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剑台》 楔子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一座高台,七尊石像,在今天,它们的存在,可说代表着近百年来中原武林的一段血泪沧桑史! 这座为天下武林人物所景仰,已成为武林中尊严和正义象征的祭剑台,系建在汉中府云亭山的太平谷中,七尊半身人像,便排列在这座祭剑台前。七尊半身人像,显然均出自名匠之手,七人虽年岁不同、生相各异,然雕刻之工则无二致,一个个眉目传神,栩栩如生。 所有七尊石像都分别连在一座三尺见方的石礅上,石礅向外的一面,镌有每位石像人物的简传,行文流畅,一目了然。 第一座石像是一名垂眉合目、法相庄严的老僧,文载: “大智禅师:少林弟子,为少林第十五代掌门方丈,当选第一届武林盟主,同时也是第一届武林大会召集人。禅师德望俱隆,死时享寿九十有六,曾穷毕生精力,本众生普度、慈悲为怀之大乘宏旨,为诡诈多变的江湖,奠定下今日的太平之基!” 第二座石像是一名形神冷峻的老人,石礅上写:“天山风云叟:第二届武林盟主,出身不详,仅知其人秉性刚烈,嫉恶如仇,任期十年中,魑魅敛迹,四海升平。” 第三座石像也是一名老人,所不同的是,此老寿眉覆目,笑口微开,远较第二座石像老人要和蔼慈样得多,石礅上写的是: “洞庭烟霞老人:第三届武林盟主,一套太极散手,享誉江湖垂五十年,为人和蔼可亲,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十年育化,武林中为之戾气尽除。” 前面这三位盟主均属四五十年前武林中老一辈的人物,虽然石礅上的文字记载得很清楚,但在目前一代武林人物的心目中,可说大多数印象都很模糊。 不过,再过去的三尊便不同了! 后面接连排列着的这三尊石像,年岁一个比一个轻,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三尊石像的容貌酷肖。 依排列顺序,三尊石像下面分别写着 “华廷扬:第四届武林盟主,洛阳人,幼获奇遇,曾从一无名老人处习得一套精绝天下的‘游龙剑法’,年未三十即已名满关、洛,壮岁周游天下,偶过汉中,适值第四届武林大会于本谷举行,一时兴之所至,凭着手中一支桑木剑,轻取五关,获主武林,一时传为美谈。惜华公享寿不永,死时年仅四十有八,距盟主任期届满尚差三年有奇。” “华文朴:第五届武林盟主,华廷扬之子,成就不逊乃父,为人风雅寡言,有儒侠之称,死于任期届满前五年,享寿较乃父更少,仅得三十又三。” “华家驹:第六届武林盟主,华文朴之子,华廷扬之孙。曾于第六届武林大会上,以十九岁之英年,连挫邛崃七雄、青城瞽目叟、恒山一奇、天目胡家姊妹,打破大会九连胜即可获任之规章,豪气干云,天下震撼,唯堪痛惜者,在一套‘游龙剑法’上成就远超过伊父伊祖的华少侠,取得盟主宝座仅三年又六个月,即告行踪不明,千古憾事,莫此为甚,痛哉!” 再过去,第七尊石像,也是最后一尊,是一名眉目俊朗的中年文土,礅面文字这样写着: “司徒兴中:第七届武林盟主,‘王屋七绝剑’公孙胜嫡系传人,其夫人公孙玉萍女侠,外号‘七绝飞花’,即七绝剑公孙胜之掌珠,夫妇二人向有‘武林仙侣’之称;司徒大侠剑法冠绝一时,人如其名,自主盟以后,武林大有中兴之象,惜大侠亦以英年见折,死因不明,死时享年四十有二,与任期届满仅差一个月,诚武林中自华氏三代后又一憾事也。” 韶光易逝,日月如梭;如今,连距最后这位司徒盟主去世,一晃眼也已经又是十多年过去了! 第一章 风雨太平谷 如今,又是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降临人间了。 云亭山,太平谷,又一度风起云涌。数逾千万、来自天下各门各派的武林人物,三天来,已将整座太平谷淹没在一片人海中。 明天,三月初三,在武林中而言,是个大日子,十年一届的盟主任期今天届满;明天,第八届盟主交卸,第九届新任盟主产生! 明天这个日子,对一般武林人物固属重要,而对现任第八届盟主“一剑震八荒” 韦天仪个人来说,更非等闲。现任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可算是自第三届盟主以来,第一个能够活下来逐鹿连任下一届盟主者。 还有一点更巧的是,明天,三月初三,它不但是第九届武林大会的会期,同时也是这位现任第八届韦盟主六旬大寿的寿辰正日! 这位现任韦盟主,非但武功方面不让前贤,为人也极重义守信,千金一诺,不辞万里,不辞万死!一副侠骨热肠,久为武林两道人物所推崇爱戴。 他自十年前就任第八届盟主以来,终年奔波在外,先人之忧而忧,后人之乐而乐,无义不趋,无难不赴! 所以,据一般猜测,明天这位韦盟主选得连任,十九不成问题,如果大家猜中了,则一人连任两届盟主,就将成为武林中一段新的佳话了。 这时候,温暖的阳光照入太平谷,照着屹然古朴的祭剑台,照着台前七尊排列整齐、栩栩如生的石像,也照着谷中百丈空地上涌过来又涌过去、形形色色的武林黑白两道人物…… 人潮涌入谷内,在祭剑台下七尊石像前面打一个漩,然后四下散开,有的进入台后的太平宫,有的退出谷外,让出空位,换上新来的另一批。每一个人说起来都是为了赶来参观十年一次的“祭剑大典”,而事实上,一经入谷之后,注意力十九都为七尊石像所吸引。 “大智禅师”、“天山风云叟”、“洞庭烟霞老人”,人们照样会从头看过去,但是,这三奠人像实在并不能带给人们什么,四五十年是个不短的日子,年代距离现在毕竟是太久远了。 人们目光停留得最长久的,是底下的三座人像。 命耶? 数耶? 华氏三代,分膺“四五六”三届盟主,这在武林中,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很少可能再出现;可是,祖孙三代竟一个个都死在任期届满之前,一个比一个死得早,一个比一个死得年轻…… 上天何忍? 华门何辜? 岂华氏一门之能膺此殊荣造为各人之寿算所折耶? 人人为之激动,人人为之黯然;一个个怀着景慕之情而来,最后,又无一不是怀着一腔沉痛,低喟着而去…… 这时,又是长长的一股人潮向这边涌过来了。前面是一批雄赳赳,气昂昂,镖师模样的劲装大汉;接着是一批鲜蓝长衣,腰悬长剑的华山弟子,再接着,则是七八名鹑衣百结,与华山弟子在衣着上形成强烈对照的丐帮弟子。 这一行,尤其是走在较后面的华山弟子和丐帮弟子,显然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太平谷,第一次见到这座祭剑台,也第一次见到这七座半身人像。每一双年青的眸子中都闪着亮光,在七尊人像上,周而复始,看了又看,似乎有些舍不得离去,尤其是当他们目光接触到年事最轻的第六届盟主华家驹的石像时。 “啧啧,多帅,这么年轻英俊……” 在这些武林新生的一群中,仅有一名年青人稍稍与众不同,他在匆匆将七座石像扫过一眼之后,便俯下身去,将每座石像下面的记载文字,挨次阅读起来,一座又一座地,读得非常细心。 他是一名年约十五六,衣敝发蓬,脸孔上虽然满是油垢,却有一个挺直的鼻梁,和一双晶澈眼神的丐帮弟子。 前面的华山弟子们已经相偕离去,此刻,那名阅读礅文的年轻叫化忽于第六座石像之前,转过身子,向身后一名年约四旬上下,细眯眼,酒糟鼻,形象颟顸猥的中年叫化指着华家驹那座石像叫道:“蔡师叔,你瞧” 中年叫化惑然抬头道:“瞧什么?” 那名年轻的叫化手指石像,期期地道:“你瞧,十九岁当盟主,三年之后就失了踪,失踪时是二十二岁,算到现在也不过才四十一二,难道此人以后竟就一直没有了音讯么?” 蔡姓中年叫化轻轻一叹,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那年轻的叫化皱紧双眉,尚待再问什么时,谷中人声一静,忽然一致转身向入谷狭道望去。 谷道中传来一串得得马蹄声,不一会儿,三人三骑出现。 最前面一匹银驹上,坐的是一名鹅蛋脸,柳眉杏目,唇若新菱,鼻似分水玉峰,内着天青劲装,外技一袭同色风衣,年约十四五,姿色极为秀媚动人的佩剑少女。 后面两匹马上,坐的也是少年女子,背斜长剑,青衣素装,似是两名贴身女婢。 三骑入谷,闲人纷纷让道,佩剑少女一声轻叱,银鞭挥处,连谢也不谢一声,目光昂视,径自领率两婢,沿着祭剑台左侧的碎石道,纵骑向台后太平宫中飞驰而去。 那名年轻的叫化见谷中武林人物,人人脸上只有钦羡之色,而绝无丝毫不满表示,不禁轻咦了一声,又向中年叫化低声问道:“旁人的马为什么都留在谷外,蔡师叙不是也说太平谷中,尤其是祭剑台前,任谁也不得跃马而过的吗?” 蔡姓中年叫化微微一笑道:“蔡师缺少说了一句。” 年轻叫化茫然道:“一句什么?” 蔡姓中年叫化笑道:“‘历届盟主的三代尊卑血亲不在此限’!” 年轻叫化双目一亮道:“哦?那么刚才那少年女子她是七位盟主中何人的后代?” 中年叫化侧目而笑道:“你小子做甚这样关心?石像总共才七座,你就不会一座一座地重新再瞧个清楚,猜一猜吗?” 年轻叫化脸孔微微一红,不期然又朝七座石像依次审视过去,眼光触及最后一座,忍不住脱口噢了一声道:“司徒家的后人。” 蔡姓中年叫化低声笑接道:“是的,司徒兴中的女儿,芳名叫司徒芳卿,外号‘七绝小玉女’。小华,蔡师叔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只要你能凭你的鬼聪明,将这儿分舵上秘藏的百花露多弄几斤出来,咳咳,蔡师叔包管你……” 被喊做小华的年轻乞儿本来红着脸,听到此处,忍不住扑哧一声,转过身来道: “这儿分舵主不过是帮中两结弟子的身份,凭你这位总舵来的‘内堂三结奖惩司事’,难道明者讨他还敢不孝敬吗?” 蔡姓中年叫化摇摇头苦笑道:“唉!你不知道申瞎子那厮……” 叫小华的乞儿星目眨了眨,见中年叫化没有再说下去,忽又转回头去指着华家驹那座石像问道:“蔡师叔,你刚才在谷外虽没有告诉我们,盟主血亲可以驰马入谷这一节,但却已告诉我们武林中每逢盛典,历届盟主之遗族,都会受到异常礼遇,明天韦盟主六旬寿宴上,除了适才那位司徒女侠,还有哪几位盟主的遗族会来?这位年轻的华盟主有没有后人或嫡裔亲属?” 蔡姓中年叫化呆了呆,舌尖打结道:“这……这个就弄不清楚了。” 接着,干咳了一下又道:“辰光已经不早,我们出谷去吧。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帮主要我带你们见识见识,明天还得起个大早来占位置,否则可能连站的地方都落不到。万一弄得你们看不成,那我这个做师叔的就枉称什么‘十方土地’”了!” 晴朗的艳阳天,太平谷中,祭剑台前,占地百丈的草坪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今天,三月初三第九届武林大会会期,第八届旧任韦盟主六旬寿辰正日,天公做美,煦光普照。 日影渐正,午时将近。’ 祭剑台上,香烟缭绕,由“少林”“武当”“华山”等三大名门选派的六名大会监察人,业已于万众瞩目下,缓步登台,各就特设之监察席位。 少林派出的是“达摩”“罗汉”两院堂的两位首座长老“意明大师”和“意净大师”;武当派出的,是“神武殿七子”中的“云真子”和“鹤真子”;华山派出的则是“金龙八剑”中的“首剑常游天”和“八剑倪随之”。大红描黄袈裟;八卦浮云鹤氅;天蓝底,窄袖束腰,胸前绣着八龙团舞的剑服,鲜明、清越、洒脱,名门大派,风仪果然不同凡俗。 台中央的祭案上,一支长剑倒插在沙斗中,寒芒闪闪,气氛肃穆而庄严。 这时,自台后遥遥传出一阵隐隐如沉雷的鼓声。鼓声说明了午日已至,本届大会的当然主持人,上一届的韦盟主已自太平宫中起驾了! 接着,没有多久,鼓声歇,代之而起的,是一阵笙责细乐。乐声中,一名重枣脸,双眉浓黑,目光闪射如电,满脸威严,身躯魁伟的老人,身披一袭紫色英雄氅,缓步穿过辽宽的台面,向台前走来。 英雄氅两摆绣着两支黄穗长剑,步伐带动衣摆剑穗波荡,宛似真的剑穗在迎风轻扬,充分显出一代剑术名手令人不敢逼视的无上气概。 这位向祭剑台前走来的老人,正是旧任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 第一、二、三届三位盟主何以未能连任?究系退避贤路,抑或是另有他故?由于年代久远,业已无人清楚;大家只知道三位盟主交卸后都仍健在,至于不肯竞选连任的原因则一直是个谜。 所以,这次这位韦盟主竞选连任,在武林史上是空前的! 盟主出现,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如雷欢呼,声震空谷,久久不绝。 一剑震八荒韦天仪于台前四五步处站定,精目四扫,缓缓抱起一双铁拳,高举齐眉,向台下成弧形来回一拱,宏声发话道:“朋友们请了!韦某人才疏德鲜,承朋友们瞧得起,自莅任第八届盟主以来,十载于兹,幸无陨越。今为第九届盟主产生会期,韦某人不自量力,仍作恋钱之图;鉴于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每多出少年之古谚,能否遂愿,尚在未定之数。不过韦某人别无足道,惟自忖气量尚算宽宏,今天适为韦某人六十贱辰,届时无论新任盟主为谁,韦某人酒席已整,谨此致邀,希望继任者能与天下朋友们同莅后山太平宫,共谋一醉!” 语毕又抱拳四下一揖,于再度暴起的欢呼声中,面众就地坐下。台后敲响脆生的报时金钟,两名鲜衣童子抬来一只金鼎放在一剑震八荒面前。金鼎中燃着一支指头粗细的特制线香,香长尺许,浓芳回送。 这段期间,台下西北一角,一群挤在一起的破衣叫化中,一名挺鼻星目的年轻叫化,朝身旁一名细眯眼,酒糟鼻,形象颟顸猥琐的中年叫化低低问道:“蔡师叔,新盟主人选,何时才能决定?” 中年叫化道:“等一炷线香全部燃完。” 年轻叫化道:“就是说在线香点完之前,人人可以登台挑战?” 中年叫化道:“是的。” 年轻叫化想了想又道:“依蔡师叔看,今天会不会有人出面竞争?” 中年叫化沉吟着摇摇头道:“这个,看样子似乎” 一语未毕,入谷口突然传来一阵厉呼:“韦天仪,你这个一口仁义道德,满肚皮男盗女娼的大奸贼!你如果是个顺天知命的,你就该夹起尾巴,马上给老子滚下祭剑台,滚出这座太平谷!” 在全谷一片宁静下,这阵呼声益发透着怪戾,刺耳呼声过处,谷中千万武林人物均不禁骇然回首注视。 就在这时候,一条修长的身形,疾如鹰隼般飞掠入谷,脚点人头,一路飞纵起落,也不理激忿怒叱的汹汹群情,一径跃奔祭剑台。 祭剑台上,一剑震八荒挺胸抬眼,双眼中闪芒如电,六名监察人,也均自两边监察席位上霍地长身立起。 来人飞落祭剑台,一声大喝,左臂一扬,右手立掌如刀,不分青红皂白,踊身便往一剑震八荒当头扑去。 身手矫捷,出招辛辣,台下众人骇然发出一阵惊呼。 六名监察人中年事最长的华山“金龙第一剑”常游天,脸色一寒,沉声喝阻道: “循规行事,不得卤莽!” 直到这时候,才有人看清台上那名寻事者脸上原来蒙着一幅黑纱,这时,那名蒙面人对金龙首剑的呼叱直如未闻,去势疾如电光石火,掌沿已逼近一剑震八荒顶门! 一剑震八荒似乎早料到来人会来这一手,上身一仰,以毫厘之差,堪堪避过来势,跟着头下脚上,双臂一振,原地倒翻而起! 祭剑台下,群情大哗。 “啊啊!是个疯子!” “赶他下来!” “赶他下来!” “宰了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谁知黑衣蒙面人对此汹汹舆情一点也不在乎,未容一剑震八荒身形站稳,原式不变,又是一掌当胸劈去! 势沉力猛,远较第一掌更为凶诡凌厉! 一剑震八荒右肩一沉,右掌正待发出,精目问处,忽然改变主意,即下一滑,侧身飘开,似是想先察看一下对方的拳掌路数。 黑衣蒙面人形同疯狂。一边奋身疾扑,一边嘶声大呼道:“韦天仪,你这狗贼末日已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狗贼前次那套一手遮天的血腥把戏,到此为止,不会再灵啦!” 一剑震八荒脸寒如铁,既不还手,亦不开口,只一味闪跃腾挪,冷眼默察着对方出手时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金龙首剑常游天见一剑震八荒只挨不还,不禁为之大感不耐,当下双眉一挑,宏声大喝道:“依大会规章,韦大侠有权用剑!” 祭剑台下,立即鼓噪而应! “用剑,对,对,用剑劈他!” “劈了他!” “劈了他!” “拔剑呀,韦盟主,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黑衣蒙面人连攻数掌,将一剑震八荒逼去一边,然后一扭头,向监察席上厉声喝问道:“谁在说话?” 金龙首剑胸脯一挺,怒目沉声道:“华山金龙第一剑常游天,第九届武林大会监察人,根据天下公认的武会规章第二条第三款说话,朋友觉得怎么样?” 黑衣蒙面人眨着眼皮重复道:“金龙第一剑?常游天?这名字蛮熟嘛?唔,我想想看噢,对了!对,对,华山‘金龙八剑’之首的‘常霹雳’!” 金龙首剑常游天,性烈如火,“常霹雳”者,正是一般武林好友对这位金龙首剑的昵称。 金龙首剑见对方喃喃自语,初尚以为对方系有意藐视于他,及至对方喊出这声听来颇有亲切之感的“常霹雳”,不禁心头一震,骇忖道:“此人似乎有点神志不清,难道还是位老友不成?” 金龙首剑正待加以盘问时,黑衣蒙面人忽然仰天哈哈狂笑道:“常游天,金龙第一剑……哈哈……金龙第一剑常游天……哈哈,哈哈哈……常霹雳呀常霹雳,你们那位师叔,华山上代掌门人,‘华山神剑’谢灵运最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死活如何?你们‘金龙八剑’八个做侄子的,有谁能回答得出来吗?” 语毕,又是一阵震天狂笑! 华山上代掌门人,“华山神剑”谢灵运,晚年退隐,不知所终,一般武林人物都以为神剑已另外觅得修身养性之所,过那神仙生活去了;惟有华山本门弟子心里有数,他们的上代掌门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七八年前,神剑突于某夜神秘离去,一去不返以迄于今,所谓“退隐”,不过是该派为了派誉关系而于事后设词这样宣称的罢了! 所以,黑衣蒙面人这番话,听在别人耳中还不怎样,而台上现任监察人的“首剑”和“八剑”,以及台下杂在人群中的二、三、四、五、六、七诸剑和其他华山弟子听了,却不啻平地一声焦雷! 金龙首剑脸色一变,沉声道:“朋友这话什么意思?” 黑衣蒙面人不答,忽然转过脸去,向一剑震八荒阴阴一笑道:“韦天仪,你呢? 你知不知道?” 一剑震八荒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焰,但由于身份相关,仍然强忍着,嘿了嘿,一字字地道:“是的,朋友,韦某人佩服你,你朋友已极尽口舌之毒,达成煽惑之能事了!在你朋友心目中,韦某人是‘男盗女娼’!是‘大奸贼’!是‘狗贼’! 并曾玩弄过很多‘一手遮天的血腥把戏’!而现在,你又以言词隐隐约约地暗示出,‘华山神剑’即为韦某人所谋害。依你朋友之指控,韦某人可说是集万恶于一身,可是,朋友,你又是谁呢?朋友何不除下面罩,光明正大地拿出证据来?并凭你朋友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以加重你朋友这番指控的分量呢?” 黑衣蒙面人于听到“朋友何不除下面罩”这句话时,身躯一颤,似乎突然间受到某种莫大的刺激,自纱孔中射出的两道眼神,顿时转变为一种近乎狂人似的凶光,未待一剑震八荒将话全部说完,一声厉吼,又向一剑震八荒和身扑去! 一剑震八荒风衣飞扬,就地一个大回旋,攻守双方,转眼易位,一剑震八荒这时不用客气了,低喝一声:“朋友留神,韦某人可要还手了!” 随着喝声,左手食、中二指掐出一道剑诀,右手并掌代剑,一掌砍向对方后肩! 说也奇怪,黑衣蒙面人在主攻时,举手投足,看上去明明是个一流大行家,可是,如今一剑震八荒刚递出第一招,黑衣蒙面人便暴露出可怕的致命弱点。他向一剑震八荒扑去,一剑震八荒腰身一拧,反绕至其后,这本是高手对仗时极为习见的一种情形,在黑衣蒙面人来说,一招扑空,或侧闪,或反撩两者均可,端视他在武学上的成就和自信以定取舍。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现在的黑衣蒙面人,一个猛冲,身形竟然控收不住,面前早没有了敌人的影子,他却仍然直冲而前,对身后一剑震八荒之掌招,浑无所觉。 一剑震八荒乃何等身手,招随声发,人随掌进,来势疾赛流星赶月,眨眼之间,掌沿已然照定砍落。 这一掌不须十成砍实,只要用上二三成力道,黑衣蒙面人一条右臂也就得要跟身躯分家了! 台下看得清切,立时轰然暴起一阵欢呼! 一剑震八荒不愧为一代盟主,就在掌沿已接近黑衣蒙面人后肩的一刹那,手背一翻,突然化砍为抓,食、中二指分找肩前“天泉”“曲泽”两穴,拇指一抵,轻轻按在对方肩后近脊的“挂膀穴”上! 黑衣蒙面人身躯摇了摇,周身劲力顿失,台下立即狂呼起来! “好!韦盟主硬是要得!” “撕了他!” “撕了他!” “不,扔下来,给咱们大家瞧瞧,看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一条疯狗……” 一剑震八荒左手一伸,又加拍了黑衣蒙面人的昏穴,然后轻轻一放,转过身子,双臂一再挥动,好不容易方将台下激动嘈杂的人声平息下来。 一剑震八荒见台下已完全安静下来,走出两三步,抱拳一拱,肃容道:“韦某人谢谢朋友们的关注,不过,朋友们应该看得出来,此人出言无状,视听不敏,显然是神智方面不甚健全。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所要寄予的,应该是怜悯和同情,而不是敌意的忿怒!” 稍顿,接下去道:“古人说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韦某人主盟十载,虽自问无愧,然是否曾于无意中得罪过少数一二位朋友,却很难说。此人今天来此,也许受了别的刺激,也许早就对韦某人私人不满,不过,不论其动机何在,因其已失却控制自己神智的能力,我们就应该不再追究!” 一剑震八荒说至此处,转身朝台后喝道:“明儿跟华儿过来!” 先前抬鼎的两名男童应声自后台奔出,一剑震八荒指着黑衣蒙面人向两童吩咐道:“扶去宫中,先向你们上官娘娘要两颗‘金露丸’给他服下,顺便看看你们‘赛华佗’张叔叔在不在。如果在,就请他替他好好诊察一下,需要如何疗治,等大会结束后,再由六位监察人会同议定。” 两童应命将黑衣蒙面人抬入后台,台下赞叹四起,一剑震八荒望了金鼎中余香一眼,一声不响,再度坐下。 祭剑台下,顿然回复一片宁静。 金钟悠悠,信香由三寸而二寸,而一寸,而半寸,终于完全燃尽,欢声雷动,整座太平谷为之摇撼。 人们的猜测果然成了事实:“一剑震八荒”韦天仪蝉联第九届武林盟主! 祭剑,宣誓,接受公贺,然后,由第一宗喜事转而进入第二宗喜事,千万武林人物带着欢笑,又涌向祭剑台后的“太平宫”…… 第二章 风雨太平宫 太平谷后面的这座“太平宫”,系第三届武林盟主,“洞庭烟霞老人”于四十多年前所建;占地里许,内分院落无数,楼台重叠,殿阁相连,气象极为恢宏雄伟! 烟霞老人规定它为以后各届盟主当选人之行宫,卸任者必须于一月之内迁出,以便新任盟主迁入。太平宫建筑完成,适值第三届盟主任期交卸在即,所以,这座太平宫虽然建于烟霞老人之手,烟霞老人自己却一天也没有在里面住过。 第一个进入太平宫居住的,是第四届盟主,“中州游龙”华廷扬! “中州游龙”华廷扬虽然死在任期之内,然期满改迁之结果,第五、第六两届盟主宝座,又为他的两代后人先后取得;所以,这座太平宫第一个主人是中州华家,同时也以中州华家在这座太平宫中居住的时间最长。 第六届盟主华家驹,以十九岁之英年入主太平宫,可惜就任仅三年六个月即告行踪不明,而华家大小数十口,也于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不知所终。由于华氏任期未满五年,依武林大会之规定第七届武会得提早五年举行。不过,第七届盟主之任期,亦只以余下的这五年为限,五年以后,即为第八届,仍须重新改选! 提前产生的第七届盟主司徒兴中,系死于任期届满前一个月,其实在任时间亦不过是四年又十个月有零,并不比前任第六届华家驹的三年六个月多了多少。 司徒兴中死后一个多月,第八届武会举行。“一剑震八荒”韦天仪,一剑过三关,被查告人选! 韦氏主盟第八届,转眼十年过去。这十年来,武林中小风波虽曾发生数起,但大致说来,尚算太平。如今,韦氏蝉联第九届,可说是众望所归,至少,武林中又有另一个十年太平岁月好过了! 人潮涌向太平宫,欢笑响彻四谷。 太平宫前,宫门大开,百名剑装武士列道相迎。进入宫门,太平广院以及太平正殿上下,已摆满上千桌酒席,一剑震八荒走至太平正殿前,转身举臂高呼道: “这儿是太平宫,人不分门派,席不分上下,随意人座,任性取饮。太平宫是大家的,从现在起,全宫开放三天,这三天内,宫内每一处地方,无论昼夜,朋友们人人可以自由进出……” 欢呼如雷,久久不绝。一剑震八荒向两廊伺候的百余名弟子和家丁们挥手做了个开席手势,接着,运足充沛的中气,宏声又道:“韦某人无法分身相陪,如有接待不周之处,尚请朋友们多多原谅!” 语毕,高高一抱拳,返身登殿。 做主人的一剑震八荒虽已说明今日之宴是“人无分门派,席不分上下”,然而,武林人物之间,彼此径渭自明,年纪轻的和辈分低的,均抢着自最外面的席位坐起,换句话说,由下而上,愈坐近太平正殿者,身份也就愈高,至于太平正殿上的百余席,就更不用说了;与坐者十之七八为当今各派掌门,余者不是负一时盛誉之怪杰,即为各派与掌门人辈分平行之知名高手! 正殿中央,另成品字形排着三席。 左边席上坐的是少林“意明大师”、“意净大师”和武当“云真子”“鹤真子”。 右边席上坐的则是“金龙首剑”常游天,“金龙第八剑”倪随之,以及六名衣装相同,腰悬长剑的中年文士,看样子似是金龙八剑中另外的六剑。 中间一席上,上首坐着个鸡皮鹤发的独目老妇,下首坐的则是一名鹅蛋脸,柳眉杏目,鼻似分水玉峰,内着天青劲装,外披同色风衣,年约十四五,姿色极为秀媚动人的少女。 这位青装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已故第七届盟主司徒兴中的独生掌珠,“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 一剑震八荒于登殿后转过身来,一面四下颔首招呼,一边向正中一席走去。 太平殿太平院之间,西首回廊的一角,有三席清一色都是坐的叫化。这时,其中一名满脸油污,只露出一双奕奕眼神的年轻叫化,肘弯一碰,向身旁一名有着一只酒糟鼻子的中年叫化低声问道:“蔡师叔,司徒女侠对面那个独眼老婆婆是谁?” 中年叫化道:“‘洞庭烟霞老人’的一位表妹,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只知外号叫做‘女鲁班’。据说烟霞老人座落洞庭君山的‘烟霞别府’,以及这儿这座‘太平宫’,当年即为她一手所设计,有人说她对自己设计的建筑有着浓厚情感,也有人说她是为了怀念烟霞老人。不论何说为是,大家知道的,每隔一年,她都要在上述这两处地方分别出现一次……” 中年叫化说至此处,眼角偶扫,不禁咦了一声道:“怎么了?小华,你看你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话是你问的,我这厢不惮其烦地说给你听,你小子却想去别处,这,这,是不是皮痒了?” 年轻叫化头一摇,失望地道:“就是中州华家没有人来,华儿还以为她是中州华家来的呢。” 中年叫化干咳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这时殿上殿下正忙着传酒上菜,太平正殿角门中忽然走出一名宫装女婢,向殿中万福脆声道:“上官娘娘裣衽出拜天下嘉宾!” 闻言之下,全殿纷纷肃衣起立;同一时候,一名风华绝代的中年美妇人,在四五名婢女拥簇下,自角门中盈盈含笑,款款步出。 这名中年美妇人,正是这座太平宫过去十年,以及今后十年的女主人,一剑震八荒韦天仪的正室:“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别看这位上官娘娘弱不禁风,一身武功,却颇惊人,一手“七巧梅花针”,七步摘叶,针无虚发。天下暗器名手,无不叹服。二十年前,“一剑震八荒”初为人知,而这位“七巧仙子”却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剑震八荒离应抱拳,含笑宏声道:“不要折煞你们这位弟媳啦?大家坐下,大家坐下!” 口中说着,一面快步向夫人迎过去。七巧仙子入席后,分别向殿上院下,以及那位白发婆子女鲁班敬过酒,然后拉起七绝小玉女的纤手,怜惜地问道:“你娘身体好了点没有?去年你韦伯伯派人送去的长白千年野参收到了吗?” 司徒芳卿红着眼眶点点头,垂下脸孔低低答道:“收到了,娘说谢谢韦伯伯和韦伯母。” 七巧仙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你娘,一个我那个玲丫头,十天倒有九天在闹病,今天这么个大好日子,她却不能起床出来陪你……” 司徒芳卿啊了一声道:“原来美玲姊姊身体不舒服,芳儿这就去看看她。” 七巧仙子伸手轻轻一按,摇头苦笑道:“算了,孩子,那丫头这几天闹了小性子,你去了可能白怄气。她张叔叔你是知道的,乃武林中有名的‘赛华佗’,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可说无病不治,那丫头却偏就不让她张叔叔看她一下……” 司徒芳卿点点头,一只好默然作罢。 品字形首席上,金龙八剑低低交语了一阵,这时八剑忽然一齐自座中站起,人手一杯满酒,自首剑开口道:“华山金龙兄弟借花献佛,敬寿星盟主,韦兄贤伉俪一杯!” 一剑震八荒忙不迭端杯起立道:“不敢当,不敢当!” 七巧仙子跟着站起,双方倾杯一饮而尽,杯底互照,殿中掌声四起。一剑震八荒脸现红光,意颇快慰,金龙首剑待掌声过去,望了身边七弟兄一眼,忽向一剑震八荒道:“刚才那厮如何了,天仪兄可否派个人去看看?” 一剑震八荒噢了一声,转向七巧仙子道:“华儿跟明儿刚才有没有向娘娘讨取两颗‘金露丸’?” 七巧仙子道:“是呀,他们说是你的吩咐,还说要去找他们张叔叔,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是不是挑战时受的伤?” 一剑震八荒摇摇头,随即向殿角喝道:“韦福过来。” 一名劲装家丁奔至,一剑震八荒挥挥手,正待交代下去时,眼光一直,忽然一咦住口。 角门中一名男童踉跄而入,众人定睛看去,正是前此两童中的华儿,一剑震八荒脸色一变,注目喝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那男童喘息着道:“那……那人跑了。” 一剑震八荒张目失声道:“怎么说?” 那男童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向娘娘讨得‘金露丸’,也找到了张叔叔,张叔叔只解开那人的昏穴,为他喂下‘金露丸’,正待再为他把脉时,他忽然一跃而起,狂吼着夺门脱去,张叔叔意欲拦阻,却被他反手一掌,打得连吐好几口鲜血……” 一剑震八荒睁目道:“他右臂穴道呢?” 男童期期地道:“没有人替他解开,而他打张叔叔的,正是右手,张叔叔也一直在奇怪着,所以差明儿来向老爷……” 满殿武林人物均为之瞠目不解,金龙首剑忽然岔口道:“看到那人面目没有?” 那名男童抖索着托出一幅黑色纱巾道:“看……看到了,脸……脸上全是疤?” “刀疤?” “不是。” “剑疤?” “不是。” “疮疤?” “也不是。” 金龙首剑惑然道:“会不会是戴的一副人皮面具呢?” 男童摇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但张叔叔说那决不是人皮面具,张叔叔现在就在思索着此一谜团。” 金龙首剑喃喃道:“‘赛华佗’张子君不但医术通玄,一双眼力,当今也很少有人及得上,他说不是,当然不会是了……” 一剑震八荒忽然抱拳大声道:“诸位坐一下,兄弟进去看看。” 众人默默颔首,一剑震八荒沉着脸色向殿后走去。 这时,司徒芳卿向七巧仙子低声说道:“伯母,芳儿不能喝酒,坐在这儿问得很,能不能出去稍稍走动一下?” 七巧仙子点点头道:“好孩子,你去吧!” 司徒芳卿带着两名贴身女婢离席不久,一剑震八荒即自角门中领着一名四旬上下,脸色微呈苍白的中年儒士走入正殿。从众人招呼上可以听出,进来的这位中年儒士,正是当今武林中一身武功虽然有限,而岐黄之术却堪称独步的‘赛华佗’张子君! 一剑震八荒指着众人向赛华佗道:“子君,你将经过情形再说一说。” 赛华佗朝众人扫了一眼,苦笑笑道:“小弟受伤的事,谅诸位都已知道。现在,小弟首先请诸位放心,并谢谢诸位关注,张子君不单是能医别人,自己出了差错,一样可以药到病除!” 武林中都说赛华佗是个风趣人物,见面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大家经他这么一番自我解嘲,气氛立时为之缓和了不少。 赛华佗说着,又笑了一笑,忽然间,笑意一敛,沉重地接下去道:“刚才伤人离开的那位黑衣朋友,不是小弟说句耸人听闻的话,如果这位黑衣朋友有心为祸武林,将来的事情,可还相当令人头疼呢!” 众人眼中一齐露出疑讶之色,赛华佗接下去道:“能凭本身真气冲脉解穴,兄弟我办不到,相信当今武林中有此成就的,纵然有,也不会多到哪儿去,而那位黑衣朋友,却轻易地做到了!” 众人愕然相顾,人人都似乎在这样想:“当今武林中的高手,差不多今天都已经来了这里,能凭本身真气冲脉解穴的,除了我们这一群中的少数几个人之外,还会有谁呢?” 赛华佗又扫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小弟所忧虑的,倒不是此人一身武功,而是他一身潜在的狂性。今天,我们有韦盟主主持大局,如果明着来,相信就是再有十个这样的人物,也不足虑;可是,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武林中前几位盟主的悲惨结局,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并不是一串偶发的天灾……” 一剑震八荒大跨一步,沉声接下去道:“是的,子君老弟说得不错。不过,这一点早在韦某人意料之中,过去十年来,韦某人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而今,这一天果然来了。韦某人也许会跟以往几位盟主落个同样下场,但是,韦某人或可就此为以往几位盟主一清血债,也并非全无可能,究竟鹿死谁手,韦某人决心周旋下去也就是了!” 西边席上忽有一人离座大呼道:“祁某人不肖。愿担当追踪之责,只候韦盟主一声令下。如不能在三月之内将此人行迹查清,祁某人发誓从此退出江湖!” 众人循声望去,见发话者是个脸色枯黄,身材奇瘦奇小的中年汉子,不由得相与色喜,赛华佗抢着说道:“祁兄肯辛苦,那自然太好了。” 原来这名又瘦又小的黄脸汉子,姓“祁”,名“天保”,外号“万里追风”,一身轻功,武林中无出其右。此君足迹所至,该地即无任何秘密可言,只要他有意打听某件事,再是警卫森严,也一样挡他不住。 不过,“万里追风”也自知他这一套功夫颇遭心怀鬼胎者所忌,故一直韬光养晦于关外一带,足有七八年之久,未履中土一步。这次偶尔入关参与九届武会,为点苍掌门人于人丛中认出,硬拖入宫中要跟他共干一杯。这位“万里追风”人虽生得不怎样,却是一个十足的血性汉子,那名黑衣蒙面人大闹祭剑台,他便看不顺眼,然并未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此刻他由赛华佗的一番话想到黑衣蒙面人或许会与以前几位盟主的公案有关,因为自己曾受过“中州游龙”华廷扬的好处,一时激起真性乃挺身而出。 一剑震八荒虽然好久没见到此人,一经对方报出姓氏,自无不识之理,当下微微一愣,随即上前相见道:“原来是祁兄,真是幸会。” 沉吟了一下,诚恳地接着说道:“有祁兄答应负责追踪,自是求之不得。不过,那厮这一去,也不知走的什么方向,事情并不忙在这一天二天,以祁兄之轻功成就,亦不愁他飞上天去。今天日子不同,兄弟请朋友们来,是为了喝杯水酒,可不是为了要烦朋友们替兄弟办事,一切且等过了今天再说吧。来,现在喝酒!” 一剑震八荒说着,亲自为万里追风斟上一杯。万里追风深为主人这等开阔襟怀和豪情所感,接过酒,仰颈一饮而尽,慷慨拍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祁某人说了便算,错开今天;仍以三个月为限,届时如不能将对方底细摸清楚,自愿隐姓埋名也就是了!” 一剑震八荒手执手感激地道:“韦天仪算是交定你这个朋友了,恕兄弟不能久陪,祁兄务请尽兴,多喝几杯!” 接着,一剑震八荒执海斗,四座敬酒,再三要大家忘却刚才的不愉快,开怀畅饮,共谋一醉。于是,太平殿上下,没多久便又完全回复先前那种大声谈笑,觥筹交错的融洽气氛。 火红的太阳,渐偏西山。 太平宫中,欢宴也已渐近尾声。桌倾椅倒,杯盘狼藉,到处都是醉汉。有的放手放脚当路酣睡;有的一面嚷着还要喝一个痛快,一面却直着喉管狂呕;有人口沫横飞地诉说自己如何讲义气,如何对得起朋友;有人则在脸红脖子粗地奋臂大呼着,要所有的人等着瞧他十年后夺取第十届盟主宝座…… 主人一剑震八荒在送走“少林”“武当”“华山”等三派监察人,以及一些提前告退的掌门人之后,因不胜酒力,也已被人扶人后院书房。只有宫中那批教养有素的家将们,在几名管事指挥之下,依然精神饱满地来回穿行着,照顾那些泥醉者,以后继续供应少数一部分尚保持清醒者的呼索。 不过,这些家将们,尚算不得刻下宫中最辛苦的人。 与此同时,宫中正奔走着更加紧张的一群;他们便是今日来此赴会的那一批丐帮弟子! 这时,那批丐帮弟子,有如一群无头苍蝇,正在太平宫中到处胡冲乱闯着,人人都是那么慌张;但是,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一个个却又不得不装出醉酒样子,脚步踉跄,哼哼唱唱。事实,只要一见左右无人,脚下立即加快,一双眼神也跟着四下飞扫,穿过一进院落,又是一进院落,假山石亭,书房粮库,几无一处肯予放过,偶尔迎面遇上同门,眼中立时发出无声询问,意思是说:“看到没有?” 对方的答复,每次都是既懊恼而又焦躁地一摆头,然后擦身而过,匆匆各奔他处。 这些丐帮弟子在忙什么呢? 找人!正是在找一个人! 他们要找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今天丐帮中,辈分最低,年纪也最轻,而这次参观武会就数他问话最多的小叫化:余小华! 丐帮弟子,辈分之高低纯依腰绳上的“法结”而定,帮主最高,九个“法结”,长老“八结”,总香主“七结”,余下之“香主”“分舵主”“司事”“丐目”,则各依年资、职掌,及武功进境,由“一结”至“六结”不等。初入帮者、称为“白衣弟子”。白衣者,并非指衣色,而是空无法结之意。 现在失踪的这名“余小华”,便是“白衣弟子”之一! 这名余小华,为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不知捡自何处的一名孤儿,一向极得帮主之宠爱。一帮之主,事务冗繁,“鹑衣阎罗”遇事外出,十九都将这名余小华托付给那位被余小华喊作“蔡师叔”,外号“十方土地”的内堂“三结司事”蔡公明。 因为这位“十方土地”蔡公明在帮中地位虽不算太高,为人却极练达,平日甚获帮主赏识。没有想到,现在却出了岔子!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满宫奔来的丐帮弟子们,分而复合,合而复分,一次又一次,流着汗,交换着失望,悄悄相聚,默默散开…… 那位年轻叫化余小华真的失踪了么?当然没有。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现在正冒着生命之险,在求取一次好奇心的满足。 早在两个时辰之前,他就来到这儿了。这儿,他也弄不清究竟是宫中的什么地方?当时,他在酒席上坐得不耐便告诉十方土地蔡公明,说要离席走动一下。十方土地叫他别走远,马上返回,他答应了。是,他走进身后一个月牙门,进入后面的院子。后面院子中,桃李争艳,绿柳成荫,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 他呆了呆,想不到前面是那么庄严肃穆的宫殿,后面却有这等明媚如画的风光。 仰起头,前面红楼隐约,一对对羽毛光洁的鸽子,在红楼附近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极为逗人喜爱。他凝望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不知不觉间,竟穿过一条市道,进入另一重院落。 就这样,信步所之,逐渐深入,走到后来,竟连来时路径也迷失了。他看看天色还早,当下也未十分在意。 他想:武人最注重的便是信诺。当盟主的人,难道还能说了话不算?主人既已宣称全宫开放三天,不论什么地方,随时皆可自由进出,还担心个什么?等会儿找不着出路,充其量找个人问一下罢了! 想到这里,余小华忽然又发现一个问题:宫里的人呢? 他走了这么久,这么多地方,一路进来,竟连人影子都没有看到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他点点头,心想:大概去了前面吧?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神情一愣,蓦地停下脚步,左右一打量,毫不考虑地闪身隐到一株古松之后。 这株古松生在一座假山之旁。余小华虽然尚未获传帮中绝学“九九八十一路横扫千军棍法”以及“大罗八仙掌”,但内功基础业已不弱,当下轻翻巧蹬,攀上松顶。树上枝繁叶密,缠绕盘结,藏身其中,如蚕之被茧,很不容易被人发现。 余小华既敢深入重院,此刻为何又要躲将起来呢? 原来他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说得清楚点,是一阵饮泣之声,女孩子的吞声饮泣之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毫无理由地,就这样做了。 现在,他小心地悄悄自枝叶中探出视线,循声缓缓搜察过去。他看到了,而当他看清之后,他更呆住了! 三丈开外的荷池旁边,一名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双臂伏在一截枯树根上,香肩不断起伏,泣声虽低,却似乎显得异常伤心,身后,两名婢女脸面微俯,各以玉指揉折着衣带,似乎也在陪着垂泪。 这名青衣少女,余小华一眼认出,正是那位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 余小华大惑不解,心想:她这是受了谁的委屈?蔡师叔说她剑法家传,一身武功已经相当了得,谁要给她气受,她为什么不拔剑相向? 接着,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儿什么地方?有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在当今武林盟主家中轻易开罪像她这样一位上宾? “可是”余小华仍然是糊涂:“那么,她又是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伤心的呢?” 就在此际,但见两婢中之一婢上前俯身轻唤道:“小姐,小姐……” 司徒芳卿蓦地抬起泪脸,手指面前那截树根,抽噎着道:“那时我虽然才四岁左右,爹跟娘谈着我听不懂的江湖轶事,我则躺在他们中间,望望爹,又望望娘,最后不知不觉地睡去说着,一阵哽咽,热泪又复滚滚而下。 余小华暗暗噢了一声,他忘了对方是第七届武林盟主的独生女儿。是的,他想,那也才不过是十来年的事,这儿曾经一度是她的家。 余小华想着,也不禁一阵难过。 但听司徒芳卿颤声又道:“如今呢?树枯了,折了,爹也不见了……”说至此处,不禁又伏下身去失声痛哭起来。 另外一婢四顾周围,然后弯腰唤道:“小姐,小姐!” 原先那婢见她们小姐全不理睬,忽然在小姐肩上拍了两下,低低而有力地说道: “小姐,你不是说主母常常背地饮泣,因为主人死因可疑,你立志要在艺成之后将这件公案查个清楚吗?小姐既以巾帼英雄自许,现在做甚不能止悲?” 司徒芳卿听了这番话,果然止悲抬头。两婢分扶两臂,轻轻把她拉起,四下看了一眼,见近际无人,接着又低声鼓励道:“小姐既然认为男儿做得到的,女孩子也应做得到。主人主母的‘七绝剑法’与中州华家的‘游龙剑法’有‘剑中双玉’之称,中州华宗武学散失,也未听说有后人留下,主人当年能凭‘七绝剑法’取得第七届盟主宝座,小姐又何尝不可凭这套‘七绝剑法’于将来争取第十届盟主宝座?” 司徒芳卿跺足轻叱道:“小云你疯了么?” 那叫小云的女婢不服道:“哪儿疯了?” 司徒芳卿道:“这儿什么地方,容得你这般口径遮拦?” 小云掩口道:“我说不可以,小姐哭就可以?” 司徒芳卿脸蛋微微一红,斥道:“死丫头,我……何时告诉过你丫头,说我要想当盟主?” 小云争辩道:“小姐虽然没有这么说过,但小姐曾不止一次表示对这座太平宫十分怀念,除了当上盟主,还有什么办法……” 司徒芳卿嗔道:“怀念归怀念,我问你丫头,武林有史以来出过几位女盟主?” 小云眼珠转了转,忽然说道:“有了!” 司徒芳卿瞪了她一眼道:“有了什么?” 小云缩身躲在另一婢身后,哧哧笑道:“只要未来的姑爷有志气……” 司徒芳卿叱道:“丫头你敢?” 主婢三人追逐而去,转眼没入前院不见。 余小华怔怔地望着主婢三人背影消失的地方,不期然陷入一片沉思中,等他自沉思中警觉过来,天色已不知于什么时候黑尽了。他一啊,正待跃身下树,身后却忽然遥遥传来一阵衣袂划空之声 余小华心中一动,缩身扭头,戒备地循声搜去。脸甫掉转,便觉眼前灰影一闪,两条灰色身形,已于松后阴暗处悄没声息地相继飘落! 这突如其来的两名不速之客,现下立身处虽近在咫尺之间,然因夜色过于黯淡的关系,余小华仅能从两人侧面隐约地看出,两人身材大致相若,脸上分别飘垂着一幅灰色面纱,惟一可资鉴别之处,便是一人系着紧身夜行劲装,一人则在劲装外面加披着一件灰色风衣。 这时,但见劲装蒙面人紧上一步,状极恭谨地俯身低声道:“未悉玉剑信令何事见召?” 披风衣的蒙面人屹然而立,闻言一声不响,右臂缓缓抬起,啪的一声,抖开一面三角小旗,旗角招展,隐见红光闪动。 劲装蒙面人头一抬,骇然失声道:‘血剑令?” 双膝一屈,拜倒地上。 执旗蒙面人冷峻地道:“自称投效‘血剑帝君’座下,转眼三年多,始终未获表现机会,也始终未能进入帝府一步。这以前,你曾不止一次背人抱怨帝君无情,帝君虽有耳闻,却未加责,因那也怪你不得。如今,本座可以告诉你,你有进入帝府亲炙帝君的机会了!” 劲装蒙面人似甚兴奋地仰起脸来道:“帝君今天也来了么?龙驾何在?卑员可否前往谒见?” 执旗蒙面人冷冷答道:“还早!” 劲装蒙面人赧然低头道:“是的,卑员冒昧,愿令主赦罪。”稍顿,不安地接下去说道:“不过,令主知道的,卑员一身成就有限,帝君此次传下血剑令,究竟欲取何人首级,尚请令主明示。” 执旗蒙面人静静地道:“万里追风。” 劲装蒙面人似乎吃了一惊,愕然抬脸道:“谁?‘万里追风’?” 执旗蒙面人道:“是的,‘万里追风’祁天保!” 语音一沉,阴阴接下去道:“有话现在说,都还来得及。怎么样?有所不能? 抑或有所不为?” 劲装蒙面人急急分辩道:“令主请别误会。” 执旗蒙面人冷然侧目道:“不然怎么说?” 劲装蒙面人期期地道:“卑员意思是说……‘万里追风’轻功天下无双,这一点,帝君和令主不是不知道。设若不幸失手,卑员一命固不足惜,泄露机密,岂不有负帝君厚望,使帝君有所托非人之憾?” 执旗蒙面人词色稍缓,谈谈说道:“你不会失手的,放心好了!” 劲装蒙面人不胜惶恐道:“卑员实无自信。” 执旗蒙面人缓缓说道:“你轻功方面虽然稍逊姓祁的一筹,但在其他方面却胜过姓祁的多多;而自现在起,他明你暗,日期又不加限制,非遇大好良机,决不轻易出手,像这样,还愁不会成功吗?” 劲装蒙面人沉吟着,点头不语。执旗蒙面人接下去又说道:“‘万里追风’祁天保之轻功虽云天下无敌,然而,当今武林中,在这一方面的成就,除了他姓祁的,便得数你。而这一点,便是帝君今天之所以属意于你的最大原因。明白帝君的用意吗?惟有你,方能胜任蹑踪任务,惟有你,才能于事成后从容引身远扬!帝君寄语,盼尔好自为之!” 劲装蒙面人至此似乎方始大悟,欢声伏拜道:“卑员明白了,谢帝君恩典!谢令主恩典!” 玉剑令主挥手道:“这就去吧!” 劲装蒙面人应声起立,肩头微晃,霎眼于夜空中消失,身法之快捷轻灵,果然当世罕见。 玉剑令主睨目以送,似甚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双肩一晃,也朝来时方向纵身腾射而去! 余小华如自梦中醒来,深深嘘出一口气,跃身下树。目光偶扫地面,忽然发现刚才那位什么玉剑令主站立之处有一团白花花的物事。俯身捡起一看,原来竟是一条幽香袭人的香罗手帕,不禁讶忖道:“那位什么‘玉剑令主’难道竟是位女子不成?” 他本想信手弃去,但念及留下它或许将来对查缉那批血剑魔党有所帮助,遂又改变主意,顺手塞入怀中。 抬头看看天色,差不多已近二更时分。他走出假山,扫目四顾,实在看不出从哪座拱门出去,才能回到前面太平正殿。 就在这时候,忽闻身后有人淡淡问道:“迷了路是吗?” 余小华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躯。目光至处,只见四五步外,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然出现了一名青衣少年。 这名青衣少年年约十六七,修届人发,眼如荷珠,五官俊秀无比,形神间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而威凛圣洁的气质,只是脸色微嫌苍白,在朦胧月色下,看来似乎有点病容。 青衣少年与余小华四目相接,眼神中似乎微现一丝讶异之色。余小华一见对方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早忘了人家来到自己身后都没有被自己察觉到的这份身手该是何等惊人,当下欣然拱手道:“是的,有劳大哥指点!” 青衣少年注目颔首,身子一偏,举手正待加以指点时,余小华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皮一眨,问题:“请问这位大哥是不是刚刚赶到此间?” 青衣少年怔了怔,含笑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余小华迟疑地道:“你要是早就来了,我在酒席上何以没有见过?” 青衣少年失笑道:“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参与寿宴?你自信能够记得清每一个与宴者的面容吗?” 余小华摇摇头道:“不” 青衣少年笑道:“‘不’什么?是承认‘不能’,还是‘不以为然’?” 余小华肯定地道:“别的人我不敢说,若说我,我敢打赌,要是曾经见到过,哪怕只是看过一眼,我相信我也决不会忘记的!” 青衣少年听了这话不知怎的,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浮起两抹浅浅的红晕,俊目流注,数度欲言又止,终于轻咬着下唇,缓缓移开视线,默默去望别处。 余小华走上一步,恳切地道:“我叫余小华。” 青衣少年愕然转过脸来道:“你……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余小华呆了呆,讷讷地道:“你……你刚才难道不是为了要知道我的名字想问而又问不出口么?” 青衣少年瞪了他一眼,最后忽又忍不住味地一声笑出来。余小华给笑得一头雾水,张目怔怔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青衣少年望着他,笑意渐敛,好半晌,方轻轻叹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道: “你实在不该抢着把名字告诉我。” 余小华诧异道:“为什么?” 青衣少年转开视线道:“因为我并没有打算把我的姓名告诉你。” 余小华咦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逼着一定要你告诉我?” 青衣少年为之默然。余小华还想再说什么时,青衣少年已抬手指着右边那座小拱门说道:“从这儿出去,笔直走,连穿七座院落,便可到达太平正殿了!” 余小华道:“怎么?这样晚了,你还不想出去?” 青衣少年摇摇头道:“我还得等会儿。” 余小华犹豫了片刻,躲身道:“那么再见了!” 说完刚刚转身踏出一步,身后青衣少年忽又轻喊道:“且慢!” 余小华返转身躯,脸上现出疑喜交集之色,期待地注目道:“大哥是不是改变主意准备一道出去?” 青衣少年四下望了一眼,缓缓踱近,脚下一停,两眼凝注在余小华脸上,低低地,激动地说道:“华弟,有件事我想忠告你,那就是刚才发生在那边假山背后的一切,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希望你在练成丐帮三大绝学之前,暂时将它忘记,我只是劝告你,而不是勉强你,因为我希望我们今后还能相见……” 像爆米花似的,九届武会过去了,新任韦盟主的六旬寿辰也过去了,千万武林人物,又从云亭山太平谷向四面八方散了开去。 由“西乡”通往“渭门”,傍着西乡河的官道上,不时有飞骑驰过。马上骑士们于挥鞭叱喝中,不时纵声谈笑,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赞美太平谷的武林圣迹,韦盟主的威武豪放,以及太平宫中那顿令人难以忘怀的丰盛酒席其间,只有一小支人马是例外。 那是二三十名长幼不等,鹑衣百结的叫化子。 这群叫化子,说得确实点,他们的总数是二十八名。而这时;二十八人有二十七人在默默赶路;其中只有那名走在最前头,年约四旬上下,有着一双细眯眼和一只酒糟鼻,形象极为猥琐的中年叫化在边走边吼着;这位丐帮内堂“三结奖惩司事”,“十方土地”蔡公明,由清晨到现在,先后已足足咆哮了近两个时辰了!他由“你小子这到底是‘麻子’还是‘坑人’?”骂起,一会儿:“你小子是仗谁的势?! 我问你!”一会儿又是“弄弄清楚,小子,管奖惩的是我‘蔡公明’,可不是你‘余小华’,将来有你瞧的,小子!” 骂到极处,眼睛压成一条缝,鼻子像一颗熟透了的荔枝,三步一回头,二步一回头,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紧跟在后面的余小华,头低着,眼望地面,一步一步向前走,始终不吭一声。 “十方土地”蔡公明先还以为“小子”知罪心虚,在默默承受着不敢开口,所以愈骂愈得意,愈骂愈威风。可是,骂到后来,渐渐发觉情形不对,“小子”有次脚下绊着一块石头,上身一晃,几乎绊倒。这下,蔡大叫化可真的火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小子”心不在焉,原来根本就没有听他的! “十方土地”蔡公明拚命喘了一阵,最后正式发作了。他留后一步,一把抄起余小华膀子,摇撼着,几乎凑上余小华的鼻子,咬着牙道:“小华,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余小华神思不属地笑了笑道:“蔡师叔高兴这样,小华有什么办法?其实,彼此心照不宣,蔡师叔即使一句话不说,等会儿到了渭门分舵,难道小华就会不为您老弄几斤‘百花露’出来不成么?” 身后众丐,为之轰然大笑! 十方土地扭头大吼道:“谁再笑笑看!” 众丐一致低头掩口,笑声果于霎时间顿然收敛,十方土地意犹未足,挥舞着手中那根打狗棒,又骂道:“别说帮主他老人家永远不会正眼瞧你们这批挥家伙一下,就凭根骨和才华,你们谁能跟小华比?谁能?说说看!” 众丐眼角飞动,纷纷借故跑去官道的另一边,并有意放缓脚步,落后一大节。 这边,十方土地伸手一拍余小华肩胛,满脸堆笑道:“你行,小华,不是蔡叔叔当面恭维你,你余小华将来如果没有一座石像排在太平谷中,我蔡公明愿意输你脑袋!” 余小华掩口道:“蔡师叔下得好大赌注!小华例以为如果把‘脑袋’改为‘愿在神位牌上抹一笔’或者“坟头让你踩三脚’反而比较实惠些!” 蔡大叫化居然红了一下脸,急急分辩道:“小华,你不信么?好,咱们来现的! 为了证明我蔡公明认定你小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说不定我这个做叔叔的将来还得靠你小子提携照顾,从现在起,只要你小子开一声口,蔡叔叔一定为你小子卖命!” 余小华侧目笑道:“真的?” 十方土地拍胸叫道:“谁他妈的”似觉仅是拍胸尚不足表示满腔真诚,乃又平伸右掌接下去叫道:“谁他妈的说话不算数,就是这个!”他本想划动拇指和小指扮个龟抓式,终感自己毕竟是师叔身份,真的做了实在不雅,故仅将右掌撇了撇便算完事。 余小华笑笑道:“蔡师叔,渭门分舵的‘百花露’,小华既答应了,是不会反悔的。至于小华日后发达不发达,那也远得很,尽可暂时搁去一边,如果蔡师叔真的眷顾小华,目前倒有件事想请蔡师叔帮帮忙!” 十方土地大叫道:“说!快说!天大的的事都包在蔡师叔身上,我十方土地蔡公明办不了的事,相信天下再没有谁能办得了了!” 余小华微微一笑道:“事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十方土地得此口风,益发嚷了起来:“大小都一样,说!说!” 余小华笑意一敛,平静而认真地道:“时出太平谷,前面的渭门是咽喉要道之一。今晨我们出谷上路得早,一路也甚少耽搁,同时先抵渭门的人也不见得马上就会离去,所以,待到达渭门之后,麻烦蔡师叔帮小华找个人,小华很想见见他!” 十方土地见他说得认真,不禁张目急问道:“那人是谁?” 余小华一字字地说道:“‘万里追风’祁天保!” 十方土地失声道:“天啦!这,这,这到哪儿找去?……再说,再说他那一身轻功,说什么也不肯轻易传给人的啊!” 余小华侧目道:“谁稀罕他那一身功夫?” 十方土地惑然道:“那么?” 余小华淡淡说道:“那是我的事。” 十方土地苦脸道:“这位祁仁兄行踪飘忽,神鬼莫测。他是不是来了清门,只有天知道。这,这,这题目不是出得太难了点么?” 余小华仰起脸道:“这是你的事!” 古兵家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黄金,子午,均为谷名,一度曾为汉未张鲁屯兵之地。 渭门虽然只是汉中府境内一个小城镇,然因地处黄金谷与子午谷之要冲,川陕商旅往来不绝,故在当时,市面相当繁荣。第九届武会过去的第三天,渭门镇上突然掀起一个小小的波动。 丐帮渭门分舵主“滚豆神睛”申庆云,与来自该帮总舵的一名“三结奖惩司事” “十方土地”蔡公明,分领着分舵数十名得力弟子,到处逢人打听着那位以轻功知名天下的“万里追风”祁天保的下落! 丐帮除了洞庭君山总舵外,另有九大分舵,九九八十一处支舵,弟子遍天下;而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严奕笙,更是交游广阔,相识遍海内;与当今各大门派掌门人,以及各大门派中一些元老耆宿,几乎无不有着极深之交往。所以,在过去,丐帮中一个稍为有点头脸的弟子,无论走到那里,都极受两道人物的欢迎与礼敬。 然而,在今天,这份可贵的潜在力量,对“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的访人工作却毫无助益。 渭门镇上所涌集的武林人物,目前的确不在少数;但是,一经询及他们有没有看到“万里追风”祁天保,有的耸肩,有的摊手,人人均表示爱莫能助! 由于三天前“万里追风”曾在太平宫酒宴上公开宣布要查出那名黑衣蒙面人的来龙去脉,“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这种到处打听“万里追风”的举动,立即引起了人们种种不同的猜测。 “丐帮派人寻找万里追风,而且寻找得这样急,是什么用意呢?” “难道丐帮已获知那名黑衣蒙面人的去向,想有所提示于万里追风么?” 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 “万里追风”惟一的专长,只是轻功,而那名黑衣蒙面人,轻功虽不怎么样,一身怪异的武学却极为惊人。万里追风有一天纵能将黑衣蒙面人找着,除了暗中送讯太平宫外,一样无能为力;而现在,丐帮既然发现黑衣蒙面人,还找万里追风做什么? 丐帮行事,义名早著。此事关系武林之共同祸福,丐帮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擒凶? 如说“十方土地”与“滚豆神睛”自感力有未逮,那么,现下渭门镇上有的是各派高手,二人为什么不去联络这些高手,而偏偏急着要找万里追风呢? 因此,有人便不免想到另一方面! “莫非丐帮与那名黑衣蒙面人有其不凡渊源,想找上万里追风加以‘劝阻’和‘警告’吧?” 这种想法虽然空洞和大胆了点,但是,对丐帮而言,却非纯属诬栽! 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严奕笙,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与各门各派均有交往,惟独对现任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似乎有些貌合神离。“鹑衣阎罗”虽然在人前从没有讲过一句“一剑震八荒”的坏话,但是,‘鹑衣阎罗”对“一剑震八荒”的不满甚是不屑,却是显而易见的。有好几次,各派掌门苦心孤谐地为二人安排下释嫌的机会,而结果,竟都为鹑衣阎罗一一加以婉谢! “鹑衣阎罗”严奕笙一身武学高不可测,为丐帮开帮四百年来,二十二位帮主中成就最为杰出的一人;所以,多年来,大家都以为鹑衣阎罗是瞧不起一剑震八荒的一身武功,不满一剑震八荒主盟武林。所以,在这次第九届武会举行前夕,与会之千万武林人物口虽未言,然在内心,却十有八九都在等待着一出好戏上场,等待着鹑衣阎罗与一剑震八荒竞取第九届武林盟主! 可是,人们的期待落空了,第九届武会上,鹑衣阎罗根本没有露面! 第三章 谁是第二 鹑衣阎罗是少数几个缺席的名人之一! 这是无法理解的。武林大会,是武林中一种大典,无论在礼貌或人情上,除非遇上特殊事故,身为武林中第一大帮之主的鹑衣阎罗,可说都没有避不与会的理由! 但是,鹑衣阎罗结果硬是没有来。 别的门派也有几位掌门人缺席。然而,那些门派派出的代表,无一不是该门派中与掌门人辈分平行,甚至辈分且在掌门人之上的高手或长老;而丐帮,不仅帮主鹑衣阎罗没有到,甚至连帮中的“八结长老”都没有见到一位! 大会和寿宴上出现的二十多名丐帮弟子,行辈最高者,仅仅一个三结的”十方土地”蔡公明! 其余的,有两结者,有一结者,而同时,一结也无的“白衣弟子”却几乎占了一大半! 这是什么道理呢? 如今,由于“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到处打听“万里追风”的下落,人们自是更加不能无疑了! “鹑衣阎罗”与“一剑震八荒”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无人清楚;就是两人间真有什么不知的不愉快,身为“三结司事”的“十方土地”,以及“三结分舵主”的“滚豆神睛”,老实说,九结帮主的事,他们也一样没有知道的机会! 这时,经过整天的奔波,“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分别领着一群弟子返回渭门镇外的分舵。 分舵是座经过改建的“姜维庙”。 三国末期,蜀汉延熙五年,曹爽侵汉,自骆谷入汉中,时蒋琬屯涪,闻讯后,以兵少不敌,乃集兵待爽至而后决战。王平曰:“汉中至涪垂千里,贼若得关,便为深祸,不若遣军先据兴势,平为后援,俟贼人黄金谷,平帅千人阻之,此计之得也。”后来,由于用王平计,先据要津,曹爽客军深入,果遭败绩。 可是,到了姜维手上,为集中兵力,竟将“黄金”“兴势”两地屯成撤回,致使后来钟会得以长驱而入。 所以,在三国时,姜维之忠心团属可嘉,然就撤消“黄金”“兴势”屯兵这一战略而言,实属罪人一个。“兴势”与“黄金”,即在渭门附近。这儿的居民,似对姜维甚为景仰,居然为其建庙。但丐帮那位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看上去有如盲者,丐帮上下均戏呼为“申瞎子”的“滚豆神睛”申庆云,自接掌渭门分舵后,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格老子的,连武侯都没有庙,姜维啥子玩艺儿嘛!” 格老子的,拆!扩建后改为分舵,申瞎子这一手是否有假公济私之嫌,丐帮弟子,人人心头有数。 “十方土地”与“滚豆神睛”进入庙门,余小华正在那座已没有了神像的神殿上焦躁地踱着步,他抬头见到申、蔡二人回来,忙自神殿上跳下,迎向二人问道: “两位叔叔辛苦了,有消息没有?” 十方土地深深叹了口气,大有精疲力竭之慨。 滚豆神睛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仁往上一翻,恨恨骂道:“谁晓得那个龟儿子躲到哪个洞洞里去了?!” 脸一偏,将怨气全出到那批分舵弟子头上:“格老子的,你们这班龟儿子,谁是这里的分舵主?天都黑了,难道要老子来伺候你们这班龟儿子不成?” 十方土地忙朝余小华挤眼捣膀子,余小华会意,于是咳了一声,向其中一名分舵弟子大声道:“抱歉得很,酒可少来点,尤其贵舵的那种‘百花露’酒性之烈,总舵上下无不知名。蔡师叔不好意思说,其实他老人家早吩咐过了,说这儿申分舵主好酒兼好客,酒量如海,豪气天生,万一醉了,明儿可办不了正事。” 那名弟子迟疑道:“那么搬多少出来?”余小华挥挥手道:“全没有也不像话,随便拿它个十斤八斤出来好了!” 滚豆神睛愣在当场,瞠日结舌,哑口无言,一双黑少白多的眼球暴突着,有如两只生白果! 十方土地大乐,单眼一闭,朝余小华飞快地扮了个鬼脸,然后伸手一拍滚豆神睛的肩头,故意叹了口气道:“值不得为这些娃儿们生气。老申,想当年,咱们哥儿当白衣弟子时,要多勤快有多勤快,唉唉,年头变啦!” 滚豆神睛转过身来,指着余小华,向十方土地翻着眼球道:“他怎知道这儿有‘百花露’?” 十方土地又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稀奇?他是我们老头子座前的红人,老头子知道的,他全知道。我蔡公明要不是为了这一层,你老早想想看,凭我这个堂堂三结司事。会为了他小子一句话就拖你老申去到处穷闯么?” “滚更神睛”申庆云,是丐帮中有名的“火炮分舵主”,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含糊了一个帮主“鹑衣阎罗”! 十方土地晨间拖着他为余小华查访“万里追风”,藉口便是:“帮主有封密函,要这小子碰上那个姓祁的当面递交。前天酒席上,一时贪杯,竟将这事弄忘了。密函虽由他转,人却必须由我指出,否则他晓得万里追风生的什么样子,唉唉,酒真误事害人!” 滚豆神睛这时一听到帮主名字,立即又想起晨间十方土地的这番话。一名白衣弟子能得担主如此器重,知微见著,这名白衣弟子将来必有承受帮主衣钵之可能,虽然心疼美酒,却已无法发作。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众丐席地而坐;酒杯只有三只,那是为两个老丐与小华斟百花露而备的,其他诸丐只有委屈一点,各喝自己腰间葫芦中的掺水烧刀子了! 百花露系用小瓮盛藏,泥封一打开,立有一股浓烈酒香溢出,十方土地口涎直流,忙自滚豆神睛手上将酒瓶一把夺过,连声叫道:“不敢当,我来,我自己来!” 先为自己斟上一杯,说一声:“我先尝尝看!” 说着仰杯一吞见底,荷包嘴边咂边喊:“唔唔,不错,果然不错!” 哗,哗,哗,又为自己斟上第二杯。 就在这时候,殿椽上忽然有人咳了一声发话道:“蔡公明不可欺人太甚,像你这样左尝右尝的,一瓮酒够你尝几次?为老夫留点下来怎么样?” 殿中众丐,俱都猛吃一惊,惊啊声中,纷纷就地翻滚退开! “滚豆神睛”和“十方土地”毕竟是帮中三结弟子,不等来人话了,已各自一声断喝,原地斜射而起。最难得的还是十方土地,人向后方纵出,一只酒罐依旧抱得紧紧的,不但没有撒手打碎,竟然连一滴酒都没有倾出罐外! 哈哈大笑声中,一条灰色身形自殿顶悠悠下降! 这时天色尚未全黑,众丐藉着暗弱的暮色向来人打量过去,但见来人一条身躯全长不满五尺,脸色枯黄如蜡,虽然年纪已在四十开外,但猛然一看,却好似一个得了童子痨的大孩子! 十方土地目光一直,脱口直呼道:“原来是你?” 矮瘦汉子在股上站定身形,眼光流扫,傲然一笑道:“除了我还会有谁?当然是我了!” 知道此人是谁吗?一点不错!来者正是余小华亟欲一会,以一身轻功独步武林,宣称不查出黑衣蒙面人决不干休,却不知本身已为此陷入“血剑追命”之危的“万里追风”祁天保! 万里追风四下望了一眼,接着转向十方土地,仰脸道:“渭门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谈论着,说是丐帮弟子正在到处寻找我万里追风祁某人。不但找得急,且有不获不休之势,真是咄咕怪事喂,蔡公明,我问你,你们这批穷叫化到底在搞什么鬼?” 十方土地嘻嘻笑道:“找你来喝酒呀!” 万里追风不乐沉脸道:“蔡公明,少寻开心好不好?姓祁的虽然算不上什么忙人,却缺乏打哈哈的闲情逸致。如无他事,抱歉,祁某人可要失陪了!” 十方土地一慌,连忙伸手拦住道:“且慢!” 紧接着手指余小华,赔笑道:“要找你的人就在这里,什么事,你问他吧!” 万里追风眼角一溜,大感意外道:“谁?一名‘白衣弟子’?” 十方土地头一点道:“是的,一名‘白衣弟子’;丐帮目前天字第一号红人!” 万里追风迟疑地道:“这是不是你们严老总的意思?” 十方土地笑道:“算你聪明!” 万里追风嘿了一声道:“不管谁的意思,姓祁的招呼打在前头” 十方土地大笑着接下去道:“请放一百零八个心,决不是为了打阁下那身绝学的主意也就是了!” 万里追风不觉一呆,瞠目期期道:“那么” 余小华走上一步,双手一拱,正待要说什么时,十方土地忽然想起早上曾在滚豆神睛面前扯过谎:说余小华找万里追风是为了“帮主有封密函,要这小子碰上那个姓祁的时亲手递交”。如让“这小子”就在这儿办事,谎言岂不当场拆穿么? 于是,急忙干咳一声,抢在前面道:“小华,老总既然不希望我们参与这件事,咳咳,我看那封‘密函’,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交给祁大侠吧!” 余小华眼皮一眨,立即会过意来,而对十方土地此一建议,亦属正中下怀。他日前于太平宫后院听来的秘密,本来就无法跟万里追风直说,而且也不是一时之间,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故这个建议正好给了他一个缓冲余地。 万里追风呢? 老实说,在今天武林中“万里追风”祁天保,与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之间,其身份地位虽不致差上十万八千里,但在平时,如说“鹑衣阎罗”会为了什么事主动地找上“万里追风”,实是鲜有可能的。 所以,余小华含笑问了句:“祁前辈,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万里追风立即点头道:“好吧!” 两人走出分舵,相偕入城。因为两人都还没有吃晚饭,便走进镇口那家“桃园酒楼”,于临街窗边选了副座位坐下。不一会,二人所点的酒菜送来,万里追风似是为了自尊的关系,始终忍着没有先开口向余小华发问。余小华因为还有所斟酌,也就乐得暂时不提。吃喝之间,余小华试探着含笑说道:“祁前辈在关外呆了很久吧?” 万里追风苦笑笑,叹了口气道:“说来一言难尽……” 余小华趁机接下去道:“家师过去指点我们轻功时,曾经不止一次提到祁前辈的名字,说祁前辈一身轻功不但前无古人,且在今后百年之内,也恐怕很难再有祁前辈这种天纵奇才,他老人家自己就一再自愧不如。” 万里追风口中谦逊着“哪里”,眉宇间已不自禁流露出受用之色,端起面前一杯满酒,仰颈一吸而尽。 余小华故作好奇地接着说道:“武林中谈及‘轻功’,大家只提到一个‘万里追风’。敢问祁前辈,就您所知,当今在轻功方面,除了您以外,应当数谁?” 万里追风笑了一笑道:“这个叫我怎么说?” 余小华期切地道:“除了您,晚辈是说,仅仅次于您,换句话说,就是谁是这一方面的第二人!” 万里追风沉吟了片刻道:“认真说来……”余小华全神贯注,双手紧抓桌沿,一颗心止不住狂跳起来。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万里追风并未再说下去。 万里追风底下的话,给楼梯上一阵突然响起的醉歌打断了。 那阵起于楼梯间,带着醉意的歌声唱的是: “琴到无弦听者稀, 古今惟有一钟期; 几回拟鼓阳春曲; 月满虚堂下指迟。……” 歌声低沉而雄浑,歌者之中气,显极充沛,其为武林人物,不问可知! 武林中兼擅文事的人物本来就不多,而此人不但请晓音律,且能撰作这种自悯、自负兼而有之的古曲,若在平时,余小华敬倾之余,可能早就离座位迎了。但是,现在因为这阵歌声将万里追风已到口边的话又给挡了回去,余小华暗暗咬牙,心头实在有着说不出的恼火。 随着歌声消失,一条身形于楼梯口出现。 余小华料得一点不差,来人果然是一名武林人物,但见此人年约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身黑布劲装,外技一件黑色短风衣,身高七尺以上,紫膛胜,隆鼻,浓眉,双目灼灼有神。万里追风一见来人,突然手一指,哈哈大笑道:“就是他!” 余小华一呆道:“他是谁?” 万里追风眼色一丢,接着笑道:“真笨一一你刚才问什么来?” 就是他?余小华在心底叫道:“不,不是他,绝对不是此人!” 那一晚,虽然由于月色太暗,出现太平宫后院的那两个人脸上又都戴有面纱,以致他未能将对方面目看清,但是,有一点,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那两名蒙面人,包括传颁“血剑令”的那位“玉剑令主”在内,两人均属普通身材,最多五尺七八,决不会超出六尺! 而眼前此人,身高足足六尺以上,体躯也较壮大,这怎么可能呢? 余小华迷惑了! 那夜,那位玉剑令主说:“‘万里追风’祁天保之轻功虽云天下无敌,然而,当今武林中,在这方面的成就,除了一个姓祁的,便得数你!” 今天,就是适才,轻功号为天下第一的万里追风本人却说:“就是他!” 他就是此刻上楼的这个人,轻功仅次于他万里追风祁天保! 正与“第一”之只应有一个的道理相同,“第二”也应该只有一个才对!所以,“万里追风”与“玉剑令主”之间,必有一人所言不实。 两人之中,是哪一个说了假话呢。 “玉剑令主”那晚,也许是为了给那厮打气,那厮明明不配称做第二,玉剑令主只是为了想鼓励他,才那样说的。 不过,“万里追风”这边,这情形也未尝没有可能。现在上楼的这人,或许是万里追风的好友;也或许万里追风一时想不出适当人选,恰巧碰上此人轻功也算不错,因此就信手一指,信口道出。 这时,黑衣大汉也已看到了万里追风,一面大步走来,一面拍手大笑道:“哈哈,方谓‘钟期’难遇,而以‘伯牙’自居。想不到一上楼便碰上真正的‘伯牙’,自己只好暂居‘钟期’之位了。这个反手巴掌,打得好快,好重呀!哈哈,哈哈哈哈!” 余小华益发不得主意了,听此人口气,虽然极端奉承万里追风,同时却也自许至甚。这不明明表示出,他就是万里追风以次的第二人么? 余小华正自满心惑疑,耳中忽然听到一阵传音道:“不想结识此人便罢,否则,无论在文武哪方面,都得露一手,才能令他折服,这位朋友骄得很,你可注意了!” 余小华听出,传音通知自己的,正是万里追风。黑衣大汉走过来了,万里追风起身相迎,大声笑向余小华道:“小老弟,你对轻功很向往是吗?来,我现在为你介绍一位这方面的当世名家!” 说着,用手一指黑衣大汉道:“‘贺兰神行太保’戴宗衍戴大侠!” 神行太保侧目淡淡地道:“这娃儿是谁?” 万里追风的话不错,这位神行太保果然骄得可以。余小华一身破烂衣服,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他是丐帮弟子。如果不愿多说话,拱拱手,或者点点头也就可以了。 这娃儿是谁你说“这娃儿是谁”?这一问不是多余的吗? 说起来,不过是因为余小华年纪轻,衣摆上又没有半个法结,这位神行太保根本不屑直接与他打交道罢了。 万里追风接着介绍道:“余小华,丐帮严老帮头座下最出色的直属弟子,将来很有可能获传鹑衣阎罗之衣钵!” 神行太保径于万里追风对面落坐,听了这番介绍词,仅仅嗯了一声,连眼皮撩都没撩一下。在他听来,似乎除了“余小华”三个字,其余纯属“修饰之词”。 余小华见对方这个样子,心中好气又好笑。当下强忍着不动声色地为对方斟上一杯酒。神行太保只比了比手势,表示知道有人在为他斟酒。酒接过,一个谢字也没有。余小华轻咳了一下,含笑说道:“戴大侠来自贺兰,令人不禁想起贺兰山那些他处所无的山光水色。人生在世,如果不去一趟贺兰,可说实在太遗憾了。” 万里追风讶然道:“你去过?” 神行太保嗤之以鼻道:“大概梦中去过的吧。” 余小华毫不为意,继续说道:“晚生还记得,贺兰山凌云峰顶玉清道观中有首诗题得很好,不知戴大侠此前注意到没有?” 提到诗文,神行太保双目中立即现出光彩,霍地转过脸来道:“一首什么诗?” 看情形,神行太保显然并不清楚有这么回事。 余小华心中大宽,缓缓说道:“诗是宋人王安石写给当时的贺兰山主的。但是,奇怪得很,晚生遍翻《荆公文集》,以及宋人之各种诗话杂记,找来找去却始终找它不着……” 神行太保双眉紧皱道:“这且不去管它,诗是如何题的,你快念来听听!” 语气之中,似乎透着充分的不耐烦。而这一点,正是余小华出诸有意的撩拨。 他存心要将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好好的修理一下。 于是,缓缓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论诗,倒也不算什么……” 神行太保双目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单掌一按桌沿,挺起上身,怒目而视道: “谁问这些了?” 余小华暗笑,心想:“真怪!世上求人家,那有这种求法的?假使我不告诉你,你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过,他撩逗对方的目的已达,犯不着做得太过火。于是,点点头,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诗体属七绝,四句是这样的:‘贺兰山上几株松?南北东西共几峰? 买得往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 神行太保猛地一拍桌子道:“好!好!好呀!咦,奇怪,这么一首好诗,你刚才怎么还说论诗倒也不算什么?” 余小华微微一笑道:“好在什么地方?” 神行太保激动地道:“怎么不好?四句一式全用问询口气,浑然圆润,不着丝毫斧凿痕迹,这该多清新?这以前有谁工于此格?” 余小华淡淡答道:“晚生却以为未必。据晚生所知,它似乎是沿袭屈原的天问体而来。” 神行太保怔了一怔,一张紫膛脸忽然涨成暗酱色,挣了挣,勉强分辩道:“骚雅古风,本来就是唐诗之先河。诗格虽有所承,而立意用事却都是全新的,仅这一点,也就值得大赞而特赞的了!” 余小华叹了口气道:“谈到‘立意用事’,正是这首诗最糟的地方!” 神行太保呆了,讷讷地道:“你,你怎么专唱反调?” 余小华故意皱起眉头道:“不是晚生唱反调,唐人皇甫冉曾有诗致李二司直,诗云:‘门外水流何处?天边树绕谁家?山绝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戴大侠想想看,那首诗,比李太白‘凤凰台’之偷崔灏的‘黄鹤楼’又能高明多少?” 神行太保脸色由酱转黑、转青、再转白,又转成紫,蓦地重重一拍桌子,跳起来吼道:“他奶奶的!” 余小华吓了一跳,心想这厮难道恼羞成怒竟想动手不成?只有一旁的万里追风含笑不语,好似黄鹤楼看翻船般地端坐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余小华一念未已,神行太保不愧轻功名手,余小华但觉眼前一花,神行太保已经绕席扑至。 余小华骇呼道:“你” 神行太保双臂一抱,狂摇大喊道:“好小子,打吧,骂吧,不管你小子怎么说,咱姓戴的,服了你了。咱们这个朋友可是非交一辈子不可的了!” 余小华挣扎叫道:“你上当啦!” 神行太保蓦地放手道:“上什么当?” 余小华全盘公开道:“我这么一点年纪,贺兰那么远,我去得了吗?我有机会去吗?再说这些诗,这些诗无一不是古人作品,我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除开这点,我实在平凡得很,有什么值得戴大侠输诚下交的呢?” 神行太保瞪眼吼道:“这也平凡,那也平凡,难道倒是那些不学无术,一肚子草料,只晓得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家伙反而了不起么?” 吼着,又回过头去叫道:“伙计,搬酒来!” 余小华摇手道:“晚生酒量有限。” 神行太保翻眼道:“你不喝,别人就不能喝了吗?” 就在这时候,楼梯口悄没声息地又出现了一名年轻汉子。 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光景,五官端正,面皮白白净净的,身穿一件蓝布长衫,如非他向“万里追风”和“神行太保”打招呼,还真很难瞧出他是武林中人。 神行太保醉眼一睁,大叫道:“啊哈,妙极了,来来来,老弟,咱们好几年不见了,来,喝三杯!” 蓝衣青年走近抱拳笑道:“戴大哥好,今夜有事,不能奉陪,改日吧!” 说着,转向万里追风埋怨道:“日前武会上,表哥没说上三句话,便匆匆走了。 这几天小弟到处找你,找得好苦,怎么样,表哥可以先行退席吗?” 万里追风扫脸道:“是不是?” 蓝衣青年点点头,万里追风立即起身向神行太保道:“戴兄慢用,小弟有事先走一步了!” 神行太保挥手道:“请便!”既无不豫之色,亦不追问所为何事,一派磊落豪爽的英雄本色。 万里追风转望余小华,欲言又止。余小华明白他是要问“密函”的事,可是,当着神行太保和这名蓝衣青年之面,他怎能直说呢?因此,他迟疑了一下,只得道: “明天祁大侠有没有空?” 万里追风手一招,将他喊至一旁,低低说道:“明天午后北城伏牛丘后面会。” 余小华点点头,心想:万里追风这样做不怕不礼貌么?另外两人,一个是老友,一个是表弟,看了岂不要心里不自在? 蓝衣青年不住拿眼角打量着余小华,似因表哥竟会与丐帮一名白衣弟子如此熟络而感到颇为奇怪。 神行太保则指手大笑道:“祁天保的老毛病!” 余小华明白了,原来万里追风隐密行藏已成习惯,警觉性一向很高,这令他暗暗放心不少。 万里追风偕同蓝衣青年离去后,余小华返座向神行太保问道:“刚才那位是谁?” 神行太保拇指一竖道:“‘侠蝶’柳中平,当今武林中年事最轻的有名人物也!” 余小华又问道:“他们是表兄弟?” 神行太保笑道:“他们的母亲是亲姊妹,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二人谈谈笑笑,继续喝下去,神行太保的酒量相当好,喝了再喝,始终只有那么三四分酒意。 余小华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想:“不论这位神行太保是不是当今武林轻功方面的第二人,其在这方面必属一名杰出人物,当无疑义。关于这‘第二人’的谜团,我何不就此直接向他套问一下?” 于是,他先敬了神行太保一杯酒,然后放下酒杯笑着说道:“在戴大哥未来之前,小弟曾与万里追风祁大侠由各种武功而谈到当今在轻功方面有着非凡成就的一些人物……” 神行太保微微一笑道:“提到我没有!” 余小华笑道:“第一个就提到你!” 神行太保眉头微皱,注目问道:“第一个就提到我?祁天保怎么说?” 余小华暗暗留心观察着,从容含笑道:“他说你是当今轻功方面的第二人。” 神行太保身躯猛地一挺,双目灼灼地道:“他怎么说?” 余小华暗自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这位神行太保也不能免俗,表面上虽然推崇万里追风,实际上却不想作第二人不成? 他不知道神行太保举态有异的原因,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好赔笑道: “不过,我想……” 神行太保忽然摇头叹了口气道:“这样看来,祁天保这个朋友算是我戴宗衍交错了。” 余小华惶然失声道:“为什么?” 神行太保苦笑笑道:“交朋友,贵在以诚相对。如果一个人口是心非,专发违心之论,这种朋友还有什么好交的呢?” 余小华眨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以。 神行太保恨恨地道:“颂扬不当,便是讽刺。他如说我神行太保是轻功方面的第四第五还差不多,我连第三都数不上,他却说我有资格排第二,这不是骂人是什么?” 余小华傻了。不过,有一点他却已证实。“玉剑令主”说那名灰衣蒙面人是轻功方面的第二名好手,大概不是假的了! 神行太保似乎犹有余愤,咕噜噜,仰首一口干下一大杯酒。 余小华怔怔然脱口问道:“那么谁是第二?” 神行太保放下空杯道:“你见过了!” 余小华愕然道:“我见过?我这尚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出道以来,“总共才见过几个人?” 神行太保悠悠地道:“这人离开这里还不到一盏热茶光景。” 余小华骇然失声道:“就……就是那位‘侠蝶’柳中平?” 神行太保悠然侧目道:“有何可异?!看他年纪太轻是不是?有趣,有趣,不意你老弟竟也跟我姓戴的犯有同一毛病!哈哈哈。” 余小华呆如木鸡,一时说不出话来。 神行太保接下去说道:“而第三名,不是别人,正是你们的花子头儿,‘鹑衣阎罗’!关起门来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神行太保勉勉强强可以排个第四。不过,泰山‘八步赶蝉’是否肯服我‘神行太保’,尚很难说。我这次赶来太平谷,原就是为了找他分个高下,不意却没有碰上,真是遗憾之至!” 余小华渐渐想起来了,一点不错,那夜那名灰衣蒙面人,身材正与刚才那名姓柳的相似。细细追忆之下,就连声腔声调,也无不吻合。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与万里追风不是表兄弟吗? 余小华忖想及此,不禁心急如焚,深悔刚才在来路上没有对万里追风开门见山说个明白。信不信是对方的事,对方如能因而加强防范,避过一次血灾固然是好;否则,即令对方因托大而丧命,他也就无疚于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神行太保突然诧异问道:“你在想什么?” 余小华定了定神,摇头笑道:“没……役有什么……噢,对了,我忘了向祁大侠交代一句话了,他刻下可能在甚么地方,戴大哥知不知道?” 神行太保摇头道:“不知道。这家伙过去犯忌太多,这次敢以真面目出现,已算他够胆量了。” 余小华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心想:难道人生真个是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力挽救么?唉唉! 余小华正自感叹间,楼梯口忽然探人两颗脑袋。这时楼上酒客早已走光,全部只剩下他跟神行太保二人。 神行太保虽然有着几分酒意,视听仍极灵敏,眼光一扫,注目低喝道:“谁在那边探头探脑的?” 余小华看清后,连忙抢着道:“戴大哥别误会,是敝帮两位兄弟。” 神行太保噢了一声,自顾自又把酒杯端起。 两名年轻乞儿犹豫了一下,其中一名走上来低低说道:“小华,蔡师叔等在下面已经很久了,时光不早,你也好回去了吧?” 余小华望向神行太保道:“戴大哥一起去敝帮分舵坐坐如何?” 神行太保摆手道:“谢了,我还没有喝够,你先走吧。咱们哥儿俩后会有期,日后得空,我到你们总舵去找你好了。” 回到分舵上,已是三更将尽;余小华辗转不能成寐,直到金鸡报晓,曙色微露,方始倦极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余小华忽为一阵杂沓之声惊醒。 睁眼一看,外面原来正在下着滂论大雨,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阴暗。余小华以为辰光还早,翻了个身,又待再睡。 炕旁一名半躺着看小书的年轻胖乞儿笑道:“小华,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余小华懒懒地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天不是还没有亮吗?” 年轻胖乞儿笑道:“是的,天是没有亮,不过,午饭却已开过了。不是我不叫你,而是蔡师叔吩咐,让你多睡一会儿……” 余小华霍地跳下炕来道:“你说什么?” 年轻胖乞儿笑道:“别紧张,你的一份饭菜绝对少不了,都为你留下了。” 余小华一拧身,拔脚便往庙外雨中奔去。毫不理会身后那位同门的喊问,也不管雨水如泼,一面拭着眼睑,一面飞奔,赶往北城。人出北城外,浑身已然湿透。 他不知道伏牛丘在城外什么地方,但是,顾名思义,该地应是座大土丘则无问题;假如难找,万里追风决不会不作交代的。 第四章 我是谁 果然,出城走不多久,他便来到一座土墩之前。土墩高约丈许,状如伏牛,他知道,不用问得,十九便是这里了。 丘后有块小草地,四外都是水田,人立丘后,掩蔽异常,除非有人自对面的荒山中出来,否则站在这里很难被人发觉。余小华到达,丘后空空,他四下望了一眼,心想:是我来早了呢,还是来迟了?万里追风来过又走了吗? 他只知道已经过了午正,确切时刻却不清楚。 不过,他记得万里追风只说“午后”,并没明定午后多久。日落以前,均可以称为午后。万里追风以为他真的有密函递交,决不会失约不来。所以,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得静静等下去。 雨仍下着,虽比先前小了一点,却比先前更密。放眼四望,一片苍茫,水田里的水翻滚如沸,雨行中弥漫着白色的水汽。 余小华并不在乎身上淋雨,只是雨水流到眼里,有些刺痒难受。 他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心中解嘲地想:帮中谁也没有洗脸的习惯,日子一久,人人都几乎被污垢掩去了本来面目,今天我倒破例洗了个痛快了! 余小华站得腿酸了,便移步在空地上缓缓走动。忽然间,“卜”的一声,脚下似乎踩碎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瓦片。他看了看,不禁暗感奇怪,地上这片瓦,虽然已给他于无意中踩碎,但仍依稀可以瞧出,瓦在未碎之前,竟是一片完整无缺的新瓦。 环顾附近,再无第二片,一片新瓦怎会跑到这里来的呢? 受着好奇心驱使,余小华俯下身去,想捡起一块碎片看个仔细。不意拨动瓦片,下面赫然露出一角纸折,抽出一看,竟是一个折得整齐齐的方胜儿。 余小华以上身挡住雨水,匆匆将方胜儿拆开,纸上潦草地这样写着: “有急事须立赴他处,不克候晤,负歉良深。三天后盼能于长安南门外子午镇重谋一会!知名不具。” 余小华深深嘘出一口气,感到失望,也感到欣慰! 失望的是,三天为时不短,这三天中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感到欣慰的则是万里追风至少在目前仍然安然无恙! 余小华撕碎纸片,践人地下烂泥中,若有所失地又向城内走来。 走到昨日那座酒楼附近,雨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暂时避到一家生药铺子的屋檐下去。 屋檐下面早已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里。余小华低头缩颈拢进去,也没有留意去看,站定头一抬,与正对面一人四目相接。 四目相接之下,双方均不由发出低低一声惊咦! 檐下,迎面站着的,赫然竟是那位“侠蝶”柳中平! 余小华定下神来,含笑拱手道:“柳侠好。” 侠蝶注目道:“哦,你也知道我是谁了?是神行太保告诉你的吗?” 余小华笑着点点头,眼望街心,自言自语说得一句:“唔,这阵雨好大。” 接着,又漫不经意地转过脸来道:“柳侠准备去那里?万里追风祁大侠呢?” 侠蝶颇感意外地道:“我正想问你,昨晚你们不是约好今天在什么地方见面的吗?” 余小华暗自警惕,心想:二人昨晚一道出去,不过事隔一夜,结果一个去了哪里,另一个竟不知道。由此可见万里追风目前是如何地隐秘着行踪,虽至戚如表弟者亦不例外。我现在说话可要加倍小心点才好。 余小华迅忖着,故意皱了皱眉尖,摇头苦笑道:“这位祁大侠真是难应付。他要我今天中午左右在这附近守候着,他如有空,一定会来找我;过了午时不来,约会即作罢。他说要是遇上这种情形,就表示他另有要事,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了。” 侠蝶望了望天空道:“午时该过啦。” 余小华埋怨道:“可不是,我也准备回去了。” 侠蝶好似深知万里追风之为人,听了这番话并不生疑。这时注视着又道:“你们约会是他有事找你,还是你有事找他?” “我找他!” “什么事?” 余小华耸耸肩胛道:“谁知道家师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家师只说要跟他会晤一次,命我问问他何时有空,时间地点随他定。” 侠蝶似甚注意地道:“你转达了没有?” 余小华苦笑摊手道:“我哪有转达的机会呢?昨天在桃园酒楼刚刚坐下来,便碰上那位什么神行太保,天南地北,全是他一个人的话……而今天,还没见到面……” 侠蝶沉吟不语。余小华反问道:“你们昨晚不是一起出去的么?” 侠蝶苦笑着摇了一下头。余小华暗哼道:“打见面时开始,一直都是你问我;我才不过问了你一句,你就不愿回答,我是天生应该受你盘问的吗?嘿,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 于是,他故意眯起眼缝,装出迷惑神情,追问下去道:“昨天你去酒楼找他,他问你‘是不是?’话虽然只问出一半,意义却很明显,似乎是你正在为他办件什么事。他问你是不是有了‘眉目’,你当时点点头,颇有‘幸不辱命’之意,你究竟为他办的什么事?” 余小华这种条分缕析,单刀直入的问法,使人无法遁拒,同时侠蝶于怔讶之余,也似乎感觉到自己问了那么多,实在没有不予回答的道理。 因此,他迟疑了一下,便道:“你也参加了这次武会,是吗?” 余小华点点头道:“是的。” 侠蝶接着问道:“寿宴呢?” 余小华点头道:“也参加了!” 侠蝶正容道:“那就好了。那天寿宴上,他自告奋勇,要为盟主查出那名黑衣蒙面人的底细。我与他关系不同,自有助他一臂之力的责任,而且,而且” 余小华微微一笑道:“而且也只有你才够资格帮助他,因为在轻身功夫方面,当今武林中,除了他,便是你!” 侠蝶一呆道:“这……这谁告诉你的?” 现在,一点也不会错了;这位侠蝶显然并不否认自己轻功仅次于万里追风祁天保,那么,那夜的灰衣蒙面人不是他还会有谁? 余小华强自镇定着笑了笑道:“谁告诉我的还用得着问吗?” 侠蝶立即想到是神行太保,不禁傲然一嘿道:“戴宗衍这家伙真是灌不得三杯黄汤!” 余小华趁机接下去道:“追查那蒙面人,结果柳侠已有所发现是不是?” 侠蝶左右望了一眼,干咳着低声道:“是的,不过是不是就是那厮,却很难说。 因为前两天月色不好,我又是在他到达后才蓦然警觉……” 余小华暗骂道:“活见你的大头鬼,既然警觉,为何不继续追下去?你这一身轻功,是练来玩把戏的么?哼!” 侠蝶望着他,眼皮一阵眨动,好像在他脸上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滚动的双眸中,蓦地闪耀出一片既疑且惊的异样神采,骤然问道:“老弟贵姓?” 余小华张目道:“余。怎么样?” 侠蝶注视着道:“余?不会错?” 余小华大感不快,冷笑道:“柳侠姓柳错了没有?一个人什么事都可以记错,难道连自己的姓名也会记错不成?” 侠蝶连忙赔笑道:“抱歉,抱歉。” 但他这两声抱歉,显然并无致歉之诚意在内,上身虽然弯了弯,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余小华脸上,笑容也只止于皮而不及肉。第二句抱歉甫行出口,一声干咳,紧接着,强笑了一下又道:“弟台府上那里?两位尊大人如何称呼?” 余小华从小就是孤儿,自懂事以来,就在鹑衣阎罗身边,这一问,正好触及他的隐痛。 不过,他天生一副好胜性格。如在平时,换了别人问他这话,他也许早忍不住眼眶发红了;然而,现在他打内心对这名侠蝶生出厌恶之感,闻言后,淡淡胡扯道: “祖籍山东,出身贫苦人家,柳侠幸勿见贱才好。” 侠蝶眨着眼皮道:“口音怎么不像?” 余小华不耐烦道:“丐帮弟子日走千户,四海为家,柳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每个丐帮弟子出口便是方言,还向哪儿去乞讨?” 这个软钉不可谓不大,但是,侠蝶一张脸孔却连红都没有红一下,自顾双眉紧蹙,不住喃喃道:“相像到这种程度,真是怪事……” 余小华听懂了,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说我像谁,还是谁像我?” 侠蝶不经心地头一摇道:“太像了!” 余小华一哦,忙道:“谁?” 侠蝶回过神来,连忙支吾道:“噢,没有,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唔,大概是我记错了也不一定。” 余小华知道侠蝶是在敷衍他,不过,他也无意穷追下去。天底下相像之人多的是,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想着,却忍不住捉弄对方道:“柳侠真是健忘。” 侠蝶张目惜愕道:“真的见过?” 余小华三指一竖,道:“一共三次!” 侠蝶直愣愣一嗯,余小华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第一次:武会上;第二次: 太平宫内;第三次:昨晚在前面那家‘桃园酒楼’上。今天这次不算!” 心底下,却在暗哼道:“一共五次,还有一次是在太平宫后园那座假山背后!” 侠蝶知道受愚,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这时,雨小了,天色反而益发暗了下来。 余小华拱拱手道:“柳侠再见!” 语毕,转身上街,出镇向分舵中走来。 回到分舵,十方土地正在跳脚大骂,被骂者正是午间看小书的那名年轻胖乞儿。 听口气,这位三结司事似乎是怪责那小胖子乞儿,为什么不问清余小华去的是什么地方?现在四郊都找遍了,仍然不见人影,如有差池谁负责任? 余小华见小胖子师兄受了冤枉,连忙奔上前去笑喊道:“是不是百花露喝完啦?” 殿上众丐一致转过身来,余小华为缓和一下空气,接着又笑道:“蔡师叔请看仔细” 底下正待说出:“有人说小华长得极像某一个人,看蔡师叔想不想得出那人是谁?” 讵知底下的话尚未出口,十方土地于看清之后,脸色遽然一变,厉声喝道: “余小华,你是不是已厌嫌叫化子生涯?!” 余小华当场呆住了!自他有知以来,这尚是第一次遭受这种严峻的叱喝,同样的,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帮中这位内堂三结蔡师叔如此暴怒互余小华震骇而又惶惑,连忙双膝跪下道:“蔡师叔请息怒,如小华做错什么,就请蔡师叔径依帮规处罚吧!” 十方土地一指道:“你,你这样受不得肮脏,为什么不连这身烂衣服一并脱去?” 余小华明白了,垂首低声首:“小华并非……” 十方土地蓦地抓起一把泥灰,兜头泼下,骂道:“并非什么?你想做人,我偏要你像个鬼!你小子不服,尽可到帮主面前告我去!” 余小华给泥灰泼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里眯进了沙子都不敢伸手去揉一下。今天这位蔡师叔,火气虽然大得过分了些,不过,说实在的,几十人走在一起,如仅他一个脸孔是干干净净的,给外人看了,也很扎眼。而且,这位蔡师叔与帮中其他三结长辈不同,除了帮主,就数这位蔡师叔最疼他,委屈再大,他也只有咬牙承受! 十方土地见他默无一言,火气立即平息下来,挥手道:“后面吃饭去!” 余小华起身向后面灶房走入时,朝那名叫“小胖”的师兄丢了个眼色,那名刚挨了一顿骂的小叫化,随即悄悄跟了进来。 余小华一面吃饭,一面轻声问道:“小胖,刚才你大概已经看清楚了,你替我慢慢想一想看,看我是不是长得跟什么人一模一样?” 小胖点点头,瞑目思索了片刻,忽然跳起来叫道:“啊,对对” 门口一暗,一人冷冷道:“对什么?” 两小抬头,竟又是那位十方土地悄然光临,余小华连忙放下碗筷道:“我们在谈笑而已,蔡师叔有甚么吩咐?” 十方土地似乎没听到余小华先前的问话,所以,这次并没有再发牌气,仅向小胖一抬下巴道:“你到前面来!”小胖答了声“是”,就低头跟着走了。 晚上,余小华找着一个机会,又向小胖偷偷问道:“像谁?现在告诉我。” 小胖连连摇头道:“想不出来。” 余小华怒道:“你小子怎么啦?先前在灶房里你不是明明已经想到一个人的吗?” 小胖低叹了口气道:“像谁还不都是一样?我只是有点印象,真的要我说,可也说不上来。唉唉,好累,小华,白天我已因你挨了一顿骂,这次请你饶了我好不好?” 余小华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在内心却已止不住暗暗起疑。心想:侠蝶那厮目光锐利无比,决不会看错什么,我一定生得极像某一个人! 像谁呢? 他长到这么大,只有偶尔去河边掺水解渴时,才会从水底看到过自己的脸孔,而那,也只是一个晃动而模糊的廓影而已。所以,他自己究竟有着如何一副长相,实在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丐帮,照镜子无异是笑话,同时,帮中也根本找不出一面镜子来。因此他要想解开这个谜团,唯一的办法,便是偷偷背着人再将脸孔洗净一洗!不过,这事不给发觉便罢,一经发觉,他就势必要永远失去蔡师叔的欢心了。 值得这样吗?有必要这样做吗? 最后他觉得他实在不值得为这件事多烦心,如果老是念念不忘于这一点,真是太幼稚,也太可笑了!他已能凭一腔热血和一身胆略,不辞生命之险,想尽方法以图挽救一名江湖奇人之生命,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天空灰暗如铅,雨仍间间歇歇地下着,由渭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一片泥泞。 冒着雨,踏着湿滑的驿道,二三十名破衣叫化,正奔丧似的赶向长安方面。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十方土地忽然回过头来喊道:“小华,你过意得去吗?” 紧随他身后的余小华抹了抹额角答道:“这是蔡师叔自己愿意的,小华又没有勉强,不论如何,小华非在三天之内赶到子午镇不可!” 十方土地又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总可说说呀!” 余小华摇头道:“到了子午镇再说,现在不行。蔡师叔如果不高兴,要打要骂都可以!” 十方土地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笑,放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三天后,子午镇到。人镇至本地丐帮分舵安顿下来,余小华向十方土地道: “小华想一个人去外面走动一下,小华自己会当心,请蔡师叔这次千万别再派人跟着。” 十方土地拗他不过,只好蹙额予以默允。余小华走出子午镇分舵,来到大街上,一面前行,一面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万里追风就藏在某个角落里向他招手。 子午镇为当时由长安入川之要冲,向有小长安之称,市面之繁荣,自不难想像。 可是,令余小华失望而又疑讶的是,他几乎已将几条主街全部走完,却始终没有发现万里追风的影子。 “是我来迟了?还是他临时又有事去了别的地方?如属后者,这一次,将如何再与他联络呢?” 余小华正踟蹰间,忽见前面有座剥落的更亭,里面只坐歇着一个卖春笋的大孩子。那大孩子头戴竹笠,似乎走累了,膝头上横着一支木扁担,此刻正倚在扁担上打瞌睡。余小华见四下无人,亭中清净得很,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余小华刚想在另一座石礅上坐下,耳边忽然听得。一阵细语道:“谢谢你,将密函投在空箩内吧。” 余小华猛然一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面前这名“大孩子”,原来就是“万里追风”所伪装! 余小华四下望了一眼,凑过去低低说道:“老实告诉祁大侠,所谓递交密函,不过是个藉口而已。晚辈另外有几句话要跟祁大侠说一说倒是真的。” 万里追风愕然抬起两道吃惊的目光道:“什么?你你是说你自己有话要跟我说?” 余小华头一低,低低说道:“是的,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有两件事必须请祁大侠先行答应下来。” 万里追风侧脸道:“哪两件?” 余小华诚恳地道:“请祁大侠相信它的可靠性,并请祁大侠不要追究它的来源!” 万里追风眼皮微撩,目中迅速掠过一片光亮,点点头道:“我答应了!” 余小华咬唇思索了一下,然后望向对方道:“俗语说得好:‘疏不间亲’,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犯这个忌讳。前次我问祁大侠:‘谁是当今轻功方面的第二人?’老实说,是有原因的。不幸得很,未料到这人竞是祁大侠的表弟……” 万里追风眼皮眨动,一声不响,余小华继续说下去道:“如今我要说的是:假如祁大侠必须留在中土,而同时又无法疏远你那位表弟的话,希望祁大侠能记取一件事:你那位表弟正奉着某方面的使命,在处心积虑地想取得你的首级!” 余小华满以为万里追风听到这消息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然而,使他意外的是,万里追风竟然一点惊骇的表示也没有。他听完,一如先前那样,眼皮不住眨动,静静地望着余小华。余小华灰心地喃喃道:“我知道祁大侠不会相信……” 万里追风突然注目道:“老弟!就算它是真的吧,但是,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这般关心?一定要将这消息转达于我呢?” 余小华道:“理由很简单:他们计划着如何取你首级,却没有宣布你的罪状,或者说出你有其它什么该死的理由!” 万里追风眨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十分危险么?” 余小华道:“我知道。” 万里追风道:“那你这是何苦?” 余小华道:“跟你的情形差不多!那名黑衣蒙面人武功不知高过你多少,而他要加害的又不是你,你自告奋勇追查他的底细又是何苦呢?” 万里追风缓缓站起身子,挑起那副只剩下几根青笋的空箩筐,拉低草笠前沿,停顿了片刻,道:“再见了,希望有机会报答你。” 语毕,头一低,转身出亭而去,脚下似缓实快,眨眼便于街角消失不见。 余小华呆立目送,心底不住默忖道。“他反应这般冷淡,最后这句话好像还有点嘲弄意味,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呢?” 渭门一家客栈的后院上房中,床前一灯如豆,窗外细雨浙沥。侠蝶柳中平,呆呆地望着昏黄跳动的灯火,默默出神,心内却在怔仲不安想着:“这一次,情形相当反常。以前,他虽然不愿让人家知悉他的行踪,但对我这个表弟,却一直例外。 我投入‘血剑魔帝’座下,尚是近三年的事,这一点,他决不可能知道。可是,奇怪得很,日前太平谷碰上,以及昨晚我告诉他,那名黑衣怪人可能就在这渭门附近;我装得那样关心,那样诚恳,而他先后两次离去,都是一声不响,不辞而别,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难道,难道他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窗门上忽然响起轻叩之声,侠蝶一收神,闪目低喝道:“谁?” 窗外一个暧昧的声音低低道:“小的张三,柳爷。” 侠蝶缓下脸色皱眉道:“什么事?” 张三压着嗓门儿道:“适才留香院传信过来,说院中刚到了一个苏州妞儿,楚楚动人,色艺双绝,还是原封货,问柳爷今夜是否……” 侠蝶眉目一动,忽又轻叹了一声道:“回他们,改天再说,今夜大爷心绪不佳。” 窗外那位叫张三的店伙似乎甚感失望,迟疑了好一会儿,方自齿缝里挤出了一声“是”,转身懒懒而去。 侠蝶站起身,开始在屋中负手徘徊起来,蹙眉俯仰,苦思良策。就在这时候,虚掩着的房门忽然无风自启。 侠蝶身子一转,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去去,已跟你说过” 话说一半,倏而缩口。房门开处,当门静立的,竟是一名玄装蒙面人。头裹黑巾,面垂黑纱,身穿黑绸劲装,外技黑绸风衣,通体一身玄黑,只在黑衣坎肩上微微闪烁着两道金光。 侠蝶轻轻呵了一声,紧上一步,深深一躬低声道:“不知‘金剑令主’驾临,卑员该死。” 玄装蒙面人目光眨动,冷冷问道:“‘玉剑令主’交办的任务办得怎么样了?” 侠蝶嗫嚅着道:“是的,已经见过一面。不过,这个,咳,咳,尚请两位令主在时间方面能稍予宽容……” 玄装蒙面人冷冷接道:“既已见过面、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呆在这里?” 侠蝶有苦难言,搓着手,无从回答。心念一转,忽然踏出一步,低低道:“报告令主,万里追风方面虽然一时还候不着机会,但卑员却另外得着一件比这事更为重要的发现。” 玄装蒙面人目中一亮道:“什么事?” 侠蝶再上一步,低低附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玄装蒙面人双目暴睁道:“你相信没有看错?” 侠蝶肯定地道:“决错不了!” 玄装蒙面人道:“那么你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 侠蝶轻轻说道:“他们出江门向西,去的可能是长安方面。如卑员猜测得不错,他们必是回太原总舵了,现在最多才到达子午镇附近。” 玄装蒙面人沉吟了一下,道:“好,你马上改装,本座派‘十二滚刀手’交你行事。原则上,人要活口,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他性命。” 十方土地蔡公明领着大大小小二十七名后辈弟子,于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渡过渭水,抵达北田镇。 一路上,十方土地就像中了魔似的,不断皱眉,甩头,喃喃自语:“‘血剑魔帝’?……‘血剑令’?……玉剑令主?……想取‘万里追风’首级?……怪事,真想不出这帮人究竟是何来历余小华很是希望十方土地蔡公明能知道什么。他所以被喊做“十方土地”,就因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耳目之灵,全帮称冠;就是在整个武林中,消息能比他更快,更灵的,也没有几个人。而今,连他这位“十方土地”都想不出“血剑魔帝”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由此可以想见,武林中知道这件事的,一定不会太多了! 北田镇是个小地方,在这里,丐帮没有设立分舵。但由于渡过渭水,已日渐接近总舵势力范围,大家的心情也就都比较轻松起来。十方土地抬头望了望天色,暂时丢开心中的疑问,指着离镇不远的一座树林向众丐道:“今夜就歇那边林中。现在大伙散开,三个人一组,一个时辰之后林中集合,每组负责备办鸡一只,酒二斤,向本座报到。” 众丐闻言,欢呼四散,转瞬之间,便走得只剩下十方土地一个人!十方土地进入林内,一面查看四下地形地势,一面捡集可资搭灶生火用的干柴和石块。 天色大黑后,众丐先后回返。九只大肥鸡,纷纷掷落十方土地脚前。也不知众丐使的什么手法,那些肥鸡活生生,扑扑挣扎,却没有一只发出咯咯叫声。酒则分装在各人的葫芦中。接着,十方土地重新分配:二十七人,六人分两班,轮流绕林警戒;三人搭灶生火;九人调和盐泥;九人烧烤。不过半个时辰之后,整座林中,就散溢着浓烈的烤鸡香味。 鸡烤熟了,众丐拣了其中最大最肥的一只,捧至十方土地面前。这是丐帮规矩,饮食必须同行辈分最高者先行享用。十方土地接过来,轻轻往地下一掷,干焦的盐泥碎裂脱落,顿时现出一只黄油油的全鸡。十方土地撕下一条鸡腿,啃了一口,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开始吃喝了。 欢笑声起,鸡、酒飞传,火光照亮了每一张欢悦的脸庞。警戒撤回,大家背向环坐,面对四外,警戒责任暂时由大家共同担负。 就在这时候,林外西南方,十三骑如飞驰至。 在遥遥瞥及前面林中的火光之后,为首一人单臂一举,后面十二人立时收缰勒住坐骑。 为首那人于马上回身,手势一比,十三人同时跳身下马,马缰一甩,各掣兵刃,有如十三道轻烟,一起向那有火光透出的树林扑去。 十方土地刚喝完一大口酒,葫芦尚未离唇,神色一动,已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 果然,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蔡公明,要文的还是要武的?” 众丐相顾变色,十方土地手一伸,止住众丐妄动,转头向发话之处望去。只见发话者站在左侧二丈左右外一株大树阴影下,两边及身后,黑影幢幢,一时也看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 十方土地打量清楚后,平静地反问道:“文的如何?武的又如何?” 阴影中那人嘿嘿一笑道:“文的交出‘余小华’;武的,生死交由阎王决定!” 十方土地周身一震,强自镇定着问道:“朋友此举何意?难道朋友们不知道余小华仅是本帮一名初涉江湖的白衣弟子吗?” 蒙面人道:“不要多说废话了!” 十方土地又道:“就算本帮这名白衣弟子会于什么地方无意间开罪了朋友们,朋友们难道就不能看在我们严老总面上,高抬贵手么?” 蒙面人道:“蔡公明,你弄清楚,来侠只是懒得麻烦而己,可别以为本侠对你蔡公明有什么好感!” 十方土地默然片刻,忽然说道:“诸位能不能暂时退出半箭之地,待姓蔡的跟兄弟们打个商量后再作答复?” 蒙面人道:“好,以一盏热茶时间为限!” 手一挥,果然带着同伴遥遥退去。十方土地注视着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他们是要活口。” 他自语着,转过身来,扫视众丐一眼,沉重地低低说道:“来的必是血剑魔徒,而且我已判出,这名为首者,十之八九就是那个蓝衣侠蝶柳中平。不过,谁也不许声张,如他们知道身份已经暴露,我们就更别想有人活得下来了!” 余小华咬牙道:“我们有二十八个人,何不与他们一拼?” 十方土地苦笑笑,没有立即回答,低头思索了一下,忽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余小华手中道:“这是帮主的‘阎罗令’,你先收好。” 余小华愕然道:“蔡师叔,这……这是什么意思?” 十方土地黯然一笑,深深叹了口气道:“是的,小华,我们要拼。不过,蔡师叔最大希望就是拼的结果,我们这二十八人之中,能够有一个活着留下来。” 十方土地说着,又叹了口气,指了指余小华手上那个布包,对余小华道:“今夜如能生离此地,可带着这个前往黄山,去找本帮仅存的一位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本帮尚有这么一位古长老,只有帮主与我蔡公明二人知道,而帮主将这个布包交给我,已有三年之久,为的也就是预防着会有今天。小华,这里面附有密函一封,找得古长老,他老人家自会告诉你有关你的身世……” 余小华激动地道:“我不走!” 十方土地充耳不闻,又向其他诸丐沉声道:“当小华离去时,我们二十七个,必须舍命扑击任何一个意图拦截他的魔徒。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死,但如小华落入敌手,大家纵能不死在这里,回帮也是难逃一死。你们不幸生为丐帮门下,但愿能记取丐帮光荣传统,救了余小华,武林史上,将会留下你们每个人的名字!” 余小华悲泣道:“蔡师叔,你无权这样决定。帮规只有同患难,共生死,却未规定什么人应为什么人效死,蔡师叔……” 十方土地严厉地低叱一声,道:“现在不告诉你也不行了,小华,你知道你是谁吗?” 余小华听得一呆道:“我是谁?” 十方土地正容道:“华云表,华少侠!小华,谢谢你喊了我蔡公明这么多年的师叔,如今,你该正名了。小华,今天你如能活着逃离此地,我蔡公明会含笑九泉,同时也会于地下代你向这些因你丧生的师兄弟们解释的。” 余小华喃喃重复道:“华云表……华云表……余小华……余……我……我…… 我原来姓华?” 他自语喃喃声中,那句叫小胖的年轻乞儿挽手颤声道:“小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长得像谁了。小华,还记得太平谷内七座人像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是谁吗?” 余小华如呆如痴。就在这时,后面已传来一声沉喝道:“蔡公明,时间已到,得出结果没有?” 十方土地不理会对方的喝问,目注余小华,沉痛地一字一字地道:“小华,这是你蔡师叔最后所能说的几句了。你如坚持留下,你将是你们中州华家的罪人;丐帮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为罪人;死为罪鬼!” 语毕,缓缓转过身去,目光一抬,寒着面孔平静地回答道:“是的,得出结果了!” 蒙面人眨着眼皮道:“怎么说?” 十方土地忽然仰天悲呼道:“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吗?” 余小华心头猛地一震,如自梦中突然惊醒,当下牙一咬,毅然一跳而起,拔足向林外没命奔去! 蒙面人一见颇感意外,得了愣,挥手勃然怒喝道:“拿下!死活不论!”嗖! 嗖!嗖!三条黑色身形,应声分自三个不同的角度腾射而起,迅疾无比地凌空向余小华扑来! 但听十方土地厉呼一声:“上!”众丐纷纷抢扑…… 接着,叱喝与惨叫并起…… “你如坚持留下……你将是你们中州华家的罪人……丐帮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为罪人……生为罪鬼……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么?” “小华,你可知道你是谁……华云表,华少侠……小华,你该正名了!” “生为罪人,死为罪鬼……小华,你该正名了……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么?” 脚下崎岖,眼前昏暗,余小华跌倒又爬起,没命向前奔跑。他不敢回头,也不忍回头,十方土地蔡公明低沉、哀痛、严肃而又严厉的语音,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着。 它们,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促使他忘却皮肉的痛苦,促使他狠下心肠,跌倒,爬起,向前,再向前…… 惨叫之声渐稀渐低,嘿嘿笑声却愈厉愈近,但听身后传来那名蒙面人熟悉的呼喝声:“姓华的小子,你还不停下来?二十几个具叫化已经一个不剩,你小子自信达得了吗?” “一……不……不……剩?” 余小华脑中一阵轰然,几乎扑地栽倒! “小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长得像谁了……小华……还记得太平谷内,七座人像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是谁吗?” 这是小师哥小胖的声音,也是这次最令他震动的声音,他清醒了,他在心底叫道:“是的,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我是中州华家问事江湖的第四代!为了我华家,为了报答丐帮的深思,我华云表,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但是,他知道,那名为首的蒙面人就是“侠蝶”柳中平,就是轻功仅次于万里追风祁天保的第二人。谈力拼,他不是敌手;谈逃跑,更无可能。 侠蝶柳中平阴笑声愈来愈近,他虽已远远地抛开了其他的黑衣蒙面人,但步履之间,仍好像从容得很。这时,只听他于身后三丈之内阴阴发话道:“华小子,要不要咱家告诉你的身世,好让你小子死得明白?” 华云表眼光四扫,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一座杂木林,连忙冲奔过去,头一埋,和身滚人。 他满以为武人有“逢林莫入”之戒训,躲进林内,多少可以缓过一口气来,另谋他图;讵知事情大谬不然,他刚刚滚到一株大树背后,沙的一声轻响,一条黑色身形已然迎头扑下! 华云表精疲力竭,急怒攻心,未待来人出指点实,已然昏厥倒地…… 第五章 轻获不传 晚春清晨,朝阳自东方冉冉升起。华云表一声轻唉,于金色阳光下,悠悠然自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神智渐清,心念动处,蓦地由地面一跃而起! 环顾之下,他看清了他此刻处身的环境,同时也为四下里这片景象所深深迷惑。 身后是远山,身左身右,荒野无际,迎面身前不远,则是一座颓落的小神庙。 这时,庙前石阶上,一名瘦小的羊胡老人,正半偏着脸孔凝视着他。 华云表愕然退后一步,指着老人道:“你?……” 羊胡老人眨了一下眼皮,没有开口,似乎要等他继续问下去。 华云表星目滚动,伸手向四下一指,改口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羊胡老人脸上无甚表情地淡淡答道:“以前汉武帝行军至此,闻报南粤已破,一时兴之所至,曾随口为此地取了个名字,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华云表脱口道:“闻喜?” 羊胡老人意颇嘉许地点了点头。 华云表迟疑地道:“我记得……?” 羊胡老人接口道:“你记得你好像曾在北田镇郊,一座树林中,遭遇过一场惊险的追逐,是吗?那是昨夜三更左右的事!” 华云表张目道:“那么是……是您老人家救我来此的了?” 羊胡老人道:“你想呢?” 华云表又向四下望了一眼,道:“北田镇离此多远?” 羊胡老人淡淡答道:“二百里出头,三百里不到。” 华云表骇然道:“怎么说?二百里出头?三百里不到?而……而您仅花了二更次,而且还驮了一个人?” 羊胡老人哼了一声道:“侠蝶柳中平是何许人?不然能脱得了身吗?” 华云表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这样说来,万里追风……”他本来想说: “怎算得上轻功天下第一呢?”话到口边,终又忍住。 羊胡老人脸一抬,苦笑笑道:“这样说来,万里追风尚不算是个浪得虚名之辈,是吗?” 伸手一抹颔下,那部山羊胡须应手而落,反手一掀,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飘然坠地,现出来的,赫然竟是另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 华云表失声惊呼道:“原来就是你!” 张臂扑过去,双膝一软,就地跪倒,话未出,泪先流,手搭在对方膝盖上,心中一酸,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万里追风喃喃自语道:“没想到你是华家后人……没想到你已给那贼子认了出来……鹑衣阎罗太大胆,蔡公明则太大意;虽说我祁某人也赶去得太迟,不过,谁都知道,事情既已恶化到那般地步,凭我祁某人这身玩艺儿,除了施以消极之抢救,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华云表抬起泪眼道:“不,祁大侠,这怪不得您,也怪不得帮主和蔡师叔他们,本来是太太平平的,都怪我自己不好……” 万里追风皱着眉头道:“你说说经过看。” 于是,华云表便将自己如何因淋雨洗净面目,如何遇见侠蝶盘问身世,回分舵后,只顾满足好奇心,而未将遇见侠蝶的一段报告十方土地蔡公明,以致十方土地蔡公明根本未防及有此遽变的一番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万里追风变色顿足道:“仍是祸自我始!” 华云表拭干眼角,摇摇头道:“算了,祁大侠,过去的让它过去,我们谁也不必自责。同时,晚辈跟您,谁也不清楚我们究因何故不容于那批魔徒,这一天迟早总要来的,早一点爆发了倒也好。” 华云表说至此处,忽然想及一事,因而抬头问道:“昨夜祁大侠是凑巧路过。 抑或闻讯驰援?祁大侠刚才提到那个侠蝶时,颇有切齿之意,是不是祁大侠已相信了晚辈向您的报告?” 万里追风叹了口气道:“这位柳中平,人人知道的,他是我的姨表弟,所以,这个消息实在难以令人置信。然而这一次,却又令人无法不信。” 华云表惑然不解道:“为什么呢?” 万里追风自袖中摸出一物递出道:“你且看看这个!” 华云表取过一看,那是一张宽不盈掌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为阁下生命计,请留心您那位柳姓表弟!” 没有上款,亦无下款,虽然只有短短十六个字,写得也非常草率,然而,铁划银钩,却是笔笔均见功力。 华云表不由脱口称赞道:“好书法!” 跟着抬脸讶然道:“原来你另外也得到警示?这是谁写的?” 万里追风耸肩苦笑笑道:“谁知道?在渭门,我不是约你三天后在子午镇见面吗?当天晚上,我跟那厮回到东城一家小客店中,店家觑空递给我一封密函,并说: ‘那位大爷吩咐,一定要小的在您单独一个人时,当面悄悄递给您。’我拿至无人处拆开一看,里面便是装的这个!” 华云表道:“而您竟然也就相信了?” 万里追风道:“不然我当夜又怎会不辞而别?留书人有什么理由要以引起对方反感的直率方式来离间我们表兄弟呢?” 华云表点点点,想了一下又问道:“那么您也不知道留书的究竟是谁了?” 万里追风沉吟着道:“事后,我在离店之前,曾将那名店伙叫至一边盘问过。 据那名店伙说,那人的密函系写好封好带来的,入栈后,人背着灯火站在柜台旁边,面貌他虽没有看清楚,不过他说那人是个普通身材,不怎么健壮,穿一袭习见的蓝布长衫,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声腔间却不脱一股儒雅气息……” 华云表眼中一亮,猛然击膝道:“对!我知道了!” 万里追风愕然道:“你知道是谁?” 华云表已无再事掩瞒之必要,乃将那晚在太平宫后院,如何于无意中听得两名蒙面人授受“血剑令”,以及其后如何遇见一名“青衣少年”,对方除自称已同时听得一切外,并劝告他不可多事的一番经过,和盘托出。 万里追风大为震异道:“当今武林中,年轻的一辈,具有此等身手者,除了泰山‘龙堡双玉’赵玉坚、赵玉泽兄弟之外,其他还有谁呢?” 华云表道:“赵家兄弟今年多大了?” 万里追风想了想道:“大约十八九,似乎都还没有超过双十之数。” 华云表道:“会不会就是赵氏双玉之一呢?”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很少可能。” 华云表追问道:“何以见得?” 万里追风道:“赵氏兄弟出入必双,很少一个人任意行走在外,此其一;赵老堡主‘怒龙’赵子昂,少年游侠江湖虽是怒龙一条,然自中年得子之后,已经收心养性,不但自己很少走下泰山怒龙堡,就连双五兄弟,也受到很严的管束,事不关己,绝不许轻涉是非,此其二;而最不可能的一点则是:双五兄弟人品风流,仪表出众,不管出现何处,均必然会引起多人注意。那一次,据我所知,赵氏父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参加武会!” 华云表听了,不禁蹙额道:“那么此人是谁?” 万里追风微现激动之色道:“总有一天会打听出来的。祁某人一向恩怨分明,别人的事都办得了,难道自己的恩人反会查不出来不成?” 华云表忽然说道:“对了,祁大侠,你为什么不下点功夫,先设法查查那个甚么‘血剑魔帝’以及他手下的‘金玉’令主都是些什么人?” 万里追风点点头,旋又摇摇头道:“不,这个还算不得当务之急。到目前为止,他们所要加害的,只是你我两个而已,蔡公明等人,仅属鱼池之为。如他们公然肆虐,自有本届盟主出面应付,为人行事,要分公私,我答应过负责追查那名神秘黑衣蒙面人的底细,仍须继续进行,将来把蒙面人查清楚,事件告一段落后,再谈这个尚不为迟。” 华云表道:“那么您现在准备去哪里?” 万里追风噢了一声,跟着站了起来道:“是的,我也要走了,你不提我差点给弄忘了。” 说着,手一伸,托出那副人皮面具和假须道:“这个你拿去吧!” 华云表迟疑地道:“这怎么可以?” 万里追风拍拍腰袋,笑了一下道:“多得很,只不过这一副制作特别精巧一些而已,你今后有相当一段时期不便显露真面目,不必推辞了!” 华云表道谢接过,万里追风又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皮盒递过来道:“这个你也拿去吧!” 华云表接过来一看,发觉这只皮盒缝制得颇为细致可爱,一边分隔成若干小口袋,里面装着树胶、炭、靛、油、粉之类的化装用物;另一边,一条小皮带压着两本小册,上面一册封面上写的是:“易容术”,再看下面一册,赫然竟是:“追风心诀”! 华云表看到“易容术”三字,已将眉峰紧紧蹙起,及至看到下面的“追风心诀” 四个字,不禁骇然回身高呼道:“祁前辈,且慢!” 已经走出好几步的万里追风,闻声扭头道:“什么事?” 华云表捧着两本小册子奔过去,结结巴巴地道:“这,这……” 万里追风侧目问道:“‘这”怎么样?” 华云表“这”了好半天,方始挤出了一句老话道:“这,这怎么可以?” 万里追风忽然转过身来注视着问道:“有个人你知不知道?” 华云表道:“谁?” 万里追风道:“‘中州游龙’华廷扬!” 华云表愕然道:“祁大侠这是开什么玩笑?祁大侠又不是不知道晚辈是谁,他老人家是晚辈曾祖,晚辈怎能说不知道?” 万里追风垂下眼皮,黯然道:“知道这点就好了,可惜你无法听到他老人家亲口告诉你老弟,当年假如不是他老人家义伸援手,今天武林中,只怕不会有我这个姓祁的了!” 华云表木立如痴,茫然不知所对。 万里追风缓缓抬起头来,勉强笑了一下道:“珍重,老弟,再见了!” 一面挥手,一面后退,然后,霍地转过身子,双肩微晃,人如柳絮乘风,去势优雅飘逸,不过眨眼工夫,便于远处消失不见。 一月之后,时序进入初夏。 五月中旬的一个黄昏时分,王屋山七绝峰下的一座树林外边,步履蹒跚地走来一名破衣老樵夫。 他卸下肩上那副不满五十斤的柴担,直起腰,深深吁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子,在一截树根上坐下来,摸出烟荷包,开始慢条斯理地装烟,燃火。 这名有着一脸皱纹,和一把稀黑山羊胡须的老樵夫,从外表看上去,年纪至少也在七旬以上。看到他现在这副疲惫神情,令人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岁月不饶人的感慨。 老樵夫歇了一会儿,眼看太阳即将下山,乃将烟锅儿磕净,烟杆儿插回腰带上,懒懒地站起,吃力地将那副柴担重新搁在肩胛,步履维艰地沿峰脚西行,行约里许,最后在山洼中一间茅棚前停了下来。 火红的太阳在西天只剩下半个赤红色的芒轮。老樵夫正待推扉人屋,身后峰头,忽然星殒丸泻似地飞下一条娇小窈窕的青色身形。 身形落地,竟是一名年约十四五的青衣少女。 这名青衣少女,生得一副鹅蛋脸、柳眉、杏目、唇如新菱,瑶鼻挺俏,有似一柱分水玉峰;身穿天青劲装,肩后斜插着一支奇形宝剑。 但见她身形一落,立即挥手高呼道:“嗨,嗨”。 老樵夫迟钝地转过身来,手搭眉额,四下张望,似乎在查察声发何处。青衣少女一跃而前,咯咯掩口道:“我在这里!老人家眼力怎么这样不济?” 老樵夫深深一叹道:“唉,唉,老啦!” 青衣少女明眸一滚,忽然注视着问道:“我从小在这儿长大,这一带,方圆数十里之内,我几乎没有一处不熟悉;而且,这座茅棚早就在这里了,但自从那个丁大去世后,它就一直空着。老人家您,您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老樵夫摇头又是一叹,苦着脸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示,跟着,乏力地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西南方问道:“那边有座野狼谷,姑娘去过没有?” “野狼谷?”青衣少女重复着,显然对这个名称十分陌生,摇摇头道:“没去过,也没听说过。” 老樵夫深深嘘出一口气道:“野狼谷早就没有野狼了,但是,非常不幸的,老汉家里却出了两头家狼。” 青衣少女愕然道:“怎么说?” 老樵夫轻喟道:“那一对家狼便是老汉的儿子和媳妇。” 青衣少女一怔,忽然作色道:“是他们赶你出来的?” 老樵夫回头瞥了身后那座茅屋一眼,轻叹道:“老汉总算因祸得福,最后找着这处安静的地方。现在他们就是抬轿子来请,也请不回去了。” 青衣少女原想代老樵夫前去教训那对儿、媳一番,及见老樵夫颇为安于现状,一时间,反觉无话可说。 老樵夫抬头眯眼道:“姑娘怎么称呼?” 青衣少女道:“复姓司徒,小茗芳卿,江湖上也有人喊我‘七绝小玉女’ 老丈贵姓?” 老樵夫似乎没有听到青衣少女最后问他的话,现出一副又惊文羡的神情,轻轻哦了一声道:“真瞧不出姑娘还是武林中人。” 接着,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又道:“听人家说,江湖上风险极大,刀光剑影,生命如同儿戏,有时为了名,有时为了利,有时候甚至只为了一口闲气……” 说着,抬起脸来,关切地道:“姑娘,是这样的吗?” 七绝小玉女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是的,老丈,这就是人生经验的可贵。您老虽非武林中人,但是,这几句话倒还真是一针见血之谈。” 又叹了一口气,强笑着接下去说道:“不过,请老丈放心,小女子与家母隐居此峰,早已不问江湖是非。凭我们母女一点微能末技,如抱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永保这座王屋山太平无事,大概还不成问题……” 老樵夫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 七绝小玉女睁着一双乌眸道:“老丈此语何意?” 老樵夫叹了口气道。“譬如说:你们母女虽已决定不再过问江湖是非,但别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想呢?你们这一家以前从没有跟任何人结过仇怨?那些仇怨都了清了?假如你们一家过去在武林中并无多大名气,那么,情形还好些。不然,你们的武功如有独绝之处,你们能保别人就不生觊觎或妒忌之心吗?” 七绝小玉女芳容微变,呆了好半晌,方始说道:“谢谢您,老丈,您的想法和看法,几与家母完全相同,家母也曾道要搬去别的地方……” 老樵夫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道:“是的,上了年纪,世故较深的人,总免不了处处多所顾虑。其实,只要武功不搁下,时时提高警觉,也不见得一定就会发生什么的。” 七绝小玉女容色顿缓,笑着递出一幅白巾道:“我要练剑去了,这幅白巾您收着。如果有事相召,只须将这幅白巾用竹竿撑起插在屋顶上,我自会打发丫头们下来,再见!” 天色已经昏黑,七绝小玉女飞身纵向另一座山峰,眨眼不见。老樵夫静立当地,凝注的双目中,于不知不觉中闪现两道焕采,但听他低低自语道:“我来这里已快一个月了,‘追风心诀’自信也已练就四五成火候,可是,为何至今仍不见那批血剑魔徒们前来呢?那夜在前面山道中所见的那名黑衣蒙面人,难道只是偶尔路过的不成么?” 他华云表,自二十多天前沿中条山一路来到这里,于无意间发现一名黑衣蒙面人深夜在山林中潜行窥视行迹,猛然想起第七届武林盟主司徒兴中之寡妻弱女,“七绝飞花”公孙玉萍和“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母女便是住在这座王屋山中,于是。他便决定暂时留下来。他本想立即就去报讯与她们母女,继之一想,深觉证据不足,报了不免有捕风捉影之嫌,而且在交代自己身份时也是个麻烦,所以,他留下之后,晚间勤修追风心诀,白天则以老樵夫身份于附近巡察,准备在再有发现时,马上登峰传警。 然而,转眼之间,快一个月过去了,他竟再也没有发现甚么。 适才,他遇上小玉女,拿话暗中点醒小玉女须得时时留心。小玉女接受了,他感到很安慰,因此,他决定今夜去看看小玉女练剑的情形,过了今夜,如果仍无其它动静,而小玉女那一套七绝剑法也有着相当成就的话,那么,天亮以前,他便要离开这里了! 冰轮高悬,晴空万里,宽广平坦的承月草坪上,剑气纵横,忽展忽收,展开时如匹练划空,彩环腾逐,收敛时如寒芒聚注,狱峙渊亭。 华云表于暗处看得不住点头,心想:“七绝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而这位小玉女,以如许小年就能将这套剑法练得如此出神入化,也够难为她的了!” 他又想起那晚在太平宫后院中,玉女的一名女婢曾对小玉女说及“中州游龙剑法”和“王屋七绝剑法”并为“剑中双玉”的事,心中暗叹道:“王屋‘七绝剑法’已有传人,我是中州华家之后,又有谁来传授我中州华家的‘游龙剑法’呢?” 就在这时候,峰腰间突然有人沉声道:“好剑法!” 随着这声好剑法,五名灰衣蒙面人,疾如鹰隼般自峰腰间凌空飞落! 其中四人于落地后迅即奔至草坪四角,另一名身材较矮较瘦者,则目光灼灼地向怔立在草坪中央的七绝小玉女一步步缓缓走去。 七绝小玉女宝剑一横,退出一步,注目叱道:“尊驾何人?来此有何居心?” 灰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小妮子,本座为你惋惜。你小妮子在这套七绝剑法上已足有七成火候,然而,也就由于你小妮子进境太快,天赋太好,你小妮子将再也没有练至八成火候的机会了!” 七绝小玉女又退一步,杏目圆睁道:“你待怎样?” 灰衣蒙面人脚下不停,口中冷笑着道:“对付像你这样的小妮子,光说怎行? 当然得投尔所好,在剑法上指点你小妮子几手了!” 说着,手探启后,一声脆吟过处,已然拔出一支精光耀目的长剑。这支长剑别无特异之处,只是剑把呈乳色,似为象牙琢制,而灰衣人执剑之手,几与剑把同一颜色,白润而细腻,月色下,手与剑把,竟然难以分辨。 华云表猛然想起一人,不禁大惊,暗呼道:“不好,是‘玉剑令主’!” 他想着,不由得又惊又急!他虽然不知道这名“玉剑令主”有多利害,但观诸对方这等气派,以及“玉剑令主”这个名号,其非泛泛之辈,自不难想象;而且,另外还有四人守在四角。七绝小玉女初临大敌,又怎会是这五人的敌手? 他暗暗扭头回看,七绝峰远在身后,足有半里之遥。虽然凭他目下之轻功,往返最多不过顿炊之久,但是,他离去后,在这顿炊光景之内,小玉女将会遭到什么命运呢?他是不是一去便能找着公孙大娘?找着了是不是来得及驰援? 他犹豫难决,忧心如焚,忍不住又将视线移向草坪上。 草坪上,灰衣蒙面人步步进逼,七绝小玉女则步步后退。不过,小玉女并无胆怯图逃之意,而那位灰衣玉剑令主也好像并无立即下手取命之打算。二人四目相对,似乎各怀目的。小玉女颇想凭观察去猜测出对方的身份和来路,而那位灰衣玉剑令主,则好像故意要使对方胆丧魂亡,消却斗志,以便不擒而获。 华云表看到情急处,真想踊身扑下,与小玉女并肩奋战;但是,在小玉女尚未出手之前,他不敢冒失。小玉女的剑法他刚才看到了,鹿死谁手,尚难预卜,他实在没有立即现身出手的必要。而且,今天的他,一身轻功虽说已很可观,然而,谈起其它武功,他除了几招“八仙散手”,以及三五招“横扫千军棍法”之外,可说什么也不会。像他这样,武功既差,又加手无寸铁,纵然加入战斗,事实上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果然,那位玉剑令主开口了:“小妮子,你难道真的不惜一命?快点将剑丢下来,本座以人格担保,绝对不难为你也就是了!” 小玉女杏目一瞪,哼道:“你也有人格?真是奇闻!” 那位玉剑令主似给激怒了,叱道:“小妮子少放肆!既然好话不听,看吧,本座就在这支剑上叫你小妮子口服心服好了!” 左手剑诀一扬,斜身探步,突然一剑向小玉女当胸平平递出。势稳如山,剑气森森,招式虽缓,却隐挟雷霆万钧之潜在威力。七绝小玉女双目一亮,却步失声道: “你,你从哪里偷学来的‘七绝剑法’?” 灰衣玉剑令主冷笑不答,剑送中途,左手剑诀平划一道浅弧,身形突然啸纵而起。半空中,右手长剑一圈一抖,洒出漫天剑花,精芒流窜,霞彩游离,眩目剑芒织成一片明灭光同,蓦向七绝小玉女当顶罩落! 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惊呼一声:“啊‘天女散花’!” 人如青虹一道,于惊呼声中猛自剑网下激射而出! 灰衣玉剑令主嘿嘿一笑道:“小妮子知道厉害了吧?” 身形落地,剑光敛聚,剑招复呈先前平推之式,衣角飘飘,足下如流水行云,剑尖指定小玉女,紧紧缠递而上! 小玉女去势一顿,扬左臂,沉右肩,剑身贴地一个大回旋,剑随手起,平地涌起一道闪闪光圈,反向来剑中腰撩去! 玉剑令主冷冷喝得一声:“‘柳荡莺回’,好!” 剑尖一挑,剑身斜斜滑开,人藉一挑一滑之势,双足钉立原处,上身平空后仰,长剑倒挽一个剑花,剑尖骤自下盘穿出,其势既阴且疾,突向小玉女双踝削至! 小玉女惊而不慌,纤腰一拧,侧引七尺,剑挥长虹,人已绕去敌方身后,虹化流星一点,疾奔敌人后脑! 隐伏暗处的华云表看到这里,不禁深深嘘出一口大气,发觉这位七绝小玉女果然不好欺侮! 玉剑令主听风辨位,容得小玉女剑尖堪临脑后,左臂上扬,右肩下沉,剑身贴地一个大回旋,带出光圈,反撩来剑这一招,不折不扣,正是刚才小玉女所用过的那一招“柳荡莺回”! 小玉女撤招稍缓,一声脆吟,两剑接实。 玉剑令主身躯纹丝未动,小玉女却给震出三四步方始稳住身形,玉剑令主横剑当胸,哂然道:“我说如何,小妮子?你小妮子最大的情仗就是一套‘七绝剑法’。 是的,本座得承认,你小妮子在这套剑法上的确有点成就。不过,小妮子你在刚才已经试过了,谈招式,我们在这套剑法上谁也变不了新花样,谁也不敢任意去变新花样。然而,论及火候,嘿哼!你小妮子还差得远呢!” 她见小玉女并无进逼举动,顿了顿,笑着接下去道:“你小妮子应该清楚,依照这套剑法的要诀,化解‘风雷隐隐’或‘飞星摘桃’惟有一招‘柳荡莺回’。而以‘柳荡莺回’化解来招后,却有三招可以用来乘机攻敌:一是‘金龙寺珠’,置来剑于不顾,径取敌方左目或右目;一是‘中分径渭’,去势一沉,连剑带人,正劈敌方当胸。这两招都是玉石俱焚的亡命打法;前者须有舍生勇气,后者则须宝剑利过敌方方克奏功。另有一招,便是适才本座所使用过的‘毒蛇吐信’!三招中以这一招最平和,也最难使;小妮子你不妨再回忆一下,本座适才那一招,使得够不够从容?够不够自然?换了你小妮子办得到?” 七绝小玉女寒着脸色,一声不响,玉剑令主傲然笑了笑,接着又说道:“反过来,再看你,一招‘柳荡莺回’,使虽使得出来了,却难真的化解本座攻招。刚才本座要是心肠稍微狠一点,剑贴剑,化招‘秋风送爽’,信手滑送,你小妮子纵能躲过腰斩之危,试问,执剑向下的右手四指还要不要?” 小玉女脸色一变,显然玉剑令主这番话并非恫吓之词。小玉女于脸色恢复之后,注目冷冷问道:“不错,姑娘相信你能办得到……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玉剑令主跨前一步,笑道:“你想呢?真是个傻丫头!好了,现在把剑放下来,你该明白,本座如存心不利于你,也不会让你挨到现在了。” 小玉女退出一步,瞪眼道:“你要做什么?” 玉剑令主再上一步,温和地道:“跟本座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去过之后,你随时可以回来。” 小玉女眨眼道:“那人是谁?” 玉剑令主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小玉女啐了一口道:“你做梦!” 玉剑令主一愕止步,尚未来得及有所表示,小玉女剑随声发,已然一剑当胸刺到! 玉剑令主目光一寒,嘿嘿冷笑道:“真是不识抬举的毛丫头!” 长剑一抖,振腕迎上。眨眼之间,剑气纵横,人影交错,二人再度战成一团。 这一次,七绝小玉女作风大变,她似乎从玉剑令主那番议论中获得启示,出手之间,着着均是拼着玉石俱焚的亡命招式! 但是,在另一方面,亦如玉剑令主所说:双方剑法虽同,然于火候功力方面,她七绝小玉女,的确是差得太远了! 剑光滚腾中,但听玉剑令主一再出声惊戒道:“小妮子,你如再不弃剑投降……” 小玉女充耳不闻,狂攻如故。然而,由于棋差一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已迫使她身形在不知不觉中节节后退。 玉剑令主似是有心生擒,为了示威,觑隙便将小玉女衣衫挑落一片,先后三十余合,小玉女一身衣衫已是破裂处处,狼狈不堪。但是,倔强的小玉女,依然没有软化的趋势,好几次竟在狂怒中扑向敌方剑尖,害得玉剑令主反而不得不缩剑回避。 终于,玉剑令主实在忍耐不住了,长剑一抖,厉声高喝道:“丫头,你真的以为本座下不了手吗?” 小玉女以一阵疯狂的抢攻代替回答! 玉剑令主暴喝一声:“左臂着剑!” 暴喝声中,剑出虹飞,小玉女一个闪失,身形晃了晃,掩臂猛然倒跌七八步。 但是,小玉女容得身形站稳,一咬牙,立又挥剑攻上。从小玉女进扑神形看来,玉剑令主这一剑似乎仍然留了情,小玉女一条左臂虽然伤得不轻,但显然并未伤及筋骨。 地面上,开始现出斑斑血点…… 华云表无法再忍了,胸膛内热血奔腾,浑然忘却自己下去也是白送,双手支地,目注下面斗场,猛吸一口清气,奋身便待扑落。 就在这一刹那,玉剑令主刚刚喝出一声:“小妮子,右臂现在小心了!” 语音未了,对面岩顶上,突然响起一个沙哑而浑雄的声音,接口喝道:“住手!” 音沉如雷,万谷回应!玉剑令主为之一愣,不自禁猛然掠出三丈许。同一时候,一条修长的黑色身形,疾如鹰隼般自岩顶划空飞落! 藉着皎洁月色望去,但见来人身穿黑长衣,脸垂宽幅黑纱,胸前银光闪烁,双手平持的,赫然也是一支长剑。 玉剑令主目光眨动,沉声道:“朋友何为而来?” 黑衣蒙面人冷声一笑道:“不为别的,来跟阁下印证印证剑法!巧得很,本人正好对‘七绝剑法’也懂得一点皮毛,咱们大可藉此彼此较量一番喽!包括这女娃儿在内,看咱们在这套‘七绝剑法’上究竟数谁火候最为深厚!” 玉剑令主闻言,不禁一呆,七绝小玉女更是菱唇微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又是一个懂得七绝剑法的?真真是是太不可思议了! 玉剑令主讶然睁目道:“你……你是说?” 黑衣蒙面人阴声道:“我是说本人第一招就将使出‘风雷隐隐’,这一招,你刚才已经使过,谁的威力大,马上就可以较出来!” 不待语毕,一剑已然平平递出。剑诀、招式,以及步眼身法,均与刚才玉剑令主奔攻小玉女所采取者一无二致,衣袂飘飘,足下如流水行云,‘剑华闪闪,剑尖眨眼之间即已递至玉剑令主胸前! 第六章 往事明灭 玉剑令主比谁都清楚,这招“风雷隐隐”,内含三种变化,变化展开,威力无穷,在整套七绝剑法中最为辛辣。逢之只有落荒而逃,如想正面迎拆,也只有一条路可走:还以“柳荡莺回”。 玉剑令主这时已无选择余地,心神一收,长剑猛然倒翻,硬生生朝来剑剑腰撩去。 这种化解方式,自在黑衣蒙面人意料之中,但见黑衣蒙面人阴阴一笑,低喝一声:“再看本人的‘毒蟒吐信’!” 剑尖一挑,剑身斜斜滑开,人蕾一挑一滑之势,双足钉立原处,上身平空后仰,长剑倒挽一个剑花,剑尖骤自下盘穿出。 玉剑令主虽说比七绝小玉女功力精纯,但是,此刻化解起黑衣蒙面人这一招来,却似乎并不比小玉女当初化解他那一招来得轻松顺利。 他跟小玉女一样,腰一拧,引身侧闪但是,他快虽然够快,黑衣蒙面人却比他更快!剑尖一挺,如影随形。“嗤”的一声轻响,身后衣角,已被黑衣蒙面人以剑尖划开八寸左右一个大裂缝。 玉剑令主既惊且怒,去势猛收,一个回旋,挥剑反扫,这一式,正是刚才七绝小玉女对他使用过的“飞星摘桃”! 但听黑衣蒙面人左手剑快平划一道浅弧,身形陡然腾升而起,半空中嘿嘿一笑,冷声喝道:“现在再看看本侠的‘天女散花’!” 喝声中,剑花漫天而下,剑芒如灵蛇游窜,威势果然又比玉剑令主适才所使相同的一招不知强出多少! 玉剑令主情知不敌,不待剑网压顶,已然曳剑倒纵而退,黑衣蒙面人大喝一声: “留下头巾来!” 虹影闪处,玉剑令主一顶灰布头巾应声飞落,月色下,赫然露出一头如云秀发! 黑衣蒙面人身形落地后不禁一呆道:“你” 玉剑令主女身败露,女人之天性也就随之流露出来,足一顿,挥剑向四下厉呼道:“你们统统活腻了吗?” 担任守备的四名灰衣大汉如奉圣旨,一个个忙不选举剑攻上。黑衣蒙面人浑如不察,直到四人临近,方轻描淡写地挥出一剑道:“果然是活腻了!” 惨呼声起,先行奔至的两名灰衣大汉,竟在黑衣蒙面人一剑挥出后同时碟血倒地。 稍稍落后的两名灰衣大汉,睹状之下,为之魂飞胆裂,奔势一顿,脚下生根,竟然无法再挪半步! 黑衣蒙面人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一下,这时以剑尖指向玉剑令主沉声道: “本侠何以手下留情,你当明白。如能从速供出:你这套七绝剑法系自何人习得? 本侠愿意网开一面,贷尔一死!” 玉剑令主秀发飘动,胸口起伏,原好像还存有不服之意,及见黑衣蒙面人追究她这套七绝剑法之来历,眼神一变,顿露悸怖之色,稍作犹豫,突然纵身向谷外奔去。黑衣蒙面人暴叱一声,正待腾身追赶,眼角偶尔瞥及远处怔立如痴的七绝小玉女,不禁迟疑地停顿下来。凝眸遥注,不住颔首,似对小玉女以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胆识颇表嘉许。 小玉女与黑衣蒙面人目光一接,不期脱口一啊,如自梦中突然醒来,当下忙向黑衣蒙面人奔了过去,挥手喊道:“嗨!你这套‘七绝剑法’,又是打哪儿学来的,不说清楚,我也一样不放你过去的啊!” 黑衣蒙面人持剑屹立,不言不动。他本是在凝视着七绝小玉女的,这时,小玉女向他身边奔去,他那双已然发直而无神的目光,却依然望着小玉女原先站立之处,仿佛对小玉女的问话一字也未听得。那神情,就好像被什么骤然出现的景象,勾起了一件遥远的回忆;心神已然遥遥驰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或者一个遥远的年代中去了。 就在七绝小玉女差堪近身的那一瞬间,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闪,匆匆侧耳倾听了一下,蓦地发出低低一声惊呼,身形倒纵而起,如飞般向谷外疾射而去! 小玉女给弄得莫名其妙,轻轻一咦,呆呆愣在当场!与此同时,一条青色身形,自正南方岩顶悄然飞落草坪。 来的是位中年美妇人,青布劲装,青布包头,脂粉不施,蛾眉淡扫,肌肤白皙,微透病容,启后,双穗荡曳,斜斜插着一支带鞘长剑。 小玉女惊喜地喊得一声:“娘”玉臂一张,有如雏鸟振翅,猛往美妇怀中扑去! 青衣美妇掠目四扫,一手环搂着小玉女,一面蹙额指着地下两具死尸问道: “这……怎么回事?” 华云表明白了,那位黑衣蒙面人突然引身离去,所回避的,原来就是现下这位青衣美妇人已故第七届武林盟主司徒兴中的未亡人,“七绝飞花”公孙玉萍! 这时但见小玉女忽然挣脱怀抱,退出一步,向她娘注视着问道:“不!娘,您先回答卿儿一个问题!” 做娘的不禁征了一下道:“什么问题?” 小玉女目不转睛地道:“过去,娘说,七绝剑法是外公他老人家的独门绝学,除了爹与娘以外,外公从未传过他人。现在,卿儿可要问清楚,娘这样说是不是正确?普天之下,到底有几种七绝剑法?” 七绝飞花愕然道:“你丫头是说……?” 小玉女不依道:“请娘先回答卿儿的问题!等一会儿,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卿儿自然会告诉娘。” 七绝飞花眉峰微敛,似在猜忖着女儿所问之话的用意,也好像在考虑着如何回答女儿这个问题。 华云表于暗处注目凝神,屏息以待,他几乎比七绝小玉女更急于获得此一疑团之解答。 七绝飞花沉吟有顷,终于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娘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那简直是太不可能了。” 小玉女着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娘说明白点好不好。” 七绝飞花缓缓望向女儿道:“好的,娘可以这样回答你:以前娘所说的,没有错,天下只有一种‘七绝剑法’!你外公。爹。娘、还有你自己,会这种剑法的,只有我们这一家!现在,除掉去世的不算,活着的,就只你跟娘两个!” 七绝小玉女数度欲言又止,最后转望黑衣蒙面人,玉剑令主,以及两名灰衣大汉离去的下峰口,一声不响地默默发起呆来! 七绝飞花伸手扳转女儿肩头,浅责道:“怎么了?丫头。” 小玉女回身指了指空荡的草坪,勉强笑了一下道:“又没有半个证人,娘要卿儿如何说是好?就在娘来此之前,这儿曾经走出去四个人,其中二人没有出手,另外出手的一男一女,不但使的都是‘七绝剑法’,而且还一个胜似一个,成就全在卿儿之上这些,不知娘相信不相信?假如娘相信,那么,就请娘把这件事对女儿加以解释吧!” 七绝飞花一呆,失声道:“一男一女?全用的是‘七绝剑法’?他……他…… 他们是一路来的?” 小玉女苦笑道:“娘不想想,卿儿已说过他们身手全在女儿之上,要是这样,卿儿还会有命留到现在吗?” 小玉女接着又将自己来此练剑,如何被一名灰衣蒙面人领着四名蒙面大汉围困要挟,一心想生擒自己,说要带自己去某个地方去见某个人。正在自己岌岌可危之际,又突然出现了一名黑衣蒙面人,举手之间,便将灰衣蒙面人挫败,挑飞灰衣蒙面人头巾,并向已露女儿身之灰衣蒙面人逼问七绝剑法来历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七绝飞花静听着,本来就很苍白的玉容,愈听愈形容苍白起来。听完,想了想,忽向女儿问道:“那么那位黑衣蒙面人很早就来到这里了?” 七绝小玉女诧异道:“何以见得?” 七绝飞花皱眉道:“黑衣蒙面人所施之于那名灰衣蒙面人者,全系灰衣蒙面人施之于你之重演,他如非早就隐身附近,又怎能洞悉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小玉女失声道:“是啊!” 眼皮一眨,不禁又道:“那人也真怪,他既然来了,而且又有心回护于我,那么,他为什么直到我中剑之后才现身呢?万一卿儿丧命于那一剑之下,他岂不是想救也来不及了?” 七绝飞花摇摇头,缓声道:“不会的,傻丫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有那么一身功力,岂有看不出灰衣人真正用心之理?他娘想,或许是想考究你在这套七绝剑法上究有几成火候,以及你面临强敌时之胆勇如何” 小玉女连连点头道:“可能。” 七绝飞花神色一动,忽又向女儿问道:“那名女扮男装的灰衣蒙面人约莫多大年纪?” 小玉女迟疑地想了想,摇头道一:“看不出来、起初因为她脸上蒙着面罩,而且声音举止全无一点女人气,所以在她头巾被挑落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个女人……不过……后来从她那一头美好的秀发看上去,可能最多也只不过三十上下光景吧。” 七绝飞花仰首望天,出神不语。月影已渐西斜,三更快过了。 隐身暗处的华云表,这时眼见小玉女有惊无险,母女已经相会,知道这对母女非世俗人物可比,经过这件事故,毋庸他人警告,今后也必能提高警惕,善以自处的了。思忖着,不禁油然生出就此悄然抽身离去之意。 即于此标,但见小玉女忽又仰脸问道:“娘,您刚才说什么‘太不可能’,究属何意?” 七绝飞花微微摆了一下头道:“没有什么……” 小玉女佛然不乐道:“您有几个女儿,娘?娘知不知道女儿今年多大了?卿儿从没让娘伤过心,娘现在这样说话,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及到女儿会有何等感受么?” 七绝飞花忙将爱女拥入怀中,抚慰着赔笑道:“好,好,娘说,娘说,别生这么大的气好不好,孩子?” 为娘的笑着,做女儿的也笑了。但是,藏身暗处的华云表,于瞧得这幕人间至情图之下,心中一酸,反有着一种需要放声痛哭一场的行动…… 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现在,不知为了什么,他又想多留一会儿了,不肯马上就走! 七绝飞花搂着爱女干草坪上坐下,向四下里环视了一周,轻轻一叹,脸微仰,开始追忆着缓缓说道:“孩子,娘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过,娘如不解释清楚,你势将无法释怀,所以,娘现在只好拿它当一段故事说给你听了:一一份外祖“王屋七绝剑’公孙胜当初的这套‘七绝剑法’,原系传自泰山一名黄姓异人。那位黄姓异人,在武林中名气并不大,大家都称他‘泰山老人’。所有的人,也都只知道泰山有位老人,那‘老人’偶尔出现时身上背着一支古剑,如此而已!唉唉,人们要是知道这位默默无名的‘老人“就是武林第二届盟主‘天山风云叟’的‘同门师兄’,恐怕整座泰山就要给踏平了……” 小玉女一呆,失声道:“什么?他我说那位老人,他既然有着如此般的煊赫出身,又怎甘默默无闻,不肯示人以真正师门出身呢?” 七绝飞花轻轻一叹道:“人各有志,岂可相强?如果他好名,又怎会令你外祖将他本门那套剑法改称‘七绝’之名,并另冠以‘王屋’二字?同时,娘又怎会迟至今天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将这段渊源说出来?” 小玉女连忙催促道:“好,好,娘快说下去吧!” 七绝飞花又叹了口气道:“如说武人不好名,那终究是矫情之词。既不好名,何必创门立派?何必争短斗长?甚至又何必要走上习武这条路子?所以说,一个武人如果自甘埋名以终,一定有其不得已之苦衷!有其不足与外人道之难言之隐! ‘泰山老人’,便是其中一例。众所周知,‘天山风云叟’自当上第二届盟主以后,一改第一届盟主少林大智禅师之作风,凡遇是非纠纷,一律付诸以武力!他处断事情,全凭一己之观感,他说‘对’,你就不能说‘不对’!否则,一个字:‘杀’! 语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是圣贤,也一样免不了会有‘看错’,‘想错’或‘做错’的时候。试问,‘天山风云叟’以这种霸道手腕主政武林,会没有冤屈吗?当然会有!不但有,而且相当多。但是,谁敢多说一句?这,也许就是今天太平谷中,他那第二座人像上传记最为简略的原因!这种血腥统治,除了几句‘秉性刚烈,嫉恶如仇’之外,能赞美他什么?他真的‘出身不详’?不过没有人愿意多谈罢了!” 七绝飞花轻轻一叹,接下去说道:“‘泰山老人’,他的师兄,深知自己这位师弟之为人。当初本就反对他当盟主,既成事实之后,又曾一再规劝于他,要他善体上天好生之德,多学前任少林大智禅师之主政方式。他不但不听,反讥之以唇道: ‘论家法,你是师兄,走出天山,我是天下武人之主。师父已死,这些官腔咱们最好免谈!’” 小玉女不禁喃喃道:“卿儿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届盟主原来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七绝飞花微咽着接下去道:“‘泰山老人’于痛心之余,拂袖径去,自此埋名隐姓,不再提及师门出身!” 小玉女忽然插口道:“卿儿知道了!” 七绝飞花讶然望向女儿道:“知道了什么?” 小玉女面有得意之色地道:“本门‘七绝剑法’传自‘泰山老人’,‘泰山老人’来自天山,他在天山还有个‘师弟’,便是第二届盟主‘天山风云叟’。‘师兄’有传人,‘师弟’当然不会例外,刚才那两人,一定来自天山,为天山风云叟门下的传人或后人。娘,女儿一下子给猜对了吧?” 七绝飞花轻轻一吓道:“十万八千里!” 小玉女不服道:“不然?” 七绝飞花敲了敲女儿的头顶笑道:“风云叟自始至终就没有收过弟子,也始终没有成家立室。他嗜杀成性,愈杀愈有味,愈杀愈上瘾,哪还有工夫成家或教什么徒弟呢?” 小玉女张目哑然,七绝飞花拉起女儿纤手,轻轻揉搓着,接着叹了口气道: “‘泰山老人’有个独生女儿……” 小玉女抢着嚷道:“这下卿儿可真的知道啦!” 七绝飞花朝爱女睨视而笑道:“你又知道啦!” 小玉女挣起身子道:“这还不简单?‘泰山老人’有个女儿,他把武功传了我外公,也传了他女儿,这种情形之下……” 七绝飞花微微一笑道:“刚才那两个人可能是泰山老人女儿的后代或传人?” 小玉女一听母亲这种语气,信心立失,期期地道:“那么?” 七绝飞花又笑了一下道:“知道吗?丫头,老人那位女儿,生得又矮又胖,其丑无比,据说脾气还极怪僻。老人在世时,常自叹自己作孽,怨不得他人,显见老人婚姻,当初可能不甚理想。那位千金,大概便是受了她母亲的遗传。可是,世上事往往如此,尤其是这样的人,往往更欠自知之明。那位千金,不意最后竟恋上了你外公!你外公当然无法接受这份爱意。后来,那位千金自知好合无望,竟去蒙山削发为尼,出家时年仅十八,自人庵门,直至老死,即未再下蒙山一步丫头,现在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玉女喃喃自语道:“既然条条路不通,那么,刚才那一男一女所使之七绝剑法,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七绝飞花深深一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不过,娘仍以为,如有问题,只有出在老人那位出家的女儿身上这一个可能。但是,这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十年以来,娘就从没听说过除了我们这一家之外还有谁人懂得这套剑法。” 母女相对,惑然而茫然,一时之间,彼此均觉无话可说。 华云表听完母女二人的一番谈话,思潮起伏间,心头蓦地一亮,暗呼道:“天啦!刚才那位黑衣蒙面人,不正是那天在太平谷中,大闹祭剑台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吗?” 不会错的了!一定不会错的了!他在心底叫道。身量、举止、音腔、气态、飞纵身法,尤其那双冷森慑人的奕奕眼神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已有这身轻功,我何不穷本溯源,径自追下去查个明白? 华云表想着,不禁深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当下身躯一缩,悄悄纵落,真气一提,沿着可资辨认的崎岖山路,展开追风身法,疾如流星般向山外驰出! 一路上,另外仍有几个难解的疑问,不住盘旋在华云表脑海里: 先后两次,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那天这位黑衣蒙面人,在太平谷中,显得那样神志不清,不堪一击?而今夜,又何以却能如此般冷静机智,将一套七绝剑法施展得如此般出神入化?这里面症结何在? 其次:此人为什么一方面援救小玉女,一方面却又回避七绝飞花? 再其次:此人究竟是何来路?如属正派人士,何以会失却理性去大闹武会?任意署辱人人爱戴的当今盟主?如属邪魔中人,何以会有今夜这种侠义举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这套七绝剑法究竟从哪儿学来的? 他如与玉剑令主同属血剑魔帝座下人物,这一点尚不算稀奇。这以前,华云表一直有个构想,认为那天大闹祭剑台之黑衣蒙面人,如非神志失常者,十之八九,可能就是来自血剑魔宫,而现在,事实证明:他既非神志失常者!亦非来自血剑魔宫! 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谜”!包括他的武功,他的言行! 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么样一位人物更能激起人的好奇之心的了! 华云表疾行两个更次,到达黄河渡口,天已大亮。他走的是出山通道,往北,过了王屋山,便是太岳山脉,荒山绵延不下千里。往南:大路只有一条,便是他现在走过的这一条。可是,一路下来,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有见到那位谜样的黑衣蒙面人,也没有见到玉剑令主及那两名灰衣大汉! 他今天的脚程,自信已经是够快的了。假如方向没有错误,那就是由于他留下来听司徒母女谈话,耽搁太久,前面的四人均已渡河了! 于是,华云表在四下张望了一阵之后,也向渡船口走来。由于今天是个集期,天虽刚亮不久,船已开出好几批。他知道无从打听起,因而,也没有向船家问什么,举步便往船板上走去,讵知一脚刚刚踏上船头,目光至处,他呆住了! 船头舱面上,赫然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具四仰八叉的死尸! 尸身下面垫着一张烂草席,脸上这着一把破蒲扇;一条旧布裤,裤脚一长一短,补钉一个搭一个,露在裤管外面的一双小腿肚肿得就像两条熟透了的黄番瓜;裤腰只到肚脐下面,肚皮鼓胀,有如一座黄土新坟。 华云表由于心神不定,几乎一脚踩过去,骇然却步之余,不由得一阵恶心,于心底暗骂道:“这船家好没道理……” 由于这条渡船,船身本来就小,现下有这具尸体横放船头,无论上下船,除自尸身上跨过,别无他法。 华云表皱起眉头,正感进退两难之际,身后忽然有人不耐地催促道:‘喂,前面这位老人家,您到底上不上去呀?如果不想上去,让开路给别人走怎么样?” 华云表刚准备一脚跨过,经这一催,不禁猛然警觉过来。他因为急着赶路,早已忘却自己现在的外形是个龙钟老者,如果一脚跨过尸身,露出灵活身手,岂不启人疑窦? 他本就觉得跨越别人遗体多少有些不妥,如今正好一一于是,他应了一声对不起,绕开尸身,手扶船栏,自船舷上颤巍巍地挨着走到对面敞舱中。 回过身来,他看清适才催促自己者,原来是两名白衣少年。两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似乎是双生子,不但衣着和身材难分彼此,就是面部五官,也极酷肖。一人一只挺直的鼻梁,一双晶澄的眼神、同样英俊,同样潇洒! 华云表心头离地一动,忖道:“难道这就是万里追风口中所说的‘泰山龙堡双玉’赵玉坚、赵玉泽,赵家两兄弟不成?” 想着,不禁对两兄弟暗暗留意起来。 两名白衣少年,就算他们是“龙堡双玉”,华云表这时也无法辨认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于一再细察之下,只约略看出二人中一个似较沉稳,另一个则稍显浮躁。由这一点,不难想到刚才催他让路的,必属后者。然而,华云表所观测到的,也就只限于这一点,他如想知道其中究竟哪个是“赵玉坚”,哪个是“赵玉泽”,就只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举止比较沉稳的那名白衣少年,稍稍迟疑了一下,结果也仿着华云表,绕开尸身,自船舷上走过来。 而落后的那一个,却似乎懒得多费周折,右足一抬,便拟自尸身上跨过。没想到,就在他左足已经离地,右足尚未落实的那一刹那,破蒲扇下面发出一声轻“唔”,“尸身”忽然翻转。有若人在熟睡中,不经意地转侧身子一样。腰身一倾,一腿架到另一腿之上,曲起膝盖,于有意无意之间,正好顶向白衣少年胯下的下阴要穴! 白衣少年脱口一声骇呼,双掌虚按,身形暴腾!总算他身手不凡,居然在变生仓促中,以毫厘之差,差堪纵掠而过! 舱中七八名渡客,随着也是一阵惊呼。 不过,这阵惊呼到这时候才发出来,显然并不是惊于“死尸”的“复活”,而是惊于白衣少年竟能一跃丈许之高! 受惊的白衣少年,双足找着舱面,立即转过身去冷笑道:“原来朋友竟是在等着咱们赵家兄弟……” 果然是“龙堡双玉”!华云表精神一紧,也觉得事情颇不简单,不意掉脸过去一望之下,船头那人,鼻鼾微传,竟已呼呼睡去。 白衣少年踏出一步,厉声喝道:“起来,朋友,少装神弄鬼了。赵家兄弟年纪虽轻,却并不是好欺侮的,朋友纵使大方,小爷可要得罪了!” 那人身躯一动,忽然一骨碌爬坐起来,于浮肿的饼脸上,睁开一双细眯眼,慌慌张张地四下转着脖子道:“谁在叫?什么事?是……是不是船漏水了?嗯……船…… 不是还没有开吗?那么……难道我是在做梦不成?” 自语了一阵,见无人答腔,垂头又想倒身睡下。 白衣少年嘿嘿冷笑道:“哼,装的倒蛮像!” 双臂蓄势,一步步欺过去。那人一回头,怔了征,缩身骇叫道:“你……这位少爷,是不是要打架?船老大,喂,船老大,要命的,你……你怎么不过来说说话?” 打着赤膊的船老大连忙放下手中缆索,跑过来问道:“什么事?” 那胖汉如获救星似地挨至船老大脚下,指着白衣少年嚷道:“岂有此理!他凭什么要打人,你老大问问他!” 白衣少年冷笑不置,另一名白衣少年负手静立,虽然未采取行动,一双有神的眼光却始终未曾一刻离开过那胖汉脸上。 船老大朝双方望了望,然后向白衣少年苦笑道:“对不起两位客官,都是小的不好。这位胖哥坐这条船,已经不止一二天了,他人胖,身体也虚了点,每次都是挨着船板就想睡。” 手朝舱中众渡客一指,又道:“那边的周大爷,钱二麻哥,还有胡四秃见等几位常客都知道的。小的也骂过他好几次,总而言之,下次要他躺到边上一点就是了!” 船老大说得很恳切,而那人一身浮肿的黄皮黄肉,也实在看不出有甚可异之处。 白衣少年火气虽然退了不少,但仍忍不住冷笑道:“哼哼,小爷眼睛可没有瞎……” 白衣少年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不过,白衣少年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华云表却清楚得很。 不管别人所见到的是否相同,他华云表,第一个就跟白衣少年有着同样的疑惑: 活人与死人,其间之差,只在一口气。刚才明明白白的,那个主坟似的肚皮鼓在那里,纹风不动,活人能不呼吸?呼吸时能保住肚皮不生起伏? 还有:他早不翻身,晚不翻身,偏巧凑着有人想自他身上跨过时,就翻身了? 膝盖曲起,不偏不倚,时间与部位,都准确得恰到好处。说巧,不也太巧了些? 这时,一直负手静立着的那个白衣少年忽然踱过来向余怒未息的白衣少年一摆头,淡淡地道:“算了,老二,让人家开船吧。到了洛阳,我陪你去中州第一楼,喝上个三整天,算是给你消气就是了!” 华云表这下弄清楚了:说话的是双玉老大赵玉坚,怄气的则是老二赵玉泽! 赵玉泽经兄长相劝,轻轻一哼,狠狠地瞟了那胖汉一眼,悻悻转身,再未有甚表示。 华云表对这位双五老大赵玉坚钦敬之心顿生,他不是钦敬对方的泱泱风度,而是钦敬这位赵玉坚的一股于云豪气!他放出口风,放得如此自然,如此磊落:“中州第一楼”“三整天”这不啻说:“朋友,要找赵家兄弟,你还有机会,朋友不至于连中州第一楼在什么地方也找不着吧?那么,去吧,我们等着!” 平安渡过河,搭客纷纷登岸。华云表留在最后面,经过一阵盘算之后,他就也向洛阳城中踽踽走去。 他想:追踪之举,显已无望。纵然轻功盖世,不知道人家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用?再说,进城呆几天,似乎也不是纯粹白耗。洛阳居九州之中,一向为风云际会之地,中州第一楼,更是名满两京,武林人物来往关洛,总免不了要到这种地方落落脚。“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或许反会在那里有所收获也不一定。 夏初,如果来上点小雨,应是最佳的喝酒天气! 洛阳西城,位于千秋门旧址的“中州第一楼”,晨间一阵激雨,浇开了伙计们脸上的笑容。果然,还不到近午时分,楼上楼下,已经上满八成座。 楼上,临街靠窗口的一副座头上,面对面,坐着两名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两名白衣少年脸孔都是红红的,显然他们来得很早,酒也已经喝下不少了。这时,其中一名白衣少年手托酒杯,缓缓移动眼光,在满楼扫察。另一名则探首窗外,不住向大街两端张望。看二人的神形,似乎正在等候什么人。 只听探首窗外的那名白衣少年蹙额喃喃道:“今天已经第三天了,难道” 手托酒杯的那名白衣少年缓缓接下去道:“不会不来的!” 先开口的那名白衣少年哦了一声,转过脸来道:“大哥凭哪一点下此断语?” 被喊做大哥的白衣少年微微仰起脸,轻轻旋转着手中酒杯道:“凭这几天我们身后一直没有断过护驾者这一点!” 发问的白衣少年呆了呆,目光闪动,正待开口之际,忽听楼梯一阵剧响,楼口已然出现一名蓝衣劲装大汉。 这名蓝衣大汉,身高七尺以上,紫膛脸,高鼻浓眉,双目灼灼有神。他在一个环扫之下,业已看到两名白衣少年,眼光一亮,喜色顿露,猛然一拍两只巨灵掌,大笑着向两名白衣少年走过来叫道:“两位老弟,这下得破费了吧?” 两名白衣少年,正是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 兄弟俩闻声回头,也不禁一下子露出满脸笑容,抢着离席让坐,同时亲切地含笑招呼道:“戴大哥是什么风吹来的?” 神行太保大笑道:“风吹到洛阳,细雨送上第一楼,这种天气不来这种地方孝敬个三五两银子岂不罪过?哈哈哈哈!” 赵玉泽笑道:“好个‘孝敬’!人家难道不供给你酒菜,白拿你的银子不成? 若给店东听了,不去官里告你一状才怪!” 神行太保笑道:“今天可好,酒菜可以放量,银子却可以免掏,相命的说咱早晚要遇到贵人,看样子是给他说中啦!” 赵玉坚微微笑道:“‘飞云’九式,前六式是咱们哥儿俩凭本事赢来的,余下三式就拿一席酒菜换取如何?” 神行太保笑骂道:“左手算盘,右手如意,也不怕脸红!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从今以后,咱可什么东道也不奉陪了,翻了袋底,咱耍啥?” 赵玉泽忍着笑点头道:“但愿……” 伙计恰于这时走过来,三人停了笑闹,随便加叫了两个菜,一壶酒,接着相继坐下。坐定后,神行太保正色问道:“两位老弟上次连武会都没有参加,这次远来洛中为了何事?” 赵玉坚如有所触,四下迅掠一眼,低低说道:“碰上戴兄真是再好不过。那位万里追风祁大侠,戴兄最近有没有看到?” 神行太保颇为意外地愣一下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赵玉坚皱皱眉头道:“是家父找他。” 赵玉泽皱眉接道:“这恐怕是世上最苦的一件差事了。戴兄知道的,换了他万里追风找我们那还差不多……” 神行太保沉吟了一下道:“令尊找他之用意何在,两位清楚不清楚?” 两兄弟一致摇头,赵玉坚道:“家父脾气,戴兄深知。他老人家要我们兄弟办事,一向不作说明,不过,这一次……” 神行太保忙问道:“这次怎样?” 赵玉坚思索着道:“这一次,据我们兄弟猜测,他老人家要找万里追风,似乎还是一件大事。” 神行太保双目一亮道:“是不是?” 赵玉坚又向厅中戒备地溜了一眼,点点头,低声说道:“是的,他老人家仿佛在外面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由自己出面,恐目标太显,所以想借重……” 神行太保默然片刻,蹙额道:“这次武会,他倒是破例参加了。之后,在渭门,又碰到他一次。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可就不清楚了……” 神行太保说着,忽然睁开眼皮道:“愚兄不才,这就去泰山充个数如何?” 赵玉泽迟疑道:“这个……”意思大概是要说:“这个家父并没有交代,能不能由你代理,还得问问家父才行。” 赵玉坚毕竟世故些,忙接下去道:“这个自是再好不过……不过……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咱们一年难得遇上一次,现在且先喝酒吧。” 三人刚将酒杯举起,隔着圆柱的另一席上,忽然传下一阵夹着点点琵琶的曼妙歌声: 东池始有新绿 尚小如钱 问何日藕,几时莲…… 歌声脆嫩,似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之口。三人倾耳听到此处,神行太保不禁轻轻一笑道:“大概是形容她自己吧,说得好可怜!” 赵氏兄弟也均不禁为之莞尔。 神行太保一语甫异,忽闻一名男子的声音接着击案高唱道: 一年春好处 不在浓芳 小艳疏香最娇软 到清明时候 万紫千红 花正乱 已失却春风一半…… 赵玉坚皱了皱眉头道:“太刻薄了!” 赵玉泽冷冷哼道:“简直下流!” 神行太保勃然起立道:“老子教训他去!” 赵氏兄弟正待拦阻时,另一边已有人咬了咳说道:“这又何必呢?两人唱的都是一代名曲,只不过一唱一和,显得有些缺德罢了。不过,到这里来卖唱的,天生要有宏量,那个花钱的大爷不喜欢这调调儿喽?看人家赏银子吧!” 果然闻声“笃”的一声大响,似是有人将一只沉重的银锞子丢向桌上。 赵氏兄弟和神行太保三人侧身引颈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名面皮白净,眼圈发青的黄衣文士正手举酒盅,作引颈待干状,但一双色迷迷的眼神,却斜斜溜在桌前低头捡取银锞子的一名身穿青衫,结着长长双辫的少女身上。 结着双辫的青衫少女,取起银子,深深一福,抱着琵琶又往别桌走去。 四下邻席的一些羡慕眼光正待收回,忽为捕木桌上一道深达半寸许的陷印所惊,齐齐发出一声骇呼道:“好大的手劲!” 那黄衣文士的一双眼睛,正随着卖唱少女的背影移动,闻呼回顾,看清之下,脸色立时大变。这道陷印出自何人之手,显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瞪口呆了一阵,终于乘人不注意之际,悄悄离座,匆匆下楼而去。 这边赵氏兄弟和神行太保,仅在卖唱少女身上随便扫了一眼,便一致转移目光,向适才发话相劝之人望去,这一望,可将赵氏兄弟望傻了!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赫然竟是那位黄饼脸,细眯眼,日前于黄河渡口装痴装傻,周身浮胖如肿的破衣汉子! 第七章 青衫少女 赵玉泽脸色一变,便待离座而起。 赵玉坚重重干咳一声,赵玉泽方始忍住没有立时发作。讵知那黄胖汉竟自动举杯走了过来,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赵玉坚端坐不动,淡淡接口道:“朋友已经迟到二天了。” “神行太保”见双方对答有异,目光一闪,正待发问时,那黄胖汉子已经紧接着笑了笑道:“是的!是的!来到洛阳,这种地方早就该来了。不过,咳,嘻嘻,不瞒三位说,来来来,日前承蒙这位弟台海涵,我敬三位一杯!” 口里说着,人已挪身于一边空位上径自坐下。手中酒杯放落,非常大方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好像自己是这一桌的主人似的。 神行太保觑空朝黄胖汉子原先所坐的那副座头打量过去,桌上一壶一碗外,就只筷子一双,标准的“白酒二两,另搭阳春面一碗!” 神行太保看清了,不禁暗暗好笑。 他还以为这家伙只是个白食大王,可能以前在别的地方纠缠过赵氏兄弟。 他是在外面闯荡的人,见识多,气量大,银钱小事,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他笑笑,即未再表示什么。 黄胖汉子迅速地把四只空杯斟满,举杯一晃,道:“来,先干为敬!” 神行太保为了凑兴,也就笑着举起杯子,道:“好!大家于!” 赵氏兄弟一肚子火,只是碍着有神行太保在场,一时不便发作。这时见神行太保已然举杯相应,更是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各干一杯。 黄胖汉子好不殷勤,一见三人酒杯放下,马上又将三只空杯注满,最后,斟完自己的,双手抱壶,摇了摇,发觉壶中已所剩无几,一下转过身子,挥手大声招呼道:“伙计再来一壶!” 赵玉泽实在忍不住了,冷冷说道:“碰到这位豪客,真是幸运,看样子今天的酒账有着落了!” 黄胖汉子充耳不闻,眼光一抬,忽又转向另一边招手叫道:“来,来,来这里!” 神行太保扭头望去,没想到这位仁兄招呼的竟是那名卖唱少女。他知道赵氏兄弟虽然不在乎几两银子,但是,两兄弟脾气却不怎样好,心底暗笑道:“这厮也太过分了,等会倒要看他如何下台。” 这时头结双辫的青衫少女,已经抱着琵琶走了过来。 这名青衫少女果然只有十五四岁,纤腰一溺,移步间楚楚有致,一张清水脸蛋上,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俏鼻,薄唇,处处都显得十分匀称,恰到好处。也许是由于出身寒微,经常出入这种歌楼舞榭的关系,年纪虽然不大,而且还单身一人,但目光流转间,却无羞怯不安之态。 赵氏兄弟寒着脸色,一声不响,似在等着瞧这家伙究竟还有多少花样耍出来。 黄胖汉子毫不为意,扬脸问道:“唱一曲多少钱?” 青衫少女微微一愣,因为她来此酒楼卖唱,已有半月之久,从来还没有遇上一个点唱先问价钱的客人,当下迅速扫了座中四人一眼,神情间似乎已有所悟,于是抿唇点了点头,垂下视线轻轻一笑道:“随大爷们赏……” 黄胖汉子连忙一脸正经地摇手道:“不,不,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随便两字没有底,咱们可花不起那种冤枉钱!” 他嗓门子大,说得又响,满楼酒客顿时均不禁为之掉过头来。 人人都感到又奇怪,又好笑,心想:听这玩艺儿,本来就是有钱人卖阔,既怕花冤枉钱,又何不干脆免了? 赵氏兄弟唇角同时牵动了一下,显然已被这黄胖汉子滑稽的言行松却了几分敌意。 青衫少女又是一愣,旋即勉强赔笑道:“五分银子一曲,大爷意下如何?” 黄胖汉子头一点,大声道:“好,来支‘孔雀东南飞’!” 这一下,瞪眼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人了! “孔雀东南飞”这首诗,是诗中最古老的一首,也是最长的一首。虽然曾传有人将它按港人调,然而,事实上却很少听到唱过,这儿是什么地方?别说这名青衫少女可能根本不会,就是会,也无法唱。试问,一曲唱罢,该要多少时间?这五分银子岂不是太难赚t点么? 青衣少女笑意骤敛,微微躬身道:“欠学!”纤腰一拧,转身便待离去。 黄胖汉子一敲桌面道:“回来!” 青衫少女绷着芳脸,重新转过身来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小女子不想赚你大爷这五分银子难道也不可以么?” 黄胖汉子手一扬,仰脸道:“把会唱的报出来!” 人人看得清楚,听得分明,这黄胖汉子大概是存心要找这育衫少女的麻烦了。 本来,一般卖唱者,多半是两个人,并且随身带着一个曲名折子,以便客人们翻阅点唱;而现在这名青衫少女只有单身一人,其为不得已而操此生涯,盖可想见。 她如果会唱的曲子很多,支支曲名都记得清楚,那还罢了;否则,如果会唱的不多,只有流行应景的十来首的话,报出来岂不难堪? 赵氏兄弟快门之后,神行太保更是血性汉子一个,先前那黄衣文士对此女戏之以言词他们都为之忿然,现在事情弄到自己这一席上来,且这名黄胖汉子的举态似较那黄衣文士还要恶劣几分,这叫他们哪里忍受得了? 赵氏兄弟脸色双双一变,同时准备推案而起,神行太保忽然咳了一声向那青衫少女道:“这位胖大哥就喜欢说笑,姑娘别听他的,拣支顺口动听的随便唱来就是了!” 黄胖汉子没有表示,赵氏兄弟见神行太保说了话,也就只好暂时忍住怒气。 青衫少女浅浅一福道:“谢大爷。” 接着,手拨琵琶,便曼声婉唱起来道:“旧年今日东门东,鲜妆辉映桃花红,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风细细,而疏疏,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词美韵甜,余音袅袅不绝,满楼轰然暴出一阵喝彩声。 赵氏兄弟悠然动容,神行太保也不住点头称赞,三人先后不自觉地端杯一吸而尽;黄胖汉子自是不甘后人,忙着端杯跟进。 酒干了,黄胖汉子抹嘴晃脑道:“好!” 他这声好,也不知道是指少女唱得好,还是说酒好,扭头之下,忽然兴高采烈地一击掌道:“来啦!来啦!” 来的是一壶新酒,伙计正想躬身送上,黄胖汉子突然摆摆手,指向卖唱的青衫少女道:“不,交给她!” 跟着,转身向青衫少女道:“来为咱们哥儿们一人斟一杯,有你的好处,外赏十支曲子钱!” 神行太保忙朝赵氏兄弟飞眼色,示意两兄弟由他去。这一次,出人意外的,那青衫少女竟然没有拒绝,平静地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将酒责接下,目光一阵轮扫,稍稍犹豫了片刻,走过去将赵氏兄弟酒杯斟满,似乎腕力不胜,斟完两杯酒,壶盖已给抖倾一边,接着,挟正壶盖。再斟神行太保,最后始将黄胖汉子空杯斟满。黄胖汉子大乐,握拳一捣空中道:“好,先后有序,懂礼貌!” 斜目一瞟赵氏兄弟,又笑道:“就由两位兄台会账,似也不冤,是吧?” 好家伙,威风摆尽,最后却将付账的事轻轻一语推得干干净净。 赵氏兄弟脸孔一红,同时轻哼一声,转向青村少女微微欠身道:“谢谢姑娘。” 神行太保刚将杯举起,黄胖汉子似突然想了起来般地,手一摆,阻住神行太保饮用,紧接着将自己那杯酒送去青衫少女手上,青衫少女茫然接下,似乎不解黄胖汉子此举之用意何在。 黄胖汉子随后即将酒壶向青衫少女一甩下巴道:“先干为敬,你先敬他们三位大爷一杯。底下,喽,这儿还有大半壶,咱,一个人包了!” 真亏他出得好点子,也亏他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得如此慷慨! 青衫少女脸色先是一变,随即又缓了下来,摇摇头道:“谢谢大爷抬举,小女子不会喝酒。”说着,又将酒杯送回黄胖汉子面前。 黄胖汉子偏着膀子道:“赏钱还要不要?” 青衫少女盈盈欲泪,垂首道:“随大爷们高兴。” 赵玉泽勃然一拍桌面道:“朋友,你做的已经够了!” 黄胖汉子充耳不闻,继续注视着青衫少女道:“这种牡丹黄也许太烈,换一种适合你们姑娘家的甜酒如何?” 青衫少女在黄胖汉子脸上眨眼瞧了一阵,突然娇躯微震,低头掩面,好似不堪羞辱般地转身飞奔下楼。 青衫少女一走,东边一角有名长脸中年人,寒着阴沉的面孔,低低一哼,跟着下楼而去。 黄胖汉子仰脸喃喃道:“可怜的小妮子……” 赵玉坚站起来,一脚踢开座椅道:“朋友,现在轮到咱们出去了吧?” 黄胖汉子忽向神行太保托出掌道:“这位大哥身上没有带银子?” 神行太保摸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道:“当然不会要你会钞!” 黄胖汉子浅浅一笑,伸手拈起银块,“搭”的一声。投入神行太保那只酒杯。 神行太保,还有赵氏兄弟,全给瞧得脸色惨变一杯黄澄澄的酒,蓝烟腾冒,嗤嗤作响,不消片刻,美酒已化成一杯黑水! 赵氏兄弟呆了一阵,情不自禁伸手要去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黄胖汉子连忙摇手道:“你们的没有!” 两兄弟不信,以银块一试,果然没有异样,不禁抬头向黄胖汉子讶然望去,意思是说:“你怎知道的?” 黄胖汉子笑了笑道:“这就是咱说那小妮子可怜的原因呀。本来你们兄弟是主客;不意那丫头怜才心软,这年头,一个人的仪表……” 嘻笑着,抱拳一拱,大步下楼而去。 赵氏兄弟欲加拦阻,神行太保摇头道:“不必,愚兄知道他是谁了。” 赵氏兄弟同声道:“谁?” 靠楼梯口,坐着一名龙钟老者,这名老者来这儿喝酒也有三天了。他本来一直在默默注意着先前所发生的这一切。这时,神情犹豫不决,似乎又想听完神行太保说出那黄胖汉子是谁,一方面却又怕耽误了什么要事一般,楼上楼下来回张望一阵,终于毅然下楼追去黄胖汉子身后这名龙钟老者,正是立志要查出今天武林中那股邪恶势力根源的中州华家第四代后人:华云表! 华云表下楼追出门下,游目环顾之下,已然失却那名黄胖汉子踪影。当下,心底不禁暗暗着恼道:“早知道这厮脚底下如此滑溜溜,在楼上听神行太保说出他是谁也好。” 他已提不起重行登楼的兴趣,想了想,决定暂时对这一切放弃,还是先办自己的正事要紧去黄山,找那位丐帮现存唯一的“十结太上长者”,“风尘老人” 古慈公! 于是,他转身向南城方面缓缓走去。他今天,一身轻功虽已不俗,然由于经验之不足,先后两次,均因一步之差而将目标追丢,说起来,也实在够惭愧的!不过,此刻的华云表,尚无心顾及这些。现在,他一路走着,脑中一直盘旋不去的一个疑问是:那名下毒的青衣少女究竟是何来路?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样年轻、纯真,看上去仅有十三四岁的一名妙龄少女,竟然会施出如此般令人齿冷心寒的恶毒手段! 刚才,在楼上,他都看到了。青衫少女一走,一名长脸中年人,寒着面孔,跟着下楼。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因为他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何关系。之后,黄胖汉子先自说了一句:“可怜的小妮子”。 接着又道:“这就是咱说那小妮子可怜的原因,本来你们兄弟是主客,不意那丫头怜才心软”他这才明白,中年汉子与青衫少女原来是一路来的,此行主要目的,原是为了要毒死“龙堡双玉”。结果,青衫少女对赵家兄弟下不了手,仅将毒酒斟与神行太保跟黄胖汉子二人,东窗谋泄,中年汉子因而一怒追出! 且不管那名青杉少女因一时心软将会遭遇何等命运,现在要问的是:那中年汉子何以要暗中督促着那名青衫少女谋算“龙堡双玉”? 是私人恩怨呢?抑或一如“玉剑令主”之计杀“万里追风”,十余蒙面人之指索于他华云表,同样来自“血剑魔宫”? 这些,只有一个人知道,便是那个皮肉浮肿而装疯装傻的黄胖汉子! 想到这里,华云表益发后悔不已;他要追,便该早追,不然,便该留下!而现在,驼子摔跤,两头不着地。不但人没有追着,却弄得连黄胖汉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华云表走着,正出神间,忽听得身边有人自言自语道:“白天走大街,就有这么个好处。明知道有人跟在你后面,但是,放心好了,满街是人,他下不了手……” 华云表一愣,心想:这是什么话? 转脸望去,华云表眼光一直,几乎惊叫出声。 身边,约有一肩之隔,正向前蹒跚地走着一人,黄饼脸,细眯眼,挺着一座黄土新坟似的大肚皮谁?正是那位黄胖汉子! 华云表定下心神,缓缓再向身后搜视过去。身后,相去约四五步处,这时正不即不离地跟着两名长衣中年人! 华云表先还以为黄胖汉子是在示警于他,这时见两名长衣汉子眼光始终只在黄胖汉子背上打转,这才知道黄胖汉子这番话原来是故意说给身后敌人听的,自己身份并未暴露。 华云表宽心之余,自是不肯将这场即将上演的好戏轻易放过。 他徐步拢来这边店檐下,故意落后一段,让三人都走去自己前面,然后,再遥遥追上去。 过了迎喜门,黄胖汉子忽然走去对面一家药铺门口停下。药铺里面,立有一名瘦骨嶙峋的中年人隔柜探身赔笑道:“大爷好,带着方子,还是先把把脉?” 两名跟踪的长衣中年人见黄胖汉子停下,跟着也将脚步放缓。过时只见那黄胖汉子摇摇手道:“都用不着,替我照古方抓一帖就得了!” 那名药店老板赔笑道:“是治……?” 黄胖汉子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两名长衣中年人一眼,然后这才转过脸去,皱了皱眉头道:“这两天老觉心神不安,就好像恶鬼缠身似的……” 药店老板噢了一声道:“虚阳上升,神不守府,须以攻代补。大爷,来付培元去邪的怎么样?” 黄胖汉子点点头道:“好,抓好就在这儿煎了。” 黄胖子说着,一面就在店口一张条凳上坐下来,捧心蹙额,一副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神情。华云表见一这番做作,不禁暗暗好笑。 两名长衣中年人已经走过了头,这时一递眼色,藉故指点着,又折身转了回来;黄胖汉子身躯一转,头抬之下,突然堆起满脸笑容,迎着两人起身让座,殷勤地笑着招呼道:“坐,坐,坐!两位气色不佳,是不是也想来一帖?两位运气好,算是找对了地方!这家回生堂挺有名的,三代祖传,着手成春,参茸燕桂,药材地道。 心病鬼胎,气衰色败,一应疑难杂症,无不包医包好!” 因为黄胖汉子说得又快又自然,忙着抓药的店家一时没听清楚,竟然拢过来,抱着秤子,拱手逊让道:“这位大爷好说,小号不过薄有虚名而已,所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都是乡亲帮忙,朋友们抬举了。” 黄胖汉子呵呵傻笑,两名长衣中年人驻足侧目,直气得脸孔铁青,然于闹区白日之下,却又发作不了,恨恨切齿,嘿了两声,然后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头,身形于拐过一道街角消失不见。 黄胖汉子目送两名长衣中年人远去,笑声收起,懒懒地打个呵欠,又于条凳上坐落。 华云表见黄胖子一时竟无离去之意,不禁左右为难起来。这样隔街盯着,短时间还可以,时间一久,难保给对方觉察。他想了想,决定冒点风险,索性也向药铺走去。 华云表干咳着,弓起腰背,缓缓人店,他心想:“说不得,只好也来一帖‘止咳化痰’的了!” 黄胖汉子眼光抬起,不禁轻轻咦了一声,他似乎已认出这名龙钟老者曾经跟他同过渡船。 华云表装出异常吃力的样子,点头笑了一下道:“您好,咳,咳……” 黄胖汉子眼皮眨了眨,忽然伸出脖子,低低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老弟,你说是吗?” “老弟?” 华云表暗吃一惊,故意怫然瞪眼道:“尊驾今年贵庚几何?” 黄胖汉子嘻嘻拱手道:“敢先请教老丈。” 华云表装出一副气结之色,咳了一阵,咻咻然翻眼道:“老朽,咳咳,行年七十有三,咳,咳,真……真是岂有此理,太……太岂有此理了,咳……” 黄胖汉子点头喃喃道:“难得难得,七三高寿,居然还保有这么一副整洁如玉的牙齿,所谓‘返老远童’,大概便是这种情形了。” 此一破绽,实非华云表始料所及。心头一震,本能地闪挪五尺余,真气连聚,戒备以待。 黄胖汉子扬脸侧目,似甚欣赏地点点头道:“一身轻功倒查可以。” 轻轻一咳,淡淡接下去道:“如果真的动手的话,阁下大概还差得太远,所以,依区区之意,最好将师承门派表示出来。” 华云表心念迅转,一声不响地自怀中取出一面铁牌,展掌一托,目注对方。 不销一瞬,黄胖汉子眼中一亮,失声低呼道:“阎罗令?” 华云表完全心安了!这名黄胖汉子不论其来历如何,至少,他不会是丐帮的仇家。 于是,他将阎罗令收起,从容一笑道:“这样够了吧?” 黄胖汉子在他身上左打量,右打量,皱眉自语道:“这真是怪事。‘鹑衣阎罗’的‘阎罗令’,在丐帮,只有长老辈人物方有资格请得,而你这小子,既非丐帮弟子,且不会超过双十年纪不懂!” 华云表微微一笑道:“礼貌上讲,阁下似乎应该自我介绍了!” 黄胖汉子回复嬉戏这态,眯眼笑道:“这一问,除该掌嘴之外,同时还暴露出一个秘密,你小子很可能还是第一次在江湖上行走!” 华云表有点不服道:“阁下凭什么敢如此武断?” 黄胖汉子手往自己鼻尖上一搭道:“没有吃过猪肉,也该听见猪叫过。就凭咱家这副长相,走到哪里难道还用得报名不成?” 拿“猪”比,这个比喻倒是用得妙。华云表忍不住笑,说道:“听阁下口气,阁下应该是位名人,不过,泰山‘龙堡双玉’,以及见多识广的‘神行太保’,适在第一楼也似乎对阁下陌生得很,总不能说他们三个也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吧?” 黄胖汉子以手一比道:“你现在再去第一楼问问看,看神行太保现在想起了没有?哼,龙堡双玉?咱家扬名时,他们老子还没讨他娘呢!” 华云表暗感凛然。此人大概一度退隐,想不到还是位武林前辈,想着,不禁肃然生敬。 当下整了整脸色拱手道:“在下生之恨晚,还请前辈明示大讳。” 黄胖汉子正待开口,眼光偶掠街心,突然匆匆说道:“今夜三更,北邙古陵见,自己小心了!” 语毕,足下一点,人向后院疾窜而入!那位店东蹲在屋角煎药,一直没有留心这边谈话,这时猛见黄胖汉子凌空飞去后院,一声惊呼,药罐绊倒,药汁流满一地。 华云表无暇去理这些,急急转身向外面街心望去,目光所及,华云表几疑置梦中。他揉揉眼,证明不是自己眼花,街心,另一名黄胖汉子正在张望环顾;黄饼脸,细眯眼,手执破蒲扇,裤管一长一短,裤腰只到肚脐下面,挺着一座有如黄土新坟的大肚皮…… 惟妙惟肖,无一不像!武林中会有两名长相完全相同的“黄胖汉子”?当然不可能! 很显然的,其中必然一真一假;一个正牌,一个出之模拟。 谁是冒牌货呢?不消问得,自然是适才心虚回避这一位了! 华云表看到街心那名黄胖汉子于四下张望间,脸上怒形于色,当下即明白过来,知道这名正牌黄胖汉子大概听得有人在冒他身份出现了。 不过,有一点,华云表实在想不透,那便是刚才这人为什么要冒别人的身份名义?而且他自己身手也不俗,有此身手,纵非武林知名之士,也必有着良好的师门和出身,这样做,又是何苦呢? 不过,华云表虽是这样想,事实上,他并不担心破不了这个谜,因为今夜三更,在北邙古陵,尽有机会向那人问明白。 这时只听街心那名黄胖汉子冷笑道:“想不到我病弥陀十几年不履江湖,不但未给道上朋友忘记,居然还有人为这份薄名气青眼有加,倒是荣幸得很,嘿嘿!” 好了,用不着查问了:叫“病弥陀”! 华云表忽然发觉,一真一假两名“病弥陀”,在外形上虽然难分彼此,然于气质方面,却显得有着极大差别。 那位假病弥陀,嘻笑怒骂,装疯扮傻,看上去似讨人厌,实际行为,却颇可爱。 这位正牌病弥陀呢?出口便是黑道人物语气,器量狭厌,毫无风趣可言!华云表觉得,冒这种人面目,实在真是辱没自己! 华云表既对这位正牌病弥陀不生好感,因此也就未再加注意。他走出药店,继续走向南城,准备找个地方养养神,然后等到三更去赴北邙的约会! 三更到,皓月当空,流萤点点。 华云表展开追风身法,飞纵起落,取奔北邙。来至北邙山脚,华云表访傻了。 北邙山中,陵寝累累,哪一处才是那位假病弥陀所指的古陵呢? 华云表正迟疑问,偶扫来路,忽见一条臃肿的身形如飞而至;脚下一错,连忙问去一座断碑之后。 身形眨眼近前,华云表看清了,来的正是那名假病弥陀! 华云表本拟现身招呼,继之一想,忽又改变主意。他预备藉此考验自己一下,悄悄跟过去,看自己凭着这身轻功,会不会在跟踪时被对方发觉。 如遭发觉,一笑可了;否则,他将可以向对方报还日间备受揶揄的一箭之仇! 他稍稍落后三四丈,如影随形,暗暗追上。前面,黄胖汉子蒲扇挥拂纵跃如故,华云表大感快慰,果然前面的黄胖汉子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如以飞行速度而论,华云表发觉,自己也不落对方之下。追风身法果然不同凡响,他仅下半月苦功,就追上别人几十年勤修,这份兴奋,自非笔墨所能形容! 遥遥一排寝陵在望,黄胖汉子身形落去一座巨碑之上,目光左右一掠,沉声发话道:“好朋友何在,可以现身相见了!” 华云表一听口风不对,一个贴地回旋,式演紫燕掠食,飘然投身射入左远一处壁洼,贴壁揉升,翻上岩顶,隐身探首,默察究竟。 华云表没有想到黄胖汉子原来在这儿另外还有个约会,因此,一时之间也想不透,黄胖汉子同时约他来此,是为要他“观战”抑或要他“助战”! 黄胖汉子一语甫毕,古陵四周,突然幽灵般出现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人手一柄薄刃泼风刀,刀光闪闪,阴森逼人。为首一人,冷冷答话道:“是的,好朋友已遵约来此多时了!” 黄胖汉子眼光一扫,冷笑道:“怪不得如此威风,原来是‘玉门十二刀’!嘿嘿嘿!” 为首那人阴声道:“横竖你‘病弥陀’今夜已无法活着回去,再多告诉你一点也无妨。过去的‘玉门十二刀’,便是今天‘血剑魔帝’的座下的‘十二滚刀手’!” 黄胖汉子微微一愣道:“血剑魔帝?”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听到这名号,便如见到拘魂令牌,朋友,认命了吧?” 那人说着,手中没风刀一扬,便待挥众攻上。黄胖汉子猛然一挥手中蒲扇,大喝道:“且慢!” 为首那人势子一顿,嘿嘿笑道:“想挨时辰么?” 黄胖汉子冷冷说道:“管你们什么血剑魔帝也好,玉门十二刀,终究还是玉门十二刀。咱病弥陀手上这把破蒲扇,大概还可以搪个十招人招的,不过,有一点咱家可要问问清楚;刚才你们怎么说?你们是‘遵约来此’?” 为首那人道:“不是你约我们,难道还是我们约你不成?” 黄胖汉子咦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道:“妙,妙,你们是‘遵约来此’,咱家则是‘来此遵约’,真不知道这是哪位朋友的杰作!” 那名为首黑衣蒙面人微微一呆,忽然冷笑道:“算了,病弥陀,你的那套玩艺儿,谁都清楚得很。告诉你,花枪少在咱们兄弟面前耍,就算这是一场误会,冲着日间你救双玉兄弟的那一段,你也没有机会活过今夜了!” 黄胖汉子又是一呆道:“‘双玉’兄弟?双玉兄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泰山怒龙赵子昂的两个小子?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华云表早认出这十数名黑衣蒙面人,正是那夜在北田镇围居丐帮弟子的一批。 此刻更从为首那人语气中听出,此人正是日间跟着青衫少女下楼的那名长脸中年人! 华云表于辨清这批魔徒身份后,热血为之沸腾不已。他自知自己目下一点微末武技,与这些魔徒们中任何一人都还差得甚远,他原寄望于此刻碑顶那位黄胖汉于,深望黄胖汉子能一举将这些魔徒们扫数歼灭。而现在,他失望了,这名黄胖汉子,原来竟是真正的“病弥陀”! 华云表疑忖道:“那名假病弥陀去了哪里?他自己不来,叫我来此干什么? ‘真清弥陀’与‘十二滚刀手’之间这场纷争难道就是他制造的吗?” 他接着想起,白天那两名长衣中年人,很可能便是十二滚刀手之一,同时,那名于酒楼下毒未果的青衫少女系魔宫人物,也已是无可置疑的了! 那位可怕的“血剑魔帝”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跟“七绝母女”、“龙堡龙玉”以及他这名华家后裔过不去? 现任盟主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现任韦盟主知不知道这些?要不要设法使其得知?如何传递这个消息?如何才能详细陈达而不使消息外泄? 华云表于转念之间,下面古陵墓地上已生急剧变化! 但见那名正牌病弥陀大喝一声:“耍就耍吧!” 手中破蒲扇抡动,一条臃肿的身躯平空射出,去势如箭,径朝那名为首黑衣蒙面人当头扑落! 为首那名滚刀手喝一声:“上!”十二把泼风刀并举齐扬,刀光闪闪,刀风霍霍,蛇盘龙卷般迅速将病弥陀围了个风雨不透。 人影纵横,有如一团刮地旋风般地滚东转西,腾南窜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那位病弥陀,身形早已淹没于刀光人影之中,只能听到他在刀光人影中不时传来一二声暴吼。 很显然的,这名病弥陀确有一套,虽然他已无法冲出重围,然而,十二殷钢泼风刀于一时之间,似乎还不能拿他怎样! 蓦地,一声惨嗥,一条黑色身形突然凌空自影团中高高抛出,叭哒一声,摔去两丈开外。十二名滚刀手,自此少去一名! 第八章 风雷隐动 病弥陀哈哈狂笑道:“所谓……” 一语未竟,狂笑声歇,转为一声闷哼,那位病弥陀显于得意之余,不知什么部位忽然挨了一刀。 不过,从炽烈的战况全然未受影响的情形看来,病弥陀虽然中了一刀,似乎并未伤及要害。 病弥陀自中刀以后,传出之吼声,时高时低,其带创奋战之艰况不难想像。 同情弱者,乃人之天性。尽管这位病弥陀,不及那位假的病弥陀来得讨人欢喜,但他毕竟不比十二滚刀手那样令人切齿;所以,听了病弥陀这种困兽吼声,华云表也不禁为之感到优急和难过。 即于此际,病弥陀大喝陡起,又一条黑色身形被远远抛出! 华云表见了,忘情之下,几乎欢呼出声。 然而,他这厢激动之情尚未平复,病弥陀闷哼又传,呼声低沉,显然比第一刀挨得更重很多! 华云表眉峰紧锁,一颗心也收缩得紧紧的;现在,他对那位假病弥陀也起了反感了。 那名假病弥陀,他既然肯以“病弥陀”面目出现,可见现下这名真的病弥陀以往在武林中,尚非一个人见人嫌的角色;那么,对待这样一个纵有小过,并无大恶的人物,那位假病弥陀,何以要施出这等引虎相斗的毒计呢? 华云表感慨丛生:第一,他叹人心险恶,真是防不胜防。第二,他叹武功对一名武人实在太重要了;一名武人如无一身杰出成就,实不应多予他人闲事;像他,先后两三次,眼看别人处在危急之中,自己都无能施出援手,这种难受滋味,如非身临其境,实在无法加以体会。 十二名滚刀手虽已折去两名,但是,这时墓地上战圈却愈缩愈小,滚腾幅度也愈来愈大。病弥陀吼喝之声业已低不可闻,代之而起的,则是那种华云表极为耳熟,听来令人心寒发指的碟碟怪笑声…… 华云表暗暗一叹,知道那已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病弥陀纵能勉贾余勇再拼掉一二名敌人,但他自己看来已是完成了! 没想到,华云表一念未已,怪事突然发生。 一名黑衣滚刀手,一声怪叫,突然托地跳出战圈,右臂端垂,手上没风刀已然不知去向,只见他掩肩大呼道:“注意这厮暗器……” 一个“器”字出口,后脑上“秃”的一声,上身一颤,脑袋开花,仰身倒地! 这名滚刀手叫的不错,是有暗器,但是,暗器并非发自困身苦战中的病弥陀;而是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其余那些滚刀手一致讶忖:暗器?他哪能腾出手来发暗器?及至睹得发喊之伙伴倒地,方始一阵呼啸,阵形倏而散开。 但听对面山岩背后有人沉声喝道:“统统倒下!” 紧接着,一蓬蓝星电射而出,爆米花似的,砰然一声大震,于墓地上空漫天罩落…… 蓝星如雨,着体蔓然…… 当下,仅有两条身形及时自星网下纵身跃开;一个是病弥陀,一个则是那名十二滚刀之首的长脸中年人。其余的滚刀手则都因闪避不及,而一个个身裹烈焰,泵突狼奔,骇呼惨嗥,先后滚下两侧深谷。 病弥陀退出数步,仰脸扬声道:“是哪位好朋友暗中相助?” 空山寂寂,古无回应。病弥陀迟疑着,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回头望望山下,终于转过身来,朝那名滚刀手之首逃逸的方向纵身追去! 病弥陀身形去远,另一条臃肿身形立自西面岩顶飞落。现身者,正是那位冒牌病弥陀:黄胖汉子! 黄胖汉子飞落,脸一仰,嘻嘻招手道:“下来呀!还躲个什么劲儿?” 华云表双掌一按,倒纵而下,落地后,抬头问道:“约我来此就是为了瞧你这场精彩表演吗?” 黄胖汉子嘻嘻一笑道:“是的,这样才能证明咱家不是坏人。” 华云表侧目道:“还有呢?” 黄胖汉子依然嘻嘻笑道:“让你放了心,咱家才好问两件事:一老弟是不是丐帮‘白衣弟子’?刻下想去哪里?” 华云表淡淡反问道:“我必须回答?” 黄胖汉子嘻嘻一笑道:“你想呢?” 华云表仰脸望天道:“我想阁下最好先解释一下发问之动机!” 黄胖汉子嘻笑道:“这还不简单?表示对你老弟关心呀!你想,如果换了别人,咱家会费这么大的劲,来先行争取信任么?” 华云表不为所动,淡淡摇头道:“想不出阁下关心的理由。” 黄胖汉子右掌一托,道:“理由在这里!” 华云表还以为对方要出手暗算,脚下一错,本能地闪开五尺许;黄胖汉子哈哈大笑。 华云表扭头向对方掌心一望,不禁骇然失声道:“你?” 原来黄胖汉子掌心中托着的,赫然竟也是一面“阎罗令”! 他又以为对方做了他的手脚,一面发出惊呼,一面不自禁伸手摸入怀中,手指所处,他为之呆住了! 怀中,自己那面“阎罗令”,依然完好如故! 黄胖汉子睨视而笑道:“我怎么样?要不要将你那面拿出来辨一辨真伪?” 华云表迷惑着,一双眼光止不住在对方周身上下重新打量起来。“阎罗今”一望可知,不是赝品。 这种令符,系由几种特别金属全铸而成,表面看去,只是一块普通铁牌,其实上面另有一种奇异的光泽;尤其是在月色下,这种奇异光泽更为显著;非青非黑,而是一种油油然的暗酱色。“阎罗令”既然货真价实,那么,这人是谁呢? 首先,华云表看出,此人绝非丐帮门下! 因为黄胖汉子那根腰带上,一个法结也没有,而丐帮弟子,从一结“丐目”到九结“帮主”,在任何情形下,其表明身份及辈分的法结,均必须结于身前一目了然之处!对方除了一条破短裤,身上惟一可以打结的地方,便只有那根腰带,腰带上没有法结,那他就绝不是丐帮一结以上,任何辈分的弟子! 不是一结以上的弟子,会不会是白衣弟子呢?也不可能! 总舵的白衣弟子,华云表没有一个不认识;如果是的话,那就是分舵和支舵的。 可是,一名分舵或支舵的白衣弟子,会有资格持有九结帮主的阎罗今么?会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有了这身成就会仍然辈列白衣么? 所以华云表断定,此人定为丐帮主之至交密友!能与鹑衣阎罗论交的,自非泛泛之辈。 所以华云表想到这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由衷敬意,他愣了一阵,期期地道: “是的,晚辈是丐帮一名白衣弟子,刻下有事想去一趟黄山,不知前辈与敝帮帮主……” 黄胖汉子笑着将那面阎罗令塞回裤腰内,眼一眯,正待要说什么时,忽然一咦,睁眼道:“你说什么?去黄山。”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 黄胖汉子四下望了一眼,压你声音道:“是不是去找那位太上长老古慈公?” 华云表一呆,本想要问:“你怎知道的?” 转而一想,觉得对方猜中这一点,实在也不得什么稀奇。对方既然是帮主之好友,且持有丐帮最高信符阎罗今,就当然知道丐帮尚有一位十结长老隐居黄山的可能!同样的,一名白衣弟子,持着阎罗令,前往黄山,不是去见那位太上长老,还会有什么呢? 于是华云表愣了愣,只好又点了一下头道:“是的。” 黄胖汉子注目道:“有急事吗?” 华云表虽明知对方跟丐帮帮主有着不凡的渊源,椎念及此行之重要,仍不想就此将实情和盘托出。他顿了顿,支吾地道:“急倒是不急……” 黄胖汉子见他似乎有所顾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隔了一会,才又抬头迟疑地道:“假如真的不急,目前最好别去。” 华云表一惊,急忙问道:“为什么?” 黄胖汉子又朝四下里扫了一眼,低声道:“至于为什么,因为关系太大,我实在不便告诉你;不过,你回去只要将路上如何遇到我这么一个人,以及我所说的这番话,告诉你们帮主,你们帮主他也许就会明白也不一定。” 华云表忍不住脱口道:“不,我一定要去!” 黄胖汉子疑讶地望着他,最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们各有苦衷,你不能畅所欲言,而我,也是一样。这样吧!你去还是照去,如果一时找不着他老人家,也不必着急,不妨就等在天都峰下;万一得巧,或许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头,到时候我再帮你想办法好了!” 说着,仰脸一望天色,忽然啊了一声道:“不行,天快亮了,我还有要紧事” 未待语毕,身形已然腾射而出,眨眼于夜色中消失不见。 次日,华云表出洛阳,取道东南,开始向黄山方面继续进发。 这一次,停留洛阳三天,亲见十二名滚刀手有十一名了结了性命,实为一大快事。 除此而外,他不但一无所获,反因那位谜样的黄胖汉子出示阎罗令,而平添无限烦恼。 黄胖汉子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叫自己目前暂时最好别去黄山?不去黄山,自己又能去哪里? 今天,“十方土地”蔡公明一死,在丐帮中,自己已只剩得一位帮主鹑衣阎罗足资依靠;而丐帮帮主,除总舵外,下辖九大分舵,以及九九八十一处支舵,一年难得有几天在总舵上,天南地北,行踪无定,要找他,几乎比登天还难;自己原以为一到黄山,找着那位古慈公,问题便可以解决了的,而现在,黄山之行又可能成为空劳而返,这可叫自己如何是好呢?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他心神难案的是,十数天来,一路上鼎鼎沸沸,武林中到处在传扬着山西北田镇附近,发现二十余名丐帮弟子,横尸血泊中的惊人惨案。种种臆测,纷陈杂起。 有人说,该批丐帮弟子系死于冀北“幻形教”男女弟子之手,因为“幻形教” 男女杂处,只知淫乐,全无贞操观念,罔顾人伦之常,曾遭丐帮帮主鹑衣阎罗痛诋,这次事件,一定是出于该教之蓄意报复。 但也有人反驳说,那是不可能的!“幻形教”除了教主“阴阳罗刹”唐叶枫以及座下八大男女护法,各有一身惊人武功外,实力有限,万不足与天下第一大帮主的丐帮诘抗。鹑衣阎罗对该教之严斥,不止一次,也非一日,该教要泄忿,早该有所行动了。既自知力有未逮,历久敢怒而不敢言,似这等不痛不痒,偷偷摸摸地抽冷子害死丐帮二十几名中下级弟子的事,又何必为之?岂非自寻覆亡? 因此,又有人说,这件血案,颇有可能是那天大闹太平谷的那位黑衣蒙面的疯狂杰作。 理由是,他连武会都敢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论动机,根本不必问,试想,他跟当今盟主一剑震八荒有什么仇恨?论能力,他既能自行运动解穴脱逃,一举扫除几十名丐帮三结以下的弟子,还有什么困难? 众说纷纭,华云表为之感慨丛生。道听途说,胡猜妄测,这正是武林千古以来的是非之源! 最使华云表难甘默守的是,据传盟主韦天仪也为这件血案所震惊,已自太平宫起驾,刻正率领着手下八天将,一路东下,沿途并分咨各门各派,洽请派人共同查究。 今天,真正知道此案真象的,只有二人:一个是他华云表,另一位便是“万里追风”祁天保! “万里追风”祁天保会不会出面,对此案加以澄清呢? 依华云表推断,很少有此可能。 第一,祁天保本身刻下也正是那批血剑魔徒,所要扑杀的对象;在平时,祁天保就因遭受各方猜忌,而无时不在隐秘着行踪,现在,加上这层关系,自是更不会轻易露面了。 第二,祁天保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当知道,对于这等天下瞩目的血案,光凭一句话,要想指出某人是凶手,某人不是凶手,是万万不够的! 前面说过,目击此案之发生者,仅有二人,而他,华云表,再聪明能干些,在别人心目中,也仍只是大孩子一个,世故如祁天保者,能牵出他华云表来作证么? 肯牵出他华云表来作证么? 如今,万里追风祁天保已知他华云表系中州华家第四代后人,以中州华家上面三代在武林中的无上威誉,以及后来令人黯然的不幸下场,万里追风前此即使没有蒙受过中州游龙的好处,以祁天保那种血性汉子,会这样做吗?肯这样做吗? 所以,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他华云表要不要挺身而出,指出本案发生之真象和始末呢? 按情依理,他实在应该这样做,然而,值得考虑的是,仍是一个老问题,他跟万里追风一样,也无法举证。在这种情形之下,连万里追风的话都不一定能被人采信。难道大家反会相信他一个大孩子的话不成? 所以,经过再三思考,华云表只好决定暂时保持缄默。 他惟一担忧的,是那名黑衣蒙面人蒙受冤屈,不过他最后觉得,这实在是他的过虑;以黑衣蒙面人那一身武功,只要万里追风不插手,一剑震八荒一时应该还奈何他不了;而万里追风,是知道黑衣蒙面人与此案无关的! 六月末,华云表到达安徽合肥。 合肥,即古之卢州。“合肥”系秦时地名。其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谓夏水出城,东南至此,与淮水合,故日合肥。一谓上应天星,一星在南斗,乃曰合肥。又因该地人南斗斗度最多,是以亦名“金斗”! 合肥一地,在东汉以前,本甚荒凉。献帝建安五年,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馥单马至合肥,空城建立州治;自此而后,合肥始一天一天繁荣起来,以致后来成为:“淮右襟喉之地,江北恃为唇齿”,“选守常重”! 合肥四郊,名胜极多,最知名者,莫若“四顶山”与“教弩台”。 四顶山,相传为仙人魏伯阳炼丹之处。古人有诗写其景胜云:“翠峦齐耸压平湖,晚绿朝红画不如;寄语商山闲田皓,好来各占一峰居”! 教弩台则为魏武帝所建,常驻强驽五百人,当时系用以御孙权之占掉者。到唐大历年间,因有人在该台之南的岁丰桥下,据得一座丈八铁佛,乃拆台建院,号“明教院”。而今,由于年代久远,一切都成史迹,连那座后来建造的明教院,也已不见片瓦了! 华云表到达合肥,正逢上该地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四乡缙绅庆祝年成丰收,特假教弩台旧址演唱草台戏三日夜,以资神人共欢。 华云表对这些事本来不感兴趣,但因脚下离黄山已经不远,且见城中涌满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心想此地通都大邑,难免不有江湖人物来往路过。“一剑震八荒” 一行行踪,已好几天没有听人谈及,晚上既不赶路,闲着也是闲着,何不随便出去凑个热闹? 太阳落山,华云表杂在人潮中,拥向城外戏台所在。 一路上,闲人不时谈论着,说今年的戏班子系外乡自动推荐,戏目新奇,人员众多,无论文戏、武戏均极出色精彩。 接着,又有人谈到今晚重头戏的内容,大略是:当年京中有名荡妇,先后跟了好几个男人,最后受到天谴,为雷公殛毙。那人说到最后,并低声笑道:“据说过瘾得很,借果报之名,而将男女之事极尽渲染之能事,既香艳,又刺激,演到妙处,就像真的一样……” 戏台在望了,台前广场上万头攒动,一片嘈杂,卖零食的。赌天九的、推销祖传秘方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天色渐渐黑下来,戏台四角,挑起四盏大风灯,看戏的人开始向前挤,有的挤丢了鞋子,有的撕破了衣服,也有乘机在女人们身上上下其手的,有叫骂、也有嘻笑,挤了一阵,终于渐渐定息下来。 闹台的锣政开始敲响……华云表站在远处,听得台上锣鼓敲打得毫无节奏,简直是在胡敲乱擂,心想这种戏班子能做出什么好戏来,才叫天晓得呢! 催台的呼叫,一而再,再而三,锣声渐轻,鼓声渐缓,呼叫声也随之沉寂,戏目眼看就要登场了! 华云表不但对即将登场的戏目,不寄予希望,首先他对台角那批锣鼓手,就有着无比的厌恶! 那五六个家伙,脸上都涂了粉彩,看上去一个个年纪都很轻,但是,每个人的眼神都透着邪气,东溜西扫地,尽在台下一些妇女身上打转,也许这正是锣鼓荒腔走板的原因。 不过,所有的人都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人人伸长脖子,垫着脚尖,直愣愣地望着台上出口处,眼巴巴地等待第一个戏子上场。 蓦地,轰然一阵欢呼,戏子终于上场了! 首先出现的,是个两颊丰腴,高高胖胖,虽然不美,却充满一股妖艳之气的红装女子,出场唱了一句什么。人声太杂,华云表没有听清楚。 接着,一名身穿黄绸长衣,头包黄绸布,脸孔奇黑的男人出现,口中唱道: “天竺巨贾,腰缠万金,慕中土美娇娘,乃是东游之行,脸孔虽黑,珠宝绫罗不愁没人羡……’” 果然,红装女子媚眼一抛,两人携手而下。 紧接着,剧情绵绵展开,真个是活色生香,荡人心弦。那名红装女子,未几与天竺商人分手,又结识京中一名玩球的年轻公子,数度花前月下,即又生厌,再转而投入一名梨园弟子怀抱;最后,又投入另一名梨园弟子怀抱;至此,根据剧情,已够伤风败俗,应该可以加段天雷殛身的尾巴了! 最后,高潮续起,女角与后来的那名梨园弟子公开出入,同起同卧,相依相偎,目来眼去,备极绸缪;在戏台上,二人本来只须出诸暗示之动作即可,不意二人演到忘情处,竟然一拥而合,四臂勾缠,不堪入目地折腾起来…… 台下骚动如狂,也不知是指责,还是喊好,几乎要将整个戏台震塌;突然间,两道银虹自后台穿射而出。 疯狂的怪叫声,再度纷纷暴起:“闪电!闪电!” “快打雷了。” “多逼真!” “太可惜!” “是呀!该让他们稍为多缠绵一会儿……” 突然间,人声一齐寂止。因为闪电过去,天雷却一直没有响起;所谓天雷,大概是永远不会再响了吧! 台上男女并肩俯伏,二人脑后各插着一支明晃晃匕首。血迸涌着,流满一台,流向台下。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假戏,竟然真做了! 台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死寂,突然山摇地动般爆发开来;台上却静得出奇,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了。 “戏班内部争风吃醋,出人命啦!” “报……报官去!” “人呢?人都哪里去了?” “自……自后台飞啦!” “什么,飞啦?” “哪里是什么戏子,原来是一群飞贼啊!” 是的,人是自后台飞走的,华云表虽然站得很远,但是,他却比谁都看得更为清楚!那射自后台的两道银光,刚一入目,他便看出那是两支飞刀,刚刚喊得一声不妙,前台一对男女已然真个销魂! 紧接着,又看到一条接一条矫夭的身形,自后台腾射而起。华云表于错愕之余,不禁大感诧异;这批戏子,人人均具不凡身手,他们是哪路人物?为什么要以戏子的面目出现呢? 华云表正启垂疑间,身旁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幻形教’,‘幻形教’,‘阴阳罗刹’唐叶枫与手下这批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狗男女,存心要破坏大汉数千年的良善风俗,哼哼!真想不到终日在欲海中沉浮的人,居然也会眼红认真;这一闹,倒不失为这地方之福,否则,这台戏演过,附近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要遭殃哩……” 华云表恍然大悟,原来是幻形教门下,那就怪不得了! 他缓缓转身,偷偷朝发话者打量过去,自言自语者是名驼背老人。那驼背老人本来背朝着他,这时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道:“老弟,现在清楚了没有?” 华云表还以为老者是在跟别人说话,旋首四顾,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不禁暗暗吃惊,强定心神,拱拱手道:“老哥子的朋友走了吧!” 驼背老人侧脸龇牙一笑道:“本人这副面具,看来制作得也很不错,是吗?” 华云表细辨声腔,止不住惊喜,脱口道:“是您?” 驼背老人点点头,制止道:“是的,我就是我,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驼痛老人,原来就是“万里追风”祁天保! 华云表想不到能于此地,又遇上这位风尘怪杰,一时欣喜若狂,当下忙走一步,低声道:“晚辈有事请教,找个地方谈谈去好吗?”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不必找了,这里很好。刚发生凶案的地方,在闲人惊跑,官府未到之前,可说最为清静而安稳;官府一听作案的是飞贼,一定会东拖西俟,隔上很久很久才会到来,我们索性就到台后去坐坐好了!” 华云表想想也有道理,这时广场上已不见半个人影。两人走至台后,于台柱阴暗处相对坐下。 刚刚坐下,华云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晚辈最近碰到一个人,不知前辈可认识他?” 万里追风眨眼道:“谁?” 华云表随即先将别后情形说了一遍,然后又将黄胖汉子的状像描述出来,说完,眼睁睁地等候万里追风答复。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想不出来。” 华云表大感失望,又道:“那么前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有什么特别发现没有呢?” 万里追风静静地道:“还不是一直在追踪那位黑衣蒙面人,这次总算打听到此人落脚之所了。对于此人,我想我是有点了解了。” 华云表张大双眼道:“此人是何来历?” 万里追风径自接下去道:“但我已打消初衷,不再预备将这份情报,告知一剑震八荒了。” 华云表安心地嘘出一口气,万里追风接着道:“因为他的确是个疯子!” 华云表愕然失声道:“怎么说?” 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那天我亲眼见他从容战胜那位什么玉剑令主。他除了眼神有时显得有点残酷外,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些异样也没有吗? 万里追风缓缓接下去道:“虽然他清醒的时候很少,虽然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然而,可以断定的是,他绝非邪魔中人!” 华云表无从置喙,万里追风微微闭上眼,神情微透激动地又道:“他的落脚处,是在一座穷谷中,十天之内,难得有一两天神志正常;正常时,与常人无异,一旦病发,武功即失,终日面对一镜,抱头痛哭;这情形对他而言,反较安全,他如在外面发病,像那天闯上祭剑台之后一样,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华云表想了想道:“前辈怎知道他不是坏人的呢?” 万里追风仰脸道:“人之善恶,分别于一点人性之消长。此人不但一无其他劣行,且有着洋溢的至情,纵然心如铁石的人,也保不住不被他感动……” 华云表皱皱眉头,似乎不十分懂得这番话的意思。万里追风继续说道:“他发病后,就是痛哭,哭时,口中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从不更改,始终如一。” 华云表忍不住插口道:“谁的名字?” 万里追风道:“‘爱贞’!也许是‘爱珍’或‘爱真’,这个‘贞’字同音义近的字很多,一时我也无从肯定。” 华云表喃喃道:“爱贞?” 万里追风道:“是的,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武林中却没有叫这名字的女人,所以它很可能是一个女人的小名。” 华云表点点头,万里追风仰脸又接下去道:“要查出谁是名叫爱贞的女人,的确很难;不过,这步工作却属无比重要,因为只要知道了这女人是谁,便可知道这位蒙面人是谁;以及像他这么一位有着绝世武功的人,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副惨状,甚而因此能牵出武林中一段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也不一定!” 是的,这的确是个无比的关键可是,天下武林芸芸侠女中,究竟谁人小名叫“爱贞”、“爱珍”或“爱真”呢? 华云表风正待回答,眼角偶扫,忽然啊了一声,低低说道:“他们来啦!” 远处,灯火明灭,一行人正喧喧嚷嚷地向这边走来。万里追风匆匆站起,同时递出一个小小皮袋道:“这里面是另外几副人皮面具,时事越来越离奇,你不防随时变换变换你的外貌。我趁此空暇,想往四处打听一下,前于渭门留书示警的那位蓝衣少侠。如有事情找我,可于今年年底左右前往金陵;好!你也该走了,再见!” 语毕,双肩一晃,流星般没入迷朦夜色之中。 华云表收好小皮袋,验尸的一行人,已快近台前。当下他真气一提,也向东南方展开追风身法…… 第二天,华云表抵达巢湖地面。 当夜,约莫二更时分,华云表正沿着巢湖向卢江方面奔行之际,身后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高呼:“表哥!表哥……” 第一声“表哥”,隐隐约约,似乎尚远在二十丈开外,第二声“表哥”入耳,已然清晰异常,好像一下子就已赶到了身后十丈之内! 华云表早从口音、称呼,以及对方这种速度惊人的身法上,知悉来者为谁;暗道一声,这下要糟,真气一沉,霍地定身止步。 他这厢刚刚转过身子,眼前人影一花,那位侠蝶柳中平已于迎面五步处,飘身落地! 站稳身形后的侠蝶,微喘着,满脸笑容,但是额外汗意隐现,面色也于白中泛青。显见这名丧心病狂的刽子手,虽然为这次意外遇合感到兴奋,私底下却亦紧张之至。 华云表暗存戒心,注目不语,心念电转,不住地在思忖着应付保命之策。 侠蝶走上一步,干笑着道:“表哥上次” 目光闪射处,忽然轻轻一咦,愕然止步住口。原来他突然发觉到情形有点不对,他的表哥身高不满五尺,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弓着背,身高却也在六尺以上。这人会是他的表哥万里追风么? 华云表强定心神,淡淡侧目道:“上次怎么样?” 华云表这时已定下了初步策略,制造悬疑!拼命拖延时间!这位侠蝶,疑心特重,他只要诱令对方生出顾忌之心,对方就不敢遽尔对他下手;而且,时间一长,纵无外援驰至,他也尽可从容加以准备!所以,他明知对方已看出他不是万里追风本人,却依然不子否认。鉴于前次遇见那名黄胖汉子的教训,他在反问时,为了避免露出自己那副雪白牙齿,故字字用喉音;不意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他用喉音说话,本属出于不得已,哪想到,如此一来,竟于无心之中,像极了万里追风的声调口吻! 侠蝶呆了呆,眼光上下溜动,期期地道:“表哥的万里追风身法,天下无双;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至于表哥的易容术,小弟也承认……不过…… 咳,咳,表哥什么时候竟练成了任意改变身长的这种功夫……咳……小弟这……这尚是第一次发现,咳咳,真是可喜可贺……” 侠蝶说这番话时,眼皮不住眨动,似乎迫切地希望得到解答。华云表决定再泼他一头露水,脸微仰,轻轻一哼道:“在你心目中,我知道我这个表哥,一向没有很高的估价。” 侠蝶听了,不由暗暗倒吸一口冷气。老实说,他与万里追风虽然谊属姨表,然而,由于二人的师承不同,成名后又是会少离多,故彼此间的认识实在有限。虽说缩骨功夫乃玄功中最难练的一种,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际遇,正如万里追风不知,他已投身血剑魔帝座下的情形一样,谁又敢担保他这位表哥,就一定不会缩骨玄功呢? 侠蝶泄气了? 但是,他天生诡计多端,虽然生出戒心,却不肯轻易就此罢手。那位玉剑令主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最主要的只在凭轻功蹑缀,如何下手,是另外一回事,他并不一定要采取正面行动。 所以,他暗地一计较,立即堆起满面笑容道:“表哥说话,怎么老是如此见外? 大姨妈她老人家知道的,小弟我,一生中就只佩服你表哥一个。所遗憾的,只是我们表兄弟之间噢,对了!表哥刻下是准备去哪里?” 华云表微微一仰脸,一方面为了方便以眼角窥测对方神色,一方面则是为了方便于打量四下的地形;这时,他正感难以对答,忽见半里之外的半空中,有一对并悬着的红色灯笼,因而情急智生,朝那对红色灯笼一甩头,侧目冷冷地道:“看到那对灯笼没有?” 侠蝶移目望去,面现讶然之色道:“看到了,怎么样?” 华云表故意沉声问道:“知道这灯笼在这时候,仍然高悬天空的用意吗?” 侠蝶迟疑了一下道:“此乃江湖上两派黑道人物聚议之特定信号,用意是在照会附近路过之武林同道,非经邀请,不得擅闯。这种情形在江湖上极为习见,表哥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拿这个来问小弟呢?” 华云表既意外,又兴奋!说实在的,他并不知道那对红灯笼的出现所代表意义;他这样问,原以为那对灯笼什么意义也没有,只要对方回不出名堂来,他便可以一本正经地告诉对方:“那正是某人某人约会的暗号,某人某人正在那边等着我!” 某人,是何许人呢?他将会不假思索地举出一二个在武林中声威显赫的人物来,这样,他就不相信对方不为之咋舌而退。 而现在,结果虽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这样也好,最低限度,临时避难所是有了一个了。 于是,他淡淡接着道:“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正要赶去那里,那里正有几位道上朋友,在等我去解决一个小小纷争!” 侠蝶哦了一声道:“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华云表故作不快地道:“按道上规矩,我能告诉你吗?” 侠蝶干咳一声,搓手赔笑道:“表哥又多心了,小弟这样问,实在是出于一片关切之情。小弟的意思是说,你我份属至戚,理当分劳,如果他们当事双方不免用武,小弟虽然不济,到时候为表哥壮壮声势也好呀。” 华云表因他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如加峻拒,可能要引起疑心,因此就什么也不再说,身躯掉转,大踏步向远处那两盏红灯走去。这时,他不敢再施展追风身法;如果用了,以侠蝶这种大行家,将没有不被看穿的理由。横竖半里路并不算远,赴一次明定之约会,在半里之内停止飞行,反而更合正常之江湖礼节。 不消片刻,一座孤立的庄院已呈现眼前。华云表虽然脚下不停,前行如故,然于心底,却止不住怙囗起来! 庄内,两派人物正在聚会,是哪两派黑道人物呢? 他现在这样贸然走进去,犯着武林之大忌,虽说可藉此解却燃眉之危,但是,一对里面的两派黑道上的人物,岂可交代得清楚? 假如届时找不出正当藉口根本没有什么藉口可找岂不成了躲开狼吻,又入虎口? 不过,他觉得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先将侠蝶甩脱! 于是,他脚下一顿,扭脸冷冷说道:“我这个表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在应约之初,曾声明将是一个人单刀赴会,现在,我可不愿出尔反尔。你要跟着进去,只能算是你自己的主意,希望你再斟酌一下;我若不为自己这份名头,根本就不会来这里。” 侠蝶愣住了!他如跟进去,对方难免要加盘问,如果带他进去的人头一摇,表示与自己无关,他岂不马上要倒大霉? 于是,一副贪生怕死的可鄙嘴脸显露出来了,他啊了啊,连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拱手道:“是……是的,表哥所虑的甚是。表哥老于江湖,毕竟非小弟能及,咳,咳,那么,小弟就留在外面,远远地为表哥掠阵也就是了。” 华云表嘿嘿一笑,转身又向庄中走去。身后,侠蝶见他头也不回一下,心中恼恨,暗骂道:“你他妈的如果有进无出,正好省却老子一番手脚。”身躯一缩,遥遥退到十余丈之外一排灌木之后。 庄门洞开,门根上,也挂有一对红色灯笼,但自洞开的大门中望进去,里面竟是静悄悄地不闻一点人声,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华云表寒意顿生,然而,他现在已成骑虎之势,深知身后侠蝶并未远去,后退无路,只有硬起头皮来前闯一途。所以,他咬咬牙,真气晴聚,举足跨槛而入! 左足刚刚举起,门旁暗处突然暴起一声低喝:“站住!” 华云表置之不理,直到身子完全进入门内,方始停身朝左右望了一眼。东西两边,分别贴壁站着四名劲装蒙面人,人人手按腰际,长剑均已出鞘三寸许,大有一个不对,立即挺剑进扑之势。 看清对方这么多人,华云表反而定下心来。 这八名持剑人,虽然脸上都蒙着纱巾,然而,自八人衣装一律,口音清越这二点可以测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两派中,某一方的门人弟子而已。 第九章 百合香巾 这时,东壁为首那名蒙面人跨出一步又喝道:“朋友懂不懂江湖规矩?” 华云表灵机一动,忽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缓缓退出道:“信物在此,烦请通报一下!” 华云表递出的“信物”,不是别的东西,正是那天在太平宫后院所捡得的那条白绢香帕。 这条白绢秀帕系那名玉剑令主于离去时不慎遗落,他捡起来,是因一时好奇,没有信手弃去,是想有空时再取出来看看清楚。后来事过境迁,他早已将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以致他虽然知道它是白绢制成,上面究竟有没有绣着些什么,却一直毫无所知。现在,他来这一手,无非仍是刚才对付侠蝶的那套老方法,拖延时间,制造悬疑!不过,这一次,他存的希望较大。 怎么说呢? 他是这样想的:在今天,“血剑魔帝”不啻是黑道上一个天王煞星。从侠蝶柳中平三年前即为该魔宫吸收作外围人物,且一直以未能进入魔宫亲炙魔帝为憾这一点看来,这位“血剑魔帝”虽鲜为正派人士所知,其筹创魔宫异派之非止一日,以及其在黑道方面之号召力和影响力,自属不难想像。首领如此,座下之得力大员如“金玉令主”者流,当亦非泛泛人物,武林中成名人物无不自具信符,“金玉令主” 应不例外。这条白绢手帕,虽不一定就是那位什么玉剑令主的信符,但是,非常有可能的,它上面或许绣有与信符图案相同之标志,如属这样,那就尽够了! 所以,华云表在递出这条香帕时,心中只祷祝着一件事:“希望它上面多少绣有一点特殊的东西,希望它千万别只是平平凡凡,极其普通的白绢手帕一条。” 那名发话的蒙面人,沙的一声,插剑入鞘,迟疑着前行数步,伸手将手帕接了过去,转身走到壁灯下,藉着昏暗的灯光,展开手帕看了看,最后,身子一转,朝华云表点点头道:“好,你等在这里!” 那名蒙面人检视手帕时系面里背外,所以,华云表只能凭猜测知道两点:手帕,不只是一条纯白绢手帕,上面,多多少少绣有一些东西。其次,这名蒙面人一定对手帕上的那些图案毫无认识,所以,他没有对华云表生出尊敬之意,他之所以愿意通报,只不过不敢擅作主张,惟恐开罪了华云表,招来麻烦而已。 华云表背着手,傲然闲踱着。现在,外面的侠蝶总算是真正地被他避开了,而接着,他生出的祷祝是:希望里面的那位黑道人物能将送进去的这条手帕看成一件信物,最少,也希望他能识出它是”血剑魔帝”座下“玉剑令主”的东西! 否则,实在不堪设想…… 不到一袋旱烟光景,华云表正在神魂不定,胡思乱想之际,院中骤然一亮,突自第二进门中出现两盏绢制六角宫灯。藉着灯光望过去,执着宫灯提把者,竟是两双白如美玉的纤手,再往上望,紫襟,鹅黄底,束腰宫装,薄纱蝴蝶结,芙蓉般的俏丽面庞竟是两名破瓜之年的美艳婢女。 两婢进入前院中,盈盈迈步各向两侧退开三尺许,两婢退开,门内走出那名先前入内通报的持剑人,但见他向华云表必恭必敬地扶剑俯身道:“奉教主谕:拜迎血剑宫专使!” 华云表深深嘘出一口大气,这下好办了。 既然一下变成专使,架势自是益发马虎不得。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稳步下阶,两眼望天,负手跟在两婢身后向里院走去。 华云表一面向里走,一面迅忖着:“教主?什么教的教主?还有,见面后如何应对才不致露出马脚?唔,管它去,烦也枉然,到时候再说吧!” 进入第三重院落,脸一抬,华云表马上明白过来:什么“教”?“幻形教”! 院中灯火通明,尤其是东厢门前,红男绿女,锦绣成行。一名年约三十许的紫衣美妇婷婷当门而立,长据曳地,云髻高耸,腮绽桃花,眉笼春情,虽无羞花闭月之容,但一种特殊的冶媚风韵,却属世所罕见。尤其是秋波回盼,欲语还休之际,那股骚发骨髓的挑荡劲儿、更令人心旌摇摇,情不自禁会生出非非绮思…… 华云表暗吸一口气,缓步走过去,紫衣美妇迎出一步,福身含笑道:“唐叶枫恭迎专使大驾。” 华云表暗忖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幻形教’教主,‘阴阳罗刹’唐叶枫。可是,奇怪的是,她以堂堂一教之尊,怎会对一名使者这样敬重的呢?” 他思量着,只好拱手还礼道:“不敢当。” 阴阳罗刹笑盈盈地又道:“上使如何称呼?” 华云表淡淡捋髯道:“老朽宗子虚!” 阴阳罗刹妙目一转,再度福身道:“啊,原来是宗子虚宗老前辈,久仰前辈风范,今日得见,至感荣幸,外间传言,果然不虚……” 华云表暗暗笑骂道:“不虚不虚你个大头鬼!” 阴阳罗刹润如春葱似的五指一伸,口里媚声道:“宗前辈里面请。” 表面上是托臂让路,实则一条娇躯已然挨上前来,玉臂一曲,便拟插入华云表肘弯内,将华云表挽着人屋。 华云表做梦也没想到幻形教竟然放浪形骇到如此地步。脚下一错,本能地以毫厘之差,闪身避开五尺许。 这是华云表目前惟一的一套看家本领,此刻施展出来,由于不是有意炫露,腾挪之际,益发表现得神速自然。阴阳罗刹一愣,芳容顿时流露出一片由衷钦敬之色。 华云表忽然想起一件事,当下先掩饰地连道二声“不敢当”,然后指向着门外那批为数不下三十余名的幻形教徒道:“这些年青人里面哪几位身手比较出色些?” 阴阳罗刹不解其意,不禁惑然注目道:“宗前辈有何吩咐?” 华云表捋髯淡淡道:“老朽来时,身后跟了一名不识趣的朋友。他大概以为老朽尚蒙在鼓里,其实,嘿嘿,老朽不过不屑出手而已,现在,这位朋友可能还潜伺在庄外附近,希望教主能挑出十个八个人来,悄悄掩出去,死活不计,好好招呼他一下子,也好好叫他尝尝跟踪老朽的滋味。” 阴阳罗刹愕然道:“有这等事?” 说着,已转身向外挥手道:“陈光、夷方,你们两个领人出去,多带‘无情刺’,放手招呼,人跑了,唯你两个是问。” 门外有人响略一声,跟着,十来条身形相继上屋出院而去。看到出去的这十来名幻形教徒一个个身手均都不弱,华云表暗感快慰,心想:姓柳的小子,你好的是女色,现在来找你的,有一半是美女,这下可叫你做鬼也风流了。 这边,阴阳罗利忙着让坐。坐定,阴阳罗刹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的那位好妹妹,直到今天,她总算才原谅了我这个做姊姊的,唉,唉,她要不是投入魔帝座下,又哪里会知道一个女人一旦到了……” 华云表心头一动,讶忖道:“什么?那位玉剑令主原来就是这位阴阳罗刹的同胞妹妹?” 阴阳罗刹忽然抬脸过来道:“她人刻下在那儿?” 华云表正容道:“巢湖。” 阴阳罗刹又道:“她又怎知道我来了这里,并将她的‘百合香巾’交付宗老前辈,要宗老前辈凭以前来相助于奴的呢?” 天知道,那条手帕原来竟是有个名目,叫什么“百合香巾”? 华云表缓缓抚髯道:“她觉得……” 阴阳罗刹似乎已明白华云表底下要说什么,脸现感激之色,抢着接下去道: “我那好妹妹她是不是觉得‘巢湖三布衣’各有一身惊人成就,深怕我这个做姊姊的应付不了?” 想不到这位阴阳罗刹因为意外地获得她那位玉剑胞妹的“谅解”,欣慰之余,说话竟然如此爽快,这在华云表而言,实属求之不得。因此,华云表现在完全明白了;今夜,幻形教在这儿要会的人物是“巢湖三布衣”! 对于“巢湖三布衣”,华云表在丐帮时曾有过耳闻。“三布衣”是三名异性兄弟,老大叫“秃笔布衣”蓝生华,老二叫“诗酒布衣”胡山林,老三叫“孤鸣布衣” 阳步术。这三人成名甚早,过去均为武林中的负誉才子,后来,三人互慕结拜,各弃原来名号,而另取上述三布衣之统称。由于三人定居巢湖,所交之人,不论对方出身如何,只要谈得来,均为座上宝,时日一久,品流不免复杂,加以三人目空一切,武林人物无一不在他们眼目之列,因此,武林中也就渐渐将他们三个归纳为黑道人物了。 “三布衣”与“幻形教”,一在皖中,一在冀北,可说风马牛不相及,两者之间怎会结上梁子的呢? 这是华云表最后所要想知道的一点,不过,他知道他不能随便发问,因为他不愿将得来不易的现状,因一时好奇而毁去。 所以,他不但不予追问,反以洞然之态地点点头,皱眉不耐地道:“他们三个怎么还不来?” 阴阳罗刹望了望外面的夜色道:“约定的三更后,也快了。”一语未竟,屋檐上突然翻落一人,仓促入室道:“来啦!” 紧接着,一连跳落十来人,正是刚才派出的那批幻形教徒。 所谓“来啦”,自然是指“巢湖三布衣”无疑。不过,阴阳罗刹不知是仗着有华云表这位“血剑专使”在座,抑或根本未将巢湖三布衣放在眼里,听到报告,居然无动于衷,又向那名教徒问道:“那人给收拾了没有?” 那名教徒赧然低头,不安地道:“卑座没想到那厮武功虽不怎样,轻身功夫却奇高无比。他原藏身在庄前那排杂木林后,卑座发觉了,挥众围上,那知照面之下,他仅接了卑座一招,即似乎自知不敌,脚下一顿,掉身便跑,卑座很惭愧……” 阴阳罗刹面有怒色道:“那么你们是连人家衣边子也没有摸着了?” 那名教徒急急分辩道:“不,卑座赏了他一双无情刺。” 阴阳罗刹道:“打中他什么地方?” 那名教徒道:“左耳。” 阴阳罗刹脸色稍缓,挥手道:“滚开去!” 一语未竟,院中有人哈哈接口道:“才来就叫‘滚’,不嫌太那个点了么?哈哈哈。” 阴阳罗刹脸色一沉,向华云表道:“宗前辈,我们出去看看!” 众教徒纷纷让道,华云表跟在阴阳罗刹后面,朝厢房外面走去。院中,并肩于月色下站着三人,三人一色白布短袍,头戴布巾,脚踏布履,年龄均才不过三十出头光景,衣著虽极粗朴,人品却颇俊逸风流。 中间一人脸有酒气,似为老二“诗酒布衣”。左首那人于肩前斜扎着一双白布笔羹,露在肩颈之间的那双笔头,足有三寸来长,看上宛如拂尘,不消问,此人当是老大“秃笔布衣”无疑。右首为“孤呜布衣”,生相可说是三人较为特别的一个,一双斜斜向上的丹凤眼,眸如点漆,顾盼有神,配着一双挺直的鼻子,竟是人世罕见的一个美男子。 阴阳罗刹一双盈盈水漾的妙目,不期而然地朝孤鸣布衣脸上凝注起来。 院中很静,除了墙角几支火把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霍霍声响外,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位孤鸣布衣阳步术昂然负手,仰脸望天,而阴阳罗刹则目不转睛地望在他的脸上。此情此景,哪还有半点血腥气味?华云表看了,实在有点恶心。 这时,但见那位诗酒布衣偏脸侧目朝老大秃笔布衣眼角一挤,嘻嘻笑道:“老大,这下放心了吧?我早说过,凡是跟女人打交道,只要带着咱们这位老三,包管能逢凶化吉,诸事如意……” 阴阳罗刹粉颊一红,娇叱道:“姓胡的,你在乱嚼什么?” 诗酒布衣胡山林转正脸来嘻嘻一笑道:“假如听得过瘾的话,一遍不够,咱家还可以再说第二遍。咱家方才是说,凡是跟女人打交道……” 阴阳罗刹脸红如烧,脆喝一声:“姓胡的,你找死!” 顺手一掠,自身边一名婢女腰间拔出一支宝剑,一个死字出口,剑尖颤处,已夭矫如虹地指到诗酒布衣前胸。 诗酒布衣双肩一缩,趁势将老三孤鸣布衣向前一摊,笑着喊道:“她熬不住啦,老三,煞然她的火气” “孤呜布衣”阳步术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老二会来这一手,藉一推之势,单袖一拂,旋身侧闪,举止从容,姿势潇洒而飘逸! 阴阳罗刹不虞有此,一个收势不住,剑尖擦腰以分寸之差刺过,几乎一剑伤着心上人。 经此一来,阴阳罗刹不由得更是怒上加怒。她于百忙中,仍然脉脉含情地先朝孤鸣布衣抛了一道歉意的眼色,然后方始一挺手中长剑,脆叱着又向诗酒布衣胡山林纵身扑去! 诗酒布衣一面满院游走,一面怪叫道:“救命呀,老三!刘备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安可续……” 华云表趁此机会,故意庄严地手援长髯,扭头向身边一名幻形教徒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教主跟他们三个究因何事而结怨?” 那名教徒似乎感到难以作答,偷偷瞥了场中一眼,然后才凑近一步,戒备地悄悄耳语道:“莫须有!” 华云表得了愣道:“怎么说?” 那名教徒促声道:“那就是说,什么思想也没有。只因我们教主耳闻他们三兄弟,咳,尤其是他们的老三,咳咳,宗老前辈现在应该明白了吗?” 华云表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有开口。 现在,他见巢湖三布衣应付这批教徒绰有余裕,自己难关既已渡过,实无有呆下去的必要。于是,他故意倾耳听了听,跟着一变神色,向追逐中的阴阳罗刹沉声道:“前面似乎有点动静,待老夫出去看看!” 阴阳罗刹百忙中高叫道:“陈光、夷方,你两个陪宗老前辈出去一下。” 华云表淡淡说得一声:“用不着” 身形起处,有如灰烟一缕,一忽不见。不但阴阳罗刹唐叶枫看得又惊又佩,就连巢湖三布衣也都为之愕然,心想:轻功如此精绝,其它武功亦可想见。不意在这批狗男女中竟藏有这等高手,我们三兄弟可差点大意失荆州了! 华云表出了庄院,脚下不敢稍停,一口气奔出一百余里。三天后,渡江抵达九华山。 九华山,旧名九峰山,因山有九大奇峰而得名。 唐诗人刘禹锡有两句诗写得最雄壮:“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 但是,李白却以为九峰不像“龙”而像“莲花”,因而有诗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九峰到底像什么呢?有人说:“有时风卷天雨晴,聚之连连如弟兄”,有人说: “谁云九子化为石,聚头论道挟天公”! 众见纷纭,莫衷一是。 其实,九华山中最有名的古迹,应推山中一座古墓。它是属于唐代进士费冠卿的。元和二年,费冠卿丧母,他叹息道:“子禄养亲耳,得禄而亲丧,何以禄为?” 因而弃官归隐,终老九华山。后来,自号九华老人的杜苟鹤有一首题墓涛对这位孝子表扬得最得体:“凡吊先生者,多伤荆棘间,不知三尺墓,高却九华山”! 往黄山,九华为必经之途。华云表因久慕九华胜名,是日到达,正值午后,乃暂贸行脚,自云峰脚下信步登临。 华云表升至峰腰,因念及自己现下这副面目已为多人所熟悉,继续下去,有所不便,乃探手入怀,另行摸出一副人皮面具,准备换上。 这副人皮面具系包在一角灰色方巾之内。换好面具,戴上方巾,就易容盒内一面小铜片一照,原来竟是一副青年文士面孔。肤色苍白,微呈病容,只须稍为在举止上加以配合,便立刻成为一名文弱书生。 华云表刚将各项杂物收好,耳中忽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歌声继续,音腔嘶哑。华云表倾耳静聆,直到歌声重复到第三遍,他方才听出唱的依稀是 千千石栅树 万万好贞林 山山白雕满 涧涧白猿吟 吟声苦,无人怜…… 华云表听了,大感奇怪。此人中气衰微,似有病症在身,似此等人,又怎能来到这种高峰之上的呢? 他一时好奇心起,不禁循着歌声向前搜去。踏着峨石荒草,沿着一条狭道。渐渐深入峰腹内缘。 走了约莫数百步,忽见面前有一座有着圆形拱顶的石洞,洞内底端,隐透天光,原来是条天然隧道,华云表向隧道中一步步走去,忽然间,他停下来了。 身前,约四五丈处,悠然出现一条婀娜的女子身形。 由于这女子背向着这一边,他只看到对方削肩上披着一头长长的秀发,一身蓝衣,已极破旧。这时,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掠发,似乎正在眺望着那边上的山景。 华云表犹豫着,不知道是进好还是退好。 就在这时候,那蓝衣女子缓缓向这边掉转身子,身子转过来,华云表目光一直,几乎骇呼出声。 他没想到那样一个美好苗条的身材上,竟然会有着这么一张老丑难看的面孔。 无神而发黄的眼球,稀疏的焦眉,唇角眼梢,皱纹成拓,神情木然而蠢然。她也看到了华云表,但是,她一点也不显得惊讶,只一味在华云表周身上下迟滞地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认华云表这个人,是以前见过的,抑或是初次见面的。 华云表益发为之局促不安,蓝衣妇人忽然点点头,哑声招呼道:“好,你过来吧!”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向前走出十余步,在距离对方丈许处站定脚步。 蓝衣妇人又掠了一下散发,张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道:“带了肉食没有?” 华云表茫然摇了摇头,心想,这女人莫非有着疯颠不成? 蓝衣妇人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理我的。唉唉,十五六年啦,一滴油水也没有进过,人怎能不老呢!” 说着,忽又抬起脸来迫切地道:“你看我比上次又老了一点没有?” 华云表心底暗道:“是了,疯子!” 当下连忙又摇摇头道:“没有,不,在下是说,在下这尚是第一次来此,大娘刚才怎么说十五六年?大娘难道难道一直都住在这里?” 蓝衣妇人神情间显得很失望,听到最后,忽又显得高兴起来道:“啊,你原不是他们派来的?” 华云表愕然道:“他们是谁?” 蓝衣妇人蹲身坐到地面上,招手道:“坐下,坐下,坐下来慢慢谈,他们一年只派人来一次,来了不久就走,难得有人陪我聊天。” 华云表有点啼笑皆非之感,但是,他已经明白,这名妇人有疯疾,一定是她的家人不愿她在家当众出丑,乃将她囚禁到这个地方来。因为他已发现妇人两足均套有铁链,链长不及三尺,身后果彀如丘,一年之中,大概全以生果充饥。看清这一切,一丝怜恤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于是,华云表情不自禁地也就坐下身子,同时致歉道:“实在不知道大娘在此,所以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带,大娘喜欢吃些什么,在下等一等为大娘下峰去……” 蓝衣妇人低头怔怔出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时,忽然抬起头来道:“你你对武林中的事熟悉么?” 华云表一呆,讶忖道:“什么,她会是武林中人?” 妇人见他吃惊,立即叹息一声道:“可惜你只是一介书生。” 华云表连忙接口道:“在下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因无意于功名的关系,常年游山玩水,一四海为家,对江湖上事尚不算太陌生,不知大娘有何见教?” 妇人哦了一声道:“那么江湖上现在还有没有人时常提到我?” 提到你,你是谁呀?华云表被问得一下子成了个哑口葫芦! 蓝衣妇人见他不开口,似甚难过地喃喃道:“是的,这么久了,他们该忘啦。 十五六年,音讯杳然,谁还会想到我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华云表心头一动,讶忖道:咦,这名号好熟,就像曾在哪里听到过似的,让我想想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上官,上官,啊啊,上官娘……对了,现任盟主夫人! 现任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的夫人,八个字,一个字不差:“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华云表脱口道:“请问大娘,武林中共有几位七巧仙子?” 蓝衣妇人一呆道:“就只我一个呀,还有那个在哪里?” 华云表甚感后悔,他想,这只是一个疯子的话,我为什么如此认真? 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名蓝衣疯妇,以前的确是武林中人!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成名甚早。据说,在十七八年前,她几乎是武林中年轻少女的偶像,每名少女,都梦想着将来能成为另一个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而拥有七巧仙子那样的武功。声名和美貌! 华云表既不愿再予追究,也就唯唯否否地摇摇头道:“没……没有,在下年事轻,所知有限,而大娘成名又早,我……我想,江湖上一定还有人提起大娘的名号,只不过在下没有留意而已。” 他这番话,非常勉强,勉强得非常显然!你既然所知有限,那么你问武林中有几个七巧仙子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名蓝衣妇人的神志并不清醒到如此程度,他对华云表的解释,全不在意,眼神直愣楞地望着虚空,好像又已陷入另一片茫思。 华云表坐立不安,正想设词告退之际,蓝衣妇人忽又喃喃道:“我的功力丧失了,而你,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然的话,唉唉……” 华云表忍不住问道:“不然怎样?” 蓝衣妇人又叹了口气道:“不然,你就可帮我弄断这副铁链,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夫君。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气噢,对了,我夫君呢,他,不,先让我算一算,十五、不,十六六加四,再减十啊就是今年,喂喂。现在是几月啦?” 华云表道:“七月。” 妇人叫道:“过啦,早过啦,过了好几个月啦!” 紧接着,显得又兴奋,又迫切地注视着华云表问道:“他当上这一届武林盟主没有?” “谁?” 妇人叫道:“当然是指我那位夫君呀!” 华云表苦笑笑道:“令夫君又是谁?” 妇人叫道:“你这年轻人怎么了?难道连鼎鼎大名,剑法天下无双的一剑震八荒韦天仪韦大盟主都不知道?”华云表口一张,却没有说得出话来。 妇人催促道:“快说呀!”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韦盟主连任了!” 妇人激动地道:“天哪,他连任了,他连任了,我的夫君,他就是我的夫君,我的好人,我的荣耀……” 欢欣地叫着,手舞足蹈,两副铁链也被她牵扯得哗哗作响。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叫过一阵之后,突然张臂向前一扑,伏地痛哭起来。 “这有什么用网!”她悲呼着:“他连任了盟主,我,我,他的妻子,却仍然被恶贼们囚禁在这里。天仪,天仪啊,这十数年来,一你一定够苦了,可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你为什么不找来这里啊!” 呼号凄枪,令人无法不受感动。不过,华云表这时的感动却很轻微,因为,他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位真正的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他在心底惋叹着:可怜的女人,原来她是因单恋那位一剑震八荒成疯的,她羡慕着七巧仙子,时日一久,竟真的把自己当做七巧仙子了。 就在这时,华云表脑际忽然闪过一个意念,他想:不管这女人她真正身份如何,至少她对十几年前的江湖人物,应该是熟悉的。 于是,他待得妇人悲声一歇,连忙问道:“大娘,过去武林中,有位叫‘爱贞’的女侠、大娘认识不认识?” 妇人猛然直起身来道:“谁?爱贞?” 华云表强抑着心头激动,颔首道:“是的,爱贞。” 妇人张大双眼道:“你也认识她?” 华云表心跳加速,竭力保持着平静道:“希望大娘能先告诉我,她是谁?” 妇人又噢了一声道:“原来你不认识她!” 华云表耐心地等待着,妇人自语道:“爱贞,爱贞,她可说是我上官丹玉一生中唯一的一位手帕之交了。如今竟有人问我认不认得她,这该多可笑。” 华云表屏息不语,不意妇人忽然咦了一声道:“且慢,这里面有问题。爱贞是她的小名,她的这个小名,除了她丈夫,便只有我们夫妇知道,你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又怎会知道她这个小名的呢?” 这可叫华云表如何解释呢?华云表正感措答为难之际,妇人突然厉声叱斥道: “你这厮显然不是好人,快说,不然就马上滚你是不是恶贼们派来套话的?” 华云表大为头痛,他虽然不担心妇人会对他有所不利,但是这样一来,爱贞究竟是谁,就永远也别想问得出来了? 同时,另有一个令人不解的是,这妇人刚才说:“这个小名,除了她的丈夫,便只有我们夫妇知道”这种语句,用得如此亲切自然,她,难道真是一剑震八荒的原配夫人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不成?那么,现在的那一位七巧仙子又是谁?一个人难道能冒充他人,经过十几年而不被发觉?荒谬! 华云表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使用权宜之计,他平静地向妇人道:“大娘见疑,是大娘的事。这一点,在下实在无法解说清楚。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交换条件,你告诉我爱贞是谁,我设法为你解除桎梏。” 妇人呆了呆,蓦地狂喜道:“好,好!” 双足一伸,一叠声相催道:“好,快,要弄断就得马上动手,恶贼们派的人,随时都可能到来,迟了难免要生意外……” 华云表目注那副链索和铁环,直皱眉头。他并不怕妇人脱困后食言,而是他对这副囚具实在无能为力。今天,他的轻功虽已不错,但内力却依然有限,要想凭一双肉掌拗断一副儿臂粗细的链索,尚办不到。 妇人以双足乱顿道:“动手呀!后悔了?还是不放心?” 华云表脸颊一热,只好据实以告道:“不怕大娘笑话,在下腕力有限,对这么粗的链索,实在是无法可想。” 妇人勃然大怒道:“那你刚才是诳我的了?” 华云表忙分辨道:“不,请大娘别误会。在下原是准备待大娘说了之后,慢慢设法,现在,为取得大娘信任,在下这就下峰找来斧槌之具好了。” 说着,自地上站起。妇人点点头:“好,这下我可真的信任你了,如你有弄断链索之能力,我说了,仍然难逃你的掌握,既然你真是一个书生,事情就好办,你去吧!” 华云表这才忽然想起,对方这种顾虑一点不错,自己要真能拗断这副链索,岂非徒劳? 他本待展开追风身法出山洞,早去早回。现在,他却不得不做作一番了,于是,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娘好细心……” 身躯刚刚掉转,迎面忽然送来一个阴冷的声音道:“秀才先生,不必费心了!” 华云表头一抬,一名黑衣蒙面人,腰悬长剑,已自洞口向洞中走来。来人目光如电,步伐沉稳,一步步走着,同时狞视着他,阴阴地又道:“不但她放心,本侠也放心了。本依已来此多时,两位居然一无所觉。本侠尚先以为秀才先生有意做作,现在,嘿嘿嘿,九华山风景不错,秀才先生能有这种胜地埋葬尸骨,也该瞑目了!” 华云表一步步向后退,他并不担心脱身不了,他实在是在估量着,自己能不能将这个家伙制服? 最后,他认为那是不可能的。白送一命不值得,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不是跟任何人斗力的时候。于是,他暗提真气,在退经妇人身旁时,说得一声:“大娘保重!”脚下一滑,人已如旋风般射向另一端的洞口! 第十章 云笼黄山 黑衣蒙面人一呆,竟忘了追赶。 但听蓝衣妇人喃喃道:“真怪,既不是好人,又不像坏人,有这样的一身武功,最后却出之拔足而逃,真令人百思莫解……” 华云表飞身出洞,回头虽不见有人追出,脚下却仍不停顿,一路纵跃下峰。他知道不必为那名蓝衣妇人担忧,囚禁她的人,如要取她性命,她也不会活到现在。 她仍活着,定有她活下来的原因,所以,只须假以时日,他一样还有重见这蓝衣妇人的机会! 如今,华云表已发觉这蓝衣妇人绝不是个疯子,而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看上去似乎只是因为被禁日久,身躯屠弱,心智滞钝,情感略呈麻木而已! 这时,天已微黑,华云表又换上另一副人皮面具。换好,引镜一照,不意竟是一张歪鼻斜唇,满面大麻子的丑脸孔。他感到好笑,也甚觉有趣,心想,等会儿找人问话,倒要看看人们面对这么一副脸孔会有什么反应。 天色大黑后,华云表到达一座叫陵阳的小镇。 镇上家家灯火,华云表略一顾盼,便决定在此歇上一宵,吃点东西,顺便问问去黄山还有多少路;但又估不定这么一座小镇是否有客店,正犹豫间,迎面忽然走来一名挑着水桶的姑娘。 于是他迎上一步,抱拳打躬道:“请问这位大姑姐……” 那挑水姑娘娇躯一侧,正待卸担答话时,秀眸偶扫,立又狠啐一口,挑起水桶,昂脸迳自快步而去。 华云表呆了果,他因为一时又忘了自己那张丑面孔,所以上前致问之态度显得异常自然,直到被人家啐了一口,方始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走过正街时,华云表随便买了几样饼食,继续向前走去。出镇半里许,华云表看到路旁有座土地庙,庙前竖着丈许高一道砖墙,里面既干净,又凉爽。这种初秋天气,睡什么高贵客栈反不及露宿在这种地方来得更惬意! 于是,他吃了饼食,又去不远处饮了几口河水,回到墙后砖地上,倒头就睡。 夜静天凉,华云表不一会便即睡去。 也不知隔了多久,华云表忽为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叱喝声所惊醒。运神倾听间,但听墙外大路上一人正在怪吼着:“喂喂,老子招呼打在前头,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你们如果再不放手,老子真的要发毛啦!” 一派虚声恫吓之词,结果却只换来一阵嘻嘻哈哈笑声。这阵笑声竟然男女夹杂,不下五六人之多。 最令华云表心动的,便是先前发话的那人,口音听来极为耳熟,可是,究竟曾那里听过,一时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华云表正待起身设法窥视,忽听一名青年男人的声音大声责问道:“你真的还不服罪?” 先前那汉子叫道:“我犯了什么罪?” 年青男人喝道:“你,你?” 先前那汉子叫道:“我老子怎么样?你们双双对对,勾腰搭背,拿肉麻当有趣,老子心急赶路,只不过无心碰了你们一下,你们就硬指老子摸了你们妞儿什么地方,谁摸了?再说,就算摸了又怎样?她那屁股走起路来一摆一荡的,虽说这一带天黑地荒,不碍眼,却碍人走路,顺手推一把算什么?谁知道她不是有意歪过来给老子摸的呢?” 华云表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厮怎么这般下流横蛮,人家有情人成双结对的月下漫步,你毛手毛脚地揩了油,不但不服罪,反而出口糟踏人,世上哪有—— 突然之间,他不觉得可气了,也不觉得可笑了! 因为,他已猛然发觉了双方是什么人!那名无赖之徒,他听出,正是那名神秘而又滑稽的“黄胖汉子”,而男男女女,可能即为那些“幻形教”的男女门徒! 华云表一跃起身,探首墙头向外一看,自己猜测的,果然一点不错。 所不同的,只是那位冒牌病弥陀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大布褂穿在身上,但是,那件布褂仍只遮掩了双臂和背心,纽子没扣,前襟敞着,那肉坟似的大肚子,依然高高的向前腆顶着。而那批青年男女,六人中有四人他曾经见过,正是那天在合肥城外演戏而弄假成真,结果闹下人命血案,一哄而散的四名打手! 这批男女教徒原先似乎只为了黄胖汉子貌不惊人,进逼逗着好玩,现在见黄胖汉子愈说愈难听,一个个不由都动了真火。 左边一名绿衣少年突然挥手道:“上,宰了这龟孙子!” 六名男女呼啸一声,六支长剑齐挥而上。 黄胖汉子一面闪避,一面怪叫道:“喂喂,且慢。你们还没弄清老子是谁,便当真出手,待会谁要吃了亏,可别怪老子事先没有打招呼……” 指挥攻敌的那名绿衣少年猛刺一剑,嘿嘿笑道:“一面打,一面报名也是一样!” 黄胖汉子大叫道:“你们真的不怕么?老子就是山东‘病弥陀’!一向手狠心辣,杀人不眨眼,你们可不要后悔啊!” 这批年轻男女显然对“病弥陀”三字毫无印象,而且黄胖汉子的一番话,更使他们消除了可能的一点顾忌之心。因为就如那酒醉者永远嚷着还能再喝一样,一个真正手狠心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像他这样色厉内荏,一再乱放大气地以求妥协么? 所以,六支长剑不但没有稍缓,反而在一片冷笑声中攻得更急,黄胖汉子突又大喝一声:“等一等!” 绿衣少年笑喝道:“等什么?” 黄胖汉子跃退丈许,探笔入怀,一面正容道:“以一对六,有一对六的战法,待老子查了拳谱和兵书,再来好好地收拾你们!” 华云表正自暗暗发笑,不意黄胖汉子口里这样说着,竟然真的自怀中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来。 六名男女幻形教徒见了,先是颇感意外地一怔,接着,由那为首身穿青色长衫的教徒扬臂止住另外五人之攻势。意下大有横竖不愁这厮会飞上天去,不妨看看这厮于黔驴技穷之余,究竟还有什么名堂耍出来。 但见黄胖汉子非常认真地将那本小册子匆匆翻过数页,大声念道:“牛马羊,鸡犬豕,六畜为灾,应镇以‘雪花六出法’。而最有效者,莫过于本法中之‘回眸一笑百媚生,江州司马青衫湿’!” 六名男女教徒,人人为之莫名其妙,心想: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就在众男女教徒,惑然相顾之际,黄胖汉子身躯一转,突然闪电般向那名青衫教徒一掌劈去。 变生仓促,欲避无从,青衫教徒应掌就毙! 另外五名教徒既惊且怒,神定之下,一声吼,齐齐挥剑攻上。黄胖汉子边逃边叫道:“且慢,一对五另有一对五的一套,不看书我是打不来的,你们逼急了,老夫可就不奉陪了。” 现在当然不会再有人理他了。可是,说也奇怪,五支剑交错围攻,虽然织成一片虹网,黄胖汉子却不仅在纵横剑影中进退自如,而且两眼还一直盯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 只见他一面穷嚷,一面更忙里偷闲。手沾口水,掀着书页,好像真的在找其中某一页某一段一般。 不多一会,黄胖汉子忽然叫道:“有了,在这里,刀剑矛戟矢,上火水木金;五行不正,五刀相危,应破以:‘浪絮已逐东风去,夭桃应随春水归’!” 叫着,身躯一矮,单足扫出,迎面一名红衫女教徒应足向左踉跄绊出,正好撞上另一名教徒的剑尖,剑尖贯颈,血雨四溅! 黄胖汉子早窜去一边,这时扬着那本小册子大叫道:“今日不回头,明年纸钱飞!底下一招名叫‘四大皆空’。该死的一对已经死了,你们四个斟酌着办!” 余下的两对男女教徒本待继续扑过去,闻言不禁朝地上两具同伴的尸体扫了一眼,惨状入目,心底寒生,猛打了一个冷噤,纷纷掉身拔腿而适。 黄胖汉子等到四名男女教徒去远,忽然身子一转,探首朝墙头的华云表略略一笑道:“朋友,你瞧也瞧够了,现在该轮到咱们二个玩玩了吧?” 华云表知道这黄胖汉子虽然发觉到他的存在,却没有认出他是谁。当下他有意拿这黄胖汉子寻开心,一声不响地,双手一搭墙头,轻悠悠倒翻而出。姿势之美妙,无以复加。 黄胖汉子果然看得眼光一直,暗讶道:这厮相当不好惹呢! 华云表落地之后,抬头一笑道:“玩玩因无不可,就只怕阁下不是对手。” 黄胖汉子被激恼了,哼了一声道:“试过了再说不迟!”作势扑出。 华云表双手连摇道:“等一等!” 黄胖汉子止步怒声道:“等什么?” 华云表不慌不忙地探手入怀道:“我们的毛病相同,我也有一部载有各种特殊战法的奇书,在与人交手之前,我也一样要先查看一下。现在等我查一查,看看跟一个擅仿他人面目,能打一手烈火弹,体重有我两倍的人物交手,究竟以采取哪一种战法为宜。” 黄胖汉子眼皮眨了眨,突然偏脸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活见他妈的大头鬼!” 华云表弯腰捧腹,笑不可抑。 黄胖汉子强自僵持了片刻,终于噗哧一声,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华云表笑了一阵,目光偶扫地面,不禁住笑皱眉,指着地上那两具死尸朝黄胖汉子责问道:“你怎么动不动就杀人?” 黄胖汉子瞪眼道:“嫌我杀得太少,还是嫌我杀得太迟了?” 华云表摇摇头道:“古人说得好:‘王者固有征,不杀乃天声’。儒家讲‘仁’,讲‘恕’,以恕为仁之本,我辈武人,似亦应三复斯旨……” 黄胖汉子又啐了一口道:“去你的!” 接着意犹未尽地翻眼道:“你小子只看到他们被杀,可曾见过他们杀人?他们曾经破坏了多少纯洁男女的贞操,毁坏了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那些,都不谈。就说适才吧,我只不过赶路稍急,无意中碰到他们一下,他们立即穷追不休,大有不取我一命,怨气难泄之势。幸遇上的是我,如果换上一个身手较差的,那时候你以为被杀的将会是谁?” 华云表语为之塞,只好搭讪着改口道:“你有什么重要事要赶得那样急?” 黄胖汉子脱口道:“还不是”话说一半,突然咽住。 华云表见疑道:“还不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黄胖汉子乱咳一下道:“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穷忙?噢,对了,我不是说过,你纵然赶来黄山,也无法找到你所要找的人,你为什么还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就赶来了呢?” 华云表见他不愿意解释下文,自然不便穷追下去,这时本想说:“除非来黄山,我目前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继之一想,终又忍住。因为他如果说了,对方一定要问问为什么。那时,他是说好,还是不说好?虽然他知道这名黄胖汉子不是坏人,但是,人家居然处处保留,你又为什么不保留一点? 所以,他耸耸肩道:“你又不肯告诉我找不着的原因,我为何一定要听你的?” 黄胖汉子并不生气,点点头道:“好的,就陪你跑一趟吧!” 二人踏着月色,并肩前行,走了一会,华云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脸向黄胖汉子笑道:“刚才你那本册子到底记载什么没有?可否借给我欣赏欣赏。” 华云表童心未退,一旦对一件事产生好奇,不弄个清楚,心中总是有着疙瘩。 他倒不想真的能看到那本小册子,只要黄胖汉子能加以解释一番,不论所说是真是假,他也就不再会对那本小册子念念不忘了。 没有想到,结果大出华云表意料之外,黄胖汉子竟连想也没有想一下,便伸手入怀将那本小册子掏出来送到他的手上。 这一来,反弄得华云表有点不好意思了,赧然红脸笑道:“我真的可以看吗?” 黄胖汉子反手一把又夺了回去道:“不看就还我。” 华云表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反复无常?” 黄胖汉子毫不为意地道:“这一手你也得学学,这就叫做‘放得出,收得回’! 这本册子根本不能借给别人看,但是,我算得准,如果答应得非常爽快,你就一定会这么谦虚一下,那么我便有机会藉此收回。高深的武功也一样,故意露出的空门,敌人不一定敢攻过来,别人防守最严密的部分,也往往是最软弱的一部分。攻其不备,是俗手,攻其自以为敌必不攻,方称妙着,险中弄险,方能化险为夷,便是这个道理。” 华云表气都气不完,哪还有心情去听他这一套,一路下去,他始终没有再跟黄胖汉子说过一句话。 天亮后到达离石埭县城不远的长林驿,黄胖汉子忽然低声说道:“大白天,我们这两副怪样子跑在一起实在多有不便。你去前面城中等我,我在这附近有点事,午后近晚茶时分,我们在公明庙前相会。”、” 华云表仍有余愤,故只以轻哼作答。黄胖汉子朝他扮了个鬼脸,分手迳自拐去一排草房之后不见。 华云表一人进入县城。这座石埭城,小得可怜,但有一种行业特别兴隆,那便是药材行。因为黄山出产多种药草的关系,这儿已成了药材的批发集散地,药商们来来往往,城虽不大,市面却还相当繁荣。 石埭这地方,曾经出过一名不平凡的方士,他就是三国时代的神相管辂。相传管辂明周易,善卜筮,所占无不验。 一般相士都只能相别人,而不能相自己;独有管辂。曾预言自己年届四十八,即难再见人间男婚女嫁,其后,果于四十八岁而亡。管辂字公明,黄胖汉子口中的公明庙,实即为管辂庙,该庙就建在管辂故宅所在,为黄山脚下第一有名之胜迹。 华云表打听清楚后,由于时间还早,先在城中四下转了一圈,然后方朝公明庙按址踱去。 华云表一路走去,心中疑窦丛生。适才,他似乎看到不少武林人物,匆匆而去,形色仓皇,如临大敌。他暗暗奇怪:难道发生什么大事?或者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成? 再参请黄胖汉子先前在长林驿的那番神秘举动,华云表益发相信,这两天内,黄山一带,一定不很太平。 他想:这会不会就是黄胖汉子口中所说,他不宜这么早就赶来黄山,来了也无法能找到那位丐帮十结太上长老古慈公的原因呢? 人声嘈杂,华云表依然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公明庙已到了。 华云表定神扫视之下,心情又为之一振。迎面庙前高高地悬着一幅白布,上面写的是:“医卜圣手玄星上人云游至此”。两边垂配之短联为:“遍相天下人,尽治疑难症!” 下面还有二行小字写着:“相不灵,当面自砸招牌;医不好,事后十倍退钱。” 华云表心想,乖乖,这家伙好大口气。一面想着,一面快步上前向人群中挤去。 挤去前面一看,华云表不由得大感失望。他没想到,所谓上人者也,原来只是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家伙。 这位“玄星上人”,看上去约莫五旬出头,六旬不到。貌相之不扬,固不在话下,就连身上那件儒不儒,道不道的开口长袍,也似乎十年以上没有换洗过,肮脏破旧之程度,几连它当年到底是什么色地也无法分得清楚。 这家伙之“医道”、“相术”,真如他自己吹嘘的那样灵验么?不然,怎么连件干净的长衣都治不起来呢? “原来只是个穷途潦倒,凭运气很口饭吃的江湖郎中而已!” 华云表胃口一倒,马上便想抽身退出。一念市起,身躯尚未转过,那位垂目养神,面前案桌上只放了一双药箱,一副签筒,一盒文具的玄星上人,忽然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口稀疏板牙,同时将伸去头顶上空的右手朝华云表这边懒做地招了一下道:“过来,今天你尚是第一个生意,无论是医病看相,酬金统打五折实收也就是了。” 华云表为之愕然,心想这厮穷疯了么?招揽生意哪有这般硬栽的道理?正疑怒间身躯忽然被人以手肘顶开。 华云表侧挪一步,一名脸色蜡黄的年青汉子,腼腆地越列而出。华云表见了,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年青汉子走至案侧坐下,玄星上人打量着道:“看相还是治病?” 年青汉子微微低下头道:“都想……这半年来,身体不好,运气也是坏得不能再不……不过,不瞒上人说、关于酬金问题……” 玄星上人揪着几根山羊须子沉吟了一下道:“批流年普通是五十亿大钱,草药一付,大概也在五十文左右。我说过对折收费,现在不妨再打八折,八五四十,两项加起来,一共收你十文如何?” 年青汉子点点头,甚为感激地道:“谢谢上人。” 玄星上人道:“本上人算命看相,一律不用报生辰八字,无论过去未来,如有不灵,你尽可当面翻我台子。好,抬起头来,五官先给我看看。” 年青汉子畏缩地抬起脸来,玄星上人一面端详,一面不住点头道:“唔,可惜,可惜,一副福禄双全大贵之相,全给这一脸毒气掩尽了。气为运之华,气不正,则运不行,而你这一脸毒气,完全是由于健康不佳的关系,所以,只要能先将病治好……” 年青汉子似对这番不着边际的泛论不甚满意,插口道:“上人不是说,可从相上断出过去未来吗?” 玄星上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慢慢来,这就快要说到了。” 接着,轻轻咳了一声道:“阁下年纪,应在三十上下,可能尚未成家立业,同样的,根据阁下这种相格,也不宜早有妻小之累,年过四十,方称允适。” 顿了顿,口气一改,又接下去道:“不过,相格虽然如此,而事实上,阁下前此在这一方面,却似乎占尽风头,很可能夜夜春宵,夕无虚度。” 四下哄然大笑,年青汉子似乎有点着恼,要待发作,终又忍住,玄星上人却沉下脸色道:“行医仗仁心,算命凭铁口;吃我们这一行饭的,如果只求拍马屁,让顾客听了痛快,不但对祖师不起,就是对自己良心,也无法交代过去。要是阁下认为不中听,不妨另就高明可也!” 年青汉子显得相当尴尬。拂袖而起吧,对方的话,句句都说在心坎里,实在舍不得就此放弃。继续听下去吧,又无异默认自己确曾一度好色成性。挣扎了半晌,终于低低说道:“你……说下去。” 玄星上人脸色一缓,接着道:“色为祸之源,所谓万恶淫为首是也。不过,今天你来这里,算是你的运气,过去的不去提它,今后只须革心洗面,摒绝欲念,再由本上人交你一付秘制药方,包你能重新为人就是!” 年青汉子似乎不怎么动心,避开正题问道:“未来呢?” 玄星上人愕然道:“你指那方面?” 年青汉子勉强笑了一下道:“女色不算什么,稍为下点决心,也就戒掉了。我是指个人未来利禄事业方面。” 玄星上人思索了片刻道:“不宜东南行,尤其是最近三两天之内。阁下鼻梁稍薄,是属于刀口相,虽云大吉,亦主大凶,吉凶有时只决于一念或一瞬之间。假如阁下以行走江湖为业,今夜最好隐姓埋名,远离故旧,另谋营生……” 年青汉子神色一变,忽然拦住道:“你抓药吧!” 玄星上人点头道:“好,你伸出手来,处方之前,查查脉象是少不了的。” 年青汉子极为不愿地缓缓伸出一只右手。玄星上人撸起袖子,五根瘦如鸡爪的手指刚刚搭上去,年青汉子右腕一翻,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手法,一把将玄星上人一条手臂牢牢扣住! 玄星上人骇乎道:“喂喂,你,你这是做什么?” 年青汉子嘿嘿狞笑道:“本侠现在拿住的,是你的三里大穴。三里脉联胃经,只要本侠稍稍用劲,不但你这条右臂废定,五脏六腑恐怕也难免要走位易形。就算你有通天彻地之能,现在也凶不起来了吧!” 说罢又狞笑着一挫牙,玄星上人杀猪般大叫起来:“快……断……啦……有话好说,哎唷唷,痛煞我也!” 围观者哗然色变,但却无人敢予过问。华云表也始终没有看出这名年青汉子竟是一名武林人物。这时他见那位玄星上人脸色惨白,额汗如豆,虽然生出拎恤之心,然因猜不透双方身份,不知道双方究竟谁正谁邪,一时间也无法插手干预。 这时,只见那名年青汉子接着冷笑道:“朋友,何必再装蒜?真人面前不作假,快点从实供来,朋友姓甚名谁,这次来黄山,用意何在?” 华云表有点起火了,心想:“这黄皮汉子也太横蛮了,你既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又怎能武断人家也是道中人?” 玄星上人惨叫道:“救……救命啊,……我……我的大……大侠,你先松开手再说好不好?” 痛极曲身,双足乱蹬,木桌倒翻,文具和药草洒满一地。华云表再也无法忍耐了,跨前一步,厉声喝道:“放手!” 年青汉子神色一愣,回头注目道:“朋友何人?” 华云表戟指喝道:“且别问我是谁,叫你放手,你就放手!” 华云表刻下这副相貌,歪鼻、斜眼、吊眉梢,老实说,恶心也的确是够恶心的了;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这副外形反倒帮了他很大的忙。 年青汉子望着他,望着,望着,终于软下语气眨眼道:“春风三千里,四海原一家;朋友要我放人可以,但请朋友先依道上规矩,亮个万儿或者挑面哑旗出来如何?” “亮万儿”是报学号,“挑哑旗”则是提出帮派中信符信物之意。 论武功,华云表目前尚处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阶段;报字号,自然更无字号可报;现在,他惟一可以抖出来威风一下的,便只有怀中那面“阎罗令”了! 于是,他探怀取出那面阎罗令,缓缓托起,照向对方冷然道:“凭这个够不够?” 年青汉子眼神一变,松手抱拳道:“失敬!” 语毕,身躯一转,越过人群中,如飞而去。华云表大感意外,他本一方面担心对方不买账,一方面又在担心对方纵然放了人,可能少不了还有其他麻烦,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简单,连第二句话也没有用得着多说。 那位玄星上人自地一爬起,一边揉膀子,一边大骂道:“天杀的,杀千刀的,你这畜生如能逃过今夜三更,我他妈的今生今世就不再吃这行倒头饭!” 一面骂,一面向庙中走去,连打翻的摊子也忘了收拾。上下闲人,均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华云表,神色间好像说:“人,真是貌相不得啊,你看这人,通身上下没有三分样子,可是刚才,你看他,啧啧啧……” 华云表奋不顾身,毅然仗义出面,结果,却连谢谢也没有听到一声。而这,还不是最令华云表感到扫兴的地方,他见了玄星上人刚才那种泼妇骂街式的小人之态,觉得这名什么玄星上人,实在是俗人一个。早知如此,反正那汉子在清楚他不会武功之后也不会伤他性命,自己实不必多此一举。 闲人纷纷散去了。华云表收起阎罗令,仰脸看看日头、发觉才不过未牌光景,距离跟黄胖汉子会面的时间还早,便想再去别处打上一转,谁知身子一转,却忽见远处有一人向这边走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胖汉子。 黄胖汉子健步如飞,眨眼间便已来至身前,脚下一停,眯眼笑道。“怎么这样早就来了?” 华云表憋了一肚子气,早将先前对黄胖汉子的那点不愉快忘得干干净净。这时见了黄胖汉子,竟如见到亲人一般,恨恨地道:“不谈了,以后我发誓再也不……” 黄胖汉子一呆道:“什么事?” 接着,上下一扫,低声接道:“走,那边有棵大榕树,刻下黄山附近,风起云涌,我们小心点,到树后隐蔽处说去。” 到了榕树后面,二人对面坐下,华云表开始一五一十地将适才情形说了一遍。 黄胖汉子注意地听着,听完久久不语,最后,摇摇头,深深一叹道:“真想不到你老弟这样爱管闲事。” 华云表失惊道:“怎么呢?” 黄胖汉子道:“那位年青汉子除了脸色枯黄,再无其他病态是不是?”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不过他开始时一直装得很像,直到最后才知道,难道你已猜知他是谁了么?” 黄胖汉子反问道:“年纪轻,武功高,机诈,好强,你想他会是谁?” 华云表呆了呆,瞠目失声道:“‘侠蝶’?” 黄胖汉子嘿了一声,没有开口,华云表忙又问道:“那么那位什么玄星上人呢? 他是不是武林中人?如果是,怎么那样稀松,竟连一点反抗余力也没有?” 黄胖汉子哼了一声道:“一点反抗余力没有?嘿嘿,五十个侠蝶加起来还差不多!” 华云表呆了,喃喃道:“真是一个比一个装得像……” 黄胖汉子忽然深深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样也好,我可以因而减轻一份负担了。老实说,像他那样怪脾气的人,平时就是想巴结也不一定巴结得上呢……” 华云表惑然道:“你在说些什么?谁巴结谁,想巴结也巴结不上?” 黄胖汉子抬起头来,神色甚是愉快地笑道:“没有什么,我是说,我想巴结你,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巴结得上,如此而已。” 华云表虽然明知黄胖汉子又在胡扯,但他见对方高兴,心情不由得也就随之开朗起来。 当下他趁机打趣道:“现在有个最好的机会,如果你真想巴结于我,千万不可轻易错过!” 黄胖汉子眨着眼皮道:“什么机会?” 华云表笑道:“赶快说出那位玄星上人是谁,愈详尽愈好!” 黄胖汉子摇头道:“抱歉。” 华云表佯怒道:“为什么?” 黄胖汉子苦笑道:“不但我不知道他是谁,说得夸张点,恐怕连他自己也都忘了他究竟是谁了。” 华云表不解道:“此话怎讲?” 黄胖汉子追忆着道:“早在十多年前,武林中曾不断于各地出现一名行踪诡异的怪人。每次出现,外貌均不相同,但是,大家从各方面加以推测查证,最后断定那些间歇出现的怪人,即系一人之多种化身。但此人到底是谁呢,直到今天,仍然无人清楚,刚才,我听了你的描述之后,也不过凭一时灵感,觉得这位什么玄星上人极为可能就是那位已十多年不听人提起的怪人,至于究竟是不是,尚须这今夜三更以后……” 华云表本已显得很失望,这时不禁咦了一声道:“怪了,知道就是知道,怎么十多年都弄不清楚的公案,一过今夜三更,便能找出眉目来呢?” 黄胖汉子平静地道:“此人有个特性,就是言出必验,哪怕出于一时失言,事后也必如言做到。现在,就看那位侠蝶能不能逃过今夜三更不死了!”。 同一天傍晚时分黄山,天都峰顶,摘星堡前,于金黄色的落日余晖中,一名黄衣中年儒士,正背剪着双手,在堡前空场上,缓缓来回闲踱着。这位黄衣中年儒士,正是黄山本代掌门人:“天都摘星手”罗心岳。 这位当今最年青的掌门人,此刻看上去,显然有着满腹心事。 但见他行行停停,有时凝眸出神,有时蹙额摇头,就像在苦苦思索着一件问题,而结果却总无法获得满意之解答一般。 就在这时候,峰下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嗖嗖破空之声,等到天都摘星手警觉转身,迎面已然并肩出现三名白衣人。 来的,正是“巢湖三布衣”:“秃笔布衣”蓝生华、“诗酒布衣”胡山林、“孤鸣布衣”阳步术! 布衣三兄弟含笑而立,但于眼神中却都流露着一种疑讶色,那神气似是说: “罗大哥,您今天是怎么啦?平常时候,十丈外飞花落叶都难逃过您的耳目,怎么今天我们兄弟来到您身后,您才霍然觉察?” 天都摘星手苦笑了一下,目光四扫,忽然手一招,低低招呼道:“请跟小弟来。” 身躯一转,领先疾行,不由正面堡门进入,却领着布衣三兄弟沿堡墙绕向堡后。 巢湖三布衣互视一眼,为之恍然大悟。怪不得主人今天显得有点心神不属,原来这次飞鸽传书,邀来自己兄弟,并不是想像中为了一次诗酒聚会。 天都摘星手带着布衣三兄弟,由堡后墙头翻入堡内,悄悄进入偏院一间书斋,回头吩咐一名书重道:“去厨房传命准备一桌酒席,就说本座是与你三师叔闲来小酌。同时,你在通知你三师叔来此时,别让旁人听到,顺便叫他带把剑来。” 巢湖三布衣纳罕不已,三弟兄正想抢着发问,天都摘手却已拦在前面,先向弟兄三个注视着问道:“你们一路来,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在后面跟踪?” 布衣三兄弟一致摇头,天都摘星手深深嘘出一口大气道:“这还好,坐下吧。” 秃笔布衣皱眉道:“如谈这座摘星堡,它倒是平安得很,至少在目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 诗酒布衣惑然道:“那么?” 天都摘星手神色一凝,沉重地道:“如果有事情要发生,那可能将是整个武林的。幸与不幸,谁也不敢断定,而这一点,正是小弟将三位请来的原因。” 孤鸣布衣目中闪光道:“关系哪一方面?” 天都摘星手没有立即回答,眼望地面,双眉紧皱,似又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布衣三兄弟见了,人人默然,三兄弟已经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天都摘星手” 罗心岳,虽然是当今有名门派中年事最轻的一位掌门人,但是,一身成就,却是恰恰相反。 第十一章 天都浩劫 海内九派十三家,除了少林“证果大师”,武当“玄明道长”,在火候方面可能要较这位天都摘星手略深一筹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华山金龙八剑,也都曾公开赞扬过这位天都摘星手,说天都摘星手如果问鼎盟主宝座,将是一剑震八荒除鹑衣阎罗外,唯一的一名劲敌。 院中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走进一名劲装青年。这名劲装青年年约二十五六,长方脸,黑皮肤,双目炯炯有神。 劲装青年似与巢湖三布衣颇为熟悉,进门后,含笑一躬身躯道:“三位大哥好。” 布衣三弟兄也都回礼道:“斌弟好。” 不多一会,先前那名书童捧着酒菜进来。天都摘星手交代道:“出去将院门带上,你就守在外面,不得吩咐不准离开,也不准进来,不论什么人求见,一律回说不在!” 这时天色渐暗,书童退出后,天都摘星手亲自点灯摆席。摆好,托手道:“来,大家先喝一杯。” 巢湖三布衣互望着,谁也没有移动一下。 天都摘星手愕然道:“怎么了?” 诗酒布衣摇摇头道:“我姓胡的虽然一闻酒香便如苍蝇见到血,但是,如果罗大哥不先将今天请我们兄弟三个的用意说个明白,不单是我姓胡的一个,敢相信我们老大和老三两个,也是一样无法下咽的。” 天都摘星手分别朝“秃笔布衣”和“孤鸣布衣”望了一眼,见他二人默不作声,知道二人完全附和他们老二的意思,当下沉吟了一下,忽然抬头朝那名劲装青年注目问道:“志斌,剑有没有带来?” 那叫志斌的青年点点头道:“带来了。” 天都摘星手转向巢湖三布衣颔首道:“我们到院子里去。” 五人走出书斋,来到院子中。 天都摘星手一伸,自劲装青年手中接过一支宝剑,然后脸色一整,向巢湖三布衣肃容说道:“现在,我跟我们老三表演几个动作,请三位大哥在一旁细看,希望三位大哥能将其间每一个细微的小环节都记下来。” 布衣三兄弟虽然点着头,但脸上却都露出一片茫然之色。 天都摘星手说完,手一挥,那名叫志斌的劲装青年立即甩去风衣,向前计数着走出十余步。 劲装青年站定后,并没有转过身子来,当下但见他双手一背,面向篱外,悠闲地移动着视线,仿佛一个人正屹立在一座高峰上,游目眺望着四野的景色一般。 这边,天都摘星手迅速地自怀中取出一幅黑色面纱,匆匆戴好,然后剑交右手,腰身微俯,双目灼灼,如猫之伺鼠。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大概为了前面那名劲装青年仍无转身反头之意,天都摘星手双目一寒,空然箭一般向前纵身扑出,剑如流虹,精光闪闪,不带一丝声息地直刺劲装青年后心! 巢湖三布衣虽明知这仅是一场演习,但同于情势过分紧张逼真,仍不免同时脱口发出低低一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去势如电,瞬息便达劲装青年背后。直到剑尖眼看即将透衣而入的那一刹那,劲装青年才像突然警觉一般地一声惊噫,抬臂、倾身、滑步,三个动作几乎出于同一意念,单足一捻,就地旋身倒转,右臂一划,白鹤展翅,五指如钩,反朝来剑抓至。 巢湖三布衣情不自禁,齐齐喝了一声:“好!” 天都摘星手似乎颇感意外,微微一愣,紧接着,一声轻嘿,剑身一沉,避开来势,又复朝劲装青年拦腰扫去。 劲装青年“呔”了一声,显然是又惊又怒,然而,这时他已没有说话的余地,头一仰,全身放倒,始以毫厘之差,堪堪避过一剑,饶得如此,剑峰所过之处,胸衣仍给撩飞一大片。 天都摘星手一声闪哼,回腕带剑,正想再作第三度攻击之际,好似突然间有所警觉般地,剑停半空,微一侧耳,继而长剑一收,回身纵去一边。那位名叫志斌的劲装青年,这时也自地面一跃而起,以袖抹额?汗珠如豆。一场演习,至此似乎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天都摘星手除下面纱,同时将长剑交在劲装青年手上道:“你出去换下义儿,守望时耳目灵活点。” 等劲装青年捡起风衣退去院外,天都摘星手始点点头,重将布衣三兄弟领入书斋。 四人分主宾坐定,天都摘星手为三位佳宾及自己斟了酒,自己领先干了,布衣三兄弟默然举杯。天都摘星手又将空杯斟满,放壶抬脸道:“三位明白不明白小弟刚才那样做的用意?” 秃笔布衣注目道:“适才令弟所处之地位,是否即为吾兄曾经一度之亲身遭遇?” 天都摘星手点头道:“是的。” 诗酒布衣接口道:“罗兄所扮演之暗袭者,忽于紧要之际罢手离去,难道是当时适有什么第三者及时赶至不成?” 天都摘星手道:“那是一阵怪笑……” 诗酒布衣忙又问道:“发自何人?” 天都摘星手摇头道:“小弟也不清楚,因为在那名暗袭贼徒被笑声惊走之后,那位有意相救者并未露面。” 布衣三兄弟缄默了片刻,老三孤鸣布衣忽然问道:“有一件事,小弟仍不明白。 就是罗兄当时所采之应变身法,固然灵活敏捷,神妙空前,然以罗兄之身份,当时似乎实在没有那般弄险之必要。在初起时,罗兄因为怡目四下景色,变生仓促,心神不属,急切间不得不采取那一式‘脱袍逊位’,尚还情有可宥;但在那名蒙面人二度逼攻时,凭罗兄之身手,当时只须侧闪丈许,便可将来剑轻易让过,然后,伺机还击,机先在握。然而罗兄不此之图,却于原处施出一式‘玉山途倾’,委实令人百思莫解,罗兄对此,不知是否另有解说?” 秃笔布衣也皱了一下眉头道:“那厮如果不是求功心切,或者在剑术方面火候再纯一点,当时只须沉诀再将剑身压低半寸许,罗兄一命,岂不丢得冤枉?” 天都摘星手容得二人说完,苦笑笑道:“两兄所言,固然有理,但两兄如果清楚了小弟彼时所处环境,大概就不会以此见责了。请替小弟想想看,剑自正面拦腰而来,手无分寸之铁,身后又是一道千丈悬崖,一步之失,便要粉身碎骨……” 布衣三兄弟,同时发出一声惊啊,诗酒布衣张目道:“这事发生于何时?在什么地方?” 天都摘星手缓缓扫视三兄弟一眼,沉声道:“这个,不妨留到最后再说。今天,小弟请三位来,却是为了请教三位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布衣三兄弟几乎同时问道:“什么事?” 天都摘星手凝重地道:“三兄久历江湖,见多识广,对当今各门各派之武功,可说无不了然在胸。如今,兄弟所要请教的,便是对于那位蒙面人后来的那一招剑法,无论剑诀、剑姿,以及出手时之身腰步眼各方面,三兄有无其他发现?兄弟回堡先后已经刻意模仿了三个月之久。相信除了场地不同于当时外,一切均已做到不差分毫的妙肖程度。” 巢湖三布衣微微一愣,接着,一个个默然垂首合目,整座书斋,顿然陷于死般的沉静之中。 约莫过去盏茶光景,诗酒布衣忽然第一个抬头睁眼,秃笔布衣和孤鸣布衣有所惊动,也跟着直起头来。 秃笔布衣怀疑地道:“老二,难道?” 诗酒布衣胡山林没有答理,迳自望着天都摘星手道:“如果仅就剑招而论,这一剑,实在没有什么,它似乎只是一般剑法中极大习见的一式‘千军横扫’;但是,罗兄提到剑诀,小弟却不禁想起一种剑法;小弟意思是说,此人仅习得该种剑法之皮毛,尚未领会到该种剑法之精髓,因为,他当时所演之剑诀虽已无懈可击,然而,右手长剑却未能应诀随心,正如我们大哥刚才所说,他当时,如果能与剑诀配合,剑身作波动状,出剑之后,高低随心……” 天都摘星手目闪异光,猛然一拍桌面道:“一点不错,三个月来,小弟时时有此拟想,但始终不敢确定,现在恰给胡兄一语,道人心坎深处……” 秃笔布衣和孤鸣布衣呆了呆,双双失声道:“什么?你们难道竞怀疑那人使的那一招是中州华家的游龙剑法不成?” 天都摘星手点头道:“回想当年兄弟,虽然还是刚刚出道,但是,小弟如果没有记错,这一招若是稍加变化,如胡兄所说的那样,它应该就是当年第六届盟主,华家驹华少侠在太平谷第六届武会上,最后一剑击倒孤山一奇的那招‘金波游龙’。” 诗酒布衣连连点头道:“是的,那一次我们三个也都在场,只不过尚未结成异姓兄弟而已。” 孤鸣布衣眉峰紧皱,自语般喃喃说道:“中州华家,三代单传,这种游龙剑法亦无外泄之理。自华家驹氏失踪以后,这套剑法不啻已跟着失传……” 秃笔布衣终于忍不住又问道:“这是多久的事?” 天都摘星手计算了一下道:“大约四个多月前。” 孤鸣布衣枪着问道:“发生在什么地方?” 天都摘星手正待回答,外面院门上突然响起一种轻微的剥啄之声,天都摘星手佛然昂脸道:“是志斌么?” 院外低低答道:“是的。” 天都摘星手微怒道:“什么事?” 院外低声回答:“前堡值日申俊义有急事禀报。” 天都摘星手忍了忍,终于寒着脸道:“叫他进来。” 院门开处,那名叫志斌的劲装青年侧身放入一名中年壮汉。中年壮汉进院后,天都摘星手沉声喝道:“什么急事一定非在这个时候禀报不可?” 那名壮汉不安地垂手低头道:“堡外有人求见……” 天都摘星手不待壮汉语毕,勃然喝道:“不是已吩咐过你们?不管生熟,一概挡回去?” 壮汉嗫嚅着道:“但是……” 天都摘星手变色道:“但是什么?” 壮汉低低说道:“那人求见时所说的一番话,小的如果不向掌门人报告,小的实在担当不起。” 天都摘星手目中闪光道:“他怎么说?” 壮汉局促地道:“那人说……他的心肠一向坚如铁石,纵然眼看别人满门覆灭,只要事不关己,也一样能无动于衷。而这次,他因为自己也有点小小利益在这里,所以才不惜降尊纡贵赶来示警。如果本堡一定闭门不纳,他除了叹息,别无话说……” 天都摘星手正待推案而起,诗酒布衣连忙伸手相阻道:“罗兄且慢!” 一面回头向壮汉问道:“来人报了名号没有?” 壮汉摇摇头道:“没有。” 诗酒布衣又道:“生做什么模样?” 壮汉皱眉道:“是个其貌不扬,身材瘦弱的醉老头,身后背着一只药箱,手上还拿了个签筒,好像是个跑江湖的郎中。” 诗酒布衣沉吟了一下,转向主人道:“罗兄,依小弟看来,此人出现得颇为蹊跷,在未查明其来意之前,最好先别开罪,罗兄以为如何?” 天都摘星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朝壮汉挥手道:“放他进堡,本座马上就到。” 壮汉期期地道:“小的该死,还有一句话始终没有敢向掌门人陈明。” 天都摘星手一哦注目道:“还有什么话?快说!” 壮汉不安地道:“那人说……掌门人不理他,自当别论。如果瞧得起他,最好开中门,亲自恭迎,以示崇敬……” 天都摘星手未及有所表示,孤鸣布衣已然变色而起,冷笑道:“好,就这么说,迎接他去,我们三布衣也算上一份就是了!” 主宾四人,含怒起身,不一会来至前堡。堡内院中,已由堡丁们烧起十数对牛油风灯,火舌吞吐,人人面孔铁青,空气严肃而紧张。 天都摘星手一挥手,堡门大开。 天都摘星手领头走在前面,巢湖三布衣鱼贯相随,出了堡门。门前空地上,果然站着一名破衣老人;身材相貌,一如壮汉所形容。 天都摘星手于五步之外站定,脸一抬,冷冷问道:“高人如何称呼?” 瘦老人悠然摇头道:“恕山人无可奉告,如有称呼,就算不得真正的高人了!” 天都摘星手面容一寒道:“驾莅敝堡有何见教?” 瘦老人仰脸望了望天色道:“‘见教’是有的,不过,时辰还没有到,现在就说出来,好像有点‘言之过早’天都摘星手沉声接口道:“罗某人已全照高人吩咐做了,底下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底下轮到你吩咐啦。” 天都摘星手嘿嘿一笑道:“谈吩咐,罗某人不敢当。不过,今夜月色甚佳,这儿场地也还不算太窄,请高人不吝赠教两手倒是真的。” 瘦老人呵呵一笑道:“早料到你会有此一说了。哈哈,妙,怎么猜,就怎么中;人家都说,年纪太轻的人一旦当上掌门人,别的还好,就是涵养方面……” 天都摘星手逼上一步,沉声道:“教训够了没有?” 瘦老人手一摇,连退三四步,显得有点慌乱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最好大家省点气力,你们摘星堡人多势众,又有来自巢湖方面的三位大侠帮忙,自然不会在乎人家那些什么‘金魔剑手’、‘玉魔剑手’,我老头子风烛残年,精力衰退,遇事却总是显得过分紧张……” 诗酒布衣神色一动,忽自背后轻轻碰了天都摘星手一下,接着越众而出,上前抱拳道:“站在这儿总不是事,前辈到底要我们怎样?” 瘦老人脸一偏,侧目而视,不住点头道:“怪道有人说:一个人假如嗜爱杯中物,有时虽不免败德误事,但本性却不会坏到哪里去。唔,如今看来,这话倒是的确有点道理。” 轻轻一咳,自语般又自接下去道:“提到酒,就令我老头子不禁想起年轻时那段为酒所苦的伤心往事。那时候,酒至七成,由于血气运行加速,虽然在举手投足之间有分外健旺灵活之感,然因真气不克自然涌上,下盘却因之显得浮飘不定;之后,太乙道运,强注真气于‘通谷’‘至阴’,每日朝夕各行动一次,持续半月之久,方始将此痛苦解除,唉唉,转眼数十年了。现在回想起来……” 这番话,别人听了尚不怎样,诗酒布衣胡山林听了,却止不住暗暗震骇。他是嗜酒如命之人,老者这番话,正好句句说在他的病根上。 这位诗酒布衣,虽然整日醉眼朦胧,一副混饨神情,但一旦谈及武功方面,却比谁都清醒。心念一动,立知老者是有意相教,当下除了暗暗感激之外,一时也不予说破,点点头,含笑又道:“想不到以前辈竟曾一度与晚辈同好如今怎么样? 有没有兴趣再来两杯?” 瘦老人咽了咽口水道:“只要是出于至诚,当然不表反对。” 诗酒布衣侧身托手道:“请!” 巢湖三布衣与天都摘星手亲如手足,素来不分彼此。布衣三兄弟,不论谁作主都是一样,天都摘星手纵然不快,也绝无不给三兄弟面子之理。瘦老人似乎深知双方之关系,这时稳了稳背上药箱,立即大踏步直向堡中走入。 瘦老人所过之处,众堡丁纷纷肃容让道。进入堡内院中,瘦老人四下打量了一眼,点头道:“这里不错,酒席就摆在这里吧。” 诗酒布衣挥手喝道:“摆酒!” 众堡了轰然一声响喏,立有十余人交出手中火炬,拔步飞奔而去。 人多好办事,何况堡中各物一应俱全。不消片刻,一桌丰盛的酒席已然治好摆出,瘦老人昂然走去首席坐下。 因为这是出于诗酒布衣之邀请,天都摘星手不但不便表示什么,为了不使诗酒布衣难堪,神色间反而显得分外婉和。这时他回复主人身份,先将布衣三兄弟让去上首,自己才在侧面打横人座。 瘦老人坐定后,一语不发,见菜吃菜,见酒喝酒,一点也不客气。这样,直到第九道菜端上,始见他放下筷子,手摩胸腹,深深吐了一口酒气,露出一副已经吃饱了的样子。 天都摘星手正待示意下人端上香茗,瘦老人脸仰处,忽然哎了一声道:“什么,已经二更啦?” 脸一侧,向天都摘星手睨视而笑道:“时辰到啦,要不要受教一番?” 天都摘星手一向佩服布衣三兄弟中老二诗酒布衣胡山林的胆识阅历。他因诗酒布衣忽然态度一转,对老人礼敬起来,虽然一时尚弄不清个中原委,但由于这一影响,他对这名不起眼的醉老人,不知不觉地也就改了观感。 当下欠欠身躯,从容答道:“愿闻教益……” 瘦老人脸色一沉道:“速将全堡人众,全部集中到这里摘星大厅来,这项行动,必须冷静、敏捷,在半个时辰之内完成。然后,挑选一名身手仅次于贵掌门的人物,带领四名得力助手,戒备于大厅屋顶。记住,如此做,只是守护性质,届时无论遭遇什么意外情况,都不许妄动、妄叫,或者擅离一步!好,先将这道命令传下去再说。” 天都摘星手呆了片刻,毅然高呼道:“志斌过来!”先前那名劲装青年应声来到近前,天都摘星手立将瘦老人适才之吩咐,以自己之身份语气复述一遍。劲装青年仅应了一声是,随即领命转身而去。 瘦老人颔首道:“年纪轻轻的,能够如此冷静从容,倒不失为一副可造之材。” 说着,又朝三布衣以及主人天都摘星手缓缓扫了一眼道:“我们五个,仍然坐在这里,叫他们一起将炬火插入四壁铁筒,只留下二人就够了。等会儿,你们四个也一样,务必沉住气,纵然看到天塌下来,也别去管它,须知一切财帛均为身外之物……” 天都摘星手目光一直,硬生生咽回一声已到喉头的惊噫。 瘦老人举杯环视道:“我们继续喝酒。” 天都摘星手与布衣三兄弟默然举杯相照,各人心情都是沉重异常,因为他们已经看出,这位瘦老人这番话显然并非儿戏之词。 时间,一点一点地消逝…… 身后,摘星大厅中,脚步轻响,低喝频传,不多一会,整座大厅都静下来了,全堡人众,似已调集完毕。 山风吹拂,四壁火把摇曳作响……三更将到……突然之间,阵阵怪啸蓦自四面八方传来! 紧接着,火光烛天,堡后已经着火熊熊焚烧起来。 这边,前院中,瘦老人吃喝如故,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虽然眼中喷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然而,因有老人交代在先,是以谁也没有妄自离座。堡后火势,愈来愈大,照得前院如同白昼。 就在这时候,前面堡楼上突然有人嘿嘿冷笑道:“天都摘星手果然名不虚传、嘿嘿,好镇定啊!” 瘦老人向四人传音道:“别去理他!” 果然,暗处那发话之人有点捉摸不定了。停了许久,才听得他蓦地又发出一声大喝道:“四面围好,一个活口都不许放走!” 暗中发号施令者一声喝罢,两边堡墙上,嗖嗖之声过处,突于烛天火光中,漫空飞蝗般一下涌现出近百名黑衣蒙面人! 这批黑衣蒙面人,似曾经过严格之训练和挑选,不但衣着一律,即连身量之肥瘦高矮亦都相去有限;一个个神凝气稳,身手矫健,屏立墙头,雁然有序;人手长剑一支,当胸横持;剑分银黄两色,精芒耀目,森寒逼人;显然即为瘦老人先前于堡外所说的什么“金魔剑手”和“玉魔剑手”无疑。 堡后火势愈来愈烈,而前堡,这时却寂静得出奇寂静得令人窒息。 由于冲天火光之照耀,整座摘星堡,此刻已是光明如画,眼前情势,谁都不难一目了然。 两队黑衣蒙面剑手,各约五十名上下,分由两名锦衣蒙面人率领着。 迎面堡楼上,居高临下,面对庭院这边,另外并立着一青一紫两名长衣人;二人虽然同样蒙有面纱,同样看不清容貌,然自二人所表现之气派,以及二人刻下所处之特殊位置看来,这两名长衣人,显然即为这次行动之主脑;刚才发号施令者,必属其中之一! 瘦老人低低传音道:“这批剑手,无一易与,尤其对面那名紫衣人,更是难缠得很。不过,有一点,对我们颇为有利,就是这个穿紫衣的家伙生性极是多疑,只要我们沉得住气,叫他弄不清楚我们凭什么能够如此镇定,他是说什么也不肯蓦然出手的。这种情形下,只能智取,不可力敌。只要老夫的几位助手一到,自不难化险为夷。” 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听到最后二句,不禁有些糊涂了。 什么?他在等助手? 这位怪老人,假如他本身没有退敌之能,几名助手又能济得什事? 所谓“几位”,当然不是一个太大的“多数”,如为了双方众寡悬殊,敌人在百名上下,这边即使再添三五人,又有何用? 同时,目前之情势,已至剑拔弩张,刻不容缓的阶段,那些助手要是晚来一步,难道大家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 布衣三兄弟和天都摘星手正自猜疑问,瘦老人轻轻一咳,忽自座中缓缓站起。 但见他离席走出两步,脸一抬,向迎面堡楼上那名青衣蒙面人干咳着招招手道: “柳中平,你先下来。” 青衣蒙面人似乎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分竟会遭对方一口道破,闻言之下,不禁一呆。 瘦老人仰脸道:“再过一刻,三更便即过去,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无人能留到五更’,老弟,你难道还希望老夫言而无验不成?” 青衣蒙面人呆了片刻之后,突然嘿嘿阴笑道:“真个是‘真人不露相’,想不到你这老匹夫竟然是个有心人。嘿嘿,单凭这份眼力,这世上就容你不得了!” 发话既毕,徒然凌空扑落,身形之美妙灵捷,果然不愧为一代轻功名家。人在半空中,腰身一折,改为头下脚上,左臂虚挥,右手上掌如刀,猛向瘦老人当顶劈下! 瘦老人哎哟一声,连退三四步,口中叫道:“且慢!老夫话虽这样说,老夫本人可惹不起你这个……这个……噢,对了,可惹不起你这个‘绣花枕头’!” 侠蝶柳中平一掌劈空,心底寒意油然而生,但于听得这句调侃之后,又止不住为之勃然大怒,双足着地,立即一个跃扑,挥掌攻上! 瘦老人侧身急闪,突向堡楼下阴暗处大喝道:“肥货,你当真见死不救么?” 侠蝶一愣,猛然纵至一边,扭头向阴暗处望去。果见蹒跚着走出一人,正是那名假病弥陀:黄胖汉子。 巢湖三布衣和天都摘星手均是一愕,心想:“这不是鲁东病弥陀吗?老人所谓之助手,难道都是这一流人物不成?” 四人思忖着,俱都眉头紧皱。病弥陀过去虽说是黑道上一名响当当的人物,但在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等人眼中,分量却甚为有限。所以,四人于认出来者是他之后,不禁既感到失望,又感迷惑,心想我们四个纵然不济,难不成连个病弥陀也抵不上?侠蝶怔了一怔,忽然堆笑欢声道:“原来是病弥陀郑大侠郑兄……” 黄胖汉子听如不闻,又自怀中取出那本小册子,手沽口水,一面翻阅,一面自言自语道:“待俺先瞧准,对付一名‘绣花枕头’该用哪一种战术和招式?” 侠蝶呆了,张目道:“郑兄……” 黄胖汉子摇手道:“别打岔。” 接着注目念道:“唔,有了,在这里,武功须用‘消魂蚀骨掌’;打法则是‘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辣手洗色肠……’” 眼光盯在小册子上,脚下早已一步步向侠蝶挨了过去,念至最后一个“肠”字,突然闪电般一把向侠蝶小腹上抓去! 侠蝶柳中平自忖与病弥陀私交不恶,由于二人均有寡人之疾,且曾一度携手合作犯过案子,故眼见黄胖汉子一步步挨过来,来势迟缓,眼光又一直望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只以为这位老友一向言行怪僻,可能是跟自己开玩笑,不仅没有避退,口里还说道:“郑兄,别取笑了,等这儿事完,小弟还有更重要的……” 不意话未说完、黄胖汉子已然一把抓至。侠蝶不防有此,欲待出手相格,只觉小腹一阵绞涌,眼前一黑,惨呼倒地。 黄胖汉子抓着一截血肠,瞟了瞟,狠狠摔在地上道:“好脏!” 口中喊好脏,一只血手却漫不为意地在裤腰上擦拭起来。瘦老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两队剑手,百余只凶光暴闪的眼睛,一致转向堡楼上那名紫衣蒙面人望去,一个个跃跃欲动,只待紫衣人一声令下。 紫衣人锐目滚转,突然沉声喝道:“此人不是‘病弥陀’,‘金副令主’与‘玉副令主’速为本座下去毙了他!” 黄胖汉子这时已走至酒席前,刚将一杯冷酒端起,闻言之下,竟然向瘦老人低低告急道:“打发个把侠蝶,晚辈自信绰绰有余。如要应付这两名副令主,前辈知道的,晚辈的确力不从心。务望前辈看在适才效劳的情分上,亲自出次手,以保晚辈一命。”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你那本小册子上什么名堂都有,难道会独缺如何对付两名副令主的办法?” 黄胖汉子苦笑道:“前辈何必……” 瘦老人手一伸道:“拿来,待老夫为你查查看,……听到没有,快拿来!” 半空中人影双降,两名锦衣副令主已然分由两边墙头同时仗剑扑下。 天都摘星手过意不去,这时往起一站道:“且让罗某人来会会这两位!” 瘦老人伸手一拦道:“不,还是他上!” 说着,顺手一抄,已将黄胖汉子那本小册子抢至手中,同时将黄胖汉子用力向外一推道:“你他妈的少卖乖,嘴馋不妨,打完这一场再来!” 黄胖汉子跌撞而出,几乎碰上两名副令主同时递来的两支剑尖。头一缩,就地一个滚腾,擦着两支长剑自两名副令主中间穿过,险中弄险,滚出六七尺,一跃而起,抱头叫道:“要命,前辈要查就快查呀!” 两名锦衣副令主没有想到对方看上去痴肥臃肿,身手竟然如此灵活,自忖身居“血剑宫”“金玉”副岭主之位,凭各人一身超绝剑法,普通江湖人物,鲜有逃过三招之可能。如今以二对一,如果不能一举将此人毙于剑下,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又拿什么向这次领队的紫衣护法交代? 两名副令主心意相同,互相眼色一递,转过身躯。两剑平伸,剑尖轻颤着,作燕尾式,一步步向黄胖汉子进逼而上。 剑为兵中君子,讲究以静制动,动生风云,招出意先。所以两名副令主这时所采剑式,看上去似是平淡消极,实则却是一剑立可制敌于死命的杀着。 黄胖汉子赤手空拳,面对两支隐蕴无穷变化,时时伺机待发的利剑,迎攻固不可能;退游罢,前后左右,一片剑林,避处此情势下,黄胖汉子是真的着急了,但见他一边缓缓后移,一边怪嚷道:“我的老祖宗,据祖宗,快,快说呀!” 瘦老人若无其事地翻定一页,郎声念道:“这一仗的打法:‘视死如归’!” 第十二章 血剑令主 黄胖汉子跺足道:“我的妈啊!” 瘦老人迳自接下去念道:“心诀则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瘦老人念华,将小册子往起一合,悠然落座,悠然观起战来。 天都摘星手眉峰一皱,朝布衣三兄弟迅速丢了一个眼色。三兄弟会意,同自座中站起,四人注目蓄势,似乎准备在黄胖汉子遭到危险之时,抢出救援。 黄胖汉子水泡眼眨动,忽然面露喜色,脱口道:“俺明白了!” 两名副令主长剑一紧,同时冷笑道:“明白了什么?” 黄胖汉子退出两步,忽又苦着脸向两名副令主告饶道:“两位刚才也听到了,老家伙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很明显的,老家伙是要淹现相。所谓‘其鸣也哀,其言也善’,意思是要俺向两位说好话,求饶,请两位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在下一条生路,而今而后,在下再也不敢……” 两位锦衣副令主冷笑道:“你做梦!” 黄胖汉子一面向后退,一面又说了不少求饶的话,两名副令主只是不理,同时防他有诈,四目灼灼,神情特别贯注。 黄胖汉子迅速转头朝身后掠了一眼。身后,已离西边堡墙不远,最多再退两三步,就将无路可退了。 黄胖汉子绝望之余,忽然咬牙道:“是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俺这颗心够不够红,你们剖开来看吧!” 说着,眼一闭,胸口一挺,竟然垂下双手,迎着两支剑锋冲将上去。 黄胖汉子此举显然大出两名副令主意料之外。行家眼中,是揉不进沙子的,两名副令主虽然不明白黄胖汉子这样做是否另有其他目的,抑或这只是一个苦肉计;但是,有一点,两名副令主却看得很清楚:黄胖汉子两臂荡垂,不运气,不聚功,而且行刺得又是如此地突然而自然,如就目前之形势讲,他们两个只须加劲将剑尖往前一送,黄胖汉子绝无生理!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两名副令主毕竟是人,是人,就有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 两人固对黄胖汉子有杀而后快之决心,但是,那是指在正当的拼斗中取胜。像现在这样,一时之间,二人还真的没有了主意。 以他们在血剑宫之身份,难道就这样…… 高手过招,胜负有时只取决于一念之间,两名副令主虽然仅只犹豫了那么一下,但在黄胖汉子而言,那已是足够而又足够了。只见黄胖汉子双臂一抖,猛然沉身坐落,手按地面,双足齐飞;两支长剑,应足脱手! 马上,黄胖汉子神气起来了。双腿就势后翻,一个反跟头,原地跳起,握拳如钵,狂抡猛捣,口里还在叫着:“‘人急造反,狗急跳墙,既然不肯饶命,俺只有拼啦!” 两名副令主擅长的剑术,一名剑士一旦没有了剑,还能有什么作为? 天都摘星手注视场中片刻,忽然咦了一声道:“八仙拳!此人是丐帮门下?” 这时,烛天火势已渐向前堡伸展过来,由于两名副令主优势较劣,群殴混杀之场面,已有一触即发之势。 天都摘星手、巢湖三布衣,人人脸上露出焦躁不安之色。后面摘星大厅中,集满堡中妇孺老小,即使四周之黑衣武士不采取行动,如再拖延下去,这座摘星大厅也要给火舌吞没了。 不过,最难得的是,全堡目前虽处于如此紧张而惊险的情势之下,摘星大厅中,依然不闻一丝杂乱之声。黄山一派平日规律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天都摘星手与布衣三兄弟尽管焦躁不安,而那位瘦老人却依旧悠然自得如故,既好像是胸有成竹,又好像纵然天掉下来,也将不曾碍到他一根汗毛似的。 紫衣蒙面人终于忍无可忍了,单臂一扬,正待下达总攻命令之际,摘星大厅上,突然蓝虹划空般飞落一条蓝色身形、蓝色劲装。蓝绸披风、蓝纱蒙面、双目寒光奕奕,有如冬晨晓星,衣袖一抖,高高擎起一支血红色的短剑,眼光四下一扫,庄严而有力地沉喝道:“奉帝君血剑严令:紫衣护法着即率众撤离,返宫另候新命!” 蓝衣人传令既毕,身形随起,转眼于夜空中消失不见。紫衣护法呆了呆,立即挥手喝道:“退!” 两名副令主匆匆捡起地上长剑,振袂上墙,带着两队蒙面剑手,像来时一样,眨眼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瘦老人转向天都摘星手,深深吐出一口气道:“可以下令灭火了。” 天都摘星手将灭火令传达下去,茫然转过身来道:“今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瘦老人摇摇头道:“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你应该自己心里明白才对,除非阁下曾于无意中发现了该宫什么隐私……” 天都摘星手蓦然想起那招近似“千军横扫”的“金波游龙”剑式,眉头一皱,喃喃自语道:“难道,难道……” 瘦老人眼皮微睁,正待有所询问之际,目光一溜,忽然偏过脸去扬声微笑道: “如何?老夫说的灵不灵?” 众人跟着望去,一名风度翩翩,神色却显得甚为抑郁的青衣少年,正自堡中向这边缓步走来。左臂上搭着一叠蓝色衣服,右手拿着一支形式异常特别的袖珍短剑;青衣少年走到瘦老人面前,一句话没说,默默将那叠蓝色衣服和那支袖珍短剑交在瘦老人手上。 瘦老人接过,放入身后药箱中,接着抬头笑道:“好了,老夫交办之任务你已完成,现在,你说出你的要求吧!” 天都摘星手眼中一亮,忽然失声道:“这一位不就是刚才……” 瘦老人点点头,沉重地道:“是的,这位也就是老夫所说的助手之一;今天,我们这边演的全部是假戏,但戏终必有拆穿的一天。刚才那批剑手一回魔宫,迟早还会卷土重来的,不是老夫说句泄气话,当今各门各派,似还没有哪门哪派之实力堪与该宫相抗。所以,老夫建议罗掌门人,黄山一派,最好自明天起,暂时解体或他迁。” 天都摘星手脸色一变道:“那位魔宫主脑究竟是何许人,前辈能否见告?” 瘦老人淡淡说道:“问题就在这里,老夫目前亟于想知道的,也是这一点;如果这一点不成秘密,刚才那批魔徒也用不着那样人人在脸上戴起面罩了。” 瘦老人说罢,又转向青衣少年道:“怎么不说?” 青衣少年微微仰脸道:“不必了,在下原想烦前辈帮忙找个人,而今,晚辈心意忽改,觉得已无此必要,所以……唔,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青衣少年说完,转身便拟离去。 这时,那名黄胖汉子于狂啖猛饮了一阵之后,回头瞥及青衣少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一声轻啊,忙朝院门外高呼道:“小华,小华还藏着干啥?” 院门外静荡荡的无人回应,青衣少年愕然止步回身道:“小华?是不是余小华?” 黄胖汉子摇摇头道:“他只告诉俺他叫小华,是不是姓余,俺也弄不清楚。” 青衣少年蹙额道:“我刚自那边来,并没有看到有人呀。阁下说的这位小华生做何等模样,能否稍为形容一下?” 黄胖汉子有点着急地道:“很帅的一个小子,武功虽然有限,人却极为机智,年纪不大,似与少侠不相上下,约摸十七八岁光景……” 黄胖汉子口里说着,人已急急忙忙向院门外窜去。 青衣少年目光闪动,沉吟不语,蓦然间似有所悟,双肩微晃,也向院门外纵身跟出。 “小华,小华,小华……” 青衣少年追出堡外,皓月当空,空山寂寂,只能听到黄胖汉子优急的呼唤声于峰下逐渐低弱,远去…… 黄山天都峰,前夜发生大火;第二天,半毁的摘星堡中,人去堡空,黄山一派,上下百余口,忽然一日夜之间,全部失踪,不知去向。加之这以前,渭水北岸,北田镇附近,丐帮二十七名弟子陈尸一座荒林中的惊人事件,早已不胫而走,震撼了整个武林。 因此,江湖上沸沸扬扬,到处轰传着武林中有了新兴的,可怕而神秘的门派,这一门派之崛起,一定是不满于一剑震八荒之主盟武林,并也眼红于丐帮之声威遍天下;同时,旧事重提又有人断定,那天那位大闹祭剑台的黑衣蒙面人,可能即为此一新兴门派之重要人物,杀死丐帮二十名弟子,也必与此一新兴门派有关,一方面向丐帮挑战,一方面予连任盟主一剑震八荒以难堪! 由于丐帮声威素重,韦天仪又极受两道人物爱戴,这一连串的事件,立时激起了整个武林之公愤。 可是,人人这样猜想,并且肯定不移,但却始终没有人能把握到真凭实据。目前的黄山事件虽然是条可资追循的线索,然而,黄山门下弟子,如今一个也不见,要打听,一时也无从打听起。 黄山天都峰发生怪火后的第五天,距黄山不远的马鞍山“迷雁”谷中,突然出现了一幕奇异而神秘的景象。 三匹快马,沿着荒凉的山道,飞驰入谷。入谷后,盘旋驰驱,最后奔进一片森林中。这片森林,绵延不知所极,相传内多毒蟒,是以远近樵子,无人敢深入一步,“迷雁”之名,即系由此而来。 然而,可怪的是,今天这三人三骑,却似乎毫无所惧,夹马加鞭,长驱直入。 入林之后,方发觉这片森林事实上并不如外传的那么可怕。林中气爽地平,不但没有藏蟒迹象,且还有着一条极为宽坦的人工马道,蜿蜒伸展,直达密林深处。 三骑奔驰了约莫盏茶米景,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突然呈现眼前。马上坐的,是三名蓝衣大汉,这时由最前面一骑上的大汉举臂约住身后的两名伙伴,同时马缰一抖,缓缓策进一排青石台阶前停下。 紧闭的黑漆铁门,忽的呀的一声打开,两名佩剑少女当门而立,目注来骑,不发一语。 为首的蓝衣大汉自怀中取出一幅黄绢,展开朗声读道:“蓝衣近卫宣达帝君黄绢密旨:今夜三更,本帝君临幸马鞍第十八分宫!” 读毕,黄绢收起,单臂一挥,噗的一声向门楣上打出一支血红色的袖珍短剑! 两名佩剑少女直至看到这支血红色短剑打出,方始双双跪倒,俯伏在地。 等到两少女抬起头来,蹄声得得,三骑已然远去。 两名少女同时纵身而起,抢着拔下那支红色短剑,一路飞奔入内,穿过两重院落,最后停在一座小楼下,仰脸喘息着欢呼道:“娘娘,娘娘……” 小楼窗口中,探出一张俏丽而苍白的妇人面孔,蹙着眉尖向下面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一名少女将手中那支红色短剑扬了扬,另一名少女抢着欢声道:“帝君今夜三更临幸,恭喜娘娘啦!” 妇人蓦见血剑,先是微微一呆,接着,苍白的面庞上泛起浅浅一层红晕,凝眸他处,怔怔出神,久久不发一语。最后,俏丽面庞上红晕消褪,又回复先前那种因长期幽居所致的病态苍白,深深一叹,喃喃自语道:“菁儿都快十五岁了,十五年之后,难为他居然还会想到这座分宫。” 缓缓转过脸来,点点头道:“你们上来吧!” 两婢上楼入室,妇人伸手接过那支红色短剑,抚摸良久,忽然抬头向两婢吩咐道:“去把那只易容药盒取来。” 一婢愕然道:“娘娘……说错了吧?不是脂粉盒么?” 妇人平静地道:“易容药盒。” 两婢惑然互望一眼,默默走去对面一间卧房中。不一会,一婢拿来一只木盒和水盒,一婢端来一盆清水,站在妇人身前,等候妇人使用。 妇人指着身边一张方几道:“放在这里。” 两婢依言将木盒放下,妇人又道:“再去搬两张椅子来。” 两婢搬来两张椅子,妇人吩咐她俩就在膝前坐下,接着,缓缓打开那只易容药盒,蘸了一些清水,缓缓在调色池中捻和着一种黄褐色的药未,最后,拿起一支软刷,濡了药液,向其中一婢道:“丽儿,你先来……” 那叫丽儿的女婢惶然失声道:“娘娘,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妇人平静地道:“我在十五年前,当时的处境与你们现在完全相同。自你俩入宫以来,我一直没说过帝君一句坏话,现在娘可以告诉你们了,你们渴望一见的帝君,实在是个无耻而又无情的大淫棍……” 天里了,马鞍山,迷雁谷,那片森林深处的“血剑魔帝”“第十八分宫”中,灯光辉煌,喜气洋溢,全宫上下,都在准备迎接三更的到来。 那位分宫娘娘,早已沐浴易装,宫髻霞帔,明艳照人。在她内心,正有着不可告人的痛苦,但是,她除了强装笑脸,别无他法。她纯粹是为了她女儿小菁而活着。 十五年了,小菁应该是十五岁了,但是,小菁自满月之日被帝君着人抱走,十五年来音讯杳然。十五年来,她在这儿,锦衣玉食,帝君定期差人送来各项用品,就是见不着帝君本人。她深知帝君之为人,每次差人来到,她从不敢问及女儿一字,以及这十五年来女儿都跟在什么人身边?住在什么地方?还知不知道有一个亲娘活在人世? 而今天,她已下定决心,哪怕因此触怒帝君而送命,她也要向帝君要回她的女儿…… 初夏……二更……月近中天,三更终于到来。 “血剑第十八分宫”前厅庭院外,一阵嗖嗖划空之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当空月色一黯,突于庭院中联翩飞落八名锦衣蒙面人! 八名锦衣蒙面人,人手一支长剑,于飘身落地后,四人留在院中,四人奔入大厅,急搜一遍,然后,每二人一组,于台阶两侧,持剑相向而立。 八名锦衣蒙面人出现,厅里厅外,顿时归入一片沉寂。很显然的,先头清道剑士到,血剑魔帝即将驾临了! 这时,僻处后院一角的红楼中,檀香氤氲,烛影摇红,那位虽已经过刻意修饰。 眉宇间却依然笼罩着一抹淡淡哀愁的分宫娘娘,手抚香囊,斜倚牙床,怔怔出神,不发一语。两名贴身女婢,在经过巧妙的易容手法后,衣着仍光鲜,唯姿色已显得粗俗不堪。此刻,两婢傍窗侧立,分别手挑窗帘,神情专注地探首遥望着前院动静。 一婢忽然轻呼道:“啊,来了!” 另外一婢接着道:“怎么带来这么多随行剑士?你瞧,除了锦衣近卫,还有蓝、黄、黑三色武士,咦,还有两顶青篷小轿,轿中又是什么人?” 一听说还有两项青篷小娇,那位分宫娘娘不禁神色一动。但是,她似乎为了自尊心的关系,仅抬起眼角朝两婢背影扫了一下,唇角牵动,欲言又止。 一婢忽又低声讶呼道:“那…那是在做什么?” 另外一婢愣了愣,霍地转过身躯,怔怔地望向床沿上坐着的分宫娘娘道:“娘娘,您不过去看看么?” 分宫娘娘强定着心神,淡淡问道:“怎么了?” 先前发出讶呼的那名女婢这时转身抢着答道:“帝君指挥金锦近卫将两项小轿抬入大厅,本宫伺候在大厅中的仆妇竟全被赶入东西两边厢房。宫门上了闩,大厅前后门也似乎全部关闭,蓝、黄、黑三色武士则散布在四院墙头,长剑出鞘,戒备森严……” 另外一婢侧耳之下,突又低呼道:“听,前厅似乎有人在惨嚎。” 分宫娘娘脸色一白,喃喃道:“什么‘临幸’不‘临幸’,敢情他只不过是看中这儿隐僻,要在这儿临时设庭拷问几名犯人罢了……” 语音未竟,双目一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两婢也眼圈一红,同时低头垂泪,大厅中惨呼之声已逐渐低弱,一阵山风过处,落叶扑窗,沙沙如雨,使人心头顿然泛起一丝寒懔的凉意…… 一婢拭泪抬头,恨恨地道:“这种负心人,娘娘已没有什么好指望的了。如果娘娘不愿生离此地,迟早下场一样,娘娘何不这就前去好好地责问他一番?” 分宫娘娘幽幽一叹道:“你们两个不是不知道,“娘早在十五年前失身之夜,一身武功即已遭那贼子以巧妙手法毁去。如今的娘,几与残废人无异,他在大厅中,如果存心闭门不纳,娘又如何进得去啊?” 另一婢忽然忿忿地道:“丽妹,我们两个去,虽然我们合起来也许还抵不上一名黑衣武士,但只要能够闯入大厅,指着那贼子痛骂一场,也就死不足惜了!” 被喊做丽妹的女婢奋然道:“是的,明姊,我们这就过去!” 分宫娘娘突然低喝道:“两个丫头站住!” 两婢同时约步返身道:“娘娘何似要阻止?” 分宫娘娘注视着两婢,怜惜地道:“你们两个丫头,毕竟不负为娘疼爱一场,就凭你二个现在这份心意,这十数年来,为娘的也就不算白活了。现在,娘要告诉你们两个,今天,经过这种无情打击,为娘的于心灰意冷之余,可说已然大彻大悟,完全看穿识透了。俗云:毋为儿孙作牛马,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种说法,在今天为娘的想来,实在不无道理。菁儿那丫头,如果早就夭折了,自然无话可说;不然,她既然不依靠亲娘而能活到今天,那么,今后她依然还会活得很好的。今天,我们娘儿三个,既无法为自己打算,则不妨在厄运降临之前,尽量做点有益于他人之事,说得好听点,修修来世。你们两个丫头不必逞强使性子了,可从床后富道潜赴前厅,自秘门窥望厅中一切,二人轮流返报,为娘的也曾一度是武林中人,且看能不能为那名可怜的被害者想想法子……” 两婢欣然领命,绕至床后,一闪而没。这边,分宫娘娘怔怔地望着两婢于床后复壁中消失,喃喃自语道:“这条密道,原为排遣无聊岁月所戏癖,想不到今天居然还派上了一点用场……” 不一会,叫明儿的女婢首先喘奔回报道:“被拷打者,是名破衣妇人,全身皮破肉绽,刻已奄奄一息,因为是向下俯伏着,一时无法看清面目……” 分宫娘娘呆了呆,挥手低声道:“好,快去再换丽丫头回来。” 隔了片刻,叫丽儿的女婢现身作第二次报告道:“……帝君见那妇人抵死不招,忽然狞声一笑道:‘好,算你贱人骨头硬,老夫早知道普通鞭挞你贱人是不会在乎的。现在,说不得只好再让你贱人尝一尝‘蚀骨销魂’的滋味了!说着,掉头向一名锦衣头目喝道:‘阴队长取刑具伺候!’那名阴姓队长应了一声是,人却于原处未动分毫,同时向主子递了一道眼色。那急速向帝君的眼色似乎在说:‘使不得,帝君,以她目前之体力,是绝对经不起的。’帝君当然会意,仍又虚声恫吓道: ‘蚀骨销魂’之滋味如何,你贱人应该比谁都要来得清楚。现在,老夫因为尚有要事在身,不妨特地法外开恩一次,只要你招出你把你丈夫交你保管,而你却诳称已经遗失的‘游龙剑法’最后‘震天三式’的图谱藏去什么地方?还有,这次在九华山洞中与你谋面的那名青年人,他会使追风身法,是不是祁天保的传人?你是否已将那三式剑谱的藏放地点偷偷指点于他?那妇人一听要施‘蚀骨销魂’之刑,全身立即震颤起来,这时嘶呼道:‘天哪,冤枉哪,那三式剑谱是的的确确……’” 丽儿刚刚说到这里,那名叫明儿的女婢忽又仓皇现身。 分宫娘娘讶然道:“丫头,你?” 明儿促声道:“不好,帝君恐怕要过来这边了。他见那妇人不肯招供,用刑又怕妇人承受不了,遂挥手吩咐道:‘着黄衣许队长将这贱人押去第九分宫!’说完,匆匆起身。婢子担心他要来这儿,所以抢在前面赶回来,娘娘准备准备吧。” 分宫娘娘凝眸虚空,凄然一笑道:“娘有什么好准备的?” 明儿不安地道:“最少,娘娘也得将脸上泪痕擦去,重新敷点香粉。不然,要是给老贼见到,必会引起老贼疑心……” 窗外有人阴阴接口道:“‘老贼’在此,不必费事了!” 话声中,“砰”的一声巨响,窗木纷飞,一条伟岸的身形穿窗而入! 这位搅起了今日武林中漫天风雨的血剑魔帝,通体墨黑,头脸亦在黑纱紧裹之中,只于眼孔中露出那双灼的凶睛,光如寒电,阴森慑人。两婢一声惊呼未及出口,血剑魔帝手起掌落,已然双双门哼倒地! 分宫娘娘一惊几绝,骇呼道:“老贼,你,你……” 血剑魔帝大跨一步,嘿嘿冷笑道:“留下你苦守冷宫,在你而言,也是一种痛苦。这十五年来,老夫之所以迟迟没有对你下手,都只为了担心那丫头一旦发现她还有亲娘在世,曾寻死觅活地闹个不休;如今,十五年太太平平地过去了,她已完全习惯于目前的环境,而你,也就因之成为一种累赘了。另外,近来武林中形势颇不稳定,这座分宫,处地隐僻,它对老夫另外尚有大用……” 老魔巨灵之掌刚刚举起,楼下忽然有人压着嗓门迳报道:“报告帝君,谷中似有可疑人物出现!” 血剑魔帝凶睛一闪,嘿嘿笑道:“这年头偏多这些放着太平日子不过的讨厌家伙。嘿嘿,贱人,念在十五年前春风一度之情,就放你多活个把时辰吧!” 伟躯一旋,又由窗中飞出,同时沉声喝道:“各处要道封锁了没有?” 院中答道:“已经吩咐下去了,只候帝君亲出督阵,来人似乎只有一个,谅他也飞不上天去。” 对答声渐去渐远,刹那寂然。就在这时候,另一条修长的身形,突然悄没声息地越窗进入这座红楼中! “大娘醒醒,大娘,大娘……” 来人是名面目英俊的少年,人户时之身法虽然灵捷绝伦,然于江湖经验,却似乎甚为久缺。因为分宫娘娘系属惊怒过度而昏厥,这在一名老练的江湖人物而言,仅须举手之劳,便可使昏厥者复生,可是这名少年,不知是不谙推拿之术,抑或是慌乱过度,他这时除了搓手低唤,竟然没有了主意。 那位分宫娘娘一声轻唉,终于悠悠然自动醒转。她睁开眼睛,看到床前不知于什么时候已换了一名俊秀的少年,居然没有表现出惊恐或疑讶,只是有气无力,极端疲惫地懒懒问道:“你是谁,年青人,是来行刑的么?” 少年仓皇地转向身后瞥了一眼,急急说道:“不,不,大娘别误会。在下姓华,系自黄山跟踪一批魔徒,辗转来到此处的。在下到此虽然不久,但适才于后窗外已听清那老魔将欲不利于大娘,其手下所报发现可疑敌踪,可能即指在下而言。托天之幸,老魔追出去了,在下武功虽是不济,一身轻功却尚还可以,请大娘起身,在下愿驮大娘出去……” 分宫娘娘摇摇头道:“不必了,年青人,谢谢你,妾身纵能活下去,也无多大意义,你……还是自己快点达命要紧。” 少年着急道:“时刻无多,大娘怎可如此固执?” 分宫娘娘忽然挣扎坐起,张目道:“……年青人,你既有如此好心,那么就烦你去救救我的女儿好不好?” 少年道:“令媛刻下在那里?” 妇人道:“不知道。” “芳名呢?” “菁儿,妾身一直喊她小菁。” “菁儿,草头菁?” “噢!不!” “怎么呢?” 妇人皱眉道:“这个也不能作准,妾身太糊涂了。小菁,是妾身替她取的名字,而事实上,也一出世,即被老魔抱走。她自己也不曾知道她有这个名字呵!唉唉!” “那……那叫在下怎么办?” “是呀!”妇人突然伏床啜泣起来:“菁儿,菁儿,你在哪里,你叫什么,菁儿,我的心肝,为娘的好不命苦啊……” 少年急得团团转,忽然停身道:“请问大娘,令媛身上有无什么特别痕记?” 妇人猛然抬起泪脸,连声道:“有,有,在后背颈下三四寸处,有颗红痣,一定不曾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那颗红痣很大,很显……” 少年似乎有点为难,皱眉又道:“别的呢?在下……是说……在身上其它可以一眼看清的地方。” 妇人呆了一会,喃喃道:“还有,就是她像我。” 少年凝望了妇人片刻,心头一动,忽然问道:“令媛今年是不是才十四五岁光景?” 这名自称姓华的少年,正是那夜于黄山天都峰不告而别的华云表。这时华云表一听说对方失去的女儿生得与对方很像,脑际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那天在洛阳“中州第一楼”卖唱下毒的那名“青衣少女”,乃即冲口问出! 那位分宫娘娘见他语声有异,怔怔地道:“是的,你见过她了?” 华云表愈看愈像,但是,这只是一种臆测,天下相像之人尽多,他又怎可仅凭这一点而予以肯定? 于是,他缓缓摇了一下头道:“这个……在下还不敢说,不过,有了这个线索,总比茫无所知的好。在下一定为大娘尽心查访也就是了。” 妇人垂泪道:“妾身总算有了一份希望了,这样,死也比较安心了。少侠,我们就此生死一诺,我那丫头托付于你了……” 华云表心头一酸,不禁又复恳劝道:“大娘,现在就走,可能还有机会。大娘既然心惦令媛,又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儿等死?” 妇人脸色一整道:“华少侠,你可以离去了。现在,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外,另一方面已是妾身希望之所寄,你能安全脱身,便是对妾身最大的恩惠,请你别再犹豫了!” 尽管情势如此,华云表仍然取舍难决,他再忍心,也无法眼睁睁留下妇人等死,而自己独善逃走。 妇人深深一叹道:“罢了!” 突然奋身而起,一头撞向床角铜柱。 “咚”的一声,头破脑裂,滚身床后,鲜血溅满一床一地。华云表未防及此,要想抢救,已然迟了一步。 前院,遥远传来一阵咆哮之声,那位血剑魔帝似乎正在为搜不着敌人踪影而大发雷霆。 华云表呆了呆,身子一转,正想穿窗飞出,忽于偶尔回头之下,看到那位分宫娘娘身躯仍然还在搐动,心念一动,连忙咬牙奔过去,俯身低叫道:“大娘,大娘,快说,老魔究竟是何许人?” 妇人身躯又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来。 华云表也顾不得许多了,双膝于血泊中跪倒,嘴唇凑近妇人耳边,聚气轻唤道: “大娘,高声点!” 妇人叹息般地吐出一个字:“魏……” 华云表急急追问道:“魏?那个魏?千字头,魏蜀吴的魏?” 华云表这时所希冀于对方者,仅是摇一下头。或点一下头,然而,对方早已仅剩下最后一丝游息,一声吁出,旋即绝气。 华云表又是一咬牙,毅然长身而起。 前院咆哮之声愈来愈近,那位血剑魔帝又在指挥剑士们全宫大搜。现在,好像正朝红楼这边清查而来。 华云表于离去之际,从床头抽出一方丝巾,濡血走去墙边,运腕大书下一行血字血债血还,血魔,你的秘密败露了! 书毕,提气一跃而出。他这厢刚刚翻上楼顶,正待向楼后密林中飞身而入,忽然有人振声高呼道:“有了,在那边,楼顶上!” 华云表心头一惊,虽然有点慌乱,不过尚未至六神无主的程度。 他知道,自己目下这份轻功已非常人可及,只要能够保持镇定,纵然身形已经败露,照样仍有脱身机会。反过来说,假如在此紧要关头把持不住,那么,那就真的十分危险了! 所以,呼声传来,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双臂一振,凌越后院那道短墙,迳向墙后那片密林中扑人! 身形刚刚过墙,身后来处,即已经响起血剑魔帝之厉喝:“好个大胆狂徒,滚回来!” 华云表不胜骇然,心想:“这魔头身法好快!” 双足甫行找实地面,忽听林中有人低喝道:“快!倒回墙根阴暗处!” 华云表无暇多想,上身一仰,一式金鲤倒穿波,贴地反射,滚身隐至墙根下。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边刚刚抬起视线,先前林中发话的地方,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过处,林木为之籁摇,紧接着,一条灰色身形,夜枭般冲天而起! 人起空中,身形一折,曳着长笑余音,浮掠林梢,于迷朦夜色中投向东南方! 血剑魔帝暴吼一声,循踪疾追而上;跟着,嗖嗖之声不绝,有如飞蝗过境般,数十名佩剑武士,一个个飞身跟了下去。 华云表知道适才那人系有意相救。这时听得前面人声已稀,发觉机不可失,乃自墙脚下一跃而起,真气一提,展开追风身法,绕道飞奔而去。 现在,他只有一个地方好去:再回黄山! 这时约莫四五更之交,夜色甚黯,华云表一面向前奔行,一面不断思索着适才施救那人可能是谁。可是,他想来想去,始终不获要领,在他所认识,或者所见过的人当中,似乎谁也不像。 那人身躯瘦小,但是,发出来的笑声却又洪亮无比…… 天亮了,前面有小镇在望,华云表连续数日奔波未停,这时已是饥渴疲累不堪。 他只好将思绪收束,暂时将问题搁开一边,现在,无论如何,他也得先找个地方打尖休息休息再说了。 经过数度风浪之后的华云表,如今,心思已逐渐精细起来,他于万忙中,仍不忘先戴上一副人皮面具,然后方朝镇上走去。他此刻所戴之人皮面具,究竟外貌如何,匆促间,他无法察看清楚,他只知道,这一副是以前所没有戴过的,只要不被人认出真面目,其余的,便无所顾虑了! 这座小镇,他先前来时,已然经过一次。知道仅西边镇头有家小得不成为其客栈的客栈,要想落脚,仅此一处。 华云表走进那家客栈,吩咐伙计打盆水来,并弄点吃喝的,店伙唯唯应诺,但一双眼光却不住地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现出不胜惊讶的神色。 华云表暗暗纳罕,心想:“这家伙眼神甚为可异,难道说我脸上现在这副人皮面具出了什么蹊跷不成?” 他疑忖着,表面上仍是声色不露,故意两眼望向高处,装作毫未觉察对方在暗中打量于他的样子。 等到水盆送来,他掩上门,将水盆端至窗口放平,然后,等水面平定,俯脸就水面一照,水面上反映出来的,是张极其普通的面庞。依这张面庞说来,他现下应该是个年约四旬上下的落拓儒士。而他,现在穿的是一袭旧蓝长衣,一切恰如其分那么,什么不对劲呢? 华云表不能就此安心,换句话说,他要将这事弄弄清楚。 房门上响起一阵轻轻的剥啄之声,那名店伙低声道:“大爷,您……您……您吩咐的东西备好啦。” 华云表答道:“知道啦!” 现在,华云表更觉得奇怪了,店伙的语音结结巴巴,声浪颤抖,好像心里有着莫大之恐惧。 华云表迅忖道:“这家伙好似异常害怕,他怕什么难道就是怕着我不成?” 害怕的理由何在呢? 第十三章 惊天三式 华云表又想,他难道已看出我是武林中人?可是,这也值不得害怕呀,像他们这种小客栈,住下的纵是江洋恶盗,亦不至于拿他们怎样的呀!而所谓盗亦有道,几曾听说过强盗落店,最后不付房饭钱,反而却掠一番难去的事? 还有,华云表有些想不透的是:这名店伙如果是普通人,他似乎没有看出他华云表身具武功的理由! 他进栈时,既饿且累,不但步展滞重,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提不起来,再加上他这副寒酸潦倒的外表,对方凭什么会想到他是江湖人物呢? 是的,事不寻常,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 华云表定定神,从容自房中踱出。外面,那名店伙正在跟柜上一名胖子交颈私语,见到华云表出来,谈话立即中止。两人脸上,同时现出惶恐不安之色。这会儿,换成那名胖子在朝他偷偷打量了,而那名店伙,则在不住地拭着额角,天气已经人秋,他竟然汗出如浆。 华云表轻轻一咳,走去桌旁坐下,现在,华云表开始要采取攻心战术了! 他为这家小客栈带来不安,看样子是不会错的了。他们怕他,必有怕他的原因。 原因何在呢?他无法主动发问,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随便开口,最为不智。所以,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尽量加强对方害怕的程度,使对方怕到忍受不了的地步,那么事情之真象,自然便会发掘出来了。 华云表若无其事地吃着喝着,不时朝柜台方面有意无意地瞟上一眼,神气间隐隐约约地表示出:“哼,亏你们还真沉得住气” 这一着,果然收到了意外效果! 那名店伙朝柜上胖子望了一眼,胖子点点头,脸色甚为难看,额际也呈现出一片汗意。那名店伙于取得胖子同意后,立即低下头,匆匆走去后院,隔了片刻,再度出现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双书箱。 但见他手捧书箱,走到华云表面前,噗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颤声道: “务请高人原谅,这绝不是小店贪财……” 华云表恍然大悟:对方认错了人! 可是,问题又来了,是的,天下尽多相像之人,一时走眼认错,本不算什么稀奇事。然而,店伙口中此刻喊的是“高人”,“高人”也者,江湖人物之尊称也。 当初落在这家客栈的“高人”,何以会留下这只书箱一去不返呢? 华云表为查明究竟,当下淡淡地道:“本侠其实也没有怪罪你们什么……” 那名店伙闻言,如获大赦般忙将书箱双手奉上,又磕了几个响头,方始撑着爬起,低声下气地赔不是道:“去年那一夜,大爷被那批歹徒逮走,直到第二天天亮还不见大爷回店。有人传说在前面山中发现大爷尸身,小的前去一看,衣着、鞋袜、身材,果然无一不像,只是少了一颗首级……” 华云表听至此处,不禁一愣,店伙误以为华云表是听了不痛快,连忙赔笑改口道:“那,那当然不是真的。现在小的才知道,想来一定是大爷杀了一名歹徒,与歹徒对换了衣装,同时斩去歹徒首级,以便掩人耳目……咳……大爷真行……咳,咳,至于这只箱子,小店一直妥管着,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万万不作兴的…… 咳咳,虽然箱中的银子,小店在年关周转不灵时动用了一部分,咳……不……不过,大爷别生气,小的适才已经补上了,虽然不是原货,小的却敢担保成色与分两方面一定不差,大爷不信,尽可当面验秤。” 华云表淡淡地道:“这是小事。” 店伙大为感激,又道:“至于其它的东西,例如书籍、药瓶、暗器等等,都仍旧放得好好的,小的敢发誓,连动都没有动它们一下!” 华云表暗笑,心想,银子又不是放在最上面的,同时,一个人若是贪性天生,常是得到银子又想金子,说没有动过其它东西,岂非欺人之谈? 华云表自然不会去反驳他,点点头道:“是的,箱子还在,可见你们很诚实…… 那夜,我为了追赶另外的贼徒,一直追到黄山,在黄山,碰到天都摘星手……你们当然不知道天都摘星手是谁,他就是当今黄山派的掌门人!” 是的。店伙的确不清楚天都摘星手为何许人,但他一听到“掌门人”几个字,却露出肃然起敬之色。 华云表一时口滑,竟溜出一个大大的漏洞。在当时,他追敌之不暇,又哪来的时间与歹徒对换衣物?并将歹徒首级砍下带跑的呢?那名店伙,当然还不能细心到这种程度。华云表自己发觉了这一点,轻轻一咳,迅速接下去道:“罗掌门人乃本侠之老友,最后贼人虽给走脱几个,然而,因此机会得与老友会面,亦属一大快事,后来……后来又因他事去了一趟洛阳。直到今天,才得空赶来,本想考验你们一番…… 总算你们还有几分眼力和记性……咳咳,噢,对了,本侠忘了问你一件事……那夜,自从本侠离去后,一直都不曾有人来查问本侠这只箱子么?” 店伙冲口答道:“有!” 华云表心头暗动,故作平静地侧目道:“那么,你们怎能留得下这只箱子的呢?” 店伙似乎有点后悔失言,勉强干笑了一下,支吾着道:“小的们当时也觉得非常奇怪。当时贼人们是大多儿簇拥着您老走的,不知如何最后却落单跑回一人。那人迳自进入大爷您住过的那间客房,东翻西找,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这才跑来恶狠狠地逼问小人……” 华云表有些不懂了,问道:“怎么找不到的呢?” 店伙脸孔微微一红道:“是……是小的早看出苗头有点不对,顺手移放去另外一个地方……” 华云表点头称赞道:“机警!” 心下却止不住暗笑:“好个‘顺手’!” 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断定的了,这只书箱,内中除了银子,一定尚有其它令人觊视的东西。一般江湖人物,再下三烂也绝不会为了区区几锭银子而向一名同道人施出血腥手段的! 假如那件“宝物”非“金银”之属,他相信,这名店伙一定辨认不出,纵能辨认得出,当也不会发生多大兴趣。所以,如果真有“宝物”,那么那件“宝物”,必然仍在这只书箱之中! 华云表很想马上打开书箱一查究竟,不过,他继而一想,觉得急也不急在一时,万一露了马脚,反为不美,乃又问道:“你当时是如何回答那人的?” 店伙做现得意之色地道:“小的当时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苦着脸告诉他,在他来到之前,则给另一人取走,没想到那家伙居然就信了……” 华云表最后想了一下问道:“那么,你当时有否看清那人生做什么模样呢?” 店伙摇摇头道:“没有。” 华云表道:“因为他脸上蒙了面纱?” 店伙点点头道:“是的。” 华云表道:“身材呢,这一点总该有些印象吧?” 店伙猛地一击前额道:“对,对,大爷不说,小的几乎忘记了。” 华云表注视着道:“怎么样?” 店伙兴奋地道:“那厮是个又瘦又小的家伙,如非看到他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小的不给他当头一拳才怪……” 华云心头猛然一动,忙道:“瘦小到什么程度?” 店伙手一比,鄙然笑道:“就这样高,不足四尺!” 是了!万里追风!祁天保! 武林中,矮子虽多,但是,身高不过四尺者,却只有万里追风祁天保一个! 而这正是祁天保在化装时不是装成一个大孩子,便是在背上垫起棉絮装成驼背老人的原因。因为再高明的易容药物,对他那奇瘦奇小的身材,也是无能为力的!。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疑问,万里追风祁天保,行事一向是独来独往,如说他与别人结伙行动,实在鲜有可能。 于是,他又向店伙问道:“这名小个子的蒙面人,本侠似乎记得他并不在原先的那一伙之中。不过,本侠当时因在盛怒之下,也许没有留意,你再想想看,你说他是原先那批歹徒中的一个,是不是弄错了?” 店伙思索了片刻,缓缓点头道:“是的,的确不属于先前那一群……” 这就不会错了!这张人皮面具,必然就是这只书箱主人的!当日那批“歹徒”,跟这书箱主人也许只是另有恩怨,事实上并不知道仇家身上藏有“宝物”。而第三者,万里追风祁天保,却对此人之身怀异宝,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万里追风也许是自认力有未逮,所以只好暗伺在侧,好不容易给他等到这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机会,于是乃乘机割取了一颗人头。可是,当他返店寻取宝箱时,不意竟轻易地给一名小客栈的伙计骗过了! 以万里追风之江湖阅历,居然会栽在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手里,细想起来,委实可叹亦复可笑! 华云表本想立即回房检查书箱,心念一动,终又改变主意。 他将书箱打开,取出最上面一封银子,往桌子上一丢,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向那店伙道:“赏你一年来保管之劳。” 说着,踢开凳子,昂然提箱出栈。 走出小镇,华云表纵目四顾,最后脚下加紧,奔向正北方那片荒山。他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万里追风之为人,虽然武功有限,但生性却极骄傲,普通金银财宝,根本不会在他眼下。既然连他都动了心的东西,其价值之高,自是不难想像。 这只书箱于这家小栈中失而复现,虽说一年来再未有人前往查问过,但该栈绝非安全善地,为了避免意外,仍以远离为上。 这一带原就荒凉十分,一入山区,更是到处杂树怪石,如入原始洪荒之地。华云表为慎重计,仍然先行纵登高处,隐身向四下窥察了片刻,方始在一排石奇阴背处蹲下。 他小心地将箱中物件一样样取出,先将木箱本身立即复查了一遍,确定木箱本身绝无异处,然后才又再将取出之物件逐一加以检视。箱中物件,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除了七八封五十两重的银锞之外,仅有笔筒一只,砚袋一只、药罐五个、暗器一袋、石刻之唐诗暨宋词各一大本,余下便是两三件已经有了霉味的内衣裤。 银子、笔筒、砚袋,查过了,没有什么,华云表先取出放在一边。 五只药罐子,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药,华云表认不出来,药罐上没有标明药名或药性,仅分别贴着“红”“黄”“蓝”“紫”“黑”五种颜色的小条子。华云表将罐塞拔开,迎亮照视,却不敢去嗅它一下,他听说过,有种毒药是闻着药味便会中毒的。药罐里,有药丸,也有药末,除此亦无大异,于是,他又将五只药罐放去一边,继续检查那袋暗器。 暗器是一种似钉非钉,似针非针,形状颇像一些小笔套似的乌钢物体。华云表不知道这种暗器叫什么,武林中何人擅用,同时他也看不出这种暗器一旦打出后有何利害之处,于是他又将之移于一旁,再翻看那两本石刻诗词。 两本诗词,一如普通常见之版本,毫无异处。 华云表有点迷惑了,也有点失望。现在,只剩下那两三件内衣裤了,“宝物” 难道会藏在这几件内衣裤中么? 是万里追风当时看走了眼,抑或给那名店伙弄丢了? 华云表无奈,只好也将那几件内衣裤一件件摊在地下反复查看,其结果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果然仍是一无所获。 华云表抱膝皱眉沉吟不语。最后,他觉得就这样一直果想下去也不是办法,乃将那袋暗器捡出一支藏在身上,以备有机会时请教别人。问问它的主人是谁。五尺药罐均只有拇指粗细,带在身边也不算累赘,他亦将之收起。 银子,用处大得很,自己用不完,还可以分点给别人,他撕开一件内衣,包好,背在肩后,现在,最感难以处理的,便是那两本诗词,带着,不方便,丢了吧,又觉得有点可惜。 为了这两本诗词,华云表忽对死者之身份生出迷惑。死者带着神秘的药物,并有一袋正派人物所鲜用的奇形暗器,似乎不是什么善类。否则,以万里追风这等侠义中人,说什么也绝不会在他死后还将他首级割下来用以制成一副人皮面具!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诗词之属,乃历代士人陶冶性灵之读物,武人亲之者,已是少之又少。黑道上一般顽凶巨恶,杀人谋财之不暇,又有谁听说过什么黑道人物在为非作歹之余,还会随身携有诗集词选这类玩艺儿的? 华云表思忖间,不禁又将那两本诗词取至手中,任意翻阅着。忽然,诗集中出现楼空部分,空档里另外安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本小册子之纸质还较诗集陈旧,纸面已经发黄。华云表急忙挑出那本小册子一看,天啦,反过来,封面上,竟赫然写的是这样一行恭楷之篆:“游龙惊天三绝招”! 华云表两眼发直,双手索索抖动,几疑身在梦中! 他们中州华家的一套游龙剑法怎会将其中三式另外篆写单册?同时又怎会落至另外一个陌生人物手上的呢? 这一意外发现,使得华云表忍不住又将两本诗词从头到尾,抖手反复翻了好几遍。没有了,全部就只这么多! 他再翻看惊天三绝招的小册子,里面虽有图解和脚注,但是,这三招类系秉承前面的整套剑法而来,单看这三招,有许多地方实在费解之至。华云表知道,这儿不是研究这三招剑式的地方,同时,现在也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于是,他谨慎地将小册子贴身藏好,然后将一切杂物完全推落深谷中。 华云表满怀异样的心情,人虽自地上站起,却是久久无法移动一步。他有着过分的激动,一时无法排遣,无法抑制…… 忽然,他于隐约间,似乎听到左前方一座山岩那边有人轻轻咦了一声,骤然之下,他不禁为之凛然一惊! 他赶忙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清气,然后轻轻一跃,登上山岩之顶,藏身一株古松之后,探首向下俯望。 下面一片平坦的沙地上,一名青衣人正自目注地面,弯腰徐行,似乎在沙地上找寻什么东西。 华云表对这人的背影愈看愈觉熟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出声欢呼道:“嗨! 是你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青衣人好不机警,闻声之下,单足一滑,旋身仰脸,左掌护胸,右臂蓄势待发,右手五指伺,已然分别夹上三支玲珑紫铜镖。 这名青衣人,正是与华云表第一次相见与太平宫后院,其后曾示警于万里追风,日前又受那位自号玄星上人的瘦老者嘱托,伪装血剑魔宫蓝衣护法,以一柄血剑令诈退一干血剑魔徒,不知其出身来历,亦不悉其姓甚名谁,人品虽极俊秀,然于眉宇间却常年不脱抑郁之色的那名谜样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仰面看清之下,身躯转正,俊容一沉,嗔目喝道:“姓高的,你蹑踪本侠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华云表一呆,瞠目脱口道:“姓高的?谁姓高了’青衣少年也是一呆道:“那么你?” 华云表猛然省悟过来,忙自脸上将那副人皮面具,一把撕脱,露出本来的英俊面目,白岩顶一跃而下,嘻嘻笑道:“现在姓‘矮’了吧?” 青衣少年似乎不惯与人说笑,俊容微红,同样轻轻皱起眉尖道:“你又怎会来到这里的?” 华云表没有留意到对方的脸色,嘻笑着又道:“‘蹑踪’而来啊。自上次太平宫一别,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好不容易才让我得着机会跟在你的身后……” 青衣少年双须更红了,星眸一翻,欲叱又止。 华云表这才注意到了,不由大笑了起来道:“兄台处处令人心仪,只是……” 青衣少年瞪眼道:“只是什么?” 华云表天真地笑道:“兄台能不见怪我就说,只是……只是有点大姑娘气息,动不动就红脸,喽,真正的男人,你看小弟我……” 青衣少年轻轻一哼道:“看你皮厚!” 话出口,双颊又红一层,但同时却有点忍俊不禁。于是,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一下掉开脸去。 华云表益发大笑道:“更像啦!” 一声嗯,笑声骤止,赶忙追上一步叫道:“你要去哪里?” 青衣少年于十步之外转身沉脸道:“去哪里都一样,就是不习惯跟你这种嘻皮笑脸之徒混在一起!” 华云表着急道:“你冤枉人!” 青衣少年一咦道:“冤枉谁?” 华云表赶上前去分辩道:“不是你冤枉人,是谁冤枉人?都只为了彼此一见如故,就像亲兄弟一般,我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要假惺惺作态,装作少年老成的样子,你以为我不会么?你不信,我这就扮给你看,看啦!” 说着,果然一正脸色,双拳一抱,深深躬身道:“这位兄台请了,春间一别,思念良深,重视丰仪,幸何如之。倘蒙不弃,敢问这位兄台台甫是……” 青衣少年再也忍不住了,手背掩上嘴唇,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华云表住口改作深深一叹道:“率性谓之真,谬矣!” 语毕,竟不再看青衣少年一眼,身躯一转,昂然举步向谷外走去。青衣少年一愣,叫道。“你又去哪里?” 华云表止步扭头道:“兄台显系听惯了浮雕虚饰之词,但小弟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粗人俗人一个。两下格格不入,迟早必生龃龉,还不若就此分道,彼此或许还能保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青衣少年一跺足道:“你敢!” 华云表茫然道:“敢怎样?” 青衣少年的意思显然是说:“你敢走!”这时,无限委屈地眼一红,改口接下去道:“你敢……再这样说!” 华云表道:“我的话哪里说错了?” 青衣少年一声不响,转身走到一块大石旁,凝眸天际,一动不动。华云表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亦有不对之处,同时,问本心,他实在也舍不得就此真的离去。因此,他在不知不觉中,已渐渐走到青衣少年身边。 青衣少年霍地转过身来道:“你怎么还不走?” 华云表呐响地道:“我说的原是气话,而你说的,显然亦非由衷之言,我们这是何必呢?我们原是相钦相羡的,弄到后来,却仿佛成了仇人似的……” 青衣少年赌气道:“那么……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也会来至此地,你怎么不肯告诉我?” 华云表不服道:“谁先问谁的?你倒替我说说看!” 青衣少年道:“现在是我先问你!” 华云表点点道:“好” 青衣少年忽又止住地道:“且慢,我想先问你另外一件事。” 华云表轻轻一愣道:“那一件?” 青衣少年指着他尚拿在手上的那副人皮面具,注目道:“这副面具是打哪儿弄来的?” 华云表眨着眼皮道:“一个人送的,怎么样?” 青衣少年追问道:“那人是谁?”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道:“提起此人,你应该也知道,‘万里追风’祁天保!” 青衣少年猛然一呆道:“祁天保?” 华云表点头道:“是的,他送了我很多,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副。假如你中意,我就把它转送给你好了……” 他说着,一面已将手上那副人皮面具真的递了过去。 青衣少年既未表示拒绝,亦未伸手来接,怔怔地站在那里,蹙额凝眸,茫然出神,仿佛正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什么事似的。 华云表搭讪着接下去道:“祁大快对你异常感激,他一再地表示:那次在渭门,要不你留书示警于他,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自己的表弟……” 青衣少年忽然转过脸问道:“他此刻人在什么地方?” 华云表想了想,说道:“目前去了哪里我不清楚。我们是一个多月前在巢湖附近分的手,他在分手时说:我如果有事情要找他,可于今年年底左右赶去金陵,怎么样?你也有事情想找他是不是?” 青衣少年摇摇头,轻声一叹,忽然伸出手来道:“拿来给我吧!” 华云表将手中人皮面具如言送上。青衣少年接过,反复看了几遍,摇头喃喃道: “人人都说万里追风机警过人,聪明绝世,想不到有时糊涂起来,竟是这样糊涂得可怕……” 华云表愕然道:“什么?糊涂?他什么时候糊涂过?” 青衣少年将手中的皮面具轻轻一扬,冷笑道:“这副面具只有我戴得,懂吗?” 华云表怔怔地道:“我就戴不得?” 青衣少年冷笑道:“你当然也戴得,充其量不过丢命而已!” 华云表完全迷糊了,呐呐道:“我听不懂你这是……” 青衣少年忽然指着那副人皮面具道:“此人是谁,你知不知道?” 华云表茫然道:“谁?” 青衣少年道:“‘销魂书生’四个字,听人提到过没有?” 华云表吃惊道:“‘销魂书生’?是不是那个曾上少林寺索取大悲神丹未遂,结果将该寺大门外两尊重逾千斤的石狮子对搬了一个位置,方始忿然离去的那个什么销魂书生高中策?” 青衣少年微哂道:“知道的不少嘛?!” 华云表高兴之下,竟连对方的风凉他都没有听得出来。得意地接着说道:“以前在帮中时,差不多天天听到这类武林中的异闻轶事,别的,我记住的很少,只有这一件,因为它听来特别有趣……” 青衣少年点点头,缓缓接住道:“是的,不但这件事有趣,销魂书生这个人本来就有趣得很。他在武林中,别的事不干,一天到晚就是忙着刺探别人的私藏,谁要有奇书灵药这一类的东西给他打听到,他会马上找上门去。软硬兼施,能骗则骗,不能骗则偷,如偷骗两不得,不是一把‘五毒散’,便是几根‘绝户钉’,谁要遇上了,能不销魂者,未之有也!” 华云表一呆道:“这……这种人怎能容他存在于武林之中?” 青衣少年接下去道:“是的,他死了,而且死得奇惨!在他活着时,曾有人为他作过统计,就为了他这种卑鄙性格,以致他在某一项成就上,武林中可说谁也无法望其项背,那便是:‘仇家最多’!所以,今天他如果还活着,无论走到哪里,要在一夕之间引来三二十个江湖高手,我想大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华云表呆得一呆,马上省悟过来,对方向他索去这副人皮面具,原来是为他好! 对方抱怨万里追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亦系基此而发,想到这里,不由得向育衣少年甚表感激地作了一揖道:“多蒙大哥关切……” 青衣少年似乎不惯受人谢礼,脚下一错,迅速让去一旁。 华云表忽地想起一个问题,抬头怔怔地道: “既是这样,你拿去又有什么用?” 青衣少年脸孔本来红了一下,这时很快地又回复过来,傲然一笑道: “不一定,戴不戴它,得看我高兴!” 华云表张目道:“你?” 青衣少年轻轻哼了一下道:“这种死人脸上剥下来的玩艺儿,别说戴了,单是想想也就够人恶心的了。没有必要,试问谁会戴它?不过,一旦戴上,够得上资格打我麻烦的,我想。嘿,大概也不至于太多吧?!” 青衣少年这番话说得相当自负,不过,华云表仍然相信对方并非夸大。 那天在太平宫后院,对方何时来到自己身后,他不知道!“玉剑个主”与“侠蝶”密谋于假山之阴,对方当时藏身何处,他不知道!不但他华云表不知道,就是“玉剑令主”与“侠蝶”那等人物,也一样是浑无所觉!这些,都不算。万里追风祁天保,在今天武林中,行踪永远是个谜,换句话说,除非他自动找上门来,谁也无法跟踪于他。 可是,这位青衣少年却轻易地做到了。在渭门,他毫不费事地便找着了万里追风的落脚之所,这在当今武林中,有几人自信能一定办得到? 华云表想着,想着,不禁出了神。 青衣少年见他不开口,眨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华云表信口答道:“我是在想” 他话刚出口,忽然发觉他所想的这些,不但无法表达出来,而且也不便表达出来,如果照直说了,那岂不尽属阿谈之词? 因此,他顿了顿,改口接下去道:“我是在想刚才你听说这副人皮面具是万里追风所赠时,曾经呆了那么一下,好像很意外似的,我想不透你为什么会那样?” 青衣少年皱眉道:“这是很简单的事。谁都知道,‘销魂书生’高中策,武功相当不弱,他当年敢于那般到处结怨,亦非全无仗恃。你想想看,别的不说,单就少林寺外那两只重逾千斤的石狮子,他能把一只搬过来,把另一只搬过去,这份膂力该多惊人?而‘万里追风’祁天保,轻功虽然称绝天下,然于其他方面,却无可足道者。所以,我很怀疑,‘销魂书生’这张人皮面具,‘万里追风’究竟是怎样取得的?” 华云表唤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于是,他将在客栈中取得一只书箱的经过,详细说出,其中仅隐去于诗集中发现游龙三招剑式的那一部分。 他对这位青衣少年虽然乐于推心置腹,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他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可以保留的地方,自然仍以保留一点为佳。同时,武林中绝学不泄他人,亦属常理常情,“游龙剑法”原是他中州华家的祖传武学,他取得和占有,本来就是应该的。所以,他虽将这一点瞒了对方,实也并不算事友欠忠。 青衣少年听完,连连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至于书箱中未能发现什么,我认为这是意料中事。日子这么久了,谁能担保那店伙一定可靠?或者这期间真的不会有他人暗搜过?” 青衣少年这种信之不疑的坦荡态度,直使华云表暗地里为之惭愧万分。 他几乎忍不住一股冲动,要把实情和盘托出,以认错为换取宽恕。但是,内心交战再三,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想到了北田镇那批丐帮同门的惨死,以及那位十方土地蔡公明蔡师叔死前的叮嘱。 现在,他见到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前,无论做什么,都应以谨慎为第一,错了的,便让它暂时错下去吧! 华云表定了定神,指指地下,问道:“刚才你是在这儿找什么?” 青衣少年向身旁不远处的地面一指道:“你自己过去看吧!” 华云表依言走过去,俯身细察之后,不禁脱口失声道:“血?!” 青衣少年跟着走过来,点点头道:“是的,血!我从黄山天都峰下来,一路毫无发现,直到昨天黄昏时分,才在十余里外一条山道上看到一滩可疑的血渍。老实说,我当时还以为它就是……” 华云表惑然张目道:“你以为就是什么?” 青衣少年脸孔又是一红,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我是说,是说……我还以为它是一个人的血……于是,我开始循着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血渍,一直找到这里。 开黑了,看不清楚,只有在前面一个山洞中过了一夜,天一亮,继续找,找到这附近,我才突然发觉……” 华云表插口道:“不是人血?” 青衣少年摇头道:“是人血,抑或兽血,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加以确定。不过,就适才在附近观察所得,它属于人的血,似乎已无疑问。” 华云表怀疑道:“何以见得?” 青衣少年让开一步,指着另一处地面道:“那边,足迹很零乱,显然曾经发生过一场剧烈的打斗。因此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跑了一夜冤枉路,误将终点当做起点了。” 华云表道:“那么,我们现在再循原路找回去还不为迟呀。” 青衣少年摇头道:“不必了。” 华云表诧异道:“怎么呢?” 青衣少年脱口道:“你既已无恙出现,何必还要去多管别人的闲事?”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原来你?” 青衣少年已发觉说漏了嘴,脸孔止不住又是微微一红。掉过头去,搭讪着望望天色,顾左右而言他道:“现在你准备去哪里?” 华云表道:“你呢?” 青衣少年顿了顿道:“不一定。” 华云表道:“那么我们就先走出山区再说如何?” 青衣少年不置可否。于是,二人开始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朝山外走出。 走了一程,华云表忽然脚下一停,转身不安地道:“上次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余小华’。现在,我再告诉你我的表字‘云表’,至于大哥你,并不是小弟一定要强人所难,像这样,称呼起来实在有点不大方便,请大哥随便告诉小弟一个姓氏怎么样?” 青衣少年低下了头,咬唇轻声道:“我……我很抱歉,我或许真的要比你年长些,我姓韦,以后你就喊我一声韦哥好了。” 华云表高兴地道:“好姓,与当今盟主同姓。在目前,武林中可说就数这个姓最伟大也最光荣了!” 青衣少年笑了笑,没有开口,仰脸望去天际。忽然笑意敛去,面对着天上朵朵飘浮而过的白云发起呆来。 华云表低声不安地道:“韦哥想什么?” 青衣少年轻轻啊了一声,忙道:“没有什么……快近中午了,我们走吧!” 第十四章 神秘飞车 出了山区,又走了约莫二十余里光景,方始来到另一座小村镇。小镇上没有客栈和饭铺,二人拿出一串铜钱,商得镇口一名靠理麻度日的老妇同意,答应为二人买几枚鸡蛋和一斤粗面回来煮了吃。在老妇忙着起灶火的时候,华云表猛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向青衣少年注视着问道:“韦哥对武林中事知道得远比小弟为多,不知韦哥知不知道当今武林中,姓魏的成名人物究竟有几位?” 青衣少年道:“魏?” 华云表道:“是的,‘魏蜀吴’的‘魏’!” 青衣少年又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华云表勉强笑了一下道:“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再说好不好?” 青衣少年沉吟片刻,思索着道:“就我所知道的魏姓成名人物,计有七位。” 华云表一愣道:“有这么多?” 青衣少年点头道:“是的,不知道你想打听的,是其中的哪一位?” 华云表忙道:“不,这个你且别管,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事,你不妨先把他们一一分别详细介绍出来,符合了,我自然告诉你。” 表衣少年开始说道:“第一位住在玉门关,是个老婆子,姓魏,名紫薇,外号‘玉门妪’。听说曾跟第一届武林盟主‘天山风云叟’……” 华云表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差得太远了!” 表衣少年眨着眼皮道:“差得太远?指的是年龄吗?那么,好,我再说三位年轻的,她们是五行山魏氏三姊妹,人称‘五行三娇’……” 华云表大摇其头道:“也不对!” 青衣少年道:“怎么呢?” 华云表皱眉道:“我想问的,是男人。凡是女的都可以略而不提。” 青衣少年掩口笑道:“我还以为……” 脸孔红了红,连忙敛容接下去道:“那好,底下三位,恰好都是大男人,第一个,‘黑心太岁’姓魏,名大成,山东诸城人,泰山聋叟,此人武功相当不弱,为方今黑道中数一数二之角色,只是卖相不怎么样,生得既矮且胖,看上去就像个大滚桶……” 华云表摇手道:“好了,好了,再说另外的二位吧!” 青衣少年眨着眼皮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华云表耸肩道:“身材在六尺以下的,一律不合格。” 青衣少年哦了一声道:“身材要在七尺以上么?那为什么不早说?底下要说的两个人,身材都在六尺以上,就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了!” 华云表精神一振,忙道:“说来听听看。” 青衣少年道:“一个是点苍派的‘七步神抓’,姓魏,名百达。此人生得很高,也长得很瘦,一袭外衣永远就像晾在一根竹竿上……” 青衣少年说至此处,停下来向华云表望着,想看看华云表有何表示,华云表点点头道:“索性说完另外的一位吧!” 青衣少年皱皱眉头,接下去说道:“最后一位是崆峒本代掌门人,外号‘单掌擎天’,只知道他姓魏,魏什么早不清楚,人人都喊他‘魏独臂’……” 华云表一呆道:“怎么说?” 青衣少年道:“此人体躯魁梧伟岸,只是成名时就仅有一条胳膊,你要找的如果是只有一条胳膊的,当属此人无疑。” 华云表深深一叹道:“无一合格!” 青衣少年道:“你要找的人,除了姓魏之外,其余还有些什么特征?你也该说出来给我参考参考呀!以上七人,只是目前武林中姓魏而有名气的七个。姓魏的,当然不止此数,像你这样打哑谜……” 这时,老妇端来了汤面和煮蛋,华云表道:“肚子饿了,边吃边说吧!” 于是,二人开始用餐。青衣少年一面进食,一面凝眸出神,似乎尚在搜思着另外还有没有比较有名气的魏姓人物。 华云表神色一动,忽然停箸注目道:“适才你提到过的‘五行三娇’,她们的武功是家学,抑或另有所宗?” 青衣少年漫不经意地道:“家学。” 华云表接着问道:“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青衣少年淡淡答道:“当然是父亲。” 华云表紧接着又问道:“三娇父亲是何等样人?” 青衣少年皱眉道:“没有见过。只听说此人不但一套‘飞花掌’威力惊人,仪表也颇不俗,一度且曾被武林同道誉为‘美男子’……” 华云表又道:“身材呢?” 青衣少年道:“我没有见过,怎会知道?不过,据猜想,最少当也在六尺半至七尺之间,身高对一个男人,常较女人更为重要,既有美男人之称,那还会矮得了吗?” 华云表一击桌面道:“那么刚才你为何独将此人漏去?” 青衣少年不悦道:“你刚才怎么问的,你还记得吗?你说:‘当今武林中,姓魏的成名人物’是不是这样的?” 华云表眨眼道:“是呀!” 青衣少年道:“此人前十多年因气愤妻子之佻达,经常易钗而弁,到处浪荡,置家庭于不顾,乃一怒出家,去五台当了和尚。从那时候起,他的老婆‘普渡仙姬’成了名,三个女儿也成了名,被呼为‘三娇’,只有他本人却自此没有了音讯。后来有人说他已于出家的第二年便因肝火攻心去世。你发问时又没有将死人包括在内,你叫我如何个提法你倒说说看!” 华云表哑口无言,青衣少年哼了一下瞪眼道:“你找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找他干什么?这些你现在总可以说出来了吧?!” 华云表沉吟不语,忽然抬头道:“韦哥与当今韦盟主有无渊源?” 青衣少年脸色一变,注目道:“何以有此一问?” 华云表认真地接下去说道:“当然,你们也许仅止于同宗而已。不过,以你韦哥之人品和武功,就是韦哥不说,小弟也能猜到韦哥必属当今某一名门门下,或者某位前辈异人之高足而无疑。凭韦哥之高贵出身,我想如要韦哥设法跟韦盟主说几句话,应该没有问题吧?” 青衣少年脸色稍缓,望着他道:“你要我去跟韦盟主说些什么?” 华云表道:“‘五行三娇’之父,那位出了家的魏大侠,据小弟臆测,颇有可能仍然活在人世上。请韦哥转请韦盟主派人留意一下,假如小弟没有猜错,此人果然仍旧活着的话,那么,再请韦盟主派几个得力人手盯踪一段时间。到时候,或许能在这位魏大侠身上发现出武林中一件空前之惊人秘密也不一定。” 青衣少年脸色一紧,星目闪光道:“你……难道以为此人伪布死讯,事实上就是颁下‘血剑令’,要取万里追风首级的那位什么‘血剑魔帝’不成?”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我有这种想法,在获得确实证据之前,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我们要做了,只是请韦盟主暗中调查一下而已,无论是与否,也不至于有什么不良影响的。” 青衣少年注目道:“你可是在什么地方有了甚么特殊发现?” 华云表欲言又止,终于摇摇头道:“这个以后再说吧!” 青衣少年追问道:“现在为何不能说?” 华云表恳挚地道:“希望韦兄……” 青衣少年眼光一转,忽然红脸垂下头去,低低感激地道:“是的,你用不着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怕我知道了地方,受好奇心驱使,会不顾一切涉险前往……” 华云表怔怔地望着,心头猛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惊讶地思忖道:“这位韦兄,莫非……莫非真是一位红妆女儿身不成?” 青衣少年突又抬头轻笑道:“你又在发什么呆?” 华云表一噢,忙笑道:“等你呀,你看你一个蛋只咬过浅浅一口,一碗面也已冷透,要不要请那位大娘拿去热一下?” 青衣少年起身一推碗筷道:“不吃了,走吧!” 华云表咦了一声道:“你不是还没有吃什么东西么?” 青衣少年作喷道:“我比你大,是你大哥,饿不饿,自己知道,用不着你婆婆妈妈地多管闲事。” 这位青衣少年,不但在笑时有一种妩媚情态,就连生气,也都带有一种乍嗔还喜之娇憨意味。华云表就已心存怀疑,现在,他益发敢于确定了,没有错,这位“韦兄”,十有八九一定是位云英女儿之身! 青衣少年跺足道:“你走不走?” 华云表忙应道:“是的,走走”二人出了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同时停下了脚步,华云表搓搓手道:“我,我想再去一趟黄山。” 青衣少年轻轻咬着嘴唇,隔了片刻才道:“那么,我” 一语未竟,眼角偶瞥西边来路,忽然一声轻噫,伸手将华云表猛然拉回屋内。 华云表正待发问,门外蹄声响起,一辆高篷马车飞快驶过,沙尘飞扬中,车厢底板下面似乎漏落几点水珠。尘烟定后,两人近前一看,全呆了。“水珠”赫然竟是几滴鲜红的血! 青衣少年朝那辆快于镇尾消失的马车注视了片刻,忽然低声匆匆地道:“快追! 车上载着的,很可能就是日前我在山中追索的负伤之人!你另外找一副面具戴上,我就戴你送我的这一副,要快!” 华云表一面照办,一面皱眉探问道:“你不是说过不愿多管别人闲事的吗?眼不见,心不烦,管他载的是谁,与我们又有什么利害关系?” 青衣少年容他将一副中年人的紫皮面具戴好,伸手一拉道:“走!” 两人追出镇外,那辆马车虽已下去半里之遥,但仍然举目可见。至此,青衣少年方始长长松了一口气,同时放开了手,侧脸睨视一笑道:“脚底下满不错嘛!” 这一刹那间,华云表突然想起适才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双手,竟是那样的细腻,柔润,要说它不是一双少女的柔荑,其谁能信? 华云表想着,心头止不住微微一荡,赶忙收神搭讪着笑答道:“这还不是因为……” 他顿住了!底下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语气却很明显:“这还不是因为有你带了一把的关系!” 青衣少年这时因为戴有销魂书生那张人皮面具,面部表情如何,不得而知,但从那双既羞且悔的眼神可以断定,这时地上如果有个洞,他一定会毫不考虑地就钻下去的! 因为华云表假如一口气将话说完,那还不怎么样;而现在,他说一半,留一半,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呢? 这,正表示着:他,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他才会话到口边,蓦然警觉,怕困“重描”而带给对方难堪。 可是,他没有想到,结果“欲盖弥彰”!他这种过分的小心,正好为对方带来他原想掩去的一切! 青衣少年一跺足,突然独自朝那辆已仅剩下一团淡淡的尘影的马车追去。 华云表怔得一怔,拔步便追。青衣少年这种行动显然只是为了遮羞,人虽向前奔出,脚下却并不太快,所以华云表跟在后面而毫不吃力。 本来,华云表深知对方正在气头子上,原打算就这样跟下去,等待对方心情平复之后再说。但是,现在下去的方向正西偏北,与去黄山恰好是背道而驰,因此,他无法长此缄默了。 “嗨,我说韦哥”他脚下垫劲,飞赶上去轻叫道:“这条路是直的,就是让它再下去个三里五里,也不愁它能把我们甩脱。韦哥,做什么要赶得这么急呀?” 青衣少年疾行如故,一面扭脸瞪眼道:“谁逼你来着?” 华云表再赶上一步,与对方走个并肩,赔笑道:“小弟已经相信前面那辆马车一定有着蹊跷,如果韦兄肯拨出一点斗闲气的时间,将个中消息稍稍透露一二,岂不叫小弟造也追得有劲些么?” 青衣少年显然想笑,却偏偏将脸孔转了开去。又走出去十来步,方始以一种出诸故意的冷漠语言道:“一定有什么蹊跷倒也不见得,只可借阁下认识的江湖人物太少。不然的话,你将可以认出那个车把式是谁,认出了那个车把式是谁,大概你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唠叨不休了!” 华云表大感意外道:“你……目力这么锐利?车自门外驰过,快速惊人,在那样短暂时一瞬之间,你就已将驾车人看清?你说那个车把式是谁?既然是个车把式,在武林中的身份和武功,纵高也必有限,像这种人物你怎么也能一个个都认识的呢?” 青衣少年冷冷一笑道:“是的,惹您见笑了!不过,不瞒您说,像这种‘车把式’,我实在想多认识几个,所可惜的是:武林中只有一个‘鹑衣阎罗’!” 华云表骇然失声道:“谁?!” 青衣少年淡淡地道:“没有听清楚是吗?好,那么,让我再报出他的全衔:丐帮九结帮主,‘鹑衣阎罗’,姓‘严’字‘奕笙’!” 华云表脑中一嗡,脚下顿时飘浮起来。他虽然速度不减,仍在向前奔跑着,但是,那全属机械性地跟着青衣少年跑。青衣少年跑得快,他就跑得快,青衣少年跑得慢,他也跑得慢。假如前面是大江,只要青衣少年跳进去,毫无疑问的,他一定也会一步不差地,照样跟着跳进去的…… 天黑了,至德县城东门外,一所高大宽广的宅第前,一辆车带低垂的马车由快而慢,终于在车把式一个紧急收缰之下,两匹吐着白沫的马儿前蹄并举,吭吭一阵闷嘶,车停下了,两匹马后腿一软,也跟着翻身滚倒! 车辕上跳下一名虬髭(虫胃)立,裤脚管高卷,虽然已是深秋之气,上身却仍只穿着一件破旧露脊背褡的车把式!这位车把式不只是相貌凶恶,一副心肠可也真的够狠,他跳下车来,对那两匹脱力倒地的牲口看也没有看一眼,快步奔向车后,似乎连掀车篷的工夫都没有,嘶的一声,并指划破篷布,抢一般的自车厢中抄起一条软绵绵的躯体,健步如飞,直往庄门中间去! “止步!” 一声大喝,自堡楼上扑落一条身形! 破衣凶汉听如不闻,飞闯如故。自堡楼上扑落者,显为这座庄宅的护院武师。 这时他见来人毫不理睬,眼看着即将闯去庄内,一时之间,不由得又怒又急。随着第二声大喝,一个箭步,五指如钩,探臂便朝破衣凶汉后颈抓去!从出手招式,以及步跟身腰看来,这名武师之武功显然不弱。这一抓,真力暗蓄,颇似大力鹰爪一类的功夫,破衣凶汉要给抓实,铁浇的背颈,怕也非被抓透五个窟窿不可。 可是说也奇怪,破衣凶汉虽然耳朵像个聋子,但脑后却似生着眼睛一般,不论那名武师如何呼叫喝骂,他都置之不理,但在五指近颈的那一刹那,他却突然采取了行动。但见他脑袋微微一偏,有如弹拂肩上一灰尘似的,空着的右手往启后一撩,不早不晚,分毫不差,正好将那名武师抓空的手腕一把刁住! 那名武师的一条身躯看上去相当健硕,但一旦抓在那名凶汉手里,却立即轻得似乎连根灯心草的重量也不如。凶汉振腕一扔,武师翻肩倒地,叭哒一声,给远远摔出三丈之外。 这一切动作,始终没有影响那名凶汉前进的速度。出招、制敌,在他而言,似乎是理所必然,从头到尾,他连眼皮都没有撩那么一下! 凶汉抱着一名伤患闯进第一道庭院,堡楼上,警钟大作…… 不过是眨眼工夫,前后院,灯火通明,数十名健壮家丁,人手火炬一支,分自四厢执械奔出。 凶汉在院心停了下来,他四下张望着,显然想在众人中找出本宅的主人翁。堡楼上有人大呼道:“快点收拾,这厮颇有两手,蔡大师父已经伤在他手上了!” 执械众家丁一声鼓噪,立由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正厅中忽然闪出一人,如雷喝道:“住手!” 一声喝出,满院寂然!众家丁一个个悄然后退,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瘦,双目奕奕有神的青袍中年儒士自石阶上飞步奔下。 人尚远在七八步之外,已然双拳高并,满脸堆笑,充满歉意地高喊道:“严老帮头,您好……” “严老帮头?”武林中姓严的不止一人,以帮立门户的门派也不止一家,但是,身居“帮头”而又姓“严”的,却似乎没有第二个。众家丁人人一身冷汗,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来人竟是当今武林中,声威渲赫一时,名气几乎不下于本届武林盟主“一剑震八荒”的“鹑衣阎罗”严奕笙! 鹑衣阎罗脸上不见丝毫笑容,冷冷望向主人道:“敝帮总舵巡按香主在马鞍山过来约五十余里的蔡家集附近受了重伤。这一带,以你老弟住得最近,而你老弟又是众所周知的‘半帖圣手’,武林中除了一位‘赛华佗’,便数你老弟之医道高明。 希望老弟能将我们这位申香主救活,‘百步神拳’申奇正对丐帮之重要性你老弟是知道的。只要老弟能将他救活,丐帮自严奕笙以下,随时听凭你老弟吩咐!” 被喊作“半帖圣手”的中年儒士呆了,四厢屏息静立着的一干家丁们更是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受伤的是谁?“百步神拳”申奇正?!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纵使众人枯肠搜尽,也没有一个人能想得出今天武林中,谁有这份能耐竟能将丐帮总舵巡按香主,以一套神拳闻名天下,有生以来几乎没有落过一次败绩的申奇正一举伤成这样! 当然了,这也并不是就说“百步神拳”之武功已经达到天下无双之地步。当今武林中,比“百步神拳”武功好的人,还有的是。譬如说,少林“寄尘大师”、武当“化鹤道长”、本届盟主“一剑震八荒”,以及他们本帮的头子,现在抱着他的这位“鹑衣阎罗”,这几人,武功可说无一不在他之上,然而,这几人会向他下手吗? 半帖圣手回过神来,眉峰皱了皱,连忙答道:“这……实在出于小弟意料之外,不过,小弟敢保证一句,只要我元士直能力所及,元某人无不尽心,外面风大,请到里面坐……” 鹑衣阎罗挺立不动,沉声道:“救命第一,最好请老弟马上动手。严奕笙一向是恩怨分明,今天来有求于你老弟,反于进门时先将老弟之部属打伤,这时又对老弟如此不客气,可说不通情理之至。所以,严奕笙也愿向你老弟提出两点保证:第一,贵部属绝无伤残之虞,很可能连伤都没有伤着,老夫手底下这点分寸还有。第二,过了今天,只要我们这位申香主能够挽回一命,严奕笙一定肉袒负荆,亲自膝行登门谢罪!” 半帖圣手元士直忙不迭打躬道:“严老言重了……” 不待语毕,迅速扭脸喝道:“元大掌灯伺候,元二速去后院请如意娘娘亲送药箱过来!” 命令下达后,数十支火炬立即围拢上来,照得全院亮同白昼,且有人去厅中搬来屏风和睡榻。 这样一来,鹑衣阎罗反倒有点过意不去了。他转向那些家丁,神情微显激动,不住颔首说道:“谢谢,谢谢各位兄弟……” 受伤的百步神拳已被轻轻放去睡榻上。不一会,一名楚楚动人的少妇捧着一只药箱出现。 鹑衣阎罗望着那名动人的少妇,神色微微一怔,一声快到口边的招呼,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半帖圣手连忙介绍道:“贱内年前已经过世,这是新近续弦之小妾如意。娘子,快过来见过严老帮头!” 少妇裣衽一福道:“严老您好。” 鹑衣阎罗欠身道:“劳动弟媳,十分不安。” 如意夫人将药箱掀开,静静站至半帖圣手身旁。全院跟着静下来,只听到火炬的火舌在夜风中毕剥轻响…… 半帖圣手自药箱中拈起一根金针,俯身伸手掀开百步神拳脸上那块已为鲜血渗透的白布。白布掀开,现出一张蜡黑的面孔,唇眼紧闭,气息奄奄,鲜血似由口鼻中溢出,满脸都是斑斑血污。 鹑衣阎罗钢牙紧咬,面肌不住抽搐,虎目中泪光隐约…… 半帖圣手脸色凝重,先以手背在伤者鼻下探了一下鼻息,然后抄起伤者一双手腕,静静把了一会儿脉,最后拉开伤者胸衣;金针执定,运神聚气,猛然一针刺下;双指微微捻动,拔起,再刺,不消片刻,已于胸胁间遍刺三十余针之多;刺到最后一针,方见百步神拳身躯稍稍颤动了一下。半帖圣手见了,连忙扔掉那根金针,自药箱中取出一只细颈玉瓶,在金针刺过处,敷洒上一层黄色药末,再于药末上覆盖一张薄铁皮,铁皮上浇了半瓶烈酒,最后引火将烈酒熊熊点燃…… 鹑衣阎罗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颤声低低问出一句:“老弟,有……有救吗?” 半帖圣手沉吟不语,忽然抬头向如意夫人道:“你吩咐他们将这位申香主抬入西厢,再叫小菊、小桂二个丫头到前面来照顾,药,你自己煎,照续命第三方,另外加三钱长白千年野参。” 语毕又朝鹑衣阎罗一甩头道:“来,我们去东厢坐坐。” 进入东厢,宾主落座,家丁奉上香茗。 鹑衣阎罗激动地道:“无端打扰,已属不该,复蒙老弟如此悉心诊察,我,姓严的,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你老弟放心……” 半帖圣手捧盏不语,似乎在静听,也好像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什么事。 忽然,他抬起眼光问道:“对方是何许人?” 鹑衣阎罗恨恨切齿道:“老夫要是知道对方是谁,宁可弃人不救,也不会放他过去的。老夫这次,实在是碰巧遇上。老夫离开太原时,只知道申香主已出来巡察各处分支舵,何处先,何处后,走哪条路线,老夫则不清楚。你老弟也许知道,丐帮一向尊重各堂之职掌,非遇必要,从不过问。老夫是从江西九宫山,‘谈玄’老人那里回来,本拟取道两湖返太原,因听说韦天仪已由洛阳南下,刻正领着一批人到达云梦、黄岗一带,唯恐路上遇及,故绕道马鞍、九华。不意行抵蔡家集附近,忽于一株大树下见到我们这位申香主……” 半帖圣手非常注意地倾听着。 鹑衣阎罗喝了一口茶,接道:“那时,他是盘坐姿式,仿佛在入定调息。近前一看,方知他人已昏迷过去,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泌出,老夫那时之惊疑心情,老弟自不难想像。根据老夫当时之判断,与他交手之人,一定也负了伤,只是没有他伤得厉害,同时对方也不知道他的敌人已伤到仅须再加一掌便可送命的程度而已。” 鹑衣阎罗虎目中忽然迸现一片光辉,继续道:“这是老夫以及丐帮上下全都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位申香主纵然遇上强过他十倍的敌人,他也不会轻易损却丐帮一丝声誉。他坚持着,敌方误以为他还能拼力一战,结果,敌方大概不肯玉石俱焚,退却了,而他,事实上早已油尽灯枯,连最后一口气也护不住……” 泪雨潸洒,声音也止不住有点咧咽:“那时正好有辆马车路过,我严奕笙,堂堂一帮之主,竟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横蛮手段,将那马车拦住,硬将车老大推下,连车钱也没有付。我,说真的,一半是忘记,一半则因没有时间,不过,我迟早总会通知祁门分舵将那位车主查出来善予补偿的。之后,我抱起申香主,放进车厢,闭住他的要穴,沿路片刻未停,一口气赶来这里,那样健壮的两匹马……” 半帖圣手叹了口气,自语般地皱眉道:“那么对方是谁就不知道了?” 鹑衣阎罗有点不解道:“这与疗治有关吗?” 半帖圣手点点头道:“是的,这一点,的确很重要。本来,我尽可按他目前的伤势用药,但是,那样做收效一定很微很慢,是否能完全康复也很难说。严老知道的,医家重视病源,远过于病候,如能清楚他是伤在何种掌力之下,那种掌力是刚是柔,这种种,都对诊治有着莫大帮助……” 鹑衣阎罗不住点头,忽然虎目一睁,向半帖圣手注视着道:“可不可以请教老弟一个问题?” 半帖圣手点头道:“严老有问题只管提出来,小弟知无不鹑衣阎罗道:“我们这位申香主到底有救与否?这一点首先要请你老弟据实相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严奕笙不是看不开的人,你老弟就是实说了,我想我严某人当还承受得起。其次,退一步说,就算他已无生还之望,请教老弟,你有无方法让他暂时清醒一下?” 半帖圣手惑然道:“此话怎讲?” 鹑衣阎罗切齿道:“我想从他口中知道对方是谁!” 半帖圣手摇摇头道:“抱歉得很,第一点我无法回答,第二点我则不肯同意。 有救与否,三天之后方能决定。要他清醒一下,固可马上办到。但是,那样一来,本来有救的人也要变成无药可救了……” 第十五章 多情遗恨 次日,至德城中,午牌时分,在西大街出现了两个人。 两人一为甚为潦倒之书生,一为紫脸中年汉子。潦倒书生满脸怒意,紫脸中年人则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左臂包扎着,走起路来也有点一颠一拐的,好像身上负了什么外伤似的。 二人大概肚子饿了,此刻正向一家餐馆走去。只见那位书生一面走,一面不断抱怨着:“说起来真要把人家大牙都会笑掉……不知你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失魂落魄,如醉如痴,枉为你一身轻功比人强,结果却给摔到一根树桩上,我倒真恨不得那是一排刀……” “事情过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什么呢?” 书生益发有气道:“过去?哼!你‘过去’了,我可还没有‘过去’呢!你想想,严奕笙何许人?普通情形下他会为谁赶车?” 紫脸中年人苦笑道:“出西城,是大江,南北两门昨天到现在还没有马车出去过。而城中各处,我们差不多都已找遍,摔已经摔了,你叫我怎么办?” 这几句话是上楼时说的,到了楼上,书生哼着道:“要你怎么办?要你交人!” 迎面一副座头上,忽然有人咦了一声,抬头先指着潦倒书生叫道:“你?” 又指向那名紫脸中年人道:“你?” 然后,手指两下里来回一划,眨眼道:“你们二个是?” 这迎面发话者是个獐头鼠耳,黄板牙,稀焦须,年约五六旬之间的破衣老者,正是那位挽回黄山一劫的“玄星上人”! 紫脸汉子跟潦倒书生迅速互望了一眼。然后,紫脸汉子朝玄星上人点点头,同时微笑了一下,似说:“佩服您老眼力好!” 潦倒书生则似乎余忿犹存,轻轻一哼,傲然别开脸去。 玄星上人朝紫脸汉子拍了拍身旁空椅、招手笑道:“你来,别理那……那…… 咳咳,别理那小子。正愁酒钱没着落,没想到马上来了个报思的。” 华云表正待坐下去,闻言不禁一愣道:“我报什么恩?” 玄星上人仰身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唉唉,没良心,没良心!” 说着,脖子一伸,凑耳低语道:“前在迷魂谷那夜,要不是我将这把老骨头看得不值钱,你小子就凭从祁天保那里习来的一点皮毛,难道还真能逃得出那魔头的掌握不成?”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原来是您?!” 玄星上人龇牙一笑道:“别人敢吗?” 戴着销魂书生那张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本想另外找副座头坐下,这时朝这边注视了片刻,终于又走了过来。 玄星上人为二人叫了酒菜,吃喝中途,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嗅了嗅,转向华云表指着青衣少年问道:“这……咳,这小子刚才要你‘交人’,是要你交出什么人?” 华云表四顾无人窃听,乃将昨日发现一辆马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玄星上人于听到车把式竟是丐帮帮主“鹑衣阎罗”,车厢中且有血往下滴这一段时,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不过,他这种神色上的变化,既轻微,又短暂,以致华云表和青衣少年都没有能够发觉到。 华云表述毕,接着问道:“上人想得出来那辆马车可能歇在城中什么地方?” 玄星上人瞑目仰脸道:“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进城!” 华云表一呆道:“怎么说?” 玄星上人仰脸瞑目如故道:“你们自东门入城之前,应该留意到大路右手下去不远有一座大庄院,那里面的主人姓‘元’字‘士直’,外号‘半帖圣手’,那就是说,无论什么病,他开下方子,只要熬出来喝上一半便能霍然而愈,这虽是夸大之词,但此人医术的确不错却是事实,当今之世,除了一个赛华佗,可说不作第二人想。你们要找人,去那里找,老夫包你们十有八九会找得着……” 青衣少年迫不及待地起身道:“好,我们马上看看去!” 华云表跟着站起来望着玄星上人道:“上人不去么?” 玄星上人摇摇头道:“酒喝得太多,头有点晕,你们去吧,老夫还得冷静下来先想一件事情,为了争取时间,饭钱老夫来付,咱们将来一起算也一样,好走,不送了” 走近那片庄前广场,华云表欢声低低叫道:“瞧,果然是了,马儿虽然已经牵开,但你瞧那边停着的,不正是昨天我们见过的那辆马车吗?” 青衣少年冷冷地道:“居然连五丈以外的马车都能看得清楚,真了不起!” 脚下一垫劲,最后一个起字出口,人已下去三四丈。华云表紧紧追上,两人到达广场中心,堡楼上立有一人飞身而下。 今天这位武师似是受了昨天那名蔡姓武师的教训,态度相当和蔼,他拦在二人面前,双拳一抱,赔笑道:“两位想找谁,在下可以代为通报!” 华云表转身指了指那辆停放在广场上的空马车道:“我们想见见这辆马车的主人。” 那名武师听了,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当下又以怀疑的目光朝二人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缓缓点头道:“好的,两位等一等,待在下进去看看。” 不消片刻,那名武师人而复出,双拳一抱,含歉赔笑道:“真是不巧得很,两位来晚一步了。据敝主人说:来人是来讨药的,药物配好,已于晨间离去。在下是因为刚刚接班的关系,所以适才没有能直接回复两位……” 华云表和青衣少年迅速地互望一眼,青衣少年哼了哼,冷冷一摆头道:“走!” 华云表本还想说什么,及见青衣少年身躯一转,已然板着面孔向来路走去,也就皱眉咽住,举步跟上。 那名武师于身后轻咳着又道:“假使两位不介意,敝主人想请两位见示名讳,有什么交代,亦不妨留在这里。如系急事,敝主人当尽量设法……” 青衣少年听如不闻,连头也不回一下,华云表也只好跟着走,拐过庄前那片枫林,两条身形眨眼消失不见。 “半帖圣手”元士直夜来似乎没有睡好,早上起来,脸色疲惫,眼神呆滞,双眉不时皱在一起。 今天他起床比平时早,徘徊于冷清清的后院中。一会儿低头深思,一会儿仰脸出神,仿佛正遭遇着一个重大疑难的问题,一时无法取决而深深苦恼着一般。 就在这时候,一阵低低的饮泣声,隐隐约约地自上房中传出…… 半帖圣手驻足倾听着,目光发直,如醉如痴。最后,仰天一声长叹,似乎已然有所决定,怀着沉重的心情,移着沉重的脚步,毅然向前院走来。 在前院的东厢中,半贴圣手会见了鹑衣阎罗,后者也好像彻夜未眠,这时正在厢房中焦虑地来回走个不停。 鹑衣阎罗看到半帖圣手,急步迎出。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在看清对方的脸色之后,不禁讶然脱口道:“老弟,你昨夜怎么了?” 半帖圣手神色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是的,夜来没有睡好……” 鹑衣阎罗深为感动,上前一把抄起半帖圣手双手,紧紧握着,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老弟,你,你这是何苦,医家医病不医命,严某人看得出,你已经尽了心,你实在不应该再这样……” 半帖圣手仰脸望向梁椽,鹑衣阎罗现下这番,不啻一字一针,针针都扎入他心窝深处! 鹑衣阎罗顿了顿,颤声接着说道:“老弟,严某人现在请求你,求你马上过去复诊一次。有救,严某人感激不尽,否则,也务请老弟明言,严某人拿得起,放得下,像现在这样累得你小弟寝食俱废,我姓严的可实在担受不起。” 半帖圣手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哽塞着,张开了口,却未能吐出字音,最后以点头代替回答,默默转身出屋走向西厢房。 西厢门口,四名家丁分两列守护着,见到主人来,一齐直身垂手。半帖圣手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迳跨槛朝左首卧室走去。卧室中,药味扑鼻,叫小菊的一名女婢正在往药炉中添加松枝,另一名叫小桂的女婢则在整理着盛药的器皿。 半帖圣手走到病榻之前。病榻上,百步神拳仰面平躺着,虽仍昏迷如故,但面色已不着昨晚来时那般黄得可怕,呼吸也较前比明晰而均匀。百步神拳这种显有转机的可喜现象看在半帖圣手眼中,不但未为半帖圣手带来兴奋之色,反使得半帖圣手一张面孔更形苍白。 他呆立在病榻前,一动不动。那名叫小桂的女婢,放下手中药筛,悄步拢近过来,轻轻说道:“睡得好极了,一夜都未……” 半帖圣手似从睡梦中给惊醒过来,转身朝两婢淡淡挥手道:“好,你们退下,去换小凤小雀两个来。” 两婢微微一福,相继退出房外。半帖圣手走至药炉前,扭开罐盖,扭头又朝病榻上的百步神拳凝视了片刻,终于牙关一咬,毅然向罐中洒入一撮紫色药粉。半帖圣手盖好罐盖不久,另外叫小凤小雀的两名女婢进来了。 半帖圣手指着药罐吩咐两婢道:“把药倒出来,为他灌下,然后你们到对面房中去,未听呼唤,不许走动知道吗?” 两婢同时应了一声是。 半帖圣手看着两婢将半碗药汁完全灌入百步神拳口中,深深吸入一口气,长长吐出,定了定神,又向东厢房走来。 鹑衣阎罗迫切地迎上来问道:“怎么样?” 半帖圣手脸色端凝,点头道:“严老请过去看看再说。”。 鹑衣阎罗神情大变,张目道:“怎……么……了?” 半帖圣手一无表示,默然转身走在前面。两人先后进入西厢上房,鹑衣阎罗目光所及,脱口欢呼道:“啊啊,你瞧……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是的,这会儿的百步神拳,脸色比先前更红润了,红润得几与健康人一无二致! 半帖圣手缓缓转过身子,抬头沉重地望着鹑衣阎罗道:“严老,我元士直一向敬佩您老是条硬汉。现在,元某人有个要求,便是请您老不要忘了您刚才所说过的‘拿得起,放得下’……” 鹑衣阎罗虽然听得心头猛震,但仍不肯相信地指着病榻上的百步神拳,睁大双眼道:“什么地方不对?” 半帖圣手黯然垂落视线,低低说道:“是的,如论气色,他此刻看上去的确很好,但是,严老似乎忽略了申香主此刻脸上那层隐泛在红润下面的淡紫……” 鹑衣阎罗又朝病榻谛视了片刻,转过脸来皱眉道:“不错,可是,这层淡紫……” 半帖圣手深深叹了口气,显得很难过地道:“一般说来,应该是只有特别健康的人,才会在红润之中隐透淡紫。而现在,严老您想想看,目下的申香主,他是不是一个特别健康的人?他伤得那么重,血流得那么多,在一夜之间,仅凭二三帖草药,这在一名气衰血竭之人这,可能吗?这会是正常的现象吗?” 鹑衣阎罗愕然一呆,失声道:“这么说来……” 半贴圣手又是深深一叹,黯然道:“所以说,这份红润,已属申香主刻下全身血气之所聚,那层隐现的淡紫色,则是急遽充血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便常人所称之‘回光返照’。” 鹑衣阎罗僵立如塑,半晌无法动弹。渐渐地,激动消失,悲哀消失,终而完全回复平静。 他平静地望了病榻一眼,然后以空前平静的语调转向半帖圣手注目问道:“完全无望了,是吗?” 半帖圣手被对方那种森冷的目光逼视得寒意潜升,呐呐道:“是的……不过…… 我想……或许小弟还能略尽心意。小弟配有一种‘护心丹’,一次服用七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将这口气强延七十二个时辰。少林‘大悲神丹’,功能起死回生,如果严老能在三天之内赶上少林,尚有万一之望。小弟很惭愧,小弟能做到的只有这最后的一步了。” 鹑衣阎罗眼中一亮,忙道:“那么……” 房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多此一举了!” 语音未了,人已出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黄板牙,稀焦须,生就一副獐头鼠目,面目令人作呕的“玄星上人”!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什么地方来的,以及如何通过庄中各处警卫的。 但见他手执旱烟筒,一手别在背后,从容不迫地跨入房中,手中旱烟筒一扬,先指着鹑衣阎罗鼻尖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也没有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嵩山又是什么地方?别说你这个‘鹑衣阎罗’,就是换上‘万里追风’,路上一口水不喝,一口气不换,要想在三天之内赶抵少林,可能吗?” 现在房中站着的,一个是武功不弱,医道尤精的“半帖圣手”,另一个则是名气更大的天下第一大帮之丐帮之九结帮主,武林中人见人畏的“鹑衣阎罗”。可是,说也奇怪,来人虽然其貌不扬,言词放肆,但在无形之中,却似乎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结果,鹑衣阎罗和半帖圣手除了在来人人房时分别退出半步以外,竟然谁也没有采取进一步敌对举动。 玄星上人将鹑衣阎罗数说了一通之后,旱烟一掉,又指向半帖圣手鼻尖冷笑道: “你这位小老弟设想也真是太周到了。人要是死在你这座‘半帖庄’庄内,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尚在其次,万一有人因而生疑。说是从没有听说过活着进入‘半帖庄’的人,最后竟会变成死的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丐帮弟子逾千近万,其中当不乏过敏之士,那时候,嘿嘿……” 脸色一沉,突然瞪眼厉喝道:“元士直,你如果还没有活够,就替老夫乖乖地快把解药拿出来!” 半帖圣手脸色惨变,一面踉跄后退,一面向鹑衣阎罗颤呼道:“严老,您,您休要听信这老贼……” 鹑衣阎罗如自梦中突然醒来,侧跨一步,拦去半帖圣手身前。 是的,如论武功,主人半帖圣手实在比做客的鹑衣阎罗差得太远。处此情势下,本着江湖道义,自然以鹑衣阎罗出面对付来人为妥,可是,出人意外的,鹑衣阎罗抢去半帖圣手身前,不但未向来人严词喝问,反而一头拜将下去,惶恐伏地道: “奕笙罪该万死,竟未认出是古帅叔……” 半帖圣手听了这话,直惊得魂飞天外。说什么他也没有想到面前这名瘦小的丑老人原来竟是外传久已故去的丐帮十结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 现在,半帖圣手知道,在这一对叔侄面前,无论换上什么人,要想反抗和挣扎都是徒然的了。 只是半帖圣手仍然有些不明白的是:第一,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巧?这位风尘老人古慈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第二,他在用毒之前,曾煞费苦心考虑过。虽然目的在加速百步神拳之死亡,但因鹑衣阎罗非等闲人物可比,在表面上固然不能露出旋绽,就是鹑衣阎罗起疑,将尸体送给另外的医家检视,也必须无隙可寻,才能永无后顾之忧。他用的那撮紫色药末名叫“极药散”,这种“极药散”,系以数种含有兴奋心神的药材所炼制,虽能加速一个垂危者的死亡,然于事后却无法查出中毒痕迹。这种手段也许瞒不过“赛华佗”张子君,不过,人死三日以上,就是“赛华佗”张子君本人来,也将一样找不出毛病。这位风尘老人只知其一身武功高不可测,对医药则未听说有何研究,他是凭什么一眼便能窥破窗中秘密的呢? 想到这里,半帖圣手的胆子壮了。他如不分辩,惟有一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于是,他定定神,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躬道:“原来是古老前辈。所谓不知者不罪,古老前辈易容术超人一等,适才连严帮头都未识出庐山真面目,在下自然更是无法辨识仙驾了。在下适才之唐突,虽云不该,然因变生仓促,急不择言,尚望老前辈念在语出无心,多多海涵才好……” 风尘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半帖圣手接着道:“在下自惭医术不精,未能使这位申香主转危为安。但是,在下所下之苦心,我们这位严帮头是知道的……” 风尘老人突然喝道:“住口!” 就在这时候,外面窗户下似乎有人在走动。风尘老人脸一扬道:“是两个娃儿么?” 窗外有人恭应道:“是的。” 风尘老人又道:“有没有找着证据?” 窗外接口道:“找着了!” 风尘老人喝道:“进来!” 紧接着,两人押着一人出现。押人的二个,正是戴着销魂书生那张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和戴着一副紫脸中年人面具的华云表。而被押着的,赫然竟是那位本庄女主人:“如意夫人”! 半帖圣手一见爱妻落入两名陌生人物之手,不由得急怒交加,大吼一声,便待抢扑过来。 甫自地下站起的鹑衣阎罗反手一抄,已将半帖圣手一条臂膀抓住,沉声道: “元兑稍安勿躁,弄清真象再争不迟!” 表面上是劝阻,事实上五指如钧,已经扣紧臂弯三处要穴。半帖圣手如想用强,一条臂膀便废定了! 如意夫人钗折发散,花容惨白,她见了丈夫半帖圣手,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只是紧咬玉牙,死瞪着风尘老人,露出一派狰狞之色,好像要将风尘老人一口吞下才能甘心似的。 风尘老人向两小一伸手道:“拿来给老夫瞧瞧!” 青衣少年左手一送,朝老人丢去一支赤金短剑。老人接过,将附在剑柄上的一张卡片随意翻看了一下,冷笑着,转手丢向半帖圣手。半帖圣手一把抄住,一条身躯顿时抖动起来,他扬起那支短剑向风尘老人颤声嘶呼道:“您既然派人找出这支‘血剑令’,就该了解我元某人之痛苦处境。这张卡片您已经看过了:‘如欲尊夫人无恙,速毙百步神拳!血剑令主谕。’古老!您应该明白,妻子儿女,骨肉连心,大义忘私者,古今能得几人?是的,我承认我应该救活这位申香主,不但我元某人与丐帮没有一丝仇恨,即使我元某人真的跟丐帮有什么难过之处,本于医家良知,我元某人也不会将怨毒移加在这位申香主身上的。元某人为人如何,过去之历史可为明证。但是,这一次情形不向,清古老为我元某人想想,如果换了您古老处在我元某人的地位,若想保住爱妻一命,还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风尘老人冷冷答道:“有!” 半贴圣手由意外而遽转狂怒,厉叫道:“元某人现在请教你,你说!” 风尘老人冷冷地道:“如果换了老夫,一定会将实情立即告知严奕笙,同时照旧悉心医治五步神拳。老夫相信,严奕笙应该有能力保护令室之安全!假如严奕笙办不到,那就无异说那位传示血剑令者武功远在严奕笙之上。假如那人真比严奕笙高明,他就应该不必多此一举,再劳你来向百步神拳下手!” 半帖圣手仍然不服,又叫道:“俗云: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对方如果不采正面行动,严帮头能怎么办?难不成要严帮头不眠不休,成日成夜守护在内人卧室之外么?” 风尘老人注目道:“这支血剑令是昨夜送到的对吗?” 半帖圣手怒道:“这还用问?” 风尘老人又转问鹑衣阎罗道:“你昨夜一直守候在奇正身边?” 鹑衣阎罗恭答道:“没有。奕笙事先全未料及有此变化,因为士直兄说病人不能受扰,所以奕笙一直都留在对面的东厢房中。” 风尘老人又向半帖圣手道:“阁下昨夜未与尊夫人同房吧?” 半帖圣手大怒道:“元某人为贵帮一名香主之伤,于书房中徘徊终宵,直至凌晨,方返内室。这种情形,想像可知,没想到我元某人枉然尊重你是一位前辈……” 风尘老人手臂一竖道:“好了!” 脸色一整,冷冷接着道:“现在,老夫也要请教阁下了。尊夫人也是武林中人,对吗?尊夫人之武功与刻下门下之几名家丁孰胜?匪人能将一支血剑令送入内房,为什么反不能闯入这座西厢,直接向我们这位申香主下手,其中道理何在?阁下有否注意及之?” 半帖圣手一呆,旋又大怒道:“难道说……” 他言下之意,本待说,难道这支血剑今竟是我妻子用来吓唬自己的不成? 不意一语未竟,挟持如意夫人的两小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各人闻声返顾,那位如意夫人头颈委垂,不知于什么时候已经气绝,紫黑色的血水,正自七窍中点点下滴…… 半贴圣手乃医道中大行家,脱口骇道:“快,她是嚼毒自尽!” 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竟然一下挣脱鹑衣阎罗的掌握,发疯般地冲过去,一把夺过爱妻尸身,摇撼着悲呼道:“如意,如意,娘子,你怎么这样看不开……” 风尘老人冷冷一笑道:“看不开的应该是你阁下!” 半帖圣手头一抬,双目尽赤,厉声喝道:“姓古的,你再说一句看看!” 风尘老人冷嗤道:“再说一句么?好,就再说一句给你听听吧!元士直,我问你,她是你的妻子,可是,你能告诉老夫她真名叫什么吗?” 半帖圣手瞠目一呆,愕然不知所对。 风尘老人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假如你不能,老夫倒可以反过来告诉你,她的本名,就叫‘如意’!” 半帖圣手猛然跳起,气为之结,并指喝道:“老贼,你?” 也许半贴圣手真的不知道他这位续弦妻房之真名。只是,大家都喊“如意夫人”,“如意”为这位夫人之小名,迨为众所共知之事。而现在,风尘老人先作一鸣惊人之语,接着却只说“她的本名就叫如意”,这种口吻,迹近玩笑,这叫半帖圣手如何忍受得了?风尘老人对半帖圣手之暴怒视若无睹,平静地继续说道:“因为,她原来就没有真正的姓名,‘血剑魔宫’中‘血剑七婢’,人人情形如此。据老夫所知,她在魔宫时,便被喊做‘如意’。虽然你老弟听了不怎么痛快,但是,除了老夫,你大概也无法能找出第二个人能告诉你这些了。” 半帖圣手怔了怔,忽然叫道:“我绝不信……” 风尘老人迳自接下去道:“七婢分别叫做‘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如意’。这七婢,不但人人均有一身不俗之武功,而且在其它方面亦均各有专长,其中的如意婢,据说便练得一手好书法。” 半帖圣手呆住了!他这位妻子的确精于各种书法,在这以前,这个秘密,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还有第三者知道。 风尘老人轻轻叹道:“是的,你一直不服的原因是:‘我女人的笔迹,难道我还认不出来么’?可惜你阁下就没有想到有些书法大家,如以左手执笔,同样能够挥洒自如……好了,你说得对,‘不知者不罪’,姑念你也是一片痴情,老夫就饶了你这遭……咦,还呆着干什么?拿解药动手救人呀!” 在武林中,“血剑魔宫”又完成另一次杰作。 以医术知名天下的至德“半帖庄”于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数十名家丁家将,男女婢仆,分别资遣,含泪离庄。女主人罪有应得,自尽身亡。主人心志消沉,看破红尘,取得风尘老人之推介函件,将于封庄后前往五台普渡寺,拜在法航大师坐下,自此一心皈依三宝。 华云表在知道所谓“玄星上人”,原来就是自己一心想去黄山投靠的“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后,那场面也是够人心酸的。尤其是在他述及“十方土地”蔡公明和另外二十六名丐帮弟子惨死的情形时,华云表本人固然泣不成声,连一向被武林目为有着鬼王心肠的鹑衣阎罗也止不住泪盈虎目,黯然垂首。只有那位十结太上长老古慈公显得最坚强,他在主人半帖圣手最后的告别筵席上,干了一杯又一杯,别人流泪,他却不住击案叫好:“行,要得,百步神拳、十方土地,还有另外那二十六名娃儿,好,都好,这才是丐帮弟子。真正的丐帮弟子,这才是我古慈公在人世上最愿意听到,在地府中最愿意接见的后人……” 忽然之间,一件事情惊动了大家,那位自称姓“韦”,身世师门始终像谜一般不可捉摸的青衣少年不见了。 他于入席后,原说要去西厢中看看百步神拳有未好转。最后华云表见他久去不返,匆匆赶去西厢,一看,西厢中静悄悄的,只有病榻上百步神拳仍然甜睡如故,此外那还有半个人影? 华云表回到大厅将这情形说出之后,鹑衣阎罗与半帖圣手均甚惊讶,但风尘老人却点点头道:“也好,由他去吧!” 华云表望着风尘老人,不安而期切地道:“不知师祖是否知道这位……” 风尘老人好似没有听见,望望天色已暗,推着站起道:“奕笙留在这儿看顾奇正,士直老弟等几天可与他们两个同行。老夫我,想带着这娃儿先走一步了。” 半帖圣手与鹑衣阎罗一直恭送到大门之外。风尘老人拉起华云表一只手,直奔庄外不远处的官塘大道。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老少二人沿江北上。华云表见老人不开口,也不敢随便动问,走了约莫十来里光景,风尘老人忽然扭过头来道:“你想知道那青衣小子究竟是谁是不是?” 华云表连忙点头道:“是的。” 风尘老人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华云表道:“他只告诉我他姓韦,别的则一句也不肯说。” 风尘老人点点头道:“很好,这丫头除了脾气坏,有点多愁善感之外,心地却还纯朴,坦诚。她没有骗你,她的确姓韦。” 华云表征了一下道:“她原来真是……” 风尘老人点头接下去道:“她不愿告诉你名字的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她怕你知道了她名字之后,马上晓得她是谁,在今天武林中,这丫头年纪虽轻,名头可还真是够响的。第二,她如果不愿说谎,她就无法告诉你她叫什么,因为她名字叫‘美玲’,是个标准的女娃儿的名字,她既不肯让你知道她是易钗而弁,又怎肯告诉你这个?” 华云表喃喃重复道:“韦美玲……” 风尘老人接着道:“像司徒家那个小女娃儿被人称做‘七绝玉女’一样,她也有外号,叫做‘太平仙凤’。” 华云表心头一动,张日期期道:“太平仙凤?” 风尘老人点头道:“是的,‘仙凤’是美称,加上‘太平’两字,则是因为她是在‘太平谷’和‘太平宫’中长大的关系,现在你该知道这丫头是何来历了吧?” 第十六章 虎穴藏龙 华云表猛然一呆,瞠目失声道:“什么?她,她就是一剑震八荒韦天仪的女儿?” 风尘老人耸肩侧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华云表摇头喃喃道:“奇怪……我还是感觉到奇怪……也可以说,就因为她是韦天仪的女儿,才令人感觉到非常奇怪……不是么?父亲是当今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自己又有那么一身不同凡俗的武功,可是,使人不解的是,自从我在太平后宫第一次遇见她以来,我就一直没有见她眉峰舒展过。我真想不透,以她这等辉煌的家世,以及她目前自身在武功方面的造诣,她还有什么事不够称心如意的呢?!” 风尘老人仰脸道:“老夫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这丫头在性格上,唯一的缺点便是‘多愁善感’!论聪明,这丫头是够聪明的了,然而,人一聪明,往往就会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烦恼也就与之俱来。” 华云表有点不解道:“您怎么知道她想得太多?她想些什么?” 风尘老人似乎自感失言,连声干咬着,一时没有回答,直到又走出十来步,方始勉强漫声道:“这个还不简单,咳,咳……” 华云表偏过脸去,逼视着追问道:“您说说看!” 风尘老人避开他的目光,又咳了一声道:“父亲是当今武林盟主,可是,自父亲连任本届盟主以来,武林中一直没有太平过。无头公案,一件连着一件,想想看,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情如何能够好得起来?对不?这道理岂非浅显之至?” 华云表皱眉不语,心底下却止不住暗暗一声轻哼。他知道老人是在敷衍他,老实说,这种解释是勉强的。可是,苦就苦在一时之间他又拿不出什么话来加以辩驳。 这样,又下去十来里,华云表积气略消,乃另辟话题,转过脸向老人问道: “您对血剑魔宫似乎知道的相当多,不但有着宫中护法之法衣,以及一支代表魔帝权威的‘血剑令’,甚至连该宫‘血剑七婢’,叫什么‘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如意’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念来如数家珍。在这种情形之下,您总不能推说那座血剑魔宫在什么地方您也不知道吧?” 风尘老人侧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老夫现在正准备将你小子带去什么地方?” 华云表愣了愣道:“去什么地方?” 风尘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去你现在想知道的地方!” 华云表蓦地一呆道:“血剑魔宫?” 风尘老人微哂道:“怎么样?是不相信?还是有点胆怯?” 华云表意外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知道,老人是绝对不会拿他开玩笑的。当下不由得既感兴奋,又感紧张,手朝前路一指,向老人迫切地问道: “这儿下去还有多远?” 风尘老人摇头道:“路还远得很。” 华云表追问道:“远到什么程度?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 风尘老人微现不悦地道:“横竖会将你带到就是了,你一定要先晓得它在什么地方,对你有什么好处?” 华云表碰了个钉子,不敢再问,默默向前走了一会,这才又搭讪着转脸期期然问道:“晚辈是说……咳咳……我们现在这要连夜急急赶去,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任务等待完成?” 风尘老人谈谈接口道:“销假!” 华云表一嗯张目道:“怎么说?!” 风尘老人仰脸漫声道:“听不懂,是吗?那么,现在听着:销假者,假期行将届满,必须销号报到之谓也!这样懂了没有?” 华云表失声道:“怎么,您,您老在魔宫中有职位?” 风尘老人轻哼道:“等于废话!” 华云表不住摇头道:“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风尘老人又哼了一声道:“将来如果有机会,你小子不妨去问问那位什么‘天都摘星手’,问他年前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顶,要不是一声突如其来的怪啸,他会不会有命活到今天?还有一次,要不是老夫先期赶去,摘星堡中,包括巢湖那三个穷酸在内,有谁能退得了魔宫那名‘紫衣护法’,两名‘金玉副令主’,以及那百余名凶神恶煞般的金玉剑手?另外,还有许多你所不知道的事实,譬如说,派人向王屋‘七绝飞花’母女告警,派人暗中保护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诸如此类,如非身处魔宫之内,谁能事先刺探到秘密消息?” 华云表眨了眨眼皮,忽然问道:“前辈所说向王屋‘七绝飞花’母女告警,暗中保护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之人,是不是就是那名仿冒‘病弥陀’的‘黄胖汉子’?” 风尘老人点点头道:“算你不笨!” 华云表诧异道:“这就怪了。他既是您老人家所派出去的人,而且知道您老不在黄山,故而一再暗示晚辈,说晚辈如去黄山找您老,一定会空劳往返,以他与您老人家关系之密切,怎么他见了您老人家竟好像一点都不认得?” 风尘老人再度反问道:“‘鹑衣阎罗’严奕笙与老夫关系怎么样?日间在半帖山庄中连他都未能马上认出老夫是谁又该怎么说?” 华云表连连点头。他现在知道了,这位前辈异人,在易容方面一定有着不同凡俗的超绝手法;否则,血剑魔宫那等地方他也不会这么容易进出自如,且能于事先轻而易举地探听到各种机密消息了! 华云表想着,忍不住又问道:“那名黄胖汉子既然是老前辈的心腹,在见面之后,老前辈怎么还要瞒着他?” 风尘老人缓缓地道:“这是我古慈公数十年来的老习惯。不论他与老夫关系如何,认得出来,算他眼力好;否则,他就永远也别想知道老夫是谁!” 华云表突然想起一事道:“那么,十数年前武林中那位言出法随,行踪飘忽,始终令人摸不清底细的蒙面怪侠也就是您老了?” 风尘老人轻轻一哼道:“要老夫赞你一声‘够聪明’是吗?” 华云表赧然一笑道:“那倒不必,咳!知道就好了!咳咳。” 风尘老人猛然扭头瞪眼道:“是不是皮作痒?” 华云表身子一侧,连忙溜到前面,同时回过头来扮着鬼脸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现在请老人家指点指点晚辈的轻功夫!” 不待话完,人已一溜烟似地沿着江边大道奔了下去。老人一面追赶,一面高叫道:“路错啦!” 前面遥遥送来笑语道:“目标金陵,大概错也错不到哪里去。刚才述及天都摘星手的遇险经过,关于地点的秘密,您老已经说漏啦……” 严冬岁尾,瑞雪纷飞。 金陵,出了元门,通往幕府山的一片白果林之后,有着一座占地极广的庄院。 这座庄院相传是前朝蔡尚书府的宅第,后来,蔡家家道中落,巨宅数度易主,最后为外乡来的一位大贾斥资购下,几经扩整,气象益见恢宏。 庄院四周有着一条深涧,深涧两岸遍植垂柳,迎门有座可容双驷并驰的木板桥。 由于这座庄院的新主人财雄势大,仆从如云,除了年节与当地官府偶有往来之外,平常时候,轻易不准闲人于附近走动。所以,金陵当地人士仅知这儿住着一名外乡财主,而这位财主究竟有多少家产,生做何等模样,则很少有人清楚。 这一天,于大雪飘飞中,一辆小型马车,挥鞭急驰而来,越过白果树林,一迳驰向那座木板桥。这种情形,是相当罕见的,因为这座庄院平常出入的马车,决不致如此简陋,而车内载的如果不是庄院中人,又似乎不应如此放肆。 果然,当马车临近那座木桥时,门楼上两名劲装佩剑人于雪封的窗后霍地长身而起了! 其中一人嘿嘿冷笑道:“好个” 一语未毕,另一人突然抢着低呼道:“啊,是冯老夫子!” 口中说着,脚尖已向身前地面上一根圆形木桩一脚踩下。 门楼下面,守门人头顶上的壁铃之声大作。四名守门壮汉同自火炉旁边暖椅中一跃而起。二人一组,于两旁奋力一拽,庄门应手大开,马车笔直驶人,穿过骑楼,驶上石板道,直奔迎面大厅,于大厅前高阶之下勒缰停下。 车夫下车,将车帘以马鞭高高挑起,车内,先跳出一名身材虽然健伟,但脸色却透着一片病容的少年。接着,一名花白胡须,腰佝背楼的老人,一手执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旱烟筒,一手扶着车门,颤巍巍地走下车来。 马车夫又为这看上去极似祖孙俩的一老一少自车厢内取出一只青布包袱。然后,向老人弯腰道了一声谢,跳上马座,带转马头、循原路驶出庄外。未待马车驶过木板桥,身后庄门已然砰然一声关上。 这边庄内,站在厅阶下的驼背老人,仰脸深深吁出一口气,捏起瘦如鸡抓的五指,握拳轻轻捶了几下腰背,掉脸向那名少年道:“天赐,你搀爷爷上去吧!”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愣头愣脑的,似乎有点气。他好像这尚是第一次进入这种深院大宅,一双笨滞的眼睛东张西望,仿佛庄内一草一木都比外间所看到的新奇。 直到老人喊到第三声,他方受惊似的一下转过身子来。 老人摇摇头,深深一叹道:“爷爷一直不愿带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唉唉,你看你,枉为你个子这么大,肩不能搁担,手不能提篮,走到哪儿都是这副丢人现眼的呆样子。唉唉,想当年,你爹你娘,谁也不像你这样,唉唉,真不知道我们冯家祖上……” “冯夫子,您回来啦?!” 一声脆生生的娇呼,突自台阶上面传送下来。 紧接着,花蝴蝶似的,连跳带蹦地走下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这名绿衣少女,声音甜,身段儿美,举止也极为纯真可爱,就只有一样遗憾,一张脸蛋儿太难看了! 扁扁的鼻梁、宽阔的嘴唇、黄眉毛、高颧骨,一双眼波虽还传神,但是,美不掩丑,看上去仍然令人皱眉。 “啊啊,小翠姑娘……”老人欢容喊了一声,跟着又深深一叹,就仿佛这一声小翠姑娘都费去他不少气力似的。 歇了一下,方指着少年向那名叫小翠的少女介绍道:“就是他,小翠姑娘,他名叫天赐,说起来已经快十八岁了,人却笨得像木头一样,以后还请小翠姑娘……” 那名叫小翠的少女朝少年周身上下打量了几眼,转向老人疑问道:“他有没有病?” 老人摇摇头道:“病?哼,壮得像牛一样!” 小翠有点不信道:“不然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老人苦笑笑道:“谁知道。” 小翠又问道:“夫子有没有教他念过书?” 老人皱眉道:“书倒是念得不少,但却始终食而不化。” 小翠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全无一点书卷气。”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如果稍为有点火气,这时一定会这样想:“哼,我脸上没有书卷气,你呢?也不拿面镜子照照!” 而假如他这时有这种反抗的想法,纵然不敢在口中说出来,也必然会形诸于眉宇间。然而,现在从他平静的神色上看去,直似小翠姑娘讽刺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照样直勾勾地将那双笨滞的目光瞪在小翠姑娘脸上,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第一次看到像现在这样美的女孩子一般。 最后,还是伶俐的小翠将老人挽起,一步步将老人搀上台阶,而那位叫天赐的宝贝少年,似乎觉得小翠姑娘这样做乃属份所当然,连谢也没有谢一声,拿起地下沾满雪花的青布包袱,亦步亦趋,呆呆然跟在身后。 台阶高达二十余级,每级阔足二尺半,而老人,走走停停,升登得迟缓异常。 行至阶腰,老人忽然止步道:“老朽日前于运里之前所出的那副对子,你们有谁对出来没有?” 小翠连忙笑着叫道:“对,对,夫子不提,婢子可几乎给弄忘了。对出来啦,是婢子第一个对出来的,夫子快赏!” 老人欣慰地颔首笑道:“不用说也是你比他们强,念出来听听看!” 小翠高兴得什么似的,忙道:“夫子出的上联是:‘乾坤不夜,丽见相如玉赋,从风写月婆娑舞’!是这样的么?” 老人点点头道:“不错!” 小翠兴奋地接下去道:“现在请夫子听着,婢子拟出来的下联是‘天地无尘,皓若姑射霜肌,妆梅泛柳顷刻花’!” 老人失声大赞道:“好!好个‘天地无尘’!好个‘顷刻花’!好好,好极了!” 身后那个名叫天赐的少年竟也微微一呆,就好像他对于这种精妙的文字游戏,也能领略似的。不过,他那惊讶之状非常短暂,一抹异样光彩在他双目中稍门即逝,马上他又回复到先前那种呆滞神情。 但见那名虽长得很丑,文才即颇不俗的小翠姑娘,这时羞喜交激地连连摇撼着老人臂膀道:“夫子,夫子,是,是真好还是假好?可不许哄人呵!” 老人认真点头道:“真的好。” 说着,偏脸又道:“对好有多久了,哪儿来的灵思?” 小翠撒娇的扭了扭腰肢道:“夫子好坏,通联说雪,却不带一个雪字,直到大前天,天上下起雪来,婢子才突然想起……” 老人心中大乐,哈哈笑了一阵,又咳了一声,抬头望望天空,忽然晃了晃手中那根长长的旱烟筒道:“雪不下了,且在这儿站站。先替老朽装袋烟,让老朽过一顿烟瘾再说。” 烟丝荷包就吊在烟杆儿上面,老人说完,小翠立即乖驯地弯下腰去为老人装起烟来。 放眼庄院中,一片银色世界,虽然楼阁重叠,屋宇栉比鳞次,这时四下里却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似乎由于天气太冷的关系,全庄的人都正躲在自己屋子里围炉取暖。 老人迅速地四下里扫了一眼,忽然低下头去细声笑问道:“玉剑唐令主去王屋山回来了没有?” 小翠点点头,同时也很小心地向左右飞快地溜了一眼。 老人紧接着轻声道:“成绩如何?” 小翠摇摇头,同时眼角一挤,耸肩扮了个含有讽刺意味的鬼脸。 叫天赐的少年缓缓将脸孔转去另一边,就好像对祖父与女婢小翠之间这种问答一点也不感兴趣似的。 而事实上,他刻下眼光中却透出一种“恍然大悟”之色,看样子这时就是天塌下来,他大概也舍不得漏掉其中任何一个字。 老人皱了皱眉头,低声又问道:“小翠,你是一定知道的,老朽却是愈想愈糊涂。小翠,我问你,他们就是能将那个小丫头逮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小翠哼了哼,轻轻说道:“还不是为了司徒夫人,‘七绝飞花’长得美!” 老人微微一呆,失声道:“怎么说?” 小翠轻哼着道:“这种单相思,我们宫主害了已经不止一年二年了。但是,他深知七绝飞花秉性贞烈,除此一着,别无良策。” 老人怔怔地道:“所以他就准备掳来她的独生女儿司徒芳卿作为要挟的手段?” 小翠正待答腔,神色一动,忽然促声道:“有人来了!” 此女耳目之灵,端得惊人。一语甫毕,果见自大厅中走出两名内着对襟劲装,外技玄色大氅的佩剑中年人。 两名佩剑中年人的脸色都很阴沉,就像这时的天空一样。二人快步走下台阶,于老人和小翠立身之处的上面一级停步站定。 他们同时向老人说了一声:“冯老夫子好!” 但是,语音却是冰冷的,有着敬意,也带着几分敌意。 老人忙不迭拱手打躬道:“好,好,两位总管好!” 老人见二人拿眼角不住地瞟着爱孙,忙又接下去道:“这是小孙天赐。天赐,快见过两位总管大人!” 天赐木头似的挺立不动,口中机械地喊了句:“见过两位总管大人!”一双发直的目光,却死盯在二名武士的脸上,就像刚才盯视小翠脸孔时的一般。 两名武士暗暗骂得一声“呆鸟!”眉峰微皱,不屑地继续下阶而去。 老人呼噜呼噜地吸了两口烟,接着自口中拔下旱筒,挥了挥,向女婢小翠做了个登阶的表示。 登阶入厅,大厅中生着一只大火炉,炉旁围着十来名穿着相同的佩剑武士。 众武士见到老人,有的点头,有的叫喊着:“夫子好。” 那名叫天赐的少年,还是老毛病,愣头愣脑的,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目光呆直,厚唇微张,似乎有口涎要流下来。 众武士似见了有着一种滑稽的感觉,心想:“只听说冯老夫子有个独孙,不意却是这样一个宝货。冯老夫子文章满腹,怎么竟出了这种后人?!” 女婢小翠伸手拉了少年一把,少年方始转过身子,呆呆地跟着走出大厅。 自偏门走出大厅,外面是座很大的庭院,迎面是一道高墙,墙下开着两道拱顶小门,通向不知伊于胡底的重重深院,沿着两侧的护栏走廊,各有厢房四五间,小翠挽着老人迳向左手最末一间走去。 老少三人现在走进来的这间厢房,内部相当宽大,收拾得更是洁净异常。一壁翰墨,一壁橱书,再进去尚有套房一间,由前面出来,可通前厅,可达后院。后面紧挨着套房门口,另外尚有一道小小的便门。 老人人屋后,首先指着那座便门道:“翠姑娘,老朽那些鸽子怎么样了?” 小翠笑着答道:“夫子放心,鸽哥鸽姊,人人平安。这些天雪太大,婢子没有放它们出来,怕雪花迷眼,出去了飞不回来。” 老人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小翠又笑道:“婢子怕小环那丫头粗手笨脚的或许会惊扰了夫子这些小心肝儿们,这几天的饲料,都是婢子亲自处理的。” 老人连忙道谢,这时外面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小翠向外面喊道:“是小环么?”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是,接着掀帘走来一名与小翠年事相仿的女婢。这名后来的女婢虽然要比小翠长得端正些,但从衣着和气质上看去,显然仅是这种大户人家的粗婢一个,远不及小翠在婢女群中的身份高。 小翠皱了皱眉头道:“死丫头,还呆着做什么,快去生炉子呀,没有看到夫子回来了么?” 小环脸孔一红,连忙转身走出。小翠满屋望了一眼,又朝冯老夫子点点头道: “好,夫子请稍为休息一下。婢子去西宫娘娘那边走一走,看娘娘有没有什么吩咐,然后婢子再去通知‘解语’‘羞人’几位姊姊,就说夫子已经回来,叫她们拿课业来给夫子批改。” 冯老夫子连忙说道:“这儿没有什么事了,翠姑娘尽管请便。” 小翠刚刚走出去,“冯老夫子”即朝“爱孙”竖了竖大拇指,做了一个赞许的表示。 “天赐”笑了笑,没有开口。在他微笑的一刹那,他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得那样自然,显示了无比的机智,显示了无比的深沉的含蓄,眼光中同时也闪射出一股前所未见的奕奕神采。 不过,当女婢小环端着一只火盆进来的时候,这一切便又消失了。 第二天雪止放晴,现在,距大除夕已只剩下三天了。 少年天赐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内院看鸽子。冯老夫子已吩咐女婢小环,以后照应鸽子的工作,可全部交给他这位爱孙负责,再用不着她或小翠操心了。 天赐从便门中走出去,回身小心地将门扇推上。人立小院中,又族身四下环顾了一眼,这才缓缓走去那一排高高钉在风檐下的鸽笼之前。他并没有立即伸手去将笼门一一拉开,只是踮起足尖,凝神观察着每只鸽笼边角上一些浅浅的,似乎是在无意之中划上去的指甲痕迹。 一二三四……他一只只地观察过去,终于,在第八只鸽箱上,他发现七道指甲痕迹。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一手拉开鸽门,一手迅速伸进去,以极其准确的手法从鸽箱中抓出一只赤睛灰羽毛的健鸽,将一个细小的纸卷,很快地缠上鸽足,然后,手一松,健鸽扑扑腾空而去。 再接着,他将所有的笼门全部打开,二十余只不同品种的鸽子争先恐后地扑扑夺门而去。 少年天赐退回偏门边,一把把的向雪地上洒出金黄色的黍米。鸽群在空中回旋了一阵,然后一只一只的,咕咕咕地叫着降落下来。少年注视了片刻,默默点头,最后怀着满足的心情走入屋内。 屋中,大厨房的早点已经送到,鸡汁干丝两碗、冰糖百合两盅、蒸山楂一盘、煎蛋一盘,外加一壶上好的香茗。少年看到这些美好的食物,伸手便抓,女婢小环为之莞尔掩口。 冯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瞪眼喝道:“畜生,你没看到桌上放着筷子吗?” 不到一个上午,这个笑话即由小环传给小翠,又由小翠传给“血剑七婢”中的“解语”“羞人”诸婢,最后终于传遍整个后宫。午后,莺莺燕燕,群向这间厢房涌来,人人手上拿着一本书,或是一本锦册,说是要向冯老夫子请益课业。其实,谁都明白,这些名义上是婢女身份,实际却比公主还要尊贵的丫头们,大家都是来看那个名叫“天赐”的“傻小子”的! “血剑七婢”除了一个“如意婢”已于“半帖庄”中嚼舌自尽夕,余下的“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等六婢,现在差不多全到齐了。 看到六婢的容貌举止或衣着,真叫人无法不对当初为六婢命名者大加叹服。眼前这六婢,不须报名,单从表面观察,就可以辨认出来谁是谁了。 穿深紫衣者是“姹紫”,大红者是“嫣红”,这是准错不了的。 一身纯白者,是“梨云”也错不了,而那名穿白底花,中夹丝丝金线的,则十有八九是“杏雨”。 另外两婢,全着素青宫装。一婢未语先笑,媚态迎人,一婢秋波低回,羞人答答,这二婢谁是“解语”,谁是“羞人”,亦属不问可知。 这时,仅有同来的丑婢小翠一个人在缠着冯老夫子问这问那,其余六婢则一致以不同的角度,以眼角悄悄溜着站在套房门口的少年天赐。可是,非常遗憾的,少年天赐刻下正细心地在刷洗着套房门框上的一副旧对联。由于这种对联一年才换贴一次,一旦要想洗刷干净,实在非常困难。力用轻了,旧纸糊不能尽去,力用重了,又怕损及木料和油漆。 所以,六婢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少年天赐的背影,而少年天赐的背影,修长伟健,不但没有可笑之处,简直还有着一种年青男儿吸引异性的无形魅力。六婢原意是找乐子来的,这时一个个的眼光竟都不期而然地发起直来。 少年天赐的长相如何,只有小翠小环西婢心中明白。小翠偶尔回顾,一看情形有点不对,诸姊妹原是来看笑话的,像这样,笑话最后反被别人看了,岂不成了真正的“笑话”?! 于是,小翠轻轻咳了一下,大声道:“解语姊姊,夫子房中可能早上起来还没有收拾过,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一齐进去帮忙整理一下?” 这番话的用意,六婢焉有不懂之理? 当下人人心底一啊,同时收心定神,由解语婢笑应了一声好,六婢挽臂搭肩,嘻笑着,搅动一团香风,一齐向套房门口涌了过去。 然而,事有凑巧的是,少年天赐这时恰好将两边门框全部洗尽,一脚挑开身旁那座便门,等到六婢走到套房门口,少年天赐已端起一盆脏水走向后院。 小翠忙以脚尖轻轻踩了小环一下,小环虽然是个粗丫头,人却并不太笨,这时居然会过意来,于是,头一抬,向六婢喊道:“姊姊们不必费心,房间已由小妹收拾过啦!” 小翠连忙接口道:。“这么说,六位姊姊倒不妨去后院看看我们冯老夫子养的鸽子,六位姊姊以前也许没有注意到,那些鸽子呀,有几只真的美极了!” 就在这时候,后院塔顶突然传出一阵紧密而有规律的钟声,诸婢听了,同时一呆。 解语婢蹙额喃喃道:“全宫召集……?!” “解语”婢自语期间,其余“姹紫”“嫣红”“梨云”“杏雨”“羞人”诸婢,也都人人神色紧张异常。诸婢怔怔然对望了一阵,不待钟声定歇,纷纷争先出屋,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 众婢走后,少年天赐又自便门中悄悄进入屋内,他向老人低声道:“我们能不能跟过去看看?” 老人缓缓摇头道:“犯不着自寻烦恼。” 少年有点不解道:“您可说也是宫中的一份子,这既然是一次全宫召集,您为什么不能参与?” 老人轻声解释道:“走到什么地方都一样,西席夫子,永远处在客卿地位,清高固然清高,要成为一个家族或团体的心腹却谈不到。” 少年不胜惋惜地自语道:“真可惜,这种紧急的全面召集,显然代表着一次重大事件的决定或发生。可是,这大好机会,我们却眼睁睁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过去也一样。” 少年呆了一下道:“怎么说?” 老人悠悠微笑道:“如果没有小翠那丫头,你想老夫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用不着急,不要等到天黑,包管消息到手!” 老人说着,一面自椅中站了起来,少年张大眼睛道:“您要去什么地方?” 老人低声笑道:“每逢全宫召集,便是老夫自由活动的时候。这会儿除了庄前门楼一处尚留有值勤人员外,全宫可说已处于真空状态中,‘法衣’与‘血剑令’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到手的,现在应该送回原处了。” 掌灯不久,那名叫小翠的女婢果然来了。 小翠进屋时,冯老夫子正在灯下看书,少年天赐则蹲在一座茶炉旁边慢条斯理地添着柴火。 小翠咦了一声道:“怎么要他小环那丫头死到哪儿去了?!” 冯老夫子悠闲地抬起脸来道:“老朽要她去文事房选几枝毛笔,以便书写春联。 怎么样,翠姑娘有什么事?” 小翠朝少年瞥了一眼,摇摇头道:“没有什么。” 冯老夫子招手道:“丫头过来,老朽正在试拟一副新联,有了上联,苦无下联,你丫头来得巧,正好帮老朽斟酌一番……” 小翠面露欣然得色,眼溜少年,口中却说道:“夫子好说,婢子哪有这份能耐?” 冯老夫子佯作不悦道:“这么说老朽这副上联是白拟的了?连你丫头都推称不能,老朽还能找谁商量去呢?” 小翠矜持着走近笑道:“先让婢子看看上联再说如何?” 冯老夫子指着案头一张笺片道:“这副对联是准备贴在后面丽园大门上的。上联词意甚新,惟其如此,要配个适切的下联却甚麻烦……” 小翠取起笺片,轻声念道:“残雪飘梅,冰解嫩绿,莺觉寒半减。” 冯老夫子仰着脸道:“新不新?” 小翠凝神不语,思索有顷,忽然喜呼道:“有了!” 冯老夫子忙道:“快快写下!” 小翠兴奋地提笔就笺写出:“光风人柳,雨洗新红,鸭知暖初回!” 冯老夫子一字一字跟着念完,猛然击膝道:“对,对‘春江水暖鸭先知’!最后这句‘鸭知暖初回’用得太妙了!” 小翠双颊飞霞,芳心好不受用,连声逊让道:“那及夫子上联……” 冯老夫子扭头大声道:“天赐,快过来拿去内室放好。你也顺便瞧瞧,看人家翠姑娘这份才华,你要是能抵得上人家翠姑娘十分之一,爷爷也甘心了。” “唉”!老人说完,不禁深深一叹。 小翠反感到有点过意不去,忙安慰老人道:“赐哥儿只是憨直了点,人并不笨,有夫子收在身边日夕督教,还愁将来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么?” 少年天赐拿着笺片已走出三四步,忽然止步转过身来,指着女婢小翠朝他爷爷木愣愣地道:“爷,您听听吧!您说人家好,人家却说我好,这是爷您自己亲耳听到的。” 冯老夫子气为之结,少年又道:“譬如说,爷早上教我背一段论语,我不是照背了?唆,如果不相信,我现在还可以再背:‘卫君呆了,儿为政……’” 冯老夫子喝道:“滚开去!” 少年转身而去,一路仍在念念有词,他似乎并不在乎爷爷的训斥,一股劲儿地只为早上的书到现在还没有忘记而大感得意不止。 小翠将少年背的两句论语轻声重复了两遍,眨着眼睛向老人迟疑地道:“‘卫君呆子,儿为政’?论语上哪有这两句?” 冯老夫子深深一叹,恨声道:“什么‘卫君呆子,儿为政’,应该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唉,畜生,简直是个畜生,音咬不准也倒罢了,竟连句子都念不断,真是气煞人也!” 小翠恍然大悟,不由得暗暗失笑。 第十七章 随附香车 冯老夫子忽然皱眉道:“日间那阵钟声是为了什么事,以致害得那些丫头们听了一个个都变得惊慌失措的?” 小翠正在设法想为这位老夫子消气,现见老夫子话题改变,乐得趁势顺就,连忙答道:“没有什么,一场虚惊而已!” 冯老夫子眨着眼皮道:“怎么说?虚惊?” 小翠接着道:“是这样的,宫主派人飞马传回一道旨谕,说是马鞍山第十八分宫目前发现了不明身份之武林人物;又据报以轻功号称天下无双的万里追风业已潜来金陵一带;睽诸以上两节,再加上王屋司徒母女人去楼空,黄山天都峰师出不利,宫主觉得近来外间情况很是不妙。因此,他严令宫中一方面加强戒备,一方面马上派人出去,务必要将万里追风逮捕归案!” 冯老夫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的。” 小翠道:“婢子不是说过没有什么吗?!” 冯老夫子又道:“那么宫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小翠道:“旨谕上没有提及。不过,据婢子猜测,一时大概还回不来,夫子知道的,他一年之中能返宫一二次就算不错的了。” 冯老夫子想了想,忽又问道:“所谓‘万里追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值得我们宫主这样将他放在心上?” 小翠摇摇头道:“婢子没有见到过,只听说此人轻功为当今一绝,其他武功则甚平常。宫主注意他,无非是怕他潜人本宫,将本宫之秘密泄露出去而已。” 冯老夫子道:“此人既然轻功超绝,能够来无影,去无踪,你们将如何个逮捕法呢?” 小翠解释道:“如果此人真的来了金陵,那倒不难。因为此人有着天生的缺陷,身高不满四尺,望之如孩童,不论他易容术有多高明,身高总是矫正不了的,假使发现一个成人,而又身材奇矮的话……” 小环推门进来,小翠也就就此把话头打住。 夜半,化装成呆少年的华云表偷偷问风尘老人古慈公道:“小翠那婢子在您面前既然是无话不谈,那么,您老为什么没有乘机问问她这座血剑魔宫的宫主究竟是何许人?” 老人摇头道:“以前问过,丫头不知道是不敢说,还是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老夫问时,她只是连连摇头,老夫生怕问紧了会引起丫头的戒心,所以,从那次到现在,关于这一方面老夫就一直没有再提过。” 华云表有点失望道:“这样说来……” 老人接下去说道:“不过问不问也差不了多少,老夫混来这儿已有多年,虽然始终没有见过老魔本人,但从各方面加以推断,以及这次在马鞍山迷魂谷经过一阵追逐之后,其人为谁,老夫猜得也已经是十八不离九了!” 华云表忙问道:“谁?!” 风尘老人摇摇头道:“老夫只是猜测,纵有十成把握亦仍须加以最后之证实。 同时现在就是告诉了你,对你也只有害而无益,真像终有大白的一天。你不妨稍为忍住点,藉此来磨练磨练你的耐心也好……” 华云表知道多问亦属徒然,虽然一肚子不愿意,却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停了停又道:“不早了,孩子,快点睡吧。过了今天,打明夜起,老朽便要授你各项基本武功了。先练好拳掌功夫,然后再习你们中州华家的‘游龙剑法’。 你这次于无意之中获得‘惊天三式’,真是再好不过。老朽对你们中州华家一套游龙剑法可说就差这三大绝招。总而言之,你只须记住这位血剑魔帝,可能就是你们中州华家,和王屋司徒家的仇人也就得了。老朽敢担保有八成数儿错不了!” 华云表默然半晌,最后道:“关于晚辈本身的问题,尽可暂时不提。但是那位万里追风祁大侠,他是晚辈的救命思人,他的事,晚辈却始终有点放心不下。因为他对自己的轻功太具自信,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泄。我们曾相约年底在金陵碰面,希望您老能为晚辈安排一个出宫的机会,晚辈无论如何得找着他当面通知一声。” 风尘老人沉吟了一会儿道:“在做人而言,这是对的。不过,进入这座魔宫已不容易,想出去则更难,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容老朽慢慢设法就是……” 话是头一天夜里说的,没想到第二天机会便来了。 第二天天一亮,女婢小翠便跑来笑着向华云表道:“‘解语’‘羞人’两位姊姊要进城烧香,我也去,赐哥儿,你去不去?告诉你,城里热闹得很呐!” 华云表大摇其头道:“不去!” 小翠颇感意外地道:“为什么?” 华云表板着脸孔道:“我要背书!” 提起背书,小翠更是不肯放他过去了。原来解语、羞人两婢不但姿色过人,武功亦为现下诸婢之冠。所谓烧香,不过是奉宫方命令出去搜索万里追风行踪的藉口罢了。自小翠将华云表背论语的笑话告诉了诸婢之后,诸婢几乎笑出眼泪来。这次,就是解语、羞人两婢决定要将华云表也带出去,以便一路逗乐子解闷的。华云表并不是不想出去,也不是怕两婢调侃他,主要的是,他如果跟三婢走在一起,就是给万里追风在暗处看到他,又有何用? 风尘老人忽从后院走进来,板着脸孔向华云表训斥道:“你这畜生真是不识抬举!” 华云表见老人暗示不妨跟出去,自然不再坚持己见。于是趁风掉舵,故意瞪大一双呆滞的眼球道:“爷的书可以不背了么?” 老人寒着脸孔道:“几位姑娘既然如此吩咐,别说背书,就是再重要的事情也得搁下来,你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小翠连忙打圆场,笑道:“夫子别再骂他了,只要他肯去也就得啦!” 华云表傻里傻气地双手齐挥道:“走就走,走!走!” 老人忽然喊道:“且慢!”说着,返身入室取来一只旧皮袋,一面交至华云表手上,一面向女婢小翠致歉道:“请翠姑娘照顾着点,这畜生嘴馋,肚子又饿得快,不能不为他准备一袋零食。好了,现在去吧!” 华云表接过皮袋,内心不由得暗道一声惭愧。 原来这只皮袋乃是万里追风之故物,老人这样做,实在是有深意的。不是么? 他现在本来面目已改,且又是易容术通神入化的风尘老人动的手,如不在身上悬出一二件可资识别的标志,万里追风又不是神仙化身,叫对方如何能认出他是谁呢?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精美豪华的马车驶出庄门,穿过白果树林,马蹄溅起积雪,直向金陵城中驶去。 赶车的粗汉子,系由小翠所化装。车厢内,坐着的两名英俊佳公子是“解语” 和“羞人”。靠车门则坐着有点呆气的书僮华云表! 华云表将那只由万里追风所送的旧皮袋系在腰间束带上。在车上,他看也不看两婢一眼,不时摸出一二块茶食送入口中,自顾自地嚼得津津有味。 解语和羞人两婢传音商量了好一会儿,一直找不出一个好法子来逗弄这叫“天赐”的“呆少年”。 片刻之后,解语婢似乎有了主意,忽然笑着向华云表问道:“赐哥儿,听说你念过不少书,是吗?” 华云表摇摇头,冷然答道:“不多!” 解语婢怔了怔,又笑道:“能不能背一二段出来给我们听听?” 华云表摇头道:“不能!” 解语婢使用激将法道:“全给忘了是不是?” 华云表简短地道:“没有!” 解语婢紧接着又道:“那你为什么不肯?” 华云表摸出一块麻饼塞入口中,慢慢嚼着,直到一块麻饼完全嚼烂咽下去,方始缓缓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在小人或女子面前背书!” 解语婢脸孔微红,为之啼笑皆非。被傻小子骂了,倒还无所谓,她们现在已化装成男人,而且所负任命又相当重要,如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这傻小子这么一说,那将如何善后? 羞人婢朝解语丢去一道眼色,似说:“别责备他,大姊,这种人是天生的无可理喻,越责备事情越糟。我们换个方式再撩他就是了!” 于是,羞人婢接着向华云表笑道:“赐哥儿在吃什么东西,吃得这么又香又甜的,分一点给我们尝尝好不好?” 华云表双手护住皮袋,嚷道:“不行,不行!” 两婢兴趣来了,仍由羞人婢笑问道:“赐哥儿怎么这般小气?” 华云表瞪了两婢一眼,怒道:“爷说,无故伸手向人讨东西叫做不要脸。你,你们要不要脸?” 两婢没有想到,呆子有时迸出一二句呆话来固然有趣,如果存心去逗一个呆子说呆话,原来竟有这么多困难。两婢弄了个没趣,眉头方刚皱起,马车忽然停住。 前面服过变音丹的小翠,这时以男人的粗嗓子扭头向车内喊道:“两位公子,法华寺到啦!” 呆小子又不怎么呆了,听得喊声,第一个就跳下车来,同时还为两婢打开车门,两婢互望着摇头一笑,气闷为之尽消。 金陵一地风光之佳,以李白的一首五绝道得最为群尽 苑方秦地少 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芳草 深宫晋绮罗 描写六朝金粉的名都,只此短短二十字,即已足够了! 现在小翠停车的这座法华寺,系建在承明门内左拐不远处。南北朝有来一代,桂阳王休范作乱时,萧道成时在新享,以台城危急,遣兵人衙宫省;以及后来萧道成与王敬结党,弑苍梧王,便都是从这道承明门进来的。在当时,这座承明门之内,可说是金陵城中最热闹的所在。 现下因为距除夕仅剩二天,又难得天气如此晴和,是以九流三教,良莠杂处的这一角,更形熙攘喧嘈。法华寺内送出来的悠悠钟声,几为一片叫卖声所淹没。 不过,解语,羞人,以及小翠等三婢系有所为而来,对眼前这片乱哄哄的景象,一点也不在意。 小翠将马车靠去一边,高踞车顶,以手支颐,看上去似在欣赏摊市,实际上眼光却在来往行人身上偷偷打转。这边,华云表则紧跟在解语和羞人两婢身后,朝金匾高阶的法华寺内走去。 拾级登上阶顶,宽广的两廓坐满破衣叫化。这些叫化们见人便伸手,华云表暗暗观察,见其中竟无一名真正的丐帮弟子,不禁微感失望。同时,他又为两婢将如何去应付这些伸出来的几十只脏手而暗暗担忧。 不料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全属杞人忧天。 解语婢自袖中取出一串铜钱,信手丢去丐群中一名老叫化的脚前。那名老叫化倚墙瞑目而坐,他可说是群丐之中惟一没有伸出手来的一个。华云表甚是奇怪,心想:“伸手的你们不给,结果反将线串丢去一个不伸手的面前,这样做什么意思?” 可是,说也奇怪,钱串落地,所有的手臂竟然一下全都缩了回去,众丐既不再讨,也没有转过头去朝那串铜钱望上一眼。 老叫化瞑目如故,脚尖一拨,将那串铜钱扫进一只张开的旧麻袋。 现在,华云表明白了,两婢是行家,来这种地方大概已经不止一次二次了。同时,华云表发现了一件事,众丐之中,惟有那名头目模样的老叫化才是真正的丐帮弟子,腰带上一个法结,像是这儿丐帮金陵分舵的一名丐目。 不过,华云表在看清那个法结的形状之后,却又为之不胜迷惑起来。 华云表是从小在丐帮长大的,对于丐帮各种帮规和仪节,可说比谁都要来得清楚。可是,现在这老叫化腰带上的那个法结,他却愈看愈觉得疑云丛生。 丐帮代表一名弟子身份地位的“法结”,大小不论,编结的形式却有着一定不移的规格。可是,现在这名老叫化腰带上那只法结,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结,大如儿拳,癞癞累累,形式竟一点也不合丐帮法结之要求! 有问题!如果此人并非丐帮弟子,那个绳结只是随便打上去的,问题还不怎么样,否则,此人准属伪冒无疑! 华云表无法加以进一步考察或调查,因为解语、羞人两婢丢出一串铜钱后,已经径直跨槛向寺内走去。 华云表怀关满腹狐疑,随两婢进入寺内。 寺中知客僧见有贵公子驾莅,忙不迭自大殿中合掌迎出。两婢跟在知客僧身后,各处随喜一番,解语婢忽于一座偏殿上止步回身,朝华云表淡淡吩咐道:“赐哥儿,这座法华寺系本庄捐资修建,寺中方丈是我们庄主的方外禅友。我们每次来,都少不得要扰老方丈一顿素斋,这儿暂时没有你的事,你拿点钱到外面去跟车夫老黄将就着买点吃喝的吧。” 这正是华云表求之不得的事。当下不再客气,接下一块碎银,转身便朝寺外走出。可是,怪事发生了! 那名身份可疑的老叫化已忽然失去踪影! 其他诸丐仍然坐得好好的,那只装钱的旧麻袋也照样放在原来的地方华云表知道,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他不敢贸然查问,稍稍犹豫了一下,即继续举步下阶。向寺前广场中走来。 来至广场上,华云表抬头一看,又呆了! 广场一角,车在,牲口也在,就是权充车夫的女婢小翠不知去向!华云表先还以为小翠坐去车厢里面,轻轻喊了一声,不见回应。挑开车帘,空空如也。这一下,华云表可真给弄糊涂了。 小翠去了哪里呢?还有那个老叫化,难道难道二人同时失踪竟有着牵连不成? 华云表纳罕不已,开始在人丛中到处寻找。可是,结果有如大海捞针,找遍亩许方圆的广场,竟是一无所得。 华云表踟蹰了片刻,决定改变方式,再转到寺后无人地带去看看。 他慢慢靠向转弯角,趁着无人注意,双肩一晃,惊鸿般闪去寺后。讵知身形甫定,忽闻身后有人出声赞道:“好身法!嘻嘻,果然是你哥子!” 华云表几乎魂飞魄散,骇然返顾之下,出声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他想找而没有找到的老叫化! 华云表定定心神,注目沉声道:“尊驾何人?” 老叫化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烂小册子,照了照,笑道:“天都摘星楼一别,故人多已面目全非。待咱家查查这部宝录,看看两个老友重逢之后,对面相见不相识可有什么法子……”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你?!” 老叫化合起那本小册子点头嘻笑道:“我,是的,一点不错,我就是以前的那个我!一个‘病弥陀’已经够人讨厌了,两个‘病弥陀’闹的乱子加起来更是想想也怕人。子曰:必也正名乎?所以,咱家现在是真正的丐帮弟子啦!” 华云表又惊又喜,一看四下无人,连忙低声道:“时间无多,我们能不能另外找个机会谈上一谈?” 老叫化摇头笑道:“有话尽管细说,请放心,时间多得很。” 华云表着急道:“不,那个车夫是一名女婢所化装,武功相当高。她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下子走回来就糟了。” 老叫化淡淡一笑道:“放心!她正睡得好好的。如果没有人去动她,我想在一时三刻之内,大概连身也不会翻一下才对。” 华云表愕然道:“原来……” 老叫化微笑道:“小手法而已!不过,咱家得承认那丫头确有一套,如果换了别人,恐怕还真的不容易将她一下降服呢!” 华云表想了想,忽又着急道。“还是不行,一顿素斋的时间有限,寺内另有两个丫头,武功较你收拾了的那个更高,我看还是……” 老叫化神秘地一笑道:“你怎知道她们用完第‘一顿’,就不会再用第‘二领’?” 华云表发怔道:“你怎么尽在胡说?世上谁有这么好的胃口,刚用完了第一顿马上还能再接着用第二顿?” 老叫化嘻嘻一笑道:“老弟,你以为她们真的在用‘素斋’是不是?” 华云表咦了一声道:“寺内除了……” 老叫化笑了截口道:“我说她们这是一种‘不定期’的‘牙祭’。据调查,她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来了,如果这段期间她们没去第二个地方的话,别说‘第二顿’,甚至会来个‘三顿’、‘四顿’都不一定。” 华云表皱眉茫然道:“你这是在说些什么?能不能请你再说明白点?” 老叫化大笑道:“不懂最好!” 笑声一收,旋又正容认真地道:“刚才说的虽是实情,但你不妨把它当做笑话听。现在要告诉你的,就是时间真的够,请你老弟相信!” 华云表这时忽又瞥及对方腰际那个大得刺目的绳结,不禁皱眉一指道:“你怎么可以随便冒充丐帮弟子?” 老叫化侧目道:“谁在冒充?” 华云表皱眉道:“枉为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甚至还认得丐帮一名十结长老,不意竟连丐帮的法结形式都弄不清楚。” 老叫化忽自腰间解下那根草绳,递过来笑道:“把这个结打开看看!” 华云表依言解开那个绳结之后,傻了!一、二、三、四。五、六、七,解开大结,绳子上竟然另有七个小结每一个小结,均是丐帮真正的法结! 华云表震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丐帮在目前,除了一名硕果仅存的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外,最高的是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严奕笙,九个法结。八结是“长老”。其余的香主,舵主,均在六结以下。有资格结上七个法结者,全帮仅得一人,那人便是丐帮现任“总香主”,“追命金判”古希烈! 这人会是“迫命金判”古希烈么?一万个不可能! 华云表一直生长在丐帮太原总舵,与那位总香主追命金判可说熟得不能再熟,此人如是古希烈,他第一眼就会认出来的! 那么他简直无法为自己再找解释了。说实在的,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华云表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草绳交回去,摇摇头道:“七个法结,嘿,太多了点。小弟实在无法想像阁下之真正身份,也许丐帮新近换了总香主也不一定,总之,小弟承认孤陋寡闻就是了!” 老叫化接过草绳,又照原先的样子打起一个大结,一面束回腰际,一面加以纠正道:“是的,七个普通法结,外加一个大的,一个大的应算一个半!” 华云表双目遽张,失声道:“你说‘八结半’?” 老叫化淡淡一笑道:“不错,比帮头老严不足,但比那些八结长老们的身份却似乎稍微高了一点!” 华云表不再追问和争辩了,这问题只有愈问愈糊涂,反正回宫后尚有该帮一位十结太上长老可以探问,急也不急在一时。 老叫化见他不开口,笑得一笑,又道:“那天在天都峰你最后……” 华云表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跳了起来道:“不好了!” 老叫化愕然道:“什么事?” 华云表顿足道:“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到金陵来的。昨天早上,古老前辈还命我放出一只信鸽……这下糟了!” 老叫化一呆道:“古老前辈”? 华云表急得什么似的,焦躁地道:“是的,所谓‘玄星上人’,便是他老人家。 这一次,我就是跟他来的,你如来金陵前没收到那只信鸽,麻烦可大了……”? 由“黄脸胖汉”易装的“老叫化”,闻言又是一呆,喃喃道:“原来……他老人家信鸽每次都是从金陵放出的?这下,恐怕真的要糟了。前些日子,我叫你别急着赶去黄山便是这个道理。不过,当时我只知道他老人家早已离开了黄山,究竟落脚在什么地方,我也一样弄不清楚。因为他老人家每次有所指示,都是经由信鸽传递。我们收发信鸽,一直都有着一定的时间和地点,而这一次,唉唉,一时大意,竟给忘了。老弟,你,你知不知道这次的那封鸽书上怎么说?” 华云表皱眉道:“内容倒并不怎样紧急。大意是说,希望你接书后能够设法找着万里追风祁天保,然后再伴同万里追风去五台山普渡寺法航大师那里,将已经落发为僧的半帖圣手,领去那天大闹祭剑台的那名黑衣蒙面人住的地方。他老人家以为,那名黑衣蒙面人的疯疾,半帖圣手也许有办法医得好,要想澄清武林中过去的几件神秘公案,这位黑衣蒙面怪客,将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关键!” 老叫化眉头跟着一皱道:“什么人都好找……” 华云表连忙截口道:“那倒不然,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现在要找这个人,倒是比找谁都还要来得容易!” 老叫化眼球一翻道:“为什么?” 于是,华云表凑近将万里追风已经潜来金陵,血剑魔宫方面已于事先获得消息,正派人四下搜索的详情说了一遍。 老叫化眼球又是一翻道:“那么,你刚才……” 华云表有点恼火道:“我刚才怎么样?信鸽没有人收,势必带着原书飞回,如此,它万一落入魔宫那批武士们手里……” 老叫化呆得一呆道:“这,这个我倒没有想到。那么,你就赶快回它去吧。这次的收信地点是丹阳,信鸽往返,约须三天光景。你回去之后,不妨将实情告诉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在这一二天之内,随时留意那只飞回来的信鸽。就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好在事先有个准备,以免变生仓猝,临时措手不及。” 华云表原地不动,缓缓答道:“信鸽是昨天早上放出的一,既有三天时间,忙也不忙在一时,你快点离开这儿倒是真的。” 老叫化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忽又回头来道:“你刚才说,魔宫方面已经知道万里追风来了金陵,你要想办法通知万里追风一下,办法想出了没有?” 华云表似有所触,抬脸反问道:“那名由女婢伪装的车夫,你将她收拾在什么地方?” 老叫化偏身用手一指道:“那堆红砖后面。” 华云表点头挥挥手道:“好了,你请吧,我自有我的法子。” 老叫化摆手喊得一声再见,双肩微晃,身形眨眼于寺后一片杂林中消失不见。 华云表定定神,然后蓦发高呼道:“不好哪,救命啊……” 由寺后,一路叫着奔往寺前。一霎时,寺前为之大乱,人人争相询问出了什么事。 华云表一概不理,没命地向寺内冲去。 迎面大雄宝殿上下跳出五六个年轻力壮的大和尚,将华云表去路一字拦住。华云表仍然一股劲地穷叫蛮撞不已。不消多大工夫,“解语”“羞人”两婢,自里殿匆匆走了出来。 “解语”婢衣襟上尚敞着一颗衣纽未曾扣好;“羞人”婢只穿好一只鞋子,另一只则套在脚上半拖半踩着。二人唇皮干燥,似乎并未用过什么素餐,但是,二人脸孔却是红红的,眉目间如笼烟霞,一副浅醉微薰神情。 两婢显然有些慌乱,解语婢强自镇定着叱道:“赐哥儿,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华云表一边喘气,一边比划着叫道:“小翠……不……我是说老黄,他……他大概完啦,我亲眼看到的,在寺后……有个矮子,矮得像个孩子,‘沙’!那人这么一闪,不见了!” “小,不,老黄,就倒下去啦,不动啦,完……完啦!” 两婢脸色一变,匆匆向寺外奔出。 出寺绕向寺后,很快地便在一堆红砖后面找着那名昏迷不省人事的“车夫老黄”。 两婢首先会同寺僧将闲人喝退,然后方将小翠穴道拍开。 羞人婢四下偷望了一眼,红着脸低低问道:“怎么回事,翠丫头?” 小翠一张丑脸涨得通红,神情有点茫然,恨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蹲在车上,右边肩胛忽然挨了一石子,石子方向,好似来自寺后。于是,我一跃下车,一路搜索过来,哪知道,刚跳过这堆红砖,忽感到身后一阵响动,眼前一黑,知觉已失。 华云表平平划出一根指头,嚷道:“沙好快呵!就像闪电一般,那个小矮子,矮得像个小孩子,一路去了那边,那边那树林之中!” 华云表知道,昏迷过去的人,对于时间方面,大多是很模糊的。所以,他尽可睁眼睛说鬼话,以诱使三婢相信刚才下手的便是万里追风! 小翠果然一呆道:“一个矮子?” 华云表不胜鄙夷地接下去道:“矮得像个小孩子!” 羞人婢脱了小翠一眼,轻声道:“丫头,听到没有?你这次失手得并不冤,就是换了我们两个,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宫吧!” 消息不胫而走 金陵北城,承明门内,法华寺后,一名身材奇矮的武林人物,下手冷袭一名车夫的事件,不到一夜工夫,便即传遍整个金陵城内外。这名身材奇矮的武林人物可能为谁,凡是武林中人,无人心里不明白! 华云表要想提高万里追风警觉的目的是达到了;但是,回到魔宫之后,他本身却遇上一件十分心烦的意外。 “冯老夫子”不见了! 风尘老人去了哪里呢?据那个粗婢小环说:夫子忽发雅兴,说什么残年雪景,一去不再,辜负了实在可惜。于是,他派她去娘娘那边请了二天假,拐杖一根,葫芦一只,寻梅觅诗去了! 华云表又气又恨又急,虽说他老人家并不知道信鸽方面出了问题,可是,无论如何,现在也不应该是“雅兴”“忽发”的时候。明天天亮之后,那只信鸽随时都有飞回来的可能,假使在白天,随着大群鸽子自天空落下来,危险性尚小;要是等到黄昏以后,其他鸽子都归了窝,单它一只,挂着那简原封未动的密函,飞东扑西的,那时岂非不堪设想之至?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白费,只有硬着头皮等下去了! 华云表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天才朦朦亮,便自床上推被坐起。窗户上虽然显出一片淡白色,但屋子里仍然黑暗得很。华云表推开被子,身子一转,准备摸着床沿跃下床来。可是,五指所至,忽然触及一条暖暖的身躯,华云表又惊又喜,他没有想到老人已经回来了。 华云表伸手推了推,轻轻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对方嗯了一声,突然于暗中将他一把拉倒。 华云表骇然低呼道:“什么事?” 对方没有回答,四肢忽如两副蟹钳般上下同时交缠过来,软软的,暖暖的。紧接着,一张呼吸喘促,嘘着阵阵香气的脸孔紧贴而上。 华云表大吃一惊,匆促间他已经感觉出对方正是那名小婢小环。 魔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弱者。这名姿色不恶、地位却甚卑微的小环,看上去才不过十四五岁左右。平常时候,见人就红脸,想不到一身气力竟大得可以。华云表一个不留意,被她兜颈搂住,居然无法动弹。 华云表怒叱道:“你?” 一个你字刚出口,一条尖软热润的丁香已如蛇信般塞来口中。 华云表有生以来,从未与任何异性有过肌肤之亲。官能偶受强烈刺激,顿时血脉责张,呼吸喘促,脸烧如炙,情急之下,话讲不出,气力也没有了。 第十八章 难能可贵 小环见他没有抗拒表示,以为好事将遂,四肢着力,将他拥得更紧。同时以脸颊厮磨着絮絮颤声道:“这座剑宫里,没……没有一个好人,除……除了冯老夫子,小翠,还有我……小翠因为长得丑,没人要,而我,我……解语、羞人以为我还小,其实,她们的事,我都知道,我并不是不懂……昨夜,我原来不过是想过来和你睡在一起,现在,天快亮了,不……不晓得怎么的,我……赐哥哥,我……我也要,赐哥哥,以后就让小环服侍你,赐哥哥,赐哥哥,小环求求你……” 华云表心跳加擂,浑浑然有着一种眩晕的感觉,唇干舌燥,手脚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但听嘶的一声轻响,小环似乎已将自己的亵衣撕破,接着,她一只手圈来华云表的背后,又准备要撕掉华云表的衣服。 华云表奋力一挣,叫道:“嗨,不行” 他不知道打哪来的力量,双手一推,竟将小环几乎推落床。 窗户上的曙色愈来愈明,室中也光亮了不少。小环似乎因稍稍清醒而失却勇气,这时忽然身子一翻,埋首啜泣起来。华云表不敢怠慢,匆匆拉过一件短衣,奋身一跃下床,踢开房门,径往后院奔出。 又是一个晴和的好天气,鸽笼中的鸽子听到响动,齐在笼子中“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华云表一颗心仍然跳得很厉害。他发了一会儿呆,方才走过去将鸽笼门一一打开,同时向庭院中一把把地洒出玉米…… 就在这时候,一袭外衣忽自背后裹上双肩,耳边同时响起一阵温柔甜蜜,且渗着无限娇羞的细语道:“不怕冻坏了么,也不多穿件衣服!” 华云表转过身子,鬓角微蓬、桃腮如染的小环,正以眼角抛出一道似嗔还喜的媚波,人如惊鸿一瞥,拧腰奔去屋内。 喂完鸽子,华云表回到屋中,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茶点。小环在近门处蹲身低头弄着火炉,不时侧过脸来朝这边投来瑟缩而含羞的一瞥。华云表忽然感到有点不忍,点点头道:“横竖只剩下我们俩,你也来吃点吧!” 小环摇摇头,双颊红靥更浓,眼神却有点发起直来,有如突然饮下一杯醇酒,好像突然沉入一个美好的梦境…… 华云表一人吃着早点,心绪始终无法宁静,终于,他放下茶碗,又向后院走去。 伫立后院中,仰望晴空,心中有着说不尽的焦躁和不安。那只信鸽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还有,他不知道院墙那边是宫中的什么地方?否则,他真想爬上墙头高处四下看看…… 华云表正在凝神遐想之际,左边墙头上,忽然嗖的一声飞落一名紫衣佩剑武士! 华云表听风尘老人约略提到过,在魔宫中,紫衣武士地位还较他种剑士之地位为高。这时心虚之余,戒备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那名紫衣武士爽朗地笑着招呼道:“喂,小弟,冯老夫子在不在?” 华云表安心了,这名紫衣武士之出现,显然并无恶意。当下定下神来摆出他那副板板六十四的脸孔道:“你找他干什么?” 那名紫衣武士含笑说道:“奉我们紫衣护法之命,今年紫衣武园的对联,想烦他老人家摒弃俗套,来一副稍为新鲜点的……” 华云表头一摇道:“不在!” 紫衣武士含笑追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华云表不耐烦地答道:“不知道!” 他必须尽速将这名讨厌的武士打发走,因为,他没有把握那只信鸽会在何时飞回来;假如他跟对方多兜搭几句,而那只信鸽偏于这时候飞回来怎么办? 那名紫衣武士干笑道:“真的不在么?咳,咳”华云表还以为他要转身离去,讵知那名剑士脚下一旋,竟然朝院中引身飘落。 华云表正自惊疑不定,那名紫衣武士身形落地,衣袖一抖,突然自袖中托出一只死鸽子,狞笑道:“这只鸽子是不是这儿飞出去的?” 不想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于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华云表门目望去鸽足,鸽足上已然空空如也。华云表心头一凉,暗道一声:这下完了! 不过,他尚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毙,佯怒道:“不管是不是这儿的,你为什么要弄死它?” 紫衣武士嘿嘿冷笑道:“好一个‘冯老夫子’。嘿嘿嘿,过去,我们也时常看到偶尔有一二只落单的鸽子飞来飞去,大家都以为那是迷路的,或是别处给引来的,所以谁也没有在意。没想到这一次,它在近庄时,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只兀鹰,结果,它在走投无路之下,竟然一头撞上堡楼窗户……” 华云表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心底下却在迅速盘算着应付之策。紫衣武士冷笑着接下去道:“小子,现在是你活命的惟一机会,趁你爷爷不在,赶快从实招来。 你爷爷,‘冯老夫子’,他究竟是何许人?这种鸽书,过去发出过多少封?收受者都是哪些人?如有一字不实,马上要你小子狗命!” 华云表真气运足,猛然奋身一拳捣出! 以招法言,这一拳,对方是无论如何也让不开的。所遗憾的是华云表目前仅轻身功夫略有成就,一拳打出,劲道却极有限。所以,紫衣武士胸口挨了一记,虽给打得连退二三步,但显然的,内腑并没有受伤。 这下,紫衣武士火了,切齿冷笑道:“好小子有你的。老子抬举你,不过是为了想独建奇功一件。你小子既然不知死活,老子说不得只好成全你小子了?” 说着,面露奸笑,一步步逼了过来,华云表脚下一错,闪电般退去一角! 紫衣武士一呆,眼中发亮道:“哦!倒瞧不出你小子”刚才那一拳,他以为是自己的疏忽。现在,他才警觉到华云表这种敏捷过人的挪移身法。这时的华云表,凭藉一身追风绝技,逃命也许有望,但是,他不愿那么做。他这一走,势必要将整座魔宫惊动,那么,风尘老人等下赶回来,苦头就大了!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挡不住人多”。风尘老人纵有一身超凡人圣的武功,又岂是刽子手如云的整座血剑魔宫之敌? 可是,说也奇怪,那名紫衣武士在说出一句“倒瞧不出你小子”之后,修而住口不言,两眼瞪得大大的,眼光中充满骇怒神情,终于,眼神逐渐涣散,身子颇得一颠,缓缓屈膝倒下! 紫衣武士刚刚倒下去,便门中人影一闪,突自屋中匆匆奔出一条瘦弱的身形,正是那名女婢小环。 小环手一摇,制止华云表发话,俯身先自紫衣武士怀中搜出那封鸽书,看也不看一眼,便塞在华云表手上。接着,又从紫衣武士手中取下那只死鸽子,纳入自己衣袖内,抬脸严肃地道:“你只须装作给吓呆了的样子,便可太平无事。千万不可多说话,千千万万,切记,切记!” 语毕,转身便待离去,华云表上前一把拉住问道:“你自己怎么办?” 小环驻足凝视了片刻,微微颔首道:“你们‘爷儿俩’,都装得很像。当今武林中,有你们这份自信和胆量的武林人物,应该没有几个。昨夜我还以为我小环是在自我摧残,在做一件傻事,现在看来,我小环也许还是做对了。日后,随你去不去,我都会在长安南门太平坊的贫民区中等你。那儿是我被拐来的地方,在看到你去之前,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那个地方一步! 一名紫衣武士死在冯老夫子鸽院中的消息终于传入后宫。小翠是第一个发现这件血案的人,不一会儿,解语、羞人诸婢来了。那名形容冷峻的紫衣护法也来了,验明伤口,证实死者系死于宫中婢女们专用的“摄魂毒仅”之下,而屋中那名叫小环的女婢也同时失去踪影,凶手为谁自属不问可知! 着人去问庄前值班武士,女婢小环果然是在半个时辰之前离去的。因为她是内宫婢女,出入一向不受盘问,所以,值班武士对这事亦无责任可言”紫衣护法没说一句话,只挥手示意众人将尸身抬去,自己也跟着默默走开。 华云表木然呆坐着,两眼发直,不发一言。小环的妙计果然生效,别人看了他那副可怜又可增的骏样子,谁也懒得多费后香,结果,一关安然渡过! 紫衣护法走后,小翠恨声道:“这个紫衣十三号,色迷迷的,我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想不到这厮处心积虑,原来一直在打小环丫头的主意!” 嫣红婢跟着恨声道:“皇天有眼,死得好,活该,亏他还一直在我面前” 解语婢轻轻一咳,嫣红婢遽而红脸住口。 姹紫婢皱眉接下去道:“小环这丫头也真是莫名其妙。虽说紫衣十三号这人,咳……但是……她丫头又有那点比人强,端架子不说,居然还要下此毒手!” 解语婢沉吟着道:“但愿这里面没有牵涉其他问题。因为如果紫衣十三号白日用强,根据本宫规律,小环纵然失手,处罚也有极限。这丫头实在用不着亡命出走,她丫头应该知道叛宫罪要大得多,尤其她不一定能够跑得掉。” 华云表不由得心头一紧。是的,小环刚才都是打的如意算盘,魔宫如果真的派出剑士去追人,小环能够逃脱厄运的机会实在很少。“叛宫”之罪是一种什么刑呢? 华云表真不敢想像小环一旦给抓回来的下场。 天快黑时。“冯老夫子”醉醺醺地回来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拄着拐杖,摇摇晃晃,一路捋髯吟哦而入。 若在平常时候,华云表看了他这种表演逼真的做作,也许会有一份会心之感,然而,在今天,他却惹得一头火! 老人人屋,一见左右无人,悄声问道:“这二天过得还好么?” 华云表没好气地顶撞道:“有‘雪’,有‘梅’,有‘酒’,又有‘诗’,还有什么不好的?哼,都怪小环多事,不然这会儿‘言寺诗’不变成‘尸死尸’才怪!” 风尘老人引颈低笑道:“小子动情了?” 华云表一呆,双颊微红。老人低声接着笑道:“那丫头刚才在路口上遇到老夫,都给抖出来啦。老夫颇为赏识她今天这份眼光和急智,于是替她在外形上稍稍动了一番手术。这一路去长安,应该没有问题了,怎么样?你将来要不要去长安看望她?” 华云表不自觉地点头道:“当然” 老人拇指一竖道:“好小子,环丫头这一记押得真准,老夫的保证看佯子不至于成谎言了!” 华云表脸一红道:“你保证么?抱歉,长安我是不会去的了!” 老人嘻嘻一笑道:“没有关系,小子,我们再来赌一赌,将来你如果去了,怎么说?真的不去就算老夫输!” 华云表不胜气恼道:“你老人家黄汤到底灌够了没有?今天,全因为碰得巧,难道您还以为这次事件是您的得意之作不成?” 老人手一摆道:“好,再见,老夫先去睡了!” 华云表侧身拦住道:“且慢,去睡不妨,但您可得先告诉我您的那位受信人究竟是何许人?他凭什么有资格佩带丐帮八个半法结?” 老人侧目道:“羡慕是不是?不难,马上跪下磕三个头,叫一声师父,从明天起,你在身上结上七个法结,包管丐帮上下会以一名七结弟子的札数待你就是了!” 华云表听得一呆道:“他……他原来是您老的弟子?” 老人点点头道:“是的,他是‘鹑衣阎罗’唯一的一名嫡堂师兄弟,也是极有可能成为丐帮未来帮主的人!” 华云表又是一呆道:“怎么说?” 老人眼角一撩道:“你小子现在多大?十六?还是十七?就算十八吧,那么,他比你大两岁,严奕笙已然是坐六望七的人了。丐帮年轻的一代之中,十有九个你认得,你小子不妨品评一下看看,丐帮这种英才还有多少在那里?” 华云表忍笑微哂道:“造就成这么一位英才,当然得归功于您老喽!” 老人居然点头道:“事实上也是如此。丐帮帮主之位,一向唯才是任,这小子虽有领袖之能,但对帮主一职缺乏兴趣,这可说是丐帮未来一大隐忧。” 华云表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位先扮“病弥陀”,后扮“老叫化”的怪客原来就是风尘老人的弟子,而且才只有双十年纪!对方既是丐帮十结太上长老唯一的一名嫡传弟子,那么,佩带八个半法结就不足为怪了! 丐帮“法结”之升增,共分两途。 一为年资与功勋的累积:如“十方土地”“滚豆神睛”者流。这种人要熬到一个“三结”司事或者分舵主,常非数十年不可,而这还算是幸运的。有些身手平凡,天资愚鲁,以白衣弟子入门的,虽然忠心耿耿,可鉴日月,但因为始终无特殊功勋可言,有时温到两鬓斑斑,依然以“一结丐目”终老一生者亦复不在少数。 另一种使是“血缘给爵法”:例如前述这名双十青年,因为拜在十结太上长老座下,一开始就可以有七个法结,再有功劳便可升八结,以至八结半。同样的,九结帮主的直属弟子,名分一定,便可佩带六个以上之法结。五结香主或护法收的弟子,最低可以佩带二个法结。余可类推。 不过,第二种情形说起来好像很容易,其实,得到这种机会几乎比第一种情形还要难! 到目前为止,丐帮帮主没有嫡传弟子。七老也没有。其余六结以下之弟子,收有传人的,也是寥寥可数。由于第二种给爵法太容易造成一名弟子在帮中的特殊地位,所以,帮中高辈分之弟子,在考虑收取一名传人时,就不能不注意到其人之天资和品德。由于选择之条件严而近苛,一名循第一种方式入帮的弟子只要成就超人,凭年资和功勋来增加法结数目最后反而来得更快! 华云表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改变话题轻声问道:“昨夜您去了哪里?” 老人似甚高兴地笑了笑道:“赴一个约会!” 华云表有点迷惑道。“你一直在这座屋子里,寸步未分外界有谁能来这儿跟你订什么约会?” 老人神秘地一笑道:“知道不,如非“难能’,焉有‘可贵’可言?” 华云表愣了愣,忽然低低失声道:“是祁天保?” 老人点点头道:“果然不笨!” 华云表诧异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老人感慨地轻轻一叹道:“我们为他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这位朋友真有他的一手,现在连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他了!” 稍顿,又叹了口气,接下去道:“魔帝容不下这位祁天保,看来实在不无道理。 假如他是我们的敌人,想想也足以令人寒心。老夫混入这座魔宫,先后已有四五年之久,一言一行,天衣无缝,进进出出,来去自由,魔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人对老夫生过怀疑。像这样,老夫都未能将这座魔宫完全摸清楚。可是,他来金陵尚不到一个月,已经先后潜入宫中七次之多,不但将魔宫内部打探得了如指掌,居然还同时将老夫侦察得透透彻彻……” 华云表忽然想及一事,忙道:“那么,您有没有请他与今高足取得联络后一起去五台找半帖圣手呢?” 老人点点头接下去道:“老夫已经拜托过他了。老夫发出鸽书之初,一直存着错误的估计,以为我那小子精明能干,应该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事实上,如叫那小子去找他,那小子找死了也不可能找着的。现在好了,老夫在这儿分舵上与他见面,正好遇上我那小子也在,老夫已经介绍他们见面相识,他们已经于今晨起程向五台进发,哼哼,只要将那名黑衣蒙面人的癫疾一旦医好……” 就从这一夜起,风尘老人开始为华云表讲授天下各种拳掌功夫,准备在多方面奠定基础之后再传他华家的“游龙剑法”! 第二天,是大年除夕,魔宫中人人都很忙碌但并非为了迎接新年。 天刚朦朦亮,宫中那座警钟便开始敲响起来。它间歇地发出各式各样的集合信号,而那些衣分紫、黑、蓝、黄四色,数目论百计的武士们,也就随着各种信号,一批进,一批出,进出之际,人人表情都很严肃。 风尘老人摊开一部诗集,悠闲地坐在书房中,准备等小翠那丫头自动走过来透露消息。 可是,出人意外的,从早到晚,小翠那丫头竟连影子都没有出现一下。 一夜过去,天亮后是大年初一,魔宫中更形反常!没有爆竹声,没有欢笑声,甚至连武士们的脚步声都似乎于一夜之间消失净尽! 这一下,连风少老人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老人背着双手,作吟哦状,在室中缓缓地踱过来,又踱过去,时而驻足倾听,时而蹙额深思,可是,外间寂然如故;老人几次想走出去探望,经过慎重考虑,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一直等到近午时分,方见一名面孔陌生的女婢,用朱漆木盘托着一只红纸封套走进来。 那女婢将红封取出放在案头道:“娘娘吩咐:说这是赏夫子的一份压岁钱!” 除夕不见压岁钱,直到年初上方才补行送来,后宫昨夜之混乱,盖可想见。那名女婢说完后,捧着木盘转身便待离去。风尘老人咳了咳,淡淡问道:“小翠姑娘呢?” 女婢止步答道:“不在。” 风尘老人微讶道:“不在宫中?初一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婢摇摇头道:“不清楚。” 那名女婢不知道是尚有他事在身,抑或不愿多说话,回得一句不清楚,随即匆匆走了出去。 老人想了想,毅然向华云表低声说道:“情形相当蹊跷。你留在屋子里,不可乱走动,待老夫出去瞧瞧,怕冒风险也不是办法……” 出去了约莫个把时辰,老人又从外面走回来,进屋后,双眉更加深深锁起,显得有点心事重重。 华云表迎上去轻声问道:“有何发现?” 老人摇摇头,皱眉道:“各级武士十之七八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留守的部分则分在全庄各处岗位上,警戒加强,如临大敌……” 华云表惑然不解道:“这情形岂不矛盾?” 不是么?平常无事,应该没有加强警戒的道理,如说预见说有事故发生,又为什么反将大部分武士调离宫中呢? 老人不住摇头道:“费解!” 华云表迟疑地道:“依您看,这种现象,应该作何解释?” 老人思索了一下道:“一般说来,武士们被派出去,很可能是为了想抓回小环那丫头;警戒加强,则可能是为了预防万里追风之混入。不过,这两种推测都相当勉强,小环那丫头身手有限,要抓人,分三五路,派出三五名剑士也就尽够了;至于提防万里追风,他们应该都明白,除非万里追风不想进来,否则,就是再加三五十道桩卡亦属徒然。” 华云表道:“是呀!” 老人接下去道:“所以,我们也犯不着庸人自扰,要知个中真相,不过是迟早间的事。你小子乐得趁此空闲,加紧勤修你的课业倒是真的。” 晃眼之间,半个月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中,派出去的武士一个没有回来,而宫中也没有发生任何其他事故,倒是华云表的武功,在这段期间已有了相当神速的进境。 风尘老人先花三天时间,专门为他讲述天下各门各派,有关拳掌这门武功的源流异同,以及彼此间瑕瑜优劣之所在;然后传授了他一套以丐帮大显八仙掌为主,兼采各家之长,所揉合而成的“万花掌”。 这是一种博中取精,虽有速成之嫌,却无浮浅之弊的传授法。 果然,半个月下来,华云表不但对武林中各种拳掌招式已能熟知其来龙去脉,而一套玄妙无比的万花掌,也给他在短短十来天中全部演练纯熟。风尘老人告诉他: 练掌法,应先求变化随心,运用自如,功力与火候,则是辛勤的累积,一分一毫也取巧不了!天资高,禀赋好的人,充其量亦不过比一般人少耗一点心血而已;如想以三五个月的苦功便想获致十年八年的成就,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老人希望他兢业以守,千万不可存有侥幸心理。 所以,老人认为拳掌方面之传授到此已足。如何从实践中获取经验,那是今后的事。再有三夜总复习,便可以开始传授游龙剑法了! 三天过去,就在华云表准备开始学习游龙剑法的那一天午后,失去音讯甚久的女婢小翠忽然返宫。 再度出现的小翠,人是清瘦了些,但神态之间却似乎比以前更见爽朗活泼,她一跨进书房门,便向老人扮着鬼脸叫道:“嗨,夫子,您好!” 接着笑问道:“收拾得怎么样?要不要婢子过来帮忙?” 老人微微一愣道:“收拾?!” 小翠似甚意外地道:“什么?夫子还不知道我们快要搬去另一个地方?” 老人瞪大眼睛道:“什么地方?” 小翠皱起眉头道:“这个……一时尚不便明言。不过,奇怪的是,最多还有十来天光景,全宫便要总迁。怎么到现在后宫都没有派人过来这边通知一下?” 老人暗暗心惊,勉强笑道:“大概老朽快要卷铺盖了吧?” 小翠摇摇头道:“不可能。” 老人连忙问道:“何以见得?” 小翠咬了一下嘴唇道:“婢子始终没有听到娘娘提起,而且……咳,夫子在宫中这么多年,大家一直相处得很好,年岁这么大,又无亲人可靠,纵然娘娘有这意思,婢子们也不会所由夫子就此离去的。” 老人招髯微笑道:“假如老夫自动辞馆呢?” 小翠脸色一变,迅速回头朝门口望了一眼,低促地道:“夫子千万不可这样做,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不能有。要知道……夫子……您老是个明白人。” 刚才“而且”下面,语气一转,略去的果然就是这个意思:请记取这儿是什么地方,可以活着进来,却不可以活着走出去! 其实,关于这一点,老人焉有不知之理?老人故意这样说,不过是预为华云表安排脱身的机会而已。 小翠说罢,停了停,低声匆匆又道:“后面忙得很,婢子必须尽快回去帮着料理。搬入新宫之前,全宫上下尚要举行一次身家总清查。在此以前,婢子过来的机会不多,夫子是上了年纪的人,记性容或不佳,希望到时候别说错话才好。” 老人不胜感激道:“是的,老朽知道了,多谢姑娘关切。” 当天夜里,风尘老人严肃地向华云表说道:“这样看来,人是必须离去了。现在,在时间方面,我们得重新安排一下。小翠那丫头说还有十来天光景,我们只可以把它作九天计算。游龙剑法一共三十六招,除去惊天三式,尚有三十三招;前面八天,你一定得将这三十三招完全记熟;第九天,为你讲解惊天三式,你有三式剑谱在身,只须记住要领,出去后不妨慢慢揣摩。老夫尚有未了之事,决定跟着搬去新宫。照小翠那丫头在半月之内便能打来回推测,新宫所在,离金陵似乎并不太远。 就是将来联络不上,你只须告诉万里追风一下,想他姓祁的应不难打听出来。” 八天过去了!在这八天之中,华云表不眠不休,以近乎狂热的心情日夜修习着那套游龙剑法。 夜里的时间不去说它,每天天一亮,他便蹲去后院,背倚墙壁,手执一段枯树枝,时而瞑目深思,时而虚心比拟,一派如醉如痴神情。平常无事,这间后院很少有人光临,纵或有换班武士偶尔自墙头路过,但是,也很少有人望他一眼一个呆子在晒太阳,看鸽子,有什么好瞧的? 第九天晚上,那名送压岁钱的女婢忽然走进书房通知老人道:“娘娘请夫子将应用的东西稍为拾掇一下。” 老人装作毫不知情,故作失惊之态道:“这,这,难道……” 那名女婢不耐烦地道:“婢子也不知道娘娘的意思。不过,娘娘既然这么吩咐,请夫子依着做总没有错,婢子告辞了。” 华云表忽然走过来叫道:“慢点走!” 那名女婢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华云表眨着眼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女婢有气道:“叫‘小美’,怎么样?” 华云表摇摇头道:“小美?唔,我看一点也不美,真是辜负了这个好名字。不但不美,连说起话来都叫人讨厌,这间屋子,下次你最好少来!” 那叫小美的女婢又羞又怒,几乎气得昏过去。 老人也为之气得发抖,喝道:“畜生,简……简直胡说!” 接着,老人忙又转向那名叫小美的女婢,连连打躬赔礼道:“务请姑娘原谅。 这畜生从小乏人照管,加以天生痴呆,这事是里面姑娘们都知道的,连老朽也拿他无法可想。” 华云表仍作不服之状,喃喃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瞧,眉毛那么粗,眼睛那么细,嘿,这会儿更难看,一张尖嘴翘得老高的……” 说着,“嗤”的一声,忽然擤出一把清鼻涕,沾脏的右手在左手掌心拓了两下,然后举掌一把抹上壁间那幅古画! 小美恨恨一跺足,掉头夺门而去。 不一会儿,小翠走了过来,双眉紧皱,偷偷溜了壁间那幅古画好几眼,这才朝老人开口为难地苦笑笑道:“夫子,婢子有句话……” 老人好像有着不幸预感似的,连忙赔笑道:“翠姑娘不必见外,有话尽管说就是。” 小翠迟疑了一下,指着神情木然的华云表道:“这位赐哥儿在没有来这里以前,不知道他一直是跟谁过活?” 老人赔笑道:“噢,这个么?是跟他一位远房娘舅,那位远房娘舅自己儿女多,老朽因为深恐人家照顾不来,所以这才……” 小翠连忙接下去道:“假如再将赐哥儿送回去,不知方便不方便?若是仅为了生计问题,那倒简单,这里娘娘叫婢子带来五十两银子。” 小翠说着,将一对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 老人呆了片刻,最后深深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打发他上路就是了。是的,老朽也知道,迟早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唉唉,家门不幸,夫复何言……” 第二天,华云表背起一只青布小包裹,拖着沉重的脚步,红肿着眼皮离开了这座神秘而可怖的庄院。 分别时所表现的黯然气氛倒是一点也没有做作,他原有着无限心事,同时,他也的确有点离不开风尘老人。 “马上去一趟泰山怒龙堡,通知怒龙赵子昂父子们小心” 昨夜,讲完惊天三式,风尘老人这样交代他。华云表没有多问,血剑魔帝不会放过怒龙父子。他是知道的,因为他曾在洛阳第一楼亲耳听到赵氏兄弟向贺兰神行太保打探万里追风的下落。 怒龙要想借重万里追风,必然是为了对某些事生出怀疑。很显然的,这些事十九定与魔宫或魔帝有关! 华云表当天渡江到达老浦口。这八九天以来,他实在太累了,他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找个妥当的地方好好睡上一大觉! 他找到一家又小又脏的客栈,要了最后面一个小房间,匆匆吃了点东西,脸也不洗一把,闩门上床便睡。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近午时分。华云表付了房饭钱,继续沿江北上。 走着,走着,忽然“噗”的一声,自包裹中掉下一件东西。华云表回身一看,原来是那个装有散碎银两的小布包。 华云表俯身捡起顺手纳入怀中,内心微感诧异,他想:“这包碎银是包在换洗内衣裤里面的,包既包得紧,又没有打开过,它怎会无缘无故掉下来的呢?” 他脱下包裹反复察看了一番,包裹仍然缚结好好的。于是他又想:“大概是我昨夜熟睡中,不经意将它揉挤到内衣外面来了,还好听到它掉下来的声音,以后可得小心点才好。” 华云表觉睡足了,精神也有了,他又不禁想起游龙剑法那最后的惊天三式来。 风尘老人告诉他:这套游龙剑法与别种剑法最大的差别便是可以练至人剑合一之境界,人有几分功力,剑便有几分威力;这就是别的剑术名家少不了一只真正的宝剑,而游龙剑法之传人只须一段约具剑形的木棒便能同样发挥威力的道理。老人说:这种情形最有利于这套剑法的初习者,在艺成之前,手中尽可不着一物,遇上敌人,则随便折取一截树枝均可以代替宝剑使用,对身份之保密,有着莫大方便。 华云表走近一片野竹林时,拗下一根竹枝,一方面当手杖,一方面沿路暗暗揣摸惊天三式之各种微妙的变化。 天黑时到达六合,华云表在走向一家小客栈时,忽然感到情形似乎有点不对。 身后,一名肩着一根空扁担的青衣汉子,也跟着向栈中走来。华云表觉得这家伙似乎有点眼熟,歇定后细细一想,被他想起来了。一点不错,昨天,在老浦口那家客栈中,他曾经看到过这个家伙! 所不同的是,昨晚这家伙背的是只空箩筐,今天则换了一只桑木扁担。 本来,这是一条官塘大道,偶尔碰上一二个同路旅客,事实上并不算什么稀奇,不过,问题出在他曾于半路上掉落过一次银包! 当时华云表并没有十分在意,而现在他觉得那只银包实在没有自包里中漏出来的理由! 假使是他熟睡中揉挤出来的,为什么衣物却没有散乱? 还有,这家伙如果是个小贩子,他那只箩筐丢到哪里去了,这只桑木扁担又是那里来的?他难道是“卖箩筐”而“买扁担”的不成? 所以,华云表最后断定,他昨夜睡得太沉了,这家伙一定撬门到过他房中,多半是这家伙在将包裹恢复原状时,匆促间误将银包放在衣物外面。见了银包不动心,不是另有图谋还会有什么? 华云表一方面感到惊心,一方面也感到兴奋。 他希望这名青衣汉子是把好手,但不希望对方好出自己太多,他想以新近练成的“万花掌”和“游龙剑法”在这厮身上来一次及锋小试。 一夜没有动静。第二天上路,先是华云表一个人出栈,上路走没多远,身后有笑语传来。华云表回头一看,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三五个短衣汉子走在前面,谈谈笑笑,状至投契,那名青衣汉子赫然在内。 第十九章 惊天一式魔尸横 华云表故意放慢脚步,细细察听之下,发觉其余的汉子都是当地口音,惟有那名青衣汉子则是一口川腔。再听谈话内容,更证明这几个人不过是无意走在一起,显然是青衣汉子有心套交情。以图掩蔽自己的身份而已。 走在四野无人的大路上,旅客自动结伴而行乃属人之常情,于是,华云表索性留下来,等一行走近之后,拢上去傻笑着搭讪道:“诸位好啊!……” 众汉子一致含笑点头,那名青衣汉子分外熟络,堆笑道:“老弟,你好。咦! 我们好眼熟,似乎哪里见过?唔!让我想想看。噢噢,对了,巧得很,前天在老浦口,昨天在六合,我们都住的同一家客栈是不是?难得,难得,说起来真是有缘—— 老弟去哪里?” 华云表暗暗佩服。四川人向以精灵见称,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怕华云表也许会记起他来,干脆拦在前面说了,藉以表示他的“坦率”,表示他的“胸无城府”,以及这情形纯属“无意之巧遇”! 华云表佯作不察,答道:“徐州,你呢?” 青衣汉子高兴地道:“啊,更巧了,我也是去徐州!” 青衣汉子看上去好像很高兴。但是,华云表却从对方眉宇间捕捉到一抹迅闪而逝的失望之色。 基于这一发现,华云表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是金陵一路跟下来的一名魔宫武士! 何以见得呢? 原来风尘老人向魔宫报的祖籍是“徐州”;他现在答的也是“徐州”,加以他现在面目不改,衣着如旧,对方在他包裹中又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魔宫派出来查核他身份的武士,为什么要“失望”? 现在,这厮既然说出他“也是去徐州”,显然是魔宫命令规定,不论有无可疑之处,一定得跟到地头才许折返。如此一来,迟早总是麻烦。 来日为了赶路,他说不定要施出追风身法,甩掉这厮固然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这边露出马脚,这厮回去一报告,岂不误了风尘老人? 所以,问题早晚都得彻底解决,就算对方不惹他,他也一样不能放这厮活着跑掉。 他不妨先逗逗对方取个乐子,什么时候闹穿,就在什么时候顺便解决问题! 于是。华云表仍保持着他那股呆气,向对方认真地称赞道:“刚才这几位好像在问你四川那边如何如何,你老大哥想是四川人吧?哎哟,你老大哥真了不起!” 那名汉子听得有点糊涂,张目道:“此话怎讲?” 华云表一脸正经地道:“你老大哥要不是自称四川人,可真一点也听不出来。 喝,口气这么斯文,活像个读书人,我记得我爷似乎说过,四川人呀,说起来,不是什么‘哥子’,就好像都是‘龟儿子’……” 众汉子哈哈大笑,青衣汉子凶睛一翻道:“你小子……” 华云表装作没有听到,手指着那些汉子诧然道:“你们四川人,‘龟儿子’,说起来多得很。首先,你老大哥,第一个得承认,这又不是我捏造出来的。他们笑什么?咦!真怪!这有什么好笑的?” 青衣汉子大概忽然想起,这小子原是呆瓜一个,越描只有越黑,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于是,他忍住怒气淡淡说道:“快点赶路吧。老弟,像这样走走停停的,一天十里也跑不到,哪一天才能够赶到得徐州?” 华云表点头称是,一面拉开步子,一面偏脸又问道:“老大哥去敝地有何贵干?” 青衣汉子信口答道:“贩点牲口。” 华云表接着道:“是不是贩猫。” 青衣汉子翻眼道:“这玩意到处有,又不值钱,贩它做什么?” 华云表噢了一声道:“那么大概是我猜错了,因为我曾听人家说,说是贵省耗子似乎特别多。” “耗子”两字,是四川人之大忌。华云表一心想将对方惹毛,是以得寸进尺,越逗越起劲,不意青衣汉子早打定主意!现在让你这个傻小子说个痛快,今夜歇下来,不管你是真是假,老子且先弄点苦头你小子尝尝再说! 青衣汉子自此不再开口,华云表失去撩拨机会,自然只好罢手。 天黑到达马家集。马家集是个相当荒僻的小村镇,镇上只有一家卖饭兼营旅馆的小铺子。 青衣汉子推说有点不舒服,吃完饭就立即进入房中,看看好像已经入睡,其实他趁无人注意之际,早从房里溜出来隐去后院。 等到四厢全部熄了灯,青衣汉子悄悄摸去朝西的那间客房窗下,手中捏着一支金钱镖,探首自窗中向房内望去。藉着膝膝月色,隐约可见床上人已经家被熟睡,青衣汉子隔被认准部位,正待扬手一镖朝床上人肩窝间打去之际,自己肩窝一麻,已先自着了别人的道儿! 青衣汉子骇然返身四顾,空院寂寂,哪来的什么人影? 他摸摸被打痛之处,再到地上去找那暗中击来之物,原来只是一颗小石子。 青衣汉子胆壮了。因为来人腕力并不强,可见身手纵高也有限。于是,他收起金钱镖,稳一稳背后衣底的宝剑,一个腾射,跃登屋脊。 青衣汉子正四顾间,身后不远处,忽然有人压着嗓门儿轻声招呼道:“在这儿呢,魔宫大剑士!” 听得魔宫大剑士几个字,青衣汉子不禁一凛,心想:自己行藏是什么时候给人家识穿的? 事已至此,已经顾不了许多。当下循着发声方向,引身纵向一片荒坟,身形刚刚落地,便见一名灰衣老人自坟后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 老人脸一抬,含笑问道:“阁下掌法灵不灵?” 青衣汉子注目沉声道:“尊驾何人?既知在下系来自血剑魔宫,当非无识之辈,难道还真想跟敝宫作对不成?” 讵知灰衣老人并不理他这一套,一个箭步,突然呼的一掌迎面拍来。青衣汉子眼中一亮,退却脱口道:“咦,‘金尊照玉’尊驾原来是点苍高人?点苍‘翻天掌’与尊驾如何称呼?难道尊驾尚不知道、‘翻天掌’早于半年前即已归顺本宫么?” 灰衣老人微微一呆,自语道:“原来有此一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青衣汉子连忙接着道:“是啊,大家都是……” 灰衣老人突又打出一掌道:“他是他,我是我,再瞧老夫这一掌吧!” 掌风飘忽,有如千重花影! 青衣汉子大惊闪避,叫道:“怎么又是育城的‘溪迷径乱’?你,你,尊驾究竟是何身份?” 灰衣老人似甚得意地哈哈一笑,身形一晃,疾迅魅影般循踪而上,原式不变,兜头一掌罩落! 青衣汉子身手虽然不俗,阅历亦甚丰富,但是,他对天下各派掌法,显然仅有广泛之认识,而无独到之研究。加以友衣老人身手快得出奇,青衣汉子一个措手不及,心头一凉,魂胆俱裂! 可是,出人意外的,灰衣老人忽然掌招一收,来似惊鸿,去若闪电,斜斜掠开丈许,停身笑道:“抱歉,抱歉!” 青衣汉子以为灰衣老人忽然回心意转,震于对方身手之高,不敢怒形于色,当下勉强咳了一声道:“前辈好说……” 灰衣老人笑着接下去道:“老夫忘了阁下是位大剑士,抡拳动掌,你当然不行。 来来来,咱们再在剑上走两招!” 青衣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咬牙暗忖道:“谅你老贼大概还不知道魔宫剑士一剑在手的厉害。哼哼,老贼,你少得意忘形,这条路子算你老贼选对啦!” 青衣汉子思忖着,一手探向肩后剑把,注视着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尊驾宝剑何在?” 灰衣老人足尖一挑,信手抄起一根枯树枝,抢了抡,笑道:“请吧!” 青衣汉子眼皮一阵眨,暗暗冷笑,心想:“天下剑法仅有一套游龙剑法可以折枝代剑。中州华氏一家早已烟消云灭,如今,能使这套游龙剑法的,除了本宫剑士,别无他人。你老贼敢情是活腻了,居然也想拿这个来充派头?!” 灰衣老人笑催着:“怎么不动手?是不是阁下心里已经有数了?” 青衣汉子仍然纹风不动,冷冷答道:“是的,彼此心里有数,尊驾先请!” 灰衣老人侧目上下打量了一阵,连连点头道:“看阁下这副气派,拳掌功力虽然不济,论剑,大概还有三两下子。很好,老夫也是‘恭敬不如从命’!” 友衣老人语毕,手中枯树枝一抖,突然平挺着当胸缓缓递出! 青衣汉子冷冷称赞道:“好,‘天龙初现’!想不到尊驾对游龙剑法竟然还懂一点皮毛,难得!” 说着,突然沉喝一声:“请再看看正牌货”! 一支长仅二尺四五的短剑应手出鞘,仿着灰衣老人姿势,剑身一抖,也是平挺着当胸缓缓递出! 灰衣老人似乎甚感意外,心想,魔它既连一名普通剑士都懂这套游龙剑法,那么,我华家前二代之早逝,以及第三代之忽然行踪不明,显然十之八九便是那位什么血剑魔帝所加害的了! 灰衣老人似因不测对方功力深浅而不敢以同式力拚,枯枝一滑,倒勾而上,式转游龙剑法第二招:“回啸呵云”! 不意青衣汉子竟好像早知道灰衣老人有此一变似的,手中短剑跟着一滑,几乎出诸同一刹那,不避划来之枯枝,也以剑尖沿灰衣老人胸腹间向灰衣老人左肩斜斜倒勾而上! 接着,灰衣老人每出一招,青衣汉子均以相同之招式回敬过去。 青衣汉子在这套相同的剑法上,不但成就不逊于灰衣老人,火候且还似乎要较灰衣老人稍稍深厚,再加以青衣汉子手中又是拿的一支利剑,有此数点原因,灰衣老人方面所有相同的招式立即为之黯然无色! 青衣汉子见对方在这套游龙剑法上虽比自己稍逊一筹,但是,他不明白这名老人何以懂得这套剑法,所以心中不无惴惴之感。而且,如丢开剑法不谈,对方在拳掌方面实在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尤其是那种令人骇异的快速身法因此,青衣汉子暗暗决定:拖下去不是办法,得下毒手了! 同样的,局面演变至此,拿枕头垫在被窝中,自己却化装成一名灰衣老人的华云表,这时也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他因为出手两掌占了上风,一时过分低估了这名魔宫剑士。现在,他全仗着一身追风步法勉足自保,如果继续耗下去,除非他肯一走了之。否则,闪失早晚难免,他真后悔刚才没有干脆将这厮一掌了结。 青衣汉子见华云表愈战愈形滞拙,忍不住嘿嘿一笑道:“老鬼,你这下技穷了吧?” 华云表听得心头猛然一动,迅忖道:“魔宫方面虽然截获了这套游龙剑法,但显然并不包括惊天三式在内;因为惊天三式系另外存放,刻下已辗转落入我的手中…… 退一步来讲,就算血剑魔帝也于别处获得这三式之旧本,然而,可以想见的,血剑魔帝为了自身之利害关系,他也决不肯轻易就将这三式传给宫中剑士的……如今,我何不拿惊天三式中的一招来试上一试?” 双方念生同时,青衣汉子抢先一着,宝剑一振,蓦地攻出游龙剑法中的第十五招:“腾风穿云”! 剑化长虹,飞奔华云表咽喉要害! 华云表大喝一声:“来得好!” 手中枯枝反手扫出,表面似是迎向来剑,招式演至中途,枯枝一沉,迅速划出一道弧线,疾逾电光石火,猛往对方腰际一下扫去! 这是惊天三式中的一式“龙游四海”! 绝学绝招,果然不同凡响。青衣汉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仗以骄人的一套游龙剑法中竟还有这么一招。一记挨实,身形一晃,撤剑踣地不起! 青衣汉子换的虽然只是一根枯树枝,但是,内力所达,直与真剑无异。但见他两眼翻白,脸上布满痛苦表情,显然已经应剑气绝。 这尚是华云表有生以来第一次亲手毙敌。虽说事出不得已,然于看到对方那种死状之后,仍不禁感到一阵歉然和抚然。他将尸身抢去坟后隐僻处草草葬了,又将对方的衣物,以及对方那支短剑和剑鞘,一齐捡起收好。拾摄停当,返身入栈,悄然闭门上床,解衣就寝。 第二天,他离镇走到一处无人地方,改穿上那名青衣汉子的衣服,对着解冻的河水化装成那名青衣汉子的脸形,然后毫无顾忌地展开追风身法。“万花掌”和“游龙剑法”他欠缺的只是火候和临敌经验,招式方面,他是暂时不须再演练了。 “泰山怒龙堡”父子三人的安危,可说全操在他一个人手里。早赶到一天是一天,他不能有负风尘老人的殷殷嘱托! 追风身法一旦展开,走起来可就快了,不过三四天工夫,华云表抵达邻近鲁省之宿迁。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华云表放缓脚步,正拟从容入城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蹄。华云表回首望去,来的共有三骑,最前面是个眉目英秀的蓝衣少年,稍后则是一名中年壮汉和一名驼背老人。 华云表已看出三人均为武林中之高手,脚往后移,偏身退去路旁,准备让三骑先行通过。 三骑临近,去势渐缓。马上老少三人朝华云表随意扫了一眼,忽然间,三人同时一声轻咦。三人好似同时想起什么似的,手中马缰一勒,脸上均露出不胜诧异之色,并一下子又都回过头来! 三人控缰注目不语,好似有所期待一般。 华云表不甘示弱,也朝三人仔细打量过去。但见蓝衣少年一身书生装束,俊目奕奕,神采鉴人,看上去似乎最多才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华云表对这张英秀的面孔,瞧着总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偏又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名劲装壮汉,年约三旬出头,长方脸,高鼻梁,肤色黑中泛紫,双目精光如电,背后斜背一只长条形青色布囊。虽然知它里面装的是兵刃,却无法判断出那件兵刃到底是刀是剑。 至于那名驼背老者,一副长相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八字眉,斗鸡眼,鼻子像一只烂红枣,嘴巴如两片霉桔皮。但是,别瞧他长相猬琐,神气却显得满倨傲的,嘴唇紧合,脸面微昂,俨然凛不可犯,眉宇间充分透露出一派不屑之色。 看着,看着,华云表糊涂了。 首先,他就分不清三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刚才,三骑远远而来,他见蓝衣少年跑在最前面,而且人品又是那么俊逸,他满以为蓝衣少年应是他们这一行的少主人。 而现在,他看出,这名劲装壮汉以及这名驼背老者,竟然谁也不像一名底下人!其次,这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瞪住他? 尤其是刻下那三双朝自己投射过来的眼光,看来虽然无善意可言,同时也好像并无多大恶意存在。华云表所能确切地感觉到的,便是三人似乎在“有所期待”! “期待”什么呢?华云表想不透。 既然想不透,多想也是无益。 于是,华云表缓缓移开视线,抬头望望天色,然后悠然晃身举步,继续向城门口走去。 马上老少三人,相顾愕然,最后,眼色互递,同时会心点头,马腹一夹,远自扬鞭鱼贯入城。 华云表照例抽歇一家小型客栈,用完晚餐,掌灯人房。华云表在灯下翻了两页书,觉得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他想起傍晚蓝衣少年那张英秀而眼熟的面孔,也想起令人蹙额的另外两张 终于,华云表毅然站起身来,背起包裹,留下房钱,轻轻将灯吹熄,悄悄推开房门,门进后院,一跃登墙! 为了能早日顺利赶去泰山怒龙堡,他不愿再惹麻烦上身。 日间那三双眼光,虽不可怕,却甚可疑。不论其原因何在,总而言之,他相信,老少三人决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华云表这种想法马上就被证实了。 他一路奔出北城门,身形刚刚落向官道,头顶上空一阵衣袂破空之声过处,迎面通路上,悠然飘落一名黑衣蒙面人! 来人落地,一把扯去脸上那幅黑色纱巾,赫然正是日间老少三骑中的那名劲装中年汉子! 华云表退出半步,蓄势沉声道:“朋友意欲何为?” 紫脸中年汉子目不转睛地低喝道:“‘春风三千里’!” 华云表心念一动,应声脱口答道:“‘四海原一家’!” 华云表只知道江湖上党徒众多的帮派,为彼此易于辨识和联络起见,各帮各派均有种种不同的切口。但是,他除了熟谙丐帮的各种切口外,对于其他帮派的切口则是一无所知。因为这是一个帮派中的最高机密,平常时候,外人不但答不上来,就是听到了,也不一定就能弄清对方系属何帮何派,以及在该帮该派中的地位身份。 而这次,他能脱口答出,可说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那天,在黄山脚下的小镇上,“侠蝶”扣住“玄星上人”的手腕,他因为不知道“玄星人”即“风尘老人”所化装,一时情急,毅然挺身喝令侠蝶放手。侠蝶以道上术语“亮万儿”,或者“挑哑旗”叫他报身份。他出示“阎罗令”,侠蝶于变色之余,他记得对方就好像曾经说过这么两句:“春风三千里,四海原一家”! 当时,他没有听懂,也没有加以留意,而在刚才,他突然想起:这两句话,一定就是魔宫部下的“切口”! 那天,上下两句由侠蝶一个人说出。原来是侠蝶下台之前,一方面为了找回颜面,一方面则为了藉以示威的表示,意思就是说:听得懂本侠来自何处吗?嘿,有一天阁下明白了这两句切口的出处之后,不双腿发抖,倒抽一口冷气才怪! 侠蝶柳中平当时这样做,原是武林中一种严重的违规行为,没想到若干时日之后,它却为华云表解除了一场危难! 果然,那名紫脸中年汉子见对方应付如流,神色立即缓和下来,当下走上一步,抱拳赔笑道:“差点就要发生一场误会。” 华云表也拱了一下手,淡淡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尚未“脱离险境”。因为,他虽如瞎猫碰到死老鼠般地,偶尔凑合上了,但他依然不明白,对方何以会误认他是一名魔宫武士的? 论衣着!他现在的这身衣服,如果走出乡间,几乎举目可见。 谈面貌,是的,他的易容术经过“万里追风”和“风尘老人”先后指点,此刻所显示的一张面目,很可能已跟那名真正的魔宫剑士达到乱真之程度;但是,问题又来了:对方如能凭面貌认人,又为什么要这样不惜工本地多此一举呢? 所以,在没有完全了解真况之前,他应该避免多说话。万一迫不得已时,所用的词句,也必须字字斟酌。 紫脸汉迟疑了一下,期期地又道:“本座很是不解,您……老大哥……来自总宫,而且出身宫中紫衣队……而本座等,隶属第一分宫。虽说彼此从未谋面,但是,我们的标志都很明显,真不知傍晚时分,我们三个依宫规等候你老大哥有所交代时,为什么你老大哥竟然一无表示?” 华云表初步知道两件事:老少三人系来自血剑魔宫第一分宫。分宫的人与总宫武士相遇,依宫规应该先由总宫武士出声招呼! 不过,最主要的一点他还是弄不明白:对方从哪方面认出他是总宫武士?而且还明确地指出他出身紫衣队? 他,现在身上穿的不明明是一套蓝精布裤么?! 疑问再多,也是无法发问的,于是,他整了整脸色,以一种总宫紫衣武士应有的庄严声调低沉地道:“密令在身歉甚!” 那名紫脸汉子呆了果,一切尚未问出口的话,至此一齐打住。只见他不胜惶恐地一躬身,跟着半偏着身子托臂轻声道:“打扰了,紫衣老大哥请!” 华云表现再客气,抱拳一拱,大踏步向前走去。 华云表走出十来步,凝神听察,知道那名紫脸汉子已经返身离去。这才真气一提,继续展开追风身法向前飞奔。 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这时弦月斜挂,才不过二更左右。华云表知道,经此一来,那来自血剑第一分宫的老少三人是再不会因难他的了。于是他将脚步放慢,深深舒出一口大气。 就在这时候,华云表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了起来:刚才那名紫脸汉子,不就是那天于少阳第一楼监视青衣少女向龙堡双玉下毒,结果因青衣少女改变主意,以致一怒拂袖下楼,最后在北邙山中,侥幸避过黄胖汉子篮焰火弹的那名第一滚刀手吗? 不会错的了,那名“蓝衣少年”,也正是当日那名“青衣少女”!怪不得他在照面之下有愈看愈有眼熟之感。 现在,华云表所不认识的,只剩下那名驼背老者。不过,他对那名驼背老者印象甚劣,并没有一定要弄清伊人是谁的念头。他刻下感到为难的是:自己是继续奔向泰山?抑或回去与那一行会合?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位苦命的第十八分宫娘娘,临死之前,含泪托付的每一字每一句,至今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耳际: “妾身总算有着一份希望,这样,死也死得安心些了。少侠,我们之间就此生死一诺……” 是的,他应该转回去,无论在情在理,他都应该转回去! 他只知道她属于血剑第一分宫,可是,谁也不知道那座第一分宫究竟在哪里,今日一别,何日重逢? 但是他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他回转去,拿什么藉口跟他们混在一起?会不会露出马脚?如果万一露出马脚,他会是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敌手么? 还有,就算这些都是多余之虑,那么,他又将如何向她说明?尚有更重要的一点是:认为这名“蓝衣少年”就是那位分宫娘娘所说的“小菁”,事实上仅是他个人的推断,会不会真的是呢? 所以,他在着手进行之前,尚需先行完成另一项步骤:“验明正身”! 如何验明呢?那位做母亲的说:“在后背项下三四寸处,有颗红痣”那颗红痣,他如何才能看到? 华云表犹豫了一阵,终于举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最后他又想起那位做母亲的另一段话:“华少侠,你可以离去了。今天,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另一方面已是妾身希望之所系,你能得到安全,便是对妾身最大的思惠……” 是的,两害相权就其轻。他答应那位分宫娘娘,但他也答应过风尘老人。 找“小菁”并不急在一时,而目下的龙堡赵氏父子,却有着覆巢垒卵之危。两种选择,不难决定,他如勉强冒险行事,不但将问题轻重倒置,事实上亦非那位已赴黄泉的分宫娘娘初衷所愿。 经过一夜疾行,翌日到达苏鲁交界的新安。 华云表惟恐老少三骑随后赶上时又添麻烦,决定再换一副面目。于是他将自己改装成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人。这样的人走在路上,只要装出一副奉有急差在身的神情,就是脚下走得快一点,也甚少会引起注意的。 直到他将身上那套蓝布衣裤脱下,反复作最后之检查时,闷了他一天一夜的谜团,终于一下打开了! 原来他换自魔宫武士身上的那件蓝布袄,胸前一排对襟衣扣竟然全是紫合滚缝而成。蓝与紫,色泽相近,他由于一直没有留意,所以竟给忽略过去,然对方就不同了。因为胸前衣扣既是特定的辨别部位,魔宫出来的人,如遇上穿短打的,习惯成自然,很可能第一眼就会望去来人的前胸,这一来,他算是又长进一项见识。 华云表收拾好,出镇继续向郯城进发。 由郯城渡沂河,经向城、西庄、梁邱、祝沟,再奔向尼山。租徕山,过了这两处地方,便离泰山不远了。 这时正值二月中旬,一路上,柳德新黄,野挑盛放,春天蓬勃的生气,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宿迁分手之后,那来自血剑第一分宫的老少三骑就没有再出现过;华云表暗感欣慰,但于欣慰之余,亦不无些许怅然之感。 这一天,他在尼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歇下来。由于过去几天日夜疾行,走得太累,他准备好好休息一宵,以便来日加紧赶路。 尼山亦名尼邱山,为孔子应祷而生之地。山有五峰连峙,中峰之下有宣圣庙,香火鼎盛。孔子双亲合葬之防山,即在尼山西北约二十里处。刻下华云表落脚之鲁源镇,即为旧日鲁源村。相传系孔子父亲,春秋鄹邑大夫叔梁纥出生的地方。这一带不愧称为圣地,民间之淳朴,民情之亲切,诚为他处所无。华云表用过晚饭,在街上随意遛了一阵,眼见镇上那派宁和气象,尚未从事憩歇,一身疲累即已为之十去八九。 华云表倘佯间,镇口蹄声得得,忽然鱼贯着进入十余匹坐骑。从来骑的装配看去,似乎是一群贩南货的商人。 山东一省,在这带虽然平静,然于其他各地,却很少有太平的时候,故此一般商贾多系结伴而行。设无镖师护队,与列者也必多半孔武有力。眼前人镇的这一群,亦不例外,人人年在三四十之间,其中有几人还似乎在马鞍旁藏有刀棍之类的防身兵器。一行落脚的,正是华云表已经住下的鲁镇老栈。 华云表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便也准备回栈休息。讵知他一脚刚刚跨入栈门,栈中那名老年店伙即已迎了过来,不住打躬赔笑道:“务请这位乡亲见谅,刚才这批客人说,他们带了不少货色,要将整个后院包下。对不起乡亲,乡亲的行李,小店已经斗胆做主搬来前面,前面这间房间也不错,一向都是帐柜上占用。只要您认为合适,关于房钱方面,您尽可以随便赏。” 华云表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想一想觉得事实上也的确有些不方便。人家大伙儿一群,一个个带有大批南货,他一个人杂在里面成何话说?加上店伙年纪这么大,说得又真诚,他实在不便峻拒,只好无言点头。 华云表人屋时,那十余南货商人正围在一张大圆桌上用餐,一个个有意无意地拿眼朝他扫来,好像在考查这名同栈旅客是否可靠似的。华云表肚里暗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谓无商不奸,真是千古名言,哼,如将小爷惹火了,小爷就当真客串一下也未尝不可以!” 华云表这样想,也不过是赌气而已,他当然犯不着跟对方这些人一般见识。 为了使对方安心,华云表故意摆出附近乡下人那种粗拙神态,看也不看众商一眼,迳直进入店伙指给他的新房间。 这间客房就在庭屋的一角,与后院仅有一墙之隔。 华云表懒得去听外面那些家伙在叽叽喳喳地谈些什么,闩上房门,灯一吹,和衣上炕拉开那条又硬又重的被子蒙头便睡。 可是,天生聪敏过人的他,愈是不想听,那些断断续续的细语偏偏钻透门隙往他耳中送来。 这时,但闻其中一人,以大不以为然的语气粗声道:“老三就是欢喜疑神疑鬼的……” 另外立即有人低喝道:“老七,小声点!” 华云表一怔神,睡意全消。 疑神疑鬼?疑的是什么?还有,“老三”和“老七”,纯然一派江湖人物口气,这批家伙真是“生意人”? 挨骂的老七没有再开口,其他人的声浪也跟着低下去,现在,华云表想听却又听不清楚了。 不多一会儿,履声杂沓,似乎全部正向后院中走去。 华云表尽量往好处找解释:所谓“老三”“老七”也者,或许是这一群中的一对真兄弟也不一定。这么多人,难道就不许里面有上一对同胞或结拜的兄弟吗?至于“疑神疑鬼”几个字,那是什么地方都用得上的;譬如说不放心这批货的成色啦,不信会有赚头啦,诸如此类,用来亦极普通。 再说世上又哪有这么多的巧事,一碰上就是武林中人?设若如此,岂非寸步难行?这样胡乱猜测下去,反倒变成自己在“疑神疑鬼”了!华云表想想不禁好笑,心头一宽,立即有了睡意。 华云表一觉醒来,忽然觉得栈中歇了这么多人,似乎不应该如此静得可怕。愈想愈觉不对劲,悄悄起身,拨开门闩,挨至门外探首朝后院一看,四厢不闻一丝声息。华云表知道这里面果然大有文章! 他又缩回来将房门轻轻拉上,然后一式灵猫戏鼠,悄然纵去庭外,一晃双肩,腾身上屋。四厢飞快地踩探了一圈,下面果然一个人也没有,这批家伙都去了哪里呢?华云表纵目四扫,东西南三面都是旱田,正北是尼山。旱田中的麦秆都还低得很,要找人,应该只有尼山一处! 于是,华云表真气一提,毫不迟疑地向尼山方面飞纵而去! 不一会儿,抵达山麓。华云表驻足谛听了片刻,继续再向山中搜去,绕过一座峰腰,华云表终于证实一件事:“疑神疑鬼”有时也的确有“疑神疑鬼”的好处! 瞥及前面岩壁上的幢幢人影,华云表不敢再大意了。 他将身躯退回来,于阴暗处缓缓向峰顶猱升。估计刻下立足之处已高出那批神秘人物三四丈,他这才蹑足绕去前面,藉着一块大石遮住身形,探首俯身向下张望。 峰下是块小小的谷地,四边岩壁长满杂果野村。在谷地西北一角,一往蔓竹之后,这时隐隐透出一星闪烁的灯光。华云表有点明白了!原来这座僻谷中隐居着一户人家,这批装成南货商人的江湖人物要找的,大概便是发出灯光的那一家人。依此看来,那一家也是武林中人应该是无甚疑问的了。 华云表有点不解的是:如此深更夜半,那一家为何尚未熄灯?其次,这批人既已找上门来,又为什么暗中窥伺而迟迟不下手?时机未至?等待增援?不然是为了什么在观望呢? 华云表思忖未已,上空峰顶,忽然嗖的一声向谷中射落一条伟岸的身形! 此人想系由他峰纵度而来,因为华云表一直没有听到身后有甚响声。来人一身蓝色夜行装,脸垂蓝色纱罩,落地后略一顾盼,立即腾身疾投西北角发光之处,去势之速,堪称罕见。 依华云表之观察,今天,他虽然一套追风身法已有七成火候,但是如拿他与来人相比不是说句泄气的话,他,还差得很多。 四壁人影,早在蓝衣人自峰顶泻落之际即已潜伏得一个不见,蓝衣人好像心情甚急,是以他在扑向那一星灯光时,根本未曾觉察到四周业已布下天罗地网。 蓝衣人进入竹林,那一星灯光随之消失。这样,约莫过了一袋烟光景,一阵豪笑透竹而起,紧接着,蓝衣人再度出现! 蓝衣蒙面人大笑着走至谷地中央,手中似乎挥舞着一张白色纸片。这时,但见蓝衣人身形一定,迅速将手中纸片撕成粉碎,呼的一口吹散,拍拍手,抱拳向上,四下一拱,重又大笑起来,朗声道:“说来遗憾,而又惭愧。戴某人迟来一步,她们母女业已事先获讯离去。来,来,朋友们下来吧,报警专使暂充一次牺牲祭品也不妨!” 华云表猛然一呆,这不正是那位自承轻功处于“万里追风”,“侠蝶”,“鹑衣阎罗”等三人以下,时时想找泰山“‘八步赶蝉”较一较谁是“轻功天下第四” 的贺兰“神行太保”戴宗衍吗? 所谓“他们母女”,难道就是王屋“七绝飞花”与“七绝小玉女”母女俩不成? 第二十章 豪气干云神行客 大概不会错,除了这对母女,应该没有别人。原来母女俩业已避开,留下灯光,乃是空城之计。神行太保撕掉的纸片,可能是母女俩留给这批暴徒的,怪不得神行太保一走进茅屋马上就知道外面暗处有人! 神行太保话一完,四壁一阵传啸。嗖嗖不绝,十余条身影相继扑落,将神行太保团团围在核心! 华云表对神行太保这种豪壮表现不由得大为钦佩。他明知道四面楚歌,却不肯仗着一身超绝的轻功突围。这样的人,正是那种为争一口傲气,流血断头在所不计的标准武林铁汉! 现身下谷的十余人,正是鲁镇老栈中那批“南货商人”,所不同的,一人脸上多了一幅面纱而已! 神行太保屹立如塔,目光一扫,微哂道:“诸位系来自金陵‘血剑总宫’?不是来自十八座分宫中的某一分宫?属于‘金剑武士’?‘银剑武士’?抑或‘紫’‘黄’‘蓝’‘黑’四色武士中的某一小队?你们那位‘血剑魔帝’还好吗?他还预备‘神秘’多少时候?” 神行太保语毕,忍不住又是一阵快意的哈哈大笑! 神行太保对血剑魔宫一下子竟能知道这么多,不但华云表大惑不解,即连那批血剑魔徒们,也似乎人人均甚意外。 站在正东方位的一名蒙面魔徒冷冷接口道:“少陶醉了,戴宗衍。今夜,你这番话已将自己埋葬得够深的了,不过,你如果能透露一下你获得这些消息的来源,本座也不反对让你多活一会儿。现在,本座不妨回答你的问题,此刻围在你戴朋友四周的,正是血剑第三分宫的‘十三血煞’,本座即为诸煞之首!” 神行太保大笑道:“好,好!第一分宫的‘十二滚刀手’刚报销得差不多,却又来了第三分宫的‘十三血煞’,倒真像苍蝇一样,愈拍愈多啦。哈哈哈,你们怎么不去金陵总宫问问呢?听说这几天你们那座总宫正忙着搬家是吗?好好的一座总宫为什么要迁地方呢。这就是戴某人的答复:所谓‘魔宫’,所谓魔帝,时至今日,早已不成为其秘密了!哈哈哈哈!” 先前发话的那名血煞之首,突然厉喝道:“宰!” 神行太保接喝一声:“对极”直冲一大步,握拳如斗,出拳如风,迎面那个不知排行第几的血煞,应声捧腹弯腰,一声哎唷,倒跄三四步,口喷血箭,向后栽翻! 神行太保一招得手,精神大增,身如转蓬,斗拳呼呼,活似一头困于群狼之中的蛮牛。 其余十二名血煞,看也不看死去的伙伴一眼,一个个双掌吞吐翻飞,形影不离地绕着东冲西突的神行太保狠扑不舍!十三血煞全是拳掌能手,神行太保背后虽然插着一支判官笔,但已腾不出时间去取用。 如今,华云表已是这方面的大行家了。他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神行太保的一套拳法,实在恶劣异常。他目下之所能维持不败,使敌人无法近身,仗着一身豪气,以及一般蛮勇而已! 强行斗力,只限一时,尤其是像神行太保此刻这种决堤狂泻,不留余地的打法,再用不着多久,真力一旦耗尽,后果就要不堪设想了! 果然,一盏热茶工夫过去,神行太保一条伟硕的身躯,即已逐渐显得不如先前那般灵活。肩臂腰腿等处也已连中敌人数掌,虽非致命之伤,但处此以寡敌众的局面下,这种情形,实属不祥之征兆。 华云表再不能袖手作壁上观了。他一直希望神行太保改变主意,抱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想法一走了之;不是么?跟这种根本没有理性可言的魔鬼们,还争什么意气,还论什么血性呢? 可是,华云表很失望,神行太保似乎始终就没有升起过逃跑的念头。不过,饶得如此,华云表对神行太保依然没有不满之意。现在,他将要做的,便是立即跳下去,投入战圈,与神行太保共存亡! 此际,神行太保颈后又挨了一名血煞一拳。这一拳出手相当重,神行太保偌大一条身躯,在中拳之下,竟也冲出三四步方才勉强拿桩稳住。神行太保怒火激发,一声虎吼,再度回身反扑! 华云表白衣底抽出那支取自魔宫紫衣武士的短剑,热血一阵沸腾,牙一咬,跃身便待下扑。 忽然,身后于一阵疾射破风声中传出一声脆叱:“贼于休得蠢动!” 华云表双足已离地面,急切间闪避无从,但觉左肩后“天宗”“凤眼”,以及右背“志堂”“肋门”等四大穴同时一麻,重心顿失,头下脚上,沿峰一路滚落! 尚幸春草遍生,峰坡粗平,人虽滚下谷地,筋骨却无损折。 不过,这一次的苦头也就够大的了。来人的暗器手法相当高明,认穴奇准,力道也运用得恰到好处,使敌人无法动弹,却未让敌人真个受伤! 华云表已无暇去思索偷击者为谁,他忧心如焚的,便是这一来神行太保如何得了?他所痛恨的则是气穴受制,连出声也不能够。现在,他僵卧在一片潮湿的沙土上,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神行太保将在敌人们的乱掌之下倒下去了! 这时,各地上战况惨烈空前。在神行太保重奋余威之下,又有两名血煞中拳踣地,而神行太保本人,也已于那幅蓝色面罩上满挂血串…… 峰顶忽然有少女的声音向下高呼道:“蓝衣朋友快快通名!” 华云表心头大喜,心底狂呼道:“啊啊,是小玉女!” 他几乎忘记他刚才正是遭这个小妮子自峰上打落。他如今能想到的,便是小玉女一套七绝剑法已经颇有可观,有她来,神行太保可能有救也不一定。 由于此刻谷地上双方都杀得有点忘乎所以,华云表自峰顶滚落,没人理睬。小玉女出声呼喊,神行太保听是听到了,却也没有能够立即分辨出是谁的声音,但见他挫牙吼答道:“有多少,统统请上来,我贺兰戴某人……” 峰顶突然响起一名妇人的惊呼道:“是贺兰戴大侠,丫头快下去!” 随着语音,双虹并起,自峰顶发话处电射而下! 果然是去而复回的七绝母女!两支长剑投入战圈,精光打闪,有如秋风扫落叶,先后不到顿饭光景,心慌意乱的血煞们,一个个身首分家,尸横遍地,一场血战,随之结束! 母女插回宝剑,同时走向身躯摇摇欲坠的神行太保。七绝小玉女上前一把扶住,七绝飞花公孙玉萍关切地忙问道:“戴大侠不碍吧?” 神行太保挣扎着挺正身躯,答道:“不……不碍。” 说着,忽以疼得打抖的手臂指向一角僵卧的华云表道:“那……那人是谁?” 七绝飞花未及答言,小玉女抢着冷笑道:“躲在暗处准备出手偷袭的人还有什么好东西?娘,你过来扶戴大侠一下,让孩儿过去打发他跟他们的伙伴一齐上路吧!” 小玉女口中说着,果然放开神行太保,拔剑朝华云表冷笑着走过来。华云表又气又急,可他现在能怎么办呢? 外貌已改,同时又无法出声分辩…… 神行太保急忙制止道:“使不得,姑娘,留个活口下来,戴某人还有话要问!” 小玉女停步转身道:“问他什么?” 神行太保喘了口气,伸手拉下脸上那幅已为血水所湿透的面纱,又在眉梢眼角几处破皮的地方,将血水拭去,然后这才一跛一跛地走上几步,朝七绝母女俩分别望了一眼道:“这次,在豫鲁交界的曹县遇上万里追风老祁,因而获悉你们贤母女将有凶险的消息,说来也只不过是一种无意的巧合。” 神行太保换了口气,接下去说道:“戴某人原先的打算,本来是准备迳直赶去泰山排云峰。因为,年前在洛阳‘中州第一楼’,曾听龙堡双玉兄弟提及,说他们老头子,怒龙赵老儿想找万里追风祁天保商量点事情。当时,戴某人因为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所以也没有追问下去。前些日子,戴某人忽然想起,怒龙要找万里追风,无非是赵老儿有事待查,看中祁天保那一身轻功而。万里追风祁天保的行踪飘萍,要等哪年哪月才能找得到?于是,戴某人便想到前去毛遂自荐一番。” 躺在地上的华云表恍然大悟,怪不得神行太保忽然对血剑魔宫内部这么熟悉,原来他是打万里追风那边听来的! 神行太保正待继续说下去,七绝飞花皱眉道:“戴大侠,这儿风大,您身上又受了好几处伤,到屋子里去,叫你侄女儿为您将伤口调理一下再说吧!” 神行太保险色很苍白,但仍豪迈微笑道:“不要紧,都是外伤……”不过,他也没有再坚持下去,说实在的,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早就无法支撑了。 小玉女指着地上的华云表道:“谁来背这厮?” 七绝飞花嗔道:“死丫头真是愈来愈糊涂。你丫头就想不到先点住他的左右‘肩井’,然后再解开他身上其他穴道,要他站起来自己走吗?” 华云表一阵快意,暗道一声:“骂得好!” 哪想到,小玉女不知道真“糊涂”还是给骂“糊涂”了,她点了华云表的两肩“肩井”,也为华云表解开另外几处穴道,却单单忘了将哑穴拍活! 华云表站起来,发觉还是不能张口说话,不由得又气又急,咬牙狠狠地瞪了小玉女一眼。 小玉女误以为华云表是在记她打落谷地之恨,啪的一声,伸手便是一个又脆又响的耳刮子! 柳后一挑,指手骂道:“再瞪一眼试试!” 华云表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快,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的,冒火之下,真想抬腿一脚还踢过去。 神行太保沉喝道:“前面走,朋友,想活命最好识相点!” 华云表哑子吃黄连,只好忍气吞声地领先向竹林中那间茅屋走去。到达门口,小玉女抢去前面,进屋点亮油灯,然后,一行相继入内。这间茅屋占地虽小,里面收拾得却很干净。神行太保指着一张矮凳令华云表坐下,小玉女则去取来一些丸散和布巾。经过包扎和敷服,神行太保精神果然好多了。 于是,神行太保重新接下去说道:“前几天,到曹州,忽然在路上碰到祁天保。 虽说这家伙易容法超人一等,但是要想逃过我老戴的眼光,大概还没有那么容易。” 神行太保得意地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这矮子这次也并无回避之意,我们以眼光打个招呼,相偕走去无人之处。他说,假如我没有要事在身,他想请我跑一趟鲁东。我说,我正要去泰山,横竖顺路,什么事说吧。于是我们分别交换了别后所得,以及彼此此行之目的。最后,戴某自老祁那儿知道,血剑魔宫可能已经侦探到贤母女的落脚之所。老祁说,他本来预备自己跑一趟,遇上我那再好不过,他另外有件事也很重要,这边的信,就烦我顺带了。戴某人一听事态严重,便连夜专程赶来,却没想到贤母女却已经得到消息……” 七绝飞花感激地道:“谢谢戴侠。” 小玉女抢着接下去道:“我们住在这儿,只有怒龙赵家父子知道。前天赵老伯忽然亲自赶来,说曲阜城中近日常有不明身份的人物出没,要我们这几天特别注意。 我跟娘一商量,结果想出一个办法,便是每天白天休息,夜晚则来个空城计,点着灯,留张条子,语气装作就好像知道他们要来,我们娘儿俩则在附近暗中巡视……” 神行太保啊了一声道:“条子是我第一个看到的。看见条子,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知道魔徒们今晚要来,因而才误会魔徒们可能已经到达。” 小玉女打趣道:“没有错呀!” 神行太保赧然苦笑道:“戴某人那一声哈哈打出去,要是四下里鬼也没有一个,一旦传开去,岂不让人连大牙也要笑掉?” 七绝飞花向小玉女责备道:“丫头以后不可乱打岔。” 接着,又转向神行太保道:“是的,戴侠,以后的一段,我们已经看到,戴侠刚才说有话要问这名魔徒,不知戴侠想问什么?” 神行太保道:“戴某人想问问这家伙,魔宫这次一共派出多少人?怒龙赵老儿看情形似乎也已注意到血剑魔宫的存在,甚或已经知道了血剑魔帝是何许人也不一定,这是魔宫方面的大忌。戴某人另外要问的便是:魔宫方面是否已对怒龙赵老儿留上意?是否已有对怒龙赵老儿下手的打算?” 七绝飞花不住点头,小玉女忽又插嘴道:“且慢。” 七绝飞花回过头来叱道:“丫头怎么了?” 神行太保连忙说道:“不,大嫂,让她说下去,芳卿贤侄女慧质天生,她能想到的相信必然是重要的问题。” 七绝飞花朝小玉女点点头道:“你戴大叔要你说,你就说吧!” 小玉女双颊微绯,欲言又止。 七绝飞花不禁着恼道:“你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玉女先瞟了神行太保一眼,然后望向她娘,赧然一笑道:“卿儿本来想问一件事,不过,现在已经不想问了,因为……因为……这件事卿儿现在认为并不太重要。” 神行太保笑道:“问吧,贤侄女,没有关系,重要不重要都一样,闷在心里不舒服反而不好。” 小玉女迟疑了一下道:“卿儿想问的是,我们娘儿俩住在这里,除了赵家父子,别无人知。万里追风既然没有来过这一带,他怎么会知道的?” 七绝飞花也是一怔,似与女儿有了同感。 神行太保啊了啊,忙道:“对,对,我忘了交代一点,就是这次在曹县,遇上的井不只祁天保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另外的那个人是谁”神行太保笑了笑接下去道:“你们贤母女猜猜看!” 七绝飞花皱眉沉吟不语。 小玉女忽然抢着道:“我知道了”! 小玉女说着,转向她娘道:“娘忘了?除了那次暗中向我们娘儿俩报警,并附图绘明,说尼山这一带民风淳朴,可以暂栖的那人还会有谁?” 七绝飞花噢了一声道:“对了……” 小玉女又急急向神行太保追问道:“那是我们娘儿俩的大思人,他是谁?” 神行太保一字字地道:“一名少年人名叫华云表!”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什么?华云表?武林中到底有几个华云表?” 小玉女有点茫然,转过脸去问她娘道:“娘,华云表这人是谁?” 七绝飞花也以询问的眼光望着神行太保。 神行太保微笑道:“丐帮的一名白衣弟子,以前叫‘余小华’,真正的身份则是第六届盟主华家驹之子,中州华家的第四代后人!” 七绝母女双双为之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华云表忽然想通了。敢情是风尘老人那个宝贝徒弟,继“黄胖汉子”“老叫化” 之后,现在又变成“华家后人的华云表”了!那小子这样做,可能有着下面的两层意义:第一,使七绝母女对自己有好感。第二,防而不备,可以使他这个真的华云表更安全。华云表想着,双颊不禁一阵热。那小子的好意虽然使他感激,然而,做别人家的“冒牌恩人”,多少总觉得不是滋味。 七绝飞花不住喃喃道:“真想不到……” 小玉女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忽然抬脸道:“这么说,他岂不是没有几岁年纪?” 神行太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次见到那小子,虽然老成得多,却似乎,似乎不及……我记得前两次见到那小子时,那小子好像只有十六七岁,人也仿佛清秀得多。” 小玉女目光一直道:“如今呢?” 神行太保又皱了一下眉尖道:“如今看上去却好像二十岁还要出头些。” 小玉女失声道:“老得好快!” 七绝飞花叱道:“长得快不说,什么老得快?死丫头连话都不会说了么?” 华云表从风尘老人口中,仅知道他那个先扮“黄胖汉子”,后改“老叫化”的宝贝徒弟姓胡,名异义,较自己长两岁。但是,华云表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也有几分长得像自己。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少年化妆成中年或老年人,简单之至。然而,少年人如欲冒充另一名少年人,就不是完全依靠易容手法所能成功的了。那个姓胡的小子既能将神行太保这等角色都哄骗过,若在轮廓上没有近似之处,焉得能够? 华云表想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戴宗衍呀戴宗衍,等会儿另一个华云表出现时,倒瞧你这张脸孔放到哪儿去是好! 小玉女自知措词不当,羞得藉烧茶水为由搭讪着退去屋角。 神行太保笑了一阵,忽然沉脸朝华云表道:“朋友坐过来一点!” 小玉女在室角刚刚将炉火生好,一听神行太保将要开始盘询人犯,不由得精神大振,连忙赶过来帮着威喝道:“喂,叫你坐过来点,听到没有?” 看到小玉女两手叉腰,说不定随时都可能一脚踢过来的神气,华云表气馁了。 金刚好见,小鬼难当,再给这丫头踢两脚,实在太划不来。华云表一气,干脆不坐,起身走到神行太保面前一站,双肩颓垂,瞪目不语。 小玉女轻哼道:“你们瞧瞧他这副神气,哼哼,就好像他的骨头比谁的都硬都重,这哪儿像什么待决之四?!” 神行太保向华云表注目道:“戴某人要问你朋友一些什么,你朋友刚才也不是没有听到,朋友怎么还不开口?是不是要我戴某人重问一遍?” 小玉女自告奋勇道:“来,我有办法叫他开口!” 说着,一声冷笑,上步便待动手。华云表知道,再赌气只有再吃苦头。于是,身躯微偏,让开小玉女逼来之手势,同时头一仰,向神行太保显示了喉管部分,神行太保马上明白过来。 他咦了一声,问小玉女道:“贤侄女有没有为他解开哑穴?” 小玉女一怔,玉容大红,连忙上前在华云表颈后拍了一下。大概是羞恼的关系,这一下拍得相当重,华云表哑穴是给解开了,人却止不住向前跄出好几步。华云表暗暗咬牙发狠,心想:“好的,丫头,等会儿一起算账就是了!” 神行太保眼光一抬道:“朋友系来自血剑总宫,还是某座分宫?是跟十三血煞他们一路来的么?” 华云表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脸道:“来自‘霉星高照宫’!” 神行太保一愣,小玉女喝道:“又讨打了!” 华云表服过变音丸,涂着易容膏,除了还保有一份倔的气质外,这时由外表看去,可说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也就是小玉女举措稍有逾越,七绝飞花便加呵责,而小玉女对华云表任意折辱,七绝飞花却不予干涉的原因……因为他们都没有怀疑到华云表是名血剑魔徒的身份,在今夜这种气氛下,当然不会有谁还对一名魔宫魔徒生出怜悯之心的。 小玉女再度伸手想打,神行太保连忙拦阻道:“贤侄女且等一等!” 接着转向华云表眨着眼皮道:“朋友怎么说?” 华云表横溜了小玉女一眼,悠悠然答道:“我说:‘在下想先洗把脸!’” 华云表计划着开始报复了。 神行太保凝注之下,忽然叫道:“贤侄女快打盆热水,和取点净面剂来。这厮不是本来面目,解开他左肩穴道,让他自己将一张脸孔洗洗干净。” 小玉女惊疑着照做了。当她正待出手为华云表拍开左肩穴道时,华云表转过脸来淡淡说道:“最好改解右臂,因为在下练的是天山派的通臂神猿拳,左手打人,常较右手打人方便得多。” 小玉女愕然倒退一步。华云表缓缓地接下去道:“不过,请放心,看在你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娃儿份上,本爷不会打得太重也就是了。” 小玉女自然不愿吃此眼前亏,忙退出半步,转向神行太保叫道:“戴大叔,您听听看,这厮他在说什么,他说他……练过天山派反手通臂神猿拳,还,还说他要……” 神行太保皱皱眉头道:“这厮还不失为一个爽快汉子。是的,解开一条手臂总有点不太妥当,那么就由侄女动手将他脸孔擦擦干净吧!” 这是必然的演变,也是华云表在计划中所等待的结果。 屋子里除他而外,仅有三个人。神行太保受着重伤,手足腰脸,处处都是包包扎扎的,连说话都很勉强,当然不可能为他动手净面。七绝飞花当然更没有为一名魔徒降贵纤尊的道理。数来数去,仅有一个做晚辈的小玉女义无可辞! 小玉女无可奈何,只好将水盆端过来,拿面巾蘸着药水,不胜厌烦地开始向华云表脸上抹去。 华云表双目微闭,装作很受用地嗯了一声。 小玉女听到这声嗯,仅抹了一把,立即停下手来,圆睁着一双杏眼叱道:“你这厮如敢……” 仅此半句,小玉女再也骂不下去了! 小玉女目光闪动之下,一双发直的目光,忽然在华云表额角上那一抹润洁如玉的面肌上呆呆停住了。 七绝飞花于女儿身后问道:“什么事?卿儿。” 小玉女一惊,连忙掩饰,道:“噢,没有什么……”接着拿起面巾加紧擦拭,华云表脸上洗去易容药物的部位逐渐扩大。小玉女一张面孔却随之等量添红,到最后,小玉女执着面巾的一只柔荑竟止不住微微地震颤起来,心头愧、恨、羞、急,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神行太保道:“贤侄女,站偏点,让愚叔……咦,什么?啊啊……我的天啦,原来……原来是你小子?!” 神行太保一跳而起,几乎忘了身上的各处创痛。七绝母女呆了呆,双双转过脸去问道:“这位……少侠是谁?” 神行太保一顿他那条受伤的右腿,叫道:“正是……哎唷!嗨,我忘了我这条腿,唉唉……正是刚刚还提到的那小子,丐帮,不,华家那小子呀!” 七绝母女又是一呆,七绝飞花惑然道:“戴大侠刚才不是说……?” 神行太保叫道:“是呀!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大有文章,我得好好考究这小子一下!” 于是转向华云表戟指又叫道:“说!你们谁是真的?” 华云表侧脸哂然道:“你看呢?” 神行太保眼皮霎了一阵,迟疑地道:“像,当然你像些。” 华云表紧接着道:“像谁?” 神行太保脱口道:“自然是说像你了!” 噗哧一声,小玉女第一个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神行太保一张失血的面孔为之大赤,华云表快意十分。七绝飞花连忙走过来打圆场,向华云表含笑致歉道:“适才实在对不起华云表贤侄。” 华云表连忙整衣躬身道:“司徒伯母好说。” 华云表一旦回复本来面目,言谈举止之间,顿时自然流露出那种先天的儒雅温文气质。七绝飞花大生疼爱之心,上前一把将华云表双手揽住,仅说得一句:“你们中州华家,还有我们王屋司徒家”语音哽咽,已然呜咽不能成声。 神行太保则在一旁不住喃喃骂道:“那个什么野小子,如有一天再给我姓戴的遇上,哼哼,我姓戴的如不好好地揍他一顿才怪,还有姓祁那个矮鬼!” 七绝飞花拭了拭眼角,回头向小玉女叫道:“死丫头,还不快快过来向你华家哥哥赔不是!” 小玉女十分不愿地走了过来,赌气似地福了福,故意提高声音道:“华家哥哥,对不起,这是娘的吩咐,不得不遵。假如你这位做哥哥的是个明理之人,你就应该知道你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七绝飞花沉脸叱道:“丫头!” 神行太保哈哈大笑道:“好,好!” 华云表好似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忙向七绝飞花躬身道:“禀知司徒伯母,小侄这次来这里,系奉丐帮那位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命,去泰山排云峰,怒龙堡赵前辈那儿传信。无意路过,小侄耽搁已久,准备告辞了!” 七绝飞花道:“天也快亮了,天亮了大家一齐上路不好吗?” 华云表微感意外道:“伯母们也去?” 七绝飞花叹了口气道:“我们娘儿俩,天生的苦命,丈夫死了不算,剩下来寡妻孤女还要这样给人家逼得避东躲西。这种日子,说起来真是生不如死,唉,我公孙玉萍要不是为了卿儿她父亲最后的死……” 七绝飞花说至此处,忽以一阵轻咳将下面的话掩断。 神行太保经过这一阵折腾,创口又有好几处流出血来,小玉女正忙着为他重新包扎。所以,七绝飞花后面的话,小玉女和神行太保都没有留意,华云表为了礼节关系,虽然听出话里有蹊跷,一时却又不便动问。 七绝飞花顿了顿,轻叹着接下说道:“自我们娘儿俩住到这里来,曾蒙他们赵家父子多方照拂。现在,我们娘儿俩横竖在这里也无法再呆下去了,既然他们赵家父子不日亦有危难,大家过去看看也好,帮不帮得上忙,那是另外一回事……” 七绝飞花这么一说,华云表自然不便再坚持;而且神行太保伤势不轻,依理他也应该陪在一起帮忙照顾才对。 第二天,一行四人在鲁源镇弄了部旧篷车。七绝飞花母女坐在车内,神行太保好强,和华云表争着要赶车,华云表当然不会听他的。结果,神行太保头戴斗笠,身披一袭旧风衣,蔽住身上的裹扎,坐在华云表身旁。华云表则化装成一个老赶车的,一路叱喝着取道奔向泰山。一路上,车厢内七绝母女以华云表为话题,絮絮不休,也不知道他们娘儿俩谈的详细内容是什么,只间或见到小玉女红着脸颊喊“娘”,一副“不依”娇态前面车座上,华云表和神行太保则在大谈其上下古今。 谈至中途,神行太保忽然就唐人诗文方面提出一个问题道:“唐人作画多喜采摘一首名诗中某句为题,而鲜有将全诗铺人画意者,何以有此现象,老弟能否试释之?” 华云表笑道:“假如想得太多,当然想不通其中道理。你要是往最浅的地方想,将不难一语中的:‘被摘出的两句,一定是全诗中最好的两句呀!’” 神行太保摇头道:“一首诗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假如通篇只有两句是好的,我可不信它会因一二句之好而能流传下来。譬如说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丽人行’,崔灏的‘黄鹤楼’,你能说它们只是因为其中……” 华云表笑道:“好,慢点,且容小弟先举一个例子:‘疏影斜横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咏梅你以为如何?” 神行太保不假思索道:“好!” 华云表笑道:“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这两句又如何?” 神行太保瞪眼叫道:“这算啥玩艺儿?!” 华云表大笑道:“抱歉!这四句不但作者同一个人,而且是同一篇的上下旬,作者名‘林和靖’,外号‘西湖居士’,就因这一手‘咏梅’而得‘名’。不,” 应说做就因为‘其中两句’而得名,谈起宋诗,‘西湖居士’的名气总不能算小吧? 啥玩艺儿?就是这玩艺儿!” 神行太保强辩道:“诗以唐代为全盛,宋诗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所以我一向只研究唐诗,宋诗从来不屑一理!” 华云表侧目哂然一笑道:“不是违心之论?” 神行太保干咳着道:“不过你先念的‘疏影斜横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倒是的确不错。咳咳,不过,宋诗也许就只这么两句,别的还有啥?” 华云表笑道:“‘池水倒窥树影动,屋檐斜人一枝低’这两句呢?” 神行太保情不自禁,叫道:“好!好!比刚才那两句更好!” 华云表笑道:“‘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这两句又如何?” 神行太保猛一击膝,叫道:“哎唷,好,我的妈呀?” 原来他一时忘情,一掌正好拍在膝盖创口上,华云表为之笑不可仰。车内小玉女探身出来问道:“什么事这么发笑?” 神行太保正痛得没处出气,扭头瞪眼道:“谈男人的事你要听么?” 小玉女哗了一口,红着脸又缩回车厢中。 神行太保痛止了,气也平了,这才转过头来向华云表道:“后面这四句总不会再是宋人的作品了吧?” 华云表大笑道:“岂止是,且是同一个人,太保兄今后得对宋诗改改观念了吧?” 二人只顾笑闹,全都忽略了马车已在不知不觉中减低速度,当然更没有去发现车后已经不声不响地跟上三人三骑了! 这时,但听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响自车后,冷笑着道:“赶车的都懂诗,真不愧为圣地所在!” 华云表与神行太保同时一惊,二人刚刚转过头来,只见鞭影纵横,鞭花毕剥,三骑已然分由车厢两旁呼啸驰过! 三支马鞭在舞动之际,虽然没有发出明显的攻击,但三支鞭梢却分别在华云表和神行太保二人鼻尖上作示威性的那么问撩了几下。三骑渐去渐远,华云表目不转睛盯着三骑消失,神色间好像在出神地搜索脑中某一段记忆似的。 神行太保则在咬牙低骂道:“兔崽子,神气什么,老子若非有伤在身,你们他妈的,就是骑的黄驹紫骝,老子也可以追上你们这批兔崽子!” 神行太保骂得低,是因为语句太粗野,怕给车厢内七绝母女听到不雅。然而,七绝母女虽然没有听清神行太保在骂些什么,但神行太保嘴里在嘀咕,她们母女却已经听到了。 七绝飞花向前倾身问道:“戴侠,刚才过去的是什么样的人?” 神行太保只顾冒火发狠,当然未曾留心及此。华云表回头代答道:“一个驼背老人,一个中年壮汉,一个,咳,一个蓝衣少年。据小侄所知,他们都是血剑第一分宫的魔徒。” 七绝飞花一怔道:“他们会不会正是赶往泰山怒龙堡?” 华云表也是一怔道:“大有可能!” 小玉女不禁着急着:“那怎么办?他们只派了三个人,显然对这次泰山之行具有相当自信,他们马快,我们如何追得上?” 七绝飞花蹙额不语,华云表脱口道:“要不是……” 神行太保一把夺去他手上的缰绳,大叫道:“‘要不是’怎么样?别他妈的扭扭捏捏的了!来,你小子跑得快,做第一批,马上追下去,不但要追上魔崽子们;而且要超越魔崽子们,司徒大嫂和芳卿贤侄女做二批;姓戴的驾空车子做第三批,快上,小子!” 说着,伸手将华云表猛力一推。华云表高喊一声:“司徒伯母,芳卿妹妹,前路再见了!” 人藉神行太保一推之势,双臂一抖,如箭射出,射落四五丈外,甫沾即起,如驾烟云,身形霎眼于大道尽端消失不见。 神行太保凝视之下,不禁喃喃脱口道:“只听祁矮子说,他曾传过这小子一二招,想不到这小子数月不见,居然练成这等身手,这样看来,中州华家……” 华云表起步追赶,是在曲阜过来一点点的吴村与南驿之间。起步时约在午前一刻光景,中午过南驿,午后一刻越过东太平。一路一脚不停,连水也不喝一口,天黑不久,到达离泰山脚下,泰安旧县城不远的东北堡。 华云表正想穿集而过,连夜继续向前飞赶之际,偶尔返顾,目光所及,眼中一亮,不禁霍地收住去势…… 第二十一章 龙堡惊变 原来他看到右后拐角上,一家小客栈前面,在两盏火苗闪烁不定的风灯下,两黄一紫有三匹神骏异常的牲口,正挤在一座倒满草料的马槽上竞嘶争食。华云表一眼认出,这三匹坐骑正是血剑第一分宫那三名老少魔徒这一路所乘坐的! 三名魔徒大概是人马都饿了,顺道在这儿打尖上料。 华云表心念一转,顿然生出一个计较。他打前面绕了一个大圈子,再沿右边的店面倒回来。选定其中那匹紫马,抄起缰绳,飞身一跃而上。马头一拨,夹腹一声暴叱,坐下紫马立即泼风般放开四蹄。 华云表马上伏身回头,但见栈门口灯一黯,三条身形相继于叱喝声中夭矫射出,然而迟一步了! 另外那两匹黄马,在猝然受惊之下,已如华云表所预期的同时奔向街道的另一端,蹄声渐远,刹时寂然! 华云表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他想:“小爷曾凭一身追风飞行术追上了你们。 现在大概只有气炸肚皮,干瞪眼的份儿了吧?!” 一程疾驰,转眼跑出十余里。华云表于马上缓了几口气,继续催骑向前,天亮后,泰山已然在望! 华云表记得身上还有一小撮干粮,于是在山脚下一条小溪旁跳下马背,吞下干粮,饮了几口溪水,然后伸手一拍,听任那匹紫马沿溪而去。之后,他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找着一家猎户,问清排云峰方向,取道入山,不消半个时辰,已然到达排云峰下。 这座排云峰由于经常有人上下出入的关系,人工坡道蜿蜒而明显。所以,华云表毫不费事地便在高峰顶不远处见到了那座武林中知名的“怒龙堡”! 华云表踏上堡前宿露甫干的那片草坪,四下里约略眺望了一阵。正待整衣转身走向堡门时,头抬处,忽然迎着一双低人心神的如芒电目! 眼前七八步外,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一名五十出头的布衣老人! 老人体躯伟岸,广额隆鼻,双手负后,屹然静立,神态不怒自威。华云表心神一凛同时,他知道,此老大概便是武林中那位曾令黑道人物闻名丧胆的怒龙了。 华云表迅忖着,正拟上前拜见之际,但见怒龙神色一黯,双目光芒尽敛,有如一株长青树在一阵怪风吹过后突然枯萎了一般,怒龙老了,在刹那之间,不明原由地突然衰老了! 但见怒龙失血收缩的面饥,在经过一阵痛苦的痉挛后,缓缓垂落视线,沙哑而无力地低低说道:“已知道尊驾将于日内降临,赵子昂早在这儿等候多时了。” 华云表骇然不知所对,只见怒龙俯首颤声接下去道:“堡中老幼已经遣散一空,如今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只要尊驾认为方便,赵子昂这就可以……” 华云表瞠目期期地道:“老前辈,您,您” 怒龙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呆直,愕然好半晌,方始结结巴巴,伸出一根抖动的指头,抽搐着嘴角道:“你,你,不是他们派来的?” 华云表知道怒龙认错他的身份,为求迅速澄清误会起见,他忙从怀中取出那面阎罗令,双手递上,微微躬身道:“晚辈华云表,系奉丐帮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老前辈之命,来泰山谒见赵老前辈面陈一件要事。” 怒龙仅朝那面阎罗今扫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缓缓点了一下头道:“所陈何事,现在就说吧。” 华云表收起阎罗令,浅浅跨出一步,肃容说道:“据古老前辈所得来的消息,赵老前辈似乎已经知道当今武林中有着一座血剑魔宫的存在。同样的,血剑魔宫方面,也很清楚他们的秘密业已落入赵老前辈掌握之中,所以,古老前辈说……” 怒龙不待华云表将话说完,拦着点头道:“好!好!谢谢你,华朋友,赵某人知道了,华朋友你请便吧!” 华云表一呆,为之大惑不解。怒龙脸色又是一黯,似甚歉疚地低低接着道: “华朋友回去见着古老之后,就说赵子昂很感激他老人家,来世为人,定当图牛为马以报。” 华云表既感不解,亦感不快,不禁冲口说道:“赵老前辈如肯接纳忠言,表示感激的将是他老人家也不一定。” 怒龙衣袖一甩,忽然送出一张折而未封的笺纸,交到华云表手上,苦涩地笑了一下道:“那么就将这个当做赵某人的回书带回去吧,华朋友就先打开看看也不妨。” 不用封绒的信函,本就含有传送者有权取闹之意,与其背人开看,反不若当面拆读来得大方,因此,华云表也就不再客气,坦然将那张笺纸展开。 笺纸上写的是 “怒龙赵侠子昂道友左右:令公子‘玉坚’‘玉泽’两位小老弟已于日前经本宫紫衣护法率同金玉令主揽纳入宫,起居无缺,尚望释念。本宫久慕赵道友之武学风范,谨虚白衣护法一席,延待道友俯就。书至一月内,为道友摒挡堡中杂物所需日期,期满本宫自当另派使者专程奉迎。‘玉坚’‘玉泽’不愧为一双璧人,天纵奇质,百不一见,伏惟道友三思! 血剑魔帝手启。x年x月x日。” 华云表看呆了,手臂僵举着,久久无法放落,怪不得刚才的怒龙会那样今天,正是这封书函发出的一月之后的第一天! 怒龙苍凉地苦笑笑,轻喟着接下去说道:“现在华朋友应该明白了吧?!这便是赵某人无法领受他老人家盛情的原因。老夫那两个孩子,坚儿和泽儿,是老夫为了要找万里追风祁天保,于一个半月前,第三次派他们下山,没有想到……唉唉…… 是的,老夫这样做,实属愚昧懦弱之至,然而……唉,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才好,或许……或许只有那些为人父母者或能体谅到赵某人今天的心情也不一定……” 华云表静静听着,不断点头,听完,忽然一声不响又将那封书函交还怒龙,怒龙微讶道:“华朋友此举何意?” 华云表严肃地道:“风尘老人要晚辈前来泰山送讯,纯粹基于道义之立场而发。 至于晚辈,仅属于一名送讯使者,更无权干涉赵老前辈之家事。不过,赵前辈那两位公子,晚辈曾在洛阳见过两次。由于晚辈对贤父子之景仪,晚辈现在愿意这样说: 这次泰山之行,晚辈将当作没有来过。不能挽回前辈心意,是晚辈无能,但是,说什么晚辈也不敢担当鼓励前辈贤父子走向覆灭之途的忍心罪嫌!” 怒龙又是一怔,惑然道:“华朋友这话……” 华云表沉重地道:“晚辈不敢指摘前辈在这种决断上有何错误之处,但晚辈愿意说明一件事实:今天,血剑魔宫采取此种手段和目的,异常简明,他们有把柄落入前辈之手,他们需要杀人灭口此亦即‘万里追风’为何会遭该宫派人各处兜捕,以及黄山派几乎全派覆没的原因。今天,如果前辈自动走进樊笼,纵令贤父子乐意为国,势亦不可得也。相反的,前辈如能保得一身自由,缓图营救良策,该宫反可能不敢稍慢于两位公子,是为相互牵制之局面。因该宫纵取两位公子之生命,亦不足增进该宫之威望,又何必以此激怒于前辈而换取大损?” 怒龙悚然动容,错愕良久,突然激动地长揖相谢道:“微尊驾之言,赵子昂险趋不复,华朋友惠我良多。” 华云表亦甚欣慰,忙不迭还礼道:“父子亲情,千古皆然,赵前辈万万不可如此,折煞晚辈了!” 接着,怒龙将华云表请入堡内,整座怒龙堡,果已空无一人。景象之凄凉落寞,令人鼻酸。 直到这时候,华云表方才获得机会说明自己之真正身份,及日前七绝母女险遭不测,刻下有血剑第一分宫三名魔徒正在赶来泰山途中,和七绝母女与神行太保衔后将至的各种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知道了华云表竟是中州华家第四代后人,怒龙赵子昂不禁又惊又喜,感慨交集。 最后,华云表道:“我们暂时可以不必为司徒母女和贺兰戴侠他们担忧。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越三名血剑魔徒的。如今,我们最好先在这座堡中掩藏起来,等三名魔徒扑空回头我们再悄悄跟下去。那时,俟三名魔徒跟神行太保及七绝母女她们前途相遇,我们便挺跃向前,予魔徒以合攻夹击!” 怒龙赵子昂颔首称善,于是,在怒龙引领下,老少二人相偕着隐去一座废置的了望塔顶。 这座废塔因年久失修,而且高度也嫌不够,因此堡中便弃而不用,另外建了一座。等会儿魔徒徒们见到堡中无人,纵欲登高四察,也会选择那座新建者,而不会跑到这座旧塔上来的。 一切果如所料 这座废塔系建在堡前广场之东南角,下临危壁,如有人登峰,可以俯览无遗。 塔周藤葛纠盘,目标极为隐蔽。 这时约莫午末未初光景,仲春的阳光照着满山遍谷的野花闲草,珍禽盘飞,异兽窜跃,排云峰浮立在一抹淡淡而透明的云海中。突然,三条身形于峰腰云气中出现,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名长方脸,高鼻梁,肤色黑中泛紫,背斜长条包裹,“十二滚刀手”独存的“第一滚刀手”! 稍后是那名女扮男装,颇有可能就是血剑第十八分宫那位分宫娘娘之女的“蓝衣少年”。 走在最后面的,则是那名八字眉,斗鸡眼,鼻如烂枣,唇似霉橘皮,长相虽丑,神气却甚倨傲的驼背老者。 看到老少三魔出现,华云表忍不住又将昨夜驱散三魔坐骑的经过,匆匆说给怒龙听了。怒龙虽然心情沉重,亦不禁为之展颜。三魔愈来愈近,怒龙在看清最后面那名驼背老者的容貌之后,不由得轻轻噫了一声。 华云表连忙低声问道:“什么事?前辈。” 怒尤以目光一指道:“最后面那个丑驼子不知道是谁?” 华云表皱眉摇摇头道:“就是此人没见过。” 怒龙又问道:“有没有听说过,‘翻天掌’何大恭其人?” 华云表一愣道:“点苍掌门?” 他这次来泰山,由金陵渡江,老浦口登岸,在到达马家庄的时候,他为了印证一下自己的“万花掌”和“游龙剑法”,在实际临敌之威力,曾向一名川籍血剑魔徒发过一招“金尊照玉”,那名魔徒便说过这样的话:“尊驾原来是点苍高人?点苍翻天掌早于半年前即已归依本宫,难道尊驾尚不知道?” 他当时很惊讶,因为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位点苍门人,然而“翻天掌”三字,在武林中相当响亮。而且,在武林中,“点苍”也是一大宗派,他实在不敢相信翻天掌以堂堂一派掌门之尊也曾做出这种严格丧节的丑事来。而现在,由怒龙口中证实,那名川籍魔徒当时竟不是信口雌黄。 怒龙不胜感慨道:“这位‘翻天掌’过去向以‘嫉恶如仇’见赞于各大门派,没想到如今……唉唉,设非华侄先行抵达,我赵某人一步走错,若干时日后,在别人心目中,我赵某人又何尝不是第二个翻天掌?” 华云表劝慰无词,只好乱以他言道:“此人武功如何?” 怒龙神色显得有点凝重地道:“比起我赵子昂来,应该只强不弱。” 由于怒龙这一句话,华云表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小玉女的见地完全正确,魔宫只派三人出来、果非无因。那名“蓝衣少年”,自幼于魔宫中长大,少小熏陶,以迄于今,一身武功自属可想而知。至于那名“第一滚刀手”,他能领袖十二滚刀,居首席滚刀之位,当然亦非泛泛之辈可比。假如说“翻天掌”一身成就真的不在“怒龙”之下,那么,这次他们三人前来,怒龙纵然不受爱子双陷之要挟,大概也很难保住这条命的了! 因此,华云表又联想到等会儿狭路会师的可能趋势。 神行太保身受重创,不但不能参战,甚至还得分出一个人守护于他,这件任务,就算由蓝衣少年担负吧。 那么,余下是三对三之局,七绝飞花也许要胜小玉女一筹,但是,怒龙不能强过翻天掌,他自己由于“万花掌”和“游龙剑法”都欠火候,也不可能是那名第一滚刀手之敌!这种估计本就不太乐观,假如魔徒还有第二批,甚至第三批观诸该宫前此围攻黄山一派之实况,此虑不无可能那么,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怒龙忽然发出低低一声惊呼道:“这批可恶的!……”双拳紧握,骨节毕毕作响,言下大有跃跃欲扑势。华云表一凛,忙循怒龙目光望去。 但见那名翻天掌此刻正站在堡门屋脊上,指东挥西,不住沙声嘶喝道:“对,对,再多浇一点!” 原来三魔似乎已早将全堡搜过一遍,如今正由“第一滚刀手”与“蓝衣少年” 分别拿着一只水桶,在向各边浇油,浇完油,下面怎么做,自是不问可知。华云表担心怒龙忍受不了,连忙低声相劝道:“由他们去吧,老前辈,他们纵然不放这把火,前辈在放出两位公子之前,也不会再有心情来这儿住……” 怒龙默然,华云表接着又道:“黄山一派,便是最好的先例。该宫设不如此倒行逆施,又何足引起天怒人怨?魔焰初炽,公义不免蒙尘。然而,自古以来,又曾见过邪能胜正?老前辈尚请善保有为金身,为着两位贤公子,也为着整个面临大劫的武林多多着想才好!” 怒龙颤声道:“是的!华贤侄!……”怒龙说着,缓缓垂头,堡里面,火舌开始到处燎伸。 一阵咭咭怪笑于烟硝慢腾中响遍四谷:“怒龙堡?!哈哈,现在是死龙堡,等等就是灰龙堡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阴雷似的声音,仿佛发自那名第一滚刀手,这时大刺刺地下评语道: “三公主这一趟表现很好!” 蓝衣少年的声音接着道:“本宫上次,其实……也并非……不过是看那胖汉子不太顺,才想到先行……咳!是的,谢谢施总监,本宫只求将功抵罪,功罪两抵。 回宫之后,还望施总监在圣上和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才好。” “三公主”?那么,这名“蓝衣少年”与十八分宫娘娘口中之“小菁”,其同为一人之可能性又增多几分了! 不过,有一点令人不解的是:在放火之先,翻天掌何大恭于屋脊上指挥若定,俨然这一行三人之首脑人物。但经过第一滚刀手和蓝衣少年一番对答,这才发现两者之身份竟然一为分宫“总监”!一为分宫“公主”! 在体制上,一座分宫之内,除了宫主和分宫娘娘,谁能有权指挥“总监”和“公主”呢? 另一点令人奇怪的则是:“公主”乃千金之体,为何上次在中州第一楼“卖唱” “下毒”要她串演,这次远来拘人放火又有她参加?这算什么“公主”?这些事是一名真正的公主所应该做的吗?还有:一名“总监”再有权些,终究处在“人臣” 地位,分宫中别人受他节制尚有可说,一位公主怎么也会受他管辖起来? 且别说那位“血剑魔帝”有多神秘?一座“总宫”以及数十座“分宫”有多综错复杂?单是一座“第一分宫”所派出的这老少男女三人之身份也就够人迷惑半天的了! 真怪不得风尘老人在金陵血剑总宫中混了那么多年,还没有将该宫实况摸透;还没有见到血剑魔帝一次面;真是一座可怕的魔宫!一位可怕的魔帝! 华云表只顾出神,也未去留意三魔以后有没有再说什么。这时但听怒龙切齿低声招呼道:“都走了,我们快追下去!” 华云表心神一收,忙随怒龙纵身下塔。 怒龙果然是个豪放豁达的英雄人物,为了一口气,固然不惜生命之险,但一旦彻悟之后,却能比什么人都更能看得开。这时,华云表尚对身后冲天火场感到一股难忍激忿,而怒龙,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口说一声走,领先便向峰下疾射而去。 华云表不敢怠慢,身形疾起,三五个纵跃,已然与怒龙走成马街鱼贯之势,华云表轻声向前喊道:“不可太近老前辈,提前被他们发现,对我们,以及神行太保和七绝母女那一边都会不利的!” 前面这位怒龙堡主虽有怒龙之烈名,但平时为人倒还虚心。不知道华云表哪一点感动了他,如今,他对华云表,已可说是言听计从,毫不以彼此的辈分和年龄为意。他这时听到华云表如此一说,立即应声放缓去势。 太阳渐偏西山,前面三魔已经走出山区。 走出山区,地势平坦,在无遮无拦的情形下,大白天追踪敌人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事。 怒龙在山洼中一株大树后面停下来,转身问道:“一出这片洼地,彼此均不易隐蔽身形。华贤侄可有什么两全之计较?” 华云表沉吟不语,偶尔探视,忽然失声道:“不必,快,他们已经追上了!” 二十余丈多的一片草地上,一辆马车刚刚停下,三魔适时赶至。两下相遇,三魔一字排开,将马车当路拦住! 驾车的,华云表看出仍是神行太保戴宗衍。不过,七绝母女显然仍在车中。华云表早知道神行太保将七绝母女安排为第二拨驰缓人马的主意是行不通的,因为: 第一,七绝母女在轻身功夫方面并无杰出造诣。普通轻身术,自然不及快马,即是比起一辆马车来,也是快得有限。七绝母女并非不擅算计,她们当然会将这情形为神行太保剖析。第二,这是最主要的一点,神行太保系因她们母女而受伤,而且伤得这么重,要他负伤驾车;已属不得已,她们会忍心丢下神行太保不管? 神行太保的情形较万里追风好得有限,轻功固为一绝,其它方面之武功则可说连自保都谈不上。神行太保沾着一点天赋体力的光,平常时候不但卖相好,就是真的动手,凭他那股牛劲,似乎还能三三得九,三下五除二的来那么两下子,现在成了一条伤牛,这一路目前又正是魔踪不绝的时候,自然更不灵光。 不过,由于神行太保身上裹披着一领大氅,头上又戴着一只大斗篷,三魔虽于来时就已看出这位车老大不是凡物,然而,神行太保的真面目,老少三魔却始终没有谁能看清楚。 所以,这时翻天掌的第一句话是:“喂!老乡,头抬高一点好不好?” 神行太保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其实他没等翻天掌将话说完,就已经将他那张血痕斑斑的脸孔高高抬起了。 “翻天掌”这副尊容是人人都不难认出的。他投靠血剑魔宫,在质富方面固然不算一件秘密,但是在血剑魔宫尚未公开主霸武林之前,对外面一般武林同道,他自然仍要以点苍派掌门身份自居。所以,这时神行太保只要拿拿言语,两下既于私仇,神行太保又非魔宫黑史单上首要人物,翻大掌为了赶路,或许竟能放过这辆马车也不一定。但是;神行太保可没有这样想但见他脸孔扬起之后,瞪眼冷冷地道:“好狗不挡道,好人不拦路,你要戴爷抬起头来,是为了招姑爷?还是找继父?” 翻天掌勃然大怒道:“罪该万死!” 神行太保哈哈大笑道:“居然一派帝王口吻。哈哈,可惜的是,在那位什么血帝座下,阁下亦不过老癞狗一条罢了!” 就这一句话,神行太保算是为自己将麻烦找定了! 翻天掌一听真正身份已泄,当然是什么顾忌也没有了。只见他朝那名第一滚刀手扭头喝道:“施总监拿下这厮!” 翻天掌对于第一滚刀手,现经证实果然处在指挥地位! “蓝衣少年”,也就是那位“三公主”,这时忽然插口道:“最好拿下活口。 这厮曾跟赵家兄弟喝过酒,两下极为熟络,现在又是往排云峰而去,赵子昂下落这厮定准清楚!” 翻天掌状甚恭谨地欠身应了一声:“是的,三公主!” 接着转向第一滚刀手喝道:“公主吩咐,拿活口!” 脸皮一旦扯开,什么也不管了。“公主”明明是一身男装,翻天掌居然也公开大声称道起来。 尤其怪的是,翻天掌连公主畏惧的施总监他都可以呼来喝去,但对这位功过全在施总监掌握之中的公主又是如此服帖,实在微妙这情形,直到不久之后,华云表混入那座第一分宫方始弄清是怎么回事。 第一滚刀手伸手自背上取下那只条形包裹,一抖一收,赫然亮出一柄形式怪异的厚背金刀。 金刀一扬,点足便上,出手是刀背向前,果然是取活口的打法。神行太保大叫道:“大嫂,贤侄女” 车后布篷蓦地倒卷而起,一道白虹随着一声脆叱射出:“贼子照打!” 七绝母女,同时飞身而出。发话者是七绝飞花,一朵白玉菊打出,长剑一领,越过布篷。正迎第一滚刀手挥剑扑落! 七绝小玉女则仗剑屹立篷顶,杏眼四下溜动,掠住阵脚,以备不虞! 这边,怒龙和华云表早已掩来三魔身后丈许一座土丘旁。他们两个不忙着出手的原因,是想先弄清左近有无其他魔徒潜伏,以避免一时不察,陷身于魔徒们的包围之中。 翻天掌看清现身的是七绝母女,脸上突然掠过一抹难看而奇异的表情,急忙高声向第一滚刀手示意道:“公孙女侠的七绝剑法,咳,咳,施总监小心了!” 第一滚刀高声答道:“是的,本座理会得!” 翻天掌一声狞笑,向神行太保步步逼去道:“戴宗衍,嘿嘿,你原来是既打不得。又跑不得,嘿嘿嘿,何某人现在可要对你这位寸步难移的神行太保抱歉啦!” 神行太保寒着脸注目,不语不动,小玉女于篷顶扬剑叱道:“老贼胆敢再一步,宝剑不饶……” 翻天掌根本不加理会。小玉女眼看对方仍有一人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待动,不由得芳心大急。 华云表正待扑出,怒龙匆匆道:“看清了,贼人就只这三个。贤侄且等一等,由老夫来对付这个丑驼鬼!” 语毕,伟躯一挺,大喝道:“何大恭,你站住!” 翻天掌身子一旋,看清来人竟是自己这一行要找的正主。不由得心花怒放,呷呷怪笑不止道:“啊哈,原来是老赵,您好!” 斗鸡眼的两只眼珠往中央烂枣鼻柱上一靠,皮笑肉不笑地又道:“赵老大打哪儿来?” 怒龙赵子昂大踏步走过来,沉脸冷峻地道:“何大恭,你本来只是人生得丑,现今却连一颗心也变丑了,叫我们这批做老朋友的如何自容?何大恭,你说!” 翻天掌避而不答,望着怒龙干笑道:“这样说来,赵老大这次的意思是……? 咳,咳,噢,对了,咱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听说赵老大一套怒龙掌法,近年来又已精进不少。好友相见,无酒联欢,印证个三招两式意思意思一下如何?” 怒龙冷冷一笑道:“不反对!” 怒龙似乎觉得跟这种人实在没有虚与委蛇的必要,说得一声不反对,跟着呼的劈出一掌! 翻天掌呷呷怪笑道:“果然还是当年那副老脾气,呷呷,好!” 另一边,七绝飞花的七绝剑法与那名第一滚刀手的泼风金刀刻下正战至一刀一剑随时都可以分出胜负生死的紧要关头。被喊作三公主的蓝衣少年,她见神行太保胸部起伏,脸色发白,挥汗不止,知道这位神行太保在空发急,果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下秀目一闪,向车篷上的小玉女招招手道:“来,小妹,咱们也来比划比划,凑个热闹。” 小玉女啐了一口道:“呸,自己小不说!” 长剑一振,便待跃落应战,华云表一个穿云式,自土丘后面腾射而出,于半空大声发喊道:“芳卿贤妹且慢,待小兄来会会这位公主!” 华云表因见那位三公主手中执有宝剑,因此手中也早已准备好一节拇指粗细的枯树枝。这时现身扑出,一下拦在马车之前。 小玉女大为高兴,欢叫道:“对!华哥,拿下这位什么公主,她模样儿看上去还不错,只要她肯乖一点,华哥将来倒不妨,咳!” 小玉女天真烂漫,一时说滑了嘴,等到警觉过来,双颊不禁大热,轻轻一咳,猎讪住口。 那位三公主一见华云表刻下那副车夫模样的粗俗外貌,不由得芳心大忿。她还以为小玉女是在有意折辱她,一时间,又羞又恼,结果将一股怨气全部移在华云表头上。长剑疾展,一招攻出的,竟是游龙剑法第九招,威势辛猛的“暴龙骤雨”! 血剑魔宫的魔徒们,已被发现不只一个二个会使游龙剑法。由此一来,华云表益肯定自己祖上,中州华家三代之惨遭不幸,其与魔宫觊觎这套剑法之不无关连了。 华云表枯枝一抖,划出无数道重叠枝影,猛将那位三公主挟忿出手的一招暴龙骤雨来势阻住。 那位公主身份的蓝衣少年咦了一声道:“你……你也懂……这套剑法?” 华云表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何不趁此将对方身世探询一下? 于是,华云表手中枯枝一格,比了暂停的姿势,一面迫不及待地向对方注视着轻声问道:“姑娘,你身上有没有一颗朱砂病?” 那位三公主虽然在魔宫长大,但她年龄似乎比小玉女还小一二岁。这时受了华云表那种充满神秘意味的语气所影响,一时不察,竟然脱口反问道:“你指什么地方” 华云表期期地道:“在,在” 小玉女于车顶狠狠啐了一口道:“下流!” 华云表听得这声“下流”,益发“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了。小玉女这一声下流本来是骂的华云表,因为小玉女并不知道那位分宫娘娘与华云表之间的那段“托孤故事”。但是,那位三公主却误以为小玉女在不齿她一个男人家问这样的话,自己居然也肯回答。羞恼之余,不由得一声暴叱,猛可里向前刺出一剑,华云表不防有此,几乎一剑透肩而过! 华云表急忙收神,侥幸避过一剑,正待出手还攻之际,忽听那名第一滚刀手突然高声急叫道:“三公主,走!” 华云表一愣,为之大惑不解。心想,胜负未分,忽然撤兵,莫非其中有诈不成? 华云表正疑忖间,大道上,忽自泰安方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蹄声。这边,那位三公主目光闪扫之下,一声怪啊,急急腾身而起,箭一般追去正沿山脚向西北方飞奔的第一滚刀手和翻天掌身后。 大道上,来骑渐近,为数约在十余骑左右。一十余骑近前停下,为首一骑,马背上坐的是个年约三旬上下,背插双刀,青布包头的中年美妇。 美妇身后,则是十二名清一色的蓝衣劲装大汉。 那名中年美妇在看到了怒龙赵子昂之后,目光一直,似乎甚为惊讶。怒龙赵子昂走出两步抱拳道:“欧阳大娘,好!” 一听到“欧阳大娘”几个字,华云表明白了。 他在丐帮时就曾听人说过:泰安有家“义和镖局”,局主复姓“欧阳”表字“振飞”,外号“鲁中小孟尝”。这位鲁中小孟尝,艺出已故之鲁山儒叟,善使双刀,为人慷慨好义,侠名远播。武林中因敬重这位小孟尝之为人,义和双刀镖旗所至之处,道上人无不礼敬放行。三年前,原籍安徽的山东巡抚卸任,义和镖局护行,终于,悲剧发生了! 在苏豫交界的杨山附近,有人拦劫。那是一群数约三十余名,不明身份的蒙面人,结果将巡抚大人宦囊洗掠一空,小孟尝欧阳振飞也跟着丢了一条性命。 在武林中,这曾是一件喧腾很久,而令人不胜迷惑的悬案。因为山东巡抚不是一名贪墨之徒,宦囊极为有限,而义和镖局方面,除了死去一名局主,赋人并未向其他镖师下手。因此,有人便怀疑到,这次打劫,可能只是一种幌子,贼人主要之目的,一定是为了“私仇”! 以小孟尝之为人,还会有什么仇家呢?这一点,正是这件劫案能够喧腾,同时令人迷惑的原因! 事后,小孟尝的未亡人现在马上的欧阳大娘她为武林开了一次创举。 这位欧阳大娘,她卖身变产,偿还了原可不必偿还的事主全部损失,义和镖局照开不误,她自己还出面接充镖局局主。 表面上,这位欧阳大娘似乎是为了承接亡夫之遗志,然而,武林中人人知道,这位欧阳大娘,她是在想找出杀夫仇人! 这位欧阳大娘的武功并不高,但是,她赢得了天下武林人物的喝彩和同情。所以,在这三年中,义和镖局营业更胜往昔。然而,亡夫的仇家终有如石沉大海! 这时,但见这位贞松节柏的欧阳大娘,手指遥远的排云峰顶,目露惶惑之色,唇角扯动,欲言又止。 原来这位欧阳大娘匆匆赶到,是因为看到了排云峰顶冲天浓烟,而翻天掌等血剑三魔,误以为是怒龙先期约来的援手,以致一见尘头扬起,立即见机溜之乎也。 怒龙自然不便解释得太详细,当下又是一抱拳,勉强带笑道:“敝堡被几位不甚友好的同道放了一把火,老夫带人追逐至此,恰值大娘前来。大娘一番美意,老夫甚为感激,不过,在老夫的想法,那座烂堡烧了也好。因为老夫近来静极思动,去此挂碍,正好到江湖上走动走动。” 欧阳大娘不便问什么,迟疑了一下方道:“那么,老前辈还有没有差遣妾身之处?” 怒龙赵子昂想了一下,坦然抱拳道:“假如大娘不在意,老夫想向大娘惜几匹坐骑一用,不知大娘是否方便?” 欧阳大娘回头一挥手道:“腾出六骑来!” 身后十二名大汉,立有六人飞身下马,将马牵过来分交七绝母女和华云表接下,然后返身分别跃上另外六名伙伴的马后。 欧阳大娘等手下六名镖师上马坐定,于马上向怒龙折身道得一声:“小妇人告罪了!” 马头一拨,率众扬鞭而去。怒龙怅然而立,不住点头,脸上满布钦敬之色。小玉女移近两步,在华云表耳边轻声说道:“除了我娘,这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一个——” 小玉女说至此处,神情一愣,双颊忽然大红,狠狠呸了一口,急急掉脸走开。 原来她因华云表刚才的“下流”,已暗暗决定永远不再和华云表说话,不意这时却给弄忘了。 七绝飞花和怒龙正在掉换马身那两匹不堪再供驱策的牲口,都没有留意到这边这对小儿女。华云表找不着解说机会,只有皱眉摇头。不一会,马匹换好,另外四匹马财由七绝母女、怒龙。华云表分乘上路。 第二十二章 分宫何在 一行上路后,华云表对小玉女那种昂脸不屑一顾的神气,愈瞧愈觉得不是滋味。 他知道,这段故事再不公开是不行的了。同时,他也知道,如果直接去找小玉女说出这段故事,小玉女信不信尚在其次,很可能一开口便得碰上一个难堪的大钉子也不一定。 因此,华云表带马绕去七绝飞花身边,在马上从容将在马鞍山遇见那名魔宫第十八分宫娘娘的经过说了出来。 七绝飞花等人听了,无不为之惊讶不置,小玉女脱口抢着道:“你” 挣了挣,终于接下去责备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华云表苦笑道:“这二天事情这么多,我怎么想得起来?再说大家一直都在紧张之中,纵然想得到,又能说给谁听?” 小玉女甚为气恼地道:“一点责任感都没有!我问你:现在怎么办?以后你再到哪儿去找人?你可知道那座第一分宫在什么地方?就算你知道,你能进得去?哼,糊涂!” 华云表苦笑不语,小玉女乌眸滚动一阵,忽又哼了一声道:“你呀像你这股糊涂劲儿,别救别人了。一个弄不好,会将自己一条小命弄丢了都很难说,这个,唔,看样子,说不得只好由我来帮帮你的忙了。” 华云表被她老气横秋地数说得啼笑皆非,神行太保和怒龙眼角互递,会意莞尔。 七绝飞花刚待叱喝,小玉女忽然转过脸去道:“娘,您说是吗?” 七绝飞花被爱女问得一愣,半晌回答不出,良久良久,方才深深一叹道:“司徒家男的女的,就只你丫头一个。放你走在外面固然危险,带在娘身边,无论躲在哪里,也不一定就安全。如果娘换了你丫头,在今天,很可能也会如此要求,唉唉,随你丫头去吧……” 傍晚到达泰安,华云表和小玉女易容悄悄离去。七绝飞花、怒龙,和神行太保一行则暂时留在城中丐帮分舵上,拟俟神行太保伤势好转后再一起取道奔赴山西太原丐帮总舵。 今天,不论血剑魔徒如何猖撅,凶焰于一时间大概还不致延伸向丐帮总舵所在的太原方面。七绝飞花和怒龙赵子昂决定投向太原,是一种明智的抉择,一方面可藉此获得暂时的安全,一方面,人才与力量集中,也可就此共商来日平魔大计。 华云表和小玉女司徒芳卿,另外换了两匹品种较劣的坐骑,华云表化装成一名中年商人,小玉女则化装成一名带傻气的小伙计。一路上,为了使小玉女能够表现得逼真些,华云表现身说法,将自己在金陵魔宫中表演傻小子天赐的种种,不厌其详地一一说了出来,小玉女听了,笑得直打跌。 两小一路说说笑笑,转眼过了三天。小玉女忽然提出一个问题道:“我们究竟想去哪里?像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难道那座什么第一分宫,有一天会突然落下来挡在我们面前不成?” 华云表心里好笑:“你这丫头就只一张嘴巴比人强,你丫头不是说帮我忙的么? 像这样处处还得我来拿主意,岂不成愈帮愈忙乎?” 华云表好笑在心里,口中仍然认真地答道:“根据用兵之道,这次,魔宫之所以派第一分宫执行任务,必然是为了这座第一分宫距离泰山最近之故;然后再证以上次在洛阳向赵家兄弟下手也是第一分宫派的人,我们不难知道,离洛阳方面较近的,可能也是这座第一分宫。准此判断,我们不妨先在‘泰山’和‘洛阳’测出一个中心点,然后,再就此一中心点加以扩大。我敢相信,这样做,蝇不中,亦不无矣!” 小玉女连连点头称赞道:“有道理,有道理,总算你还有点头脑!” 华云表侧脸悠然一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有您司徒大小姐帮了忙的关系?!” 小玉女双颊一热,老羞成怒道:“你再说一遍!” 华云表指指身后,轻笑道:“还好路上没有人,不然这还成个主仆样子吗?以后,咳咳,小奴不得无礼!” 华云表知道底下不会有好挨的,一声干咳,马鞭猛下,箭一般向前猛窜而出。 小玉女催骑便追,从后扬声高叫道:“你,你说中心地点应该在哪一带?” 华云表见小玉女谈到正经,乃一笑勒骑,回过头来道:“应该在开封附近……” 小玉女马上长身,玉掌疾伸,啪的一个耳刮子,口中说道:“很好,这是最后一次,小奴以后不再无礼也就是了!” 一对小儿女,嘻笑追逐,走宁洋,奔滋阳,拟由金乡方面,取定陶,直趋开封府。 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慧质天生,尽管在没有人时她刁蛮得能塌下半个天来,但在人前,她却能一板正经,憨态毕露,装得满像那么一回事。 这位小玉女,唯一的一项缺点是好胜心太强,不论在哪一方面,她都希望表现得比华云表优越。华云表知道她天性如此,而且在日常起居方面,她却能温柔地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每遇争议,华云表总多多少少让他一点。小玉女在口角上占得上风,在私底下也就显得更加体贴。 这一天,二人过了金乡,在向定陶进发途中,小玉女回顾左右无人,止不住又想要向华云表“发难。” 她先以非常平和的语气向华云表问道:“前些日子你跟神行太保究竟为了何事发笑?” 华云表不在意地道:“偶尔谈到些可笑的小话题而已。” 小玉女追问下去道:“诗词方面是吗?” 华云表点点头道:“不过随便聊聊罢了。” 小玉女轻轻一哼,忽然换出一副面孔哂然道:“在这方面,你以为你懂多少?” 华云表一时有气,不禁脱口道:“比你可能” 小玉女目不转睛,点头道:“好,说下去!” 华云表知道要有麻烦上身了,一咳改口赔笑道:“那当然,比你,咳咳,跟你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咳咳,噢,你看,芳卿,那座古堡远远看上去好美?!” 小玉女不为所动,冷笑道:“少‘顾左右而言他’,谈正题!姑娘知道你在这方面很自负,现在请拿事实出来证明一下!” 华云表心底道:“想请益?头还没有磕呢!” 他当然没有胆子直说出来,当下推脱道:“跟神行太保也不过逗着好玩而已,我哪里真的懂什么诗词?如果我真懂的话,为什么大家开口只是‘李白’,‘杜甫’,而没有人提到一个‘华云表’?” 小玉女冷冷截住道:“少耍赖!” 华云表无可奈何道:“你是要我来一首‘即景’,还是来一首‘杂感’?” 小玉女啤了一口道:“谁要听你‘打油’?” 华云表苦笑笑道:“不然怎办?” 小玉女乌眸滚动,若有所得地点点头道:“这样吧,你刚才说‘比你可能’,底下就没有再说下去,你那一声‘可能’,‘可能变化相当大’。像你如此善于用‘可能’,‘可能’是诗词中融会贯通而来也不一定。假如‘可能’,就请你在‘可能范围之内’,将‘可能’跟诗或词拉上一点‘可能’的关系,让本姑娘长长见闻如何?” 小玉女这番话虽然说得俏皮,但华云表却一点也不觉好笑。心想:“可能”两字人诗,例子本来就不多,一时之间,难找固不必说,而且,它出现在诗句中时—— 小玉女催促道:“怎么不开口了?” 华云表皱眉道:“‘可能’两字,普通运用时,它所代表的语义多半是‘或许’,‘也许’,‘大概’,‘有几分’等等,但在诗中,它却十有十能变成问句,诸如它有时代表‘何至于’,有时代表‘难道’,有时代表‘能否’,有少数例子代表‘却能’;若照一般口语习惯去欣赏那些诗句,实在叫人别扭之至。” 小玉女暗暗一哦,精神大振,但仍矜持着淡淡地道:“真的吗?!” 华云表思索了一会儿,于马上转过身来道:“譬如说:李义山的华清宫诗: ‘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这里的‘可能’,则是‘河至于’。吴融山禽诗:‘可能知我心无定?频凭花枝拂面啼’。这里的‘可能’,便是‘难道’。 齐己送友人沈彬赴吴郡诗:‘可能更意相寻夜?雪满诸峰火一炉’。这里的‘可能’,便是‘能否’。王安石呈陈和叔诗:‘永日终无一樽酒,可能留得故人身’!这里的‘可能’,便是‘却能’。你想想看,以上这些诗句,如果不加附注,读起来将是一股什么滋味?” 小玉女大为叹服。她实在没料到华云表竟是如此之博学。不过,她钦佩也只钦佩在心里,表面上却不屑地撇撇嘴角道:“说你着实看过几本书,我承认,不过,以身为一个武人而言,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华云表微微一笑道:“武人最重要的是哪几部分?” 小玉女螓首一昂道:“第一,武功。第二,品德。第三,江湖阅历。”。 听到江湖阅历几个字,华云表心头一动,忙道:“且慢,卿妹,有个人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小玉女转过脸来道:“谁?” 华云表道:“‘爱贞’一个女人的名字。” 小玉女一愣,忽然瞪眼叱道:“我娘的小名也是你随便喊得么?你,你简直是愈来愈不像话了,这是谁告诉你的,你说!” 华云表猛然一呆,意外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爱贞”就是七绝飞花公孙玉萍的小字?没有错吗?那么,那位黑衣蒙面人难道竟是第七届武林盟主,“七绝剑”司徒兴中不成? 是的,这一点未尝没有可能! 那天,在尼山秘谷那间茅屋中,七绝飞花叹息着说至:“我公孙玉萍要不是为了卿儿她父亲最后的死……”一语时,忽然警觉住口,七绝飞花底下咽住的是什么呢?“令人不解”?“有点蹊跷”?抑或是“至今没有找着尸首”? 总之一句话,七绝飞花今天之所以百般容让,忍辱偷生,一定是她夫君的死,多少还存有一丝疑问? 同时,再证以那夜在中条山承月坪上所发生的一幕,华云表益发坚信自己这番推测十之八九不会错! 那夜,黑衣蒙面人在施展七绝剑法的那份自豪和自信,除了七绝武学嫡系传人,谁够资格?还有最重要的是,那名玉剑令主给赶跑了,黑衣蒙面人却舍敌不追,遥遥凝眸望着小玉女之后,小玉女奔过来,他竟因七绝飞花的到来而遽尔离去这,为什么? 最后,小玉女向七绝飞花追问,为什么玉剑令主和黑衣蒙面人都能懂得她们王屋司徒家的七绝剑法?七绝飞花的反应,亦颇惹人猜疑,七绝飞花当时自语般喃喃说道:“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那简直是太不可能了……” 七绝飞花“知道”的是什么?什么事情“太不可能”?如说当时的七绝飞花已经有着“某种预感”,能说错了吗? 华云表原只不过随便提出来问问。因为“爱贞”既为过去武林中一名女子,“七绝飞花”也许知道这么个人,“七绝飞花”知道的事,小玉女即有知道的机会。 华云表并没有抱着十分希望,不意得到的答案竟然超出自己想得的,不但找到了“爱贞”,居然同时发现爱贞竟与七绝飞花同属一人! 现在,华云表当然无法说明真象,因此,他只好定定心神,强笑着解释道: “是卿妹误会,卿妹想想看,伯母她老人家的小名,愚兄又怎么知道?愚兄所说的这位‘爱贞’,是从万里追风那儿偶尔听来的。万里追风说,他要找一个‘爱贞’的人,假如‘万里追风’要找的‘爱贞’就是伯母她老人家,万里追风会不知道? 所以,一定是愚兄听走了音,‘爱’,可能是‘姓’而非‘名’,以‘艾’‘叶’‘颜’‘言’等字的讹音,‘贞’,也可能是‘正’‘振’‘铮’‘甄’等之字误,所谓‘一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是愚兄凭一时误听,擅自加以料断而已!” 这种极欠高明的解释,自然难令小玉女满意。不过,小玉女,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再来反驳,一阵哼哼,也就带了过去。 华云表虽将小玉女应付过去,但在内心,激动异常。他真恨不得化身为二,既能陪着小玉女前去寻找那座第一分宜;又可以赶去太原向万里追风报信,说明“爱贞”就是“七绝飞花”,也就是说,那位黑衣蒙面人正是第七届武林盟主,“七绝剑”司徒兴中! 三月上旬,华云表和小玉女到达开封! 开封,春秋为郑地,战国时为魏郡,秦属三川郡,汉置陈留郡,唐改汴州,宋太祖建都于此。 开封一地,因无名山大川之障,古称“四战之地”。 宋开宝九年,宋太祖幸洛阳,便想迁都。群臣问故,宋太祖说:“我将来还要到长安去呢,唯长安具山河之胜,方足以言安天下。如果在开封,不出百年,天下的民力财力,早晚会耗光的!” 何以故?四战之地易攻而不易守也。太祖当年,单京畿之内的卫士,就得经常保持十四万人之众,试问:哪个朝代有此情形?所以,宋太祖的眼光是远大的,可惜晋王赵光义力谏不休,群臣亦因家室所在,一致附和,太祖不得已,只好作罢,此亦宋柞不永之主因! 不过,在另一方面,就因为“四通八达”之故,开封也就始终保持着“地富人繁”。 华云表和小玉女以主仆商贾之身份在城中留连了四五天,结果一无所获。华云表暗地里向小玉女皱眉道:“这样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小玉女想了想,毅然道:“既然找不到魔徒踪影,我们不妨将本身悬为目标,弄点怪异行径,以便将魔徒引来,你看怎么样?” 华云表点点头道:“是的,那座第一分宫就是不在开封城中,也应离此不远,我也不信这儿没有魔徒出没。” 小玉女道:“你设计一下看,我们准备怎样做?” 原来她只想出一个大原则,如何去做,仍又推在华云表身上。华云表甚感为难,于一时之间也无良计可行,做得太过火,容易招疑,过分保守,又似乎不易收效。 华云表沉吟着道:“让我想想……” 这一天,二人决定分开来走,小玉女向东城,华云表向西城,一方面遣闷思索,一方面再碰碰最后的运气。 华云表是富贵身份,酒楼茶肆,可说到处进去得,但是,小玉女可就苦了。 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一名童仆,且还得带点傻气,除了溜溜大街,简直没有地方好去。小玉女先还没有考虑这一点,走了几个地方,都是及门警止,这才恼火起来。 在过去,任你一等一的通都大邑,她小玉女又几曾受过这等限制?于是,她想去逛逛宋故宫。 宋故宫在北城,另隔屏藩,名为大内。不过,当年的宫墙早就倾圮了,抬头远远便可望见那座崇伟的大废殿。小玉女由东城折来北城,这时约莫已末午初光景,游殿之人极少。小玉女站在残裂的大理石殿上,负手纵目,心神两怡。 忽然,小玉女似乎感觉到踏足处的地面在轻轻震动,小玉女心知有异,连忙运目四窥。凝神之下,看虽没有看到什么,却于这时听到一阵不知发自何处的细声人语。 小玉女心神一紧,迅速隐去一根石柱之后,以耳贴地,屏息谛听,但闻一丝细如蚊蚋般的声音道:“娘娘还有多久才能到?” 另一个声音道:“快了吧!” 先前那人又道:“除了一个‘翻天掌’,你知道娘娘还有没有面首?” 另外那人似乎想了一下道:“恐怕没有。” 先前那人啧啧地道:“真是奇怪,分宫中武士那么多,年轻英俊者有的是。譬如说,你老王,还有小弟,咳……咳咳,真想不透咱们娘娘怎么偏偏选中这么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实在不可思议之至,唔,太费解了。” 小玉女听到这里,双颊微热,不禁暗暗啐了一口,她本不想再听下去,但是,双方口中提到“翻天掌”也提到“娘娘”和“分宫”,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离开也离开不了了。 只闻另外那人叹了口气道:“小张,你这一点你就外行了。帝君除了总宫无数后妃之外,另外计有分宫十八座之多,就是照轮,咱们这座第一分宫一年也轮不上几次,更何况帝君身兼万机,纵然来了,也不一定就有兴趣……” 先前那人急急插口道:“这个我知道。” 另外那人接下去道:“所以,你要知道,娘娘这样做,纯粹的只是为了……咳,这个……所以说,这与年轻英俊并没有多大关系。最重要的,是能保住秘密,本身行动谨慎尚不算数,得别人不起疑……这样一说,你该明白了吧?你想:翻天掌丑到如此程度,有谁还会疑心娘娘跟他有一手?” 先前那人又道:“娘娘今天来,将以何种面目出现?” 另外那人打了个呵欠道:“管他!总之从外表无法辨认她就得了……噢,小张,有句话我得警告你,这个秘密,宫中也许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们以后,仍以多多装聋作哑的为妙,我们应该记住是宫中指派伺候这位拳掌教练的武士,老丑鬼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得怎么做,千万不可表示已经知道他老丑鬼每次藉这座密室个别接见友人其实是……” 先前那人忽然促声道:“嘘,好像来了!” 接着,人语音然。小玉女先给吓了一跳,哪知大殿上始终不见人影。她这才知道下面这座密室另有暗门出入,在大殿上,是永远也看不到什么的。 小玉女不再停留,蹑足下殿,匆匆赶返栈房,恰好碰着华云表刚刚回来。于是,她红着脸,将适才所听到的,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华云表。 华云表听了,又惊又喜。现在,他渐渐明白过来,“翻天掌”何大恭卖身投靠血剑宫,原来其中还掺杂着一丝色情的诱惑。那么,翻天掌,三公主,以及那名第一滚刀手等三人之间的微妙地位,也就不难获得一点端倪了。在名义上,翻天掌因为只是一名“拳掌教练”,限于体制,他不得不尊敬“三公主”。而第一滚刀手以“总监”身份仍在这名“拳掌教练”面前低头的原因,可能有二点:第一,滚刀手武功可能不及翻天掌,在黑道中,拳头便是权威。第二,很有可能第一滚刀手已约略看出翻天掌与他们分宫娘娘之间的不凡关系,娘娘座前红人,自以礼让一点为妙。 那么,三公主为什么怕第一滚刀手呢?这一点,仍待查证。 另一方面,华云表知道,宋故宫地下这座密室,并非血剑第一分宫之宫址,这儿只是这对血魔男女幽会的地方。分宫当在别处,不过也不会离这儿有多远就是了。 小玉女红着脸孔皱眉道:“底下如何进行?” 华云表思索了片刻道:“这样好了,现在尚属探查阶段,人多了反而不方便。 先由我一人行动,等有了眉目,或者决定了步骤,我们再会合一起商事。这二天,你可以到处走走,顺便看看有无另外发现……” 一华云表这样说,一方面是为了进行时会有危险,一方面则为了事涉男女暧昧,小玉女参预其间总有未便之处。 华云表在栈中随便叫了一点东西,之后便向北城宋故宫走来。 这时约莫未牌光景,仲春午后,天气晴和,故宫一带,游人渐多,这为华云表带来不少方便。 华云表杂在游人中登临那座大废殿,前后各处仔细搜查,果然毫无迹象可寻。 于是,他绕去殿后,步下那座亭阁剥落的废苑,在走近一座匾题金辉两大字的小亭子前,华云表游目所及,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金辉亭内,这时正有着一名儒巾儒服的中年人,手执一卷线装文稿,在那里来回缓踱,低声吟哦不已。 在这种杏花迷眼,柳丝撩人的二月古园中,忽然出现这么一位骚雅之士,照理,可说是相当富有诗情画意的;然而,华云表仅在一瞥之下,即已发觉那名文上眼睛虽然望在手中那卷打开的文稿上,一双眼光却打眼角不断溜向离亭不远的一座残碑背后。 华云表当下声色不动,负手漫步去另一边。他虽然明知道那座残缺的石碑后面定有可疑之处,但是,他不想马上走过去加以查察,他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碑在那里,不会跑,不会飞,要想考究,随时都可以;如今,他只要暗中牢牢看定这名中年文士就够了! 于是,眼下的形势便变成,中年文士守候着那座石碑,华云表则密切监视着那名中年文士。 据华云表猜忖,这名中年文士,很可能是翻天掌或者那位分宫娘娘跟在外面担任警卫的心腹武士。所以,他等会儿只须蹑踪此人之后,就不难找到那座第一分宫的所在了。 这样,约莫过去顿饭光景,石碑后面人影一花,突然俏没声息地走出一名手挽菜篮的破衣老妇人。 那名破衣老妇向前走出三四步之后,蓦地定身抬头,眼光飞快地四下一扫,见无异状发现,这才继续低头向园门外走去。 华云表冷眼观察,他见这名老妇人脸上虽然堆满皱纹,露在青布包头外面的鬓角也已泰半斑白,但是,那双眼神却极明亮动人。因此,华云表断定:此妇准属那位什么第一分宫娘娘所化装无疑。 这时,那名中年文士已安步下亭,一路闲眺着缀去老妇身后。 华云表不敢怠慢,丝棉袍袖一卷,露出里面的白衬布,摆出一副十足的市侩派头。然后,有如正在盘算着一批货价似的,口中念念有词,还不时伸手空作拨算珠状,也于中年文士身后跟着向园外走去。 出了故宫废苑,走没多远,前面那名老妇人一个拐弯,忽由永泰门向城外走去。 华云表以为中年文士定会快步跟上,但知事实上恰恰相反,但见中年文士脚下一顿,目送老妇背影消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跟着,身子一转,竟然折身走了回来。华云表大感意外,急切间忙朝街角一家古董铺子拢去。中年文士嘴噙着一丝冷笑,似乎正急于要赶去什么地方,与华云表匆匆擦身而过,看也没有看华云表一眼。 华云表待中年文土走出二十来步,稍作犹豫,最后决定回过头来先将这名中年文士跟个明白再说! 因为,出了永泰门,只有一座凤凰山可去。凤凰山系宋徽宗以人工所筑,山上建有华阳宫一座,虽说规模不小,但范围毕竟有限。假如那座血剑第一分宫就在城外凤凰山中,将来找起来并不困难。倒是目前这名中年文士,行动着实令人起疑。 照此人适才那种态度看来,此人显非魔宫之武士。要是此人并非魔宫武士,那么,此人是何来路呢?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少数几家店面已经点亮灯火。 穿过城中闹区,那名中年文士脚下突然加快起来。华云表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对方就是再快三倍五倍,他相信他也能胜任愉快的。转过几条大街,前面扣年文士身形略顿,左右迅速掠了一眼。忽然闪身进入一家客栈。 华云表抬头望清店招之下,不禁微微一愣:“悦宾老楼”什么?原来竟跟我们住在同一家客栈之中? 华云表皱眉苦思,他和小玉女住人这家客栈已经好几天了,每天进进出出总不下十余次之多,栈中旅客,十九打过照面,此人难道是今天他出门以后才住进来的? 华云表正迟疑间,小玉女忽在门口出现。华云表心中大喜,连忙比了个噤声手势,将小玉女招来身边。 小玉女低低埋怨道:“你怎么了……” 华云表急急拦着道:“刚才没有多久,有个穿淡青衣服的人走进去,你注意到没有?” 小玉女惑然点头道:“看到了,跟一个驼背老人住在后院三号上房,就在我们那一间的隔壁。对面一排厢房中,同时住下十来名彪形壮汉,他们进栈,只差前脚和后脚,我很怀疑他们是做一路来的,但是,又没有见他们打过招呼,怎么样?” 华云表轻声匆促地道:“快进去,留心那名青衣人与那个驼背老人的一举一动。 如有发现,马上就来通知我,我在这儿过去不远的那家四海茶楼上等你,小心点,知道吗?” 小玉女眼中一亮,精神大振,不等华云表叮嘱完毕,头一点,转身飞步而去。 华云表怀着满腹心事,开始移步往四海茶楼这边走来。四海茶楼是他昨天路过这条大街于无意中发现的。茶楼内部情形如何,他并不怎么清楚。如今,上得楼来,举目约略瞻顾之下,他有点后悔与小玉女约在这地方了! 楼上相当宽敞,灯光也颇明亮,从那些茶客们彼此交谈的神情看来,他们之间似乎全是每天见的熟人。那些人一见华云表上楼,所有的眼光全都集中过来,每一双眼光之中,都好像多多少少带有一股卑鄙之色。华云表还不明白自己遭遇冷眼相待的原因何在,直到坐定后重新将那批茶客们观察了一遍,他终于弄通了! 原来这是当地文人集会的场所! 但见眼下这批茶客,年纪虽然老少有都有,但在气习和衣着上,却有着几点共同的特色。领口生毛,衣袖发亮,指甲黄黄的,长长的,年长者不断抚弄颔下胡须,年青者则尽力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谁要说话,必然先以干咳大清其喉咙,每句话中,没有一个“之”字也必有个“者”字,鼻烟壶,旱烟筒,咳嗤,浓痰,一片乌烟瘴气。在这种场合中。华云表现下这身商人装束自然要受到歧视了。 连过来泡茶的伙计,那股劲儿都是懒洋洋的,就好像为了那批常客的情绪,人们实在并不欢迎华云表这么个客人似的。 华云表浑身不舒服,可是,他和小玉女已经约好了在这儿碰面,不忍住点又怎么办? 这样,一直过去足有半袋烟之久,那批常客方才逐渐恢复交谈。华云表稍为留意听了片刻,发觉这批自命清高的家伙,谈的虽然是诗词文章,但内容却甚稀松平常。发觉了这一点,华云表一口气也就慢慢平复下来。 他心想:哼哼,你们这批腐儒别瞧不起小爷,若在平常时候,小爷肯跟你们这批腐儒坐在一起才怪! 华云表感觉肚子有点饿,便又叫来两份点心,他一面吃,一面四座打量,想看看今晚这儿是不是真的只他这么一个“俗客”。 忽然,华云表的眼光在斜对面一个汉子身上停下来。 那个汉子正在以臂作枕,倚柱假寐,淡淡的眉毛,高高的颧骨,脸上没有多少血色,腿弯中夹着一只长方木箱,木箱上串着一根磨得发黑的皮带啊,药筒,原来是个走方郎中! 华云表为此发现,顿感说不出的高兴,心想:“好,这下有伴了!商人不受欢迎,一个走方郎中大概也好不到那里去吧?!” 华云表兴奋之余,真恨不得过去将对方叫醒,好好高谈阔论一番,索性将这批腐儒气死了算了! 不过,华云表也只是想想而已。人家睡得安安逸逸的,他怎可随便打扰?这种人,为了生活,常年奔走四方,尝不尽的辛酸,说不尽的劳苦,偶获小憩,得来不易,说什么他狠不起这副心肠来的。 “好,好,果然佳妙……” 一阵彩声,突然爆发,彩声之后,接着一片劈劈啪啪的掌声。 华云表因为一时之间注意力全放在对面那名郎中身上,是以佳妙何事,何事佳妙,他连一个字也没有听得。不过,在他想像中,他知道,所谓佳妙者也,大概不是指一首诗,便是指一首词。虽然他也知道被誉为“佳妙”的那首诗或词,其“佳妙”之程度必然有限,然因他对这一方面一向有着浓厚的兴趣,所以,这时心中仍然不无遗憾之感。 华云表正思忖间,那名郎中突然一下坐起身睁眼冷笑道:“佳妙个屁!” 掌声遽止,满楼寂然而讶然,一干老少文士,个个切齿咬牙,脸色发青,气得浑身打抖而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华云表虽然也嫌这名郎中太过唐突,然于心底仍不免感到一阵快意。 只见那位郎中哼了一声道:“你们就只知道一个李后主,似乎有了名气的人,放个屁也是香的。是的,‘细雨湿流光’这一句的确‘佳妙’,只可惜前人已有‘一庭落雨湿春愁’之句,要‘佳妙’也轮不着他李后主了!” 众人为之瞠目结舌!华云表也是暗暗骇异,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是至理名言。 不错,他是个郎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江湖艺人。但是,他的知识不比你少,他懂的,你不懂,你懂的,他却比你懂得更多,试问:你还有什么理由瞧他不起? 华云表钦佩之余,同时亦有着一股扬眉吐气之感。 他含笑朝那名郎中望去,多少带点鼓励意味,似说:朋友,如果肚里还有玩艺儿,不妨继续发挥下去,好叫这批酸了下次再不敢轻视咱们这种跑码头的。干,本人全力支持就是了! 不意那名郎中看也不看他一眼,脸色一缓,忽向大众赔笑致歉道:“在下一时不检,致有冒犯诸位长者之处,诸位乃一方名士,谅能见宥,在下这厢领罪了!” 郎中说着,还将双拿高高并起,连拱了好几下。 华云表看在眼里,很不舒服,心想:“这厮怎么回事?” 座中一名年事稍长者,轻轻咳了一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知耻近乎勇’,信不诬也。台端既云知罪,尔后稍敛其迹,斯可矣!” 华云表大快,暗暗笑骂道:“好,好,自找苦头,怪不得别人!” 那位郎中连连称是,待老者语毕,缓缓接着道:“不过听诸长者谈了一晚的诗,有一首好诗却始终未听诸位提及,实令人不胜遗憾之至。假如现在由在下补述出来,不知诸位是否在意?” 众文士脸色再度难看起来,先前那名年长者。勉强以鼻音哼了一声道:“试言之!” 那名郎中也学众人先清了一下喉咙,方才说道:“昔日,饶州有某女尼,还俗适人,所适者张姓,张亦为僧人之中途还俗者,因之,当时某名士乃为该尼赋七绝一首如下:‘短发蓬松绿未匀,脱却裟袈著红裙,于今嫁与张郎去,赢得僧敲月下门’……” 一话未竟,众文士哄堂大笑,一个个前仰后合,拭眼揉腹不止。众文士正笑得无我忘形之际,不知谁人突然发出一声大喝道:“咄!于夫子,还有蔡夫子,你,你们都疯了么?” 众文士蓦然凛觉,笑声遽尔静止,这下可够瞧的了,有人猛力咳嗽,有人高呼冲水…… 那名朗中大笑而起道:“佳妙!佳妙!” 洒下数枚青钱,掮起药箱,一路大笑着向楼梯口走去,刚刚下梯踏出第一步,身躯一歪,忽又怪叫道:“哎唷,我的小……小少爷,你……忙个什么劲儿?” 那名文士嚷着下了楼,同一时候,一名带着一脸傻气的僮仆,慌慌张张地冲上楼来。人在楼梯口站定,一面大口喘气,一面闪目四扫,华云表心神一紧,连忙自座中站起来招呼道:“喂,小方,我在这边!” 小玉女一扭头,双手齐招,喘叫道:“啊啊,快,快……” 华云表为防有事,茶资已经预付清楚。这时;忘情之余,足尖一点,竟自七八张桌面上平飞而过。众文士眼光一直,人人为之目瞪口呆。华云表自知形迹已露,当下也无暇计较,伸手一带小玉女,索性舍梯一跃而下。两人手臂互挽,闪身出店,箭一般扑人对面暗巷中。 华云表于阴暗处身形一顿,正拟开口发问之际,小玉女着急道:“不,快走,再迟就要来不及了!” 小玉女说着,奋力挣脱华云表的手臂,双肩微挫,领先纵登屋顶,华云表电随而上,一面惊询道:“发生什么事?” 小玉女头也不回地一路越脊奔向北城门,边跑边答道:“那驼子不是别人……” 华云表心头一震,连忙赶去前面道:“‘血剑魔帝?!’” 小玉女喘答道:“是的,那……那名青衣文士便是上次在中条承月坪给那位黑衣蒙面怪人赶跑的什么‘玉剑令主’!” 华云表一愣,大感意外,又追上一步道:“那么对面厢房中那些大汉……” 小玉女疾驰如故,一面促声答道:“魔帝近卫,‘十八血剑客’!” 华云表之轻身功夫高出小玉女甚多,此刻的小玉女已然是香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而华云表,除了心情稍稍有点紧张外,对于这种纵跃飞行,刻下仍是行有余力,若无其事。二人并肩起落,转眼之间,又下去二十来丈。 第二十三章 集体屠戮 华云表想了想,忽然生出一个疑问道:“就算那个驼子是‘血剑魔帝’本人,青衣文士是‘玉剑令主’,那么壮汉是什么‘十八血剑客’,这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小玉女有气道:“与你没有关系,难道会与我有关系不成!刚才,我回到房中,只听到那位什么玉剑令主最后两句话:‘业经卑职查实无讹,尚请帝君栽夺!’接着便是老魔的暴吼:‘宰!通统宰!’” 华云表一呆道:“通统宰?” 小玉女索性停了下来,哼道:“对不起,正是这样。那位玉剑令主迟疑了一下道:‘这样在分宫中执行起来,恐怕’老魔接着吼道:‘传令集训,全部召去故宫后面那座废苑中,叫这批狗男女在哪儿销魂就在哪儿埋尸。吩咐十八血剑客马上准备,‘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听清楚了吗,‘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包括你那位心肝小妹妹在内!” 华云表大吃一惊道:“这是多久的事?” 小玉女冷笑道:“玉剑令主先走一步,我则是跟十八血剑客同时出栈的你想血剑魔帝做起事来会像一般人那样地拖泥带水吗?” 华云表啊得一声,转身便向故宫方面腾身疾射而去! 小玉女虽然跟着起步,但是,仅一步之差,已然落后七八丈。 等到小玉女追至宋故宫大殿上,前面的华云表已经失去踪影。小玉女不敢冒失,身躯一伏,贴着瓦面蛇行而前。 这时约莫二更光景,八分圆的月亮已自东边那座铁塔背后高高升起。下面,那座故宫废苑中,第一分宫的血剑武士,数约三十名左右,分三排紧身而立。三排武士前面,并肩站着分宫总监施姓“第一滚刀手”,以及那位拳掌教练“翻天掌”。 “翻天掌”和“第一滚刀手”前面则站着一名蓝纱覆面,腰身窈窕的中年美妇以及三名年龄相近的妙龄少女。三名少女衣着相同,年纪又差得有限。小玉女于殿脊暗处,因为距离不近,一时间竟无法分出其中哪一个是她云哥哥所要搭救的“三公主”。 最后面,在三排武士的身后,不规则地拢集着十来名男女,老少都有,似为血剑第一分宫的一些男女仆妇。 那十八名“血剑客”,这时有如今夜的月亮一般,散散落落的连成一个开着口子的大圆形,遥遥将第一分宫全部人众兜圈在圆心之中。 血剑魔帝背向大殿这边,而对分宫人众及十八血剑客,高高屹立于那座金辉亭顶。那位什么玉剑令主则远处一角,负手闲立,神态从容而自然。 十八血剑客,一个个双足微开,左手握着腰间剑鞘,右手按在剑把上,双目平视,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再看第一分宫那些血剑魔徒,上自分宫娘娘,下至那一簇男女仆妇,虽然人人神情凝重,但是,却无一人脸上露出悖骇之色。小玉女先还想不透这批分宫魔徒胆力何以能如此坚壮,不过,小玉女马上就想通了:这一定是血剑老魔每次召集各分宫人员,一种习见的队形。是以这时这批分宫魔徒纵然会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也无法想像到业已面临可怕的死亡! 春寒料峭,夜风呼呼,废苑中,沉默继续着…… 小玉女这时虽然看不到老魔的面部神情,但是,她可以想像得到,这时的老魔,脸上一定蒙着面纱,两道如电锐目,也一定有如两支利剑般正在亭下那数十名待死之囚的脸上来回掠动;隐在面纱背后的唇角,可能正带着残酷的冷笑;怒疯如狂的心房中,也可能正一遍又一遍地在发出声无的闷吼:“你们这批该杀的,全该杀,通统该死,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玉女想至此处,身不由己的打了一个冷颤,心想:“这老魔,他难道真忍心一个活口不留?!” 同时,小玉女又想起另外一个令人忧心而惶惑的问题:“云表哥哥呢?在这种阵仗之下,等会见血剑老魔一声令出,要想救人,又将如何个救法?” 小玉女正烦躁间,忽听血剑老魔沉雷般喝道:“珠儿站出来!” 小玉女急忙抬头望去,三名少女一女应声向前走出三步,越列而出的这名小女,正是“三公主”! 血剑老魔沉声又喝道:“再站过来一点!” 那位被喊做珠儿的三公主果然依言又向前走出三步,面亭浅浅一福,俯首垂手而立。 血剑老魔沉声问道:“珠儿,为父的现在问你,你娘一向待你怎么样?” 小女珠儿眼角微回,迅速朝身后掠了一瞥,低头怯生生地道:“娘……待珠儿很好。” 老魔蓦地大喝道:“说不好!” 少女珠儿一呆,轻声不安地道:“是……是的,不好。” 老魔哼了一声,阴沉地接着道:“举几个例子!” 少女珠儿脸面微抬,欲言又止,老魔喝道:“有为父的在此,尽说无妨!” 少女珠儿脸孔抬正,眼眶中热泪充盈,抽咽着泣诉道:“珠儿……始终不明白…… 娘……她为什么处处偏心……上次,谋算龙堡赵家兄弟,娘叫珠儿去。这次去龙堡,又派上了珠儿。还有……还有分宫这位施总监,他对两位姊姊一直都很尊敬,但对珠儿,却不是呼来,便是喝去。爹,珠儿哪像什么公主啊……”少女珠儿诉说至此,香肩抖动,业已泣不成声。 老魔轻轻一哼,沉声道:“说下去!” 少女珠儿掩面摇头,颤声道:“没有了……要说,实在说不完,也无法说…… 珠儿知道,珠儿不应该在爹面前这样数说娘的不是。过了今天,珠儿愿领大逆不道之罪,在此之前,珠儿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珠儿和两位姊姊都是爹跟娘的女儿……为什么……珠儿在娘的心目中,始终不及两位姊姊惹娘疼爱……” 老魔沉声接口道:“因为你不是她亲生的!” 少女珠儿愕然抬头,泪眼大睁,神情木然而骇然,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老魔冷冷接下去道:“你是爹的女儿,但却不是她的,这便是你身后那施总监不肯敬重你的原因。因为,你的身世这位施总监也明白,嘿嘿嘿,好一位施大总监,轻重利害倒是分得蛮清楚!” 后排的第一滚刀手两腿打抖,脸无人色,挣了一阵,终于扑通一声跪下。老魔看也不看一眼,冷笑着又道:“至于你那两位姊姊,她们都是她娘的女儿,却不是为爹的女儿。她们,知道吗?都是杂种!” 面垂蓝纱的第一分宫娘娘娇躯微晃,突然向后昏倒过去,后排的翻天掌,不自禁伸手一把托住。 老魔阴阴一笑,冷森森地道:“抱紧点,何大恭” 翻天掌骇然警觉,可是,已经迟了一步了! 就在翻天掌双掌一推,正待将手中那位分宫娘娘抛开,以便亡命突围之际,老魔陡喝一声:“珠儿快退去玉剑令主身边!” 少女珠儿一呆,马上明白了底下将有什么事发生,一声惊呼,疾向一旁的玉剑令主投身奔去。 这边,血剑老魔又是一声厉喝:“十八血剑客何在?” “沙”的一声,十八支赤色长剑同时出鞘!紧接着,赤虹汇掩,交飞盘跃而上,第一分宫那批武士们,因始终不悉祸将及己,结果,十八支快剑所至之处,那批武士们一个个均于错愕中身首两分。有的连自己剑把都没摸着,身手较快者,亦仅剑刚脱鞘而已。说来也很可怜,那些已经拔剑出鞘的分宫武士,他们拔剑,也是为了助主擒凶,而非为对抗总宫十八血剑客。因为,他们一直没听到本身罪状之宣告,一句,不,甚至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啊! 三十余名武士,滚刀手,翻天掌,分宫娘娘,以及两名公主,甚至那混混沌沌的男女仆妇也不例外一人一剑。 唯一例外的,便时老魔当初的“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那句话,现在似可修正为“不许留下任何活口,除了一位三公主”! 血光,剑影,呼叱,惨嚎统统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遍地残尸。小玉女口干目直,全身僵麻,有如置身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是的,那位分宫娘娘和翻天掌都有可杀的理由,然而,那批武士呢?两个女儿呢?还有那些无知的男女仆妇呢? 对血剑老魔来讲,他们犯了什么罪? 俗语骂人,最毒莫过于“狼心狗肺”,“狼心”和“狗肺”会不会有这般残忍酷虐呢? 小玉女忽为一声深沉的叹息所惊醒。抬头望去,迎面一排杏树背后,这时正有二人并肩步出。 其中一人,正是自己一直悬在心中的“云表哥哥”。另一个,小玉女揉揉眼睛,看了再看,最后断定不会错了谁?赫然竟是在四海茶楼扶梯上被自己踩了一脚的那个瘦个子“走方郎中”! 华云表走至园中央,仰脸四下轻喊道:“芳卿,芳卿,妹妹……” 小玉女一怔,她现在仍是小僮身份,他怎可在外人面前这样呼唤自己? 小玉女眉峰紧皱,双掌一按,自殿顶倒飘而下。华云表一声欢呼,立即同那名走方郎中奔了过来。 华云表先为那朗中介绍小玉女道:“司徒芳卿,外号小玉女,我妹妹,提起名字,大家都该知道,其余的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那郎中含笑一躬道:“久仰。” 小玉女却只轻轻哼了一声,连礼都没有还一个。原因是:第一,她还在恨华云表。第二,她生平最讨厌的,便是未语先笑的男人! 对小玉女这种不友好的倨傲态度,那名郎中毫不在意,而华云表也似乎没有不安的感觉。小玉女正在暗暗奇怪,华云表已经笑着为她介绍那位郎中道:“这位便是贤妹一家的大思人,神行太保发狠想揍的那个小子,胡毕义,外号很多,但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送信要伯母及贤妹迁居的是他,救过赵家兄弟的是他,不止一次相助于愚兄的也是他!” 小玉女啊了啊,脸孔顿时大红,小叫化胡毕义又是一躬,笑道:“没有关系,不知者不罪……” 小玉女满以为对方要来几句客套为自己解窘,万没想到对方在打躬作揖之余,从口中出来的竟是这么两句。 小玉女先是一愣,十分有气,接着,再想想对方乃丐帮弟子,滑稽相沿,突梯成风,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隔阂尽消,华云表遂再解释道:“这位胡兄,我现在是真的五体投地了。先前在四海茶楼上,我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却已瞧透我的庐山真面目。刚才,我是沿墙根准备绕去园后,碰上他,双方阎罗今一照,彼此会意之后,他传音叫我不必担心。据他所知,老魔对那位三公主特别宠爱,只要老魔稍稍冷静下来,那位三公主绝无玉石俱焚之忧。最后,毕竟给他料中了,卿妹,你说这位胡兄多了不起!” 胡毕义嘻嘻一笑道:“那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碰上一个了不起的师父而已!” 小玉女又给逗笑了,小玉女笑了一阵,最后问道:“现在怎办?” 华云表道:“现在倒是可以放心了。老魔既然如此疼爱这个女儿,她跟在老魔身边,可说比在什么地方都安全。而且经过刚才这一幕,她已知道她另有亲娘,老魔能骗她一次,就会骗二次,她对老魔心存动摇,我们将来告诉她事实真象,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玉女又问胡毕义道:“您不是跟万里追风一起赶去贵帮山西太原总舵的吗? 怎又忽然来到这儿的呢?” 胡毕义道:“我只须陪万里追风到达敝帮总舵,便说无我的事了。这次,在这儿我们能够遇上,提起来可说完全是种巧合。” 小玉女茫然不解道:“怎么呢?” 胡毕义笑道:“我本来有事要去另外一个地方,路经城中,感到有点口渴,抬头正好看到街角上那座四海茶楼。原想上去喝一杯解解渴就走的,没想到,上楼之后,竟人人赏以白眼,小爷一火之下,干脆,不走啦。嘻嘻,不意却因此遇上你们两位,如今想来,倒反要感谢那批酸儒们呢……” 华云表也笑道:“我刚上去,情形还不是一样。” 小玉女不明就里,忙询以故,于是,华云表略去村俗的部分,将那批酸儒们可笑的举动描述了一番。 小玉女听了,也止不住一阵好笑。 三小谈笑着,开始踏着月色,出园向城中走来,路上,华云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胡毕义问道:“胡兄本来打算要去什么地方?” 胡毕义扮了个鬼脸,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小玉女走在前头,这时转过头来,自语般皱眉道:“奇怪,那班魔宫武士,除了几个领队外,一般说来,似乎都很年轻,这批武士都是打哪儿挑来的?” 胡毕义手一拍,笑道:“这叫做不谋而合,本叫化此行正是”自觉失言,连忙一咳住口。 华云表一笑接口道:“‘天机’已漏,漏多也是‘漏’,漏少也是‘漏’,我看不如甘犯‘天条’,索性‘漏’光算了!’” 胡毕义两手一摊,耸肩苦笑道:“除了‘从善如流’,别的还有啥子办法?!” 豫南新野,有座“承天武场”,这座“承天武场”,是目前江湖上所有武场中相当有名的一所。 它有名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规模大,门徒众多。该场收徒的宗旨是:有教无类,来者不拒。全部限制,加起来只有三条:了为女徒不收。二为带艺转投者不收。三为年岁超过双十者不收! 不过,这座承天武场在江湖上名气虽不小,但一向却很少受人重视。原因无它,该场设立已有十余年之久,先后艺出其门弟子,纵然没有一千,照说也有八百,可是,那么多的弟子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十余年来,竟始终没有听人提起承天武场曾出过什么成名人物,甚至在一般镖行镖局的趟子手中都无法找出一名曾在承天武场习过武艺的弟子来。 话虽如此,“承天武场”仍然是有名气的。 每天,来自天下各地的青年人依旧多不胜数。因为,当时武风极盛,但是,诸大名门,如少林、武当、华山诸盗门户甚严,普通人轻易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一般醉心武技者,便只有不辞跋涉之劳,纷纷投来这座门户敞开的承天武场了! 承天武场的主持人,据说便是当年黑道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毒剑”马庆之。但是,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这十余年来,根本就没有人见过那位武场主持人,武场弟子们所能接触到的,只是内外两场的各科教师。 至于这些教师们,情形都跟这座武场在江湖上的地位差不多,名气有一点,内容却极有限。 由于这座武场有内外场之分,两场同时设有“拳”、“掌”、“刀”、“剑”、“轻功”、“暗器”等组别,教师之人数,也较普通武场为多。经常在三十余名左右,有来自闽粤者,有来自门外者,品流极为复杂。 时值春末夏初,某天午后,午餐刚过,下午课业尚未开始,在占地极广,划有白色纵横线条的承天武场外场练坪上,正消祥着百余名各科弟子,三五成群,东一簇,西一堆,天南地北,随意说笑,聚谈者多属同一组别,这时,其中仅有两名弟子例外。 他们一个是“剑”组的“余小云”,一个是“刀”组的“傅大义”,由于各组弟子之服装有着显明的区别。如果两名不同组别之弟子站在一起,很远便可以看出来的,在场子中,这种情形虽然不是没有,但是毕竟是少数,这时,这两名不同组别的弟子,大概是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剑组的余小云正在兵刃架前负手仰望,似乎在欣赏兵刃架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武器,另一名刀组的傅大义则蹲在地上随手书划着,好像在暗自揣摩某几招难解的刀法,二人间的交谈,声音极轻:“胡兄,进来这么久了,怎么仍一点迹象都看不出?” “慢慢来,不要忙。” “小弟真担心我们那位大小姐在外面,一个不耐烦,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到时候不但前功尽弃……” “是呀!真要命,叫她先回去又不肯。” “……………………” “……………………” “噢!对了,胡兄,问题一定出在‘里场’,在这儿,‘里’‘外’两场有如两个世界,’里场的弟子和教师,轻易不露面。假如这是一座普通武场,首先就不该有什么里外之分,其次,纵分里外,也似乎不该如此神秘,胡兄,小弟自信轻功还可以,今夜就由小弟进去瞧瞧你看如何?” “用不着。” “为什么?” “嘻嘻!因为愚兄已经………” 那名“刀组”弟子“傅大义”一句话尚未说完,课业开始的钟声已经当当敲响。 钟声一响,练坪上顿时一片混乱,簇堆解散,各人纷纷奔向各组的集合地点,因为这座承天武场对这一点管理得异常严格,十三下课钟敲毕,其未及准时归列者,马上录名记过,记满三次,开革除名! “等有机会再说吧!” “好的。” 两人匆匆交代了,也随众人分别奔向“剑”“刀”两组集合地点。 这时,隔开里外场的那道高墙后面,两名武师正凑着两道细小的洞孔,在朝外面场子上凝神搜查。 当下其中一个忽然咦了一声道:“奇怪!” 另外一人连忙问道:“什么事?” 先前那人促声道:“你看,快,那个着剑组服装者……从后面数起,倒数第三名……现在是第四名,现在是第五名……对了,就是那一个。” “看到了,怎么样?” “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看……唔……对对,叫‘余小云’,刚进来十几天,据蔡教师报告,说此于天赋极高……” “我看不大对劲。” “嗯!欧护法这话什么意思?” “申护法难道没注意到这小子刚才的跑姿?这小子既然才入门十几天,而且又是编在剑组,再说,就算一名轻功组的弟子,十来天也不可能会有这么惊人的进境,本座以为这余姓小子一定有问题!” “是的,的确有点蹊跷。” “本座当初想出这种紧急集合之法,为的便是想从各人奔跑身形步法上寻找破绽,嘿嘿,今天总算捉住一个。” “这小子会不会是带艺转投?”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本场之所以不收带艺辈转投者,原意不过在防范各派差人卧底而已,其实,只要查清来人不怀恶意,而且有着上佳禀赋的话,本宫还不是照收不误?!” “是呀!” “但是,这小子情形不同,这小子刚才那种身法,系出于不疾而速,既从容,又自然,当今各派,以华山飞燕身法素称上乘,然而,这小子的一身轻功,似较华山飞燕身法又胜一筹……” “那么,欧护法预备如何处理这件事?” “走,进去跟金剑令主研究一下再说。” 半个时辰之后,当练坪上各组弟子正在加紧演练之际,“嘟,嘟”一阵哨子过后,全场立即静止下来。 按武场规矩,这阵哨音表示场主或总教习亲身临场了! 果然,哨子一歇,里门大开,五六名教师簇拥着一名高高瘦瘦,长方脸,黑皮肤,双目灼灼逼人的中年武士自里院走了出来。 资深的一些弟子立即认出来了:“总教习!” 不过,那些弟子也仅知道来人为本场之总教习,至于这位总教习姓甚名谁,外号叫什么,仍然无人清楚。 倒是一名新入门的弟子这时心里明白这位总教习是谁,这名弟子便是此刻站在“刀组”第三排的“傅大义”! 傅大义知道,所谓“总教习”,实即“金剑魔宫”那位“金剑令主”是也! 这时但见那位总教习走至场中站定,四下扫了一眼,缓缓说道:“本教习为各位带来一个好消息,内场各组,满世在即,所定之名额,将由外场各组分批递补,今天先由剑术组开始!” 全场立即响起一阵欢呼,在欢呼声中,那名总教习领着五六名教师转身向剑术组这边走来。 剑术组教师是个矮胖子,当下忙迎了上去躬身道:“总座好!” 总教习微微点了一下头,吩咐道:“先成一字队形报数,然后按‘一三五’,‘二四六’,依单双号分成两队,一号对二号,三号对四号,分组印证,作为挑选之参考标准。” 剑术教师迟疑了一下道:“报告总座,这样分组恐怕不太妥当吧?” 总教习不悦道:“有何不妥?” 剑术教师惶然低声道:“这三十二人里面,入门时日完全不同,有的快三年了,有的二年,有的一年,还有二三名才进来十几天……” 总教习拦住话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本座并非要他们真的分胜负,只不过看看他们各人出手之基本架式是否合乎要领而已。” 剑术教师垂手应道:“是的!” 总教习接着问道:“据你所说,进场时日最短者也有十来天,在这十来天之中,你当教师的总不至于连一招也没教过吧?” 剑术教师连忙申辩道:“不!不!就是最后进来的现在也都演熟三招以上了。” 总教习点点头道:“这不就得了,去取两支木剑来,从排尾开始,每组以各拆三招为限,三招一过,立即自动住手!” 剑术教师依命取过两支木剑,分别交去排尾的三十一号和三十二号手上,最后一名的“三十二号”,正是刚才与刀组一名弟子对话的“余小云”华云表的化身! 以华云表今天在剑法方面之成就,别说与一名只进门不到十天的同门动手,就是换上面前这名剑术教师,甚至总教习本人,他也不一定会在乎,但是,刻下的他,为身份所限,为环境所限,不但不能尽情发挥,而且还得勉力装拙,以便符合一名对剑法初学乍练者应有之现象。 外行充内行固然甚难,而内行佯装外行只有更难。对一位剑术名手而言,一剑在握,要完全避免气质之自然流露,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此刻的华云表,他尚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引起疑窦,适才之举,纯系因他而生,只要在手眼腰步方面稍稍露出一点破绽,他的一条小命,也就算完定了! 华云表与那名三十一号同门面对面,相距丈许站定。 那位总教习目光闪烁地沉声下令道:“三十二号先攻,开始!” 华云表因为心情紧张的关系,握剑之手真的有些抖索了,他接近日学习所得,一个跃扑,向前刺出一剑! 剑术教师点点头,那名总教习则微微皱了一下眉尖,很显然的,华云表在这一招上并未露出什么毛病。 现在轮到那名三十一号弟子还攻了。 那名三十一号弟子错步偏身,让开来剑,跟着旋躯反攻一剑。 这一刹那,华云表为难极了!他和现在的这名同门,都是刚刚投来不久,二人虽然都学会了三四招剑法,但身法步法,以及迎架拒拆之要领要诀都还没有教过。 如今,这一剑系自身后攻来,以他耳目之灵,身手之敏捷,当然不难一步躲开,可是,他能躲得那么干净利落吗? 当然不能他在情急无策之下,只好一直向前冲过去,冲出三四步,再以最笨的方法兜身转回,恶狠狠地又向那名三十一号攻出第二剑。 华云表攻的二招没有话说,但适才那种转身姿势,实在不成章法之极,四下聚观者,包括总教习身旁之五六名教师在内,睹状无不掩口失笑,那位总教习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华云表先前奔跑情形,这时不免带着怀疑神气朝那名报告的欧姓护法望了一眼,意思似说:“刚才你没有看错吗?” 欧姓护法双眉紧皱,沉重地摇摇头,仿佛回答:“应该不会……” 三十一号将华云表攻去的第二招又让过了,现在正拟进攻第二招。可是,这位三十一号因华云表之表现欠佳,深觉自己人围有望,他本身本来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在一时兴奋之余,进攻之第二招不禁大大走样。 这一招名叫“高祖斩蟒”,依招式之要求,应该双手执剑,大跨一步,向敌人当头高高劈下。 华云表的招架方式则为仰身扬臂,横剑相格。 不意三十一号心浮气躁,一个拿捏不稳,下劈之势歪去一边,这一招,本应两剑成了字形接实,由于这一歪,剑势改道,竟然斜斜切向华云表一条左腿。 华云表一剑撩空,本能地正待挽起一个剑花,回剑去拨来剑之际,围观之众教师中突有一人脱口道:“丢了嘛!” 华云表一凛,悚然警觉,五指一松,木剑落地,不过左腿上却不折不扣挨了重重一剑! 这一剑劈得再重些,华云表也不会受伤的,然而,为了逼真起见,应势一跤倾倒,抱腿哎唷不住。 那位总教习不但不见怜慰,反而走过来沉脸责问道:“你为什么弃剑不挡?” 华云表苦着脸以手一指道:“那……那位老师这样吩咐,弟子怎么知道。” 那名出声的教师大急道:“‘丢了嘛’!本席什么时候这么吩咐过?混蛋! ‘丢了嘛’简直混蛋之至。‘丢了嘛’!” 华云表讶然道:“怎么没有?您……您现在嘴里不是还在念着吗?” 身旁一名入门较早的弟子俯身轻笑道:“你听错了,小云,他是说‘丢那妈’?!” 华云表眨眼惑然道:“‘丢那妈’?!” 那名弟子忍俊不禁道:“是的!他是粤人,这是粤人的口头禅,相当于北人之‘妈的’,和湘人之‘惹他的娘’……” 华云表噗嗤一声,其他的人也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原来这位粤籍教师来到中原已久,一切习惯都已改正过来,就只这句骂人的口头禅无法去掉,武场中人听惯了,自然不觉怎样,华云表这尚是第一次入耳,当然免不了因讹传说了! 不过,这一讹,收获却不小,那名总教习见华云表既天真又幼稚,完全未脱一股孩子气,因而兴趣大减,转向那名欧姓护法,以含有责备意味的语气传音道: “请欧护法最好再查查清楚……” 挑选之举,也就因而草草结束,那位总教习以时间不够为名,任意指点了两三名年资较深者,剑术组部分便算考录完毕。 第二天,小叫化胡毕义找着一个机会向华云表递话道:“你小子昨天好险,夜里,我趟进去,由欧姓和申姓的两个教师谈话之中,才晓得昨天你在集合时,因为跑得太急,无意中漏出追风步法,还好那两个家伙眼光虽利,见识却甚有限,小子,留心了!” 华云表道:“这些暂且不去管它,我只是想问:我们究竟有无被选为武士的希望?如何才能入选?还得等多久?假如遥遥无期,我们是否要变更一下原计划,另想其他办法去找出那座第九分宫?” 胡毕义点头道:“是的,我们都已改易本来面目,要凭现下这种粗俗的外表,是很难给选上的,如果在武功方面刻意表现,又怕露出马脚,尤其是他们已经对你存在怀疑……让我考虑考虑再作决定吧。” 新野县城中,在十多天前忽然出现一名老乞妇,这一天,老乞妇挽着那只破篮,拄着一根拐杖,步履难艰地走出城门,转向人龙岗方面慢慢走过去。 到达承天武场外面时,老乞妇停下来了。 这时适值武场开饭,大门里面的长廊上,武场弟子们正在谈笑用餐,老乞妇捧碗倚门而立,一双眼光在包头布边遮覆下不断闪动,似为那批青年人集体用餐的举动所吸引,而忘却出声乞讨。 近门的一名弟子回头发觉了,不禁咦了一声道:“这位大娘……”言下之意似说:真奇怪,你不开口,谁知道你站在门外?不过,那名弟子住口的最大原因似是发觉这名老乞妇神色间并无饥馑之色,虽有施舍之心,一时反而无法出口。 突然,刀法组一名弟子跑过来挥手喝道:“走走走,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老乞妇双手捧碗,拜了拜,轻声求告道:“做做好事,壮士,老身,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刀法组那名弟子双眉一竖,大声又喝道:“顾了你,我们又怎么办?谁叫你呆在这地方的?哪里你不好去?真是莫名其妙!” 另外那些弟子看不过去,有几个过来劝解道:“吵什么,我们大伙儿少吃一口不就得了?” 老乞妇合掌连拱道:“谢谢,谢谢。” 第二十四章 紫衣专使 那名刀法弟子仍然不依道:“不行,小爷非得将她赶走不可,有她在这儿,看了总叫人有点心烦,如果再不走,可别怪小爷……” 老乞妇恨恨低头转身而去,口中喃喃道:“走,走,但愿你们太平……” 其中一名也是刀法组的弟子不满道:“小傅,你怎么这样没有同情心?” 叫小傅的那名弟子嘿了一声道:“同情?同情几文钱一斤?你同情别人,别人又有谁来同情你?这年头,哼哼,成为王,败为寇,心黑的命长,心辣的福大,不然你学了刀法将来去砍谁?嘿,老实说,我姓傅的天生就是这样子!” 众弟子听了他这番高调,无不皱眉摇头,只有那名短小精悍的监场武师,这时站在远处暗暗颔首不已。 第二天,华云表在操坪上漫步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细语道:“我是小叫化老胡,现在已被选为准武士,刻下系在内场墙后向你发话,继续向前走别停顿,也别扭头张望……知道吗?昨天,当‘刀’‘掌’两组开饭时,那小妮子果然摸来了,当时将我吓了一大跳,她装作一名老乞妇,但神气一点也不像,小兄无可奈何只好恶狠狠地将她赶走,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并且信口雌黄地发了一通谬论,说什么‘心黑的命长,手辣的福大’,不意因此却给魔徒们视为‘人才’,当夜秘密‘召见’,小兄‘有僭了’……啊,有人走过来了,珍重,再见……” 华云表又惊又喜,受了这番启示之后,作风也随之改变。出操时加倍卖力,’散场后即到处找别人的麻烦,不是吵,便是打,一派地痞行径,每次发生纠纷,那些教师表面虽在呵正,但实际上却无责备之意,华云表知道路子走对了,于是,胆子也就愈来愈大。 约莫四五天之后,当同组一个家伙正在说什么“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以及什么一“黄松、黑紧、白邋遢”一类的下流村话时,华云表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当下藉故发挥,走过去便是一个大巴掌。 于是,二人扭成一团。那小子当然不是华云表的对手,不过,华云表为了加强表演气氛,始终不下重手,于是,一架打下来,“声”“色”俱佳。紧接着,华云表也被召见了。 那位金剑令主伪装的总教习故意板脸道。“余小云,你怎么如此野蛮?” 华云表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俯身答道:“如今本来就是个只讲拳头,不讲公理的世界,弟子向唯武力是崇,那小子既然没有什么,他凭啥出风头。我当然忍不住要接他了!” 总教习注视着他道:“另外送你去-个地方,接受特别训练,你愿意吧?” 华云表恭恭敬敬地答道:“对上级,弟子一向是服的,弟子习武,便为的出人头地,如蒙总座垂青,自是求之不得。” 总教习点头挥手道:“申教头带他去填张身家调查表。” 华云表将一份身家调查表胡乱填了,当夜便跟另外三名年青弟子,在一名教师领导下自场后秘门出发。 华云表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他现在已如预期的开始进一步混向魔宫内部了。可是,他无法知道刻下要去的是总宫,还是某座分宫?会不会再跟胡毕义汇合一起?还有,临程匆匆,无法与小玉女取得联络,不知道小玉女会不会自动返回山西太原? 出新野县境,南行,五日后到达鄂中荆门。 荆门位于汉水之西,荆山山脉之东麓,地处荆楚北出之要冲,然因三面环山之故,附近地面却甚荒凉。 那名领队的教师将承天武场四名弟子带到一座狭谷入口处,一声唿哨,立自谷中迎出两名劲装武士。那名教师将四人交代给两名武师,当场转身退去。 两名武士将四人曲曲折折领入谷中一座依山而筑的大石堡,经过一番盘询,然后送入堡后一间石室,当天食宿无话。 第二天,一名黑衣武士拿来三套黑色武士服交给华云表以外的那三人道:“你们三个编在本宫黑衣武士队,本座为黑衣副队长,有关本分宫之各项仪节,稍等本座自会为你们详细讲解。” 说着,回身向华云表点点头道:“你且随我来!” 华云表暗吃一惊,故意问道:“我们四人是同路来的,怎么没有编在一起?” 那名黑衣副队长答道:“你被派在黄衣队!” 华云表噢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管它“黄衣”“黑衣”,只要能够平安留下来,也就谢天谢地了! 接着,黑衣副队长将华云表领去另外一座石室,一名自称黄衣副队长的黄衣武士,交给他一块号牌,号牌一面镌着一支宝剑,另一面则镌着“黄衣九九”四个字。 华云表问道:“敢问副座,‘九九’是不是卑剑的编号?” 那名副队长淡淡回答道:“不!你是第九号!” 华云表将那块号牌重新查看了一下,这才发现两个九字之间原来有个小凸点,而且两个字的字体大小也不一样。 他没有再提出疑问,不过,他已经领悟到上面一个九字的意义,这儿大概便是第九分富了! 那位副队长后来又交给他一张表格道:“每天寅卯之交练剑,其余作息时间都规定在这上面,明天练剑时本座再介绍你与其他弟兄见面。” 说来也很有趣,所谓每天寅卯之交“练剑”,练的竟是一套不包括“惊天三式” 的“游龙剑法”! 对于这套祖学“游龙剑法”,在今天,华云表已是独一无二的大行家,但现在为了“随俗”,他却需每天起个大早,去跟那名副队长半生不熟地重新来过一次,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每天下午,有一个时辰,华云表与另一名八号武士被派在一间石洞面前担任警卫工作,在一排山壁下面,这种石洞计有十余间之多,华云表只知道里面关的都是犯人,却不知道里面关的都是谁和谁?因为石洞开启每天都有一定的时间,或为提审,或为递传饮食,这方面的工作全由分宫中蓝衣武士担任。 转眼之间,十来天过去了,华云表对这座第九分宫内部形势都已取得初步了解,他所了解到的是:这座第九分宫在魔宫一十八座分宫中所占之地位相当重要,它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看管魔宫交来的特别犯人,因此之故,这座第九分宫在编制上也比一般分宫为大,单是“蓝”“黄”“黑”三色武士就有一百多人,不但比以前那座第十八分宫为大,甚至开封城外那座第一分宫也是望尘莫及。 这一天,华云表正打算找个机会,大起胆来到宫内各处暗察一番之际,堡外忽然遥遥传入一阵长呼道:“总宫御前紫衣专使到!” 稍顿,又接下去传呼道:“奉帝君手谕,提调三号大车犯人,摆案,接旨……” 华云表听得心头一动,所称三号大牢,正是自己每天担任警卫的那个石洞。这名囚犯究竟是何等样人,他倒颇想趁这机会看个清楚。于是,华云表约同八号和七号,穿着整齐,佩上宝剑,佯作任务在身,昂首挺胸向后山石牢方面走过去! 等到华云表和七号八号两名黄衣武士走出分宫后门,狭谷中,三号石牢前面,已在五六名分宫护法拱卫下,成品字形站着三名器宇轩昂的紫衣劲装人。 那三名来自血剑总宫的御前专使,为首一人肩绣金线横杠,面垂紫纱,似是一名分队统领,稍后二人则系以本来面目出现,一人佩着一支长剑,负手仰脸,两眼望天,神气均极倨傲。 这时,那座三号石牢的石门洞敞着,里面正传出一串唏哩哗啦的铁链声响。 不一会儿,人犯出现。华云表在看清那名犯人的身材面貌之后,不禁愕然一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里面关的原来就是上次在九华后山石洞中那名自称为正牌七巧仙子的蓝衣病妇! 现在,一个一直萦绕心头的谜团总算打开了。 前此,怪乞胡毕义准备藉承天武场为进身之阶,想趁机混入血剑魔宫,并望能被分发到该宫第九分宫,问他目的何在,小子始终不肯透露一丝口风,如今,华云表明白,问题可能就在这名神秘的病妇身上! 这时的华云表,心中有着说不尽的恼恨。 那小子不晓得去了哪里,最后,阴错阳差,自己却来到这座第九分宫,假如那小子早将任务明白说出,他华云表利用无数次的守卫之便,有十个蓝衣病妇不也早就给救出去了? 此刻,那名蓝衣病妇似因囚禁过久的关系,神情已较上次在九华后山石洞中见到时更形萎靡困顿。 脸黄如蜡,发蓬如草,赢颈颓垂,脚步踉跄,若非有人扶持,几乎随时有扑倒之危险。 华云表站立下来,身后的七号八号两名武士自然无法前进,他们三人如照预定的计划,一直向前走过去,可能谁也不会留意,如今突然中止前行,木愣愣地挺在那里,目标可就显著了。 那名紫衣分队统领扭头咦了一声道:“这三人” 分宫中那五六名护法闻声一致转过脸来,内中一个厉喝道:“谁叫你们来的?” 华云表暗暗一惊,连忙俯身道:“卑剑等职司三号石牢守卫之责,适闻三号石牢提人,以为也许或有差遣之处,是以冒昧前来伺候……” 那名护法哼了哼,转向石牢旁边,一名值班中的武士冷冷吩咐道:“去请你们黄衣马副队长来!” 华云表听了这种语气,不禁暗道一声:“这下要糟了!” 不意祸星忽变福星,那名总宫特使眼皮一阵眨动,这时突然举起手臂向身后摇了摇,出声阻止道:“且慢!” 那名下令之护法立即躬身恭应道:“是!” 那名总宫特使又朝这边打量了一阵,点了点头道:“很好,这三人都很忠于职守,协押人犯之人选就派给他们三个吧!” 那名护法期期搓手道:“他们都是”言下之意,似说:这三人都是刚刚选进来的,武功差,经验也差,这等要务,恐怕难以胜任。 不期那位专使听了,深为不快,当下嘿了一声道:“那就由你作主好了!” 那名护法一呆,不胜惶然道:“不……是……卑座是说,他们都是……都是上上之选……您……真好眼力……咳咳,选得对极了,这三个,就是这三个!” 另外几名分宫护法这时也帮打圆场,齐向这边招手道:“过来呀,你们三个!” 华云表大喜过望,连忙疾上数步躬身道:“谢上使赏拔!” 那位紫衣专使似甚满意地嗯了一下,接着甩头道:“将人犯押到外面车上去!” 华云表应了一声:“是!” 伸手自一名黄衣武士卒中接过铁链,另外的七号和八号两名黄衣武士则走去蓝衣病妇身旁接下扶持病妇的工作。 一行在那名紫衣专使领导下鱼贯出宫,分宫外面的空地上已经停着一部双马篷车,蓝衣病妇上车后,马车便在分宫众护法列躬送之下向谷外驶去。 车由总宫来的那两名紫衣卫士驾驶,那两名态度冷漠专恣的紫衣统领则跟华云表等人坐在车内,车厢四边布篷一齐放落,里面光线甚为暗淡,那位紫衣统领似乎有点病乏,这时双臂盘抱,背倚车壁,已经倏然合上眼皮。 华云表一颗心不由卜卜跳动起来。 这名紫衣统领的大而化之,在华云表,可说是求之不得。现在,华云表开始估计大局…… 与自己同行的两名分宫武士,年纪与自己相仿佛,好似刚人分宫不久,十余天来,大家已经处出感情,等会儿,他动手,他相信二人将不至于采取敌对行动,纵使二人不为己助,他也不放在心上,因为二人如论武功与自己毕竟还差得远,如今,值得考虑的问题有两方面。 第一:自己能不能一举制服对面这名紫衣统领? 第二:如何才能不将前面两名紫衣卫士惊动?要是惊动了,自己以一敌二,到时究竟敌得过敌不过? 因为,他明白魔宫的近卫武士不会有弱手,身手欠佳者,绝对不会中选。 关于第一点,比较容易解决。他并不准备冲突,对方武功再高些,也是一样,车厢狭窄,他只需选好机会,可说是探手可及,俗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尚不至笨到连一个半眠状态中的敌人也收拾不下来。 而第二点,就比较困难了! 尽管他不将七号和八号二名分宫武士放在心上,但是,由于彼此间先无法取得协议或默契,届时,他一动手,万一两个小子因受惊而失声叫出来,怎办? 华云表暗暗摇头,实无两全之策可施。 由车行加速,而车身却反而不及先前颠簸得厉害来推测,马车这会儿大概是已经验出谷道而转入平坦的官道了。 华云表渐渐感到心焦起来。 照理,应该谋定而后动,方属稳健做法,可是,良机一去不再,万一对面这厮养够了神又醒过来…… 所以,华云表毅然决定了:“当机立断,尽力而为,先打发了对面这厮再说!” 华云表盘算既定,立即缓缓吸入一口气,真力暗提,运聚双臂,以眼角瞄准对方穴道部位,轻轻挪动身躯,配合有力方向,以便手到功成,一切准备停当,华云表刚于心底道得一声:“朋友,对不起了!” 右手食中二指一并,正待闪电点出之际,那名紫衣统领忽然含混地唔了一声,双臂张开,呵欠睁目。 华云表暗叹一声罢了,只好收兵歇鼓。 紫衣统领左右望了一眼道:“本座是不是睡着了?” 华云表有着啼笑皆非之感,勉强赔笑道:“好像是的吧,您也太辛苦了。” 紫衣统领没有再接腔,打了呵欠,眼皮一闭,似想继续好梦,华云表大喜,不意那厮眼皮仅仅闭了那么一下,旋又睁开道:“路还远得很,你们轮班歇歇吧!” 华云表和七号八号两名武士不得不道谢,同时,限于彼此现下之身份,对方虽然这样说了,他们又有谁敢真的去睡? 紫衣统领点点头,接着道:“你们三个年轻,禀赋也都不错,到了总宫,本座或许会将你们收在座下也不一定……” 三人又谢了,紫衣统领继续说道:“将来跟了本座,好处说不尽。” 三人只好再谢一次,华云表肚内骂道:“妈的!简直在穷过官瘾嘛!” 紫衣统领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们三个,谁进第九分宫最久?” 华云表指指黄衣七号武士道:“这位大哥。” 紫衣统领因此转向黄衣七号道:“多久了?” 黄衣七号恭答道:“二个半月光景。” 紫衣统领接着问道:“对第九分宫之内部情形是否全盘熟悉?” 黄衣七号有点不安地讷讷道:“知道的,很……很有限。” 华云表暗暗诧异道:“难道第九分宫与那座第一分宫一样,内部也出了毛病,这厮另外还负有秘密调查之任务不成?” 紫衣统领轻轻咳了一声又问道:“至少对各牢都囚的是些什么人物,总该清楚吧?” 华云表更为迷惑了,暗暗一愣,心想:“这哪里像一位总宫专使的口吻?” 黄衣八号和七号二人,这时的感受可说与华云表完全相同,不过,这种来自总宫的高等人物,连分宫中护法们都得罪不起,又岂是他们一名新进的小小剑士所能轻易招慧的么? 于是,被询的黄衣七号连忙收神答道:“报告上使,这……这个……卑剑也不清楚,分宫中规律甚严,不瞒上使说,即连我们这一小队所负责之三五七三个石牢,里面关的什么人,都是这次上使来它提人,卑剑们才算见到了其中一名。” 紫衣统领似带不信之意道:“他们的饮食呢?” 华云表又是暗暗一愣,心想:“奇怪,总宫一名紫衣近卫分队统领领真的会对各地分宫之管理制度这样陌生?” 黄衣七号也感觉这位总宫统愈问愈玄,不禁惶恐起来,嗫嚅着期期答道:“这…… 那……向由蓝衣队负责递送。” 紫衣统领叹了口气,自语般喃喃道:“这么说来是本座误会了,本座看到守卫的都是黄衣武士,还以为这一部分的工作全归你们黄衣武士负责呢……” 又叹了一口气,淡淡接下去道:“唉唉,既然如此,留下你们也是无用的了!” 华云表方感这厮语气有点不对,待欲出手,已迟一步,紫衣统领口中淡淡说着,好像要打呵欠似的,双臂齐伸,有如毒蛇吐信,沙沙二下,业已如电光石火般将七号八号二名分宫黄衣武士分别点倒! 华云表愕然失声道:“你?” 紫衣统领侧目一笑道:“我我又没有碰你一下我怎么样?” 悠悠然拉落脸上那幅紫色纱巾,赫然竟是怪乞胡毕义! 华云表意外得好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打哪儿来的?” 胡毕义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华云表一头云雾道:“那么……” 胡毕义接口知道:“你怀疑那道旨谕怎能骗过第九分宫那些护法是不是?告诉你了:一切的一切,都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华云表皱眉摇头道:“听不懂!” 胡毕义哈哈大笑道:“问题就在‘货主’办了‘交代’而已!” 华云表仍然无法弄清这是怎么回事,胡毕义摇头慨叹道:“笨啊,只叫一个笨!” 头一抬,瞪眼接下去道:“这有什么难懂的呢?本叫化人选总宫,由于精明能干之故,得以编人紫衣卫队当然目前还只能唤做预备武士这次,第七分队长奉命来第九分宫提取一名重要犯人,三句马屁一拍,居然如愿中选,半路上,一切摸清之后,对不起,嘻嘻,嗨嗨,哈,哈,哈!” 华云表心头一动,忽然想起前面车辕上还有二名紫衣武士,连忙以指立唇,嘘了一声道:“小心前面!” 胡毕义益发大笑起来道:“笨啊,只叫一个笨像本叫化这等老江湖,可谓算无遗策,难道还会跟你小子一般糊涂不成?” 华云表一呆道:“他们……” 胡毕义忍住笑说道:“他们都是丐帮的优秀弟子,但却得罪了我老人家,如今不过是略施薄惩罢了,一个子稍高的那位是襄阳分舵主,另外一位则是樊城分舵主,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在本爷宰了那名第七分队长之后,他们居然对本爷发生兴趣,搅起追踪钉梢那一套来了,最后,本大叫化无可奈何,只好在腰带上打起一个七星聚花法结……” 华云表这一下才算完全明白过来。丐帮一名分舵主,最多只是三结辈分,这种三结弟子叫他们忽然碰上本帮一名辈分仅次于九结帮主之八结半的高辈人物,其惊窘之态,盖属不难想见,当下不禁笑道:“你何苦这样捉弄人?” 胡毕义笑了笑,说道:“捉弄?!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他们在丐帮中的身份,能有幸见到本大叫化,已够他们荣耀一生的了!” 怪乞胡毕义这种说法听起来虽然有着倚老卖老之感,然在丐帮而言,它倒是一字不假的实在情形。 华云表啐了一口道:“倒胃!” 华云表说着,忽然想起身边坐着那名蓝衣病妇,于是忙着转过身去,准备在礼貌上寒暄几句。 可是,当他将蓝衣病妇的神情看清之后,他迷惑了。 蓝衣病妇软靠在壁板上,身躯随着车厢摆动,脸上没有一丝丝表情和生气,两只失神而发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好像在望一样东西,或者在想什么心事,事实上却又似乎已经入睡。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轻声试着唤道:“大娘……” 胡毕义一旁插口道:“别去白费力气了!” 华云表愕然转过脸去道:“怎么说?” 胡毕义眉峰微皱道:“照小弟看来,你此刻就是拿面锣来敲,她大概也不会有甚反应的。” 华云表一呆道:“聋了?” 胡毕义摇摇头,叹道:“是的,聋了,不过不是‘耳聋’,而是‘心聋’!” 华云表又是一呆道:“‘心’会‘聋’?!” 胡毕义又叹了一口气道:“是的,老弟,记住今天,记住今天这个车厢以及车厢中你老弟身边这位大娘,她曾是武林中一名人人慕羡的奇女子,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十七八年来,她却历经任何一名男人都无法忍受的残酷折磨,最可悲的是,她始终都还存在着一份梦想,一份希望,希望和梦想着再回到良人的怀抱……” 华云表怔了任,期期地道:“你知道她……” 胡毕义径自接下去道:“家师在总宫获得消息,只知道她被囚在第九分宫,于是,以鸽书传令与小弟,要小弟设法混入第九分宫加以营救,同时,家师又说,她受过无数次阴毒的拷刑,可能功力已失,神志尽丧,如今看来,是一点不错的了,在一个女人而言,最悲惨的莫过于……”说到此处,忽然轻咳住口。 华云表还以为胡毕义未竟之言是指拷刑方面,当下也未追问,接着道:“这位大娘究竟是谁?” 胡毕义一字字地答道:“‘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华云表几乎跳了起来道:“什么?真……真的是‘七巧仙子’?武林中倒有几位‘七巧仙子’?” 胡毕义仰脸缓声道:“应该只有一位!” 华云表目瞪口呆,恍如置身梦中,前在九华后山石洞中,这名病妇自称七巧仙子,他当时还以为对方是在胡言乱语,如今,既经风尘师徒加以证实,当然不会有假,那么,真的七巧仙子在这儿,太平宫中那位七巧仙子岂不成冒牌货? 华云表挣了又挣,讷讷道:“如此说来……” 胡毕义爽然接口道:“是的,太平宫中的那一位有问题,据家师猜测,那一位可能是妹妹,因为她们两姊妹在小的时候,家师都曾见过,容貌长得极为酷肖。” 华云表又是一阵意外道:“刚才我还怀疑一剑震八荒……现在……这样说来,那么连一剑震八荒也给蒙在鼓中不成?” 胡毕义咳了一声道:“咱们换个话题谈谈如何?咳咳,小弟只是奉命救人,至于真假方面,那是太平谷韦家家务事,我们瞎算没有好处,也无此必要,俗云‘纸包不住火’,真真假假,到头来总不难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华云表无话可驳,旋即陷入沉思。 现在,做丈夫的一剑震八荒在这件真假疑案上,地位虽然重要,嫌疑也许有限,以一剑震八荒那样誉满天下的人物,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由这名病妇当日口口声声对一剑震八荒的呢呼推测,一剑震八荒本身很可能也是蒙害者之一,如今的问题是,一剑震八荒当年何以会被蒙过? 还有,他们夫妇是结合多久之后才发生这件怪案的?那位“太平仙凤”,她的亲娘究竟是哪一位“七巧仙子”?抑或是这一位“七巧仙子”? 华云表想及“第十八分宫娘娘”和第一分宫那位仅存的“三公主”,心情益发紊乱,他想:“‘太平仙凤’韦美玲和‘三公主’,二女之遭遇难道完全一样不成?” 其实,华云表知道,这也不过是想想而已。这一点,是绝无可能的,二女之父,一个是德望隆重的“一剑震八荒”,一个则是暴赛虎狼的“血剑魔帝”,两者怎可相提并论? 华云表想了片刻,抬头问道:“韦盟主近日何在?” 胡毕义反问道:“问这做甚?” 华云表诧异道:“怪了,正如你所说,这乃韦氏家务,人既救出,不交韦家又将如何处理?” 胡毕义冷冷一笑道:“那一位已跟韦天仪相处十七八年之久,纵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现在再将这一位送去,其与借刀杀人有甚分别?” 华云表想想果然有理,不禁赧然讷讷道:“不然……怎办?” 胡毕义不答,掀帘向外问道:“什么地方了?” 前面车上恭答道:“过襄阳了!” 胡毕义大声吩咐道:“襄阳分舵,加鞭快赶!” 到达襄阳丐帮分舵上,已是夜半时分。 七巧仙子由一名老仆妇扶人一间草房歇下,这边,那名郑姓分舵主备了一桌酒席,华云表,胡毕义,两名分舵主,转冷暖酒洗尘,第九分宫那二名黄衣武士则由华云表解开穴道晓劝一顿遣去。 华云表问道:“病人不吃东西行吗?” 胡毕义叹道:“不用了,你拿什么东西她也吃不下去,每天分二次,强迫灌她一些米汤,能一路平安到达长安就行了。” 华云表一怔道:“去长安?去长安干什么?” 胡毕义苦笑道:“你说呢?” 华云表猛然省悟道:“去找半帖圣手?” 胡毕义点头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想想就会猜到的,她病得这么重,除了半帖元士直那等道术谁能治得了?” 华云表又道:“半帖圣手怎会在长安的呢?” 胡毕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家师的吩咐,他说叫我救了人去长安一个地方等,他另外再设法与太原联络,万里追风任谁也不肯说出那位蒙面黑衣人的港居之处,天晓得他将半帖圣手领去什么地方?” 华云表心中一动,本想告诉胡毕义那名蒙面人就是第七届盟主司徒兴中的事,但碍于很多丐帮弟子在场,怕人多日杂,不慎流传出去,只好留待来日上路之后再说了。 第二天,大家休息一天,第三天,换过马车,仅由华云表,胡毕义二人重新易容改装伴着七巧仙子上路。 在路上,华云表将一切说了,胡毕义也为之深讶不止。 二人一身粗布衣裤,均扮成车夫模样,采轮班制,一人驶车,一人伴着七巧仙子,每隔半天交换一次。 七巧仙子仍是那副老样子,不言不语,知觉麻木,仅比死人多口气,神情之凄凉,令人酸鼻。 五天之后,到达洛阳。 第六天向长安进发,官道行车,速度甚快,仅二天工夫,灞桥即已在望。 这座名满史册,充溢着诗情画意的古桥,由于春水高涨的关系,平直的桥身,几乎紧贴覆压在水面上。 桥的两端,各有牌楼一座,这一头,上书:“东接肴函”。那一边则写着: “西通关陇”! 时值暮春,绿柳款荡如织,风光极为迷人,这时驾车的是华云表,华云表见了这等景色焉肯错过,于是在车上扭头向车厢中叫道:“老胡,这儿停一停好吗?” 胡毕义高声问道:“是灞桥么?” 华云表答道:“是的,不停下来浏览一番实在太可惜了。” 胡毕义笑道:“停倒不必,桥长二十余丈,慢慢走过去,边走边欣赏,不也尽够了?” 华云表狠狠呸了一口道:“俗云不堪与语!” 胡毕义在车厢中笑道:“穿着这身衣服,手执马鞭,高踞车辕,照本车夫看来,你老大似乎雅不到哪里去。” 华云表更火了,恨恨骂道:“果然一副穷眼” 胡毕义等了片刻,忍不住笑问道:“穷眼怎么样,何以不说下去?” 华云表这是在欣赏景色,是吗?错了!华云表这时正在凝视着对面柳堤上一名赏景的青年文士! 华云表如果没有看错,那人应该就是当今武林中公认之医中第一圣手:“赛华佗”张子君! 马车于石桥上缓缓驶向对岩,华云表扬鞭试喊道:“嗨” 那名文士转身抬头,果然不错,正是赛华佗张子君。 赛华佗惑然注目道:“老大有何见教?” 华云表未及开腔,车帘一掀,胡毕义突然钻出一颗脑袋抢着答应道:“便车,三十文,东城到西城,包送,秀才先生,老实说,这价钱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了!” 赛华佗莫名其妙道:“谁叫车了?” 华云表又气又急,他猜想也许胡毕义还没有见过赛华佗,正待加以介绍之际,胡毕义抢着又道:“二十五文,不能再少了,搭不搭随你!” 华云表忙叫道:“老胡” 胡毕义双眼一瞪,吼道:“怎么样?你作主还是咱作主?要多了还是要少了? 不错,车子是你的,但是,咱们已言明在那笔赌账未清之前,车资由咱收八成,你只二成份儿,也有你小子说话的余地么?嘿嘿!” 吼着,又转向赛华佗赔笑道:“别听他的,秀才先生,您瞧这个数儿怎么样?” 华云表不再吭气了,因为他已隐约看到胡毕义似在朝他使着眼色。 赛华佗皱眉挥手道:“发财去吧!” 胡毕义悻悻然甩头大声道:“算了,算了,他奶奶的,就像老子们等钱买米下锅似的!” 语毕,唰的一声掉落车帘,赛华佗双睛一圆,意欲发作,哼了哼,终又抑制着忍了下来。 华云表加马一鞭,马车立即向前冲出。 等过了一大段路,完全看不到赛华佗的身影之后,华云表这才反勾着身子向车厢中低声问道:“喂,你小子刚才这是怎么回事?” 胡毕义挑起半边车帘,眨眼恨恨地道:“就你认识他是赛华佗?但你知不知道他跟一剑震八荒的关系?找上他治病又与将人交给一剑震八荒何异?” 华云表哑然无语,最后耸肩道:“我怎知道这些……” 第二十五章 小环姑娘 长安东市,碑林后面有座荒芜的古宅,这儿正是丐帮长安分舵所在。 安顿好七巧仙子,胡毕义一人走出去,他不肯讲出要去什么地方,也不让华云表跟在身后,从中午到天黑,一直未见人影回舵。华云表心想,我难道就没有生着两条腿么? 这时已是万家灯火,华云表赌气走出,但是,上得街来,徘徊顾盼,一时却不知走去哪里是好。 忽然,他心跳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小环他知道,那个痴情的妮子,一定会如约在这儿南门太平坊贫民区中等他的,他曾点头表示答应,早晚一定会去看望她;而今,他来到长安了,他是不是应该马上就去看她一趟呢? 华云表有些犹豫不决,依情依理,他应该去,问题只在目前事情正多,现在去,在时间上是否适当? 他的心在跳,脸颊发烧,耳边同时萦绕着一个幽幽低低,但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昨夜,我小环还以为是在自我摧残,在做一件傻事,现在看来,我小环也许还是做对了,日后,随你去不去,我都会在长安南门太平坊的贫民区中等你,那儿是我被拐来的地方,在看到你去之前,我将永远不会离开那个地方一步……”华云表仰天深深吸入一口清气,终于转过身来,向南门方面大踏步走去。 华云表快到南门时,迎面碰见一名老更夫,请问之下,方知道附近这一带都叫太平坊。不过,老更夫说,至于什么“贫民区”不贫民区,他可没有听过这个“词儿”,如果有的话,也许是指前面城脚下那片棚户而言。 最后,老更夫热心地问道:“您想找谁?老乡。” 老更夫似已瞧出华云表非属本城人氏,言下颇有帮忙代找之意,华云表愣了愣,连忙抱拳含笑道:“不不,谢谢老丈,有了地方,人就好找了!” 匆匆别过老更夫,华云表开始朝城脚下那片聚居的棚户走去。 此刻的华云表,心情甚为紊乱,老实说,他刚才并非真的不希望老更夫帮忙,问题是,他说什么好? 找小环……小环是谁?谁是小环? 人总有个姓,不是么?那么,她姓什么?家里人口怎么样? 假使连这些都回答不出,人家就难免要追问了,你跟她什么关系?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还有,既然定有约会,怎么连个稍详细点的地址都没有留下呢? 遇上老实的,也许只在肚里骂一声糊涂,否则,对方不对他的行动发生怀疑才怪! 华云表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次拜访,除非在无意中遇上小环本人,不然便算是白跑一趟了。 华云表在那片棚户间穿走了一遍,果然一无所得。 这些棚户中的居民,显然十九多倚劳力为生;在城中闹区,这时早已收市,然于这儿,此刻却依然到处洋溢着一阵阵笑语人声,有的在呼茶喊水;有的在说古谈今,有几户甚至才刚开始劈柴起炊。 华云表绕遍一周,虽然毫无收获,但在心理上却感到一种无比的愉悦和舒展—— 快乐,并不是富人们专有的! 华云表心情得到安定,勇气也就增大了,于是,他直直腰,重新进入一条小街中,同时轻轻叩开一扇隐有灯光人语透达户外的柴门。 室内五六名粗衣汉子,一个个面红耳赤,正高卷着衣袖,围着一张木桌,阔谈畅饮。华云表探首向内,含笑招呼道:“对不起,打扰各位了,在下想打听一个人可以吗?” 坐里朝外的一个汉子起身道:“不妨,不妨……” 另一个已有几分酒意的汉子抢着嚷道:“进来,进来,老乡,先干一盅再说不迟,告诉你老乡,咱老孙在这儿,谁都认识,待咱们大伙只灌满了,你老乡只要提出个人名儿,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咱老孙包你找张三有张三,找李四有李四。” 众汉子因见华云表刻下也是一身车夫装束,是以表现得分外亲切,华云表坦然进入屋内,抱拳一拱道:“谢谢!谢谢!小弟刚刚用过。” 咳了咳,尽量定下心神,含笑继续说道:“小弟想打听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名叫小环,据说就住在这附近,她,她有一位亲戚托小弟带了个口信……” 那个自称老孙的汉子怔了征道:“您说叫什么,小环?” 华云表再度感到不安起来,讷讷地道:“是的,叫小环,这是小弟的糊涂之处,临行匆迫,竟忘了好好问个仔细。” 另外一个汉子岔口道:“多大年纪?” 华云表想了想道:“大概总有十五、六吧!小弟,咳,没有见过,不怎么清楚,可能是这样的,上下纵差也差不了多少。” 那汉子皱皱眉头又道:“生做什么模样?” 华云表正感应答为难,那名自称老孙的汉子大骂道:“钱豹子,你奶奶的,刚才只听你在嚷嚷,现在,老子问你,究竟咱醉了,还是你他妈的醉了?” 钱豹子一呆,茫然道:“这扯到哪儿去了?” 孙姓汉子一指华云表,叫道:“人家老乡已经说过,他是带信的,没见过人;好,咱来问你喂,钱豹子,郭子仪的马僮生做什么模样?” 众汉子哄然大笑,先前离座接腔的那名汉子待众人笑定后复向华云表追问道: “这位小环姑娘打哪儿迁来的?迁来多久?抑或原来就住这儿?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方面老乡清楚不清楚?” 华云表给一言提醒,连忙接口道:“对,对,小弟忘了说明这一点了,就是这位小环姑娘,来这儿还没有多久,只是今年年初的事……” 众汉子一致摇头,先前那汉子苦笑笑道:“真抱歉,老乡,就咱们几个知道的,在这附近一带,似乎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位姑娘。” 华云表很失望,只好道谢辞去。 这时已是初更光景,明月东升,夜风料峭,虽然是暮春季节,然在长安,入夜以后,仍然有着浓重的寒意…… 华云表趋兴而来,败兴而归,身心均有着空虚之感。 他猜想,一定是他来得太早了;由小环出走到现在,先后才不过三个多月光景,小环一定想不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所以,小环在离开金陵之后,可能趁定居之前顺便沿途游历一番也不一定。 总之,华云表只祷祝一件事,他见不见到人,都不打紧,但愿她在路上千万不要发生任何意外。 华云表走出那条小街,由于沉思出神,在离开小弄不远的一条厌道上,几乎跟一人迎面撞上。 华云表在看清对方原来是一名龙钟老妪之后,更是歉疚万分,当下连忙让去一旁,一面不住地赔罪道:“婆婆,真,真对不起……” 老妪抬起那张堆满皱褶的脸孔,咦了一声道:“您不是坊里的?” 华云表赔笑道:“不是的,婆婆,我是到这儿找人的。” 老妪眨了眨眼皮道:“找着没有。” 华云表摇摇头道:“没有。” 老妪紧接着问道:“您要找的是怎么样一个人?”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终于据实答道:“一位年轻的姑娘,我,我是带信的,可惜附近这一带却没有这么个人。” 老妪注视着他道:“叫什么名字?” 华云表心头一动,张目道:“婆婆难道” 老妪目不转睛地道:“先说出她的名字!” 华云表心跳了,低促地道:“小环,婆婆认识?” 老妪微微震动了一下,接着盘问道:“叫你带信来的那人姓什么?” 华云表抑制着激动之情,商求道:“婆婆,假如您知道小环姑娘住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请婆婆带个路,由在下当面告诉小环姑娘?” 老妪冷冷地道:“不行。” 华云表只好低声说出道:“那人姓华。” 老妪又是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道:“好的,你随老身来吧!” 说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华云表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妪现在要去的也是前面那片棚户,假如小环真的已经住入这片棚户之中,那么,刚才那批汉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华云表愣了愣,方始举步跟去老妪身后。 事实如何,立可见晓,路只这么一点点,就算白跑,也没有什么,跟过去看看,总不是一件坏事。 直到现在,华云表才发现老妪手上提着一只衣篮,篮中横置着一根衣杵,原来老妪依靠为人洗衣生活。 华云表见那根衣杆分量不轻,走上一步,柔声道:“婆婆,您累了一天,这篮子交给我来提怎么样?” 老妪摇摇头,没有回答。华云表不便再说什么,只好亦步亦趋,在后面缓缓跟着。最后,老妪并没有进入刚才华云表问话的那条弄堂,而是折身向左,绕去紧靠城脚的那条路,走到第一排最末尾一间茅屋前停下。 升出城墙的月光照在茅屋的板门上,可以看去这间茅屋相当破旧古老,门上没有锁,事实上也无法落锁,一个稍为有点力气的人,随时都不难将它整个推倒,老妪推门入室,华云表暂时等在外面。 听室里的声音,似乎屋内除老妪之外别无他人,华云表又不免暗暗疑惑起来。 老妪在屋中点亮油灯,向外喊道:“进来吧!” 华云表纳罕着走进屋内,屋内占地虽然只有两三丈见方,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锅灶桌椅俱全,另一边悬挂着一幅青布,将室中隔开一小角,那里面可能就是老妪的卧室,华云表忍不住轻声相催道:“婆婆能不能先带……” 老妪惑然抬头道:“带什么?” 华云表搓搓手道:“不瞒婆婆说,时间也不早了,在下很想先去见见那位小环姑娘。” 老妪淡淡地答道:“她就住在这里。” 华云表一呆道:“人呢?” 老妪望了望门外道:“还没有回来。” 华云表又迷惑了,还没有回来?这么晚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老妪接下去说道:“也快了,北门工员外府后天有喜事,丫头在帮着王少奶奶拾摄,已经做了三天,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回来,丫头是老身的孙女儿,您能等就等,不然,您有什么事,或者什么话,交代老身也是一样……” 华云表连忙说道:“能等,能等。” 老妪接着注目问道:“您什么时候进城的?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弄点东西吃吃?” 不提也就罢了,经老妪这么一问,华云表这才想起今天中午到现在,还没有颗粒下腹,当下红着脸,讪讪然道:“不知道是否方便……” 老妪到这时候,脸上方才现出一丝慈和的笑容,温声道:“很方便,你等一会儿。” 说着,走入布幔后面,捧出一只木盘,盘内盛着四只生鸡蛋,一把白面条,一块腊肉,华云表见了,不禁一怔,在这种地方,这么夜了还能吃到这些东西,真是出他意料之外。 老妪见到华云表那副错楞神气,先是微微一笑,跟着,笑容敛去,又是深深一声长叹。 华云表失惊道:“婆婆!为何叹气?” 老妪没有回答,径直走去灶下,取柴生火,舀水下锅,开始煮面、打蛋、蒸肉;不一会儿,整治舒齐,华云表不再客气,全给吃了。 吃完,已是二更将尽,仍然未见小环回来,华云表想问又不敢,只急得在室内团团转,因为,他走出丐帮分舵时,并未向舵上弟子交代他要去什么地方,胡毕义等到这会儿还不见他返舵,一定会为他担忧悬心的;可是,这边他既然留下来了,不继续等下去,也是不行的。 老妪出室望了一下,然后又走进来问道:“姓华的那位相公,他怎么自己不来?” 华云表无法改口,只好顺着答道:“华相公忙得很。” 老妪不语,最后轻轻一叹,自语般喃喃道:“这丫头也是活该。” 华云表大吃一惊,忙问道:“婆婆这话什么意思?” 老妪指指油灯,又指指幔后,下巴一抬道:“你掌着灯,自己进去瞧瞧就明白了。” 华云表耐不住心头猜疑,终于依言掌起那盏油灯,掀起布幔,走进馒后。 华云表擎灯高照之下,蓦地瞧呆了! 他以为自己眼睛发花,拿手揉揉,再看,所见仍然相同:幔后虽然仅有丈五见方之地,却布置得如一间小小的神仙洞府,四壁上下整齐地钉着一层薄木板,这样,茅屋虽旧,风沙虽大,却已无法渗进这小小的一角。薄木板上另外糊着一层花纸,黄底、小白花,间有绿梗数支,色泽素雅。地上第一层是草席,席上铺毡,毡上成了字形放着两张小床。两张床,一张陈旧,但很清洁,上面的被枕也一样。 而另一张,就大大的不同了。 红木雕架,床上每一样、每一件,都是新的;锦褥、绣枕。绸被,一样一件都折叠得有棱有角地放在那里,上面则覆罩着一幅透明的细孔纱巾;床头,另外还放着一套男用杂件,雪巾、香荷包,软缎拖鞋…… 在另一张床铺上面,半壁钉着一只术橱,橱中有酒,有腊味。最上面一格还放着一列线装书,一套文房四宝,一面铜镜,以及笙、箫、琴、棋等几件消闲乐具。 华云表急急退出,返指道:“这,这”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是好。 老妪叹了口气接下去道:“这些,都是那丫头为你们华相公预备的,痴情的丫头,可怜的丫头,唉唉!老身早就知道这全是一种片面相思……” 华云表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总之,假如小环现在出现,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上去将她紧紧拥抱…… 然而,他此刻面对的,是小环年老的祖母,说来也是他的一位长辈,无论如何,他得抑制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得为自己解释解释,这位老人家语气中,显然对自己有着深深的不满,在他,这是相当冤枉的。 于是,华云表放下油灯,定定心神,然后向老妪诚恳地分辨道:“婆婆,您不知道,我……在下……曾听我们那位华相公说过,他知道令孙女,小环姑娘对他一往情深;而他,我们华相公,他未尝不时刻在记挂着小环姑娘,都缘目前我们华相公的的确确事情多,而且,说句婆婆不要见怪的话,我们华相公说,他仅答应过早晚要来,却未许定日期……” 老妪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是的,这一点丫头说过,老身也知道;不过,您今天假如不来,丫头没话可说,老身也没话可说,可是您今天来了,奉着你们相公的差遣来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你们相公只将来此当做一种无可奈何,不得不尽的责任,派人来过,表示表示,也就安心了。” 华云表激动地道:“婆婆……” 老妪扬脸侧目道:“难道你们相公是派您来通知,他到这儿的行期不成?” 华云表激动地道:“是的,婆婆!也可以这么说,据小的所知,我们相公对小环姑娘,原只存着感恩图报之心;而今,小的回去之后,一定据实转报,人非草木,小的相信,我们华相公应该不是那种人……” 老妪容色稍缓,叹道:“您老大也不是外人,老实说,他们既有过肌肤之亲,你们相公怎么想,是你们相公的事,我这丫头今世是不打算再嫁人的了。” 华云表终于单膝着地,颤声道:“请……婆婆原谅。” 老妪大惊,慌忙伸手相挽道:“老大,您这是做什么?” 华云表不肯立即起来继续说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婆婆,小环回来,请您告诉她,我来过了,我……要请婆婆原谅的是,我……晚生就是华某人。” 华云表鼓勇一气说完,霍地起立,又说了一句:“不会太久,晚生会再来的。” 然后,深深一躬,退出一步,转身便向室外走去。 老妪追上来一把拉住道:“且慢!” 华云表停步转身道:“婆婆,小环知道晚生的为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夜晚生心绪太乱,实在无法在这儿继续等下去……” 老妪忽然指着他的额角,重重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竟这么不老实!” 华云表正待再说什么,老妪忽又一笑低头道:“其实,奴又何尝……” 再度抬头,一张皱褶的面孔,已经一下年轻了几十岁。什么“老妪”?原来竟就是小环本人! 华云表目光一直道:“你?” 恢复本来面目的小环,这时又将头上假发拉下,和手上人皮面具卷在一起,一面掠着发角,一面不胜娇羞地轻轻倚偎过来道:“我姓奚,名玉环是不是问这个?” 华云表讷讷说道:“玉环,我自信眼力不弱,怎么竟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来?” 奚玉环瞟了他一眼道:“谁不一样?大家都是那老儿掏底传授,你又凭什么理由一定要比别人高明?” 华云表笑了笑,没有开口,二人紧靠着,四手互握,默默地,相互静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二人无言温存了一会儿,华云表低头轻问道:“你又不知道我哪天来,你,你为什么要去花那么大精神?” 奚玉环依人小鸟般,以一头秀发轻擦着心上人的胸口,以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啐音,断续地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来。” 华云表在她秀发上浅浅地吻了吻,低声笑道:“我纵然会来,在目前,就像今夜这样,也只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哪会在这儿歇下……” 奚玉环斜扬秋波,扮了个鬼脸道:“一点也不害羞,你又怎知道,这些一定就是为你准备的?” 华云表逗她道:“不然为谁?” 奚玉环娇嗔道:“你管得着?” 华云表笑了笑道:“好,我管不着!不过,我想问你,万一你所准备的那个人他来了,却也跟我一样,没有时间留下来住,那时你有什么感觉?” 奚玉环哼了一声道:“不能歇下,进去瞧瞧总该可以吧!” 华云表点点头,笑道:“那当然可以。” 奚玉环紧接着哼道:“那不就得了?” 华云表嗯了一声,摇头道:“‘恕在下愚昧,我听不懂你这‘得了’什么?” 奚玉环仰脸反问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是吗?那么他在看到这一切为他而设的布置之后,他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华云表故意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因为我不是那个人,这一点,很难说……唔…… 不过,据我客观看来,他应该有这样一种感觉,可惜他暂时没法留下来,否则,在世上,他一定不会再去第二个地方……” 奚玉环低下头,轻轻说道:“他要真的会这样,在奴便是一种奢望了。” 华云表微愣道:“怎么呢?” 奚玉环紧贴情人,呓语般颤声低低道:“因为,奴的原意,只不过希望你能如约而来,同时有机会让你将它们看上一眼,奴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茅棚内的轻怜蜜爱,这时突给棚外一阵高声呼叫所打断。 “火!” “火!” “啊啊!好猛,大概是北门……” 屋内,奚玉环急着想出屋来看看,华云表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傻丫头,你忘了你刻下是怎么一副面目了么?快守在这儿别动,待我先出去查探一下,你再出去也不为迟。” 华云表闪身出屋,不一会儿,又匆匆窜人道:“火势不小,看上去的确有点蹊跷,因为夜半三更,绝无火头一下腾空的道理,你如要去,我们一人戴幅面纱就够了。” 沉睡中的长安城,突然被北门口这场大火,整个惊醒过来,乱锣震耳,人声鼎沸,所有的脚步,都在奔向北城火场。 可是,一件怪事骤然发生。 烛天火势虽然仍甚炽烈,然而,锣声和人声却逐渐平息下来。奔跑的脚步开始放缓,有一部分甚而转身回走,通向北城火场的各条街道上,消失了睡意的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议,谈论的内容,竟然与这场大火的本身完全无关…… 原来,火宅系旧日的镇远将军府第,这座占地甚广的巨宅,一再易主,以至现今的宅主究竟是谁,大家都弄不清楚。 长安的居民只知道宅中常有马车出入,马车进出宅中时,车门都扣得紧紧密密的,因此,人们便猜测里面坐的,如非一名外乡富豪,即属当朝公卿,由于此一缘故,巨宅附近,平常甚少有人走近。 刚才,火起之初,居民们本着守望相助之义,一个个披衣而起,忘情奔向火场,谁都希望能在灭火工作上尽一分力;哪知道,当第一批居民赶达时,火场上已经有人在做这份工作了,那是为数极伙的一群佩剑武林人物,那些武林人物只分出一半人力在救火,另一半竟分组将所有走向火场的通道全部堵住,人人长剑出鞘,喝令任何闲人不准擅近一步。 人们,只有讶然后退…… 就在那些武士与救火居民们纷嚷不清之际,突有二条身形,自南城太平坊方面,一路越脊飞驰而来。 二条身形在快到火场时,走在前面的那人骤然扬手一摆,与身后那名同伴同时硬生生煞住来势。 前面那人扭头低声道:“环妹看到没有?” 后面那人点点头轻答道:“是的,很像血剑宫某一座分宫。” 前面那人微感意外地道:“什么?它是第几分宫,连环妹都不知道?” 后面那人苦笑了一下道:“有那么容易?” 这二人,正是华云表和奚玉环,这时,在奚玉环说完之后,华云表正想再说什么,二人身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压着嗓门低喝道:“照打!” 华云表与奚玉环二人双双一惊,华云表反应比较敏捷,左臂一伸,将奚玉环猛然推开,足尖一捻,朝发声之处转过身去,卸肩、旋身、扬臂,双目电扫,准备应付敌人打来之暗器! 谁知只闻雷声不见雨,一声照打过去,竟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华云表正自纳罕,暗处有人满足地唉声叹了口气,道:“稍快吾意矣!” 华云表愣了一下,咦道:“是?” 手朝奚玉环一招,跃身纵向对面一道屋脊的背后,果然发现怪乞胡毕义正悠闲从容地抱膝坐在那里。 华云表微怒道:“喂!小子,你开什么玩笑?” 胡毕义头一歪,扬脸眯起眼缝道:“怎么样,唬了一跳是不是?对不起得很,那么请两位还是再站回去吧!今夜月色虽然不太亮,不过,这片火光还差强可以,两位站的位置又高,迟早总会有人过来向两位举剑致意就是了。” 华云表又是一愣,想想果然不错。他与奚玉环适才站立之处,距火场不过七八丈光景,在那通天火光映照之下,要是有人抬头向上一看,几乎是无可适影。华云表想着,不禁啊了一声,歉然道:“真是,我好糊涂!” 胡毕义淡淡接口道:“这也难怪” 干咬着站起身来,手指奚玉环,转向华云表请问道:“这位女侠是” 华云表连忙介绍道:“奚玉环奚姑娘。” 胡毕义眨眨眼皮道:“你们两位是” 华云表脸颊一热,他明知道,这个可恶的小子是在有意整他,但当着奚玉环面前,一时又不便发作出来。 当下只好勉强答道:“我们认识很久了,刚才……咳……在南门方面无意碰上,看到这边起火,所以双双赶了过来。” “唔!” 胡毕义意味深远地拖长尾音应了一声。 心底暗笑道:“认识得久了?哼,未必吧,不过,‘双双’两字,在这儿倒是有着‘画龙点睛’之妙。” 华云表伯奚玉环脸上挂不住,连忙转过脸来道:“环妹,这位胡毕义胡少侠,就是我们那位古老前辈的贤高足,环妹快过来见过胡大哥。” 奚玉环因胡毕义似在有意调侃,芳心中本来有点不痛快,现在一听说是风尘老人的徒弟马上为之释然,并果真上前脆声亲热地喊了一声:“胡大哥!” 怪乞胡毕义虽然滑稽突梯,嘻嘻哈哈的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他毕竟也才不过二十出头有限,说笑虽然当行,有些地方,仍是免不了会感到腼腆。譬如现在,他一直在拿华云表和奚玉环二人开胃,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奚玉环不但没有记嫌,反而过来喊出这么一声亲热的胡大哥;这一下,小叫化可慌了手脚了,当下既高兴,又有些难为情,极其尴尬地撞搓手道:“啊啊,你,你好,你好……” 华云表见了,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这大概是丐帮弟子的通病,上刀山,下油锅,什么都不在乎,就是正经不起来。 华云表不愿气氛遭受破坏,连忙岔言问道:“胡兄怎么会……” 不意华云表一语未竟,胡毕义猛然一跺足道:“糟糕,快!快!” 手朝二人一招,匆匆转身,振臂腾空,领先向东南方箭一般穿射而去! 华、奚二人相顾愕然,奚玉环皱眉喃喃道:“这位胡大哥好冒失……” 华云表回过神来,噢了一声,忙道:“不,环妹,你不知道,这位怪叫化花样虽多,却几乎每次都有他的道理,我们快点跟过去看看……” 华云表匆匆说着,率先纵身而起。 奚玉环无法开口,只有纵身相随。 可是,七八个起落下来,前面的怪叫化竟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本来,在轻功方面,怪叫化胡毕义并不比华云表强多少,问题是因为多了一个奚玉环的关系,华云表虽然走在前面,却不敢尽情施展,在这种情形之下,要想不把人追丢,自然是难乎其难了。 华、奚二人追不着怪叫化,只好在城墙上相继停止。 华云表不便抱怨,惟有自嘲地苦笑笑道:“这小子的确不像话……” 奚玉环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们都歇在什么地抓他会不会因为突然想起住处有什么急事待办,而赶回去了呢?” 华云表脱口道:“对了” 旋又摇摇头道:“不对,不对,环妹这种猜测虽然大有可能,但是路不对,他总没有在城外兜上一圈再绕回城中的道理。” 奚玉环掩口吃吃道:“我说他冒失,你偏说:‘这位怪叫化花样虽多,却几乎每次都有他的道理。’这次‘道理’何在,可得与闻?” 华云表讪讪然耸肩一笑,笑意敛去,忽然正容道:“环妹,天也快亮了,这几天我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你目前暂且仍旧回到你住的地方去,好不好?” 奚玉环温驯地点点头道:“当然好……” 华云表上前拉起她的手,低低道:“再见!等着我。” 奚玉环垂下头去道:“你放心,不论你什么时候去,总叫你会在那座茅棚里,见到你所想见到的人也就是了。” 第二十六章 丑怪老尼 华云表匆匆赶回分舵上一问,怪叫化果然还没有回来,舵上那名值夜弟子道: “傍晚时分,您刚出去,我们那位七星护法便回来了,他-直等您到起更,最后,他发狠说:‘有个办法,包灵’说完便走了。之后,没有多久,北门方面便起了火,不晓得那时你们都在哪里;怎么样,你们还没有碰过头?” 华云表猛然领悟过来,刚才北门那把火,原来是怪叫化放的。 深更半夜,忽然发生这种怪火,他只要还在城中,自无不被吸引过去的道理,这种“办法”当然“包灵”了! 华云表没有向这名弟子详加解释的必要,当下仅含混地点点头道:“是的,还没有碰上。” 华云表说着,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有点神魂不安起来。他走去院中,仰脸望望天色,这时约为四五更之交,天上没有一片云,月儿特别光亮,四下里一片宁静。可是,华云表总觉得情形有些反常,说得清楚点,四下里宁静得似乎有些可怕,这种不祥的预感,在华云表是前所未有的。 什么地方不对呢? 华云表负手徘徊,攒眉苦思;他觉得,如不能找出其中的原因,他说什么也无法去安心入睡的。 人有预感,决不是毫没来由的,他开始冷静下来整理思路:“我们一路来长安,路上没有任何差错……只是遇见一个赛华佗……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小胡装得很像,赛华佗仅是医术超人;在这一方面,相信赛华佗大概还不至会有这等好眼力。 现在,再接下去,到了这儿,小胡出去,没有问题;这小子比谁都精,有资格找这小子麻烦的,当今武林中似乎还没有几个人……我自己……容貌方面,没有破绽,去小环那里,也始终未遇可疑人物。 最后,便是一把火,将我们三个引至一起” 想到这里,华云表暗叫一声不好,一个箭步,窜人屋内,急急拉住舵上那个值夜弟子道:“长安城中,有什么安全之处?” 那名分舵弟子茫然不知所对。何处是安全之处?什么才叫安全之处? 华云表自知问得太含混,乃又接下去道:“我……这……意思就是说,城中哪儿最隐僻,人所难到,而又跟你们舵上有关系听得懂吗?” 那名弟子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点头是表示“听得懂!”摇头则表示“没有这种地方!” 华云表稍作思索,立即转身向后院奔去。 现在,华云表有些后悔了,他实在不该将奚玉环支使回去;胡毕义不在身边,呼应无人,几乎做什么事都有不便之感。分舵上的丐帮弟子,要起来有几十个,现在除了二三名值更的,其余都得入睡;其实,就算那些弟子都正醒着,此刻也派不上用场。 武功有限,智慧有限……华云表无暇追侮,人屋后,一径奔向蓝衣病妇的卧房,人至床前,伸手点了蓝衣病妇的昏睡穴,然后就用那张毛毡,将蓝衣病妇全身裹住,像背行李卷儿似的,连人带毡,打上肩头。 屋中的四五名分舵弟子都给惊醒了,一个个以诧异的眼光望着华云表,弄不清华云表这是在做什么。 华云表大步出房,向其中那名一结丐目,匆匆交代道:“这儿迟早恐有意外之变,你们只要沉着应付,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出去,也没有人来过,这样坚持着,包管无事;时间匆促,无法细说,这是个大原则,必须牢牢记住!病人由我现在移到别的地方,你们那位七星护法回来,叫他找我,并叫他自己小心在意……” 华云表说着,匆匆出门而去。那些自睡梦中给惊醒过来的丐帮弟子,人人双目大睁,眼皮不住眨动,呆呆地,望着华云表空手进来,背人出去,直到华云表背影消失,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来。 天亮了,怪叫化胡毕义挥舞着一根宿露未干的柳条儿,哼哼唱唱,状颇得意地自长安东门走入。 桃杏花开满树红 转眼子青绿荫浓 梧桐犹滴三秋雨 霜雪又舞四九风 时序往来千古在 人生聚散一场空…… 忽然,挥舞着的柳条儿和不成腔调的歌声,一下截止了。 怪叫化手在腰间轻轻一拉,微妙得很,腰带上那个七星聚花结,在一拉之下,立即于衣洞中隐去,而换上另外三个普通的法结。 怪叫化耍过手法,歌声虽然没有继续下去,手中那根柳条儿却恢复活动,他跨上一步,以柳枝指向守在分舵门的那三名佩剑武士道:“嗨!你们哪儿来的?” 其中一名剑士冷冷一笑,隐声道:“问得好!现在口答吧!‘哪儿来的’?” 其实,怪叫化胡毕义刚才一眼看到这三名剑士,便在肚子里连喊糟糕不已。是的,昨天那把火,直到不久的刚才,他都还在得意:“妙吧!一举两得!惊破魔魂,又将小子从温柔窝里给‘钓’了出来,嘻嘻!那小子当时不知道在耍‘哪一招’? 过瘾,过瘾,这一手真过瘾。” 可是,一看到那三名剑士,“过瘾”便成了“要命”了! 他这才猛然想起,昨夜那把火,他实铸成大错,有句俗话叫做,自拿砖头自砸脚正是这种情形。 血剑魔宫,不分总宫或分宫,到今天,都已渐成半公开形势,要捣蛋,可是随时都可以,怎么偏偏选在目前呢? 目前,因为“七巧仙子”、“半帖圣手”和“万里追风’祁天保等人,都将在这儿聚会的关系,无事便是福;可是,他却因一时兴之所至,引火烧身,惹鬼上门,岂非愚不可及? 当然了,魔徒们还不一定能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但是,火是人放的,总不会错吧! 人,会是普通人吗?当然不会! 好了,放火的道中人虽不知道是谁,但是,查总得查一下的,从何查起呢?第一个地方,顺理成章,当然是这儿长安的丐帮分舵了! 老实说,像眼前这种剑士,就是再多上十个八个,他胡毕义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在正面冲突引起后,“七巧仙子”的安全,谁来保障?还有“半帖圣手”、“万里追风”,甚至还有一个中州华家的后人;以上这几人,都是魔宫最“欢迎” 的人物,随便折损一个,他也承担不起的。 现在,胡毕义冷眼瞥及分舵里面,没有丝毫动静,心头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昨夜,他还犯了另外一项错误;他因为蓦地忆及万里追风的约会时辰已到,怕那矮鬼疑心重,火气大,万一来个“过时不候”,以后再去找人,苦头吃不消,以致在情急之下,拔步便跑,他先以为华云表跟上来应无问题,之后才想到有个奚玉环跟着,单是华云表跑得快也没有用,华云表绝无中途抛下奚玉环之理;可是,等他想到这一点,双方早已首尾相失多时了。 他跑的方向是城外,现在,舵上不见动静,可见华云表与奚玉环二人出城追他。 还没有回来…… 不错,怪叫化胡华义现在这番忧虑是多余的,因为七巧仙子已被华云表移去别的地方;但是,此刻的怪叫化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此刻的怪叫化,如形容成心似滚油,实在一点也不过分。 不过,这位怪叫化,远非一般叫化可比,他急,只急在心里,表面上,这位怪叫化,此刻仍是悠闲得很。 当下,只见他手在腰间那三个法结上一拍,傲然道:“朋友!长眼睛没有?” 那名剑士目不转睛地道:“太原总舵来的?” 胡毕义下巴一抬道:“外堂点检司事,外号‘剑瘟’,朋友们对这道万儿,大概还不至于太陌生吧?” 三名剑士互望了一眼,显然三人对这一称呼,尚是首次入耳,于是仍由先前那名剑士盘问道:“朋友全讳如何称呼?” 胡毕义十分不乐地道:“胡毕义!剑瘟胡毕义!丐帮太原总舵,外堂三结点检司事剑瘟胡毕义!” 其余二名剑士皱眉道:“‘剑瘟’?” 胡毕义大声道:“是的,剑瘟!司事曾在剑上吃过亏,所以,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腰间悬剑的人,同时,历年以来,凡是带剑的家伙,碰上本司事,也大半‘竖的来,横着去’,鲜有例外,此即剑瘟二字之由来。” 三名剑士全都勃然大怒,左首那厮冷笑道:“‘鲜有例外’还是‘从无例外’?” 胡毕义认真地一点头道:“是‘鲜有’,而非‘从无’。因为有一次,有个家伙打输了,爬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又喊了三声爷爷,结果,本爷心肠一软” 语音略顿,然后缓缓接下去道:“所以,三位不妨援例!” 三名剑士再也忍不住了,手抬处,霍的一声,三支长剑同时出鞘,当下更不打语,厉喝一声,三剑士齐上。 胡毕义之所以要跟三人蘑菇这么一阵的原因,是因为不清楚魔宫究竟派来多少人。人多是人多的对付方式,人少是人少的对付方式,现在,他已看清魔宫根本未将丐帮这座分舵放在心上,派来的剑士,一共就只这么三个,敌我情势已经摸清,对方纵然不先发动攻击,他也不会再客气了。 当日在黄山摘星堡中,连总宫两名副令主,都在这位怪叫化嬉笑怒骂中,剑飞人死;现在这区区三名普通剑士,又哪里会是这位怪叫化的对手。 三剑如虹,交剪而上,只听怪叫化抱头怪叫道:“他奶奶的,三吃一,都是些龟孙子,囗!他奶奶的,我这岂不是在骂我自己?” 双手护顶,怪叫声中,双膝一屈,一腿支地,一腿平伸,一个旋风扫落叶,三名剑手同时偏向一边,重叠着倒下、由于三人出手第一招完全相同的关系,结果,第一人的剑尖刺向第二人的肩头;第二人的剑尖刺向第三人的肩头;第三人的剑尖则狠狠插向黄泥地…… 胡毕义直起身来,啐道:“饭桶!” 胡毕义丢开三具死尸不管,一径飞步入舵,走进后院一看,胡毕主看得呆了。 后院中,三十余名分舵弟子,人手一只破钵,有的坐,有的站,正在悠闲之至地用着早餐。 众弟子一见七星护法到,同时擎钵,肃立不动。 胡毕义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喃喃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一名一结丐目擎钵出声道:“弟子回话!” 胡毕义手向众丐一挥道:“免了!” 然后转向那名丐目,点头道:“你过来,要详细些。” 那名一结丐目走过来恭敬地答道:“弟子们这样做,全是依着华少侠的吩咐,昨夜,快天亮时,华少侠一人回舵,驮走那位蓝衣大娘,临行时交代弟子道,这儿早晚恐怕要生变化,要弟子沉着应付,并说,假如七星护法回来之后,要您去找他,并请您小心在意。” 胡毕义连忙问道:“去哪儿找?” 那名丐目摇头道:“华少侠没有说明,弟子以为您也许知道,所以没有追问。” 胡毕义沉吟了一下道:“好了,全分舵马上准备,一半人警戒,一半人收拾,限半个时辰之内,将分舵上重要物件清理妥当,然后立刻扫数撤向太原总舵。” 那名丐目呆了一呆,低声道:“还有” 胡毕义沉脸道:“本座知道,郑分舵主、孙副舵主,他们回来时,自有本座通知他们,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替我怎么做。” 华云表在奚玉环处,将七巧仙子安顿好,眼看天已大亮,当下觉也不睡,匆匆吃了点东西,又沿城脚绕弯儿,向城中走来。 他想先到碑林后面的丐帮分舵看看。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落空,血剑魔宫遭火,丐帮分舵说什么也太平不了的。 不过,他现在已经安心多了,只要那批分舵弟子,肯照他的吩咐应付,血剑魔徒们在目前,似乎还没有公然蛮杀的理由。 这时约莫辰初光景,华云表走至离碑林已经不远的大牌坊附近,迎面忽然走来一个缁衣老尼。 老尼一身玄黑,手拿珠串,低眉垂首,眨眼自身边相错而过。 在大街上碰见僧尼一类空门人物,本来不算什么稀奇事,所以,老尼走过,华云表起先并未在意。 可是,等老尼走过去、华云表心念一动,忽然有点疑惑起来。 这几天,长安一带,天气晴和,石板街道上,经过化雪之洗涮,也都清洁异常,那么,老尼衣摆上那几点泥浆星子,是哪儿来的呢? 经过长途跋涉,来自他处? 为了赶路,昼夜未曾停歇? 一名年近七旬的老尼,在赶了一夜长路之后,步履仍能如此般从容矫健? 华云表好奇心起,立即生出一察究竟的念头。于是,他退去街边,缓缓转过身来,然后暗中运起追风心法,身轻如萍,可疾可徐地摇摇缀去老尼身后。 老尼走完东大街,折身西北行,最后笔直进入西北城脚下,那座建在一片竹林中的尼庵之内。 华云表迟疑一下,只好掉头回转,他又怎能仅为了一片好奇之心,随便潜人一座尼庵暗中窥探呢? 可是,世上有好多事,常非人力所能更改者,华云表当初不来也罢!如今来了,他便注定着要进入尼庵一趟了。 原来,当华云表转过身子,正抄循原路走回城中之际,忽于一堵废墙后面瞥及两名青衣少年人,二人虽然均着书生装束,但在目力过人的华云表,却不难一眼识透二人为一男一女! 这对青年男女躲在废墙后面,相依相偎,窃窃私语,不时朝竹中尼庵望去一二眼,他们虽然也看到了华云表,然因华云表刻下是一身苦力装束,是以二人并未将华云表放在心上。 华云表对这二名男女颇有眼熟之感,经过一番思索,他猛然记起来了,对了! 幻形教门下弟子! 冀北幻形教两名男女弟子远来长安,暗中监视着一座尼庵,而这座尼庵,却在不久以前,进去一名看来身手颇高的老尼,这种种,又意味着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故呢? 这二天来,长安一地,显然已成风云际会之所,华云表如今可说也是其中一分子,现在既然发觉到事情不单纯,与其穷等演变的结果,那就不若采取主动,先到庵中去,看个究竟为上了! 华云表计议一定,立即绕向竹林另一边,看清四下无人,双肩一晃,穿林面人。 林里更较林外清静,华云表毫无阻碍地一直来到观音殿,与一排齐房交搭的护檐下面。 他藏身在滴水槽的铁板上,探首四察,只见迎面一间厢房中,那名黑衣老尼端坐着,似乎正在等待着会见什么人。 华云表在看清那名老尼面目之后,不禁吓了一跳,世上会有这等丑女人,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不是华云表刻薄,事实上,谁见了这名老尼,都难免要升起这种想法,女人其丑如此,除了削发为尼,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这时,门外忽然另外走入一名中年女尼,丑尼抬头问道:“人来没有?” 中年女尼恭谨地合掌俯身,道:“快来了!” 华云表这时发现,老尼面目虽丑,却有一对非常动人的眼睛,近七十岁的人了,但是,那只眼睛仍然是年轻的、美好的,顾盼流回,晶澈有光,从这一点发现上,当可知道,老尼这双美目,虽然是天赋的,然而,能保不生珠黄之变,也非易事,老尼一身武功之高,自此不难想像。 不一会儿,环-轻响,一名紫衣佳人,在两婢扶持下,盈盈进入厢房;华云表看清,目光又是一直。 谁?“幻形教主”唐叶枫! 底下,接着发生的事,愈来愈奇了,后叶枫人房后,紧行二步,竟朝老丑尼双膝跪倒。 华云表正在想着:“难道这老尼,竟是妖女唐叶枫的师父不成?” 不意一念未已,唐叶枫清清脆脆喊出的,竟是一声明晰无比的“娘”! 老尼抬起脸来道:“你妹妹怎么没有来?” 唐叶枫无限委屈地伏在老尼膝头,道:“娘问枫儿,枫儿问谁?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娘偏心,要不是娘将那套剑法只传兰妹一个,兰妹今天又何至于,这样瞧不起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娘,现在还不算迟,您就将那套剑法,也传了枫儿吧!” 老尼眼望外面庭院中,一时没有开口,似乎在思索或回忆什么。 这一刹那间,华云表心头一亮,突然想及:“这名老尼难道就是” 年前,在巢湖地面,华云表曾一度给那名侠蝶逼得无路可走,最后,他硬起头皮闯进那座于门外悬有两盏红灯的住宅,当时由于他是一个老者的外貌,身上又带有捡自太平后宫的那方香巾,与“巢湖三布衣”约斗的唐叶枫一时不察,竟误以为他是她那“好妹妹”派去助拳的“血剑专使”。唐叶枫的“好妹妹”是谁?就是那条“百合香巾”的主人!血剑魔宫的“玉剑令主”! 玉剑令主曾在王屋承月坪,以一套七绝剑法,逼得七绝小玉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于千钧一发之际,那名黑衣蒙面人出现,又以同样一套七绝剑法,再将玉剑令主逼跑。 最后,七绝母女在谈及这套七绝剑法时,曾说到这套七绝剑法的始传者泰山老人有个“女儿”,七绝母女以为七绝剑法外流,可能与这位泰山老人的女儿有关,但是,七绝飞花却说:“知道吗?丫头,老人那位女儿,生得又矮又胖,其丑无比…… 后来,她自知与你外公好合无望,竟去蒙山削发为尼,自人庵门,直到老死,据说都未下蒙山一步……” 华云表现在听唐叶枫提到剑法,知道不会错了!眼前这名老尼,百分之百,准是那位“蒙山丑尼”! 所谓“自入庵门,直到老死”之“老死”,显然只是“据说”而已! 七绝飞花乃名门闺秀,将己比人,满以为一个女人,一旦遁入空门,可说万念俱灰,心如止水,还谈什么呢? 七绝飞花却没有想到,这位蒙山丑尼,不但到如今仍然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跟人生下两个女儿,天下的事,哪一件作得了准? 老尼仍然凝望着外面庭院,不言不动。 唐叶枫又摇了摇老尼膝盖,坚求地道:“娘,不然您也得老尼霍然收回眼光道:“不然就得告诉你,你们的爹是谁?是不是?” 唐叶枫低下头去道:“是的。” 老尼侧目冷冷笑道:“想对娘施以要挟是么?” 唐叶枫微微颤栗了一下,忙道:“女儿不敢。” 老尼忽然耸肩,怪笑起来,笑声极为刺耳,令人听不出这阵笑声,究竟代表着何种情感,只感到森森寒意,使人心胆俱颤。 老尼笑了一会儿,停下来道:“说了也许你们二个丫头不相信,知道吗?丫头,娘以前不提这个,原以为那个淫棍早已夭折了,人都死了,还提这作甚?现在,娘才知道,那个淫棍,非但没有夭折,而且又在以后的这数十年来,继续摧残了无数良家妇女……” 唐叶枫猛然仰脸,睁大双眼道:“此人是谁?” 老尼听如不闻,恨声接下去道:“他毁了娘的贞操,娘并不凶他,因为那也是一半出于娘的情愿;但是,老贼今天竟然连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唐叶枫骇然失声道:“‘血剑魔帝’?” 老尼切齿点头道:“一点不错,什么样的父亲生什么样的女儿,父亲是淫棍,禽兽不如,而你们这对宝贝姐妹,做姐姐的,主持幻形教人,人尽可夫;做妹妹的,看上去似乎好些,不意结果却更是糟……” 妖女受了谴责,毫无羞惭之态,忙又问道:“金兰妹妹她知不知道,那位血剑魔帝他就是,就是我们的爹?” 老尼恨恨地道:“虽然那丫头可能不知道,但老贼则应无不知之理,老贼只要稍稍冷静下来想一想,那丫头一身七绝剑法从哪来的?再加以盘问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可恨的老贼,居然装糊涂,这还算人吗?” 唐叶枫想了一下又道:“娘准备怎么办?” 老尼目闪凶光,冷笑道:“老娘原想叫来那丫头,问个清楚,现在那丫头既然不来,可见一对狗父女,大概心里都已有数,老娘也毋须多此一举了!” 唐叶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不,娘,您也许错怪金兰妹妹了,她被选为第三分宫娘娘还没有多久,而昨天夜里,第三分宫叉遇上了一场怪火……” 老尼冷冷一笑,决然道:“不管这什么火,都一样,听说老贼就在这几天会来长安,等老贼来了,正好总账一起算!” 华云表不须再听下去了,血剑魔帝要来长安,这消息非同小可,他得马上找着胡毕义,好好研究一下应付之计。 华云表真气悬提,缓缓向后蜗行而退,缩身至厢房中那对母女视线之外,一个巧挺,向殿外飘身而下。 越过后院院墙,穿出竹林,华云表急急再向碑林后面的丐帮分舵赶来。 到达分舵门口,华云表游目之下,不禁一怔。里里外外,空无一人,回过身来,泥地上一片血迹,似是有人曾在这儿搏斗过。 华云表愕然讶忖道:“难道整座分舵,全军覆灭?” 他匆匆进入院内,四壁找了一阵,结果什么记号也没有留下,华云表不由得益发心慌起来。 华云表正在茫然回顾之际,背后突然有人阴阴一笑道:“朋友,你还未走吗?” 华云表骇然滑步转身,身躯尚未完全转过,一支长剑已然闪电惊虹般,挟着一道寒流,迎面飞刺而至! 华云表临危不乱,上身一仰,反掌撑地,双足齐飞,左足踢向来剑,右足径踹敌人胸腹要害! 变生仓猝,应以非常,无法付诸思考,不容稍作犹豫! 只听敌人大喝一声:“孺子可教!” 喝声过处,剑光遽敛,接着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华云表双足蹬空,腰杆一挺,全身倒翻而起。什么敌人?怪叫化胡毕义是也! 华云表气得直咬牙,指手骂道:“你,你” 胡毕义抱剑一揖,嘻嘻而笑道:“先贤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察其胆勇’,‘考其急智’,嘻嘻,可喜可贺,表弟可以叩谢座师了!” 华云表为之啼笑皆非,正待好好地痛骂一顿,目光所及,不禁指着怪叫化手中那支宝剑问道:“这支剑哪儿来的?” 胡毕义手一招,移步走向堂室道:“欲知端的,跟来这边可也!” 华云表追上去,皱眉道:“你小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刻下之长安,彤云密布,雷声隐隐,严格说来,简直发愁都来不及……” 华云表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一进门,便已看到室角,正排列着三具近乎赤裸的死尸,胡毕义转身指着那三具死尸笑道:“剑打那儿来的,明白了没有?” 华云表皱紧眉头道:“你为什么……” 胡毕义似乎已经知道华云表底下要说什么,接口笑道:“朱子家训有言,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虽然上面沾了不少血,但料子还不错,怎么样,要不要分你一套?” 华云表眼皮一眨,顿然领悟过来。怪叫化准备鱼目混珠,趁机冒人北城那座血剑第三分宫! 华云表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行,这虽然是个好主意,我恐怕无法奉陪;同样的,你这念头也最好打消,咱们目前要做的事太多了。” 胡毕义不胜诧异道:“又发生什么事?” 华云表遂将潜入西城那座尼庵所见到和所听到的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血剑魔帝本人要来长安,这事非比寻常,我们都混去那座第三分宫,危险不说,七巧仙子又交给谁?” 胡毕义甚感意外,咬唇沉吟了片刻,毅然道:“既是这样,我更非混进去一趟不可了。这样吧!咱们里应外合,分头进行,我混去分宫之中,你在外面奔走联络。 现在,你第一件要做的,便是今夜二更左右,赶去南门城外某处地方,详细地点,我等下再告诉你,这原是我的一个约会,‘万里追风’和‘半帖圣手’在那里为那位神秘蒙面人治疗,今夜可竟全功;那边处理好,你正好再领工人去医七巧仙子。 第三分宫如有非常变化,我自会赶去通知你们,现在你可以先告诉我,你安顿七巧仙子的地方。” 天黑以后,华云表向奚玉环交代一声,然后按着胡毕义所开路线之走法,出南城,奔李庄。 过李庄,到达乐游原,正是初二更之交。 华云表依着胡毕义吩咐,一径走向中原最高处。 这片乐游原,为汉代乐游苑之故址。唐太平公主曾于此地置亭,以供游览,因唐时京城极大、这片平原亦包括在京城之内,且为全城之最高部分,唐诗有句云: “……秦地山河连紫塞,汉家宫殿人青云,未央柳色春中见,长乐钟声月下闻……” 当年这片高原之胜处,于此盖可想见。 这片高原,亦为唐时慈思寺所在,再过去便是“雁塔题名”之“大雁塔”。 华云表纵目辨清方向,继续朝大雁塔走去,过大雁塔,折向东南,约三里许,到达曲红池。 眼前的曲红池,在月色下,仅是洼地一片,既不闻“长歌激越”,复不见“北屋豪华”,华云表心生感慨,踏着麦垄,再向前面不远处一带小山奔去。到达山下,面前果然出现一条大旱沟。 华云表定睛细搜,终于找着一排白杨树。 那排白杨树依崖而生,华云表跳入沟中,奔过去,穿过中间两棵白杨,迎面崖壁上,赫然有着“寒窑故址”四个大字。华云表明白了,原来是当年王宝钏等薛平贵,一等就是十八年的地方! 华云表正在驻足出神之际,崖壁上石门一开,突然窜出一条身形,沉喝道: “朋友通名!” 口喝通名,五指已经凌空抓落。 华云表业已听出是半帖圣手元士直的声音,但是,他此刻外貌早改,由于顾了赏玩寒窑故址四个字,又未及时将身上那面阎罗令亮出来,半帖圣手医术固然高明,论武功,亦非泛泛之辈可比,这时声发人至,华云表已无置辩余地,只好先拆过这一招再说了。 就在华云表矮身滑步,让开顶门部位,准备出声招呼之际,身后已有个声音代他招呼道:“元兄,这小子不是外人……” 声音极为耳熟,有如身后地底下发出一般。华云表扭头望去,只见月色下,静静立着一人,矮矮一截,全长不及四尺,不过,人虽瘦小,却是满神气的,背手昂首,侧目而视,神态傲然而漠然。此公并非他人,正是万里追风祁天保! 半帖圣手收势落地,已是一身僧装,这时指着华云表,朝万里追风惑然询问道: “这位朋友……” 万里追风不答,背着双手向华云表走来,沉着脸孔,老气横秋地训斥道:“你们这批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若非我老祁自大雁塔一路跟下来,发现你步伐中杂有追风身法,这误会岂不大了?” 华云表暗吃一惊,心想:“人家自大雁塔过来,便跟在自己身后,而自己竟始终未能发觉,惹非这位万里追风眼尖心细,纵有十条命,不也早给断送了?”华云表想着,不禁又惊又惭愧。 当下连忙上前见礼道:“祁大哥责备的是,小弟这次的确太粗心了。” 万里追风哼了一声,这才转向半帖圣手道:“他就是小胡提到的那位华家小老弟,这位小老弟样样都好,就是行事时不够冷静,情感经常会被环境所左右。” 华云表一面上前与半帖圣手相见,一面暗忖:祁矮子最后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之言,我得时时警惕,永远牢记才好。 三人约略交谈几句,立即相偕进入石洞,入洞推上石门,点起油灯,走过一条人工开辟的羊肠隧道,最后到达一座占地颇广的石室。石室中烛火摇曳,虽然看不出另有窗户,但室内显然是通风的,华云表再看室中陈设,马上明白到这儿原来是黑衣蒙面人司徒兴中一向隐居之所。 华云表抬起头来,石室里角放着一张木床,那位一身是谜的病人,这时仰天平躺着,四肢裸露,仅腰肢之间,覆盖着一张兽皮,病人似乎睡得很酣畅,手脚缚在床架上。在手脚主要经脉部分,分别插着十数根金针。 万里追风瞥了木床一眼,向半帖圣手问道:“情形怎么样?” 半帖圣手点点头道:“很好,等左右曲池上两根金针自动跳起,便可以助他循行各处经络了。” 华云表忍不住插口道:“小胡有没有……” 万里追风点点头,接口道:“小胡已经告诉我们他是谁了,不过,就是你跟小胡不说,我们也已经有着几分数,因为他在经过初期治疗之后,于呓语时除了‘爱贞’两字,曾另外含混地喊过一声‘小卿’,这声‘小卿’,经我跟老元二人推敲的结果,最后断定,十之八九可能便是指的王屋那个小妮子,几下里一印证,自不难猜及……” 万里追风说至此处,身后忽然传来“滴铃”一声脆震,跟着又是“滴铃”一声,三人闻声回头,两根金针尚在光洁的石地上微微滑动。 半帖圣手喜色大现道:“好,两支都跳出来了,来!我们快过去助他一把,华老弟过来就行,老祁动手熬参汤……” 半帖圣手元士直这种选择是对的,在武功方面,万里追风除了一身轻功,实在别无可取。华云表依言跟去床前,万里追风亦有自知之明,点点头,坦然走向另一角准备参汤。 半帖圣手招手将华云表领去床后,二人分以掌心贴上病人足底涌泉穴,运气聚臂,由臂而掌,源源向病人体内注入。 这样约莫过了顿饭之久,病人身躯一震,十数根金针同时跳落,跟着,毕毕剥剥一阵裂响,原先用以束缚病人手脚的牛筋,这时竟在病人一个伸展之下,齐齐挣断,再接着,病人发出一声轻啊,自床上拗身坐起。 华云表抬脸望去,病人那张面孔,果然丑得可怕,不过,一双眼光却极精湛,他望着床后半帖圣手和华云表二人,神色显得甚是迷惑。一代儒侠,毕竟与众不同,他由于神志已清,这时对元、华二人突然出现石室中,虽然感到诧异,但神色间却无丝毫敌意;万里追风恰于这时,端着一碗热腾腾、香郁郁的参汤走过来,病人扭头上下一打量,不禁欢声一咦,道:“这不是……万里……祁老大么?” 万里追风叹了口气道:“我……你当然一眼便能认出来了。” 言下之意似说:“普天下,能有几个像我祁某人这样的矮子?”事实上,新生后的七绝剑司徒兴中,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万里追风,原因也的确在此。 不过,万里追风虽然这样说,语气中却无不满之意,这几乎是这位轻功怪杰的老脾气,有时欢喜调侃别人,有时也欢喜反过来,将自己调侃一番;这时,他口中叹着气,同时将药碗递过去道:“一口气趁热喝下吧!” 七绝剑已从药味上噢出端来的是碗什么药,并从这碗参汤上,迅速领悟到眼前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不再客气,伸手接下药碗,仰脖一气喝净。 喝完,放下药碗,自床上一跃而下,面向半帖圣手深深一揖道:“感谢半帖圣手元兄再造之恩!” 半帖圣手元士直一愣,万里追风也是微微一楞。 第二十七章 血魔是谁 因为,七绝剑能将万里追风一眼认出,事实上并不算什么稀奇,万里追风乃当今武林第一矮人,武林中人,就是没见过此公的,见面后也不难猜得到此公是谁。 然而,七绝剑现在能将半帖圣手也认出来,就不简单了。 七绝剑司徒兴中在武林中已失踪达十余年之久,可以想到的,他与半帖圣手,以前纵然见过面,次数也不会太多,而且半帖圣手现已经剃度、光顶。戒疤、念珠。 袈裟,不折不扣一名佛门弟子,外貌经过这等重大之变化,常见面的友人有时都会忽略过去,十数年后的七绝剑又是凭哪一点认出来的呢? 七绝剑看到三人茫惑的表情,微微一笑道:“你们感到很惊奇是不是?其实,说穿了一文不值。因为能治我这身重病的人,屈指数来,当今只有两位,一位是赛华佗,一位便是这位半帖元兄,而前者根本没有为我司徒兴中治病的可能” 半帖圣手一呆,讶然失声道:“为什么?” 万里追风也甚感意外道:“是呀!张子君这个人,听说人品还不错,司徒兄这样说,是不是因为那次在太平谷司徒见曾经伤他一掌之故?” 七绝剑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是大夫,我是病人,我那种病中反常的行为,他站在医家的立场上,说什么也会原谅的。” 半帖圣手有同感地点头道:“这倒是实情……” 万里追风益发不解道:“不然怎么呢?” 七绝剑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这个说来话长,同时,现在说出来,你们一方面难于置信,一方面也难弄清其中道理,还是等等再说吧!” 半帖圣手自床底下取出一堆衣服道:“别着了凉,先穿好衣服再说不迟。” 七绝剑道谢接下,衣服穿好,四人就床前席地坐下,七绝剑举目好了华云表一眼道:“这位是不是丐帮来的朋友?” 万里追风和半帖圣手二人直到这时方才记起,大家因紧张过度,竟忘了为华云表向七绝剑加以介绍。 当下,万里追风啊了一声,忙道:“你瞧,我们几个多糊涂,不过,这小子自己也够糊涂的,喽!这小子便是令媛的密友,中州华家第四代……” 七绝剑猛然一呆道:“华家后人?” 万里追风接着道:“是的,名叫华云表,一直在丐帮长大,人还不笨,目下一身武功亦颇不弱。” 七绝剑注目道:“多大?” 华云表就地欠身道:“报告司徒世伯,小侄现年十八,适才未向世伯问安,尚望世伯多多包涵。” 七绝剑眨了眨眼皮道:“你怎么看上去……” 华云表再度欠身道:“敬回世伯,小侄面部系经过易容手法所致。” 七绝剑接着问道:“怎么连我都看不出来?据我所知,中州华家既不精于此道,丐帮对此道之能手亦似乎不多……” 于是华云表望了望万里追风道:“小侄之易容术,多半得自这位祁大哥之传授,另外,亦曾由风尘古老前辈指点过一二次。” 七绝剑哦了一声道:“古慈公还在?” 接着点了点头道:“这样说来就难怪了,好,好,家驹老弟居然还有一线血脉留下,皇天总算还有一双眼睛……” 七绝剑说着,深深一叹,接着望向祁天保和元士直二人道:“你们有谁知道今天武林中那位什么血剑震帝是何许人吗?” 万里追风和半帖圣手同时摇头。 七绝剑又问道:“那么,华山上代掌门人华山神剑谢灵运的下落呢?你们是否也以为神剑真如华山门下所宣称,系觅地修真养性去了?” 万里追风和华云表都曾参加太平谷第九届武林大会,听到这一问,均不禁想起那天祭剑台上的情景来。 那天,当华山金龙八剑的霹雳剑常游天向当时的大会主席一剑震八荒韦天仪厉声说得一句:“依大会规章,韦大侠有权用剑!” 这位七绝剑当时扭头先喝了句:“谁在说话?” 看清说话者,忽然仰天狂笑道:“金龙第一剑,常游天,哈哈哈,常霹雳呀常霹雳!你们那位师叔,华山上代掌门人,华山神剑谢灵运最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死活如何?你们金龙八剑,八个做子侄的,有谁能够回答得出来吗?” 往事历历,音犹在耳,现经七绝剑本人再度提及此一公案,大家均不禁为之心神一紧。 万里追风仍然摇了摇头道:“弄不清楚。” 七绝剑声音一沉,再问道:“那么,我司徒兴中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系害于何人之手,你们几位又能不能够猜想得到呢?” 祁、元、华三人依然摇头不语。 七绝剑一声冷笑,切齿道:“知道吗?都是一个人,一剑震八荒韦天仪韦老贼!” 万里追风、半帖圣手、华云表等三人全为之目瞪口呆,意外得半晌做声不得! 是的,那天在太平谷祭剑台,七绝剑曾经破口大骂过:“韦天仪,你这狗贼末日已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狗贼前此那一套一手遮天的血腥戏法,到此为止,不会再灵啦!” 但是,那时的七绝剑神志在昏迷狂乱中,言行均不得准,而今,他已经回复正常,如仍这样坚持,事情就不单纯了! 所谓“晴天霹雳”,也许就是目前这种情形。祁、元、华三人中尤以华云表最感震惊。第一,他对一剑震八荒其人之印象,始终美好无瑕,即连闹出真假七巧仙子的奇案,他都没有往一剑震八荒本人身上疑心过,其次便是他知道那位神秘的青衣少年,竟是一剑震八荒的独生女儿:“太平仙凤”韦美玲!假如一剑震八荒与血剑魔帝真的同系一人,那么,他们之间今后如何相处?太平仙凤韦美玲今后又何以自处? 三人中虽以华云表最为骇异,但在一个念头闪过之下,却由华云表第一个接受他的可靠性。 那位第十八分宫娘娘曾在临绝气前吐出一个“魏”字,什么“魏”?原来那位分宫娘娘因气息微弱之故,将“布”读成去声! 七绝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事说来,不但你们不敢相信,就是我这个亲身受害人,如今回忆起来,都仍然有如置身梦境之感呢!” 其实,如果那位血剑魔帝真的就是一剑震八荒之化身,此刻在座诸入,如万里追风、半帖圣手、华云表,他们谁又不是受害者? 半帖圣手脸色发白,神情甚为激动,这时声浪微颤地岔口道:“司徒兄能否将事实经过说得详细点?” 七绝剑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平静了一下心神之后,方才说出有关华山部分的一个故事。 “那一年”七绝剑开始说道: “也就是华山一派宣称他们掌门人业已退隐潜修的前四五年,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晚秋的黄昏时分,我从关外回来,道经陕北某座山头,因留恋于落日景色,不禁于山峰上驻足测览起来。” “就在这时候,对面山峰间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兵刃格击,以及低叱沉呼之声,当时,我呆了一下,正待循声觅路越溪壑之际,接着,一哼入耳,显然交手双方已有一方受伤。” “再接着,一阵厉呼隔壑送至:‘老贼!别以为你蒙着脸,使的又是中州剑法,老夫便不能认出你是谁,老贼,你这种施冷袭的卑劣手段,纵能杀了老夫,你可无法杀尽天下……’厉呼至此,一声惨叫,呼声便即中断;呼叫者似乎业已在敌人逼攻之下,又中一剑,以致坠入万丈深谷。” “我在聆听之后,心头一动,脱口叫道:‘不好,是华山神剑谢老前辈!’于是,我不择崎岖,舍命下峰,纵过怪石峻峨的山涧,力疾纵登对面那座峰头,我知道,等我赶至,救人是无望,但是,我司徒兴中当时身任盟主之职,逮捕凶徒,乃属义不容辞。因此,我为乱敌心神计,故意一路高喝道:‘老贼休逃,司徒兴中在此,你老贼若无上天人地之能,赶快乖乖地束手就缚’……” “可是,空声恫吓亦是枉然,等我赶到,那块血斑斑的斜坡上早已不见半个人影。” “探首下望,谷中深不见底,而且陡峭异常,下去察看亦无可能,我在附近搜了一遍,心生一计,乃又故意高声冷笑道:‘嘿嘿!真想不到,原来竟是……嘿,嘿,嘿……’这种好似发现什么线索的笑声,果然产生效验,隔了约一斗旱烟光景,峰下突然奔上一人,谁?就是一剑震八荒韦天仪那老贼!不过,在当时,我因为没有疑心到这老贼,反而大大意外一番。” “我在峰上向下讶然高问道:‘韦大侠怎么也来了此地?’老贼抹着额汗,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奔上来说道:‘韦某人适自峰下经过,似乎听到司徒盟主的喊叫声……怎……怎么样,司徒老弟,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当时一股实心眼,竟将所见所闻,以及自己所用心计和盘向老贼托出,老贼露出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切齿顿足发了一会儿狠,最后肃容向我说道:‘兴中老弟,这事非常严重,老弟暂时最好别声张出去,咱们哥儿俩,不妨先来个明查暗访,相信能在谢老儿身上下得了手的人物,当今武林中也没有多少人在那里。明年今天,咱们在剑阁碰头。” “在这一年中,当然毫无眉目可言。” “一年后,我如约赶去剑阁预定会面之点,我赶到时,老贼业已先我到达,不过,我并没有见到老贼本人,而仅看到老贼留下来的一张条子,上写‘暴徒踪迹已露端倪,并可能盯踪韦某人来到剑阁,为诱捕计,韦某人不便露面相候,今夜二更,请至剑山后峰晤见。’” “看了这张条子,我当时心中又高兴又惭愧,觉得我这个盟主实有引咎自辞之必要。” “没有想到,留条中所谓‘诱捕’,竟是在准备诱捕我司徒兴中。” “二更整,我赶去剑山后峰,四下一打量,这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大对劲,‘剑山后峰’,占地广大,我到哪儿找?或者到哪儿等呢?” 就在我站在一块突崖之上,蹙额苦思之际,身后蓦地传来一阵金针破空的丝丝之声,我知道遭人暗算,身躯一侧,便拟全身斜倒,可是,一念未已,一股掌风突然跟着逼至,我在后退无门,前进无路的窘境下,平衡一失,立向深谷倒翻而下,我,司徒兴中,于是成了神剑第二……” 七绝剑司徒兴中一口气说至此处,深深叹了一声,接下去说道:“不过,我司徒兴中较神剑谢老兄幸运的是,谢老儿早已尸骨无存,而我司徒兴中却能留下一条活命,唉!其实,活下的又比死了的能强多少……是的,我司徒兴中并没有亲眼看到老贼杀死神剑谢老兄,也没有看清将我逼下绝谷的人是否就是老贼本人,然而,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万里追风、半帖圣手以及华云表等三人全部听出了神,除了点头,无法参赞一句。 七绝剑接着说道:“最简单一个事实是,他韦天仪如果问心无愧,这一切纯属一时之巧合,那么,他韦天仪为什么不干事后将事件经过分别通知华山派以及拙荆呢?就算他韦天仪不是凶手,假如他韦天仪这点义气都没有,他韦天仪还能算是个人?还够资格当天下武林人物之盟主?” 这时,半帖圣手想了一下忽然问道:“司徒兄适才所述各节,的确使人不能无疑,不过,司徒见所说血剑魔帝就是这老贼,又是根据什么判断的呢?” 七绝剑抬头反问道:“‘血剑魔帝’如果另有其人,试问,他跟华山神剑何事过不去?跟我司徒兴中又有何事过不去?若说血魔妒忌的只是‘剑法’和‘盟主’两项,那么,一剑震八荒又何以能与血魔一直相安无事?” 这时,华云表另外还想到一个七绝剑所不知道的遭祸原因在他以“天赐” 之名,随风尘老人混入血剑金陵总宫的那一天,风尘老人套探丑婢小翠,问玉剑令主去王屋纵将小玉女弄回来又有什么用,丑婢小翠先说:“还不是为了司徒夫人? 谁叫七绝飞花长得那么美!” 小翠又说:“这种单相思,我们宫主害了已经不止一年二年了,但是,他深知七绝飞花秉性贞烈,除此一招,别无良策!” 这不是除了“名”“位”以外的另一个行奸居心么? 华云表实在不忍心将这一段讲出来,妻离子散,因自惭形秽而隐藏寒洞,十余年来与心灵挣扎,与病魔搏斗,这种惨状,人世罕见,他又怎能在对方旧创未复的生命中再予刺激呢? 万里追风这时问道:“司徒兄说,老贼在迫害神剑谢老兄时系用的华家游龙剑法,这样说来,华家祖孙三代之变故也跟这老贼有关了。” 华云表听得此问,全身血行立即加速起来。 七绝剑摇摇头道:“这一点小弟讲不清楚,小弟心中对此事虽然不能无疑,但在没有取得确证之前,小弟却不便随意臆测。” 华云表听了,不禁大感失望。 七绝剑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这件事也不难有明白的一天。那一次,小弟从太平宫中脱身出来时,曾于经过宫后一座楼头时隐约瞥及那位七巧仙子似在对镜画眉,小弟夫妇与上官丹玉姐妹从小相识,尤其拙荆,与她们姐妹更是熟稔,小弟似听拙荆这么说过一次,她说上官姐妹处处长得像,只有姐妹中有一人的眉毛—— 究竟有一人的眉毛怎样?是姐姐?还是妹妹?这些,只有拙荆清楚。韦天仪的私生活,当然瞒不了他的妻子,现在,问题就在上官丹玉到底知不知道她丈夫在外面的这一切行为。知道,夫妇俩是共谋,将无从打听起,否则,七巧仙子在清楚受欺之下,可能会提供一点线索也不一定。这件事,将来拙荆或许能帮一点忙,我这虽然是偶尔想起来的,也许能循此途径去打听出老贼更多秘密也不一定。” 提到七巧仙子,华云表方顿然想起真正的七巧仙子尚在奚玉环处等待救治,于是,等七绝剑话完,连忙说道:“现在的那位七巧仙子是假的!” 七绝剑听得一呆道:“假的?” 万里追风抢着说道:“对了,风尘老人的宝贝徒弟,那个姓胡的小子,昨夜在大雁塔与小弟碰面时也曾说过,正牌七巧仙子已由他与这位华老弟自血剑第九分宫救出,并已送来长安,不过,那小子又说由于遭受了长期禁锢的关系,目前的七巧仙子人很虚弱,神志亦复混沌不清,这次到长安来,便是奉乃师风尘老人之命,想请半帖元兄就便为她诊察一下,小弟因元见一直都在忙着,怕分了元兄心神,所以没有提起。” 半帖圣手转过头来道:“人在哪里?” 万里追风道:“说是安顿在城里的丐帮分舵中。” 华云表忙道:“不,现在不在那里了。” 万里追风微讶道:“换去什么地方?” 华云表脸孔微微一红道:“都因为怪叫化无缘无故跑去城北那座血剑分宫中放了一把野火,刻下的丐帮分舵已无安全可言,所以,由小侄暂时……改送小侄的一个朋友那里……那地方靠近南门,叫太平坊,详细街道小侄一时也说不上来。” 万里追风想了一下道:“这样吧,现在天也快亮了,行动起来,诸多不便,不若等到天黑以后,仍由华老弟送来这里,这里处所僻静,可保万全,而司徒见和半帖元见正好先行休息一番,以便夜里可以照顾病人……” 天亮后,华云表回到长安城中,他怕引起别人注意,没有敢去奚玉环那里,不过他知道奚玉环心思很细,一定会将七巧仙子照应得很周到的。 华云表又去了一趟丐帮分舵,分舵中这次真的空无一人了。 最后,华云表再赶去西城那座尼庵,庵中也是静悄悄一片,那位蒙山丑尼以及幻形教主唐叶枫母女俩都不知去了哪里。 华云表心想:“那位什么血剑魔帝这两天真的会来长安吗?来的会不会就是本届武林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呢?” 这一点很使华云表迷惑:七绝剑司徒兴中的指证,他不能不相信。事实上,凭七绝剑在武林中的身份和名望,如果有所指证,那将是谁也不会不相信的。可是,一剑震八荒看上去那么正派、严肃,而平素之言行又为天下武林推戴,他怎么可能竞另外有着这么样一副血腥面目呢? 不过,不论事情如何不可思议,这两天也快揭晓了! 蒙山丑尼的话应该可靠,那么,血剑魔帝来了之后,经过亲自重新印证,事件之真相就不难马上水落石出了! 华云表开始折向北城走去。 他有点不放心胡毕义混入那座第三分宫以后的遭遇,同时,血剑魔帝如果要来长安,也必然会落脚在这座第三分宫的现在的问题在于他将如何接近这座血剑第三分宫才不至弓愧魔徒们的注意! 华云表一路思忖着,于不知不觉中已然来到那座第三分宫前面。就在这时候,迎面忽然走来两名蓝衣剑士。 华云表心神一凛,连忙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气,碎步退去道旁,垂手侧立,恭候两名剑士通过。 两名剑士仅朝华云表不经意地溜了一眼,继续交谈着走过去,但听其中一人以抱怨的口气说道:“谁说不是,丐帮分舵上那批角色说什么也没有这份能耐的,你瞧,第一批派出去的紫衣赵老三、史老六、钱老七他们三个,仅赵老三一人负伤生回,史老六和钱老七都平白丢掉一条老命,现在又派咱们两个去,其实,监视丐帮一个分舵有什么用?那名身手奇高的纵火者,如果潜伏碑林附近,我们这边有人过去,正好给人家见一个宰一个,见两个宰一双!” 另外那名剑士叹了口气道:“可是,咱们……” 因为二人已经去远,底下的话无法听清楚。 华云表知道这二名剑士系第二批派赴丐帮分舵采取监视行动者,自二人谈话中可以听出,二人似对第一批三名伙伴之无一幸免深为寒心,而怪叫化胡毕义之鱼目混珠却似乎已经成功,二人口中这“仅赵老三一人负伤生回”的“赵老三”,显系指怪叫化无疑! 华云表心生一计,连忙向二名剑士去路上大声喊道:“嗨!两位壮士请留步。” 两名蓝衣武士闻声止步,讶然转过身来,脸上布满惶惑之色。 华云表快步跑上前去,故作神秘地左右掠了一眼,然后带着喘息向二人低声密陈道:“小人有件事情……” 左首那名剑士不耐道:“说下去呀!” 华云表不安地搓着手道:“这件事情很重大,但是,不知道贵处,咳,不知道贵处对这一类报告有无奖赏,小人贪财,罪该万死……” 两名剑士对望了一眼,仍由先前那名剑士注目盘问道:“什么事情?” 华云表低声道:“小人知道贵府前夜那把火是谁放的。” 两名剑士同时惊啊一声,抢着问道:“真的?” 华云表苦笑道:“小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两位应该知道,假如两位壮士不相信,那么,就算小人……” 左首那名剑士连忙说道:“相信,相信,你说说看,那人现在什么地方?” 华云表朝二人望了望,期期地道:“小人希望面告贵府主人。” 两名剑士知道,这名苦力模样的告密者如此说话,无非是为了赏格问题,二人因为这事关系不小,事实上他们两个也做主不得,于是,左首那名剑士点点头道: “好的,你跟我们来吧!” 两名剑士将华云表带到分宫门外,一人上前与守卫之剑士低声说了几句话,两名守卫者立即分出一人匆匆走入宫内。 不一会儿那名剑士重新出现,向两名同伙点点头道:“宫主亲自传见,在白玉轩。” 于是,两名剑士一前一后,将华云表夹在中间,由正门领进,沿走廊穿过二三道边门,最后走到一间雅轩外面停下。 轩内一个熟悉的少妇声音问道:“是蓝衣老八、老九么?” 两名蓝衣剑士挺直腰杆应了一声是! 里面接着吩咐道:“着来人进来!” 两名蓝衣剑士朝华云表以目示意,然后分傍华云表左右,同时跨入室内。华云表迎面打量过去,室内一张红木书案后面,赫然坐着一名肤色如玉,脂粉不施的美貌妇人,华云表虽然这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玉剑令主的真面目,但对方那双晶澈中微透寒森之意的眼神却不陌生,四目相接之下,连忙惶惶然低下头去。 那名新近升任的第三分宫主在华云表身上扫了一眼,问道:“这位老大贵姓大名?” 华云表故意装出很紧张的样子,双手抓着自己两边的裤脚管,一捏一放地抖着喉咙回答道:“小……小的姓钱,叫钱万发,班头上伙计们开小的玩笑,一向都喊小的‘见钱眼开’……” 那位第三分宫主不由得笑了一下,又问道:“长安本城人氏?” 华云表答道:“是的,祖籍长安,不过是在洛阳姑母家中长大的,因为小的很不幸,三岁时便失去……” 那位第三分宫主轻轻咳了一下,华云表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位第三分宫主顿了顿问道:“这位钱老大,您说您知道前夜潜人本宫放火之人,那人生做什么模样,您是打哪儿听来的,可否为本宫详细说来?” 华云表两手交握了一下道:“那是两名年轻的男女,昨天乘小人的车子去终南,在车中密谈时被小人听到的,先是那女的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透我们那位老师祖跑去北城放上这把火是什么意思?’那个男的回答道:‘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当然不懂了,喏!你等着瞧吧,第一把火没有成功,说不定马上就有第二把、第三把,以后的好戏多着哩!’那女的沉默了片刻,忽然追问道:‘你对这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是谁告诉你的?’那个男的似乎给窘住了:‘我……我……’我了老半天,都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那女的怒道:‘好呀!原来教主已经给你巴结上了,你却一字不提,瞒得我紧紧的……’接着,二人便在车中乒乒乓乓地扭打起来。” 带华云表进来的那二名剑士听不懂华云表这是在说些什么,左首那名剑士这时轻声喝道:“朋友,你如果胡言乱语,瞎编一套黑话想来混几个大钱用用,你朋友可是想左了,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朋友最好先看看清楚!” 那位第三分宫主连忙阻止道:“不,不,他不是瞎说,本宫心里有数,你们别扰他,让他继续说下去,好的,钱老大,您有没有看清那一男一女都生做什么样子?” 华云表不安地望了身边两名剑士一眼,然后惶惶然搓着手心道:“小人说不上来,小人只知道那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衣着极为华丽鲜艳,至于面貌,小人只有见到面才能辨认出来。” 那位第三分宫主凝眸虚空,缓缓点头,自语道:“既然彼此间恩断义绝,就此了却这层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也好,哼!尼姑生儿不嫌丢人却敢来责备别人。” 说着,忽然向门外沉声嘱咐道:“小琴何在?去传外殿孙诸两位护法来!” 室外有女婢的声音应了一声是,室内,华云表左边的一名剑士这时向上躬身请示道:“此人如何打发?” 那位第三分宫主沉吟了一下道:“先带到后面去,交紫衣前副队长伺候着,等那批幻形教徒抓来,尚需他一一加以分辨指证,将来弄明白了,自然重重有赏!” 华云表暗道一声:糟了! 自己定计太快,实在有欠考虑,这位第三分宫主就是换了他自己也不会轻易就将一名告密者放出去。 利用告密者作证,固然是原因之一,一个弄不好,为了保全宫中秘密起见,甚至于事后将告密者来个杀人灭口都很难说。 对于第二点,华云表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凭他目下之成就,小小一座血剑分宫大概还困他不住。 问题是:他如真的呆在这儿,今夜七巧仙子将由谁送去南郊半帖圣手那里? 他迅忖道:管它,先顺从下来看看情形再说吧! 所谓“伺候”,实际就是“软禁”,这一点,华云表是早就知道了的。 紫衣翁副队长是个心机深沉的大个子,他请华云表守在一间大房子里,由两名紫衣剑士陪伴着,名义上是怕华云表一人闲着无聊,真正用意何在?只有天知道。 华云表虽然有点后悔,但事已至此,悔亦无用。 他如果不顾一切闯出去,纵然能够脱身,对其今后之行动也将是一个莫大的麻烦。 中午时分,厨房送来一份饭菜,不但菜肴丰富,居然还有一小壶好酒。 华云表知道,在目前,魔徒们尚无在酒菜中对他施手脚的必要,于是放心饱啖一顿,那两名监视他的紫衣剑士见他食量惊人,反而加强了对他车夫身份的信任。 饭后,那二名紫衣剑士清闲无事,便取出一副棋子在门口对弈消遣,而听任华云表一人在屋中到处漫步。 华云表虽对弈事颇感兴趣,但为了表示自己乃粗人一个,自不便走过去观战,于是他在屋中随意走着,正好藉此思索一下脱身之计。 两名剑士一局未终,忽见屋外一名紫衣剑士匆匆奔了进来道:“快快收起!” 两名剑士讶然抬头道:“什么事?” 那名后到的剑士促声道:“帝君到了!” 两名剑士手脚一慌,竟将棋子洒翻一地,于是三人忙着俯身捡取,一时间乱成一团。 华云表转身望去,他见过来报讯的那名剑士头上缠有白布,白布上血斑隐隐,心头一动,暗忖道:来人莫非就是那位“负伤生返”的“赵老三”不成? 等到那名剑士抬起脸来,华云表看清之下,果然就是怪叫化胡毕义! 这位怪叫化真有他的一套办法,只见他脸上血沟纵横,一幅染血的白布由下颔包上去,几将整个面孔完全包人血布之中,若非他适时向华云表飞递一道眼色,华云表还真认不出他是谁。 这时但听两名对夺者中一人发问道:“帝君到了多久?” 那位赵老三道:“刚到。” 另外一名剑士岔口道:“老三,你伤口还没有复原,不在后面休养,赶来这儿干什么?” 赵老三道:“帝君来到,全宫必须加强戒备,这次帝君系轻装简从,秘密抵达,身后未带多少人手,我们紫衣队,势必随时听候差遣,所以小弟向前副队长建议,由小弟来陪这位钱朋友,换你们出去,以免到时候呼应不灵,帝君一旦责怪下来,咱们紫衣队上下谁也担当不起……” 两名剑士不禁点头道:“老三真细心。” 两名剑士说着,简单交代一番,立即出屋而去。 怪叫化走入室中,朝华云表嘻嘻一笑道:“昔为兄弟之交,今为阶下之四,朋友,要在狱中舒服,是否行行贿赂一番,以求太平无事?” 华云表皱眉道:“你小子怎么这样大胆?” 怪叫化又是嘻嘻一笑道:“胆大心细,方能成事,这有什么好怕的?混得过去尽量混,混不过去,脸孔一翻,干他奶奶的!” 华云表低声道:“喂,你小子说话轻一点不行么?” 怪叫化笑道:“放心,这会儿咱们就是在这里翻筋斗、竖蜻蜓,也不会有人过来干涉,本叫化行事,一向是看得准,拿得稳,万无一失!” 华云表眨着眼皮道:“魔帝真的到了?” 怪叫化不禁哼了一声道:“你小子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像这种马上就可以兑现的谎话也是随便撒得的吗?” 华云表又道:“你过来换他们两个出去是否另有用意?” 怪叫化笑容敛去,轻轻一叹道:“来向阁下致意并辞行也!” 华云表吃了一惊道:“你想溜走?” 怪叫化两手一摊道:“不溜怎办?我原以为这种做作天衣无缝,谁想到赛华佗也在这里,这种伪伤,又哪能瞒得了那厮一双贼眼?” 华云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道:“你说谁?‘赛华佗’?” 怪叫化轻轻哼了一声道:“你那天在灞桥上还准备跟他打招呼,现在该明白我这位胡大哥见识超人一等了吧?这次可算是咱姓胡的运气,我进来时,赛华佗刚刚出去,预计今天天黑以后才能回来,大家都埋怨那厮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赶在分宫中有人受伤时离开分宫,其实,这种鬼使神差的巧合帮了我胡某人多大忙只有天晓得。” 华云表回过神来,急急问道:“那么,七绝剑司徒大侠的指证不错,这位血剑魔帝真是当今那位太平谷主人一剑震八荒姓韦的了?” 怪叫化冷冷一笑道:“大概假不了!” 华云表又呆了一下道:“我们现在怎么做?就这样闯出去吗?” 怪叫化回头望了望外面天色,摇头道:“不必慌,现在离天黑还早,出去固然要出去,但在出去之前,却不妨找个机会看上一场好戏。” 华云表不解道:“好戏?是不是指那名蒙山丑尼要来这儿闹事而言?” 怪叫化微微一笑道:“那是属于‘外患’,本叫化此刻指的则属于‘内忧’!” 华云表嗯了一声道:“分宫内部……” 怪叫化头一点,笑接道:“是的,血剑魔帝与这儿的分宫主将有一场精彩的冲突!” 华云表大为意外道:“这怎么可能?” 怪叫化神秘地一笑道:“等着瞧吧!”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道:“只是你有机会瞧得着,我团在这座屋子里,到哪儿去瞧?” 怪叫化低声笑道:“胡大哥已为你筹划好了,这儿队上有个姓倪的第十五兄剑士,长相与你现下这副面目大同小异,咱马上就去引他过来,到时候你仅须记住十五号,姓倪这二点,非遇必要,尽量避免开口,天色微黑,立即找机会开溜!” 第二十八章 分宫喋血 在第三分宫后院一间厢房前面的走廊上,那名紫衣翁副队长非常诧异地向一名头缠血布的紫衣剑士问:“你怎么跑来这里?” 那名三号紫衣剑士走上一步低声道:“报告副座,那个姓钱的横竖不会放他活着出去,派人看着,实在是浪费人力,所以卑属擅自将他暂时摆平了,现在来向副座报到,如果另外有甚紧要任务,尽可再差卑属担任。” 那位前副队长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接着,沉吟道:“你能干是满能干的,可是,你现在这副样子看来着实不雅,到底派你一件什么工作好呢?” 紫衣三号道:“卑属之伤,乃荣幸之标记,即今帝君问起,卑属都可以直言不讳,副座大可不必顾忌到这一点。” 翁副队长又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你就带个兄弟到西密院接替守卫之职,将两位蓝衣弟兄换下来,密院由蓝衣弟兄值班,帝君见了总是不妥……” 紫衣三号垂手道:“是!” 紫衣三号应诺一声是,转身走出院子,在转弯处向一名徘徊在走廊一角,显得有点局促的紫衣剑士大声招呼道:“倪十五,你随我来。” 被喊的那名倪姓第十五号紫衣剑士面现喜色,忙不迭向三号老大哥这边奔了过来,三号低声道:“报准了,我们去守卫西密院,那儿正是将有好戏上演的地方!” 血剑第三分宫的西密院,为宫中东西两大密院之一。东密院例属分宫主起居之所,西密院则属备用之特级宾馆,向为接待总宫专使之用。平常时候,东西两密院均不容任何人擅近一步,即连守卫之紫衣剑士,也只能局处院外之岗亭中,而不许随便探首院内一望。 今天的血剑第三分宫西密院内,不知住着什么特殊人物,院里院外,静成一片,设于密院外面的两座岗亭中,这时分别站着二名紫衣剑士,两名紫衣剑士如临大敌,长剑出鞘,神情显得相当紧张。 此刻,北面岗亭中那名剑士以眼角偷偷扫了通向前宫的偏门一眼,转向南面岗亭中一名头上缠有血布的剑士传音问道:“喂!小胡,我问你,刚才那两个蓝衣魔徒交代,说‘任何人’均不得进入这座密院,这里的‘任何人’包不包括‘分宫主’在内?” 对面那名剑士传音答道:“这道命令既属帝君下达,分宫主当然包括在内!” 这二名“剑士”,正是华云表和怪叫化胡毕义二个。二人奉命换下二名蓝衣剑士之后,华云表因为始终不见什么好戏登场,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他问怪叫化,怪叫化只是叫他等,等到什么时候呢?怪叫化笑着说道:“如等天黑仍然不见动静,我老胡输给个耳光就是了!” 这时,华云表正待接下去再问什么时,前面走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出现三条身形。 最前面一人,身躯高大,内着豹皮紧身劲装,外技一袭玄色风衣,双目灼灼如电,但脸色却甚晦暗,行家一望可知,此人脸上戴有人皮面具而且不止一二层。 接在此人身后,是二名紫衣佩剑壮士,正是这座分宫中的紫衣正副队长! 在血剑魔宫中,不论总宫或分宫,紫衣剑士均属一等近卫,只有紫衣剑士才能接近宫主或分宫主。 这时,两名紫衣队长及亭止步,一致躬身道:“帝君圣安” 对面岗亭中怪叫化眼色一使,华云表立即仿样挺直身躯,眼观鼻、鼻观心,同时将剑尖缓缓垂落。 血剑魔帝大步昂首而过,根本没朝二人望上一眼,这位魔帝似对总分宫各级紫衣剑士之忠诚程度充满信心。 等魔帝与二名队长分别于院内外消失,华云表再度传音问道:“这人就是血剑魔帝?” 怪叫化传音相嘲道:“等于废话!” 华云表也觉得这一问未免多余,停了停,搭讪着又道:“那么你瞧这老贼像不像韦天仪?” 怪叫化反问道:“你说呢?” 华云表想了想答道:“论身材,的确很像,不过,这也作不得准,因为武林中有着这等身材者并不止韦天仪一个……” 怪叫化传音笑道:“也是一篇废话!不过这一次比较可以原谅,因为它跟咱老胡要说的相同。总结一句:实证尚嫌不足!” 华云表接着问道:“‘好戏’到此为止了吧?” 怪叫化笑了笑道:“不,刚刚开始!现在才只是第一要角登场,院内的开锣戏也许已经在进行之中,但离开戏上演似乎还差一段时间。” 华云表惑然道:“院内?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在这名血剑魔帝进入之前,密院已经住下了什么人不成?” 怪叫化笑答道:“算你猜对了,住下的是个女人,但不是本宫那位分宫主,不过也许要比那位分宫主更为标致!” 华云表甚是意外道:“这女人是谁?” 怪叫化摇头道:“不知道,同时本叫化也没有详加打听的兴趣!” 华云表有点糊涂道:“那么……” 怪叫化接着道:“本叫化看到的只是一顶轻便小轿,其余均属本叫化之猜测,不过,本叫化对任何判断敢说还没有发生过不确情事!” 华云表不信道:“这怎么可能?这儿是第三分宫,那位第三分宫主她能忍受得了吗?” 怪叫化笑答道:“假如忍受得了。又哪来的什么好戏可瞧?” 华云表这才明白过来,所谓“好戏”,原来是指一场“醋海风波”而言!华云表既失望,又扫兴,这全是怪叫化的一种推想,就算真的发生,又有什么好看的? 华云表不乐之余,正想好好痛训怪叫化一顿,然后设法离去之际,忽见怪叫化一出亭,长剑一横道:“宫主请留玉步!” 华云表不假思索,同时挺剑跃身而出,双剑相交,搭成一道斜斜的十字,正好将那名玉容铁青的第三分宫主去路拦住! 那位气得浑身发抖的第三分宫主嗔目叱道:“赵老三,你昏了吗?” 怪叫化扬声说道:“帝君圣谕如此,卑属们不得不遵” 紧接着低声道:“请宫主慈悲出手!” 那位分宫主脸色稍缓,当下舒单一抄,分将华、胡二人手中之长剑同时摘下,玉臂一抖,遥遥掷人院内,应手响起长剑落地的咔啷声响。 第三分宫主自二人之间过去,怪叫化低低传音道:“这样便没有我们的事了!” 华云表惶惑地道:“底下怎办?” 怪叫化轻声说道:“现在,我们正好趁机跟进去,你不要开口,一切看我样子行事,我们大可以装作吓呆了的神色在一旁瞧个饱。” 怪叫化说着,伸手一拉,带着华云表向院中奔入,口中一面高呼道:“娘娘,使不得……” 怪叫化仅喊出这么一声,便不须再喊下去了,因为在院中一座红楼之前,那位衣冠不整的血剑魔帝已经合怒出现,怪叫化伸手一拦,便与华云表双双就地站定。 二人挺立着,双目直视,神情本然,就像魂魄已离躯壳一般! 血剑魔帝充血的双眼狠狠一瞪,沉声道:“唐金兰,谁宣你进来的?” 那位第三分宫主紧上数步,颤声道:“帝君……您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贱妾随圣上多年,不看功劳,也看苦劳,今新封这座第三分宫,全是圣上恩宠…… 圣上应知贱妾并非争专之流,可是,帝君今天这样一来,贱妾今后如何做人……” 血剑魔帝挥手叱道:“去,去!” 第三分宫主一扑面上,悲声叫道:。“圣上,您好狠心啊!” 血剑魔帝好事受阻,怒火早已腾烧,这时眼见第三分宫主扑至,还以为对方意在耕命,大喝一声:“贱人敢尔!” 话发同时,闪电般一掌拍出! 第三分宫主不虞血魔狠毒如此,一个闪避不及,一掌兜心打实,娇躯仰翻,喷血如注…… 血剑魔帝将那三分宫主一掌打翻,就仿佛信手赶开一只苍蝇似的,当下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嘿嘿冷笑着,身躯一转,便待入室。 就在血魔一条身躯将转未转之际,半空中陡然传来一声断喝:“老贼站住!” 断喝声中,一条粗短矮胖的黑色身形,紧接着自红楼上空闪扑而下! 华、胡二人抬头望去,看清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名为血魔始乱终弃,且为血魔生下两个女儿的蒙山丑尼! 丑尼扑落,抢前数步,回身一指院心地上那名气息奄奄的第三分宫主,手颤身摇,切齿厉声道:“老贼你,你,你” 蒙山丑尼这突如其来,似乎颇出血魔意料之外。不过,血魔之表现错愕,为时极为短暂。 血魔神情平复后,双睛一瞪,打鼻管中间沉沉地哼了一声道:“老夫怎样?” 丑尼气为之结,迫上一步,戟指怒吼道:“你,老贼,你老贼可知道她是老身的什么人?又是你老贼的什么人?老贼,你,你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血魔又打鼻管中哼了一声,冷冷答道:“她么?以前她是老夫座下之玉剑令主,如今则为老夫新收之分宫列妾,就算她是你的徒儿,她现在又能拿老夫怎么样?” “徒儿?哈哈哈……” 丑尼之神智显已微呈错乱,喊罢一声徒儿,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血魔双睛滚动,待丑尼笑声稍顿,注目沉声道:“不是徒儿,难道是女儿不成?” 丑尼又复大笑起来,笑声有如破竹裂帛,蚀心刺耳,令人听来极为难受,于笑声中活似狼嗥般尖叫道:“算你老贼聪明,总算给你老贼猜着了,一点不错,她是老身的女儿,换句话说,她也就是你老贼的女儿,老贼呀老贼,你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肯放过,假如你老娘迟死几年,岂非也要被你老贼纳为下陈?哈哈哈哈哈哈!” 血魔额暴虬筋,隔着好几层人皮面具,都还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猛跨一步,如打焦雷般一声吼喝道:“贱尼胡说!” 丑尼笑声顿收,迎上一步叫道:“老贼,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老贼有没有问过她今年多大岁数?假如问过了,那么你老贼不妨再回过头来计算一下你老贼作孽的日期看看?看你老贼这个账算得清楚,算不清楚!” 丑尼数说着,不容血魔有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老贼,你生的女儿一共是两个,她们是双胞胎,另外的那个,比你老贼现在打伤的这个漂亮些,怎么样,老贼,要不要老身将那个丫头也一并奉献过来?” 血魔向前大跨一步,指手喝道:“住口!” 丑尼视如不见,听若不闻,狂笑着接下去道:“知道吗?老贼,你那个大丫头,天性奇,人尽可夫,与你这个做父亲的,正好两代辉映……” 血魔双睛尽赤,狞容恨声道:“你这个老娼妇,不知去哪儿偷汉子,养下这批杂种,现在居然想赖到老夫头上,嘿嘿,做你的梦去!” 丑尼闪开来招,反臂挥出一掌,挫牙厉声道:“好得很,我们之间这笔账早就该结一结了!” 吆喝声中,掌影翻飞,两个老魔头立即搏成一团。由于这边争吵太烈之故,这时,密院门外,已闻声集拢来大批分宫护法和各级武士,那批护法和武士们,似因慑于血魔淫威,虽明知院中已生事故,然在未奉传唤之前,依然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华、胡二人发觉后路已遭堵塞,警惕之心大增。 蒙山丑尼能够一径闯入宫中重地,如入无人之境,这正说明宫中之戒备不够严谨,目前因为正处在极度混乱之中,这一点,当然无人加以追究,然而,待会儿风波过去,老魔事后检讨,势必不会放过主事者之疏忽责任,到那时候,他俩如因藏身不住面再想开溜的话,恐怕就嫌太迟了! 华、胡二人心意相同,这时不期而然相互勾了一眼,在眼色中互相告诉对方,只要一逮住机会,立即溜之乎也! 院中的血魔与丑尼,拼斗得异常剧烈,但是,很显然的,二人似乎都不擅于拳掌功夫。 换言之,二人手上如果都能够有着一支宝剑,届时之战况,势将更为可观! 而现在,由于二人均是用非所长,拼搏虽然剧烈无比,然于章法上,却显得相当凌乱! 二魔出手都很辛辣,一拳一掌,无不指向对方要害。如论拳掌之把式,二人均属乏善可陈,若论功力,二人则在伯仲之间,轩轻难分。二人最大的差别之处便是,血魔是猛而狠,丑尼则有点狂而近躁。 在目前,二人虽然一时难分高下,但如果长久耗下去,看情形似乎仍以蒙山丑尼落败之可能为大! 围聚在密院门外的那批护法和武士们,他们虽然明明看到他们那位分宫主躺在血泊中呻吟挣扎,但是,没有一个人脸上可以看到同情和怜悯之色,他们的眼光,始终跟着血魔和丑尼的身形转移,正在进行中的恶战,似乎才是他们所最关心的对象! 胡毕义朝身后偷偷掠了一眼,忽向华云表传音道:“快,小华,我们这就冲上去,出其不意,帮丑尼将血魔一下收拾掉,你看怎么样?” 华云表一惊,忙道:“不,使不得!” 胡毕义不乐道:“为什么?” 华云表皱眉道:“你有没有弄清周遭形势?” 胡毕义轻轻一哼道:“愿闻教益!” 华云表传音分析道:?你小子要知道,这座密院乃宫中心腹重地,老魔虽非我们三人联手之敌,但是,老魔他也不是笨瓜,他现在一个拼一个,全是一股好胜心在作祟,到时候,他一看苗头不对,难道就不会召进我们身后这批护法和武士吗? 这批护法和武士,现在距离我们仅数步之遥,我们一击不中,其将何以善后?在今天,我们两个身上有多少任务需待完成,你仔细想过没有?” 胡毕义嘿了一声道:“胆小鬼!” 华云表含笑回答道:“匹夫之勇,并不足为法。请问,你阁下目前之一身成就,比令师他老人家如何?他老人家混进魔宫数年,接近血魔之机会当不止一次二次,你想想,他老人家为什么始终没有下手?” 胡毕义无言以对,呼了哼,搭讪着别过脸去,眼光刚刚移开,忽然低促地道: “华小子,快注意对面楼顶!” 华云表依言抬头,可是,楼梯上空除了偶有一二片白云冉冉飘过外,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华云表以为怪叫化存心捉弄他,不禁有气道:“小子,你是” 胡毕义急急分辩道:“不,不,小华,绝对不是开玩笑,我看到有人自窗口一闪而入。不过那人身法太高了,以小弟这等目力,居然都没有分清对方是男是女…… 啊啊……快!又出来了,对不对?这下看到没有?” 是的,这下华云表是看到了,那人自窗中纵出时,背上似乎驮着一个人,因而在起落方面均不见如何灵活,饶得如此,亦非普通武林人物所能望其项背。华。胡两人这次所看到的,依然只是那一道模糊的侧影,不过,即此便已足够华、胡两人凭以认出来人为谁了! 谁?万里追风祁天保是也! 祁天保的轻功固为天下一绝,而他阁下那副身材,也可说一时无两,那么灵妙的身手,以及那么瘦小的体躯,除了一个万里追风祁天保,还会有谁? 华云表心中一动,头一点忙道:“小胡,藉此开溜如何?”匆匆答道:“得! 英雄所见略同!” 胡毕义怪叫化说着,突然手向对面楼顶一指,放声大喝道:“好鼠辈,居然——” 不待语毕,已然纵身而起! 华云表不敢怠慢,接口一声大喝,也跟着纵身而起! 二人身形如矢,疾射楼顶,于楼顶稍一借力,折身复向西南方纵跃而去! 二小离开楼顶时,隐隐听得身后密院人声鼎沸,叱喝连连,显系变生非常,那批护法和武士们已由老魔下令召人所致! 华、胡二人不敢稍有耽搁,身形加速,先后七八个起落,渐渐,人声远抛,二人终于脱身魔宫之外,来到西城一座古寺后面的竹林中,现在,二人算是处在安全地带了! 胡毕义一面剥下那袭剑士服,一面笑向华云表道:“这种脱身之法,可说最妙不过。” 华云表不解道:“妙在何处?” 胡毕义得意地道:“若是硬往外闯,魔徒少不得还会追踪搜索一番,换了现在这样,老魔见我们一去不返,一定以为我们已经因公殉职,说不定会为我们举行一次隆重的追悼仪式亦未可知。” 华云表忍不住嗤了一声道:“就是你聪明!” 胡毕义眨眼皮道:“哪点笨了?” 华云表哂道:“我且问你,失踪的既然是两名真的紫衣剑士,那么,那个告密的‘钱万发’哪里去了?那名倪姓‘十五号’剑士又是谁人所摆平?哼!如果那批魔徒的头脑都跟你小子一样,那还差不多!” 胡毕义摸摸脑袋,缩肩怪笑道:“不对劲,不对劲,本叫化前此对任何事都算无遗策,自从跟你小子混在一起,不知怎的就变得迷糊了,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贤名言,诚不我欣,交友宁能不慎哉!” 华云表好气又好笑,正待出言相斥之际,竹林外边忽然有人平静地向林内探问道:“两位之中,可有一位是华少侠?” 华、胡二人吃了一惊,一声轻噫,霍地旋转身躯,一面提神戒备,一面循声抬头朝来人打量过去。 看清来人面目之后,华云表第一个抢上前去,一把抄起来人双手,用力握着,连连摇撼着道:“啊,是你” 来的是位面容英秀,眉宇间微透悒郁之色的青衣少年,此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武功极高,行踪飘忽,常年不知为着何事而始终愁眉不展的当今盟主之独生爱女“太平仙凤”韦美玲! 太平仙凤双手被握,双颊大红,用力挣了挣道:“你……放……开……” 华云表啊了一声,慌忙放开双手,一张脸孔,也跟着红了起来。 怪叫化胡毕义冷眼旁观,唇角笑意隐现,这时伸了个懒腰,干咳一声,自言自语道:“老果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肚子空了,该找个地方去弄点东西填填啦!” 说着,拉开脚步便往林外走去,华云表连忙叫道:“胡兄且慢!” 怪叫化深打一躬道:“对于这位韦兄,小弟知道得颇为清楚,等会儿华兄只须将小弟介绍给这位韦兄也就够了,小弟饿得发慌,失仪得很,回头再见!” 太平仙凤望着怪叫化背影,怔怔地道:“此人是谁?” 华云表道:“就是那位风尘老儿的徒弟,姓胡名毕义,师徒俩可谓一对怪物。” 太平仙凤哦了一声没有开口。 华云表又道:“上次在半帖庄,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太平仙凤含混地道:“临时想起一点事,走急了,以致未能告诉你们一声,实在很抱歉,噢!对了,我们也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这时太阳已傍西山,归鸦点点,暮霭重重,华云表也感觉有点饿,于是,点点头同意道:“也好。” 两人并肩举步向林外走来,华云表因为仍是一副苦力的外表,跟潇洒俊逸的太平仙凤走在一起,显得甚是不配,二人走到闹市之内,两旁路人均朝二人投以惊奇的眼光,不是吗,一位公子哥儿怎会跟一名下人这样亲近的呢? 不过,华云表和太平仙凤都没有将这些眼光放在心上,二人继续前行,太平仙凤负手俯首,目光经常落在自己的足尖上,一连过去好几家有名的酒馆,太平仙凤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华云表起初以为太平仙凤另有要去的地方,又走了一段,华云表渐渐感到有点不对,他发觉太平仙凤神思不属,根本就没有去留意什么酒馆或饭馆! 华云表只好主动在一家馆子面前停下来,轻咳了一下道:“韦……这一家您看如何?” 太平仙凤抬头啊了一声,如自梦中醒来一般,连连说道:“好,好,就这一家吧!” 在登楼之前,华云表偶尔回扫身后,目光所及,不禁暗道一声不妙! 身后大街上,三三两两,满是魔宫剑士,十人有九人的眼光是盯在他和太平仙凤身上。 直到这时候,华云表这才省悟到他虽然脱去一身武士服,但是,他的面目并没有更易,此刻的他,依然是先前混入魔宫出卖假报告的“钱万发”! 怎办呢? 华云表刻下之处境,真是为难极了! 假如没有太平仙凤在身边,老实说,好办之至,无论来硬的或是来软的,他相信这批剑士大概还不能拿他怎样。 如今,令人头痛的是:他既无法一走了之,以示怯于魔徒,且又不便将这情形告诉太平仙凤,因为一时之间,要说也说不清楚,以致他现在不但自己需得当心,同时还得留意太平仙凤的安全。血魔究竟是不是一剑震八荒,尚在存疑之中,就算两者为一人,血魔底下这批魔徒也不会知道这位太平仙凤与他们魔头的关系,到时候,魔徒们若是来个皂白不分,太平仙凤岂非为他所连累? 华云表最后牙一咬,心想:管它去,这位太平仙凤也不是好惹的,等下这批魔徒真的不开眼,也只好尽力而为,见一个毙一个,大事杀戮一场了! 华云表走在太平仙凤后面,戒备着升登二楼,楼上占地颇广,伙计们正在四下里点燃壁灯,二人走去边座上占了一张台子,不消片刻,楼梯上一口气上来二十多名紫衣武士,连那名阴沉干练的翁副队长亦在其中。 那名翁副分队长故意绕过华、韦二人桌前,且朝华云表拱拱手道:“钱老大,您好。” 华云表不甘示弱,也将双拳一并道:“翁头目好!” 太平仙凤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等那名贫副队长走过,仅淡淡问了一句道:“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由此可见,太平仙凤这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血剑武士,而从她那副淡漠神情看来,她似乎并没有将这批武士放在眼中,她这样问,亦不过随口问问而已,语气间无一定要弄清这批人身份的意思。 华云表不顾破坏她宁静的心情,顺口答道:“还不就是那些……” 太平仙凤果然没听下去的兴趣,她不待华云表说完,这时忽然抬头向华云表注视着问道:“华弟这二天在长安有没见着家父?” 华云表心头一震,因为他摸不清太平仙凤问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太平仙凤轻轻一叹,接下去说道:“现在,我们都不必瞒着对方了,华弟已知我是谁,同样的,我也清楚华弟之身份,我们说起来可算是一家人,可是,不知怎么的,每次,我见了华弟,似乎都有着一种惭愧的感觉……” 华云表又是暗暗一惊,心想:“难道她已经” 太平仙凤径自说下去道:“令尊及令祖主盟武林时,武林中风平浪静,人人如处开元天宝之世,可是,盟主一到家父手上,情形之成两样,你看,最近这一二年来,这里也是血剑魔帝,那儿也是血剑魔帝,一剑震八荒这道名号似乎早已被人遗忘,华弟,你想想看,父亲声望一落千丈,我这个做女儿的,情何以堪?” 华云表只好加以安慰道:“话不是这么说……” 太平仙凤微喟着接道:“自我韦美玲稍通人事以来,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次数寥寥可数,是的,关于这一点,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能加以苛求,他老人家是武林中安危所系的盟主,公私不可得兼,自然应该舍私就公,可是,这些年来,他常年奔走在外,有没有奔走出一个名目来呢?血魔声势愈来愈盛,丐帮弟子一死就是几十名,黄山派解体,半帖庄破亡,华弟刚才还问那天在半帖庄我为什么不辞而别,现在我也得请教华弟了,试问,眼看半帖圣手那种家破人亡的惨象,以我韦美玲今天身为武林盟主女儿的身份,你说我韦美玲呆得住吗?” 华云表默然无语,心底油然升起一股由衷的同情。 同时,华云表也为这位心高气傲的太平仙凤连带地担忧到另外一件事:就是那位血剑魔帝如果不是一剑震八荒之化身固然好,否则,它所给这位太平仙凤的刺激,到时候这位太平仙凤会不会承受得了? 华云表很想加以化解,可是,他能说些什么? 太平仙凤等上菜的伙计走开,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又叹了一口气道: “在前几年,‘一剑震八荒’无论走到哪里,武林中便会当成一件大事奔走传告,而今,你看吧,我这个做女儿的明知道父亲已经来了长安好几天,可是,自我早上走进长安城,一直到现在天黑为止,就没有听见任何人谈到这件事,你说,这种盟主再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华云表先端起酒杯敬了太平仙凤一杯酒,然后从容说道:“‘禹不以繇隐,瞽叟不因舜贵’。玲姐你似乎可以看开些,人贵自立,上一代或者下一代的成败贵贱,实在用不着当代人加以操心。就拿小弟来说吧:华家前面三代,声威赫赫,万人恭羡,可是,它们能为小弟带来什么呢?小弟假如生而不肖,一旦为盗为贼,那时,人们会因我华云表是中州华家后人而原谅我的罪行吗?所以说,一人之成败,仍然系诸个人之作为!又譬如说,小弟之高曾祖,名不见经传,也许他老人家仅为一窭人之子,但是,小弟曾祖凭一套游龙剑法扬名天下了,试问,有无谁人去查过敝曾祖家世?人们能因窭人之孙而贱视敝曾祖在剑术方面之杰出成就么?” 华云表说出这篇大道理的用意,乃属一支遥远的伏线,他冀望将来太平仙凤在获悉其父之丑恶面目后,仍能咬牙承受,他见太平仙凤听了不住点头,并无逆耳之意,遂又接下去说道:“至于今尊来到长安而不为人知这一点,玲姐更不应妥生烦恼,要知道目前武林正值非常时期,世伯他老人家乃一代盟主,治理非常事务就必须要有非常手段,玲姐安知世怕他老人家此行别无寄意?” 太平仙凤点点头,神色稍见缓和。 华云表接下去说道:“所以……” 华云表方刚说得所以两字,目光一扫,突然住口! 因为他发现楼梯口这时忽然静悄悄地出现一名灰衣老者,那名灰衣老者四下一阵张望,接着便向他们这一席走过来。 华云表朝太平仙凤眼色一递,太平仙凤会意,二人同时采取戒备,目注来人,不稍一瞬。 灰衣老人近前,朝华云表举袖一拱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贤名言,诚不我欺’咳咳,这位弟台请了,老朽想向弟台请教一件事,未知可否?” 楼上众酒客,包括太平仙凤以及那批魔宫武士们在内,人人听得莫名其妙。 这算什么呢? 黑话不像黑话,切口不像切口不过,别人不明白,华云表是明白得很,这位“老者”正是怪叫化“阴魂不散”! 华云表忍笑抬头道:“长者但言无妨。” 怪叫化眼珠一翻,微怒道:“弟台乐不思蜀,可知现下已经什么时刻了?你…… 你……将我们自鄂中荆门带来的那……那件‘物事’放在哪里了?” 华云表暗道一声惭愧,原来他七缠八扯,竟将晚上要送七巧仙子去给半帖圣手诊治的事遗忘干净。 因为太平仙凤及魔宫武士在旁,怪叫化无法明问,华云表自也无法正面回答,他挣了一下,期期地道:“在,在环老弟处。” 华云表呆了一下,连忙比了一个手势,挤着眼角道:“这样,反过来,看到没有,对了,从这儿下去,到‘北门’,向‘东’走,‘最前面一家’,那家‘建筑得最堂皇的’,在离城脚‘绝非’三二步便可到达的那个‘小水塘’‘右边’!” 他先递了一句“反过来”,意思便等于说:“到‘南门’,向‘西’走,‘最后面一家’,那家‘建筑得最破旧的’,在离城脚‘不过’三二步便可到达的那个‘小水塘’‘左边’!” 这点小花枪,怪叫化自然一点就通,当下嘿下嘿,振衣下楼而去。 怪叫化离去不久,两名武士在那名翁副队长眼色唆使之下,也跟着起身下楼,华云表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想去盯这位怪叫化的梢,算是你们该倒运了!” 华云表藉故四望,四下里坐着的那些武士们,一个个神态都很安闲,显然在华、韦二人下楼之前,他们并无动手杀人之意。 华云表看看时间还早,正想喊店家再做一二个时鲜菜送来时,楼梯上又走上来四五个人。 看到现在来的这五个人,太平仙凤微微一怔,华云表更是为之坐立不安,你道来的这五人都是谁和谁? 第二十九章 断魂毒宴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丐帮那位六结总香主:“百步神拳”申奇正!稍后三人为巢湖三布衣:“秃笔布衣”蓝生华,“诗酒布衣”胡山林。“孤鸣布衣”阳步术,走在最后面的,则是与华、胡二人在南阳失去联络的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 巢湖三布衣仍是那副老样子,老大秃笔布衣腰悬笔囊,神情庄重,老二诗酒布衣边幅不修,嘻笑随便,老三孤呜布衣俊逸风流,采华照人。 百步神拳申奇正外技黑色风衣,内着陈旧紧身劲装,腰间板带上,赫然缀着六颗铜星,凡是武林中人、只要看到这六颗铜星,当不难一目了然于对方的出身和身份!这是丐帮独有的规定:丐帮弟子,不论出现于什么场合,衣着可以不拘,表示职阶之结结却不得不悬佩于身上显目之处!五结以下之弟子,一律限于绳结,五结以上,则可易以象征之金星、银星或铜星! 百步神拳之内伤显已完全康复,这时看上去,双目华光隐蕴,精力极为充沛健旺。 七绝小玉女司徒芳卿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面目并无多大改变,这一点,正是华云表于看清之后感到坐立不安之故,因为此刻的太平仙凤韦美玲,情形与小玉女也差不多,虽然穿着男装,面目却仍是本来的面目!两女原为素识,等下招呼起来,小玉女要是知道了他和太平仙凤在一起,而且表现得如此热络,那时候,会不会—— 华云表一念未已,他所猜忖顾虑的,果然立即变成事实。 百步神拳和巢湖三布衣因不识太平仙凤之故,上得楼来,四下一打量,随即走向西首近窗一副宽敞的座头。 七绝小玉侠立在楼梯,两眼在太平仙凤身上转了转,突然咦了一声,快步走过来喊道:“这不是玲姐吗?” 太平仙凤因为神思不属,甚少注意上楼下楼的客人,这会儿听到小玉女出声招呼,方才愣然抬起头来。 她呆了呆,跟着啊了一声,慌忙离座欢声道:“原来是卿妹,卿妹好,一个人来的吗?” 小玉女指了指神拳等人,顺势打横坐下,一面说道:“这次来长安的人很多,我们五个是第一批,其余的,明后两天均将陆续到达……噢,对了!我也忘了请问,这一位是?” 太平仙凤笑道:“让你猜!” 小玉女惑然道:“这……叫……小妹何从猜起?” 华云表接口微笑道:“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初与伊人同行,后经绝袂而去……” 小玉女一怔道:“是你?” 太平仙凤点头笑道:“我们刚才在西城无意遇上,还有那位风尘老人的高足,因事暂时去了别的地方,伯母她老人家近来可好?” 小玉女在认出华云表之后,心中本来有点疙瘩,现经太平仙凤这么淡淡一解释,醋意顿消,当下连忙含笑相谢道:“托福还好,谢谢玲姐关心。” 这时,自神拳等人于楼上现身以后,由那名翁姓副队长带头的魔宫武士们全都紧张起来。 也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百步神拳和三布衣都是些何许人,但是,很显然的,从百步神拳腰带上那六颗铜星,以及三布衣之脱俗举止,就够这批魔徒内心忐忑不定的了,没有多久,又有两名紫衣武士在那名翁姓副队长的眼色指使下起身下楼而去。 百步神拳和巢湖三布衣均对楼上这批武士视若无睹,他们见小玉女在这边与华云表和太平仙凤谈得很投契,也不打扰,径自点了酒菜,据案大嚼畅饮。 这边,华云表也叫店家加了一份酒菜,在吃喝间,太平仙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箸向小玉女问道:“适才卿妹说,将有很多人要来长安,都是哪些人?来有什么事?” 小玉女大为意外道:“玲姐不知道?” 太平仙凤茫然道:“我怎知道?” 小玉女皱了皱眉头,俯身低声道:“我们在太原丐帮总舵,忽然接获韦世伯他老人家以盟主身份发出的紧急密令,说是血剑魔帝之老巢已经查出,鉴于血魔爪牙之众多,准备召集各派高手,聚会长安,共议征剿大计,我们是头站,底下要来的,还有黄山掌门、丐帮七老,以及丐帮所能呼应之晋北名家……” 太平仙凤噢了一下,点头道:“愚姐真的不清楚,我自年前离开太平宫,已经很久没有回去,同时也一直没有见着家父。” 太平仙凤这时脸上现出一片动人的光彩,她似因父亲并未有愧武林盟主之职守而感到无比之安慰和兴奋。 华云表却止不住暗暗疑惑,有此可能吗? 风尘老人混迹魔宫,应已早知血魔为谁,风尘老人如有任何发现,决不会不通知帮中采取戒备,如今,一剑震八荒一纸密令送达太原,丐帮全体翕然响应,难道血魔真的另有其人不成? 可是,怪叫化胡毕义一口咬定血魔即为一剑震八荒之化身,而怪叫化之消息来源即为风尘老人这中间岂不矛盾之至? 小玉女低声说话时,那名翁姓副队长在一边眼皮一眨一眨的,似乎听得很出神。 两下里隔着三四张台子,小玉女声音又轻,从神情上可以看出,那家伙似团听不清楚显得很不舒服,假如不是有所顾忌,他可能早就悄悄凑过来了。 百步神拳眼角一扫,忽然冷笑着走去那名翁副队长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对方鼻尖道:“朋友,你们菜已吃完,酒也喝光,让让座位行不行?” 那名翁姓副队长似欲发作,但在瞥及神拳腰带上那六颗星花之后,终又忍了下来,仰脸回答道:“尊驾不是有了座位坐得好好的吗?” 百步神拳冷冷地道:“那不关你的事,本爷或许还有伙伴随后到来,本爷现在只问你朋友一句:‘让还是不让?’” 百步神拳这种做法,以及这种态度,老实说,是够野蛮的,但华云表、小玉女和太平仙凤等三小,由于年青气盛,又清楚这批武士之来头,这时却看得大为刺激过瘾,真恨不得两下闹开,也好顺便欣赏一下这位丐帮六结高手的神拳绝技! 可是,遗憾之至,血剑魔徒们因为受过非常训练,行事只讲目的,不择手段,对于应付不了的强敌,一向避免正面冲突,所以,这时那名翁副队长脸色连变了几下之后,终于忍气吞声地站了起来,自语般喃喃道:“我们本来也想走了……” 眨眼工夫,二十多名魔徒走得一个不剩! 百步神拳重新返座。 华云表心中有事,想到等会儿吃完了,太平仙凤和小玉女假如不做一路,他跟任何一方走在一起都不妥当,不如及早抽身为妙。 于是,他向小玉女问道:“你们这次来长安,打算落脚什么地方?” 小玉女道:“原先准备歇在这儿的丐帮分舵上,刚才过去一看,分舵上已无一人,似乎已经出过什么岔子……” 华云表插口解释道:“是的,舵上弟子由胡毕义安排,已吩咐他们回太原总舵去了。” 小玉女接着说道:“于是,我们改歇东门鸿宾栈,那儿距离密令集合的状元楼不远,而且地方也很干净宽敞。” 华云表笑道:“你们两姐妹好久没碰面,这下可畅叙一番了。” 小玉女微讶道:“你想去哪里?” 华云表起身道:“我去找小胡,他说在南门附近等我,找着小胡之后,再一起去看望你们,待会儿神拳和巢湖三弟兄那边清顺便为我招呼一声,他们大概认不出我现在这副面貌,我也不去打扰他们的雅兴了。” 华云表别了二女,下楼会了账,独自来到大街上。 这时,大街上灯火阑珊,行人渐稀,华云表暗中留意,他觉察到对面黑巷中隐隐地似有魔徒守望,不过,他在走出老远的一段之后,却未见有人跟来,因而他知道,一定是监伺之魔徒人数少,无法兼顾。 华云表加速脚步,想先到奚玉环住处看看,赶到之后,茅棚中黑洞洞的,阒无一人,华云表猜想奚玉环可能跟去南郊,于是,展开追风身法,飞一般的又向寒窑故址赶来,进入石洞,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奚玉环,七巧仙子刚刚经过金针手术,正由奚玉环一旁小心照料着。 胡毕义和祁天保二人都不在,华云表由七绝剑领出洞外,交谈之下,方知魔宫救人者果然就是万里追风! 被救者是谁呢?泰安义和镖局主,欧阳振飞的未亡人欧阳大娘!从险遭污辱的欧阳大娘口中获悉,血魔忘情露口,当年欧阳振飞原来就是死在血魔之手!血魔害死欧阳振飞之意,本图染指欧阳大娘,其后,因魔宫发生意外事故,血魔无暇及此,方将此事淡忘。 日前,欧阳大娘不幸又于潼关附近给血魔瞧见,大概血魔见这位欧阳大娘风姿不减当年,色心又起,竟然亲自出手将欧阳大娘点倒,用轿子抬来长安第三分宫。 据欧阳大娘说,她仅知血魔身躯高大,年纪可能不小了,由于血魔易容得法。 她实在无法认出血魔究竟为何人之化身。 这边为防意外起见,已请欧阳大娘暂忍一时之忿,连夜化装离开长安,答允将来血魔成擒,一定分她一杯魔血,以供其祭奠亡夫,怪叫化胡毕义护送欧阳大娘出城去了,万里追风行色匆匆,则不知又去了什么地方。 七巧仙子因受折磨过甚,需要连续三天,以三十六根金针,轮灸全身一○八处大穴,然后再经过七日夜之静卧,方能回复正常。 这十天之中,半帖圣手之辛劳是不消说得的,就是七绝剑和奚玉环二人,也势将寸步难离,因为二人必须分别担任护法和照拂之职。 第二天,华云表只能一人单独入城,他见百步神拳等人昨天都是以本来面目出现,于是也将脸上易容药洗去,并且换上一身亮新之长衣,去到鸿宾客栈一看,太原方面的第二批人马已到,计有天都摘星手罗心岳,晋北双鞭等五六人。 华云表与众人见过礼之后,小玉女问道:“你有没有去过‘普渡寺’和‘三清宫’等处?” 华云表惑然反问道:“我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小玉女道:“据说少林、武当等各大派也在函邀之列,这两派如果有人派来,自以城中这两个地方为当然落脚之处。” 华云表道:“那么我现在就赶去看看也好。” 于是,华云表又复出栈,分赴两边打听,果然不出小玉女所料,少林武当两派,均有代表到达,少林来的是罗汉堂主持意净大师和达摩院主持意明大师,武当来的,则是神武七子中的云真子和鹤真子这四名方外高手,都是上一届武林大会的监察人之一!依此看来,华山八剑可能也到了,只不过一时不知欧在城中何处而已。 第三天,丐帮七名长老和恒山掌门人扑天鹏许豪烈,以及塞外几名高手也都接着赶到。 第四天为密令所示集合的日子,这一天近午时分,状元楼后面雅园中,静悄悄地排下四桌酒席。 今天是什么人请客?这四桌酒席将由什么人来享用?这些,连状元楼的老板都不清楚,只知早上有人送来五十两纹银,预定四桌上好的酒席,三桌荤席、一桌素席,开席时间为午后一刻,普通一桌酒席,再好也不会超过十两之数,而现在有人以五十两订四桌,这种主顾哪儿去找?于是,状元楼收拾出轻易不肯启用的雅园,指派大师父亲自掌灶,征集店中伶俐乖巧的跑堂专门伺候。 午时到了,神秘的宾客开始陆续出现,看到第一批来到的宾客,状元楼方面不禁眉头暗皱。 七个既脏且老的叫化子,人手拐杖一支,颤巍巍鱼贯而入…… 接着,情形稍好一点,进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致说来,衣着都还整齐,稍后到达的,是两僧两道,袈裟鹤氅,均极光鲜,尤其是这四名出家人的严肃法相,令人见了不斯然警意潜升;最后赶到的一批仪表最为出众,一行八人,同色天蓝窄袖剑服,外技同色风衣,年龄虽有长幼,但身材却都相近,八人八支宝剑,斜悬腰际,一个个扶剑昂首大步而入,器字非凡,远近侧目。 四张桌子坐得差不多快满了,就差主人一剑震八荒尚未到达,华山霹雳剑向百步神拳问道:“申老总来了几天了?” 百步神拳答道:“小弟是大前天到的,常大哥有什么吩咐?” 霹雳剑摇摇头道:“不是这意思,常某人是说,老总来得早,有没有见过我们那位韦头儿,他是今天的主人,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人影?” 天都摘星手仰脸望了望天色道:“时间好像还有一会儿。” 恒山掌门人扑天鹏许豪烈忽然大声说道:“可以上菜了,时间纵差也有限,咱们不妨吃将起来再说,韦老儿开明豁达,他总不能叫我们空着肚子等……” 伺候在旁的伙计们,巴不得客人中有人如此表示,于是,一声传呼,酒菜纷纷端上,就在这时候,一名中年丽人突于园门口出现,来的正是今天太平宫和今天这场酒宴的女主人,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众人见到七巧仙子,纷纷离席起立,七巧仙子一路含笑颔首致答,一面走向七绝飞花母女面前,高兴地笑道:“你们母女也来了么?稀客!稀客!玉萍,我们多少年不见了……” 七巧仙子先和七绝飞花打过招呼,然后方始转过身来,朝少林意净、意明大师与武当云真子那一席上,万福道:“拙夫马上就到,他此刻正在赶绘那幅魔宫形势草图,准备带来这儿呈请诸位作为参考。” 七巧仙子说至此处,回头偶尔瞥及女儿太平仙凤也在座,不禁微感意外,讶然问道:“玲儿,你是几时回到长安来的?” 太平仙凤略现娇羞之态,微俯着脸孔浅笑道:“娘问这个做甚,等会儿席位不够,玲儿让开就是啦!”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七巧仙子含笑骂得一声死丫头,神色微动,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朝女儿挥手道:“对了,丫头,你快点赶去开元寺一趟,你爹就歇在那里,你丫头去,一方面帮帮他的忙,一方面催他快来,就说这里人已到齐,都在这儿等他一个,图有没有绘好,都不妨先搁一搁……” 太平仙凤欣然衔命而去,这边,七巧仙子端起一杯酒,举向众人道:“来!上官丹玉仅代表拙夫敬各位一杯水酒,不许客气,务必通干,先干为敬,丹玉先干了!” 七巧仙子说着,举杯就唇,一吸而尽,然后以空杯四照,众人轰然喊了一声好,纷纷干杯照底,连平素滴酒不沾的小玉女,也勉为其难地将面前一杯酒端起喝下。 七巧仙子接着又扬箸四嚷道:“现在大家用菜” 谁知一语未毕,丽容遽变,掷箸按心叫道:“不好,酒中有毒!” 一声喊出,人已倾身栽倒,七绝母女正待抢出扶持,一阵恶心,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也跟着双双倒下。 再接着,惊啊之声此起彼落,不消片刻工夫,全园三四十名武林名人,扫数倒地,无一幸免。 现下这三四十人,可谓今日武林之精华所在,内中颇不乏内功深厚之巨宿。如今,不分彼此,人人命运相同,全在一杯酒下人事不省,神智尽失,酒中药物,其毒性之烈,于此盖可想见! 闹哄哄的一场武林盛会,刹时归于寂然,几名端菜伙计,一个个呆立如痴,僵在那里动弹不动,走不动,也喊不出…… 就在这时候,一阵嗖嗖之声过处,园外突然箭一般射入八名蒙面剑手,这八人身手之矫健,远非一般血剑武士所能比拟,八人入园后,其中一人沉声下令道: “先宰活口,快!” 吓呆了的伙计们,尖叫一声,顿时回过神来,可是,太迟了,就在那几名伙计拨脚想逃时,两名蒙面人双剑如虹,仅仅一个旋风扫削,五名伙计的五颗头颅,就先后飞抛落地,断颈处喷血如注…… 为首那名蒙面人继续下令道:“老七、七八速将七绝飞花和七巧仙子两妇送日帝君行宫,余下之与会者,一律枭首,动作要快!” 众蒙面人齐声响诺,立即分头行事。 首先遭殃者,是晋北双鞭兄弟,一名蒙面人手起剑落,双鞭兄弟第一个身首异处,其次轮及扑天鹏许豪烈,再次便是天都摘星手、华山八剑、巢湖三布衣…… 就在两名剑手双双走向巢湖三布衣之际,另外两名蒙面人一个挟起七绝飞花,一个挟起七巧仙子,足尖一点,便向园外腾身窜去。 两名劫人之剑手,身形落向墙头,刚想藉力再起时,对面一排民房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道:“鼠辈敢尔!” 随着喝声,两点寒星迎面打至!两名蒙面剑手闪避不及,双双打中鼻梁,哎唷一声,撒手抛人,掩面哼吟而逃! 出声发弹救人者,正是怪叫化胡毕义。 胡毕义刚刚现身,身后接着奔来一人,正是华云表,胡、华二人这时目扫园中,已知园中发生何事,当下连跌落园角的七绝飞花和七巧仙子二人,都无法顾及,就双双一声大喝,同时飞投园中。 二人扑落园中,三四十名与会者,差不多已有十来人丧了性命,余下的六名蒙面人见华、胡二人来势甚猛,当下顾不得继续伤人,一声呼啸,一齐挥剑而上,将华、胡二人密密围住。 华、胡二人因系赤手空拳,一时只好展开万花掌迎敌。 风尘老人传给二人的这套万花掌,一旦使用,果然玄妙无方,因为这套拳法招式轻灵,虚实莫测,二人穿跃于六支长剑中,有如二只戏花蝴蝶,是以使得六名敌人不但不能损及他俩分毫,有时反而自相纠结,剑与剑相碰,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华云表一面发掌,一面抱怨道:“都怪你小子……” 胡毕义大声不服道:“都怪我什么?要不是我耽搁了一阵子,来早了,大家岂不一起完蛋?” 六名剑手见二人行有余力,知道长久耗下去绝不是办法,于是一声暗号发出,六支长剑攻势突然加紧。 胡毕义高叫道:“你小子不必埋怨了,送支剑给你,你小子乃剑术名家之后,底下就看你小子一个人表演了!” 华云表诧异道:“剑从何来?” 胡毕义大喝一声:“在这里” 双掌虚翻,腰身一矮,左足电扫而出,一名蒙面人抽身不及,腿给怪叫化一脚扫中,上身一颠,长剑脱手,怪叫化伸手一抄,趁势夺下,反手一扔,送至华云表手中。 华云表一剑人手,精神大振,眼前这批剑手,使的虽然是游龙剑法,但他们仅得游龙剑法之皮毛,又岂是华云表这位游龙剑法家学真传者之敌手?华云表接剑后,一个剑花挽出,紧接着,“龙游四海”、“沉雷隐隐”、“夭矫九天”,一气使出“惊天三绝招”!众剑手对这种石破天惊的剑招,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纷纷骇避之下,已有二人剑底授首! 失去宝剑的那名剑手,在怪叫化一脚扫中后,踝骨早已碎折,这时正滚在一角惨哼不已,六名剑手,至此又去一半,余下之一半不敢恋战,一声呼啸,相率亡命夺路而逃。 华、胡二人无暇追敌,敌人一走,连忙过来查察众人中毒及死伤情形。 已死者共计十一人:晋北双鞭兄弟、恒山掌门人扑天鹏、黄山掌门人天都摘星手、华山八剑中的二、四、五、六、七、八等六剑,另外一个便是巢湖三布衣中秃笔布衣蓝生华。 其余诸人,一个个嘴唇发青,双目紧闭,气息都很微弱。 华云表急得什么似的,连连顿足道:“唉唉!这怎么办?” 突然,身后怪叫化胡毕义低呼道:“小华,快过来一下!” 华云表转过身来,只见怪叫化正俯身在那名失剑折兄的剑手脸上,不知在察看什么?当下一跃而前道:“什么事?” 怪叫化扭转头,指着地上那名业已气绝身亡的剑手道:“我见这厮在地上疼得打滚,正想过来慈悲他一下,不意这厮不待我走近,便已抢先嚼舌自尽;现在你看看清楚,这厮这张面孔,你以前见过没有?” 华云表凝视之下,皱眉点头道:“似乎有点眼熟……” 怪叫化突然代答道:“像不像太平宫韦老贼座下太平八将中的第六将?” 华云表呆了一下,喃喃道:“是的,我虽然不知道他是太平八将中的第几将,但在太平宫中,我的确见过此人,真是意外……” 怪叫化不乐道:“哼!意外!到现在还说意外!” 华云表手一指道:“可是” 他言下之意是说:刚才你也看到的,血魔既与韦天仪同为一人,为什么七巧仙子也成了被害者呢?没想到,他刚说出“可是”两个字,目光所至,突然住口,原来不知打什么时候起,被二名剑手抛落园角的七巧仙子和七绝飞花,业已双双失去踪影! 怪叫化冷笑道:“‘可是’怎么样?” 华云表正自皱眉,园门口忽然有人大叫道:“这,这怎么回事?” 华、胡二人转身望,骇呼四顾者,正是那位一身都是嫌疑的本届武林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 这时的一剑震八荒,仍是当日竞选盟主时那副气派风范,雄伟的体躯,内着紧身英雄靠,外披紫色英雄氅,重枣脸,双眉浓黑,双目如电,神情不怒自威,二人心头一紧,双双戒备着迎将过去。 一剑震八荒讶然瞪着二人道:“你们都是何人门下,这儿怎么乱成这种样子?” 怪叫化不答,却在肚内暗骂道:“你老贼少装蒜!” 华云表因为始终不敢相信血魔就是一剑震八荒的另一化身,这时恭恭敬敬上前施了一礼,答道:“晚辈姓华,与这一位胡兄均为令媛之友,今天到这儿来,乃系应令媛之约,不过晚辈们来迟一步,来时这儿惨案已经发生;八名匪人,三死五逃,至于众人何以如此,晚辈等亦毫无所知……” 华云表虽然有所不信,但戒心还是有的,所以,他这番答词,听来婉转,事实上却很含混。 一剑震八荒双目一亮道:“你姓华?” 华云表团系以本来面目出现,经对方这一问,心头不禁寒意潜升。 怪叫化抢前一步,躬身道:“今日事件,严重异常,三十八人已有十一人丧生,余者亦都陷于昏迷状态中,尚清韦盟主速作处置!” 一剑震八方脸上微观讶异之色,他似乎没有想到另外这名胡姓青年,看上去没有几岁年纪,口吻与举止,竟然老练如此,暗忖自己假如再将对方当做二个娃儿看待,那就大错而错了! 因此一剑震八荒点点头,表示出现在不该问及这些题外闲章的歉意,同时搓着双手蹙额道:“可惜赛华佗不在眼前,是的,这该如何处理才好,老夫对医药方面可说一窍不通,唉,唉……” 华云表想说出半帖圣手正在长安附近,神色甫动,却忽给怪叫化一道眼光止住。 一剑震八荒环扫之下,忽然指着地上那三名蒙面剑手问道:“这批暴徒都是什么来路?” 华云表一时忘情,脱口道:“晚辈们正在奇怪” 怪叫化脸色遽变,要想拦阻已然不及,一剑震八荒转过脸来,侧目淡淡接口问道:“奇怪什么?” 华云表已知失言,呆在那里,一时间瞠目不知所措。 一剑震八荒微微一笑,接着道:“这位小弟弟,你是中州华家的后人是吗?故人有嗣,良堪告慰,来!小老弟,站过来一点,让愚伯看看清楚” 此时此地,话锋一转,忽然舍却正经要事不谈,而娓娓套起故旧关系来,岂非太过兀突?华云表暗感不妙,心头一凛,不自觉向后退出一步! 但他仍心存万一之望,于退出一步后,依然强自镇定下来,扶剑躬身道:“人命重于一切,敢情世伯……” 一剑震八荒笑容一敛,突然沉下脸来道:“是的,老夫首先就觉得你们这两个娃儿甚为可疑!” 试问,这像是堂堂一位武林盟主所该有的口吻吗?华云表对当前这位世伯盟主最后所寄予的一丝期望,至此可说也全告幻灭了! 老魔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老魔似因隐秘外泄,已再无顾忌可言,这时话一说完,立即冷笑着向华、胡二人,一步步欺身逼近。 华云表因震慑于对方在武林中数十年之威望,一时仍然不敢有所举动,就在他惶惶难决,准备继续后退之际,忽听怪叫化于身后沉声发话道:“小华,别再发痴了,你们华家上三代,很可能都毁在你小子此刻这种妇人之仁上,你小子如再犹豫,华家将再无第五代补此不复之恨了!” 老魔闻言,先是微微一呆,接着仰天大笑道:“好!好!好聪明的两个娃娃,今天以后,老夫大概是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是的,娃儿,你们猜得不错,只可惜好人不长寿,聪明常遭聪明误,你们两个娃儿就凭这几句话……” 老魔于狂笑声中,不待语完,巨灵之掌猛地一兜一翻,突然出其不意地分向华、胡二人盖顶抓下! 可是,说也奇怪,就在老魔身形跃扑离地,两小心神一紧,正待出手迎拒之际,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老魔一声轻啊,身形一滞,竟然原地坠落,落地之后的老魔,手探腰后,脚步踉跄,神情好似甚为痛苦。 怪叫化大喝道:“小华!良机一去不再,快上!” 华云表因自老魔口中得悉中州华家祖孙三代,果然被害于这名恶魔之手,这时气翻血涌,早怒得恨不得将这老贼一口吞下,他在怪叫化发话之同时,已然长剑一挺,惊鸿泻电般向老贼扑去! 值此一发千钧,眼看着一代血魔即将丧命于华云表剑尖之下的刹那,一声急呼,突自园外传来:“剑下留人” 呼声凄厉,令人魂颤,华云表不期而然长剑一歪,剑尖让开心胸要害,改向老魔腰股间穿擦而过! 老魔似已失去还手之力,这时顾不得些许皮肉之痛,一声闷吼,蓦地腾身出园而去! 接在那一声厉呼之后,园门口发狂般扑进一人。 可是,来人不知是奔驰过急,抑或其他什么原因,人在入园之后,上身一颤,突然平空摔倒,摔倒之后,僵如化石,再也不动一动! 华、胡二人因园中尚有数十人中毒待救,是以任由老魔逃去,也未予追赶,这时见了这一情形,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向来人飞步赶去。 二人赶至来人身边,俯身看清之下,不禁相顾一呆,他们说什么也没想到来的竟是太平仙凤韦美玲! 这时的太平仙凤韦美玲,面黄如蜡,双目紧闭,显系一时闭气昏厥;华、胡二人见太平仙凤右手握有数枚亮银玲珑镖,这才相与大悟,老魔适才之所以欲振无力,原来竟是遭了爱女冷算! 华、胡二人弄清内情之后,均为之大为感动。 华云表长剑一抛,连忙弯腰将太平仙凤抱起,由怪叫化运掌为其拍活几处气血大穴,不消盏茶工夫,太平仙凤一声轻唉,悠悠然苏醒过来。 太平仙凤睁开眼皮,虽然发觉她正躺在华云表怀中,居然没有害羞表示;她呆呆地望着半空中,接着,头一低,热泪夺眶滚落。 华云表激动地轻声慰道:“韦姑娘,小弟前此已经说过,上一代之功过是非,与我们做儿女的人……” 太平仙凤一声不响,忽然挣扎欲起,华云表只好扶持着她站立起来,太平仙凤站稳之后,以衣袖拭了拭眼角,双手捧心,转身默默向园外走去。 第三十章 情由细数 华云表追出一步喊道。“韦姑娘……” 太平仙凤听如不闻,走出园门,转眼消失不见。 怪叫化走过来轻轻拉了华云表一把道:“她现在伤心已极,任何人也劝慰不了,同时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劝慰她,我看还是等事情平定之后慢慢再说吧!” 华云表知道实情也是如此,除了点头,别无话说。 二人刚刚转过身来,眼前人影一花,突自花园亭顶又相继飞落两条身影,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万里追风和半帖圣手二人。 万里追风和半帖圣手二人似乎早已知道这儿园中发生了什么事,是以二人落地之后,连和二小招呼也不打一个,眼光四下一扫,立向昏迷倒地的众人匆匆走去;华、胡二人见有这么两位人物赶到,有如天旱之忽视云霓,既惊且喜,双双放步奔至二人身边。 半帖圣手俯身细细察看了一遍,直起身来喃喃说道:“准是赛华佗那厮的杰作…… 追魂散……可怕的追魂散,我元某人是否能够解得了这等剧毒,还真难说……” 华云表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这种毒竟……竟连您元叔叔也化解不了?” 半帖圣手缓缓摇头道:“也不是一定解不了,只不过是没有绝对把握而已,张子君那厮在这方面的成就,确在我元某人之上,现在事到临头,元某人也只有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走一步算一步了……” 半帖圣手说着,一面已卸下背上的药箱,开始整理解毒药材和器具。 怪叫化向万里追风悄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出了事?” 万里追风面色凝重地道:“是令师他老人家刚刚送去的急讯,他老人家说,乘老魔离宫之便,他老人家为了安置该宫一名什么三公主,几乎未能跟上老魔脚程;同时,他老人家探悉老魔这次召集各派高手,一定是采取全面一举清除之策,如果这样,只有酒中下毒,方能达到目的,所以他老人家要我跟元见火速赶来……” 华云表总算又了却了一桩心事,所谓三公主,大概便是那位十八分宫娘娘呼为菁儿,并声称伊人背上有颗赤痣的那个妮子了。 怪叫化说师父风尘老人也已赶来,兴奋之余,不由得又有点诧异道:“家师他老人家自己为什么……” 万里追风似乎已知怪叫化要说的是什么,头一点,拦着接下去道:“他老人家已经加以解释,说老魔下毒不一定就能得手,纵然得手,只要我们赶到,老魔做贼心虚,仅须我们虚声吆喝一番,老魔也势必不敢久留;解毒工作,全仗元兄,他老人家不精此道,来不来可说都是一样,而他老人家却准备另外布下一着棋,就是守住老魔在长安的另一落脚之处,以便待机而动,一举将老魔擒获。” 怪叫化抚掌力赞道:“果然好计!” 他一声好计喊出口,这才发觉刻下之时,地实不宜如此失态,脸孔一红,吐吐舌头,转过身去道:“我去看住外边,不要让人闯进来……” 这边园中,半帖圣手元士直,备好各项应用之物,先合万里追风和华云表之力,将昏迷中的众人抬入园中那座六角凉亭内,一位位安置好,然后灌药、焚艾、灸针,一个个轮次施救…… 这样,一直忙到当天下半夜,半帖圣手累得几乎脱力病倒,不省人事的意净、意明大师,以及鹤真子和云真子等人,方始逐一清醒过来,其中仅巢湖三布衣老二,诗酒布衣胡山林因比别人多喝了一杯,而众人之中也以他功力稍弱,是以虽然同样施救,结果依然回天乏术。 同时,已经毒解人醒的意净、意明大师等人,不论功力高低,一个个都显得异常疲惫,半帖圣手吩咐怪叫化去外面找来三两斤人参,切片熬汤,分予众人服下,众人这才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 然后,半帖圣手于亭后静坐调息,万里追风担任外园警戒,怪叫化胡毕义担任近亭护卫,而由华云表于亭中向众人述说这次中毒事件的前后经过。 众人在获知所谓“血剑魔帝”即为这次宴会主人“一剑震八荒”之化身时,无不大感意外。 其中唯以丐帮七老和总香主百步神拳申奇正数人,反应较为平淡,这些来自太原丐帮总舵的高手,显已早知血魔为谁,只不过没有料到老贼竟然如此狠毒,居然会在酒菜中掺人毒药而已。 小玉女环顾不见了亲娘,一个劲地急着要华云表告诉她娘的下落,华云表只好扯了一个谎,说她娘已和七巧仙子被安置在另外一个地方,小玉女团体力未复,一时只好听信,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在相与惊讶了一阵之后,人人均为一剑震八荒之倒行逆施切齿不已。 第二天,众人一起住人意净、意明大师落脚之普渡寺,共议来日对付血魔老贼之大计。 小玉女司徒芳卿吵着一定要华云表带去看她的娘,华云表拗她不过,只好暗示怪叫化先打头阵,准备见不到人时好串通一个说辞,等怪叫化走了一会儿,始将小玉女向南郊那座秘密石洞领来。 没有想到,当华云表将小玉女领达之后,七绝飞花竟是赫然在座,且正与夫君七绝剑并坐低谈,状至亲密,七绝剑大概不愿爱妻见到他那张丑恶的面孔,是以脸上仍然戴着一幅黑纱。 小玉女入室,父女三人在惊怔之余,不由得紧拥成一团,小玉女喜极而泣,引得满屋之人都为之心酸泪下。 这样经过了好一阵之后,小玉女方始发现到屋角奚玉环的存在,她悄悄拢至华云表身边,低声问道:“屋角那位少侠” 华云表双颊一热,正感应答为难之际,七绝飞花忽然伸出手来将爱女一把拉入怀中,笑着说道:“知道吗?丫头,这位奚姑娘,她是你爹新收的义女;换句话说,也就是你丫头的姐姐,假如你丫头想孝顺你爹,你丫头就该特别敬爱你这位玉环姐姐,要是你们姐妹能够处得好,你爹说,他说不定将来还会将你们同时许配给一个人……”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小玉女粉颊飞霞,扭着腰肢撒娇道:“娘就是会欺侮女儿……” 七绝飞花笑道:“娘不欺侮女儿,还有谁好欺侮?” 小玉女埋首轻笑道:“以后有了爹还不够吗?” 这下连七绝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余人更是笑不可抑,七绝飞花横了夫君一眼,嚷道:“亏你也能笑出来,看看吧!这就是你生的女儿,皮成这种样子!” 小玉女在众人笑闹之际,直身挣脱她娘的搂抱,一下蹦跳到奚玉环身边,二人鬓角厮摩,不一会儿便谈得亲热无比。 就在这当口,石洞外面忽然飘飘然进来一人,来人身材不高,背上却背着一双几乎比他身躯还要粗大的麻袋,袋中胀鼓鼓、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装的是些什么,来人甫一现身,站在门口的怪叫化第一个就噗通跪倒,磕下头去喊道:“师父好!” 进来的正是那位丐帮硕果仅存的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 众人一见风尘老人到来,纷纷起立致敬,七绝剑迎出一步,指着老人背上那只麻袋,笑问道:“什么宝贝装了这么一大袋?” 风尘老人但笑不语,反手将麻袋卸下,松开袋口,倒过来一抖,只听叭哒一声,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大活人! 七绝剑目光一直,讶然道:“赛华佗张子君?” 风尘老人冷笑道:“韦老贼溜得不知去向,这家伙为虎作怅,顺便拿来,挖出心肺供咱们下下老酒也好……” 赛华佗受制的部分似乎仅限于双股以下,这时坐在地下,能转也能动,就是无法站立起来。 他这时一听风尘老人说要挖出他的心肺下酒,大概也深知这位武林异人甚少戏言,说到便能做到,当下周身一震,脸上全变了颜色,抖抖索索地趴伏下去,连磕三个头,颤声哀求道:“古老饶命……” 风尘老人沉脸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设非半帖圣手元老弟恰好来了长安,状元楼三四十条人命,将向谁去讨?” 赛华佗更慌了,磕头如捣蒜,不住哀呼道:“务乞古老慈悲!张子君一方面是自己糊涂,一方面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古老应该知道,身处老贼淫威之下,为欲苟全身家性命,除了供其驱使,实在别无他策,尚望老前辈体上天好生之德……” 风尘老人冷笑道:“你今天落入老夫之手,可说便是上苍最好的安排;试问,似你这等猪狗不如之人,上天留你在世间有什么用处?” 赛华佗又磕一个头道:“张子君愿意建功赎罪。” 风尘老人冷笑道:“你还有何功可建?” 赛华佗仰脸侧望了七绝剑一眼道:“张子君可以试着为司徒大侠,除去脸上那些创疤。” 风尘老人一怔道:“真的?” 赛华佗伏地答道:“张子君幼拜异人门下,除熟知百草药性之外,尚习有人体肌肤移植改造之术,如能稍假时日,相信定成功……” 风尘老人注目盘问道:“不会是信口开河吧?” 赛华佗连连叩头道:“古老明鉴,手术期限,先后不过月余光景,张子君斗胆也不敢为多活几十天,而诳骗您老的,如果过期不验,届时任凭您老施用何种酷法严刑,张子君虽死无怨,事关司徒大使一生幸福,愿古老千万赐予考虑!” 风尘老人颔首不语,看来已有答允之意。 七绝剑忽然走过来沉声说道:“兴中已为妻女所欣纳,区区色相,业已无足轻重,此人乃武林中一大罪徒,古老绝不可因私废公,兴中将不接受此一交换条件,谨此严正申明,古老不妨一本初衷处理。” 风尘老人正沉吟间,小玉女忽然拉着奚玉环,自屋角双双跑来风尘老人面前扑地跪下道:“求老前辈作主,别听我爹的……” 七绝剑正欲叱喝,却被爱妻一把拉住,七绝飞花笑劝道:“你我无所谓,又何必强拒小儿女们一片孝心?” 风尘老人笑向二女道:“你们身为人子,开口便是‘别听我爹的’,似这等忤逆之言,你们想我老人家听得入耳吗?” 小玉女大急,一时却又无词以对,偶尔回头瞥及华云表正在一旁负手而笑,不禁又怒又急道:“你笑什么?看人家急都急死了,快过来跪下帮着求情呀!” 风尘老人大笑道:“河西狮吼矣!好家伙。” 怪叫化一旁插嘴道:“师父,您老人家说错了,应该是河东狮吼,而不是河西狮吼……” 风尘老人转过脸来瞪眼道:“就是你懂的多?‘河东狮吼’是指过了门的媳妇,没有过门的媳妇,不叫‘河西狮吼’叫什么?” 众人又复哄堂大笑,小玉女恼羞成怒道:“算了!环姐,我们不求啦” 小玉女说着,拉起奚玉环,恨恨一跺足,双双奔出洞外。 这边,风尘老人待大家笑定,方朝地上赛华佗头一点道:“暂且饶你一命,如发现你小子说话不负责,到时候有你小子受的也就是了!” 赛华佗捡回一命,忙不迭叩首称谢。 转眼之间,七八天过去,身兼武林两大风云要角的韦老贼一去音讯杳然,长安南郊石洞中,七巧仙子的健康却于这段期间,逐渐好转起来。 从神智恢复的七巧仙子口中,众人得悉,真假七巧仙子的造成,原来是这样的: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有一个胞妹,芳名上官丹妹,后者即是目下人人错认之“盟主夫人”,当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下嫁一剑震八荒,韦天仪业已年逾不惑;但那时的上官丹玉却才是花信年华,上官丹玉之所以肯嫁给韦天仪,纯粹为了她见韦天仪举止磊落,言谈不俗,颇有当年刘备招亲东吴时那股风范。没有想到,新婚不及三月,她便发觉夫君与胞妹上官丹妹之苟且行为,她才悔悟到人不可貌相;至此她是认错人了,她因记取家丑不可外扬之古谚,一直隐忍着,这样直到翌年她生第一胎女婴即今日之太平仙凤有一天,不幸终于来临。 先此数日,韦天仪交给她一只密封之锦匣,匣内所盛,即为游龙剑法中之惊天三式,但那时的上官丹玉并不知道那时的上官丹玉,由于心情不佳,将那只锦匣随便放在梳妆台上,不意那只锦匣竟然就此不翼而飞;之后,韦天仪获知锦匣遗失,脸色异常难看,但却没有发什么脾气。 那一天,韦天仪声称须赴川中一行,当日稍事收拾,就匆匆出门出去。 就在当天夜里,上官丹玉为三五名身手奇高的蒙面人架出卧室,以黑布紧蒙头脸,运送到一处荒山中,每天以严刑拷问:“听说你丈夫交给你一只锦匣,它哪儿去了?” 那只锦匣事实上乃是为一名贴身女婢窃去,那名女婢误以为匣内所藏者有什么无价珠宝,她将锦匣转交府中一名家丁,以便事过境迁后二人私奔,挟之以享丰乐岁月,那名当时默默无闻的家丁,便是后来武林中小有名气,结果为万里追风割头制成一副人皮面具,交给华云表使用的“销魂书生”高中策! 销魂书生见匣内竟是武人视为瑰宝的游龙三绝招,便弃情妇于不顾,独个儿一走了之,韦府少了一名家丁,根本不算一回事,那名盗匣女婢除了暗骂姘夫薄情外,可说吭也不敢吭一下,惊天三式之外流,全部经过如此;可是,在七巧仙子来说,她又怎能知道这一切呢? 结果,韦天仪做贼心虚,他以为是自己勾搭小姨子的丑行,被七巧仙子所嫉,七巧仙子便用藏置这只锦匣以为报复手段,于是,他声称出门远行,而暗中差使心腹数人来个反绑架。 那批心腹之徒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据情实报,韦天仪大概觉得捉虎容易放虎难,同时老贼始终不信锦匣之失踪与床头人无关;因此,老贼一不做二不休,横竖上官两姐妹生相酷肖,外人谁也辨别不出真伪,乃索性将小姨上官丹妹纳入府中,鱼目混珠,以实其姐之位,以迄于今…… 以上这段经过,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本人并不都清楚,她所述说的,仅及她们两姐妹与韦天仪之关系,以及为了一双锦匣之失窃,遭匪人囚禁达十余年之久的一部分。 在今天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而言,她不但不知道匪徒们的主人“血剑魔帝”,就是她丈夫“一剑震八荒”,她甚至不知道她那位胞妹上官丹妹,早在她失踪不久之后便已取位而代。 当别人倒过头来告诉她这些时,可怜这位遇人不淑,以致可贵青春皆伴荒山中随苦雨凄风逝去的七巧仙子,既无激动之情,亦无任何怨尤,仅不住喃喃道:“命! 都是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恨又怎样?怨又如何?但望来世不至如此命苦也就好了。” 她自己说得虽然平淡,别人却听得心如刀绞,唏嘘不能自禁。 另一方面,聚候在长安城中,普渡寺内的各派代表们,因迄未再接血魔韦老贼之行踪消息,乃作成一项重大之决议:“值此纷扰时期,武林不可一日无主,兹由少林、武当、华山三派,以武会当然监察人之名义联合公告天下,以现任盟主韦天仪久不问事江湖,任今血剑魔徒到处肆掠,实有亏盟主之职守,今限韦盟主于告示发出半月内,向武会监察人驻在之长安普渡寺报到述职,逾期不见前来,立即改选新盟主!” 这道告示一经贴出,天下为之震动,于是,散处天下之两道高手,闻讯无不竞奔长安而来…… 半月之限,转瞬即届,一剑震八荒依旧音讯杳然。 武林人物一言一行,重如山岳。限期届满之第二天,各派代表再不留情,立即以武会监察人名义贴出第二张通告:“七天之后,第十届武林盟主将于太平谷普选产生!” 于是,成千累万的武林人物又自长安起程,湖水一般涌向汉中云亭山太平谷!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虽然尚未完全康复,但为了安全关系,也跟随众人一起上路,由七绝飞花负责照顾。 赛华佗果然不愧华佗再世之美誉,这半个月中,他为七绝剑先后施行了三次手术,七绝剑一张剑疤累累的面孔竟然真的为之改观。他向风尘老人一再拍胸保证,说他因手术尝试成功,信心业已大为增加,将来到了太平谷,只须再经过最后之矫正手术,包管七绝剑之容貌可恢复九成以上,风尘老人转问半帖圣手,半帖圣手也认为有此可能。因此,风尘老人大为高兴,他也向赛华佗提出保证说,佛家有语: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他赛华佗今后向半帖圣手看齐,一心救人济世,正派武林方面,将不会再有人仇视于他,或者提及他的过去。 在前往太平谷的路上,行列浩荡,环顾所及,全是形形色色,来自江湖各阶层的武林人物。 这些武林人物络绎前行,一路所谈论的话题不外两点: 一是旧任盟主一剑震八荒何以要自毁一生? 二为新任盟主人选,以当今武林中谁最具希望? 关于第一点,众人除了摇头嗟叹,可说没有什么好谈的,因为一般人都对一剑震八荒这个人了解太少,大家只看到他好的一面,谁也想不透这位一代名人,自暴自弃的原因何在。 至于第二点,群豪之看法就多了。 有一部分人认为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严奕笙,是第十届盟主最恰当的人选,只要鹑衣阎罗严奕笙出面竞选,一定不会有人与其竞争,同时也没有人够资格跟他竞争! 另有一部分人则认为第七届盟主七绝剑司徒兴中既然尚在人世,自然仍以七绝剑重作冯妇为合理,因为七绝剑以前乃天下公选所产生,七绝剑如果不遭韦天仪暗算,任期届满,连选得连任,应该毫无问题,继任之韦天仪既然出身不正,七绝剑在天下武人心目之中之地位当然无可动摇,再选他人,岂非多此一举? 最后还有一部分人则以为,鹑衣阎罗和七绝剑在今天都已不能视为第一人选! 为什么?因为风尘老人还活着没有死!无论就哪一方面来说,在今天武林中,试问谁还能跟这位资望俱隆的前辈耆宿相提并论? 这些议论,不久便传入风尘老人一行耳中。 风尘老人第一个哈哈大笑道:“真亏这批家伙想得起来,老朽行年近百,要当盟主早在四五十年前就不会让那个少林和尚,当上第一届盟主了。这不是开胃么? 谁要是再提这个,老朽不赏他几下耳刮子才怪!” 后来赶到的鹑衣阎罗接着笑道:“至于我严某人,第一是上有长辈,不敢僭尊;其次便是单管本帮十万弟子就已够人头痛,再加上一道更重的枷锁,岂不连我这条老命也要给玩掉?” 百步神拳申奇正道:“当然仍以司徒兄” 七绝剑连忙摇头笑道:“兴中不当盟主也不会惨到今天这样,总算天可怜见,又让兴中捡回一命,且获骨肉重圆,还是让兴中多逍遥几年补偿吧!” 怪叫化胡毕义扮鬼脸道:“大家你推我,我推你,那么叫谁来当这个盟主呢? 老实说,我倒是……” 风尘老人笑喝道:“胡说!” 胡毕义涎脸道:“‘胡说’可不是?只要师父您老松松口,看我小要饭的不当得有声有色,我就不算!” 众人大笑,小玉女接着说道:“不算什么?” 怪叫化说道:‘不算姓胡,而算真正的湖说’或湖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小玉女秋波一转,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华云表忍不住好奇道:“谁?” 小玉女纤指一伸道:“就是你!” 众人本来想笑,不知怎的,竟都忽然静默下来,一个个都拿眼光牢牢地钉在华云表脸上,仿佛要在华云表脸上寻找什么,或是辨认什么似的。 华云表给大家瞧得很不好意思,搭讪着向小玉女抱怨道:“卿妹开什么玩笑……” 小玉女正要开口,风尘老人忽然抢在前面问道:‘小华,你今年多大了?” 华云表整容敬答道:“过了年刚满十八。” 风尘老人目不转睛地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当选第六届盟主时,多大年龄?” 华云表双颊一热,哑然无以为对,一颗心同时剧烈地跳动起来。是的,中州华家祖孙三代连任武林“四五六”三届盟主,可说一代比一代年事轻,名声也一代比一代更大;他是华家第四代后人,父亲华家驹能以他今天这样的年龄,轻取群雄,荣登第六届盟主宝座,他为什么就不能重振家风,夺下第十届武林盟主之荣衔? 风尘老人见他默然无言,豪情隐溢于眉宇,知道这位名门嫡嗣侠心已热,于是肃容接下去道:“假如你小子今天不姓华,不是中州华家的后人,老实说,你小子今天一身武功再高些,也不会有人勉强于你;尤其在今天这种韦老贼尚未归案,千百血剑魔徒亟待剿灭之秋,无论就家仇或武林公益来说,你小子可说都是义不容辞! 今天,你小子一身成就已不下尔父当年,经过这一两年之磨练,经验、阅历也不可谓不足,你小子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 华云表双目中,英光迸射,爽然抬头挺胸道:“谢谢前辈鼓励,晚辈受教了!” 怪叫化首先暴出一声怪叫:“好” 紧接着欢声雷动,这批与中州华家有旧的武林名宿,无不因故人有后而大感兴奋! 大会正日到了,涌集在祭剑台下的武林人物,满坑满谷,挤得水泄不通,大会监察人仍由“少林”、“武当”、“华山”等三派担任;同时另由三派监察人公请“风尘老人”和“七绝剑”,为本届大会荣誉顾问,大会按照一定仪式开始,首由七绝剑以曾任盟主之身份,兼充大会主持人,并致开会词;七绝剑致词完毕,便由行辈独尊天下的风尘老人,提名盟主候选人选! 风尘老人一出场,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几较欢迎七绝剑更为热烈的彩声。 风尘老人手拄丐帮金漆龙头权杖,缓步来至台前,待台下人声静定后,从容宣告道:“关于旧任盟主之罢免,诸位早已有目共睹,有耳共闻,毋须老朽再予赘述;现在,老朽荷天下同道爱戴,愿就新任盟主提供一名候备人选,在这里,老朽仅介绍候选者之姓名、年龄,以及武功成就,余者一概不谈,以避免藉言词争取同情之嫌;老朽即将推荐出场接受考验的这名候选人姓华,字云表,今年一十八岁,主习剑术,兼修掌法” 台下听到一个“华”时,即已有人相顾愣视,及至听到这位一代奇丐所推荐之盟主人选,竟然只有“一十八岁”之后,满谷震动,几乎人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六届盟主华家驹以十九岁之英年过关斩将,奋战人选,那可说是千古以来,武林中唯一的一个特例,这种例子在武林史上,以前没有记载,以后也似乎很少再有发生之可能;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可能发生的事,终又再度发生了,第六届盟主是十九岁,而现在这名华云表仅有十八岁,最怪的是二人都姓华,这真是偶然的巧合吗?因为话是自风尘老人口中说出,众人不得不信,所以,祭剑台下群雄在惊动了片刻之后,随即安定下来,人人引颈注目以待,希望早点看到那位年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盟主候选人出场! 风尘老人了解台下众人此刻之心情,于是话尾一收,转身向台后朗声道:“华少侠请出场!” 细乐悠悠,金钟锵然敲响,礼乐声中,一名长身玉立,五官英挺的少年人腰悬长剑,肩披天蓝风衣翩翩出台,在华云表华仪照射之下,台下各方武林人物,一个个目眩神移,人人骇忖道:“这不明明是当年华家驹第二么?” 于是,众人开始明白过来。 还是中州华家的人!奇迹之发生,有时也并非丝毫没有来由的。 华云表面露雍容而不失严肃之笑容,抱拳四下一拱,旋即于沙斗之前,信香之后,缓缓盘膝坐下。 金钟间歇而有规律地敲响着,香炉中瑞烟腾袅上升,太平谷中一片肃寂…… 千万武林人物此刻心目中,几乎没有第二个念头,人人都眼巴巴地等待那炷信香快点燃完,好涌入太平宫为庆贺中州华家之中兴而痛饮一醉! 就在信香即将燃尽的刹那,太平谷外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含笑高呼道:“大会备案,裘某人不自度德量力,觊觎盟主宝位来了!” 这短短几句话,虽被来人说得轻松异常,但听在刻下千万与会群豪耳中,却不啻焦雷蓦响天外。 众人第一个感觉是:真讨厌,眼看大典即将完成,竟偏偏撞来一个不识趣的冒失鬼! 可是,在众人回头看清来人面目之后,大家的心情改变了! 来人是个年约六旬出头,面目丑陋的老驼子,此人背上驮着一座高达尺许的肉峰,站在那里也都有六尺左右,假如不驼,其身高最少也将在八尺以上! 不论识与不识,只要看到来人背上那座肉峰,谁也不难意会到眼前这位丑驼子,大概便是玉门关外那个以闹别扭闻名,传说已死于一名苗疆女魔之手的“鬼不惹” 驼煞裘泽林了! 驼煞裘泽林之所以被武林中号为“鬼不惹”,是因为此人永远不能成为朋友,任何人跟这位驼煞走在一起,包管不出三天工夫,就会翻脸,何以故?爱闹别扭也。 你若说某人似乎人品不错,他准会报以轻哼,不错个屁!这家伙简直恶劣透顶!那人真的恶劣么?他可能连人家几个鼻孔,几只眼睛都不清楚!同样的,你要是说: 这道菜味道怎么这样差?他则一定会说:哪里,我就欢喜这味道,好吃极了!有时说了还不算,他为了支持他的看法,不论那道菜多难下咽,他也会端起盘子来吃个干干净净。 但是,驼煞虽然是这么一个讨厌人物,武林中却始终无人敢于轻捋虎须,原因无它,“心有余,而力不足”! 据传这名驼煞武功源出天山一脉,与第二届武林盟主天山风云叟,以及后来的泰山老人系属远支师弟,一身功力,深不可测,后来传说此人因与一名苗女姘居,结果为苗人放蛊致死;消息传来,人心大快一时,万没想到原来是传闻失实,这驼鬼依然活得好好的! 这时,驼熬裘泽林一现身,祭剑台上风尘老人眉头一皱,连忙离座走向台前,遥遥抱拳道:坚老弟别来无恙,老朽这厢有礼了!” 驼熬裘泽林耸耸肩御道:“少来这一套,你老花子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说什么也不会真心欢迎的,口中说着有礼了,心底下不在暗骂驼鬼才怪!” 祭剑台下众人纷纷让道,驼熬口里满咕着,一面向台前走去。 祭剑台上风尘老人眼看驼然裘泽林渐走渐近,忙向华云表低低传音道:“注意! 小华,这将是你小子最艰巨的一场搏斗,记住一句老话,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有多少力量,便须拿出多少力量,成败在此一战,过此无份,别人谁也无法帮忙!” 风尘老人话刚说完,驼煞已然一跃登台,华云表心神收敛,缓缓扶剑起立。 驼煞向风尘老人眨着眼皮问道:“你古老怎么” 风尘老人笑着摆手止住道:“这些都是废话,最好不说,你老弟如对盟主宝位有兴趣,不妨马上开始,凭实力决雌雄!” 驼煞上得台来,始终没有多瞧华云表一眼,这时轻轻一哼,喃喃说道:“假如古老儿亲自出马,那没有话;现在提弄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出来,嘿嘿!真像武林中能人已死绝了似的……” 驼煞说着,忽然转向监察席,扬脸道:“裘泽林,关外人,现年六十六,谨依武会规章,报名竞取第十届武林盟主宝位,请大会录案备考!” 华山金龙首剑正容答道:“知道了,请即开始印证!”驼煞大刺刺地转过身来,向华云表一抬下巴道:“请啊,小老弟!” 华云表探手拔出腰间长剑,平剑当胸,双目平视,左手食、中两指搭在剑尖上,将手中宝剑微微一举道:“裘大侠理应占先,毋须客气!” 驼煞嘿嘿冷笑道:“娃儿家,年纪不大,狂倒是满狂的,既然你娃儿诚心敬老尊贤,我老人家说不得只好生受了……” 语音未竟,突然闪身扑上,扬掌便向华云表迎面拍去!” 风尘老人目光一转,蓦地惊呼道:“小华留心暗器” 风尘老人一句话还没有喊完,驼煞事先藏握于掌中的一把淬毒钢针已然出手;华云表万没料到对方竟然施出此等卑劣手段,要想腾纵闪避,已然不及,当下万般无奈,只好一咬牙,全身向后仰倒,背及地面,稍一借力,一个鲤鱼跃龙门,全身于地面反弹而起;身子甫离地面,左掌一拂,打出一股单风,趁身躯受发掌之力牵引,而于空中旋动之际,右手长剑闪电削出,惊电般疾取敌方双腿。 仰倒、反弹、发掌、出剑,一气呵成,这是任何人在正常情形之下都办不到的事,但是,人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一个人到了急处,常能神话般完成一些匪夷所思的渡危动作与手段,这时的华云表,便是例证之一。 他在“万花单”和“游龙剑法”上,曾经耗去无穷心血,可是,今天他却什么也没有用得上,最后救他一命的,竟归功于几个不成招式的粗野动作。 祭剑台下,双呼如狂…… 就在太平谷中千万武林人物,为华云表能避过这一招卑劣恶毒的暗算,因激动过度而嘈成一片时,太平谷外,忽又奔入一名披头散发的妇人。 那妇人显然患了失心疯,一路胡言乱语,见人便抓,逢人便打,狂嚷而入。 “你们!通通滚!这儿是我的家,我的地方……滚呀……你们这些臭男人…… 噢噢!男人……我的男人呢?他……他遗弃了我是吗?喂喂!你们大家说话呀!我的男人呢?他是不是已经又有了新欢了?” 众武林人物因对方是个女流,又在精神错乱之中,也无一人与之计较,在众人纷纷趋避下,疯妇眨眼冲到祭剑台前。 风尘老人双目华光闪闪,朝来妇约略注视之下,忽然失声低呼道:“啊!是七巧仙子……噢不!不!是那个假的七巧仙子,上官丹妹。” 第三十一章 奇兵一支奔洛阳 华云表虽于惊涛骇浪中,避过驼煞裘泽林一把淬毒钢针,但一时间,先机尽失;同样的,驼煞裘泽林因图谋不逞,一副丑恶面目,也由此暴露无遗! 这位过去武林中的鬼不惹,老羞成怒之余,显然只有付诸一不做,二不休了! 可是,就在这位鬼不意凶睛灼灼,方欲趁机拚搏之际,无巧不巧,正巧碰上那名疯妇于这时狂奔入谷! 驼煞耳听疯妇口音,心中已觉几分不妙,待瞧清疯妇面目之后,脸色果然为之大变,只见他恨恨一顿足,挫牙骂道:“死贱人……” 等他一声贱人骂出口,疯妇已然冲来台前。 疯妇上身一仰,正待纵步登台时,目光偶及台上的驼煞裘泽林,不禁木然一呆,接着惊喜交集地指着驼煞高叫道:“啊啊!良人,你怎不早说,原来你化装出门……” 不等疯妇语毕,祭剑台上,驼煞裘泽林一声长啸,突如冲天巨鹤般,腾身而起! 疯妇紧跟着旋身追去,放声呼喊道:“天仪,我的良人,是奴家错怪你了,等一等,良人,让咱们两口子一起走!” “去你妈的!” 回答是一声无情的断喝!随着断喝,半空中巨臂一挥,一蓬淬毒钢针漫空闪射而下。 同时,一阵狞笑遥空传来:“老夫元气无伤,羽翼完整,十八座分宫尚存有一十四座之多,姓华的小子,你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华小子,中州华家,迟早要被老夫一手灭绝,今天在场的朋友,你们大家等着瞧就是了!” 笑声满谷缭绕,转眼与人影一并消失无踪。 太平谷中,空有着万千高手,但由于事出突然,人人慑于老贼之淫威,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于出手拦阻。 而这边,祭剑台前,那名疯妇结果却未能如华云表先前那般幸运,针网罩落,疯妇闪避无及,抱头一声惨叫,仅仅三五个翻滚,登时奄然气绝! 风尘老人与华云表等人下台检视之下,最后经判明这名疯妇,果然就是那位冒牌七巧仙子上官丹妹!至于那名驼煞裘泽林,其为血魔韦老贼之化身,至此亦属不辨自明,毋庸多说的了! 第十届武会,终于在高潮迭起下告一段落。 中州华家第四代华云表,沿袭了游龙剑之封号,同时第四度为中州华家赢得武林盟主之宝座! 当晚,太平宫中大摆筵席,欢宴天下群豪。 席间,风尘老人向天下群豪宣布另一件大喜事,新任盟主文定后宫,小玉女司徒芳卿,以及孤苦情痴之奚玉环,不让娥皇。女英专美于前,同时成为太平宫未来之女主人。大婚之期暂不决定,将俟血魔及其全部分宫剿灭后,另行分柬天下! 华云表不胜酒力,遂席敬完一盅后,先行告退;丐帮帮主鹑衣阎罗,则领着五步神拳申奇正等一干丐帮弟子,接替主人,继续奉陪群雄放量豪饮! 华云表退席后,领着小玉女和奚玉环,去宫后花园中漫步舒怀。园中有座荷池,正是小玉女当日触景伤情饮泣处,华云表趁着几分酒意,乃含笑指点着告诉奚玉环,说出当日那段故事。小玉女羞不可抑,奚玉环则逗着去扳她的脸。两女正缠闹间,忽然听不到华云表的声音,不禁相继愕然返顾。她们看见华云表这时,正怔怔地望着一条花径发呆,均觉诧异之至她们当然不知道华云表和太平仙凤,在这条花径上首次相遇的经过。 小玉女不胜迷惑地问道:“怎么啦,你?” 华云表悚然一惊,如自梦中惊醒,连忙定神含笑答道:“啊!啊!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在想……来日怎办?老魔的话,并不夸张,他的确还有那么些分宫……” 小玉女甚为着恼,不等准夫君说完,抢着辩白道:“你这人也真是,平日能说又能行,不意当上盟主,却反而变得糊涂起来,现在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你,已掌有号令天下武林之权?就算你不愿全都倚重他人力量行事,但丐帮可不算外人呀!风尘老人以次,有严老总、有七长老、有百步神拳和小胡,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香主护法,这些不都是我们的基本力量吗?至于其他门派,别的不说,至少华山、武当、少林三派,总该不成问题吧?” 小玉女顿了顿,接下去说道:“另外还有,我父亲、我母亲,以及万里追风、半帖圣手、赛华佗等等,你说上述这些人,他们哪一位不能为你分忧?哪一位不能独当一面?你居然会为这个烦心,也真是可笑之至!” 华云表非为此发愁,这时乐得换上一副笑容,接口打趣道:“是呀!最重要的还有一个小玉女” 太平宫中狂欢三日,各路豪雄相继扶醉散去。最后仅留下百步神拳和胡毕义二人暂住宫务,余人均约定一月之后,于太原丐帮总舵会师。七绝夫妇劫后重圆,正好趁此各处走走。至于万里追风、半帖圣手、赛华佗、孤鸣布衣阳步术,以及少林意净大师、意明大师,武当云真子、鹤真子、华山首剑、三剑等人,都将于一月后赶去太原相会,太平宫中,于是又由绚烂趋于平静。 留守宫中之华云表、小玉女、奚玉环、怪叫化和百步神拳申奇正等数人,每日集会一次,详拟来日进剿魔帮之步骤和计划。 在第九天清晨,太平宫前,忽然出现一名缁衣老尼,老尼身后跟着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华云表、小玉女和奚玉环等三人,是时适在宫前阳光下漫步,三人抬头之下,一眼便认出老尼身后那少女,正是前此血剑魔宫的那位三公主也就是那位第十八分宫娘娘,凭意想而为之取名菁儿的少女! 三人见到一名老尼忽将这位他们时在念中的三公主领来,均为之喜出望外,华云表连忙含笑迎上去招呼道:“请问这位师太……” 缁衣老尼淡淡截口道:“施主不必多问什么了,倒是贫尼想先请教施主一句,听说施主曾面光此女之母,答应将来为其善视此女,未悉有此一说否?” 华云表忙答道:“确有其事。” 老尼接下去说道:“既然施主并不否认,那么,就请施主将此女妥为安置吧! 人已送到,贫尼心愿已了,有缘再见,贫尼就此告辞。” 老尼语毕,合十一躬,俯首转身,飘然而去! 华云表望着老尼背影消失处,愣愣然发了一阵呆,皱眉转身,喃喃道:“真怪,这老尼不知怎会晓得……” 华云表自语着,目光偶及那名少女也正在那里发呆,不禁噢。了一声,连忙走过去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低下头去,答道:“韦爱玲。” 华云表、小玉女及奚玉环,三人听得都是一愣,华云表讶然道:“哦!你已经知道你父亲就是……” 少女不待华云表说完,接着点了一下头,同时将脸孔垂得更低,轻声含羞地接了一句道:“报告少侠,我……我后背的确有块朱砂痣。” 华云表又是一呆,惑然道:“你怎知道,我要进一步追问这个?” 少女羞答答地道:“这些都是刚才那位师太告诉我的,她说我的生母业已离开人世,死前曾托少侠寻找她的女儿,唯一的表记,便是在背后有着一颗……” 华云表心念微动,拦着问道:“那么刚才那位师太,你知不知她是何许人?” 少女摇摇头道:“不知道。” 华云表甚为诧异道:“那么你们如何认识的?” 少女眼圈一红,再度低下头去道:“爱玲自经风尘老人从剑宫带出,便被安置在徐州附近一处丐帮分舵上,爱玲因跟那些丐帮弟子生活在一起,甚不习惯,是以又自分舵上,偷偷溜了出来,出了分舵,爱玲因无处投奔,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流浪。” 少女说至此处,稍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大前天,爱玲来到子午镇,忽于无意中碰到这位师太,这位师太像是早就认识爱玲似的,当时将爱玲叫去无人处,一再盘问爱玲来路,爱玲见她老人家似无恶意,当下也就一切据实以告,这位师太听完,方始接着为爱玲述说出爱玲的全部身世;至此,爱玲才算有了一个姓一个不太光荣的姓氏之后,这位师太征得爱玲同意,便将爱玲带来这里。” 少女缓缓抬起脸孔,恳切地望着华云表,颤声接下去说道:“现在,韦爱玲只想请求华盟主一件事,便是请华盟主能立即见告,我那苦命母亲埋葬的地方,韦爱玲已决意去她老人家墓旁,结个草庐,长伴孤坟,以终此生……” 这名楚楚可人的薄命少女,说至此处,眼圈儿止不住又是一红。 华云表苦笑笑摇头道:“这个” 底下,华云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那位苦命的分宫娘娘,最后究竟有没有经人收埋?这一切,只有天知道! 少女显得甚是疑讶,眨眼追问道:“华盟主怎么不说下去?” 华云表正感措词为难之际,身旁的小玉女忽然失声惊叫道:“不好!” 华云表、奚玉环,以及那名静候解答的韦爱玲,闻声均是一惊。 华云表讶然转身道:“什么事?” 小玉女手指谷外,微微喘息着道:“我想起来了,刚才那老尼,脸孔虽然枯槁无血,双手却白腻如玉,这显然是由一名年轻女子所伪饰,除了太平仙凤美玲姐姐,绝对不会有别人,快!快追!再迟恐怕就要追不上了!” 小玉女匆匆说着,第一个拔步向谷外奔去。 华云表啊得一啊,也和奚玉环、韦爱玲等两女,跟后追出! 可是,四人先后一气追出数十里,一路上风动草木,蝉鸣更迭,那还有什么老尼的人影? 走在最前面的小玉女,这时心知无望,摇摇头,轻轻一叹,收身定步,小玉女身形甫定,华云表接着赶到。 华云表紧上一步,焦灼地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 小玉女摇摇头道:“没有。” 接着,摇头喃喃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就是换了我司徒芳卿,在今天,可说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不过……这也只是她应有的做法;站在道义上,我们可不能任她如此选择,看样子,这下可又得要辛苦万里追风祁天保一场了……” 接着,小两口子默默转身,循原路回去,走了好一段,方和韦爱玲、奚玉环于途中会合,韦爱玲过来拉住小玉女,迫切地问道:“大姐,您刚才怎样称呼那位师太?美玲姐姐?” 小玉女苦笑了一下道:“是的,她的外号叫太平仙凤,太平仙凤韦美玲你的亲姐姐!” 韦爱玲一呆道:“她…… 小玉女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妹,你不清楚的事情还多着呢,回去之后慢慢再告诉你吧!” 为着太平仙凤这一度出现,太平宫中几名小儿女,情绪受到激荡,当下乃由小玉女提出建议,提前由太平宫整师出发。 为怕血魔派人趁虚偷袭起见,太平宫中决定不留一人。 华云表认为全部人马在太原会师再行出发,声势虽壮,但目标也未免太大,双方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敌逸我劳,将难收取事半功倍之效,所以华云表主张,分出一支奇兵担负前锋重任,先行径扑血魔总宫! 此一主张,除小玉女之外,无人反对,结果五对一之比,宣告战略确定。 这支奇兵,华云表自任主帅,指定百步神拳为副手,韦爱玲化装随行。韦爱玲随行之原因是因为她自魔宫来,知道血魔总宫所在;虽然血魔总宫也许已经另迁新址,但由旧址加以追索,当不无蛛丝马迹可寻;同时,韦爱玲人极机灵,一身武功也不弱,必要时,尚可负起传讯工作。 另外,小玉女、奚玉环,以及怪叫化胡毕义,则按原计划前往太原,与等候在太原的大批人马会合,然后分出一股人手,来驰赴洛阳方面作为支援。 据韦爱玲之指称,血魔总宫自金陵迁出后,第二次落脚处便在北邙山中,只见北邙山范围颇广,韦爱玲一时也无法指出宫址之确切方位。 一经决定,马上付诸行动,当天夜里,六人便分两路离开了太平宫。 小玉女、奚玉环,以及怪叫化胡毕义三人先行出发;华云表、韦爱玲和百步神拳,则稍后一步,因为两者任务不同,华。韦、申等三人,须在出发前,先行化装一番之故也。 七月中旬,某一天,在阵阵扑面风沙中,洛阳北邙,一队送丧行列,正沿着一条崎岖山道,在哀穆气氛中,向北邙山中进发。 丧家显然并不富有,因为这支送丧行列看上去,实在太寥落了。 最前面,两名破衣中年汉子掮着两支引魂幡,稍后便是捧着牌位的麻衣孝子,再接着便是一具仅由四名苦力抬着的薄木棺材,棺材后面,四五名戴着半孝的死者亲戚,有的掮着土铲泥锹,有的捧着香烛纸马,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 北邙前山,多为古代帝王之寝陵,普通人家,是不许任意在这地方落葬的。所以,这一支送丧行列于山道中,爬高越低,一直向山后荒凉处走去。一行走走停停,时且有人站到较高处,四下张望,很显然的,这一家好像连请个地理先生的能力都没有,他们一路停歇,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力乏;另一方面则似乎是为了顺便察看有无合适之葬地,人生至此,也可说是够凄惨的了! 不意世上是事往往有出人意表者,这一家死无葬地,应该够悲伤了吧!可是,没想到,最后竟连无主荒山中,埋一把枯骨也都受到意外阻挠。那是当送丧行列越过四五道伏丘之后所发生的事;当一行走近一座枫林时,林中突然冒出一名彪形大汉,那汉子横身于道中一挡,叉手沉脸问道:“诸位想将这口棺材,抬到哪里去?” 所有送丧的人都呆了,大家看清这人年约三旬上下,浓眉粗目,一脸横向,生相极为可怕,说他是山中樵子吧,却不见他带有柴担,或者绳索箩筐一类的用具;说他不是樵子吧!可是,他却又在腰间插着一柄明晃晃的板斧。 送丧的那名孝子年仅十三四,他一见来人此等威势,早已吓得打抖都来不及,哪还回得出什么话来? 最后还是四名抬枢脚夫中,有一个胆子比较壮,他招呼同伴放下棺材,拉拉衣襟走过去赔笑道:“这位大哥……” 不意话还没有说完,那汉子已然暴起一双突眼,冷冷抢白道:“谁跟你他妈的大哥二哥的?废话少说,抬回去!” 那名苦力给骂得一愣一愣的,跟着又堆起一脸笑容,打躬赔小心道:“是的,请这位大爷原谅小人不会说话……不过,这个……尚请大爷见怜,死者是城里麻油坊张四先生,张四先生在世为人,城里城外可说没有一个不知道,而张先生生前之潦倒,也是人所尽知,大爷知道的,有钱的人又怎会葬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这一带不能埋死人,是否有甚说处,还望这位大爷明白示见。” 那汉子显然被一下问住了,他狠命白了那名苦力一眼,然后手一挥,带着老羞成怒的意味,喝道:“要葬,去葬在那边山洼里!没有什么说处,不准就是不准! 一句话说完,这里是老子每天走动的地方!” 那名苦力回头朝众人苦笑笑道:“我看,只好这样了……” 其余的人当然无话可说,可是,饶是这样,事情还没有算完,就在那名苦力回到棺材旁边,弯下身子准备起杠时。那汉子忽又奔过来高喝一声:“且慢!” 先前回话的那名苦力,愕然直起身来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汉子手探腰间板斧,狞笑道:“葬死人可以,葬空棺可不行,老子得先瞧瞧棺材里有没有装死人!” 众人惊呼道:“这……” 那汉子听如不闻,手起斧落,“喀嚓”一声大响,一具原就甚为单薄的棺材,顿给劈开一道缺口! 板斧卡在裂缝中一扳一撬,棺木又是一阵格格震响,缺口扩大,一张死灰色的面孔,赫然于棺底出现,那汉子似乎看惯人死面孔一般,看到那张死人面孔,不但不恶心,反而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板斧一抽,挥挥手道:“好了,抬走吧!” 汉子目送一行抬着棺木远去,方始缓缓转身隐去枫林中。 另一边,在距离枫林约莫百来步的山洼中,五六名苦力开始挥铲挖土;这时,忽由棺木中传出一道细小的声音问道:“爱玲,去看看那厮有没有跟过来?” 那名孝子正是韦爱玲所扮,这时低头以眼角往后瞄了一下,怪声回答道:“没有。” 棺中又问道:“那么这厮你认不认得?” 韦爱玲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见过。不过,地方是不会错的了,爱玲记得,从枫林穿过去,有座废陵,陵前那座石碑底下,便是总宫后门出入口。那天风尘老人带我出来,便是走的后门,虽然那时是半夜,但我相信绝没有记错。” 华云表于棺中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为怕那厮不放心,也许会再度回头查看起见,等会你们不妨真的将棺木埋下,我以闭脉大法入定,三五个时辰大概还能勉强,你们只须留下一件工具就可以了,待天黑以后,我出来补好破墓,再去老地方与你们相会。” 韦爱玲有点不放心道:“不碍事吗?” 华云表笑答道:“放心好了!” 于是,众人挖好坑,将棺木放入,堆土成墓,烧化纸马如仪,然后遗下一柄铁铲,在刚才回话的那名苦力百步神拳的率领下默默离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一条灰色身形,悄没声息地自日间那座枫林内疚窜而出,山林后左右稍事张望,然后向左前方那片山洼蹑足扑去。 在惨淡月色下,那座甫于日落之前砌就的新墓,忽于这时开始微微震动,一颗死人头颅探穴而出…… 就在这时候,山坡阴影中,忽有一声暴笑划空而起:“老子怀疑得果然没有错,哈、哈、哈!” 大笑声中,身形自坡道上疾射而下,手中寒光闪闪,赫然挥动着的,正是一把精钢板斧。 华云表这时仅才露出上半身,闻声不禁大吃一惊,双肩抖处,全身猛自墓穴中疾拔而起。容得灰衣人执斧扑至,华云表已升空三丈有余,这时于空中一个回折,全身倒射而下,口中同时冷笑着道:“既知小爷出于诈死,就该想像到小爷一身功力,已高至何种程度,如今你这厮只图贪建奇功,竟敢独身前来,可见你这厮也是气数当尽,来吧!空棺无尸,未免浪费,正好由你朋友补缺……” 灰衣人似已感觉情势不妙,可是,到这时再想抽身,事实上已嫌太迟;他刚将板斧抡动,眼前一花,敌掌已至,一声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口,喉骨已碎,嘴巴一张,顿时呜呼了账! 同一时候,在洛阳东城,一家参药铺子的后楼上,百步神拳、韦爱玲,以及一批丐帮弟子,这时正围灯而坐,人人都在眉心打着结,韦爱玲更不时走去窗口向夜空张望,不住在口中喃喃念着:“奇怪,这么久了,怎么还不……” 晃眼之间,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直到韦爱玲第四次掩上窗门转过娇躯时,身后方始吱的一声怪响,自窗外飘然射入一条身形。 韦爱玲侧挪一步,正待表示欢迎,抬头之下,不禁一呆,接着大喝道:“好个大胆的贼子” 厉喝声中,纤掌一扬,便待向前面身着樵子装束,腰插板斧的来人奋身扑去,来人一闪身,抬头大笑道:“哎唷!我的好姑娘,别这样凶好不好?” 韦爱玲张口一啊,惊喜交集地瞪眼道:“你你怎么装成这副怪样子?” 华云表撕下脸上那副装扮死人的人皮面具,擦掉头颈间的污泥,笑着将适才之经过说了一遍,最后笑着说道:“想不到埋一个死人,竟比苦战一名劲敌还要累人,这厮能由我亲手安葬,说来也是够福气的了。” 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百步神拳走过来说道:“下一步棋,盟主老弟将准备如何落子?” 华云表转向韦爱玲道:“爱玲,你知道这座总宫有没有什么机关布置?” 韦爱玲想了一下,皱眉道:“照道理说,堂堂一座血剑总宫,谈布置自属在所难免,不过,小妹自第一分宫来到这座总宫之后,一直住在西偏院,平常走得最远,也只到这位于总宫中心地区的血剑大殿这一路的机关很简单,仅须避免触及地上那些红色铺砖便可无事;据说每一块红砖均有一根铁丝,联通宫中那座百铃机,红砖是活动的,一旦承力下陷,百铃机上警铃便会发出声响,小妹也没有试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韦爱玲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至于其他地方,小妹由于居住之时日短暂,所知极为有限,但依小妹之估计,重要布置可能偏重于前后出入口;另外当数那座血剑大殿以及后宫等几处布置比较复杂,我们假如仅作尝试性之查探,只要不过分深入,想亦无甚大碍。” 华云表点点头,转过身来向百步神拳说道:“小弟早就想过,兴建一座总宫,说来并非易事,老魔前此因一身兼具大善、大恶之双重身份,深恐为人识穿真面目,以是才有迁宫之举,如今此魔之真面目业已化暗为明,同时尚未完全弄清该宫前西席夫子即为风尘老前辈之化身,在这种情形下,老魔自无再迁新宫之必要。再说,该宫除总宫外,尚有分宫无数,已比狡免三窟超出五倍而有余,遇有必要,随时都有游窜之余地;综上所述,小弟认为,目前这座总宫,可能仍为老魔主力盘据所在,夷平老魔这座总宫,当可于老魔甚大打击。” 百步神拳点点头,韦爱玲抢着道:“那么我们马上就设法混进去如何?小妹负责带路!” 华云表摇摇头道:“目前还用你不着。” 韦爱玲不服道:“为什么?” 华云表笑道:“目前,我们只是在做准备工作,行动以敏捷为第一;你所知道的,并不太多,刚才经你那么一说,我们都已有相当了解,你如跟去,只有增加负担。” 韦爱玲朝室中那些丐帮弟子扫了一眼道:“难道他们……” 她言下之意是想说,难道他们能去,我反而不能去?他们之中,谁比我韦爱玲更强?她算是话到口边留三分,没有一下说出来。 华云表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未竟之意,当下又笑了一下道:“且慢表示不服,等我将话说完再提出抗议不迟。须知今夜我只带一个人前去,那便是神拳申大哥;同时申大哥虽然随我前去,事实上也不过属于掩护性质,进入宫内,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华云表又转向百步神拳问道:“申兄同意吗?” 百步神拳连连点头道:“老弟妙算过人,奇正无不尊命!” 韦爱玲见百步神拳都对华云表如此敬服,自然再无话说。 于是,华云表和百步神拳开始装束。百步神拳除带齐应用物件外,仍是日间那副苦力模样。华云表则尽量模拟那名血剑魔徒之外貌,究竟像不像,由于时间不充分,也只有学得几分算几分了! 收拾停当,开始动身出发。 这时约莫二更光景,夜风拂面,已有几分凉意,月色亦较先前明亮甚多,华、申二人疾行如飞,转眼来到山中那座枫林附近。 华云表回头比了一下手势,首先穿林而入。百步神拳在林外等了片刻,听林中并无异样声响,方才小心随后跟进去。 枫林深约里许,林后是一片纵横荒丘,面对枫林出口处,果然有着一座颓坛的古陵。 这时,月色之下,在古陵之前,正徘徊着一名劲装佩剑武士。 那名武士双眉紧锁,不住四下张望,像要出声呼唤,而又有所顾忌似的,就在这时候,枫林中忽然缓缓然走出一名樵子装束的汉子,这名樵子脸面微俯,边走边打着呵欠,一副没精打采的疲惫相。 那名劲装武士一见樵子出现,如获至宝般,一个箭步上前,低声埋怨道:“黑狼,你他妈的这会儿是死在哪里去了?我打一更天出来接班,一直到处找不到人,试问你小子究竟有几个脑袋?” 被喊做黑狼的樵子,又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含混答道:“唔……好困!他奶奶的,本来只想打个盹,没想到一靠下去就睡着了,唉!真难过,因得要死。” 那名武士冷笑道:“困!困!不晓得那一天,你他妈的这条小命不给困掉才怪! 早跟你说过,要你少跟大厨房里那浪蹄子缠在一起,你总不听,那蹄子一夜三个男人都不够她剔牙的,你他妈的又不是铜打铁浇,既要值班,又要赌钱,一有空又去陪那蹄子颠鸾倒凤,你他妈的想想吧!” 樵子唉了一声道:“老弟,你就是这样看不破,如今已非从前可比,不玩怎么样?你老弟最近有没有听到外面的风声?” 那名武士怔了怔,皱眉道:“你他妈的想到哪儿去了?帝君他们都不为这个操心,你我算什么东西?你黑浪一条狗命,难道比帝君他们的还要值钱不成?” 樵子轻轻一咳,又说道:“再说” 那名武士抢着接口道:“再说帝君这几天又不在宫中,乐得趁此偷偷懒是不是?” 樵子漫声道:“这种机会也不是天天有的啊!” 那名武士狠狠啐了一口,轻声骂道:“就像除了一个帝君,现在宫中那些金银令主,以及各殿护法和香主都管不了你黑狼似的,哼!回去因你的吧!我他妈的可听不进你这些梦话。” 那名樵子忽然右手一伸,沉声道:“去可以,不过得麻烦带路!” 那名武士大吃一惊,正待奋力挣脱时,华云表五指一紧道:“乖一点,可获不死,你朋友大概也不比那名黑狼强多少,再动一动,本侠就先卸下你这条臂膀再说!” 那名武士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知道挣亦无用;性命,终究是宝贵的,当下只得乖乖地转过身去。 华云表顺手拔出对方腰间那支长剑,右手一松,改以剑尖抵在对方后背上,低声命令道:“告诉你,愈合作愈好,这支宝剑利不利,你朋友自己有数!” 那名武士一声不响,缓缓走向陵前那座残碑,走近后抬脚一踢,那座残碑立即应势斜倒一边,同时于座石下面露出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口,二人一先一后跳入洞中,洞中远较入口处宽敞,有石阶逐级徐降,在第三级石阶旁有根滑桩,那名武士以脚尖一拨,身后洞口随即自动罩合。 走完下降之孔,眼前出现一座空院,两旁是蜂窝般一间间的卧室,迎面两三丈之外,隐约地挡着两间瓦门。 华云表轻喝道:“站住!现在可将眼前形势稍作解说。” 那名武士无可奈何地低声答道:“两边是我们铁剑武士的起居之处,这儿只是后宫的最外围,过了那两间石门,方是后宫重地……” 那名武士迟疑了一下,接着苦笑道:“不过,这道石门尊驾要通过,恐怕不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无法帮忙。” 华云表心中一紧,忙问道:“为什么?” 那名武士苦笑道:“第一,守卫后门之铁剑武士,无事根本就不许轻越雷池一步;其次,我辈铁剑纵奉征召,也得先经过一番严格检查,宫中武士,彼此间面貌多少都有点印象,似尊驾这张陌生面孔,自不难一照面就被认出来。” 华云表道:“那么前门在什么地方?” 那名武士摇头道:“前门更严。” 华云表道:“严不严不用你管,我只问你它在什么地方?” 那名武士道:“它与后门距离甚远,越过上面土丘,在一座状如奔熊的巨岩下面,有着一片浓密蔓藤,它便在那片蔓藤背后。” 华云表接着问道:“它比后门严在什么地方?” 那名武士道:“它严在前后均无通路,而两翼则远达三里左右,都在监视范围之内;不像后门,因为内设石门重关,只安下一道警卫,平常情形下,您根本就无法接近那片禁地。” 华云表想了一下又道:“你们队长和队副住哪一间?叫什么?今天在不在?以及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接你的班?” 那名武士答道:“左首第一间和右首第一间,分别住着他们两位,平常时候,我们都简称‘队座’和‘副座’而不名,他们本名如何称呼,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今天仅有队副在,队长跟帝君出去已经好几天了,下一班交接约在四更左右。” 华云表一点道:“很好,朋友很合作,本侠甚至全部相信朋友你所说的这番话,为相对酬答起见,本侠现在仅点你昏睡两穴,人就搁在这几台阶上,最迟到四更左右,朋友便可重获自由,朋友请稍为忍耐一下吧!” 华云表口中说着,同时并指点出,这名武士识相之至,他任由华云表摆布,毫无反抗表示。 华云表处置了这名武士,定一定神,然后快步奔去右首第一间卧室窗下,压着嗓门只向室内轻喊道:“‘副座’睡了没有?” 室内有人沉声反问道:“谁?” 华云表低应道:“黑狼报告!” 室内哦了一下道:“甚么事?” 华云表知道那名武士果然没有骗他,心神一定,勇气倍增,当下故意以紧张的语气,低声说道:“报告副座,卑剑交值时,亲眼看见三条人影,由西南方扑奔前宫而去,敢请副座火速通报前宫,采取必要之戒备!” 室内一啊,失声道:“真有这等事?” 紧接着,一名灰衣汉子披衣奔出,华云表不敢抬头正面打量,只能从对方矫健的步伐上看出,对方身手显然相当不弱,以及从对方拖着一双拖鞋上,想见对方可能已经或正准备上床就寝。 那名铁剑副队长出屋后,又问道:“这是多久的事?” 华云表低下头,颤缩地道:“就,就是刚才……” 那名铁剑副队长带着怒意道:“没用的东西,你看你怕成副甚么样子?” 华云表暗暗好笑,心想,你骂吧!“怕”就是“怕”,这有什么办法?我不“怕”你,你恐怕就要“怕”我啦! 那名铁剑副队长一边于口中骂着,一边已向那两扇石门匆匆奔去,奔近石门,举手在石门上端一按,石门里边,立即响起一阵轻微的铃声,没有多大的工夫,伊呀一声,石门洞然开启。 门内探出一颗脑袋,向外问道:“是李副队长按的铃?” 铁剑副队长点一点头,促声道:“是的,有紧要事,本座须向值殿护法亲自报告!” 那名守门武士点头道:“副座请” 说着瞥及铁剑副队长身后,还紧跟着一名铁剑武士,不禁咦了一声道:“这位兄弟,你跟进来做什么?” 铁剑副队长愕然转身道:“谁跟进来了?” 一句话刚刚问出口,斧影已临面门。 华云表知道身处虎穴,手脚不快不行,是以右手斧取那名铁剑副队长,左腿一抬,正对那名锦衣武士心窝踢去,两名魔徒谁也没有来得及哼出一声,双双撒手归西!华云表右足一拨,右脚将那名血肉模糊的铁剑副队长挑去阴暗一角,然后再将那名锦衣武士的尸身,拖至一旁。 华云表在心底暗笑道:“半天工夫,连换三次衣服,再有钱的花花公子,也恐怕望尘不及呢!” 华云表刚将那套织锦武士服穿上,忽由通道一端,另外奔来一名锦衣武士,向这边高声问道:“刚才谁在按警铃?老三。” 华云表脸孔一偏,避开正面灯光,一面藉挥手搅乱对方注意力,迫促地道: “是李队副,快!他报告有人正向前宫进扑,快去报告!” 那名锦衣武士一愣止步,一面转过身去,一面自语道:“真灵啊!帝君刚离宫没有几天,这批家伙就趁空模来了,哼!倒要看看这批家伙都是一些什么人物……” 华云表不敢怠慢,一等那名武士快于通道出口消失,立即悄步蹑去身后。 通道外面是一座摆设盆景的花园,顶壁嵌满闪闪发光的碎石,虽然深处地层下,仍然充盈着一片光亮。 通过园门,是一座宫殿式的大厅。 现在,那名锦衣武士的身形自大厅中消失了,华云表却不敢马上跟过去,因为他知道过了这座大厅,即为全宫之心脏所在,机关布置之繁密,当不难想像,他不能效匹夫之勇,任性卤莽行事,一人陷身事小,将来如弄得群龙无首,信心丧失,可就要造成血魔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华云表正自犹豫间,前面大厅中,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同时传来一阵充满怒意的责问,道:“这是谁打的报告,说前宫有警?” 接着,只听得先前那名锦衣武士惶恐地回答道:“是锦衣三号……他……他说是后面铁剑队,李副队长来的报告。” 那人重重骂了一声道:“混蛋!” 接着,那名锦衣武士伴着一名黑衫中年瘦汉步出大厅,穿过花园,向通道这边走来,黑衣人边走边骂道:“前面太太平平的,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再说上面已加布了十道金剑岗位,连后宫都在监视之下,那批金剑武士难道还抵不上他们一名铁剑武士不成,叫锦衣三号去把李副队长叫来!” 华云表心想,这下糟了!到哪里去找锦衣三号?又到哪里去找那名铁剑李副队长呢? 纸包不住火,一场谎局,眼看着就要拆穿了! 华云表迅速盘算着,来的这名黑衣人,听语气,在宫中之地位显然不低,不是一名令主,也必是一名高级护法;不过,不管对方身份多高,他自信一样可以照常打发,至于完事之后,又如何出去,那只有等一下再说了! 就在黑衣人与那名锦衣武士,快要来到通道口,华云表蓄势待扑之际,迎面大厅中忽然警铃大作。 黑衣人猛然止步,讶道:“原来还真有……” 不待说完,身躯一转,飞步扑去前厅。 那名锦衣武士呆了呆,身躯一转,也跟着奔了过去。 华云表心想,这厮与我现下之身份一样,大家都是锦衣武士,他能过去,我又何尝不能? 想着,身形一动,也跟着纵身而起。他怕脚下有陷阱,是以双目紧盯着前面那名武士双足起落之处,同时留意地面有无明显之特征,仅仅三五个起落,华云表便研究出一点眉目来了。地下铺着红白黄三色方砖,韦爱玲说,由西偏院到血剑殿之走法,千万不能踩着红砖;而今,这一带,情形恰恰相反,每一脚都必须落在红砖上! 华云表举一反三,知道宫中别的地方,可能有几处只能踩黄砖也不一定;总之,一句话,地面上的机关,也许全在三色方砖之交互变化。以后,每进入一处生地,只须稍稍留意一下,别人落脚在什么颜色的方砖上,循此以行,准能无往不利,华云表获得此一重要结论,心中甚感高兴。 穿过占地极广,但却空无一人的大厅,前面又是一座花园。 果然,华云表没有料错,在出厅之后,前面那名锦衣武士脚下步法一变,竟又改以地面上黄色方砖为落足点! 虽然同样是一座花园,不过,眼前这一座花园,所显示的气派和气氛,却大不相同了! 花园两侧,青石为廊,围以朱漆栏杆,栏杆上遍悬宫灯如流苏,也不知道上面通风口开在何处,那些六角宫灯,居然被一阵阵不悉来自何处的山风,吹得摇晃不定,园中有荷池、有假山,两廊绣帘低垂,帘后隐有笑语传出,且还夹杂着一阵阵扑鼻幽香,不消说得,所谓后宫重地,大概便指此处了。 华云表无暇仔细欣赏,他见园门出口处,插着四支牛油火炬,这时前面那名锦衣武士,正拔起其中一支往外跑,华云表不敢妄自菲薄,当下效法如仪,也伸手自铁圈上拨出另外一支,紧跟着再往前面冲出去。 第三十二章 七妞迷踪 走出园门,穿过一段光线较暗的通道,前面再度到达一座大厅。现在这座大厅比先前那座大厅,似乎更为宽敞,灯火也亮得多。先前那大厅空无一人,而眼前这座大厅,却几乎有着人满之患。 百余名“金”、“玉”剑士,正分为两长列,作“人”字形向刚才那名黑衣人肃立着。黑衣人站在“人”宁队形的中心点,似乎正在沉声指示着应敌机宜。 看到这批“金”、“玉”剑士,华云表不期然想起那位可怜亦复可悯的“玉剑令主”;她由“玉剑令主”升格为“第三分宫娘娘”,没想到,好景不常,入主第三分宫尚未多久,竟因撞破血魔意图施暴于那位孟尝遗孀欧阳大娘的好事,而致玉殒香消,人事无常,一至于此,真是令人不胜浩叹之至。 华云表衡情度势,心中猜想,这座大厅也许就是韦爱玲口中的那座血剑大厅吧! 在华云表进入厅门时,右首侧门口,正有一小队灰衣武士在将一口大缸向厅中抬入,后面另外跟着四五人,分别抱着一束束竹筒。华云表明白了,缸内大概装的燃油,那些毛竹筒正是未燃点之火棒;显系准备分配给这批“金”、“玉”武士使用者。果然,油缸抬入,黑衣人训词也刚好致完,只见黑衣人一挥手,百余名“金”、“玉”武士,立即快步跑向火炬派发处。 彼此动作都很快,竹筒向缸内一蘸,往火种上一靠,火苗吐出,轮到的武士立即接着飞跑出厅…… 华云表团厅内灯火过于明亮,本来有点顾忌,嗣见厅中气氛异常紧张,似乎谁也没有心情去管别人做什么,这才硬起头皮大踏步跨入大厅内。派发火炬的工作迅速得出乎想像,不消多大工夫,出去的武士已超过总数一半以上。 先前那名锦衣武士,这时也在厅中,他举着手中那支火炬,东望望、西看看,仿佛他的工作便是在这种混乱局面中,力求维护内部基地之安定,同时注意着不令敌人乘机混入破坏。 目前,最使华云表感到头痛的便数这位仁兄了! 华云表入厅后,本想挨着厅壁,避过那厮的视线,绕去厅前出口处,不意那厮一双贼眼,比什么人都来得失,华云表刚一转身,已遭那厮发觉,他向华云表快步跑来,透着十分惊讶地责问道:“喂!老三,你怎么也来了?” 华云表暗念一声“阿弥陀佛”,深感侥幸不已。很显然的,对方在火舌闪晃下,并未瞧清他的面目! 华云表不敢大意,决定来一个险中求全! 当下他也以同样快速的步伐迎上去,半偏着脸,近身后抢上一步,拿背心贴着对方背心,然后扭头于两肩之间,低声神秘地道:“嘘!别声张,等下跟你说” 那名锦衣武士果然被他弄迷糊了,轻轻一哦,竟忍住未再问什么。 这时厅中百余金玉武士,业已十去八九;那名黑衣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华云表正想找个机会,杂在最后一批金玉武士群中开溜时,那名讨厌的锦衣武士又拢过来了,他拿火炬末端,在华云表肩后捣了一下道:“老三,刚才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华云表不敢回头,左手伸去背后一拉,轻声道:“随我来!” 说着,领先向阴暗的侧门中奔去,那名锦衣武士紧跟身后,显然不怎么高兴,口中不住咕哝着:“什么话这般要紧……” 华云表暗察左右无人,猛然止步回身,冷笑道:“太要紧了,就是朋友管得太多!” 话出招发,那名锦衣武士打饱嗝似的“喔”了一下,上身微颤,双腿一软,悠悠然塌身倒下。 华云表迅速踩灭那厮抛落地上的火炬,将尸身踢去一角,然后又向厅中奔来。 华云表刚刚走进侧门,迎面便碰着四五名灰衣剑士,正将那口油缸往厅角密室抬入,他伸头一看,见缸内剩油尚有半缸之多,当下心念一动,挥手沉声道:“抬去那一边!” 华云表知道,锦衣武士在魔宫中,地位超越,甚至更在金玉武士之上,比之眼前这批灰衣武士,自然更不用说了! 华云表猜的一点不错,那几名灰衣武士,连吭都没有吭一下,便乖乖地依言将半缸剩油,抬到厅中一列木制桌前。 华云表待油缸放落,又是一挥手道:“摆在这儿备用,你们去吧!” 那些灰衣武士唯唯而退,华云表待那几名灰衣武士退入厅角密室,抬脚一踢,油缸翻倒,接着将火炬在油面一划,呼的一声,火苗窜开,大厅中顿成一片火海,华云表眼见杰作完成,急忙飞身纵出。 厅外阶下是一片广院,迎面有道铁门,铁门尚未关闭,门外火光隐约,似乎最后一批金玉武士,尚未去远。 华云表自顶阶一跃而下,他先以足尖试了那试那些黄色方砖,见无异样,知道由此走出,一如韦爱玲所说,又将是红色不能触及了。 华云表刚刚穿出铁门,身后血剑大厅中已经传出一片翻江倒海般的鼎沸人声,华云表不敢回头张望,真气一提,箭一般扑向五丈开外最后的那批金玉武士群中。 其中一名押队武士,估量身份,似是一名金剑分支队长的模样,这时站在那里,迷惑地望着扑过去的华云表问道:“血剑大厅怎么了?” 华云表故意喘着气叫道:“快!有敌自后宫潜人,小弟奉娘娘之命,请贵队火速返卫后宫,不得了,快!快……” 那名金剑分队长不疑有他,振臂一声高呼,二十余名金剑武士,立即返奔血剑大厅而来。 华云表口中喊着“快!快!”而他自己却脚下不停,一股劲向前面出口奔去,那批金剑武士,以为他尚需传令别处,纷纷为他让路。华云表抬头一看,见除了这一队金剑武士而外,走在前面的那些金玉武士,早已不知去向,他想,这一批扫数回头,我将打哪儿出去?不行!得抓个带路的! 于是,他也不计后果如何,转过身来,赶出几步,手一伸,揪住走在最后一名金剑武士,沉喝道:“你留下,出去传娘娘懿旨,再调一队金剑弟兄回宫!” 这时其余金剑武士,业已先后奔进铁门中,被拦下的这名金剑武士呆了一呆,愣愣然问道:“哪一位娘娘?” 总宫的“娘娘”当然不止一两位,可是,那些“娘娘”都该如何称呼,那只有天晓得! 华云表只好“发怒”了,他将两眼一瞪,厉声喝道:“哪位娘娘不能命令你?” 他口中怒喝着,同时一手摸向腰际剑柄,大有“懿旨在身,违者立斩”之势,那名金剑武士立时麻了爪子了。 按这名金剑武士之本意,原不过想问清命令来自哪位娘娘,出去传起话来也方便顺口些;以他一名金剑武士的身份,当然没有资格对一名锦衣武士加以盘诘。他哪想得到,就这么平淡的一问,在华云表而言,却是一个要命的难题呢? 现在,华云表大帽子压罩之下,那名金剑武士给吓得什么似的,脸色一白,连忙颤声告罪道:“是,是,兄弟该死……” 口中说着,掉头便向一座暗壁奔去。 华云表大喝道:“跑快点!” 他藉喝声掩护,脚下也向暗壁移去,双目注视那名金剑武士的一举一动,不敢稍有遗漏。 那名金剑武士人近暗壁,侧肩一顶,壁上一块约有一人高的石板骨碌一转,那名金剑武士就消失不见了,石板却又立即回复原状。华云表暗暗点头,心想,原来是一道活门,一旦摸到诀窍,实亦无甚神秘可言。 华云表正待上前依样画葫芦破门而出之际,身后忽然有人大呼道:“在这里了,就是这厮,看面孔愈想愈不像……” 华云表大吃一惊,他听出呼叫声系发自灰衣武士之一,知道马脚已露,再也不能停留了。 于是,他一个纵身,扑落石壁下,侧肩一顶,暗门果然应声滑开,人出洞口,身后石板立即自动关闭。 华云表出洞时,隐隐还听得里面有人在惊呼着:“奇怪,这厮怎么会知道……” 华云表抬头看到前面遮挡着一片浓密葛藤,知道掀藤走出,外面便是一片自由天地。他这时听到上面果然正喧腾着一片追逐叱喝之声,心中甚感不解,疑忖道: 来的人是谁呢?怎么来得这么巧? 华云表凝目四顾,瞥及洞旁正倒着一方残碑,不禁大喜过望,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将火炬往地下一插,然后奋力抱起那方足有两百来斤重的石碑,刚刚退回洞口,洞口已然接二连三奔出五六名金剑武士,华云表忙将手中石碑照定洞门掷落,果然,石洞砰砰作响,里面其余的人再也冲不出来了! 已经冲出洞外的五六名金剑武士,这时大喝一声,挥剑一齐扑将过来。 华云表认为捡回那支火炬在此刻实在要比拔剑重要得多,因此,他俯下身去,左手握定火炬,左肩一沉,双足齐飞,一个贴地旋扫,六名金剑武士一下去了四名。 接着,落足长身而起,以炬代剑,一招龙游四海,火舌呼呼声中,余下的两名金剑武士又告了账! 华云表挺胸深深吁了一口气,定一定神,左手执炬,右手拔剑出鞘,以剑尖一拨,穿身跳出藤幕。 华云表纵登土丘之顶,闪目四下一看,顿时弄清是怎么回事! 所谓来人,其实只有一个! 谁?百步神拳申奇正是也! 华云表猜想,百步神拳可能是见他进入地下之后,久久不见音讯,一时沉不住气,而将魔徒们惊动了。 不过,华云表不明白的是,他是自宫后进入,百步神拳要找他,也该自后宫打入才对,他现在怎么会一下打来前宫附近的呢? 这一点固属令人迷惑,但是,华云表此刻已无暇思索这些了。 这时,土丘上面的战况就好像一阵秋风在旋搅着一堆落叶似的! 百步神拳是一阵秋风,围攻神拳的那七八名似为护法身份的魔徒则有如一团落叶,百步神拳往东,他们跟着往东;百步神拳往西,他们跟着往西,至于后来出宫的大批金剑武士,此刻仅散布四周,高举着火炬,围成一个大圈,遥遥呐喊助威,他们根本没有近身的资格。老实说,纵然一拥而上,也无多大用处。 因为百步神拳的一套拳法,威力近似劈空掌,以气功为主,伤敌多在数步之外,等闲情形下,可说谁也无法欺近一步! 如今,就连七八名魔徒联手,都似乎嫌多了一点;百步神拳随随便便一转身,那些魔徒为了争取正面攻击,便有自相冲撞之危险。 华云表约略计算了一下地面的死尸,知道百步神拳这一场孤军奋战中,业已歼敌不下二十余名之众。 抬头看去,只见战圈中的百步神拳余勇可贾,拳风呼呼,依然未露败象。 华云表见了,不禁暗暗钦佩。 不过,华云表知道,一个人精力有限,尤其是陷处魔宫重地,如果恋战下去,迟早总要斗垮的。 今天,都沾光在血魔本人不在,又经血魔带走宫中不少重要爪牙,不然哪有这等便宜事?饶得如此,在人数上,仍然不成比例:魔宫方面,人命不值钱,死了一个又一个,以一二人之力,杀到什么时候才能杀得完? 华云表正思忖间,忽听百步神拳大吼一声:“倒下去!” 通的一声,拳风所至,果然又有一名魔徒于七八步外,应声栽倒! 华云表看得技痒难熬,忍不住宝剑一扬,奔过去大叫道:“别慌,来侠来也!” 四周金玉武士们举火一照,不禁齐齐发出一声惊咦。 西北角上一名紫衣护法大喝道:“止步!你这名锦衣卫士,是谁叫你出宫的? 隶属锦衣哪一队!第几号?快来本座这边报告!” 华云表听如不闻,径向战圈中挺剑冲去! 奋战中的百步神拳显已听出是华云表的口音,这时大喜回头,高叫道:“要得,朋友,快来放个对子” 百步神拳因见华云表衣着有异,遂存心使坏,故意未将招呼叫明;同时,他在一高兴之下,威力陡增,一拳捣出,顺手又解决掉一名魔徒。 其余魔徒果然没有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人扭头喝道:“听到紫衣蔡护法的命令没有?不许过来!” 华云表哈哈一笑道:“已经过来了又怎办?看阁下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我看还是以你仁兄让开的为妙!” 那厮一瞪眼,大叫道:“反啦!” 华云表笑道:“还是现在!” 剑尖一吐,透心而入。四周那批金玉武士见了,立即为之轰然大哗! 此际,东南方忽有大批人影奔至,来人纷纷高呼道:“捉住他,捉住他,这名锦衣卫士是假的。” 原来前门不通,那批武士已改由后宫绕出,地下宫殿系凿石建造,一把火显然并未能造成多大损害。 华云表长剑如龙,纵横驰驱之下,又有两名魔徒身首异处。 百步神拳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喂!老弟,别抢生意好不好。” 华云表笑着招呼道:“可以收了吧!” 百步神拳答道:“行!愿附骥尾,老弟开路吧!” 华云表大喝一声:“挡路者死!” 长剑护身,如彩虹游龙,百步神拳紧随于后,双拳交挥,专顾左右两路。 双拳一剑,不啻一龙二虎之互为羽翼,魔徒们哪还有近身的机会?一阵奔驰,身后追杀声终于渐抛渐远。 华云表知道魔徒们已无法追及,乃止步回身,指着一条浅涧笑道:“且在这歇歇如何?” 百步神拳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二人便走到涧边一方石块上坐下来。 华云表纳剑入鞘,笑赞道:“申大哥好勇啊!” 百步神拳抄起一掬洞水喝了一口,摇摇头,嘘了口气苦笑道:“算了吧!” 华云表笑道:“这有什么好谦虚的?小弟亲眼看到的事实,难道还不能作准?” 百步神拳朝身后望了一眼,然后凑过来低声道:“我这会儿连跑路的气力都没有了,老弟知道吗?” 华云表哈哈大笑。他当然相信对方说的是实话,这正是武术名家一种最难理解的现象,在力拚时,可能愈战愈勇,任何一点外来的刺激,都可能随时激起一股不知所来的新生力量,可是一旦休兵歇手,这才会发觉真力已竭,甚至举步维艰;不过,一般人为了颜面,甚少以此诉诸他人,所以,华云表这阵大笑也是一种最亲切,最坦率的反应;这便是知交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赤心相向,互不虚伪! 华云表笑不可抑,百步神拳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华云表笑了一阵,住笑问道:“申兄刚才是自己跑去前面的?还是给那批家伙逼过去的?小弟进入宫中时,申兄不是守在枫林中的么?” 百步神拳摇摇头道:“不谈了,谈起这个,就真的使人感觉惭愧了。” 华云表笑了一下道:“怎么呢?” 百步神拳叹了口气道:“经过是这样的:老弟入宫之后,要饭的见老弟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心中想想不是滋味,于是便想摸出来看看,哪知道刚在林边一伸头,便被由前宫方面奔来,大概是执行例行巡查的一名武士发觉,那厮真是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一声怪叫,几乎十里之外都可以听得到。这样一来,要饭的就是想慈悲也不可能了。于是,要饭的追过去赏了他一拳,不过,等要饭的一拳将那厮打死,这才忽然感到后悔起来。” 华云表忍不住插口道:“怎么呢?” 百步神拳恨声道:“要饭的跑过去,那座石碑就像生了根似的,说什么也扳它不动,要饭的这才觉得刚才下手未免太快” 华云表笑道:“真笨,轻轻往外一推不就得了?” 百步神拳瞪眼道:“我怎知道?” 华云表忍住笑问道:“那么后来你又怎么办的呢?” 百步神拳哼了一声道:“老子一火之下,乒乓两拳,将那捞什子当场捶了个稀烂!” 华云表不禁皱眉道:“这一来” 百步神拳道:“是的,这一来当然更没有希望进去了;于是,我便跳到土丘上面,一路搜索着往前找,希望能另外找到一个出入口,我满以为只有前后正门才有警卫,没有想到,向前跑了没有五十步,一阵唿哨声起,忽由四下阴影里一下跳出二十多名劲装魔徒,一声招呼不打,抡剑便剁。这下,老子更火了,心想,只要你们谁活够了,尽管来吧!通、通、通,要饭的三拳打出去,居然博了个满堂彩,一拳也没有落空;最后,那批家伙似乎瞧出不怎么对劲,立即派出二人回宫报警,其余的也改成远远虚声恫吓,而不敢真的出手。” 华云表点点头,他知道那时正是那名黑衣人去而复返,使他局促于两道阴暗处,处境最窘的一刻。 百步神拳接下去说道:“要饭的一看,机会来了!于是跟在那两名报警的魔徒后面,拨步便追,心想,你们从哪里进去,我就从哪里跟进去,正好烦二位仁兄带个路!不意最后如意算盘便没有打得成,在接近入口处,忽又一下涌出二三十名讨厌的家伙,这一次不但人数多,一个个手脚也都利落之至,要饭的给围在核心,虽然拳出无虚,一连干倒好多个,但是,要想突围而出,一时间可还真不容易。” 百步神拳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要饭的抬头一看,先前那两名魔徒业已人影俱无,知道就是杀出重围,也已经无甚意义,于是便耐心守候着,希望警讯传入宫中时,你能听到,也好有所警惕,早点脱身出来。之后,没有隔上多久,先是十来名高级魔徒奔出,替下那批武士,接着,百来名金玉武士出现,再接着,一名金剑武士出来传什么娘娘的命令说宫中有贼人放火,要召一队玉剑武士返宫捍卫” 华云表忍不住笑了一下,百步神拳道:“你笑什么?” 华云表趁机接着将自己大闹前后宫的经过说了一遍,百步神拳笑了笑点头道: “对了,那名金剑武士命令刚刚传达下去,一队玉剑武士正待撤离时,你就出现了。 要饭的当时没有看清楚,还以为是一锦衣武士,又奉宫中什么人差遣,上来传达第二道命令来了呢!” 说着,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华云表望望天色道:“天都快亮了,咱们走吧!免得他们在家里的人,为我们悬心。” 于是,二人起身,循原路入城,入城后,停身暗处,判定身后确实无人跟踪,方才回到那爿参药铺后院楼上。 回到楼上,东方曙色已露,华云表料得不错,那批丐帮弟子都守候在那里,一夜下来,似乎人人均未合过眼。 百步神拳将这情形视为理所当然,华云表却深感过意不去。 他向为首那名三结弟子道:“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你们” 那名三结弟子好像没有听得,他朝华云表身后望了一眼,面现惊疑之色,睁大眼睛问道:“那位韦姑娘呢?”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谁!韦姑娘?我们离开时,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么?” 那名三结弟子诧异道:“你们刚刚离开,韦姑娘也就跟着出去,难道没有遇上?” 华云表蓦地一惊,急转向百步神拳道:“韦姑娘也许会不顾死活硬闯魔宫,请申大哥传示丐帮弟子,火速派人留意城内外一切动静,我自往北邙山再查看一下。” 百步神拳急道:“老弟你一个人去?” “够了,杀那些金剑、玉剑,并没多大意思。” 华云表想到韦爱玲是个女的,而且脱离魔宫不久,若被擒回魔宫,后果真个不堪设想,顾不得详细解释,挥挥手打个再见的手势,破窗而去。 但他一来到城外,给晓风一吹,头脑也清醒不少。暗想韦爱玲历经灾难,应该知道孤身犯险,无异是平白送死,她既敢闯进魔宫,料必已有成算。 不过,韦爱玲虽说是“血剑魔帝”的三公主,武艺造诣却不太高,遇上一两个铁剑武士也许能够打发,若遇上“金剑”或“玉剑”武士,那就非糟不可,自己既已答应十八分宫主临死托孤,无论如何也得保护她的安全。由她当初请命带路,未获自己允许,立即表示不服一事看来,多半是已向魔宫里闯。这个推断如果不错,则百步神拳在魔宫前门厮杀的时候,她可能已由后门乘虚而入…… 想到这里,心下大为着急,虽然晓色已开,仍施展出绝顶轻功越野如飞。不久之后,山中那座枫林已遥遥在望。 但问目看去,只见林后青烟袅袅,竟有十几处之多,青烟附近有不少人影。暗忖:那不是魔宫上古陵地面么,怎会有这么多青烟,那些家伙围在青烟附近干什么? 心里虽觉奇怪,脚下可不稍缓,仍然以原来的速度疾走,转眼间已走到枫林边缘。忽见枫林里好像有紫光一闪。 这一偶然的发现,顿教他提高警觉。 只要一越过枫林,就该是那座地底为血剑魔宫,而地面是古陵的范围,古陵上既有一簇簇的人马,这座足以障蔽视线的枫林,怎会没有人藏在里面担任警戒? 然而,这座枫林宽广里许,要想绕道来走,不但过分示弱,并还走了不少冤枉路。在不明韦爱玲遭遇何种危险,而紧急驰援的时候,快一步就有快一步的好处。 是以,只略偏数丈,立即穿林直入。 他进入枫林的时候,仍恐受到意料中的袭击,握剑小心戒备,哪知一直穿过枫林,竟是连风吹草动的声息都没有。 这时,他已看清楚前面那缕缕青烟,原来是由地底冒出,围在青烟附近的全是魔宫的各级武士,人人刀剑出鞘,好像要等待什么人上来厮杀,顿悟每一缕青烟升起的地方,就是一个过风洞口,而魔宫刻下仍在燃烧。 他记得当时只踢翻半桶油,并即点火燃烧,但半桶油怎能燃烧几个时辰不熄? 由此可见一定有人潜留魔宫,继续捣乱。 对了,那捣乱的人应该是暗里跟来的韦爱玲。 只有她才略微知道魔宫如何行走,知道何处可以纵火。 由那群魔宫剑士,人人紧张的情景看来,韦爱玲理应未落敌手。 华云表大感快慰,毫不犹豫地冲出枫林。 就在这个时候,枫林里响起一声大喝,风声嗖嗖,几条紫影也就跟后出林。 枫林里藏有敌人,这原在华云表意料之中。但回头一看,见是四名紫衣蒙面人,作一列横排,挡在林外;猛悟敌人原是故意让自己走出枫林,然后四面夹攻。 由对方衣着颜色上判断,这四名紫衣人全是护法一级的魔徒,每一人的技艺纵来高出“金”、“玉”剑令主,也该比一般剑士高若干倍。心下微微一惊,却故作不屑地冷笑一声道:“人走人路,鬼走鬼路,现下朝曦已升,列位不快回墓里就来不及了。” 左首第二名紫衣蒙面人上前一步,大喝道:“奸徒,先报名上来,本座好登上鬼录。” “不错,因为阁下是鬼,所以掌管鬼录也!” 华云表知道这些魔宫护法艺业高强,不待话声歇下,早已人随声进,一剑疾劈发话那紫衣蒙面人的前胸。 他打算若能先收拾这四名紫衣护法,则剩下那些金剑武士、玉剑武士,便不难应付。是以这一招疾如电闪,剑势一动,剑光已罩到对方眼前。 然而,这名紫衣护法忽然一声大喝,倒退一步,斜斜拔上树顶。 在这刹那,另外三名护法的三支长剑,已由三个不同方位攻到。 同时,拔上树顶的那名护法脚尖一落树梢,身子再度腾起。双臂挥起一片掌云,由半空猛罩下来。原来这名护法并未用剑。 地面攻来的三支长剑,各使用一种剑法;使的剑法各自不同,但又凌厉得不分上下,只闻剑风疾响,三支剑尖同时到达。 华云表心头一懔,左掌向上一对,右剑撒开一招“龙游四海”拦腰挥出。 这正是游龙剑法惊天三式的头一招,在他配合巧妙的身法施展之下,比起华家第三代第六届盟主华家驹当年施展,尤见精绝。 “当当当!”连续三声,一连闪出三溜火星。 左首头一名紫衣蒙面剑手,首当其冲,一支长剑被震得荡开二尺,带动身形步法,踉跄歪开三步。 另外两名紫衣人被华云表剑锋扫在剑上,各觉得一股莫大的撞击之力传上手腕,惊呼声中,也各闪开数尺。 华云表一招扫开三名强敌,剑势微收,立即腾身而起。 虽然他未能练成剑气伤人,但“追风身法”快速得无以复加,身随剑走,一招“夭矫九天”幻出一片寒云疾涌而上。 那名凌空下击的紫衣蒙面客身随掌落,刚巧赶上这一招“夭矫九天”。 但闻一声惨嗥,一个好好的身子,立被分成六块。 一蓬血雨,由空洒落。 华云表因先发掌劲,并未被血雨沾上,一步跨出,剑走龙蛇,反将三名惊愕莫名的剑手圈在剑光之下,冷笑一声道:“列位若嫌活得不够,赶快弃剑投降。” 三名紫衣剑手齐声吆喝,三剑结成一个钢球,在朝晖之下,幻成万道彩光。 华云表冷哼一声道:“七绝剑、游龙剑,使得倒还不错,剩下这种又是什么剑法?” 他看出这三名剑底游魂负隅而斗,其中一人的剑法泼辣奇诡,远在使七绝剑法和使游龙剑法的二人之上,而自己对这套剑法竟是十分陌生。风尘老人当初列举各宗派武学,竟未举出这种怪剑法,致令华云表颇觉意外。 使怪剑法那名紫衣人,嘿嘿冷笑道:“待你小子死后,本座当然可以告诉你。” 华云表虽已尽获游龙剑法精髓,无奈火候不足,对方三剑结阵自固,一时也难得攻进去。 使七绝剑法的紫衣人看出相持不下,忽然引吭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未落,在青烟附近守候的蓝衣剑士和黑衣剑士,立即潮涌而来。 使怪剑法那名紫衣人,急叱道:“老八,你忘了么?” 使七绝剑法的紫衣人笑道:“先收拾这小子也还不迟。” 华云表知道若让对方稳据中间,再以众多剑士围攻,则自己前后受敌,任何人也难免落败。 在这紧要关头,妙计顿生,大喝一声:“暂饶你狗头一命!”声落,倒拔一步,佯作回头要走。 当面的是使七绝剑法的紫衣人,冷笑道:“不留下命来就想走么?” 然而,他只想留下人来缠斗,没想到自己一追,两名同伙因回身拔步,必定落在后面,而自己反成了孤身涉险。 就在他才跨出两步,另外两名紫衣人还没转过身子的刹那,华云表忽然一声长笑,欺身急进,一招“沉雷隐隐”加上“单掌飞花”,但见血雨倾盆,夹着两片身子飞起数丈。 华云表一招得手,原式不变,又向使游龙剑法那紫衣人攻出。 那名紫衣人因见同伴追敌,也急回身躯,不料同伴死得太快,刚要方向转正,已被一道寒光透胸而过。 总宫护法艺业为群魔之首,在顷刻间死了三个,剩下使怪剑法那人,惊得亡魂冒顶,斜身一掠,待要冲进枫林。 华云表冷笑道:“阁下好意思走么?” 哪知对方刚刚冲进枫林,忽然倒着身子射出。 这是什么一种怪招?华云表因为见对方剑法奇诡,以为对方倒射过来了,又是一种怪异的武学,急使出一招“龙游四海”,又加上“单掌飞花”。 可是,对方一点也不怪,在这一掌一剑之下,两段身子又同时飞起。 岂有故意以背向敌送死的人?华云表虽然杀了最后一名紫衣人,自己也不免一怔。却闻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一场好戏,叹为观止矣!” 华云表恍然大悟道:“剑瘟,原来是你。” “剑瘟”原是怪叫化胡毕义在长安下手劈杀三名剑士之前,自己捏造的绰号,华云表拿来当做呢称,惹得他哈哈一阵大笑道:“不是我,你说是谁?……” 忽然,他笑声一止,急道:“那伙魔崽子跑了,快追!” 华云表拧转身子看去,果见一大伙魔宫剑士,刚来到中途,这时已分作几路仓皇逃命。也着急起来道:“你快追到地头,我救人要紧。” “救谁?” “韦爱玲!” “快去!我要变孙悟空才分身有术了!” 华云表微微一怔,却见一道黑衣劲装身形由林里冲起,快造奔马疾追向西逃遁那队魔宫剑士,暗忖这话不差,若非孙悟空,谁能同时追踪三路逃敌。但魔宫里青烟不住地向外冒,如果韦爱玲陷在火窟里面,怎能见死不救? 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向后门入口奔去。 这一次,对华云表说来,应该是轻车熟路,旧地重游。 然而,一降下洞口的滑桩,只见浓烟弥漫,最好的眼力,也看不出一丈多远。 浓烟里,夹杂有油味、酒味、炭火味和烧焦了的骨灰气味,呛得他连咳几口。 他想到多半因为自己踢翻那半缸油带着火焰进酒窖,将深藏在地底的美酒也引着了火,否则仅凭那半缸油,绝难燃烧几个时辰之久,迫令魔宫数以百计的武士救火,并且退上了地面。 在这火窟魔宫里面,浓烟熏得两眼难开,也呛得口鼻难受,他料定既有魔宫武士非死即达,倒不愁有人拦截;惟一值得担心的是,韦爱玲是否能逃离这步步设有陷阱的魔窟。 为了避免烟熏眼,他只好纳剑归鞘,匍匐而行,还得时时停止下来,察看紧靠甬道壁根有无尸体遗下。 不久之后,他到达了那座曾被铁剑副队长住过的房间,贴地探头望了进去,但见几截炭火仍在荧荧发光,此外并无别物。继续前进,爬过石门,立刻嗅到腥臭扑鼻,到处是被烈火烧成焦炭,蜷曲得像死狗的尸体。 由眼前的景象看来,魔宫被人再度纵火已无疑义因为他当时只是在血剑殿纵火,而由这里到达血剑殿得经过一条长长的雨道。一座摆设盆景的花园、一座大厅,然后再经过一座后宫花园,才登得上血剑大殿的台阶。这样遥远的一段距离,又是砖石砌成的地面,如果没有另外的人纵火,火势绝不可能蔓延到外面。 究竟放火的人是谁,一时难以断定;但记得自己快到头一进大厅的时候,曾有铃声大作,根据韦爱玲所说,百铃机上的警铃会响,乃因有人误触机关所致。可见那时候已经有人跟后进入魔宫,而进入魔宫的人,只懂得三色方砖的某一种变化,才致触动警铃。韦爱玲自己也说只知道,由西偏院到血剑大殿的走法,由此推断,不是韦爱玲还能有谁? 烟火虽浓,但离地面数寸之外,仍是无烟无火,而顶壁嵌有闪闪生光的碎石,仍能照映出红白黄三色砖石铺成的地面。 他心小翼翼继续爬行,同时高声呼唤韦爱玲的名字,忽听花园侧面一声欢呼道: “华哥哥么?我在这里。” 那果然是韦爱玲的口音,也不知她是历险之后,忽闻熟人呼唤,如见至亲地叫起一声“华哥哥”,还是另有用意,但华云表苦寻了半天才听到她的声息,也好像忽然拾到一颗宝珠,忘情地叫起一声:“韦小妹!” 但他这么一喜,也忘了这方向的陷阱应该如何避免,不觉已一掌按在红砖上面。 韦爱玲听他一声“小妹”,也喜悦地叫道:“我被火困在这里,你莫走上红砖啊!” 华云表一看自己掌下正是红砖,暗忖自己好傻,这些砖石明只是用来牵动警铃,现下魔宫人已跑个精光,何必顾虑什么红砖、白砖! 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爬了半天,不禁笑起来道:“什么砖也没有用了,我来接你。” 利用相互对答,华云表已爬行到韦爱玲传声的屋子前面,但见地上约有半寸深的清油,油上一派火光,火上浓烟翻滚,根本就无法进去,惊道:“小妹,你能出来么?” 韦爱玲笑道:“外面还有谁?” 华云表见她在火光后面还能够笑,知道安然无恙,自己也乐了,笑道:“就是我一个人,你能出来么?” 韦爱玲接口道:“若能出去,我早就走了,哪还等到现在。” 华云表诧道:“你这时很好吧?” 韦爱玲带着轻笑道:“好是好,就是出不去。” 华云表听出双方不过相距五六丈远,估计可以跳得过去,忙道:“我过去看你好了。” 韦爱玲似是一惊道:“啊……不要!” 然而,她要想阻止,已经太迟华云表一腾身子,由浓烟里一步冲进,恰把她撞得仰跌在地上。 刚刚跨越浓烟,华云表也看不见当面的人影,韦爱玲一跌倒,他也收势不及扑了下去,同时也听到她在耳边一声娇呼;这才看出,竟是叠在她的身上,急忙滚落一边,面带愧色道:“我不知你坐着说话,休怪!休怪!” 韦爱玲经他一压,心头怦怦狂跳,俏脸通红地轻呸一声道:“还说哩,就是欺负人。” 浓烟及地,人本难以坐起,韦爱玲原以罗帕蒙鼻,经这一撞,已不知抛向哪一个角落。华云表颇感尴尬地苦笑:“你见我欺负谁了?” 韦爱玲想坐起来,却被浓烟一卷,顿时呛了一口,又复躺下,眼眶一红,道: “那还不欺负我?” 华云表惑然道:“我怎样欺负你,方才我不知你坐着的呀!” “现在还欺负我哪。” 韦爱玲话刚出口,两额却红得像三月的樱花。 华云表侧躺在她身边,脸孔相距不及半尺,但嗅到她的口香、脂香、幽香,见她薄怒轻嗔,也不知为什么说欺负她,感慨地执过她那柔美之掌,笑笑道:“我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几时又欺负过你?” 韦爱玲轻轻合上星眸,“嘤”的一声,挤紧在他的怀里。 华云表这时懂了,原来这位甫及笄的少女,自幼就不知亲娘是谁,受屈辱于第一分宫,后来又知道亲父横暴,亲娘惨死,见别人即将快乐团圆,自己也急于寻求归宿,不觉轻抚她的柔发,慨然一叹道:“你也太苦了。” “……” 韦爱玲没有做声,眼角悄悄淌下两行珠泪。 华云表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若一动感情,将来遇上魔帝又怎样能够下手诛戮? 在这时候,只好把她拥进怀里,笑笑道:“你真成了小妹妹了,好端端又哭了起来?” 韦爱玲经他轻抚温存,已获莫大安慰,睁开泪眼,恨声道:“你活见鬼,谁哭过。” 华云表暗地好笑,却怕她厮缠下去,忙道:“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害得我回到住处,才发觉不见了你。” 韦爱玲好像做完了一件杰作,星眸大亮,娇笑道:“谁教你那样看不起人,你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华云表苦笑道:“我不是说你来不得,而是我当时只存暗中查探之心,用不着人多;尤其你来了,过分危险。” 韦爱玲一鼓香腮道:“危险?你还不知人家多担心,万一你出了毛病,教我怎对得起芳姐和王姐?” 华云表见她抬出小玉女和奚玉环做招牌,好笑道:“我身为盟主,冒险犯难是应该的,她们怎会责你?” 韦爱玲俏脸飞红道:“人家把你交给我了,你若出了岔子,只怕没了华家第五代。” 华云表悚然一惊,默默无语。 韦爱玲羞得将螓首埋在他的胸前,只觉自己的纤腰一紧。 第三十三章 解语婢 时光悄悄由身边溜走。 韦爱玲获得一刻温存,已抵消历年来身受的苦辛、悲痛。 但见她眉开目朗,微带娇羞道:“我告诉你吧!你一刹那铁剑队李队副,我也就躲进他的房里,你放火,我杀人,一把毒粉,收拾了二十几名剑士。但因你放火引发我的灵机,索性到处纵火,把藏酒、藏油统统烧了起来,像熏蚊子一样,把他们统统赶了出去。哪知这样一来,却把我自己关在这小房间里。” 华云表诧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韦爱玲蛾眉微蹙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看来像是闺房,也像厨房、像浴室,炉、灶、油、盐、水、米样样俱全,奇怪的是还有一本黄绒金字装裱的厚册。” 华云表忙道:“那厚册说什么?” 韦爱玲笑道:“那本‘起居录’也许连你也看不懂,上面的字很少,除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初圆缺满半佳除’等十八个字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华云表大奇道:“那本册子呢?” “我拿来给你。” “不,你不可轻动,告诉我去拿好了。” “嗯,由这里往左走,进了一个房间,起居录就放在床上。” 华云表听说有床,抱她起来,冒着浓烟奔进房里。但床上仍是浓烟滚滚,不能歇息,只得躺在床前的地上,摸索到起居录,揭开一看,果然一行行尽是数字,不禁大惑道:“这本厚册定有古怪,我们索性带走。” 韦爱玲嫣然道:“管你哩,但这时走不出去呀?” 华云表道:“出去不难,我背你跳出门外就是。但已来到这里,不搜老魔的底,总觉得美中不足。” 韦爱玲茫然凝视道:“你要搜寻什么东西?” 华云表沉吟道:“老魔自称还有十四座分宫,不知坐落何处,这里既是总宫,说不定会留有图册之类,给我们找出他的巢穴。……” 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又改口问道:“这里可是后宫?” 韦爱玲被问得一愣,旋即嫣然一笑道:“你不问,我倒想不起来了。对了,正是后宫的最后一间。” 华云表诧道:“那些宫婢难道都死了?” 韦爱玲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一路放火进来,到这里见是绝路,恐怕被人追到,只好踢翻了一大桶油,也放起一把火。” 华云表笑道:“这也不是办法,像我不是一步就跳进来了?” 韦爱玲横了他一眼道:“那样大火浓烟,我若不出声,谁知道我藏在这里?” 二人娓娓而谈,以为在浓烟之下,绝无人再来魔宫,哪知道韦爱玲话声刚落,外面忽然有人轻咦一声道:“谁躲在里面?” 华云表听出是魔帝七婢中,首婢解语的声音,急一触爱玲道:“来人名叫解语,你回答他。” 韦爱玲急接口道:“是什么人,外面还有火么?” 解语娇叱道:“你不是宫监,躲在里面干什么?” 华云表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宫监住的房子,难怪柴米油盐全有,并还有一本“起居录”。由此看来,“起居录”的记载,多半与魔帝行幸或宫人起居有关。虽然以数字记载,但若仔细探索,不难获得正确解答。 韦爱玲倒也乖觉,一听对方查问,立即接口道:“宫监已被烟火呛晕了,姐姐你快来救。” 解语冷笑道:“小丫头,你想骗我大姐还早哩。你不晕,宫监倒先晕了,你又和什么人在里面说话?” 华云表趁着二人对答的时候,急将厚达寸余,长有尺二的起居录束在身上,悄悄道:“你尽可和她答话,我设法擒她进来。” 韦爱玲点点头,扬声道:“解姐姐问得太多了,你过来就是。” 解语似若有所悟地笑起来道:“原来你这丫头贪着偷吃,解大姐还没空哩,先让你多乐一会,当心主子进来,你那小子就要回老家去了。” 韦爱玲听说魔帝回宫,吃惊地抓住华云表的手,急忙叫道:“主子当真回到了么?” 解语娇笑道:“你可是乐得忘记大姐跟主子出巡了么?” 接着,又有人闷哼一声道:“这里还燃有火油,你不救火,和谁在说话?” 韦爱玲听出那是血剑魔帝的声音,心知这位恶父一怒之下,不论妻妾子女一概诛戮,惊得俏脸变色,一掏身上,取了一支毒钗在手,星眸紧紧瞪着门外。 但那首婢解语并没有太多恐惧,反而吃吃娇笑道:“我的亲爷何必多问,那还不是小丫头正在干好事,被人由外面放火封在里面么?” 魔帝怒喝一声:“该死,快去把那狗男女斩了!” 解语“噗”一声笑道:“爷,你动不动就下手斩丫头,难道不想玩了,里面这个还算新鲜的呀!” 魔帝冷冷一哼道:“还说新鲜!……好!先看看各处,那丫头就交给你带来行云殿。” 韦爱玲听到魔帝后面那句话,不禁轻轻啜泣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华云表着急道:“别难过了,快准备好走。” 说落,已闻解语一声娇笑,冲进房门,浓烟之下,看不见她那娇艳如花的面孔,也看不见婀娜如柳的腰肢,但见绣裙往上一掀,一双修长丰腴的玉腿已经落下。 华云表趁她莲瓣刚着地面的瞬间,一指已点中她腰下的软穴,同时把她放倒。 轻喝道:“要命就不要叫喊!” 解语突遭意外,俏脸微微变色,急道:“好哥哥,你看错奴家了,这样凶霸霸的干嘛?奴家给你就是。” 韦爱玲羞得粉颊飞红,轻叱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华云表也因解语无耻而引起了怒意,但想及无论如何,自己仍是个盟主的身份,不该侮辱一个俘虏,才不赏给她几个耳光。微皱剑眉道:“解姑娘莫以己度人,我先问你几句话。” 解语面显诧色道:“你是什么人?” “我姓华,名云表。” 他觉得俘虏在握,并无隐瞒必要,索性坦然将姓名告知。 解语似是出乎意料之外地轻“哦”一声道:“原来是十届太平谷主。” 华云表并不在乎“盟主”“谷主”这些称谓,微微笑道:“姑娘荣任血剑七婢之首,对于总宫一切自是老马识途,先带我们安全离开,尚可饶你一命。” 解语星目一瞬,毅然道:“好吧!跟我走。” 华云表见她答得爽快、干脆,反而不大放心起来,正色道:“只要鄙人和敝友能安全离开魔宫,自当恢复姑娘自由之身,但若另存歪主意,休怪鄙人不守诺言。” 解语淡淡地笑道:“你放心好了,跟我走就是。” 华云表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鄙人已经放心,但为防万一起见,鄙人改点姑娘曲池穴。” 解语苦笑道:“反正生死荣辱由你,你高兴如何就如何吧!” 华云表微带歉意道:“得罪了。” 他点了解语双肘的曲地穴,并又解开她腰下的软穴,让她双脚能够行动,双臂无法施展,然后轻说一声:“请姑娘带路吧!” 解语飞个媚眼道:“最好装作押解犯错的丫头,混出去比较容易。” 韦爱玲泰然道:“好吧!我就先走。” 她并不是跳不过五丈多远的火焰,而是恐怕一出去之后,遇上魔宫的人;这时因为魔帝回宫,若不赶快离开,迟早会被搜到,所以毅然前行,一步跃出门外,却见只剩几缕青烟,花园假山盆景,虽被熏得漆黑,景物已依稀可见。 解语跟后出来,悄悄道:“这里的机关统统被火油烧坏了,我带你们由私路出去。” 她迅速走到一座假山前面,揭开一座怪石,现出黑黝黝的一个深洞,推韦爱玲一把,急促地道:“小妹快跳,华谷主将山石扳回原处。” 韦爱玲不知道那黑洞深有几许,虽然有点胆怯,这时却无暇顾及,一跃而下,才知不过一丈多高,无奈漆黑异常,不知路在何处。 解语跳了下去,待华云表盖住穴口,来到身边,悄悄道:“这里只有一条曲折而又窄小的隧道,小妹只要伸手摸着空洞就可以走了。” 韦爱玲伸手向四周一捞,果然捞着一处是空的,挤身进去,解语居中,华云表走在最后。 隧道黑暗阴森,静寂如死。 华云表已点了解语双臂的曲池穴,不担心她能向走在前面的韦爱玲下手,却担心前方突然出现强敌,力贯双臂,全神戒备,仍不住地提醒韦爱玲当心。 解语夹在中间,听人家喁喁细语,心头上满不是滋味,冷笑道:“真是冤孽,但你们放心吧!这是我姐妹的私路,除了心腹姐妹,连宫监和娘娘都不知道,帝君和血剑武士更不用说。” 韦爱玲诧异道:“这条路是你们开的?” 解语摇头道:“虽不是我们开,至少也是我们发现的。” 韦爱玲沉吟道:“这就奇怪了,地下宫居然还有私路,不知开来干什么的。” 解语笑道:“一点也不奇怪,这里原是古代帝王冥宫,因为每一个帝王都要拖一群后妃宫娥陪葬,所以有些不愿陪死的后妃,就事先贿赂建造冥宫的人,另外开出一条生路。血剑帝君选定这里改建宫殿,只留意到各处布置的格局,没想到还有这条捷径,所以于我姐妹倒获得不少方便。” 韦爱玲奇道:“你们方便什么呀?” 解语笑道:“当真要我说?” 韦爱玲以为解语故意藏私,轻轻一哼道:“为什么不要你说?” 解语轻笑道:“说就说你可知道帝君为什么当了盟主,还要当什么帝君?” 这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盟主已享受武林中极高的尊崇,韦天仪若非丧心病狂,为何还要秘密建立“血剑魔教”,而自兼魔帝? 华云表知道这件事一经揭发,对于自己祖上三代夭亡和父亲神秘失踪的事,当可供给一点蛛丝马迹,也急接口道:“请姑娘快说。” 隧道虽然漆黑,解语仍回头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帝君不但嗜武如命,抱有不世雄心;而且嗜色胜于嗜武,以为天下妇人必获丈夫真传,取得一妇,则可获二人以上不传之秘。” 华云表惊道:“这就是韦天仪要自任魔帝的理由么?” 解语颔首道:“除此之外,也许没有别的理由。因为他除了名正言顺娶过一位上官丹玉之外,血剑各宫娘娘多半来路不正。” 华云表回想第十八分宫那位自杀亡身的娘娘韦爱玲的母亲第一分宫那位热恋“翻天掌”而被杀的娘娘;原是韦天仪的女儿,后又被封为第三分宫娘娘的唐金兰……等等事件。还有韦天仪对七绝飞花公孙玉萍的单相思,掳去小孟尝的遗娟欧阳大娘进第三分宫待加淫辱……暗觉解语说来大有道理。 然而,因此更加骇然道:“难道各分宫娘娘,全是武林人物的妻妾?” 解语随口答道:“那是当然。” 华云表又惊又怒,急道:“姑娘可知道其中一二?” 解语笑道:“那就难了,我今年不过十八岁,那些分宫娘娘进宫至少也有十五六年,听说进宫之后,立被逼交武学,废去武功,不与外人交往,我怎会知道她姓甚名谁?” 韦爱玲接口道:“你在总宫多时,知道正宫娘娘是谁?” 华云表暗忖,正宫娘娘是那上官丹玉,还用问么? 哪知解语却又摇头道:“没有什么正宫,若果真有,那就应该是……” 华云表见她止口不说,忙道:“应该是谁?” 解语摇摇头道:“一说出来,只怕你这盟主当不下去了。” 华云表汪地联想到自己的家世,不禁心头大震,颤声道:“难道与我有关?” 解语淡淡地道:“也许那位正宫娘娘就是令堂……” 华云表怒喝道:“你敢胡说!” 解语笑道:“谁教你要我说?” 华云表恨不得立即赏她几个耳光,但一回想交给古慈公那封有关自己身世的密函,只说自己是华家驹的遗腹子,究竟母亲生死如何,并未交待明白;只好按住怒火,冷笑道:“你再说不出个道理来,我立刻教你横死此地。” 解语哼了一声道:“好凶,你可曾见过令堂一面?” 华云表怒道:“说下去!” 解语轻笑道:“这一次我跟帝君到另一座行宫,才知那座行宫住有一位夫家姓华的美妇,还偷听到老婆子谈论,说那美妇的原夫,当年在武林上极负盛名。你说那美妇应该是谁?” 华云表心下暗惊,强打起精神道:“那美妇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 解语徐徐道:“带你去是可以的,但得有个条件。” 华云表道:“什么样的条件?” 解语笑笑道:“这个条件是你得答应,收我为妾。” 在漆黑的隧道里,看不出她说这话时,脸红了没有,但由她历来的行径,敢与人往庙里找和尚幽会,这时说话又是那样毫不费力,应该不至于脸红。 华云表料不到对方竟向自己身上打主意,怒喝一声:“不行!” 走在前面的韦爱玲,也轻轻哼了一声。 解语明知此时有臂不能施展,随便任何一位出手,都可要她死命,仍然大有所特地,咯咯笑道:‘不行,你就别懊悔。要知道这事只有我偷听得来,你幸好能遇上我;再说收我为妾,对人正是有益无损,若不在我身上留下你华家第五代,万一……” “无耻!无耻!” 韦爱玲也听不下去,气得连声娇叱。 解语“噗嗤”一笑道:“啊!我明白,原来第五代已在你小妹身上。”话刚说罢,韦爱玲巳疾转身子,赏给她一个耳光。 解语挨了一记又痛又辣的耳光,星眸几乎落泪,却只“唷”了一声,又笑起来道:“贱妾被打是应该领受的,最好是少爷也加一掌。” 华云表冷喝一声:“快走!” 解语似是没奈何地向前迈步,喃喃道:“不听就不听,还要动手打人。……如果不先留下第五代,只怕找个过继都来不及了……” 华云表虽不和她答腔,偏是声声听进耳膜,尤其末后两句更加紧扣心弦。暗忖自己华家上三代,一代比一代早夭,留下一个后人,以免祖宗绝嗣,倒也不无道理。 解语喃喃半晌,忽然停步回身。 华云表在漆黑中,同样看不见前面,一下子撞到她的身上,却被她“喷”的一声,火热的樱唇已印上脸颊,怒喝道:“贱婢,你怎么了?” 解语从容笑道:“这条隧道,是我们知心姐妹相邀出宫寻食的通路,越走就想到那旖旎风光;你们逗我说话还好,不然我也走不动了。” 华云表知道她故意卖弄娇痴,冷冷道:“走不动就更好了,我索性点你软穴,让你留在这里。” 解语笑道:“你真不要我了么?” “我几时说过要你这贱婢?” “你华门那美妇的身份也不想知道了么?” 华云表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别以为说这件事,就能裹胁得华某;你就死在这里,看我能不能查个水落石出?” 解语轻叹一声,继续前行,直到看见一个圆形黄光投在隧道地面,才停步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才肯放我?” 华云表接口道:“只要你不想死,出到安全地方,就放你走。” 解语道:“隧道已经走完,由透光的洞穴上去,要手脚并用,才可登上那株大白杨树。不解我穴道,教我怎样用手?” 华云表怕她藉故使计,伤害韦爱玲,挤到黄光旁边,仰脸望去,果见一个高约五丈,径约三尺的洞穴直透天空,洞穴上面不时有树影拂动。沉吟道:“玲妹小心一点,你先上去好了。” 韦爱玲本就生得娇小玲珑,钻这三尺中径的洞穴,毫不费事,顷刻间登上洞顶,四下无人,才低头传声道:“这是一株老白杨树穴,云哥上来好了。” 华云表答应一声,转向解语道:“谢谢你解姑娘,带我们到达这里,解你穴道之后,就回魔宫去吧!” 解语急得眼眶发红道:“你还要赶我回去?” 华云表一面解开她臂上的穴道,一面问道:“你想往哪里去?” 解语冷冷道:“你管我哩!” 说罢,抢先一步,登上树洞。 华云表怕她大意受伤,顾不得钻在解语胯下之辱,赶忙挺身而上,猛见头顶一亮,解语已拔高数丈,飘落树下,疾奔中传来冷笑道:“算你二人命长,不怕有人命短,就尽管去吧!” 华云表登上穴顶,见解语奔到一座墓园,心知难以追上,也不能放下韦爱玲而独自追赶,喝道:“你有甚么花样,尽管摆出来好了。” 解语的身影消失在墓园树后,只传出阵阵冷笑之声。 韦爱玲怔怔地望着华云表,惋惜地道:“这姓解的若不嘴贱,留下来参详那本‘起居录’也是好的;可惜她又走了,听她临走的话,莫非当真有人落在他们手里?” 华云表突然失声道:“当真不好了。” 韦爱玲跟着一惊道:“什么事?” 华云表剑眉紧皱道:“方才忘了我们的口音她能够听出来的,但她竟不动声色,就这样逃走,必定另有诡谋。” 韦爱玲失笑道:“我担心的是她说那华门美妇,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反而担心我们的声音被她认得,难道她听了声音,就能召魂唤魄?” 华云表一脸焦急之容,摇头道:“她必定知道我曾经假扮古老前辈的孙儿,这一来,对于古老前辈当然不利。” 韦爱玲惊道:“我们快追去。” 华云表向墓园瞧去,但见空荡荡已无人影,叹息道:“我们先回去和大家商议吧!” 洛阳城那爿参药铺的后院楼上,正有两条纤影倚在北窗,向西北远眺。 这二人正是小玉女和奚玉环。 自从她们获知华云表赶去魔宫,查探韦爱玲的下落,两颗芳心几乎跳出腔外皱在一起,也急着要“同赴夫难”。 但是,怪叫化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如果魔帝已经回宫,则二女就成了送肉上砧,只好婉言劝阻,自己则和百步神拳分头出去追寻韦爱玲和华云表。 怪叫化二人离开之后,二女一直凭窗远眺,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忽然,楼梯响起沉重的步音,二女依无所觉,直待韦爱玲呼一声“姐姐”,才惊得二女同时疾转身躯。 小玉女见韦爱玲才冒上半截身子,急得叫起来道:“小丫头,可遇上那人了?” 韦爱玲佯作惘然道:“姐姐说谁?” 奚玉环接口道:“你一个人跑往哪里去了,云哥哥回来后,又去魔宫找你,难道你没遇上?” 韦爱玲见二人满脸焦急的情状,不忍再逗对方发急,转向楼梯下笑道:“云哥哥还不上来,姐姐要罚你哪。” 华云表大笑登楼,二女俏脸顿时一热。 不见时无限思念,见面时又相对无言。八只眼睛对望半晌,小玉女才一噘樱唇道:“看你那怪模怪样,可遇上怪叫化他们了?” 华云表忙道:“胡兄追敌人,还没回来么?” 小玉女点点头道:“原来你们遇上了,若已回来,还不在这里么?” 华云表急取出“起居录”交给奚玉环道:“你三人不要离开,我去接应胡兄。” 奚玉环笑道:“别去做走马灯了,胡大哥说过,若见你回来,就把你留下,他和百步神拳一定在日落之前赶回。” 华云表摇头道:“胡兄不知魔帝已回宫,他此行过分危险。” 小玉女轻“哼”一声道:“你也太轻视胡大哥了,人家除了不肯偷学你那套家传剑法之外,哪一样不及你?说历练和机智,你比胡大哥还差得远哩。” 怪叫化一身绝艺,满腹经纶,华云表确也自愧不如,口服心服;今被小玉女毫没遮拦地说出来,也禁不住俊脸通红。 韦爱玲见他被说得讪讪做不得声,怜惜地轻笑道:“云哥哥,你也该歇歇;由昨夜到现在,你也许没合过眼。” 小玉女看她进入房里,轻轻一抓韦爱玲的手腕,对着奚玉环笑道:“玉姐姐,来!我们该拷问这小丫头了。” 韦爱玲被小玉女牵进自己房时,略带心虚胆怯,俏脸飞红道:“芳姐姐拷问什么?” 奚玉环含笑道:“三公主,自己看你的裙子。” 韦爱玲低头一看,但见自己穿的一件葱绿色长裙,被染得斑斑点点,遍是暗黑之色,不禁面红耳赤,双膝点地道:“芳姐姐,饶恕小妹年幼……” 小玉女摇头笑道:“你求王姐姐去。” “不敢当!” 奚玉环曾在魔宫充任侍婢,对于这位曾有主婢名分的三公主韦爱玲,敬爱尚且不及,怎肯让她下跪?话声中,先自跪下,含笑相扶道:“公主请起,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韦爱玲被二女扶往床上,含羞带愧说完经过,嗫嚅道:“小妹自知不该占先,但那时候能否活着回来,他……” 小玉女听得神魂飘荡,将她搂在怀里,笑吟吟道:“我们不怪你;解语那人虽贱,说的也是道理。他如果不预留第五代,万一失手,那才是……唉……” 奚玉环接着道:“得多谢公主屈辱栽培,若像芳姐和我要待大婚之期,只怕……” 她一想到华云表要对付像魔帝那样一个狡猾而又毒辣的人物,确实是步步危机,时时有送命的危险,这话也就说不下去。 韦爱玲心神安定下来,妩媚地笑道:“二位姐姐不再称我为‘公主’,我可想出一个好计策。” 小玉女笑道:“小丫头,你说。” 韦爱玲点点头道:“今后要胡大哥过我这一组来,让云哥哥和你们做一道走。” 奚玉环早已梦魂相绕,巴不得鹊桥偷渡,韦爱玲话一说完,立即表示赞同。 小玉女脸红红轻啐一口道:“你当真不害羞哪。” 奚玉环正色道:“名分已定,迟早都是一样,为了华家第五代,我想是越快越好。当然谁都不愿他有闪失,但谁又能保得没有闪失。” 小玉女缄默半晌,轻轻说一声:“今夜是你。” 华云表一梦初回,已经是掌灯时分。 蓦地,他发觉身边有人鼾锤,香息细细;触手处,脂圆玉润。惊奇地张开睡眼,原来是奚玉环仅穿一件亵衣,与他同衾而眠。 他连日来心力交疲,一睡就着,奚玉环几时睡到他身边,竟浑然不觉。 但他一翻动身子,奚玉环也醒了过来,梦呓般轻“嗯”一声,娇躯略转,一条粉臂反将他搂紧。 金陵幕府山血剑总宫的趣剧再度重演。但他这一次并不将奚玉环推跌下床;相反地,竟将她拥入怀中。 这时,他发觉她心脉“咚咚”作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禁不住轻轻在她娇艳欲滴的粉颊上亲了几下,笑笑道:“玉妹,不怕她们笑你?” 奚玉环“嗯”的一声睁开一线星眸,娇喘微微道:“谁笑?我三姐妹全要替你留下第五代,夜间还要小玉女陪你。” 华云表被这几句话,惹得神魂飘荡,悄悄道:“在太平谷是文定,这番是武定了。” 奚玉环轻轻咬他一口,笑道:“甚么‘文定’、‘武定’,亏你说得出来。” 华云表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将她的娇躯移向床中。 小楼风雨乍晴。 客厅华灯辉映。 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而小玉女司徒芳卿、三公主韦爱玲、怪叫化胡毕义、百步神拳申奇正等四人,却围在另一张小桌旁边,翻阅那本得自魔宫的“起居录”。 “起居录”若非重要之物,为何存放于宫监的房里,并还以数码记载,一笔不苟的蝇头楷书? 但也就因为这蝇头楷书的数码,竟令四人绞尽脑汁,探索不出半点眉目,任那扑鼻的酒香飘满室,而没人去理会。 胡毕义攒眉苦思,喃喃骂道:“什么‘一六零三零四半’。‘一三零一零一一五半’,比起那‘良人颠倒,丫头开心’和‘牛女’,这种谜底还要难猜。” 和韦爱玲倚在一起的小玉女,轻呸道:“什么‘良人颠倒,丫头开心’你这怪叫化简直是胡诌!” 胡毕义正色道:“那是一个‘饼’字嘛,这都不懂,算什么玉女?” 小玉女气得噘嘴道:“‘牛女’又是甚么?” 楼上传来华云表的笑声道:“如果打的幼学一句,就该是‘惟七夕一相逢’。” 胡毕义“呀”一声叫道:“老弟了不起,恭喜!恭喜!快下来猜‘一三零一零一一五半’。” 奚玉环带着微酡的脸孔,款步下楼,跟着华云表穿着一袭儒装,也步下楼梯。 胡毕义打趣地笑道:“老弟连日辛苦。” 华云表苦笑道:“确实辛苦,但仍比不上胡兄和申大哥终日奔劳,请恕小弟偷闲半日了。” 胡毕义却是半点也不肯放松,转向奚玉环瞥了一眼,笑笑道:“嫂夫人更辛苦了。” 奚玉环狠狠瞪了他一眼,轻叱道:“苦甚么?我替他捶背。” 胡毕义笑道:“捶背还不苦么?来!来!我这穷叫化,见食不放过,咱得先敬贤孟梁几杯,才好大发议论了。” 他首先拉着百步神拳,一同坐往面北的座上。 华云表取了小桌上那本“起居录”行近桌边,迟疑一下,也就面南人座,与胡毕义对面,却留下左侧一个空位。 韦爱玲挽起小玉女款步往面西的座位,轻轻一推,将小玉女推向华云表一侧,自己和奚玉环则坐东向西,恰也面向院子。 胡毕义一翻怪眼,哈哈笑道:“我愿意让给华老弟南面称王,不料竟是女权至上;这一来,把我们全变成左辅右弼了。” 韦爱玲俏脸微红,正要发话,又听到有人哈哈大笑道:“果然藏在这里,我矮子敬陪末座如何?” 话声中,一位身高不到四尺的身影已如旋风般卷进小厅。 各人见是万里追风忽然来到,全都意外地欢呼,站了起来。 华云表急忙拱手道:“祁大侠来得正好。” 万里追风微微一怔道:“难道又有跑腿的事不成?” 华云表示意奚、韦二女让位,万里追风赶忙一屁股坐在西首座上,摇摇头道: “我这矮子上不了高台,你盟主别折磨我。” 百步神拳首先举杯道:“祁老远来辛苦,这一杯先给你干了。” 万里追风也不客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第三十四章 风尘仆仆又南征 因为万里追风忽然在洛阳出现,各人全意料到事不寻常。酒过三巡,华云表忍不住问道:“祁大快自从太平谷别后,可曾听到什么消息?” 万里追风笑道:“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是追踪韦天仪那老贼,认出了他六座分宫。” 华云表大喜道:“这消息大好了,祁大侠能够指认魔帝六座分宫,对我等诛灭此獠,实在大有帮助。”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我只能算是跑跑腿吧!如果歇下几天不跑,也许就难跑得过那老贼。过一会我再把六个分宫的位置,详图表露出来,现在先听听你们的。” 华云表想了一想,遂将到达洛阳之后,和百步神拳申奇正大闹魔宫内外的事,先说了一遍,接着又指着韦爱玲道:“小弟和申大哥离开魔宫,匆忙赶回,却不知拙荆已潜入魔宫,放了一把大火。” 这话一出,万里追风、百步神拳,连那怪叫化胡毕义都瞪大了眼睛,百步神拳忍不住一拍桌面,长叹一声道:“老弟,你这下做错了,我问你如何再能向令岳丈下手?” 华云表倒没想到一和韦爱玲成了夫妇,魔帝也自然成了自己的岳丈,被百步神拳一语提醒,不禁任了怔。 韦爱玲粉脸一红,矍然站起,毅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父亲为害武林至烈,伤害武林人物至多,我虽是他的女儿,而我母亲却死在他的淫威之下。 我是他一点骨血,不能大逆不道,手刃凶魔,但云哥哥为武林盟主,除暴安良是云哥哥的责任。云哥哥若杀死魔帝,那是代天行道,代武林人物报仇,没有半分儿女私情夹杂在内,我绝不怪我云哥哥;请云哥哥放手去做,也请申大哥、胡大哥和祁大侠,转告武林各老前辈安心。” 三位在座的老少侠客,见她气概昂扬,侃侃而谈,不约而同地大为激赏。 万里追风首先鼓掌,大赞道:“韦姑娘真了不起,我矮子愿意替您跑断这两条狗腿。” 百步神拳起身作揖道:“小兄同行多日,竟不知韦姑娘怀此胸襟,方才失言,请勿见怪。” 怪叫化纵身大笑道:“妙哉,我这穷叫化幸逢快事,当浮三十大白。” 小玉女笑道:“什么三十大白,不醉死你才怪。” 怪叫化翻翻怪眼道:“寻常快事,浮三大白。遇上韦小妹这等快人快事,应加十倍就是三十大白。将来轮到你大婚,我不浮三十大白,你就罚我。” 小玉女轻呸道:“你已烂醉,也用不着罚了。最好讨个叫化娘娘先管你一管。” 三侠齐声大笑,震得满楼风声嗖嗖。 韦爱玲流下雨滴感激之泪,向三侠躬身一揖,坐回原位。 怪叫化忍着笑道:‘小妹别哭了,再哭就更难看。司徒小妹要我讨个叫化娘娘,一乐也。但叫化子讨老婆,生了孩子注定要当叫化,不但现了祖宗的世,生生不息下去,自己也成了叫化祖宗,我想想倒不如算了。” 这下连华云表也乐了,小玉女更是笑得捧腹呼痛。 万里追风笑道:“这就够了,韦姑娘那把火烧得怎样?” 华云表代答道:“地底魔宫没有多少木料,但凭那些油和酒,当时虽然烟火炽热,想来并未造成更大的灾害。烟火未熄,魔帝已经回宫,小弟只好带同拙荆,由隧道逃出。” 怪叫化笑道:“我已听小妹说过了,那是宫女们出来偷野食的路。我见魔帝带了一大群人走进坟墓,索性把前后门都给堵死,如果他寻不到那条隧道,我敢说他不饿死,也要渴死。” 百步神拳道:“饿死总不至于吧,解语既然知道那条隧道,血剑侍婢也许全知道,她们饿急起来,也许会设法使魔帝发现那条隧道。” 怪叫化一怔道:“有理!我们速传讯本帮,叫每一弟子找十条毒蛇,放进那座古墓,断绝魔帝复辟之路。” 华云表急道:“古老前辈不知行踪何处,解语已听出小弟口音,不难推知他老人家曾伪装老夫子,得设法通知他老人家才好。” 怪叫化笑道:“我这位师父长命万岁,这点小事还不算要紧。” 华云表点点头,转向万里追风道:“祁大侠足迹满江湖,可知除了寒门之外,还有其他处华的武林人物么?” 他这么一问,不但万里追风攒眉苦思,怪叫化和百步神拳也端杯浅饮,静悄悄帮他思索。” 万里追风想了半晌,忽然问道:“老弟问的是怎样一个人?” 华云表道:“据说那华的,在武林上极负盛名。” 万里追风笑道:“极负盛名,除了贵府一连四代,哪里还有?” 华云表心头一震,身子微微前倾,嗫嚅道:“名望较次的有没有?” 万里追风摇摇头道:“不入流的江湖人物虽也不少,但若能算得成名的贵同宗,可说绝无仅有了。” 华云表一听这话,俊脸顿时变作苍白。 怪叫化目光炯炯一直注视在他脸上,诧道:“老弟究竟因为何事不肯说明,难道以为我们还不够朋友么?” 华云表长叹一声,遂将解语婢的话转说出来,一脸悲愤道:“胡兄善于思维,请替小弟想想看,那华姓美妇应该是谁?” 三侠听他说出心中疑虑,全都心情沉重起来。 怪叫化思索多时,沉吟道:“那美妇究竟是谁,我实在也无从推断,但剑婢解语也绝无骗你的理由。不过,我敢断定令堂绝不至于辱身从敌。” 华云表知道这位丐帮总护法的推断十有九中,眼睛跟着一亮,忙道:“胡兄凭哪点得此结论?” 怪叫化微微一笑道:“你可想想看,令尊十九岁开始当盟主,三年半失踪;然后轮到司徒盟主继任,任期十年,接着是魔帝连任十年,这里共有二十年之久,但你仅十八岁,可知令尊在失踪之后一年中,尚未亡故;令堂则在你出生之后遇难。 既然令堂有时间留下血书,说明你的身世,可见她死志已决,岂有辱身毁节之理?” 华云表听他提及血书旧事,不禁黯然垂泪,但心情却已开朗,枪然道:“小弟在悲痛中忘了这样推断,幸有兄台提示明路,但何以又说解语婢不致骗我?” 怪叫化笑道:“解语婢原希望你收她为妾,所以对你说了真话,也许还可带你乘虚救人,可惜你太笨呀!太笨!” 夜阑灯熄。 人声已悄。 华云表伏案疾书,只有小玉女司徒芳卿杏脸含晕,羞态可掬,陪伴在他身边。 但见他顷刻写罢几张小笺,又小心地一张一张揭起来轻轻念着: 血剑魔帝所余十四分宫,经月来访查获知六处,为使魔帝措手不及,定于某月某日某时,请负责各宗派同时下手挑除,慎毋滥杀。兹将各分宫概略位置图及负责挑除之各宗派,举例如左: 一、少林派负责挑除魔帝周家口分宫。 二、终南派负责挑除魔帝长安分宫。 三、武当派负责挑除魔帝江陵分宫。 四、衡山派负责挑除魔帝平江分宫。 五、匡卢派负责挑除魔帝永修分宫。 六、天台派负责挑除魔帝钱塘分宫。 令到之日,立即秘密筹划行动,倘若执行之日,发现魔帝适在某宫,为避免实力不足,招致巨大损失,可由该负责宗派择日执行,务期达到彻除之目的。 第十届盟主华云表谨启x月x日 他轻轻念了几遍,忽然提起笔来,将二三四五六各条完全涂黑。 小玉女愕然道:“你涂得乱七八糟,还发得出去么?” 华云表笑道:“若不涂黑,被人截去一张,立即全部泄漏了秘密。” 小玉女茫然道:“你不必写另外的宗派在上面不行么?” 华云表摇头道:“我也曾想到这层,虽然能省写几个字,但收信的宗派容易误认只有他一派单独行动,以致疑虑而不敢尽力。如果连同别的宗派,则收信的宗派便可料到是共同行动,为了保持自己的门面,无论如何也得拼命干了。” 小玉女瞪他一眼,纤指着第二条,笑笑道:“终南派人数不太多,要他消灭长安分宫,只怕力有未逮,怎不教华山派去?” 华云表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但是,华山派人数虽多,艺业高强的也不过是‘金龙八剑’,而‘金龙八剑’上次在长安死了六人,只剩下首剑和三剑,实在说起来也不行了。终南派的人数虽不多,高手却比华山派多,如果魔帝不在长安分宫,终南派定能胜任。” “这可说不定,魔帝已来了洛阳,怎知不往长安分宫;再则如要华山、终南两派联合起来,实力不是大得多么?” 华云表笑起来道:“你可是专想驳我,忘了魔帝是由长安分宫来洛阳了?他有十四个分宫,才去过长安分宫,怎会又回去?再说我拟定的动手日期在两个月后,有祁大侠暗地跟着,又会发现好几处分宫。要说两派合力,那是两个和尚抬水吃的事,华山自有掌门人,终南也有掌门人,要谁听谁的好?” 小玉女一噘樱唇道:“我怎么忽然笨起来了?” 华云表深情地注视他一眼,笑笑道:“芳妹不会笨的。” 小玉女被瞧得粉脸发热,轻轻“呸”了一声,一转娇躯,滚上棉褥,罗帐也迅速垂下。 两个月后,周家口、长安、江陵、平江、永修、钱塘等六处地方,在同一个晚上发生大火,火光中杀声震天。谁都知道是武林派系聚众械斗;老百姓固然是各自关紧门户,不理闲事闹非,无能的官府也不愿多加理会,而闭关自守。 第二天,火场口一堆堆被烧焦的木石瓦砾,显出一片凄惨苍凉的景象。轻风吹起余烟,不时还夹杂有一点点火星,正像条墓时的带火纸灰,更令人意味到生命的短促。 华云表的计划,也许完全成功,但他还没有接获各处的飞报。 不过,有一点是他事先敢于确定的,那就是经过这一次正义进军,同时向魔帝分宫下手,足以令魔帝胆寒。不论这六处分宫是否被彻底清除,魔帝是不会再去的了。 为了使血剑党徒现身,并让武林各宗派知道他的行踪,他这时已不再乔装,四匹骏马,带同三位如花美眷,取道南下。 表面上看来,这位武林第十届盟主,并不像魔帝那样前呼后拥,声势惊人,但他早有丐帮总护法和总香主暗作前导,又有丐帮各处分舵妥为戒备,所以比魔帝那样专靠血剑徒党护卫还要周密安全。 这四匹骏马纵令不能日行千里,也该能日行五百里,只因主人按辔徐行,从洛阳南下,竟行了一个多月才到达当阳城郊。 当阳,因张飞横矛一喝,吓退曹操大军,而成为历史上的名城,但这座名城纵横不过二里,任何人登上东门一喝,也能立即传到西门。 小玉女头一次来到当阳,眼见城小墙低,不觉笑起来,鞭梢一指道:“云哥哥,你试上北门一喝,看南门那边有没有人听到。” 然而,华云表这时正凝视沮水上游里许处的两条黑衣身影,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前面那条身影瘦弱纤小,虽然没施展轻功,但由她那举步从容,双肩不动,像流水行云般飘然而行,分明在武艺上有极高成就。后面那条身影躯干高大,举步如飞,一看便知是武林人物;然而,这人好像对前面那纤小人影有所顾忌,只遥遥跟随,不敢过分接近。 小玉女只顾讪笑当阳城小,没留神侧面出现的事物,见华云表没有答腔,拧转头来,正要发话,哪知道这一回头,立见那两条身影掩映在麦田之间,不觉失声道: “居然又遇上了。” 华云表见她回头发话,倒也听得真切,目光仍然注视上游的二人,同时也颔首答道:“昨天才在江陵大动刀枪,今天在这里遇上武林人物,并不足怪;奇怪的是这两人的身影都十分熟悉,而他们彼此又像各在忌讳,就想不出是谁来。” 小玉女也是一怔,道:“前面那人是个女的,别是美玲姐姐吧?” 韦爱玲笑道:“芳姐你忘了,美玲姐姐已当了尼姑了呀!” 奚玉环笑道:“我倒确实知道,云哥哥快追!那是血剑七婢之一。” 她出身于血剑总宫,曾与七婢同堂习艺,当然说来不会有错。 华云表“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她们,我一时料不到剩下的六婢会各走各的路,你姐妹先进城和申大哥他们见面,我夜里一定回来。” 小玉女急道:“我也去。” 华云表含笑道:“你应该多歇息了。” 小玉女双颊泛起红晕,轻呸道:“我去不得,王姐也去不得,倒便宜那唱‘何是藕;几时莲’的小丫头了呀!” 韦爱玲微带娇羞道:“做人家姐姐的就是这等不正经。” 华云表无限喜悦道:“原来玉妹也有了喜,同样需要好好养息,我确实需要一人在身边防备万一,小妹跟我去吧!” 韦爱玲含羞下鞍,将马交给奚玉环,华云表也将坐骑交给小玉女,叮咛一番保重,与韦爱玲向沮水上游追去。 不消多少时候,二人距那后面的黑衣人,已只有三四十丈,而走在前面的纤影,还远在二里之外,定睛一看,原来这被追踪的二人,全已施展轻功向荆山方向疾奔,黑衣人的轻功显然不及前面的血剑婢。如果华云表和韦爱玲不是一开始就以追风身法追赶,也许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华云表着急道:“我们若让后面这汉子挡着,前面的血剑婢可能就逃脱了……” 韦爱玲抢先道:“我们硬闯过去,那大块头既追血剑婢,一定不是怎样坏的人。” “小妹好聪明,可以单独行走江湖了。” “唔,当面赞人家,走呀!” 韦爱玲虽也练习成万里追风那种轻功,只因时日尚浅,自知比起华云表大为逊色,为求能够同时追截血剑婢,立即抢先起步。 走在后面的黑衣人,但觉一阵疾风由两侧掠过,前面十几丈远,已多了两条人影,不禁讶然叫出一声:“华盟主!” 华云表猛一怔,身法略缓,已见韦爱玲疾掠出好几丈远,知道她轻功与各种艺业都远胜血剑七婢,停步回头道:“阁下是……” 下面“谁”字尚未出口,忽转讶然道:“原来是金龙首剑常大侠!” 金龙首剑是华山派仅存的第一高手,不在陕西出现,而来到当阳追踪血剑婢,华云表自是大感意外。 常游天见被盟主认出,只是惨笑一声道:“盟主快快追擒那贱婢,体要放她走了。” 华云表听这金龙首剑常游天也要急追赶血剑婢,自己身为武林盟主,理应接受对方恳求,点点头道:“在下先行一步,并请常大侠也赶来相助。” 他当然知道对付血剑婢无须别人帮助,甚至于韦爱玲单独也能擒下那名血剑婢,但因常游天乃华山派仅存第一高手,又是自己任盟主时的监察人,不欲因自己逞能,而令对方难堪,所以加上一句客气话。话声一落,已施展追风身法如飞而去。 不久之后,他看见韦爱玲遥跟前面那名血剑婢,忙赶上前去,悄悄道:“你怎么不截留她下来?” 韦爱玲摇摇头道:“我想只要她跑不脱眼界,就直跟到地头,查个水落石出,总比杀她一个好。” 华云表沉吟道:“玲妹说来有理,但玉妹、芳妹全在当阳等待……” 韦爱玲不等他说完,早已笑了起来道:“我一心看前面那贱婢往什么方向,会什么人物,竟忘了还有人在家里等着哩。” 华云表听她忽然提到“家”,心下也觉凄惶,忙道:“我们快走。” 原来和走在前面的血剑婢相距不过半里之遥,二人一加紧脚程,距离立即迅速缩短。血剑婢忽然停步回身,冷叱道:“你们跟姑娘干嘛?” 话声中,一支红色的短剑,已执在手上。 几个月前,这支血剑出鞘定令武林人物丧胆,血溅原野;曾几何时,“血剑令” 主人面目一经揭发,这支血剑立即成为武林公敌。 华云表一见对方亮出血剑,不禁剑眉一竖,目射电光,逼近她身前喝道:“嫣红!你若不想死,火速弃剑答我的话!” 他恢复本相,血剑婢嫣红并不认得,诧道:“你是甚么人,怎会认识我?” 韦爱玲接口道:“你认不认得我?” 嫣红举头一看,粉脸顿时变色,退后一步,惊道:“你不是三公主么?” 韦爱玲点点头道:“不错,我这三公主并不吃人,你为何失惊?” 嫣红定一定神,冷冷道:“昔为公主,今为罪人,我嫣红虽只是一名剑婢,已有密令在身,绝不因私情而纵你。” 韦爱玲笑道:“你奉谁的密令?” 嫣红昂然道:“当然是帝君的。” 韦爱玲颤声道:“密令怎样说?” “杀……毋……赦……” 嫣红一字一字冷冷说出,虽在旭日之下,仍带着肃杀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 韦爱玲娇躯一颤几乎倒下。 华云表急一臂拘着,面向嫣红道:“照你这样说来,血剑魔帝是不认这位亲生女儿了。” 嫣红悠然得意道:“那是当然。” 忽然,她又一惊,急忙连退三步,剑失也向前直指。 华云表微微一笑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若不是解语向魔帝检报,相信他未必就知道这样详尽。你休以为多退几步就能逃得脱,若不好好答话,我让你多退二十步如何?” 嫣红冷笑道:“我就不信。” 但见身子一转,旋风似的已斜卷出十丈开外。 “走?” 华云表喝声未落,身子已如一片流云,掠过她的头顶,飘落前面三丈之地,同时转过身躯。 但那嫣红一心只想逃命,未待华云表再度欺上,莲瓣微抬,又折过另一方向。 韦爱玲因为知道被“魔父”遣人追杀,以致悲痛攻心,几乎昏倒,及到华云表追逐嫣红,也就定下神来,“唰”一声,宝剑出鞘,拦在嫣红身前,娇叱一声: “丫头,跪下!” 在血剑魔帝之下的血剑七婢,亦婢亦妾,嫣红心目中哪还有“三公主”的影子,短剑一指,身随剑发,疾射韦爱玲心坎! “敢!” 华云表随声而到,中指一弹,将嫣红那支短剑弹开尺许,指尖一落,已点中她的软麻穴。 嫣红位列血剑七婢,武艺不在各分宫护法之下,只因专心刺杀韦爱玲,才被华云表一招得手,穴道受制,急得泪珠簌簌坠下。 韦爱玲凄然道:“你我全是女孩子,我真不忍看你哭,我知道你不服,先解开你的穴道,再打一场,好吗?” 金龙首剑急急赶来,恰听到她说放人的话,忙道:“女侠不可放纵凶徒。” 他虽参加太平宫第十届盟主宴会,但韦爱玲是在宴会散后,才由太平仙凤韦美玲送到太平宫,所以不曾见面,更不知正是盟主的爱侣,匆促之下,口气也不十分愉快。 韦爱玲偏头一笑道:“大侠请放心,能纵得她,当然也擒得了她。” 金龙首剑忙道:“只怕她要自杀,并不是怕她进去。” 韦爱玲倒没有想到这事,听来愣了一愣。 华云表先替二人引见,因知一说韦爱玲是魔帝之女,即将引起不愉快,只好暂时不说,接着又道:“常大快由何处追踪这名血剑婢,可否告知在下。” 金龙首剑道:“日前兄弟因事到武当,恰遇上该派奉到盟主铲除魔帝江陵分宫的令谕,兄弟以为敝派也奉到令谕行动,但将送达武当那张令谕一映火光,却不见敝派之名……。” 华云表恐被对方误会看不起华山派,急接口道:“在下当时在洛阳发出武林帖,也曾想请贵派参加行动,但一想到魔帝长安下毒,贵派精英多半受殃,只好改派终南派,请常大侠见谅。” 金龙首剑笑道:“不瞒盟主说,兄弟忝居华山八剑之首,自从谢灵运师叔失踪,就由兄弟暂摄全派事务,见盟主令谕六派居然少了华山,真正恨极气极;当时若能获见盟主,可能立即毁盟而去……” 华云表想不到武林人物胸襟竟是那样狭窄,虽已事过境迁,此时听来仍因几乎造成分裂之势,而心头一懔。 金龙首剑恨不得将胸中积郁,一泻无遗,并没留意华云表骤然一惊的神情,接着又道:“但是,武当云真子倒测知盟主心意,他说的意思与盟主方才所说,不差毫厘,兄弟自然应该敬服。” 华云表忙略躬身躯道:“常大侠太客气了,在下年纪犹轻,处事不免有失,但当时不敢启用贵派,确已考虑再三,至于涂过的字迹,仍能透光而视,却非始料所及;若因此而招至各派众多伤亡,在下决心身任其咎,尚望大侠尽情见告。” 金龙首剑目光又向四方一掠,才转向华云表道:“若照盟主帖上看来,理应有六处同时下手,派遣的次序并不按宗派大小,而是由北而南,就近征用可是?” 华云表点点头道:“大侠明察秋毫,在下正是此意。” 金龙首剑面显忧色道:“盟主列举各派之后,再以墨涂黑,不知先涂哪一张?” 华云表惑然道:“在下先写好六张叠在一边,然后取上面一张下来,涂去二三四五六,仅剩少林派;再取下第二张,涂去一三四五六,仅剩下终南派。” 金龙首剑全神倾听,最后才长喟一声道:“盟主你并未做错,也许是劫数难逃,致有此失。” 华云表拱手一揖,满面惶恐道:“请大侠不吝珠王,详予指示。” 金龙首剑见这位年轻的盟主,并不傲气凌人,遇事谦恭有礼,也急忙拱手道: “不敢当盟主大礼,至于武林帖之事,历来无人能如盟主细心防备被截,而涂去无关各派,是以兄弟敢说盟主并未做错。不过,先写好六张叠在一边,理当后写者上面,先写者则留下字影。武当派乃倒数第四张,字影已现,则终南派与少林派的两张,必然更易辨认。” 经他剥茧抽丝一说,华云表顿起一种不祥之感,忙道:“常大侠方才曾说劫数难逃,可是因在下有此疏忽,致令有的宗派受到祸害?” 金龙首剑见他引咎自责,自己也禁不住面呈愧色,摇头苦笑道:“虽说是因盟主疏忽,但武当一派确已受到祸害。” 华云表一惊道:“武当派损失如何?” 金龙首剑泫然道:“武当派早于数日前,起尽精英南下,只留少数香工道人守在真武观,该派鹤真子挽留兄弟多住二日,不料当夜即有血剑党徒进袭,真武观付之一炬,鹤真子与香工道人全已丧命,兄弟幸获鹤真子舍命掩护,星夜兼程南下,赶上云真子,但他们奉命维谨,不肯回师;并即直捣魔帝江陵分宫,不料竟扑一空。” 华云表愕然道:“走了?” 金龙首剑苦笑道:“可不是走了!武当派扑进魔帝江陵分宫,找不到半个魔贼,但见正屋上贴有一首打油诗,说甚么你我来做走马灯,你杀我来我杀你,今日你来到江陵,武当先就成焦土。” 华云表惊道:“这样看来,进袭武当的凶徒,竟是由魔帝江陵分宫去的了。” 金龙首剑颔首道:“盟主说的不差,魔帝江陵分宫的人,也许早就在武当山附近,一待武当派大伙南下,立即进袭,云真子虽已焚毁江陵分宫,却抵不上鹤真子等数十条人命。” 华云表黯然一叹道:“‘斩草不除根,来春依旧发’;魔帝此举,竟是放弃所有分宫,集中力量袭击各宗派。这样看来,任何一个宗派都无法抵挡魔帝淫威,除非各派也放弃根本之地,集中于太平谷,然后抽出一部分实力追踪魔帝,才保全得武林元气了。” 金龙首剑喜道:“盟主此计可行,今日就请另发一份武林帖。” 华云表点点头道:“常大侠既已赞成愚见,今夜到当阳再发武林帖就是。至于如何处置这名血剑婢,在下愿听大侠高见。” 金龙首剑先瞥嫣红一眼,恨恨道:“武当派昨夜在江陵扑了一空,云真子立即改道回师,兄弟认为魔帝江陵分宫虽已倾巢北上,未必不留三几个党徒在江陵附近看看风色,乃别过云真子,独自逗留江陵郊外,却见这女的由一座塔顶上跃下,并急急忙忙沿江岸而行,兄弟原是好奇追踪,无意中又发现她使的轻功身法,竟与夜袭武当的凶徒相同,这才知道她是血剑党徒之一。” 华云表笑道:“常大快追得不错,这姑娘名叫嫣红,正是魔市近待的七剑婢之一,我们得好好问她,也许能问出魔帝的行踪去向。” 接着又转向韦爱玲笑道:“请玲妹尽搜出这血剑婢的凶器与毒药,再解开她的晕穴。” 韦爱玲点点头,先收下那支赤色短剑,再搜嫣红的衣底,收下十几支毒钗、一封信、两瓶药末,再撬开她的樱桃小口,取下两粒玉色假牙,然后拍开她的晕穴,含笑道:“丫头,你这下子想死也死不成了,好好回答人家的话,省得皮肉受苦。” 嫣红一眼看见韦爱玲托在掌中的两颗假牙,艳脸顿时变色,叫道:“三公主,你好毒!” 金龙首剑一惊,转向华云表急促地问道:“尊夫人是什么三公主?” 华云表迫无奈何,只好含笑道:“拙剂原是魔帝的第三女,但其母已被魔帝逼死于第十八分宫,拙荆亦不齿其父所为。” 金龙首剑沉吟道:“盟主由洛阳发出之武林帖,尊夫人有否过目?” 韦爱玲薄愠道:“韦爱玲请问大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龙首剑正色道:“兄弟当然不敢疑盟主夫人藏有私心,但若当时看过武林帖,而武林帖又有泄漏情事,夫人多少有点不便。” 韦爱玲泰然道:“不错,武林帖我是看过了,但也没有什么不便。” 华云表见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恐怕闹起来不好看,急道:“玲妹不须争论,也难怪大侠有些顾虑。不过,拙荆父女冰炭,方才嫣红姑娘也曾说奉有魔帝密令,对拙荆已是杀无赦……” 嫣红冷笑道:“我没有说。” 韦爱玲怒盯她一眼,一提手中那封信,徐徐道:“这封也许是密令吧!” 嫣红毫不经意地笑道:“你何不看看。” 华云表微微一怔道:“看这样子,那封信不该是密令,莫非还藏在身上什么地方。” 韦爱玲笑道:“管它是甚么?倒是非看不可。” 她抽出信笺一看,禁不住粉脸通红,“呸”了一声,立即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华云表诧道:“究竟是甚么东西?” 韦爱玲急道:“别看了,我再搜这丫头看看。” 她仔细向嫣红身上摸索很久,才由衣角抽出一条薄薄的绢帕,只看上一眼,立即嘶声叫道:“好狠的爹!” 华云表夺过绢帕一看,原来上面以朱砂写着:“逆女珠儿,乳名菁儿,自更姓名‘韦爱玲’,韦返本教,私通华云表,着即戮尸归报无违,此令。”等字样,顺手将绢帕递给金龙首剑,笑笑道:“常大侠请观魔帝此令,足证彼与拙剂已恩断义绝。” 金龙首剑接过绢帕,看到“私通华云表”一句,不禁勃然作声道:“这魔帝真岂有此理!” 华云表慨然一叹道:“他如果讲理,怎还号称‘魔帝’!且喜大侠已能谅解,愚夫妇已感激无限了。” 金龙首剑带着几分歉意,交还绢帕,转向韦爱玲一揖到地,道:“兄弟一时失言,尚请夫人见谅。” 韦爱玲慌忙还礼逊谢。 华云表含笑道:“常大侠无须芥蒂,我们该讯问这姑娘了。” 嫣红知道有苦受,闷哼一声,猛将舌尖一咬。 哪知华云表曾经见过半帖圣手的侍妾如意临危自杀,恐怕嫣红也依法炮制;见她忽然开口,急忙一指点去。 嫣红牙关未合,已被制住穴道,樱唇半开,舌尖微吐,急得两眼发红。 韦爱玲见嫣红那副怪状,不禁好笑道:“丫头,你想死么?先说为什么非死不可?” 华云表轻轻摆手,阻止她再说下去,走近嫣红,正色道:“嫣红姑娘,请你想想看,替魔帝辛苦跋涉,行恶杀人,像如意那样,到头来自己毁自己的性命,得到的是什么?姑娘若自杀身死,一切希望都断绝了,魔帝仍然是魔帝,纵令他念及你为了他保守秘密而死,而在你坟前杯酒祭奠,你又得了甚么?……” 韦爱玲忽然抢先道:“对呀,你这丫头如果死了,写信给你的人,不知多么伤心。” 第三十五章 血剑情婢传消息 嫣红听了华云表一阵数说,已显露黯然的神情,再被韦爱玲说起那封信,眼角忽然挤落几滴泪珠。 华云表暗忖,被韦爱玲揉成一团的那封信,该是一封不堪入目的情书;嫣红既因那封信而流泪,可见不失为一个情种。 略一犹豫,忽伸掌拍开嫣红身上穴道,微笑道:“姑娘愿否为善,全凭自主;若果不欲回答我的问题,姑娘也可以离开了。” 嫣红见他如此度量,反而莫测高深,竟怔怔地哑口无言。 金龙首剑不料华云表还未加以盘问,就已解开嫣红的穴道,也无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华云表从容转向韦爱玲道:“玲妹,你将嫣红的东西,交还给她” 嫣红忽然叫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华云表目光湛然注视在她的脸上,徐徐道:“华某知道姑娘定不愿说出魔帝的秘密,而我又不愿以残酷的手法逼供,只好让姑娘任意行事了。” 嫣红眨眨眼皮道:“你真不怕我走?” 华云表坦然道:“既说由得姑娘任意行事,当然也包括‘走’字在内。” 嫣红眼里闪出奇光,点点头道:“好吧!把我的东西还我。” 金龙首剑惊诧得一言不发,失神地望着华云表。 嫣红收好自己的东西,捡起被韦爱玲揉成一团,掷在地上的信,粲然一笑道: “当真不怕我走么?” 华云表剑眉微皱道:“姑娘何必多此一问。” 嫣红扫了各人一眼淡淡地道:“好像还有几分盟主的风度,你们不会暗里跟来吧!” 金龙首剑再也按捺不住,脸色一沉,喝道:“盟主饶你,我常游天并不饶你!” 他绰号“常霹雳”,本来就有一个“霹雳”似的性子,只因碍着华云表是盟主身份,才勉强让给几分面子,那知嫣红一再以冷语讥消,顿时激发出他那急躁的本性,厉喝声中,立即抢上一步。 华云表微笑挥手道:“常大侠请看在下薄面,让这位姑娘去吧。” 金龙首剑回头望了一眼,惑然道:“兄弟无法明白盟主的用意。” 华云表摇摇头道:‘讲无别的用意,在下只觉嫣红姑娘受制于魔帝,十分值得同情。” 嫣红把头甩过一边,冷笑道:“谁要你同情。” 华云表先向金龙首剑使个眼色,接着道:“姑娘你也该走了,难道要我忽然反悔?” 嫣红哼了声,施展轻功奔向西北。 金龙首剑愕然道:“盟主当真把她放走?” 华云表正色道:“放走一只弱兔,也许会引来一只恶虎,嫣红若果良知未昧,对我们该存感激之心,而令魔帝起一种不安之感觉;若她甘心从恶,则定将魔帝引来,让我等有当面交锋的机会。不论属于那一方面,放走总比逼供有利得多,不知常大侠可同愚见?” 金龙首剑想了一想,慨然叹道:“兄弟几乎起了误会,至今想来,仍是盟主以德服人比兄弟高明得多。不过,兄弟总觉不暗蹑那姑娘到她落脚所在,未免有点可惜。” 华云表笑道:“已有人在远处等候她了。” “谁?” 金龙首剑大诧地游目四顾。 华云表笑道:“那人一见嫣红姑娘离开这里,也隐藏在上垄后面,如果真是剑瘟,那姑娘无论如何,也难逃他的眼界。” 金龙首剑诧道:“剑瘟是谁?” 华云表笑道:“他就是丐帮那八结半叫化胡毕义。” “啊!”金龙首剑大喜道:“原来盟主早见胡少侠藏在土垄后面,故意纵放嫣红回巢,而由胡少侠秘密盯梢。” 华云表原是背向土拢,根本没见土垄后面有人,直到嫣红一走,自己回身目送,才看见土垄后有人影一闪,并还招一招手,由手势上想到多半是胡毕义,此时见金龙首剑错了意,也不愿再加说明,令人难堪。 然而,韦爱玲忽又“咦”一声道:“那丫头又回来了。” 华云表转头看去,果见嫣红又飞奔回来,诧道:“难道胡兄故意唬她?” 韦爱玲道:“她还没走到那条土垄。” 若说嫣红受惊回头,便应该过了土垄,才可见到胡毕义。但纵是遇上胡毕义,怎会一语不发就奔回头?华云表不待韦爱玲加以解说,也自知猜测有误,默然望着那条去而复返的纤影。 眨眨眼,嫣红相距已不满十丈之地,忽然停手招呼道:“华少侠,你到这里来。” 华云表一怔道:“姑娘有话就来这里说,要想挑拨离间,那是做梦。” 嫣红冷笑道:“你好聪明啊!狗咬吕洞宾,怎知我挑拨离间。” 华云表不悦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若非意在挑拨离间,尽可来这里说。” “你以为我怕么?只是为你名誉罢了……” 嫣红徐徐举步,边行边道:“你不以逼供为手段,倒不失为好人,姑娘领你这份人情,所以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 华云表又喜又惊道:“姑娘可是要将魔帝行宫的地址告诉我?” 嫣红点点头笑道:“你果然聪明,但行宫并不在这里。” 华云表知道魔帝行宫,便是拘禁华姓妇人的地方,曾听剑婢解语说过,那华姓妇人可能是自己的母亲,后来经怪叫化据理分析,才知可能性不大;但那华姓妇人若不是重要人物,魔帝为何不把她放在分宫,而另立行宫?由此可见行宫比分宫更加重要,忙道:“姑娘若肯见告,不但华某感激,武林也受惠良多。” 嫣红先向金龙首剑瞧了一眼,才转向华云表道:“你当真要我在这里说?” 华云表坦然道:“华某尚无顾忌,姑娘何必替我担心?” 嫣红扭了一下樱唇,沉声道:“好!我就告诉你,血剑帝君一共有十八座分宫,但现在已毁了十座。不过,你们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华云表吃惊道:“姑娘说明白些。” 嫣红横他一眼道:“还有甚么不明白?血剑十八分宫原已毁了四座,最近又被你们发现六座,但你发出的武林帖,却被截了一份,帝君乃着那六座分宫的剑士反扑各派,是以你们虽毁了六座分宫,而六派的根本重地,同样化成灰烬。” 华云表骇然道:“连少林寺也毁了?” 嫣红冷笑道:“奇怪么?你和三公主由古墓逃回洛阳,以丐帮那伙臭叫化分别判定武林帖,却没想到帝君正在北邙山,血剑主力也在洛阳附近,送武林帖往少林寺的化子未到嵩山,就已被擒,另由血剑武士代送入少林寺……” 华云表心头一懔,失声叫道:“有这样事?” 嫣红淡淡地道:“你若不信,我就把你那份武林帖念一遍好不好?” 她也不待华云表答应,立即将武林帖由第一字背诵到最末一个字。 华云表听得面色惨变,喝道:“这样说来,少林、终南、武当、衡山、匡庐、天台等六派的根本重地,统统被毁灭了?” 嫣红点点头道:“每一座血剑分宫的剑士,乘虚袭击任何一派,没有不得手之理。” 金龙首剑仍不信问道:“华山派怎么样了?” 嫣红漠然道:“武林帖上无名的宗派,大概还能保全。” 金龙首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又道:“你藏在江陵太平口江边的塔上干甚么?” 嫣红冷冷地道:“姑娘并没说过,必须回答大侠的话。” 金龙首剑为华山一派掌门,被一名血剑婢当众冷落,禁不住老脸一红,厉声道: “你到底说不说?” 嫣红一脸不屑的神情,仰脸向天道:“血剑七婢除了心意已死,剩下六婢倒没把任何一位掌门放在心上。” 金龙首剑怒喝一声,宝剑同时出鞘。 “想打?” 嫣红一声娇笑,身子已跟着笑声飘开数丈。 华云表一皱剑眉,轻叱道:“姑娘你也太过分了。” 嫣红冷笑道:“是我过分,还是华山这位掌门过分?” 华云表明知是金龙首剑自找没趣,但又怎能纵容血剑婢,而制任自己的盟友? 脸色微沉道:“这不是退口舌和逞能的时候,姑娘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嫣红轻哼一声道:“还要我说甚么?” 华云表道:“姑娘怎会来到当阳?” 嫣红瞟了金龙首剑一眼道:“你问华山掌门就可知道。” 华云表目光一凝,逼视她的艳脸,徐徐道:“我希望姑娘不必牵涉别人。” 嫣红被华云表两道利剑似的目光一射,心头一震,目光一缩,低垂螓首道: “我本来就要告诉你的呀。自从帝君获悉你们的计谋,也就派出血剑六婢,前往各分宫监督行事;我虽派来江陵分宫,当然就在江陵一面。” 华云表脸色微变道:“毁灭武当派是你作主?” 嫣红惊退一步,急道:“我是奉命行事,传达帝君意旨,并察看武当派如何挑除江陵分宫。” 华云表点点头道:“奉命行事,不能怪你,罪恶全在魔帝身上。我还请问姑娘,江陵分宫的剑士焚毁真武观之后,往那里去了?” 嫣红道:“我只知头一站在远安的东庄坪,他们就在东庄坪集中。” 华云表目光一亮,接口道:“东庄坪可是行宫的所在?” 嫣红笑道:“不是,行宫是极隐秘的地方,除了血剑帝君与血剑婢,就只有行宫执事才可进出。随侍帝君的滚刀手与血剑令主、玉剑令主,只能到达行宫所在地,而不得进出行宫;也许他们连行宫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华云表俊脸微红道:“这真是狡兔三窟。那么行宫到底坐落何处?” 嫣红一指对岸,道:“过了沮水,向西北行到香油坪,那小墟正街上有一座绸缎庄,后面是极精致的花园,这座花园就是帝君行宫,里面住有一位年纪不到三十几岁的美妇;听说那女人夫家姓华,在武林极负盛名。” 华云表自觉有点头晕,挥挥手道:“谢谢姑娘告诉我这么多事,你可以走了!” 娟红点点头道:“我确也该走了,不过,我得再提醒你一事……帝君打算以现存的八个分宫,诱杀武林八个宗派,再以被毁的分宫剑士,集中力量对付丐帮各分舵,造成普遍混乱的局面,并且和幻形教合并……” 华云表骇然道:“唐叶枫是魔帝亲女儿……” 嫣红淡淡地笑道:“亲女儿侍枕,更有一番风味,帝君乐不可支,可不问骨肉不骨肉。不但说唐叶枫,连唐金兰也双双……” 华云表惊怒地叫道:“够了,别说来污我耳朵!但那唐金兰在第三分宫已被魔帝打死,怎么又会……” 嫣红摇头道:“唐金兰当时未死,蒙山丑尼不敌帝君,幸有唐叶枫及时赶到。 帝君听说这位幻形教主最淫,立即带人第三分宫秘室,又将伤重的唐金兰也带去医治,后来姐妹二人一同侍奉帝君,父女结为夫妇,情感更加深厚……” 韦爱玲听得芳容失色,一声尖呼,几乎晕倒。 华云表急出一臂拦住,将她扶在自己臂弯里,向嫣红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嫣红送出一个秋波,转身飞奔而去。 金龙首剑听说魔帝竟是如此灭绝人性,也惊得呆在当场,忘了自己原想找嫣红交手,直待对方去远,才长喟一声道:“华盟主,你看如何是好?” 华云表并不开心血剑魔帝父女行淫的丑行,只想如何扑灭天血剑魔帝的凶焰,挽救武林各宗派灭亡的命运。但听得嫣红举出魔帝种种奸谋,一时但觉头脑昏沉,也想不出甚么善策,沉吟道:“常大侠若没有甚么要事,能否一同至当阳商议?” 金龙首剑虽是一派掌门,仍比不上华云表是武林各派的盟主,幸蒙宠召,直是喜上眉梢,忙道:“兄弟理当恭听指示。” 华云表含笑逊谢,同抵当阳,依照奚玉环留下的暗号,寻到住所;却见百步神拳和怪叫化胡毕义正在厅上,和奚玉环、小玉女闲谈,不禁大诧;急引见金龙首剑,促令就座,迫不及待地问道:“胡兄可是到过城北河边?” 胡毕义笑道:“我和申老足足在这里等待一个时辰,才见二位尊夫人到来,几时出城一步?” 华云表诧道:“这就怪了,谁在土垄后面向我招手?” 韦爱玲粉脸忽然一红,嚅嚅道:“那人不是向你招手。” 华云表愕然道:“你说向谁招手?” 韦爱玲道:“一定是向那贱丫头。” 华云表恍然大悟,暗忖韦爱玲一看那封信,立即揉碎弃掷,当然是一封情书,也许那寄书的人正藏在土垄后面,见嫣红走向土垄,才招手示意。再则嫣红由当阳急急赶程,路上并不理会跟踪的金龙首剑,直到相距上垄不远,才回身喊话,可不是与人相约在土垄后面幽会?想到这里,不禁好笑道:“难怪嫣红忽然转头,说出魔帝奸谋,原来她已打算学那红拂。” 奚玉环诧道:“你们追的是嫣红?” 韦爱玲点点头。 奚玉环笑道:“若果是嫣红,则她约会的人该是金剑武士刘阿桂。” 韦爱玲轻颔螓首道:“不错,那人署名一个‘桂’字。” 奚玉环蹙着眉道:“这就奇了,难道魔帝也在洛阳,否则剑士怎会到了这里?” 华云表笑道:“魔帝现下可能已众叛亲离,连血剑七婢都靠不住,只得另起炉灶了。” 胡毕义诧道:“你也会卖关子,怎不说明白些?” 华云表笑了一笑,将嫣红告知的事,一一转述出来。 胡毕义骇然道:“不妙了,我这丐帮的护法要糟了。申老你赶快发令各分舵,立即暂时解散,以保全实力,除了分舵主及三结以上的弟子之外,其余的人绝不可以丐帮弟子身份行事。” 小玉女好笑道:“难道你们丐帮的人,还有好几种身份?” 华云表正色道:“芳妹有所不知,化子里面有些是寻常化子,虽受丐帮庇荫,却不是丐帮弟子。至于丐帮弟子则自幼加入丐帮,有文丐、武丐、艺丐、苦丐、…… 之分,各有各的道统……” 小玉女娇笑道:“叫化子也有道统,这是天下奇闻。” 百步神拳大笑道:“盗亦有道,做小偷、做强盗都有道统,一脉相传,叫化子怎地没有道统?本化子若非急需传令下去,可要和你辩论三天。” 华云表急道:“申大哥既是急需向贵帮发令,小弟意欲请托一事可行?” 百步神拳笑道:“有什么可行,要托何事,赶快!” 华云表道:“小弟认为胡兄方才说,解散丐帮分舵保全实力一事,未必就能行得,魔帝若以主力袭击任何分舵或任何宗派,必定能够得心应手;所以,意欲请申大哥将各帮集中于太平谷,并通知武林所有各宗派也往太平谷,听候少林、华山、武当、峨嵋各掌门,以及严帮主指示行事。小弟集聚各宗派精英,反袭魔帝各行宫和分宫;若幸能相遇,当为武林除此巨魔保障十年无事。” 胡毕义皱眉摇头道:“你这计策虽好,却嫌不易行得能。第一,太平谷住不下武林各宗派人物;第二,武林各派若全住进太平谷,谁又替你通风报信,告知魔帝行踪?若单凭我们这几个人,在莽莽中原寻找魔帝,岂不是大海捞针,痴人说梦?” 华云表俊脸微红道:“胡兄高见如何?” 胡毕义笑道:“我没什么高低见,只知‘东也好逃,西也好逃,在劫者难逃。’武林人物多半欲自我表现,岂肯听你的话,而迁住太平谷?” 华云表正色道:“胡兄说的虽是事实,我们也不能因他在劫,而不指示一条明路。” 华云表淡淡地笑道:“你抱的是悲天悯人的主张,我没说你不对,只说你行不能通。既然决意如此,就不妨做做看。” 华云表也知道迁住太平谷一事,难令各宗派接受,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两全之策。执笔疾书,一口气写了二三十封同一内容的信,交给百步神拳分派丐帮传送,望望小玉女和奚玉环,不禁忧形于色,沉吟半晌,忽然站了起来,向胡毕义一揖到地道:“小弟有一要事烦劳胡兄,万恳惠于答允。” 胡毕义一翻怪眼,冷笑道:“老弟可是疯了,怎和我来这一套?” 华云表肃容道:“小弟由剑婢嫣红口中获知,华氏妇拘于香油坪,打算亲往援救,是以先向胡兄托付妻儿……” 胡毕义听他开头两句,仍然嘻皮笑脸,意在调侃,但一听到“托付妻儿”四字,顿时惊得站了起来,目光自然向三女一掠。 小玉女和奚玉环也禁不住粉脸通红,低垂螓首。 华云表知道胡毕义已经明白,又深深一拜道:“万恳胡兄玉允小弟所请,我列祖列宗……” 胡毕义一声豪笑,打断他的话头,郎声道:“老弟,亏你说得出口,你把胡某看成什么人?这事包在胡某身上,只要我还有一寸气在,誓保你华家第五代,扬名江湖!” 忽然街上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笑声道:“老头儿,那丫头一定在这里。” 小玉女一听声音,只叫得一声“娘”,就飞奔出门。 在座各人全听出是司徒大娘,七绝飞花公孙玉萍的声音,由她那口气听来,第七届武林盟主司徒兴中也许一齐来了,急忙鱼贯而出。果见司徒大娘执着小玉女的皓腕,跨进店门,司徒兴中含笑跟在后面。 华云表急趋前两步,一躬到地道:“岳父母在上,小婿云表拜见。” 公孙玉萍哪让他真拜下去,一伸左手,握紧他臂膀,笑吟吟道:“贤婿何须多礼!” 奚玉环、韦爱玲抢着挤向司徒大娘身边。 金龙首剑与怪叫化,直拥着司徒兴中先到筵前。 公孙玉萍在佳女佳婿呼拥之下落坐,目光扫过各人脸上,忽觉每个人的神情,都不太自然,爱女芳卿和奚玉环更略带黯然之色,不禁诧异道:“方才我听说什么‘华家第五代扬名江湖’,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这话一出口,不但华云表和三女都面红耳热,急忙低头;连那性格朗爽,出语诙谐的怪叫化胡毕义也大感尴尬。 惟有金龙首剑不论辈分和年纪,都和司徒兴中相差不多,反而哈哈大笑道: “大娘这一问太不聪明了,你难道不指望外孙扬名江湖么?” 公孙玉萍乍喜乍忧地忽然起身。 小玉女粉脸一红,也急忙离座,叫道:“娘,女儿告诉你。” 她为了壮壮胆,拖起奚玉环和韦爱玲,拥着慈母奔进房里。 司徒兴中望着母女的背影,心里已经有数,只因女儿迟早是人家的,是以并无不适之感,转向胡毕义笑笑道:“华家第四代幸获贵帮一手扶持,我司徒兴中也因此而攀上这门亲眷;但老弟方才一力承担第五代,好像小婿将遇什么危险,能否将实在情形一说?” 胡毕义见没有女的在座,又恢复诙谐的性格,转向华云表笑道:“令岳父问我不问你,最好是请你答,省得遗漏。” 华云表知他故意为难,但这事只需省略儿女私情,并没什么说不得。当下将自己获悉魔帝,裁撇分宫改设行宫,又拘禁华氏妇于香油坪等事告知,接着说自己拟救华氏妇,恐怕恰遇魔帝主力,致有闪失,乃托胡毕义照应小玉女奚玉环,二老也恰于此时来到。 司徒兴中听得频轩剑眉,旋即目射威芒,轻轻颔首道:“贤婿能为武林分忧,足以大快我心。华氏妇身份既已可疑,无论如何也该去救。既有常大侠、胡护法与我夫妇在此,加上你等四人,实力足以扫平任何一处分宫,索性一起去挑老贼的巢穴为好。” 华云表暗忖这话不差,岳父原是第七届盟主,当年若不是被魔帝暗害,魔帝怎能窃居太平宫十年之久?“七绝剑”、“游龙剑”为剑法双绝,不但岳父剑法能胜魔帝,自己在剑法上也未必弱于魔帝,除了翁婿二人之外,以岳母七绝飞花、金龙首剑、怪叫化与三女等六人,对付那些“令主”、“剑士”应该是摧枯拉朽,好比狂风扫叶,何须再顾什么“第五代”。“第六代”? 想到这里,不禁豪气大发,频频称“是”道:“岳父定能打败魔帝,一雪当年之恨,其余魔党艺业并不足观,有常大侠与小婿等几人,尽可取胜,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起程。” 忽然,一条魁梧身形走了进来,笑道:“你们要去那里?” 司徒兴中见进来的是百步神拳,大喜道:“申老弟来得正巧,去那里也少不了你一份。” 百步神拳虽是丐帮的六结总香主,但比起充任过第七届武林盟主的司徒兴中,还低好几级;因为武林盟主有权征召各宗派帮堂的掌门,丐帮的九结帮主严奕笙也不例外;而百步神拳申奇正只居六节之职,算起来就该矮了几辈,还比不上在座那八结半怪叫化胡毕义。是以,司徒兴中一声“申老弟”,直令这位总香主受宠若惊,急忙一揖道:“老盟主收回‘老弟’二字,我穷化子领受不起。” 司徒兴中微笑道:“我很老了么?” 百步神拳一怔,笑道:“今在第十届盟主面前,你这第七届盟主不老也算老了。” 司徒兴中呵呵大笑道:“我这盟主既已告老还乡,称你一声‘老弟’也许已经过分了吧?” 百步神拳是直性子,被反诘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胡毕义笑道:“申老若在称谓上斤斤计较,你应该称这华老弟是什么?” 百步神拳不假思索道:“自然可称为盟主。” 华云表身受丐帮抚育之恩与教导之德,除了胡毕义跟自己是平辈论交之外,遇着上了年纪的老丐,多半是伯伯叔叔,正想逊谢一声“不敢”,胡毕义已哈哈一笑道:“那末,你称那三个丫头是什么?” 百步神拳又被问得一怔。那三位少妇,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称为“夫人”,太小;称为“嫂子”,也小;除非称“弟妇”,比较恰当;而自己曾称华云表为“老弟”,但这样一来,“盟主”二字岂不要收起? 胡毕义见他沉吟不语,又嘻嘻笑道:“这有什么难决?老盟主称你为‘老弟’,你也称盟主为‘老弟’,不依辈分,各交各的,有那样不好?” 百步神拳笑起来道:“你一肚子诡窍,谁又能及你?” 司徒兴中哈哈一笑,挽他坐在身侧,说出要往香油坪救人的事。 百步神拳大喜道:“老盟主有此豪兴,申奇正理当敬附骥尾。” 司徒兴中转向金龙首剑道:“常大侠有何高见?” 金龙首剑肃容道:“在下忝为华山掌门,而谢师叔竟丧命于魔帝之手,以前被魔帝一手遮天,未能洞悉其奸,今已真相大白,游天血誓追随二位盟主之后。” 司告徒兴中点点头道:“常大侠志切师仇,兄弟由衷钦佩,不知对于此行有何高见,尚请示知一二。” 金龙首剑老脸微红道:“在下但听老盟主吩咐。” 司徒兴中淡淡一笑道:“二人计长,一人计短,对付那旷古无俦的巨魔,兄弟实在不敢自专,仍请列位各抒己见才好。” 他虽在征询各人意见,但金龙首剑话已说在前头,不便再发表议论。百步神拳则尊崇对方是盟主,而且自己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计策。华云表虽能算是足智多谋,只因对方又是岳丈,别人俱已廉让,自己也不好逞能。 惟有怪叫化胡毕义,既是风尘老人古慈公的惟一传人,又是丐帮人结半的总护法,若论辈分,并不比司徒兴中低;但见他笑嘻嘻对着华云表道:“老弟,你心理有话不说,我这半个师兄要替你说了。” 因为华云表练的虽是家传剑法,但这套“游龙剑法”,实为古慈公所传,且又向古慈公学过一套“万花拳”,所以胡毕义自居“半个师兄”,并不为过。 华云表深知这“半个师兄”玩世不恭,说出来的话多半让听的人,哭笑不得,看他这副神情,不知又要胡诌什么,当着尊长面前又无法加以制止,急得只是狠狠瞪眼道:“我心里没有话,别替我胡说。” 胡毕义故作神奇道:“‘没有话?我分明听到你‘腹话’,说是‘分作两路走比较好’呀!” 华云表气极,眼里几乎冒出火光。 然而,司徒兴中因胡毕义提出意见,早已转头过去,看不见这位爱婿着急的神情,反而讶然称赞道:“胡小侠竟然练成西天竺的‘腹语潜听术’真是了不起。” 华云表暗自好笑,又怕岳父越误会越深,急道:“岳父别听他胡诌,小婿并没有那样想。” 司徒兴中不知道这时二人捣什么鬼,先向二人看了一眼,含笑道:“贤婿有所不知,世上真有‘腹语潜听’之术,不过十分难练,并且是西天竺不传之秘。” 胡毕义大为得意,嘻嘻笑道:“老弟,对了吧!令岳父都信有‘腹语潜听’,你不信都不行。我再把你方才说的,转告令岳父如何?” 华云表恨声道:“你知我这时说什么?” 胡毕义大笑道:“你自己问出来了,何须我再说?” 司徒兴中听二人唇枪舌剑说个不停,轻轻摇摇头道:“不必争论了,胡少侠方才说分两路走,委实大有道理我等于今共有九人,着走成一路,怕不先把魔帝吓走了。” 胡毕义点点头道:“老盟主所见不差,可见令婿原是智勇深沉,只是不愿逞能多说而已。他方才还认为不但要分两路走,而且需要更换人数与装束,方可乱魔帝耳目。” “妙计!妙计!” 司徒兴中不觉多看爱好一眼。 华云表也知道胡毕义说得有理,但对方偏是假借自己的意思,总觉得不是滋味,岳父又投来目光,不禁俊脸微微一红。 胡毕义作大行其道,也不理会华云表心头有气,接着又道:“首先以令婿、韦姑娘、申老和在下为第一批先行;常大侠、老盟主与夫人、令媛与奚姑娘为第二批殿后。两路相隔顿饭时光的行程;第一批乔装江湖卖艺,第二批则堂堂正正诱敌。” 司徒兴中大赞道:“此计甚妙,但若遇敌者为第二批,如何令第一批回师夹击?” 胡毕义笑道:“两路中间以丐帮弟子补实,看来还不致误事。” 司徒兴中颔首道:“这就行了。” 由远安渡沮水,向西北约五十里就到香油坪。 那不过是二三户人家的小镇,只因地处荆山之麓,沮水与宜溪之间,盛产稻米,是以富户极多,院落深沉,园亭绝丽。 这一天,“当当……”锣声响处,已引导四人进镇口。 头一位是年约二十,身躯修长,浓眉大眼的黑衣少年,手里敲着一个铜锣,在前开路,一双眼睛不住地溜向两侧店铺,神态略带傲然。 第二位是五十多岁的壮汉,手牵着狗,肩上扛着一个木架子,架上有锣、有鼓,十足是耍猴狗的卖艺人;而且他戴在头顶的旧毡帽上,也蹲有一只小猴子。 壮汉的身后跟着一对负剑少年男女。男的眉清目朗,气宇轩昂,但衣着敝旧,俊脸上也笼罩有风尘之色。女的娇小玲拢,身材婀娜,貌美如花,穿着的是荆钗布裙,分明是小家碧玉。 “当当当” “当当当……” 锣声引导着四人脚步在街上徐徐而行,也引起闲人驻足而观,和一群好奇的小孩子,跟在两侧。 那位负剑少年,不时以话逃逗走在身边的孩童,引起一阵阵清脆的笑声,使那负剑少女,也为之粲然。 忽然,牵狗壮汉停步在一家小饭馆门前,拉着沙哑的嗓音道:“就在这里好了。” 走在前面那少年猛截铜锣的音局,停步下来,让开正面,向小饭馆敲起一连串既轻且脆,密如落雹的锣声。但他却目光迟呆,直望进店门里面。 这时,壮汉牵着的哈巴狗,立即仰头摇尾,轻轻地吠着。帽子上的猴子也站起来“吱吱”叫、“蹦蹦”跳。 走在壮汉身后的少年男女停步下来,相视而笑。 饭馆里的司事一看便知这四位男女,是依赖一狗一猴,在江湖跑码头的艺人,急忙吩咐伙计拦在门口然而,牵狗的壮汉并不闯进店门,但见他将木架放在地上,吆喝道:“兄弟! 咱们常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是吗?” 他这话不知对谁说,但敲锣的少年与接着喝一声:“是!” “好!” 牵狗壮汉锣喝一声,敲锣少年也敲出“当”一声响。 哈巴狗熟练地以前脚踏在木架底下两条斜板上,斜板的另一端,正好触及一面小鼓。 牵狗壮汉一拍掌,在头顶上蹦跳的猴子,也跳了下来,坐在木架上面,提起插在两旁的小锣和木槌。 那对负剑的少年男女,趋前一步,分立在牵狗壮汉两侧。 “好!” 壮汉一声呛喝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当当当!” 敲锣少年,敲响三声。 壮汉脚尖一踢狗的屁股,吆喝道:“我从山东带你来!” “咚咚咚!” 哈马狗双脚踏鼓板,也敲出三声鼓响。 “你爱功名,我爱财!” “当当当!” 三声锣响紧接着壮汉那吆喝,但这三声锣响,竟由那头猴子敲出。 第三十六章 你为功名我为财 “山东没有功名找!” “咚咚咚!” “出了山东走天台!” “当当当!” “山上有金你不要!” “咚咚咚!” “玩鼓玩锣苦活该!” “当当当!” “…………” 壮汉吆喝的有板有眼;狗的鼓声,猴子的锣声,敲打得十分紧凑;是以顷刻间,已引来不少闲人,连饭馆食客也有不少跑出店门观看。 饭馆掌柜见这伙卖艺人,吸引许多人挤在门前,恐怕影响生意,猛喝一声: “给钱让他走!” 挡在店门的伙计一个转身,取了十几个大钱丢在地上。 壮汉打个手势,止住锣鼓声,微皱眉头,道:“大哥开大店,送人送小钱……” 店伙知道跑码头的人物,一张嘴巴可以说好说坏,生怕说出更不吉利的话来,赶忙吆喝一声道:“你到底要多少?” 壮汉苦笑道:“朋友帮忙,兄弟还能嫌少么?不过,这只山东哈巴狗每天要吃牛羊猪肉,只好请大哥多添几个吧!” 掌柜的哼了一声,探出头来,又丢下几个大钱,喝道:“够了!想要大钱,就往太乙府去!” 壮汉露出感激的神情,拱手一揖道:“太乙府在那里,敬请大官人指示。”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 掌柜已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却被壮汉一声“大官人”,叫得满脸堆笑道:“这条街上那间大绸缎庄就是。” 壮汉面呈喜色,再拜称谢,收起锣鼓架,牵着狗猴;敲锣少年则捡起地上的钱,然后敲着铜锣,当先开路。 这一行四人,虽已知道太乙府绸缎庄可获得一笔大钱,但江湖惯例并不专向一人一店敲索。是以,仍然每隔几家就停下来,敲敲喝喝,不觉已到“太乙府绸缎庄”。 “太乙府虽然挂有绸缎庄之名,但见大门内四,门房突出大街,风火高墙约有五丈。大门虽然开着,门里却有两肩屏风遮蔽里面的景况。是以骤看起来,像是一座绅宦巨宅,也有点像一家大当铺。 一群好奇的儿童,喧喧嚷嚷。跟在负剑少年男女身后,却在距离“太乙府”三四大远,就停了下来。 敲锣少年边行边敲,直到看见“太乙府绸缎庄”的金字横额,才停步下来,却又不见有人出门探看,脸上也立即显出忿忿之色。 然而,壮汉似乎年纪较长,阅历较深,仍然一声不响,将锣鼓放在门槛外面。 负剑少女四顾无人,悄悄向身旁的负剑少年道:“云哥哥,你看申大哥和胡大哥忍受这般屈辱,这家绸缎庄竟恁地看不起人。” 负剑少年使个眼色道:“玲妹,你当心两边墙后有人偷看,若果这家绸缎庄知道,耍狗把戏的是丐帮总香主和总护法,敢情出来跪请进去都来不及。” 原来这负剑少年,正是武林第十届盟主华云表,他本来想代替百步神拳耍狗,也想代替怪叫化主敲开道锣,但各人俱因他是盟主,纵已经过乔装,并为武林擒魔而从事贱役,仍然过分有失身份;所以不让他屈辱,而令他和韦爱玲乔装成卖解的身份。这时因恐韦爱玲失言,露出马脚,才悄悄加以警告,却闻百步神拳与怪叫化交作过开场白,立即朗声吆喝,大声喝道:“我从山东带你来!” “咚咚咚!” “你为功名我为财!” “当当当!” “…………” 蓦地,屏风后一声暴喝,由屏风两侧奔出一名短打装束大汉,和一名身穿级袍的年轻人。那大汉一过屏风,立即怒骂道:“混账!谁教你这些化子来这里唱什么鸟!” 百步神拳依照江湖惯例,对这种开口就骂的“生意人”,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吆喝道: “耍完狗子耍顽猴!……当当!” “走出山东走九州!……咚咚!” “这位大哥说混账!……咚咚!” “原封不动送回头!……咚咚!” “……………………” 短装大汉脸色一变,怒喝一声:“住口!” 百步神拳喝词立即一变,只听他吆喝道:“这位大哥说‘住口’!……当当!” “‘混账’两字已经收!……咚咚!” “是人不是猴和狗!……当当!” “发个小财买个牛!……咚咚!” 喝罢,打个手势,喝道:“哥儿,财神已到,莫把财神再赶走,快快上前磕个头!” 怪叫化恭谨答应,一翻手掌,将铜锣翻转一面,成了一个铜盘,正待上前,那短装大汉忽然冷笑一声,道:“团头!你懂不懂规矩?” 怪叫化听人喝问百步神拳,急捧铜盘退往一边,惶恐地望着。 百步神拳微微一怔道:“我化子跑过三千六百处码头,这位大哥怎恁不懂规矩?” 短装大汉冷冷道:“你为什么登门骂人?” 百步神拳道:“化子骂了谁?” 短装大汉冷笑道:“你知道大爷是那里人?” 百步神拳笑道:“化子走遍九州十八省,跑遍三千六百处码头,那一地的口腔还听不出来么?你大哥不但本籍山东,而且还是曹州凤凰山豹子谷这一带的人哩。” 缎袍年轻人和短装大汉,脸色同时一变。 短装大汉目光透出两道寒芒,点点头道:“你说对了,大爷就是崇圣庄的。” 百步神拳向狗头一拍,叫道:“小哈,你找到老乡了!” 韦爱玲忍不住“哧”一声笑。 短装大汉怒哼了一声,一步逼到门槛,喝道:“你敢再说一次!” 百步神拳佯惊,脚跟一拨,将锣鼓架连带猴、狗一齐拨过身后,拱手道:“化子只是跑码头,讨盘缠,不知这话有何得罪你大哥之处?” 缎袍子微蹙眉头道:“你方才一开口就指桑骂槐,说由山东带狗来,这时已知本庄这位伙计是山东人,偏又说狗和人同乡,可不是存心来找岔子?” 百步神拳赔笑道:“化子这一狗一猴,确实是由白颜买来的,白颜和崇圣庄相距不过十几里,说是同乡并不为过,何况江湖卖艺,本就是逗人乐趣,大少爷也过分责备化子了。” 短装大汉气极,但百步神拳说的句句有理,再也找不到藉口来发作,目光一移,落向华云表和韦爱玲身上,指手冷笑道:“这两个小子是你什么人?” 百步神拳接口道:“男的是侄子,女的是侄媳妇,还有捧盘这个是帮里兄弟,你大哥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短装大汉目光一惊,又道:“你倒像是丐帮的人,到底是‘文丐’,是‘武丐’,还是‘技丐’?” 百步神拳道:“当然是技丐。” “你那侄子、侄媳妇为何带剑?” “啊!你大哥不是丐帮的人,不知我们‘技字’行里,包括有耍‘鸡’、‘狗’、‘猴’、‘蛇虫’、‘鸟兽’、‘舞刀剑’、‘过刀山’、‘火山’……等二三十门技艺,咱这侄子、侄媳正属于‘刀剑门’,当然可带刀剑。” 短装大汉打量百步神拳半晌,冷冷道:“你是丐帮的白衣弟子?” 百步神拳泰然点头道:“不错,咱入帮已久,只因未行满一百件善事,所以至今仍是白衣。” 短装大汉又道:“你们那三四个法结的分舵主,要行多少善事?” 百步神拳正色道:“这件事有关帮中秘密,有碍帮规,无可奉告。” 短装大汉似已无从盘诘,转眼望缎袍人,赔着笑脸道:“二师爷,这事如何发放?” 缎袍人神情冷漠,徐徐道:“你已问过这么多,还未一观小化子的剑艺,索性请人家进店款待一餐饭,看过剑艺再赠盘缠就是。” 短装大汉点点头,转向百步神拳道:“我们二师爷的话,你听见了,跟我进来了。” 百步神拳回顾华云表大笑道:“做叔叔的行乞几十年,头一次受人款待,还得看你和媳妇儿的份上;好!你二人先走。” 华云表知道百步神拳防备那二师爷,跟在后面察看自己一伙走路的步法,所以命自己和韦爱玲先行,则二师爷被迫留在后面带路,而对方二人都成了带路人,谁也无法在后偷窥妄测。想了一想,样作谦逊道:“小侄怎好占先,还是叔叔先走。” 百步神拳一翻怪眼道:“你不看我还得收拾这些行当?” 华云表点点头,与韦爱玲并肩上前,向短装大汉含笑道:“有劳大哥带路!” 短装大汉“哼”一声道:“跟我来!” 华云表猜想对方大概是不满被称“大哥”,暗自好笑,与韦爱玲跟对方行过屏风,即见一座堆满布正的大屋横在面前,不见二师爷跟来,忙附耳道:“玲妹当心饮食,食时先看看我。” 韦爱玲嫣然一笑道:“这个也要嘱咐。” 短装大汉回过头来,冷冷道:“你们说什么?” 华云表知道对方大不了能听到韦爱玲那句话,忙道:“小可恐怕贫苦出身的拙荆,见不得大场面,所以叮嘱在进食时,小心礼貌,先看看小可才好动筷。” 短装大汉并不进那大屋,而是由屏风后左转,在屋檐下面走,冷笑道:“你小子居然满口‘小可’、‘拙荆’,你又见过多大的场面了?” 华云表听那口气,知道对方已有几分相信自己是贫寒子弟。为了争取更大的相信,笑笑答道:“小可不敢说见过大场面,但幼时读过几年书,而拙荆却是一字不识。” 短装大汉此时,已领二人进入一间小屋,吩咐坐在板凳上,拍手叫一声:“小凤!”隔壁立即有个妇人的声音骂道:“短命鬼,你喊大娘干嘛?” 二师爷也领了百步神拳,和怪叫化到了门外,笑道:“小凤太狠了些,往后面吩咐,多开四人的饭来。” 百步神拳将猴和狗拴在门外的柱子上,急接口道:“还有这只小哈。” 二师爷点点头,挥手命二人进屋,接着又道:“吉猛,你好好招呼一下,不必等我出来。” 短装大汉忙道:“剑艺要不要看?” 二师爷道:“饭后等我出来再看。” 华云表听那二师爷的话,知道对方藉口要看剑艺,由剑法上弄清楚自己一伙人的身份,酒食中未必肯下手暗算,但自己一下就被带进四壁悬磐的小屋,形同禁锢,未获细看这座神秘的绸缎庄,大有空人宝山之感,趁着百步神拳和短装壮汉答讪,也就转向怪叫化胡毕义道:“蓝师兄,你说这里不怪么,门外挂的是绸缎庄,进门来却又一正布也不见。” 怪叫化还未答话,短装大汉已怒瞪一眼,喝道:“本庄只做批发,不做门市,你知道什么?” 华云表暗算,真活见鬼,以批发来掩护后院的伤天害理是真。 虽然他看出这个绸缎庄神秘,短装大汉是个武林人物,二师爷的武艺也许更精,但因嫣红并未说过,“太乙府”就是藏有华氏的绸缎庄,所以只是存疑,不敢断定。 怪叫化当然看出华云表发问时的眼色,轻轻摇头道:“批发也该有大的布正才对,但这里连伙计都没有。” 短装大汉怒道:“你眼睛的么?” “短命鬼,你骂谁?” 随着这声娇叱,一位蓝布短衣的中年妇人,和一位身穿彩衣的妙龄少女,同时现身。 蓝衣妇人手里携着一个大拜盒,上面一层装有几碗鱼肉,看来该是厨娘或仆妇。 华云表听声看人,知道蓝衣妇人,正是短装大汉口中的“小凤”,但一看跟在身后那彩衣少女,不禁暗自一惊。 原来那少女竟是在幕府山血剑总宫被自己装呆气走的小美。 小美既在这“绸缎庄”出现,这绸缎庄纵非血剑分宫,就是魔帝行宫已无疑义,但小美徒手跟着小凤出来干什么?这不能不使华云表大加警惕。 他立即想到有人告知后院,说来了“卖艺人”,所以着小美出来察看。也许魔帝或幕府出血剑总宫,还有人在后院,并且猜想可能有他混在“卖艺人”之列,否则何须以小美出来鉴定。 别人藏在“绸缎庄”并不要紧,但若魔帝在内,则魔宫高手云集,加上魔帝狡智胜人,自己这方面就难讨好。 他恨不得立刻找到魔帝,而此时一见小美之后,顿觉危机四伏,急轻轻一触身边的韦爱玲,要她特别留神。 然而,小美只是冷漠地向华云表一行四人看了一眼,短装大汉已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满脸堆笑道:“我没有骂……啊……小美姑娘也出来玩玩?” 小美“哼”一声道:“谁玩?上房听说有人玩猴子,要问猴子伶俐不伶俐,肯不肯卖?” 华云表暗忖这话真正是唬鬼,纵是里面真有人要买猴子,还用得着你这丫头,亲自出来传话?…… 但华云表默然注视小美的神情,早为百步神拳和怪叫化所觉。怪叫化不待短装大汉接话,立即抢先道:“猴子和狗都不卖。” 小美柳后一挑,一双星目立即注视怪叫化的脸上,却又轻轻摇头。 华云表见她这副神情,知道果然是受命出来鉴定人,暗自好笑道:“鬼丫头,不怕你不露出马脚。” 但那短装大汉似因地位较低,有心拍拍由上房来的小美马屁,一听怪叫化说不卖,立即沉下脸色道:“你要多少钱才卖?” 怪叫化漠然道:“再多钱也不卖。” 短装大汉喝道:“你敢不?” 携着拜金的小凤,却向他瞪了一眼,叱道:“短命鬼,你不快来接菜上桌,难道还要老娘侍候你?” 短装大汉被骂得不敢再哼,反而连声称“是”,将菜饭碗筷陈列方桌上,转向百步神拳喝道:“你们快吃!” 百步神拳微笑道:一你大哥给咱几个赏钱就是,咱不要吃这顿饭。” 短装大汉诧道:“你这团头就奇怪,方才还说得满高兴,这时怎么忽然就不吃了?你看!满桌子大鱼大肉,不比你讨得来的剩饭残莱,好多少倍么?” 百步神拳摇摇头道:“你这大哥难道不知‘技’字行,是不讨饭的?” 短装大汉目空一切,自始至终都拿来人是叫化子看待,一被反驳起来,猛觉自己确是错误,立即老羞成怒道:“不吃不行,二师爷难得这样抬举你。” 百步神拳哈哈大笑道:“咱们这些卖艺的,若像阁下这样受人抬举,老早就该当宰相。做尚书,还用得着沿门耍狗”? 他这话好像在说自己不愿吃人俸禄,但因头一句涉及对方,是以变成暗指对方,虽受人豢养,仍免不了处于阜位。 短装大汉被派看管“店门”,纵不比皇城的九门提督官高位显,也该像一般名门大派的“知宾”、“知客”,听出被一名叫化头目,当着女人面前冷嘲热讽,顿时怒喝道:“不吃就不吃,快滚!” 华云表原是要见机行事,既摸进魔帝行宫,并且还获见剑婢小美,正该设法探查底细,那知被百步神拳一闹,短装大汉立即下令逐客,眼见好事成空,不免失望。 但也怪不得百步神拳有此一闹因为那一狗一猴原是借用丐帮弟子之物,“技” 字门以耍技谋生,当然不能替人家卖了吃饭的工具。 可是,小美听那短装大汉通客,忽然一噘樱唇,娇嗔道:“吉猛你可是疯了,怎样要人家滚?” 吉猛赶忙赔笑道:“这老化子那样强横,不教他滚,又能怎的?” 小美一扭粉颈,“哼”一声道:“后院还要看舞剑哩。” 这话一出,华云表大为快意,暗忖只要能够到达后院,不愁那华氏妇不出来看热闹。纵是那妇人被禁铜,不能自由,也不由宅院建造的格局上,判断她起居的处所。再则,魔帝若不深爱此妇,绝不将她置于“行宫”;既然深爱此妇,若能挟持到手,也许可胁迫魔帝少杀几个正派人物。 思忖到此,不觉喜上眉梢。但那吉猛色迷迷一对眼睛,尽盯小美的俏脸,笑嘻嘻地涎脸说道:“美姑有所不知,这种跑码头混饭吃的小化子,那有甚么真才实学。” 小美啐一口道:“我是不知,你倒无所不知了。” 吉猛愣了一下,唇皮一动,还想说些甚么,小凤却移步上前,冷不防给他一个耳聒,把他那厚脸打得歪过半边。 小美吃吃娇笑道:“就该这样,打得好!” 吉猛怒瞪小凤,大声道:“你疯了,怎打起我来?” 小凤冷笑道:“老娘不疯,你才是疯了,人家美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看老娘不把你狗眼挖出来……” 但见她猛伸手掌就要抓吉猛的衣禁,另一手也同时叉开二指。这一招“二龙抢珠”,直吓得吉猛疾奔出门。 小美眼看这场趣剧,直笑得弯了腰。 小凤只是淡淡一笑,指着桌上的饭菜,对百步神拳说:“你们吃,别理那狗头。” 有了小美吩咐,吉猛怎敢把人赶走!但他一心想以话勾搭俏丫头,不料惹发小凤妒火,赏了他一个耳光,这时站在门外,讪讪苦笑道:“好哇!你打了大爷,在那件上头,总有你讨饶的。” 小凤连到门口,骂道:“那件事?那件事?你说!你说!” 华云表转望怪叫化一眼,只见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小美粉脸微热,佯向韦爱玲搭讪道:“你们怎地不吃?一快吃吧’吃了饭我带你们往后院去。” 二师爷恰在这时回来,见小凤把吉猛挡在门外,再看吉猛那份尴尬苦笑的神情,已知道发生甚么事;冷冷一哼,移步进屋,讶然道:“怎地还未用饭?” 百步神拳板起脸孔道:“你们硬要买我化子的吃饭家伙,这饭还吃来干甚么?” 二师爷望了小美一眼,回头笑道:“卖不卖由你,吃了再说吧!” 华云表打定深入龙潭虎穴,无论如何也要把魔帝这座行宫弄清楚,必要时索性挑了这个地盘,急向百步神拳使个眼色。 百步神拳当然知道来干什么的,装模作样,也不过是藉题发挥,免得被人起疑。 但以一位丐帮总香主,纵是借一位弟子的脑袋来为武林造福,都不算过分,何况身外之物。这时也就哈哈一笑:“吃就吃,我化子吃过千家万家,难道来这里就不敢吃了。” 说罢,立即往首位上坐,待华云表、韦爱玲和怪叫化人席,立即向二师爷招手道:“老兄也和我们一齐来吧,刚好来个八仙过海。” 二师爷笑道:“团头您请便吧,我们还怕没有吃来?” “对!对!你们全一定有吃,就只苦了我们一群化子。” 百步神拳语音琅琅,低头一看,忽又“咦”了一声,抬起头来,笑笑道:“你大师父没有酒么?” 华云表暗皱眉头道:“将就一次也罢,还要甚么酒。” 韦爱玲峨眉轻轻一挑,笑道:“叔叔就是会讨酒吃。” 百步神拳大笑道:“侄媳妇莫管叔叔的事,这时不先讨酒吃,过一会你们那两手三家村的剑艺,不能教人中意,那还讨得到酒?” 二师爷向华云表夫妇望了一眼,转向门外的吉猛道:“老弟,快去取酒来,看能喝得多少。” 吉猛躬身答应,回身就走。少顷,他匆匆提了一大壶酒进屋,放在百步神拳身侧的地上。 百步神拳顿时眉飞色舞,十足酒鬼模样,端起酒壶先筛满自己的大碗,叫道: “蓝老弟,喝!” 怪叫化接口道:“我当然喝!” 华云表本不打算喝,但若不陪他二位几杯,势必和韦爱玲同时吃饱饭;若果内院先要看剑艺,则四人分作两路,恐怕有失,索性也筛了半碗酒。 韦爱玲微微一怔道:“你也要喝?” 华云表笑道:“陪叔叔应个景儿吧!” 百步神拳可不这样说,三杯下肚,却与怪叫化吆五喝六起来,一阵阵声浪震动屋瓦。忽然,他发觉二师爷等四人,各以惊奇的眼光向他注视,立刻又停碗笑道: “请你吃,你不吃,在旁看着不馋么?” 小美有点害羞,赶忙别过粉脸。 小凤却是冷笑道:“真是‘饿鬼道’里跑出来的,吃相恁地难看。” 吉猛怕了小凤,不敢开腔。 二师爷只是淡淡一笑,有意无意间向豪吃的四人掠视。 华云表暗说不妙,这位二师爷年纪虽然不大,可能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人物,恁自己的眼力还看不出对方是否会武艺,这就是一个危险的埋伏,急忙接口道: “蔡叔叔,小侄要吃饭了。” 二师爷忽然道:“你们尽管吃、喝,时候还早。” 怪叫化立即答话道:“还可以过夜么?” “不行!” 小美转过头来,轻叱道:“后院大娘还要看舞剑和杂耍。” 二师爷轻轻点头道:“这事我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把小美支走,回头笑道:“蔡团头你尽量喝,你这位侄儿叫什么名字?” 百步神拳道:“他叫云小虎。” 二师爷笑笑道:“不像虎,只像牛,好吧!小虎你吃,我先带你的妻子进去。” 华云表暗叫“这厮厉害”,自己藉酒拖延时间,等待四人一齐往后院,不料只因一句话说要吃饭,就被使计分散。这时话已出口,不便收回,只得说一声“好”,立即起身装饭。 那知刚走到饭桶旁边,百步神拳忽然一伸饭碗过来,叫道:“小子,替我也装一碗!” 华云表出乎意外地一怔,急接那空饭碗过来。 二师爷也得了一下,诧道:“团头为什么又不喝了?” 百步神拳滚着布满红丝的虎目,昂然道:“你不是说带人么?” 二师爷点头道:“不错,先带他二人往后院演剑,你和这位吃饱再来。” 百步神拳摇摇头道:“那不行。这小子要没有我在场,练不出甚么花样来。” 话说到此,见华云表已送饭到面前,立即端碗就吃。 怪叫化兀自举碗灌酒,连连摇头道:“真正糟糕,俗话说:‘饮酒不醉,好比杀头不死。’偏是来这里只能喝半醉,不如我小化子在这里独饮,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凤忽然接口。 二师爷瞪她一眼,叱道:“谁教你多嘴?” 小凤敢对吉猛凶,却不敢对这位师爷多哼半声,一偏脑袋,佯看门外。 吉猛好像有二师爷替自己出了闷气,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 华云表暗自好笑,但对于这位莫测高深的二师爷,却大起戒心;但见他叱止小凤,接着又转向怪叫化道:“你老兄吃喝随意好了。” 怪叫化一摇头道:“你可肯陪我?” 二师爷一怔道:“你自己喝不好么?” “那有什么意思,回头再喝。” 怪叫化说话声中,自己装了满满一碗饭把它压紧,又加高起来,活像一座小坟,三几口已吞个碗底朝天,拍拍肚子道:“酒虽不醉,饭真的饱了。你们要看什么剑? 达摩剑、太极剑、金蛇剑。七绝剑、游龙剑……我们这老弟全行。” 二师爷听他连念出十几种剑法,也不知是真是假,笑笑道:“我们那就大开眼福了。” “不错,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 又是怪叫化拉开了嗓门。 二师爷含笑起身,领头带路。百步神拳带着行头,紧跟他身后;怪叫化却走起醉仙步,踉踉跄跄跟在百步神拳后面,晃着脑袋向四处打量,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出他念的是什么头疼咒。 华云表与韦爱玲跟在怪叫化身后,并肩而行;知道后背还有一个吉猛,是以除了以眼角略略察看经路两旁景况,不敢转动脖子;但是怪叫化藉酒装疯,看得自由潇洒,不禁暗地佩服。 太乙府绸缎庄的正屋是一连三进,当中隔有两座栽满花木的天井。第三进屋后有一堵横墙,将前面的屋宇隔开。 横墙开有月洞门,过了月洞门,就是踏进了后院。 刚刚走过月洞门,怪叫化忽然回头叫道:“老弟,我们整年在前门卖水,可没见过什么后院吧?多看几下,回去向兄弟们吹吹牛也好。” 吉猛急叱道:“这里不可乱看。” 怪叫化“哼”一声道:“什么叫做乱看,请你说来听听。” 华云表藉这机会迅速游目看去,但见过了月洞门之后,摆在眼前的是一块二十多丈宽广,三十多丈深远的地面,四周都有风火高墙。这块地面遍植花树,果树,中有三条石径通往正中央一座亭子里面的小桥。亭后的景物被花木遮蔽,但仍可见一座高屋的鸥角。暗忖一目可以了的花园,有什么乱看不乱看的? 以为地面等草如茵,绝不是设置机关埋伏之地;要有,那就该在人为的建筑上面。所以暗运真力加重脚步在石径上,又觉得路面坚牢,并无奇异之处。 登上小桥,原来下面是一道水深数尺的水沟,水清见底,游鱼可数,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一座八角亭子紧接桥头,亭后又有几株小石径通往花木丛中。但一进亭子,那座高屋的鸱角已看不见。 二师爷引导各人由居中一条小石径走进花丛,顷刻间又走进一座极大瓜棚之下。 怪叫化一路和吉猛拌嘴来到瓜棚,忽然叫起来道:“种瓜花园里,瓜熟子离蒂,一摘使瓜好,再……啊,我摘个给猴子吃!” “别动!” 二师爷急回头喝止。 华云表瞥见二师爷脸色都变黄了,暗忖,难道瓜里面大有文章? 这一起疑,立即仔细察看,果见满棚累累下垂,但瓜蒂略见萎黄,与瓜本身那种翠绿极不相称。瓜蒂和瓜藤相接的部位也略见刀痕,好像先被割了下来后,再贴上去的那样子。 有了这个发现,华云表禁不住心神微懔。若果这满棚丝瓜仅是凶物,则自己四人已处身在极度危险之中,若不在适当时候控制人质,那就只有任人宰割了。这时候,也顾不得身后有人监视,佯作手挽手的样子,挽过韦爱玲的手,笑道:“艾妹你看!这里的主人多小气,一个丝瓜都舍不得。” 他在握手的时候,暗里用劲一捏;韦爱玲当然明白瓜里有了秘密,轻笑道: “正是哩,可惜猴子不吃丝瓜。” 华云表知道她已懂了,搭讪着几句话,也通过了瓜棚。但见几间小屋建筑在两边墙根下。十丈外,有一座二层楼房横在面前。 楼房外面的栏杆,虽也漆得红红绿绿,但不成甚么格局。 由瓜棚边缘到楼外栏杆一块空地,只疏疏落落设有几盆花草,几个供人坐息休闲的石鼓,惟有瓜棚之下,每隔数尺就有一张石凳。 二师爷着各人坐在石凳上,吩咐道:“你们不可乱走,我去向大娘禀报。吉猛你当心,谁要起来乱闯,立即不用客气。” 吉猛一拍胸脯道:“二师爷就放心好了!” 百步神拳待二师爷走出瓜棚,带着怒意道:“姓吉的,你们请我们来这里演技,还是骗我们来坐牢?” 吉猛诡笑一声道:“怎么说都可以。” 华云表向棚外小屋后面看去,风火墙头尽是藤葛纠结,藤上结有不少鹅卵大的果实,恰像南疆一带生长的龙舌浆果,奇怪的是那么多藤葛果实,全都青翠欲滴,并没有半点枯黄之色。暗忖若果瓜果俱是爆裂之物,则任何人也难以逃生,但这座庄院和墙外的民众,同样要被炸毁,魔帝未必做这同归于尽的蠢事。但除此之外,又当如何解释? 思忖间,楼上当中一扇门忽然打开,所有窗户也砰砰开响,但门窗后面帘幕低垂,仍看不见里面的陈设。 第三十七章 楼中妇 忽然,门帘一动,二名彩衣少妇揭穿而出,轻移莲步,走到栏杆后面。右首那少女就是方才到过前院的小美;另一名却是不曾见过。 华云表暗忖小美应该是极重要的丫头,她已现身,那位“大娘”也该露面了。 那知在这时候,二师爷已由楼下揭帘出来,刚走下石阶,即开声招呼道:“练剑的过来,就在这块空地演练。” 华云表以为后院主人要出来看剑艺,不料对方只增加一名少女,人数并不比自己这方人多,不禁有点失望。接口道:“没人捧场,小可这剑怎样练法?” 二师爷笑道:“小子别怕没人捧场,看你的人多着哩。” 百步神拳高呼道:“先给赏钱来!” 二师爷道:“练得好,有大赏;练得不好,方才那餐饭就是赏钱。” 百步神拳不悦道:“你请我们进来练,赏钱先得讲明。” “没这规矩。”二师爷语音转冷道:“进到这里来,就由不得你了。” 百步神拳冷笑道:“你要关门打叫化么?” 二师爷漠然道:“也可以这么说。” 华云表知道藤后有人偷窥,在未摸熟这里一切埋伏,绝不可贸然出来拚斗,恐怕百步神拳沉不住气,忙道:“蔡叔叔别和那厮斗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练了不给钱,一把火烧掉这座楼房。” 怪叫化朗笑道:“主意不错,我下手先弄倒这瓜棚。” 吉猛远距五步开外,目光灼灼注视这伙“叫化”,冷笑道:“凭你也配。” 华云表让百步神拳和怪叫化与敌人斗口,自己和韦爱玲并肩行离瓜棚,悄悄道: “玲妹当心,万一有了凶险,我就把你抛出墙外求救。” 韦爱玲点点头道:“你也得当心,我听金剑令主说过,墙头悬挂的毒水绝摸不得,丝瓜里敢是暗藏一种毒雾。” 华云表道:“你见过毒水、毒雾么?” 韦爱玲轻轻摇头道:“我只是听说,到底是装在什么东西里面,就不知道了;但你看胡大哥说要摘瓜,那二师爷就着急得像要吃人的样子,我也立刻向这边猜想了。” 华云表颔首道:“我只向爆炸物上想,倒没想到是……” 二师爷见华云表夫妇行出瓜棚,也就停了斗口,那知二人把臂徐行,喁喁细语,自己相距太远,半个字也听不到,气得断喝一声道:“你们是来逛花园的么?” 韦爱玲猛想起自己二人此时情景,可不就是一对爱侣游园?俏脸微红,反唇相讥道:“你真够聪明。” 二师爷“哼”一声道:“赶快练完,也好发放你们。” 华云表游目四顾,原来已到达空地的中央,停步笑道:“单独练,还是对练?” 二师爷不耐地道:“先看你的。” “好。” 华云表答应过后,低头悄悄道:“玲妹离开三四丈,站在石鼓上看我练,得留心那排小屋的动静。” 韦爱玲点头离开,拔剑在手。 华云表拔出长剑,先向四方使了一个“举剑式”,然后面向楼房,吆喝道: “小可年幼随师……” 怪叫化提锣敲出“当”一声响。 华云表不加理会,接着又喝道:“游遍天下名山……” “当!” 又是一声锣响。 吉猛怒道:“你敲什么鬼锣?” 怪叫化笑道:“你知道什么,吆喝开场白,怎能不敲锣?” 他反驳对方,仍然按照华云表喝一句,敲一声,固然不离本行,一面也是故意宣扬,好教墙外人知道。 华云表一连锣喝下去 “探追穷山绝水!拜遍名门良师!练成各种剑术!踏遍天下码头!今日行达贵地!承叨宠召演练!看来明眼人不多!瞎眼人不少!……” 楼上那陌生少女娇叱道:“怎地骂起人来了!” 华云表没理会她,继续吆喝道:“垂帘观剑!好比雾里观花!对牛弹琴!好比痴人说梦!……” 陌生女人怒喝道:“你这小化子可是讨打!” 华云表暗地好笑,却是头也不抬,直视二师爷,吆喝道:“凡夫俗妇!可知流水琴音!露尾英雄!且看行云剑法!” 二师爷听到“露尾英雄”四字,不觉向墙根的两排小屋急掠一眼。 华云表明知空地四周都暗藏有高手,二师爷此举已在意料之中,但又佯装没有看见,说到“法”字,舌绽春雷一声大喝,长剑平伸,全臂笔直,脚下猛一换势,长剑也平平画了一个大弧;接着又步法歪斜,挥剑如飞,幻出寒光万道。 怪叫化也站了起来,敲出紧密而细碎的锣声。 楼上两名少女此时却轻摇螓首,交头接耳起来。 二师爷却是眼睛发亮,凝视华云表身上。 惟有那大汉吉猛睁大了眼睛,一脸羡慕之色。 华云表把对方各人表露的神情看在眼里,每一人艺业高低,已在心头有数。看那二师爷虽不露出身怀绝艺,但由他对这套胡乱编出来的剑法,表现出将信将疑的神情,便知他艺业与血剑婢不相上下。 舞到三十多招,剑法一收,吉猛方在鼓掌,二师爷忽然叱道:“你这套是什么剑法?” 华云表正色道:“‘流云剑法’,方才已说过了。” 二师爷冷笑道:“能实用么?” 华云表摇头道:“我没和人交过手,阁下要不要一试?” 二师爷不欲显露,冷“哼”一声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流云剑法’。” 华云表佯装糊涂,笑道:“阁下不曾学武,又不如我游遍名山,自然是识见简陋。” 二师爷气得无话可驳,冷冷地道:“另演一套。” 华云表笑说一声:“十套都可以;这一套是少林派镇山之宝,名叫‘达摩神剑’。 说过了,阁下看清楚些。” 说罢,立即挥剑展式,头一招确确实实是达魔剑法,但由第四招起,却又胡乱编成,虽是银虹四射,却是华而不实,当然瞒不过明眼高人。 在这时候,楼上却传出极细微的妇人声音道:“小灵,过一会着他演‘华山剑法’,看他学到了多少。” 华云表时刻留神,那妇人声音细,虽然听得字字入耳,心知对方目的在华山剑法,续舞几招,即收剑问道:“你看这是不是达摩剑法?” 二师爷一皱眉头道:“另练一套。” 楼上那陌生少女接口道:“教他练一套华山神剑,那套剑法我见人练过,是不是,一看就知。” 华云表猜想那少女一定久居当地,与楼中妇人为伴,所以楼中妇人着她传话,也知她名字叫做“小灵”,但不知是那一个“灵”;这倒无关重要,微笑道:“什么‘华山神剑’,可是‘金蛇剑法’么?” 陌生少女叱道:“金龙剑法!什么金蛇剑法!” 由于她这一叱,令华云表知道楼中妇人,与华山派大有渊源,否则不致指定演练“金龙剑法”,侍婢也不至于将“蛇”字争“龙”字。虽然龙蛇本属同类,只因“龙”能飞,而“蛇”只能爬,看来好像“龙”比“蛇”高贵得多,这一字之争,楼中妇人身份已有几分明朗。当下笑笑道:“蛇也好,龙也好,小可舞出来让大姑娘鉴赏鉴赏!” 虽说施展“金龙剑法”,仍然依样画葫芦开头三招与“金龙剑法”不差毫厘,由第四招起又是乱挥乱舞,不成章法。 可是,陌生少女曾说见过有人施展,明知舞的离了谱,仍不立刻叱止。 华云表分神倾听楼中人语,只闻有人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教那女的施展。” 话声太低,辨不出是否方才发话的妇人,华云表剑式一收,朗声道:“这是不是金龙剑法?” 陌生少女立即喝一声:“不是!” 华云表抗声道:“那几招不是?” 陌生少女被问得一愣,佯作思索,接口道:“由第四招起就是鬼打架。” 华云表知道,又是楼中妇指示那少女回答,笑道:“姑娘眼力好厉害,小可虽拜过名师,因未专为一人的弟子,所以每派剑术都只学三招,还要不要再看下去?” 陌生少女道:“不看你的了。” 二师爷立即接口道:“看你妻子练!” 华云表纳剑归鞘,拱手退下。 韦爱玲接着道:“看我的并无不可,也是每派剑术三招。” 她不熟诸江湖卖艺的开场白,右手执剑,左手向后一撇,吆喝一声:“伙计,打锣!” 便一招接一招施展下去。 但她与华云表施展不同的是招招实在,使了达摩三招,接着就是太极三招,再下去又是金龙三招、仑昆三招…… 武林名门宗派有五六十家之多,若果认真施每家三招,至少也要炊许时光;纵不香汗淋漓,也要微觉娇喘;但她只演到六十招,立即收敛笑道:“这下得要赏钱了。” 二师爷茫然道:“演完了么?” “演完了!” 韦爱玲:“唰”一声长剑入鞘,抱拳向楼上一拱。 太乙府绸缎庄既不让自己人显露武艺,二师爷纵是知道尚未演完,也不肯说破,走出楼前,仰首扬声道:“大娘还要不要看杂耍了?” 小美接口道:“说过不看了,给钱教他快走。” 华云表微微一愣,原以为多半要经一场狠斗,倒没想到这样轻易打发;眼见二师爷答应过后,徐徐行来,也就招呼韦爱玲并肩,先返瓜棚和二丐会合。由对方伴送出到前院,又听到七绝飞花在头一进正屋和人争论布价。 怪叫化笑道:“绸缎不做门市,那位大娘是找错门路了。” 二师爷怒阻他一眼,将约莫有五钱重的小银锭递给百步神拳,喝道:“快带你的人走!” 百步神拳大笑道:“闹了半天,得这半两银子够不够买一壶酒?” 二师爷怒道:“你要多少?” 百步神拳道:“卖艺人任凭别人施舍,还能开口说价么?哥儿,走了!” 怪叫化立即敲锣开道,直向街上行去。 夕照,黄昏,香油坪一家兼营饮食的客栈楼外栏杆,斜依两名少妇,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轻愁。 忽然,左首那少妇星眸一亮,轻笑道:“芳姐,他们来了。” 右首那少妇口头一看,轻轻一咬银牙,笑道:“不错,害我们这里久待,来了就得挨打。” 左首那少妇失笑道:“这话要是让他二人知道,索性就不来了哩。” 右首那少妇笑道:“那就更挨打。” 原来右首这位少妇正是小玉女司徒芳卿,等待檀郎久不来,急得芳心发火,好容易见华云表和韦爱玲走进街口,心头又喜又恼,正与奚玉环戏谑,却闻华云表在店门向伙计询问,又急得叫起来道:“真该打,尽问个什么?” 少顷,华云表和韦爱玲登上楼头,小玉女像一阵旋风卷去,“啪啪”两响,分给每人一掌,鼓起香腮叱道:“好啊,到这时才来哪!” 打得不痛,却打得二人愣了一下。待瞥见奚玉环咬指甲微笑,才明白过来。 韦爱玲抢上一步,拦腰抱紧送过粉脸,笑道:“姐姐再打。” 小玉女“叶嗤”一笑道:“不打了,要拧你哩。” 司徒大娘闻声出房,见状欣然失笑,轻叱道:“芳儿还是这等娇痴,不怕人家笑话。” 小玉女一看,果然自己父亲和金龙首剑常游天出了房门,不禁粉脸微红,急把韦爱玲推开。 华云表上前拜见尊长,请各人落坐,禀过此行所见所闻,接着又道:“太乙府是魔帝行宫已无疑义,但那楼中妇人极关心华山派的剑术,常大侠能否提出一点意见?” 剑龙首剑思索半晌,轻轻摇头道:“敝派人数虽然不少,但是并无女子。” 小玉女接口道:“你们全不生女的?” 金龙首剑笑道:“生女子的当然,但从来不闻有人失踪;而且敝派绝艺传子不传女,所以说并无女子。” 小玉女一噘樱唇道:“你们好不自私。” 金龙首剑淡淡一笑。 华云表沉吟道:“令师叔谢前辈被害,他的家人不知如何?” “谢师叔并无子女……” 金龙首剑刚说一句,忽然老脸一红,叫道:“莫非是小师娘!” 司徒兴中诧道:“是谁的妻子?” 金龙首剑嚅嚅道:“恩师华山真人终生不娶,师叔原配早逝,并无子女,后来续弦,娶昆仑子之妹沈妙嫦,所以我等全称沈妙嫦为‘小师娘’……。” 司徒兴中忆道:“沈妙嫦还在不在?” 金龙首剑道:“沈妙嫦随侍师叔,寸步不离。” 司徒兴中轻“咦”一声道:“谢前辈被害不久,我就登上他与老贼交手的那座峰顶,却不见任何女子,难道老贼先把沈妙嫦藏了起来?” 华云表望了岳父一眼,讷讷道:“不知沈前辈有多少年纪了?” 金龙道剑道:“她年纪不大,当年嫁给师叔也不到三十岁,算起来现年应该不超出四十五。” 华云表暗忖魔帝惯于夺美夺艺,谢灵运死时到现在也不过十二个年头,那时沈妙嫦才三十一二岁,自己当时听得那妇人的声音,也只是三四十岁的样子,可见多半早被魔帝夺去。但这事有关华山派的面子,不便明说,只好忿然道:“把人救出来就知道了。” 司徒大娘道:“若果魔帝不在里面,明攻倒是容易,只怕那些毒雾、毒水。再则一动起手来,万一他们先把她藏起,一时也难找得着。” 华云表道:“百步神拳也主张明攻,省得中他的埋伏。” 司徒兴中道:“什么时候下手?” 华云表道:“打算明天卯时正攻进去,那时候睡的人未醒,纵有三几个暗桩,也不难下手把他除去。” 司徒兴中赞道:“这计策很好,我们集中力量攻那后院,就可避开那甚么瓜棚。” 司徒大娘道:“谁担任救人?” 华云表道:“小婿进楼救人好了。” 天色微曦,晓雾方浓,卯时正! 香油坪镇冷冷清清,只因是个偏僻的村镇,连卖烧饼油条的人都没有。 在这时候,九道人影划空而过,刹那间投进太乙府从院楼前的空地,几乎又同时跃上楼外的栏杆,除了一位少年与三位少女走近楼口之外,其余五人纷纷抢占墙角。 “好家伙!” 随着这一声断喝,接着又响起连续的锣声。 但见瓜棚、小屋,已有几个劲装人影冲出。 栏杆上一位中年汉子凛然大喝道:“武林第七届盟主司徒兴中特来消灭血剑行宫,你们快叫韦天仪出来纳命。” 话声中,“砰”一声巨响,华云表已掌劈楼门,一步冲进楼里,但见幕帘低垂,好像有很多房间。然而,他恐怕被人藏起沈妙嫦,不敢呼唤名字。 小玉女带同二姐妹跟后冲进,立即喝一声:“搜!” 在这刹那门帘一掀,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女已持剑走出旁门,娇叱道:“你们是什么人?” 小玉女剑已在手,一步欺上,喝道:“沈妙嫦在那里?” 那少女冷笑道:“你想死么?” “哼!” 小玉女剑势一动,剑尖已到对方心坎。 但那少女却是不弱,在这危急的一瞬,一仰身子倒射回房,厉喝道:“不要命的尽管进来。” 华云表已认得那少女,就是和小美依栏观剑的小灵,急道:“芳妹让我擒她!” 那知在这时候,十几个带剑少女已由各处涌到,将进楼的四人团团围住。 华云表一见有小美在内,大喝道:“韦天仪作恶多端,你们何必替他效死?” 小美娇笑道:“阁下找错地方了,这里的主人名叫何心乔,你要找韦天仪就往别处。” 华云表微微一怔,忽想到血剑魔帝既在市镇建立行宫,当然不用真的姓名;但小美已在这里,那还能错得了?略一沉吟,微笑道:“姑娘叫做小美吧?” 小美微微一怔道:“是又怎么样?” 华云表目光一凝,凛然道:“我请姑娘说出与此地主人的关系。” 小美被他目光一逼,也吃惊地退后一步,叱道:“我不认识你。” 华云表喝道:“但我认识你,你是血剑魔帝手下的剑婢;若不老实说来,我立刻要下手了。” 小玉女听得楼外,喝声如雷,想是厮拚猛烈,华云表仍慢吞吞对一个剑婢讲道理,不禁恼了起来,娇嗔道:“就是你才有这么多废话,赶快搜查,别教被人藏了。” “好!” 华云表声落入起,追风身法迅如电闪,一步已冲进小灵把守的房里。 小灵万料不到人家来得这么快,虽然提剑守在门边,还未及时斩下,即被由身前冲过,急得一声娇叱,剑荡银光,疾向华云表卷去。 华云表进了房里,又见有三个小门,不知由那一个门进去好,但觉身后涌来剑风,一闪身躯,避过一招,并绕到小灵身侧。 这时,再顾不得什么礼貌,出手如电,一把擒住小灵的皓腕,同时微一加力。 “唷!” 小灵负痛尖叫,剑已松落。 华云表迅速将她双臂剪往背后,喝道:“你大娘住在那里?” 小灵痛得眼泪直流,厉叫道:“我不知道!” “说不说?” 华云表再加一分真力。 小灵又尖叫道:“断了呀!” 华云表略为放松,微笑道:“你再不说,痛死我也不管。” 小灵回头一看,自己的同伴要冲进房门,却教一位少女将长剑挥成一块剑屏挡住,惊急地叫道:“你是什么人?” 华云表压低声音道:“我就是第十届太平谷主华云表!” 小灵失声道:“啊!原来是你!” 华云表点点头道:“你知道就行了,快带我去见你那大娘,否则我就废去你的功力,然后自己去找。” 小灵叹一口气道:“你要找死么?” 华云表道:“别拖时间,韦天仪能杀你,我更能杀你;但你若快带我去,事毕之后可以放你远走高飞。” 小灵眼睛一亮,欣悦地道:“真的?” 华云表正色道:“我何必骗你。” 小灵点点头道:“你先松手。” 华云表料她逃走不了,随即将手放开。 小灵搓搓自己的皓腕,闪着眼睛道:“你一定要杀我们那些姐妹么?” “她们只要肯投降,绝对不杀。” “好,我先教她们投降。” 小灵急忙回到门边,叫道:“你们不要打了,来的是武林盟主。” 小美带领二名少女围攻奚玉环,怒喝道:“小灵你找死么?” 小灵也叱道:“降者免死,你要死就自己死!” 楼上的少女多半早居太乙庄,与小灵有较深的情分,闻言齐声欢呼,十几支长剑,同时插在楼板上。 小美怒喝一声,倒跃进房。 小灵一惊道:“别让她先到密室。” “在那里?” 华云表急挽她皓腕,叫道:“快带我去。” 小灵捡起长剑,奔向靠左壁的房门,一脚踢开,带着华云表一连穿过好几个房门,却见小美刚由另一扇小门现身。 华云表断喝一声道:“小美,你真要死跟着魔帝?” 小美冷笑道:“以为你很英雄是不是?再过一会儿就成狗熊了。” 华云表徐徐道:“难道你就能怎样?” 他不愿为了小美出现,而耽误救人的时刻,立即转向小灵道:“到了密室没有?” 那知刚一转头,小美忽向楼板掷出一团蛋形之物,但闻“啪”一声轻响,顿时爆开一蓬赤烟,顷刻间弥漫满室。 接着就听她咯咯娇笑道:“狗熊!阴火寒烟之下,草木同枯,金铁变色,这下有你消受的了。” 华云表一见赤烟起,早已撕破衣襟,卷成四个小布卷,分给小灵塞紧耳鼻,自己则屏着呼吸,喝道:“小灵快开密室,不要理她。” 然而小美话声一落,华云表又觉暗劲飘动,好像有不少针形之物随烟飘来,情知小美另施暗算,赶忙掌剑齐发,阵阵劲风吹得赤烟例卷回头。 仓促间,但闻小美诧道:“你还未死,再赏你一个好了。” 华云表一声豪笑道:“韦天仪死期已到,你何必替他先驱地下孤鬼?” 小灵惊急之下竟摸不着密室的门户,却闻“呀”一声响,壁间已洞开一个小门。一位洁白如玉,艳丽如仙,身披绣凤冰囗鲛(鱼肖)长袍的妇人,当门而立,惶急地道:“小灵,还不快进来。” “大娘!” 小灵叫了一声,推了华云表进入密室,自己跟后进去,顺手把门关好,又急问道:“小雪呢?” 长袍美妇道:“小雪正在运功打通最后一关,现在还起不来。” 星眸一闪,转向华云表道:“方才高呼韦天仪死期已到的,可是你?” 华云表见这位美妇只及花信年华,雍容华贵,令人不敢逼视,以为绝不是谢灵运的后妻,当时也愣住了。但一听口音,发觉正是楼中妇人,赶忙点头道:“小可意欲请问大娘闺名可是‘妙嫦’?” 长袍美妇浑身一震,艳脸也变了颜色,几乎要倒退一步。 华云表看她神情,知道已经找对了人,纳剑归鞘,拱手道:“沈前辈请勿多疑,小可华云表是现任太平谷主,与第七任谷主夫妇等多人,前来拯救前辈离此魔窟。 不知前辈当年功力是否还在,能否自己行动?” 长袍美妇长叹一声,美目中滴下两行凄泪。黯然道:“‘沈妙嫦’这三字已淹没多年,我正是沈妙嫦,但又将以何面目见人?” 华云表正色道:“前辈无须自苦,韦天仪集天下残酷于一身,武林已同声讨伐;金龙首剑也在外面,前辈若是功力仍在,请即收拾起程了。” 沈妙嫦戚然道:“我已无面目见人,但又想看韦老贼怎样死法,可惜我一身功力已被老贼毁去。这些年来暗里运功,勉强恢复几成,又被他选次来犯,以致功败垂成;只寄望灵儿与雪儿,希望她二人能打破玄关,便可替我恢复功力。现在虽可行走,但与常人无异,怕要拖累你们了。” 华云表毅然道:“这倒不妨,灵姑娘可背前辈而行,小可在前开路。” 沈妙嫦向小灵道:“你背得动娘么?” 小灵道:“若不是娘暗中呵护,灵儿那还有命在,于今虽还未通玄关,但背娘还不致十分费力;但小雪又怎样能走”? 沈妙嫦自去拉开一重板壁,即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盘膝跌坐,低头垂帘,静得像一尊佛像。 华云表知那小姑娘行功正紧,不好打扰;但又担心楼外的厮杀,不知自己人在众敌围攻之下,有无闪失。急悄悄道:“灵姑娘,这密室距楼外部栏杆多远,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小灵道:“这座是迷楼,只是房间曲折,实则没有多远,听不到外面音响,是因为这些墙里板壁能够隔音。你忽然问起这个,可是担心外面的同伴?” 华云表点点头道:“姑娘说对了。” 小灵华笑道:“你可放心,这里的护院都不够我们楼上的姐妹打,除非另外来了高手帮助他们,否则厮杀早就歇手了。” 华云表一想这话不错,十几名剑婢已弃剑投降,小玉女必定会利用这股力量去支援四侠。惟一值得担心的是墙上和棚里的“瓜果”,若被敌人操纵利用,自己这方面也许难得讨好…… 想了半晌,结果仍想不出赶快带走小雪的方法。但小雪身子忽然一震,轻叹一声,以掌搓眉心、眼皮、颈颊,然后抬起头来。 沈妙嫦叹息道:“这一关又是未能打破。” 小雪睁眼起身,苦笑道:“雪儿真大笨了,不但是打不破,还出现不少魔影。” 沈妙嫦惊道:“要是走火入魔,你这条小命儿也就完了。待脱险后再练,现在先收拾衣物,跟娘起身吧!” 小雪静坐运功,人我俱忘,不知身外发生的事。茫然道:“娘要去那里?” “走!” 沈妙嫦道:“永远不回这里了。” “那才好哩。” 小雪欢呼道:“雪儿也再不用担心那恶鬼了。” 华云表悄悄道:“灵姑娘,恶鬼是谁?” 小灵俏脸一红,嚅嚅道:“就是在这里的庄主何心乔。” 华云表这才明白血剑魔帝,在这行宫使用“何心乔”为名字;暗忖这只狡兔有二十几窟,结果还不能幸免败亡。急着小灵赶快收拾。 其实,各人全知时机急迫,只匆匆收拾一个衣包、银两,即由小灵背起沈妙嫦,小雪在前带路,华云表殿后而行,倏忽已出到栏杆。但见楼外雾气蒸腾,已无敌踪;同来七人和新降剑婢,各手接由远处掷来的瓜果,反掷回去。 金龙首剑一见沈妙嫦容颜不减当年,微微一愣,随即躲身轻唤一声:“小师叔娘!” 沈妙嫦艳脸一红,凄然一叹道:“我欲留此身以伺机手刃恶魔,已对不住华山一派,不必再用旧日称呼了。你师叔今在何处?” 金龙首剑微微一愣。 华云表忙道:“且慢叙旧,先想法子脱困再说。” 韦爱玲走了过来,道:“谁也无法一下子跳上风火墙,楼外又被毒务围着,要想出困,除非让敌人掷完瓜果,散尽毒雾;但我又担心时间一久,又另起什么枝节。” 怪叫化在楼角叫道:“老弟,恭喜你救得人出来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什么意思?” 华云表笑道:“上屋顶!” “对!” 怪叫化道:“请二位盟主发令。” 司徒兴中接口喝道:“由我这里向右,每人依序报一个号数……” 他自己报了“一”右侧一位报“二”。依次报了一周。 司徒兴中接着又吩咐着:“单数的人在楼上抗拒,双数的人先上屋顶,听我发令,同时冲上……准备好了……‘上’!” 十几条身影跟着他大喝的“上”字,同时拔上屋顶。 华云表和背着沈妙嫦的小灵全是单数,见她峨眉紧皱,面带忧色,忙道:“灵姑娘可是担心上不去?” 小灵轻轻点头。 华云表正色道:“沈前辈若不避嫌,小可当可效劳。” 第三十八章 狭路巧运异教徒 沈妙嫦惨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避嫌顾忌,只怕辱没了你这武林盟主。” 华云表毅然道:“盟主理当替别人效劳,前辈不必客气了。” 他将沈妙嫦驮在背上,恰遇司徒兴中发令登屋,一拔身躯,与各人不先不后上了瓦顶,即见烟雾圈外,人影幢幢,全是太乙府的护院。 那些护院在二师爷和一位猴相老者指使之下,穿梭似地摘棚里的丝瓜,遥遥掷来。 华云表将沈妙嫦放下,让小灵、小雪护卫,转向怪叫化笑道:“登萍渡水是什么意思?” 怪叫化笑道:“有趣,有趣,你倒考起我来了。” 话声中,揭起三块瓦片。 华云表一看他的举动,便已完全明白,笑了一笑,拔剑在手。 各人不知这对难兄难弟打什么哑谜。但闻怪叫化大喝道:“老师爷,你向我叫化掷果盈车,愧无以报,还你几块瓦片如何?” 小灵忙道:“猴相老者是大师爷徐权!” 怪叫化笑道:“尊他一辈,好送他的终。” 华云表点点头道:“只要准头不错,我决扑杀此獠。” “你看吧!” 怪叫化头一块瓦片平平飞出,第二块瓦片疾飞出手,抢过第一块前头,第三块瓦片飞的更快,竟抢过第二块前面。 华云表在怪叫化飞出第一块瓦,立即一脚登上,迅速跨越第二片、第三片,像天马行空越过毒雾上空,一招“龙游四海”化出一片银雪,当空罩下。 “打……打!” 敌人一阵暴喝,毒瓜如弹丸倒射向华云表身上。 然而,华云表一剑在手,勇气百倍,掌势向下一按,身子略斜,剑光已将两个人头挥落。 华云表笑说一声“谢谢”,脚尖刚着地面,剑光又向猴相老者卷去。 猴相老者徐权与当代崆峒派掌门人,原是师兄弟,只因与同门发生意见,才独走江湖;受血剑魔帝延揽为大师爷,实则职司护院总管,一身艺业已是炉火纯青。 谁知华云表乘瓦片飞来,而且来的太快,但见寒光耀眼,急忙斜身一掠,跃上棚顶,一只鞋底却被剑峰扫落,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华云表见他及时避开,也不上棚追杀,剑势一翻,又向二师爷卷去。 在这时候,半空中又一声大喝,一片剑云又罩了下来。 那正是第七届武林盟主司徒兴中,他见华云表乘瓦飞渡,也技痒难熬,照样乘瓦过来,刚一着地,立即追杀那些护院。 这位前任盟主因身受魔帝暗算,苦了十几年,一肚子冤气无处发泄,七绝剑法一经施展,便若钱塘江潮滚滚而到,并还发出震人心弦的“呜呜”怪响;顷刻间,那些护院已被杀了十几个。 另一边,华云表一支长剑矫若游龙,腰斩了二师爷,立即跃上棚顶。 猴相老者见前后二位盟主俱猛若天神,不待华云表来到,一个转身,奔向前院。 “走?” 华云表一声冷喝,身去如风。 猴相老者做梦也没想到,才走五步就被追及,剑锋过处,两段身躯仍向前方倾倒。 华云表一连斩了两名师爷,略消胸中块垒,禁不住引颈长啸。 怪叫化笑道:“老弟又发疯了,找根长绳来接引人才对。” 华云表“啊”的一声,见岳父已杀得敌人尸横满地,急施展轻功扑向前院头一进正屋,取了几正绸缎回来,笑道:“胡兄你看,鹊桥都有了。” 他将绸缎抛上屋顶,由怪叫化将一端拴在屋架上;另一端掷了下来,结在瓜棚上,成了一道布桥,屋顶各人全由布桥走下。 不久之后 太乙府门外,帖有一张告示:“血剑魔帝,为祸人群,此乃行宫,合付一炬。” 告示左方,由司徒兴中与华云表全衔署名,然后依次轮到怪叫化、百步神拳、七绝飞花、金龙首剑。小玉女和奚玉环。 韦爱玲虽不值乃父所为,但自己身为女儿,总不该在告示上签署。 沈妙嫦则失身于魔帝,也不愿签署而宣扬己丑。 俄而,后院迷楼熊熊起火,烟焰直上云霄。 七绝飞花则带着归正的十六名剑婢,召来镇上的人,说明原委,在前院发放财物。所有剩下来的人,则坐在屋里闲话沧桑。 怪叫化忽向华云表招招手道:“老弟,你又替武林建立一功了,且休闲着,咱们出去走走。” 华云表深知这位益友一举一动都有用意,点点头:“是想猎兔子,还是想喝酒?” 怪叫化笑道:“没有菜,怎能喝酒?” “我也去!”韦爱玲赶忙接口。 “我也去!” “我也去!” 怪叫化见小玉女和奚玉环也抢着要同行,好笑道:“话说‘夫唱妇随’,不料我穷化子一唱,你们个个都要随,为了华家第五代,不到紧急关头,你二位还是免了。” 小玉女气得红脸,“呸”了一声道:“管你怎样说,我三姐妹还是非去不可。” 怪叫化大笑起来。 百步神拳急道:“小子,你们要是猎出几个狗熊,无论如何得照顾我这老的。” “得了!” 怪叫化徜徉出门。 华云表带了小玉女三姐妹赶上,悄悄道:“胡兄究竟发现什么了?” 怪叫化翻翻怪眼道:“你真是精灵鬼,能猜中我要做什么,但这时还未发现什么。” 华云表一皱眉头道:“在街上逛?” 怪叫化冷笑道:“这一件事上,我比你聪明;也不想想看这里烟焰冲天,不知要召来远近多少兔子,说不定还会有个把老虎。” 华云表恍然大悟,出得街口,忽见远处出现几条彩衣身影。 在偏僻的乡镇,寻常人穿着衣服,多以黑色、青色、蓝色。灰色,穿白衣的已经极少,穿红、穿紫则多得年轻少女,至于穿彩衣,则绝无仅有,此时忽然出现五六人,那得不启人疑窦? 华云表首先就联想到幻形教上面,笑笑道:“说兔子,兔子果然来了。” 奚玉环一皱蛾眉道:“你们说什么兔子,我当真不懂。” 怪叫化忽道:“你们慢走一步,我先走了。” 奚玉环一怔道:“胡大哥好怪呀!他气我问么?” 华云表知道“兔子”有双关意义,不但怪叫化不方便说,自己当着怪叫化面前也不便对她三姐妹说。但看叫化急急忙忙走向侧方,心知与“兔子”无关,笑笑道: “胡大哥虽是怪物,但不会怪人,他必定另有用意。” 奚玉环一眨眼道:“那么‘兔子’哩?” 她求知心急,念念不忘“兔子”。华云表想了想,沉吟道:“断袖分香的人,就叫‘兔子’。” 小玉女轻骂一声:“该死”。 韦爱玲茫然道:“奇呀,为什么不说别的,偏说是‘兔子’?” 华云表道:“这话是由‘木兰词’找出来的。” 小玉女“啊”一声道:“我懂了,原来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这几句!” 她原来也不懂,这时可真懂了,但说完过后仔细想了一下,又轻轻啐道:“我当然是雌的呀!” 二姐妹不觉失声娇笑。 就在这时,彩衣身影已经来到近前,原来是三男三女,看年纪,男的最大也不超过三十岁,有一个却是十一二岁的女童。但每个人走起来都扭扭捏捏,互相拖拖扭扭,高声浪笑,旁若无人。 华云表一皱眉头,待对方将要错肩而过,猛喝一声:“站着!” 对方五人同时停步,惟有那最幼的女童尖呼一声,扑往年纪最长那男人怀里;那男人趁机将她搂紧,在她那樱唇上亲了一下,笑道:“妮妮别怕,有哥哥哩。” 做哥哥的只能亲妹妹的脸颊,怎好亲起樱唇来? 小玉女看得心头火起,喝道:“你们是什么哥哥妹妹?” 年纪最长的那彩衣人答道:“是情哥哥、情妹妹嘛!”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听进四侠耳里,禁不住心头一颤,那女童只怕连十二岁都不到,就做起年纪比她大两倍的人的情妇? 华云表摇手阻止小玉女三姐妹,冷冷地道:“你们是幻形教的吧!” 对方六人面色同时一变。 年长的彩衣人冷瞪一眼道:“朋友是……” “谁和你是朋友!” 华云表一声断喝,一掌打在他的脸上,顺手夺过那女童,交给韦爱玲道:“玲妹好好照应。” 那年长彩衣人不料华云表身法太快,自己还看不清影子就已挨了耳光,怀中人也被夺去,又惊又怒,一探衣袖,取出一柄金光闪闪的匕首,厉声道:“夺我所欢,大家拚命。” 另外四名教徒也知道遇上了高手,各探取匕首,分立在年长彩衣人两侧。 华云表知道年长彩衣人,定是群邪之首,冷笑道:“你们个个该杀,先报名字上来。” 年长彩衣人昂然道:“大爷姓孔,大名见欢!” 华云表心忖对方明知不敌,却故作昂然,其中定有诡计,也就起了戒心,颌首道:“阁下还不含糊,这几个也一并报来。” “钱士规、关士坚、娜娜、姗姗……” 孔见欢一连指出四名同伴的名字,接着又昂然喝道:“阁下也该报个姓名了。” 华云表徐徐道:“我一报名,唬跑了你,就杀不成了。” 关士坚冷笑道:“你本来就没名没姓。” 华云表怒火一动,急又抑制下去,喝道:“唐叶枫在那里?” 孔见欢一惊道:“你认得我们教主?” 华云表喝道:“我问她在那里!” 孔见欢冷笑道:“阁下若是教主的朋友,就该亮个招儿;若不是朋友,就该在刀下纳命。” 华云表凛然道:“我要杀你易于反掌,为了不让你做糊涂鬼,得先宣布你的罪状。” 孔见欢仰天大笑道:“好狂,大爷先听听你放甚么屁。” 华云表道:“第一条,奇装异服,淫亵浪漫,可杀!第二条,演练淫戏,伤风败俗,可杀!第三条,投身邪教,肆毒武林,可杀!第四条,拐诱弱女,供己纵欲,可杀!” 孔见欢冷笑道:“阁下说完了没有?” 华云表道:“就这四条已经太够了。” 孔见欢道:“阁下一男淫三女,可……” 小玉女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娇叱,疾风般掠过华云表身侧,猛向孔见欢劈出一掌。 华云表忽然记起幻形教有一种歹毒的“无情刺”暗器,侠蝶柳中平就曾经挨过陈光和夷方的亏。到底“无情刺”是什么样子,如何使用,自己还没见过,急叫一声:“芳妹当心无情刺!” 话声方落,孔见欢忽然一仰身躯,倒退丈许。 小玉女一掌未中,猛见对方仰退,赫然穿的是开裆裤,羞得一步飞跃回头,在华云表肩尖劈下一掌,娇叱道:“这种人不杀,还和他开口取辱!” 华云表也看见敌人裤裆分裂,深叹邪风滥觞,拔剑上前道:“不愿死的走开。” 孔见欢叫道:“一齐上!” 五条彩衣身影同时扑上,在五彩缤纷中又见金光霍霍,分袭向华云表身上。然而,华云表只微微一笑,气定神凝,待五支匕首将及衣襟,忽然挺剑一掠。 “当当当……”金钱交鸣,五支匕首被震飞向半空,同时也落下三个少年之头。 姗姗、娜娜吓得晕倒地上,彩裙一飘,赫然现出骊龙之珠。 华云表急回头道:“你们过来。” 小玉女娇嗔道:“你倒会怜香惜玉,怎不把这两个贱婢一齐杀了。” 华云表苦笑道:“女子多半无辜受累,再则讯问唐叶枫究竟藏在何处,才可查出魔帝的下落,只得留下一手。” 小玉女知他说的是实情,仍然连“哼”两声,才移步上去,狠狠地踢了两脚,把二人踢醒过来,叱道:“你们的衣服就是这样的么?” 姗姗低头一看,从容放下裙摆,毫不羞涩道:“这样方便……” “啪!” 小玉女一个耳光,把姗姗的话给打缩回去,喝道:“唐叶枫躲在那里?” 姗姗挨了一记耳括,不敢不说,怯怯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杀你!” “杀我两人也不知道。” 姗姗颤声急道:“知道的人已被你们杀了。” “谁?” 小玉女急欲查问,却忘了姗姗说那人已死。 姗姗一指孔见欢的尸体道:“只有他才知道,我们入教未久。” 华云表料她说的是实情,正要想一个妥善的发放方法,却见一位负剑妇人飘然而来,定睛一看,不禁喜道:“上官前辈!” 原来那负剑妇人正是魔帝元配七巧仙子上官丹玉。‘她满脸愁苦,行色匆匆,听有人招呼,停步看了半晌才“啊”一声道:“原来是华谷主,你可见过我的美玲儿?” 七巧仙子一到,就问爱女消息,华云表和小玉女都觉得十分难过,黯然摇头。 韦爱玲不知来人是谁,诧异地问道:“伯母能说令媛是谁吗?” 七巧仙子柔和的目光落在韦爱玲的脸上,轻轻喟叹道:“她姓韦,名美玲,绰号太平仙凤。” “啊!是玲姐姐!” 韦爱玲忽然明白这妇人是自己的嫡母,同样是被魔父遗弃的伤心受难者,急屈膝下拜道:“大娘在上,女儿爱玲叩首。” 七巧仙子又惊、又诧、又喜,急扶她起来,凄然笑道:“你是谁的女儿?” 韦爱玲含着眼泪道:“女儿有个万恶的父亲,而母亲又被父亲杀了,至今还不知葬身何地,也不知老人家姓什么?” 七巧仙子恍若有悟道:“这样说来,你是那唤做三公主的菁儿了。” 韦爱玲点一点头,两行泪珠跌落地面。 七巧仙子凄然一叹道:“好女儿,要坚强起来,不必哭了。那老贼在什么地方?” 小玉女接口道:“伯母,我们拷问这两个丫头就知道了。” 七巧仙子目光一转,落向坐在地上的姗姗和娜娜身上,点头道:“你们尽管拷问,我也要找老贼了断。” 除非天性异常凉薄的女人,必定有一颗先天的慈母心,七巧仙子眼见韦爱玲遭遇之惨,不觉大起同情,揽进怀中、殷殷慰问。知道是自己的亲女韦美玲 将爱玲送交华云表之前已削发为尼,不禁失惊道:“这痴丫头怎好这样做?” 华云表慨叹道:“美姐姐当时也许不知伯母犹在人世,但觉茫茫苦海,回头是岸,所以选择了投入空门这条路,不知伯母可肯与小侄一道走?” 小玉女问姗、娜二人问不出所以然来,反而听到华云表末后一句话,立即拧转头来,接口道:“伯母,我娘也在镇上。” 七巧仙子怔了一下,苦笑道:“你这孩子认得伯母,伯母倒不认得你是谁?” 小玉女好笑起来,旋即明白自己这伙人曾经戴上面具,并还经过乔装,吃吃笑道:“我娘是七绝飞花,侄女的面貌,过会再看。” 七巧仙子失笑道:“好一个小丫头!好,好!先见你娘再说。” 实在有什么“再说”?七巧仙子与七绝飞花乃闺中至友,谊胜姐妹,多上这样一句,不过更表示关系并非泛泛而已。 小玉女当然体会到这份情谊,皱起蛾眉道:“这两个死说不知道老贼行踪,连唐叶枫下落也说不知,云哥哥说怎么是好?” 华云表移步上前道:“把她功力废了就是。” 娜娜粉脸变色道:“要则把我们杀了。” 华云表诧道:“杀,你不怕,倒怕被废功力?” 娜娜喘着气道:“死只有一回,‘辱’不知多少回。若废我们功力,让一些凡夫俗子来凌辱,倒真不如死。” 一向保持缄默的奚玉环,联想当初求华云表那幕喜剧,不觉淡淡一笑道:“你们很正经,是不是?” 姗姗接口道:“我们全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自幼被拐诱,耳濡目染,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若果不信,请看妮妮小妹这样年纪懂什么?但也和一般姐妹差不了多少。” 像妮妮那样十一二岁的小童,处身在幻形教中,居然不免,各人听得麻了头皮,起了周身疙瘩。 然而,这倒教华云表为难起来,沉吟半晌才道:“你们既然不知幻形教总坛的所在,六人要往什么地方?” 姗姗道:“我们原是住在内方山,奉命出来物色几个资质好的回去,倒没一定的去处。” 华云表点点头道:“这就行了,暂时跟我们走,待破了内方山,再放你们。” 小玉女急道:“你要把这些妖女带在身边?” 华云表被小玉女一提,果然觉得不妥。这两个幻形女,年已及笄,在幻形教里不知经历几番风雨,羞耻之性,荡然无存;若果带在身边,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想了一想,转向七巧仙子,转问道:“伯母对这事不知有何高见?” 七巧仙子道:“我还不知这事原委,能有什么意见?” 华云表忙道:“小侄忘了禀报;原来这几人全是幻形教徒,平日男女麇聚,不顾廉耻;教主唐叶枫是魔帝长女,闻说已委身为妾……” “该死的老贼!” 七巧仙子气忿忿骂了一声,眼眶一红,道:“原来如此,所以贤侄……啊…… 老身怎还能认你为便?……” 华云表知道她自疚于心,忙道:“伯母有所不知,小侄称一句‘伯母’,实因美姐姐以及芳卿妹妹之故,与魔帝毫不相干。” 七巧仙子凄然一笑道:“原来如此……” 接着又一皱蛾眉,沉吟道:“听说离这里不远的洋坪,有一座尼姑庵,贤侄废去这二女的功力,将她送入尼庵姑修行,也算……” 一话未竟,姗姗忽然娇叱一声,手臂一扬,双腿一蹬,贴地倒滑数丈,跳起来就走。 然而七巧仙子更快,手掌一拂胸前,已接下两支“无情刺”,衣裙轻轻一飘,已挡住姗姗的去路。含笑道:“凭你这点艺业,就想逃走?” 在场各人料不到坐在地上的姗姗,趁冷不防下起毒手。华云表相距颇远,救援不及,幸喜七巧仙子艺业高强,自己能够化解,才透了一口气。 小玉女却叫起来道:“伯母快杀了她!” 七巧仙子摇摇头道:“我也不惯杀俘,废了她功力也罢!” 扬起右掌,正要向姗姗拍下,那知姗姗忽然狠狠一咬舌根,顿时粉脸变色,喷出一口鲜血。 七巧仙子急一点她的麻穴,喝道:“你为何要自杀?” 姗姗舌尖已断,麻穴被封,一脸急怒之色。 娜娜好像没有自杀的勇气,垂泪道:“请女侠不要送我们当尼姑。” 七巧仙子诧道:“当尼姑不比死好些?” 娜娜哀声道:“古佛青灯怎好相伴?我们过惯了淫靡生活的呀!” 小玉女唾了一口,骂一声:“贱种!” 七巧仙子默然半晌,急伸指连点二人的气穴,破了二人气劲,喝道:“饶你二命,赶快找人嫁去!” 娜娜没奈何,只好扶着姗姗行去。 小玉女杏眼圆瞪,凝视二人的背影,忽然道:“伯母太心慈了,你看她们还会变好么?万一故态复萌,还不知害死多少人命。” 七巧仙子祥和地微笑道:“贤侄女不知道我方才破她二人气劲,同时以七巧针射进她的体内,勉强能过正常夫妻生活,若欲妄动念头,那时痛苦难堪,她自己也就不敢了。” 小玉女点头作喜道:“这样敢情好,还有这个妮妮。” 七巧仙子瞥了妮妮一眼,含笑道:“小妮子要不要当尼姑去?” “不要!” 妮妮眼见同伴愿死,不愿当尼姑,本能地尖叫起来;怯怯地一指韦爱玲道: “我跟这姐姐当丫头。”小玉女和奚玉环都不禁失笑。 韦爱玲瞪她一眼道:“谁要你?” 妮妮眼光一黯,愁容满面,喃喃道:“那么,我跟谁呢?跟那两位姐姐还有饭吃,就是苦……” 怯怯地望了小玉女一眼,接着道:“跟你好不好?” 小玉女笑道:“我娘给我四个丫头都没带来,要你这个小的反而要我来服侍你了。” 妮妮年纪太小,看起来连十一岁都不够,也许还没学到什么本领,看她失神地、偶然地、怯怯地惶然无告,七巧仙子不禁咨嗟道:“爱玲儿,这小丫头就算大娘送给你使唤;而且,你要往内方山,有她跟去总比较方便些。” 华云表忽想起恰可乔装进入幻形教分坛,急劝韦爱玲答应下来。 回到“魔帝行宫”,七绝飞花已发放布正完毕,见七巧仙子到来,又有一番叙旧。 晌午时分,一群老少侠义暂借魔帝行宫为寓所,筵开三席,一面是庆贺成功,一面是策划如何搜寻幻形教总坛。 百步神拳霍然道:“既知内方山是幻形教的大地盘,先去擒下教徒,定能问出总坛所在。” 司徒兴中沉吟道:“申兄说得有理,只怕惊动起来,万一有教徒漏网,致令魔帝获悉隐藏,今后更是大费周折。” 百步神拳苦笑道:“兄弟心直口快,倒没想到有这么周折。” 金龙首剑皱眉道:“但目下也只知有这个去处,好歹还是要去一趟。” 华云表想了一想,向韦爱玲道:“劳你去取那部‘起居录’,请二位伯母能否看出几分眉目。” 韦爱玲含笑而起,同时也拉起奚玉环,喜滋滋道:“王姐和我过去拿来。” 原来那部“起居录”又长又大又重,恐怕厮杀时不方便,乃连同包袱寄放在那间客栈里。这时回客栈取了过来,打开包袱,将那部线面金字厚册送到了七巧仙子面前,然后一同归座。 七巧仙子先不翻开册面,转向华云表问道:“这本起居录,大家都看过了么?” 华云表微微欠身道:“这桌上的人,就只有伯母和沈前辈没有看过。” 七巧仙子轻轻颌首,揭开头一页。 各人虽已看过好几遍,只因上面全是数目字,弄得头昏眼花,都看不出所以然来。久闻七巧仙子慧心机敏,巴不得她能打破谜团,是以人人停下酒杯,引颈而望。 七巧仙子时而舒眉,时而攒眉,翻阅得很仔细,揭过几页之后忽然一阵急翻,但闻“唰唰”纸响。 华云表正觉诧异,七巧仙子又缓了下来,而且看时还在思索。 忽然,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停下手来,转问沈妙嫦道:“沈女侠,你可记得落在老贼手中的日期?” 沈妙嫦红着粉脸,恨声道:“那是毕生难忘的一天,怎么记不得?” 七巧仙子点点头,一连翻过几页,指着其中一行道:“请看上面日期是否相符?” 不但沈妙嫦看,在座各人全都看,那行注的是:“五五零四零三一三初缺半。” 这是一句什么话? 不但人人觉得奇怪,沈妙嫦也茫然摇头道:“小妹愚昧,无法看懂,还请侠姐加以解说。” 七巧仙子长叹一声道:“这老贼不知糟踏多少贞姬节妇,这本起居录就是铁证;但他不记载对方姓名,除非被害之人仔细思索方略解内情。” 她略为一停,又翻回前面几页,指着一行道:“请看!” 这一行注的是:“四八零零一零一五初圆满。” 仍是一片浓雾,各人看不出所以然来。 七巧仙子深深透了一口气,似在平抑激动的心情。 半晌过后,才以平静的声音道:“这一天,是我瞎了眼睛嫁给老贼的一天,他那年是四十八岁,日期是十月十五,所以记成‘一零一五’。 各人都屏息听她仔细解说,静得没有半点声息。 只听她接着又道:“‘四八’是表示老贼自己的岁数,‘零零’不知表示什么,可能是表示地点。因为号三四两位数字,最多只到二十八。听说他有十八座分宫,现在发现另有行宫,所以我猜想他记载分宫是由‘一一’记起;记载行宫则由‘零零’记起。我名义上是他的元配,所以记作‘零零’,这里应该是第四行宫。” 经过七巧仙子详细分析,沈妙嫦暗地一算自己被掳之日正是三月十三,不禁艳脸飞红,轻轻点头。 各人因这本“起居录”记载的是魔帝自己的淫账,而七巧仙子和沈妙嫦全在座上,是以不便再说什么。 七巧仙子默默地清点带有“初”字的行数,竟有三千一百八十一行,随将“起居录”一阖,恨声道:“老贼竟辱过三千余名善良妇女,单凭这一件事,就已死有余辜。” 沈炒嫦道:“这里的侍婢全部也受老贼之害,惟有灵儿和雪儿在我身边,才不致受辱。不过,长久下去,只怕也难逃劫运。” 华云表暗忖难怪小灵忽然倒戈,后院侍婢也立即投降……。想到“起居录”已失去钻研的价值,兴致索然道:“这本脏东西,烧了也罢!” 七巧仙子随手交给妮妮道:“拿往外面烧了。” 当天,沈妙嫦在七巧仙子、七绝飞花二位功力高绝的女侠协力之下,恢复了原有功力,并替小雪、小灵二人打破玄关,然后遣散侍婢,与华云表等人结伴向内方山进发。 内方山,又名马良山、马仰山、为荆山支脉。位于荆门与天门之间、汉水西岸,渡汉水就是著名的旧口镇。 山不高,也不大。然而林木蓊郁,山势奇陡,所以显得险峻、阴森。 据说汉末的刘备大军渡汉水,欲进荆门,曾在此山与守军杀得人翻马仰,所以说是“马仰山”,确有几分道理。但又有人说刘备根本不曾到内方山,只因山势陡,马不能上,所以名为“马仰山”。 不管这二种说法谁是谁非,内方山陡峻则是事实。 然而,在将达山顶之处,却有人建造一座包括六七间屋子的庄院。每间屋子相隔很远,各以竹篱围墙,藤葛遍绕在竹离上面,深幽别致。乍看起,好像是隐士之居,而事实上则是幻形教的分舵所在地。 这一天,日方晌午,忽有两位彩衣少年带着六位彩衣少女,由沈家集行向内方山西麓。六位彩衣女里面,有一位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女童。 这八位彩衣男女行近山麓时,喧嬉大笑,里许可闻。 原来他们正是华云表、怪叫化、小玉女、韦爱玲、奚玉环。妮妮、小灵和小雪。 因为孔见欢离开内方山分舵的任务是物色少女入教,所以由华云表乔装钱士规,怪叫化乔装关士坚,小玉女乔装娜娜之外,韦爱玲、奚玉环、小灵、小雪全乔装成被物色来的少女。至于妮妮则仍是本来面目。 看看将近山脚,忽见一道灰影迎面奔来,眨眼间已拦在面前。 华云表一看来的正是面貌奇丑的蒙山老尼,背上还斜背一支长剑,不禁吃了一惊,赶忙拱手一揖道:“老师太何来?” 蒙山老尼冷哼一声道:“你们教主在那里?” 华云表道:“老师太不是由山上来么,怎又向晚辈问教主?” 蒙山老尼怒道:“我问你,就是你说!” 华云表乔装幻形教徒身份,不便对“教主之母”发威,只好含笑道:“晚辈还未回山,怎知教主在那里?” 蒙山老尼忽然脸色一沉,狞笑道:“既然不知道,你也跟他们去吧!”话落,忽然举掌欲劈。 第三十九章 摘心岩 华云表吃惊地倒退一步,急道:“老师太且慢!” 蒙山老尼冷冷道:“慢什么?我没有空,要则你们统统自绝。” 华云表愕然道:“你难道把山上的人统统杀了?” 蒙山老尼坦然答道:“不错,除了故意放走一个去报信,所有的狗男女完全一剑两段,所以说你这几个也该去了。” 小玉女笑道:“云哥哥,这老尼是谁?” 华云表以为乔装幻形教徒进入分坛,定可生擒分坛主龙见英,并鞠问唐叶枫的下落。不料阴错阳差。被蒙山老尼先来一步,杀尽分坛教徒,眼见大好计策落空,乔装教徒还有什么意思?微笑答道:“你应该称这位老师太为‘师伯祖’。” “混账!”蒙山老尼怒吼一声,同时一掌劈到。 华云表急连小玉女带过一边,避过老尼一掌,正色道:“老师太住手!” 蒙山老尼寻女儿不着,迁怒幻形教徒,以她那希世罕见的身手来说,屠杀个把教徒还不是易如反掌? 那知这位“教徒”与众不同,身躯微闪,竟连女的带走,这一掌竟告落空,又怒吼一声,横臂向怪叫化扫去。 怪叫化可不像华云表那样客气,见老尼一臂扫来,也立即一掌接实。 “啪!”一声脆响,怪叫化竟被震得脚下浮动,不由自主撤后半步。 然而,蒙山老尼那条钢臂也被击得半臂发麻,那只美妙的眼睛顿时射出奇光,轻噫一声道:“你这小狗子居然接得我一掌,在总坛担任什么职位?” 华云表忙道:“我们不是幻形教徒。” 蒙山老尼冷笑道:“狗男女还敢骗我!” 华云表被骂为“狗男女”,心头也十分气忿,但自己装束确实是教徒特异的打扮,又不能深怪别人,而且对方身份比自己的岳父母还高一辈,只好大声道:“说不是就不是,这位是丐帮总护法;晚辈是第十届太平谷主,也正要追寻唐叶枫与血剑魔帝的下落。” 蒙山老尼侧目而视,冷冷地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怪叫化这才由衣底取出那面“阎罗令”,笑道:“这就是丐帮的信物。” 蒙山老尼看也不看一眼,毫无表情地道:“什么信物不信物,你们谋杀了别人,还怕信物不到手么?” 这又是一番道理,怪叫化一怔道:“然则,如何方使师太相信?” 蒙山老尼拔剑出鞘,凛然道:“能胜我手中剑,就可信了。” 怪叫化一吐舌头,转向华云表道:“老弟,这是你的事了。‘天山剑法’与‘游龙剑法’号称‘剑法双绝’,纵然未必能胜,打个平手也许可以吧。” 华云表暗忖两家剑法难分轩轻,胜败则决定在功力上。蒙山老尼年将七旬,浸淫于剑法几十年,功力深厚可知。自己万难匹敌,而且动用兵刃起来,不幸一有失闪,谁伤了谁也难善后。 俊目一闪,计上心来,向蒙山老尼拱手道:“小可乃中州华家后人,一套游龙剑法自问功力尚浅,决难取胜前辈。再则小可这岳母乃公孙胜之女……” 蒙山老尼“啊”一声道:“公孙胜?……噢,他人还在?” 她当年热恋公孙胜,后来自知绝望才削发为尼,事隔几十年,仍然旧情难忘,是以一听提起这名字,立即失声而呼。 小玉女早听母亲说过这段故事,想起老尼这副不堪领教的尊容,居然不揣冒昧,暗恋外公,不禁失笑道:“我外公早就过世了。” “啊……啊!……”蒙山老尼神情黯然,喃喃道:“还是死了好……像我这样…… 只有现世! 小玉女不料丑尼竟是一往情深,笑不起来了,怔怔地望着。 七绝剑夫妇和七巧仙子、昆仑沈妙嫦、百步神拳、金龙首剑等六人也赶了上来,问知老尼身份,七绝飞花赶忙上前一拜道:“黄师伯,侄女公孙玉萍有礼。” 蒙山老尼这才如梦初醒,闪着泪眼道:“你就是公孙胜的女儿吧!……像他…… 像他!” 但见她徐徐纳剑归鞘,凄然惨笑道:“你们全都来了,我哪还好和小娃儿打。” 华云表喜道:“老师太要找韦天仪,请和我们一道走。” 蒙山老尼点点头道:“我独自一人找他老贼拚命,力量确太薄了。前些时候,赤手空拳和他打了一场,还未分出胜负,老贼竟叱令围攻,幸有他那大女儿赶到,韦叶枫长得一身媚骨,一足够令老贼销魂,才轻易放我离开。假如那时候我有剑在手,老贼是非死不可,但也未必,因为他随时带有多人,随时可以围攻,我力量真太薄了。” 华云表听她将唐叶枫改成韦叶枫,知道她已恨极魔帝,连那女儿也不愿要了。 想不到那晚上在第三分宫于玉剑令主死后有此一变,正色道:“老师太跟我们一道走,力量绝不会薄。” 蒙山老尼忽又一皱老眉道:“跟你们走,未免过分显露;不如你们先走,我在远远跟着,若遇有什么岔路,就图暗记下来。” 华云表接着道:“这样也好,但晚辈还想上山搜找这座分宫有什么紧要物品留下。” 蒙山老尼轻轻颌首。 七绝飞花恐怕这位师伯势孤力单,拖了丈夫陪着老尼,让七巧仙子、百步神拳、金龙首剑和沈妙嫦走在一起。 华云表一行八人仍是原封不动,先上山顶进入那几间屋子一看,但见尸骸遍地,而房里的裸尸竟有不少连在一起,不禁暗惊蒙山老尼手段太辣。 怪叫化却是无动于衷,睁着怪眼注视居中那间屋里挂着的一幅崭新的山水画,叫道:“老弟,你试想一想,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地方?” 华云表只顾向隐密处搜寻,竟未留意那幅挂在中堂的山水画,闻言多看一眼,颇觉奇怪道:“这是云亭山太平宫的形势嘛,谁把它画来挂在这里?” 怪叫化道:“是太平宫没错吧?” 华云表正色道:“我虽然继任太平宫主人不久,但已遍游云亭山,那会错得了。” 怪叫他笑道:“这样说来,魔帝也许玩到你家里去了。” 华云表诧道:“你是说他藏在太平宫?” 怪叫化点点头道:“你还不笨,只是过分关心别处而忘了眼前的事罢了。” 华云表道:“你且慢着说嘴,先说魔帝有什么理由敢回太平宫藏匿?” 怪叫化哈哈大笑道:“很简单。他在太平宫一住十天,无论山形地势,一草一木都记得十分清楚。知道你为了搜寻他的踪迹,必定离开太平宫,也不敢贸人在太平宫等他去杀。于是,他可长久借住下去。” 华云表愕然道:“长久借住?” 怪叫化笑道:“奇怪么?你未能在江湖上除他之前,有无回转太平宫安居的心意?” 华云表断然道:“当然不!” “那就行了。”怪叫化徐徐道:“你封闭太平宫的事,早已传遍江湖,不会有人往太平宫找你,而你又在江湖穷搜老贼,也不会回转太平宫,所以太平宫就成为最太平的处所。” 华云表被他说起一肚子闷火,恨声道:“好啊!魔帝真敢住在太平宫,我立即密征各派高手给他一网打尽。” 怪叫化一摇头道:“不行。那样一来,反成为打草惊蛇,万一又被他截获武林帖,先乘虚向各派袭击,这个祸就越闯越大了。” 华云表鉴于前次剿灭血剑魔帝六座分宫,同时也有六派的根基被毁一事,想起来创痛犹新,沉吟道:“我定下日期,亲自往各派传话总该可以吧?” 怪叫化笑道:“这样当然妥当,但你一人能跑多少地方?” 华云表道:“你总不该闲着。不过,我想魔帝在太平宫的事,总觉有几分可疑。” “疑什么?” “他住在太平宫,居然绘出山水图挂在这里?” “有什么不应该?他为了令幻形教的人熟记太平宫的形势,所以绘图指点,作为他日有事时能够按图索骥。我敢说魔帝一定住过这里,不相信就问妮妮那个小丫头。” 华云表将信将疑,但一问妮妮果然说有什么“帝君”到过内方山,只因为当时禁止别人偷窥,没见过“帝君”是什么样子。 经过各人商议,决定由华云表着韦爱玲向被毁的六宗派宣慰,并邀请高手秘密向太平谷进军。另外则由怪叫化、百步神拳、金龙首剑第三人分途邀请其余门派的高手。至于小玉女和奚玉环,因有华氏第五代在身,应有安全卫护,由七绝剑夫妇、七巧仙子、蒙山老尼、沈妙嫦主婢和妮妮等陪往汉中府觅地隐居,等待事毕之日再行露面。 决议之后,华云表与韦爱玲匆匆登程。 于是少林、武当、终南、衡山、匡庐、天台、峨媚、黄山……各派高手化整为零向汉中府云亭山进发。 华云表最后宣慰终南派之后,暗庆辛苦几个月,结果能够达成所愿,但希望魔帝安居享乐等待各宗派高手合围,便可一网打尽。 然而,魔帝是否如怪叫化那样推断住在太平宫仍然是个疑问,若果万一所料不中,岂不徒劳各派高手跋涉? 心意一动,决心潜进太平宫一次,是以当天离开终南山,赶到询河,天色已晚,正要寻个宿处,韦爱玲忽然悄悄道:“云哥哥,你可听到了箫声?” 华云表侧耳倾听,却摇摇头道:“那来的箫声,你莫听错了。” 韦爱玲道:“方才是有的,我向你说时已经停歇了。” 华云表不信自己耳力比不上韦爱玲敏锐,但也知道因为欲寻宿处,没留意到什么音响,她既说的确凿有据,也许不致虚假,笑道:“日色已昏,想是牧童吹笛归去也是有的。” 韦爱玲摇摇头道:“不,那箫声十分凄切,绝不是牧童所吹。” 华云表笑道:“你听得策声来自何方,我们不妨去查看,说不定有个宿处。” “好,走!”韦爱玲牵了手,向箫声来处行去,忽见一个小镇,进去一问,这小镇竟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摘心岩。 韦爱玲惊道:“这里就是比干摘心之处吧?” 华云表摇头笑道:“比干摘心是在朝歌,就是河南省淇县之北,和这里相距好几千里。 不过,古时忠臣被暴君摘心的人很多,这里原是古秦之地,也许真有其事也未可和。” 华云表点点头道:“那吹箫的人也在这镇上,那不成为搞心,反而是伤心了。” 华云表不在她因何对那无名的箫声这般怀念,几乎行遍了小镇才找到一家小客栈寄宿。 韦爱玲眼见身边人已经熟睡,自己总是睡不着,忽闻木鱼之声起自远方,隐约听到诵佛的声音,聚精会神一听,又觉声音十分熟悉,急轻轻推醒华云表道:“云哥哥你听,那是不是玲姐姐?” 华云表倾听一会,大喜道:“正是她。想不到她竟隐居在这里,快找她去。” 发现了太平仙凤的踪迹,这对夫妇恨不得立即把对方抓住。 韦爱玲若非被太平仙凤护送往太平谷交给华云表,几时嫁得这个如意夫婿?一方面是感激于心,一方面是确实喜爱这位姐姐,盼望她母女能够团圆。急忙起身穿衣和华云表越窗而出。 那知这时木鱼之声又歇,旋即有人哈哈笑道:“原来你藏在摘心岩,害得老夫到处找你。” 太平仙凤大声道:“你知道我是谁,找我干甚么?” 那人欢笑道:“我知道一个年轻美女乔装成为老尼,所以本帝君意欲纳之为妾。” 华云表料不到血剑魔帝竟先找到太平仙凤,而且明知是太平仙凤仍然假装糊涂要纳之为妾,急道:“玲妹,你先藏好,别让魔帝看见,我去救救玲姊。” 韦爱玲也知自己的艺业敌不过魔父,倘被遇见,也会被擒为妾,急点头答应。 在同一时间,太平仙凤已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儿?” 血剑魔大笑道:“我没有女儿,你也别想冒充。纵是女儿又有何妨,父女联婚,亲上加亲,事应更加快活。” “你疯了!” “哈哈!我几时疯了?来吧跟我走!” “我不认你这父亲!” “那就更好,少去一层礼教的障碍!” 华云表相距争吵之地还有三四十丈远,恐怕血剑魔帝当真擒去太平仙凤,也按不住心头怒火,大喝道:“韦老贼,把命拿来!” 喝声未竟,身如激箭向前疾射。 基地,有人大喝道:“小辈,给我站住!” 但见,一道黑影由侧里射来;寒芒一闪,一枝长剑已横截过来。 华云表怒喝一声,闪身进招,一掌反劈对方身侧。 然而,来人艺业竟然不俗,华云表掌发如电,对方也身去如风,影子一晃,长剑微吞再吐,仍向华云表劈到。 华云表心急驰援太平仙凤,不料被人在中途截下来交手,急忙腾身避过,拔剑出鞘。 就在这一时候,星光下又涌现七条人影。 华云表仓猝间瞥了一眼,但见来的七人装束与正在交手的黑衣蒙面客完全相同,七支长剑闪闪生辉,心念一动,大喝一声:“太平八将!” 这一声断喝,似已叫出来人的真面目,交手的蒙面客不觉身子一震。 华云表一声长笑,剑发如电,惊天三式立即展开,“龙游四海”一招光芒四射,“追风身法”迅捷无伦,寒光过处,交手的蒙面人已横尸倒地。 一剑斩了敌人,另外七条身影尚未到达。 华云表并不恋战,不待群魔来到风一般冲往太平仙凤与魔帝厮闹的方向。 太平仙凤不愿与魔父交手,被逼逃上一座尖石顶端,身后是滔滔询河,悲愤地厉声叫道:“若再相逼,美玲惟死而已!” 魔帝对于这位女儿的艺业心头有数,并非不欲相逼,只因她站在摘心岩上,若果一擒不中,她只要一仰身躯便掉落百丈危岩,以致相距丈许,竟然无法再近一步。 华云表看得心头一懔,高呼道:“玲姐切莫短见,快敌太平八将!” 喝声未竟,剑展长虹,对着魔帝后脑疾劈。 魔帝功败垂成,满肚子充溢杀机;听得脑后剑风已到,忽然回身一剑。 这是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华云表若是艺业不精,不能进退自如,这一剑也许可劈下魔帝一臂,但也必被魔帝一剑挥成两段。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中,华云表剑光如银虹下泻,剑尖向下一垂,全身倒竖在剑上,左掌猛向魔帝劈去。 “当!”一声激响,魔帝一剑横击在华云表的剑上。 交叉一击,华云表的剑只荡开尺许,但左掌已封到魔帝面门。 魔帝在剑法上有极高的成就,“一剑震八荒”绝非虚有其名,但掌法上造诣又太差,尤其掌形封面,双眼发黑,不知由何处开始招架,迫得一斜身子,跃开数尺。 华云表落脚登上失岩,将太平仙凤挡在身后,面向魔帝喝道:“无耻之尤,你还有何种面目站在这里?” 血剑魔帝惊魂甫定,怒火又起,回头见侍从剑士已经来到,嘿嘿冷笑道:“小子,你先下来!” 华云表一见自己落脚的尖岩只有数尺方广,形势虽得孤立,魔帝却不易仰攻,自己若果下岩交战,则太平仙凤两手空空,生命全无保障,哈哈一笑道:“韦天仪,你有本事就上来试试看。” 魔帝凶睛连闪,筹思如何引开华云表而夺回太平仙凤的方法。 双方顿时僵着。 夜凉如水。 江风徐弄太平仙凤宽广的缁衣。 但闻她幽幽一叹道:“华小侠,美玲领你盛情,但死志已决,你如何独善其身,清早作筹谋。” 血剑魔帝急挥手喝道:“四人速下江边。” 华云表也会意到太平仙凤要跳江自杀,一回手,抓住她的皓腕,大声道:“姐姐虽已无父,但尚有母健在,万万不可。” 太平仙凤遇上豺狼成性的父亲,只有一个“死”存在心中,所以平静得像一池死水,不曾起过一丝波纹。任由华云表握她玉腕,也没有害羞挣扎之意。 然而,一听到华云表说她有母健在,浑身猛烈一震,挣脱掌握,叫道:“你说的可真?” 华云表全神戒备当面的魔帝,沉声答道:“小弟何必骗你?” 太平仙凤透了一口气,忽又微微叹息道:“你骗我的,我娘已在太平宫的祭剑台下死了。” 华云表着急道:“玲姐怎能不信?死的是你姨娘上官丹妹,那时候你娘仍在赛华佗服侍之下逐渐恢复功力,与七绝剑夫妇同来这小镇,想来也该到了。” 他为了坚定太平仙凤的信心,不得不说后半截假话。 太平仙凤不觉欢呼一声:“天呀!我娘!……” 血剑魔帝听到耳里却是心胆俱寒,仅仅一个华云表就够和自己打成平手,若加上司徒兴中夫妇,则同来的剑士便难活命,那时太平仙凤倒回上官丹玉怀抱,母女夹击起来,自己也别想逃了。 但他到底老奸巨猾,对华云表这话只是将信将疑。 蓦地,远处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兴中,方才是不是女婿和甚么人说话?” 七绝剑夫妇果然到了,华云表不禁一声欢呼。 血剑魔帝猛一挥臂,大喝一声:“走!” 猛又听那妇人叫道:“兴中,魔帝在……” 血剑魔帝急得像踩着了炽炭,重重地一跺脚,与属下的剑士疾奔而去。 华云表恐怕丢下太平仙凤出了意外,不敢迫去,仓猝间还以为岳父岳母偶然闯到,不详察对方口音,仍然叫道:“岳父快追,别让魔帝逃远了。” 声过处,忽然有人接口道:“追个鬼哪!” 一道纤小身影冲破夜幕,倏忽到了尖岩上面,一矮身子,抱紧太平仙凤双腿,轻唤一声“姐姐”,便自泣不成声。 太平仙凤见来的是韦爱玲,大感意外,扶她起来,替她拣起鬓发,怜恤地道: “方才是你么?” 韦爱玲伏在这位大姐胸前,点头笑道:“多谢在魔宫学唱,学别人口腔,这次倒派上用场。” 华云表不禁失笑,急道:“快回镇上要紧。” 太平仙凤漠然道:“我娘当真来了镇上么?” 韦爱玲知道大姐认为华云表骗她了,忙道:“娘没有来,因为芳卿姐和玉环姐有了身孕,娘和司徒大侠陪着住在长安。” 太平仙凤星眸炯炯,凝视她的脸上,徐徐道:“你真的见过了娘?” 韦爱玲道:“一点也不假,娘生你不久就被魔帝……” 太平仙凤轻叱道:“你也叫‘魔帝’!” 韦爱玲道:“不叫‘魔帝’叫什么?我已跟娘姓‘上官’,不再姓‘韦’了。” 太平仙凤默然。 韦爱玲知道若不说明白,无论如何劝不走太平仙凤,接着又道:“她老人家被魔帝以心腹剑士绑架,幽禁在深山十几年,姨娘上官丹株冒充了娘为太平谷女主人十几年,姐姐一直把姨娘误认为娘,但姨娘也被魔帝打死在祭剑台下。” 太平仙凤一声长叹。 韦爱玲牵着她的手,扬着脸道:“姐姐,走啊!” 太平仙凤峨眉微蹙道:“娘既然健在,我理当见过她老人家再行定夺了。好,你们等一下,我收拾好了再来。” 韦爱玲道:“小妹跟你走。” 太平仙凤凄然一笑道:“我的衣物就在摘心岩下。” “不管。”韦爱玲撒娇道:“你去那里,我就跟到那里。” 她恐怕太平仙凤再度失踪,紧紧跟随。 华云表被冷落守在岩上。 蓦地,江心“咚咚”两声,令他吃了一惊,却听到太平仙凤着急骂道:“小丫头,你怎把我的木鱼和磬槌丢进河里去了?” 韦爱玲吃吃笑道:“那些不祥之物留着干嘛?若带去让娘看见,不把她老人家伤心得要死才怪。” 太平仙凤恨声道:“梵教法物,你说得不祥之物,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韦爱玲不眼,道:“我说是不祥之物就是不祥之物,方才就是不祥之物发出声音引我和云哥哥赶来,但也引魔帝先到。” 太平仙凤轻轻叹息道:“你这嘴巴说的够强,我因未遇高僧替我脱发,只好自行苦修,谁知你们像鬼一样,全都摸来了。” 韦爱玲又是吃吃一阵娇笑。 华云表暗忖太平仙凤遇上韦爱玲这般厮缠,连木鱼糙都给丢进河里,暂时当不成尼姑了;将来遇上亲娘,一定可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一次,他虽未能擒杀魔帝,但能救出>位苦海孤女,也觉大快于心。 忽然间,两条纤巧的身影由岩下行出。太平仙凤居然肯换下宽敞飘风的缁衣。 穿上深绿色的女袍,华云表禁不住怔了征。 韦爱玲“噗嗤”一笑道:“云哥哥别看呆了呀!我们先走一步了。” 华云表才点一点头,忽见远处划起一道黑影,疾如流星换位,刹那了几十丈远,急叫一声:“祁大侠!” 若不是万里追风,谁还有那样迅疾的身法? 那道黑影猛可一顿,遥遥地喝道:“谁在这里?” 华云表听出果是祁天保的口音,知他武艺不高,怕人暗算,急道:“追风心谈人!” “啊!”万里追风欢呼声中,像一缕轻烟随声飘到,先向姐妹瞥了一眼,才转向华云表含笑道:“盟主可肯先替祁某引见这二位?” 华云表笑道:“这一位是太平仙凤,曾向大快传书示警……” 万里追风知恩报德,半点不含糊,急向太平仙凤一揖到地。 华云表恐怕太平仙凤不能安心,引见韦爱玲时只道:“这一位是仙凤的妹妹韦爱玲。” “啊……啊……”万里追风又是一揖,接着道:‘盟主可知道血剑魔帝就在这一带?” 华云表点点头道:“方才打过一场。” “谁胜?”万里追风话方出口,忽又笑起来道:“当然是盟主胜了,否则那有闲情在这里?” 华云表笑道:“祁大侠太看得起在下了,论剑艺也许相差不多;论功力,自忖尚逊一筹。不过,魔帝投鼠忌器,听说上届司徒盟主夫妇赶到,才急急带了七名剑士逃遁。” 万里追风沉吟道:“他该有随身八将,可是被你杀了一个?” “不错。”华云表一指道:“还躺在那里,不知是谁?” 太平仙凤挽着韦爱玲上前揭开尸体那幅面巾,叹息道:“太平八将的老四 卢川。” 华云表道:“真象已明,邪正尽分得十分清楚,是谁也不要紧了。祁大侠若无急事,可肯移玉到我寓所一叙?” 万里追风道:“兄弟确实有事要向盟主禀告,但又觉得先找女鲁班要紧。” 华云表愕然道:“可是洞庭烟霞老人那位独眼妹妹?” 万里追风点点头道:“正是她……啊!就在这里奉告也好。” “小可恭听。”华云表知道万里追风定已探得什么秘密,必须女鲁班方可解决,据说女鲁班设计过“烟霞别府”和“太平宫”,这里往太平宫不过三几百里,所以找女鲁班多半与太平宫有关,笑笑道:“可是魔帝重返太平宫的事?” 万里追风一怔道:“原来你也知道了。不过今日的太平宫与前时大不相同。魔帝已将各处机关埋伏全部翻修,连风尘老人那等高手都几乎着了他的道儿。” 华云表惊喜道:“古老前辈也在?” 万里追风笑道:“他就藏在太平谷,不过很难认得是他。我知道各派高手分头来到太平谷外,打算先进谷去探察一遍,却遇上古老警告不可进去,必须设法找到女鲁班才行。” 太平仙凤忍不住插口道:“太平宫除了正殿和后园,别处没有什么机关。” 万里追风正色道:“机关是安装上去的,据古老传警越是平凡的地方就越危险。” 华云表记起太乙府绸缎庄那件事,点点头道:“祁大侠负有使命,不知可有找到女鲁班的把握?” 万里追风道:“这就难说,不过,听说有人最近见她在这一带行走,也许能够碰个运气。” 华云表召得各派高手陆续集中在太平谷外,只待日期一到,立即发令进攻,将魔帝魔徒一网打尽。那知魔帝竟将太平宫重新布置,看来是以全力作孤注一掷,若非风尘老人洞悉先机,到时冒昧进攻,说不定反被魔帝一网收了。 想到这里,猛觉一件极重要的事必须表白,急道:一也许魔帝同样知道惟有女鲁班才可毁破太平宫的埋伏,并也派人追寻女鲁班,祁大侠务须加倍留意才好。” 万里追风微懔道:“兄弟连日匆忙,倒没想到这事十分严重,警领盟主教益了。” 华云表逊谢几句,约定联络记号,送走万里追风,不禁轻轻叹息。 太平仙凤知道所有武林人都对自己父亲不利,而自己父亲又是那样一个恶魔,心情但觉沉重、沉重、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默默无言,拾起太平四将那支宝剑人剑鞘,带在自己身上,与韦爱玲徐徐而行。 华云表也在默计如何赢得这场狠斗,以致一语未发。 但是,这一场邪正之争,生死之博的成败,却决定在谁能先掌握女鲁班一件事上。 匆匆,时日是那样地匆匆,华云表邀约来的高手已潜伏在太平谷外达一个月之久。只因受了风尘老人分别警告,必须等待总攻令下,才不至于冒出火来而作出入谷拚命的傻事。 寻找女鲁班是极秘密的事,不能让多人知道。而女鲁班踪迹杳然,总攻令也迟迟不能下达。 风尘老人在寻女鲁班、万里追风也是、华云表也是、魔帝那一伙党徒也是。不过,魔帝寻得女鲁班只要杀死就行,甚至于获知女鲁班死讯也就暂可高枕无忧。但华云表这方面必需的要活的,而找活的比死的加倍困难。 这一个月的工夫,华云表的行踪已移近太平谷,推想魔帝在谷里大加布置,料必作最后一拚,不至于虎头蛇尾,丢下来就走。 是以探得魔帝确确实实进了太平谷,也就请蒙山老尼那伙人赶来以增加实力,惟有小玉女和奚玉环带着妮妮藏匿在最秘密的地方,由七绝飞花细心照应。 太平仙凤获侍亲娘,原先的愁眉已舒了不少。然而,她一见华云表立即躲过一边,越来越生分了。 这一大伙“家族”住在渭水上游观音峡。那是一个小镇,但距离太平谷很近。 以武林高手的轻功脚程,只消半个时辰就可到达太平正殿。 正是夜静更深的时候。明月高挂,万里无云。 小镇里一家客栈的楼外栏杆,两条身影偎倚在一起。 听不到绵绵情话,只看到两对闪亮的眼睛对向镇外的旷野。 蓦地,一声凄厉的惨叫由远处传来,二条身影动了一下。 “小雪,快叫大娘!” “小灵,你去叫大妈!” 原来这二人是沈妙嫦的侍婢,这一夜恰就轮到她二人值夜。 二人还没动身,又听到有人大喝道:“魔崽子,你多来几个试试看!” 接着又有人喝道:“要死的,不要活的!” 这一刹那,楼里已冲出一道身影,恍如夜鹤冲空而去。接着又出来一条娇小身影略停一停,带笑道:“你们快请起大姑和大娘,我先去了。” 小雪愣愣地望着前后两条如飞的黑影,失神地道:“原来华公子和韦二姑娘还是和衣而卧。” 小灵轻拍地一掌,掌叱道:“关你什么事,还不快去报信!” 那还用得着报信?华云表早就听得那声惨呼,少顷又听出怪叫化的喝声,立推醒韦爱玲,并即先飞身驰援,像一支怒箭射出小镇,飘越镇郊,但见八九条身影狠命相扑了怪叫化手挥一支竹杖,展出丐帮镇帮杖法力挡七支长剑进攻。另一边,一位手执鸠头杖的老妇也将手仗挥成一团乌光,挡着四支长剑。 只因一方使剑,一方使杖,是以敌我之势甚为明显。 华云表大喝一声:“住手!” 人随声到,剑尖一挑,荡开进攻怪叫化七剑中的一剑,接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老弟,还用问么?”怪叫化听出华云表的声音,急叫道:“我叫化不要紧,快帮女鲁班”! “女鲁班!”这三字猛震华云表心头,难怪对方十一剑士是这样舍命狠斗,并还叫出只要“死的”。 但他方才一问,实在另有用意,这时“啊”的一声,剑展长虹,挑开敌人两支长剑,冲到女鲁班身侧,笑呼道:“前辈请暂歇一下,让小子来代劳。” 女鲁班力敌四剑,几乎落败;幸有华云表替她减轻一半以上的负担,透过一口气来,二支拐杖更舞得虎虎生风,边打边叫道:“小子,你没姓名的么?” 华云表笑道:“过一会就知,这时不必问。” 怪叫化在另一边大乐道:“老弟原来要哑打,我怪叫化又输了一着。” 华云表自知著报出姓名,这伙魔宫剑士必定逃之夭夭,只要逃走一人归报魔帝,让魔帝知道女鲁班已在侠义道保护之下可能又另起枝节。但自己虽能杀尽这伙剑士,倘若对方哗散,则无法一一追赶,是以只使出一小半剑艺,但求保卫女鲁班安全,不求立即开始屠杀,以等待同伴来到。 果然敌方见只来一人,而且艺业并不太高,立即有人高呼道:“大伙卖力,连这小子也劈了,省得回去打死!” “你先死吧!”一声娇叱,接着毫光一闪,那高呼的人却悄然倒下。 那正是韦爱玲使出见血封喉的毒钗,冷不防射进那剑士的后脑,但她却不即时现身厮杀。 怪叫化反而趁敌人微愣的一瞬间,一连两杖挑死两名剑士。 华云表急叫道:“留个活口!” 然而,魔宫十二剑士死了四人,剩下八人已惊得心胆俱裂,一声呼啸,急忙逃散。就在这个时候,猛闻“咭咭”怪笑道:“魔崽子,还想走么?” 话声中,几条身影像风一般卷了过来,顿时香气扑鼻。 第四十章 风车坝 来的是以蒙山老尼为首;七绝剑司徒兴中、沈妙嫦、小灵、小雪、七巧仙子母女一个接一个跟着,迅速将逃生的剑士圈在核心。 蒙山老尼恨在心头,一支长剑更加凌厉无匹,寒光一掠,两个剑士的脑袋同时坠地。 司徒兴中、沈妙嫦、小灵、小雪趁着敌人惊慌逃命,也各杀了一个。剩下两名剑士因见七巧仙子母女来时落在末后,以为可欺,猛扑上前挥剑疾劈。 太平仙凤怒叱一声:“你大欺负人了!” 她宅心孝顺不欲正面与魔父为敌,只因情势所迫,才聊备一员,所以陪着慈母走在各人后面,不料魔宫剑士竟欲向她这面突围,若果将人放走,如何向武林人物交代?只见她从容举剑乍吐即收,两名剑士立被点中穴道,保留着欲扑之势。 华云表大喜道:“还是玲姐行,擒得好不干净利落。” 太平仙凤淡淡地瞧他一眼,却幽幽一叹,回傍慈母身边。韦爱玲笑吃吃地跑了过来执紧她的玉腕。 另外一株树上忽然跳落一条矮小身影,大笑道:“你们全行,惟有我这跑腿的蹩脚,想请文鲁班都迟了一步。” 女鲁班一看来的是万里追风,微微一怔道:“祁老大,谁教你找我?” 万里追风笑道:“你已被丐帮总护法找到就算了,祁某也已有了交代。” 怪叫化虽能寻得女鲁班,几乎被魔剑士劫杀,上前替各人引见,旋即正色道: “老弟乘着祁老在此,我们可以星夜传令进攻太平宫了。” 华云表点点头,向女鲁班一揖道:“为了武林前途,在下敬请前辈指示进攻太平宫的方略。” 女鲁班呵呵大笑道:“你这太平宫主人也过分自谦,李秀兰生受你的了。” “不敢当,不敢当……”太平仙凤连连揖谢。 女鲁班面容一整,独眼射出荧荧奇光,严肃地道:“当初兴建这座太平宫本就预留退路。一条自祭剑台下通往正殿,再通后宫的凝碧楼;这是预备御敌时,由各处应援而用。另一条是由凝碧楼西北角墙根内方一块大理石下走进隧道,然后经过一条极长的天然洞壁,走出太白河的上游风车坝;这是预备强敌围攻,出去求援之用。但自我表哥就任之后,认为以春风化雨作育武林英才,绝无腥风血雨之事;若日通出风车坝的隧道,反易招致宵小入宫窥觑,索性将出口封死。” 华云表点点头道:“烟霞老前辈毕生仁慈,此举自是恰当。” 女鲁班独眼里蕴着泪光,微微叹息道:“是的,他为人很好……” 一顿,仰首向天,长长地透出一口气,徐徐道:“但是,由第八届盟主就职后的第五年,我经过风车坝顺便察看那隧道出口,竟发觉有变动的形迹。但我以为久不察看,可能是地形交易,而韦天仪又傲气凌人,是以忍而不说。及至第十届盟主选定之后,我再去查看时,竟是不得其门而入。” 华云表诧道:“可是又被封死了?” 女鲁班摇摇头道:“原来那出口之处盖有一座极精致的院落,小桥、流水、小楼、花树,占地虽然不广,但清幽别致,几令人兴起终老之思。我经过的时候,恰见一位容貌极美的少妇独倚栏杆,所以认为是官宦外室,也懒得过问。直到前几天,胡老大找到我,说那魔帝霸占太平宫,才想起出口那座院落可能是他的别业。” 华云表脱口道:“一定是行宫。” 蒙山老尼急道:“老婆子,你见那女人什么样子?” 女鲁班独眼一闪,道:“瓜子脸,弯眉毛,不高不矮,皮肤洁白如玉,远处看去隐隐泛着脂光,水汪汪的眼珠,一身骚劲,连我婆子都看不顺眼。” “这老贼!”蒙山老尼狂吼一声道:“那正是他收为妾侍的女儿韦叶枫!” 女鲁班吃了一惊。 七巧仙子与太平仙凤不禁同声一叹。 蒙山老尼怒极攻心,一把抓住女鲁班,叫道:“去,去!带我去砸个稀烂,看那老乌龟由那里出头!” 华云表急道:“老前辈且慢!” 蒙山老尼怒道:“慢什么?” 华云表赔笑道:“老前辈若先砸烂那行宫,老魔警觉起来,又由别处逃走,那时往何处找他?” 蒙山老尼想了一想,瞪着怪眼道:“依你怎么说?” 华云表道:“依晚辈管见,老前辈应先在太平宫与魔帝朝过面,逼他由地道走往行宫,然后追到那座行宫和他了断。他由地道走,老前辈由地面走,相信必比他先一步到达。” 蒙山老尼笑道:“好是好,但你怎知他必进地道而不在太平宫拚命?若先砸烂行宫,由那边攻进地道割老贼的脑袋岂不更妙?” 这话说来也是有理,华云表正在沉吟难决,怪叫化忽然接口道:“前辈在隧道里交手,不便施展剑法,万一再被魔帝恃众轮攻,只怕就难堵住。” 蒙山老尼曾经有过这个经验,点点头道:“依你们好了,走!” 女鲁班笑道:“且慢,你虽然辈分较长,仍得听盟主发令才行,若果这样闯进太平谷,不被炸死就算你命大。” 华云表骇然道:“魔帝还埋有炸药么?” 女鲁班道:“这不过是据理推断吧,若不将天下英雄吸引上祭剑台、正殿和凝碧楼等处所,先炸死一大半,预留退路,有什么意义?” 华云表肃容一拜道:“晚辈仅代表天下英雄敬领再生之德!” 说罢,转向怪叫化和万里追风道:“烦请祁大侠由右,胡大哥由左,绕着太平谷向各派传令,明天辰初各由住处取道向太平宫进军,听号炮响时一齐扑向宫墙,但无论如何得避开祭剑台到凝碧楼的方向。各派只须防逃,进攻正面由我自任。二位会合之后就算任务完满。” “得令!”怪叫化笑答一声,和万里追风分头散去。 七巧仙子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凄然轻唤一声:“华盟主!” 多久以来,她总是唤华云表的名字,这时一声:“盟主”,把他叫得一惊,忙道:“大娘清说。” 七巧仙子惶然道:“苦命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盟主可肯答应?” 华云表猜想她定替魔帝求情,微微叹息道:“大娘请说罢,只要魔帝肯洗面革心,天下英雄能够谅解,小子也不为已甚。” “但愿能够如此。”七巧仙子略感欣慰道:“我只望未遇他厮杀之前,容我带美玲儿劝他一劝,一尽……”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成声。 太平仙凤也低声饮泣。 各人见她如此情重,俱觉心下凄惶,将头别过一边。韦爱玲更是哭出声来,紧紧抓住太平仙凤的衣袖。 华云表默然半晌,点头道:“大娘固然是尽情尽义,只怕是劝不回头的了。” 七巧仙子强开泪眼道:“只要能够劝言,听不听是他的事了。” 华云表毅然道:“大娘可以如意行事,但千万不可打同归于尽的念头。” “谢谢盟主!……”七巧仙子轻轻回答,与太平仙凤领先行往太平谷。 晨雾初开,太平谷四周的峰头已出现三五成群的人影。但太平宫里仍然一片死寂,除了祭剑台上多了一面杏黄旗随风飘动,乍看起来,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变化。 血剑魔帝倘若住在宫中,也许还梦到高唐,不知暴风雨将至。 也许他根本不在宫中,连那些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的血剑武士也一并带走。 华云表紧跟七巧母女行进谷口;祭剑台已然在望,不闻半点声息,也大感诧异起来。 蒙山老尼大恨道:“这老贼果然走了!小子,当初听我的就好!” 那知侧面的高岗接着有人冷笑道:“贼尼别开口损人,你的时辰未到而已。” 司徒兴中喝道:“阁下是什么人,快通报韦老贼出来!” 那人咭咭怪笑道:“可先到祭剑台前恭候。” 司徒兴中怒火顿发,一声暴喝,正欲冲上高岗。沈妙嫦急道:“老盟主且暂忍耐,贱妾与二婢理应代劳!” 沈妙嫦乃昆仑子之妹,玄功武学俱臻上乘,若非先被药力所迷,凭韦天仪那几手剑法决难将她擒下。此次随从而来,本欲报杀夫辱身之仇,无奈受七巧仙子母女孝义所感动,在未见帝之前也只好暂时忍耐。这时见司徒兴中欲先动手,禁不住要杀几个雪恨。罗袖一挥,二婢分左右包抄上岗。双臂一展,像一只青鸾腾空直上。 高岗上一座巨石后面正藏有两名剑士,齐声吆喝,双剑齐起,剑尖迎向她凌空下击的身形。然而,沈妙嫦罗袖一挥,袖里射出两道毫光,两名剑士已同时倒地。 司徒兴中啧啧赞道:“久闻昆仑百步飞针绝技,今日大开眼界了。” 沈妙嫦微微一笑道:“雕虫小技,怎受得起老盟主谬赞?” 蓦地一声钟响,太平宫中门大开。 华云表也急急点燃飞炮,“轰”一声巨响,震得群山响应。 峰头上的人影像几百只猿猴,迅速扑向太平宫。 三四十名黑衣剑士纷纷跃上太平广院,太平正殿和小拱门后面七座正屋的屋脊。 另有八名锦衣剑士涌出宫门,分列在祭剑台两侧。 血剑魔帝呵呵大笑,缓步出门,登上祭剑台中央。 但见他蟒衣玉带,佩剑持旗,横目扫掠,居然威武十足。 忽然,他似觉有什么不对,猛一挥令旗,暴喝一声:“回宫!” 七巧仙子母女距离祭剑台还有十几丈远,急得叫起一声:“天仪,等等我!” 血剑魔帝头也不回,疾进宫门,边走边道:“等你什么,跟进来就是!” 七巧仙子一直冲到宫门,叫道:“天仪,你难道执迷不悟?” “跟来再说!”血剑魔帝脚不稍缓,一直往里面走。 华云表知道七巧仙子一跟进去,不是被擒为人质,就是被魔帝杀害,急喝道: “大娘不要上当,老贼绝无悔意。” “小贼你说对了!”血剑魔帝的声音已由太平正殿传出,相距宫门显然已有几十丈远,只听他纵声大笑道:“小贼怎不进来交手?” 话落,宫外喝声如雷,各派高手已涌上宫墙。 华云表一声长笑,扑上太平广殿,殿脊上的剑士竟是见影即逃。 “轰!”一声响,祭剑台、太平广殿同时炸塌。屋瓦、碎石向四方飞散。群雄一声高呼,几乎要扑进宫。 七巧仙子母女刚进宫门,未登广殿,被一股烈风涌出,反将身子挡退数步。 血剑魔帝大笑道:“华小子死了没有?” 这一声已由后院传来,华云表却在小拱门墙上笑道:“华某命比你长,看你走往那里。” 司徒兴中在后制止群雄冲动,带着一群妇女跟后疾追,也接口喝道:“韦老贼,你不……” “轰!轰!轰……”一声紧接一声地爆炸巨响了,掩盖了喝话的声音,浓烟笼罩整座太平宫,碎瓦碎石横飞几十丈远。 群雄眼睁睁望着魔帝穿宫过殿,上下两代盟主带着几位女人越瓦飞追,但因自己不知埋仗有多少炸药,不敢截堵魔帝的面前,惟有待爆炸过后才蜂拥跟上。 除了宫墙仍然屹立,每一座正屋都已夷平。 血剑武士一齐奔向凝碧楼,群雄也如潮水般由四面涌到。 华云表头皮一麻,急喝道:“列位速返,血剑武士切莫陪死!” 群雄见这位盟主急得面青声厉,情知危机未过,赶忙往外翻身。血剑武士却一声喊,争先涌进楼去。 华云表料到魔帝多半认为自己也会跟进楼中,不禁长叹一声。 “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叹息未竟,一声巨响由地底传出,顿时地动山摇楼塌墙倒,血肉横飞。 由凝碧楼基脚起算,向西北角持面下陷一条长沟,深约丈余长达一百多丈。如果跟进地道,多少人也该炸成粉碎了。 少林派的意明大师宣起佛号,合“十”一拜道:“华盟主,此处如何善后?” 蒙山老尼管什么善后不善后,只记得要找魔帝拚命,一拖女鲁班,叫道:“快去莫让老魔走了!” 司徒兴中、七巧母女、沈氏主婢,全恐魔帝逃出远在几十里的“行宫”,也跟着蒙山老尼如飞而去,连韦爱玲也一同走了。 惟有华云表一眼看出怪叫化和丐帮的高手不在群雄队中,情知丐帮为的报二十七名弟子冤死之仇,必已先扑行宫,以防魔帝逃脱,自己轻功神速,还可以赶得上蒙山老尼,面向群雄道:“魔帝多半由隧道逃向风车坝,不过,他狡猾异常,说不定发现那边有人,又潜回这里逃命,有劳大师和列位英雄派人看守。” 意明大师躬身答道:“贫衲义不容辞,盟主可是要往风车坝?” 华云表拱手道:“小可责任在身,不容魔帝逃脱,有劳列位了。” 说罢,展步如飞,赶过蒙山老尼前面,一溜风车坝即见人影飞扑,杀声连天。 俊目一瞥,原来是丐帮高手正在围攻一座小楼,但里面几名剑婢守紧门户,丐帮虽然力攻,仍然未被攻破。 楼外,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九结帮主鹑衣阎罗严奕笙,丐帮总舵巡察香主百步神拳申奇正,还有那八结半怪叫化胡毕义和万里追风祁天保全在一起从容谈笑。” 华云表自幼受丐帮大恩,急向古慈公和严奕笙躬身下拜,微带诧异道:“楼里居然还敢顽抗,难道个个想死?” 风尘老人微笑道:“这该是老夫之功,六名剑婢忠义之气团结一起,加上无情刺,所以固若金汤。” 华云表好笑道:“小翠在不在?” 风尘老人笑道:“那丑婢没人要,老早走了。” 华云表知他故意打趣,不觉俊脸通红。 蒙山老尼气呼呼赶了上来,叫道:“你们是在这里看的么?” 她也不问魔帝是否在内,恐怕七巧母女上来阻挠,剑光一闪,冲门进楼,一阵惨嗥娇呼立即远传户外。但她却探头出来叫道:“女鲁班,隧道进口在哪里?” “在这里!”那是魔帝的喝声。 华云表但见蒙山老尼身后剑光一闪,赶忙冲到门前。 那知蒙山老尼同时也反手一剑,随闻一声娇呼传自楼下,她却向门外仆倒,背上插进一支利剑,剑柄仍在摆动不已。 各人全赶到了,小楼下面满了艳尸,只有一具男尸,那一具男尸正是血剑魔帝。 他一剑刺穿蒙山老尼,却被蒙山老尼一剑拦腰斩成两段,下半截尸身伏在隧道口的边缘。他的脚旁伏着一位粉颈将断的美妇,美妇的手扣在魔帝脚上,那是以女儿身份兼为妾侍的韦叶枫,敢是被剑法划断了气管,也死了。 凄泣!赞叹!爱完了,恨也完了。 时间冲淡了激动的情绪,七巧仙子和太平仙凤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太平宫祭剑台,将来可建得更壮观,武林在十年之内是可保太平了,但死去的英雄剑士不可复生,悄悄溜走的人儿也许依旧伤心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