渊博啊!远处,一峰微露,在金黄色的晚霞反射之下,显出一撮镶着橙黄金边的迷蒙淡影,司马玉龙心中一动,暗忖道:我何不再考考他看? 于是,他伸手一指道:“侯兄,看到没有,那是不是本县因它得名的鲁山?” 侯良玉漫不经心地抬险约略一瞥,然后摇摇头,淡然一笑道:“不对,那是东南,鲁山该在我们身后的东北。” “那么,那一座是什么山呢?” “彭山。” “哦?” “后汉中兴名将岑彭的练兵所在。” 历史,人人会读,而每个人所读的历史,都是相同的。但要能做到见景生情,背史实如数家珍,信口道来,毫不牵强,实非奇才不办。……对于侯良玉这种惊人才华,司马玉龙不禁大为叹服。 他们住进一家东升老栈。 东升老栈的规模相当大,前后共计三进。 依司马玉龙的意思,住在第一进最好,横竖只歇一宿,第二天便要上路,出入方便得多。但侯良玉经过第一进和第二进的院落,只是皱皱眉,露出一派厌烦的神色,挥手催带路的伙计,要他找两间更好的。 于是,店伙计将他们领人了最后一进。 最后一进,进门后是座花园,翠竹如林,摇曳生姿。林间另辟了无数不同图形的花圃,遍标题着各种不同的花草,异香袭人,清幽雅静。地方虽大,一共也只有三处客房,对面一处,左右各一处,三处均是款式相同的一明两暗。 侯良玉怡然色喜,偏脸向店伙计问道:“好,就这里吧。……哪一处空着?” “都空着。”店伙赔笑躬身道:“这一进的房钱稍微……是的,普通一般客官都是…… 是的,是的,所以,现在都还空着……是的,是的,是的,……小的这就去拿水来。” 侯良玉挥手捧走噜噜嗦嗦的店伙计,朝司马玉龙浅浅一笑道:“老弟,这儿比第一进你中意的那两间如何呢?” 司马玉龙赧然一舌道:“好,当然好。” “只是房钱贵了点是不是?” “走在外面,能省为何不省点?” 侯良玉一拍司马玉龙肩胛,哈哈笑道:“跟愚兄走在一起,假如为银子担忧,那你可是自寻烦恼。” 店伙计带着两个手下,端来两盆水,以及一些梳洗之具,司马玉龙和侯良玉,各人分据一房,片刻之后梳洗完毕。 征尘涤尽,二人均是容光焕发,不亚于两块名玉。 侯良玉向店伙计吩咐道:“伙计,好菜好酒,多弄点来,快一点。” 司马玉龙笑道:“什么,侯兄想喝酒?” 侯良玉诧然道:“难道你不会喝酒?” “喝醉了怎办?” “谁要你喝醉?” “你不是叫他们多弄一点么?” “那就算了,伙计,酒免啦。” “不,”司马玉龙笑阻道:“小弟说着玩儿罢了,男子汉,三盅五盅,活血安神,何伤大雅?” 顿饭光景,酒菜备齐。 侯良玉向站在墙角静候吩咐的店伙计摆摆手道:“伙计,你请便吧,咱哥儿俩,都不是擅酒之徒,有了这两大壶,尽够了。我们喝喝谈谈,也不定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席,你去两边房间将床铺整理好,就可以走了,不经叫唤,此地毋须再来,碗盏明儿再收拾不迟。” 店伙计诺诺而去。 店伙计走后,司马玉龙举杯笑道:“来,侯兄,我敬你,敬你文武兼才,渊博超人。” 侯良玉举杯神秘地一笑道:“不,我敬你。我敬的理由,完全跟你敬我的理由相同。” 司马玉龙心下暗惊,表面上,仍然镇定地笑道:“侯兄这样说,岂非自讨识人欠明之讥?” 侯良玉哈哈大笑。 “承蒙褒奖,原璧奉还。” “怎么说?” “识人欠明的,是你,不是我。” “哦?” “我侯良玉向以相人有术,百不失一而自豪。” “能为小弟举个例子么?” “例子就在眼前。” 司马玉龙心头一震。 侯良玉朝司马玉龙迅瞥一眼,若有所思地咬了一下下唇,旋即展颜笑道:“来,伍老弟,先干了这一杯!” 二人对干了。 司马玉龙心想:“这位侯良玉,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第一奇人,我司马玉龙的一切秘密,似乎早就被他识透,他之所以不肯将它拆穿,很可能怕一经遭破,令他司马玉龙脸上挂不住。所以司马玉龙又想,君子待人以诚,还不如由我自己说出来的好。司马玉龙以为,我一身清清白白,无事不可对人言。过去,只是武功不够火候,才改容易装掩避天地帮人物的眼目,现在,身居五行掌门,这种身份除了对天地帮帮主金兰一个尚有暂守秘密之必要外,本人的一切,已没有一点不可以公开。老实说,假如侯良玉米路不正,对我司马玉龙怀有恶意,两三天来,日夕相处,肌肤相接,有的是下手机会,他要动我的恶念头,早就该动了,他既没有那样做,那就证明他对我并无不善之意,这种情形下,我若不先掬诚相待,将来如何邀人家共参五月五的岳阳之会?” 当下,司马玉龙盘算已定。 他为侯良玉斟满空杯,二次举杯笑道:“说下去吧,侯兄,您说完了,再听我的。” 侯良玉微笑道:“你知道我有很多话要说,我也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你对我的身世一定想得很多,而我,对你的身世,也同样想得不少。……我们彼此均在不断地向对方试探,而都希望第一个了解对方。是不是这样的,伍老弟?” 司马玉龙坦然地点点头。 “说得更为露骨一点,”侯良玉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道:“我俩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一直相互欺瞒对方,从我们各人道出来的假名假姓开始……这一点,请老弟听清,别生误会,我说的是‘相互’,这个相互,包括了你,也包括了我。” 司马玉龙暗暗心折,忙道:“是的,侯兄,小弟的真名是……” 侯良玉摇手止住司马玉龙的话头,笑道:“慢一点,老弟。姓名只是一个人的符号,朋友相交,贵在知心,知名仅为其次。现在,我们相处已有三数天之久,彼此这样熟了,真名实姓慢一点知道并不打紧。” 司马玉龙点头。 侯良玉微笑着又道:“现在,话入正题,让愚兄先举例证明一下老弟的欠缺知人之明。” 司马玉龙笑喊了一声:“好!” “在进城之初,”侯良玉自动干了一杯、笑说道:“你说这座城很够气派,我信口说出它当年曾一度为三国时袁术的屯兵之处。这一点,愚兄知道,你兄弟对此史实一定也相当清楚,只是一时没有想及而已罢了,等我出了口,你当立即明白。之后,你大概对我的博闻强记感到惊讶,立即起了想知道我是不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念头,所以,你接着指着‘彭山’问‘鲁山’,想试试我究竟知道多少?……哈哈……是不是,老弟?……当时,你满以为我被瞒在鼓里,其实呢?你的用意早在你开口后我就明白了。如此说来,究系何人欠缺知人之明?” 司马玉龙长叹一声道:“侯兄这份精明,真令人叹为观止。” 侯良玉大笑道:“老弟且慢屈服,良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刚才既然考过了我,现在可轮到我要考你了。” 司马玉龙听了,很觉有趣,忙笑道:“好好,不过,答不上又将如何?” “罚酒三杯。” “太多了。” “一杯也好。” 司马玉龙笑道:“请侯兄先给个范围,好让小弟心理上有个准备如何?” 侯良玉笑道:“当你指着彭山问鲁山之前,你有没有先通知我准备一下?” “那个答不上不罚酒呀!” “那是暗考,现在是明考,严格说来,你占的便宜已经够大了。” 司马玉龙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端在手里,做好待喝的姿势,然后抬头笑道:“好了,来吧。” 侯良玉微微一笑,然后缓声一字一字地道:“天长路远魂飞 苦接下去吧!” 司马玉龙眉目倏展,心想,这有何难?当下,宽心地放下酒杯,朗声接吟道: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侯良玉点点头,笑喊了一声好。 “侯兄,我们就以唐诗为范围,轮流问难如何?” “好极了,答不上的,一律罚一杯。” 司马玉龙笑道:“我先来。” 侯良玉点点头道:“好!”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侯良玉笑道:“轮到我了吧?” “当然。” “背后何所见?” “什么?” “背后何所见?” 司马玉龙皱着眉头念下去道:“珠压腰际可称身。” “轮到你啦,老弟。” 司马玉龙胸脯一挺,昂然吟道:“一身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 侯良玉续罢,立即吟道:“当君杯归子。” 司马玉龙摇摇头,并不作答。 侯良玉催促道:“接下去呀!” “接不下去。” “那就快喝酒!” “我又不是答不上,为什么要喝酒?” “凭什么证明你答得上?” 司马玉龙恨声念道:“是妾断肠时……不来了。” “为什么?” “侯兄念的,脂粉气太浓,没有意思。” “你能说它们不是好诗句么?” 司马玉龙星目微转,忽然计上心来,当下在心底暗笑一声,朗声吟道:“天意如是即如是。” “什么?” “天意如是即如是。” 侯良玉脸色微变,立即低头沉思起来。司马玉龙嘴角噙笑,不住地催促着快接。半晌之后,侯良玉将自己面前一杯酒端起,默默地,仰头一口喝干。喝完酒,侯良玉抬脸皱眉道: “良玉自信对唐诗宋词元曲都曾涉猎,为何独对这句‘天意如是即如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司马玉龙忍笑强装正经地道:“唐诗成家者,何止千数,偶尔遗忘一两句,算得什么?” “此句源出何诗,老弟肯见教否?” 司马玉龙哈哈大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哈哈……哈哈……我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么?……天意如是即如是?” 侯良玉先是一怔,旋即会过意来。他已明白上了对方大当,这下如何肯依? 只见他,一手按壶,朝司马玉龙笑喝道:“怎么样?是自己领罚呢?还是由我动手用强?” 司马玉龙知道这一关无法善了,只好双手连摇,赔笑求饶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自己喝,三杯。由我动手,五杯。两条路,任你选。” “天哪,这岂不是商鞅作法自毙?” “差不多。” 司马玉龙无可奈何地一气干了三杯。 就这样,笑笑闹闹,初更方起,二人手中的三斤壶,均已消去一半。他们喝的是上好陈年百花露,酒色微碧,入口芬芳,应唾而溶,酒性迟缓而醇烈。因为第三进院落是特等客房,和前面远远隔绝,这时,明月初升,花弄月影,冷暖宜人,正是,一二知己,把酒宵夜的大好良宵。司马玉龙的酒力虽然有限,但因为兴致好,也并不觉得怎么样。 司马玉龙和侯良玉二人的人品,本就生得英俊异常,这时,三分酒意上脸,烛影摇红,灯光下,越发显出了二人的冠玉微沾酡红,直似古画中人。 司马玉龙平均起来虽然比侯良玉多喝了两杯酒,但因为侯良玉那一杯喝得太冤枉,这是他的杰作,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他虽为一代文武兼具的奇才,但仍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洁白无暇,尤其是略为有了一点酒意之后,心中更是坦荡无物。……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侯良玉对他时时偷传的谛视。 二更鼓响。 “老弟,还来不来?” “不来了,真的不来了。”司马玉龙摇头笑道:“假如侯兄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办?” “我们谈谈武林趣史如何?” “好,好。” 侯良玉笑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呢?” 司马玉龙道:“当然从我们本身啊。” “我不叫侯良玉。” “我也不叫伍衍。” “且慢,”侯良玉突然正色阻止道:“关于姓名方面,我们暂且到此为止。” “为什么?” “为了一个誓言。” 司马玉龙讶道:“什么,誓言?” “是的。”侯良玉咬唇沉吟了一下道:“良玉曾对自己许过愿,除了本门本派的人,谁能见得了良玉的真面目而又知道了良玉的真姓名,就得永远相处在一起。” “须臾不离?” “是的,须臾不离。” “除了夫妇,多好的朋友也办不到呀!” “所以我不愿意先将真姓名说出来,就是这个缘故。” “真怪。” 侯良玉望着烛花,喃喃地道:“怪?假如你是我,你就不以为怪了。” 司马玉龙仗着酒意,故意打趣道:“你真像个女孩子。” “有时候是的。” “吭?你说什么?” “不信么。”侯良玉微微笑道:“女人可以化装男人,男人就为什么不可以化装成一个女人?” “奇谈。” “少见多怪。” “你试过?” “不止一次。” 侯良玉微微而笑。 司马玉龙经此一说,再朝侯良玉望去,不知道是他心存成见,抑或是他以前忽略了,这时候,他突然发觉,坐在他对面灯下的侯良玉,笑盼之间,竟是那样妩媚动人,娇好如处子,尤其那双眼波,流转之间直似荷叶滚露,荡人心魂。 司马玉龙,心下大骇。 他想,天哪,他要真是个女人怎办? 侯良玉似乎业已看透他的心意,笑道:“你怕我真是个女人是不是?唉,傻小弟,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我相处,也非一日,这几天来,在未谈到女扮男装,男扮女装之前,你可曾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大丈夫,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你老弟,堂堂一位少年英豪,怎的一谈到男女问题就这样局促不安,请问,男女问题又为何不可谈之?” 司马玉龙想想,也是。不禁失笑道:“侯兄,你真古怪,你……你到底……唔,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侯良玉微笑不答,持壶替司马玉龙先斟了一杯。司马玉龙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闻人凤和梅男。两张俏白的面庞,一张如玫瑰带刺,含苞待放;一张如盛开牡丹,雍容华贵。两张面庞,在他脑海中轮流泛现,流转不停。……他,司马玉龙,不禁对闪动的烛焰出了神。 侯良玉微噫一声,伸出小指,在司马玉龙的酒杯中,轻轻一挑,然后屈指一弹。 司马玉龙回头道:“是烛灰么?” “唔,是的,是烛灰,一点点……重换一杯吧。” “没有关系。” “来,干杯。” “干!” 二人照杯,重新斟上。 片刻之后,侯良玉起身笑道:“衍弟,你先坐会儿,良玉去去就来。” “去哪儿?” “我的房间。” “做什么?” “等会儿自然知道。” 侯良玉起身去后,司马玉龙独自一人坐着,闲着无聊,复又自斟自饮地喝了几杯。坐着,坐着,他的神智逐渐恍惚起来。……他感到一阵飘忽,一种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常有的感觉突然追击他的全身,这种感觉,来得很突然,也很自然。……以往,这种情形不是没有过,但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明显,以往,那只是一种纯洁遐想,想到男女的相亲相爱是一种美好的乐趣,那种情形下,他怕自己想得太多,会人邪道,常于念起之初,便以理性强行克制,可以说,那种念头,仅如昙花一现,随现随逝。而这一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异常明显,他需要,需要,需要……同时,他并不觉得这种反常的现象有什么不对……他的血脉开始责张……其他,他没有任何思想。……就在这个时候,左首卧室中,传出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之声。……同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向他娇柔地低呼:“弟弟,到这里来。” 这一声柔呼,令人心魂荡漾。 司马玉龙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踏着飘忽忽的步伐,向发出娇呼的左首卧室走过去。 卧室中,红烛高烧。 烛影里,牙床前,司马玉龙看到的,是一个一身淡红宫装的袅娜背影。……司马玉龙的一颗心,骤然地,猛烈地,狂跳起来。……他恍恍惚惚地想:她……真是个女儿身么?…… 但愿她是。 欲火在司马玉龙的双睛中燃烧。 心在跳,手在抖,他,颤巍巍地摸着桌沿,走向床边。 “良玉,你,你……我看看。” 他吃吃地咬着舌头说着,一只右手已然搭上宫装背影的右肩,手肘自然而然地向内弯曲,终于,他搂着她了。他搂着的,竟是一成不假的如削香肩。他的心,跳得更为厉害。 “我,我……我看看。”他吐音不明地含混说着。 同时,他将她的娇躯轻轻扳转。 他,司马玉龙的理性完完全全地崩溃了。……现在,映现在他眼帘中的,是一张十成十的女性面貌,修眉如黛,凤眼含春,鼻似琼瑶,秀唇点红,娇、柔、俏、媚,无美不臻。……他开始喘息了。 “姊姊……你,你真的是?” “死人,你没有手么?” “啊啊。” “怎么啦?” “姊姊,我要,……我要。” “唔……不。” 女的如醉如痴,男的喘息得语不成音。 “姊姊。” “啊。” “我要。” “哼。” “姊姊。 “给了你。”女的柔弱无力地喃喃道:“你以后就不会再想我了。” “玉龙不是那种人。” “真的?” “真的。” 一张火热的面孔俯下去,一张火热的面孔迎上来……丁香互递。 好一会之后,女的挣扎着低低地道:“弟弟,让姊姊去熄了灯再……好不好。” 灯,熄了。 就在这个时候,西厢屋脊上,恍若从天而降地飞落两条轻巧的身形。来者是老少两女,少女十五六,亭亭如玉,娇憨可人,妇人看上去仅在四旬左右,青由褂裤,青布包头,面目祥和。 定身后,妇人四下一瞥,皱眉低声怨道:“死丫头,你始终认为你的玉龙哥哥跟我们走的一条路,起初以为他走在我们前头,没命的狂赶,待问了三五个城镇毫无头绪之后,你丫头又以为他走在我们后头,要老身在这座通往岳阳的咽喉要镇上等两天,现在,所有的客栈都搜遍了,只剩下这家最大的,你一会儿说你的玉龙哥哥人很节俭,纵然落店,也不会在第一流的客栈歇足,待二流以下的客栈都摸空了,你又说你玉龙哥哥人爱清洁,那些二三流的客栈龙蛇混杂,一定不合他的意,很可能住在这最大的一家……现在你看吧,这一家的客房共有三进,一二进都搜遍了,这第三进只有三间屋子灯火全无,看样子并无人住,难道也要老身将空屋挨次踩摸一遍不成?” 少女赌气答道:“奶奶不去,我去。” “但愿你的玉龙就住在下面。” “很难说。” 少女说罢,脚下微顿,便已悄没声息地投落院心。 只见她,人如狡狸,倏起倏落,瞧前顾后,瞬眼之间,已将东西两处厢房查彻。最后,身形微晃,她纵上正对面坐北朝南的那一间的房檐,娇躯一折,头下脚上,倒垂帘,从窗缝中朝左侧的卧房中悄悄望进去。……一声尖呼,少女身躯,有如中了暗算似地,自檐头笔直往院中滚落。 西厢屋脊上的中年妇人,见状大惊。 只见她,一声呼,其疾如飞般地往院心扑下。 中年妇人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女跌落之处,俯身一看,只见少女头角皮破血流,业已昏死过去。 中年妇人,勃然大怒。 她,后退一步,向屋内怒喝道:“屋内住的是哪位高人,出来见见天山慕容卿。” 中年妇人喝毕,屋内立即响起一阵挣扎之声。 女的低声求告道:“弟弟,松手,让姊姊出去打发了他们吧!” 男的呼了一声道:“别理他们。” 跟着,男的一声痛呼,女的似乎以非常手段挣脱了男的怀抱,接着,代起一阵衣裳悉索之声。片刻之后,一声吼,一个眼光发直,脚步踉跄,衣履皱折不整,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的英俊少年抢先奔出;后面跟着纵出另一个看上去年龄似乎稍长的文士,所不同的,后者脸上蒙着一块很宽很宽的黑纱。 见到出来的是两个男子,中年妇人不禁一怔。 这时,那个抢先奔出,神态有异的少年,直眼四下一望,然后脚步踉跄地向中年妇人欺步逼近,伸出一只手指,咬着舌头,吐音不清地向中年妇人怒吼道:“是……你……你这个……婆子……破坏……少爷的……的,好,好事么?” 嘴里怒责着,右掌一扬,便向妇人遥遥拍来。 这时,少年身后那个看上去年龄似乎稍长,脸上蒙着黑纱的文士,突然抢上一步一把抓住少年肩头,轻轻往后一带,口中低声道:“弟弟退一步,由我来。” 蒙面纱的文士这一开口,自称天山慕容卿的中年妇人立即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恍然大悟:这文士原来是个女的。 少年经文士往后一带,立即飞身飘出七八步。 中年妇人双目如电,她朝身不由己,踊身飞退的少年迅速瞥了一眼,冷冷一笑,心中似已全部明白。 蒙面文士甩走了少年之后,跨上一步,阴恻恻地朝中年妇人发问道:“你就是天山毒妇么? 是的,中年妇人正是天山毒妇慕容卿。 天山毒妇见对方身手超凡绝俗,而且在自己通名之后,立即知道了自己身份,脸上也不禁略露讶异。当下,天山毒妇冷笑一声道:“女侠身手不弱,何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天山毒妇,天山毒妇,……”这时,蒙面文士身后的少年,直着眼,怔在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着说道:“咦!这个名字好熟啊!” 蒙面文士不理天山毒妇的反问,阴恻恻地又道:“慕容卿,你来中原做什么?” 毒妇嘿了一声道:“那个你管不着……老身只问你女侠凭什么出手伤人?” “伤谁?”蒙面文士朝身后少年很快地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脸来道:“你是指他么?” 天山毒妇冷笑一声,不屑地道:“你在你身后那少年身上用了些什么手法,当然难逃老身耳目,不过老身没有空闲去管尽天下下流事,老身只问你凭什么伤我孙女!” “你的孙女?” “是的。” “闻人凤?” “哦,你也认识她,你,你是谁?” “她在哪里?” “谁?” “你的孙女闻人凤?” 天山毒烟惊色微露,掉头一看,身后地上,哪里还有先前那位自屋檐滚落的少女的踪影?天山毒妇大惊失色,掉头朝蒙面文士狠狠望了一眼,脚下微顿,身形已起于半空,口中同时低声喊道:“凤儿,凤儿。” 蒙面文士的面纱,微微一荡,面纱后面,似乎正发出着一阵无声的阴笑。 就在这个时候,蒙面文士身后的那个神态失常的少年,突然向天山毒妇腾身之处扑过去,口中胡乱地喊着道:“天山毒妇,你别走……我……认得你,人……是故意的,我…… 想不起来了,……你一定……一定是故意来破坏少爷……好事的……来未来……别走,来领教我……我……司马玉龙两招!” “司马玉龙?” 天山毒妇一声惊噫,半空中,身形猛折,返身疾泻。 蒙面文士恨恨地一跺足,长叹一声,人如脱弦之箭,疾向少年奔去,并指便点少年前胸的中府死穴! 天山毒妇暴喝一声:“你敢!” 身形尚未落地,双掌齐扬,一股狂风应掌而起,狂击蒙面文士的后脑,蒙面文士仿佛深识厉害,当下顾不得再去伤敌,脚下滴溜溜一转,横门五尺,堪堪将天山毒妇的一股惊人掌风避过,说来也怪,文士避过一边,天山毒妇双掌向后一带,那股眼看就将径扑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的掌风,竟在刹那之间,消失干净。 天山毒妇,藉式落地,而蒙面文士,也在这一刹那间,去了个无影无踪。 天山毒妇,四下略一顾盼,喟叹一声,摇摇头,缓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眼光发直,双目中,如有火焰在向外喷射。这时,他朝向他走去的毒妇凝视着,不稍一瞬,势若噬人。毒妇惊噫一声,立即止步,她朝少年又打量了两眼,就在少年往她身上飞扑之际,突伸两指,遥向少年肩胸之间的极泉一点,少年应热扑通栽倒。 毒妇走过去,伸手将昏倒的少年一把提起,帮他盘坐在院心,然后从怀中摸出一颗异香扑鼻的药丸,塞在少年口中,一面并指在少年周身各处大穴上指揉拍打,一面失声叹道: “久闻中原武林黑道上有一种毒害志士豪杰而不着丝毫痕迹的‘迷仙散’,今天总算亲眼见识到了。……据凤儿说,这孩子已由苗疆桃面侠打通天地玄关,又得五行真传,一身武功,几与三色老妖不相上下,以他这份浑厚功力,居然也竟堕入术中而不能自知,可见‘迷仙散’之歹毒,不但惊人,而且可怕!唉……凤儿,你这一走,连奶奶都不告诉一声,这个误会到哪一天才能澄清呢?……这丫头,也真是……不然的话,由奶奶解释一番,烟消雾散,你们两个也好就此走在一起,有个照应,免得老身心悬数地,岂不甚好?” 良久之后,少年轻唉一声,似已苏醒,毒妇顺手又点了少年的睡穴。如此,又是片刻之后,毒妇俯身挑开少年的眼皮,就月色下仔细查看了半晌,然后点点头,撇开手,到屋脊上四下踩探了一遍,方始飘身进屋,点亮灯火,停留了一会儿,再行走至少年身后,伸手一拍,迅即抽身退向暗处,直至少年欠身立起打了个呵欠,这才悄然而去。 司马玉龙有如大梦初觉,从地上起身,打了个呵欠,浑身感到一阵疲惫,不禁纳罕地忖道:“怪了,我醉了么?这么晚了,我怎么还没有入睡?我刚才坐在地上是在干什么?还有,侯良玉呢,他哪儿去了?他也醉了么?不然的话,他去安息怎不招呼我一声?噢。他房里灯还亮着,让我进去看看!” 司马玉龙进了房,又是一怔。 “咦,侯良玉呢?”他更为纳罕了:“我记得,我们喝酒喝得好好的,他好像没有醉,我似乎也只有三分到四分,最后,他又敬了我一杯,他好像说他要到他的房里去一下,我一人坐着,坐着……之后,之后记不起来了。……唔,好像是,我昏昏欲睡,不错,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跟着我就醉了我走出院心,坐在地上一直睡到现在。……那么,现在,他的人呢?……咦,那张条子写的什么,难道是他有事外出,为我留下的字?” 司马玉龙走近书桌,桌上一张留柬,字迹尚未全干,待他看清之后,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神智完全清醒了过来。 条子上写的是: 玉龙: 如你惜今,即应全神防范你的朋友。她现在走了,但她可能再来。我无法继续照顾你,因为我要立即开始追寻那个被你们两个气跑的傻丫头。 天山慕容卿 “天山慕容卿,天山慕容卿,”司马玉龙失惊地想道:“不就是毒妇她老人家么?如此说来,傻丫头一定是指凤妹了?奇怪,毒老前辈说凤妹是给我们两个气跑的?我们两个…… 我们,我们是指我和侯良玉么?” 司马玉龙越发迷惑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在他酒醉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毒老前辈留柬既然如此吩咐,必然有所依据,他可不能太过大意。于是他匆匆将纸条又看了一遍,引火烧去,然后灭烛上床。他经过这番示警,不敢脱衣而卧,仅在床上盘坐调息。可是,今夜情形异常特别。 任怎样他也无法入定,于是。他又将毒妇的留柬从头回味起来。 “她现在走了,但她可能再来,”司马玉龙不安地想:“这个她,当然是指侯良玉,她,她,她难道是个女子么?不然,毒老前辈怎会说出凤妹是给‘气跑的’?”司马玉龙逐渐有点明白过来,像一个人在努力地追索一段零落的梦片一样:“唔,是的。”他想起来了:“问题可能都出在最后那一杯酒上,喝了那最后一杯酒,我就失去理性,做了无数的荒唐的梦,我梦见了。个美若天仙的宫装佳人,我,我……我拨她,吻她,几乎……而最后。 在最紧要关头给一声暴喝赶散……我一直以为是个梦,而现在,事实证明它不是。”司马玉龙有点慌乱起来:“假如我遭遇的不是梦,那么,可能就是凤妹气跑,毒老前辈留柬,侯良玉不辞而别的原因!” 假如说侯良玉真是女扮男装,那么,她摹拟男人家的谈吐举止,以及男人家的气派,真是惟妙惟肖。 假如说侯良玉是个下流女人,她之所以和司马玉龙走在一起,完全不怀好意,这一点,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本来,他对侯良玉虽然有点怀疑,但那只限于两点,第一此人城府很深,深邃得令人难以捉摸。第二此人精明狠毒,他亲口说过,他的心肠“并不怎样慈悲。” 至于此人的文才和武功,当今之世,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来。就算她是个女人,凭她这一身先天的,以及后天的奇异的禀赋,她何苦如此犯贱? 难以理解。 就算她对司马玉龙倾心吧,她为什么不循正当途迳?老实说,这两三天来的表现,她已处处令司马玉龙心折,只要开诚布公,她并不难像闻人凤和梅男她俩一样,在他司马玉龙心底深处占一席地,成为他司马玉龙永久的朋友。甚至比朋友更进一步…… 对于侯良玉这个人的身世和来历,司马玉龙愈想愈糊涂! 假如她在最后一杯酒中做了手脚,那么,事实证明她不是一个高贵的人,不问他是男人或女人,他都不是高贵的。 武功绝世,才华惊人、人品不愧人中龙凤,对处世做人,以及武林中是非恩怨解剖得那样精辟动人的侯良玉竟然会和杨花仙子黄素英那等女人有着同一劣性,真是令人浩叹……想到此处,司马玉龙心头,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受滋味。 侯良玉,侯良玉! 司马玉龙在心底喃喃念着,突然在字面上若有所触。 侯良玉? 她取这个化名,难道她在事先就已经知道了他叫司马玉龙,而有意如此一名双关? 那么,她到底是一个什么身份的女人啊? 天,快亮了。 司马玉龙长叹一声,然后依着五行心诀中的定字诀,强收心神,做了一番调元功夫,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他将侯良玉的行李略为收拾放在床上,招来店家吩咐道:“伙计,我那朋友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他的东西,他自己会来拿,请你暂时保管着,他来时,另外有赏。……假如他问起了我,你就说我传言给他。‘我顺正路走下去了!’” 店伙计唯唯。 司马玉龙从自己身边掏出银子付了账,虽然他知道侯良玉的行囊内有的是黄白之物,但他想不出应由侯良玉付账的理由,侯良玉雇的马车,是事先付的钱,他也将它回掉了。然后,他提起他那只轻便书箱,步行上路。 第十七章 病罗汉 几天来的经过,恍若春梦一场。 司马玉龙为了节省盘缠,又因时日尚早,便在走至樊城附近时搭了一条民船,四月底到达云梦心脏,百水交汇的潜江。潜江至岳阳,只有三天路程,以他那种脚程,稍微赶一赶,两天也就可以到了。于是,他便在潜江口上了岸,想顺便游览一下云梦之盛。 云梦二泽,幅员辽阔,因为境内湖水纵横,鱼产特别丰富。 司马玉龙登岸之后,提着那只轻便书箱,在城内大街上,信步所至,任意眺望,并无一定去处。申牌时分,他走到一座关帝庙前,看见空地上围了很多人,好奇心一起,便也凑身过去。 原来是个江湖术士。 司马玉龙仅约略瞥了一眼,立即退了下来,他回头没走几步,心中突然一动,暗想道: 不对,这个术士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重新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普通卖卜算命和打拳卖膏药的江湖人物,完全是两回事,而面前这人,怪就怪在这里,他像所有的那些跑江湖的人物一样,面前放了一张长方形的旧木桌,但一张木桌却兼有并存地显示了两种很少有人将它们混在一起的行业。 木桌的一边,堆了很多药草,以及三五只黑黝黝的长颈药瓶,前面挂着一块脏得发黄的白布,上面写着:“卖药!”两旁各有一行小字:“无病不治”“药到病除”。 木桌的另一边,放着一些算命测字的道具,桌前也挂着一块颜色相同的白布,上面写着:“算命”!两旁的小字则是“料事如神”“知无不言”。 这些,还不算什么。 而最怪的,却是那位坐在木桌后面,兼有草药郎中和算命先生两重身份的主人,只见他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身穿一袭旧灰僧衣,头顶上,赫然烫着两行戒疤,他竟是一位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大和尚。 这位脸带病容的大和尚,他的年龄实在难说得很,他像有六十岁,也像已有七十岁,若是说他八十、九十,也未尝不可。 老和尚的眼皮极长,他虽然不时抬起头来,但他究竟在看谁,谁也不能断定。 这时候,一个面带愁容,双手抚胸,不住打呃的,四旬左右的妇人走上去,先朝和尚福了一福,然后畏缩地低声问道:“大和尚,小妇人这个病有希望治得好么?” 病和尚微微抬脸,似乎是有气无力地哑声问道:“什么病,说来听听看。” “茶饭不思,浑身无力,气喘,心气痛,不住地打呢,还有……” 病和尚点点头,止住妇人再说下去,他哑声道:“好,好,你的病我都知道了。” 病和尚说着,伸手摸向那排长颈药瓶,随意取了一只。仿佛那排药瓶里装的药,每只都是一样,也好似他用药全凭天意,伸手碰到哪只药瓶就是那一只。因为,这是众目所睹的事实,在他取药时,他的确没有朝药瓶望过一眼。 这时,病和尚拔开瓶塞,倒出一颗黑色药丸,托在掌心里,伸在妇人面前,命令似地说道:“马上吞下去。” 妇人犹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又犹疑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将那颗黑色药丸送进口中。 妇人眉头微微一皱,药丸即已下肚。 这时,病和尚仰脸又道:“你说你哪里最难受?” “这里!” “是这里么?” 病和尚伸直右手两指,顺着妇人指的胸口附近,随便指了几下,信口问着。 “啊哎哎,”妇人叫道:“又痛了,好几个地方……” “我的药,灵得很,包治包好,……现在怎么样?” “不痛了。” “直起腰来,手拿手,好好的吹口气试试看,是不是好得多了?” 妇人犹疑着依言试了一遍。 妇人试毕,偏着头想了一下,突然惊叫起来。 所有的人,齐都吓了一跳。 “好了,好了,”妇人快活地喊着,笑着,喘息着,一面擦着喜极迸流的眼泪:“活菩萨,菩萨保佑您活到一百廿岁。” 病和尚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喃喃地道:“一死万事了了,和尚罪孽深重,怕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病和尚音低声哑,这几句话,出请自言自语,而且内含禅机,一般人当然无法领会。这时候,为了这位中年病妇所显示的奇迹,所有围观的闲人,全都惊讶十分。司马玉龙当然也不例外。 众人惊讶的,是这位病和尚草药的神功。 司马玉龙惊讶的,却是这位和尚的绝世武功。 病和尚在妇人服下药丸,藉指向妇人病痛之处,伸出右手两个指头在妇人胸前随便几指,时间虽然短暂,却早将妇人的“气门”“玄机”“将台”“期门”“七坎”等五大要穴的气血凭本身真力造空疏通,这种手法,要瞒一般江湖人物还可以,司马玉龙的目光是何等锐利,在他这位大行家之前,这一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本来,气喘心跳,茶饭不思这几种情形,是年老人的通病,其原因都出在,年老体衰,气血不顺,若一旦由一位内家高手为他们以本身数十年聚集的功力加以略为调理,那还不手到病除? “活菩萨,”这时,妇人涨红着脸,低声道:“这,这要多少钱?” “你给得起多少就多少。”病和尚漠然地垂着眼皮道:“不给也行。” 妇人在怀里掏摸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木桌上放了十来个制钱,福了又福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发觉有人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以为是身旁的闲人,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这一瞥,可将司马玉龙怔住了。 身旁,一人正朝他扮着鬼脸微笑。 此公久违了。 此公生做怎么样一副相貌呢? 只见他,五短身材,圆圆脸。疏眉细眼,荔子鼻,蒲包嘴,人长得白白胖胖的,颇有一种团团富家翁的气派……朋友,还记得他么?是的一点不错,正是他!他正是北邙双绝之一的“笑脸弥陀韦吾”! 笑脸弥陀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这时不知他是有意抑或无意,偏又站在一个渔人装束的大个子身后,他固然看不到前面的那个病和尚,而那个病和尚却也一样看他不到。 司马玉龙过去在黄安,曾听玄清道长说道,笑脸弥陀的武功源出以前九大名派之一的邛崃派,且因他父亲于无意中得到一本邛崃派绝学秘笈,是以笑脸弥陀的武功,并不在北邙掌门天龙老人之下,从双绝初入北邙,天龙老人曾以掌门一席相让的事实,便可窥见一斑了。 因为此公游戏三昧,平易近人,诙谐可喜,司马玉龙对他,有着极为良好的印象,此时此地,一旦相见,司马玉龙如何不高兴? 当下,司马玉龙剑眉倏轩,含笑便欲招呼。 笑脸弥陀右眼骤闭,摇摇头,以传音功夫细语道:“我在庙内,回头见。” 说完,又扮了一个鬼脸,打人丛中一钻,倏忽不见。 司马玉龙为笑脸弥陀这种孩子般的举动暗感好笑。他重新正过身来,向前望去。 这时,无巧不巧地病和尚也正好向他望来。 病和尚的双目,虽仅睁开一道细如针鼻的狭缝,但看在司马玉龙眼里,他已明白病和尚不肯将双目完全睁开的原因。病和尚眼中那种细如针芒的精光,令司马玉龙暗暗心惊,他知道自己目中的神光如果落入对方眼中,对方也将一定会有相同的感觉,笑脸弥陀既然对此人回避,此人之身份,便得存疑。经过侯良玉的故事,他得到了教训,一些表面上的小善之举,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正品流。 司马玉龙想令自己的目光回避。 可是,已经迟了。 “只要是病人,不一定是你们找老衲,如果病得严重,一旦给老衲发觉了,老衲有时也会特意提醒你们的!”病和尚哑声先向所有的人环顾着交代了一番,然后,他正对着司马玉龙招呼道:“年轻人,你过来,看你的气色,你的命运相当坏,而且,你的病也太重了。过来,给老衲看看吧!” 司马玉龙虽然知道这位病和尚大有来历,但自仗数十日来的苦修,对梅叟传给他的“先天太极式”已有相当火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无甚畏惧,当下微微一笑,推开身前闲人,大踏步,昂然越众而出。 起初,众人尚以为病和尚在招呼一个真正的病人,及至司马玉龙应声而出,众人见他英姿勃发,康健远逾常人,众人不禁相顾称奇不置。 司马玉龙走至木桌之前立定,躬身一揖,含笑道:“大和尚有何见教?” 病和尚抬脸哑声道:“年轻人,你想知道你未来的命运么?” 司马玉龙既知道病和尚为武林异人,此话说来,当非无因,乃谨慎地答道:“但愿大和尚指点迷津。” 病和尚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挥了数行,他用衣袖遮住了司马玉龙的目光,不令司马玉龙看到他写的内容,然后用另一张皮纸封妥,递给司马玉龙道:“五月五,端阳开拆,自能逢凶化吉,事事吉祥,否则的话,……恕和尚天机不便预泄。” 司马玉龙小心接过。 病和尚又道:“年轻人,你可知道你现下患了什么病?” “不知道。” “可想和尚告诉你?” “唯望大师见教。” “心病!”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 “这种病,老衲业已治好二人,年轻人,你是第三个!”和尚继续说道:“我们算是有缘,我才会碰到你,你也才会碰到我……因为,三天之后,又逢老衲第三度五年关期,而每次开关,这种良医束手的绝症,老衲许愿只治三个,现在,算你赶上了时候” “以前两位病人的情形,大师可否见告?” “当然可以!”病和尚垂下眼皮,缓声说道:“治第一个病人,约在半年之前,治第二个病人,却是三天前的事。” “二位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头子,一个少女。” “哦?” 司马玉龙心头微微一震。 病和尚若无其事地说下去道:“治老头子是在关外天山,治少女是在这儿往西北百廿里的当阳。” “什么样的一位老头子?” “橘皮脸,胡桃眼,蓬头散发,满身油污,腰间常年不离一只酒葫芦……年轻人,请你沉着点,否则老衲可要略而不谈了。……唔,这样才对。……那人复姓公孙单号一个民字,说清楚一点,他叫公孙民,从小生长在五行山中。在别人跟前,他也许有资格自称一声大哥,但碰到我和尚,老衲却得喊他一声公孙老弟。……半年前,老衲在关外北天山碰到他;据他说,他已将半个北天山踏遍,仍未找到他想找的某种药草,言下大有心灰意懒,厌倦人世之意。当时,老衲看出他有病,心病,便指点了他几条找药的道路,并给了他一点药,那帖药的药方只有一个字:忍。忍字是心上一把刀,遇到这种情形,总难免要有绞心之痛。……最后,他知道老衲要入关,便托老衲带信给关内一个人。……老衲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找人的本领差点。天地如此辽阔,老衲又是随遇而安惯了,虽然他将那人的相貌说得很清楚,可是,天苍苍,地茫茫,除了不期而遇,老衲到哪儿去找?……年轻人,你可要再听下去?” 闲人们已因病和尚的言语不可解而散去大半。 而司马玉龙,业已热泪盈眶,他颤声道:“他老人家怎么吩咐?” “那位公孙老弟要受信的人时时记住他在雪山分手时所作的叮咛,那么,他就是困死北天山,也可以心安了!” 司马玉龙含泪低声道:“玉龙拜领师命。” 病和尚点点头又道:“年轻人,还想知道第二个病人的遇救详情么?” “随大师主意。” “那位少女,老衲见到她时,是在一座荒凉的苦树林中,那时候,一柄锋利无比的名剑,正向她的颈间横抹疾掠……年轻人,像刚才一样吧,镇定点。……老衲还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呢,她也是复姓单字,叫做闻人凤……年轻人,你不想听下去了么?……好,那就替老衲安静点立着。……有缘之人往往如此,若是老衲迟到一步,那位少女必然香消玉殒无疑,总算老衲眼明手快,让人世间多留了一条活命。经过老衲略加盘问,知道她也是害的心病,她这种病因出在心浮气躁上,假如她能和她的祖母共进退,也许她就能清楚她有没有自怨自艾的必要。……不过,以她那种年龄来说,她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老衲当时,无法替她解决问题,只好给她也开了一张药方,那张药方还是只有一个字:忍!可是,少年人和老年人不同,就像同一帖药因各人脾胃不同吃下去的效果也会有所差别一样,那位小妹妹的一条命虽然经老衲留下,但她的病能否断根,那就得寄望于今后的发展了。” 司马玉龙,泪落满襟。 “至于你的病,”病和尚又道:“尚在潜伏期中,虽然目前你自己仍是一无所知,但这也是最严重的现象,将来如果一旦迸发出来,不但你自己无药可救,恐怕被你感染伤命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呢!” 司马玉龙心头一凛,忙上一步,低声苦求道:“玉龙愚昧,愿大师明教!” “你也得服药!” “是的,大师。” “现在听老衲为你开药方。” “玉龙恭聆教益。” “这张药方,仍然只有一个宇:忍!” “忍?” “是的,忍。”病和尚垂眉哑声道:“这个忍字,写法虽然和前面两个忍字一样,但意义可却完全相反。前面两个忍字,可作逆来顺受解释,而这个忍字,却要解释为残忍的忍,就是说,它是慈悲的反面。将来到了某一个紧要关头,你应从大义着想,起忍人之心,下忍人之手,完成恩人之举!” “玉龙不能明白。” “现在你当然不能明白。” “玉龙愿意受教。” “现在不是受教的时候。” “为什么呢?大师!” “说得太早了,未免太无意义。不过,你只要牢牢记住:它是一种药,将来,到你犹疑不决之际,你就得服用它,服用了,利己利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玉龙唯唯受教。 “老衲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病和尚最后说道:“刚才,在人丛中,似乎有人跟你打过手式,假如老衲眼不花,那人应该是北邙双绝中的笑脸弥陀韦吾,你可回去传语给他,他刚才那番举动对老衲是一种大不敬,老衲将来坐关期满,必定代他已去世的老子邛崃寒心老儿教训于他。好了,再见。” 司马玉龙一躬而退,暗中为之咋舌不已。 这时,天已微黑。 他绕过人群,缓步踱向关帝庙内。 关帝庙内,冷清清的。 正殿上,燃着一盏半明半灭的油灯,一个秃头的老年香火工,正倚着庭心一方砖打盹。 司马玉龙漫步走上正殿,四下张望,并未见到笑脸弥陀的人影,正在纳闷之际,关帝神像背后,有人轻声笑道:“老弟,我在这里呢!” 司马玉龙循声望去,神像背后正探出半张人脸,那人不是笑脸弥陀还会是谁? 司马玉龙不禁皱眉道:“老前辈这怎么个走法?” “这点高你也跳不上来么?” “不嫌亵渎了神像?” “敬神敬的一颗心,借条路走走又有什么关系?” 司马玉龙摇摇头。 笑脸弥陀无可奈何,只好伸手一按身后墙壁暗钮,霎眼间,神殿左侧的一块木板无故向后退去,露出一个半人大小的洞孔,司马玉龙脚尖一点,便向洞中穿去。洞中一条甬道,司马玉龙进去之后,身后木板立即合上。 走了不上十步,便已来到一间密室。 室中陈设极为简单,仅有一桌数椅和几块木板及一大束干稻草,很像是一处秘密议事之所。 这时,室中坐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笑脸弥陀,另一个则是一位中年乞丐。 司马玉龙进入之后,笑脸弥陀连忙起身,朝着司马玉龙必恭必敬地深深一躬,肃容正声道:“北邙韦吾参见五行本代掌门人!” 那个中年乞丐见状,大惊失色,也忙自座中站起,随着笑脸弥陀,行礼不迭。 司马玉龙一面还礼,一面连称不敢当。 见礼已毕,笑脸弥陀又恢复了他那副嬉笑无常的神态,指着那位中年乞丐向司马玉龙介绍道:“这位是丐帮潜江分舵舵主,外号云梦一太岁钱守远的便是。” 司马玉龙忙道了久仰。 笑脸弥陀又指着司马玉龙向丐帮潜江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介绍道:“这位是五行本代掌门人,司马少侠。” 云梦一太岁重新向司马玉龙见过礼,然后向笑脸弥陀道:“韦老前辈,你们谈谈,小的去准备一点酒饭。” 丐帮舵主钱守远走后,司马玉龙笑说道:“老前辈的耳目怎会这般灵通?” 笑脸弥陀笑道:“只要见过了玄清那个牛鼻子,还有什么事会不知道?” “玄清道长而今何在?” “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三天之后。大家总见得着面也就是了。刚才庙外那个老和尚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找我麻烦?” 笑脸弥陀,哈哈笑道:“可不是吗?当今武林之中,不管是谁,除非那些不入流的角色,只要一落入他的眼中,便如新鬼见判官,不等他用红笔为你勾定生死,便休想擅离一步。” 司马玉龙听了,心中大奇,不禁问道:“这样说来,韦老前辈是早就认识他老人家的了?” “还用说?” “这样说来,他老人家是位相当了不起的前辈异人了?” “还用说?” “为什么玉龙以前就没有听人说起武林中有这样一位异人?” “谁会想到他还活在人世?” “就像人们不知道黑水黄衣蓝面叟还活在人世一样是不是?” “一点不错。” “此老是否嫉恶如仇?” “一半如此。” “一半?怎么说?” “这是出家人的通病,而此老尤甚。” “玉龙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出家人什么都讲兰因絮果,因缘定,此老亦复如是。他以为,碰着他的,和他便是有缘,好好歹歹,他便有问问之责,如要他自动去找事做,在他老人家说来,便算做‘因事强求’,属于‘自寻孽障’之一种。” 司马玉龙笑道:“所以您老干脆和他老人家来个无缘对面相逢不相识?” 笑脸弥陀哈哈大笑,得意地道:“公孙老儿时常笑我生得矮,一肚怪,老弟,你今天总见到人生得矮的好处了吧?” 司马玉龙暗暗好笑。 他暂时不想将病和尚早已识破他行藏的一段抖出来,有意拿他开开玩笑,当下故意笑道:“他老人家既然分好歹,以您老在江湖上的所行所为,又何必忌讳着见见他老人家?” 笑脸弥陀摇头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我笑脸弥陀今年六十多,已经付多年没有见过一位长辈,当今武林中,纵或有人的武功在我韦吾之上,但论辈分,任谁我笑脸弥陀也能在他肩头上拍拍,喊一声老兄或者小弟,这种平辈论交的日子过了几十年,如果再要我对别人行参拜大礼,可是件麻烦事。” 司马玉龙故意赞道:“您老真够机警!” 笑脸弥陀洋洋自得地道:“凭我韦吾这点菲薄成就,如说躲过当今武林中任何一位高人的耳目,并不算稀奇,但能躲过这位老和尚,却是相当值得自豪!” 司马玉龙几乎笑出声来。他忍笑问道:“此位老和尚是何许人,韦老前辈可否见教?” 笑脸弥陀摇摇头笑道:“知是知道,但要说出来。可没有如此容易。” “为什么?” “我姓韦的受你们五行掌门人的气,受多了,公孙老儿过去一见到我,就拿我这副长相开胃,……虽然他的长相并不比我姓韦的强多少……他不管人前人后,总赶着我喊我韦员外,说我是天生一副多福多寿多子的福相,我拿你们的五行神功无法可比,现在,机会来了,除非你老弟不想知道那个老和尚的一切,否则的话,如不规规矩矩敬我笑脸弥陀三杯酒,嘿,休想我姓韦的开半句口!” 司马玉龙心想:这位多福多寿多子的韦员外真可恶,难怪我师父要逗他,看样子,我可得要权继师父他老人家的既往作风,拿这位韦员外开开玩笑了。 于是,司马玉龙笑道:“敬你老人家的酒,理所当然,这个问题,等会儿再说也好。……韦老前辈,撇开此事不谈,玉龙另问一位武林前辈,您老可知道?” “谁?” “邛崃过去可曾出过一位外号寒心的老前辈?” 笑脸弥陀笑容立敛,大诧道:“你怎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司马玉龙微微笑道:“韦老前辈,请您记住,这是我向你请教,您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笑脸弥陀皱眉咂嘴,好不为难地应了一个字:“有。” “那位寒心老前辈是韦老前辈的尊长么?” “是的。” 笑脸弥陀无可奈何地又应了一声,司马玉龙暗暗好笑。 “假如寒心老前辈仍在人世,他老人家有资格训诲于韦老前辈您老么?” “唔……当然” “那么,”司马玉龙有力而严肃地道:“有人将为寒心老前辈代行职权。” “谁?” “就是那位病和尚!” “为什么?” “责备您老对他老人家的大不敬。” “什么?”笑脸弥陀跳了起来,大声讶道:“他已看到我了?” 司马玉龙微笑道:“差不多。” 笑脸弥陀像一只泄了气的圆球,一跤跌入座椅,摇头喟然叹道:“果然不愧当年三绝之一!” “服了吧?” “服了,服了,韦吾这一次可真是死心塌地的服了一个人了!” “他老人家究竟是谁?居然能令韦老前辈如此心折?” “服了他老人家那种身份的人,我韦吾难道丢了脸不成?”笑脸弥陀瞪圆那双精光四射的如豆细眼,大声吼道:“他是谁?说出来要吓破你小子的胆,嘿!” “我不信。” “当年武林三绝是谁?” 司马玉龙只知道三绝的合称是:“东北出凶煞,中原病罗汉,最难惹,南海一枝花”! 三绝究竟是何等样人,因为那已是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玄清道长当年没跟司马玉龙说清楚,他也没有追问。 “他就是中原的‘病罗汉’!” “哪一派的?” “衡山一瓢大师的师叔,了了上人!” “哦!”司马玉龙紧逼着又道:“谁是东北的凶煞?” “还不就是那个三色老妖!” “啊啊,南海一枝花呢?” 司马玉龙问至此处,笑脸弥陀猛然省悟,二度跳起身来,大嚷道:“上当了,上当了!” 司马玉龙心内好笑,表面上仍然故作不解地问道:“上的什么当?” “你小子真是鬼精灵,公孙老儿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小子这样的人,五行山的歪风,又将吹遍武林几十年了。” 这时,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已将酒菜整理齐备,端了进来。 笑脸弥陀懊恼了一阵,旋又自慰地点头自语:“还好我姓韦的脑筋动得快,保留了‘南海一枝花’。” 司马玉龙抓起酒壶笑道:“玉龙敬酒如何?” 笑脸弥陀摇头道:“现在,单敬酒也不行了。” “依您又怎样?” “敬酒三杯,外加五行副符一面。” “可以,可以!就是没有五行副符,韦老前辈如果有甚吩咐,玉龙还不是一样要遵命照办么?” “中听,中听!” 笑脸弥陀乐得哈哈大笑。 三人依次入座。 先由司马玉龙将病和尚了了上人一些隐藏玄机的吩咐,拣可以说的约略说了一遍,然后,笑脸弥陀笑道:“现金交易,来。” 司马玉龙敬了三杯酒,又交出一面五行副符。 “提起南海一枝花,真令人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笑脸弥陀肃容长叹了一声道:“关于南海一枝花的身世,一般人只知道两件事,第一,她是个女人。第二,她是个貌美如仙,武功绝世的女人。至于南海一枝花究竟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人,武功源出何派?谁也不知道。因为她当年经常出没于南海中的一群孤岛之上,加之人又生得美,故大家便在背后喊她做‘南海一枝花’! “渐渐地,南海一枝花这五个字,便成了她唯一的狩号,就像人们无法知道其他两绝的姓名,而只知道病罗汉了了上人和黑水黄衣蓝面叟一样。之后,日子一久,很可笑的,有些人竟以为南海一枝花就姓花,而径直称她为‘花大侠’或者‘花娘子’,真是胡闹。”。 “那么,”司马玉龙道:“她到底姓什么呢?” “我不是说过谁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的,”司马玉龙微微笑道:“应该只限于‘一般人’!” “你小子还真会咬文嚼字。” “玉龙有玉龙认真的权利。” “为什么?” “美酒三杯,五行副符一面!” “五行山硬是出不了好人。” “韦员外好说!” 针锋相对,不让毫厘,连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也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我知道!”笑了好一阵,笑脸弥陀这才敛笑肃容道:“到目前为止,据我韦吾所知道的,清楚南海一枝花详细身世的人,恐怕只有我姓韦的一个!” 司马玉龙不禁讶哦了一声。 “不然的话,”笑脸弥陀又叹了一声,这才接着说道:“我怎会说她的身世令人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呢?” “关于这一点,韦老前辈以前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没有!”笑脸弥陀摇摇头,严肃地道:“如非韦吾确信她已离开人世,说什么,今天我也不愿来谈这个。” “韦老前辈凭什么确信她已离开人世?”司马玉龙反问道:“三色老妖和病罗汉,以前也有人说他们早已离开人世,而结果,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些因讹传讹的谣言,这一次,何尝不可能又是依样葫芦了”。 “这次不同。” “为什么?” “我信任我三十五岁时的眼睛。” “那时候……韦老前辈看到过些什么?” “尸身!” “吭?……尸……谁的?” “你想会是谁的?” “南海一枝花?” “南海一枝花!”笑脸弥陀干了一杯,大声道:“一点不错,正是她!”然后,他咬咬下层,扶着空杯,一面追忆着,一面缓声继续说道:“那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初秋的黄昏。……那一年,我为了本门绝学‘穿碑手’最后一段功夫需要收集一种质地特别的石卵,找遍中原各大名山,一无所获,一正在闷闷不乐之际,恰好在黄山碰到令师祖五行异叟,蒙他老人家指点,说我要找的那种石卵,可能只在南海中一些荒岛上才会产有。 “我听了之后,颇为犹疑。 “令师祖见了,已然明白我的心意。他当时哈哈一笑道:‘问心无愧,天下去得!傻孩子,南海一枝花尽管以狠毒闻名,令黑白两道为之落魂丧胆,但她终究是个人啊!是人,就有理性!有理性?就该辨别是非。只要你自己认为没有去不得的理由,孩子,去吧!……假如她吃了你,你可以回来找我老头子!’”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 笑脸弥陀摇摇头,苦笑道:“这就是贵派的独特格调,任何场合之下,总要来上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 “韦老前辈结果去了没有?” “假如我没有去,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笑脸弥陀狠狠地瞪了司马玉龙一眼,这一瞪,他以往所受的,五行上二代的闷气和调笑,似乎已一下出尽,这才又干了一杯,接下去说道:“回来之后,我仔细推敲了一番,令师祖的话,的确有理。于是,我雇了一条海船,直放南海。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说出那座孤岛的名称,总之,在一个初秋黄昏,我在海心一座孤鸟上登了陆!” “我吩咐船夫们下锚,叫他们最少要等我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我仍不回船,他们便可以启锚离去!”笑脸弥陀略为顿了一下,又道: 我开始在那座全无一人的荒岛上四下搜索起来。当下,我发觉,岛上的石质,颇与我的要求符合,坚硬而纹路细密作指纹状!可是,那些石头尽是一些不规则的石块,石卵却是一个没有。我只得向岛心深处走去。 这时,太阳已有半边下海。我仗着一身武功,并无所惧,依然照走不误。片刻后,我忽觉眼前一暗,倏然抬头,一瞥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想想看,我看到的是什么? 人? 嘿,差远了……它只是一座石碑而已。 是的,一座石碑的确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你应该听我说下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块石碑么?它,高约三尺,宽一尺,厚五寸,和普通石工凿制的石碑没什么两样。但你应该联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既有人工制造的石碑出现,它便代表了一项事实,岛上有人,至少有人来过。 也许你又要问了!这就是你吃惊的原因么? 不! 令我吃惊的,并不是石碑的本身,而是石碑上的字和画!是的,字和画。以我当时在穿碑手的成就,我一眼便看出碑上字画系以内家登峰造极的真劲贯注指尖而信手挥成,这也许不算太过稀奇,以我那时候的功力,要做到凭指力在石面上写字作画,确是可以她为其难,但若一定要做到像我当时所见到的那样深浅随意,勾画了了,如刀就本着纸,那可是望尘莫及,相去甚远。 而这,仍然不是我吃惊的原因。 那幅画,我很熟悉,虽然它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但我听人谈论,已经不止一次了。 它是一朵牡丹,正是南海一枝花的行道表记。 至于字……我该怎样说才好呢?……它,就是令我吃惊……也可以说是发怒,或者大感不悦的原因。你道为何?嘿,字,只有一个!……一个,是的,仅仅一字:拜! 这个字要是单儿放在一个地方,它则是绝对性的命令式。 那无疑代表南海一枝花用手指着你,寒脸而喝:“跪下来,磕头!”老弟,假如换了你,在那种情形之下,你倒说说看,你将怎办? “简单之至!” “简单之至?” “是的,如果是我,在那种情形之下,我将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 “哪两条?” “拜,或者不拜。” “如何个选择法?” “首先,”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我得衡量一下彼此的辈分,忖度对方有没有资格受我一拜。其次就是,我将迅速检讨一下对方的品德,就算她是我的长辈,依她平日的素行,看她是否值得受我一拜。” 笑脸弥陀猛然一拍桌面,大声赞道:“对,小子,对极了!我姓韦的,当时也是这种想法,跟您,跟您……您少侠此刻所说的完全一样。” “结果呢?”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笑脸弥陀沉思地道:“若论辈分,因为对方的出身不明,实在无从论起。但对方当时已被武林尊为三绝之一,与衡山派的了了上人和三色老妖齐名。三绝之间的地位,自然平等。撇开三色老妖那种邪魔歪道不计,衡山派的了了上人与家父寒心老人为同代挚友,辈分应算高我一等,依此类推,说南海一枝花是我姓韦的长辈,也还勉强说得过去。” “现在,只剩下第二个问题了。” “是的,只剩下第二个问题了。”笑脸弥陀长叹一声,摇摇头,苦笑着道:“就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害我姓韦的苦思了整整一夜!” “为何要想那样久?” “因为死在南海一枝花手上的武林人物,实在太多太多了。” “好人坏人?” “都有。” “这怎么说?” “难说极了!”笑脸弥陀又叹了一声道:“问题不在那些死在南海一枝花手里的人物是好是坏,而是那些人是清一色的男人,英俊少壮的男人!” “哦?” “那些人物,都是当时六大名派中的精英,而每个人的死法也都相同,双睛被挖。” “没有其他伤痕?” “说起来,玄奇极了!”笑脸弥陀连干三杯之后,这才继续说道:“那些被挖去双睛的尸身,不但衣展端整,甚至西部神情,也极其从容平静好像在死前没有受到过一丝痛苦。老弟,你是个会家,你当然知道,这种现象,只有两个可能:假如不是南海一枝花的手法快得出奇,便是南海一枝花用了卑下的剑袭手法!” “唔。” “于是,武林中,传说纷纭。有人说,那是那些人贪南海一枝花的美色,可能在言词或行动上惹恼了南海一枝花,以至因色丧命。但也有人说,南海一枝花天性奇淫,且有喜新厌旧之癖,所以,谁也不能得到她的永久垂青。” “事实上,哪一种说法对呢?” “只有南海一枝花和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怪不得韦老前辈要苦思一夜了。” “我开始盘坐于石碑之前,从第一天的黄昏,直想到第二天的天亮,拜?不拜?拜?不拜?……那几乎是我韦吾有生以来所遇的最痛苦、也是最漫长的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后,我,终于决定了!” 司马玉龙上身微微一挺,促声问道:“如何决定?” “拜!” 笑脸弥陀坚决而有力地说了一个字,但在拜字出口后,一种迷惘的神色立即充满了他的双眼。他朝司马玉龙不稍一瞬地望着,脸上似乎流露着一种祈求的光彩,正像一个人做了一件是非不明的事,在听他信任的长者给他批判对与不对一样。 司马玉龙静静地问道:“拜的理由何在?” 笑脸弥陀似乎因为有了一个自己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显得异常兴奋地道:“我决定的理由很简单:关于南海一枝花的品德方面,可以说是毁誉参半,莫衷一是,无论我姓韦的相信了哪一种说法,都不免失之于偏激。于是,我索性两种都不信,只将她当为叔伯辈的长者,依常礼拜她一拜!” “有理!”司马玉龙抚掌道:“事贵求证,无证可求的事宁可存疑!在那种情形之下,换了我,我司马玉龙也极可能在三思之后采行韦老前辈那种有个性的决定!” “韦吾真是高兴极了!” 笑脸弥陀快活地大笑着,一气又干了三杯。 “以后呢?” “以后我不但知道了南海一枝花的真姓名,而且同时知道了她详细的身世!” “她姓什么?” “花!” “花?天哪!” “她不但姓‘花’,而且她的本名,就叫做‘花娘子’!” “人们的传说没有错呀!” “那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咦!”司马玉龙突然诧异地道:“韦老前辈刚才不是说过,那一次在孤岛上,见到的是南海一枝花的尸身么?” “是的,我知道她的身世,是在见过她的尸身之后。” “真……费解。” “只要听我再说下去,你就不会感到费解了。”笑脸弥陀微微一笑,旋即敛笑肃容继续说道: 坐到天亮,心意既决,我乃毅然立起身来,略整衣冠,朝着那块石碑,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讵知,一拜之下,奇事出现了。 就在我的前额快要触及地面之际,我从拂额的荒草中,隐约地瞥见石碑藏于荒草中的根部上,刻着一条细微的红漆长线。长线一端,刻着一只指路的箭头,它,笔直地指向正东方! 错非心诚意正地低头垂拜,那根红线,决不可能发现。 于是,我当下恍然悟及了石碑上那个拜字的另一意义。 那时候,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明的喜悦之感。老弟,我应该说得明显一点,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我笑脸弥陀韦吾也不能例外。只是我辈教养较深,在一般情形之下,较常人能受礼义约束罢了。我是说,那时候,我已猜忖到前尖指示的方向,多少定然藏有一些武人珍视的秘宝,在一个迈向武功高等境界的武人来说,此一发现,实在含有令人冲动欲狂的诱惑力量! 当下,我更不犹疑,长身而起,测准箭尖指向,谨慎地,快步向正东方跑过去! 仅仅跑了不到一里光景,你知道我见到了什么? 嘿,又是一座石碑! 一座和前一座完全相同的石碑,高三尺,宽三尺,厚五寸,上书一个拜字,字下刻着一朵栩栩欲活的牡丹花。 我,怎么办? 无可奈何,只有再拜。 一点不错,石碑根部,仍有红线一条,仍指正东。 就这样,从卯时到已时,两个时辰中,我拜了十三座石碑。……老弟,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在一连碰了十三个莫明其妙的头之后,我的感想如何?我一方面抱怨自己,早知如此,第一个头不磕多好!老实说以后的十二次,实在是受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怂恿,没有第一拜,决没有接着的十二拜,不过另一方面,我的一颗心,也情不由己地跳快了。就像我们收到一封信函,从它黏封的密合程度而猜测到它的机密性一样,我开始对箭尖指示的最终目的地,起了更大的憧憬。 老弟,在那种情况之下,如果有人告诉你,箭头指着的只是一具死尸,你肯相信么? 当然不。 我顺着第十三座石碑上的箭尖继续跑下去,这一次,路程最长,跑了足有顿饭之久,我来到一片悬崖之前。仰脸一看,我几乎给气昏了……一点也不错,岩壁上又是一个拜字。……所不同的,这个拜字比以前的十三个拜字更大,而且拜字下面除了那朵牡丹之外,也没有了那种带着话尖的红线,很显然的,这是最后一拜。 拜就拜罢,有什么好说的! 一拜起身,我朝着那片光滑的石壁看了又看,觉得毫无可异之处,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明的怒火,深为自己浪费了一天一夜可贵的光阴而感到忿忿不平。那个拜字,以及那朵牡丹,在我心目中,愈看愈扎眼。我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哼,扬掌便朝岩壁劈去。灰石飞迸处,竟有一块丈许见方的石壁应手崩塌,而露出一座佛龛般的空洞。 在我惊奇的一瞥之下,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尸……那具死尸,倚壁盘生,面目如生。只见她,身穿雪白宫装,顶纱垂帔,年纪三十左右,凤目紧闭,蛾眉低垂,粉黛无色,气息早绝。 毫无疑问的,她便是南海一枝花。 我虽然不知道南海一枝花的致死之因,但深切了解,一个内功修为上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武林高手,如欲在死前为自己身后有所安排,却不为难。 双膝一软,我又跪下去了。 这一次,我是忏悔。我为自己于无意间毁坏了他人的墓室而感到难过。拜毕之后,我费了很大气力,方始找到四块大青石,将石洞勉强遮住,除此而外,我已无能为力。 “韦老前辈别的可曾见到什么?” “有,那是一把剑。”笑脸弥陀道:“就在我堆上最后一块青石时,我见到南海一枝花的尸身左侧,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我虽只是匆匆一瞥,便已略约看出那是一支罕见的上古奇剑,但在那种气氛之下,尤其对方是一位女性的武林前辈,说什么我姓韦的也不会生出觊觎之心。” “结果你让那支宝剑同埋青冢?” “不,我带走了那支宝剑。” “嗯?” “因为我接着发现了一行写在尸后石壁上的小字:破壁有缘,赠予此剑!既然是剑主生前吩咐,我当然只有照办。不过,老实说,那支宝剑虽是无价之宝,但给我笑脸弥陀得着,却是毫无用处,因为,剑术非我所长。” “那是一支什么剑?” “盘龙剑。” “什么?”司马玉龙大讶道:“就是百十年前武圣潜龙子所用的那一把?” “一点不错,就是它!” “盘龙剑比天山的镇魔剑以及华山的碧虹剑、紫霞剑和金龙七剑如何?” “盘龙、镇魔、碧虹、紫霞,在二百年前,被武林合称为武林四剑,其珍贵之处,皆在伯仲之间。但其中盘龙剑剑身较长,又系缅铁合金所铸,剑长弹性极大,去路之后可以盘围腰际,较为适合男人使用。不过,有一点极须注意的是,使用盘龙剑之人,在内功修为上,需要极厚根底,并配以名剑法,方能相得益彰,否则的话,尚有为其所累的可能。” “现在那柄剑呢?” “将要送给一个人!” “谁?” “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不由一怔,旋即摇头笑道:“名剑固我所爱,但想及老前辈当年因取此剑所付出的代价,实在不敢轻易接受。” 笑脸弥陀从怀中摸出那面五行副符,在手中扬了扬,笑道:“有这个在我姓韦的身上,你小子还怕我笑脸弥陀将来无法折磨你?” “好的,”司马玉龙道了谢,然后笑道:“请前辈说下去吧!” 老前辈接道: 我取了剑,离开那片突岩,天色已黑。这时我才想起我已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点水沾唇。 凭我姓韦的那时候的成就,这一点,并算不了什么。和船夫约定的三天期限,已去了一大半,我必须在剩下的有限时间里,寻找那种特别的石卵。我开始毫无目的地地满岛走着,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我茫然的视线忽被一线灯光所吸引。 啊,岛上有人! 这时,我不禁体味到一个人在无人地区发现同类时的喜悦,当下精神陡振,快步循着发出灯光的方向飞奔过去。片刻之后,我停身在三间茅屋之前。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婆子,她朝我周身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发现了我背后的那柄盘龙剑,这才啊了两声,放我进入。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两个十四五岁的婢女,见有陌生人到,缓缓起身而去! “是她叫你来的么?” “你带了些什么来?” 上面这两句话,是我坐定之后,老婆子问的。老弟,假如是你,你将如何回答?不过从这两句话里,我已约略猪忖道:这儿的“她”,可能就是指的“南海一枝花”。这儿的“你”可能便是一些时常“带了些什么来”的“人”。我更加以设想,南海一枝花生前一定就住在这里,但她可能很少在家,为了这个老婆子和两个婢女的生活,她可能时常差人送点日用品来,送东西来的人,每一次一定带着南海一枝花的信物。 可是,我怎么个回答法呢? 说真的,我有点后海来此。 屋子里,一老两少,三个都是女人。不管她们三个人跟南海一枝花的关系如何,但有一点很可以确定的,那便是她们三人均依赖着南海一枝花生活!而现在的事实是,南海一枝花已经死了。假如我将这种消息说给她们知道,岂不太过于残忍了么? “喔,我知道了!”就在我不得主意的时候,老婆子一面替我倒了一杯茶。一面前前低语着,仿佛说给自己听似地道:“这一次,一定是她叫你来看看我们生活得可好……是的,一定是的,……前些日子。她自己运来那一船东西,已够我们几个三年吃用不完,而这一次,你又是空着手来,唉一我也真是。” “婆婆!”我说:“我饿了。” 不错,我饿了。但我此刻想着很多事,思绪如潮,真的有饭要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得下去。可是,我怎能一走了之呢?是的,她们的食用尚够维持三年,但在三年过去后,又怎办?我不来到这里,眼不见,心不烦,也倒罢了。现在,既已给我知道,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所以,我要找个借口,让自己有足够盘算的时间。 “婆婆,”我一面吃饭,一面试着说道:“您老人家的眼力不错,我是她……她叫我来的,来……看看你们。……她最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这一点,从她上次送回那么多的东西,想婆婆不用我说,也可以猜想到了。……所以,我的意思,想接婆婆到中土去,找个地方安置下来,食用各方面,都比较方便,不晓得婆婆的意思如何?” “她常出远门,但她终究会回来的!”老婆子很有信心地摇摇头,谢绝了我:“她离不开我们,就像我们离不开她一样。出门一去一二年,在她,是常有的事。但是,不论多久,她仍然会有一天回到这里来的,……我们将像过去一样,在这座小岛上等她。” 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很善良!老身看得出来!”老婆子点点头,然后望了我一眼,感慨地垂下眼皮,喃喃地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唉,在这世上,再没人比老身更清楚这孩子了。” 我几乎为凄凉的气氛所窒息。 “是的,婆婆,你说得不错!”我逐步试探着说下去:“她,她是一位可敬而又可怜的女侠,但外面一般人对她的误解太深,那也不能怪人家,我们……我是说一般人对她的身世,实在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你也不知道么?” “婆婆!”我道:“像我与她之间的身份,我有权过问这些么?” “我知道你们都很尊敬她!”老婆子点点头道:“不然的话,你们哪还能够活着到这座岛上来?……孩子,你对她的尊敬,感动了我,孩子,你想对我那孩子的身世稍微知道得多一点么?” “是的,婆婆。” 老婆子接道: 她姓花,奶名叫做花娘子,关外人。她不是我婆子生的,但她却系我婆子一手抚养成人。我是她家的一名奶妈,但这孩子在三岁时就因父母均遭仇人杀害而成了一个孤儿,我带着她,流浪关内,在巴岭附近定居下来,我靠着自己一双手,为人帮佣,养活着我们两个。 直到她十八岁那年,老身才渐渐知道她有着一身惊人的武艺,至于她跟什么人学的,什么时候学的,老身居然一无所知,问她,她也不肯说。 之后。我们的生活便逐渐宽裕起来。而她,也常常单身出门,一去就是很久很久,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年半载。有时女装出门,而回来时却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就这样,有时女,有时男,有时老,有时少,变幻不一,日子长了,老身只求她平安无事,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好听她去。 有一年,她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关上房门就哭,一哭就哭了三天三夜,任老身如何劝解,她也不听。 好不容易,三天过去了。 老身这才知道了一点眉目,原来,她这些年在外边走动,已经爱上一个男人,她爱那人那人也爱她,本来,这是一件可喜的事,可是,老天真会捉弄人,最后她发觉那人竟是仇人之子,因为他们之间已有夫妇之实,所以,她彷徨了,她想嫁给他,她也想杀死他! 唉唉!我不禁失声连叹。 老婆子摇摇头,掠了一下满头白发,脸上呈现出无限的痛苦神情,追忆着继续说下去道: 本来,亲仇大于一切,她大可以摒弃儿女私情,权衡轻重,决定取舍。可是,最不幸的是:她同时发觉,她的父母在当年,也有不是之处!她的母亲,本是那个仇人的情人,那个仇人因事出门太久,她母亲怀疑他业已去世,便和她父亲结了婚。五年之后,仇人回来了,那人并不怨她母亲,且希望覆水重收,这当然办不到。结果,口角成仇,双方动了武,她的父母,不幸双亡,那仇人,也是一身重伤,于婚后一年,生下那仇人之子后。亦就撒手西去。 她知道了详细实情之后,于悲恸父母横死之余,竟不禁对仇人那一方生出了三分同情。 在这种情形之下,这孩子的处境真是为难极了。不论父母对与不对,但叫她明知故犯地去跟仇人之子结合总是说不过去! 此时,老身自不应再守缄默。 老身以为:那本是上一代的恩怨,双方都有不合之处,而且双方都在事后死去,只差时间上的先后不同而已。现在,大错既铸,唯一的妥善办法,便是从权。 她默然无语。 她沉思了七天七夜,然后悄然出门去了。 三个月之后,她又回来了。 “走吧,妈妈。” “哪儿去?” “南海!” “为什么?” “找不到他了。” “再找呀!” “嘿!” “孩子,原谅他吧,他又何尝不是因了上一代的恩怨而抱恨呢?” “走吧,妈妈。” 于是,我们来到了南海,晃眼将近三十年之久。我一定要在比武时杀死他,就像我的父母死在他的父亲手上一样三十年来,她一直抱着这种怨毒之心,老身自知无能为力去劝阻,只好由她。之后,听说那人仍然活着,而且武功相当高,但他一味回避着她,令她永远得不着遂愿机会。于是,她展露自己的色相,令整个武林为之疯狂,可是,只要谁对她生出丝毫非分之念,无不立遭毒手,……唉唉,说来说去,这一切遭人非议的行为,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激怒她那个由爱生恨的人出头! “婆婆,那人叫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为什么?” “那个名字他只在花娘子一人面前提过。” “婆婆能告诉我么?” “仇志!” ……唉唉,老弟! 这时天已三更有零。 三人全都持杯不语。 良久良久之后,司马玉龙哑声问道:“老前辈,仇志到底是谁?” 笑脸弥陀苦笑道:“仇志是谁,老夫差不多访了近三十年了,南海一枝花已经去世,就是知道了,又有何用?” “世上事,很多很多……在吾人意料之外。” “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司马玉龙淡然一笑道:“我一样不知道呢!” 第十八章 盛 会 五月五。 这一天,晌午时分,位于岳阳西城的岳阳楼上,酒客如云。 这时候,在一间临湖的雅室门口雕屏高竖,室内坐着两席身份异常特殊的人物。 两席均是圆桌,各坐七人。 右边一席,坐的是两位清瘦的道士,跟五位穿着一色黑绸长衫的瘦小老人。他们是武当的玄清道长、玉清道长、以及华山五剑。 左边一席,顺序数下去,第一位是个年约七旬,白须垂胸的老人,剑眉虎目,不怒而威。第二位,是个僧人,身材枯瘦,慈眉善目,神态异常严肃。第三位,也是一位僧人,身材魁梧,长眉红脸,法相至为庄严。第四位,是个道长,头戴天师冠,身披鹤氅,腰系绶带,同字脸,古月眉,柳髯拂胸,相貌其古。第五位和第六位,是两个生相粗迈豪矿,边幅不修的老人。两个老人,一个背部高高隆起,一个双肩略显不平,怀中抱着一根高过人头的龙头铁杖,两老都是一般的发蓬须结。第七位,也是最后一位,却是一位年约廿四五,面赛冠玉,眉目如画的俊秀文士,只见他,嘴含浅笑,温文儒雅,头戴秀士巾,巾前正中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玉,玉色润泽晶莹,越发社出此人的气派高雅,雍容华贵。 他们是谁? 北邙天龙老人、少林正果禅师,衡山一瓢大师、武当上清道长、昆仑驼二仙翁、华山一朵梅……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掌门人是也。 两席十四位人物,谈笑甚洽。 就在这个时候,楼外的洞庭湖面上,在如蚁的舟丛中,一舟穿行如梭,自君山方向,破浪而来。 坐在窗楼口的武当玄清道长,偶尔朝湖面上投去一瞥,一瞥之下,眼神立即被那条穿行迅速的小舟所吸引,他朝小舟谛视了好半晌,突然发出一声惊噫。 几乎是同时,室中其他十三人,一齐回首。 十四对如电目光,一致引颈,注视着湖面。 玄清道长道:“船上是位中年妇人。” 玉清道长道:“她穿的是青布衣裤。” 此刻,那位儒雅俊美的文士向五位黑衫老人举手微微一挥,五位黑衫老人倏然离座,朝文士恭敬地俯身一躬,鱼贯着,出室而去。 其余诸人,收目归座,谈笑如前。 盏茶光景,华山五剑,连袂飘入。 二剑三剑,立于室门之左,四剑五剑,立于室门之右,四人分做两排,垂手而立。 一剑杨雄,跨上两步,走至那位俊美文士,华山本代掌门人梅男的面前,一躬之后,朗声禀报道:“报告掌门人,天山慕容老前辈驾到!” 众人轻啊一声,纷纷肃然起立。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看上去才不过四旬出头,身穿一套青布衣裤,头戴青布包头,面目清丽慈和的中年妇人,含笑缓步入室。 妇人微笑着,朝室内诸人,分别点头示意,五剑归座,妇人也就毫不客气地走向左首一席,在北邙天龙老人和华山梅男之间的空位坐下。 众人落座之后,一齐举杯朝着中年妇人道:“慕容老前辈好!” 中年妇人连忙端起自己的杯子点头答礼道:“各位好,各位好。” 是的,后来的这位中年妇人便是闻人凤的祖母,以鱼龙十八变的绝学为中原各派武林人物所景仰的天山毒妇慕容卿。 天山毒妇将酒杯在唇边微微一靠,朝室内环顾一眼,她将眼光落在梅男身上。 看光景,室内诸人,大概只有一个梅男,她不认识。 北邙天龙老人,手捋白须,才待开言介绍时,梅男已自端起酒杯,含笑道:“慕容老前辈,华山梅男敬您老人家一杯。” “噢噢,梅男,梅掌门人,是的,凤儿提过了。” “以后尚望老前辈多多教诲才好。” “梅叟跟梅掌门人怎么个称呼法?” “家师。” “唔”毒妇谛视着梅男之面,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以一种由衷的赞许点点头道: “华山今后在梅掌门人的领导之下,金龙绝学领袖剑林,已是指日可待的了。” 梅男的脸颊微微一红,跟着,又是微微一笑。 很显然,毒妇真诚的赞美,带给她莫大的欣悦。 “那么,”梅男似有所思地道:“老前辈难道不是司马少侠请来的?” “不,要老身来此的,是老身那个淘气的孙女儿。” “闻人小妹妹?” “是的。” “闻人小妹妹呢?” “走了。” “去了哪儿?” “谁知道!” 众人皆是一惊。 “老前辈!”梅男异常关切地道:“闻人妹妹不会有甚意外吧?” “很难说!”毒妇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淡然一笑道:“那孩子的功力虽浅,但经老身自幼调教,身手却还灵活,加以人尚玲珑,就算遇上当今一流高手,打团打不赢,但如果知道风声不对,想跑,大概还跑得了。” 梅男慰藉地嘘出一口气。 “可是,”毒妇皱眉道:“万一她自己想不开,那就谁也救不了她了。” “噢?” 毒妇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虽知其中另有别故,但因为毒妇不愿意说出来,众人当然不便追问。 “老前辈,”片刻之后,梅男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您老人家见到过司马少侠没有?” “见过!” 正果禅师道:“是他去少林之前?还是去少林之后?” “这个,老身并不清楚。但依老身猜忖,应该是在去少林之后。因为老身见到司马少侠,只不过是前一二十天的事。” “在什么地方?” “鲁山。”毒妇道:“老身在鲁山见到他,也许是第二次。月前在洛阳一座古园中,老身曾见到一个乞儿,据凤儿后来赶到时说,那个乞儿,极有可能便是他那玉龙哥哥化装的。” 一抹异样神色,迅速地掠过梅男的脸部。 谁也没有注意。 毒妇继续说道:“也可以这样说,我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我们之间,谁也不认识谁,而第二次,却是我见到了他,他并没有见到我。不过,他也应该知道我见过他,因为,在事后,我为他留下了一张纸条给他。” 天山毒妇朝在座诸人,看了一眼,跟着,长叹一声,将鲁山之夜所见到的一切,全说了出来。最后,她说:“据老身观察,那位女扮男装的蒙面人,年事虽轻,却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物。以司马少侠现有的一身成就,以及司马少侠天赋的聪明才智,居然会为对方所乘,实在太不简单,恕老身说句冒昧之言,那女子的一身武功,虽不一定能够强过在座的各位掌门人,但也绝不在各位掌门人之下。” 众人闻言,全都为之失色。 而众人之中,尤以梅男为甚。 上清道长因为过分为司马玉龙担惊,显然地,余悸犹在,这时,道长勉强镇定着心神向天山毒烟请问道:“那女子究竟有多大年龄,老前辈可曾注意?” 天山毒妇道:“那女子,脸蒙黑纱,无法知悉庐山真面目。但从也那冰冷的音调上,可知她已服用了变音药丸。不过,根据老身的观察,那个女人一定非常阴险,音调之冷,仅有一半由于药力关系,另一半实在发诸她的内心。从她见面之后便毫无顾忌地直呼老身全讳来推测,她如不是过去的几个邪庭之后,年纪最少在四十上下。” “老前辈不是说她年事尚轻么?” “是的,那是老身对她的直接印象,也唯因了这一点,此女在内功上的成就,才令人震惊。” 梅男突然失声道:“她会不会是金兰?” 众人全都为之一震。 “金兰?”毒妇道:“她是谁?” “她就是天地帮的帮主。” “噢?” “五行门下的叛徒。” “喔,对了!”毒妇点头道:“老身记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老身在天山碰到五行怪叟公孙民在找一种名叫‘金线莲’的复功药草,他跟老身说过他失去功力的原因,公孙民说到伤心之处,若非老身手快眼明,那可怜的老儿,几乎就死在他自己的掌下呢!” 正果禅师叹息道:“这位金兰女侠,可算是武林有史以来最狠毒无情的人物了。” “至于那位女子是不是现在的天地帮主,我们不应将断语下得太早!”毒妇沉思着道: “不过,有一点老身敢加以确定:那女子想夺去司马少侠的一身清白,绝对不是为了她爱他!” 梅男失声道:“她想毁他司马少侠?” “是的……毁他……或许另有一些其他相近的原因。” “那么,”众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她是谁呢?” 现在,谁都这样问,但谁也无法答复这个问题。 这时,毒妇朝窗外看了一眼,自语似地道:“司马少侠怎还不见来?” 这时,已近未初,上清道长趁空将司马玉龙自人五行门下,经五行怪叟倾一身功力相授。并传以掌门之位,司马玉龙为光大五行门风,先后两次不顾一己安危,抢救华山武当两派,更蒙苗疆女侠桃面骚狐罗香荷两次从中暗助的经过,向在座一些尚不知道情形的几位,详细述说了一遍。 上清道长语音甫歇,蓦地,室内响起轰雷似地一声爆响。 响从何来?……原来是昆仑驼跛二仙翁之一的跛仙翁方斌那根龙头铁杖,在楼板上狠狠地顿了一下。 跛仙翁方斌和桃面骚狐当年因误打误伤的一段恩怨,在座诸人,几乎无一不知。 所以,众人虽然为突如其来的怪响所惊,但在看清系跛仙翁所发,又紧接于上清道长说完桃面骚狐两次的可敬行为之后,略加连串,无不立有所悟。 这时,只见跛仙翁圆瞪那双怪眼,怪眼中泪光闪耀,恨恨地悲声道:“唉唉,我跛子几十年的心愿,这下子算是连根毁尽了……唉,唉,唉!” 当下,上清道长和梅男,不约而同地霍然起立,二人手上,都端着满满一杯酒。 武当和华山的两派掌门人,手擎酒杯,极其诚挚地举向跛仙翁面前,肃容说道:“方仙翁慷慨弃嫌,华山、武当感同身受。” 驼仙翁丁康也伸出他那宽大如蒲扇的手掌,一巴掌拍在跛仙翁的阔肩上,哈哈笑道: “老弟,怎么样呢”我老驼子哥哥说你这笔仇可能这一辈子也报不了,说错了没有?” 跛仙翁长叹一声。 他擦擦眼睛,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站了起来,先跟上清道长和梅男干了杯,然后偏脸瞪着双眼朝驼仙翁吼道:“驼子,你少噜嗦,索性告诉你,假如武林中还有第二个罗香荷,我跛子剩下来一条腿,一定还会交给她……驼子,你如果是个会气的,最好气死!” “好!……好!” 室内,欢声雷动。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走进两人。 前面一个,五短身材,疏眉细眼,荔子细眼,荔子鼻,蒲包嘴,人长得白白胖胖,颇一副团团富家翁的气派。后面一个,年华双十,丰神奕奕,英挺潇洒,为一绝世罕见之美少年。……来了,他们两个。 前面一个,一进门就嚷道:“岳阳与君山,声嗽可通,你们的胆子,可还真不小呐!” 跛仙翁第一个快活地笑道:“好好,员外来了,跛子这下可总算找着拼命的对手啦。” 但在众人看清笑脸弥陀身后的司马玉龙之后,不约而同地,全都离座而起。 司马玉龙快步走至天山毒妇面前,拜将下去,毒妇想要拦阻已是不及,只好笑着受了司马玉龙一拜。 司马玉龙向天山毒妇拜毕,起身又赶到上清道长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跟其他诸人分别见礼。 毒烟摆手叫司马玉龙在她和梅男之间的空位上坐下。 跛仙翁正向跟天龙老人说完话的笑脸弥陀喊道:“这儿来,员外,咱们拼两盅。” 笑脸弥陀摇头笑道:“太挤,太挤,而且,你们那一席都是坐的掌门人,我这张脸,不用打,已经够胖的了。” 跛仙翁笑骂道:“跛子本来还想赖着不走,给你这一叫破,跛子可也坐不下去了,好,跛子迁就你,坐到你那边去如何?” 众人齐都哈哈大笑。 重新坐定之后,司马玉龙向梅男笑问道:“你们刚才在喝谁的彩?” 梅男将跛仙翁谅解桃面骚狐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司马玉龙听了,肃然起敬,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赶至右边一席,恭恭敬敬地,向跛仙翁敬了一杯。 跛仙翁直乐得哈哈大笑不已。 司马玉龙归座,天龙老人向他问起迟到的原因,司马玉龙皱眉道:“玉龙和韦老前辈会合是在丐帮潜江分舵,三天前,我们便自潜江动了身,依韦老前辈计算,一路上如无耽搁,准可在今天午时以前赶抵此间。果然,韦老前辈估计完全正确,我们在今天辰牌时分,就已到达岳阳北面的城陵机。 “城陵机到这儿,一共才那么几里路,以韦老前辈和玉龙的脚程来说,当然不会将这几里路放在心上。我们一看时光还早,犯不着作急,便开始放缓步伐,一面走着路,一面说笑起来。……喂,韦老前辈,底下的,由您老接着说说如何?” 说至此处,司马玉龙突然将话头向笑脸弥陀身上推过去。 众人甚感不解。 “没有空!”笑脸弥陀哈哈大笑道:“我要喝酒。” “就在这个时候,怪事来了!”司马玉龙面微酡,无可奈何地继续说道: 当我们二人经过一座树林时,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渗和着吃吃而笑的私语。因为今天的日子不同,而且又在岳阳附近,一旦碰上这等大有蹊跷的事儿,我们如何肯予放过?当下,我跟韦老前辈互望一眼,便即悄悄停下步子来,笑语立即清楚地传人我们的耳中:“姐姐!” “唔。” “咱们师父将一个司马玉龙形容得如何如何,我看呀,嘿嘿。” “你看怎么样?妹妹?” “我看呀?”简直有点笨头笨脑!” “何以见得?” “你没见连我们在骂他,他都没有发觉,这算是什么掌门人?” “妹妹,你这一骂,岂不连那矮冬瓜也给骂上了?” “那个矮冬瓜有什么了不起?姑奶奶骂他,又怎样?” “嘘,轻点。” “做啥?” “人家若兴师问罪又怎办?” “他们敢?” “万一恼羞成怒了呢?” “别瞎担心,那种人的脸皮老得很。” “嘻嘻……嘻……嘻” 接着,是一阵嘲讽的低笑。 笑声,就在我们身后不远。 这种事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很显然的,我们身后说话的那两个,是一对年轻的姊妹,细察她俩的用意,颇似有意激怒我们。同时,司马玉龙直觉地猜想,以她俩的年龄而有这番举动,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不然,她们怎知我司马玉龙的名字? 另外,还有一点,颇令玉龙和韦老前辈同感讶异,就是藏身林中的姊妹俩,武功一定高得相当惊人,因为,她俩究竟是什么时候缀上我们两个,我们居然一无所知。若非她们故意出声让我们警觉,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这种轻身功夫,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蒙过我司马玉龙,还不算什么,但现在居然连韦老前辈也给蒙过了,实在令人难安。 兵书上,有所谓三十六计之说,而每一条计谋,都不外一个要素,就是想尽方法让自己的布置得到预期的效果。现在,我们既知对方旨在激怒我俩,若是我们两个不让对方激怒,她俩便算白费心机,彻底失败了! 所以,依玉龙当时的意思,本预备装作充耳不闻,一走了之但是,韦老前辈却不愿意那样做,我,当然得听他老人家的。 当下,韦老前辈朝我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上!我点点头,表示无可无不可。 于是,我跟韦老前辈,同时猛拔三丈多高,径往发声之处扑去。我们二人的身法,当然不会太慢。饶是我们二人身法快速,仍然未能将对方一下罩住。我们身形下落,对方却于同时纵起,双方仅是一步之差而已。就此一步之差,如果双方功力相去不太悬殊的话,就够赶个三里五里的了。 敌我双方,相距约有五丈。从背影上看去,前面姊妹俩,大的绝不超过双十,那个小的,可能只有十六七。 姊妹俩,一身淡青短打,倏起倏落,有如两只青鸟。起初,她俩不尚沿着湖边官道朝洪湖方向走,渐渐地,她们拐人一条荒僻的岔路,朝无人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看看天色,出声将韦老前辈喊住。 “再有里把路,”韦老前辈埋怨地道:“我们就可以追上啦。” “我们上了当呢!”我笑道:“老前辈,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两个妞儿定跟天地帮有关系。” “怎见得?” “不然她们为什么要选了今天在这儿拦路?” “老前辈以为,”我道:“她俩想误我们的时刻?” “恐怕这尚是次要目的,这两个妞儿可古怪得很。” “那么老前辈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地去上当?” “我笑脸弥陀就不相信有谁敢在我面前弄鬼。” 这时,两姊妹在半里之外朝我们含笑招手。 “算了!”我道:“她们既有意找我们的麻烦,决不肯就此罢手,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呢!” “唔,这也对。” 于是,我们掉头回跑,一径到了这里。……韦老前辈,玉龙有没有将刚才所经过的情节,遗漏去一些什么呢。 笑脸弥陀笑骂道:“我恨死你说得那样详细。” 众人听了,又是哄然一笑。 最后,上清道长皱眉说道:“司马少侠跟北邙韦兄在城陵机附近所遭遇的这一段,表面上看去,仿佛有点近乎玩笑,丝毫不带任何凶险的征兆,但因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人物,我们可不能将它轻易忽略过去。” 这时,天龙老人也同意道:“道长之言,甚有见地。今天武林各派能到的,可算都到得差不多了,而当今各派中,收有女弟子的,惟有华山。华山派的轻身术,别具一格,不但瞒不了本派韦老兄,而且,说句华山掌门人不多心的话,华山派的女弟子固然不会这样做,若然,如说华山派两个女弟子的成就能在司马少侠和韦老弟之上,其谁能信?” 梅男点点头。 上清道长又道:“所以,我们首先得想出那两个女孩子的来历。” “奉劝诸位,少费心血!”笑脸弥陀连干三杯之后,大摇其头道:“姓韦的是目击者之一,我姓韦的说诸位想不出所以然来,诸位大可将此事暂搁一边,谈谈别的。” 天龙老人道:“那么,我们来谈正事吧。” 上清道长道: “这事应由慕容老前辈主持。” 天山毒妇道: 慕容卿僻居天山,数十年来,未曾入关一步,更由于一些武林同道对慕容卿的误解,慕容卿早对江湖恩怨,心灰意懒。但这次天地帮的出现,由于不肖劣孙闻人龙衡山三代弟子大智僧的惨遭冤死,该帮有意跟我慕容卿拉上关系,说什么,我慕容卿也只好追随中原各派长者之后,略尽绵力。至于谁来主持这次大会一节,因为武当全真道友、华山梅叟、五行公孙长者都因他故未克参与,论年龄,慕容卿业已九十有五,在座诸位,都可说是我慕容卿的小老弟,我再推让,反形见外。所以,慕容卿也就不客气了。 记得我那凤丫头向老身说起,此次岳阳大会之形成,乃系苗疆桃面罗女侠暗中所促,如依天地帮主之约定,则应改在中秋夜于君山大会时,一次了断。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现在,我们不妨先将双方的实力比较一下。 天地帮方面,能正式出场的,应自金牌香主算起,五位金牌香主,减去一位苗疆少侠,还有四位,外加三色老妖跟天地帮主本人,共得六位。 回头再看看我们这一方面,包括老身在内,现在已有十七位,我们这十七人,说句自己人听的话,可说人人都能出手,所以说,在人数上,我们首先占了莫大便宜,就算天地帮得地利人和之优,我们还是不会吃亏。另外,我们如果计划周详,我们这一方面的人数,还会增加。例如武当尚有四位道长,衡山尚有降龙尊者,这几位,我们都没有计算在内。 所以说在人数上,我们确占了绝对优势。 现在,我们不妨再将双方的功力比较一下。 天地帮方面,单一个三色老妖,已是无人能敌,如果老身与之相较,胜负之数,实在难卜。至于天地帮主,据说其功力并不在三色老妖之下,我们这方面若派出司马少侠,虽不致落败,但若想稳操胜券,亦是不易。剩下来的四位香主,又得出动我们四位掌门。……经过这番比较,我们获得另一结论,如果双方会合一起,摆明了阵仗,按武林规矩分高低,虽然不免伤亡损失,但其结果,胜利将属我方,则无疑义。 在座诸位很瞧得起我慕容卿,这一点,我慕容卿是知道的。 但假如诸位在听了我慕容卿这番比较而大放宽心的话,那么,诸位可就大错而特错了。……慕容卿适才已将好的一面完全说尽,现在则请诸位听慕容卿分析一下我们的危机。 诸位当然明白,慕容卿适才所说的“我们”,是一种整体的力量,这种整体力量,几乎包括当今武林所有名派的精华,假如我扪心自问,如果以我们任何一门一派的力量,单独去对付天地帮的话,那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好了,问题来了!……天地帮的人并不笨,凡是我们所想的一切,天地帮方面,必然也会想得到!试问,天地帮的人物愿意自动走上败亡的路子么? 当然不! 这就是说,天地帮如将敌我双方之情势判明,势必另走一条于他们有利的路!他们所采取的新方式,可能将是我们的致命之伤。……诸位,慕容卿说到这里,大家心中有点明白了么? 众人沉默下来。 “是的,老前辈说得不错!”司马玉龙点头道:“据玉龙看来,前些日子华山和武当的例子,已证明该帮自食前约,中秋之夜,该帮决不可能在君山等候我们。” 毒妇微笑道:“该帮所做的,比司马少侠的想象更为彻底。” “老前辈以为……该帮要将总坛搬离君山他去?” 毒妇微笑道:“这不是猜测,事实上,已经如此了。” 一室之人,脸色全变。 “老身是前天到岳阳的!”天山毒妇叹息了一声,说道:“当天夜间,老身便独赴君山。先后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已将整座君山踩遍,结果发现君山已然没有天地帮的踪迹了!” 众人默然。 “这是一种很大的危机!”毒妇肃容继续道:“俗语说得好,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现在,该帮再度转入地下,由半明而全暗。该帮看我们,像我们俯首看洞庭湖中的船只一样清楚,而我们对该帮的情况,却相反的一无所知。” 司马玉龙点头道:“就连我们今天的集会,该帮也可能已经得着消息呢。” 毒妇淡然一笑道:“更有可能的,目前的岳阳楼,已经在该帮的监视之中。” “我们有没有在楼外留人?” “这倒不必,该帮就是派人窥视,最多也不过在远处瞧瞧动静而已。现在楼上坐的是些什么人物,他们一定相当清楚,一个行动不慎,给我们留住了,岂是该帮所愿?” 司马玉龙又道:“请问老前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毒妇摇摇头道:“事情演变至此,要想筹出万全之策,实在为难。” 司马玉龙忧虑地道:“今日会后,各派难免分散,那时候,人力不集中,该帮如果又径向某派暗下毒手,则将如何是好?” 毒妇沉思了一下道:“这是个问题,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司马少侠今后在外面行走,务必特别小心才好。” “为什么?” “鲁山之夜,以及城陵矶的怪遇,都说明了此一事实。” “真令人纳闷。” “这说明天地帮目前的要务,十有八九是在除去司马少侠你!” “真是这样的话,玉龙倒是相当欢迎。” “同时,该帮于无意中泄露了另一个很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老前辈?” “天地帮于最近可能罗致了一位不世奇人。” “这一点,是否从城陵矶事件上看出来的?” “是的,那姊妹俩系受天地帮的命令行事,应无可疑。以二女子之年龄推断,二女的师父,必仍健在。二女既人天地帮,她们师父焉有不在帮中之理?根据少侠你的一番述绘,二女武功,已跟在座各位掌门人的功力相去无几,那么,她俩的师父,其功力绝不在三色老妖之下,亦不难想见。” 司马玉龙点点头,认为毒妇的判断,全在情理之中。 “这样一来,”毒妇又道:“我们这方面的威胁就更大了。即令双方明着对仗,我们这方面如不能找出一位前辈高人出面助阵,已逐渐显得有点薄弱不支了。” 毒妇说到这里,突然抬脸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司马玉龙点点头。跟着,司马玉龙又朝在座的天龙老人、上清道长、一瓢大师、正果禅师、梅男、驼仙翁等人望了一眼,众人全都会意。 于是,天山毒妇抬脸向门口的屏风后面婉声道:“外面站着的,是本楼的伙计么?” 一人应声而出,正是岳阳楼上那个斜眼店伙计。 斜眼店伙计手上,捧着歹一只精致的黑漆食盒。 只见那店伙计,紧上两步,瞧着自己的双手,红着脸,朝着毒妇连打好几躬,这才期期文文地问道:“敢……敢问……夫人……这儿可……可有一位……田翁……老人?” 毒妇反问道:“谁?” “田……田翁老人!” “田翁老人?” “是……是的。” 毒妇又道:“不要是天龙老人吧?” 店伙计忙道:“噢噢,是……是了……天……天龙老人,天龙老人……一……点不错,……天龙老人,是……天龙老人。” 笑脸弥陀虎目暴睁。 毒妇道:“伙计,你找天龙老人做什么?” 店伙计道:“不……不是我找,是是……别人。” “谁?” “我……我也不认识。” “生做什么样子?” “一个男人。” “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店伙计红着脸,斜着眼,满室乱瞟。 “这里没有一个相像的?”他自语了一阵,然后为难地向毒妇摇摇头道:“……夫人……小……小的说……说不上来。” 天山毒妇好气又好笑地道:“算了,你也别形容啦,说吧,那人找天龙老人做什么?” 店伙计将手中黑漆食盒端了端道:“他……他说……这……这儿……做了一个名菜…… 要……要敬天龙老人。” 天龙老人,双目神光电射,伸手便待去接。 毒妇摇手止住,旋即盖上,一面朝店伙计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店伙计一躬而退。 室内十几对冷电似的目光,一齐射上那只精致的黑漆食盒。 这时,天山毒妇向梅男望了一眼,梅男立即朝华山五剑传达了一道无声的命令,五剑悄然起身出室而去。 华山五剑出室后,天山毒妇正容向天龙老人道:“天龙大侠,慕容卿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天龙大侠肯见纳否?” 天龙老人脸色微异但仍倾身恭敬地答道:“慕容卿老前辈太客气了,老前辈有甚吩咐,小老儿无不唯命是从。” 天山毒妇正容继续说道:“天龙大侠为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一代掌门人,在天龙三式上的成就毋庸老身多加夸扬。但另一方面,心性的修养,其重要性不下于任何绝艺。这就是说,老身希望,如果有任何意外已在北邙派中发生,愿大侠能清楚自己在当今武林中罕有的身份地位,保持绝对的平和冷静。” 天龙老人,脸色大变,但仍镇定地点点头。 其他诸人,察言辨色,心头无不各个一震。 天山毒妇说罢,将黑漆食盒往桌心一推,顺手一把掀去盒盖。 啊啊,天哪!意是这样一份名菜……三颗血迹模糊的人头……正是北邙三瘟。 就在这个时候,天龙老人突然喝道:“韦吾,回来!” 原来,笑脸弥陀在一瞥之下,已将人头上的面目看清,惨笑一声,即欲夺门而出。 天龙老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因有毒妇劝戒在先,心理上略有准备,所以,他仍能保持三分冷静。天龙老人一见盒中人头,似乎全在意料之中,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忙着朝另一席上的笑脸弥陀扫瞥过去。 果然,天龙老人出声阻止得正是时候。 否则,以笑脸弥陀那份身手,再迟就来不及了。 武林中,除武功而外,最讲究的,便是门规戒律,尤以名门正派的要求,更为严格。 笑脸弥陀的武功虽然不在天龙老人之下,但在名义上,天龙老人总是一代掌门,假如笑脸弥陀置天龙老人的呼喝于不顾,那么笑脸弥陀的武功即令再高一些,又有什么值得尊敬的。 笑脸弥陀,闻声止步,一张本就很白的脸上,此刻一点血色也找不出来了。 “你来!”天龙老人沉声又道:“韦吾。” 笑脸弥陀默默走至天龙老人面前,低头一躬。 天龙老人,伸出一只战抖的手,按上笑脸弥陀的肩头,颤声道:“韦吾,你想到哪儿去?唉,韦吾,你是三瘟的兄长不错,但你可曾想一想,我又是三瘟的什么人?你心中此刻的难受我知道,在座的各位,谁不知道?你的脾气,绝没有别人能比愚兄知道得更为清楚了!你这一去,除非天地帮的人物全部死在你手中,你是不会再返北邙的!可是,那怎办得到呢……?你又准备将愚兄一人放到哪儿去?……兄弟,你可知道,武林中薄有声誉的北邙一派,于今只剩下了你和我?” 众人全都为之黯然。 笑脸弥陀低头哽咽道:“尚望掌门人原谅韦吾的一时愚昧才好。” 天龙老人长叹道:“兄弟,喝酒去吧,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的,北邙派虽死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那样轻易地就倒下去。” “韦吾永远跟在掌门人身后……即使走向阎罗地府也是一样。” 笑脸弥陀毅然抬头,从怀中摸出那面五行副符,送到司马玉龙面前。司马玉龙慌忙起立,朝令符一躬道:“韦老前辈不必交代了,司马玉龙知道如何做的。只是,尚请韦老前辈将期限提示一下,好让司马玉龙全力效劳。” “没有期限,少侠!”笑脸弥陀哑声道:“什么时候掌门人知道了谁是这件血案的凶手,就请掌门人如法炮制,将对方那颗脑袋割下,装在一只黑漆食盘之中。”;司马玉龙又是一躬,应了一声:“是!” 这时,梅男道:“司马少侠,谁是凶手,我已替你找着了。” 司马玉龙忙道:“谁?梅掌门人。” “看看中间这颗头颅可有异样?” “唔,右眼已瞎,血色略呈黑紫。” “这是什么现象?” “死前右眼为暗器所伤。” “血色呢?” “暗器可能有毒。” “再看脑后吧,仍然完好如故呢。” “那么,暗器尚在脑中了?” “梅男的看法,差不多就是这样。” 于是,司马玉龙暗运神功于右掌,轻轻覆上食盒内中央那颗属于人瘟欧阳长卿的脑袋的右眼之上,提劲一吸,一根蓝光打闪,长约寸许,中圆两尖,身上刻着螺旋状血槽的金针,赫然跳贴掌心。 “两尖毒芒!” “那么,”司马玉龙冷冷一笑道:“他是巫山淫蛟孙成影。” 这时,已是申牌时分。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店伙计掌灯。 室内诸人,一时不得主意,只有各自沉思着喝着问酒。 梅男到窗口限散布在楼下的五剑分别打了个手式,一样不得要领。 这时,司马玉龙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恨恨地拍了自己一下脑袋。原来,他于此刻忽然忆及一个人的几句话:五月五,端阳开拆,自能逢凶化吉,事事吉祥。 众人一致朝他望着。 于是,他从怀中取出在潜江病罗汉了了上人给他的那张密封素笺。 司马玉龙打开一看之下,不禁怔住了。 众人看了司马玉龙的神情,虽然甚感纳闷,但碍于各人自己的身份,不便随意动问,只是投以询问式的眼光,等待司马玉龙自己开口。司马玉龙怔了一会儿,终于朝笑脸弥陀招招手道:“韦老前辈,你来看看。” 笑脸弥陀走过来,从司马玉龙手上接过那张素笺,一看之下,也给怔住了。 “韦老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谁对?你?还是他老人家?” “我应该相信我自己,”笑脸弥陀喃喃地道:“可是,他老人家又怎会说错了呢?” 笑脸弥陀摇摇头,苦笑一声,将素笺顺手送至天山毒妇手上,天山毒妇默默看完,递给天龙老人,天龙老人看完,再递给正果禅师。就这样,一个传一个,最后由跛仙翁手里再缴回司马玉龙。 除了华山五剑,室内现有十二人都已看过。 十二人素笺看过,一共发出十二声高低不同的惊噫。 原来素笺上这样写着: 九嶷山中,别有天地,小心南海一枝花。 病罗汉 “南海一枝花?”众人无不喃喃自语:“甚么?南海一枝花?” 显然地,南海一枝花尚在人世,颇为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韦老前辈,”司马玉龙道:“南海那一段,司马玉龙可以转述一番么?” 笑脸弥陀点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司马玉龙便将笑脸弥陀当年在南海的那一段遭遇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了,无不惊讶不置,只有天山毒妇一人,一直沉吟不语。 司马玉龙问道:“慕容老前辈,您对这事有何看法?” 天山毒妇反问道:“少侠刚才说,韦侠见到的那个婆子,她是南海一枝花的什么人?” “奶妈。” “嘿嘿!” “噢?” “她就是南海一枝花本人!” “为何前后判若两人?” “后者显系她的化装。”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当然有她的目的!” “目的何在?” “希望借韦快之口,向武林传播一个消息:南海一枝花亡故了!” “目的又何在?” “话虽如此说,其实,她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也就够了。” “谁?” “仇志!” “噢,玉龙知道了。” “是的,实情正是如此。她想找那位名叫仇志的男人,但那位叫仇志的男人一直回避着她,于是,无可奈何,只有出此下策。现在,事隔数十年,她见心计丝毫效果没有,说不得,只好再度出世。” “南海一枝花究竟有多大年纪?” “跟老身差不多。” “那么,韦老前辈在石龛中见到的……是她本人么?” “是的。” “那种气息断绝的现象,应该作何解释?” “那与她看上去那样年轻同一缘由。” “这是一种武功?” “是的,它叫做‘观心大法’!” 一室寂然,众人屏息静听着天山毒妇的解说。 “所谓观心大法者,实在说起来,就是一元大法!”毒妇肃容说道:“站在一个武人的立场而言,它可算得上是内功修为的最高境界了。自武圣以来,由于一元经的正本不知所之,武圣门下,因不忍一代奇学就此式微,便各凭一己之天赋,就本身修习一元大法之心得,加以注解,而录成了若干本一元大法的副册,观心大法,便是其中的一种。” 众人听了,不禁齐都露出了讶异之色。 什么?观心大法竟是脱胎于一元大法? “在这种情形之下,虽不能说所有的副册一定较一元大法有所逊色,但内容方面稍有出入,总是在所难免的。”毒妇继续说道:“因此,著述者为了有别于正宗的一元大法起见,便都分别于副册上,谦虚地冠上了新的武学名称。”毒妇沉吟了一下,终于毅然地接下去说道:“今天,在座诸侠,无一不是素享清誉之武林长者,慕容卿于此稍稍透露一点武林秘密,自信当无所语非人之悔。是这样的,一元大法的副册、共有三种。除了上述的‘观心大法’之外,另外的两种,便是现为天地帮所劫持的‘大乘神经’及慕容卿所持有的‘鱼龙十八变’!” 众人听了,又是一惊。 不过,这一次,众人的心情,与刚才的心情,不同多了。 凡是武林中人,谁都知道,武林中,最珍贵的秘笈是一元经,最玄奇的武学,便是一元经中的一元大法。但由于一元经在武林中失踪已达数百年之久,人们业已逐渐淡忘,偶乐谈及,也不过像白头宫女数说天宝造事的借景罢了。 刚才,众人蓦然听得“观心大法”脱胎于武学之最的“一元大法”,想及南海一枝花此法已经练成,此刻正又有投身天地帮之可能,焉得不惊?但现在,救星出现了!令众人安心的是随之而来的两个名词:“天山毒妇”、“鱼龙十八变!” “那么,”司马玉龙道:“照这样说起来,南海花老前辈该跟慕容老前辈有着同派渊源了?” “这一点,不太清楚。” “什么,老前辈?您老是说,您老也不清楚?” “说起来,似乎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事实上,确是如此!”毒妇微喟一声,苦笑道:“如果司马少侠将这个问题拿去询问那位南海一枝花的话,慕容卿相信,司马少侠所能得到的答复,一定也跟慕容卿刚才的答复差不多!” “为什么呢,老前辈?” “说来话长!”毒妇道:“武圣门下,共有三位弟子,这一点,正是一元大法副册只有三种的原因!大家都知道的,武圣晚年,因为看破了红尘,在九宫山出了家,但是,诸位一定不相信,武圣圆寂后,并未留下任何遗物遗言。在武圣而言,这正是他老人家参透样机的结果,一了百了。可是,这一来,可将他老人家的三位弟子难倒了。谁出来继承武圣,担任天山掌门之职呢?……谁也不肯。 “三弟子说大弟子为当然人选,大弟子说师父有遗命,应由武学造诣较深的二弟子担任。二弟子又说三弟子文武兼备,足可光大门楣……如此这般,不出旬日,三人先后全部悄悄地离开了天山。 “三人离开天山之后,彼此都将自己的行踪隐密得异常周到,互不相见,直至终老。说起来,也真可笑得很。慕容卿从鱼龙十八变末页的附记上,虽然知道了上述的一些让位梗概,但却不能知道先祖究竟是武圣三位门下的第几位,因为附记,关于这方面的事,竟然只字未提。 “所以,慕容卿相信,南海一枝花的观心大法上,记载情形,一定也跟鱼龙十八变差不多。另一方面,慕容卿更相信,南海一枝花对鱼龙十八变的武学,可能相当了解,这就像慕容卿听了司马少侠述说,马上就知道对方所练的是观心大法一样。” “那么,”司马玉龙道:“依了老前辈的看法,南海花老前辈在观心大法上,现有若干成就?” 天山毒妇略为思索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唔,可能……已经……进入五成火候。” 众人相顾愕然。 司马玉龙失惊道:“五成火候?” 毒妇微笑道:“是的,五成火候……司马少侠,你以为是多了还是少了?” 司马玉龙嗫嚅地道:“玉龙的意思,老前辈当然看得出来……老前辈,五成……在一套完整的武学而言,是否稍嫌欠缺了点?” 毒妇微笑道:“欠缺了点?……唔……已经太多了。” 司马玉龙呐呐地道:“难道……难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毒妇正容道:“俗语说得好,难得可贵!这句话,如果应用到武学上,更见允当。越是玄奇的绝学,它对修炼者的要求,也比较一般武学为苛刻。武圣之后,整个武林中,就连作了古的一些前辈也计算在内,能将上述三种武功练至五成火候者,亦只不过三五个人而已!” “敢问老前辈,”司马玉龙又问道:“所谓火候,是否系以武圣之成就为准?” “非也!”毒妇道:“就慕容卿所知,武圣在一元大法上的成就,也仅八成。” “连武圣的成就也仅得八成?” “八成,应该是最高的估计。”毒妇肃容道:“修练一元大法者,除了必须具备过人的天赋不去说,另外尚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童身。第二,年纪在十八岁之下。第一点、武圣合格。可是,武圣取得一元经的那一年,刚满十八。单就这一点,即已失去了十成火候之望。至于普通武林人物,半路出家,能有个一二成火候,也就算得相当不错了。” “老前辈从何判断花老前辈只有五成火候?” “因为少侠说过,南海一枝花习武在十八岁之前,这一点,合了修练一元大法的第二个要求。可是,少侠又说,她在习武期间,已跟那位名叫‘仇志’的男快有了‘夫妇之实’,而这一点,正是难得大成的致命之伤。不过,这些话是那位老婆婆说的,那位老婆婆是否就是南海一枝花本人,及这些话的真识性,都得存疑,并不能作为老身推断的依据。老身判定南海一枝花在观心大法的火候只有五成,另外尚有原因。” “是何原因?” “也是从少侠的述说中得来。” “哪一段?” 天山毒妇微笑道:“少侠。你且猜猜看。” 司马玉龙也笑道:“老前辈说了罢,玉龙猜不着。” “少侠,你得猜一猜!”毒烟含笑又道:“在洛阳,我那凤丫头一再赞美少侠的才华,老身因为未曾见过少侠之面,心中有点半信半疑,当下便跟她打了个赌,我说,见了少侠的面,要考你一考。她说,老身一定难不倒你少侠。现在,凤丫头虽然不在这里,但有当今各大名派掌门人在座,正好做个见证……少侠,你猜一猜吧,老身正拿它当做一道试题呢!” 司马玉龙,玉脸飞红。 他,遍身漾起一股甜蜜的感受……同时,一个意念泛上他的心头。……这里散了,他想只要不和正事冲突,为了她的安全,我就应该尽我的全力去将她找回来。以我身为五行掌门人的身份来说也好,以我司马玉龙的身份来说也好,这,都是我的责任。 众人齐都哈哈大笑。 众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笑虽笑了,但可有点笑得不太自然。 这人是谁呢? 是的,梅男! 这一点,谁也没有注意……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司马玉龙的身上。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抬脸赧然笑道:“老前辈,玉龙想是想到了一点,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毒妇含笑点头,蔼然道:“说出来吧,孩子……老身知道你会想得出来的!” 司马玉龙道:“是因为南海一枝花出现于石龛之际的神色有异么,老前辈?” “啊啊,对了,完全对了。” “一元大法练至最高境界时,该现何等法相?” “拈花微笑,慈如我佛!”毒妇道:“孩子,你说过,北邙韦侠见到的南海一枝花,作何神色?”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凤目紧闭,蛾眉低垂,粉黛无色。” 毒妇微笑道:“好了,这种神色,正说明一件事,南海一枝花在一元大法上的成就,只得五成!” “假如练到八成,该是一副什么样的神色?” “很简单,只要将上述的十二个字,稍微修改一下,便成了。” 司马玉龙笑道:“如何个修改法呢,老前辈。” 毒妇微微笑道:“如改成:凤目微合,蛾眉舒展,玉颜如生,那么,就无异武圣再世!” 司马玉龙又道:“假如换了慕容老前辈您,在那种情形之下,将会是如何一副仪态呢?” 毒妇笑斥道:“你为什么不干干脆脆问一声:老前辈,您在一元大法上有几成火候?比南海一枝花如何?……凤丫头说得不错,孩子,你太习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司马玉龙笑了。 梅男也笑了。 是的,这正是众人所关心的问题。 那便是:天山毒妇在一元大法上有几成火候?比南海一枝花如何? 刚才,司马玉龙的那一问,正是时候。 它,无异的,正代表了在座众人的心声。 司马玉龙话一出口,众人的心神,全都为之一振。 可是,天山毒妇又是何等样人?……说什么,她也不会上这个当!……以毒妇在当今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她拒绝回答这种问题,自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司马玉龙如此问,也不过是因为年轻好奇,一鼓作气,满以为毒妇会一时大意露出口来,好令众人知道一点己方的实力,放放心。 如今,毒妇既然一语道破,他自不便强人所难。 于是,他改了一个话题问道:“老前辈,一元大法之精义何在,可否略示一二,以开晚辈茅塞?” “五魔六欲七情,无一莫非念由心生!”毒妇道:“心为性本,性为灵根,培灵必先养性,养性则先修心。这个道理,很浅,在座诸侠,均为内家高手,自毋庸慕容卿多作赘述。 至于修心之道,道家讲究的是:心如止水,心如死灰。佛家而云:心如明镜,一尘不染。不过,说法虽有多种,但求一心之定,因而生明,生静,生慧,以致虚无缥缈,不着色相,却是殊途同归的共同要求。这一点,便也就是一元大法的最高要义。” 司马玉龙不禁诧异道:“这样说来,它跟一般的内功修习,又有什么分别呢?” “的确没有多大分别。”毒妇含笑说道:“不过,内功之修为,其所以有种种门户派别之分,端在心诀之各异。而心诀方面,一句之差,一字之差,便是俗学与绝学的分野。” 这是至理名言! 司马玉龙点点头。 众人也都点点头。 是的,内功修为,系诸心诀,心诀之差异,例是俗学绝学的分野。天山毒妇已然说得很明白,一元大法之可贵,当然可贵在一元心诀上,至于一元心诀如何,以在座诸人之身份,自然不便再问下去。 最后,司马玉龙问道:“老前辈,一元大法之威力,究竟如何?” 天山毒妇见问,笑意突敛,肃容答道:“如有三成火候,便可无敌于天下!” 众人大惊失色。 “老前辈,”司马玉龙不安地道:“您老刚才可是说……南海花老前辈……她老人家现在已有……五成……火候?” “是的,老身自信,老身的猜忖不会错到哪儿去!” “假如她老人家已为天地帮所蛊惑,那将怎么办?” “有了那等成就的人,任何人也将蛊惑不了!”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们如何能够不信?” “她为的是惹恼那位名叫‘仇志’的大侠出面干涉。” “‘仇志’是否尚在人世,值得疑问。”司马玉龙忧虑地道:“再一点便是,那位仇大侠过去既能忍过几十年,不接受南海一枝花的挑战,如今,就算他仍活着,如果他仍抱定以往那种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的态度,南海一枝花为达到她的目的,势将采取天怒人怨的手段对付武林正派人物以激恼对方,老前辈,若果这样,吾辈何能以堪?” 毒妇沉吟了一下道:“孩子,你的见解甚是……让老身再想想。” 梅男突然提醒司马玉龙道:“‘观心大法’与‘鱼龙十八变’同源,既有慕容老前辈在我们这一边,你愁什么,司马少侠?” 众人听了,连忙用眼去望天山毒妇。 天山毒妇摇摇头说道:“梅掌门人,你的见解错了。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明着对仗。慕容卿早就说过,如果双方依武林常规决定强存弱亡,天地帮就是再多几名高手,也不足虑。可是,一在明处一在暗处,他们可以选择任何一派,任何一人,在任何时间内加以全力攻击,而我们却必须集中全部人力,作全面防卫,劳逸相去难以道里计,岂不太难了?……现在慕容卿索性告诉你们,鱼龙十八变虽与观心大法同源,假如南海一枝花真个已经有了五成火候的话,老身的成就,并不在她之上。” 众人默然。 这时候,天已起更。 北邙天龙老人朝笑脸弥陀吩咐道:“韦吾,你下去接替一下华山五剑吧!” 昆仑驼仙翁丁康也向跛仙翁笑道:“瘸子,你忍心不陪陪韦员外么?” 笑脸弥陀跟跛仙翁二人,大笑下楼。 片刻之后,华山五剑相继登楼归座。 这时,天山毒妇抬起了头,向众人扫瞥了一眼,似有话说…… 众人屏息以待。 “南海一枝花的二度出世,实出老身意料之外。而南海一枝花的本门武学竟是观心大法,更为老身始料所不及!”天山毒妇沉重地说道:“但是,事已至此,烦愁无益,唯的一解决方式,便是面对现实!在时间上来说,我们的要求是速战速决,拖延下去,对我们有弊无利。现在,衡山派前辈了了上人已给了我们明白指示,天地帮已移向九嶷山方面,所以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好走,走向九嶷山!” 司马玉龙道:“尚清老前辈将各项细节安排安排,好让大家有所遵循。” 毒烟沉吟了一下,突然抬头朝另一席上的武当玄清道长笑道:“老身久闻玄清道长有‘羽衣诸葛’之称,道长,现在可得偏劳你了。” 玄清道长慌忙离座欠身答道:“玄清才疏识浅,实在不敢当此重任,还是老前辈做主的好!” 毒妇正容道:“一个人的机智权谋,跟武功辈分完全是两回事。今天事态急于燃眉,为了武林公益,在座诸侠,不分男女长幼尊卑,如有一得之见,即应自告奋勇而陈诸筵前,此时此地,实在不是礼让谦逊的时候……道长,您说可是?” 众人点头称是。 上清道长也道:“玄清,既然慕容老前辈如此吩咐,你如有甚见解,就说出来听听吧!” “请恕玄清放肆!”玄清道长恭诺一声,出席两步,先朝两边席上分别一揖,然后退出半步,挺立着缓缓朗声道:“今天的岳阳大会,我辈能够欢聚一室,并得亲聆慕容老前辈的种种教益,实属甚幸。”略为一顿,又道:“这次,南海一枝花的二度出现武林,颇为令人震惊和困扰,但是适才经玄清三思之下,却有一点比较值得宽慰的见解报告诸位!” 众人神色为之一紧。 连毒妇也为之一怔。 “首先,且让我们重新将南海一枝花的为人了解了解!” 玄清道继续说道: 玄清跟大家一样,没有见过南海一枝花的真面目,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几乎十九属于传闻。不过,就传闻所知,我们可以归纳出两点结论:第一,南海一枝花的武功很高。第二,南海一枝花嗜杀。 在一个武人来说,嗜杀,只是一种偏激个性所促成,假如杀的不是善良无辜,它就不能算是一种罪恶。 死在南海一枝花手上的人,是好人呢?抑或是坏人呢?这一点说法有两种,一说她杀人是为了喜新弃旧,一说则是那些人均是为色丧生。因此,毁誉纷纭,莫衷一是。今天,玄清斗胆,要为这件公案下结论了!依玄清一己的见解,南海一枝花,她老人家,应该是一位清清白白的人! 现在,请听玄清的论据。 南海一枝花是一个情感很浓,而且用情很专的人,这一点,从她对那位仇大侠的爱情可以得到证明,假如她是个人尽可夫的坏女人,她将没有第一次的佯死退隐,她也不会有今天的二度出世。 这一点,大家应该和我玄清一样明白。 所以,她杀人,正如她亲口告诉北邙韦侠的一样,是一种手段……是一种压迫仇志仇大侠现身过问的手段……她一方面要仇大侠痛恨她的残忍,另一方面也想藉此引起仇大侠的误会,误会她朝秦暮楚……可是,很不幸,那位仇大侠一定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坚持今生不再相见,而结果,误会的不是仇大侠,而是整个武林! 这种既成之事实一旦造成,有口也难分辩。 所以,玄清断定,那些死在南海一枝花手上的人,不管他们平日多正派,都是一种伪善的外衣,里面裹着的,一定是颗丑恶的色心,关于这方面,玄清尚有一个反证。那就是,如果那些死者都曾一度是南海一枝花的人幕之宾,而结果南海一枝花又将他们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了,这,除了说明南海一枝花的变态心理外,还能说明些什么? 好了,说到这里,玄清可得要引证慕容老前辈的推断了。 一元大法,是一种无上正宗的内家心法,一个人如果心不正,情不顺,她能求得定、明、静、‘慧,而不着色相么?嘿,她不早就走火入魔,才怪! 玄清上述诸节,只在证明南海一枝花的重于情而又专于情。 同时,也惟有专于情的人,才知礼,才识义! 今天,我们无法抹煞事实,南海一枝花可能确在天地帮中,但我们切不可果断地认为,她的再度出世是为了助纣为虐,像三色老妖一样,是受了天地帮主名和利的诱惑。 相反地,玄清以为,南海一枝花是在利用着天地帮。 利用天地帮的罪行,引出她想再见一面的人,仇志! 有关仇大侠的一切,我们一无所知。同时,那是两位前辈私人间情感的纠纷,玄清也不便妄作揣测。不过,有一点,玄清可以确定,以南海一枝花今天的成就,又在隐居数十年后,决不会轻易做徒劳之举,所以,由南海一枝花的再度出世,我们知道了一件事实,那位名叫“仇志”的“仇大侠”一定仍在人世!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我们这一边,很可能还有一位隐身助手……那人便是仇志仇大侠! 同时,我们又可以知道,我们并不是南海一枝花的敌人,同样的,南海一枝花也不真是我们的敌人,所以说,南海一枝花的武功再高一点,也并不十分可怕……诸位想想看设若玄清微言幸中,岂非大值吾人宽慰? 室内,紧接在落针可闻的寂静后面的,是一阵雷鸣的彩声。 “且慢,”玄清道长双臂微挥,待众人停声之后,继续说道:“此去九嶷山途中,玄清尚有一点顾虑,尚望各位注意及之……尤其是司马少侠、闻人少侠、以及华山梅掌门人三位……那便是,南海一枝花可能指使门下,由天地帮徒协助,对吾辈暗施手段,以为要挟那位仇大侠的借口……这一点,从司马少侠和北邙韦侠在城陵机的遭遇,以及对方对司马少侠之熟稔,可窥端倪……由于对方年事甚轻,虽系奉命行事,但他们会选年龄相若的三位少侠下手,却极可能。” 众人点点头。 玄清道长继续说道:“俗云:名师出高徒。以南海一枝花在武学上的成就,经她老人家调教出来的门下,身手自属不俗。吾辈来日如遇上此等事,一定得小心应付,不可丝毫大意,这是分内事,尚在其次!另一点,应该特别注意的,便是不可任性。纵令来人武功在我们之下,假如确定了她们是南海门下,我们便须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容忍……我们不应该将一个疑敌弄成真正的劲敌,自求纷扰。” 众人甚以为是。 最后,玄清道长道:“至于此去九嶷山的走法,以及人员的分配,仍请慕容老前辈筹划为宜。” 玄清道长说罢,一揖归座。 “果然不愧羽衣诸葛之称,见解之周详,着实令人钦佩!”天山毒妇笑赞了一番,然后朝众人正容说道:“此去九嶷,虽然以顺着湘水南下较为便当,但我辈皆不习水性,易为敌方所乘,而且,联络与呼应上,也欠方便。所以,我们仍以走官道为宜。至于人员的分配,大可不必。因为,大家知道的,我们今天的岳阳之会,早为该帮所知,我们再谨慎些,也是多余。这一路,大家高兴怎么走便怎么走,只要月底能在九嶷北麓的宁远会合,也就可以了。” 于是天山毒妇吩咐取来纸笔,提笔在纸上定了“追踪可疑人物”、“求援”、“回避” 等三种暗号,给众人传阅了一遍,然后交给司马玉龙道:“不早了,我们暂时各散……这个,少侠等会儿给韦、方二快看看。” 这时候,天已三更。 众人相继下楼。 司马玉龙走在最后,他朝前面诸人望着,不知道跟哪一个走去是好。 上清道长是他的始业思师,天山毒妇是他情侣的祖母,他想慰问正果老禅师的少林惨变,他又想趁此机会告诉一瓢大师有关衡山七老的不幸消息,天龙老人是他景仰的人,昆仑驼跛二仙翁也是他景仰的人。 他喜欢和笑脸弥陀走在一起。他更有一点离不开玄清道长。 很久很久了,他还没有跟玉清道长交谈一言半语……他,8渴望私下见见华山五剑,以及……以及华山一朵梅。 他木然地将那张记着暗号的纸片交给笑脸弥陀和跛仙翁方武。 他痴立着,像一段木头……直到远处更鼓传来,他才蓦然惊觉,偌大一座岳阳楼前,夜风徐徐,月色迷蒙,冷清清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拖着一条悠长的黑影,孤立在那里。 第十九章 疑 惑 司马玉龙四面望望,解嘲地微微一声苦笑,然后举起了脚步。 他掉头向东,朝城中走去。城中,一片死寂,灯火全无。他在一条大街上停下脚来,心想,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我又将往何处是好? 想了一会儿,不得主意,只是提起脚来,继续往前跑。 就在这个时候,转弯角的一家店门中,隐约透出一丝烛火,他走过去,抬头一看,月色下,只见店招上写的竟是“如归老栈”! 司马玉龙心中大喜,连忙走上去,轻轻叩着门板。 “谁呀!” 一个粗哑的喉咙在里面问了一声,声调充满了不高兴。跟着,店门半开,露出一张丑恶的面孔。 “伙计,有空房间么?” “没有!” 紧接着,卜地一响,店门给重重推上了。 司马玉龙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就怪了,没有就没有,干吗要给客人颜色看? 江湖上,各种行业之中,就数饭馆和客栈两种行业的伙计,招呼客人们,最为亲切有礼。今夜,司马玉龙碰到这种事,尚是他在江湖上行走以来的第一次。 司马玉龙的修养,可算得是够好的了。可是,这一回,也给气火了。他真想强行拍开店门,进去问问那个家伙,他司马玉龙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但他转念又想:跟这种人,这样做,值得么? 他轻哼一声,忍住气,掉转身躯。 就在此刻,吱呀一声,身后店门,又开了。 司马玉龙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回头返顾。 从门缝中探出来的,仍是那张丑恶的面孔……这时,那张面孔半偏着,似乎在有意让屋内的灯光照上司马玉龙的脸。 “喂,客官……留步。 “难道空房又有了?” “对不起,相公!”那家伙装出一副笑脸,比不笑更为难看地道:“刚才我醉了。” 刚才他醉了? 这是什么话? 很显然地,这是慌不择言。 这家伙为什么慌呢?因为他想留下我司马玉龙? 他为什么要留下我?因为他已看清了我的面貌? 察颜观色,已知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以司马玉龙这等人物,哪还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要时刻留点意,怕什么? 当下,司马玉龙跨上一步笑道:“哪里,伙计,这么晚了,能有个宿处,也就够感激的啦。” 那家伙将店门开大一点,侧身让进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毫不介意地缓步而入。 屋内一张小木桌上,杯盘狼藉,那家伙,的确是在喝酒。可是,看那家伙的神色一点酒意也没有,就像他在藉酒消遣时间,而等待着什么人似地。 那家伙这时的态度大变,他小心翼翼地将司马玉龙带至一间雅洁的上房,伸手便要去接司马玉龙那只轻便书箱,司马玉龙摇摇头笑道:“伙计,太晚了,我困得很,别张罗,明儿再说吧!” 那家伙又朝司马玉龙偷望了一眼,越趄而出。 司马玉龙连房门也没完全关上,便即熄灯上床,他暗笑道:“多给你这家伙一点机会,假如真是活够了,你就来吧。” 直到这个时候,司马玉龙这才记起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便是,先天太极式他已全部练成,他该将它交给梅男。 此去九嶷山,尚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以梅男的过人资质,在这段时间里,大成虽然无望,但想练个三二成火候,则是绝无问题。以先天太极式神妙的防守威力,如有三二成火候在身,将来在九嶷山一旦遇上事,岂不正好发挥妙用? 想到这里,司马玉龙大感懊恼。 他想,无论如何,明天我该找着她! 以司马玉龙现下内功方面的成就,他并不必倒卧睡眠。这以前,他一直是盘坐调息,勤习先天太极式。今夜,他为了要察看那个店伙计究竟会要些什么花样来。便以五行神功中的卧龙式,代替了盘坐。 表面上看,他似已熟睡,而事实上,十步之内,即令是飞花落絮,也难逃得过他的耳目。 时间像水,点一滴地过去了。 五更将尽,四周仍无丝毫动静。 司马玉龙奇怪地暗忖道:莫非是我猜错了不成? 天亮了,他的疲劳也已恢复,梳洗完毕,便喊来那个面目可惜的店伙计结算房钱。 那家伙不安地赔笑道:“相公,不用点酒饭就走么?” 司马玉龙心中一动,笑道:“是不是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那家伙,脸色大变。 司马玉龙哈哈大笑。 “假如有人找我,”他朝那家伙做了个鬼脸道:“叫他们追上去吧,我不会走得太快的!” 司马玉龙说罢,也不理会那家伙的变颜变色,提着那只轻便书箱,含笑而出。 离店不远,骛铃狂摇,迎面大街上,来了三匹快骑。 第一匹马上,坐的是个短打中年汉子,那汉子的脸色,异常憔悴。胯下坐骑,鬃毛粘连,也见了汗。这正显示出:一人一骑,狂奔至少已在两个更次以上。 后面的二匹马,则坐着一男一女,男女二人的年龄,均不超过双十。 三人三骑,在晨曦中,挥鞭急驰,如非司马玉龙眼明脚快,险些撞上。 三骑擦肩而过,下去不远,几声希幸幸长嘶先后传来,仿佛马被骑者紧勒而停。司马玉龙当然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个,他照旧往前走下去。出了南城门踏上官道不久,司马玉龙猛然忆及,刚才后面两骑上的那个男的,像煞了侯良玉! 略加追忆,他更发觉到,那个后生,可能也是女扮男装。因为,他在跟那人照面之下,见对方人虽俊秀,但总脱不去一股脂粉气息,不过,也有一个反证在推翻他的判断……那人假如就是侯良玉,无论如何,他不该显得那般地神态自然……那少年人在跟他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浑似从不相识……而且,侯良玉的年龄应该大得多多……这一点,很令司马玉龙迷惑。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身后,再度响起了鸾铃声响。 司马玉龙回头一看,啊哈,来了,正是那男女两少年。 两骑马驰至司马玉龙身后二丈之处,速度突然放缓。这一回,司马玉龙可看清楚了:一点不错,那男的确是女扮男装,马上两少年,都是女的!而且,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年事稍长,身穿男装的女的,生得和侯良玉一模一样! “假如她再多个五六岁,”司马玉龙想:“我实在没有理由相信她不是侯良玉!”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司马玉龙也不会将她们两个放在心上的。他仍照旧走着他的路。 眨眼之间,两骑马已然自身后赶上,一左一右,将司马玉龙夹在中间。 起初,司马玉龙尚以为对方是出自无意,便忍住没有开口,低头佯装不见,他等她们两个挥鞭超越。 可是,渐渐地,他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两匹马的速度放慢到跟他步行一样。他抬头一看,马上二人的眼光,刚好正自他那只轻便书箱上离去。二人互递着眼色,同时点点头,意思好似:“唔,一点不错,是他了!” 司马玉龙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立定脚步,不再往前走。 嘿,真是怪事,他这厢脚步一停,两匹马,双蹄微提,也跟着收缰勒住。 司马玉龙朝左右分别瞥了一眼、然后向身着男装,年事稍长,面貌像煞侯良玉的那个女孩子偏脸责问道:“老弟这么个走路法,是不是稍微不礼貌了点?” 那女孩笑着反问道:“什么叫做不礼貌?” 声音入耳,司马玉龙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 这声音好熟,她们不正是城陵机相戏于他和笑脸弥陀的姊妹么……现在,司马玉龙既然明白了她俩的真正身份,一切前因后果,也即恍然大悟……那家如归客栈,一定跟天地帮有着勾搭,而且早已奉了天地帮的密谕,在注意着他们这一行。怪不得栈里那个伙计的态度先后不同,判若二人,原来他第一次没有看清楚司马玉龙的真面目。……之后,他留下了司马玉龙,大概马上就派人到某地方去报告这两姊妹……刚才那个脸色憔悴的中年汉子,可能便是传信使者……由于先后只有一步之差,他更明白了那家伙留他吃点酒饭再走的原因……他很高兴他训了那家伙一顿没有训错。 既然知道了她们俩的身份,司马玉龙心想:就是请我走,也已不太容易了呢! 于是,他微哼一声,道:“你问什么叫做不礼貌是不是?告诉你,便是你们刚才的行为!” 大女孩微怒道:“就算我们对你不礼貌,你待怎样?” 司马玉龙冷冷地道:“要你们郑重道歉!” 大女孩又道:“要是我们不肯道歉呢?” “那就请便!”司马玉龙微哂道:“对于一些无理可谕的野蛮人,本少爷向不与之计较。” 大女孩勃然大怒,玉唇微翕,正待有所表示时,右边那个稍微年稚的女孩突然怒声道: “喂!司马玉龙,你为什么只跟我姊姊讲话而不理我?” 司马玉龙听了,几乎笑出声来。 无可奈何,他只有转过身子去。 司马玉龙抬眼仔细一打量,只见这边的这位姑娘,身穿一身红,年约十五六,眉清目秀,极为娇戆可爱。这时,她正噘着一张小嘴,相当不高兴地瞪着一双又回又黑的眸子,狠狠地瞪着他。 司马玉龙仰脸笑道:“小妹妹,你怎知道我叫司马玉龙的?” 红衣女孩不悦地道:“小妹妹,小妹妹,哼……你有多大?” 司马玉龙笑着又道:“我叫司马玉龙,你怎知道的,大妹妹?” 红衣女孩面孔微红,也道:“妹妹,妹妹……不要脸,谁是你的妹妹?” “我错了!”司马玉龙微笑着双手向中间一合道:“你是他的妹妹,他是你的哥哥,你们才是天生的兄妹一对……一样的蛮不讲理!” 姊妹俩这时齐声喝道:“司马玉龙,你可小心点!” “我已够小心的了!”司马玉龙索性逗她们道:“可是,任我多小心,我还是碰上了你们两个,这又有什么话说?” 这时,那个身着紫色男装的女孩朝红衣女孩又递了一个眼色,红衣女孩似乎在忍着一肚子怒气勉强笑道:“司马玉龙,你愿……不,你有胆量跟我们姊妹俩到一个地方去走走么?” “司马玉龙从不跟素昧平生的人走在一起!” “我们早就知道你叫司马玉龙,怎能谓之素昧平生?” “你俩芳名,在下并不知道!” “紫姝!红林!”穿红衣的那个,当然是红姝,算她嘴快,紫姝要拦,已是不及,她抢着报了名,这时又道:“司马玉龙,现在怎么样?” 司马玉龙故意仰天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南海双姝’芳驾……哈哈……久仰,久仰!” 双姝的脸色,果然一变。 司马玉龙想: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阵马蹄声,三人回头,只见来路上来了六人六骑,最前面的一匹马上,坐着一位年约二十四五,温文儒雅,面寒冠玉,眉目如画的俊秀文士,只见他,身穿天蓝绸长衫,头戴一顶文士巾,巾前正中,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玉,玉色润泽晶莹,越发衬出来人的气派高雅,雍容华贵。 后面五骑,是五位穿着清一式黑绸长衫的老者。 六人六骑……外加六支形式古雅的长剑……司马玉龙见了,又惊又喜。 来的正是华山五剑一朵梅! 紫姝。红姝,对望了一眼。 晃眼间,梅男已领着五剑,走至近前。 九个人,十八只眼睛,有如乱问般地,纷纷扫瞥了一遍。每个人,都有话说,但结果,谁也没有开口了。……正如俗话所说的一般:不知从何说起是好! 梅男,缓缓向司马玉龙靠近。 而五剑,却各将缰绳一带,四下散开。成梅开五瓣之状,将当中的三骑四人,远远圈定! 红姝朝紫姝扮了一个鬼脸。 而紫姝,却极严肃地先朝华山五剑列成的梅花阵式回顾了一眼,然后再向蔼然含笑,不严而威的梅男又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端容出声问道:“你是华山派梅掌门人么?” 梅男点点头,微微一笑道:“不敢当!两位如何称呼?” “紫姝红姝!”司马玉龙怕梅男不明白,抢着笑答道:“南海双侠!” 红姝翻眼叱道:“我们是南海门下……你怎知道的?” 司马玉龙笑道:“我名叫司马玉龙……你怎知道的?” 红姝大怒,才待开口怒喝之际,紫姝举手一挥,红姝住口,然后,紫姝朝司马玉龙及梅男二人冷冷地道:“你们两位,都是我们姊妹两个这次出来要请的人物之一,现在长话短说,请两位跟我们跑一趟。” 梅男笑道:“谁要请我们?” 紫姝冷傲地道:*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 司马玉龙笑道:“假如我们不愿去呢?” 紫姝冷然笑道:“但愿两位计不出此!” “我们都是坚持自己看法的人,”司马玉龙依然笑着道:“我想,两位一定看得出来的!” “你们如要自找难看,我们姊妹俩也是无法可想!” “两位既然对我司马玉龙知道得相当清楚,难道还有这等自信?” “司马少侠将把五行神功看成天下无敌,那大概可要自误了。” “南海双侠如将观心大法视为不世之敌,也是自误的看法!” 南海双姝,芳容微变。 华山五剑,探手问剑。 梅男眉头一皱似欲出言缓冲眼下的剑拔管张的气氛,司马玉龙摇头,止住她开口,一面将那只轻便书箱递到梅男手上,一面说道:“请梅掌门人暂退一步,司马玉龙对南海武学心仪已久,难得有今天这等好机会,如果错过了,实在可惜!” 梅男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带马后退。 司马玉龙又向华山五剑挥挥手道:“请五位老前辈也略为退后一点!” 司马玉龙的意思是要华山五剑解散梅花剑阵,华山五剑,焉有不明白之理?华山派以剑术领袖武林,已历数百年之久,金龙剑法,已成武学一绝,尤以梅花剑阵,更与衡山派的七星阵,具同样威力,被武林中合称之为“剑掌双阵!” 就像衡山七星阵一样,施展开来,攻守连环,无异五剑功力之和!当今中原各派,武功在华山五剑之上的,有的是,但如果要想找出一位以一敌五的人物,却是不易! 紫姝红姝两姊妹,年事虽轻,但是艺出南海门下,已得观心大法之真传,则无可置疑,天山毒妇说过的,观心大法脱胎于一元大法,而一元大法,只要有着三成火候,便可天下无敌! 一元大法的威力,由此可见。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明显得很。南海双姝的功力纵或不及司马玉龙之深厚,但一元大法无可伦比的至大威力,已足够弥补此一缺点而有余!如果双姝联手,后果实在堪虞! 依五剑的意思,实在想让他们的掌门人和司马玉龙二人,一个对付一个,他们再将双方圈在梅花剑阵中,蹈隙支援……如此布置之下,即令不能将南海双姝制服,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司马玉龙不是一个粗心狂妄的人,司马玉龙的这番举动,颇令梅男跟五剑担心!可是,司马玉龙的身份,现在是大不相同了,他是当今各派之宗的五行掌门人,他既已明白表示要怎样做,那就谁也不便加以阻止了! 他们哪里知道,一个人一旦将“先天太极式”练成,在正常情形之下,无论多厉害的敌手,也将无能加害哩!……当下,梅男领着五剑,远远退至六七丈之外的一条横道上,以不安的目光,注视着斗场! 司马玉龙双手自然下垂,含笑挺立道中,衫角飘动,亭亭然,如临风之玉树。 这时,南海双姝也已分别飞身下马,双姝下马身法之飘逸。轻灵,果然不凡。 红姝抢先喊道:“司马玉龙。你希望我们两姊妹哪一个出手拿你?”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顶好两个一齐上,有个照应!” 紫姝怒喝道:“住口,司马玉龙!你虽贵为五行掌门,但在南海门下,可容不得你卖舌之狂!” 红姝冷笑一声道:“姊姊,这样也好。……拿了他,那边还有六个呐!……听金兰大姊说,这个司马玉龙武功虽然比咱们两个差的远,但已得着五行真传,不可过分小觑于他呢! 他既然卖狂,我们也正好藉此省点气力,早点向思师她老人家交差。……姊姊,我们动手吧!” 紫姝点点头。 双姝发出一声清啸,身形起处,成剪尾式,其疾无比地,分左右向司马玉龙包抄而来。 只这一式,便是一代大家的手笔。 司马玉龙出声喊了一声:“好!” 梅男跟五剑,均看得暗自惊心! 当下,只见司马玉龙在喊了一声好之后,双肩不动,脚下微错,半偏身躯,如游鱼归渊似的,自双姝包抄的中路空隙中,疾穿而过,飘落双姝起步之处。 双姝冷冷一笑道:“司马玉龙,你能逃到哪里去?” 冷笑声中,二度包抄而来。 这次,来势比先前的更疾。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拔身再退。 双株怒道:“司马玉龙,五行绝学是否就是这个样子?” “我有话说!” “你说!” 双姝含怒收式停步。 司马玉龙气定神闲地含笑说道:“两位女侠艺出南海门下,应该自负。而我司马玉龙,侥幸得列五行门下,一向也颇自负。我们都有我们值得自负的理由!今天,我们争执的焦点是,两位女侠以为凭了你们南海绝学,便可以左右我司马玉龙的行动,如掌捏指。而我司马玉龙却期期以为,两位判断错了! 所以,我们之间的争执,异常简单。 我们只须以武功证明出哪一方的见解正确,便该算作结局!……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没有死缠狠斗的理由,只要能够分出胜负,便该收手。……区区微衷,不知两位女侠可以为然?” 红姝道:“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个比法,才能令你心服?” 司马玉龙微笑道:“司马玉龙并没有抢着出题的意思,司马玉龙的意思只是,怎样比都好,但须有个最低的限制。譬如说,你们分别向我进攻三掌也好,联合向我进攻三掌也好,这规定的三掌,便是限制!如果三掌攻过,仍然无损于我司马玉龙,便证明我司马玉龙今天如此倔强,也有我司马玉龙的条件!假如若三掌难不倒我,仍要蛮缠不休,那便是司马玉龙刚才说过的打法,‘死缠狠斗’!老实说,那是武林人物恼羞成怒的打法,相信两位女侠不会那样做……同时,司马玉龙对那一套也不太欣赏!” 紫姝冷笑道:“既是五行掌门人只有苦撑三掌的自信,那就三掌好了!” 司马玉龙更正道:“两位女侠误会了,三掌,只是司马玉龙的举例数字,至于两位女侠自信需要多少回合才能克敌制胜,司马玉龙无不唯命是从!” 红姝大声道:“就是三掌好了!” 司马玉龙盯住问道:“三掌如果成不了事,怎说?” 红姝怒道:“少废话,没有那等事!” 司马玉龙摇摇头道:“自信,只是一种可贵的勇气,但不是真理。……我们还是说清楚点好!” 紫姝冷冷地道:“依你又待怎样?” 司马玉龙正色地道:“如果我司马玉龙不幸伤在两位掌下,那算是自不量力,徒讨没趣,除了听令两位摆布,当然无甚说得。但如果司马玉龙万一侥幸,司马玉龙别无所求,只希望以后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涉,两位意下,可以为司马玉龙这点要求过分?” 双姝互望一眼,各人脸上,掠过一阵神秘的笑意,然后双双朝司马玉龙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于是,司马玉龙在地下画了个三尺不到的小圈子。 司马玉龙画好之后,立即走进圈中站定,抬头道:“请两位女侠看清了,司马玉龙现站在圈子中心,三掌之内,两位女侠可以从任何方向向司马玉龙进攻,不论是个别出手,抑或是联合出手,只要能将司马玉龙逼出圈外,司马玉龙立刻听凭吩咐。” 华山五剑无不大惊失色。 梅男也不禁皱起了眉尖。 双姝又对望了一眼,意思是:“嘿,好狂!” 当下,紫姝静立原地不动,红姝走出两步。官道南北两头,聚集了很多过往行人。出门人见多识广,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步观望。但心情最紧张的,仍数华山五剑一朵梅。 红姝在司马玉龙对面五丈之处站定。 只见她,合掌胸前,双目注定司马玉龙,微笑着,一动不动。司马玉龙暗运先天太极真气,周身流转蓄势待发。而红姝,仍然微笑着,一动不动。她,红姝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司马玉龙有点纳罕,却不敢多想,他怕分散心神,因而减低了先天太极式的威力。 这时的梅男脸色,正好跟红姝相反,渐渐地苍白了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说来大家应该记得,本书五集之末,六集之初,曾提及司马玉龙经梅男传音吩咐,摆出了一个“托天指地”的架式,结果将一代巨魔冷面金刚韩秋震退。事后,梅男为司马玉龙解释:那一招名叫“天覆地载”,是“大乘神功”中的“起手式”!梅男又说:“行功时必须流露出我佛拈花的微笑,方属正宗!”其实,当时的梅男,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也不过是向她师父华山梅叟问得了一点皮毛之学,临时用来应应急罢了!……可是,昨天,在岳阳楼上,天山毒妇说出了那段惊人的秘辛,原来“大乘神经”、“观心大法”以及“鱼龙十八变”三种武功皆是脱胎于武学之最的“一元大法”!而当司马玉龙向毒妇问起一元大法练至最高境界的法相时,毒妇所说的,竟和梅叟所说的不谋而合:“如我佛之拈花微笑”。 现在,红姝在微笑着。 这,说明她是在使一元大法!……虽然红姝的脸色发红,有点不太自然,但那只是火候问题。……而毒妇说过,只要有了三分火候,便可天下无敌!……即令现在的红姝只有一成火候,那么,也就够怕人的了。想想看,梅男怎得不愁? 终于,红姝的一掌发出来了。 只见她,倏然垂眉合目,上身微俯,如参拜然,双掌就势微分,轻轻往外一推,掌风起处宛若龙吟。 梅男的脸色,更为苍白起来。 急着再看被攻的一方……司马玉龙……只见他,就如我们在鬼谷所见到的梅叟一样,飘然含笑而立,意态从容悠闲之极!……红姝的种种行功神态,在他,浑似视而不见。……直至那股龙吟之气啸奔他的前胸,湛堪沾身的那一刹那,他方不慌不忙地亮出右掌,就着对方掌风来势,一按一带。狂飙化于无形! 如在外人看来,双方之间,除了两个简单的手势而外,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五剑失声……梅男失声……双姝失声……都是一声情不由己的脱口惊噫! 紫姝朝红姝望了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妹妹,怎么啦,你? 红姝噘着小嘴,一声不响地往后退去,冷哼一声,两眼朝紫姝瞪了瞪,眼光无异在说: 问我做什么?你自己上去试一掌不就知道了! 紫姝果然不信,冷笑一声,走至红姝原先站立的位置。 紫姝的行功姿势,跟红姝的行功姿势,完全相同! 紫姝凝聚全力所推出的一掌,其效果,也跟红姝那一掌的效果,并无两样。司马玉龙依然无动于衷! 这一来,五剑放心了,梅男放心了,司马玉龙自己也放心了! 五剑的脸上,有了笑意,梅男的脸上,有了笑意,司马玉龙脸上的笑意也在逐步加深。 那是先天太极式可敬的王道威力给他添上去的。 而南海双姝的脸色,恰恰相反。 双姝对望着,又惊,又疑,又怒!略顿之下,双姝一速眼色,一声清肃,双双腾身而起,扑落司马玉龙圈外五丈的左右两方,同是双掌一合,立即绕着司马玉龙的身躯反向游走起来。 很显然的,双姝要下煞手了。 梅男跟五剑的神色,再度紧张起来。 再看司马玉龙,除了仰脸吸进一口清气之外,依然神色自若,渊淳岳峙地静立于当地,对于双姝的统身游走,直似未见……三圈走满,紫姝和红姝分别落脚于起步之处又是各发一声清啸,四掌同时推出。 龙吟之声,交奏和鸣! 这时的司马玉龙,笑意突敛,双臂于胸前交叉,左掌照定右方,右掌照定左方,容得双姝的掌风扑进圈内,左右双掌,同时一颤!……随着这一颤,龙吟之声,二度响起……这一次是反向回行,无异自司马玉龙的双掌中发出。……双姝见状,一声惊噫,猛然翻身暴退。 司马玉龙也跟着向后抽身。 这时的三人,成三角站立。 司马玉龙抱拳笑道:“谢谢双侠谦让,司马玉龙这厢有礼了!” 双姝的脸色,异常难看。 红姝冷笑道:“司马玉龙,假如我是你,我将绝不会得意得这么快!嘿嘿。” 司马玉龙笑道:“女侠如果意犹未足,再延三掌,也是无妨!” 红姝怒声道:“你家姑娘不是那种人,司马玉龙,你少轻狂。我欧阳红姝是出了名的口直心快,老实告诉了你吧?司马玉龙。今天,你以为这种奇诡莫测的武学胜了我们姊妹俩,你可知道,这一点正是你的不幸之处?” 司马玉龙骤闻此言,不由得一怔,但旋即抱拳笑道:“欧阳女侠,请恕在下愚昧,司马玉龙愿闻其详啊!” 红姝方待开口,紫姝从旁轻叱了一声道:“妹妹,你……我们走!” 红姝经紫姝一喝,果然住口不言。姊妹俩,一打招呼,分别飞上路边的马背,抖缰一夹马腹,向来路扬尘疾驰而去。 梅男跟五剑,带马拢来。 五剑将司马玉龙团团围住,梅男欢然道:“龙弟,这是一种什么武功啊?真是神奇极了!” 司马玉龙并未立即回答。 他朝梅男以及五剑分别互望了一眼,然后摇摇头,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梅男见状,不禁失声道:“龙弟,你……难道……像上次在华山一样……受了伤?” “没有,大姊,玉龙很好!” “那么,你……你为什么不开口?” “我在想,”司马玉龙眼望地面,低声道:“我……假如……唉,总之,这一次,玉龙的判断,完全错了!” “你原以为双姝的武功在你之上是不是?” “恰恰相反。” “什么?”梅男讶道:“你原以为双姝的武功在你之下,而现在,你说你……断错了?” “正是如此!” “双姝三掌,劳而无功,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龙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这一仗,双姝算是败了!” “除此而外,龙弟又拿什么来证明双姝的武功比你高?” “此地非讲话之所!”司马玉龙仰脸看看天色,然后道:“我们继续上路吧!” 于是,四剑与五剑共乘一骑,腾出一骑让予司马玉龙乘坐。七人六骑,扬鞭上道。傍晚时分,一行来至平江测阳之间的桃花魂。 桃花魂,是个相当小的小镇。且因不在官道之上,是以并无客栈的设立。尚幸湘人好客,以这一带为最。故五剑仅问至进镇的第三家,便为那间酒坊的老板迎接入内。众人之所以岔道走到这座僻静的小镇上来,完全是司马玉龙的主意。而司马玉龙之所以有此一举,便是为了“先天太极式”的珍贵之处,并不下于“大乘神经”“观心大法”以及“鱼龙十八变”等任何一部“一元大法”的“副册”。 饭后,众人围坐在后院中一座凉亭之上。 经过主人安排,整个后院暂时归了他们。 这夜,月色很好,众人均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在身,目力迥异常人,虽然不用烛火亦无不便之处。坐定之后,梅男首先笑问道:“龙弟,白天那个哑谜,现在该是掀底的时候了吧?” 司马玉龙含笑点点头,但仍没有说什么。 他探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个黄布小包裹,打开了,迅速地拿出一样东西放回怀中,然后这才将黄布完全抖开,露出一本陈黄破旧、又小又薄的小册子。 司马玉龙将那本小册子递在梅男手中,笑道:“大姊,时间早得很呢,你们先看看这个!” 梅男好奇地接了过来,就着月色,逐页翻看,小册全书只有十来页光景。第一面写着一个唐朝年号,别的,什么也没有!第二页以下,每页不过写着十来个字,完全先寻于易经系辞传,另外加上一句简单按语,含义晦涩之至!最后一页,更简单,只有一幅墨书的太极图案。 翻过来,底页上写着七个龙飞凤舞的草楷:道士潘师正敬录。 梅男看完了,摇摇头,笑道:“看不懂!” 说着,顺手交给了一剑杨雄。 不一会,五剑依次阅毕,仍然将它交给了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接回放在亭心石桌之上,然后朝一梅五剑笑说道:“现在,大家都看过了,对这本册子谁有什么话要说?” 五剑面面相觑。 梅男犹疑地道:“即令……龙弟……你……将要告诉我……它是一本武学秘笈……我也不信!” 司马玉龙微笑道:“是的,大姊,玉龙正要告诉你,它是一本武学秘笈!” 五剑一朵梅,全都失声轻啊起来。 “假如没有它!”司马玉龙指着石桌,微笑着又道:“今天,就是两个司马玉龙加在一起,也将难逃双姝联手的那最后一击呢!” “这是一种什么武功?” “先天太极式!” “咦,怎没听说过?” “当然喽!”司马玉龙笑道:“它是我们刚拟的呢!” “我们?”梅男道:“除了你,还指谁?” “暂时保密。” “保密?”梅男道:“这里面谁是外人?” “个个都是!” 由于关系不同,司马玉龙这样说,并没有人生气,大家都猜想到,这位华山派的小思公,一定另有玄虚!于是,梅男笑说道:“毋须保密的部分,可否先行说出来?” 司马玉龙点点头,正色说道:“这样的:在一个月以前,那时候,玉龙尚未练成这种武功,曾经有一个机会,玉龙那时候的地位,跟今天的南海双姝一样,向一位已练成了这功夫的前辈发掌试击。第一掌,就和我白天对付双姝一样,那位前辈仅以太极式消去我的掌劲。 第二掌,也和我今天对付双姝合手攻出的那一掌一样,那位前辈以太极式独具的反弹之力,将我发出的掌风,原封不动,逼回来,还诸我身。 “所不同的是:当我被那位前辈消去第一掌的掌力时,自己身躯,竟被那般掌力吸得往前一倾,几乎跨出半步!再当我被这位前辈将我第二掌掌力逼回时,若非我闪避得快,险些伤在自己的掌力之下!……上面这两种情形,今天的南海双姝,并未发生,所以,我发觉一件事实,双姝的武功,实在远在我司马玉龙之上!” 三剑王奇笑道:“司马少侠,你错了!话应该这样说:南海双姝现在的武功,似乎远在未习得先天太极式之前的司马玉龙之上!” 其余四剑,笑着附和。 梅男摇摇头,笑说道:“统统错了……你们……五位叔叔……以及司马少侠!” 司马玉龙和五剑听了,”全是一怔。 梅男笑道:“五位叔叔的错,是错在五位叔叔以司马少侠的述说为依据!……而司马少侠的错,却是因为少侠对先天太极式的了解不够!……是的,梅男知道,各位都有点不服,现在,请听梅男的解释吧:五位叔叔听得很清楚,司马少侠刚才说,第一掌,他‘几乎跨出半步’,第二掌,如非他‘闪避得快’谁能担保双姝不‘险些伤在自己的掌力之下’?” 司马玉龙笑道:“好个擅于雄辩的掌门人!” 华山五剑,一起放声大笑。 五剑笑声甫歇,梅男又道:“假如五行掌门人不吝赏赐,梅男尚可举出一个反证,证明南海双姝的武功虽高但比起我们的五行掌门人来,可还差得远!” 司马玉龙当然不信,于是笑道:“只要有所依据……赏……重赏!” 梅男笑向五剑道:“五位叔叔可愿做个见证?” 五剑含笑点点头。 于是,梅男问道:“司马少侠,一月之前,当你被那位前辈逼得闪身后退之际,你曾有何表示?”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道:“没有!” “真的没有?” “实在没有。” “好了!”梅男笑道:“今天的双姝,曾在闪避之际,分别发出过一声惊噫!” 司马玉龙道:“那能证明什么呢?” 梅男微笑道:“证明双姝‘险些伤在自己掌力之下’的危急程度,远在月前你那一次之上!” 梅男说罢,右手一伸,讨取赏物。 华山五剑,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司马玉龙点点头,立起身来,从亭心石桌上拿起那本先天太极式,托在掌心里,极其慎重地送至梅男跟前,肃容道:“区区微意,尚祈掌门人笑纳!” 华山五剑,吃惊异常。 梅男慌忙立起身来,亮掌微拒,正色道:“龙弟,说笑归说笑,这样可使不得!” “玉龙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这……这……这话怎讲9” “它本是贵派之物,”司马玉龙端容道:“玉龙有幸趁转交之便而将此一不世绝学练就,已属空前奇遇,何敢贪恋不舍,致遭天谴欤?” “难道说,”梅男讶道:“少侠所说的那位老前辈,他……他老人家……吭?” “是的,”司马玉龙道:“他老人家正是令师,梅叟!” “少侠系于何处见到他老人家的?” “鬼谷!” “他老人家怎么说?” “在鬼谷,玉龙遇见了他老人家之后,”司马玉龙简略地道:“老人家担心无法如期参与岳阳之会,意欲假玉龙之手,为他老人家略效微劳,使思将此册赠予玉龙。玉龙因为这种先天太极式,非一般泛泛武学可比,坚持不收。最后,推之再三,蒙他老人家慨诺,允许玉龙在练就此功之后,再将它转交大姊您,玉龙方敢接受下来。 “昨天,在岳阳楼上,玉龙一时疏忽,竟至遗忘,方自懊恼不迭之际,托天之幸,竟能与大姊等一行,不期而遇。今天,玉龙之所以要各位住到这种冷僻的地方,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梅男听了,又惊又喜。 可是,她在秀眸微转之后,旋即沉吟不语起来。 司马玉龙催促道:“大姊,龙弟这番话,难道您尚信它不过么?” “假如连你司马玉龙也信不过,”梅男仰脸微微一笑道:“那么武林之中,势将再无可信之人了!” 司马玉龙着急道:“既然如此,大姊还等什么?” 梅男终于在犹疑了片刻之后,低声道:“龙弟,你不是外人,大姊可以告诉你……龙弟刚才的话,大姊相信它是真的,但是,大姊之所以犹疑,大姊也有大姊的苦衷。……家师梅叟的个性,梅男知道得很清楚,五位叔叔知道得也很清楚……自从本派的镇山之宝,碧虹剑被现在的天地帮主骗走之后,因为那是在他老人家手上所发生的事,因此,他老人家便将此事视为华山派的莫大耻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老人家便对诡谲多变的人寒了心,……他老人家提前退隐,便是为了这个原因,他老人家不肯将大乘神功传与大姊我,也是这个原因! “依梅男揣测他老人家的心意,似乎本派在未将碧虹剑追回之前,本派上下,便不该凭武功在江湖上露脸……所以,大姊知道,他老人家纵或已允龙弟将此册交予梅男,也一定是拗不过龙弟你的固请,而并非他老人家的原心本意! “龙弟,你的盛情,梅男感激,五位叔叔感激,华山全派感激,……但是,梅男仍然不愿意接受。 “梅男虽然不肖,但总希望能够随时随地循家师他老人家之心意行事。 “龙弟,请你将此册暂且收着,以后的机会多得很。这次天地帮事了,梅男如果幸获不遇意外,定必访遍名山,求与他老人家再见一面,那时候,如得到他老人家的面谕,梅男自会接受下来!” 五剑的神情很激动,他们均为他们掌门人的孝行和节气而感到了骄傲。 司马玉龙长叹一声道:“大姊,你想得太多了……那柄碧虹宝剑,现在不就佩在你的身后么?” 梅男道:“但是,家师并不知道!” 司马玉龙道:“你又怎知他老人家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梅男迫切地道:“你已告诉了他老人家了?” “是的,我已告诉了他老人家!”司马玉龙道:“这一点,尚请大姊原谅,龙弟并无表功之意。玉龙在知道了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之后,我们之间,立即就成了忘年忘辈之交。……那种情形之下,为了令他老人家了解贵派自他离开华山之后的实况,玉龙又怎能在他老人家面前,将事实掩蒙?” 跟着,司马玉龙又将两次会见梅叟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其中,他只略去梅叟交给玉龙信物的那一段。 五剑和梅男,聚神听着,他们得悉该派上一代掌门人的现况之后,显得很是欣慰! 最后,梅男问道:“那么,他老人家可曾交给你一朵玉雕寒梅?” 司马玉龙微笑道:“大姊怎会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梅男道:“依本派之习定,为本派传语之人,如果持有本派信物,传语之人所说的每一个字,皆可视为托付人的面谕!” 司马玉龙摇头慨叹道:“他老人家真有先见之明!” 梅男和五剑见司马玉龙此话说得蹊跷,慌忙纷纷整衣起立。 事已至此,司马玉龙想不现出那朵玉梅,也已办不到了。 于是,他谨慎地从怀中取出那朵玉梅,高托于右掌之中。 五剑拜倒……根据武林中的规矩,一代掌门人,除了见着本代师祖的遗像,皆可不拜……所以,梅男只朝玉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 司马玉龙肃然挺立着,代玉梅受了全礼。 然后,他将右掌放落,五剑这才分别起立。 五剑起立后,梅男垂头低声道:“华山本代掌门人,恭聆司马少侠教益!” 司马玉龙正容静静地道:“请梅掌门人先收下先天太极式原册,然后由司马玉龙转释先天太极式的要义和心诀!” 梅男遵示收下先天太极式,……五剑一阵欢呼。 这时,天已二更。 跟着,五剑按着名门正派之规矩,朝梅男和司马玉龙分别作了一揖,起身回避,同时四散隐去,兼任护法巡守之职。 清风徐来,繁星无语……幽静的凉亭里,只剩下了梅男和司马玉龙。 二人默默相对,久久无法开口,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彼此急遽的心跳之声。 终于,梅男的脸红了,头低了,她轻轻地道:“龙弟……你……怎么啦?……五位叔叔……他们……都在这附近呢!” 司马玉龙怔怔地望着虚空,梅男的话,他并没有听见。 梅男不见应答,秀目半抬,一见对方那副痴呆神情,不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司马玉龙为笑声所惊,失神地唔了一声,慌忙掉正脸孔,茫然地问道:“姊姊,你,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依你看来,我在笑谁?” “我,我有什么好笑的?” 梅男幽怨地道:“你……真是……给叔叔他们看见了……这像什么样子?……就算我笑错了好吧……现在请你开始为我讲授……好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西厢上,一条矫小的身形,一现即隐,随着身形的隐去,传来一声不屑至极的嘿嘿冷笑! 跟着,三剑现身,向亭内喊道:“注意,有人窥视!” 梅男脸色突变,长身便欲追去。 司马玉龙一把将她拦住,轻叹一声道:“追不上了!” “谁?” “她。” “谁?” “闻人凤。” “闻人凤?” “唔,唔。” 梅男先是一怔,跟着,两颊上,立即浮起了两朵绯红色的薄翳。 “没有关系,老前辈。”司马玉龙朝三剑王奇挥挥手,强笑着道:“来的是闻人女侠,她,看样子,好像在跟我们闹着玩呢!” 三剑王奇,微躬而退。 “龙弟,她,会不会……误会了……我们?” “误会我们什么?” “你……你敢……敢再这样说?” 司马玉龙低头赧然一笑,但旋即默然咬唇沉思起来。就这样,很久很久之后,他方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不早了大姊,我们开始吧!” 授毕先天太极式的全部心诀,天已微明。 天亮后,为了遮掩一路上天地帮徒的耳目,司马玉龙刻意地将自己化装成一个面目可憎的粗人! 他将笑脸弥陀韦吾送给他的那支盘龙剑盘在腰际,剑鞘则交给三剑王奇暂时代为保管。 他先染了自己的肤色,改了五官英秀端整的形状。然后脱下丝绸长衫,换上一套蓝布短褂裤,腰束板儿带,并且在板带上插了一根八寸来长的旱烟筒,悬上一只旱烟荷包。他弃去那只轻便书箱,改背一只青布包裹。 依着华山五剑的意思,很想为他买匹马,可是,他笑笑,结果却选了一头骡子!这样一来,他便十足地成了一个下乡催租的家人了! 为着行路方便,他别了五剑-朵梅,提前上了路。 一路上,骡蹄得得,司马玉龙左顾右盼,自己也感到有点滑稽可笑。 第二十章 可疑人物 晌午时分,司马玉龙到了浏阳地面。 他在进城的第一家饭馆打了尖,同时吩咐店伙计为他代步上了料。饭毕出门,司马玉龙偶而抬头,游目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饭馆斜对面,约摸过去四五间铺面光景,在一家典押店的隔壁,有着一间空屋。那间空屋似乎已多年无人居住过,瓦败檐秃,门窗紧闭。 在那两扇被蛛网尘封着的板门上,写有一行歪歪斜斜的炭笔大字:在此小便者,有如此物! 大字四周,画着无数只大大小小的乌龟。 司马玉龙凭着他那远异常人的锐利目光,仅在一瞥之下,便已看到了某一只特大的乌龟背上,有着一个新鲜的记号。 那个记号是个:“个”。 记号也系炭笔所画,杂在龟背纹路之中,错非有心人,实难发现。 司马玉龙之所以吃惊,便是为了它正代表着天山毒妇所规定的三种讯号之一,“追踪可疑人物”! 江湖人物,无论哪一门哪一派,都有他们自己特定的联络暗号,所以,暗号种类之繁杂,难以枚举。不过,暗号虽有无数种,但在拟定之际,却有一个共同原则,那便是:既要简单,又要显目! 天山毒妇拟的三个暗号是: “个”“《”,“x!” “个”,代表着“追踪可疑人物”! “《”,代表着“求援”! “x”,代表着“回避”! 以上这三个暗号,简单是够简单的了,可是,它们在当今武林中并不鲜见,也就是说,当今各门各派中,容或意义不同,而使用上面这些符号的,多的是! 既然如此,毒妇为什么还要使用这三种符号呢? 毒妇的用意有两点:第一,它们的优点是笔划简易,不论情况如何紧迫,均可随时随地留得下来。第二,纵被其他武林人物发现,也可能以为它们是一种习见的暗号而忽略过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毒妇难道没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这些符号既为武林人物经常采用,这种符号一旦出现,如何判定它是自己人留下来的呢?别慌,巧妙尚在其中!司马玉龙跨上骡背,双腿微靠,骡子立即起步,在经过那两扇板门之前,司马玉龙星眸流转,略一谛视,便已在暗号收笔之处,发现了一个又淡又小的点子。 于是,他朝着暗号指向,叱骡而去! 依着暗号指向,司马玉龙出了南门。 起初,暗号尚沿着官道出现,渐渐,渐渐地,暗号指向着东南的武功山。同时令司马玉龙讶异的是,暗号的笔划,愈来愈潦草了,这无异说明留下暗号的人,愈追愈急,几乎连做暗号的时间也已不太宽裕。司马玉龙一急,便在萍乡将那头骡子贱价卖了出去! 剩下单身一人,司马玉龙反而感到一身轻快。 以他现下的成就而言,他的脚程,实在远在任何快马之上。他买骡子,只不过是为了点缀点缀身分而已,现在,事情紧急;坐骑反而成了累赘。 这时,天已微黑。 司马玉龙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想,天黑了,到哪儿再去追踪暗号? 就在司马玉龙张皇急奔之际,突然之间,在一条小路的拐角上,他见迎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榆树,视线至处,树皮已给掀去巴掌在小的一块,而现出向黄色的树身。 很显然的,那块树皮系为掌力所削去。 司马玉龙在看清了树身上的暗号之后,又是一惊! 这次的暗号,竟是一个非常显目的“《”! 什么?求援?司马玉龙虽然吃惊,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像所有经过大风大浪的成名人物一样,处此紧要关头,他所要做的,并不是循着暗号指向狂奔,而是镇定地先行在原地小心查证。 这时的天色,已是一片迷蒙。 但是,在司马玉龙而言,十丈之内,目力所及,仍是纤毫清晰。 他首先检查那个求援暗号,发现树身上的暗号系以内家大力金刚指法刻成,笔划均匀,平整有如天生的。这说明了留此暗号者的功力,已达炉火纯青地步。其次,他发现树身四周数十丈之内,有着无数大小深浅不同的脚印,脚印的分布,或远或近,而且异常零乱。这一点,又说明了一件事实,曾经有人在这儿动过手。而且,动手的,最少在四五人以上。 不过,司马玉龙并未发现残缺的兵刃或血迹,因而他知道,已经发生了的一场拼斗中,尚没有任何人负伤。 于是,司马玉龙得着一个概念,留下暗号的,必是此次参与岳阳大会群侠中的一位,其余的,可能全是天地帮中的人物!由于这次参加岳阳大会的群侠均是当今各大名派的精英,而居然发出了求援信号,可见得对方出动的必是金牌人物无疑!因为天地帮金牌人物没有一个弱手,这一边,除了天山毒妇和他司马玉龙,无论哪一位,只要落了单,均是异常危险! 从追踪可疑人物的信号而一变成为求援的信号,司马玉龙猜忖,它可能是一个有意布成的陷阱。 得了结论之后,司马玉龙更不犹疑。一跃上树,他先朝求援信号指向的东南望去,一片苍茫,苍茫中隐约现出一抹黑影,极目审视,颇似一座寺观。再看其他三方,竟然什么也没有。 因此他决定奔去那座寺观看看。 司马玉龙猛提一口真气,双臂微拂,人已像流星般激射而出。 只不过盏荣光景,那抹黑影,业已清晰地显露在司马玉龙的眼前,果然是座寺院。离寺尚有十数丈之遥,一阵叱喝怒骂之声,便由夜风吹送到司马玉龙的耳中。 司马玉龙脚下垫劲,身形如洗烟一缕,袅娜上升,瞬息上了前殿殿脊。 原来这是一座曾遭火焚的古庙,只有前殿完好如故,前殿以下,只剩下一片瓦砾场。这时候,正有六条天矫如龙的身形,纵横捭阖于那块瓦砾场上。 在司马玉龙以利如闪电的目光将斗场中的六人看清之后,不禁又是一惊。 场中六人,四对二,四个绕圈游攻,二人被困核心。 围在外面的四人,第一个,身长脸黑,双目如电,脸上冷冰冰地,没有丝毫表情。第二个,身穿一件肥大的僧袍,双眉夹心之处,有着一颗极其显目的朱砂红痣。第三个,枯瘦矮小,十指长若鸡爪,眼皮下垂,似睁还闭。第四个,五官端正英俊,只是双目眼神翻滚不定,显示了一派阴毒诡谲! 是的,一点不错,他们四个正是天地帮中炙手可烫的四位金牌香主! 外堂香主冷面金刚韩秋,执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萧昆,护法堂香主伏虎尊者朱罗,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孙顾影。 天地帮的这四位香主,司马玉龙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的同时出现,并不足令人讶异! 令司马玉龙讶异的,是那被攻的二人。 那被攻的二人,一位身材瘦长,一位肥胖短小。 瘦长的那一位,垂眉吊眼,脸色枯黄。肥而且短的那一位,脸罩黑纱,面目看不真切。 虽然司马玉龙知道一路上的联络暗号必为此刻受困的两人中某一人所留,可是,这两个人,他竟一个也不认得! 再看全局大势,被围攻的二人,已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 司马玉龙看得出,被围攻的那二人,全是一流高手,天地帮四个香主跟他俩如果一个对一个,鹿死谁手,实在难说,可是,现在的情势是,天地帮的人数多了一倍,功力在伯仲之间的人物拼斗,在人数上怎容得如许悬殊? 所以,核心二人居于劣势是必然的。 看样子,这一场拚斗似已持续了很久,司马玉龙看得出,被攻的那二人,虽然仍在奋力迎拒,但事实上业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这时候,司马玉龙迅速地想到了兵书上的一句名言:敌者之敌,可为吾友! 不论此刻被围攻的二人究竟是何身份,地天帮的人物既将他们视为死敌,他司马玉龙就有伸出援手的义务。 当下,司马玉龙更不犹疑,长身而起,大喝一声,便将五行神功杂在大罗掌招中,凌空向冷面金刚韩秋扑去!司马玉龙的这一突现,大出斗场中敌对双方的意外,因为斗场中的六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不过这种震惊只是一刹那的事,随着司马玉龙在进攻冷面金刚,局势立即明朗。 冷面金刚当然识货、来人虽只刚露一招,他已深知来了高人。 不过,冷面金刚狂妄已惯,又见来人面目陌生,貌不惊人,当下也没放在心上,冷笑一声,便即放下那边两人,转身接住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存心要让冷面金刚吃点苦头,便将先天太极神功暗布周身,抱元守一,静立不动!这下子,可将冷面金刚弄糊涂了,他望着司马玉龙,冷笑着,显然有话要问,但又担心失了身0份,是以僵持着,不肯立 即开口。 司马玉龙仗着嗓音已变,便先开口道:“韩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到什么时候才能省悟?” 冷面金刚脸色微变,他实在想不到来人竟能一口道出他的名姓。这种情形,在武林人物来说,便算栽了,因为,他并不能以牙还牙地喝穿了对方的身份!只见他,牙关一咬,恨声冷冷地道:“朋友,你是何人?” 这时候,双方均已自动歇手。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巫山淫蛟三人站在冷面金刚身后,而那被攻的二人,也都站在司马玉龙的身旁,好奇而又感激地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友人。司马玉龙掉头向二人点头一笑,便又转过头去向冷面金刚韩秋肃容大声道:“韩秋,你别问我是谁!只要我的话没有说错,我是谁,都一样。韩秋,你听明白,今天,你是天地帮中的外堂香主,有着人人得而诛之的身份,本来,我是不想多说什么的,但是,你姓韩的跟你身后的三位香主不同,你的武功比他们都高,你在武林中也没有什么劣迹,本侠一向敬佩你姓韩的为人耿直,本侠为了惋惜‘北邙双绝’的崇高声誉,所以不惜苦口婆心地告功于你,你虽然已经走错路,做错了某些事,但如果你肯将功赎罪,韩秋,你该知道,你仍有着很好的机会!” 冷面金刚听了这番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姓韩的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你,又是什么东西?” “无可救药了!”司马玉龙仰面长叹一声,旋即面对冷面金刚又道:“既然如此,你就带着他们三个走吧,横竖今夜也不是你们遭受报应的时候!” 冷面金刚突然狂笑道:“朋友,你倒说得蛮轻松呢?哈哈……哈哈。”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笑什么,韩秋,来就来吧!” 冷面金刚又是一阵狂笑,笑毕,更不打话,欺身,探步,扬掌,一招“斩蛟东海”,直劈司马玉龙面门,掌风如刀,既疾且劲! 司马玉龙静立不动,容得对方的掌锋切近,将头微偏,而以左肩迎上,掌沿下斩,左肩微拌,只见冷面金刚一声嘿,霍然垂手而退!司马玉龙暗暗冷笑道:这一下,虽然不至于残废,可也够你这个狂权受用的了! “走!” 冷面金刚连退三步,抬脸朝司马玉龙死盯了一眼,一声低喝,即便掉身纵起三丈来高,越过前殿的殿脊,没入月色之中。黑手天王等人知道情形不妙,便也相继腾身而起。 这时候,司马玉龙突然想起一件事,然后大喝道:“伏虎尊者,你留下!” 大喝声中,便欲起步。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个听来极为熟悉的声音婉劝道:“朋友,追不得,这一带似乎古怪得很呢!” 司马玉龙霍然收式转身,朝那个身材肥短,面罩黑纱的人不住地上下打量起来,片刻之后,他不禁欢呼道:“啊,啊,你,你不是……笑脸……韦老前辈么?” 那人闻言,忙自脸上扯去面纱,果然是笑脸弥陀韦吾! 现在,轮到笑脸弥陀韦吾发怔了,他朝司马玉龙看了又看,仍然无法认出面前这个身穿蓝布衣裤,腰插旱烟筒,浓眉大眼,脸如紫酱的粗大汉究竟是谁。 司马玉龙暗暗好笑。 笑脸弥陀打量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期期地问道:“朋友,请恕韦吾眼拙,我该如何称呼您才好?” 司马玉龙为自己的化装术能将双绝这等人物瞒过而大感高兴,若在平时,他一定还要逗逗这个诙谐的笑脸老儿开开心,但为了笑脸老儿刚才那句话中大有文章,他怕耽误了正事,于是直截了当地掀起衣摆,露出那柄盘龙宝剑,同时笑道:“老前辈,你不认得人,可认得这个?” 笑脸弥陀先是一怔,跟着啊啊连声道:“玉龙,你的易容术……是……是……跟谁学的?” “玄清道长!” “啊,啊,青出于蓝,你比那个牛鼻子高明多了!” 这时候,笑脸弥陀身旁,那个身材瘦长,垂眉吊眼,脸色枯黄,但双目精光闪射的中年汉子,在听到笑脸弥陀喊出司马玉龙的名字之后,立即紧跨一步,微微躬身道:“司马掌门人,您好!” 现在可又再轮到司马玉龙糊涂了! 就像笑脸弥陀一样,他期期地道:“韦老前辈,这位……大侠……如何称呼?” 笑脸弥陀朝司马玉龙看看,再朝那人看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了笑脸弥陀的笑声,司马玉龙心头突然一震,忙向二人摇手促声道:“韦老前辈,且慢介绍,你们两位,看样子真力都似乎损耗得很厉害,调息吧,玉龙为你们护法也就是了!” 司马玉龙说毕,立即腾身上了前殿。回头一看,下面二人果然都依了他的吩咐,相对盘膝坐下,垂目调息起来。 原来,一位内家高手,功力到达了某一种境界后,即令是闭着眼睛,仅凭听觉去听对方的步伐声息,也可以判别出对方在武功上的成就如何!现在的司马玉龙,便已进入了这种境界。 所以,那位垂眉吊眼的汉子开口向他问好,他便发觉不对,但碍于对方的陌生不相识,不便明说。接着笑脸弥陀一笑,他这才警觉,笑脸弥陀真元耗损的程度,跟那垂眉吊眼的汉子,一样严重。 笑脸弥陀的辈分虽然不低,但他现下身居五行掌门之位,况且他司马玉龙今天的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借这个机会向笑脸弥陀提出来,正是时候!两位当事人,自己心中当然全都明白。他们强撑着,只不过是自尊使然罢了!现在,由不是外人的五行掌门点明,自无再矜持的必要。 一个更次过去了! 笑脸弥陀和那个垂眉吊眼的汉子相继起身,司马玉龙也自殿脊上飘然而下。 笑脸弥陀迎着司马玉龙笑问道:“你刚才要将伏虎尊者单独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要他的头!” “为什么?” “受人之托。” “谁?” “闻人女侠!”司马玉龙说着,反问道:“噢,对了,韦老前辈您老为什么要拦住我?” 笑脸弥陀摇摇头,苦笑道:“为什么拦你是不是?唉,说起来,话可长了!” 司马玉龙含笑一指那位吊眼汉子道:“不管话多长,也应先从这位大侠介绍起!” 笑脸弥陀大笑道:“要杀人家师弟,却又偏要向人家师兄套交情……哈哈,妙极了!” 司马玉龙一怔,但旋即领悟过来。于是,他忙着抱拳一拱道:“原来是降龙老前辈,久违了!” 降龙尊者还了一礼,立即转脸向笑脸弥陀庄容道:“韦侠,别说笑了,朱罗早非衡山门下,正和贵派的冷面金刚一样。” 笑脸弥陀一听冷面金刚四个字,两只豆眼中,立有一股愤怒的火焰射出,同时恨声道: “总有一天,姓韦的不亲手宰了那个丧心病狂的东西才怪!” 司马玉龙招呼二人就地坐下,然后笑问道:“韦老前辈,路上那些暗号都是你老留下来的么?” “这便是‘可疑人物’!”笑脸弥陀指着降龙尊者笑道:“为了这和尚跟你一样高明的易容术,我们还曾交换了货真价实的三掌呢!” 司马玉龙转向降龙尊者,肃容低声道:“关于贵派七老的事……老前辈……知道否?” “知道了!”降龙尊者哑声凄然地道:“少侠,那是必然的……唉唉,七老,他们也真是……唉!” 司马玉龙知道降龙尊者重创新愈,且在一场全力奋战之后,惟恐他挑起旧恨,伤心过度,有损真元,便在安慰了几句之后,岔开话题,掉头向笑脸弥陀问道:“韦老,你们两位怎会遇上他们的?” “毛病都出在这和尚的易容之术太高明,不过,话得说回来,如非韦吾疑心大起,一路追踪并留下联络暗号,以致引来少侠你,我们两个的收场,也就够惨的了。” “这怎么说?” “今天早上,韦吾在测阳北门口那家饭馆中碰到这个大和尚,那时候,和尚正坐在最僻静的一角,而韦吾又坐在另一角,所以,韦吾虽然看见了他,这和尚可却没有看到我b和尚的本来面目虽已令人无法辨认,但和尚的眼神以及矫健的步履,却无法逃过我老儿的眼睛匆匆一瞥之下,我即已看出,这个丑家伙大有来头!” “于是,你老便起了追踪之意?” “是的,我在饭馆对面的那间空屋的门板上留下第一个暗记!”笑脸弥陀继续说道: “和尚似乎也在追踪什么人,行色匆促而焦急,以致忽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韦吾跟着跟着,渐渐地发现有点不对,因为,和尚走的全不是正路,加以和尚的那种超人脚力,韦吾竟然疑心到和尚可能是天地帮的人物乔装,韦吾有了这种想法之后,越发不肯中途歇手了! “衡山下来的和尚,毕竟不含糊!” “不久到达离这儿不远的那个三岔路的榆树之前,韦吾见和尚无故停足眺望,便知我姓韦的火候不够,行迹业已落入和尚眼中,尚幸天色渐暗,便自怀中取出一幅面纱,罩在脸上。 “韦吾果然没有猜错。 “韦吾的面纱刚刚挂好,便见和尚霍然转身,朝韦吾藏身的另一株树顶冷冷地招呼道: ‘朋友,下来吧,劳你跟了这么远,您,够辛苦的了!” “和尚大概也服过变音丸,他的声音,并未给我任何启示。 “当下,我听了和尚的招呼,不禁大吃一惊。 “什么?早在我起步跟踪之初他就知道了我? “这时,韦吾也火了!因此,我起了另一个误会,确认他是天地帮中人,可能有意引我到这种荒凉的的地方下手,心想,好啊,丑家伙,看样子我们的玩意儿差不多,一个对一个,在这地方比起来,不死不休,倒蛮有意思呢! “于是,韦吾蒙着面纱大笑而出。 “接着,我们怀着几乎是相同的心情,一声不响地交起手来。 “第一掌,第二掌,我们谁也没有露出本门武学,可是,第三掌就不同了,大家心里有数,谁都知道对方是个可怕的劲敌,再不搬出看家本领,就有好看的了! “因此,第三掌上,韦吾用了‘穿碑手’中的一招‘力撼五岳’,而和尚,也用了‘如来七式’中的一招‘我佛如来’,这两招,可以说是我们二个老儿拿手中的拿手,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 “我换了他一下,各被对方震退了三步……他奶奶的,真是冤枉之至!” 司马玉龙不禁听得微微一笑。 “小子,你听得蛮过瘾是不是?”笑脸弥陀翻起了那双豆眼,好像他跟降龙尊者的冤枉相打全是司马玉龙一手促成似地。直至司马玉龙赔了不是,他这才哼了一声接下去说道: “也就全亏了第三掌,方将一头雾水打开,当时,我们先是相对一怔,但旋即相对抚掌大笑起来。” “跟着那四个贼家伙就出现了?” “过了没有多久,韦吾正待向和尚追问何由来此之际,突然间,我们发觉我们已落入了人家的包围之中,那四个家伙虽然占了绝对优势,但也深知我们两个并不怎样好欺侮,所以,他们只是四面固定,并没有立即动手。” “之后怎会到这里的?” “听我说呀!……我韦吾不痴不傻,当时的情势,自然看得很明白。于是,我请和尚挡一阵,而我,就趁此机会在身边那株树上留下了‘求援’暗号!暗号做好,我跟和尚招呼一声,合力奋身突围而出,拚全力朝这座庙中跑来。韦吾这样做,纯粹为了抽个空告诉和尚一点大概情形,好叫和尚保守一点,不必穷拚,时间支持得愈久愈好,我们有的是后援。” 司马玉龙点点头。 “韦吾实在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必要,老实说,那四个家伙,除了巫山淫蛟之外,其他三个,任谁也不在我跟和尚之下。而巫山淫蛟的功力虽然较逊,但他那一身歹毒的暗器,可也想当令人头痛。所以,当时的局势,是不折不扣的三与一之比,打团打不赢,跑也跑不了,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有人能发现韦吾一路上留下的暗号而赶来相助!” 笑脸弥陀说到这里,降龙尊者从旁苦笑着插嘴道:“你韦老儿还能支持多久,我和尚不知道,但如仅就我和尚而言、司马少侠若是再迟个盏茶光景赶到,我和尚准完无疑!” 笑脸弥陀哈哈笑道:“如果老起脸皮来掏底子,韦吾最多再有顿饭光景,也就差不多了!” 司马玉龙知道,他们两位都是说的老实话,降龙尊者重伤不久,自较笑脸弥陀的真力稍逊。像笑脸弥陀跟降龙尊者这样身份的武林前辈,居然能有这等坦率真诚,毫无一般武林人物夸胜讳败的习性,实令司马玉龙钦佩不置! 于是,司马玉龙转向降龙尊者道:“降龙老前辈突然于此间出现,当然也有缘故喽?” 降龙尊者深深地叹息了一阵,这才以无限感慨的语气,凄然述说道: 一个多月以前,掌门师兄一瓢接获华山第二剑施敬大侠送来的密函,得悉天地帮向华山派突施毒手的详细,同时知道五月五岳阳有会,掌门师兄为了增加我方实力,接信之后,立即下令由降龙暂理派务,他则连夜赶去了湘南九嶷,拟将家师了了上人访着,为岳阳之会生色。 家师退隐,已有数十年之久,虽知他老人家可能潜修于九嶷一带,但是,借大的一座九嶷山,方将近千里,何处找去?掌门师兄之所以坚持此行,我们都知道纯系为了伏虎和尚的缘故,是以也不便加以劝阻。 谁知道,就在掌门师兄离山的当天夜里,他们来了! 他们,就是刚才的那四个,冷面金刚、伏虎、黑手天王、淫蛟……那时候,天已二更,降龙夜课方罢时,轮值的四空师弟气急败坏地跃落经堂向我报告道:“师兄,十方寺给包围起来了!” “来的哪路人物?” “好像是天地帮。” “来了多少人!” “大概二十多!” 当下,我约略思索了一下,立即作了决定,吩咐四空敲起紧急集合的九品钟,齐集各代弟子于大殿之上,以玉如意传令七老,要他们七位师侄带着一子弟子静立一旁,非得本座谕示,不许妄动! 之后,我抬头向殿下庭院中的四个天地帮的香主朗声道:“各位来意,降龙和尚已明白,不巧的是,敝派掌门师兄今天适值他出,各位尽可冲着我降龙和尚出题!” 黑手天王冷冷地答道:“既然你已知道,那就再好没有了!” 我知道这不是斗气的时候,当下强忍着又道:“萧大侠,你是爽快人,我们说得两爽快点,我们是不分长幼来个混战呢?抑或各按彼此身份明着一个对一个?” 从天地帮一开始便将十方寺团团围定的趋势看来,很显然的,他们此行颇有血洗敝派全寺之意,但降尤深知冷面金刚跟黑手天王二人的自尊心很强,只要一提到辈分问题,他们的脸,说什么也就放不下来! 降龙的这番话,果然生效。 冷面金刚韩秋接着嘿嘿一笑道:“赵正,你这样说,是将我们看成了什么料子?嘿,嘿,来来来,姓赵的,我们俩的身份差不多,我们先来示范一下。” 我听了,冷笑一声,才待要下阶之际,师弟四空尊者已抢先纵身而出,一面扑向冷面金刚,一面怒喝道:“韩秋,凭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也值得我们师兄动手么?” 冷面金刚见了,却不生气,也不还手,仅将身躯一侧,让过师弟四空尊者乘怒而出的这一招,同时向身后的伏虎和尚一指,冷冷地吩咐道: “朱香主,你接下来!” 这种安排,实在太残酷了! 两位都知道的,年前惨遭横死,且令司马少侠蒙过不白之冤的大智僧,说起来他是本派的二代弟子,实际上,大智僧的一身武功,全系四空师弟一人调教,所以,严格一点说,大智僧实在是四空师弟的门下。 初闻恶讯,四空师弟所表现的哀痛,司马少侠也曾亲眼看过。现在,大智僧系死于伏虎劣僧之手,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竟让四空师弟对伏虎僧,其不能并存的结果,不言可知! 本来,四空师弟的成就比伏虎僧略为差了一点,现在因为四空师弟的急怒攻心,一上手,猛攻狂击,而伏虎僧为了于心有愧,手脚上略显拘束,所以,刚开始的五十个回合,尚能维持着不输不赢。但是,五十招一过,四空师弟由于真力滥耗过度,章法大乱。偏们冷面金刚又在一旁冷冷地加上两句:“朱香主,请记住这不是你们师兄弟喂招玩儿的时候啊!” 伏虎僧受此一激,凶性大发。 俗语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武功路数相同的两个人,只要在功力上稍微有上那么一点距离,那就像棋高一着一般,处于劣势的一方,永远也别想抬得起头来。这一仗,伏虎尊者得胜是意料中事,但是,当四空师弟身负极重内伤踉跄跌退之际,伏虎僧竟忍得下心肠赶上去又加了一掌,实出降龙意外! 听到这里,笑脸弥陀和司马玉龙都不禁失声惊呼了一声。 “四空师弟,当场喷血而亡!”降龙尊者哑声吸咽地接道: 这时候,我见到大殿上百余名各代弟子的眼球中都喷射着忿怒的火焰,降龙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于是,降龙高举碧玉如意大喝一声道:“肃静!” 死了一个四空师弟不打紧,若是百余名二三代弟子集体伤残,我降龙和尚身居代理掌门之职,这副担子可有点担当不起!尚幸敝派素重教养,各代弟子均能以掌门信符的威信为重,是以在降龙一喝之下,并未再有任何举动! 接着,八戒师弟又重伤在黑手天王萧昆手下。 最后,轮着我跟……冷面金刚,冷面金刚果然名不虚传!他狂,颇有他狂的条件。那一仗,可算得是降龙和尚我,有生以来最艰苦的一战。……说真的,冷面金刚的成就确实在我降龙和尚之上。 但是,我告诉自己,四空死,八戒重伤,我,不能再败下来了! 我的伤与死是另外一回事,目前衡山一派的命运都操在我和尚一个人的手里,我的责任太重了!假如我有了意外,谁能担保他们四个守信不向本派二三代弟子下手? 就凭着这一个坚强的意念,它弥补了我功力之不足,令我跟冷面金刚交手了近百个回合,不分胜负。 可是,事实明显得很,不管再维持多久下去,最后失败的,仍然是我! 后果虽然可以想见,但我除了挨一刻算一刻之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不过,有一点我认为我和尚做得很成功,那便是我和尚的镇定!一百个回合下来,虽然我已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在外表上,我仍排命保持我从起手便保持着的平和从容!这一点,我可以从冷面金刚的神色上看得出来:他很惊讶。 降龙尊者能跟他分庭抗礼,毫不逊色,实在出乎他冷面金刚的意料之外。 也就凭这一点,我挽回了衡山全派覆灭的厄运……一百计十个回合过去了,我仍咬牙强撑,不露分毫气馁之色……就在我渐感不支的危急当口,冷面金刚因为摸不透我和尚的虚实,他却有点不耐烦起来! 出人意外的,他竟跳出了战圈。 我,自是求之不得。虽然我也同时住手,但仍然沉声说道:“韩秋,现在歇手不嫌太早了一点么?” 他呼了一声,冷冷地道:“暂时歇手,就是为了早点分出胜负!” 我皱眉道:“愿闻其详!” 他冷笑道:“这样拖下去太没有意思了!现在,我们不妨对攻三掌,不避不闪,各以全力施为,这样做,究竟谁高明,马上便可分别出来,嘿嘿,赵正,你敢么?” 我知道,这样做,吃亏的还是我。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我哪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我故意强笑道:“阿弥陀佛,果然是个好主意!可是,韩秋,假如三掌交换过了,仍然胜负不分,那时怎办?横竖你的主意多得很,何不先想好准备着呢?” 他不屑地冷冷说道:“有了这三掌,我看也就差不多了!” “你太自负了,韩秋。”我不肯松口,跟着逼问道:“万一不分胜负呢?” 冷面金刚脱口道:“如有这等事,姓韩的拍拍大腿走路!” 冷面金刚话出口,似即露出海意,我虽知道他这人有着说一不二的傲性,但仍不免担心到夜长梦多,于是,我也冷笑一声,表示接受了他的挑战和诺言,同时,我跨出了一步! 接着,我狂拚了三掌。 那三掌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三掌下来,我居然留得一命在,实在是个奇迹。 第三掌上,他被震退了三步,我也给震退了三步,他的脸色很苍白,我想,我的脸色也绝不比他好看到哪里去。他怔怔地朝我望着,没有开口,我,强勉地微笑着,也没有开口! 他是不愿开口,我呢?更是不能开口!……我已咽下了第一口自心腔涌出的鲜血,同时嘴里又含着第二口……我能开口么? “贵派如有人心有未甘,四月十五日可至洛阳朝元寺相候!” 冷面金刚悻悻地说完了上面这几句话,立即率众离去! 我则始终含笑静立,不发一言,冷面金刚一走,我可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在自己喷出的鲜血圈中,就地勉强坐下,直到这个时候,所有的各代弟子,包括七老在内,才算了解了我。 于是,由七老带头,一个个,含着眼泪,围在我的四周,团团跪下。 我,凄然合上双目。 我知道他们将有些什么请求,便以不闻不见来拒绝。同时,我的伤,实在很重,假如我还想活下去,我便不能再分心神。 就这样,三天三夜过去了。等我的危险期已过而睁开眼皮时,我发觉所有人仍然跪在原来的地方,人人脸色都很憔悴,阿弥陀佛。我几乎因不能自持而失声痛哭起来。我知道,他们的心志已决,如果强留,在他们来说,其痛苦并不下于一死! 于是,我向七老分别点了点头。 七老走了! 我起身查点,这才知道八戒师弟早在两天之前,便已因伤重不治而步了四空师弟的后尘。 经过旬日疗治,降龙仗着内功基础尚佳,很快的,便已复元了七八成。 降龙眼看着十方寺内除了降龙一人之外,只剩下二代以下的弟子,降龙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相反,由于他们辈分太低,天地帮纵毒,只要冷面金刚跟黑手天王在,他们决对这些小辈下不了手。 于是,降龙又将派务交给一个颇堪信托的二代弟子,走下衡山。 降龙首先去了一趟洛阳朝元寺,访着了七老的墓地,也见到了墓旁树身上的留字…… 司马玉龙低声道:“报告老前辈,那行字便是玉龙留的。” 降龙尊者轻轻哦了一声。 接着,司马玉龙便将七老拒绝援助,因而令他棋差一步,造成莫大遗憾的经过,详细地插述了一遍。 降龙尊者听了,点点头,似甚安慰地道:“司马少侠,这个怪不得你,你的心意,算是完全尽到了。七老的个性,降龙知道的最清楚,留得了今天,也留不了明天,早晚……他们……其实,唉,这样也好。” 沉默了片刻。 司马玉龙道:“以后呢,赵老前辈?” “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已是四月廿八,”降龙尊者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无论如何,五月五的岳阳之会,我是赶不上的了!但我既已下山,一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于是,我仍向岳阳赶来。结果,果然不出所料,我迟到了一天!” “老前辈怎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 “这里面,另有文章。就是少侠不提出来,降龙也正要说及这个呢。” 司马玉龙和笑脸弥陀的神情,全为之一紧。 “事情发生在昨夜四更左右,降龙行至水江和浏阳之间的桃花魂小镇附近,突然发现身前十丈之外,有一个娇小的身形,向前飞奔……” 司马玉龙不禁失声啊了出来。 降龙尊者闻声一怔。他朝司马玉龙望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究竟还是说好不说好。 “没有什么,老前辈。”司马玉龙赧然地道:“说下去吧!” “那个娇小的身形,看起来,眼熟之至,可是,仓促之间,降龙硬是想不出她是谁来。 那个身形奔走的速度其快,这令降龙异常惊讶,降龙实在想不出当今的少年人除了司马少侠之外,谁还能有这副好身手呢?” “但是,她是个女孩子! “加以那时候已是夜半之后,无形中,降龙不禁对她留上了意。 “于是,降龙放步缀了上去。 “说也惭愧,降龙虽然施出了全力,竟也只能跟那条黑影保持固定的距离。 “渐渐地,黑影奔上往测阳而去的官道。……降龙仍然紧缀不舍……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件怪事发生。蹄声得得,迎面官道上,竟然来了两匹快马。降龙定睛望去,除了二人二骑之外,来人别无长物。而且,看样子,来的二人也好像是两个女的! “深夜,空身,快马……想想看,除了武林人物,还会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黑影和快马,眨眼之间,已然会合一起。 “起初,降龙还以为她们是一路的,但等降龙看清之后,降龙才知道降龙猜错了。原来她们碰面之后,双方都怔在那里,这,正说明了她们原先并不相识。 “当下只见马上的一个女子扬起手臂,做了一个友善的表示,然后缓缓带马靠近那个单身女孩子身边。低声说了一阵话,那个单身女孩子点点头,便跳上那说话的女子的身后,三人两骑,掉转马头,向来路返身急驰而去。” 司马玉龙不禁脱口喊道:“糟了!” 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均是一惊。 笑脸弥陀忙问道:“糟了,糟了什么?” “韦老前辈,你知道那条黑影是谁?” “难道会是闻人女侠?” “一点也不错,是她……闻人女侠,而两匹马上骑的,十有八九便是南海双姝。” “闻人女侠?”降龙尊者道:“她是毒妇之孙,大智僧的胞妹闻人凤么?”降龙尊者顿一下又道:“怪不得看上去有点眼熟,她曾去过衡山呢……司马少侠,你刚才说的南海双姝又是谁?” 于是,司马玉龙将南海一枝花的故事约略地说了一遍。 降龙尊者听着,听着,最后竟然点头微笑起来。 司马玉龙诧异道:“降龙下得衡山以来,总算第一次做对了一件事。” “哦?” “放心吧,司马少侠!”降龙尊者微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我和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原因了吧?” “就为了追踪她们在个?” 降龙尊者含笑点点头。 司马玉龙不安地又道:“经过了这番折腾,降龙才前辈难道还有把握探知她们的下落么?” “我想应该脱不了节。”降龙尊者道:“听我说下去,你们就会明白了!” “那么,说下去吧,老前辈。” 于是,降龙尊者继续说道:“本来,降龙并无紧紧追踪那两骑三人的必要,只为了先前那条黑影看上去颇为眼熟,降龙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同时,最令降龙起疑的便是,她们双方既然陌不相识,那两个骑马的女孩子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不相识的人改变既定行程? “降龙虽然功力尚未完全复元,但跟两匹马比脚程,还不至于落后多少。而且又是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之上,三五里之内,对方绝对无法掩避行迹。所以,横竖是顺路,降龙仍本初衷,一路紧缀下来。 “盯到浏阳,天色已亮。 “三女似乎肚子饿了,进城不远,便在北门口那家饭馆门前停下来。降龙仗着音容全改,便也毫无顾忌地跟了进去!” 笑脸弥陀奇怪地问道:“我老韦怎没见到她们三个?” 三女停留的时间很短,那时候,你老儿可能还没有进来呢!” “这就奇了!”笑脸弥陀道:“三女既然已经离去,你和尚还坐在那儿做什么?难道你和尚不担心追丢了人?”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降龙尊者微笑着道:“不过,也不能怪你老儿有此一问,的的确确,降龙也曾这样担过心,只因后来和尚有了新发现,一颗心,便完全放下来了。” 笑脸弥陀又道:“这话怎说?” 降龙尊者微笑着探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了一把东西,展掌分别送至笑脸弥陀和司马玉龙的面前,二人各自降龙尊者的掌中取了一件,藉着明朗的月色一看,是一朵仅有拇指大小,中串金针的绢制白花! 司马玉龙和笑脸弥陀惊奇地看毕,便欲将绢花仍然放回降龙尊者的掌心。降龙尊者却将手掌缩回,同时笑说道:“这花降龙共有三朵,我们每人留下一朵做个纪念吧!” 司马玉龙问道:“此花何来?” 降龙尊者收起剩余的一朵,这才笑说道:“经少侠刚才一提,现在,降龙总算明白了这些花儿的来历了!” “是双姝留下来的么?” “是的!”降龙尊者道:“起初,降龙也非常担心会将三女追丢,所以,在三女起身离去之际,虽然降龙要的一份素点尚未用完,便也立即丢下一小块碎银跟着出了门。但是,降龙刚刚出门抬头,无巧不巧地便见到后面一骑上的那个女孩子左臂微微一抬,自左肋下穿出一道其疾无比的白线,直奔饭馆对面那间空屋的板门!于是,我微微一笑,放心地重新走了回来。 “你韦老儿可能便是那个时候进来的。 “用完素点,我出了饭馆,以迅速的手法自板门上取下了第一朵绢花。 “绢花体积小,本很容易忽略,尚幸我和尚是个有心人,所以,毫不费力地,便藉着三朵绢花的指引,来到了和尚跟韦老儿动手的那株高大的榆树之前。 “说来也真惭愧,在韦老儿,满以为和尚发现了他的追踪,其实,我和尚自己心里有数,和尚发现的,实在是天地帮的那几个香主。和尚在榆树前面停下来,就是为了发觉自己已经身人重地,陷进了人家的包围。 “后来,韦老儿戴着面纱现身,和尚一时不察,尚以为是该帮的另一路人马,现在想起来,原来是人家有意坐山观虎斗,等我们两败俱伤之后捉活的。还好,只浪费了三掌,我们便结束我们的活剧,假如我们再多熬几掌下去,恐怕等到司马少侠来时,我们两个活宝早成了人家的阶下囚了! “这时候,三更已尽。” 降龙尊者话刚说完,司马玉龙突然跳身而起,一个倒纵,凌空拔起四丈来高,半空中,来了个极其美妙的盘旋,方始缓缓地以柳絮随风的上乘轻身术,于原地降落。 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不禁同声问道:“少侠难道有甚发现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司马玉龙仍就原地坐下,摇摇头道:“我们现下既然处身于该帮的心腹重地,总以谨慎一点是好!” 笑脸弥陀不禁犹疑着道:“该帮难道没有迁往九嶷么?” “就是该帮总坛已经迁往九嶷”,司马玉龙严肃地道:“这附近也必设有重要的分坛分舵在!” “怎见得?” “这是异常明显的事,这附近如无落脚之所,南海双株决不会将闻人女侠往这附近带,同时,该帮四个重要的香主也不会一齐在这一带出现。” “那么,”降龙尊者道:“他们怎会不留下个把人来监视住我们?”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我们决不肯自动离去,这一点,他们一定知道得很清楚。” “他们难道不怕我们循踪追索?” “在这儿,”司马玉龙微笑道:“他们一定有着很有力的靠山吧?” “那会是谁?” “南海双姝,三色老妖,都有可能。” “司马玉侠,”降龙尊者道:“我们几个,现在应该怎样做?” “最后一朵绢花上的金针指向何方?” “东南,武功山。” “这样吧!”最后,司马玉龙道:“两位老前辈可在这附近盘恒二三天,接应着见到韦老前辈暗号而来的人,玉龙一人先顺着绢花暗记-下去看看,可为则为,不可为,则仍旧回到这儿来,跟大家商议该怎么办。” 两老默然点点头。 他们知道,他们面前的这位年轻的五行掌门人,一身莫测高深的武学,远非他俩所能望其项背。司马玉龙办不了的事,他俩纵能帮点小忙,也是有限。何况这种踩底子的行径,最忌人多,司马玉龙既然如此主张,他们当然只有唯命是从。 于是,司马玉龙起身向两老挥手作别。 依着降龙尊者指点的方向,展开上乘轻身术,向武功山点跃腾窜。 第二十一章 伤心人别有怀抱 东方发白,司马玉龙来到一座小河环绕的村庄。 他先饮了几口河水,并用了一些干粮。然后,他装作一个赶路的催租人,沿着庄外,漫步绕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于是,他走上了庄后那座红木小桥。这座红木小桥,是这座村庄的两条通路之一。除了司马玉龙进庄的那道旱坝,庄人出庄,均必须打这座小桥经过。司马玉龙满以为会在小桥上发现双姝的绢花暗记,可是纵目游顾,桥身上,什么也没有。 在这种情表之下,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他根本走错了路。 第二,问题就在这附近。 站在桥上,司马玉龙有点犹疑起来。 这时候,恰有一位荷锄的老农牵着一条水牛打桥上经过,司马玉龙不肯错过机会,连忙迎将上去,躬身问道:“大伯,这座桥,通往哪儿?” 司马玉龙的外乡口音颇令老农吃惊。 老农抬头在司马玉龙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半晌,这才摇摇头,一抖牛缰,无言地,从司马玉龙身旁擦身而过。 司马玉龙眉头一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聋子呢?还是他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过了桥,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水田,水田尽头,即是一座如带的青山,三五只水鸟,正在水田上空盘旋起落,益发衬托出农树清晨的宁静。 他再看看过了桥的路,窄得很,马匹根本无法通过。 无可奈何,他只好倒转头来,仍循原路走出。 当司马玉龙穿过庄心,走在一座土地庙前面时,一个头梳双髻,年约十一二的小女孩,跳跳蹦蹦地。向他走来。 再试试看,他想。 “小妹妹,来,”他招手喊道:“来,小妹妹,我问你!” 小女孩天真地走了过来,背着手,偏仰着小脸,稚气地道:“你要问什么?” 向这么一点大的孩子问什么呢?司马玉龙可给难住了。 小女孩见司马玉龙久久不开口,哼了一声又道:“问什么,快点问呀,你再不问,我可要走啦!” 司马玉龙连忙低声道:“噢,是的,小妹妹,我是问……这两天……这一带……有骑马的人路过么?” “我不知道,”小女孩道:“我带你问我主母去!” “你主母呢?” “就在前面!” 于是,司马玉龙在小女孩的带领之下,来到一座朝南的,前面有着一道土墙的瓦屋三合厢之前。 土墙正中开着一道大门,门上盖有一道丈许大小的挡雨半楼,大门前面,是一片宽广平坦的打谷场。 这时候,大门朝里敞开着,一个身穿淡蓝绸褂裤的少妇,正倚门低头做着针线。 小女孩跑过去喊道:“主母,客人来了!” 少妇闻声,倏然抬头。 那妇人,约摸三十左右,蛾眉凤目,脂粉不施,未语含笑,妩媚而不脱端庄……好一副绝代的少妇风韵! 司马玉龙在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之后,不禁一怔。 他做梦也想不到小女孩口中的主母竟是如此般地年轻美貌,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不会跟着女孩前来! 他是个过路人,一清早,便找上门来问东问西,万一给这儿的左邻右舍误会了,岂不有累人家清白的么?他,司马玉龙,不禁有点踌躇起来。 倒是那少妇大方,她先抚着小女孩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回事呀,丫头?” “这个人问有没有看到骑马的人,”女孩指着司马玉龙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带人家来问我是不是?”少妇微笑道:“好啦,丫头,你去吧!” 少妇打发走那个女孩,微笑着,转向司马玉龙道:“这位大叔,您,进来坐呀!” 司马玉龙听了少妇那种脆如碎玉般的语音,不禁奇怪地忖道:什么,她也不是本地人? 可是,限于礼节,他已没有再想下去的时间了!因为这时候那位少妇业已放下手中的针线,缓缓起立! 少妇一面偏身作肃客状,一面含笑温声道:“请进,大叔!” 司马玉龙稍作犹疑,终于坦然走进大门,步向宽广的庭院。 他想:心地光明,天下去得,更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司马玉龙满以为这么宽敞的一座宅子里,总不乏有几个男人在,只要见着了人家男人,窘境岂不立刻就可解除了?可是,他站在院心,抬头朝对面堂屋里一看,堂屋里,静悄悄的,就连刚才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此刻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再看东西两厢,也是一样。 司马玉龙不禁有点慌乱起来。起先,他倒想得很堂皇,但现在的情形,似乎有点反常,身处其境,渐渐地,心情已非那种大道理所能安定! 他想退身出来,一回头,他,呆住了! 嘿,您道怎么样了? 原来,司马玉龙此刻看到的是:大门业已反闩了起来,那位美貌的少妇,正挡着他的去路亭然而立。一双凤目,紧盯在他的脸上,两只秀眸中,闪射着一种异样的,不怒而威的光辉。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吃吃笑声,突然起于司马玉龙身后。 司马玉龙再回头……天哪……堂屋阶前站着的,竟是南海双株! 现在,司马玉龙完全明白过来了。 要说天地帮的什么分坛分舵,可能这儿便是! 眼前的这位少妇,审情度势,很可能便是南海一枝花! 司马玉龙一方面吃惊于南海一枝花的驻颜有术,但同时也为寻着了闻人凤的下落而感到安心。南海一枝花在武学上的成就,司马玉龙知道得很清楚,何况更有功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南海双姝监视于后?所以处此情况之下,最不聪明的办法,才是以武力解决问题。 司马玉龙盘算既定,立即微跨半步,一抱拳,试探着朗声道:“芳驾……想来便是…… 武林中人人景仰的三绝之-……南海花老前辈了?” 少妇闻言,微微一怔,但旋即淡淡地反问道:“就凭尊驾过人的眼力,尊驾之成就,已可想见了……尊驾贵姓大名?为当今何派高人?何事来此?……可否见告?” 司马玉龙心下暗喜。 他想: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呢! 于是,他遁词答道:“在下来这附近,乃系受人之托,找个人。至于在下的师承和贱名,因为在下行道江湖以来,毫无建树,即令道出字号,也觉无甚光彩。所以,在下以为,仍以不污老前辈的清听是好!” 少妇淡淡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娇叱声中,司马玉龙蓦然发觉有两股狂劲无与伦比的罡气,突自身后,猛卷而至!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双姝的手笔。双姝的武功,他已领教过一次,当下不敢怠忽,脚微点,滑步转身,容得掌风近身,扬起右掌,本能地使出了先天太极式的消字诀,将双姝的掌劲,化于无形!……这一式,竟为他带来了百口莫辩的误会,实是司马玉龙始料所不及! 当下,只见双姝颇感意外地一呆,然后,”红林惊喊道:“啊,师父,他是司马玉龙……噢不,师父,这人的武功,跟司马玉龙的武功,完全一样。” 少妇脸色微变。 “知道了,孩子。”她向双姝挥挥手,肃容道:“这种武功,便是师父时常向你俩提及的那种绝学!” 双姝同时失声道:“先天太极式?” 少妇且不理双姝的惊喊,她向司马玉龙逼近一步,沉声道:“尊驾这一手,展露的正是时候!……我花娘子等在这里,已有半且之久,起初,老身以为凭我这两个丫头的成就,便能将几位要请的小侠请来。诅知,第一个碰到那位司马少侠,她们两个就吃了亏。她们回来向老身描述跟那位司马少侠折腾的经过,老身听了,异常心动。本来……就在这一二天内,老身也正想前去会一会那位司马少侠,现在尊驾来得正好,老身可免去一趟跋涉了!” 司马玉龙略退半步,镇定地道:“老前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意思非常简单。” “仍请前辈明说!” 少妇双目中,神光陡现。 她注定司马玉龙,静静地道:“尊驾在武学上的成就,因很惊人,但在花娘子的眼中,仍然算不了什么。而且,我们之间的辈分,也有着很大的一段距离。……这就是说,只要尊驾能够冷静地顾及我们彼此的身份,花娘子绝对无意先伤和气。……假如尊驾业已了解了花娘子的一番苦心,那么,告诉老身吧,你师父现在何处?”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 他想:这就怪了,她找我师父五行怪叟他老人家做什么? 这是异常明显的事实,双姝喊破他的武功跟“司马玉龙”一样,南海一枝花当然以为他和“司马玉龙”是同一师父,那么,她问他的师父,不就等于她问司马玉龙的师们一样么? 司马玉龙有点为难。 因为,不论南海一枝花居身于天地帮的用意何在,但她此刻正居身于天地帮,却是不容否定的事实。她既然居身于天地帮中,就难免与天地帮主有所往还!本来,他并不在乎将他师父的一切告诉南海一枝花,但是,他告诉了她,谁能担保不会传到金兰的耳中呢?而金兰,她是五行门下的叛徒,他又怎愿她也知道这一切? “我师父姓公孙呀!”他纳罕地想:“她不是找姓仇的么?” 少妇见司马玉龙沉吟着,久久不语,不禁沉声又催道:“尊驾是否以为考虑得太久了点?” 司马玉龙听了,大感不悦。当下忿然答道:“老前辈请勿逼人太甚,老实说,告诉您这一点,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在下在奉告之先,想请老前辈清楚一件事:在下之所以奉告一切,实在是为了家师是当今武林中人人尊敬的长者,他老人家的行踪,来去清白,告诉谁也不打紧。而非在下慑于老前辈的武功,不敢不说!……假如老前辈以为在下这样说只是为了颜面场面话,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请老前辈试一试!” 少妇听了,颇感意外。 她以疑讶的眼光,朝司马玉龙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最后点点头道:“唔,阁下的易容之术相当不错了……如果老身没有看错,阁下应该就是那位司马少侠才对……少侠的人品和骨气,前此,老身微有所闻,现在证实,果然名不虚传。算起来,这尚是老身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人所折服……好的,老身明白了,孩子,你说吧!” 司马玉龙暗暗叹服。 “晚辈正是司马玉龙!”他躬身道:“家师他老人家此刻正有事于天山。” “你师何人?” “全讳公孙民。” “公孙民?”少妇惊噫道:“他不是五行异叟的徒弟么?” “五行异叟正是玉龙师祖。” “公孙民,”少妇又道:“是不是被称做五行怪叟的那一位?” “是的!” “那么,”少妇惑然地道:“你是五行门下喽?” “家师因故退隐,晚辈现下忝居五行掌门之位。”司马玉龙又道:“晚辈原为武当门下,首业恩师为武当本代掌门人上清道长,其后方由本门恩师向武当请商转录。” 少妇皱眉道:“五行门的绝学不是五行神功么?” “是的。” “武当呢?” “大罗神掌。” “那么,”少妇不解地道:“少侠系于何处习得先天太极式的?” “那是晚辈无意中的遇合。” “传习者何人?” “梅叟。” “梅叟?”少妇更为吃惊了:“华山掌门人?” “华山上一代的掌门人!” “哦,华山也换了掌门人?”少妇不胜沧桑之感地轻叹一声,自语道:“不对呀,华山武学应该是金龙剑法才对,几曾听说华山派武功包括先天太极式?” 于是,司马玉龙将梅叟在偶然的机会中得到先天太极式原图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 少妇听了,失望地低声道:“噢,噢,这样的,那么是我误会了!” 司马玉龙听出南海一枝花话中有因,便问道:“老前辈,您误会了什么?” 少妇抬头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跟着又轻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司马玉龙也不便再问下去。 于是,庭院中一时间便显得异常沉寂起来。 片刻之后,少妇再度抬头,脸色苍白得很,仿佛在刹那间老了十岁,她向司马玉龙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道:“本来……算了……少侠……您,请便吧!” 少妇的忧郁似乎有一种感染性,虽然司马玉龙并不能确切地明白对方突然消沉起来的真正原因,他仍然在心底感到一阵难过。他向少妇躬身为礼,少妇还了一礼。然后,少妇偏开身躯让路,司马玉龙开始茫然地举起了脚步。 司马玉龙走向门口。 手已碰及门闩,司马玉龙这才猛然忆及了他此行的目的。 于是,他重新转过身来,走向呆立于院心的南海一枝花。 南海一枝花怔然无语地呆立着,司马玉龙虽已走近,她却仍旧浑似未觉。这种情形,颇令司马玉龙惊讶,他不敢去扰动她的沉思,只好伴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立着。就在这时候,南海一枝花的身躯虽没动,但那充满浓重忧郁气味的声音却响了:“孩子,你又日来做什么?” “老前辈,晚辈可否带着闻人女侠一道离开?” “闻人女侠?”南海一枝花转过身来道:“少侠是指慕容卿那个孙女儿么?” “是的,老前辈。” “你们……唔……好的,横竖老身想法已变,唉,紫姝,去把闻人小妹妹喊来。” 南海一枝花说完这几句话,似乎费去不少气力。同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化得很厉害,某一个刹那,几令司马玉龙约觉到他是正在跟一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婆子对话,但当他定下神来,他所看到的,仍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 有一点令司马玉龙安心的便是,从南海一枝花的语气里,他知道闻人凤在这儿并没有受到苛待。 片刻之后,两条娇巧身形,翩翩然,跳落院心。 来的两人,一个是紫姝,另一个,便是闻人凤。 闻人凤,仍是那副淘气的老样子,只是神色略显憔悴。她朝庭院里几个人分别看了一眼,然后掉脸向紫姝问道:“谁找我,大姊?” 紫姝抿嘴笑道:“除了你一天到晚念不离口的那个……嘻……你想还会有谁?” 闻人凤脱口道:“大姊,你是说我那玉龙哥哥来了么?” 话出口,脸已绯红。……不知是何原故,紫姝的脸色竟也跟着红了起来。……不过,她很快的就将头别向身后,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 闻人凤为了掩羞,跳跨一步,偎在南海一枝花身边,不依地道:“婆婆……您老做主……大姊,她,她骗我!” 少妇抚着闻人凤的秀发,柔声道:“大姊她没有骗你呢。孩子。” 闻人凤仰脸急切地道:“那么,他在哪里呢?婆婆?” 这种情形看到司马玉龙的眼里,心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甜蜜感觉。 他想:他并没有生我的气,可见得,她仍然爱着我呢!不过,他又想,等会儿上了路,到了没人的地方,我也该好好地解释一番才对。 这时,少妇含笑一指司马玉龙道:“孩子,难道连你也认不出他是谁么?” 闻人凤瞪大了眼睛,倒退一步,朝司马玉龙冷冷地道:“你,你是谁?” 司马玉龙笑得一笑,旋即半低着头,低声道:“凤妹,前夜在桃花魂……你……你误会了!” 闻人凤倾神听毕,突然一变脸色,恨恨地道:“我又不像人家是个掌门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话落人起,宛若穿帘乳燕,其迅无比地倒纵而起,这一举动颇出各人意外,南海一枝花微一错步,方待出手拦阻之际!忽然又似想及什么似地缩回脚步。她轻叹一声,微微摇头,自语道:“这孩子……就像老身当年一样……太……太任性。” 司马玉龙则碍着在长辈之前,不便失仪。 就此一迟疑,闻人凤业已走了个无影无踪! 于是,少妇转身安慰司马玉龙道:“由她去吧,孩子,她不会有甚意外的……看样子,你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点误会,孩子,听我说,别让误会生根……她很爱你,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孩子,你该知道,可怕就可怕在这种地方……唉。” 少妇说到这里,微喟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司马玉龙感激地点点头。片刻之后,司马玉龙突然毅然地抬头道:“老前辈,晚辈能问您老人家几句话么?” “问吧,孩子。” “天地帮的所行所为,以及天地帮主的出身……您老知道么?” “知道的,孩子。” “那么,您老……您老可知道,您已为武林中带来多少困扰?” “这个,老身也知道,”南海一枝花微喟道:“孩子,别再问下去了……这些事,绝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所能了解的呢!” “我知道,老前辈。” “你,你知道?”南海一枝花诧异道:“你知道什么?” “老前辈这样做,是不是为了……为了一位仇老前辈?” “咦,你听谁说的?” “北邙韦老前辈。” “哦哦!”南海一枝花恍然地道:“是他,老身想起来了……唉,孩子,你以为你已经知道很多很多了是不是?” “晚辈能否知道得再多一点?” “以后,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得更多,”南海一枝花苦笑着,微微地摇着头道:“但老身目前心情异常恶劣,可无法告诉你什么。” “您老是否就为了再见仇老前辈一面。” “是的,另外还要问他一件事。” “假如他老死不肯出面呢?” “不会的,孩子!”南海一枝花突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声调微笑起来:“他的脾气老身很清楚,只要他仍活着,老身翼护着天地帮,他一定看不顺眼的。” “老前辈怎知仇老前辈仍在人世?” “以他在内功上的成就,他决不会死在老身的前头。” “哦?”司马玉龙想了很久,最后,蓦然抬头肃容道:“老前辈,假如仇老前辈仍在人世,司马玉龙决尽一己之力将他老人家敦劝出世,向您老解释一切。那时候,老前辈肯否置身事外?” “谢谢你,孩子。你的好意,老身很感激,但是,孩子,你找不到他的!” “为什么?” “他就是和你面对面,你也不会认识他呢!” “为什么?” “他叫仇志,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只有老身一人知道。” “他老人家没有任何特征么?” “有。” “什么?” “一种特异的武功。” “什么武功?” “先天太极式!” 司马玉龙失声轻啊,现在,他才明白刚才南海一枝花逼问他的师承的原因。但,仍有一点他不清楚,于是,他又问道:“先天太极式的原图不是最近才给华山梅叟他老人家发现的么?” 南海一枝花点点头道:“是的……但他的先天太极式,系自副册习得。” “这就难了,”司马玉龙喃喃地道:“玉龙怎能逢人就逼得人家动手呢?再说,他老人家如果始终不将这种武学施出,那又怎办?” 南海一枝花微微笑道:“是呀,老身不是说过你对此事无能为力了么?” 司马玉龙经此一激,不由得奋然地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老前辈,晚辈先将诺言许下,晚辈如不能将仇老前辈找着,誓不再见老前辈之面。” “你太孟浪了,孩子!”南海一枝花抱怨道:“你,你怎能这样说?” 司马玉龙苦笑道:“是的,老前辈,玉龙太孟浪了。可是,问题早晚要解决,这又何尝不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呢!” “你何苦将自己卷入这种是非的漩涡?” 南海一枝花又朝司马玉龙注视了一眼,点点头,赞许地道:“五行一脉,代出奇村,怪不得它能领袖中原武林如此之久……看样子,自少侠你起,五行门在武林中又要光辉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呢。” 这时候,天已晌午。 就在司马玉龙躬身告辞之际,双姝突然齐声惊喊道:“有人……师父。” 双姝喊着,便欲去追。 南海一枝花却连忙摆手制止道:“别追了,孩子们,人家来此,并无恶意,老身早就发觉了……而且,追也没用,你们两个的武功,比起人家来,差得实在太远呢!” 司马玉龙微微一怔。 南海一枝花含笑挥手道:“走你的吧……孩子,没什么……人家是来找你的呢!” 司马玉龙一躬而退。 “找我来的,那会是谁?”走出那座村子,他纳罕地想:“笑脸弥陀?降龙尊者?抑或是六派中某一位掌门人?”他又想:“不,来人的身份,可能还要再高一点,不然的话,南海一枝花怎说双姝比来人差的远?” 他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真傻!”最后他想:“胡思乱想干什么?只要来人系由暗号所引来,说什么也飞渡不了笑脸弥陀跟降龙尊者那一关,等会儿问问他俩,不就知道了?” 司马玉龙想至此处,解嘲地笑得一笑,立将脚程加紧。约于黄昏时分,那座曾遭火焚的古庙,业已在望。不消三五个起落,已然来至庙前。他轻轻飞身上了那座仅存着前殿殿脊,游目四顾,不禁暗暗点头。 这时候,他看到后院瓦砾场上一座半毁的石炉阴影里,笑脸弥陀正跟降龙尊者面对面席地而坐。二人之间,放着一堆食物,降龙尊者闭目垂帘,正在静坐调元。而笑脸弥陀却仰着脖子在灌老酒。 他振臂拔起三丈来高,然后朝二人存身之处,斜斜落下。 二人同时警觉,猛回头,见是司马玉龙,都显得很高兴。 司马玉龙一面摇手止住二人起立,一面快步走上前去,也在二人侧面坐下。 笑脸弥陀道:“怎么样?” “请让玉龙先问您们两位一声。”司马玉龙笑道:“玉龙去后,跟着追下去的,是哪一位?” 二人见问,均是一怔。 笑脸弥陀望了降龙尊者一眼,降龙尊者摇摇头。 “两位老前辈来这儿多久了?” “刚来。” “两位一直守在那株榆树附近?” “是呀!” “两位没有发现有人从榆树下经过?” “自你去后,”笑脸弥陀皱眉道:“今儿早上,韦吾去过一趟桃花魂,买了点吃的喝的,这段时间,只有和尚一人在。”说到这里,他转身问降龙尊者道:“和尚韦吾不在的时候,可曾有人打树下经过?” 降龙尊者摇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司马玉龙道:“之后呢?” “之后,”笑脸弥陀道:“韦吾回来了,便换下和尚到一边去休息,韦吾则藏身于那株榆树附近的一株大树树顶上,一边喝酒,一边监视着来路,从午牌至申牌,除了偶尔有个把农夫农妇路过外,其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司马玉龙犹疑地道:“也许,不过,韦吾自信,姓韦的这种走眼的机会,嘿嘿,并不太多!” 司马玉龙朝降龙尊者做了个鬼脸,含着笑,才待出言致歉之际,身后不远处,有人轻轻一笑道:“韦大侠,司马少侠没有说错,你走眼了!” 三人闻声,均是大吃一惊。 急回头,只见二丈之外的一道断墙上,正有一位年约四十上下,身穿旧蓝布衣裤,头戴草笠的农妇,蔼然含笑而立。 看清来人,三人慌忙起身。” 来的正是天山毒妇慕容卿。 毒妇飞身下地,以行云流水似的步伐,朝三人飘然走来。 司马玉龙咬唇微笑。 降龙尊者抚掌大笑。 笑脸弥陀怒瞪着那双细眯眼,看着司马玉龙,再看看降龙尊者,瞧他那副神情,好似恨不得要将二人一口吞下去。 毒妇走近,莞尔挥手道:“坐下来,坐下来好说话!” 坐定之后,司马玉龙笑问毒妇道:“先前在村子里,就是您老么?” 毒妇含笑点点头。 司马玉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南海一枝花制止双姝出手,并说双姝比来人差得太远……玉龙想了好半天,总是想不出个所以我来……原来竟是您老人家。” 笑脸弥陀轻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就是会拍!” 降龙尊者哈哈大笑道:“司马少侠,你可得注意点,这老儿恼羞成怒啦!” 此语一出,大家都笑了。 笑了一阵,司马玉龙又道:“老前辈到达的时候,是在凤妹负气离去之前?还是之后?” “老身到达,就在那丫头纵身而出的一刹那。”毒妇道:“老身看见了她,她却没有发现老身。照道理,老身应该现身喊住她,但是当时的情形不同,老身在事先已有几分猜着那地方是南海一枝花或是三色老妖的歇脚之处,那丫头从那里面匆匆而出,颇令老身惊疑,老身心想:这就怪了,凤丫头既然落入他们手中,又怎能跑得出来的呢?因为老身想看个究竟,同时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住的三色老妖抑或是南海一枝花,所以便没有出声,任令那丫头自个儿走了。”毒妇说至此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以后所发生的一切,老身业已完全看到了,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老身搁下凤丫头不追,特地先赶上你们几个,知照一声。” 三人见毒妇语意严重,不禁暗暗心惊。 毒妇顿了一下,肃容继续道:“首先,我要告诉你们的,便是这位南海一枝花的成就,的的确确地在我慕容卿之上!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边,所有这次岳阳大会的与会者,就武功而言,谁都不能超过她。 “慕容卿这样说,在语气上也许狂妄了一点,但慕容卿所说的,都是事实。 “南海一枝花较慕容卿成就为高的证据在哪里呢?……慕容卿这就说到了……诸位知道的,两个在内功修为上均有着高度成就的名家,判较彼此间的功力,有时候,并不一定需要经过一招一式的拚斗,在某种情形之下,仅凭视听之灵,或临警处事之神态,也可一目了然。 “今天,当慕容卿潜伏于那道院墙之外时,在慕容卿的感觉上,满以为已经瞒过了对方以慕容卿跟南海一枝花之间的些微差异,就是做到了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事实上大谬不然,她不但早就发觉了慕容卿的存在,而且不藉有形的侦察便已判断出来人是谁。这一点,如果易位而处,慕容卿则绝无做到如此地步的自信,同样地,也可以这样说,假如南海一枝花当时处在慕容卿的地位上,她一定能比慕容卿做得更好!因此,慕容卿感到一种深深的忧虑。” 司马玉龙道:“老前辈何事忧虑呢?” 毒妇轻叹道:“事实摆在眼前,明显得很:这次九嶷山大了结,我们这一方,说什么也不会中途而废。而南海一枝花师徒三人,如无那位身世如谜,至今不知是谁的仇大侠适时出面的话,绝不肯置身事外,也可想见,像这样僵持着演变下去,结局之恶劣,实在不堪设想!” 司马玉龙又道:“老前辈,难道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么?” 毒妇沉吟着道:“如欲避免与南海一枝花冲突,只有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 “希望一位武功更在南海一枝花之上的高人立即出现。” “什么?”司马玉龙吃惊地道:“武功更在南海一枝花之上?这……这可是老前辈的拟想?抑或实有其人呢?” 毒妇微微笑道:“实有其人!” 司马玉龙讶道:“那人是谁?” “猜猜看。” “猜不出!” “真个猜不出么?”毒妇莞尔道:“孩子,你太紧张了……老身所说的高人!就是那位仇大侠呀!”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不禁赧然失笑起来。 这时候,降龙尊者从旁插口问道:“敢问老前辈,老前辈怎能断定那位仇大侠的武功更在南海一枝花之上的呢?” 笑脸弥陀点点头,表示也有同感。 毒妇未及答言,司马玉龙已然微笑着代答道:“关于这一点……玉龙自信可以代慕容老前辈回答二尊者。” 笑脸弥陀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小子刚才还那样地糊涂得可以,现在居然会一下聪明了起来,嘿,我就不相信这个!” 降龙尊者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司马玉龙也笑道:“可要打个赌么,韦老前辈?” 笑脸弥陀偏脸道:“难道我还怕了你小子不成?” “算了,韦侠!”毒妇笑脸向笑脸弥陀道:“这孩子的机智,着实过人。刚才,他之所以没猜出,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去猜。这一次,老身看得出,他的把握大得很,现在你再跟他打赌,包管上当无疑。”毒妇说至此处,掉头又向司马玉龙笑着道:“玉龙,你说你知道,不妨说出来听听看。” 司马玉龙道:“玉龙这样猜想,可不知道对不对……老前辈断定那位仇大侠的武功在南海一枝花之上的论据,可能是下面这两点 “第一点:那是南海一枝花自己说出来的。 “玉龙曾经这样问过南海一枝花:‘老前辈怎知仇老前辈仍在人世?” “南海一枝花当时的回答是:‘以他的内功上的成就,他决不会死在老身的前头。” “南海一枝花这样说,含义异常浅显,那位仇大侠在内功修为上,决不会在南海一枝花之下。以南海一枝花与那位仇大侠之间的渊源,南海一枝花这样说,我们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南海一枝花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老前辈已至院墙之外,老前辈一定跟玉龙听得一样清楚。所以,老前辈拿这一点来作为那位仇大侠的武功更在南海一枝花之上的根据,毫不牵强。 “第二点: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南海一枝花为了那位仇大侠,明查暗访,先后数十年,而结果则是一无所获。人找人,固然难,但是能避过像南海一枝花那等身手人物数十年的追踪,岂是易事?就凭这一点,那位仇大侠的武功超绝,已有了间接的说明!老前辈,您的意思是这样的么?” 毒妇听得不住地点头,道:“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孩子,你一点也没有说错。” 降龙尊者笑望了笑脸弥陀一眼。 笑脸弥陀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毒妇微微一笑,又道:“凡事贵乎了解事实的真象,任何接近于事实的揣测,也不足赖以为准……那位仇大侠的武功是否真在南海一枝花之上,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去确定。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不须怀疑,那位仇大侠的武功,纵不在南海一枝花之上,但也绝不会较南海一枝花逊色多少的。同时,我们应该知道,那位仇大侠的武功到底如何,这一节并不重要,能解决问题的并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本人’!老身本意只是寄望于他立即出现,至于说他强过南海一枝花,那只不过是老身偶有所感的一种附加说明罢了!” 茫茫人海,何处去找那位仇大侠呢? 沉默了片刻之后,司马玉龙抬脸向毒妇道:“您老追踪至此,可是有甚特别指示么?” 毒妇点点头,严肃地道: 是的,孩子,老身就要说到这个了……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南海一枝花为了某种我们局外人所不能了解的原因,她要藉着翼护天地帮的存在,而冀希激恼那位身世如谜的仇大侠出面,以她那等身份,一旦已将意志付诸行动,就绝无中途改弦易辙之可能。 因此,我们可以猜想得出南海一枝花在接近天地帮之初,必已向天地帮作过明白的许诺! 退一步说,就算南海一枝向花没有向天地帮作过任何明白的许诺,但南海一枝花为天地帮效力的用意,该帮也必已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一点,便是危险的所在。 你们看,我们集六派精英,外加老身以及五行门的司马少侠,集会于岳阳楼上,该帮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将北邙三瘟的头颅差人送去,请问,该帮倚仗的是什么? 该帮倚仗的,不是南海一枝花,又会是谁? 该帮知道,只要那位仇大侠一天不出面,我们这一方,便一天不能对该帮畅所欲为。 可是,那位仇大侠到底会不会出现?哪一天会出现?该帮上下,自三色老妖,帮主,以及金牌香主,谁也无法预知! 因此之故,目前这段时期,不单是我们这一方深感不安,天地帮方面,也一定紧张异常,据老身之揣测,该帮可能立有这样的决策,那便是,趁仇大侠尚未出现,该帮正有南海一枝花这样的靠山之际,尽可能迅速地予我方打击,力求削减我方的实力! 他们会怎样着手呢? 老身以为,该帮帮主固然不肯轻易露面,而三色老妖为保持他的身分,也不可能做出暗中伏击的勾当来。轮下来的,只有五位金牌香主和几位银牌舵主。该帮银牌舵主的武功虽然也很过得去,但我方此次出动的全是六大名派中的一流的人物,那些银牌人物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可以略开不计。而五位金牌香主中,第一位内堂香主苗疆桃面女侠罗香荷,我们可以从她舍身抢求武当和华山示警的两件事中,知道她目前虽然为着某种原因无法脱离天地帮,但她决不会助纣为虐,则是可以断言的。 依老身的想象,她可能会藉着一个动听的遁词,留在帮主身边。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简单的计算出,采取行动的必将是其余的四位金牌香主,冷面金刚、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巫山淫蛟等四人。 我们这次大举向九嶷山进发,必然已在该帮的全面监视之中,由于我方任何一人皆足当彼方任何一位金牌香主之敌,所以,老身揣想,该帮若想消灭我方实力,可能会不顾武林道义,而合四位金牌香主之力,暗中个别下毒手偷袭…… 听至此处,司马玉龙不禁失声道:“啊,老前辈,您老真是料事如神。” 笑脸弥陀笑道:“又在择了!” 毒妇笑了一笑道:“玉龙,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于是,司马玉龙便将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两位受困的经过,说了一遍。 毒妇听完,微喟道:“这次,我们分得太散,实在是个失策。老身听了南海一枝花那种坚决的表示,忽有所触,方始想到回头追上你们。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事不宜迟,韦侠赵快两位,可一路追将下去,不管追上哪位,就招呼一声,就说老身吩咐的,彼此之间,相距不可太远,总以能够随时呼应为宜。 “至于玉龙你,孩子,老身没甚说,因你已有先天太极式的绝学在身,即令遇上了三色老妖,只要知进知退,应付得当,也不会有甚亏吃。 “老身因放心不下我那个凤丫头,我们大家只好路上再见了。” 毒妇说完,立起身来,朝三人微微颔首,旋即起身一纵,没入夜色之中。 三人目送毒妇去后,司马玉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怀中取出两支在洛阳草桥附近枫林中,取自七老中疑净长老双目中的两尖毒芒,交给降龙尊者道:“这便是贵派七老的致死之因,玉龙前几天在岳阳楼上忘了跟贵派掌门大师提及,现在交给尊者,以后遇上那个姓孙的,这笔血债可以向他算!” 降龙尊者脸色一惨,低诵了一声佛号,然后躬身合什道:“谨谢少侠关注……往后敝派若有力不从心之时,仍望少侠赐援才好。” 司马玉龙慌忙还礼道:“尊者好说,这次并非衡山一派之事,尊者何必谦虚乃尔。” 这时,天已二更左右。 三人互相招呼了一声,同时展开轻身术,向雷溪方向驰去。 天明时分,到达雷溪。 三人便在雷溪分了手。 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继续沿官道向九嶷山方面进发,司马玉龙则暂时留后一步,在雷溪歇下脚来。 雷溪地当长沙府与衡州府的中站,镇虽不大,但由于地位重要,人来人往,倒也显得相当繁荣热闹。 司马玉龙在南街一家名叫乡情的客栈里要了一个幽静的房间。 他之所以留在雷溪,并无任何目的。他感觉异常烦闷,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 他想:这次天地帮能否剿灭,影响着今后武林的命运,至深且巨。在公而言,五行门是六大名派的领袖,在私而言,天地帮是五行门中的叛孽,所以,在这番九嶷山之行中,责任与分量,都以他司马玉龙为最重。 也就是说,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万一失败了,五行门历代累积的盛誉一扫而空且不去说,最严重的是,六大名派有相继覆亡之可能。 人,永远为希望而活着,一旦希望幻灭,生存,便变得一无意义了……师父他老人家狠心毁去一身得来不易的功力,只身含泪,远赴关外天山,以一种渺茫的信念,寻求奇迹二度出现……他老人家那样做,为的是什么呢? 这次的事如果失败了,他司马玉龙将有何面目再见他老人家? 前此,他为了武当一派的派誉,不惜冒生命危险以图洗刷,单身闯入十方寺,后来的演变并不在他预计之内。由这一点,很可说明他司马玉龙天性如此,行事从不为一己之利害荣辱有所计较。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司马玉龙这个名字,已不完全属于他司马玉龙自己。 六派寄望于他…… 恩师寄望于他…… 以及很多很多的人都寄望于他。 因此,成败所带来的荣与辱,已不只属于他司马玉龙一人。 有朝一日他司马玉龙失败了,别人也许会鉴于客观的事实而原谅于他,但是,不肯原谅于他的,将是他自己! 如今,问题的重心由天地帮本身而逐步转移至南海一枝花和那位谜一般的仇大侠身上,实非他司马玉龙始料所及。 目前的形势很明显,那位不知是谁的仇大侠一天不露脸,除非这一方不惜开罪南海一枝花,问题便无法获得根本解决!如说要将并无敌意,只能算做半个敌人的南海一枝花逼成真正的敌人,实非善算。 那时候,自加入了三色老妖,声势本就浩赫惊人的天地帮,再加上南海一枝花师徒,无论明阵暗仗,都将居于大大有利的地位。 最理想的结局,顶多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所以,在目前来说,比较聪明的做法,还是尽力寻找那位仇大侠! 可是 何处找呢,那位仇大侠? “你太孟浪了,孩子!” 这句话,南海一枝花实在没有说错。 到现在,他总算是深深地感觉到了! 南海一枝花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子,你找他不到的……他就是和你面对面,你也不会认识他呢!” 是呀! 他能选人就问人家姓氏么? 就算他能逢人便问,人家不肯说又怎样?告诉他一个假的又怎样? 他能逢人就逼人家动手么? 就算他能遇到谁就跟谁动手,甚至真的碰上那位仇大侠,可是,如果那位仇大侠说什么也不将先天太极式施出,他又能怎么样? 梅叟之所以被称为梅叟,只为了喜梅之故,并不姓梅!当南海一枝花吐露出那位仇大侠的绝学便是先天太极式之初,司马玉龙曾经有过一度轻微的怀疑。 他怀疑梅叟可能就是那位仇大侠! 他这样想的:那一夜,嵩山逍遥谷中,和梅叟不期而遇,因为事出意外,梅叟可能瞒住了他某些事,梅叟可能早就得着了先天太极式,并已练成。他之所以诿称尚未能参透太极图义,也许是种借口,也许仅为考一考他司马玉龙的才华。 他于月下对图默坐,很可能是为了修习上的更进一层。更可能的便是,梅叟所持有的那本先天太极秘笈,就是副册! 可是,后来由南海一枝花本人证明了他的想法不确。南海一枝花对梅叟似乎知道得很多,听她语气,颇似她曾见过梅叟本人。对梅叟获有先天太极秘笈一事,南海一枝花的表现是那样地平静,既然南海一枝花本人对梅叟都不表怀疑,他司马玉龙又怎有怀疑梅叟的理由? 所以,归根结底,一切均如南海一枝花所说的一样:他,大孟浪了,就是那位仇大侠现在坐在他的对面,他也无法认出他来!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那位仇大侠自己找上门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起来。 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很可笑的。 想了半天,仍是一点头绪没有。 这时已是午牌时分,司马玉龙感到有点饥饿,使信步往前厅走来。他占了一个朝街的散座,叫了两样小菜一碗面,由于心情烦闷,他破例要了半斤酒。 这家乡情客栈,兼营酒食。 这时候,大厅上坐了十来个客人,有的是本栈的宿客,也有几个是路过打尖的。望来望去,均是庸俗不堪的市侩。 司马玉龙因感觉已无易装改容之必要,早在进镇之先,便已恢复了本来的英俊面目。他这一出现,宛似暗室明珠,光华四射,不禁引起了全部食客的注意。 司马玉龙眉头深深一皱。 他想:早知如商,真不该洗去脸上的药物。 一会儿之后,他叫的几样东西都端上来了,他先匆匆将那碗粗面吃完,然后自个儿浅斟低酌起来。 他的酒量并不太大,才喝了半壶,便已感到了三分醉意。 以目前司马玉龙在内功修为上的成就,只要将真气略加调理,任何烈酒,装上个三二斤,也不会有甚问题。但现在的情形不同,他喝酒,为的就是博个飘飘然,那样做,所为何来? 所以,他醉得很快。 三分,四分,五分……他,渐渐地高兴起来。 他相:如果这个时候碰上一个志同道合,年轻脱俗,有如侯良玉那样的朋友,下棋论诗,或者……该多好! 侯良玉,侯良玉……司马玉龙想着,想着……突然打了个寒噤。 玉龙:如你惜命,即在全神防范你的朋友。 她现在走了,但她可能再来…… 天山慕容卿 那一夜,在鲁山,毒妇的留柬,又在他的脑海中映现出来。 由于毒妇一直没有向他说明,以致司马玉龙始终无法明了那一夜整个的真象。侯良玉一去不返,是事实,但侯良玉所使用的手段,以及身份,动机,甚至是男是女,到现在,仍然是个谜,无法十分肯定。一只有一点司马玉龙很清楚,那位侯良玉的武功,决不在他司马玉龙之下! 世事真是如此般地灵活多变,令人浩叹。好不容易,他司马玉龙方自庆幸结识了一个文武才貌俱全的朋友,而转眼间,这个朋友竟又变成了一个善恶不明,费人猜疑的人物! 司马玉龙想着摇摇头,微啃一声,又干了一杯。 当他将酒杯移开嘴唇的时候,他,司马玉龙,突然感到眼前基然一亮! 原来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走进一人。 只见那人约莫三旬出头,身穿蓝绸长衫,手提一只大藤箱,剑周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微勾沉,英俊中别具一种慑人的深沉风度。 店伙计哈腰迎将上去。 那人挥了挥空着的手,先朝厅内众人约略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将视线落在司马玉龙的身上。 最后,他朝司马玉龙点点头,微微一笑,便在司马玉龙身旁不远处的另一副散座坐了下来。 司马玉龙虽然不识对方,但为了礼貌,便也含笑欠了欠身,算是还礼。 店伙计上前躬身道:“客官,您是落店还是打尖?” 那人微微一笑道:“两样都要!” “先看房间?” “不忙。” “先喝点酒?” “来茶。” 店伙计哈腰而退。 这么个客人,结果只做了一壶清茶的生意,实在大出那位店伙计意料之外。 店伙计去后,那人掉脸向司马玉龙微笑说道:“老弟,我们能坐在一起谈谈么?” 司马玉龙高兴地起身让坐道:“当然可以……欢迎之至!” 那人毫不客气地在司与在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老弟如何称呼法?” “司马玉龙,您呢?” “尚心士!” “尚心士?” 司马玉龙复念了一遍,不禁一怔。 什么?尚心士?听起来多像“伤心氏”! 那人微微一笑道:“老弟,你想到哪儿去了?” 司马玉龙赧然一笑道:“没……没有……我听做……咳……咳。” “你听成伤心氏了是不是?”那人摇头苦笑道:“名姓常给一个人带来许多意外的烦恼,在下生平最怕跟人家通名报姓,便是这个缘故。” “尚昆!”司马玉龙立即致歉道:“我喝了点酒,真是失仪得很。” 尚心士摇头笑道:“哪里,老弟你多心了。愚兄只不过是偶有所感而藉此泛论而已,并非责怪于你,这可千万误会不得。” “多谢尚兄!” “我们谈点别的罢。” “喝点酒如何?” “不擅此道。” “哦?” “有点奇怪么?”尚心士笑说道:“男人,尤其是外边跑跑的男人,不能喝酒,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事实上,酒确与我无缘。除了酒,愚兄样样可以奉陪。” 司马玉龙在心底问道:武功呢? 尚心士望着他道:“你又在转什么念头?” 司马玉龙抬脸笑道:“那么,棋如何?” 尚心士微笑道:“勉勉强强。” “妙极了,小弟最好此道!”司马玉龙高兴地说了两句,忽又皱眉道:“可惜我那副棋盘棋子没带在身边,这种俗气冲天的地方,要有这玩艺儿,才真是奇迹呢,唉,扫兴,扫兴!” 尚心士笑道:“老弟,你骂人了!” “怎么说?” “你说这儿俗气冲天?” “包括我自己在内呀!”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毕。尚心士伸手取过他那只大藤箱,打开竹闩,掀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约有八寸见方,高约五寸的黑漆木盒,推至司马玉龙面前,笑说道:“打开看看,老弟,看它能否为你消解一些俗气或酒气?” 司马玉龙微笑着信手打齐一看,大盒子里面装着两只四方小盒子,两只小盒子之间放着一方折叠的纸板,展开纸板,掀开小方盒的盒盖……喝!棋盘!棋子! 司马玉龙快活得几乎跳了起来。 “走,尚兄,”他道:“到我房间里去!” 尚心士摇头微笑道:“外头又宽敞,又凉快,你喝酒,我喝茶下棋消暑,有什么不好?” 司马玉龙期期地道:“这儿……人这么多……尚兄不嫌嘈杂么?” 尚心士微笑道:“定力是棋者要素之一,越能闹中取静,越见功力,老弟这一主张,业已证明愚兄可饶老弟一先而有余,哈,哈,哈。” 司马玉龙一面放开棋盘,一面笑说道:“俗语说得好,棋力酒量,不可勉强。尚兄要饶一先,未尝不可,不过,等会儿突围无路,欲活无限的滋味可并不太好受呢!” “你有这等自信么?” “动口不如动手,”司马玉龙笑道。:“咱们摆着瞧吧!” 司马玉龙取过那盘黑子,而将另一盒白子送至尚心士面前。 序盘开始。 二人落子一样的轻快,不消片刻,布局已定。 司马玉龙纵观布局大势,他见对方一味取势,华而不实,破绽甚多,不禁于心底暗笑道:“这位朋友落子既高且疏,大概是受了棋经上高者在腹的宣传吧?” 古人论棋,有两种互为矛盾的说法。 一说:金角银边草肚皮。 一说:高者在腹者,低手沿边。 前说重利,后说重势。 前说利守,后说利攻。 金角银边者,负隅以抗,很少有背腹受敌的弊病,数子列阵,便拥实地。 高者在腹,腹,中心也。坐镇中原,指挥若定,严阵张网,意在一鼓擒敌也。 前者是严谨沉稳而保守性的战术,为一般棋士奉为金科玉律。后者则是豪放犯险的高等战术,如非国手。鲜敢采用,一个不小心,常有全军覆没之可能,俗谓一着差,满盘输,即此之谓也。 如今,尚心士采用高者在腹的高等战术,而气不连,势不贯,自为棋艺颇为精湛的司马玉龙所窃笑。 司马玉龙胸有成算地先在自己占据的两个角落上围成了两块牢不可破,相当可观的空地,然后劈拍一子,有如神兵从天而降地打入了对方不成其形的虚阵之中。 这一手,胜负攸关! 就是说:如果司马玉龙打人的这一子能够安然突围脱险,或者因势活棋,尚心士这一局棋便算输定。 在当时的情形看来,由于尚心士的阵势太松懈,他实无留下或困死司马玉龙这一子的可能,所以,司马玉龙这一子下得很神气,棋子离手,他还抬头朝对方笑了一笑。 他这一笑的意思是:如何?它攻进来了,你能奈何得了它么? 尚心士眉头一皱,开始沉思起来。 司马玉龙见对方果被自己难住,不由得更感得意。 “小弟没有说错吧?”他道:“尚兄,饶人一先的滋味怎么样? 尚心士静静地注视着盘面道:“你这一子下得很好……但并不能代表你已赢了这局棋……一切都还早着呢!” “但望能有奇迹发生。” “谁也不敢担保一定没有。” 五手过去了……十手过去了……渐渐,渐渐地……司马玉龙的脸色凝重起来,尚心士,大智若愚,他平凡地落子,一手又一手,看上去,毫无奇特之处,可是,十五手之后,司马玉龙发觉,再走下去,死子只会越来越多。 这也就是说,这局棋回生乏术,司马玉龙输定了! 司马玉龙,暗暗心惊。 武当派的玄清道长,人称羽衣诸葛,亦称弈仙,是当今武林中鲜有敌手的围棋圣手,司马玉龙的棋艺便是跟他学的。 当司马玉龙还是武当派二代俗家弟子的时候,玄清道长曾经告诉他道:整个武林中,只有五行门的掌门人五行怪叟公孙民是他的劲敌,一下十局棋,可望五五之数,其他诸人,再高的,也非他饶上一先不可。 后来,司马玉龙转入五行门下,师徒对过无数局,总结起来,司马玉龙胜多负少,棋力竟在他师父五行怪叟之上,这就是说,青胜于蓝,当初教他棋艺的玄清道长,现在也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有过这种战绩,司马玉龙对自己的棋艺自负,并不过分。 如今,他竟败在这位初次相识的尚心士手上,怎不令他大感讶异? “怎么样,老弟?”尚心士微笑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小弟颇想再试一次。” 第二局开始。 这一次,司马玉龙分外小心,他一面下着棋,一面不断地暗忖着,这人到底是不是武林中人呢? 他想:凭他在棋艺上的这份才智,如果是位武林中人,身手一定不俗。 本来,一个人有没有练过武功,一双眼神,是绝对瞒不了人的。这位尚心上的眼神,并无有异常人之处,照理说,司马玉龙的这份怀疑,显系多余。可是,今天的司马玉龙不同了,他假如还根据前述的这点理由而断定这位尚心士不可能是位武林中人的话,他就算不得是五行掌门人了! 请看天山毒妇,请看南海一枝花,她俩,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她俩的眼神有何特异之处呢?她俩的行动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梅叟说过:这就是内功修为的最高境界,还朴归真! 所以说:尚心士不是个武人便罢,如果是个武人,则他在武功上的成就,必不在南海一枝花、天山毒妇、三色老妖、梅叟、了了上人、奇人侯良玉、以及他司马玉龙等等诸人之下。 因此,司马玉龙一面下棋,一面又存了试探之意。 他颇急于知道一件事,这位尚心士,究竟是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尚昆,”他道:“你从哪儿来?” “川东。” “预备去哪儿?” “湘南。” “湘南?”司马玉龙心头一动,强作镇定地又道:“去那一带?有何贵干了” 尚心士一心注意着棋盘,漫不经意地道:“湘南九嶷山一带,有点川林要出手……你呢?” “是药材么?” “是的。” “好极了……我们同路。” “老弟也去九嶷山么?”尚心士仍然漫不经意地注视着棋盘道:“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你去那儿做什么呢?” “看几个朋友。” “看朋友?”尚心士抬脸犹疑地道:“你的朋友怎会住在那种地方?” 司马玉龙微笑道:“尚兄,你有朋友么?” “当然!”尚心士不解地道:“朋友……谁没有?” 司马玉龙微笑着又道:“那么,你的朋友都住在什么地方呢9” 尚心士恍然大悟。 “你真厉害,老弟,”他笑得一笑道:“愚兄不过信口问问罢了……唔,跳一子,现在轮到你啦,老弟!” 司马玉龙应了一子,然后又笑说道:“尚兄,你贩卖的都是什么药材呀?” 尚心士笑道:“老弟难道怀疑我的药商身份么?” 他笑说着,顺手取过那只大藤箱,放在桌上,打开箱盖,往司马玉龙面前一推。司马玉龙感到一阵药味冲鼻,抬眼一看,果然不假,箱中分成许多小格隔开,格子里装的,尽是一些桂茸参胶之类的上等名贵药材。 “这只是一小部分,”尚心士道:“自衡州向北,每一家货栈里差不多都有愚兄的存货呢!” 到此为止,尚心士的身份,算是初步确定了,他是个商人,一个难得的、没有市侩气的、往来于湘川一带的药材商人! 司马玉龙有点感到失望……但仍没有全部死心。 这时候,轮到尚心士落子,司马玉龙暗将五行真气凝聚于右手食中两指,待得尚心士子落盘面,手指朝棋子微微一指,那颗棋子便在棋盘上来回游离不定起来。 他故意俯身皱眉道:“尚兄,你这一子到底是摆在哪一路上呀?” 尚心士脸上讶色顿露,他先伸出两手捏住棋盘两角稳了一稳,觉得棋盘并无不平之处,但那颗白色棋子仍在那儿微微游动不已,便又俯下身子,在桌底下看了看,这才直腰皱眉喃喃地道:“桌脚很稳,棋盘也很平……我还以为你在抖大腿,一看又不是……真是咄咄怪事,你看,这颗子儿……这怎么回事?” 司马玉龙,完全失望了! “什么事呀,尚兄?” “你看” “看什么?” “咦!”尚心士奇怪地道:“又不动啦。” “谁动了人的棋子?” “我说它自己在动。” “别取笑了,尚兄!”司马玉龙强笑道:“世上哪有棋子自己会动的道理?” “我明明看到的。” “我就没有看到!” 这局棋,司马玉龙由于心神不定,又输了! “怎么样?”尚心士笑道:“算了,假如我们都不走,晚上再说罢。” 尚心士点头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去看看房间。” 尚心士说着,起身提起那只藤箱,招呼店伙计一起往后院而去。 第二十二章 谁是仇大侠 尚心士去后,司马玉龙独个儿又喝了两盅酒,心头感觉更烦! 为了希望奇迹发生,梦想在无意中碰到那位什么仇大侠,他,司马玉龙,几乎看到每一个稍微上点眼的陌生人,他都想先知道对方会不会武功,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个先决条件。 这位尚心士,曾带给司马玉龙很强烈的希望。 他英挺的外表,他高贵的气质,他温文却又豪爽的谈吐,他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名字,以及他将要去的地方……一环扣着一环,越扣越紧,几乎紧得他司马玉龙喘不过气来……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环节全部松开了。 它们,原来只是偶然巧合地凑在一起而已。 由于心情骤冷,半斤酒虽已全部喝光,但原有的五分酒意,此刻却只剩下了三分。 他望望干涸了的壶底,懒懒地立起身来,准备回房休息一番。 就在这个时候,店口一暗,所有的光亮几乎都被一条高大的身躯渡去了! “好大的个子!”司马玉龙暗忖着,然后抬头望去。 一望之下,司马玉龙不禁怔住了! 只见来人年约八旬上下,身高六尺以上,面如重枣,色如蓝锭,身穿一套黄绸对襟短打,外罩一件绣着豹纹的黄绸披风,气派轩昂,双目如电。 吓,三色老妖,黑水黄衣蓝面叟! 见了来人,司马玉龙酒意全醒了。 三色老妖目力是何等锐利,当然他也早已看到了司马玉龙。司马玉龙当下旁挪一步,昂然大声道:“幸会呀,蓝脸老儿!” 三色老妖且不接腔,来至厅中。 所有的酒客,全都停杯抬头。 店伙计们见了这种声势,既不敢上前招呼,不招呼又怕得罪人,故所以只好远远地赔着笑,哈腰不已。 三色老妖先在厅内向四下扫视了一阵。 然后,他哼了一声,朝司马玉龙冷冷地道:“老夫今儿可不是找你来的!” 司马玉龙也冷冷地道:“老儿,记得我们在鬼谷诺言么?今儿既然遇上了,你是讲究公平的人,如果你老儿认为你现在的行为没有错,我们尽可以借此机会来一次公公平平的!” 三色老妖嘿了一声道:“老夫自以为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错了,谁也管不了老夫。” 司马玉龙怒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须再说什么了……今晚几时?在什么地方?……抑或就是现在?……你老儿说吧!” 老妖简洁地道:“今儿老夫没有空!” “那你来此作甚?” “找个人。” “谁?” “一个和尚!” “一个和尚?” 老妖睁目道:“是的,一个和尚,看到了没有?” “什么样儿的?” “那和尚穿着一袭旧友僧衣,面黄如蜡,骨瘦如柴,看上去……这就难说了,他像六十岁,也像七十八十,但他实在的年龄,却是九十出头,跟老夫差不多!” 司马玉龙失声道:“你找的是了了上人么?” 老妖闻言大喜,忙道:“你看到过了?他去了哪里?” 司马玉龙想说没有,但话到嘴边,修又改了主意,他且不作正面回答,抬脸向老长反问道:“你找他老人家做什么?” 老妖恨恨地道:“老夫活着的仇家,过去是两个……” 司马玉龙拦住笑道:“现在多少?” “加一个天山毒妇。” “不是我?” 老妖-了一声。 “过去的两个,”司马玉龙又道:“了了上人是其一,那么,另外的那一个又是谁呢?” 老妖恨声道:“他姓仇……也许已经死了。” 司马玉龙再度失声道:“仇……仇老……仇老前辈?” 老妖大讶道:“你……你怎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事,本来就不太多呀!”司马玉龙笑了一笑,强自抑制着心头的跳动,又道:“你跟了了上人以及那位仇老前辈是因何事结上梁子的呢?” 老妖怒声道:“小子,你在审我么?” 司马玉龙微哂道:“你能问我,我也就能问你!” “告诉你小子,老夫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么,我们各自请便吧,告诉你老儿,我也正忙着呢!” 老妖听了,虎目暴睁,凶光陡射,似欲发作。可是,在经过了一番嘿嘿冷笑之后,似乎为了事情的利害轻重,顿又强忍下来。 他,老妖,这时无可奈何地道:“那些事,并非数语可了……我这儿,追人甚急,哪有时间跟你去聊那些呢?” 司马玉龙知道,纵然自己好奇,想知道这一段武林秘辛,究与南海一枝花和那位仇大侠的感情纠纷可有牵连,现在业已无法遂愿了。 既然无法相强,当下便道:“也许了了上人来过雷溪,但我司马玉龙可并没有遇到过,老儿,你请便吧,我也不想耽误你了!” 老妖闻言,神色显得又是惊疑,又是失望。 他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想说什么,但又忍住,司马玉龙不擅谎言,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晓得,多言也是无用。 当下,只见他喃喃自语道:“老夫明明见他进了本镇,可是却又遍寻不着,真是咄咄怪事。” 老妖自语了一阵,又朝司马玉龙望了一眼,默然转身,大踏步而去! 司马玉龙呆呆地痴立着。 他的另一个希望破灭了! 了了上人、仇老,原来是两个人! 曾有一段时期,他抱着极浓的希望,他潜意识上以为了了上人可能就是那位什么仇大侠的化身,他根据的理由是:了了上人俗家的姓氏,没有一人知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可能姓仇? 还有: 他为什么退隐得那样早? 他既退隐,为什么又在这时候露面? 一个人为了情感上的纠结不能解决,而毅然落发出家,不是很有可能的么? 总之,在这以前,他怀着很多很多的理由,很大很大的希望,他在表面上虽然没有显示什么,但他却急于再遇到了了上人。 他想,只要再见到了了上人,他有把握能将疑团打破! 可是,现在,他的希望破灭了! 因为,了了上人既跟仇老同为三色老妖的仇家,以三色老妖在武功上的不世之成就,他,老妖,实有资格作为一个活的见证! 不过,司马玉龙并不因为了了上人已不可能成为仇老的化身,而减低了他要会见了了上人的愿望,相反的,他要见到了了上人的愿望,更是愈来愈急切了。 他以为;了了上人既然跟仇老同为三色老妖过去一生中仅有的两位活的仇家,他们仍然活着,就证明了三色老妖没有将他们两个除去的能力。那么,他们两个的武功不在老妖之下,当无话说。 有了那样的武功,又出现在同一个时代,他们之间,难道还会谁不知道谁么? 这就是说:只要再见到了了上人,仇老是谁,自当不难知道。 知道了仇老是谁,再循而追究其下落,也就容易多了! 他想了了上人既在附近出现过,很可能系被三色老妖自九嶷山方面一路跟下来的,现在,如要访求了了上人的行踪,只有倒过头来向北方沿途访查了。 但是,他又顾虑到另一个问题! 那便是,在此风紧云急之际,他应抽身他去么? 能不能呢?……他想。 终于,他作了最后的决定,他认为他再倒回来路是对的,第一,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之一种,而且是解决根本问题的根本方法,找了了上人是为了找仇志,找仇志是为了解除南海一枝花那样的劲敌,只有先去了南海一枝花那样的劲敌,才能有希望将天地帮顺利地扑灭。 第二,此去九嶷山,不是三二天的工夫,就算到了九嶷山,短期之内,也不一定就能将天地帮的总坛找着。虽说有南海一枝花从中作梗,但南海一枝花的目的只在翼护着天地帮的存在,如果这一方不先动手,他们师徒决无先出手伤害这一方人物的可能。所可怕的,只是该帮冷面金刚、黑手天王、伏虎尊者、巫山淫蛟等几个金牌香主的沿途冷击,但已有降龙尊者和笑脸弥陀招呼下去,又有毒妇一路掩护,谅也不至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他自于潜江结识了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之后,承钱守远之情,不但详告了丐帮在湖广一带的分布情形,并告诉了他各地分舵负责人的姓名及联络方法,以丐帮门下在湖广的配置密之如有必要,对探听了了上人的行踪,倒是大有帮助。 他的脚程快,如在岳阳以南仍然得不着眉目,尽可立即返回,一来一往,最多四五天工夫,于这样短期之内,大概也耽误不了什么……是的,最后他想:我这样做,并无不当…… 我应该立即起程才对! 就在司马玉龙隐于沉思之际,身后有人笑说道:“发什么呆呀,老弟?莫非刚才两盘棋输得有点不服气是不是?” 司马玉龙从沉思中惊醒,慌忙回头笑答道:“‘啊,尚兄,哪里……怎么样’房间看好了没有?” “看好了!” “现在要到哪儿去?” “到镇上几个药铺去兜点生意。” “几时动身南下?” “明天,你呢?” “很抱歉,尚兄,”司马玉龙道:“小弟可得先走一步。” “这就走?” “是的,尚兄。” 尚心士疑惑地道:“老弟为甚走得这样急”” 因为尚心士虽然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因他不是武林中人,即令告诉他提前离去的原因,一时间,他也无法听得明白,所以,司马玉龙期期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这位尚心士,真够豪爽。 他见司马玉龙为难,立即上前拉了拉司马玉龙的手,坦然地道:“好了,老弟,算我已经知道了也就是啦……做人谁都不免有意外之事发生,就是我们生意人,又何尝不是一样? 既然大家都是朝着同一方向进发,说不定前途还有碰面的机会呢……就这么说了,老弟,再见啦!” 尚心士说着,又拍了拍司马玉龙的肩头,提着那只盛药的藤箱,挥挥手,掉头出门而去! 司马玉龙感到一阵莫明的怅然。 人与人之间,相见了,就免不了离别,但在离别之后,却不一定就能再度相见!人,所有的人,做什么都是那样匆匆忙的呢?……想着,想着,司马玉龙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的长叹! 这时已是申牌时分。 他见时间不早,这才收心定神,喊过店伙计,结了店账。 出雷溪,沿湘水而行,虽不是官道,途多荒草穷林,较为崎岖难行,但却比走官道要近得多,他想,了了上人如欲逃避老妖的耳目,很可能也是这种走法。 司马玉龙想定,便展开上乘轻身术,沿着滔滔湘水上行。 经过一阵急赶,黄昏时分,株洲业已在望。 在株洲用过餐,趁着月色,司马玉龙连夜继续望潜江进发。三更左右,司马玉龙来到株洲与长沙之间的一座大荒林之前。 司马玉龙稍作审视,便即穿身入林。 林疏月朗,月色洒满林地,蛙鸣萤飞,别具一种夏夜幽趣。 司马玉龙为了赶路,自然无心品赏。但以他现下之成就,身至之处,十丈方圆以内的任何细致声响,要想逃过他的耳目,实是万难。是以,他蓦然止住步伐,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幽幽的木鱼轻叩之声。 木鱼的声音,说起来,并不稀罕,只要走进一所寺庙,触耳皆是……可是,在这种前不近村后不靠店,荒凉无人的荒林中,尤其是深更半夜,突然听到了这种声音,宁非奇事? 司马玉龙略一侧耳,便已查出发声的方位:东北侧北,五十步左右。 当下,他一个纵身,窜起四丈来高,踏着树梢,轻点巧挪,往发声方向查察过去。到达近前,俯首查望,只见林外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位僧人正背月而坐,木鱼之声,便是从他的怀中发出。 僧人垂手盘坐,从侧面不易看出他的面貌来。 这种情形之下,有一点是首先可以确定的,那位僧人,如非佛门疯癫,必是武林奇人! 司马玉龙有点犹疑起来。 他考虑着有无上前查看之必要?如欲查看,以出诸何种方式为寻? 司马玉龙正感为难之际,一个熟悉的声浪业已传人他的耳中:“阿弥陀佛……老僧等你已经很久了,犹疑为何?” 语音甫歇,老僧也自悠然抬头。 藉着月色望过去,一点不错,老僧正是那位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衡山本代掌门人一瓢大师的师叔,当年武林的三绝之一,同时也就是他司马玉龙不辞披星戴月之苦而一意访求的,三色老妖二位活仇家之一的,病罗汉,了了上人! 确定老僧果为了了上人之后,司马玉龙狂喜过望,轻啸一声,飘然飞落。 司马玉龙上前长揖谒进。 了了上人原地合什为答。 见礼毕,上人示意司马玉龙就在石前坐下。 坐定,司马玉龙仰脸道:“老前辈,玉龙正在找您呢!” 上人蔼然微笑道:“老僧知道了。” “这,这就怪了……您怎知道的?” “如不事先知道,”上人微笑道:“老僧怎会等在这里?” 上人答非所问,司马玉龙甚感迷惑。 他摇摇头道:“上人语含掸机,恕玉龙愚昧,一时仍难明白。” 上人微笑道:“你能知道老僧语含禅机,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至于你不能知道得更多,那是因为你目前尚无那种缘分。以佛家因果而论,无缘强求,便是烦恼。” 司马玉龙晓得,关于这一点,无论如何,上人是绝不肯再加说明的了! 于是,他改换话题,仰脸恳切地道:“老前辈,想您老也知道……三色老妖、南海一枝花,这两位当年的三绝中人物,现在均已明张旗鼓地站在万恶的天地帮那边,敌我双方,原来尚称均匀的局面,至此大见险恶。加以明暗异势,劳逸判然,我方此次的九嶷山之行,业已势成骑虎。 “若照目前的情势演变下去,此去九嶷山,能够全师而返,已算难得的了。 “可是,老前辈,您想想看,就算我方人马能够全师而返。那又岂是此次九嶷山之行的最终目的?天地帮如不能一举扑灭,今后武林的命运,其何以堪?所以,关于这一点,还望老前辈有所指示才好!” 上人听华,悠然闭目垂睑,宛若入定。 司马玉龙屏息以待。 片刻之后,上人缓缓启目,蔼然地道:“孩子,我知道,依了你的意思,最好老僧也能挺身而出……是的,那样做,在双方现有的实力而言,这一边可因有老僧参与而立于不败之地……可是,孩子,如你那样想,你也许会感到失望。老僧不予世事,也非自今日始,这一点,你可能已自你的长辈们口中听说过,所以,老僧现在想问问你,除了这条路子外,孩子,你可曾另外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 “有的,老前辈,”司马玉龙仰脸急切地道:“如您老能帮助晚辈找出一位姓仇的武林前辈也行。” “仇什么?” “仇志!” “孩子!”上人静静地道:“你能说得稍微明白一点么?” 于是,司马玉龙便将南海一枝花为逼激那位不知是谁的仇志仇大侠出面相见,因而以翼护天地帮存在为要挟种种原委,不厌其详地说了一遍。 上人倾神细听,听毕,亦只哦得一声,并没有表示什么。 “日间,在雷溪,”司马玉龙朝上人望了一眼,继续说下去道:“玉龙于一家名叫乡情的客店中,无意碰上了正在追踪您老人家的三色老妖……噢,老前辈,老妖结果追着了您老没有?” “没有!”上人微微一笑,但旋即肃容道:“说下去吧,孩子!” “因为老妖过去跟玉龙有过下次碰上总结算的口头约定,所以,玉龙当时不愿就此放他过去,但他说他没空,问他为什么没空,他便说出了他正在追踪您老人家,同时恨恨地指称您老人家跟那位仇老前辈是他有生以来,至今仍能活着的两个仇家……” 上人忽又微笑着岔口道:“他曾这样说过么?” “是的!”司马玉龙点点头:“不过,老妖随又解释,那位仇志仇大侠于今可能业已不在人世了!” 上人皱眉道:“那位仇志仇大侠既已不在人世,你叫老僧如何帮你去找他?” “但也有人相信他仍然健在。” “南海一枝花?” “是的!” “两种说法不同,而你相信了后者?” “不错,老前辈!”司马玉龙肯定地道:“三色老妖跟那位仇大侠的关系,终究比不上南海一枝花!” “为什么?” “南海一枝花对那位仇大侠的认识,应该深刻些。” “为什么叩 “因为……情人们的两颗心……” 上人低诵了一声佛号。 司马玉龙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在一位前辈长者与有道高僧的面前,他引用了这种毫无含蓄可言的词句,实属不当。 上人朝他望着,抚慰似地道:“孩子,你并没有说错什么……尤其在你这种年龄,唔,说下去吧!” 司马玉龙赧赧然地接下去道:“基于此,那位仇大侠仍在人世这一点,应无可疑。再根据三色老妖跟您老人家以及那位仇大侠发生于同一时代的恩怨牵连,玉龙以为,容或您老人家不太清楚那位仇大侠的详细身世,但有关仇大侠跟老妖结怨的经过,您老总应该知道一点点才对。” “你是这样想的么?” “是的,老前辈!” “你想对了,孩子!”上人微喟了一声,良久之后方始追忆着述说道:“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要叙述那么久远的往事,可真不太容易呢……不过,孩子,老僧首先要告诉你的,就是请你不必对老僧的述说抱着过大的希望,正如你所猜想的一般,老僧对那位仇大侠的所知,只是一点点而已。” 上人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 在说到那位仇大侠之前,实在无法不先将老僧跟三色老妖的恩怨交代一番。约在六十至七十多年前,那时候,老僧的年纪,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尚是衡山派仅有的三个俗家弟子之一! 承蒙掌门恩师慈悲,僧俗之间,武功的传授,毫无差别。 因此,凭着老僧年轻时的一点颖悟资质,入门不满五年,便已尽得思师真传,一身成就,远驾当时僧俗话同门之上。 不久恩师谢世之后,三色老妖开始在中原初度出现! 那时候的三色老妖,脸上的蓝色并不如现在这么明显,年纪跟老僧相差有限,可说是当年的年轻而英俊者。 但是,老妖有个毛病……这毛病也许正害了他整整一生,他好勇狠斗,不管遇上什么人,都希望那个人在各方面远不如他! 他,老妖,可算得上当时的武林第一个狂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够不够资格狂呢?够!足够!以当时老妖的人品和一身惊人的成就而言,他的确值得自傲,但只可惜过分了一点! 他,老妖,来到了中原以后,趾高气扬,目无余子,先后访遍中原武林六大名派,每至一处,便以印证武学为名,要求跟各派高人过手,而每次,都是老妖占尽上风,于是,黑水黄衣蓝面侠的威名,不胚而走! 这期间,衡山派自也无法例外。 巧就巧的是,老妖去衡山的那天,正值老僧衔命外出,结果由掌门师兄指定老僧的师弟出手,那位师弟,也是俗家弟子,成就仅次于老僧,也可说是当时衡山派的第二名手,最后,以一招之差,我那师弟也被老妖挫败! 等到老僧完差回山,老妖业已离去了三天之久。 上人说至此处,不禁长叹了一声:古人说得好: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前面,老僧曾说,老僧那时候的年纪,和老妖只在伯仲之间,虽然久经熏陶,不至像老妖那样飞扬跋扈,但是,说什么也仍在血气方刚之年,一听说师弟败于那个什么黑水黄衣蓝面侠之手,不禁热血泛涌,几乎要掉头就往山下跑。但碍于派律,老僧,当时总算一忍再忍地按捺下来。 老僧忍了多久呢?三天!三天之后,老僧藉着另一个机会,又下了衡山。 那时,老妖的名头红遍了半片天。要想找到他,自是容易之至。设费多久工夫,老僧就在洛阳附近找着了他,名头大得吓人的黑水黄衣蓝面侠! 老僧找着他,也没和他通名报姓,只告诉他是衡山来的,邀他前往北邙山中比试比试,他,当然是欢迎之至。 为了那场比试,老僧可说颇伤了一番脑筋!为什么呢?因为,这场比试既不能输,而且就是赢了,也不能让人知道,怕困老僧的违律而令掌门师兄感到不快。我之所以引他到无人之处,实在别具一番苦心,我知道,老妖是输不起的,我怕万一他输了会恼羞成怒,而为中原武林带来灾害。 因此,那一次,老妖见到的,并不是老僧的本来面目。 那一场比试,结果如何呢? 嘿,平了! 我们苦斗了二天一夜,仍然无法分出胜负来,最后,我觉得再缠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便抽身走了。讵知,这一意气用事,后果竟严重得出人意料之外! 老妖是自负而好强的人,但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老僧半途抽身,并非不敌而走,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老僧而言,虽然打了平手,心底下却也着实佩服于他,至此方知此人果有真才实学,难怪他目中无人。同时,老僧的气也平了,认为我那师弟实在输得不冤! 可是,老奴的想法,却与老僧完全不同,他以为,中原武林居然有人不在他之下、嘿,这还得了? 于是乎,一次又一次地,老妖找上衡山来了。 老僧深知此事隐瞒不了,便向掌门师兄直说出来,掌门师兄为了全派派誉,当然不愿将这种违纪的家丑外扬,所以,每次老妖前来,掌门师兄便将派中弟子召全,叫老妖自己指认,只要老妖认出来,绝对遵命行事! 试问,老妖到哪里认去? 就这样,中原武林的危运来了,他为找不着老僧,便怀疑是别派高手冒衡山之名而为的,于是,他到处挑衅,一言不合便舍命相扑,而结果,挡之者多半是非死即伤,难逃毒手! 若干年后,中原各派实在忍受不住了,方由今师租五行异叟带头,同与问罪之师之举。 所以,实在说起来,三色老妖当年在中原武林所遭到的敌手,应该是两个。……第一个,是老僧,但这段公案除衡山一派以及老妖自己外,外界鲜有人知。第二位,众所周知,便是令师祖,五行异叟!” “如此说来,老妖岂非至今尚未见过您老真面目?” “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 “前天,在雷溪附近。”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但旋即讶声道:“这就奇了,这以前,老妖既未见过您老,他又怎能得知他当年北邙山的对手便是今天的了了上人呢?甚至一见面便认出了您老是谁的呢?” 上人微喟道:“孩子,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老僧跟老妖的那一段,老僧刚刚说过,外界虽然鲜有人知,但衡山本派自七代弟子以上,却是谁都知道,孩子,你难道忘了老僧那个劣侄伏虎尊者了么?” 沉默了片刻,司马玉龙仰脸又道:“老前辈,直到现在,您还没有提到那位仇大侠呢!” 月明似镜,夜凉如水。 上人缓缓地抬起了头,仰脸凝视着月面上的那抹浮翳,以一种听起来似甚遥远的声调,静静地道:“是的,孩子,关于这一点,老僧这就要说到了。三色老妖生长于白山黑水之间,在那一带,他的门下和党羽,无恶不作,遍地皆是。就当老妖无法得志于中原,而重新回到他那故乡老巢之后,老妖发现,他的那些党羽和门下,竟已全于他在中原武林大肆杀戮之际,被一位脸罩黑纱,来自中原的年轻侠士,扫荡殆尽。” 司马玉龙失声道:“那人-…难道……就是那位仇大侠么?” 上人回过脸来,微微颔首道:“一点也不错,孩子,那人自称仇志。” 司马玉龙急切地又道:“那位仇大侠后来哪儿去了呢?” 上人摇头道:“关于这个,那就谁也无法知道了!” “有关那位仇大侠的一切,您老总共就只知道这么一点么?” “还有一点,那是你也已经知道了的。”上人道:“那就是那位仇大侠的绝学,据说便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先天太极式!” 至此,司马玉龙完全失望了! 上人望了他一眼,微喟一声,良久之后,方始感慨地说道:“孩子,老僧事先不是告诉你,叫你别抱着太多的希望么……唉……说真的,南海一枝花、三色老妖、以及老僧我,我们这几个,实在都嫌活得太久了点……佛祖说得好:有相有欲,无欲无烦恼……阿弥陀佛……善哉!” 司马玉龙俯首无语。 三更将尽,夜,岑静得有点凄凉。 上人望望天色,起身道:“不早了,孩子,老僧前途还有点俗缘待了,我们这就分手吧!” 司马玉龙嗫嚅地道:“老前辈……我们……何时能再相见?” “你的意思,老僧很明白。”上人抚着司马玉龙的肩胛,蔼然地道:“孩子,凡事都有前定,我们只应随缘遇合,不可强求。如果如你所判断,那位仇大侠尚在人世的话,老僧当尽所能,帮着你去寻访也就是了。” 上人说毕,举手在司马玉龙肩上轻轻一拍,藉一拍之势,人已飘然腾身而起。 司马玉龙怔怔地呆立着。他对上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是好。上人并没有明白答复他再见之期,更没有对他作任何肯定性的承诺。这次半途幸遇,可以说除了知道了一点上人的过去外,一无所获。 他不禁喃喃地自怨起来:“唉,司马玉龙,你真是愈来愈拙了!” 司马玉龙长吁一声,懒做地上了那块青石。 他在了了上人原先盘坐的地方盘坐下来,举目四顾,夜色苍茫而凄清。抬头仰望,月儿业已由中天偏西,而月面上的那抹浮翳,却反而愈来愈明显了! 他,茫然地在那抹浮翳上搜索着,下意识地想去发现上人刚才凝视的一点。 他悠悠地想:“刚才,上人望着月儿说话,那声调真怪……低沉、空洞、而遥远……像是别人的,而且非常平淡的一段往事……他为什么要以那种声调述说呢?” 好坏是为了什么呢? 那是为什么呢? 蓦然间,司马玉龙自青石上跳了起来。可是,在他朝上人没身之处望了一眼后,他又重行颓然坐下。 “追不上了!”他喃喃地道:“我真笨,唉!……” 司马玉龙何以如此?……原来,他突然从了了上人的叙述中发现了许多疑点;而这些疑点,更证实了他以前的推断:了了上人就是仇志,而仇志,也就是了了上人……一而二,二而一。 他发现的疑点是:了了上人怎知那位仇大侠系去自中原武林的呢? 那位仇大侠既然在脸上罩有黑纱,他的年轻,了了上人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这两点,只有一个适当的解释,那就是,那位仇大侠便是了了上人他自己! 还有,那位仇大侠为什么要在行事之际罩上黑纱?这,说明了他的真面目曾给三色老妖看见过。三色老妖不止一次的去过衡山十方寺,衡山僧俗门下的真面目,他都有着深刻的印象,了了上人戴上黑纱乃是不愿本派掌门人知道了有所不快,这样解说,岂不是一点也不勉强? 最后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位自称仇志的仇大侠,他的面目究竟生做何等模样? 三色老妖始终没有亲眼看到过。换句话说,除了南海一枝花,以及知道自己姓仇名志的仇大侠而外,谁也没有看到过!三色老妖将“了了上人”和“仇志”当做两个人”只是一种浮泛的概念,并没有事实为根据。因此,在这种没有任何反证的情形之下,司马玉龙断然以为: 他将了了上人看做仇志的化身,是完全成立的。 “当年的衡山俗家弟子……仇志……他年轻、英俊、柔肠侠骨,武功成就惊人;他的前途是无限的,而他最后却落发出了家,这,除了感情上的死结,易克臻此?”司马玉龙想至此处,不禁黯然一声长叹。 那就无怪乎他老人家要在不应归隐的时候归隐,而淡于名利之争了!司马玉龙又想:上人的归隐,很可能使是为了怕给南海一枝花识破他的身份,其归隐时间,定在南海一枝花二次秘密出世之后。 唉,了了上人! 了了……不了了之乎?一了百了乎? 在这种情形之下,司马玉龙最后想:上人不愿参与九嶷山之会,以及不肯给司马玉龙明白的承诺,当然是情有可宥的了! 现在,司马玉龙开始感到为难起来。 了了上人躲避着南海一枝花,定还有外人所不能了解的原因在,不然的话,他岂不早就出面了? 而现在的大势却是非他出面不可……唉! 玉龙,玉龙……他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道:这该如何才好呢? 这该如何才好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曾向南海一枝花许下诺言:如找不着仇大侠,决不和她再行相见。而现在,仇志是谁,他总算找着了。为了私人誓言,以及整个武林今后的命运,他,实在没有不告诉南海一枝花真象的理由。 可是……可是……他又怎能全不顾及了了上人的个人意愿呢?……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夜色遽然昏黑下来。司马玉龙知道:天快亮了! 他默默地从青石上立起,对着东方,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然后,昂首振臂发出一声宛若龙吟的清越长啸。余音袅袅,历久不绝! 经过这阵长啸,司马玉龙感到胸中的抑郁之气为之舒发一尽。他开始再度南下。 第二天午后,又抵雷溪。 司马玉龙本想越镇而过,但继之一想,他离开这儿才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那位雅而不俗,棋艺超凡人圣,令人产生极度好感的尚心士,可能尚未离去,横竖自己这次回头得比预计的时日早了很多,先去看看他也好! 到了那间乡情客栈,一进门,便见店伙计笑脸相迎道:“啊哈,您又回来啦!咳,咳,落店还是打尖,相公?” “等等,伙计……那位姓尚的卖药材的客人还在不在?” “卖药材的客人?噢噢,咦,你们不是一起离去的么?” 司马玉龙微笑道:“伙计,你太健忘了。” 那伙计怔了一下,旋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先笑道:“对,对,小的太健忘了,……小的记起来啦,您先离去的,您给了那么多的小账,咳,我真该死……对了,完全对了……您一走,没多久,他,那位,就是您说的那位卖药材的客人,他也走了……他给的小账,几乎跟您一样多……小的,小的,乐昏啦!” 司马玉龙见店伙计口口声声不离小账,好笑地道:“没有什么,伙计,谢谢你了!” 店伙计失望地道:“不吃点什么了么?相公!” 司马玉龙递过半串青钱,笑道:“不啦,伙计,这个你且收下喝茶吧!” 店伙计忙不迭伸手接住,哈腰道:“咳,咳,这,这怎么好意思?” 司马玉龙一笑出了店门。 出了店门,笑容立敛,他的心头,现在又多了一份怅然之感。 司马玉龙踱出雷溪镇,踏上通向衡州的官道。 炎夏季节,暴阳如火。湘水滚滚,不停地向北流去。路上,黄泥又硬又烫,像刚烧过的铁板。司马玉龙一袭蓝绸长衫,一只轻便书箱,飘然步行于暴阳之下,意态从容,浑似未觉。 一路上,每隔三里五里,便有一座废置了的古代驿亭。 这些驿亭,虽已破旧不堪,但此刻却成了行人们的最佳歇脚纳凉之处。所有的亭子里,更有附近的好心人们,烧了茶,用大木桶盛着,任人取饮。 因此,在这种时候,无论哪座驿亭里,均都坐满了形形式武天南地北的人,彼此之间无分生张熟李,为了排遣无聊时光,便都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说不说都没甚要紧的话头。 歇够了,各走各的! 司马玉龙也感到热,但那不是暴阳的赐予,它们系涌自他的心头,那,也可以称之为—— 烦闷! 但在外表上,他仍是那样轻快地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这条官道上,现在走着的,好似永远只是他司马玉龙一个人! 他不明白,那些在亭子里高谈阔论的人们,他们到底是何时走进去的?以及他们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才会再走出来? 他们,好像根本就不准备赶到哪儿去。 他对那些人们感到奇异,而那些人们对他的感觉,也差不多! 每当他从一座驿事经过而不停留,他的后背,便为疑讶的目光所集中,每个人的心底,几乎都在这样想:这小子疯啦,这样拼命地赶路,倒在路上找谁? 行行复行行,又是一座驿亭被丢在身后了! 可是,他过了亭子,尚没走上几步,身后,忽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喂,年轻人,这大热天的,中了暑可不是好玩的,喝口茶再跑不行么?” 司马玉龙闻声止步,他习惯地抹了一下额头,但额头上一点汗水没有。他知道,像这样跑个一整天,在他实无休息的必要。老实说,为了怕令路人侧目,他设施出轻身术,这样,已够轻松的了! 可是,他听出那是个老人的声音。 人到老年,心地总是显得分外的善良,关心青年人,几乎成了他们应有的责任,他实在不忍违拂这位老年人的好意。 横竖白天跑不快,他想,喝点茶也好! 这座亭子里歇脚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 也许就因为人少的关系,这座亭子,看起来似乎要比其他的驿亭大得多。亭子中间,有一根大概是当年官家系马的石桩,此刻,石桩上放着一只茶桶,人们便围着茶桶席地而坐。 司马玉龙走进去,众人均都欠身致意,表示欢迎。 司马玉龙含笑一一答礼。同时,他已看出,招呼他的,正是那个外向而坐。年约六旬上下,满脸皱纹寿眉覆目,慈祥可亲,身穿竹布褂裤,膝弯里盘着一个大包裹的老人。 于是,他走过去,躬身一揖,然后便在老人身边坐下。 老人亲切地望着他坐下来,但族作讶声道:“咦,怪了……年轻人,你是刚刚上路的么?” “不,老丈,”司马玉龙含笑答道:“小侄走了很久了!” “怎的不出汗?难道你不怕热?” “习惯了呢,老丈!” 于是,老人转向众人,感慨地道:“到底是年纪轻……人一老,就什么都完啦……老汉记得,老汉年轻时,也不怕热,经常在大伏天跑着衡州来回……不过,那是真的……老汉那时虽不怕热,但仍旧抵不上这位相公这个样子……唔,可佩,可佩。” 老年人,无论说什么,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尊严性。 老人这番话,严格的推究起来,实在并无多大意义,但众人听了,却仍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一番。 司马玉龙只得笑一笑。 这种情形之下,他觉得没甚好说的。 老人望了他一眼,抬抬下巴道:“年轻人,客气什么……喝茶呀!” 司马玉龙暗笑道:人乡随俗,看样子,不喝一碗可还不行呢! 于是,他朝老人点点头,表示了谢意,然后立起身来,拿起桶盖上的木碗,准备去掀桶盖……就在这一刹那,司马玉龙目光所及,他,猛然呆住了! 不过,那也仅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而已! 他,司马玉龙,旋即定下神来。 他舀了一碗微温的茶水,仰脖喝了。 喝完茶,盖好盖,放口茶碗,像指拭溅出来的茶水似地,他伸手在桶盖上刮了一刮,又故示从容地走到亭子口,朝官道上张望了一阵,这才走回亭心,一面走,一面故意自语道: “唔,不早了呢!” 接着,他提起书箱,朝众人歉意地分别招呼了一声,大步走出驿亭。 身后,隐约听得那老人在咕哝道:“唉,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不晓得保重。” 第二十三章 叠尸谷 “《” 司马玉龙刚才在驿亭内茶桶盖上所见到的,便是上面这个记号! 他看得很清楚,记号系由手指甲所刻成,收笔之处,另有一点,完全跟毒妇在岳阳楼上所订的规定相符。 记号的尖尖儿顺着官道南指,好似指向下一座驿亭。 “求援?”他不安地想:“谁又在求援?” 要知道,此次赶往九嶷的人物,全是当今各派中的一流高手,如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轻易地留下这种记号来的。换句话说,这种记号一经发现,使即表示事态业已相当严重,刻不容缓! 现在是白天,这儿是官道……司马玉龙不禁有点困惑起来。 他抬头望望天色,此刻约莫申牌时分,尤其在这种昼长夜短的三伏天,距离日落,尚还早得很! 司马玉龙见官道上前后均是空荡荡的,阒无一人,心念一动,便欲施出轻身术,往前赶去。 但继而一想:不对! 他现在保留着的,是他的本来面目,在他自己而言,他并没有什么顾忌。可是,他不知道他这次前去支援的是什么人,所以他觉得还是以稍微化装一下为妙。 司马玉龙想定之后,立即游目四顾,见前面不远处的水边上,长着一排密密的桑树,心下一动,便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扑通一声,一只长方形的轻便书箱逐浪而去。同时,自桑树背后大步走出一个背背褡裢,身穿皂白竹布衣裤,脚踏多耳麻鞋,重眉大眼,翘展露齿,肤如古铜的彪壮庄稼汉来。 司马玉龙知道,除南海一枝花或毒妇那等人物,现在,能知道他就是司马玉龙的,大概没有几人了! 他拿出了全副精神,前后察看,觑视无人,便施出大移挪步法,如蜉蝣戏水,一步均在丈许开外。就这样,不消片刻工夫,又一座驿事业已在望。 远远地,他看到驿亭外面拴着好几匹马,约略一数,五匹。 起初,他还以为是华山五剑一朵梅,但随之一想,不对,五剑加梅男,六个人,五匹马怎生乘坐? 他放缓脚步,换了一种蠢重步伐,故带喘息地向驿亭走去。 司马玉龙向驿亭走过去……这时,亭内却先后走出五个人来……那五人,均是一身黑绸长衫,身后斜背着一只长长的青布布会。 咦,那不是华山五剑是谁? 五剑的神态从容之至,先后飞身上了马,各加一鞭,扬尘驰去。 司马玉龙皱着眉头走进那座驿亭,亭内空无一人。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游目查察,可是,说来也怪,司马玉龙几乎将整座驿亭找遍,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现!事实上,他这种细心实在是多余的,如果五剑留下暗号,当然是在最显目的地方,需要穷找的暗号,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司马玉龙完全糊涂了! 刚才发现的求援暗号,很显然地,不是五剑留下来的。再看五剑的从容神态,更可以知道,五剑这一路很平安,在他们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五剑这儿歇脚,可能是为了马匹见汗,而这座亭子恰又空无一人的缘故。照这种情形看起来,五剑绝没有在刚才的那座驿亭停留,他们对于求援暗号可能毫不知情! 依此推断,司马玉龙知道,求援的,另有其人! 可是,问题又来了。 那种求援暗号既然指向这座驿亭,为什么到了这座驿亭却又中断了呢? 难到说求援者在两座驿事间的途中出了变故? 不,不可能,决不可能! 第一,那两道指甲刻痕很新鲜,茶桶盖不断有人摸触,只要过了顿饭光景以上,就必然为汗渍或茶水所浸污,而绝不可能保持那种木屑犹在,略呈白色的新鲜痕迹。 第二,五剑走到他前头,如果事情发生在两座驿亭之间,就算他没赶上,五剑却没有看不到的理由,瞧五剑那份安闲,又哪像是遇过事的模样? 何况,现在还是大白天呢! 这,当然不会有人拿了这个来开玩笑……那么……如何解释才合情理呢? 这一段官道,右傍湘水,左边则是一片延绵不断的水田,一路上,没有半条岔路分歧出去,要说是求援者被迫改了方向,也不可能! 想着……想着……司马玉龙有点怒恼起来。 他恨恨地暗忖道:这位求援者如果不遇意外,他倒真想请教请教他,他既能在驿亭内的茶桶上留下暗号,可见得他当时的处境尚未濒临生死关头,既未陷入生死关头的危境,他为什么不在出了驿亭之后再留下几个? 而他,将暗号留在茶桶盖上,他怎知道后来者定会进去喝茶? 就说他司马玉龙吧,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老人……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老人……嘿,问题原来就是出在这里! 问题,定然出在老人身上! 他,司马玉龙,这一次,算是栽到家了! 不是么?想想看!世上事,哪有这等巧法的? 他们陌不相识,他喊他,又强他用茶,然后,在桶盖上发现了那个暗号……唉,他想: “我真是太粗心了!” 可是,那老人是谁? 是敌?是友? 是友怎不相识?如系受人之托,既然知道了他是司马玉龙,怎不明示?是敌的话,他的用意何在?他又怎知我方的呼应暗号的? 事情看起来好像是有点眉目,其实,详究下去,依然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获。 司马玉龙又想转回那座驿亭看看,可是,他明白,路虽不远,但如果他没有疑错,那位老人,说什么也绝不会仍旧等在那地方。 最后他想:“宝贵的是时间,一重要的是未来,犹疑,是成事的最大克星!” 于是,他走出了第二座驿亭。 虽然他很奇怪梅男为什么没有跟五剑走在一起,但关于这一点,五剑的神色令他安心。 他想:所有的疑虑,暂且放下,先追上五剑再说。 于是,他放步急走,落日时分,行抵衡州府属的白茅镇。 白茅镇。 晚炊四起,家家灯火。 过了本镇,便是不湘南山区。行旅客商抵此,多半歇下脚来,不是换车乘马,便是换马乘船。 所以,白茅镇虽然不大,却是热闹非凡。 司马玉龙进镇走没多远,便在暮色中见到一家客栈前的马槽上,一字拴着五匹踢蹄昂嘶的骠马,心中想道:“五剑歇在这里了!” 他走过去,大声问道:“伙计,有空房么?” 一个正在替马上料的伙计连忙抬头应道:“有,有,客官里面请,小的这就来了!” 司马玉龙道:“不忙,不忙,有房间就行。” “唔,好俊!”他赞道:“我真希望有一匹这样的马……伙计,这批乘马的客人会不会在这儿换船?” “那批老爷们刚到不久,还不知道呢,客官。” “他们几位住在几号房?” “现在还没决定……看样子,他们也快回来了!”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但仍强作镇定地笑道:“他们不是刚到么?怕不是去接洽卖马换船的事儿吧?唔,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真够可惜……” “不,不会的,”伙计忙着摇头道:“这儿的规矩,换马换船,客人多半委托店家办,您老有意,有的是机会。” “那么,他们几位……” “可能是碰上了熟朋友,”伙计道:“他们说,如果回来得晚,还要小的等门呢!” “哦……那就好了……真是这样的么了” “当然,”伙计讨好地道:“小的眼睛又不花,这怎会错?” 司马玉龙紧接着道:“什么样的朋友?……不会是马贩子吧?” “不会,不会!” “何以见得呢?” 伙计嘻嘻一笑道:“马贩子?嘿,马贩子在这儿是赚大钱的行当呢!那位朋友……嘿,不是小的狗眼看人低……他会是个马贩子?” “当然罗,伙计,谁还能逃得过你们这种行家的眼光?” 伙计听了这种赞语真快活。 “哪里,哪里,”他道:“客官,您好说……不过,那位朋友也太没个人样子了……你看他,又黑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十指长如鸡爪,眼皮似睁还闭,活像个鸦片鬼,嘿,这儿的马贩子有副什么神气,您老明儿总有机会看到的……” 司马玉龙心里暗喊道:“不好,那是黑手天王!” 他知道,毒妇的看法没有错,天地帮自冷面金刚以下的四位金牌香主,在这一段期间里,绝对不会分散开来。黑手天王出现了,其他三位,则必然隐伏在后。很显然的,他们首先选择了华山五剑! 五剑虽说是当今的一流剑术名家,但由于金龙三绝招最近始由碧虹剑的复壁而发现,是以欲与冷面金刚等四人相较,似乎仍逊一筹。” 这次,天地帮推由黑手天王出面邀斗五剑,实在是相当毒辣的一着。 上次,天地帮突击华山。在华山金龙厅上,四剑符义,五剑柏云,都曾折在黑手天王的手里,因此之故,华山五剑对天地帮几位香主的仇恨,以黑手天王为最深。如今既是由黑手天王出面邀约,以五剑们的那几副傲骨,即令面前排的是刀山油锅,又岂能阻止得了他们五个? 至此,他不禁又想起梅男来了! 梅男怎会离开五剑的?她到哪儿去了呢? 假如今天的五剑是在他们的掌门人率领之下,那么,情形可又不同了。以梅男在金龙剑法上的成就,以及她那两柄千古奇剑,碧虹与紫霞的锋利,再加上她那过人的沉稳和机智,如果仅是冷面金刚等四人,好坏就不足以为忧了! 现在,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了。他忙从裤褡中取出一块碎银,塞在那个店伙计手上,又哈哈笑道:“伙计,你也真是……话一到你嘴里,就特别有趣起来……等刽替我弄点酒,现在可不忙……伙计,刚才你说……他们哪儿去了丁” 伙计将手擦了又擦,这才满脸堆笔地接过银子,同时以空着的左手,曲肘往身后一指着:“那边,南门!” 司马玉龙索性将裤褡卸下,交给店伙计道:“这个也交给你,替我放在我的房间里,我要出去遛遛。” “好好,”伙计看在银子的情分上,忙不迭地道:“没有关系。您老只管请便,小的替你备酒留门,什么时候回来都方便。” “那就费心了!” 司马玉龙敷衍着,脚步业已挪开。 他一面快步向南走,一面疑忖道:“日间驿亭里的那位老人,他之所以示我以求援暗号,难到说是他业已事先预知华山五剑将有今日之危乎?” 设若如此,则那位老人的来历,就大大的值得推敲了! 因为,如要获得前途的预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他要先将天地帮香主们的行踪和企图查探得清清楚楚。其次,他必须知道走在五剑后面的人是否有能力为五剑解危?他更须知道那人距五剑多远?什么时候行经什么地方? 在时间上是否来得及? 一个控制不得宜,便会弄巧成拙! 仅就这几点。司马玉龙自忖绝对无此能耐。 也就是说,那位老人单就轻功一项而言,就已比他司马玉龙高明的很多很多! 那位老人既具这种罕见的身手,那么,他是谁呢? 他无法再想下去……总之,愈向九嶷山迫近,怪事和危险,也就愈多……而现在,唯一的应付办法便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不变,应万变! 出得南门,天已大黑。” 司马玉龙运开神目,他见官道至此,已略显狭窄不平。右边去湘水渐远,而左边,代替水田的,是一条条曲折蜿蜒,愈盘愈高的山路! 起更了!明月半现。 白茅镇东南,黄巢岭,叠尸谷中。 一个可怖的场面,正在逐步展开…… 五位身材瘦小,手捧金光闪耀的长剑,身穿黑衣的老人,背对背,成五角形凝神平视而立。 黑衣五老的四周,约距一丈五六,各立一人。 东面站的是个大和尚,矮而肥,双耳均缺,双眉夹心处,有着一颗极其显目的朱砂红痣。西面站的是个三旬出头的英俊中年人。五官端正,只是双睛翻滚不定,显示着一派阴毒诡谲。南面的一个身长脸黑,双目如电,脸上冷冰冰地,没有丝毫表情。北面的一个,枯瘦短小,十指长若鸡爪,眼皮下垂似睁还闭。 这时,站在西面的那个英俊中年人,诡谲地阴笑道:“岳阳群英,你们五个是走在最后的一批人了,唉。往者已矣,后来无人……大剑客们,你们可知道你们此刻已陷于一种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绝境中么?” 五位黑衣老人,神色不动。 中年人阴笑着又道:“大剑客们,难道还真的要我们几个费上一番手脚不成?” 西向的那个黑衣老人突然冷冷地道:“姓孙的,你自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嘿,一条无耻的淫虫罢了!” 被骂的中年人,怒极狂笑道:“王奇,你的骨头果然硬,叠尸谷中有了你,黄巢可算有了一位得力的部下啦,哈哈……哈哈……哈哈!” 西向黑衣老人容得对方笑毕,冷冷地又道:“笑吧,姓孙的,笑过这一阵子,哭的日子,也不远了!” 中年人还等再说什么,南面那个身长脸黑,双目如电,年约五旬上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汉子,这时不耐地大声喝道:“这批三流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孙香主,别费时间了,动手吧,快点收拾了,好办正经!” 冷面汉子喝罢,第一个探马扬掌,劈出一股既刚且劲的掌风,径奔向对着他的那个黑衣老人! 跟着东西北三方,同时发动四股掌风,直如四股狂飙,猛向中心围去。 就在同时,黑衣五老,齐一动作,剑身竖立,在胸前端挽半圈,然后剑柄友送,剑尖右倒堪培平肩,倏地右带,剑光如闪电飞驰,各在身前划开一道横空长虹!身随势走,原本并拢一处的五角形骤然迸开,像一朵引发了的烟花火炮,炸向五方! 抢攻的四人,为这暴展的剑阵的威势所逼,身不由己,各个向后门退。 持剑的黑衣五老,既将进逼的敌人迫退,复又同时发出一声清啸,人人侧身游走,首尾衔接,连成一道创环,气势完整,无懈可击! 围攻的四人,虽然不断地分于四方奋身扑出,但均无法抢人如灵蛇吞吐,金光闪耀的剑阵之内。 就这样,顿饭光景过去了,剑阵威势,不减分毫。 就在这个时候,占据南方的那个冷面汉子;突然飞身向西,奔向占据西方的英俊中年人,英俊中年人星目微转,立即振臂拔身,纵向正南,二人擦身而过,迅速地交换了攻击的位置! 冷面汉子于正西方落脚之后,双掌攻势,突趋猛烈。这冷面汉子的武功,很显然地远驾于其他三方诸人之上,只见他,步法奇诡,身形飘忽,双掌轮番探拍,或抓或劈,每发一招,均有强烈的掌风带出,威势无比! 而黑衣五老的剑阵,差不多也均以这位冷面汉子为主。 这时候,由于冷面汉子的攻势猛增。剑阵立即适应地往中心遽然收缩,而迅速地朝冷西汉子现在站立的西方盘旋贴近。 就在剑阵作奇诡莫测的开合,渐有将冷面汉子卷入剑阵之内的趋势一刹那,随着一声诡谲的阴笑,一点蓝光闪闪的寒星,出自由西转南,不以黑衣五老剑阵所重视的那个英俊中年人之手,如闪电地,急射剑阵之中。 一声哎哟,黑衣五老中,一人突然扑地栽倒。 因有一老突遭意外,剑阵阵势,立显零乱。 这时,黑衣五老中,突由一老发出一声凄厉长啸,接着,三老并肩跃出,以三支长剑织成一道纵横交错的光网,暂将敌人挡住。另外一老则迅速俯身将那受伤的一老抱起,在剑网掩护下,向背后岩壁奔去。 三支剑织成的剑网与五支剑组成的剑阵相比,威力差得太多了! 在四股掌风的猛攻之下,三老迫不得已,只有节节后退。 片刻之后,护伤的一老,眼看大局不妙,咬牙舍下伤者,飞身向前加入战阵,而凑成四四之局。在黑衣诸老这一方而言,虽因第四支剑的加入而稍稍振作了一点,但那也仅属回光返照之象,于事无补。 现在黑衣诸老方面,业已面临大势已去,岌岌可危的险境,眼看着最多再有盏茶光景,就要落个剑折人亡的悲惨结局了! 一见诸老已成强弩之末,那个英俊的中年人,不禁重又阴险地大笑起来道:“怎么样,大剑客们?……当初本香主因见怜你们华山五剑均为一派耆宿,一旦动手分了胜负不好看,好心叫你们自己死在自己的金龙剑下,落下英烈之名,你们不肯,现在如何?……哈……哈哈……哈哈!” 四老睛赤如火,目皆尽裂。 那家伙意犹未尽,阴笑着又道:“你们华山出来的,就是这点不讨人欢喜……你们总以为你们的金龙剑法了不起,无往不利……现在,大剑客们,你们总该明白了你们的金龙剑法并不足恃吧?” 就在这时候,诸老身后的岩顶上,一个浑雄的声音冷冷地接着道:“金龙剑法不足情么?不见得!巫山淫蛟,今天让你开开眼界吧?” 语音甫歇,一条修伟的身形已自岩顶激射而下。 事出意外,双方均是一惊。 天地帮的四位香主,无一不是久临大敌的人物,他们仅从来人的语音上推断,便已深知来者绝非泛泛之辈!连狂傲不可一世的冷面金刚韩秋,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仅微一怔神,一便即飘身后退。 韩秋一退,另外三人自无不退之理。 华山四剑则分向两侧跳开,来人便在这时纵落于双方腾出的空地上。 月色下,只见来人约莫三十出头,重眉大眼,翘唇露齿,身穿皂白竹布短衣裤,脚踏多耳麻鞋,其貌不扬,两手空空。 在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天地帮的四位香主,华山五剑,所有的敌我双方,均觉来人眼生之至。 五剑眉头微皱,四位天地帮的金牌香主则一致露出了鄙夷之色。 巫山淫蛟不禁哈哈大笑道:“本香主还以为又是那位什么司马玉龙来了……原来竟是这么个……朋友您……一向在哪条道儿上得意?” 这种语气,好不失酸刻薄! 只见来人毫不动容地冷笑道:“巫山淫蛟,你不认识我,无甚要紧,只要你认得金龙剑法的厉害也就够了!” 来人说着,手探腰际,一按一带,龙吟声中,”宛似灵蟒吐信,自腰间抽出一条三尺七八的金黄匹练,金光闪处,匹练应手而直,竟是一柄可曲可直,形式奇古的长剑! 来人叠指一弹剑身,昂然冷笑道:“谁先上?还是干脆四个一起来?” 天地帮四位香主很快地交换了疑讶的一瞥。 以他们几个在武林中的地位,他们几个,自然识得对方手上宝剑的名称。 可是,众所皆知的,盘龙剑是武圣潜龙子当年的传家之宝,自武圣去世之后,此剑足有二百多年下落不明,而今天,这件武林奇珍竟会在这个貌不惊人的人物身上出现,宁非异事? 这方面,华山五剑的感觉,亦复相同。 因为他们都是当今罕见的一流剑术名家,比起天地帮的四位香主来,对于各种名剑以及剑术的知识,只有更熟! 而令五剑分外感到惊讶的,是来人自称精于他们的华山绝学,金龙剑法! 是他们恩师梅叟另外收了门人呢?抑或华山派另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支脉? 因此之故,五剑对来人分外留神起来,他们想察看来人所使的金龙剑法,是否属于他们华山绝学的正宗。 这时候,巫山淫蛟早狂笑着答话道:“朋友,虽然我们不认识你,但你总该知道我们几个是谁……哈哈……你身后那几位华山来的朋友便是好榜样,如说阁下精于金龙剑法,阁下难道还会强过他们那几个不成?……哈哈……假如你想凭一柄盘龙剑的声势来胡乱吓唬人,那么,朋友,你可给自己骗啦!哈……哈哈……哈哈……哈!” 来人冷冷地道:“姓孙的,这个你大可不必操心,现在,本侠只要求你们先排排顺序,告诉本侠谁是送死第一号也就行了!” “阁下与华山派是何渊源?” “这一点,本侠的宝剑自会告诉你!” “不报个万儿么?” “屠狗居士!” 巫山淫蛟脸色一青,勃然大怒。上身一挫,探手自双腿腿肚上抽出一对长约一尺七八,乌光打门的精钢判官笔,笔分左右执定,脚下金鸡独立,左笔盘肘竖笔当胸,右笔扬肘平举齐后,双目平视。以判官笔把最严谨的一招“云里悟空”亮开门户。 果然是名家身手! “朋友,请!”巫山淫蛟阴声一喝,众人目光立即射向了那个身穿竹布衣裤的中年人。 只见那人分向华山诸剑颔首一笑,旋即敛容凝神,深吸了一口气,剑交左手,右手捏诀现阳掌,剑身平贴左财之下,左肘平胸,剑柄右指,剑尖沿肘向左外吐,双目偏向左上方,微微仰视…… 巫山淫蛟脸色一紧,华山诸剑则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呼。 这一招起手式,正是金龙剑法中有名的“金龙曝鳞”! 当下,巫山淫蛟嘿的一声,更不打话,双笔猛于胸前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之声,再迅速分开,左笔指地,右笔直天,以一招“指天划地”,探步进招,其疾无比地分向对方“华盖”和“章门”两大重穴疾点过去。 “好笔法!”那个身穿竹布衣裤,自称屠狗居士的中年人,讽刺地喊得一声,原式不动,托地拔起三丈来高,就势闪开巫山淫蛟的第一招。 现在,一个起在半空,一个盘踞地面,正好成为一条直线! 巫山淫蛟盘马仰头,见对方正向自己当头落下,心中一喜,认为机不可失,立即双笔齐举,猛迎着对方双足的“涌泉”穴点去。 涌泉穴,是人身七大麻穴之最,也是人身百穴之会,一经点中,任你再高身手,也必将功夫尽失,瘫软如醉…… 那位身穿竹布衣裤的中年人,于原处笔直上升,于原处笔直下落,对于巫山淫蛟以逸待劳,守株待兔的举笔上迎,浑似未觉。 看到了这种情势,天地帮的香主们微笑了……华山五剑们也微笑了…… 香主们微笑,是因为那人将重创于巫山淫蛟的判官笔上! 五剑们微笑,是因为巫山淫蛟将丧命于那人的金龙剑下! 两种微笑,含义相对。 原来,在金龙三绝中,有一招叫做“金龙戏水”其姿式便是直升四丈来高,然后于半空来个陡折,头一低,从自己双腿中穿出,向身后反射,而同时就势合剑扫劈! 这一招,是整套金龙剑法中最难练的一招,也是最精绝的一招。 由于这一招的变化奇特,常接施于败势之后,出人意外,故当之者,除非身负绝世功力,万难幸免。 华山五剑是个中人,自然一目了然! 所以,敌我双方,一方衡量现势,一方忖度未来,各喜其所喜。 以是之故,双方都微笑了…… 说时迟,那时快!华山五剑们的笑容,宛若昙花一现,旋即消失,而代之而起的,是满脸的狐疑,惊惶和忧虑。 五剑们看到了些什么呢? 原来依金龙绝招“金龙戏水”的要求,施展这一招时,最少要拔起四丈来高,而同时必须在上升之势一顿,往下飘落之际,立即展开低头转折。因为一个人,再加上兵刃的长度,最少也在一丈左右,下落的速度一般都较上升为快,如空中转折过迟,一旦落入敌方伸手可及的势力范围之内,再想按势变化,那就未免太过危险了! 现在,那位身穿竹布衣裤的中年人,原先拔升的高度就不太够,而他,飘落,飘落,再飘落,由三丈而二丈五,二丈一,一丈五……直至双足已离判官双笔不及三尺左右,仍无丝毫变式迹象,这,哪能令五剑们不疑,哪能令五剑们不急? 老实说,五剑们是完全灰心了! 因为,就轻身术而言,上乘者,高度较高,速度较快,姿势较为轻灵美妙而已。至于说什么右脚尖在左脚背上一点,又能再升多高多高,实在未免有点欺人。所以,在那人的高度愈降愈低,终于降至无法再生出俯冲反射的变化的时候,五剑们心中均是一冷,凄然阖目低下头去。 这时,巫山淫蛟判官双笔与那中年人足掌之间的距离,已由三尺一编而仅有五寸左右了。 就在五剑凄然阖目之际,一声惊耳提神的清啸,促使五剑又一齐抬头注视。 只见那位中年人,双足足掌上,有如生着一对眼睛,就在与判官笔堪堪相接的那一刹那,上身猛向后倒,双腿上翻,姿式与方向虽然完全相反,但头部仍是打自己双腿中穿过。 五剑们失声惊呼!呼声中,充满了惊奇与喜悦! 与五剑们呼声的同时,巫山淫蛟发出一声惨哼,惨哼声中,一条身躯摇晃不定地往后踉跄跌退,只见他,血流满面,一只挺直的鼻子,业已不翼而飞。 中年人一招得手,落地一个大盘旋,一个箭步,追上巫山淫蛟,骄指探手,遥向巫山淫蛟肩井穴上一点,巫山淫蛟木然垂手定身,中年人再跨一步,以闪电手法自巫山淫蛟腰间草囊中掏出两个药瓶,丢向身后,由五剑中一人伸手接住。 中年人这才将巫山淫蛟一拍一推,哈哈笑道:“华山五老不过是心地仁厚罢了……姓孙的……金龙剑法足恃不足恃?” 巫山淫蛟羞惭着恨声而退。 中年人将宝剑向腰间一盘,笑道:“如何,你们看到的,本侠刚才如要结果你们那位巡按堂香主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本侠之所以没有那样做,第一,他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死在这种地方,不太适宜。第二,你们那位护法堂的和尚香主,两耳光光,煞是不雅,现在替他找个缺鼻的伴儿,也好显得贵帮什么人才都有……哈……哈哈……哈” 伏虎尊者,勃然狂怒,怒吼一声,抡掌便欲纵出。 冷面金刚冷喝道:“朱香主止步,萧香主上去将他拿下!” 在冷面金刚而言,他这一措施,完全正确。 他冷眼看出,来人的金龙剑法,功力上比华山五剑高出甚多,如听令伏虎尊者出面,只有多赔一场。从这一点上看来,冷面金刚之能赢得同辈香主们的敬服,并不是偶然的。 同时,由这一安排,也令我们看出了当年横间少林寺三十六座经堂,如入无人之境的黑手天王萧昆,其在天地帮中分量不轻。 黑手天王,依言缓缓踱出。 他那睡眼不睁的生相,以及那种半死不活的神态,实在都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踱至场心,半偏起头,撩起眼皮,哑而阴沉地发话道:“朋友,刚才你那一招,很绝,姓萧的佩服……姓萧的不太爱说大话,姓萧的确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剑招…… 不过,姓萧的敢说一句,那决不是正宗的金龙剑……假如是,也必是最近不久才研拟或发掘出来的……这一点,朋友在使那一招时,华山五剑们的脸色告诉我们得很清楚……如说金龙剑法的变化会令华山五剑感到惊讶,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五剑听得一怔。 中年人点点头。 黑手天王略为一顿,又道:“因此之故,姓萧的知道,阁下虽然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但与华山并无深厚的派系渊源。” 中年人点头微笑道:“不错,送字第二号,如果还有话,可否说快点?” 黑手天王并不生气,依然慢条斯理地道:“底下的话,简单得很,请阁下在下一场暂时别用剑!” 中年人大笑道:“可以,可以……本侠用剑,只是为了让你们几个见识见识金龙剑法在毫不保留时的真面目而已,现在,阁下既已对金龙剑法寒了心……” 黑手天王摇手道:“朋友,你错了!” “哦,我错了么?” “是的,朋友,你错了!”黑手天王语气一成不变地继续道:“姓萧的意思,跟你阁下所想的,完全相反。” “这是动人的借口,但愿贵二号能附加一个动人的说明。” 黑手天王听了这话,居然微笑起来。 他微笑着道:“如果说华山派的金龙剑法能令黑手天王闻而丧胆,这话,随便传到哪里,姓萧的也不担心会有朋友相信。不过,话虽如此,姓萧的以为,解释一番,仍有必要。 说得明白点,朋友一身功力,绝非一套金龙剑法所能完全发挥,朋友如受着金龙剑法的限制,说什么,也将奈何我姓萧的不了!” 中年人大笑道:“这很新鲜……照这样说来,贵二号岂非在想尽方法输给我?” 黑手天王阴阴地道:“假如阁下果有那份自信,不妨尽往好处想,但姓萧的以为,如欲阁下在语言之外将门派见告,这该是唯一可行的一种办法了!” 中年人颇感兴趣地笑着又问道:“本侠若是仍然不以本门武学跟你动手时,又将如何?” 黑手天王自负地阴笑道:“到时候由不了阁下自己呢!” 中年人大笑道:“好,好,那就来吧!” 黑手天王嘿了一声,旋即双臂下垂不动,笔直地朝中年人行云流水似地走去,近身五尺,右手猛举,五指屈张如钩,疾如闪电似地抓向中年人耳下藏血穴。 中年人,一笑避开。 黑手天王果然不愧当今少数巨魔之一,只见他,原式不变,口中一声喝,右臂暴长尺许,仍向对方耳下藏血穴抓去。 中年人依然以毫厘之差避开。 黑手天王两击未中,眼中凶光陡射,脚尖一点,身躯离地五尺,朝前激射。右手五指仍然维持先前姿式,但左掌业已暗中翻起。待得迫近,左掌猛扬,一股阴嗖嗖的无形劲气,疾如贯矢,径奔中年人乳下腹结血穴。 这一招如果打实,轻者成痨,重则当场喷血而亡。 中年人喝一声:“好狠毒,留下左臂来!” 中年人口中喝着,身躯却挺立于原地,不动分毫。 外行人看起来,中年人如此发喊,颇似虚声恫吓,但这种情形看在冷面金刚韩秋眼里,可就不同了。 只见他,脸色一白,大喝道:“萧香主,退!……这人就是上次浏阳地面的那家伙!” 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厉害。 这话由冷面金刚急迫喊出,就不由得黑手天王不惊了。 可是,吃惊是一回事,要想撤招抽手,却业已迟了一步。 中年人话出口,右肩微微一抖,黑手天王立即有如中魔似地,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飘飘荡荡地退了下来。再看他脸暗如灰,左肩垂落,一条左臂,业已废去。 冷面金刚忙取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塞入黑手天王的口中,低喝一声走,四人即便相继腾身,其疾无比地出谷而去。 中年人哈哈一笑,并未追赶。 待得天地帮的四个香主去远之后,中年人这才回身向五剑走来,一面皱眉问道,“受伤的可是三剑王老前辈?” 四剑点点头,同时迅速地互望了一眼,各个露出一脸惑然之色。 中年人走近一步,又道:“现在怎么样了?不碍事么?” 一剑杨雄越众抱拳一揖道:“王老三中的是两尖毒芒,在右肩,多亏适时取得独门解药,不碍事了,大侠再造深恩,杨老大谨代表我们五个无能老朽,这厢叩谢了……大侠如何称呼,不知在下几位弟兄有幸与闻否?”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杨老前辈,难道连您老竟也认不出……?” 五剑微一错愕,施即一齐失声道:“啊,原来……是……是你……司马少侠?” 司马玉龙含笑深深一揖道:“玉龙无礼,还望五位老前辈多多包涵!” 五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惊喜,又是感慨,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当日为答谢这位年轻的五行掌门人,以巧妙的暗示方法传以的金龙剑法,种瓜得瓜,结果人家却又以这套剑法为华山派挽回了十成颜面,这真是,天道好还,助人者,人恒助之。 一剑长叹一声,上前紧握住司马玉龙的双手,感激地道:“少侠……你……你对华山……一再的……这叫我杨老大……如何说法才好?” 司马玉龙微笑道:“不说最好,噢,杨老前辈你们梅掌门人呢?” 一剑松手微喟着道:“梅侄么?她跟天山慕容老前辈在前面先走了。慕容老前辈以为,这一路,我们那位梅便可能最受天地帮的注意,跟着她老人家,可以多个照应。唉,想不到的竟是我们这五个老废物首先遇上了事。” 二剑也道:“可不是,如非少侠及时赶至……” 司马玉龙摇手笑道:“施老前辈,别再这样说了,这样说,实令玉龙惭愧。” 二剑讶道:“少侠,你,这,这是怎么说……” 司马玉龙笑道:“五位老前辈今夜的麻烦,早在一位奇人的监视之中,玉龙能够及时赶至,就是奉了那位奇人的指示,即令玉龙不来,那位奇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说,诸位老前辈如欲感谢玉龙,倒不如和玉龙一齐感谢那位好似神龙隐现的奇人!” 五剑均是一愕。 于是,司马玉龙便将日间的遭遇约略地说了一遍。 一剑杨雄疑惑地道:“少侠,你以为那位老人会是谁?” 司马玉龙皱眉道:“老人是谁?玉龙也想这样问呢!” 众人开始沉默下来。 沉默了片刻,盘坐调元的三剑,突然抬头道:“玉龙老弟,刚才你伤巫山淫蛟的那一招,可是自金龙戏水那一把变化出来的?” “是的,王老前辈!” “老弟怎生悟及的?” 司马玉龙道:“上次,在鬼谷,玉龙遇见贵派上代掌门人梅叟他老人家的那一段,各位老前辈已是知道的了……关于这一招的由来,因为始终没有找着机会,所以没有说……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玉龙业已疑及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但他老人家招呼在先,是以不便启口直问,正好碰上他老人家考究玉龙的武学,玉龙灵机一动,便自告奋勇地要施展一套剑法给他老人家看。 “诸位老前辈知道的,金龙戏水这一招原式的要求,必须升高四丈以上,可是,他老人家隐居的那间石室,总高才不过两丈左右,诸位老前辈想想看,这教玉龙怎办? “玉龙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突然想及,既然不能往下倒,我又何不往上翻?横竖这一招的要求是头从双腿中穿越,攻敌于出其不意,这样一来,岂不是更绝更险了么? “于是,玉龙便试着做了。 “因为玉龙对剑术并无研究,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至于它与原式的轨优孰劣,玉龙更无绝对的信心! “可是,梅叟他老人家看了,却立即喝起彩来,玉龙受宠若惊,这才知道,如果这样加以变化,亦无不可。 “它,就是这样来的……” 华山五剑听得都很入神。 司马玉龙说毕,三剑又道:“依少侠看来,金龙戏水这一招今后就这样改变过来如何?” 司马玉龙咬唇沉吟了一下,然后肃容道:“改过来,自然好……不过,五位老前辈不是外人,请恕晚辈冒昧地加上一点小小的意见……老前辈们知道的,任何武学,尤其是兵刃方面,求精必险,无险不绝,所以,诸位老前辈应该记住,在将这一招传给贵派下一代弟子时,首先要注意到受授者的轻功基础……否则的话,颇有弄巧成拙之虞。” 俗语云:名家一言,胜似苦练十年,真是一点也不错! 司马玉龙上面所说的这段话,全是肺腑之言,不过他表达得异常技巧,就像三剑王奇当日以指正为名而将金龙剑法连续地演练给他看一样。碍于五剑的年龄和辈分,他只有往华山下一代弟子头上推。其实,他的语义很明显,他明白地告诉五剑,金龙戏水这一招,可以改,改了之后,胜过原式百倍,但是,必须注意到轻身功夫的火候,仍须多练,苦练,如果轻功火候拿捏不准,则反不若原式的稳妥! 也就是说,改不改,都可以,那得视各人本身的功力而定。 五剑听了,均有说不出的感激与佩服。 这时,天已三更将尽。 司马玉龙正待招呼五剑回镇时,岩顶上,就是司马玉龙刚才停留过的那地方,突然有人冷冷地道:“玉龙小子,你的废话完了没有?” 众人闻声大惊。 华山五剑,倏退一步,作势便欲腾身而起。 司马玉龙略一怔神,忙将两臂上举,分别阻住五剑去势。然后,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朝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的岩顶,深深一揖,朗声道:“司马玉龙恭候老前辈吩咐!” 那个苍劲的声音冷冷地道:“不管你小子累不累,今夜可没有你敬的,现在,老夫已将你留在镇上的东西带来,你拿去,马上顺湘水赶到水口山,再转往赴九嶷山近路必经的常宁,务必赶上三色老妖。” “是的,老前辈。” “老妖的神色不善,他已由刚才老夫所说的这条路回九嶷山去了,这条路上,难免没有你们的人走在前面,如果谁给他赶上,谁就倒霉,小子,现在就看你的了。” “是的,老前辈!” 再听下去,岩顶上,音息已杳。 司马玉龙霍然长身跃上岩顶,片刻之后,他从岩顶取下了那条青布褡裢。 一剑上前悄声道:“来的是谁,少侠?” 司马玉龙肃容答道:“来的么?就是那位驿亭里的老人!” 五剑听了,好生惊讶。 一剑道:“这一点,少侠是以什么来证明的?” 司马玉龙道:“这位老前辈大概知道,日间驿亭里的那一段,迟早会被玉龙识透,同时最重要的,他希望玉龙毫不犹疑地接受他的命令,所以他老人家并未将声音改去,这点,玉龙相信绝没有错!” 一剑听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耽搁你了,少侠,你请便吧!” 司马玉龙也怕误了事,便向五剑一揖而别。 第二十四章 龙争虎斗 出了叠尸谷,司马玉龙越过官道,傍着湘水左岸,仗着一身上乘轻功,放开脚程,向前飞奔。 天亮不久,抵达水口山。 水口山因当湘水之口而得名,山脚下仅有一个非常冷落的市集,全集三十多户,只有一家像样的饮食店。 他想:这儿既是南人九嶷山的必经之地,由于前旷后空,凡打这儿经过,就免不了要在这儿打尖,现在我肚子也有点饿,何不进去用点东西,顺便向店家打听打听走在前面的是些什么人? 于是,他朝店内走进。店门还刚开,两个店伙计都在洗脸。 屋里冷冷清清地,桌子上还放着睡具没有卷起,司马玉龙好笑地想,他大概是这间铺子里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了!两个店伙计昨夜好像睡得很晚,眼中布满红丝,这时,以两条又旧又脏的面巾托住下巴,好奇地瞪着司马玉龙。 那意思好似说:这么早,这人在哪儿过的夜? 店伙计的心意,司马玉龙当然看得出。 于是,他抢先笑着道:“我在追几个朋友,因此走急了点……没关系,伙计,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客官走了一夜的路?” “是的,伙计。” “客官的朋友们生做什么样子?” “这就难说了,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他们长相很特别么?” “对,对,伙计,你真聪明……很特别……你看,连这个我也说不上口……你看我该多笨!” 一个店伙计给赞了,两个店伙计都显得很高兴。 一个忙着去弄饮食,一个则留下来清理桌椅,陪司马玉龙聊着。 “这儿来往的客人并不多,所以小的记得很清楚……昨天傍晚离去的,是个提着大箱子卖药材的一个商人……他给了一顿饭的钱,却只喝了一壶茶便走了。” 司马玉龙暗讶道:“尚心士也走的这条路?” 店伙计继续说道:“像这种怪客人,一年也碰不上三两个呢!” 司马玉龙听了,心中不由得一动。 怪客人,怪客人,一点不错,这位尚心士真是怪极了。走到这里,他喝茶,走到那里,他还是喝……一个人不喝酒是很普通的事,但不吃饭,那就颇堪令人注意了! 难道……难道……难道他不但是个武林人物,且更是位内功修为上已达到常年不食烟火气、半仙似的玄化境界?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实在幼稚。 店伙计又道:“这几天,从本店经过的客人,都很特别……就说那位在药商之前的那一位吧……嘿,真是!” “怎么呢,伙计?” “小的有生以来,既没见过那样高大的人,也没见过那样恶相的人!” “哦?” “身穿一套对襟密扣黄绸短打,外罩一件绣着豹纹的黄绸大披风,足有八尺来高,脸色蓝得怕人,就像捉鬼的钟馗……不过,话说回来,人不可以貌相,那老家伙手面还不错,给起赏钱来数都不数一下!” 啊,三色老妖! 司马玉龙故作镇定地道:“哦,有这样的人,有趣……他昨天什么时候走的?” “申牌时分!” “什么时候来的?” “他只歇下来喝了两斤酒,给了十吊钱。”店伙计快活地道:“之后,那个药商便来了,给了五吊,却只喝了一壶茶。咳,我们拿这个推了半夜牌九,又赢了十五吊,真是,真是俗语说得好,怎么说得呢?噢,对了,福不单至!” 司马玉龙心里笑骂道:“胡扯蛋!” 这时候另外那个店伙计端来一大碗面,上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 司马玉龙一面吃着,又道:“出口成章,伙计,你念过不少书吧!” “哪里,客官,你辛我了!” 司马玉龙吃惊道:“什么?我宰你?” 店伙计笑道:“你这不明明在宰小的么?” 司马玉龙又想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店伙计见有人说他能够出口成章,索性文了起来,他将赞字读浊了,听上去便成了宰字,司马玉龙算是受了一场虚惊! 司马玉龙忍俊不禁地又道:“伙计,碰上你这样风趣的人,真令人高兴,你说这几天从这儿经过的客人都很特别,难道就指刚才所说的那两位吗?” “还有两位!” “还有两位?唔,有意思!” 店伙计哈哈笑道:“那两位,一个站不稳,一个伸不直……哈哈……走在一起,真是有趣。” 唔,昆仑驼跛二仙翁。 知道了是他们两位,司马玉龙稍微安了一点心。昆仑二老,因为本身各有一段伤心的遭遇致成残废。所以,二老无事绝不轻履中原,隐居昆仑人丈峰。苦练绝技。昆仑门下的弟子虽然单薄,但只要调教一个出来,定然技艺出众。因此,二老的残废,在他们本身而言,固属不幸,但对该派以稀落的弟子而能始终脐身六大名派,声誉不稍衰落,却也为功甚巨! 司马玉龙面已吃完,他知道店伙计多半贪财,而以此间两位为甚。为了报答他们两个告诉了他不少宝贵的情报,便也拿出了五吊钱。 伙计接了,嘻嘻直笑,无话找话地道:“啊,客官,你真好……待人和气,脾气好…… 还有那位卖药的老爷也一样……但另外那三位的脾气,小的可就不敢恭维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司马玉龙暗喊一声不好,连忙匆匆站起来。 “走了么,客官?” “唔……是的。” 店伙计好似想起了什么,追到门外大声问道:“刚才小的提到的几位,其中哪位是您的朋友呀?” 司马玉龙回头一笑道:“每个都是!” 由水口山向常宁,全是山路,曲折崎岖。 司马玉龙提足全副精神,疾驰如飞……他走的虽快,但并未因而忽略身边远近的动静,真个做到了俗语所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诸君也许会奇怪,司马玉龙在突然之间,究竟想到了什么呢? 诸君一定记得,本书第七集中叙述司马玉龙在星盘镇窥探天地帮开坛后,他师父五行怪叟曾经为他说了一段苗疆桃面骚狐罗香荷与昆仑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结仇的经过吧? 当年,当苗疆桃面骚狐罗香荷还被人称做“冷玫瑰”的年轻时候,由于生平从不好色的三色老妖突然慕上了她的色,便将她的情人“玉面阎罗”诱至北邙深山中杀了,骚狐含悲远避苗疆,半途上因语言误会而不意伤了当时还是昆仑二代弟子的方斌……事后,骚狐固然含愧于心,但跛仙也渐渐明白骚狐那时之所以那样狠毒,实由心情欠佳所致。 恋人新亡,身处斯境,谁的心情好得了? 因此,在听到司马玉龙报告了两件骚狐的感人义举之后,跛仙翁很快的便宣布他与骚狐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可是,跛仙翁虽然原谅了桃面骚狐,但他对三色老妖的仇恨却逐渐加深起来。 他认为三色老妖才是真正的祸源。 如果玉面阎罗不死,他向他打听昆仑弟子中暗中毒青子的公案,玉面阎罗一定会好好的解释不是出于他所为……如果玉面阎罗不死,他不会去找骚狐,就是找上骚狐,骚狐的心情也不会那样坏。 因此,司马玉龙着急了! 多了这层嫌怨,双方如果在路上相遇,就是三色老妖无意找二仙翁的麻烦,二仙翁也绝不肯轻易就将老妖放过! 店伙计说得一点不错,他们三位的脾气,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维的! 起先,由于大意,司马玉龙于一时之间,并未想到这个,在被店伙计提醒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山路盘旋,或上或下。有时走在峰顶上,有时则又走在深谷中。每当走在高处,司马玉龙便稍作停留纵目四察,希望发现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可是,奔走了整整一天,竟然一无所获! 黄昏时分,他看到前面村中有几间草屋,知道是山中猎户所居,因为口中渴得厉害,便想赶去讨点水喝。 草屋中只有一个老婆子,她解释道:“我的两个儿子都去打猎了,还没有回来。” 司马玉龙一面喝着水,一面问道:“婆婆,从水口山来,这儿是往常宁的必经之途么?” 婆子点点头。 司马玉龙又道:“这两天,婆婆可曾见到有人从这儿路过?” “不太多。” “那就是说……” “三两个。” “多久的事?” “个把时辰。”。 “哦,几个走在一起?” “先是一个,一个穿黄衣服的老人,好高好大……那人喝了一碗水,走了不久,又来了两个……一个驼子,一个跤子,二人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两个像你一样,问婆子有没有人走在他们前头,婆子照直说了,两个残废人一听,就像发了疯似的……水碗一放,起来就走了……走的好快,连谢也没有谢一声。” 司马玉龙听得心头一震。 他忖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他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追上了他们。 他又想:三色老妖怎会走到昆仑二仙翁前面去了的呢? 说实在的,要不是听了老婆子最后两句话,他不放碗狂奔才怪。但现在,他却不便这样做了,虽荒山穷谷,礼不可缺也! 他放碗深揖道:“谢谢婆婆……再见了!” 老婆子含笑点点头,颇感满意。 出了草屋,司马玉龙再也忍耐不住了,轻啸一声,立即展开了大挪移步汉,像蜉蝣戏水似的,飘滑而去。 婆子倚在门口,皱眉喃喃地道:“这些人都犯着一个毛病,容不得有人走在他们前头,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一座枫林横阻于前。 司马玉龙更犹疑,猛然拔身升上林顶,踏着凸出的枝蜻蜓点水身法,倏起倏落,飞越而行。 突然间,他在一根树枝上停住了……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息。 低头一看,司马玉龙怔住了。 下面,一块五丈方圆的空地上,三色老妖,昆仑驼跛二仙翁,苦纠着,像三只疯虎。 三人成三角形各距八尺而立。 驼跛二仙翁各以双手握着一根长约丈余,粗似儿臂的浑铁杖伸向三色老妖,三色老妖则以左右手分别抓住二仙翁的杖尖。 三个人,一动不动。 三个人,全见了汗。 两根钢杖正在渐渐,渐渐地往上弯曲,再弯曲…… 三人脚下却在渐渐,渐渐地往下陷落,再陷落…… 司马玉龙惊忖道:“大事不好了!” 以林下三人的不世造诣,他司马玉龙丝毫未存警惕之心地身临林顶,三人竟都全然未觉,可见三人均已在拚斗内力上付出了全部心神。他看得出,三人一定缠斗很久,现在正进行着有你无我,分判死活存亡的苦战。表面上看来,好似双方的功力相当,但司马玉龙这种大行家怎会看不出昆仑二仙翁的功逊一筹? 再耗下去,三色老妖固然免不了重创,但二仙翁的结局,却就更惨了! 于是,司马玉龙毫不犹疑地飘身而下。 他微笑着,气定神闲地面对着三色老妖缓步走过去。 当下,右首的驼仙翁,以及居中的三色老妖,均于同时看见了他。司马玉龙的蓦然出现,似在三老意料之外。三人见了他,脸色全都微微一变。司马玉龙对三人的神情变化,浑似未见,他,依然继续微笑。 在这种情形之下,没有什么再比微笑更为重要的了! 他不能令三人中任何一人因了他的出现而感到紧张不安,以及失去现下勉强维持着的均衡之势。尤其是三色老妖。他第一个要想让对方明白:“我们的立场虽然势不两立,但请放心,我司马玉龙绝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人!” 所以他微笑着一种表示友好的微笑。 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处境最为困难的,既非昆仑二仙翁,也非三色老妖,而是正朝他们三个缓步走去的司马玉龙。 此话怎讲呢? 须知眼下正如三只疯虎纠结在一起的这三位人物,昆仑二仙翁是六大名派中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三色老妖则是黑道上天字第一号的大魔头,说起来,三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的一代之雄! 而现在,三股绝世功力僵抵在两根逐渐弯曲的浑钢铁杖上,要想解开这场龙争虎斗,方法只有两种:第一,就像抵角交缠的两只蛮牛一样,如不能令彼等自动分开后退,便只有从中将彼等双角扭断,再以本身功力将双方向后缓缓逼退。 这样做,妥当吗? 两根铁杖是昆仑二仙翁行道江湖的标志,毁折不得。再则他司马玉龙的辈分并不比目前这三人为高,那样做颇难讨好,尽管他是一番善意,但终究有损三人威严,武林人物最讲究的便是宁折毋挠,他如那样做了,一定不受任何一方欢迎! 所以说,第一种方式此路不通。 那么,第二种方法呢? 第二种方法便是解困者上前以双手同时抄起两根铁杖的腰段,藉一拉之势而任由三股内力一致转而冲向自己!要能当此石破天惊之一击而无损,解围者在内功方面的成就,就必须在三色老妖和驼跛二仙翁三入内功成就的总和之上。 普天之下,有谁具此等功力? 以是之故,第二种方法实行起来,较第一种方法更为困难。 如此说来,司马玉龙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且看看他怎么办吧! 只见他,司马玉龙,在含笑走近三色老妖之后,朝三人分别笑着点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舒展双臂,轻轻搭上左右两根铁杖,轻啸一声,搭在双杖上的十指微微一颤,三色老妖顿感持杖之力尽失,不由自主地双手一松,放开了杖尖。 老妖身躯连晃两晃,方始站稳。 再看昆仑二仙翁,铁杖虽未脱手,但也在踉跄着连退三步之后,才算勉强扶杖立定,三色老妖怒容满脸,似有欲对司马玉龙发作之意,但他抬眼瞥见了昆仑二仙翁比他更为狼狈的神态之后,知道司马玉龙并未有所偏袒,脸色这才稍见和缓下来。 这时,老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好似要说什么。 司马玉龙深知老妖不宜此刻开口,便抢先笑道:“算了,蓝脸老儿,你我都是讲究公平的人,无论你想斗力或者斗口,现在都还不是时候呢!” 老妖点点头,又摇摇头。 司马玉龙眉尖微皱,但旋即有所省悟地展颜偏脸微笑道:“你想知道本少侠刚才展露的那一手武学的来源么?唔,现在还不行。” 老妖露出一种疑问神色。 司马玉龙笑道:“你和我,将来总免不了要有一场公公平平的武学印证,那时候,凭你蓝脸老儿的见闻,自无不知之理,现在忙着问它干什么?” 三色老妖哼了一声,但谁也无法听得出他这一哼究竟代表了何种情感。 司马玉龙继续笑道:“念在你老儿昔日的赠剑之情,现在本侠愿为你老儿暂司护法之职,别逞强了,老儿,依本少侠看来,你老儿似乎还是立即坐下来调息一会儿的好!” 老妖听了,豹眼暴瞪,凶光陡射,就好像司马玉龙在这句话中有什么地方深深地触怒了他一般。 这就怪了!司马玉龙忖道: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 在刚才的一场恶拚中,老妖虽然略点上风,但因双方僵持太久,跛驼二仙翁固已濒临油尽灯桔之势,而老妖的真元耗损过半,也是事实。 这一点,因为在场四位都是大行家,谁也瞒不了谁。 难道因我说得太露骨的缘故,司马玉龙又忖道:老妖便因此而老羞成怒了? 不,绝对不,司马玉龙立即告诉自己,俗语说得好,要得了行家命,遮不了行家眼。在武功上能有三色老妖这等成就的人物,多少都该有一份自知之明,他如因我这样说,便觉有损于他的威严,这除了给人笑为偏狭幼稚外,对自己的自尊有何帮助?老妖行年八旬以上,饱经武林沧桑,岂会仍有此等俗念? 司马玉龙略经思考,立即点点头,忖道:是了,是了,一定是为了这个! 于是,他指着老妖大笑道:“你于星盘镇赠我宝剑,我在鬼谷报你灵丹,在你看来,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已两相抵清,谁也不欠谁的,因此你便不愿接受我的护法之议是不是?” 老妖哼了一声,点点头。 司马玉龙好笑着又道:“如果换一种说法,我为你护法是不愿你老儿真元有损,以致碍及我们将来的一场公平印证,这种出发点完全基于我司马玉龙的自私自利,于你老儿可说是毫无思惠可言,这样你老儿总该可以接受了吧?” 老妖又哼了一声,未再表示什么,缓缓盘坐下来。 司马玉龙大笑地忖道:这大概就是俗语所说的什么掩耳盗铃了! 在司马玉龙跟三色老妖说话之际,昆仑二仙前已一齐退至三丈开外的一株大树之下,闭目盘坐,运气调息起来。 这时,司马玉龙转身走过去,细察两老脸色,发觉两老真元虽损,但因解救及时,并无大碍,三两天内如不再遇劲敌,当可复原,因此宽心大放。 这时候,天色渐暗。 司马玉龙游顾前后,他见正邪三老均已先后入定归元,深知此刻三老如受意外惊扰,极有走火入魔之险。这条山路为赴九嶷山必经之途,行商客旅因山路崎岖,容或绕道,武林人物则舍此莫由。现值九嶷山风紧云急,这条山路上,随时都有可能有敌我双方的人物经过! 由于三老分别代表了正邪两面,哪一方面的人物经过,都有引起误会之可能,那时候,无论三人中任何一人受扰,都是他司马玉龙的责任。 司马玉龙想及此处,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不敢怠忽,当下微吸一口清气,以上乘五行轻身术悄没声息地轻轻纵起四丈来高,踏上林梢枝头,沿着整座枫林四周,迅速地拣视了一圈。 林内林外,均无异状,他这才重新回至原处。 他选择了一根最高的枝桠以悬絮身法坐了下来,远近皆可兼顾。 正邪三老刚才的拼缠因为是二对一,双方功力相差有限,以致彼此的真气都损耗得极为可观。像三色老妖那样好强的人物,若非确已精元两亏,司马玉龙叫他别开口,他怎会那样听话地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遇上这种情形,复原的时间虽随内功成就的高低而有长短之分,但说什么也要在三个时辰之外。 也就是说,三更以前,他绝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 司马玉龙暗依先天太极的无上心诀,默运真神,周天回照气清灵明,虽然是垂目而坐,十丈方圆之内的风吹草动,已难逃过他的监视。 初更过去了! 一更过去了! 三更将尽……司马玉龙的心头,突然微微一动。 他听到了或是看到了什么吗? 不是!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又难以用言词解说的感触,这种感触只有像司马玉龙或是武林三绝、梅叟、毒妇那等在内功修为上已到了某种高深而近玄境界的人物,方有产生之可能。 说得简单点,那便是司马玉龙发觉就在这一刹那,枫林内已经多了一人。 任是轻身术再好的人,于夜行之际,都难免带出衣袂破风声响,只有修得某种玄功的人物,方得做以身轻如絮,虚若无物,腾走之间,如和风,如淡烟,如行云,如流水,悄无声息。 像这种人物的行踪,除非遇上了另一个也修习了玄功的人物,极难觉察。而这种觉察的过程,也像普通人们对松涛麦浪等天籁的辨别习性一样完全在正常的视听能力之外。 这也就是说,现下潜身入林的这位不速之客,非奇人,即异人。 司马玉龙先是大吃一惊,但旋即又定下了心神。 这是什么缘故呢? 难道是他司马玉龙既有发现来人的能耐,就已有成算在胸,算定来人在玄功上的成就远不及他司马玉龙么? 不,恰恰相反! 原来他发觉来人的身手,高出自己甚多,如果对方的来意不善,徒自惊慌失措,于事并无神益,不若以静待动,相机行事,或可化险为夷! 当下他提足全神,缓缓立起身来,足尖微点,全身倒翻,轻飘飘地跳落林中地面。 他先看了看昆仑驼跛二仙翁,又看了看了三色老妖,他见三人面色均已渐渐红润,尤其是三色老妖,更是成功在即。 于是,他后退两丈,与二仙翁及三色老妖成三角形远远守定。这样一来,三人均在他的看顾之中,如果抢救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司马玉龙一面守定着正邪三老,一面分神搜视凝听,以他现在的成就,又如此细心地查察,林内如果真有人在,绝难遁形。 可是说也奇怪,这一会儿,林内竟和失前一样平静。 他不禁讶忖道,刚才是我的幻觉么? 不,绝对不!他信得过自己,尤其是修习了先天太极心诀之后,他知道绝不可能有乱神的事情发生。 那么,现在的情形应该作何解释呢? 解释只有一个;来人的武功比他刚才的估计更高,能在任何情形之下毫不费力的施出断息闭脉大法。 司马玉龙正自犹疑不定之际,月届中天,三更已尽,只见三色老妖缓缓立起身来,两臂平举,长吸一口清气,发出一声锐厉刺耳的长啸。长啸声中,昆化驼跛二仙翁也先后立起身来,司马玉龙大喜忖道:三人均已功行圆满,纵有意外,也无甚大得了! 昆仑驼跛二仙翁起身之后,双双瞪了三色老妖一眼,一声不响地转身往林外就走,司马玉龙心想: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昆仑二老内创尚未大愈,前途正需人卫护,我何不跟过去和两老走在一起? 司马玉龙正待举步,身后一声大喝道:“小子,你且慢走!” 司马玉龙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朝老妖冷冷地道:“早向你篮胜老儿交代过了,为了公平起见,今夜不是我俩见真章的时候,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是以为我司马玉龙怕了你呢?还是担心以后没有再碰头的机会呢?” 老妖大笑道:“放心吧,小子,老夫并非要斗你。” 司马玉龙不悦地又道:“那你喊住我干什么?” 老妖大笑着道:“老夫只想问你小子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你小子刚才为昆仑派那两个老残废解围的那手武功,叫什么名堂?”老妖说至此处,笑容突敛,双目中凶光四射地又道:“还有一点,你小子是跟谁学的?” 司马玉龙道:“有此必要吗?” 老妖哼了一声道:“五行门无此武学!” “你既知道这种武学不是出自五行门,你当也知道它的真正来源了?” “当然” “那你还要问我做啥?” 老妖冷笑道:“老夫要你小子亲口说出来!” “蓝脸老儿,”司马玉龙嗤之以鼻地道:“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 “你这口气似乎用错了地方!” “老夫口气什么地方不对?” “听上去有点像命令。” “就算命令也无不可。” 司马玉龙大笑道:“蓝脸老儿,本少侠劝你还是别用强的好,否则就是你老儿对我司马玉龙的认识不够了!” 老妖冷笑道:“甚么够与不够,你还不是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微哂道:“篮脸老儿,我们算算陈账吧!你老儿想想看,我们共计相会了多少次?星盘镇赠剑一次,华山对掌第二次,鬼谷赠药第三次,平常的点头之会不算,在这三次中,第二次你见到的司马玉龙比你第一次见到的司马玉龙如何?第三次比第二次又如何?现在,我告诉你老儿,今在你老儿见到司马玉龙,是第四次了!” 老妖冷冷地道:“即令今夜是第十次见到你,老夫也一样地要问你说不说!” “真的非说不可么?”司马玉龙微笑道:“好的,老儿你听清楚点,我说了:我忘了这种武功的名称了,我也忘了跟谁学来的!” 老妖听了,一声冷笑,墓地双掌齐翻,朝司马玉龙推出一股掌风,势如狂飙,锐不可当。 司马玉龙突遭冷袭,不禁勃然大怒。 当下冷笑一声,毫不犹疑地运起先天太极真气,举起右手衣袖,对准老妖来势,一抖一拂,呼啸而来的掌风,立即朝老妖反卷而去,其势之疾,分毫不逊来时。 老妖似乎早有准备,不等掌风反卷近前,已然引身侧闪,挪开丈许。 老妖让开了自己的掌风突然仰脸厉声狂笑道:“哈……哈……能化解敌方掌力,也能将敌方掌力弹回,跟老夫那个劫后余生的小徒所描述的完全一样,哈……哈……哈……今夜居然鬼使神差地先见着了仇志的传人,不亦快哉,哈哈……不亦快哉!” 司马玉龙恍然大悟。 原来三色老妖虽不知先天太极式的名称,却知那位仇志仇大侠精此绝学。他不禁暗忖: 这一来恐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果然 老妖话落,脸容转现狰狞,他十指箕张,双目恶视着司马玉龙,一步一步地向司马玉龙逼拢而来。 “说吧,小子!”他沉声吼道:“姓仇的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现在,就算司马玉龙一字不假地告诉老妖他的先天太极式是何人何时何地所传,老妖恐也绝不会相信于他,至于那位仇志仇大侠如今是否还活着?他在哪里?这也正是他司马玉龙不时自问的两个问题,他又拿什么去回答老妖呢? 老妖的脾气,司马玉龙知道得很清楚,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拿出最大的耐心,做多少,算多少。于是,他一面提神后退,一面正容大声道:“蓝脸老儿,告诉你,我真的无法回答你,你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哈” “蓝脸老儿,你应该相信我。” “哈……哈……哈” “蓝脸老儿,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做司马玉龙!” “哈……哈……哈” 司马玉龙业已退无可退了。 他已尽了一个人的最大容忍,而老妖却依然步步紧逼,得寸进尺,这不禁令他反感顿生,怒忖道:索性将我所想的也告诉了你,看你又能怎么样? 于是,他大喝道:“老儿,止步!” 老妖果然脚下一顿。 司马玉龙紧接着大声道:“如欲知仇志为谁,速退八步!” 老妖闻言,先是一怔,但旋即向后退去,一面后退,一面快活地大笑道:“退八步?哈哈,退十步又有何妨?” 老妖退定,双目注定司马玉龙,只待司马玉龙开口。 司马玉龙跨上一步,抬脸静静地道:“告诉你老儿一个可喜的消息,你老儿过去的两个活仇家,事实上只是一人!” “什……什……什么?” “了了上人就是仇志,仇志就是了了上人!” 老妖听了,张口结舌了好一阵,但最后,凶睛一转,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好一个司马玉龙!”他狂笑不置地道:“你小子耍花样居然耍到老夫头上来了?哈哈哈,了了上人是和尚,仇志是个俗家人,二人之间,风马牛,相去千万里,哈哈,倒真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哈……哈哈。” 任老妖笑毕,司马玉龙静静地又道:“蓝脸老儿,你不相信么?” 老妖大笑道:“老夫很想相信,但只可惜找不出一点帮助老夫相信的理由,哈哈,司马少侠,我们的五行本代掌门人,这一点可真有负你的一片好意呢!哈哈……哈哈……哈哈。” “回答我几个问题吧,蓝脸老儿!” “遵命,少侠。” 司马玉龙冷笑道:“告诉我,老儿,你见过仇志的真面目没有?” “这……这倒没有。” 司马玉龙冷笑着道:“了了上人的真面目呢?” “那……那也没有。” “蓝脸老儿,这句话你可说错了!”司马玉龙冷冷一笑道:“别忘了你老儿跟了了上人结怨的经过:六十年前,北邙山中,你老儿跟人家拚了一天一夜,你老儿怎能还说没见过人家真面目呢?” 老妖大讶道:“你怎知道这些的?”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司马玉龙微笑道:“请记住我们的正文!” 老妖恨声道:“既然你小子知道的这样多,你小子就该同时知道那时的了了上人还是衡山俗家弟子,而且那一次北邙山中他出现的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 “好,请记住这一点,我再问你!” “问什么?” “事后你去过衡山多少次?” “无数次。” “他们怎么做?” “他们集齐了全派僧俗弟子,要老夫指认。” “而你没有认出来?” 老妖像受辱般地怒声道:“六十年前的衡山派,各代弟子,人数论千,了了上人两次面目真假不同,而且我知道他是当时的俗家弟子,也只是最近的事,那种情形之下,如何认法?” 司马玉龙紧接着又道:“但你相信了了上人当时也在行列中么?” “老夫相信。” “有理由否?” “老夫信得过衡山上一代掌门人,”老妖说着,又加了一句道:“再据最近伏虎和尚说,了了上人当时还好似站在最前排。” “好,我们可以先得到一个结论,虽然你老儿始终不知了了上人为谁,但确曾一再当面错过,却是真实!” 司马玉龙微顿之后,又道:“所以,我前面说,你说你没见过了了上人真面目,那是不对的!” “对不对有甚么要紧?” 司马玉龙有力地道:“非常要紧!” 老妖哼了一声道:“老夫可有点莫测高深。” “莫测高深么?”司马玉龙又上一步道:“老儿,我问你,上次你在雷溪追赶一个老和尚,你口口声声说追的是了了上人,你又怎知那个老和尚就是了了上人的呢?” “谅伏虎和尚还不致有欺蒙老夫的胆量。”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老儿了!直到目前为止,谁是仇志,谁是了了上人,你老几根本一无所知。在你的心目中,对上述二人的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这由你自称从未见过了了上人真面目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 老妖怒道:“你小子就拿这个来证明仇志就是了了上人么?” “我当然另有依据。” “依据何在?” “很多,很多,但我不能分析给你听!”司马玉龙摇头说着,他见老妖双目中凶光再现,于是大声又道:“蓝脸老儿,你该知道今天要找仇志的并不是你蓝胜老儿一个人,你老儿不妨回去先见见南海花老前辈,司马玉龙这样说了,依据何在?南海花老前辈或许能代我司马玉龙解释也不一定。” 提及南海一枝花,三色老妖的高大身躯似乎微微一震。 司马玉龙见了,暗暗讶忖道:这不是怪事么?三色老妖这一震又显示着什么意义呢?看样子,当年公案的真正内情似乎是愈来愈复杂了! “老夫不愿再跟你小子噜嗦了,老夫只问你刚才那种武功的由来!” 老妖吼着,凶态暴露。 蓄势待扑,较前更猛。 司马玉龙暗叹道:势在必战了,但愿历代祖师垂佑,玉龙如不幸落败,非战之罪,神鬼共鉴之! 老妖见他不语,紧逼两步,狂吼道:“小子,你说不说?” 司马玉龙因心意已决,倒反而气定神闲,越发镇静下来,他抬起脸,朝来势汹汹的老妖,微微一笑,缓声道:“那是一位你老儿所无法想象得到的前辈,因为这种武功并非他老人家的本门武学,一切缘出巧合,所以,纵说出你老儿了也未必肯信,既然你老儿昧于事理,择恶固执,任玉龙如何分说也是白费唇舌,你老儿如以为我司马玉可教,就请动手吧!” “整了小的,不愁老的不出头!” 老妖冷喝着,狞笑一声,身躯暴长,两臂齐张,十指屈曲如钩,黄绸披风飘扬如翼,似一头狂狮般地挟着排山倒海之势,朝司马玉龙当头猛罩而下。 司马玉龙面对着这位曾与自己师祖五行异叟打过平手的一代巨魔,丝毫不敢大意。虽然他自知本身的先天太极式以及五行神功均已臻达八成火候左右,但因老妖的功力业已一甲子有半,精纯深厚。华山一掌历经九死,方逃一生,前事记忆犹新,弥足取训。 他,司马玉龙,并非惜死之人。 但是,为了很多很多的原因,他不能死于此时此地! 他如死了,第一个对不起的,便是恩师五行怪叟! 五行门自遭金兰之变,已添订了一条传男不传女的门规,这条门规定得极不合乎情理,但它却蘸着血泪写成的。 司马玉龙他知道恩师这样做完全是一种惩罚自己的行为,他更知道恩师很希望这一条门规能够自他老人家这一代起,也自他老人家这一代止。 掌门人均有删增门规之权,他要留给司马玉龙改过来。 司马玉龙要改,则必须要在处理了金兰之后,处理的方式,是决定这条门规存废的重要因素,清理门户须藉重外力,是门户之羞,五行任叟自知无除去金兰之力,这是他自毁一身得来不易的功力,以助长司马玉龙的最大原因,虽然如此,五行怪叟以一个与常人无异之躯,迢迢千里,拖着艰苦的脚步奔向天山,其心情是不难想见的。 老家的心情是沉重的,悲痛的! 因为,他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司马玉龙能否完成使命。 五行怪叟实在是为了这一点才去天山,因为他想活下去,想活着见到司马玉龙如何做,不然他老人家也许早已以一死而谢罪师门了。 金兰功力如何?并不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成就如苗疆桃面骚狐罗香荷、冷面金刚韩秋、黑手天王萧昆这等声威震撼武林的一代怪杰,甘以臣奴事之,岂是偶然? 三色老妖雄羁于白山黑水之间,且曾一度横扫中原武林,这等人物心目中。除了自己,他还瞧得起谁呢? 但他却被金兰请来了! 老妖现职天地帮总教练之位,总教练,名称好听一点罢了,严格说起来,还不是在帮主之下,受命于帮主么? 若非金兰有其过人之处,老妖焉得屈就? 再说南海一枝花吧,她目前虽然是在利用天地帮,但天地帮的存在如果不足以影响整个武林的存亡安危,又怎能令此一武功已介天人之间的奇人为就教而移樽? 先天太极式为一元经三种支学之一,他得着了,是天助,他方庆幸克制金兰或可有望,不料半路上却又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仇花公案”! 此去九嶷,表面上好似由毒妇领导,但那只是辈分使然,究其实,一肩重任,仍在他司马玉龙身上,毒妇远居天山,不问武林恩怨业已数十年,此来中原,纯为看望孙女闻人凤,闻人凤是为了哥哥大智僧之死,现在已知道大智僧死于伏虎尊者之手,以毒妇祖孙之力,一百个伏虎尊者又能跑到哪儿去? 毒妇不忙于除去伏虎尊者,是为了留待向天地帮兴师问罪之时作为借口,这么说,她老人家是在有意协助中原武林,协助他司马玉龙! 所以说,毒妇的身份,只是处于宾位,有很多的事,是将来毒妇所不能代劳的。 花仇公案来得意外,也意外的烦人,不过,只要仇志真个仍在人世,总还有解决问题的一天,事实上依他司马玉龙之推断,距离那一天也不太远了……但他却万万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三色老妖会为了先天太极式与仇志武学相同,而凭着一股横蛮的暴戾之气跟他拼命。 这一场拚斗的结果,成败难料。 而这种成败在司马玉龙而言,却是太重要而又太重要了! 思绪如电,感慨甚多,但在司马玉龙脑海中,仅是迅闪即逝。 老妖猛扑而来,司马玉龙陡然吸气长啸,长啸声中,身躯如弦上之箭,挺直拔来四丈来高,以毫厘之差,堪培避过老妖雷霆万钧之一击。 半空中,司马玉龙暗将先天太极真气运遍全身。 他不敢轻易地就去反震老妖的单力,梅叟说过,这是一种王道的武学,对方一旦对它有了认识,就不易奏功,老妖刚才那一掌是试他的,老妖既已早知先天太极具有反震威力,决无自取其辱之理。他要渐次以进,先查察老妖有无破解之道,或夹于以五行神功中偶然发出,而将对方一举重创。 司马玉龙斜斜飘落,老妖业已如影随形地紧紧逼至。 老妖二次出手悄无声息,看上去,十指飘浮有如鬼爪,司马玉龙见状不禁大吃一惊。 他知道老妖不易上当了! 这样排拆下去,将是一身功力火候的深浅之较,谁不能持久苦缠,谁就将败北! 他,司马玉龙,虽已得其思师转注了数十年功力,又因修习先天太极式之故,精进不少,量他能否熬得过三色老妖?他仍不十分知道。 就在司马玉龙施出五行本门上乘轻身术,身轻如絮,飘间进退,全神迎拒之际,空地东北角的一株树上,有人嘲弄地笑道:“司马少侠说得一点不错,蓝脸老儿,这样不公平,你老儿太吃亏了……你看你,真气既浮且粗,力贯而不达,偶达亦欠舒畅,纯不似平日身手……喂,老儿,我说呀,老夫这儿什么名贵的药材都有,先由老夫免费施舍一帖,为你老儿长长元气如何?” 笑语传来,三色老妖跟司马玉龙均是一惊。 三色老妖猛然收势后退,睥睨着发声之处,嘿嘿一笑,旋即舍了司马玉龙,起步腾身,疾如鹰隼般地朝东北角狠扑面去。 一点没错,林内果然藏得有人。 司马玉龙点头暗忖未已,忽然口发轻噫,道一声:是了!也自拔身而起,紧随于老妖身后,朝着同一方向,毫不犹疑地急急跟上。 司马玉龙这样做,难道是他在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吗? 是的,正是如此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发现原来他在心神稍定之后,蓦地忆及刚才那阵笑语,语音熟悉之至,竟似曾在哪里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如果说得肯定些,来人该是那位,曾在雷溪跟他司马玉龙有过一面之缘,年约三旬,身穿蓝绸长衫,手提大药箱,生就一副剑眉星目,英俊中别有一种哲人的深沉风度,自称药商,而棋艺超凡人圣,谈吐豪爽脱俗的尚心士。 尚心士是一位武林人物,而且是一位身怀绝世武功的武林人物,如今,事实证明了一切,已是无可置疑的了! 不过,这一发现在司马玉龙而言,并不如何意外。 早在雷溪偶识尚心士之初,司马玉龙就曾这样想过,也就为了这种先人之见,他曾运真气于右掌,在下棋的时候,将一颗棋子吸引得游离不定,虽然对方当时掩饰得很自然,天衣无缝,不着丝毫痕迹,但司马玉龙依旧未能释念,他始终总对尚心士的真正身份存着怀疑。 这就是说,他一直相信着自己,尚心士是一位武林中人! 所以说,现在的发现,只不过是他司马玉龙的判断得到了证实罢了!现在令他霍然警惕的,却完全是另外的一些事。 是一些什么事呢? 是一些回忆的联缀! 且让我们从头想起吧: 当司马玉龙于雷溪乡情客栈中初次见到尚心士的时候,尚心士那副非凡的仪表,那种深沉的风度,以及那种脱俗的谈吐,惊人的棋艺,在在种种,首先就给司马玉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斯情斯景,就仿佛他在鲁山结识奇人侯良玉时一样! 两者之间所不同的是 侯良玉所给予他的感觉是可亲可爱,而尚心士所给予他的则是可敬可佩! 但两者有一点则是相同机智、达练,城府幽深而难以捉摸。 那一天,在客栈中,当尚心士去后院看房间之际,三色老妖突然闯进来了,由三色老妖的追踪了了上人,司马玉龙忽由了了上人身上生出了奇想,他以为了了上人既跟身世如谜的仇志仇大侠同为三色老妖仅有的两位仇人之一,了了上人纵非仇志,但对仇志究竟是何许人,决不会一无所知,又因他深觉此次九嶷山之行的成败关键全在仇志一人身上,所以立生找寻了了上人之心,一时半刻也再呆不下去了,老妖去后,尚心士出来,他只跟尚心士寥寥交代数语,道声再见,便和他分了手。 他跟尚心士在拉手道别之际,内心虽感觉到怅然难舍,但却未与对方约晤后会之期,那是为什么呢? 是尚心士这种人不值得深交吗? 不是! 那么是他自己太忙了? 也不是! 以武可以会友,以文可以会友,以棋琴以书以画又何尝不可以会友呢?老实说,像尚心士这种人物,除了不能确切证明他会不会武功之外,无论就哪一方面而言,均都值得一交! 至于说因事忙就不能交朋友,更是无稽之谈! 目前没有空,约长点,三年五年也是一样可以呢? 要知道司马玉龙这种矛盾的原因何在,说起来也很简单,它,全是为了侯良玉的前车之鉴!在此风紧云急的九嶷山道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位费人猜疑的人物,实在不大寻常。 人心难测,交友唯慎。 以上这一段,是司马玉龙在今夜以前对司马玉龙所持有的观感和态度,而现在,尚心士忽于此时此地出现,司马玉龙的想法,忽一下子完全改观了。 一种新鲜的猜测和判断,突于三色老妖起步腾身的那一刹那蓦然产生。 他蓦然忆及 一路上很多很多的怪事都发生在尚心士出现之后。 驿亭老人,茶桶上的暗号,循示救五剑,受命追老妖……尚心士一度先在水口出现…… 尚心士,那位驿亭老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化身啊! 还有,他又记起来了,那天在雷溪的乡情客栈中,他,尚心士,刚刚起身走入后院,三色老妖就在门口出现了,如说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因无不可,但如说他是为了老妖的出现而自行避开,岂不更加恰当些? 以他今夜隐身这座枫林的身手来说,当时他能先期地发现客店门外的老妖,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回避三色老妖呢? 这应该就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它,也许会为整个武林带来光明它,便是“尚心士”这个名字的由来! 尚心士乎? 伤心氏欤? 伤心氏,伤心氏,何事伤心?伤心何事? 情乎? 仇乎? 思乎? 怨乎? 抑或是总括了情、仇、恩、怨? 英挺的仪表,哲人的深沉风度,豪爽脱俗的谈吐,能令青春永驻的内功修为……除了您,谁又能令南海一枝花那等如仙似圣,介于天人之间的一代奇女子为情颠倒呢? 本来一对神仙美眷,于今却银河东西,为情仇恩怨所阻,鹊桥难渡。 仇大侠,您为此事伤心乎?此即您所伤心之事钦? 这是一个令人疯狂的发现。 仇志,仇志,仇志……仇志是伤心氏……伤心氏是尚心士……尚心士就是仇志!谢天谢地,仇志终于出现了! 如疯似狂 用上这四个字,也许稍嫌夸张了一点。 但是,要想将司马玉龙当时奔腾澎湃的激动心情能以一语道尽,除了这样说,似已无法另选更为恰当的语汇了! 这时候,四更将尽,夜色渐趋暗淡迷蒙。 司马玉龙虽然仅在微任之后旋即拔身而起,却仍慢了一步,待他上得林梢,整座枫林业已人去音渺。 山风呼啸,荒凉如死。 不过,这种情景并未令司马玉龙感到慌乱,以三色老妖和老妖所追赶之人的那等身手,别说尚有一步之差,就是在稍一分神之间,便失去敌方踪影,也一样不足为怪,所以,这一点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么,司马玉龙怎办呢? 请别为他担忧! 我们只须认清一点,就是现在的司马玉龙,说什么,也绝不肯放过尚心士(目前仍是这样称呼)了。 知道了这一点,就很够了! 看吧 当下,只见司马玉龙上得林梢,不但没有张望四顾,反在深吸一口清气之后,将双目缓缓阖了起来。 “老……夫……追……你……到……天……边……” 音微弱,断断续续,夹于山风之中,如哼似唧。 三色老妖的性情,司马玉龙知道得很清楚。尚心士的武功既不在老妖之下,老妖纵不至一下便将对方追丢,但要想一时半刻之内追及也非易事。这种情形之下,老妖必会暴怒如雷。残暴的人发泄愤怒的方式只有两种:非打即骂! 打既不能,骂即难免。 前面说过,这时的夜色暗淡异常,目力再好,也难望出里许之外,加以四周树石嵯峨,视路不易,凭藉目力,只有坐失良机。 但用耳朵听就不同了! 老妖气足音壮,怒吆喝,更倍平时。如能宁神定意,摒扬杂籁,虽五里之内,只要老妖一开口,就不难循声辨向。 现在果如司马玉龙所料,老妖开口了! 他微微一笑,双目立睁,认清了去路,一声长啸,从林梢上又拔起四丈来高,双臂平张,宛若攫食之鹰,向西南方掠射而去。 西南,指向常宁。 常宁,正是南下九嶷山的必经之路。 山路虽然崎岖,但司马玉龙每隔四五丈只需借方寸之地点足着力一次,故行来如戏水之鸥,轻快而飘逸。 一路上,他屏除乱思杂念,尽可能地镇定着自己,他跟前面二人既已有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因延续此功力相近,纵施全力,也难望于百里之内缩短多少距离,能在天亮以前维持着不先不后,就算不错了。现在他全凭着老妖间发的怒喝之声在前引路,如果稍稍分神,随时都可能将联络失去。 天色由灰暗而骤黑,由昏黑而又变成一片鱼肚白。 天,终于亮了 晨曦中,司马玉龙目力所及、发现远方一个坡道的转折处,一条身形有如跳灯似地一闪而没。 他知道,那条身形必是老妖无疑! 他不禁喜忖道:“好了,我终于追及了!” 司马玉龙精神大振,当下脚程一紧,仅仅三五个起落,便已赶到了老妖适才现身之处。 转过山坡,道路渐趋平整,一座有着黄泥城垛的土城已经在望。 但是,野草横生的大道上,坦坦荡荡,除了三五只追逐嬉戏的晨雀外,哪儿还有三色老妖的影子? 他疑忖道:“他们进了城么?” 面前这座城,不消打听,司马玉龙也知道它就是常宁。 现在,他觉得已无暇推敲,只有先进城再说。 太平盛世,城壕多欠修整,此刻城门虽然未开,但城垛颓废败落,每个缺口都不异一道敞开的大门,司马玉龙先上了城墙最高处,向城中略事瞰察,游目所及,心头不禁一跳。 咦,那边街上,挺立不动的,不是老妖是谁? 此刻,所有的街道上都是静悄悄地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门,全部未开。 老妖站在那里,显目之至,他挺立着,一动不动,像尊木偶。司马玉龙在看清了老妖的神情之后,不禁摇叹道:“不出所料,果然追丢了” 追出枫林,司马玉龙就这样想过:无论如何,老妖是追不着尚心士的! 这道理很简单,尚心士如果有意出面,他一定不劳三色老妖动手,自会从树梢上跳下来,他若有心不跟老妖见面,他就决不会让老妖追上。 但司马玉龙同时也这样想过,尚心士纵欲回避老妖,却没有回避自己的必要,只要他用点心,他一定会将对方找着的! 他想是这样想法,但心中仍不禁有点暗暗着急,因为他能找得着对方固然好,万一找不着时,那又怎办呢? 老妖怔在街心,好半晌,才恨恨地一跺足,飞步出了南门。 此刻的老妖,急怒攻心,更是轻惹不得,所以,直到老妖走得看不见了人影,司马玉龙方自城墙上轻轻跃下。 以时间与地形来推断,尚心士应该就藏身在这座城中,且尚未离去。 于是,司马玉龙将衣衫略整,便在城中四处寻访起来。 随着红日东升,常宁城中渐渐地热闹起来了。 常宁这地方,因为西连川贵,南接蛮粤,且山多林茂,瘴气时生,是以居民除了嗜辣外,更养成了在早晨喝茶的习惯。 卯晨之交,首先打开店门的,便是那些街道旁的小型茶肆。 数日来,司马玉龙也确实是够辛苦的了,这时候,他正感到一阵口渴肚饥,便落得人乡随俗,拣了一家看上还颇雅洁的茶肆,走了进去。 伙计上前招呼道:“吃茶?” 司马玉龙点点头,一径走向屋角。 这儿的茶,似乎只有一种,因为伙计只问了这么一句,吆喝了两声,哈腰转身而去。 一会儿之后,店伙端来一碟生红辣子,一碟咸瓜,一盘玉米制的糕饼,一壶浓茶。司马玉龙很快的将糕饼吃了,又吃了一片成瓜,最后他推开那碟辣子,端起茶壶。 司马玉龙只喝了一口,立即皱眉放下,一面摇头忖道:“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最坏的茶!” 茶虽不佳,他坐的这副位置还错,于是,他闭上了眼,想先养会儿神。 片刻之后,他忽于朦胧中,听得伙计道:“您老自己带了茶叶么?好好,小的这就去泡。” 司马玉龙不禁忖道:“唔,这位茶客倒像是位真正喝茶的,怕也是个过路的外乡人吧?” 司马玉龙想着,不由好奇地循声回过头来。 那位茶客坐在近门外,是个腰驼背偻,身穿土布衣裤的考头子,老头子面对门外,司马玉龙只能看到他的半边脸。 司马玉龙缓缓地转正身躯。 但他忽然自忖道:“咦,不对,这老人看上去好眼熟,好似哪儿见过” 想着,不禁又转过头来。 这时,正碰上那老头子探首门外张望什么,连半边脸也看不到了,司马玉龙当然不能为了这个而起身前去将人家瞧个仔细,他自释地又忖道:“在外行走了这么多年,见到的老年人也就够多的了,人的相貌难免相像,偶尔见到个把眼熟的,又算得什么稀奇呢?” 如此一转念,立感泰然。 “还要点什么吗,相公?” 就在这时,店伙计走到他面前,手里提着一把大茶壶,一面殷勤地问着,一面伸手掀开司马玉龙面前的茶壶盖。 壶盖掀开,店伙计惊讶地叫着:“相公……这……这是本号最……最有名的……您没喝?” 司马玉龙微笑道:“是的,伙计,这很好。” “您没喝呀,相公。” “我想慢慢品尝呢!” 这时,身后有人笑道:“伙计,别尽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你这儿的茶,也许是常宁最好的,但要在七泽三湘找出比常宁更坏的茶,似也不太容易呢!……哈哈……伙计,老儿这里带的茶很多,拿点过去重替人家相公泡上吧!” 说话的正是那位腰驼背偻的老人。 听了这话,司马玉龙于感激之余,不禁又是一怔,讶忖道:“岂止脸熟悉?这声音也不陌生呢!” 店伙计给老人说得满脸通红,赧笑着,诺诺应声而去。 这一次,司马玉龙总算有了正当的着口了! 他整衣起身,走至老人跟前,深深一躬道:“老伯厚赐,小便拜领了!” 司马玉龙揖毕抬头,目光至处,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轻哦。 原来面前这位老人,年约六旬上下,满脸皱纹,寿眉覆目,神态极其慈祥可亲,天哪,他,他不就是那位茶桶留暗记黄巢岭下,叠尸谷中,隐身传令,司马玉龙疑为尚心士化身的驿亭老人么? 老人含笑点头道:“又遇见了你,真令人高兴。” 这一刹那间,司马玉龙真说不出心头的惊喜滋味,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不知先说哪句是好。 略一犹疑,下着决心忖道:“干脆单刀直入!” 于是,他也含笑躬身答道:“原来是您老,领赐之外,玉龙可得再说一声您老夜来救命之思了。” 司马玉龙这样一说,老人似乎微感意外。 他怔了一下,这才低笑道:“孩子,你好刁,你怕老夫赖么?来,就在这边坐下吧!” 司马玉龙听了,好不高兴! 驿亭老人果然就在尚心士,那么,尚心士就是仇志这一点,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司马玉龙依命打横坐下。 老人朝他望了一眼,点点头道:“老夫耍的手法,能瞒得了三色老妖,居然瞒不了你,你的智慧果足惊人。” 司马玉龙微笑道:“谢谢老前辈夸赞。” 老人道:“你怎知道我就是尚心士的化身的呢?” 司马玉龙又是微微一笑道:“追老妖,是您老人家的吩咐,而玉龙目前尚非老妖之敌,想来您老人家一定清楚,玉龙危急之际,全凭您老人家及时现身,那才成不足惊奇的事,但您老人家也许太匆忙的缘故,却忘了一项重要的布置!” “哪一项?” “口音呀!” 老人想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道:“早晓得你是这样的精明,老夫为你操心,真是多余了。” 司马玉龙也笑道:“一点也不多余,若再缠下去,晚辈不输给老妖才怪呢!” 老人摇摇头笑道:“不见得!老妖只是生性好强罢了,他跟昆仑二老的一场硬拼受损太重,虽然一开始你似乎略居下风,时间一久,那就难说了。”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突然说道:“请老前辈指点指点吧,玉龙的一套先天太极式,缺点一定还很多。” 老讶声道:“要老夫指点你的先天太极式?” 司马玉龙恭敬地道:“是的,仇老前辈!” 老人更讶道:“孩子,你,你说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司马玉龙的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喉头,他尽量镇定着自己,以无比诚恳的语气低声苦求道:“仇老前辈,现出您老的真面目吧!” 老人喃喃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夫真给你愈说愈糊涂了!” 司马玉龙并不因老人的否认而气馁,他肃容低声继续恳求道:“假如老前辈一定要玉龙提出事实来说明您老就是南海花老辈,以及三色老妖苦苦追求的仇老前辈的话,玉龙说得坦率点,玉龙不能!” 他缓过一口气来,又恳切地紧接下去道:“但玉龙自于雷溪见了您老一面之后,您老的华仪、风度、淡吐、涵养,无一不给玉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您老昨夜所显露的身手,更是点睛之笔,当今武林中,能令南海花老前辈那等人物,于数十年后仍然无法解怀的仇志仇大侠,除了您,玉龙能到哪儿再去找到第二位?” 老人嗤了一声道:“你这孩子真是莫名其妙。” “是的,老前辈,随您老如何责备玉龙,玉龙也决不敢抱怨您老,同时,您老之所以埋名归隐,玉龙深深理解,您老定有您老的理由,但是” 老人冷冷地道:“但是甚么?” “但是今天整个武林的命运,都系在您老一人身上啊!” “你说得这样严重,倒令老夫生出一种感慨了。” “您老感慨什么呢?” 老人淡淡一笑道:“假如老夫真是你心目中的什么仇大侠,那该多好?” 老人说着,缓缓欠身而起。 司马玉龙见了,心中大急,他忙横身出席,先是一躬,然后仰脸不安地问道:“老前辈,您,您要走了么?” “免得继续误会下去,只好如此。” 司马玉龙情急脱口道:“无论如何,您老走不得!” 老人哦了一声,霍然抬头,双目中神光稍现即隐,他朝司马玉龙冷冷地膜了一眼,面有温色地道:“你想强留?” 司马玉龙躬身惶然道:“老前辈语重了,玉龙不敢。” 老人叱道:“既云不敢,就给老夫站开些!” 司马玉龙侧退一步,又是一躬道:“玉龙不敢犯上,但仍愿老前辈恩赐三思!” 老人薄怒道:“你怎能强人所难?” “老前辈何难之有,敢请赐告。” 老人怒道:“你不知道我是尚心士么?” “正为了玉龙知道这一点。” “岂有此理!” 老人怒声说着,朝左首账柜上丢去一块碎银,然后面罩寒露地大踏步出门而去,司马玉龙早有准备,也于同时投出一块碎银,紧紧跟出。 老人在前走着,头都没有回一下,刹那出了南门。 出了南门之后,老人蓦地转身,指着司马玉龙冷冷喝道:“你到底要怎样?” 司马玉龙躬身低声道:“但愿老前辈体念玉龙一片苦心。” 老人微哂道:“我如肯留下,早就留下来了,如我不肯留下,你又能亲老夫如何?” 司马玉龙答道:“玉龙愿尽人事而听天命。” 老人嘿了一声道:“听你这种语气,老夫若是不听你的,你好像还想用武力解决呢?” 司马玉龙合掌道:“神人共鉴,玉龙那样做,也是出之于不得已!” 老人大笑道:“你的武功比老妖如何?” “还差一点。” “老妖与老夫相比,又如何?” “仍似不足。” 老人大笑道:“那么,你跟我呢?” 司马玉龙静静地道:“差得很多很多。” 老人哈哈大笑着又道:“既有自知之明,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司马玉龙依然静静地道:“以武功而论,玉龙万不敢与前辈相较,但是,今天的情形不同,今天,玉龙有信心能将前辈留下。” 老人哦道:“凭什么?” 司马玉龙正容朗声道:“今天,玉龙系为了整个武林今后的命运,才向前辈请命,玉龙本身的结局原未计及,玉龙如为本身利害计较,当无今日此举。玉龙今天之所以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南海花老前辈知道一件事:玉龙已死,死于仇志仇大侠之手,玉龙为整个的武林命运向她老人家许下诺言,玉龙也为此诺言尽了全力,于公于私,两不相负!” 说至此,司马玉龙凄然一笑,似甚快慰地又道:“到那时候,老前辈或去或留,于玉龙而言,其义已一矣!” 老人寿眉微轩道:“你向花娘子许过什么诺言?” 司马玉龙有力地道:“如不能为她老人家找出仇大侠的下落,誓死不再相见。” 老人张目沉声道:“这誓言是她逼你立下来的么?” “受逼起誓,其系何等样人?”司马玉龙哈哈狂笑道:“那等人,难道也会忠誓以命? 哈……哈哈……哈哈……逼?当今之世,谁人逼得了司马玉龙?” “那是你自愿的了?” “当然!” “为了什么?” “公义!” “好狂!”老人怒喝一声:“既然咎由自取,老夫不妨就暂代那位仇大侠成全了你的义名吧!” 喝声一歇,老人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向司马玉龙迅速无比地猛欺而来,右掌轻舒,一股无形罡气已自五指中激射而出,像五支利剑,齐以仙人指路之式分指司马玉龙前胸璇机、华盖、中庭。鸠尾、分水等五大要穴。 司马玉龙早知无法善了,是以心如止水。他想,此老如非仇大侠,他以前所施之小恩小惠,就不能代表他是正派武林的友人,此老如果正是仇大侠,南海一枝花找了他几十年,他都没理他,他又哪会了为了他这后辈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初志?司马玉龙识破他的身份,可说是整个武林包括南海一枝花在内的第一人,他对仇志所知无几,善恶更难遽下断言,对方虽不至于杀他以灭口,但他必须以武功将司马玉龙折服,好借以脱身,却是必然的! 但在司马玉龙而言,纵拼一死,他也绝不肯放弃这一千载难逢之良机。 司马玉龙一意纠缠,就免不了触彼之怒,对方如在盛怒上,苦注脱身,那时候,其结果就真的难说了…… 现在的司马玉龙,也无法顾得了许多。 当下,他见对方招式奇异,而威力之凌厉,前所示见,不敢丝毫大意,先天太极真气周身流转,上身微仰,表面上似有闪身让招之意,但下盘却仍然稳若泰山,未动分毫。这一式叫做“天地合”,载于太极原本,是用以对付高手的一招,因其动作不甚明显,只有高手方能因明察而错觉对方有挪问意向,为求抢制机先,而加速攻势。 敌方这样做,便得大上其当。 老人似也未曾识破玄虚,五指弹出之罡气,倏而加猛! 司马玉龙又喜、又惊、又愁……他真的不是仇志?是仇志怎不识得这一招?如不是仇志,那他又是谁呢?……时间不容多想,容得罡气近身,他上身一挺,双肩微晃,先天太极真气立于前胸凝成一道无形铜墙,罡气甫一触及,立遭反弹回射,呼啸如吟,刚猛不喊来时,五份罡气,全朝老人掉头猛扑。 老人寿眉高轩,大笑道:“先天太极,果然名不虚传,老夫失陪了,今夜三更,北门再见!” 第二十五章 绝谷重生 时近三更,月清如水。 常宁城北门偏西的城墙上,在两块青石之间,四只砖对叠,上面放着一只瓦壶,壶下置有松枝,三五火舌漫舔,壶水无人自沸,轻轻地散发着嗤嗤之声。 这时候,一条修伟的身形,悄没声息地,翩然飞临。 来的是一位年约双十,面如冠玉,双目隐蕴神光,英姿焕发,身穿天蓝绸衫的俊美少年。 司马玉龙在瞥见了两块青石,以及青石之间的水壶之后,脸上喜色顿露。 他四下打量了一眼,便选了下首的一块青石坐下,同时伸手向前,意欲将松枝向前稍微推送一把,’手甫触及松枝,他忽又倏然缩了回来,同时霍地立起身来,一面转身西边,一面出声致歉道:“想不到老前辈已先玉龙而来。” 两丈开外的城墙上,这时正有一人迎月含笑而立。 来人也穿着一件天蓝绸衫,看上去,约摸三旬出头,眉如剑,目如星,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于英俊中,别具一种哲人的深沉风度。 来的是约会的主人,尚心士! 尚心士微笑颔首,一面漫步而至,一面挥手示意司马玉龙坐下。 尚心士在另一块青石上坐定后,先将松火扇熄,弹去残枝余烬,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抓出一撮清香的茶叶,掀开壶盖,撒放壶中,又将四块泥砖分成两组,竖成两个丁字形,再从杯中取出两只以竹纸包着的细瓷玉杯,分放青砖之上,先为司马玉龙斟了一杯,再为自己斟上一杯。 司马玉龙连忙欠身道:“您老人家请吧,折煞玉龙了。” “能为五行掌门人斟茶,正是老夫的荣幸呢!” 尚心士说着,爽朗地哈哈一笑,神态之豪放脱俗,完全回复了雷溪客栈中的司马玉龙初次见到他时一样。 茶尽三盏齿留余芳,俗尘为之尽消。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尚心士偏着脸缓声道:“仇志……就是我……少侠,你……成功了。” 司马玉龙慌忙起身拜倒,恭声道:“五行本代掌门人,晚辈司马玉龙叩见仇老前辈,谢老前辈大义成全,并请老前辈宽恕日间不敬之罪。” 我们这位身系整个武林安危的一代奇人仇志大侠,他见司马玉龙以大礼重新相见,并未有所逊让,只在司马玉龙拜毕之后,正过脸来,点点头道:“孩子,你起来……你目下身为一代掌门,如此相见,实乃太过……不过,老夫与尔祖五行异叟相交有年。情逾同门,且老夫行年近百,为了令你安心起见,受你一礼也好……孩子,坐下来吧。” 司马玉龙听得心头一凛,肃然起敬,又是一揖,谢了赐坐,这才正襟坐下。 老人他看上去虽是那样的年轻,但如天山毒妇跟南海一枝花一样,我们并不能为了他们年轻的外表而不敬之以老老人点点头又道:“我们以后相处,可以随便些……你们五行门风尚如此,大义不苟小节不拘……老夫无所谓,尔祖泉下有知,见你构严过分,定然不喜。”老人微微一笑,肃容又道:“至于说日间之事,严格说来,应属老夫不是……”老人微微一叹,声音渐低:“但是,老夫……孩子,你知道的……也有难言之隐。” 司马玉龙低声应道:“是的,老前辈,玉龙知道。” “但现在一切都成过去了!”老人微喟道:“这真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老夫自信当今之世自尔祖五行异叟作古之后,已无人再知老夫行踪,纵能有警觉,也绝对无法对老夫妄想左右,想不到五行一脉,英才代出,公孙民接长五行门数十年,门风不堕,有荣无辱,如今,到了你,愈见光大之可期” “但愿前辈念及先祖情谊,续赐提引。” “一念之左,烦恼滋生。”老人又是一声轻喟道:“老夫遁世数十寒暑,早就修至心如止水,心如死灰的境界,这次,只因天地帮主金兰系出身五行,为慰尔祖泉下之灵,想从暗中给予指点,早清彼孽,讵知庸人自扰,平惹是非沾身。” 司马玉龙惶恐地道:“玉龙罪该万死。” 老人摇摇头道:“孩子,你误会了,老夫并非抱怨你呢!日间,老夫那样做,有着甚多原因。第一,老夫妄图力挽天意,只要推脱得开,总想置身事外。第二,你的机智远较老夫预估者为高,因之老夫想再试试你的毅力,看你是否会因难而退?第三,老夫已知你习得了先天太极神功,但火候如何甚为老夫关心,是以正好藉机查考一番。最后,你说出你已在花娘子面前立有重誓,老夫便暗叹事成定数,已非人力所能回避的了!” “玉龙孟浪,迹近狂妄,甚感愧作难安” “关于这一点,你似应自负,但你那样做,纯系激于公义,也可另作别论,不过,事成过去,重提无益,孩子,你倒是告诉我,你的先天太极神功跟谁学来的?” 司马玉龙敬答道:“华山上代掌门人,梅叟他老人家。” 老人讶道:“梅叟?” “是呀,老前辈!”司马玉龙解释道:“梅叟他老人家生性淡泊,这一点,您老人家当较玉龙更为清楚。梅叟早于数年前即已传位于女弟子梅男,引身闲退,漫游名山大川,以送野鹤之志,太极图系无意得自嵩山逍遥谷,玉龙巧遇,得幸领授。” 老人轻唔道:“这样说来,那该是太极式原本了。” 司马玉龙道:“您老得的是副册么?” “是的,”老人又道:“孩子,你能说说正本的形式吗?” “正本除了一幅太极原图外,仅有全部心诀及少许参坐姿式跟三五运用变化。” “没有任何论注?” “没有。” 老人点点头道:“这样说来,老夫算是比梅叟更为幸运些了。” 副册会强过正本?司马玉龙疑忖着,有点不解,但又不便轻易启口发问,只是以询问的眼光望着老人,等待解释。 老人望了他一眼,点头道:“正副册大致相同,但副册上另附有甚多注解,同样一种武功,如将正副册分交二人,得正本者不但悟性要高,即令于短期内就能通盘领悟,其最终成就也将较得副册者缓慢而稍逊。” “原因何在呢?” “正本与副本,均传自道士潘师正,”老人道:“因这种武功是一元大法的支脉,潘师正可能出身武圣门下,或与武圣门下有着深切渊源。”老人微顿又道:“据老夫判断,潘师正大概怕正本遗失,故将正本收藏起来,仅抄副册辗转相传于门下,副册由于辗转相传的关系,上面便多了历代修习者的心得,积久成帙,那些心得皆是一代秘言,珍贵无价,为副册平添无限光辉,后人循而习之,事半功倍,未经删增的正本,又怎能与之比拟呢?” 司马玉龙听了,恍然大悟。 老人目注司马玉龙,问道:“自见你昨夜与老妖过手,以及今天与老夫拆了一招之后,老夫断定你对先天太极式只知道了两种功能,一是消解来力,二是反震来力,是不是?” “正是这样啊!” 老人摇摇头道:“差太多了,差太多了。” 司马玉龙惊问道:“难道它还能更进一步?” “是的,它还能更进一步!”老人点头道:“假如先天太极神功只能做到前面两点,它的可贵处,也就未免太过有限了,孩子,你知道的,只是这种玄奇武学的王道一面呢!” 司马玉龙脱口低声惊呼道:“王道?正是呀!它不正是一种王道的武学么?”。 老人微笑道:“怪不得你昨夜要受制于老妖了。” 司马玉龙赧然地道:“老妖很机警,玉龙无机可乘呢。” “这是老妖好运罢了!”老人笑道:“如你懂得如何发挥先天太极的最高威力,老妖怕不早就窘态毕露了。” 司马玉龙霍然起身长揖道:“敢请老前辈不吝赐教。” 老人颔首笑道:“坐下来,孩子,老夫如不教你,召你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好,坐下,听我说,现在,你所困惑的,便是对方始终不以真力相向,而你便有英雄无用武之处的苦恼是不是?” “是的,老前辈。” 老人微笑道:“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你何必一定要等别人的来力呢?你自己不是也有吗?” “那岂不成了两下全凭真力样拼?” “似是而非。” “玉龙不懂。” “原图上可有一式两掌相对的姿势?” “唔……有的”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是指太极生两仪吗?” “大错而特错了!”老人道:“这样说,仅是就式解式,但你如见过副册上的注解,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唉,孩子,你知道这一式之被悟透,曾费去多少前人的心血啊?根据副册记录,它是第七代一位名叫全非子的前辈苦参了十五年,才得到个中真谛,这一式叫做‘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是的,孩子,你看到过一种愈弹愈高的绵体物质吗?且把它当做我们本身的真气吧,你以左掌吐劲发向右掌右掌发向左掌也是一样右掌施以反震,像我们太极真气反震敌人。一般,左掌受震,如法炮制,这样,一次往返,劲力可增一成,循回不已,真气弥溢于周身,身形所至真气随之,似守实攻,敌欲攻,虞我反震,敌欲守,势所不能……孩子,你还能说先天太极式只是一种王道武学不?” 司马玉龙顿然大悟。 他低头回味了好半晌,这才抬头嗫嚅地道:“谢谢老前辈,晚辈完全领悟了……不过,关于今后花老前辈那边……还有,花老前辈为什么这样辛苦的……请老前辈别见怪……这些事,晚辈也许不该问。” “孩子,你纵不问,我也会说呢。”老人喟然叹道:“人,谁都会有一段年轻的时候,老夫这段公案正是年轻人极易轻犯的错误,这种错误一经造成,常能令人痛苦一生,唉唉,我老了,我的错误既已造成,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但如能今未来的年轻人不再蹈此可怕的前车之辙,为来生多种一点善因也好。”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脸朝司马玉龙悠然问道:“孩子,老夫跟三色老妖之间的一段恩怨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点点。” “谁告诉你的?” “衡山派老前辈,了了上人!”司马玉龙说着忽然心头一动,强定了一下心神,若无其事般地向老人淡淡地反问道:“老前辈,您老跟他老人家过去有过交往吗?” 老人摇摇头,缓声道:“没有我们虽是同一个时代的同道,却始终没有碰过面,我知道他,他也可能知道我,我知道的他,极为有限。但老夫相信,他所知道的老夫也绝不会太多,孩子,是这样的么?” “您老猜对了。” “六十多年前,白山黑水一带,三色老妖的门下和党羽,无恶不作,遍地皆是,而老妖意犹未足,竟然单枪匹马地闯到中原来,倚仗着一身诡绝的武功,视中原武林如无物,就当老妖在中原武林耀武扬威,大肆杀戮之际,老妖的故乡老巢,党羽门下,却给一位去自中原,脸蒙罩纱,自称仇志的年轻快士,扫荡殆尽。” 老人说至此处,朝司马玉龙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了了上人所告诉你的,是不是这些?” 司马玉龙听了,心头不禁突突在跳动起来。 “几乎是一字不易”他脱口低声惊呼道:“老前辈,您,您怎知道的?” 司马玉龙话说出口,顿感冒失,心下颇为后悔不安!但老人却平静地笑答道:“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孩子?这是那个时代,人所共知的一点啊!” 司马玉龙哦了一声,心头是既感释然,又感怅然。 流萤点点,月洁如洗。 夜,很静,也很美,但却有些落寞苍凉。 沉默了片刻之后,老人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了茶,饮用了一口,微喟一声,又继续道:“谈到老夫跟南海一枝花之间的这段公案,就不得不先自三色老妖身上说起。是的,没有错,在六十多年前,去白山黑水的,就是老夫我!跟武林中传说的完全一样:我几乎杀光了老妖的门下和党羽后来方知尚有一人重伤未死。” 老人又道:“要说这事曾带给老妖无比的痛心和刺激,我承认,因为那是的的确确的事实。如再说老妖因而对我姓仇的结下不世深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姓仇的既然敢做,就敢担当,我当时早有成算在胸,只要他老妖有能耐找上了我,凭武学了断,我姓仇的,决不回避!” 老人脸色一整,又道:“孩子,说到这里,我必须先解释一点:老夫当年,虽然有着一般年轻人的好胜之心,但绝不同于老妖的天性嗜杀!同时,老夫之所以那样做,也并非自以为当年在武功上的成就一定在老妖之上,所以没将老妖放在眼里。如果你问我究竟为的是什么?孩子,我可以用一个最简浅的例子来说明它,就像你今天舍命对付声威浩壮的天地帮一样,一切缘起于我们是一种将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楚,看得太重要,无法稍于容忍,似愚似直的武人!” “所以说,站在我这一方面而言,虽然是为的武林人公义。公益,问心无愧,但如果老妖于事后以武人了断恩怨的正当方式找我姓仇的报复,老夫纵落个身败名裂,除自怨学艺不精,咎由自取外,也绝无话说,因为那是人情之常,谁处在老妖的地位,谁都可能那样做,谁也都应该那样做!” “难道老妖没有那样做么?” “他做了,”老人恨声道:“但他用的是人间最为卑劣的一种手段!” 司马玉龙失声道:“老妖他怎么了?” 老人被司马玉龙如此一问,星目陡张,双目中射出两股带芒冷电,冷笑着在司马玉龙脸上迅速一扫,直扫得司马玉龙心神一凛,几乎打起寒战来。尚幸那种慑人的神光稍现即隐,旋即自老人双目中消失。老人缓缓垂落眼皮,摇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以一种带有苍凉意味的音调苦笑着道:“孩子,你是问老妖他怎么做的么?唉……但愿你能相信…… 更希望这是老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向他人剖自所说的话……唉,老妖他怎样做的呢?……他太卑劣了,为了私仇,他竟退着一时的口舌之快,轻轻易易地将两个年轻人的一生幸福毁去了……那两个人便是花娘子和我!” “啊?” “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花娘子和我虽然都仍活着,但苟活了数十年的,只不过是两具有血有肉的躯壳罢了,两颗心之间的信赖、尊敬、以及无数的青春,则早在数十年之前,便已一去不再地永远死去了!” “老妖在您俩之间制造了误会?” 老人点点头,偏脸望向远方的夜空。 司马玉龙低声请求道:“老前辈,关于……误会之起缘……晚辈能知道得更多一点么?” “当然可以”老人掉转脸来静静地道:“老妖说:我趁他远离长白之际,以暴力奸污了他一个女弟子,事为他的男弟子闯破,我怕丑行张扬,于是乃有杀人灭口之举。”老人说到这里,惨然一笑,又继续说道:“就这么多了,孩子,我都告诉了你啦!” 司马玉龙听得血涌喉头,两只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老人腰了他一眼,点点头,又摇着头平静地道:“孩子,你也感到不平么?……唉,事情都已过去六十多年了,纵然不平,又有何用?……不过,孩子,能得到你的信任,已够老夫安慰的了。” 老人说着,竟然微笑了起来。 司马玉龙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心酸,老人的微笑像一部打开着的情劫沧桑史,令人不敢正视,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良久良久之后,他方挣扎着抬起头来,皱眉问道:“而……花老前辈,她……她竟信以为真么?” 老人淡然一笑道:“否则怎会有今天的这段公案呢?”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终于毅然而然地仰脸道:“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晚辈以为,当年之错,仍在您老!” 老人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哦,是我错了吗?” “经过误会的情感就像经过了苦难的人生一样,它将会变得更为坚实,更为可贵!”司马玉龙鼓着勇气,又道:“凡是误会,均可解释,老前辈当年也许已经尽了力,但晚辈总觉得……像这样一件可悲的误会,居然能在您老以及花老前辈这等身份的人物之间持续了六十寒暑之久,应非三色老妖一番空言所能为力!” “是的,孩子,你没有说错。”老人点点头道:“关于这一点,老妖只能负一半责任—— 他也没有一手离间我眼花娘子的能力另外一半,实在错在我们自己。”老人顿了一下又道:“孩子,请你听清‘我们’这两个字,是的,老夫我也有错,但非像你想象的那样多。” “至于事后的解释,那的确是我的事”老人说着,缓缓伸出了左臂,展开右掌,送到司马玉龙面前,又是惨然一笑道:“孩子,看清没有,你以为我左手上的这只小指是天生断缺了的吗?” 司马玉龙低声讶呼道:“您老……曾经……在她老人家面前起过断指重誓?” “而我当时得到的答复是:‘走远点,别让我再见到你!’”老人缩回左臂,淡然笑道:“有一件事老夫颇引为慰,那便是老夫遵行了她一位爱过我,也被我爱过的人 的吩咐,历一甲子而不渝!” “啊啊……一甲子……六十年。” “一段很长的日子吧,孩子!”老人喃喃地道:“尤其在那些月明之夜或是风雨之夜……我为自己的定力,从忧虑到自豪……”老人说到此处,突如警觉了什么似地,嘿了一声神色立即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朝司马玉龙蔼然一笑道:“孩子,假如你是我,你能做得到吗?” 司马玉龙低头嗫嚅地答道:“老前辈,玉龙错怪您老了……但您老当然也知道她老人家在四处找您吧?” “我知道,孩子,只是迟了几十年罢了。” 司马玉龙仰起脸,恳切地道:“错误能被发觉,永不嫌迟……老前辈,哪方面您都比晚辈知道的多,玉龙说多了,只有惭愧……但望老前辈能体谅玉龙的一片至诚才好。”老人听了,半晌无语。 最后,老人注视着司马玉龙,点点头道:“现在,事实演变至此,你既不是为自己向老夫提出要求,老夫也非为了自己而答应于你,我们均是身不由己……唉……孩子,老夫就依了你吧!” 司马玉龙大喜过望,慌忙整衣起身,拜倒于地,叩谢了老人的允诺。 老人也不逊让,任司马玉龙拜罢,他默默地收起茶具,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黄色锦囊,递在司马玉龙手上,肃容交代道:“囊内所盛,乃为我眼花娘子之间的唯一信物,望你好好收着,此去九嶷山,你可便宜行事,如果花娘子从中阻挠,你可以告诉于她,正邪最后了断,无论何时何地,我必到场……好了,不早了,孩子,你去吧!” 老人说毕,一挥手,即便掉转身躯,流云似地飘落城墙,霎眼不知所之。 这时天已五更左右,司马玉龙朝着老人消失的方向,又虔诚地施了一躬,然后,他直起身来,站立在原来的地方,痴痴地望着远方夜空,不言不动,他什么也没有去看,什么也没有去想,一直痴立到天色大亮。 三天之后,司马玉龙抵达永州府东的宁远县。 宁远县为南下九嶷山的必经之途,九嶷山即在该县之南约六十里光景。 九嶷山又名苍梧山,方四百里,古传舜崩苍梧之野,葬于女英峰下,女英,九嶷九峰中之第六峰也!九峰全名为:“朱明”“石城”“石楼”“娥皇”“舜原”“女英”“箫韵” “桂林”“杞林”。 数百年前哄传武林之一元经大会,即举行于第七峰策韵峰顶。 由宁远赶向九嶷山南麓,不过是一日脚程,这时是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已不似前些时燠热,正好赶路。岳阳大会决定的会面地点在九嶷山第四峰的娥皇峰下,司马玉龙因路上耽搁了好几天,且于来路上一个与会的熟人也没有碰到,怕众人均已先他而至,为等他一人而误了大事,所以在镇上备了点干粮和洁水,理好盘龙宝剑,略事调息,即又起程上路。 出得县城,因这儿已入九嶷山区,抬头所见,尽是起伏不定的山路,司马玉龙问清了方向,睹定了地势,便将身法展开,飘若流云般地径往绵绵不断,起伏如诗的山路中奔去。 约莫午牌时分,司马玉龙来至一座谷口。 他不敢贸然而入,停下步来,打量之下,只见入口宽仅容得双人并肩通过,往上四五丈,两边岩壁即已相合,有如两老偻背拱手相接,谷内阳光黯淡,显示着肠径的盘旋曲折,再看两边,山势一派绵延,一望无尽,显然此谷乃唯一通路! 司马玉龙正在犹疑之际,忽然瞥及谷口半倒着一块陈旧的路牌,上前扶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行笔划模糊,字体歪斜的墨笔字: 此谷险恶十分 行旅最好绕道 看样子似为附近好心的猎户所设,但以木板腐旧的程度来看,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司马玉龙看了又看,不觉好笑地忖道:“我也真是要说险恶难道还有比直闯天地帮更为险恶的事么?我若连一条狭谷也不敢通过,岂非笑话?” 心意既定,豪气顿生! 长啸一声,气贯百脉,身体立感轻灵若叶,脚尖一点,便如脱弦之箭般地射向谷中。 谷径虽然狭窄曲折,但见野草折断横倒在地,足证常有人迹经过,走了里许毫无任何异状,司马玉龙越发定下心来。 片刻之后,司马玉龙忽见前面茶道窄狭,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心中不禁暗忖道:“这种地方如果稍有崩塌,归路岂不一下断绝?” 他心中尽管如此想,除了暗中提神戒备外,脚下并未停留,眨眼之间,他已以最快的身法穿越而过,过了这段狭道,谷径向两侧作放射形之张开,且似有逐渐宽阔之趋势,心下不由得暗暗一喜,他喜意尚未平息,陡间身后一声微响,急回头,只见那狭窄之处已被接下了一道石门! 司马玉龙顿然省悟:中了天地帮的诡计了! 他急迟半丈,立身于谷中最宽之处,抬头问目向上打量,两壁如削,高达百丈,纵有绝世轻功,也将无法飞渡。他恨恨地一咬牙,本想回到石门那边去查察一番,但转念一想,知道那样做除了浪费时间,必是一无所获,假如石门可以轻易毁去,天地帮苦心孤诣设它何用? 这时候,岩壁间有人嘿嘿一笑,笑声一现,旋即远去! 司马玉龙突然忖道:“不好,被困在此谷中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司马玉龙此念一生,心中不禁大急,霍地拧转身体,运起先天太极真气,施开大腾挪身法,急如流矢似地朝前路飞奔! 前路盘旋更甚,唯仍无任何异状,又是盏茶光景,司马玉龙只觉眼前蓦地一亮,前路猛然开朗,抬头问目一看,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声“啊呀”,完全怔住了! 司马玉龙看到了些什么呢?。 原来眼前是一片宽约十丈方圆的空地北邙天龙老人,少林正果禅师,衡山一瓢大师,武当上清道长,昆仑驼跛二仙翁,华山一朵梅,以及天山毒妇祖孙,降龙尊者,笑脸弥陀,玄清道长,玉清道长,华山金龙五剑,当今武林各门各派的精英,一行一十八位老少男妇英豪,一名不缺,正背背相向面向四方,形成一个紧缩的圆形,席地运神盘坐,鸦雀无声。 四面八九丈高的悬岩之上,烟雾蒸腾,人影幢幢,这时,烟雾中一个嘶哑的喉咙大笑着道:“好了,最后一名也到啦!” 发声的,仿佛是伏虎尊者。 司马玉龙心头一凉,勉强定了一下心神,朝四面岩壁上查察过去,看出四壁在九丈高处那是任何好手轻功所不能纵达的高度凿有一圈人工蹬道,蹬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穿黑绸对襟紧身短打,并在左右胸前分别绣有“天”“地”两个血红大字的天地帮徒,总数不下三百余名之众,每隔一二人,就有一人手执一根烟腾雾绕的火把,其余的人则手捧干草一束。 较均匀的西南方,帮徒们身后,彩绫浮现,好似遮阳伞角,司马玉龙知道那可能是天地帮主存身之处。 他不暇细察,收目抬头,将目光射自刚才发出笑声的左侧,嘿,”只见上面四个技大红罩尘的人成前一后三之式站立,正是天地帮四位男性金牌香主:外堂香主冷面金刚韩秋,执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萧昆,护法堂香主伏虎尊者朱罗,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孙顾影。 前面一人,高高瘦瘦,目露精光,脸蒙寒霜,他,就是冷面金刚。 司马玉龙抬头仰脸,正好眼向下俯视的冷面金刚韩秋四目相接,司马玉龙冷笑一声,双目神光陡射,冷面金刚木然无情地们开了脸,避过司马玉龙的目光。 这时,隐约听得黑手天王道:“韩秋兄,小弟对我们那位内堂罗香主始终有点……要等司马玉龙,也是她的主意,她看上去是好意,一网打尽……但小弟总怀疑她有意拖延时间,给敌方生变机会。” 冷面金刚闻言低喝道:“我知道……昆弟口头谨慎点……朱香主,请示吧!” 伏虎尊者蓦地发出一声尖锐厉啸,四壁立有无数啸声作答,刹那间,啸声此起延续落,万谷回应,所有的帮徒,神情立显紧张起来,手中火把高高举起,一齐偏脸望向南岩,似乎只待南岩号令一出,便立即掷下干草与火把。 情势险恶,有如一发千钧。 司马玉龙一个游龙式,飞落在面对南岩的天山毒妇面前,躬身一揖,急声道:“老前辈,玉龙来了,现该作何处置?” 毒妇启目静静地道:“孩子,此次错在老身一人……一言难尽,能逃此劫,以后再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寄望于南海一枝花……可是,老身早已喊过话,花娘子似乎真的没来,金兰这丫头好毒的心肠!” 司马玉龙促声一诺,霍地掉转身躯,面对南岩岩顶,提足先天太极真气,沉雄有力地,一字一字地扬声喊道:“司马玉龙谨请南海花老前辈速出—— 答话!” 连喊三遍,无人应答。 帮徒们的喧嚣嘈杂被他这种震金碎玉,宛若虎啸龙吟的声浪压制得骤然敛灭,但在他喊声一歇之后,旋又死灰复燃起来。 司马玉龙心头大急,情急之下,突然智生,他运足一口真气,改变了一下语调,重又高喊道:“喂,紫姝,红姝你们两姊妹在不在?” 喊到第三声,一个脆生生的回音来了。 “在呀!” 脆语歇处,二条娇俏身形,飘然出现于蹬道边缘,执火帮徒,纷纷侧退,两女一着紫衫,一着红杉,面目均极娇媚可人。这时,两女均以素腕叉于纤腰之间,一副天真而略显稚气的神态,她俩双双含笑注视着司马玉龙,似乎全然无视于这四周剑拔弩张的危急之气氛。 司马玉龙不禁在心底暗叹道:“比起凤妹,她俩又显得稚气多了!” 司马玉龙正待开言,红姝已然纤手一指,笑道:“喂,司马玉龙,做什么你要跟他们死在一起呢?我跟姊姊都知道我们师父喜欢你,噢,还有那位闻人妹妹,你们两个要上来么?” 司马玉龙听了,又气又急又好笑,但于此紧急关头,他也无暇去计较这些,他想,紫姝也许懂事些,于是,他微微移动了一下身躯,面对着紫姝微微躬身道:“欧阳女侠” 司马玉龙一言未毕,红姝已然一扯紫姝衣袖,嗔道:“这人仗着他是什么五行掌门好狂,他不理我,姊姊,你也别理他!” 紫姝一拂衣袖,怒道:。“别吵,先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好不好9” 司马玉龙见此情景,初衷顿改,他想,如果跟她们两个如此缠搭下去,只有误却大事,倒不如来个长话短说,釜底抽薪,重点突破!于是,司马玉龙脸容一整,挺胸大声昂然问道:“两位欧阳女侠,有一事请教你们敬爱你们的师父不?” 双姝果然一怔。 司马玉龙紧接着又道:“贤姊妹可知道令师此番远来中土所为何事?” 双姝一致点点头。 司马玉龙大声道:“您俩愿她老人家素愿得偿否?” 双姝齐声道:“当然” 这时,东壁啸声又起、司马玉龙知道是冷面金刚等人唯恐半途发生变卦,而在二度催请帮主下令,事情紧迫,乃数句变作一句,向上厉声喝道:“两位女侠听清,即速转禀令师,仇志仇大侠,司马玉龙已经为她老人家找着了!” 岩顶一声惊啊,身后一声惊噫! 岩顶惊啊出于南海双姝,身后惊噫则发自各派群侠! 双姝面面相觑,都显出了焦急之色,红姝不住地道:“这怎办,这怎办?” 司马玉龙心头一冷。 紫姝也朝道司马玉龙皱眉俯喊道:“谢谢你,司马玉龙……你说那位仇大侠在哪里啊……告诉我,我们会转告家师,不骗你……家师她老人家此刻真的不在哩!” 司马玉龙听了,如冷水浇顶,周身凉透,他灰心之极,突然引发中气,仰脸厉声狂笑道:“仇老找到了……哈哈……生死固然有命,但花老前辈啊,您该知道,我司马玉龙纵令有负别人,可不曾有负于您老呀……如今我司马玉龙抱憾而殁,说不得只好对不住您老人家了……哈……哈……哈……难道这是您老翼护天地帮的报应么?哈……哈……天道……果然好还。” 身后,毒妇低声呼唤道:“玉龙,来这儿,事到临头,我们只有牺牲一部分人的生命,以藉力腾渡之法,让一部分人冲上岩顶,其余留死谷中,你如气坏了,岂不……” 这时候,一条血幡自南岩帮徒们身后冉冉升起,四壁帮徒,响起了一阵欢呼! 谷地上,六大名派掌门人以及天山毒妇霍然起立! 毒妇沉声下令道:“司马玉龙、梅男、闻人凤、笑脸弥陀韦侠、降龙尊者赵侠,以及玄清、玉清两位道长,你们七位……准备……冲上东岩……其余诸人……准备……合力以掌风托送!” 司马玉龙忙道:“不,老前辈,玉龙留下!” 毒妇怒喝道:“现非推让的时候各位请准备!”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一个幽细但极清晰的声音忽自远方传来:“金兰,慢点,我来了!” 音调甜美,恍若仙乐。 说也奇怪,这寥寥数语竟有着无比的力量,数百帮徒的喧嚣骤然平息得岑家如死,那条刚升起了一半的血幡也慢慢,慢慢地落了下去。 血幡甫落,南岩岩顶上立即出现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妇,那少妇,年华三十左右,蛾眉风民脂粉不施,未语含笑,妩媚婀娜,但不脱一种贤淑端庄的气质。 南海一枝花,终于来了! 司马玉龙越众而出,其余诸侠则依序重新就地坐下,这时,南海一枝花以素手一指司马玉龙,蔼然笑道:“孩子,受惊了吧?” 司马玉龙抗声答道:“遗憾而已,受惊则未必!” 南海一枝花哦了一声道:“憾自何来?” 司马玉龙大声道:“日前别后,老前辈跟晚辈司马玉龙均完成了一件惊人之举,设若老前辈再迟来一步,晚辈就无法与老前辈将彼此的杰作相互夸耀一番,其非遗憾而何?” 南海一枝花怔了一怔道:“孩子,你语气里好像充满了忿怒,你完成了什么杰作,老身又完成了什么杰作?孩子,你能说得清楚点么?” 司马玉龙冷冷一笑道:“晚辈吃尽千辛万苦为老前辈找到了仇老前辈的下落,而老前辈却于同时苦心孤诣地将我方一行悉数诱人绝谷,冀日举手而焚,一网打尽,我们彼此所做的,均在对方的意料之外,说它们是两项相映成趣的杰作,又何不可么?” 南海一枝花轻啊一声,丽容微变。 “这样说来……而是真的了……”南海一枝花喃喃自语了一阵,抬起脸,脸容一整,以一种稍显异样的声调向司马玉龙说道:“是的,司马少侠,你这番话,颇出老身意料之外,但有一点,老身必须先向少侠解释清楚!” 南海一枝花说到此处,用手一指身后又道:“当今武林各门各派的负责人,十九都已在此,而天地帮自帮主以下,也都全在,老身的话,完全可以当着你们两方说明:你们双方都当知道,老身不问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已非一日;而老身此番远来中原所为何事,你们双方也都非常清楚,老身暂居天地帮,纯系一种作客身份,派有派律,帮有帮规,行事之权,操在掌门或帮主,天地帮要怎样对付你们,就像你们要怎样对付天地帮一样,老身全管不着,而老身向你们双方的要求也是相等的!” 南海一枝花顿了顿,又道:“对你们,老身希望你们在跟天地帮了断恩怨之先为老身找出一位前辈人物,仇志!对天地帮,老身希望他们金帮主暂赋老身一份谏阻之权,仇老一天不出面,老身就保证他们不受任何伤害,少侠,你刚才看得很很清楚,老身一声传呼,该帮立即收回待发之命,这种稀有的礼遇,很令老身感激,老身于此,先向金帮主致谢!” “前辈好说……折煞金兰了!” 娇语如丝,自南海一枝花身后幽幽飘出,阖谷皆闻。 司马玉龙轻轻一声冷哼!南海一枝花继续说道:“这就是说,天地帮有权依他们的意思行事,如老身认为必要,可以建议更改或停止,这便是老身承该帮帮主暂时赋予的谏阻之权。说到这里,老身可以简单地告诉少侠了:这次你们的遭遇。老身事先完全不知!” 南海一枝花说着,好似感触了什么似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以那双明如秋水,秀丽有神的凤目在谷中扫视了一遍,又转向司马玉龙,继续道:“这一点,凭着老身曾是五行异叟同一时代的人,小侠应该信任我……老身可以举个相反的例子来说明它,像你们一行,步步逼近九嶷山,老身大体上早已知道,但你们究竟计划着于何时何地向天地帮下手,老身不清楚,也无意清楚,老身只在等待,等待那无可避免的最后一天那才是老身考虑应否干涉的时候。” “现在,”南海一枝花柔和清脆的语音忽然有点暗哑起来:“少侠说,你已找到了他,仇志,这这很好,他果然还在能早日跳开这种是非圈子,老身很高兴,更望你们双方都能将老身这次莫名其妙的横身硬阻忘却少侠,你如现在就说出来,有顾忌么?” 司马玉龙道:“他老人家现下的身份是药商尚心士!” “伤心氏?” “尚武的尚。人心的心,士大夫的士。” “唔……他的面貌生做如何?”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看上去具有一种哲人的深沉风度。老前辈,这是他老人家的真面目叱?” 满谷无声。 南海一枝花倾神谛听着,司马玉龙每吐出一个字,都为她丽容上带来一种微妙难察的变化。司马玉龙说完,她的神情也随之呆滞了,她没有理会司马玉龙的反问,却自顾自地呓语喃喃念道:“早就知道……他……不会变的……果然……还是老样子。” 良久之后,她方抬起呆滞的目光,木然问道:“孩子……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玉龙不知道。” “啊?”她这才有如自一个遥远的梦中惊醒过来,促声问道:“那,那不等于没找着他一样么?” 司马玉龙暗忖道:“这怎么回答好呢?唔,有了,他老人家既许我便宜行事,我就代他老人家自作主张一番,他老人家谅也不至于怪责吧?” 于是,司马玉龙仰脸聚音答道:“您老如现在立即离开天地帮,他老人家会去找您,否则订个日期,他老会来。”南海一枝花听了,凤目中华光四射,她在司马玉龙脸上打量了好几眼之后,悠然一笑道:“孩子,你在说出这话时,显得颇为犹疑,语气也显得颇为勉强而不够坚定,孩子,实说了吧,这是你的主意么?” 司马玉龙暗道一声:果然不愧是前辈异人! “是的!”他直认道:“因为他老人家许过晚辈便宜行事。” “既然如此,你身上该有他的信物了?” “有。” “什么呢?” “晚辈可以拿出来给您过目。” “不必了,孩子,说出它的名称或形状也就行啦!” “晚辈尚未打开看过呢!” 司马玉龙说着,忙从怀中摸出那只黄色锦囊。他将锦囊托在掌心,平举过顶,大声道: “就是装在这里面!” 南海一枝花朝司马玉龙掌心瞥了一眼,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充满疑讶的轻噫,就好像她以前从未见过这只锦囊似的。 司马玉龙的目光系循自掌心上的锦囊而上,以致因瞬息之差而忽略了南海一枝花面部神情之变化,他这时扬声问道:“要打开不,老前辈?” 南海一枝花促声道:“打开打开它!” 司马玉龙点点头,然后细心解开了扎于囊顶的丝绦,伸入右手食中两指,探囊谨慎地夹出一件色呈深紫,长约寸许的杆状物事,这时,岩顶的南海一枝花,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玉龙的一举一动。 司马玉龙将那件无以名之的信物置于掌心,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识其为何物!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抬起了头,一看之下,他不禁暗吃一惊,此时的南海一枝花,素腕微扬,右手五只春葱似的玉指张向司马玉龙,根根指头,都在颤动,芳容也因激动过度而呈现着一片苍白。 她容得司马玉龙抬起了头,纤腰浅折,粉颈微引,右手虚空前抓,以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向下面颤声喊道:“啊,少侠,托高点,再托高点,它它是?” 她颤声喊问着,右手五指抖动不已,像要延伸到向司马玉龙的掌心,又似在比着一种只希望司马玉龙一个人明白的手势,娇躯前倾,不住战抖,其势危若孤枝上倒悬腾扑之刍禽,望之令人心跳晕。 司马玉龙原拟摇头作答,今见其状,心头一震,猛然省悟过来。他情不自禁地又朝掌心瞥了一眼,失声一啊,忙不迭地仰脸向上不住地点着头,只见南海一枝花挺直娇躯,凤目徽闭,丽容无色地微微挥着素手道:“好了,孩子,收起来吧,我知道了。” 司马玉龙心头涌起了一阵无名的难受之感,他默默地将那件在这世上也许只有三个人识得的“信物”,重新纳入锦囊,慎重地放回怀中。他仰着头,等至南海一枝花的激动平息,缓缓启目之后,方向上躬身正容道:“玉龙恭候前辈示下!” 南海一枝花浑似未闻,她呆立着,失神地望着虚空,默无一语。 良久良久之后,她方自远方缓缓收回了眼光,轻啊一声,偏低着苍白素脸,有如大病初愈般地柔弱说道:“我等他来……孩子……这样说……你就代他订个日子吧!” 司马玉龙想了一下,毅然抬头道:“今天是七月初三,老前辈,四天之后如何?” “七月七?” “七月七!” “七夕之夜好的,孩子依你的了。”她望着司马玉龙,无限慈和地点点头道: “七夕之夜,三更正,我们大家在九嶷山第七峰,箫韵峰,昔年武圣夺经的老地方相见。” “晚辈遵命。” 南海一枝花说毕,又转向身后道:“金帮主,老身擅作主张,你同意吗?” “但凭前辈吩咐,金兰无不从命!”娇语如丝,宛似燕啭莺啼,传自南海一枝花身后,语丝微顿复续清晰如耳语,全谷皆闻:“开谷本帮众徒,一体总退!” “只要他不负你,老身无意背信!” 南海一枝花说完了最后这两句,朝司马玉龙点点头,旋转身躯,向双姝一招手,“率先腾身而起! 嗖,嗖,嗖,如乱蝗掠野,不消片刻,天地帮徒已走得一个不剩。 司马玉龙默默转身,谷地上诸人也均起立,司马玉龙走向毒妇,才待开口之际,闻人凤已抢着一拉毒妇衣角,仰脸问道:“奶奶,天地帮的人真的撤走了么?会不会还有阴谋?” “不会了,孩子。”毒妇抚着爱孙的秀发,微笑地说着。”跟着,笑意立敛,深深一叹道:“若不是你玉龙哥哥……唉,丫头……奶奶真的老啦!” 司马玉龙低声问道:“老前辈,你们……怎会……这是怎么回事?” 毒烟摇摇头,叹道:“都怪老身过分谨慎了些,老身总以为大家走在一起比较安全,彼此有个照应,便抢先在宁远拦截了他们诸位,想不到几乎遭了不复之劫。” 这时,笑脸弥陀突然嚷道:“老前辈,请您别再提了好不好?” “有甚提不得呢,韦侠?” “好了,好了,”笑脸弥陀脸红如柿地跳脚道:“老前辈,您如再不骂我韦吾两句,韦吾不死给你们大家看,就不算是个人!” 司马玉龙见状,哦了一声,有所领悟地笑道:“我道是原来错在……唉……差点把我给弄得糊涂了。” 毒妇忙解释道:“不,少侠,这样的,在人谷之先,老身也曾对此谷的险恶有点疑心,便请韦侠先人探道,当然这怪不得韦侠,都是那块陈旧路牌可恶,它分散了老身等人的注意,反从它的警戒上感觉了安全,换了别人,包括老身在内,谁又能在事先发现些什么呢?” 司马玉龙点点头笑道:“是呀,玉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笑脸弥陀用手一指司马玉龙,瞪眼道:“好!小子,姑且准许将功抵罪。如你小子不说现在这句人话,看我老韦放过你小子适才语气中对我老韦的大不敬才怪呢!” 众人听了,都不禁为之莞尔,刚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扫而空。 这时,闻人凤轻轻凑近司马玉龙,玉手一伸道:“来!借给我看看!” 司马玉龙不由得一怔,茫然地道:“看看什么?” 闻人凤四指一曲,翻转手背,以一只食指点在司马玉龙的胸口,娇笑道:“看你的心—— 心旁边可别误会我说你的心编生着我是说你心旁边放着的一件东西!” 司马玉龙微讶道:“仇老前辈的那件信物么?” 闻人凤咯咯一笑道:“这样看来,它竟是放在你的心上呢!” 司马玉龙嘴唇微微一动,欲语又上,他不禁抬脸望向天山毒妇,露出一脸的为难神色。 毒妇忙朝爱孙斥道:“傻丫头,那怎可以?” 闻人凤被斥得粉脸排红,她狠狠地以秀眸瞪了司马玉龙一眼,轻哼道:“说说罢了,谁稀罕?”她赌气别转了脸,恰巧碰上了梅男的眼光,粉脸又是加红一层,明眸微转,一面向梅男走过去,一面掉头向司马玉龙扮着鬼脸道:“等会儿我叫梅姊姊向你要。看你给也不给!” 梅男却于这时望向别处去了。 司马玉龙尴尬地苦笑了笑,武当上清道长朝天龙老人瞟了一眼,天龙老人似有意似无意地点了一下头,独有笑脸弥陀打着哈哈道:“喂,各位,我老韦说呀,好出去啦,别尽站着好不好,我老韦已站得腿软腰酸,痒痒麻麻,甜甜辣辣,左右不是滋味,直想着有两杯喜酒浇浇……哈哈……还好天气不错……哈……哈哈……喂,各位是走也不走呀?” 司马玉龙真恨不得过去赏笑脸弥陀一下重的。 笑脸弥陀朝他挤挤那双细眯眼,望向别处,又笑道:“我老韦可先交代一声,我老韦是千万得罪不得的,得罪了我老韦,细水长流,以后罪有得受呢……各位再不走,可全将我老韦给得罪啦!” 司马玉龙一个腾挪,飘落笑脸弥陀身旁,笑道:“走,韦老前辈,晚辈陪您老前头开路!” 笑脸弥陀缩肩摇手笑谢道:“算了,我怕挨揍,老韦话大胆小,少侠再找别人吧!” 司马玉龙一笑穿身投向来路狭谷,众人哈哈一笑,鱼贯而随,走在最后面的昆仑驼仙翁向跛仙翁取笑道:“老跛,七夕之夜,若能幸免陈尸于鹊桥之下,看样子可还真有一场喜酒好喝呢!” 第二十六章 箫韵峰 七夕之夜,箫韵峰。 新月斜挂,银河横流! 群星屏息无语,明眸眨睐,似有所望,似有所待。 时值二更左右,峰顶那块绿草如茵,宽约百丈,曾在数百年前产生过武林至宝一元经得主的空地上,由于地高月明的关系,皎洁的月光照彻了数百张严肃的面孔,气氛显得无比的庄严,无比的肃穆,庄严肃穆得令人有着一种窒息之感! 空地上,所有的人物分东西对立,黑白分明。 两派人物虽然只隔着十来丈的距离,但彼此间所显现的气派,却有着天壤之别,迥然不同。 且看西边座位一十九座石礅,朝着场心,以弯月之式,排成一道浅弧。 正中的一座石礅上,坐的是一位年约四十上下有着徐娘风韵的中年妇人,青布衣裤,青布包头,面如霁月,蔼光照人! 向左数,第一位,是一位年约双十,身穿天蓝绸长衫,眉清目秀,鼻如琼瑶,唇若涂朱,双目神光隐蕴,光华焕射的美少年。第二位是位年华二八,身穿鹅黄紧身短打,身悬宝剑,弯眉凤目,端鼻唇,娇俏戆媚的可人少女。第三位是位脸容清瘦,身材修长,双目炯炯有光,身披黄线大红袈裟的和尚。第四位是位身材短肥,肤色白嫩,圆圆脸,弯眉细眼,蒲包嘴,大蒜鼻,笑容可掬,年约五旬出头,头若富家翁的老人。第五位至第九位,是五位身材均甚瘦小的老人,五位老人穿着一式的黑绸长杉,每人身后,均背有一柄剑身特长的金柄龙纹宝剑! 向右数,第一位,是一位年可二十四五,身穿淡紫宫装,蛾眉淡扫,菱形唇,悬胆鼻,酒涡回漾,两腮如醉,美目流盼,似有所语,看上去亦喜亦怨,亦嗔亦媚,端庄娴雅中别上无形威严,任谁见了都难免要油然而起一种既爱且敬之感的绝代佳人! 第二位是位红光满面,须发如银,身材魁伟,虎目中威棱四射,令人望而生畏的七旬老人! 第三位是位年近八旬的老僧,身材枯瘦,眉慈目善。 第四位也是一位僧人这位僧人年约六旬上下,身材高大异常,披一袭深紫描红袈裟,长眉红脸,法相至为威严。 第五位,第六位,是两位边幅不修的老人,两老生相虽有不同,却一致赋人以一种粗迈家犷之感,第五位背部高高隆起,是个驼子,第六位双肩略显不平,是个跛子,两老均是发蓬须结,一人抱着一根鹅卵粗细,高过人头的浑钢铁杖,两双豹目环瞪如铃,似有火焰待欲喷发。 第七位是位道长,同字脸,三柳须,相貌奇古,飘飘然有仙人之风。 第八位也是一位道长,神态沉稳,透着一种超人的机智。 第九位仍是一位道长,眼神如电,显出内功方面的精纯造诣。 这三位道长,全是一式的天师冠,片恭鹤氅,羊叔子缓带,香山飞云履,每人均于膝上置有一根长柄钢须铁拂尘。 再看东边主位 正东方,一道锦铺九级云梯,斜斜地,通向一座高约五丈余,灯明如画,形同宫殿般的宝坛。 宝坛内,香雾氤氲,金碧辉煌。 坛分五层,沿递而上。 第一层,廿名身穿银缎,臂绣草黄天地两个大字的各地分舵舵主,左十名,右十名,垂手肃立。 第二层,四只锦墩于黄毡通道的两侧成八字形排列。左首坐的是身材修伟,脸罩寒霜,双目精光如电的外堂金牌香主,冷面金刚韩秋,以及那位五官端正严俊,而眉宇带煞,目含诡谲的巡按堂金牌香主,巫山淫蛟孙顾影。右侧则坐的是枯矮黑瘦,一脸焦容,眼皮特长,终年似睁还闭,十指长若鸡爪的执法堂金牌香主,黑手天王萧昆。以及那位身躯肥胖,面目臃肿,两耳光平,而在双眉夹心之处有着一颗朱砂血痣的护法堂金牌香主,伏虎尊者朱罗! 这四位金牌香主,全都按着一件其红如血,滚镶金边的大红绸披风。 第三层,黄毡通道两侧是两把高背带有扶手的软垫大师椅,左首太师椅上坐的是三色老妖。这位脸如染靛,形赛钟馗,数十年前即曾在武林中原搅起过一阵腥风血雨,与南海一枝花、了了上人齐名,被人并称为武林三绝之一的黑水黄衣蓝面叟,他此刻高高在上,身上仍披着那件常年须臾不离的玄黄豹纹披风,有如一尊黄塔。 只见他,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约眼微微开合,触之令人心底生寒的凶光,有如阴空电闪,时现时隐,活似一只小憩待猎的暴虎,远远望之,令人怯意潜生! 第三层右首的一张太师椅,它是西边宝位上各派群侠们目光不时停留的地方。 现在,我们于香雾缭绕中,粗看之下。见到的只是一片淡淡的白色底影子,如果我们看得真切一点,我们便不难看出上面坐着的原是一位白衣佳人! 白衣佳人一身白,白衣白帔,白面罩。 不过,虽有白纱垂覆,她是谁,谁都异常清楚! 谁都清楚她便是我们那位有着狼籍的声名,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实实在在令人肃然起敬,为司马玉龙打通任督二脉,示警华山金龙厅,拼受司马玉龙全力一击,为救武当之危,喷血南岩真神武殿前,绝谷献计为正派群侠待援延时,身怀伤心史,为报知遇思,有怨难报,有明难投,进退两不是,是以暂居天地帮一人之下的内堂金牌香主之职,但却同时受着黑白两道一体敬重的桃面骚狐罗香荷! 再往上去,第四层。 第四层通道两侧站着的是两个垂髫青衣小婢。 两婢身后插有两支白毫云帚,手中则分星捧着两只雕工精细的红木漆盘,盘内织锦复叠,左盘盛的是一块晶莹润泽,滑柔赛过羊脂的白玉符,右盘则盛的是一柄首尾长不盈尺,精光闪灿,寒气森然的鱼阳名剑。 再上去是第五层了! 照面是一道鳞彩交腾的龙凤壁,壁镶金边,四盏垂苏绢制六角宫灯,悠然垂悬,宫灯每一面都绣有一株滴青素兰,每一盏灯之下,均有一婢手执宫肩而立。 居中一张百凤的鸣椅。 椅上端坐着一位宛似画中嫦娥般的丽人! 只见她,身穿一件令人有着梦幻之感的浅蓝纱服,皓腕外露,十指纤纤,尖润有若春葱。一条宽只寸许的浅蓝纱带,仅将一双秀目蒙去,因而浅蓝纱带下那只奇峰挺立,有如琢玉般的鼻子,再配以那两片不点胭脂自然红,微颤如唤的薄唇,就越发材出了春满腴颊,而诱人遐思了…… 这位丽人她是谁? 谁能是她?她又能是谁呢? 宝坛两侧,身穿黑绸紧靠,左右前胸分别绣着“天”“地”两个血红大字的帮徒,总数不下五百名之众,这批帮徒似已经过一再精选,是以一个个均是雄赳赳,气昂昂,彪壮猛悍,怀抱一式厚背鬼头刀,成两翼沿场地向外展圈,雁行有序,百丈宽阔的空地,几已全在那些亮光闪闪的鬼头刀包围之中,像一道撒得极为均匀而缀着银标的黑网! 好不惊人的声势! 假如混战是两派人物大了断所无可避免的结局,依现势衡度,由天山毒妇率领的这一方,实在是太为不利了! 这时候,二更欲尽,三更待起。 全场鸦雀无声,数百双眼光,均都不时仰脸望望星斗,再转向上峰的那条坡道口,似有所待。 就在这个时候,宝坛最高层,百凤齐鸣椅上的那位身穿浅蓝纱服的丽人天地帮帮主金兰突然素腕微抬,朝身后轻轻一挥道:“奏乐!” 静立于四盏宫灯下的四名婢女,一声脆诺,手中的四支宫扇已换成了笙鼓箫琴四样乐器,刹那间,笙鸡萧随,鼓响琴和,一曲抑扬顿挫,幽雅凄婉的“鹊桥双仙”,飘扬于箫韵峰顶,和着那草地虫鸣,恍若天籁。 曲奏过半,西边宝席正中石礅上的天山毒妇,侧目一顾左侧的司马玉龙,司马玉龙点点头,缓缓自石礅上立起身来。 几乎是同时,由十二名小婢抬托着的三乘素舆,自坡口飘然进入空地中心,轿帘无风自启,里面飘然步出南海师徒,身着淡灰素装的南海一枝花,以及分着紫红两色的南海双姝。 司马玉龙大步迎上前去。 紫姝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司马玉龙,目光随着司马玉龙的脚步移动着,红姝则全场游察着,她似在找什么人,这时她忽低声自语道:“怎还没有……” 紫姝似为红姝的自语所惊,修地轻扯了红姝一把,红姝回头朝司马玉龙微微吐舌,扮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这才牵着紫姝的手,走向东边主位。 这时,南海一枝花缓缓抬起那张凤仪万千威严自生的清水脸儿,注定于长揖甫毕的司马玉龙,缓声问道:“他来了吗?” “还没有。” “他会来吗?” “应该会来的,老前辈玉龙已于宁远各处要道遍留禀记希望老前辈能等至我们约定的时刻。” 南海一枝花望了望月影,缓声又道:“快三更了吧?” “是的,老前辈,快了,但还差半盏热茶光景。” 南海一枝花轻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于圆脸之际,不期而然地跟天山毒妇的目光相接,她顺势朝毒妇点点头道:“你好,慕容女侠,我们快六十年没见过面了吧?” 毒妇微微欠身答道:“花女侠,你好!当年天山见……事后方知那就是花女侠你……直到今天,慕容卿还为没有尽到地主之谊感觉到懊恼呢!” 南海一枝花微微一笑道:“天山风光好,花娘子真想能再去一次……” 毒妇也微笑答道:“随时恭迎……金线莲的出处,慕容卿知道好几个……花女侠再去,可用不着像当年那样费时了。” 南海一枝花似有所诱地微喟了一声道:“当年他在北邙山中接斗蓝脸老儿……我以为他损了真气……唉……于今人都老了,还找那些东西做什么呵!” 两位前辈奇人居然在这种场合之下娓娓话起家常来了,淡淡数语,令人听起来平添流年似水,一去不再的苍凉之感…… 南海一枝花所说的“他”,当然是指“仇志”,从南海一枝花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中,足可想见她和仇志当年的恩爱之情,是何等的亲密?为了“以为”情人损了真气,就不辞千山万水之苦远上天山,那她一旦听得了对方的不检败行,又怎得不伤心欲绝?爱之深,责之切,当年间气分手,想起来,也很自然,正如仇志所说:他,实在是年轻人,尤其是真心相爱着的年轻人,所最容易犯下的错误!如今,她苦苦地找访他,必是她已自觉错误在己方,受了内疚的煎熬而奔走,说起来,南海一枝花也实在是个可怜人。 由“天山”“金线莲”这几个字,司马玉龙不禁又黯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正在“天山”觅取“金线莲”的思师五行怪叟……他老人家找得着那种珍过灵芝、何首的金线莲么?何年? 何月?……他瞥了百凤和鸣椅上的金兰一眼,怒火,在心底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时候,南海一枝花沉重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了:“孩子,你确知他会来此吗?假如他竟不来的话呢?” 司马玉龙微微一惊。 “现在什么时候了?”他微感慌忙地信口问着,一面仰起了脸,月儿尚在头前尺许,他不禁吐了一口大气道:“快了,老前辈,玉龙相信他老人家” “我跟你一样相信他!”南海一枝花接着说,脸容一整,沉声又道:“今夜假如他竟不来孩子,你该知道,他欺骗的是我而不是你,哼,留到过了三更再说吧!” 夜,静静的。 音乐早已停奏了,也许夜太静的关系,人人都几乎将自己的心跳误听成那种古老的计更器,漏斗滴水的声音。 突,突,突……一点,一滴……人心在跳,时光在无情地消逝者! 月行中天,三更正! 西边宝位十九座石礅上的十八位豪侠,彼此望了一眼,人人脸上都悄然笼上一层薄霜。 东边主位宝坛上,除了那位面垂白纱的白衣佳人,及横罩蓝纱的帮主外,喜悦之色,渐闪出现于彼等脸部令人最易看到的地方,眉梢,唇角。 始终气定神闲,悠然挺立的司马玉龙,也于现时显得有些不甚自然起来。 南海一枝花臻首连连仰观了三次星斗,蓦然飘退丈许,转身向南,朝东西主宾两席分顾一眼,径自冷冷地发话道:“三更已至,这个不为我花娘子所喜,但也曾被我花娘子寄予无限希望的的时刻,它终于来了!”语音微微一顿,她似乎很想将语气调正得温和些,但结果说出来的却只有更冷:“此时此地,西席诸君以及东席诸君对我花娘子的观感,我花娘子都很清楚,因此,花娘子郑重说明,西席的仇恨,东席的感激,我花娘子一概拒绝,花娘子只为自己行事,好,坏,成,败,与人无关,一切的仇恨和感激,请向另一位武林高人清算,那人的名字叫仇志! “今夜以前,我承认我花娘子一直在观望、犹疑,因为我不能确知那位姓仇的是否尚在人世?要挟、威逼,只能施诸于活人,我花娘子也许失去了理性,但却未曾丧失神智,我过去的扬言,其实只是扬言而已,仇志如果始终没有音讯,我花娘子可能未必真会怎样做! “而现在,完全不同了,姓仇的不但依然健在,他更知道他一身对武林各派所负的责任,而他竟以儿戏处之,大家都知道花娘子跟他之间的关系,所以,花娘子很愿意,很高兴的留下千秋骂名,和她一直深爱着的人留得一样多” 笃! 一声沉重有力的木鱼声,破空而来,打断了南海一枝花的话头,人人心头都似受着一记重击,凛然一惊! 跟着,峰口出现了一人!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既旧且破的浅灰僧袍,月色照着光头上两行戒疤,明晰可数,而那张其黄如蜡的面孔,于夜色下见来更为惨澹怕人,也许是身躯太过枯瘦,那件僧袍就似披在竹竿上一样,他身背药囊,一只木鱼及木槌均以草藤吊在胸前,来的竟是一位既老且病的僧人。 现在,数百双目光都聚集在一处了! 南海一枝花脸罩严霜后退一步,凤目中神光如电,注定来僧,不稍一瞬! 东席上,诸人微露讶色,独有三色老妖豹眼一翻,冷笑不已,双目中凶光闪烁,好似饿虎在监视着一只从它面前走过的麋鹿一般! 西席从右顺数第六位,那位身材高大,长眉红眼,身披深紫描红袈裟的衡山派当今掌门人一瓢大师,以及第十二位,那位脸容清癯,身材瘦长,双目炯炯有光,身披大红绣黄袈裟的,衡山四尊者之首的降龙尊者,这时均已离座而出,南望伏拜于地! 余人也均纷纷整衣起立! 司马玉龙在看清来僧之后,心中忧喜交集,他闷忖道:“他老人家于此时此刻赶到,固是求之不得唉说真的,我倒是希望来的是另外那位!” 了了上人现身之后,举目微顿,旋即从容举步向司马玉龙走去。 司马玉龙急迎五步,躬身道:“恭迎佛驾,您老来得正好!” “来得正好么?”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伸出既长且宽的袍袖,于胸前一立,打着问讯,道:“你好,我好?也许正好,也许不好,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那就真好了,善哉!” 上人打着禅语,说完,也不再理司马玉龙,袍袖一拂,身躯微偏竟朝二丈之外的南海一枝花诵着佛号走去,相距五丈,上人止步,南海一枝花双目中光蕴采华,端立沉声朝上人问道:“大和尚就是衡山派前辈,武林中人人景仰的病罗汉了了上人么?” 上人微微一笑道:“女施主在六十年之前就已该认识贫僧了!” “上人此语何意?” “三绝之称,与于斯时。” “花娘子仅指谋面而言。” “武人重名,正与佛门重视心灵一样,肉身只不过一种有形之相罢了!” “上人为有道高僧,语多禅机,请恕花娘子愚昧,花娘子颇想先向上人请教一点,上人今番现身相见,其将有教于花娘子乎?” “朽僧想向女施主化点善缘。” “大和尚说得已够明白的了!”南海一枝花冷笑一声道:“花娘子为正派武林请得了大和尚这样的异人感到高兴,这很好,三绝齐名,嘿嘿,那就请大和尚慈悲,将我这个活着也是烦恼的老婆子赶渡了吧!” “女施主难得不知烦恼皆由意生么?” 南海一枝花厉声道:“不知道!上人,我们为后辈留点佳话吧,上人请!” 南海一枝花厉声喝毕,后退两步,双掌于胸前一合,弯腰一福,再抬脸,竟然怒意全消,换上一副喜意盎然的笑容,微笑着注定了了上人……这时候,百凤和鸣椅上的金兰微笑了,三色老妖微笑了,四位金牌香主微笑了,白衣佳人则香肩微颤,脸上那块白纱竟自无风飘动起来,数声轻啊发自西席石礅。 “观心大法……”了了上人自语着,也退了一步,一面低诵着佛号,一面自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左掌,在胸前一立,躬身一打问讯道:“女施主神功盖世,朽僧自知不敌,朽僧已尽欲言,女施主既无动于衷,朽僧无能为力矣……阿弥陀佛朽僧告退了 阿弥陀佛善哉!” 上人一躬收掌袍袖微拂,人似云起地面,悠然拔升五丈来高,空中一个转折,双掌于胸前一合,一个朝佛式,径向来路凌虚平射而去,这份绝世轻功,带给峰顶黑白两道数百豪侠人物的,不是赞叹,而是惊奇,以病罗汉了了上人这种身居三绝之一的一代奇人,既然参与了这场是非,而最后竟又在市交数语之下说走就走,岂非怪事? 上人的身形横空掠地,一阵熟悉的细语同时飘进司马玉龙的耳中:“孩子,千万别忘了老僧在云梦为你书写的那帖药方呵!” 南海一枝花丽容上的微笑消失了。 她无力地垂下了合于胸前的双手,脸容苍白,娇躯战科,显出了一副乏力欲倒的样子,同时,一双眼神直勾勾地停滞在上人消失的半空中,好似因了什么意外的打击而于一时之间丧失了全部神智,但这种愕然不知所措的痴呆神情并未持续多久,只见她蓦地一声惊啊,神色立即完全平复,她急转娇躯,朝东边宝坛上坐在天地帮主两侧的双姝高声吩咐道:“姝儿,你们俩即回南海并代老身向你们金兰姐姐辞行。” 话音未歇,人已凌空而起,如脱弦之箭,去势比甫离不久的了了上人更猛更疾,径向了了上人消失的正南方,凌空激射而去! 东边宝坛上,南海双姝离座向端坐于百凤和鸣椅上身穿淡蓝纱服的金兰,双双一福,返身一纵,便自坛顶纵落坛前,又是两次腾跃,迅即来至司马玉龙的面前。 紫姝指着司马玉龙,眉目有情,但语气却装得冰冷地大声道:“司马玉龙,你听清,我们住在南海灵山红枫谷,你如果想知道‘先天太极式’与‘观心大法’两种绝学何种为尊,我们姊妹等你去,期限一年,你不去,我们姊妹自会再来找你!” 司马玉龙微微一怔,才待开口时,他身后一个娇而且脆的声音已然冷笑一声枪者回答道:“一年之后欢迎你们两位来,你们不来,闻人凤当会同着她,华山的梅男姐姐一道前去南海灵山红红枫谷,告诉你们除了‘先天太极式’与‘观心大法’之外,尚有一种绝学,叫做‘鱼龙十八变’!” “闻人凤,你怎知道司马玉龙一年之内不会去南海?” “他人在这里,你如能要他点点头,我可以立刻承认我刚才说错了话!” 紫株又转向司马玉龙,急切地道:“喂,你!你去不去?” “只要有机会!”司马玉龙不安地一笑道:“司马玉龙或许可能去,但司马玉龙更欢迎两位女侠常到中原来。” “听到没有,闻人凤?” “听到啦。”闻人凤高兴地,天真无比地笑道:“或许可能更欢迎两位女侠常到中原来走走!” 双姝恨恨地瞥了司马玉龙一眼,顿足腾身而去。 这段小儿女的小小情波,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众人正陷于一团迷惑之中,南海一枝花看样子是再不会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事实上也难怪,如果了了上人也以左掌立于胸前向他们打过问讯,让他们看到上人的左手只有四个指头,而他们又明白司马玉龙锦囊中那件信物是样什么东西的话,那么,现在的迷惑便根本不会存在了! 且说现在,自了了上人和南海一枝花师徒先后离去之后,箫韵峰顶,月行中天,表面上静寂如死,而那股孕育在静寂中的紧张气氛,却反而愈来愈见浓厚了。 首先,毒妇传音众侠道:“华山五剑,昆仑二老,监视帮徒们骚扰,司马少侠上前答语!” 五剑,二仙翁,应声而出,剑出鞘,如五道金虹,一字并列于左前方,严阵而待。二仙翁则横杖右前方,如拿龙怒目金刚! 司马玉龙调匀了真气,从容走至场心,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顶,月色下只见一道紫光闪耀不定,原来是一面长约三寸,宽约两寸,两面镌有一只酒葫芦的紫金牌子。司马玉龙执定金牌,抬脸向宝坛高声喝道:“金兰,认得此物否?” 宝坛顶层的天地帮主金兰那位身穿淡蓝纱服的蒙眼丽人在看清了司马玉龙手中的金牌之后,先是微微一怔,但旋即吐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如珠走玉盘似地笑道:“哟,很名贵呢,它是五行门的紫金令符么?” “跪下,金兰!” “谁在说话呀,你就是司马玉龙?” “五行门本代掌门人!” “那你叫谁跪下呢?” “金兰,你,五行本门叛徒!” “错了吧,”淡蓝纱装丽人玉手微探,自女婢盘中拿出那块白玉符。远远照向司马玉龙,淡然一笑,又道:“如本帮主指你为本帮叛徒,要你跪下,少侠,你肯吗?” “金兰,那么你承认你已不复是五行门下了?” “本帮主恕你无礼,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司马玉龙收回金牌,放声一阵凄厉长笑,笑毕,向上沉声喝道:“金兰,听清,五行门第五代掌门人司马玉龙于今宣布:门下弟子金兰一名,正式除名逐出门墙!” “嘿,不说不也一样吗”” “司马玉龙将以扑灭天地帮为清理门户的替代手段,请了金帮主!” “这才对了,早该这样啦。” “那就开始吧!” “如何开始呢?” “任便!”司马玉龙侧顾了身周密布如蚁的帮徒们一眼,冷笑着又道:“混战似乎对于贵帮更为有利得多呢!” “少侠,你错了,金兰以为恰恰相反呢!”金兰淡淡一笑,又道:“华山五支金龙剑,昆仑两只乌龙杖,嘿,金兰要那些孩子们上去送死么?” 微微一顿,纤手前指,又道:“单打独斗就不同了!看,少侠,我们这位总教练,当年的武林三绝之一,黑水前辈异人,就他一位,你们哪位能敌?喽,再看我们的内堂罗香主,你们六派掌门人,谁有自信接得了我们罗香主三招?还有我们的韩香主,萧香主,朱香主,孙香主,他们比贵方哪位逊色?至于本帮主,我想,我大概没有现丑的机会了!” 好一个金兰,真能激励士气!但司马玉龙细细一想,对方虽然夸张了一点,却也并未离谱太远,他想着,不禁有点忧虑起来。混战,那只是败者一方抓破了脸的无赖手段,他这一方固不会出此下策,真的这样做,对他这一方而言,只有不利。单打独斗,毒妇纵能险脸老妖,他却可能不是金兰之敌。其余诸人虽可制得几个香主,但他跟毒妇如稍有闪失,阵容便有紊乱之虞,但这一方后援无人,对方占地利人和之便伤亡便于处置,不易影响士气斗志,这一方要保人人全身,怎得能够? 再看坛上诸人,除苗疆骚狐脸罩白纱,端然不动之外,其余诸人均是一副顾盼自雄的样子,尤其是三色老妖,冷笑连连,更是凛凛然,威风不可一世。司马玉龙看了,真想先开口骂个痛快,但碍于桃面女侠只好强忍着,冷笑一声,振声接答道:“金帮主且慢遗憾司马玉龙愿意第一个先会帮主!” 金兰微微一笑道:“好是好,不过,少侠不以为太早了一点么?” “迟早有甚分别?” 身后,毒妇突然传音道:“龙儿,你且回来”就于此时,三色老妖已然一拂黄绸披风离座而起,哈哈大笑道:“公公平平,是时候了,哈哈,老夫素对任何第一都有兴趣,来来来,娃儿,看在你是五行掌门人,又是仇老绝学传人的双重身份上,老夫先来陪陪你!” 这时斗老妖,实非司马玉龙所愿,但他无法,也不能在这种情形下推托,况老妖已大步下坛而来,他只好一提全神,上迎一步,冷冷地道:“老妖,你作了多少孽,你自己心底明白,今夜如再让你活过去,可就真有点不像话啦!” “龙儿退,老身来了。” 毒妇一出,老妖大笑道:“对对对,老夫正担心别人说老夫以大欺小,你来正好!” 司马玉龙退回石礅之前,闻人凤上前扯了他一把,低语道:“龙哥,你忙什么?你该先设法除去那四个香主才对呀!” 司马玉龙点点头,但双目却望向前面,因为此刻毒妇已与老妖相隔丈许站定,出手在即,这一场胜负结果关系甚大,他无法不予注意。 “天山女侠请!” “黑水高人请!” “老夫可就不再客气了……哈……哈……哈。” 老妖笑声未毕,另一个清越的笑声自峰日紧接而起:“且慢,蓝脸老儿,老夫问罪来了,我们先将一些零碎小账算算清楚吧!” 人随声现,来的竟是一位身穿灰布大褂,面目慈祥,美髯垂胸的高龄白发老儿! 来人步履清健,瞬息已至场心。来人一现,华山五剑一朵梅立即和衣拜伏于地,老人笑呵地点点头,先朝毒妇拱拱手道:“小徒梅男,多蒙慕容前辈照顾,老夫谢了!” 毒妇哦了一声,旋即微福答礼道:“啊,梅叟,您老好说。” 梅叟,不错,来的这位白须老人正是华山上一代的掌门人,以淡泊名利见称于武林的华山梅叟! 梅叟转身,老妖用手一指道:“你就是华山梅叟么了” “岂敢,岂敢!” “你来做什么?” “本不想来,但想想又来了,如此而已!” “知道老夫是谁么?” “久仰!” “既知老夫在此,怎仍赶来?” “这个么?理由太多了,最低限度要比尊驾来此的理由多得多!”梅叟抚髯哈哈一笑,道:“第一,老夫是大乘神经的原主,该经虽由老夫沉放洞庭,后人捞起,因而生祸,老夫难辞处理不周之责。第二,华山派向与武林无争,日前竟遭血洗之灾,老夫虽已隐退,似仍不便缄忍。第三,老夫潜修于鬼谷,与人无争,而尊驾竟盘踞老夫石室之顶,经旬不去,老夫想趁此请教一下其故为何?” 老妖疮疤遭揭,怪脸由蓝转青,蓦地喝道:“老匹夫,住口!” 梅叟神色不动,静静地摇头一笑道:“别包,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最后一点,风闻尊驾一再误会五行司马少侠是仇志仇大侠的绝学传人,老夫要以事实来告诉你,武林中懂得先天太极式的,一共有二人,不止一个! “完了没有,老匹夫?” “其他的理由也许还有,但老夫一时可想不起了!” “那就上来受死吧!” “不,不!”梅叟退后一步,摇摇手笑道:“老夫尚未活腻。” 老妖怒叱道:“那就快滚!” 梅叟又是一笑道:“滚?我们一齐滚如何?” “凭什么?” 梅叟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就立誓不与人斗了,但老夫却未立誓不肯成人之美,今夜,老夫仅仅在暂充一名拘魂死者而已,哈,哈,峰下有人等着尊驾呢!” “谁?” “下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谁?” “吓了你,赖着不走可怎么?” “你老儿找死” “慢着!”梅叟又退了一步,摇摇手笑道:“说出来你不走又如何?” “算你华山十八代玄孙!” “被你毁了一生幸福的一对中的一位……哈哈……走呀!” 梅久于长笑声中拔身而起,疾如流星似地投向峰口,笑声于夜空中袅袅不绝,老妖听了,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种似惊,似侮,似恨,似怒的复杂神情;稍稍犹疑了一下,待他瞥及西席请侠脸上那种会心的笑容,脸色一蓝像疯虎似地,怒吼一声,便朝峰下猛扑面去! 又去一个了,形势疾转直下! 目前,除了混战而外,一对一,正派这一方,已由劣势转居绝对优势。 即于此时,宝坛顶层飘来了一阵如丝细语:“司马少侠,你不是想会会我金兰么?金兰答应你,少侠你站出来吧!” 司马玉龙才待举步向前,毒妇低声一喝道:“龙儿,过来唉,孩子,你怎这傻?—— 如非花娘子和老妖一个接着一个而去,她肯答应你么?你知道她这是一条毒计吗?如今情势已变,耗下去,彼等覆亡在即,她的用意不过是有自信胜得了你,想制住了你作为对我们的要挟,我们又何必去上她的恶当呢?” “总得回话呀,老前辈?” “由我来!” 闻人凤自告奋勇地一跃而出,因为事出意外,毒妇想要喝阻,已是不及,只见闻人凤快步走至场心,抬头向上大声道:“金兰,你想邀斗我们的龙哥哥吗?” “哦你份你是谁呀,小妹妹?” “天山闻人凤!” “哦,哦,闻人凤?我知道了。小妹,说什么你说呀!” “要斗我们龙哥哥不难,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先将你们那位什么护法香主伏虎尊者的脑袋,着人用盘子端过来!” 毒妇听了,微微一笑,脸上紧张神情渐渐松弛下来,司马玉龙也好笑地点点头,低声对众侠道:“真亏她想得出来。” 全场沉静,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伏虎尊者那张怒红如血的猪肺脸! 闻人凤掉头朝司马玉龙扮了个鬼脸,又转过头去向宝坛笑催道:“金帮主,看样子,我们得换个话头谈别的了?” 绝透了终于,金兰答话了,一阵线笑,紧随浅笑而至的,是一种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只听她道:“小妹妹,你难道不需要先询取一下司马少侠的同意吗?” 啊? 这种演变真是匪夷所思。 闻人凤怔得一怔,旋即冷嗤一声,大声道:“金兰,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如果办不到,何不直说了?” “小妹,我们谁在顾左右而言他呀?” “你别逼我!” “是你先逼我的呀!” “告诉你,金兰,我的意思,就是我们龙哥哥的意思,怎么样?” “还是你一个人在说话,不是吗?” “那你就注意看”闻人凤微微掉头,大声道:“龙哥哥,我能代表你说话吗?”司马玉龙含笑点点头,闻人凤高兴地转过身,拍手笑道:“金兰我说如何?”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静。 细语复起,其冷如冰:“朱香主起立听命!” 伏虎尊者,脸如死灰,他几乎有点不相信他的耳朵,但他仍然站起来了。全场起了一阵轻微骚乱,骚乱来自那些黑衣帮徒的耳语,于是,宝坛上细语再起:“本帮上下,肃静,违者杀无赦!” 语细如丝,其力如山,全场再也没有一丝声息了! 冷如寒冰的细语又起:“执法堂萧香主起!”“赐令剑!”“朱香主跪下!””为全帮之前途大计,朱香主着即自尽,萧香主监临!” 面容腐烂黑,眼皮垂闭,十指长如鸡爪的黑手天王,手执那柄长不盈尺,精光如电的鱼肠剑站于坛前,默然肃立,不言不动亦无任何表情,有如一段枯木。而那面色由红转青转白,又转为死灰的伏虎尊者,像中了邪术禁制似地,起立,离座下坛,面坛而跪,他好似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因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身在梦中,而梦,是无可抗拒的,所以—— 他起立,离座下坛,面坛而跪。 “朱香主,请珍惜时光!” 语丝利如尖针,一根根,无情地深深刺入全场每个人的心上,直到这个时候伏虎和尚方如大梦初觉,见只他,浑身一阵战抖,基地自地面一跃而起! “好毒呀!……你……你这……贱……贱人!” 他狂吼着,像疯虎似地,奋不顾身地向顶坛扑去! “萧香主!”一声娇叱,黑手天王应声而起,银虹暴闪,鲜血泉涌,可恶亦复可怜的伏虎和尚,宁弃人人景仰的衡山尊者之宝位,于今只落头颅横飞,血躯跌堕!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送过来了。 紧随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条婀娜多姿的淡蓝身形,自东边坛顶飞落场心,身形定落,媚笑立起:“司马少侠,金兰来啦!” 毒妇低声叮咛:“龙儿小心!” 司马玉龙点点头,大踏步而出。 “帮主请了!” “你请呀,少侠!” 于是,一片淡蓝渗和了蓝天,或浓或淡的蓝色底影子在箫韵峰顶漫空弥漫起来。渐渐,渐渐地,蓝影分成两团了,淡蓝前进,天蓝后退,西席上惊啊迭起。 “少侠,您知道敝帮为您留着很高很高的位置吗?” “住口!” “一帮之主或者死少侠,你是聪明人呀,这不是一种异常简单的选择吗?” “住口!” “别生气呀!少侠,”语音娇柔,恍如仙乐:“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除非你肯出声呼救,噢,金兰失言了,你当然不会。那么,少侠,这不非常明白么?论出身,你我均出自五行门,五行神功方面,你懂的,我都懂,但功力你不如我。如说先天太极式,它的长处和短处,我早研究过了,你会一种只能自守的王道绝学,而我却另会一种足能耗尽你全部精力的‘天魔缠’ “自守的?王道的?” 一个思念如电闪般在司马玉龙心头掠过,他记起了四个字:生生不息! 这时,金兰正舒如葱双指,一招向他点来,口中却笑道:“双龙戏珠,少侠,可硬接不得呀,硬按可就要饼上内力啦,唔,乖乖的再退一步吧!” 司马玉龙沉声猛喝:“不见得!” 喝声中,既不接亦不退,左掌吐劲,猛向自己右掌击去,右掌如法炮制,双掌未交,狂风已起,且愈滚愈疾,金兰双指,竟为一片漫天罡气所阻。 金兰一声低声惊咦,神情微微一怔。 绝代高手过招,哪容毫厘之差?司马玉龙武质天生,心灵手快,以大罗神掌中的撞穴绝招“群仙叩紫府”,十指齐弹,十缕惊风分向金兰周身十大重穴猛射!如于平时,这一招再猛再快,也难沾得着金兰一丝衣边,但如今的情形不同,她眼看司马玉龙业已黔驴技穷;居然奇学突演,因为她太聪明了,她竟以为司马玉龙故意将绝学拙藏,因此,她一时间在心底生了一种上当之感,心神稍分,左右“肩井”竟被指风弹中,双臂一软,废然垂落,司马玉龙一招得手,更不怠慢,当下咬咬牙,狠起心肠,扬手如刀,以五行本门的一招“大衍难逃”,毅然上步向金兰天灵斩落就在这时候,山风骤起,金兰双目上的那条浅蓝纱带竟被大风吹落,露出了那双含波荡漾,明若秋水的媚眸司马玉龙轻哦一声,竟然情不自禁地退后半步。 “侯良玉就,就是你?” “是又怎样呢?”金兰异常宁静地闭上双目,惨然一笑,情深幽幽地又道:“你既不肯体谅恩姊一番好意……唉……龙弟,你下手呀!” 说着,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孩子、千万别忘记了老僧在云梦为你书开的那帖药方呵!”了了上人的声音又在司马玉龙的耳边响起了:“……你应从大义着想,起忍人之心,下忍人之手,完成忍人之举…… 司马玉龙,你应从……” 司马玉龙二度咬牙扬手,可是,迟了! 他忽略了金兰在武学上的成就,以金兰一身绝世武功,区区肩井两穴的受击,又怎能禁止她多久? 他这厢狠心下定。金兰已于同时一声低哼,猛拔而起! “天地上下……听令……围剿……不留任何活口……” 娇语如丝,应响如雷。 司马玉龙心中一急一气一怒,一口鲜血喷出,扑地栽倒! 就在这时候,一阵梵唱,仿佛起自峰外天边……但司马玉龙已是听不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方悠悠醒转过来,司马玉龙醒过来时,已是五更将尽,晓星三五。 他睁开眼皮,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峰顶,但此刻的峰顶,已是一片沉寂,再也听不到任何杀伐之声了,空地上,尸如死蝇,间有一座座黑影端坐不动,似为一些受伤者正在运气调息,回顾身侧,毒妇正一脸疲色,含笑注视着他,他一睁眼,毒妇即以目光止住他开口,轻声道:“安心吧,孩子,事情差不多均已解决啦!” “老前辈,玉龙好似听到一阵梵唱,是玉龙听错了么?” “你别开口呀!” “玉龙只是气急攻心,没受内伤呢。” “我知道,孩子,多歇歇岂不更好么?那就由老身全说了吧,梵唱之声是出自少林五百寺僧之口,他们已于刚才下峰回寺了……这是正果禅师的秘密安排,唉,老禅师太令人感动了,如非老禅师有此一着,我们的丧亡可就重啦,饶是如此……我们这方仍折了玉清道长,以及华山四剑、五剑……天龙老人他也得不轻……唉,这总算不错的了!” 司马玉龙黯然了好一阵,始低声道:“老前辈,他们那一方呢了” “只走了两个。” “哪两个?” “一位是罗女侠。” 司马玉龙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毒妇微喟一声,又道:“还有一个便是那个罪魁金兰了!” “啊啊!”司马玉龙失声大恸起来:“玉龙罪该万死,我,我怎对得起我那远困天山的恩师啊!” 毒妇欲慰无语,相对黯然。 司马玉龙翻身坐起,抱头啜泣不已,身后忽然有人大声喝道:“哭什么,小子,你在替老夫嚎丧么?” 声响如雷! 回头一看,天啦,谁来了? 只见来人身材枯瘦,年约六十来岁,身穿破衣,橘皮脸,胡桃眼,蓬头乱发,但双目中却精光闪闪,奕奕如电怪叟,久违矣! 毒妇起身见礼,司马玉龙滚身拜倒。 “起来!”怪叟喝着,随又哈哈大笑起来:“小子,我说我老要饭的死不了,叫你放心,如今相信了吧?哈哈……悉什么,你小子已有这身远在我老头子意外的成就,早晚而已,难到说怕那贱婢飞出天外去吗?”老人突然口头一招手,哈哈又道:“来,娃儿!” 闻人凤含笑如飞而至! “扶你哥哥起来。” “我才不呢!”小姑娘撇唇不屑地道:“这么大的人,赖在地上淌眼泪,真是不怕难为情,哼,不要脸!” 老人大笑道:“看样子你姑娘也在难为情呢,哈……哈……慕容前辈,走呀!!我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呢。” 两老大笑而去。 两老一去,闻人凤顿足道:“我们也该走了呀!” “走?去哪里?” “你看这儿现在少了谁?” “少了谁?” 闻人凤哼了一声,飞步而去,司马玉龙连忙起身追去,一面喊道:“凤妹……跑慢点……刚才你说的什么呀!” 晓空中戆笑回荡,一阵俏皮的娇语自峰下传来道:“到了……华山……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