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宝刀》 福克纳大叔 你好吗? 一个饿怕了的孩子自述二 前几天在史坦福大学演讲时,我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作家是长生不死的,他的肉体当然也与常人一样迟早要化为泥土,但他的精神却会因为他的作品的流传而永垂不朽。在今天这种纸醉金迷的社会里,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不合时宜—因为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为了安慰自已、鼓励自已继续创作,我还是要这样说。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为了得到阅读这些书的权利,我经常给有书的人家去干活。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这套书好像是在讲述三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但实际上讲述的是许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说一个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从他的眼窝里长出了两只手,手里又长出两只眼,这两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尽的东西,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脑袋脱离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敌人变成了一只老鹰,将他的脑袋反着安装在他的脖子上,结果这个人往前跑时,实际上是在后退,而他往后跑时,实际上是在前进。这样的书对我这样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如果我想继续阅读,那就要继续拉磨。那时在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以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邻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像我这样的馋鬼,能把偷来的杏子送给别人吃,简直就象让馋猫把嘴里的鱼吐出来一样,但我还是将得来不易的杏子送给那个女孩,当然,石匠的女儿很好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但阅读的速度惊人,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至于把读书看成是与作者的交流,在当时是谈不上的,当时是纯粹地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经常因为书中的人物而痛苦流涕,也经常爱上书中那些可爱的女性。 我把周围村子里的十几本书读完之后,十几年里,几乎再没读过书。我以为世界上的书就是这十几本,把它们读完,就等于把天下的书读完了。这一段时间我在农村劳动,与牛羊打交道的机会比与人打交道的机会多,我在学校里学会的那些字也几乎忘光了。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岁时,石匠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着一条垂到臀部的大辫子,生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蒙胧的样子。我对她十分着迷,经常用自己艰苦劳动换来的小钱买来糖果送给她吃。她家的菜园子与我家的菜园子紧靠着,傍晚的时候,我们都到河里担水浇菜。当我看到她担着水桶,让大辫子在背后飞舞着从河堤上飘然而下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人。我跟在她的身后,用自己的赤脚去踩她留在河滩上的脚印,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我的脚直达我的脑袋,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我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黄昏时刻,对她说我爱她,并且希望她能嫁给我做妻子,她吃了一惊,然后便哈哈大笑。她说:“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痴心不改,又托了一个大嫂去她家提亲。她让大嫂带话给我,说我只要能写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义》一样的书她就嫁给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对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壮志,她不出来见我,她家那条凶猛的大狗却象老虎似的冲了出来。前几天在史坦福演讲时我曾经说是因为想过上一天三顿吃饺子那样的幸福日子才发奋写作,其实,鼓舞我写作的,除了饺子之外,还有石匠家那个睡眼蒙胧的姑娘。我至今也没能写出一本像《封神演义》那样的书,石匠家的女儿早已经嫁给铁匠的儿子并且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大量的阅读是我在大学的大学系读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写了不少很坏的小说。我第一次进入学校的图书馆时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多书。但这时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我发现我已经不能耐着心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我感到书中那些故事都没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书翻过十几页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认许多作家都很优秀,但我跟他们之间共同的语言不多,他们的书对我用处不大,读他们的书就象我跟一个客人彬彬有礼地客套,这种情况直到我读到福克纳为止。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12月的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我端详着印在扉页上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叼着烟斗的那个老头,心中不以为然。然后我就开始阅读由中国的一个著名翻译家写的那篇漫长的序文,我一边读一边欢喜,对这个美国老头许多不合时宜的行为我感到十分理解,并且感到很亲切。譬如他从小不认真读书,譬如他喜欢胡言乱语,譬如他喜欢撒谎,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却大言不惭地对人说自已驾驶着飞机与敌人在天上大战,他还说他的脑袋里留下一块巨大的弹片,而且因为脑子里有弹片,才导致了他的烦琐而晦涩的语言风格。他去领诺贝尔奖金,竟然醉得连金质奖章都扔到垃圾桶里,肯尼迪总统请他到白宫去赴宴,他竟然说为了吃一次饭跑到白宫去不值得。他从来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农民自居,尤其是他创造的那个“约克纳岶塔县”更让我心驰神往。我感到福克纳像我的故乡的那些老农一样,在用不耐烦的口吻教我如何给马驹子套上笼头。接下来我就开始读他的书,许多人都认为他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我觉得他的书就象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不在乎他对我讲了什么故事,因为我编造故事的才能决不在他之下,我欣赏的是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已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在此之前,我一直还在按照我们小说教程上的方法来写小说,这样的写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已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按照我们教材上讲的,如果感到没有东西可写时,就应该下去深入生活。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岶塔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已的小说了。受他的约克纳岶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是完全的虚构,我的高密东北乡则是实有其地。我也下决心要写我的故乡那块像邮票那样大的地方。这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当年我躺在草地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过的话,然后我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写到我的小说里。从此后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的身后大声喊叫。 后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福克纳国际研讨会上,我认识了一个美国大学的教授,他就在离福克纳的家乡不远的一所大学教书,他和他们的校长邀请我到他们学校去访问,我没有去成,他就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的相册,那里边有很多珍贵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个马棚前的照片,他的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作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经彻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我感到我们是一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我们在一起谈论天气、庄稼、牲畜,我们在一起抽烟喝酒,我还听到他对我骂美国的评论家,听到他讽刺海明威,他还让我摸了他脑袋上那块伤疤,他说这个疤其实是让一匹花斑马咬的,但对那些傻瓜必须说是让德国的飞机炸的,然后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脸上布满顽童般的恶作剧的笑容。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应该大胆地、毫无愧色地撒谎,不但要虚构小说,而且可以虚构个人的经历。他还教导我,一个作家应该避开繁华的城市,到自已的家乡定居,就像一棵树必须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样。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导去做,但我的家乡经常停电,水又苦又涩,冬天又没有取暖的设备,我害怕艰苦,所以至今没有回去。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至今我也没把福克纳那本《喧哗与骚动》读完,但我把那本美国教授送我的福克纳相册放在我的案头上,每当我对自已失去了信心时,就与他交谈一次。我承认他是我的导师,但我也曾经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嘿,老头子,我也有超过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然后他就对我说:“说说看,你在哪些地方超过了我。”我说:“你的那个约克那帕塔法县始终是一个县,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就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丰乳肥臀》里,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另外我的胆子也比你大,你写的只是你那块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我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根本没有山,但我硬给它挪来了一座山,那里也没有沙漠,我硬给它创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没有沼泽,我给它弄来了一处沼泽,还有森林、湖泊、狮子、老虎……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的。近年来不断地有一些外国学生和翻译家到高密东北乡去看我在小说中描写过的那些东西,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福克纳打断我的话,冷冷地对我说:“后起的强盗总是比前辈的强盗更大胆!” 我的高密东北乡是我开创的一个文学的共和国,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就饱尝到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让谁死谁就死,让谁活谁就活,当然,有一些大胆的强盗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须向他们投降。我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出笼后,也有一些当地人对我提出抗议,他们骂我是一个背叛家乡的人,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写文章解释,我对他们说:“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像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东北乡故事能够打动各个国家的读者,这将是我终生的奋斗目标。” 现在,我终于踏上了我的导师福克纳大叔的国土,我希望能在繁华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认识他那身友衣服,认识他那只大烟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马粪和烟草的气味,我熟悉他那醉汉般的摇摇晃晃的步伐。如果发现了他,我就会在他的背后大喊一声:“福克纳大叔,我来了!” 选自《大家》华语七名家在香港名刊上文章拾零 老枪 他长得很丑,从身材到面孔,从嘴巴到眼睛,总之——他很丑。算起来我当兵也快八年了。这期间迎新送旧,连队里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伙子委实不少,和他们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后,等他们复员后,待个一年半载,脑子里的印象就渐渐淡漠了,以至于偶尔提起某个人来,还要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样。但是,这个丑兵,却永远地占领了我记忆系统中的一个位置。这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人生、社会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鲜明高大起来,和他相处几年的往事,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他,我是怀着深深的愧疚,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浅薄庸俗的无聊情趣所浸淫。 七六年冬天,排里分来了几个山东籍新战士,丑兵是其中之一。山东兵,在人们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朴拙的。其实不然,就拿分到我排里的几个新兵来说吧,除丑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儿,一个个蛮精神。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他们。只有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杨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树,白花花的鸡蛋堆里滚出了一个干疤土豆。 我那时刚提排长,少年得志,意气洋洋,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气得像只刚扎毛的小公鸡。我最大的特点是好胜(其实是虚荣),不但在军事技术,内务卫生方面始终想压住兄弟排几个点子,就是在风度上也想让战士们都像我一样(我是全团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来个丑八怪,真是大煞风景。一见面我就对他生出一种本能的嫌恶,心里直骂带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伙不带,偏招来这么个丑货,来给当兵的现眼。为了丑兵的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连长蘑菇,想让连里把丑兵调走。不料连长把眼一瞪,训道:“干什么?你要选演员?我不管他是美还是丑,到时候能打能冲就是好兵!漂亮顶什么用?能当大米饭,能当手榴弹?” 吃了我们二杆子连长一个顶门栓,此事只好作罢。然而,对丑兵的嫌恶之感却像疟疾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有时候,也意识到这种情绪不对头,但又没有办法改变。唉!可怕的印象。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长得丑,就老老实实的,少出点风头吧,他偏不,他对任何事情都热心得让人厌烦,特喜欢提建议,不是问东,就是问西,口齿又不太清楚,常常将我姓郭的“郭”字读成“狗”字,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狗”排长。这些,都使我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 不久,春节到了。省里的慰问团兴师动众来部队慰问演出。那时候,还讲究大摆宴席隆重招待这一套,团里几个公务员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政治处就让我们连派十个公差去当临时服务员。连里把任务分给了我们排,并让我带队去。这码子事算是对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说,那时候我是一个毛病成堆的货色,肚子里勾勾弯弯的东西不少。去当服务员,美差一桩,吃糖抽烟啃苹果是小意思,运气好兴许能交上个当演员的女朋友昵! 我立即挑选了九个战士,命令他们换上新军装,打扮得漂亮一点,让慰问团的姑娘们见识见识部队小伙的风度。就在我指指划划地做“战前动员”时,丑兵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狗’排长,要出公差吗?”他这一嚷破坏了我的兴致,便气忿忿地说:“什么狗排长,猫排长,你咋呼什么!”他的嗓门立时压低了八度,“排长,要出公差吗?我也算一个。”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你靠边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让靠边稍息呢?”丑兵不高兴地嘟哝着。我问:“你不是去炊事班帮厨了吗?”“活儿干完了,司务长让我回来歇歇。”“那你就歇歇吧,愿玩就玩,不愿玩就睡觉,怎么样?”谁料想,他一听就毛了,说:“‘狗’排长,你不要打击积极性吆!大白天让人睡觉,我不干!”我的兴致被他破坏了,心里本来就有些不快,随口揶揄他说:“你瞎咕唧什么?什么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干什么?去让慰问团看你那副漂亮脸蛋儿?”这些话引得在一旁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话岔说:“老卡——他们称丑兵为卡西莫多——你这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你们是美男子小分队,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员也要满屁股冒青烟。你呀,还是敲钟去吧!”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一来丑兵像是挨了两巴掌,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脑袋耷拉着,下死劲将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个脸,慢慢地退出门去。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不免有些嗅悔。 从打这件事之后,丑兵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见了我就绕着走,我心想:这个熊兵,火气还不小睐。小豆子他们几个猴兵,天天拿丑兵开心,稍有点空闲,就拉着丑兵问:“哎,老卡,艾丝米拉达没来找你吗?”丑兵既不怒,也不骂,只是用白眼珠子望着天,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后来我想,他这是采用了鲁迅先生的战术——可是小豆子这班子徒有虚名的高中生们理解不了他这意思,竟将丑兵这表示极度蔑视之意的神态当作了辉煌的胜利。 丑兵对我好像抱有成见,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竞没跟我说一句话。在排务会上,我问他为什么,他直截了当说:“我瞧不起你!”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损伤。使我更增加了对他的反感,这小子,真有点邪劲,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阵子,排里的战士们都在衣领上钉上了用白丝线勾织成的“脖圈”,红领章一衬,怪精神的。可是,连里说这是不正之风,让各排制止,我心里不以为然,只在排点名时浮皮潦草地说了几句,战士们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误。 有一天中午,全排围着几张桌子正在吃饭,小豆子他们几个对着丑兵挤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丑兵一眼。老天爷,真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这是什么脖圈哟!黑不溜秋,皱皱巴巴,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我撇了撇嘴,转过脸来。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脸色,以为开心的机会又来了。他端着饭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说道:“这是艾丝米拉达小姐给你织的吧?” 好几个人把饭粒从鼻孔里喷出来。 丑兵的眼睛里仿佛要渗出血来,他把一碗豆腐粉条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哟哟叫起来了。 我把饭碗一摔,对着丑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你打算造反吗?”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说话。 “把脖圈撕下来!”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开领扣,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还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上一句“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 他仔细地拆下脖圈,装进衣袋。这时,小豆子哼哼唧唧地从水龙头旁走过来,脖子像煮熟的对虾一样。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丑兵跟前,我正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丑兵开口说话了:“脖圈是俺娘给织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还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两个肩膀一个劲地哆嗦。多数人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伸着个大红脖子,活像在受审。 这件事很快让连里知道了。指导员批评我对待丑兵的不公正态度,我心里虽有点内疚,但嘴里却不认输,东一条西一条地给丑兵摆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丑兵的亏,一直想寻机报复。他知道动武的根本不是丑兵的对手,况且,打起来还要受处分。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想让丑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劳动节晚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开文娱晚会。老一套的节目,譬如连长像牛叫一样的独唱,指导员胡诌八扯的快书,引起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晚会临近尾声时,小豆子对着几个和他要好的老乡挤挤眼,忽地站起来,高声叫道:“同志们,我提议,让我们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给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紧接着是一阵夸张的鼓掌声。我先是跟着拍了几下掌,但即刻感觉到有一股别扭、很不得劲的滋味在心头荡漾开来。丑兵把脑袋夹在两腿之间,一动也不动。小豆子对着周围的人扮着鬼脸,又伸过手去捅捅丑兵:“哎,歌唱家,别羞羞答答吆。不唱,给表演一段《巴黎圣母院》怎么样?” 全场哗然,我刚咧开嘴想笑,猛抬头,正好碰到了连长恼怒的目光和指导员严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来,喝道:“小豆子,别闹了!”小豆子余兴未尽,悻悻地坐下去。指导员站起来正要说些什么,没及开口,丑兵却像根木桩似地立起来,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袄袖子擦了两把泪水,坚定地说:“谢谢同志们的好意,我表演!” 我惊愕地半天没闭上嘴巴,这老弟真是个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确实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来,他很痛苦,满脸的肌肉在抽搐。 他说:“当卡西奠多遭受着鞭笞的苦刑,口渴难挨时,美丽的吉卜赛姑娘艾丝米拉达双手捧着一罐水送到他唇边。这个丑八怪饮过水之后,连声说着‘美!美!美!’”丑兵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腔调连说了三个“美”字,“难道卡西莫多在这时所想的所说的仅仅是艾丝米拉达美丽的外貌吗?”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当艾丝米拉达即将被拉上绞架时,丑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将艾丝米拉达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喊‘避难!避难!’”丑兵又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声音连喊了二声“避难”,“难道这时候卡西莫多留给人们的印象仅仅是一副丑陋的外貌吗?” 丑兵说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着。满室寂然无声,昕得到窗外的杨叶在春风中哗哗地浅唱。没人笑,没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像注视着一尊满被绿绣红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烫,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见他讪讪地涎着脸,一个劲地折叠衣角…… 那次晚会之后,丑兵向连里打了一个很长的报告,要求到生产组喂猪,连里经过反复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已提升为副连长,主管后勤,又和丑兵经常打起交道来了。要论他的工作,那真是没说的,可就是不讨人喜欢,他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说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来没上过一次街。我找他谈了一次,让他注意点军人仪表,他不冷不热地说:“副连长,我也不与外界接触,绝对保证丢不了解放军的脸,再说,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何必呢?”他顶了我一个歪脖烧鸡,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边境关系紧张到自热化程度,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连队里已私下传开要抽调一批老战士上前线的消息,练兵热潮空前高涨,晚上熄灯号吹过之后,还有人在拉单杠,托砖头。丑兵却没有丝毫反应,整天闷闷不响地喂他的猪。 终于,风传着的消息变成了现实。刚开过动员大会,连队就像一锅开水般沸腾起来。决心书,请战书一摞摞地堆在连部桌子上。有的人还咬破指头写了血书。 这次抽调的名额较大,七六、七七两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老兵们也心中有数,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装来了。下午,我到猪圈去转了一圈,想看看这个全连唯一没写请战书的丑兵在干什么。说实话,我很恼火,你不想入团也罢,不想入党也罢,可当侵略者在我边境烧杀掳掠,人们都摩拳擦掌地等待复仇的机会而这机会终于来了的时候,你依然无动于衷,这种冷漠态度实在值得考虑。 丑兵正在给一只老母猪接生,浑身是脏东西,满脸汗珠子。看着他这样,我原谅了他。 晚上,支委会正式讨论去南边的人员名单,会开到半截,丑兵闯了进来。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脚穿着一双沾满粪泥的胶鞋,帽子也没戴,一个领章快要掉下来,只剩下一根线挂连着。 他说话了:“请问各位连首长,这次是选演员还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又说:“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放出的枪弹能不能打死敌人,扔出的手榴弹会不会爆炸?” 指导员笑着问:“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线哪?” 丑兵眼睛潮乎乎地说:“怎么不想?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个人,中国青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他啪地一个标准的向后转,迈着齐步走了。 丑兵被批准上前线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我的双眼也一阵热辣辣的。 在送别会上,丑兵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台前,他好像变了个人,一身崭新的军装,新理了发,刮了胡子。最使我震动的是:他的衣领上又缀上了他的现在已是六十岁的眼睛不好的母亲亲手编织的当年曾引起一场风波的那只并不精致的“脖圈”!我好像朦胧地意识到,丑兵的这一举动有深深的含义。这脖圈是对美的追求?是对慈母的怀念?不管怎么样,反正,假如有人再开当年小豆子开过的那种玩笑,我也会给他脑袋上扣一碗豆腐粉条。 他说:“同志们,三年前你们欢迎我唱歌,由于某些原因,我没唱,对不住大家,今天补上。” 在如雷的掌声中,他放开喉咙唱起来: 春天里苦菜花开遍了山洼洼, 丑爹丑妈生了个丑娃娃。 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 丑娃娃放牛羊独自在山崖。 夏天里金银花漫山遍野开, 八路军开进呀山村来。 丑娃娃当上了儿童团, 站岗放哨还把地雷埋。 秋天里山菊花开得黄澄澄, 丑娃娃抓汉奸立了一大功。 王营长刘区长齐声把他夸, 男伙伴女伙伴围着他一窝蜂。 冬季里雪花飘飘一片白, 丑娃娃当上了八路军。 从此后无人嫌他丑, 哎哟哟,我的个妈妈唻。 像一阵温暖的,夹带着浓郁的泥土芳香的春风吹进俱乐部里来。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雪白的羊群,金黄的牛群,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绿绿的水……,一幅幅亲切质朴而又诗意盎然,激情盎然的画图,随着丑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悠扬歌声在人们脑海里闪现着。我在想:心灵的美好是怎样弥补了形体的瑕疵,英勇的壮举,急人之难,与人为善,谦虚诚实的品格是怎样千古如斯地激励着,感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丑兵唱完了,站在那里,羞涩地望着同志们微笑,大家仿佛都在思虑着什么,仿佛都沉浸在一种纯真无邪的感情之中。 小豆子离座扑上前去,一下子把丑兵紧紧搂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嘴里嘈嘈地嚷着:“老卡,老卡,你这个老卡……” 猛然,满室又一次爆发了春雷一般的掌声,大家仿佛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齐刷刷地站起来,把丑兵包围在垓心…… 开完欢送会,我思绪万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惭愧的心情愈来愈重。我披衣下床,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单独睡在猪圈旁边一间小屋里。时间正是古历的初八九,半个月亮明灿灿地照着营区,像洒下一层碎银。小屋里还亮着灯,我推开门走进去,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头小猪患,看见我进去,他慌忙站起来,连声说:“副连长,快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喂好的小猪抱进一个铺了干草的筐子里:“这头小猪生下来不会吃奶,放在圈里会饿死的,我把它抱回来单养。请连里赶快派人来接班,我还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从前我为什么要那样不公正地对待他呢?”我终于说道:“小王,说起来我们也是老战友了,这些年我侮辱过你的人格,伤害过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他惶恐地摆着手说:“副连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都恨我长得太次毛,给连队里抹了灰。” 我说:“小王,咱们就要分手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千万别憋在肚子里。”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连长,我这次是抱着拼将一死的决心的,不打出个样子来,我不活着回来。因此,有些话对你说说也好,因为,您往后还要带兵,并且肯定还要有长得丑的战士分到连里来,为了这些未来的丑战友,我就把一个丑兵的心内话说给您听听吧。 “副连长,难道我不愿意长得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吗?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里的泥,想捏个什么样子就能捏出个什么样子。世界上万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样,丑的,美的,不美不丑的,都是社会的一分子,王心刚,赵丹是个人,我也是个人…… “每当我受到战友的奚落时,每当我受到领导的歧视时,我的心便像针儿一样痛疼。 “我经常想,三国时诸葛亮尚能不嫌庞统掀鼻翻唇,说服刘备而委其重任;春秋时齐灵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琐的晏婴为相。当然,我没有出众的才华,但是我是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真正把人当作人的时代啊!我们连长,排长,不应该比几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怀和更人道的感情吗? “我不敢指望人们喜欢我,也不敢指望人们不讨厌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人亦皆有之。谁也不能扭转这个规律,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变一样。但是,美,仅仅是指一张好看的面孔吗?小豆子他们叫我卡西莫多,开始我认为是受了侮辱,渐渐地我就引以为荣了。我宁愿永远做一个丑陋不堪的敲钟人,也不去做一分钟仪表堂堂的宫廷卫队长…… “想到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我应该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许许多多至今还被人们牢记着的人,他们能够千古留名,绝大多数不是因为他们貌美;是他们的业绩,是他们的品德才使他们的名字永放光辉…… “我要求来喂猪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这间小屋,它能提供给我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两年来,我读了不少书——是别人代我去借的,并开始写一部小说。 他从被子下拿出厚厚一叠手稿:“这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写成的。他长得很丑……小时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后来他牺牲了……我唱的歌子里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梁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场人生课……”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三匹马 小镇新近开拓加宽还没来得及铺敷沥青的大街上空空阔阔,没有一个活物在行走。六月的毒日头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黄土路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褐色光芒。空气又黏又烫,到处都眩目,到处都憋闷。小镇被酷暑折磨得灰溜溜的,没有了往常那股子人欢牛叫的生气。十几个汉子穿着裤衩子,趿着拖鞋,半躺在新近从城里兴过来的尼龙布躺椅上,在镇西头树阴里闲聊。一个挺俊俏的小媳妇儿在当街的一个小院里的一棵马缨树下愁眉苦脸地坐着。树下草席上睡着一个女孩。几只老母鸡趴在墙根下的脏土里,爹着翅膀喘气。镇东几里远有一条小河,河水又浑又热,十几个鼻涕英雄在洗澡掏螃蟹。他们剃着清一色的光葫芦头,身上糊满了黄泥巴。大街笔直地从镇上钻出来,就变成大路,延伸到辽阔的原野里。大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玉米,玉米长得像树林一样密不透风。在小镇与田野的边缘,有几十问蓝瓦青砖平房,一个绿漆脱落、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大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隔老远就能看到他那满脸汗珠儿。哨兵站的位置极好,向东一望,他看到海洋一样的青纱帐和土黄色的大路;向南一望,他看到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向西一望,就是这条凹凸不平但很是宽阔的大街。 就在镇子西头躺在老柳树下躺椅上的十几个男人热得心烦意乱、闲得百无聊赖、不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晌午头的时候,一辆杏黄色的胶皮轱辘大车,由三匹毛色新鲜、浑身蜡光的高头大马拉着“呼呼隆隆”地进了小镇。赶车的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车轴汉子,他满腮黑胡茬子,头上斜扣着一顶破草帽,帽檐儿软不拉塌地耷拉着,遮住了他半边脸,桀骜不驯的乱发从破草帽顶上钻出来。他走起路稍稍有点罗圈,但步伐干净利落,脚像铁抓钩似的抓着地面。他骨节粗大的手里捏着一杆扎着红缨的竹节大挑鞭,鞭梢是用生小牛皮割成的,又细又柔韧。这样的鞭梢像刀子一样锋利,可以齐齐地斩断一棵直挺挺地立着的玉米呢。这个人迈着罗圈腿快步疾行在车左侧,大挑鞭在空中抡个半圆,挫出一个很脆的响,鞭声一波催一波在小镇上荡漾开去。十二只挂着铁钉的马蹄刨着路面,腾起一团团灰尘。满载着日用百货的马车引人注目地冲进小镇,使树阴下的男人一下来了精神。 “刘起,原来是你小子!火爆爆的大晌午头儿,干啥去了?”一个中年汉子从躺椅上欠起身来,大声招呼着赶车的汉子。 “黄四哥,好长时间没瞅着你,自在起来了,躺在这儿晾翅呐。”刘起喝住牲口,回答着发问的中年人。 “大热天的,过来吃袋烟,喘口气,凉快凉快再走。” “可我的马呢?这新买的三匹马……” “这是新买的马?三匹大马,还有这挂车?咦,小于,神气起来喽。”黄四惊诧地站起来说,“快把车赶过来,让你的马歇歇,咱也见识见识这三匹龙驹。” 刘起拖着悠长洪亮的嗓门轰着马,把车弯到树阴下。他支起车架,减轻了辕马的重负,又撑起草料笸箩倒上草料,再到压水井边压上桶凉水,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一阵,然后,“哗”,倒进笸箩,拌匀了草料,便走进人堆里,从破破烂烂的褂子里抠索出一包带锡纸的烟来,慷慨大方地散了一圈。几个男人站起来,围到马车前,转着圈儿端详那三匹马。 “好马!” “真是好马!” 刘起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圆睁着,左手两个指头夹着烟卷儿,右手抓着破草帽向胸膛里扇着风,满脸洋洋之气。他瞅着自己的三匹马,眼睛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目光迷离恍惚又温柔。好马!那还用你们说,要不我这二十年车算白赶了,他想。我刘起十五岁上就挑着杆儿赶车,那时我还没有鞭杆高。几十年来,尽使唤了些瘸腿骡子瞎眼马,想都没敢想能拴上这样一挂体面车,车上套着这样漂亮健壮、看着就让人长精神头儿的马。您看看那匹在里手拉着梢儿的栗色小儿马蛋子,浑身没一根杂毛,颜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壳,紫勾勾的亮。那两只耳朵,利刀削断的竹节儿似的。那透着英灵气的大眼,像两盏电灯泡儿。还有秤钩般的腿儿,酒盅般的蹄儿,天生一副龙驹相。这马才“没牙”,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个儿还没长够哩。外手那匹拉梢的枣红小骒马,油光水滑的膘儿,姑娘似的眉眼儿,连嘴唇都像五月的樱桃一样汪汪的鲜红。黑辕马还能给我挑出一根刺儿?不是日本马和伊犁马的杂种,也是蒙古马和河南马的后代,山大柴广的个头儿,黑森森的像棵松。也说是我刘起的运气,做梦也不敢想能在集市上买上这样三匹马。老天爷成全咱,这三匹宝贝与咱有缘分。三匹马,一挂车,花了老子八千块。为了攒钱买这马,我把老婆都气跑了。我刘起已经光棍了一年多,衣服破了没人补,饭凉了没人热,我图的什么?图的就是这个气派。天底下的职业,没有比咱车把式更气派的了。车轴般的汉子,黑乎乎的像半截黑铁塔,腰里扎根蓝包袱皮,敞着半个怀,露出当胸两块疙瘩肉,响鞭儿一摇,小曲儿一哼,车辕杆上一坐,马儿跑得“嗒嗒”的,车轮拖着一溜烟,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麻}留有多麻溜……娘儿们呐,毛长见识短,就为着这么点事你就拍拍腚尖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跑回娘家,一走就是一年,什么玩意儿!今儿个老子把车赶回来了,就停在你娘家大门口向西一拐弯儿,不信你不回心转意,找着我也算你的福气。 “行喽!刘起,这几年政策好了,你马是龙马,车是宝车,你这会儿算是可了心喽。” “有什么可心的?”刘起悲凉地长叹一声说,“我老婆不懂我的心,三天两头跟我闹饥荒,我揍了她一顿,她寻死觅活地要跟我离婚,我不答应,她拾掇拾掇,一颠腚跑回娘家,不回来了。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老婆是汉子的马,愿意骑就骑,愿意打就打’,他妈的她骑也不让骑,打也不让打。” “刘起,你那规矩早过时了,现如今反过来了,她要骑你呐。”黄四逗笑地说。 “刘起哥,你也真是,那么嫩的娘们怎么舍得打?大嫂子那天在屋里擦背,我趴着后窗一溜,吸得我眼珠儿都不会转了。天爷,白生生的,粉团一样……要是我,天天跪着给她啃脚后跟也行。”镇里有名的闲汉金哥挤眉弄眼地说着。 刘起眼里像要沁出血来。他一步蹿到金哥面前,铁钳一般的手指卡住他细细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般地提拎起来,一下子摔出几步远。金哥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揉着脖颈骂:“刘起,你姥姥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你老婆在娘家偷汉子哩,青天大白日和镇东头当兵的钻玉米地……你当了乌龟王八绿帽子,还在这儿充好汉。” 刘起抄起大鞭子冲上前去,金哥像兔子一样拐弯抹角地跑了。看看刘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脚,龇着牙说:“刘起大哥,兄弟不骗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着她哩,你要离婚就快点,别占着茅坑不屙屎。告你说吧,结过婚的娘们,就像闹栏的马,一拍屁股就翘尾巴呢。” “金哥!”一个花白胡子呵斥着,“你也扔了三十数四十啦,嘴巴子脏得像个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张臭嘴,别在这儿给你爹丢人。” 花白胡子骂退金哥,走到刘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年小的,去给你媳妇认个错,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马再灵性也是马哟。” “刘起,弟妹来镇上也快一年了,一开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龙江看闺女去了,听说老太太在那儿病了,回不来了,两个人的地扔给弟妹种着,一个女人家,带着俩孩子,天天闲言碎语的,顶着屎盆子过日子,要真是寡妇也罢了,可你们……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啊,兄弟!”黄四同情地说。 刘起像霜打了的瓜秧,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嘴里唠叨着:“这个臭婆娘,还是欠揍,我一顿鞭子抽得你满地摸草,抽得你跪着叫爹,你才知道我刘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行了,后生,别在这儿嘴硬了。汉子给老婆下跪,现如今不算丑事,大时兴咧。我那儿子天天给他媳妇梳头扎辫子哩。”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黄四说:“车马放在这儿,我替你照应着,你媳妇兴许早就听到你这破锣嗓子了,这会儿没准正把着门缝望你哩。”黄四对着镇子中央临街小院努了努嘴。 刘起抓挠了几下脖子,干笑了几声,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的,蹑蹑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轻轻地敲那两扇紧闭着的小门。小院里鸦雀无声。他又敲门,屏息细听,院里传来女孩的咿呀声。“柱子他娘,开门。”他拿捏着半条嗓子叫了一声,声间沉闷得像老牛在吼。院里没人理他。他把油汗泥污的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瞅,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马缨树下,背对着他,给孩子喂奶,孩子的两条小腿乱蹬乱挠。“你开门不开?不开我跳墙了!”他怒吼起来。他真的把着墙头,耸身一跳,蹿进小院里,墙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来。 女人“哇”一声哭了,骂:“你这个野狗,你还没折磨够我是不?你看着俺娘们活着心里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门来了,你……”怀里的女孩感到奶头里流出来的奶汤变少了,变味了,怒冲冲地哭起来。 刘起手足无措,遍体汗水淋漓,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女人面前,腮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 “孩子他娘……”他说,他看着女人耸动着的肩头,白里透黄的憔悴的面容,那两弯蹙到一块颤抖着的柳叶般的眉,和袒露着的被孩子吮着抓挠着的雪白丰满的乳房,嗑瞌巴巴地说,“你去看看咱的马,三匹好马……” “……你滚,你滚,你别站在这儿硌应我。你要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气,就痛痛快快跟我离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马,一匹栗色小儿马,一匹枣红色小骒马,一匹黑骟马,”说到了马,他灰黯的脸霎时变得生气勃勃,雾蒙蒙的眼睛熠熠发光,“这真是三匹好马!口嫩,膘肥,头脑端正,蹄腿结实苗条,走起来像猫儿上树,叫起来‘咴咴’地吼,底气儿足着哩。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马,你就不会骂我了,你就会兴冲冲地跟我回家过日子。” “回去跟你那些马爹、马娘、马老祖过去吧,那些死马、烂马、遭瘟马!” “你、你他妈的,你敢骂我的马!你还不如一匹马!”刘起胸中火苗子升腾,他眼珠子充血,对着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声,“你说,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不回你那个臭马圈!” “我打死你这个……” “你打吧,刘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儿个让你打个够。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养的,是马日的,驴下的……”女人骂着,呜呜地哭起来。 刘起看着女人那满脸泪水,手软了,心颤了,举起的拳头软不拉塌地耷拉下来。他摸摸索索地从破褂子里掏出烟盒,烟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地上。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抱住脑袋。你这个鬼婆娘!他想,你怎么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赌不遛老婆门子,是咬得动铁、嚼得动钢的男子汉,我爱马想马买马,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本分。不是你太嘎古,戗上我的火,我也不会揍你。揍你的时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点,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落不了残,破不了相,你他妈的还不知足。今天我低三下四来求你,刘起什么时候装过这种熊相?你也不去访一访。这些该死的知了,也在这儿凑热闹,“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里还不腻味是怎么着?他仰起脸,仇视地盯着马缨树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轻轻地翘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脸尿。街上传来马的嘶鸣声。是那匹栗色的小儿马在叫,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在盼我呢,唤我呢。人不如马!姥姥,我还在这儿扭着捏着的装灰孙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马。他起身想走,但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他想来几句够味的男子汉话,煞一煞这个娘们的威风,可话到嘴边竟变了味,本想酿老酒,酿出来的却是甜醋,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么几下子吗?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会儿,咱马也有了,车也有了,你凭什么不回去?” “马,又是马!自嫁给你就跟着你遭马瘟。那一年你给马去堆坟头,树牌位,叫人赶着去游街示众,那时柱子刚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问,心里只想着你那死马爹。这几年,我起早摸黑,与你一起养貂,手被貂咬得鲜血直流。我挺着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着星出去,顶着月回来,孩子都差点生在地里,我图的是什么?这几年,谁家的媳妇不是身上鲜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妇大我五岁,比我又显年轻又显水灵。你不管家里破橱烂柜,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烂衫,把一个个小钱串到肋巴骨上,到头来买了这么些烂马。说你不听,你还打我,打得我浑身青紫红肿……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场,才没到法院去告你,你还不识相,要不你早就进了班房。” “你没看看这是三匹什么马!你去看看……”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马畜生,滚!你只要养着这些马爹马娘,我就和你离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刘起一脚把一个鸡食钵子踢出几丈远,阴沉沉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真他妈的丢人!你当我稀罕你?离就离!”刘起气汹汹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又把门摔得“眶当”一声响。 女人像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两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颤抖,牙齿碰得“得得”响。她像尊石像一样木在那儿。从大门口扑进来的热风撩拨着她靠边蓬松的乱发,热风挟带着原野上的腐草气息呛着她的肺,使她一阵阵头晕目眩。热风吹拂着院里这棵娉婷多姿的马缨树,马缨树枝叶婆娑,迎风抖动,羽状的淡绿色叶片窸窣作响,粉红色的马缨花灿若云霞,闪闪烁烁。女人听人说马缨花也叫合欢花。又是马,又是该死的马。她感到心里疼痛难忍。孩子用不愉快的牙齿在她奶头上咬了一口,她没感觉到疼。合欢,合欢,有马就合不起来,合起来也欢不了。她想着,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滚下来。 那七八个七八、十来岁的光腚猴子在镇东河沟里打够了水仗,掏够了螃蟹窝黄鳝洞,正带着浑身泥巴,拎着一只螃蟹或是两条黄鳝,东张张,西望望,南瞅瞅,北溜溜,沿路蹲窝下着蛋往镇子里走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阔嘴巴蒜头鼻子的黑小子。他左手拎着一条蟹子腿——蟹子的其他部分已被生吃掉了。他说,我爹说生吃蟹子活吃虾,半生不熟吃蛤儿。蟹子腿是留给小妹妹吃的,小妹妹刚长出两个歪歪扭扭的门牙——右手持着一根细柳条儿,沿途挥舞着,见野草抽野草,见小树抽小树。在一片黑油油的玉米田头,他举起柳条,对准一棵玉米的一侧,用力一挥,只听“唰”一声,两个肥大的玉米叶齐齐地断了。黑小子兴奋得高叫起来:“哎,看我的马鞭!”他又一挥手,又砍断了两个玉米叶。 “这谁不会呀。”一个孩子说着,跑到机井边上一棵柳树下,“噌噌”地爬上去,折了几根柳枝,用口叼着,“嗤溜”一下滑下来。粗糙的树皮把他的小肚子磨得满是白道道。“嗨嗨,”他拍着肚子说,“上树不愁,下树拉肉。柱子,你吹啥?看我的马刀。”他褪干净柳枝上的叶子,对着几棵玉米“噼噼啪啪”劈起来,扔在地上的几根柳条被几个孩子一抢而光,于是,几条“马鞭”,几柄“马刀”,便横劈竖砍起来。几十棵玉米倒了大霉,缺胳膊少腿,愁眉苦脸地立在地头上,成了几十根玉米光棍儿。 “别砍了,日你们的娘!这块玉米是俺姥姥家的。”黑小子举着短了半截的柳条,对着几个光屁股抽起来。 “哎哟,柱子,是你带头砍的。” “我砍的是俺姥姥家的,你砍的是你姥姥家的吗?”柱子的柳条又在那个犟嘴的男孩屁股上狠抽了一下,男孩痛得一咧嘴,哭着骂起来:“柱子,你爹死了,你没有爹……” “你说谁没有爹?” “你没有爹!” “我爹在刘疃。我爹像黑塔那么高,我爹的拳头像马蹄那么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马,鞭梢打进马耳朵眼里。我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爹那年去县里拉油,电线上蹲着一个家雀。我爹说:”着鞭!‘那家雀头像石头子儿一样掉下来,家雀身子还蹲在电线上。我爹说:“我的儿,用刀子也割不了那么整齐哩。’过两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给我说了,要买三匹好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个野种!” “我爹活着!”柱子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狼一样扑上去。两个光腚猴子搂在一起,满地上打着滚。其他的几个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后,孩子们全滚到了一起,远远看着,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滚。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黄鳝快晒成干柴棍了。柱子那条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蚂蚁齐心协力拖着向巢穴前进。 “刘起,怎么样?答应跟你一块回去吧?”花白胡子关切地问。 刘起铁青着脸,“噼里咔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箩,收起撑车支架。 “老弟,看样子不顺劲,下跪赔情了吧?瞧你那小脸蛋蛋,乌鸡冠子似的。”黄四调侃地揶揄着。 刘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拢着连接着梢马嚼铁的细麻绳,大吼一声,猛地掉转车,车尾巴蹭着树干,剥掉了一大块柳树皮。 “刘起大哥,嫂子没让你亲热亲热?”金哥远远地站着,报复地戏谑着。 “我日你姥姥!”刘起怒吼一声,两滴浑浊的大泪珠扑簌簌地弹出来,落在灰尘仆仆的面颊上。他的手一直拽紧着那根连着嚼铁的细绳,坚硬的嚼铁紧紧勒住栗色小儿马鲜红的舌根和细嫩的嘴角,它暴躁不安地低鸣着,头低下去,又猛地昂起来,最后前蹄凌空,身子直立起来。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刘起浑身热血沸腾,心尖儿大颤,他松开嚼铁绳,没来得及调正车头,车身与大街成六十度夹角斜横着。他在两匹梢马的头顶上耍了一个鞭花,只听到“叭叭”两声脆响,栗色马和枣红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击,几乎与此同时,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辕马的屁股上。这些动作舒展连贯,一气呵成,人们无法看清车把式怎么玩弄出了这些花样,只感到那支鞭子像一个活物在眼前飞动。 三匹马各受了打击。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声使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荒不择路地向前猛一蹿,黑辕马随着它们一使劲,大车就斜刺里向羞黄土大路冲过去。适才的停车点是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与大路的连接处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小路。刘起的马车没有直对路面,梢马与辕马的力量很大,他没有机会在马车前进中端正车身方向,一个车轮子滑下了路沟,大车倾斜着窝车了。马停住了。马车上为刘疃供销社拉的白铁皮水桶、扫帚、苇席以及一些杂七拉八的货物也歪斜起来,好像要把马车坠翻。 “刘起,你吃了枪药了?这哪儿是赶车?这是玩命。”花白胡子说。 “老弟,卸下车上的货吧,把空车鼓捣上去,再装上。我们帮你一把手。”黄四说。 “刘起,快让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来,他最愿帮人解决‘困难’。”金哥说。 “滚,都他娘的滚!”刘起眼里像要蹿火苗子,对着众人吼叫,“想看爷们的玩景,耍爷们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渍麻花的破褂子脱下来,随手往车上一撂,吸一口气,一收腹,把蓝包袱皮猛地杀进腰里,双手在背后绾了一个结。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铜色的上身扇面般的奓煞开,肌肉腱子横一道竖一道,像一块刀斧不进的老榆树盘头根。他的背稍有点罗锅,脖子后头一块拳头大的肌肉隆起来,两条胳膊修长矫健,小蒲扇似的两只大手。这是标致的男子汉身板,处处透着又蛮又灵性的劲儿。好身膀骨儿!花白胡子心里赞叹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转动,忙抬起一只手去揉搓。 刘起在蓝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里“噢噢”地怪叫着,左手抖着嚼口绳,右手摇着鞭子,双脚叉成八字步,两目虎虎有生气,直瞪着两匹梢马。那根鞭子在空中风车般旋转,只听见激起“呜呜”的风响,可并不落下来。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眼睁得铃铛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劲,车轱辘活动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刘起,别逞强了,把车卸了,先把空车拖上去,我们帮你干。”花白胡子说。 刘起不答话,一撤身退去三步远,抡圆鞭子,“啪啪啪”,三个脆生生的响鞭打在三匹马的屁股上,马屁股上立时鼓起指头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来,三匹马一齐用劲,将车轱辘拖离了沟底,困难地寸寸上挪,但终于还是一下子退回去,车轮陷得更深了。 “奶奶,连你们也欺负老子。”他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一耸身跳上车辕杆,双腿分开,歪歪地站在两根车辕杆上,挥起大鞭。左右开弓,打得鞭声连串儿响,鞭梢上带着“嗖嗖”的小风,鞭梢上沾着马身上的细毛。他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两匹梢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浑身冒汗,毛皮像缎子明晃晃地耀眼。这是两个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儿马,满身生性,它被主人蛮不讲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着枣红色小骒马东一头西一头瞎碰乱撞,继而鬃毛倒竖,后腿腾空,连连尥起双蹄来。枣红马也受了感染,“咴咴”地鸣着,灵巧地飞动双蹄,左弹右打,躲避着主人无情的鞭子,反抗着主人的虐待。四只挂着铁掌的马蹄,把地上坚硬的黄土刨起来,空中像落了一阵泥巴雨。围观的人远远地躲开了。栗色儿马一个飞蹄打在黑辕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扬起头。黑辕马目光汹汹,瞅准一个空子,对着小儿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儿马疯了一样四蹄乱刨,一个小石头横飞起来,打在刘起耳轮上。刘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鲜血沾了满手。 他的脸发了黄,眼珠子发了绿,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乱蹦。他捂着耳朵跳下车,脚尖踮地,几步蹿到梢马前边马路中央,正对着两匹马约有三五米远。他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轻飘飘地扬起鞭来,鞭影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像拍巴掌似的响了两声,两匹活龙驹就瘫倒在黄土路面上了。 刘起这一手把这一帮人全给震惊了。有好几个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花白胡子屏住气儿,哈着腰走近刘起。双手一拱,说:“刘师傅,您今儿个算是叫小老儿开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马耳,刘起一鞭杆子把他拨拉到一边,对着两匹马的大腿里抠了两鞭,马儿打着滚站起来。都是俯首帖耳,浑身簌簌地打战。 “兄弟,怪不得你这么恋马,怪不得哟!”黄四眼窝儿潮潮地说。 “刘大哥,神鞭!”金哥嚷着。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刘起竟是满脸凄惶,那张黑黢黢的脸上透出灰白来。他摸着马的头,自己的头低到马耳上,仿佛与马在私语。后来,他抬起头来,大步跨到车旁,鞭子虚晃一晃,高喊一声:“嗻——”三匹马就像疯了一样,马头几乎拱着地面,腰绷成一张弓,死命拽紧了套绳。六股生牛皮拧成的套绳“咝咝”响着,小土星儿在绳子上跳动,刘起一猫腰,把车辕杆用肩膀扛起来,车轮子开始转动。栗色小儿马前腿跪下来,用两个膝盖向前爬,十几个观景的汉子一拥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马车“呼隆”一声上了大道。 刘起再也没有回头,花白胡子喊他重新捆扎一下车上晃晃悠悠的货物,他也仿佛没听到。他脚下是轻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飞摇的鞭子,嘴里是“嗻嗻”的连声叫。那车那马那人都像发了狂。那日头也像发了狂,喷吐着炽热的白光。车马“隆隆”向前闯。路面崎岖不平,车上的货物被颠得“叮叮当当”地响。当马车从窝车的地方冲出五百步、离镇子东头那座小小的军营还有一千步的时候,车上小山般的货物终于散了架。铁桶滚下来,席捆滑下来,杈杆扫帚扬场木锨横七竖八砸下来……席捆砸在马背上,铁桶挂在马腿上,扫帚戳到马腚上。三匹马惊恐万状,腾云驾雾般向前飞奔。此时车已轻了,此时马已惊了,此时的刘起被一捆扫帚横扫到路沟里,那支威风凛凛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里。马车如出膛的炮弹飞走了。他两眼发黑,口里发苦,心里没了主张。 柳树下的男人们发了木。 刘起身腰苗条、面容清丽的小媳妇踩翻了凳子,无力地从墙头那儿滑跌下来,双目瞅着马缨树上灿漫的花朵发呆。 起初,他远远地看到一条鞭影在马头上晃动,鞭子落下去两秒钟之后,清脆的响声才传来。后来,响声连成一片,像大年夜里放爆竹。他想,噢,窝车了。我才不管哩,谁窝了谁倒霉,甭说窝辆马车,窝了红旗牌轿车我也不管。这年头,好心不得好报,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上星期天,鲁排长——山高皇帝远,猢狲称大王,你鲁排长就是这里的皇帝爷——你不问青红皂白,训了我两小时,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着。“张邦昌!”你他妈的还是秦桧呢,我叫张摹长。纠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满口别字,照当排长不误,要是我当了连长,先送你到小学一年级去补习文化,学习汉语拼音字母,省着你给八路军丢脸。我说,我叫张摹长!你说:“张邦昌,你干的好事!”我干什么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少给我装憨!”你这不是折磨人吗?给出个时间地点,我也好回忆。“上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半你干什么去了?”我站岗了。“离没离过岗位?”离过。“到哪儿去了?”玉米地里。“玉米地里有什么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喷人!“我喷不了你,剧团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唱戏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没个好东西。”排长,不许你侮辱人,唱戏怎么了?周总理在南开中学也唱过戏,还扮演过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擅离岗位,持枪闻人玉米林,欺侮妇女耍流氓!”我抗议你的诬蔑!我以团性、人性保证。你可以去问问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听到玉米地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声音喑哑,像一个小病猫在叫。我想,难道是弃婴?难道是……我是军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和平时期,青天大白日,站岗还不是聋子耳朵——摆设。我去看看就回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大背着冲锋枪,钻进了玉米林,循着哭声向前钻。我先看到了一块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条小被子,一个小女孩在被子上蹬着腿哭,女孩旁边放着一袋化肥、一把水壶、几件衣服。我高声喊叫,没人应声。顺着垄儿向前走,猛见地上躺着一个妇女,露着满身白肉。我犹豫了半分钟,还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满脸羞色。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谢绝了。她走回孩子身边,给孩子喂奶。她说谢谢我,还说天气预报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里的人丹给她扔下,转身钻出玉米地。这就么着,热得我满身臭汗,衣服像从盐水里捞出来的。 “有群众来信揭发你!”排长说。 我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滴滴下落。我说,对天发誓。排长骂我混蛋,找卫生员给我上了药。他说:“这事没完,还要调查!”调查个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问不就结了。他竟打电话报到连里,连部在六十里外,连长骑着摩托车往这赶,这老兄,驾驶技术二五眼,差点把摩托开到河里去。来到这儿穷忙了几天,还是跟我说的一个样。连长还够意思,批评我擅离岗位,表扬我对人民有感情。一分为二辩证法,我在学校里学过。 今天,哪怕你窝下火车,哪怕你玉米地里晕倒了省委书记,我也不离岗哨半步。排长这个神经病,中午哨,夜哨,还让压子弹。这熊天,热得邪乎,裤子像尿了一样粘在腿上。真不该来当这个兵,在京剧团唱小生你还不满意,还想到部队来演话剧。美得你,吃饱了撑得你,话剧没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当上了。这叫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这帮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们几声?算了,练你们的武艺去吧。这边的车没拉上来,哈,那两匹马怎么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给那小媳妇吃了一包,还有一包在兜里装着。马吃人丹要多大剂量?不许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站岗。最好来几个特务捣乱,我活捉他们,立上个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们滚成一团了,像他们这么大小时,我也是这样,从端午节开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节,连鞋都不穿,赤条条一丝不挂,给家里省了多少钱。那时也没中过暑,那时也没感过冒。好了,不必替别人发愁,不用愁老母鸡没有奶子。我没去,这辆车也没窝在那儿过年,瞧,已经上了大路,还放了跑车,嘿,热闹…… 一只铁皮水桶不知挂在马车的哪个部位了,反正车上是“咚咚咣咣”地乱响。真正高速行驶的马车是一蹦一蹦地跳跃着前进,远远看上去,像是腾云驾雾。三匹马高扬着头,鬃毛直竖着,尾巴像扫帚爹煞开,口吐着白沫,十二只铁蹄刨起烟尘,车轮子卷起烟尘,一捆挂在车尾巴上的扫帚扬起烟尘,车马后边交织成一个弥漫的灰土阵。几只鸡被惊飞起来,“咯咯”叫着飞上墙头,有一只竟晕头转向钻进车轮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酱。镇子西头那几个男子汉泥菩萨一样呆着。刘起从那捆扫帚下边爬起来,掉了魂一样站着。刘起媳妇倚在墙上,满脸都是泪水。光腚猴子们的战斗已进入胶着状态,一个个喘着粗气流着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齿是白的。 站岗的大兵张摹长打了一个寒战,热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转着圈,像一只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开京剧小生的嗓门喊着:“孩子们,闪开!”孩子们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滚不误。这时,他看到栗色儿马疯狂的眼睛和圆张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么,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把冲锋枪向背后一转,一纵身,像一只老鹰一样扑到栗色儿马头上,抱住了马脖子。惯性和栗色儿马疯狂的冲撞使他滑脱了手。他凭着本能,也许是靠着运气就地打了一个滚,车轮擦着他的身边飞过去。完了!他想。马车离孩子们还有一百米。还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们终于从酣战中醒过来,他们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劳累和惊恐麻痹了神经。他们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几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着飞驰而来的马车。“三匹马!是我爹的三匹马!”柱子想。他很想把这想法传达给伙伴们,可小嘴唇紧张得发抖,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碰撞,他说不出话来。 还有七十米。我到底是离开了哨位,我又犯了纪律。我尽了良心,我没有办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钟,根本不用十秒钟,这车快得像一颗飞趱的子弹。他的脑袋里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兴奋得手哆嗦。他不知道冲锋枪是怎样从背后转到胸前的,好像枪一直就在胸前挂着。他幸亏没有忘记拉动枪机把子弹送上膛,幸亏保险机定在连发位置上,他连准都没瞄,以无师自通的抵近射击动作打了半梭子弹。他眼见着那匹栗色马一头扎倒在路上,枣红马缓慢侧歪在路上,黑辕马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体九十度,马车翻过来扣在地上,两个车轱辘朝了天,“吱吱嘎嘎”转着。黑辕马奇迹般地从辕杆下钻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匹倒地的梢马面前。灰土烟尘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把那七八个男孩遮住了。 枪声震动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镇,也惊醒了镇西头那几条汉子。他们,刘起,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枪声也惊醒了驻军最高首长鲁排长和全体战士。战士们穿着大裤衩子冲出营院,鲁排长一见正往这儿汇拢着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统统回去穿军装,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阵,所以一边往回跑,一边怒吼,“张邦昌,你这个混蛋,你等着!” 张莘长好像没听到排长的话,端着枪走到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脚下仿佛踩着白云。 栗色小儿马肚子被打开了花,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它的脑袋僵硬地平伸着,灰白的眼珠子死盯着蓝得发白的天,枣红马腹部中了一弹,脖子中了一弹,正在痛苦地挣扎着,脖子拗起来,摔下去,又拗起来,又摔下去。那双碧玉般的眼睛里流着泪,哀怨地望着张摹长,黑辕马浑身血迹斑斑,像匹石马一样站在路边,垂着头,低沉地嘶鸣着。 他一阵恶心,腔子里涌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适才拦车时胸口被儿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长已经跑过来。他看到一大群老乡正蜂拥过来。他再次端起枪,背过脸,枪口对准枣红马的脑袋,咬着牙扣动了扳机,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随着枪口袅袅飘散的淡蓝色硝烟,他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下掉他的枪!”他听到排长在对战友们下命令。 “我的马吨!我的马……”他听到那个高大汉子哭喊着。 “这是我爹!爹!”他听到那个泥猴一样的小男孩对着伙伴们炫耀。 他还听到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十分婉转,在他耳边萦绕不绝,袅袅如同音乐。他还听到人们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细的、七长八短的、一惊一咋一板一眼一扬一抑的呵斥、辩解、叙述、补正之声。这一切也许他都没有听到,他的枪没用“下”就从手里松脱了,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觉得躺在一团霓虹灯色的云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远无边的苍穹飘扬…… 黑马长嘶一声,抖抖尾巴,沿着玉米林夹峙着的黄土大道慢慢地极不情愿地恋恋不合地向前走去。黄的土,绿的禾,黑的马,渐渐融为一体,人们都看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一九八三年十月 蝗虫奇谈 1927年4月的一天,我爷爷扛着锄头到田里去锄小麦。从头年秋天开始,跨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和一个荒凉的春天,几乎没下一点雨雪。河流干涸,池溏见底,一堆堆蝌蚪干死在臭水坑里。井水落下去一扁担。街道上尘土飞扬。南边胶州岭地人畜饮水发生了困难,早几日已有马车拉着大缸和牛皮口袋来村里拉水。村长马大爷看看村里那口唯一能饮用的井中水日渐下落,便派人手持棍子站在井边护着。任凭那些拉水的胶州人怎么样苦苦哀求,马大爷也不许他们再从井里打水。爷爷扛着锄头走在街上,有人问他:管二,还锄啥呢?麦苗子都能点着火了。爷爷说:闲着心烦,到田里去转转。走进自家的麦田,爷爷感到心灰意懒。他看到那些麦子只有一虎口高,顶上挑着一个苍蝇那么大的穗。完了,爷爷想,大歉收已成,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了。爷爷对我们说:咱家的麦子还是长得好的呢,甭管大小还算有个穗儿,弄好了兴许还能打上半斗“蚂蚱屎”,大多数人家的麦子连穗子都没秀出来就“鸡窝”了。爷爷站在麦田里,放眼望去,看到三县交界处的宽广土地一片荒凉景象。往年这时候,应该是麦浪翻滚、禾苗葱绿;可今年此时,只有那些极其耐旱的茅草和小蕲顽强地挑着一点绿。干旱使土地返了碱,沟畔和荒地里一片银白,好像落了一层霜。爷爷坐在黑土地上,装上了一袋旱烟。苦辣的烟雾呛出了他的眼泪。爷爷的心里比那旱烟还要辛辣。擦擦眼泪,看到眼前那几棵垂死挣扎的野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蚜虫。几只火红色的大蚂蚁扛着蚜虫跑来跑去。爷爷挖了一把黑土,用手攥着。他感到黑土又硬又烫,好像从热砖窑里抓出来的。田野里热浪滚滚,阳光毒辣,令人不敢仰视。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在遥远的地尽头,好像有一些似烟似雾的东西在袅袅上升。一声乌鸦叫,声如裂帛。天越旱鸟越少。前几天还有成群的麻雀跟着胶州拉水的马车低飞,这几天也不见了踪影。村子里那眼水井壁上,每天都撞死若干鸟儿,有麻雀,有燕子。为了保持井水的卫生,不得不用一个木轮车的花轱辘盖住了井口。现在麻雀没了,燕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些黑乌鸦和人作伴。干渴已极的乌鸦经常跟人从桶里抢水喝,但抢到水喝的机会并不多。它们晕头转向地瞎飞着,有的飞着飞着就死了,像石头一样掉在地上。远处响起了枪炮声,不知是谁的军队跟另一个谁的军队打仗。天灾加人祸,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也就没有心思去管打仗的事。就在这一天,爷爷亲眼看到了大批蝗虫出土的奇景。这种奇景,所有的书上都没有记载。因为是我爷爷亲口所说,所以我深信不疑。 爷爷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码给我们晚辈讲述过一百遍关于蝗虫出土的情景。 他攥着一把滚热的黑土,坐在麦田里抽烟,不经意地一低头,忽然看到脚前有一片干结的地皮在缓缓升起。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还是在缓缓上升。紧接着,那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样裂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长出来,形状好像一团牛粪。爷爷心中好纳闷。他是他农业知识相当丰富的人,也不知道地里冒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他蹲起来,仔细观察,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那团暗红色的牛粪似的东西竟然是千万只蚂蚁似的小蚂蚱。这些东西虽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极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近前一看,只见万头躜动,分不清个儿。爷爷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像昙花开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发现奇迹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想找一个人交流惊叹,但田畴空阔,渺无人迹。地平线犹如一条银蛇在翻腾起舞,阳光炙热如火,高空鸟鸣惊心,军队在远处开枪放炮,没有人来关心蚂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爷爷还是跳起来,大叫一声:蚂蚱!蚂蚱出土了! 爷爷一声未了,就听到眼前那团膨胀成菜花形状的小蚂蚱啪地一声闷响,向四面八方飞溅。它们好像在一分钟之内就学会了跳跃。顷刻之间,爷爷的头上脸上褂上裤上都沾满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爷爷脸上发痒,抬手摸脸,脸上顿时黏腻腻的。初生的蚂蚱很是娇嫩,触之即破。爷爷手上和脸上都是它们的尸体。爷爷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气。他拖着锄头,仓惶逃出麦田。他看到,在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粪、如蘑菇的暗红蚂蚱团体从干结的地皮下凸起来。膨胀到一定的程度它们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声里,低矮的麦秆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动的小蚂蚱。有一只小蚂蚱停留在爷爷的指甲盖上,好像故意让他欣赏似的。爷爷仔细地观察着它,发现这个暗红色的小精灵生长得实在是精巧无比。它那么小巧,那么玲珑,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老天爷!爷爷浑身刺痒起来,起初他还摸肩擦背,后来便乱蹦乱跳。他的心中,又是烦躁又是恐怖,仿佛身临绝境。尽管远近无人,但他还是又一次大声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蚂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个马蹄那么大的蚂蚱团在膨胀,随时都会爆炸。他挥起锄头,对准那团蚂蚱砸下去。只听到啪唧一声响,像稀牛屎一样溅出去。锄刃也从锄钩上脱下来。低头捡锄刃时,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气。他被那腥气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着锄刃,一手拖着锄杠,六神无主地往村里走去。他目光迷茫,丢魂落魄,嘴里念叨着:毁了,这下毁利索了,神蚂蚱出土了…… 爷爷带回村的消息令村里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时我们的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当下就有人跑到田野里去看究竟。我父亲对我们说他也跟去看了,那一年他才五岁,刚刚有了记忆力。他们没看到蚂蚱出土的奇观。他们只看到在耀眼的阳光下,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没死的植物上都有蚂蚱在跳跃,一阵阵细小但是极其密集的悉簌声在茫茫大地滚动。观看的人都感到浑身发痒,眼花缭乱,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从田野里观蝗归来,父亲看到他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奶奶在堂屋里摆起了香案。两根蜡烛三柱香,烛火跳跃,香烟缭绕,鬼气横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磕头不止。奶奶说蚂蚱就是皇虫,是玉皇大帝养的虫。造字的人在‘皇’字边上加了个‘虫’字,就成了‘蝗’虫。蝗虫就是皇虫,皇虫就是蚂蚱,翻过来也一样。 几天后,东南风浩浩荡荡,大团的乌云也滚滚而来。空气变得潮湿了,傍晚时村前的池塘里散出恶臭。被褥粘腻,跳蚤肆虐,爷爷难以入睡。他对我们说那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们总感到大祸就要临头。蚂蚱出土以后,田野更是一片白地,连那些硬草棍儿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虫牙口可真好。爷爷说,前几天村里还有人到叭蜡庙里去烧香磕头,乞求它们能够口下留情,事实证明,这种活动毫无用处,它们根本不领这份情。男人们对女人的迷信活动不管不问,他们知道地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神虫们吃了,求不求都一样。它们总不能吃土吃人吧?吃光了能吃的,它们就该迁移了。 东南风一起,人们有了希望,但也有了忧虑。希望能下一场透雨,好种上秋苗。令人忧虑的是那些把草梗都啃光了的蝗虫们恋恋不肯离去,就好像等待着啃秋苗似的。 爷爷睡不着,便到院子里踱步。东南风吹着人的胸膛,破窗户纸在他身后啪啪地响着。风里满是腥气,有土腥、水腥,更多的还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蚂蚱腥。雨来了,雨真的要来了。尽管有蝗虫在,但被干旱熬苦了的村民们还是兴奋异常。雨越来越近了,天边上已经有了抖动的电光。爷爷知道那不是兵们在打炮,而是雷公在摇晃手中的破扇子。爷爷暗中祷告:希望天老爷能下一场特大暴雨,抽打死那些害人虫,同时也就解了土地的干旱。 那夜果然下了大雨,雨里还夹杂着杏核大的冰雹。村民们都欢欣鼓舞,感谢老天爷,既解了酷旱,又消灭了害人虫。但天亮后到田野里一看,才知道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乐观,雨水和冰雹的确要了一些蝗虫的小命,但更多的蝗虫却在茁壮地成长。它们在雨后的数天里,便把各自的身体扩大到和大粒的花生米相似。它们一个个生龙活虎,腻腻嫩嫩,肉感强烈,令人望之生畏。现在,满眼都是它们蠢蠢欲动的身体。那么多的触须在抖动,那么多的复眼在闪烁,那么多的肚子在抽搐。喝饱了雨水的大地,为苦熬了一冬一春的植物提供极好的生长机会,所有的植物都在萌生新叶,所有的种子都在破土发芽。但是,新长出的一切,都变成了蝗虫们的美餐。它们决不挑食,它们不怕中毒,无论是有怪味的薄荷,还是有剧毒的马钱草,只要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就啃吃干净。它们龇着两瓣紫色的大牙,嘴里喷吐着绿色汁液,让田野里洋溢着腥臭。蝗虫的气味毒化了空气,粉碎了人们的勇气。 雨后的大地依然光秃秃的,生出来的绿叶还不够填蚂蚱爷的牙缝。植物们生了气,去你妈的,我们不往外长了,看你们还怎么吃。有本事你们变成拉拉蛄,钻到地下来吃我们的根。它们说不往外长就不往外长了,蝗虫们也有些焦躁不安了。它们焦躁不安的表现就是由田野往村子里转移。它们爬墙上屋,吃光下树上那些新叶就开始啃树皮。风传丰村头上李大人家的小儿子被蝗虫们啃掉了半个耳朵。这个问题爷爷持否定态度。他说:蝗虫的确很凶,但也没凶到啃人耳朵的程度。 村头的叭蜡庙里和村后的刘猛将军庙里的香火又大盛起来。 据爷爷说,叭腊庙的正神是一匹像小驴似的大蚂蚱,塑得形象古怪,人头蚂蚱身子,令人望之生畏。刘猛将军庙的正神自然是刘猛。我查了资料,得知刘猛是元朝吴川人。曾授指挥职,带兵剿灭江淮盗贼,乘舟凯旋,正值蝗虫成灾,民不聊生。刘猛率队灭蝗,但越灭越多,气得他投江自杀。有司奏于朝,授刘猛将军之职,列入神位,专门负责为民驱蝗。但我感到这里边有矛盾:既然蝗虫是玉皇大帝养的家虫,那刘猛灭虫不是要遭天谴吗?怎么还给他加官晋爵呢?这事说不清楚,我们不去管他,我们还是说蝗虫的事。老百姓对付蝗虫,就像朝廷对付老百姓一样,有收买有镇压,软一手,硬一手。有时单用一手,有时软硬兼施。 我们村对付蝗虫的手段是抚慰。先是在叭蜡庙里烧香磕头,供献香草,看看无效,又到各家凑了点钱,在村中搭起戏台,请来一个草台班子,为蝗虫们献上了三台大戏。说是为蝗虫献戏,其实还是演给人看。我父亲是那三台大戏的最热心的观众。几十年后他还对当日情景记忆犹新。他说那三台大戏是:《陈州放粮》、《捉放曹》、《武家坡》。父亲对我们说当年演戏的盛况,四乡的百姓都来看戏,台下人山人海。儿童的印象总是放大的。我不相信在当时的情况下,荒凉的高密东北乡能集合起“人山人海”,在我的想象中,六十年前的那场为了蝗虫们的演出大概是如下的情景:在空旷的原野里,搭起一个低矮的土台子,台上活动着几个涂脂抹粉的人物,台下坐着或是站着几个无聊的闲人,还有十几个孩子,其中那个头上扎着抓鬏就是我的父亲。在演出的过程中,那些蝗虫就蹦到舞台上,蹦到演员们的脸上,有的还蹦到演员们的嘴里,让他们无法开口唱戏。 也许是百姓的真诚感动了蝗虫,也许是刘猛将军的钢鞭发挥了威力——最可靠的解释是蝗虫们同心协力地把我们高密东北乡吃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它们终于开始迁移了。这又是一个奇观。看到这个奇观的就不止我爷爷一个人了。十几个村中的老人,包括我的父亲,都给我讲述过蝗虫过河的情景。 我们村子后边是一条胶河,村子前边有一条顺溪河,蝗虫们要迁移,必须越过这两条河流。大雨过后,河里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虫们当时都有三厘米左右长,脑袋硕大,背上背着两个‘小包袱’(发育中的翅膀),正处在既笨又丑的跳蝻阶段。让我们听听它们是怎样越过河流。 据说,那天,村里人都站在河堤上,观看蝗虫过河。人们先是听到田野里响起了低沉的嘈杂声,然后便看到田野里抽搐起来。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蝗虫的浊浪。蝗虫结成浪,一浪接一浪,涌到河边来。小孩子们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叫着:来了来了,蚂蚱神来了!这时,河里是滚滚的流水,蓝色水;河外是蝗虫的浪涌,红色浪。大人们面色如土,痴呆呆地看着那蝗虫的长浪追逐着涌上河堤。飒萨洒撒,沙煞嗄唼……一批接着一批,一列跟着一列,几千几万匹压着几千几万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爷爷心有余悸地说:如果蝗虫吃土,吃掉一条河堤也不算难事。 目睹了蝗虫过河情景的老人们补充说:蝗虫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嘴巴里往外喷吐着墨绿色的汁液,濡染着数不清的蝗虫兄弟。数不清的蝗虫肢体相互磨擦着,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在河堤上看热闹的人都吓破了胆,想逃跑,但是腿脚酥软,挪不动脚步。 话说那蝗虫的长龙在河堤上停顿了一会,好像整顿队伍一样。龙体眼见着就收缩,变得坚硬、紧密,像一根根粗大松木,轰隆隆地响着,滚到河里去了。河中顿时水花四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响起了水面被龙砸破的声音。时当1927年5月18日,中华民国战火连天,弹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贪赃舞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土匪风起云涌,兵连祸结,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蝗虫们在河水中翻滚着,犹如一条条长龙。原本如蓝缎子似的河水此时变得千疮百孔。满河色彩,浊浪腾起,一片欢腾。 它们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靠近对岸,然后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万万的个体,顿时改变了对岸河堤的颜色。 最终,它们消失在对岸的茫茫原野里。众人长吁一口气,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又感到怅然若失。 当天下午,爷爷便到地里去播种。 半个月后,青翠的小苗子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绿装。接下来的日子里,天遂人愿,风调雨顺。到了古历的七月份,高密东北乡的广袤大地变成了绿色的海洋。虽然麦季颗粒无收,但只要不出意外,再过两个月,丰收的秋季足可以解决百姓一年的嚼谷。 谁也不敢乐观,春天时神逝在胶河对岸的蝗虫们留下的巨大阴影,始终笼罩在高密东北乡上空。对蝗虫的恐怖像石头一样压着百姓的心,当然也压迫着我爷爷的心。 在劫难逃。 蝗虫们卷土重来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初九。那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鸟儿很多。满坡的高粱都晒红了米。秋风吹拂,高粱前呼后拥,宛如大海的波浪。爷爷用木轮车往田里运粪,他一手扶住车把,另一手提着长鞭,便不时地抽一下在前头拉车的黑毛驴。推车送粪不用赶牲口的,这是爷爷的绝活,村子里只有他一个能,别人不能。爷爷推了几车粪,天已近正午。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拉车的黑驴也横冲直闯,不听招呼,好像被什么猛兽惊吓了似的。木轮车在驴子的斜拉下歪倒了。倒了车子,对爷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他扔开车把,挥起鞭子,正要教训毛驴,忽然看到从西北方向的天空飘来了一片暗红色的厚云。爷爷心中一惊,手中的鞭杆落在地上。转瞬之间,那片红云便飞到了村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爷爷听到那团红云里发出了卡卡嚓嚓的巨响,好似甲胄磨擦之声。那团红云转了一会,好像进行地面侦察似的,然后,便猛然炸开,一天黄雨,万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眼前的一切,红色的高粱、金黄的谷穗、绿色的树木,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褐色。毛驴将硕大的头颅钻到车子下边,屁眼里呲呲地往外窜着稀屎。田野里有十几个农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恐怖地喊叫着:回来了……蚂蚱神回来了…… 爷爷僵立着,像一棵枯死多年的树木。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第一批是先头部队,随着它们的降落,大批的蝗虫源源不断地飞来。天空中翻滚着一团团毛茸茸的云,无数的翅膀扇动,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天空昏黄,太阳被遮没,腥风血雨,宛若末日降临。 村人们惊魂稍定之后,纷纷跑到自家的庄稼地边,敲打着铜盆瓦片,挥舞着扫帚杈杆,大声呐喊,希望蝗虫们害怕,不要在这里降落。但蝗虫们根本不害怕,它们依然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数月不见,它们背上已生出发达的翅羽,后腿变得坚强有力,春天时柔软的肢体现在好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它们疯狂地啃嚼着,田野里响起急雨般的声音,满坡丰收在望的庄稼转眼间便消失了。 爷爷说:春天时它们是往肚子里吃;现在它们不吃,只是咬,咬断就算完。前者是为了生存,后者仿佛存心破坏。见识过飞蝗之后,回想起春天时的跳蝻,才感到它们实在是温柔善良。 天过早地黑了,大批的蝗虫还从西北方向往这增援。它们到底有多少部队?好像永远不会穷尽。偶尔有一缕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缝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淡。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之后,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像百万大军在操练。人们关闭门窗,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连小孩子也不敢入睡。人们听着田野里的声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打房顶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卡巴卡巴地断裂着,它们被蝗虫压断了。 第二天,人们费劲地推开房门,看到村里村外都被蝗虫覆盖了。片绿不存,连房檐上的枯草都被啃光。蝗虫充斥天地,俨然成了万物的主宰。既然它们把可吃的东西全都吃光了,村人们也就不害怕了。你们总不能吃人吧?!在爷爷的号召下,村民们被动员起来,与蝗虫展开了大战。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们越打越愤怒,越愤怒越打。蝗虫啃草木充满了破坏的快乐;村民们打蝗虫充满了杀生的快乐,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乐。但蝗虫是打不完的,人的力量却是有限的。死亡的蝗虫堆集在街道上,深可盈尺。被人的脚踩得格格唧唧响,黑汁四溅,腥臭扑鼻,令大多数人呕吐不止。 爷爷说村里有个名叫五乱子的人在村头上点燃了一个柴草垛,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添柴加薪,增大着火势。柴草烧光了,就往里投木料,木料投完了,就卸下了家里的门板。为了与蝗虫斗争,我们的先人豁出一切。我们不求叭蜡发善心,不求刘猛显神威,要保护老百姓的庄稼地,全靠我们自己。人们还把那些死蝗虫用铁锹铲进火里去,于是油烟滚滚,恶臭冲天,几个老人当场晕倒,并且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几天后,像来时一样突然,遍野的蝗虫消逝了。它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木和坚硬的植物根茎在秋风里瑟瑟颤抖。 蝗虫,这种小小的节肢动物,一脚就能捻死一堆的小东西,一旦结成团体,竟能产生如此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有摧枯拉朽、毁灭一切之势,号称万物灵长的人类,在它们面前,竟然束手无策,这里隐藏着发人深省的道理。 蝗虫,这肮脏的昆虫,总是和腐败的政治、兵荒马乱的年代联系在一起,仿佛是乱世的一个鲜明的符号。这里同样隐藏着发人深思的道理。 1927年高密东北乡的蝗灾,给爷爷们带来了灾难,但也给他们留下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惊愕印象。爷爷们看到的仅仅是头上的一角天空,实际上,在这一年里,蝗虫像飓风一样横扫了山东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数省,受灾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灾民数百万人。爷爷们亲眼目睹的情节已让我惊讶不止了,更令人惊讶的情景爷爷们没有看到。据一位在胶济铁路上当过火车司机的老人说:那一年,蝗虫伏在铁路上,累累如山丘,挡住了火车的去路,胶济铁路交通中断了七十二小时。 我们只能想象那惊人的情景了。 马驹横穿沼泽 “他们为啥非要穿过沼泽,非要穿过沼泽到这边来,这边难道果然就比那边好?那边难道就不生长地瓜和茅草?为什么非要横穿沼泽?绕点路走好道不行吗?费那么多辛苦死那么多人值得吗?……” ——生蹼时代那个著名的小杂种滔滔不绝的疑问惹得他心情烦闷,便啐一口唾沫,从草地上站起来,不忘记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对准低头吃草的远处的牛群走去。 生蹼的小杂种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一直望酸了眼睛,把他送进了暮色沉沉的墓地里。他——就是小杂种?——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坐在那里?——就叫他小杂种吧,坐在那里…… 就算他坐在那里放牧牛羊吧——所有的讲述,总是被一代一代求知欲过分强烈、性情又特别着急的小家伙打断——这也是革命传统代代流传的一种表现形式。 天眼见着就要黑了,牛羊自动地靠拢过来,母牛蓝色的眼睛里忧伤巨大,母爱泛滥,脊梁微微躬起,牛犊子用脑门子撞击着母牛的乳房,呱唧呱唧响。 爷爷对我说——爷爷死去若干年啦——我对拖着黄鼻涕的孙子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我爷爷到这儿来放牧牛羊,他对我说这说那的。那时的太阳比现在白,沼泽嘛跟现在差不多,三棱草上沾着一串串油蚂蚱,火红色,一烧滋啦滋啦冒油……” 我孙子把一只烧焦了的蚂蚱扔在嘴里。 ……小杂种晃晃脑袋,我爷爷说,好像打尿颤一样。这个小杂种每天傍黑总是坐在那个地方:往南是红色淤泥大沼泽,往东是草地,往西是草地和庄稼地,北边有个小村子。草地上有三棵大柳树,像三个垂头丧气的大汉子一样。小杂种就坐在那儿等候那个“他”——一个黑巴鱼样的瘦男人。瘦男人总是日头刚冒红时从那片乱七八糟地生长着杂树的坟墓堆里走出来,和小杂种一起玩耍,讲横穿沼泽的事——他们也烧油蚂蚱吗?——爷爷问他爷爷我问我爷爷我孙子好奇地问我——我折了一根草棍,刮掉他的即将入口的黄鼻涕,回答道:当然!当然! 看到孙子漆黑的眼,我的心头浮起了一阵悲凉,一阵悲凉从容不迫地浮上我的心头。傍晚时分,草地虽然照样热咕嘟,但从沼泽吹出来的风,却已经凉爽,淤泥的味道渗进我们的骨髓。 一转眼就是七十岁,梦到死人的机会越来越多,死期要到了,心里很高兴。 ……最初,小杂种坐在那儿,用草棍捅蚂蚁窝,瘦得像一道黑烟的男人在他身后冷冷地笑着。小杂种并不吃惊——因为这笑声很熟悉,族里的长者都是用这种声音笑。他把一只粉红色的蚂蚁诱到草棍上,让它沿着草棍往前爬,爬到顶端,如同面临万丈深渊,蚂蚁搔首踌躇。他感到了恐怖。一只黑色的脚,宛若一只独立的怪物,漫过他的肩头伸到他的面前。他闻到脚上的味道:幽幽野菊香。蚂蚁跳上他的过分突出的脚趾,很快地往上爬,爬过脚背,爬上脚踝,看不见了就扭脖子回头:黑瘦的男人青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坚硬的唇边漾着青苔状的微笑,嘴里是两排钢铁牙齿…… 我爷爷对我说:小杂种打量了黑色男人一会,冷不丁地问:“你是谁?”黑色男人回答:“我是我。”他们俩就这样认识了。第一天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什么也没说,第三天上,傍黑了,黑色男人说:“明天我给你说件事。” “说的是马驹穿过沼泽的事吗?”我孙子好奇地问,“马驹为什么要过沼泽?沼泽南边难道没有好草让它吃吗?……” “不许打岔!”我爷爷对我呵斥,我对孙子说,“不许打岔!” 草地上……油蚂蚱蹦来蹦去,我稚嫩的皮肤被油蚂蚱弹打得生痛……我苍老枯槁的皮肤上站着一只油蚂蚱,火红鲜亮的颜色,油润有光泽,它如同玉石雕就,活脱脱一个宝贝物儿,它脚上的吸盘弄得我皮痒痒,抬手擦掉了它……爷爷,蚂蚱碰得我肉痛,孙子哭咧咧地说着。我们到三棵柳下去吧,那里草少蚂蚱也少。 我被爷爷讲述的黑色男人吸引着,几乎见到了他的面容,头发蓬松着,恰如一股黑烟……爷爷打死了站在他胳膊上的油蚂蚱,领我到了三棵柳下。 ……第三天一大早,小杂种就来到了这里,把两头黄牛十二只绵羊散漫在草地上吃草,他坐在树下等黑色男人。草上露珠扎着绵羊们的嘴,它们啊啾啊啾地打着响亮的喷嚏。日头刚一冒红,黑色男人就出现在小杂种面前。小杂种问:“你吃了饭啦没有?”黑色男人说:“我喝了一巢蜜。”——一巢蜜是多少?鬼知道!鬼知道一巢蜜是多少——我给你讲个马驹过沼泽的故事吧!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群人赶着一匹母马从南边过来,走进沼泽之后,母马生了一匹马驹子,红色的,紧接着母马就死了,就剩马驹自己了。那群人也死了若干,最后剩下一个小孩,男孩。男孩和马驹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起来,哭呀哭呀,把眼泪都淌干啦…… 小杂种夜里睡得不好,不由打起呵欠来。 黑色男人说:“好好听着!孩子!” 小杂种说:“这故事一点也不好听!你骗我一大早跑来,连饭都没顾上吃,你领我吃蜂蜜去。” 黑色男人从地上揪了一朵花,撕了两片草叶,放在手心里揉搓烂了,吹了一口气,往空中一扬,一群蜜蜂飞舞着。在一棵草上垒了一个窝。采来花粉、海水、屎尖——最甜的东西要用最臭的东西来造——酿出一巢蜜,给小杂种吃了。吃了蜜,小杂种不困啦也不饿啦,听黑色男人继续讲。 ……小马驹用舌头舔舔小男孩的脸,说:小哥哥,别哭啦。小马驹是母的,两只大眼蓝汪汪的,双眼皮,长睫毛,鼻唇又嫩又红,像玫瑰花瓣一样。小男孩摸着马驹的脸,说:小妹妹,我听你的话,不哭啦。我比你大,我怎么能哭呢?男孩和马驹找了块硬地方,吃了一点东西:马驹吃草,男孩吃草籽。吃饱了,就一起跋涉沼泽…… 刚讲到这里时,就听到沼泽地一声怪响,如同虎啸,黑色男人和小杂种都震悚不浅,延颈开口,也算目瞪口呆,往那一丛丛灌木里看。 我记得当年爷爷说到这块时,我也不禁歪了头,怯生生地望着那连绵不断地延伸到沼泽深处的红色灌木丛。那又是傍晚,阳光凉森森的,沼泽里升起一团团烟雾。灌木枝条嚓嚓嚓摆动一阵,然后便一动不动,静寂无声,牛羊已自动围绕过来,眼睛里都流露惊惧之色。 “是什么鸟儿叫?”小杂种问黑色瘦男人。 黑色瘦男人正死盯着已经静静如画的沼泽地与沼泽地里如花如絮的烟瘴发呆呢。他的深凹在凸出的眉棱骨下的双眼锐利,宛若发现了野兔的鹰隼。 小杂种又问他,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侧——后来的人都说那黑色男人的大腿像石头一样坚硬像冰块一样凉。 “是苍狼在叫。”他回答着,其实更像自言自语着。灌木丛深处又发怪声,似狗叫非狗叫似狼嗥非狼嗥,仔细辨别则认为近狗声而远狼声。灌木摇动,静止,怪声在死寂的沼泽里回荡。我当时吓得尿颤现在却习以为常,孙子用兽爪般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皮。他拍拍小杂种方方正正的脑袋,忽然把头抬起来,脖子上的大筋暴跳起来,出了怪声。他摹仿得很像,引逗得沼泽里苍狼与他唱啊……啊……啊……“这是苍狼,是一种鸟。”他说着,前言似乎总难搭后语,然后用一种锐利的嗓音唱:“苍狼啊苍狼生蛋四方,鸣声如狗叫行动闪火光,此鸟非凡鸟啊此鸟是神鸟,口衔灵芝啊筑巢于龙香,得见此鸟啊避祸消殃,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他翻来覆去地唱着,一直到日头沉没,天地全被紫气笼罩,星斗的寒光从紫气中射下来,好像闪烁的流萤。那天晚上,小杂种看到了苍狼低飞,拖着一道道月光,把灌木的枝条照耀得如同金丝。 ……小马驹和小男孩在沼泽里艰难地走着,辛辣的腐败气息刺得他和它眼睛流泪。周围噼剥噼剥响,那是气泡从淤泥里冒上来又破裂的声音。远远近近地漂浮着一些枯黄的草疙瘩,他们小心翼翼地、躲躲闪闪地、蹦蹦跳跳地寻找着草墩子立足,一刻也不敢懈怠。 稍一迟缓,他们的腿就会随着草墩的下陷而被淤泥吞没。淤泥暗红色,黏稠如漆,味道腥臭。沼泽似乎永无尽头。这天,小男孩一不小心陷在泥潭里,愈挣扎愈深,很快陷到了胸口。男孩头发胀,鼻子流血,眼珠子往外鼓。他哭了。马驹用蹄子去拉他,拉不上来,她也难过地哭啦。男孩说:“马驹……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马驹说:“不,要死咱俩也要死在一块儿……”男孩使劲地摇着头。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群群萤火虫飞舞着。清风掠过沼泽。忽然,前边传来几声朦朦胧胧的狗叫声,抬头看时,狗叫声处,隐隐约约显出几线灯火。马驹兴奋地叫起来:“小哥哥,你快看,前边有人家啦!我们快走出沼泽啦!”男孩感到一股力量注入全身。也是情急智生:马驹把屁股调过来,支棱起尾巴,让男孩揪住。她四个蹄子把住四墩大草,躬着腰,嘴巴几乎扎到泥里,拽啊,拽啊,终于把男孩拽出来啦。 红马驹累瘫了,寻了块硬地方,躺着喘粗气。男孩好久才松开她的尾巴。遥望那前方明明灭灭的灯火,聆听着梦呓般的狗叫,一股温暖的浪潮在他血管里荡漾。他感觉到只有放声大哭一阵才能把郁积在心里的感情排泄出来,于是他就呜呜地哭起来。马驹幸福地眯缝着眼。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凉森森的皮肤,梳理她滑溜的鬃毛,把脸儿贴在她狭长秀美的鼻梁上。马驹坚硬的睫毛摩擦着他的腮,他的唇,他的嘴巴正在舔着她的眼睛。后来,马驹身体灼热,用四条腿把男孩搂抱起来,男孩紧紧地贴在她的肚皮上。她的喷着热烘烘的青草味道的嘴巴几乎要把男孩的头皮咬破。又后来,他们一起扶持着,向灯光走去。以往的夜晚,他们寸步不敢动,生怕黑灯瞎火地陷进泥潭里去。今天的夜晚,他们把陷入泥潭的危险抛到脑后,灯火和狗的呜叫——人间的气息——赋予他们神奇的力量,他们感到身轻如燕,腥臭的泥潭里竟然也放出兰花的幽香。他们终于寻到了那发出灯光的地方:一棵金黄色的树——龙香木——树上一个大巢——巢里有两颗正方形的鸟蛋——一只金色的大鸟惊飞——一道火光——发出狗吠般的鸣叫声…… 那小杂种盘问黑色男人:“你见过苍狼吗?” 黑色男人长叹一声。小杂种于暗夜中听到牛羊在黑暗里的嚼草声,看到黑色男人眼里闪烁的光芒,憔悴在夜里更显得分明。村庄里狗声狺狺,有一个女人拖着嘶哑的长腔在呼叫什么。 黑色男人拢了一堆枯枝败叶,用石头碰撞铁镰,一颗光芒四射的大火星溅到枯叶上,他嘬唇一吹,一缕绿色的火苗,犹如一条游动的小蛇,渐渐放出温暖和光明来。天上也有一颗大星陨落,把一道天划得贼亮。他从火堆周围掘出了两只大木薯,也不刮皮去须,径直填到火堆里去。火苗黯淡片刻,立即又明亮起来。 “我不回家啦吗?”小杂种问。 “难道你还有家可回吗?”黑色男人用嘲讽的口吻说。 于是小杂种便默然了。他用一根小木棒挑拨着燃烧的枯枝。羊儿在光圈之外不时地打喷嚏,尖声浪气,酷似女人。有时光明中突然伸进来一个牛头,铁角耸立,双目炯炯,有些吓人。 在木薯的香味里,小杂种又问:“你真的见过苍狼吗?” 黑色男人用眼睛逼着小杂种,脸上浮着冷酷的、轻蔑的神情。他的下巴铁青、尖削,边缘锋利,好像一柄钢斧。 我问爷爷:“您见过苍狼吗?” 篝火映得爷爷的脸一片金黄。遥远的南方和北方俱有冲天的火柱,连我们也闻到了钢铁被熔化的味道。 “我们也生一堆火吧!”我对孙子说。他的爹娘被一场旋风卷走有一个多月啦,现在不知降落到哪里的草地上去啦。但我相信他们会回来的,王瞎子占卜,也说他们会回来的。孙子可怜巴巴地问我:“爷爷,真有苍狼吗?” ……苍狼被他们吓飞啦,贴着灌木的梢儿飞,拖着长长的、像扫帚星一样的大尾巴。马驹闻到那棵树上放出的迷醉心灵的香气,痴痴地说:“小哥哥,真香啊……”小男孩也被那味道熏得魂不守合,他搂抱着红马驹的脖子,好像搂着母亲又不似搂着母亲……马驹那些日子里渐晓春情,尤其是当她把尾巴给了小男孩拽住之后,那羞羞答答的爱便像蘑菇一样膨胀起来。她说:“小哥哥,到了那边,咱俩做一对夫妻吧……”小男孩亲着她的耳朵、眼睛、沉甸甸的鬃毛,嘴里流着香甜的津液……马驹说——她的眼里水汪汪的,都是泪:“小哥哥……我早就等你啦……我有一条要求,就是,你我结成夫妻之后,你永远不能提一个马字……”小男孩爽快地答应啦。马驹说:“小哥哥你闭眼吧!”小男孩闭了眼。只听得一声响,好像马鸣。男孩睁开眼,竟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只见她一头金红色的长发、沉甸甸的,好像马驹的鬃毛;两只水灵灵的蓝眼睛,好像水中的宝石;娇嫩的嘴巴,谁见了谁想亲。男孩刚想问:“你就是马驹吗?”但立即想起了誓约。女孩说:“小哥哥,我的名字叫草香。”小男孩当夜就跟草香在龙香树下成了夫妻。一夜晚景不提。第二天,夫妻二人携手并肩,继续跋涉沼泽;受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地方……黑色男人用手往村子的方向大略一指,便停嘴不语。火苗剥剥地响着,木薯的香味愈加浓重。一忽儿有一只羊头伸进光明里来,一会儿又伸进来一头牛犊的脑袋。小杂种出神地望着火苗,心里却在思想那匹一声响就变成了美丽小姑娘的红色小马驹。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那匹红色小马驹? 当时,我也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我爷爷说他怎么会不想那匹红色小马驹呢?难道你不想那匹红色小马驹吗?老实告诉我,孙子,我严肃地问,你现在想什么?孙子恍恍惚惚地望着跳动不安的火焰,好像丢了灵魂。难道你现在想的不是那匹红色的小马驹吗?你骗不过我的经验。 也难怪啊也难怪,我自言自语着,多漂亮的一匹红马驹啊!双眼如水,四蹄如花朵,嘴唇像花瓣儿一样!咱们食草家族在这块洼地里繁衍生息若干年,一代又一代,哪一个男子汉没听说过红马驹的故事呢?哪一个没在白日梦里思念过红马驹呢?它一声响就变成了千娇百媚的俊姑娘。思念着这样美好的姑娘,还有什么样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挡住呢?你、我、爷爷、爷爷的爷爷,世世代代的男子汉们,总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唤着:ma!ma!ma!这几乎成了一个伟大的暗号。 爷爷说黑色男人把烤熟的木薯从火堆里扒出来,捞一把枯草,包住木薯的两头,用力一掰,木薯断成两半,玫瑰色的薯瓤冒着热气。 他递给小杂种一半,自己拿住一半。只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把木薯填进了肚子。小杂种唏溜唏溜地吹着木薯,烫嘴不敢咬。 火堆渐渐黯淡,余烬暗红,周围的景物渐渐有了轮廓。牛羊的影子在晃动着,哨子虫尖利地呜叫起来,叫声爆发得那般突然,令人心惊肉颤。沼泽里的声音,很远似的,小杂种听到了马驹的鼻息。光溜溜的绸缎般的马皮伸手就可触摸一样。 “后来呢?”小杂种问。 “你还想知道后来吗?”黑色男人笑嘻嘻地问。他的笑声里藏着一种很怕人的情绪,小杂种感觉到了。 “当然想知道,爷爷给我讲故事每次都有头有尾。” “他们来到这里时,这地方人种没有一个。遍地是没人深的野草,野草里隐藏着狼虫虎豹。他们搭起了草棚,开荒种地,打猎逮鱼,养鸡养狗。一年过去,草香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又一年过去,草香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 ……草香误吃了彩球鱼的卵块之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她日夜辛劳,纺纱织麻,种菜种瓜,人渐渐憔悴,大眼睛里雾蒙蒙的。小男孩早长成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一心扑到土地上,不管老婆,也不管孩子。一转眼十几年,两男两女长大了。她们和他们竟偷偷地干起了欢爱的事。一边干还一边笑。他发现了,就用猎枪把一男一女当场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亲背后。草香眼里流着泪,为孩子开脱着……他骂道:打死你们这两个母马养的畜生!一语未了,就听得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地上升起红色的烟雾,一匹火红色的马驹被那浪涛翻滚般的烟雾卷跑了……ma!ma!男孩和女孩搂抱着,喊叫着。他立刻后悔啦,马驹在烟雾中升腾时,那两只流泪的大眼睛里射出的仇恨箭矢般扎在他的心上。只用了一天工夫,他就由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变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尸…… “他唱着有关苍狼的歌儿四处游荡。苍狼啊苍狼,下蛋四方——声音如狗叫飞行有火光——衔来灵芝啊筑巢于龙香——此鸟非凡鸟啊此鸟乃神鸟——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 爷爷说,黑色男人站起来,也不跟小杂种告别,高唱着胡编乱造的歌儿向坟墓走去。他唱什么呢?我问。爷爷说他唱: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 爷爷拨着灰烬,再也不说什么。 “小杂种还蹲在那里吃木薯吗?”孙子问我。 爷爷告诉我:小杂种没吃木薯,他摸着手指间的蹼膜,站起身来,一步步向黑咕隆咚的村子走去。 “后来呢?” 爷爷倦了,躺在草地上睡着啦。 马驹横穿沼泽的故事就这样流传着…… 奇遇 1982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清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40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是解放军军官吗?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马列主义教员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青草……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 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 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人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了不得。我打着哈哈说:“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这么说来,我在无意中见了鬼,见了鬼还不知道,原来鬼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可怕,他和蔼可亲,他死不赖账,鬼并不害人,真正害人的还是人,人比鬼要厉害得多啦! 人与兽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地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洞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鸡报晓的声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画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洞。 雾涨到洞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山洞里湿漉漉的,洞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的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兽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穴的壮举或是暴行。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日本的雾!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无边无际的红高梁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雾沉甸甸的,好像流动的液体,好像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好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剧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狼的声音;这是我爷爷在狐狸洞发出的声音。子弹横飞,高梁的头颅纷纷落地,枪弹拖着长尾巴在雾里飞行,在狐狸洞里飞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烧熟的钢铁,溜圆的清亮水珠在钢铁上滚动,鼻子里嗅到蒸气的味道。石棱上挂着一绺绺浅黄色的狐狸毛。河水被子弹烫得啾啾呜叫,宛若鸟的叫声。红毛的画眉,绿毛的百灵。白鳝鱼在碧绿的墨水河里翻了肚皮。黑皮糙肉的大狗鱼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扑楞,水声格外响亮。豆官哆嗦着小爪子举起了勃郎宁手枪。射击!黑油油的钢盔像鳖盖。哒哒哒!你这个东洋鬼子! 我无法见到爷爷趴在山洞里思念故乡的情景,但我牢记着他带回祖国的习惯:无论在多么舒服的床上,他都趴着——屈着双腿,双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觉,好像一头百倍警惕的野兽。我们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只要我睁开眼,总是先看到他那双绿光闪闪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里的姿势和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身体保持原状——骨骼保持原状——肌肉却紧张地抽搐着,血液充斥到毛细血管里,力量在积蓄,仿佛绷紧的弓弦。瘦而狭长的脸上,鼻子坚硬如铁,双眼犹如炭火,头上铁色的乱发,好像一把乱刺刺的野火。 雾在膨胀中变得浅薄,透明,轻飘;交叉舞动的白丝带中,出现了灌木的枝条,藤葛的蔓罗,森林的顶梢,村庄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蓝色牙齿。经常有高粱的火红色脸庞在雾里闪现,随着雾越来越稀薄,高梁脸庞出现的频率减缓。日本国狰狞的河山冷酷地充塞着雾的间隙,也挤压着爷爷梦幻中的故乡景物。后来,雾统统退缩到山谷间的林木里,一个硕大无比、红光闪闪的大海出现在爷爷眼前,灰蓝色的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褐色的沙滩,一团血红的火,正在海的深处燃烧着。爷爷记不清楚,也无法记清楚看到过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阳从海中跃起来的情景,那一团血红,烫得他浑身战颤,希望之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无边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齐的方阵,茎是儿女的笔挺的身躯,叶是挥舞的手臂,是光彩夺目的马刀,日本的海洋变成了高梁的海洋,海洋的波动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们的血。 根据日本北海道地区札幌市的档案材料记载: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札幌所属清田畋村农妇顺河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帮我搜集并译成中文的,资料中所谓“野人”即指我的爷爷,引用这段资料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爷爷叙述中一个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爷爷一九四三年中秋节被抓了劳工,同年底到达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烂漫时逃出劳工营,在山中过起了亦人亦兽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经在山林中度过二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被我描绘着的这一天除了凌晨一场大雾使他更方便、更汹涌地回忆起故国的过去那些属于他的也属于他的亲人们的火热生活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中午发生的事情另当别论。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雾散了,太阳在海与山林的上方高挂着。几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缓缓地漂着,远看似静止不动。海滩上晾晒着一片片褐色的海带。捕捞海带的日本渔民在浅滩上蠕动,好像一只只土色的大甲虫。自从那位白胡子老渔民坑了他们后,爷爷对日本人,不论面相凶恶还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满了仇恨,所以,夜里下山偷起海带和干鱼来,他再也不产生那种一钱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渔民晾在海边的渔网剪得粉碎。 阳光强烈了,山谷林间的薄雾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树木,红与黄的大叶夹杂在青翠的松与柏之间,宛若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红与绿的浓色里有一柱柱的洁白,那是桦树的干。又一个美丽的秋天悄然降临,秋天过后是严冬,北海道严酷的冬季,促使爷爷像熊一样冬眠,一般来说,当标志着秋色的紫色达子花漫山开遍时,也是爷爷一年中最胖的季节。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据了这个向阳、背风、隐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储存越冬的食物,他计划用十个黑夜,背上来二十捆半干半湿的海带,如果运气好,还可能偷到一些干鱼、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远,攀藤附葛即可过去,不必担心在雪地上留痕迹。一切都证明,幸福的冬天因为山洞而来。这是个幸福的日子,爷爷心情很好,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全中国都在兴奋中颤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时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骑着一匹骒马,穿着新军装,大背着马步枪,跟随着部队,集结在东皇城根的槐树下,等待着骑马从天安门前驰过那一大大露脸的时刻。 阳光透过枝叶,一条条射进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铁,弯曲如鹰爪,手背上层生着发亮的鳞片,指甲残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痒痒的热感,这是阳光照射产生的效应。爷爷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闭合了双眼,朦朦胧胧中,忽听到遥远的地方炮声隆隆,金光与红光交相辉映,成千匹骏马连缀成一匹织锦,潮水一般,从他脑子里涌过去。爷爷的幻觉与开国的隆重典礼产生的密切联系,为爷爷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灵感应、特异功能这一类法宝来解释一切不能解释的问题。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爷爷听觉和嗅觉格外发达,这不是特异功能,更不是吹牛皮,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谎言掩盖不住事实,爷爷在报告会上常说这套话。他在洞里竖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细微声响,藤萝在微微颤抖,不是风,爷爷知道风的形状和风的性格,他能嗅出几十种风的味道。他看着颤抖的藤萝闻到了狐狸的味道,报复终于来了,自从把四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个砍死并摔出洞外那一刻开始,爷爷就开始等待着狐狸的报复。他不怕,他感到很兴奋,退出人的世界后,野兽就是伴侣和对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们,它们也熟悉他。经过那一场殊死搏斗,熊与他达成了相逢绕道走,互相龇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问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狼怕我爷爷,狼不是对手,狼在比它更凶残的动物面前简直不如丧家狗。与狼和熊比较,狐狸是狡猾阴险的小人,它们只能对野兔和农舍里的鸡施威风。他把两件至宝一菜刀与剪刀,攥在左右手里,臊狐的异臭与藤萝的抖索愈来愈剧烈,它在攀着藤萝上行。爷爷一直认为这次进攻会发生在深夜里,狐狸的机敏活跃从来都是与漆黑的夜晚联系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发动收复失地、报杀子仇的战斗大出爷爷意料之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这种情况危急十倍的局面他应付过很多,所以他镇静自若。与往昔那些蛰伏的白昼比较,这个上午将会充实、充满趣味。共和国的威武马队正在海的对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领袖检阅,数十万人脸上挂着热泪。 那只火红的老狐狸用四个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条,攀援到与爷爷隐身的洞口平齐的高度。狐狸的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强烈的阳光使它眯着一只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睑上生着茂密的金色睫毛。这是只母狐,爷爷看到它因为失去哺乳对象肿胀起来的两排黑色乳房。肥大的红狐狸附着在紫色的藤萝上,妩媚地晃动着粗大的尾巴,像一只流里流气的大傻瓜,像一团动摇钢铁意志的邪恶的火焰。爷爷攥着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问题根源在于母狐的表情,它应该是龇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摇晃着色迷迷的尾巴,眼睛里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爷爷因此六神无主,手指麻木。藤条距离洞口约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团燃烧的火,映照得灌木叶子片片如金箔。爷爷只要一举手,就能砍断藤条,使狐狸坠入山谷,但他举不起手。狐狸魅力无穷,菜刀沉重无比。关于狐狸的传说涌上爷爷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何时积淀了这么多狐狸的传说。手边没了盒子炮,爷爷的胆量减了一半,在坐骑黑马手持钢枪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狐狸在摇动尾巴的同时,还发出嘤嘤的呜叫,好像一个妇人在哭泣。爷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犹豫、软弱,你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吗?他用力捏紧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摆好进攻的架势,等着狐狸荡过来。他的心脏卜卜地跳动着,一股股冰冷的血上冲脑壳,使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冰与水的颜色,他感到两个太阳穴在针扎一样疼痛着。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动计划,它还在荡着,但幅度明显减小,爷爷必须探出大半截身体才能砍到它。它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像一个荡妇。这种表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爷爷觉得,那狐狸随时都会摇身变成一个遍身缟素的女人。他终于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条,另一只手挥刀对准狐狸的头颅。 狐狸的身体自然地往下滑动,爷爷用力过猛,大半截身体探出洞外,但那红锈斑斑的刀,终于砍中了狐狸的头颅。他正想缩回身体,就听到头上一声呼啸,一股热烘烘的臊臭气息随着那呼啸下来,罩住了爷爷的身体。一只大狐狸骑在了他背上,那四只爪子紧紧地搂抱着他的双胁和肚腹,那条粗大的尾巴紧张而兴奋地扇忽着,尾上的粗毛使爷爷双股之间刺痒难捱。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感觉到狐狸嘴里喷出来的热气,他的脖子下意识地缩起来,腿上暴起鸡皮疙瘩,很快,颈上爆发了尖利的痛楚,狐狸咬住了他。至此,爷爷才领略日本北海道狐狸的狡猾。 想缩回身去是绝对不可能了。即便能勉强挣扎回洞里,藤上受了轻伤的狐狸就会攀援上升进洞,到时,公狐母狐腹背夹击,爷爷将是死爷爷。他的脑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分析了形势,只有以死相拼,也许有一线生机。公狐的利牙猛力咬进着,爷爷感受到了狐牙与他的颈骨相摩擦的坏滋味。他把身体猛往下一蹿,破剪刀与破菜刀同时失落,他两手抓住藤条,背负着公狐狸,悬在峭壁上。 母狐狸额头上被砍出了一条血口子,流出一串串鲜艳的血珠,这是爷爷跃出洞口那一瞬间看到的情景。他脖子上的血沿着肩膀,热乎乎地流到肚子和屁股下。狐牙似乎嵌在骨头缝里,骨痛胜过肉痛七至八倍,这是他在中国总结出的经验。活的兽牙比钢铁的碎片更厉害,前者制造出的痛苦生气勃勃,后者制造出的痛苦死气沉沉。爷爷原想靠这冒死一跃,把公狐狸从背上甩掉,但公狐狸坚硬的四肢粉碎了他的如意打算。它的四肢上仿佛带着吸盘或是倒刺钩儿,牢牢地搂住爷爷的肩膀和腰肢,还有它的嘴巴、牙齿,也跟爷爷的颈子融为一体,更加令爷爷狼狈不堪的是:那只额头受伤的母狐狸,竟轻伤不下藤蔓,它攀援上升半米,瞅个真切,咬住了爷爷的脚掌。爷爷的脚虽然久经磨炼,变得不怕扎不怕刺,但终竟是父母生的皮肉,阻不住锐利的狐牙。爷爷不由自主地哀号起来,痛苦的泪水蒙咙了他的双眼。 爷爷剧烈地晃动着身体,狐狸的身体随着晃动,但它们的牙齿并未松开,不但未松,反而愈来愈深地楔进去。爷爷,你松手吧!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撒手利索。但爷爷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藤条。藤条活了这么长久,还是头一次承受这么大的重量,它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在呻吟。藤条生根在狐狸洞口上方那一片山的漫坡上,那里紫色花朵怒放,花的毯承接着上边的树落下来的黄叶与红叶。爷爷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脆甜多汁的山萝卜,在自己的食谱中增添了一道大菜,也是在那里发现了狐狸踩出来的弯曲小径,并顺藤摸瓜,摸进狐狸窝,摔死了小狐狸。爷爷,如果你早知道会悬在空中受苦,就不会杀死狐狸儿女,抢占狐狸洞穴了吧?爷爷面孔如铁,闭口不言。 藤条大幅度摇摆,洞上的浮土刷刷下落。艳阳高照,狐狸洞西侧那注清泉银光闪烁,蜿蜒到谷底森林中去,谷外的村庄在海滩上旋转,海上万千光辉闪烁的浪花,拥拥挤挤,一刻也不安宁。海的音乐断断续续送入爷爷的耳朵,忽而如万马奔腾,忽而似轻歌曼舞。他抓紧藤条,死不松手。 藤条对人和狐狸发出警告,人和狐狸继续折腾着。它愤怒地断裂,洞口缓缓地升上去了。爷爷抓住藤条死死不松手。悬崖上升,郁郁葱葱的山谷迎面扑来。林木间清凉的空气和树叶腐败的气息像一个温柔的大垫子,托着爷爷的肚腹。长长的紫红色藤条在空中飞舞着。爷爷看到——感觉到脚下那只母狐狸已与藤条脱离,它在下降的过程中翻着优美的斤斗,像一团天火。海水汹涌而来,浪花翻卷,犹如马的鬃毛。 在下降的过程中,爷爷没有想到死。他说自从那年在林中上吊绳子连断三次后,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预感到在海那边的高密东北乡才是最终的归宿。排除了死亡的恐怖,下降成了难得的幸福体验。身体似乎变得宽而薄,意识扁平透明,心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心窝处微红、温暖,像一个火盆。爷爷感觉到风把他和公狐狸剥离开。先剥离开狐狸的四肢,后剥离了嘴巴。狐狸的嘴巴似乎从他脖子上带走了一些什么,又好像把一些东西留在了他脖子里。骤然失去重负,爷爷在空中轻盈地翻卷了三百六十度。这个车轮转让他看到了公狐狸的身体和那张尖狭而凶狠的脸。公狐狸毛色青黄,肚皮洁白如雪。爷爷自然会想到这是张好皮子,剥下来可缝一件皮背心。森林的上升突然加快了,宝塔状的雪松、白皮肤的桦树、黄叶翩翩如满树飞蝶的栎树……跳跃着伸展开树冠。爷爷死死地攥着那根盘旋飞舞的藤条不放。藤条挂在一棵栎树的坚韧但舒曼的枝条上,爷爷挂在树冠上。他听到几根树枝断裂了,屁股摔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往上弹起,落下,又弹起,终于稳住。在树的颤抖里,他看到两只狐狸一先一后摔在树下厚厚的腐叶里。两个柔软的狐狸竟如两枚炸弹,把腐土与腐叶砸得訇然四起,林木间两声低沉的浊响,激励得树叶嚓嚓作响,成熟的树叶则纷纷下落,落在同类的尸体上,落在狐狸的尸体上。爷爷低头看到被红叶和黄叶掩埋得五彩缤纷的狐狸,突然感到胸膛里热辣辣,口腔里甜蜜蜜,脑袋里红旗漫卷,眼前灿烂辉煌,周身没有一处是痛苦的。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两只狐狸的美好感情。狐狸下落与红叶黄叶流畅优美的下落过程在他脑海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我毫不客气地说:爷爷,你昏过去了。 爷爷被鸟的呜叫声唤醒。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他的部分皮肤,太阳从树枝树叶的间隙里射下来一道道灿烂的金光。有几只浅绿色的松鼠在树上灵巧地跳跃着,它们不时咬开一颗栎树的果实,让白色的果仁散出微微如丝的苦香味儿。爷爷开始体会身体各部位的情况,内脏正常,双腿正常,脚上痛,有凝结的黑血和翻开的皮肉,被母狐咬的。颈痛,被公狐咬的。双臂不知所在,寻找,它们高举着,手抓着那根救命的藤条。根据经验,爷爷知道它们脱了臼。他站起来,头有些晕,不望树下。用牙齿咬开握住藤条的手指,借助腿和树,使胳膊回位,他听到骨头的咯崩声,感觉到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邻近的树上,有一只啄木鸟在笃笃地啄树,他立刻又感到脖子痛苦。啄木鸟的尖嘴似乎在啄着他的一根白色的神经。森林里的鸟声压不住海的涛声,他知道海近了。一低头便晕,这是下树的最大困难,但不下树无异于自杀,他的肚肠绞紧,喉咙干渴。他操纵着不灵敏的胳膊下树,腿与腹发出最大的能力,贴着树皮,吸着树皮,尽管如此,他还仰面朝天跌在树下,腐烂的树叶保护着他。由于高度太小,绝对没有炸弹效应。酸与香与臭混合的气息从身下泛起,注满了嗅觉c他爬起来,听着水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那道泉水隐没在腐叶里,脚下有凉气上升,水从脚窝里渗出。他趴下,用手扒开腐叶,在水声最响的地方腐叶层层,像饼一样,水初盈出来时有些混浊,他稍等一下,水清了,低头便喝,清凉的泉水透彻胸腹,到后来才尝到了腐味。我想起他在墨水河里喝那游动着蝌蚪的热脏水的历史。喝满了肚子,他感觉舒服了些,有了精神,被水充斥的胃暂时不饿。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伤口,烂糊糊没有形状。回忆方才剥离时,那刺痛的是狐狸折断的牙齿,咬着牙伸进一个指头去抠,果然抠出了两颗折断的狐狸牙。血又冒出来,不多,就让它流一会,冲洗出毒素。爷爷平心静气,排除杂念,从森林中万千气味的洪流里,辨别出“红叶金针草”的独特辛辣味儿,循着味儿去,在一株大松树的背后,找到了它。这种草药,我翻遍图文并茂的中草药词典也没找到,爷爷采了草,用嘴咀嚼成糊状,糊到伤口上,颈上的,脚上的。为了治疗头晕,他又找来紫茎薄荷,撕下叶片,揉得出汁儿,贴到太阳穴上。伤口不痛了。他在橡树下吃了几簇无毒的蘑菇,又吃了几把甜甜的山韭,运气很好,又找到一株野葡萄,放开肚皮吃了一饱,然后拉屎撒尿,爷爷又变成了精力旺盛的山妖。 他到栎树下看狐狸,狐狸的周围已经飞来飞去很多绿头苍蝇。他一向怕苍蝇,便躲开了。这时候,松树上流出的油脂散发着香味,熊在树洞里打瞌睡,狼在岩缝里养精蓄锐,爷爷本该回他的山洞,但他被海浪那懒洋洋的哗哗声吸引,竟破坏了自己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大着胆儿——他未感觉到怕——向着海浪的声音走去。 海的声音很近,海的距离有些远。爷爷穿越了这条与山谷同样狭长的树林,翻上了一道平缓的山梁。树木渐渐稀疏起来,林中有很多被砍伐后留下的树桩。他很熟悉这道山梁,但以往见它是在黑夜,这次见它是在白昼,不但颜色有异,而且气味不同。林问有些开辟出来的土地,种植着枯瘦的玉米和绿豆,爷爷蹲在田垄里吃了一些青嫩的绿豆角儿,感到舌头沙涩。他态度安详,不慌不忙,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农民。这种精神状态在他十四年的山林生活中只出现过几次,这算一次,用铝壶在海汊子里熬出咸盐是一次,吃土豆撑了半死是一次,每一次都有特殊情况,都有纪念意义。 吃过绿豆后,他又往前走了几百米,站在了山梁的顶端上,看到了吸引着他的蓝色与灰色交错横流的海与山粱下那个小小的村庄。海边上静悄悄的,有一个看上去很老的人在翻晒海带,村子里不安静,有牛的叫声。他第一次在亮光光的太阳下接近村子,看清了日本农村的大概模样,除了房屋的样式有些古怪外,其他的如气味、情绪与高密东北乡的农村相似。一只肯定是病弱狗的怪异的嗥叫提醒他不可继续冒进,只要在白天被发现,要逃脱性命十分困难。他在一条荆条后隐蔽起来,观察了一会村庄和海洋的情况,感到有些无聊,便懒洋洋地往回走。他想起了丢在山谷中的菜刀和剪刀,十分恐慌,如果没有了这两件宝贝,日子会非常难过。他的脚步加快了。 在山梁上,他看到了一块玉米田,玉米的秸秆晃动,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声响很近,他急忙蹲下身,隐藏在树后。玉米田约有五亩左右,玉米长得不好,一穗穗棒子短而细小,看来既缺肥又缺水。他在孩童时代,听村里老人讲述过关东的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他嗅到了久远的燃烧艾蒿的香气,蚊虫在艾烟外嗡嗡叫,蝈蝈在梨树上细声细气地呜叫,马在黑暗中吃着麸皮拌谷草,猫头鹰在墓地的柏树上哀鸣,深厚的黑夜被露水打得精湿。她在玉米田里咳嗽了一声。是女人不是熊瞎子,爷爷从梦幻中醒来,他感到兴奋和恐惧。 人是他最怕的,也是他最思念的。 在兴奋和恐惧中,他屏住呼吸,集中目力,想看一看玉米田里的女人。她只轻轻地咳了一声他就感觉到了她是女人。在集中目力时,他的听力也自然的集中了,爷爷嗅到了日本女人的味道。 那个女人终于从玉米地里露出了身体。她面色灰黄,生着两只大而黯淡的单眼皮眼睛,一只瘦瘦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爷爷对她连一丝恶感也没有。她摘下破头巾,露出头上黄褐色的乱发。她是个饥饿的女人,与中国的饥饿女人一模一样。爷爷心中的恐惧竞被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情绪偷偷替换着。她把盛着玉米的筐子放在地边上,用头巾擦着脸上的汗水。她的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她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黄不拉叽的颜色。这件褂子激起爷爷心中的邪恶。秋风稀薄,啄木鸟单调的啄木声在树林里晌,海在背后喘息着。爷爷听到她用低哑的嗓子嘟哝着什么。像大多数日本女人一样,她的脖子和胸膛很白。她肆无忌惮地解开衣扣扇风,被爷爷看了个仔细。爷爷从她那两只胀鼓鼓的乳上,知道这是个奶着孩子的女人。豆官吊在奶奶的乳房上胡闹,奶奶拍打着他的光屁股蛋儿。瘦小结实的豆官笔挺在他那匹骒马背上,松松地挽着缰绳从天安门前跑过,马蹄得得,坚硬的石板大道上,响着蹄铁。他与同伴们一起高呼着口号,口号响彻天地。他总是想歪头去看城楼上的人,但严格的纪律不允许回头,他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去斜视大红宫灯下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没有理由躲躲闪闪,在一个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山梁上。女人的小解很随便。她的全过程对准爷爷进行。爷爷感到血潮澎湃,伤口处一鼓一胀地疼痛,他弯着腰站起来,不顾胳膊碰响树的枝条。 那女人散漫无神的目光突然定住,爷爷看到她的嘴大张着,似乎有惊恐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爷爷歪歪扭扭、但是速度极快地对着那女人扑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怎么样的骇人。 不久之后,爷爷在山谷里一汪清水边,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那时他才明白,日本女人为什么会像稀泥巴一样,软瘫在玉米田头。 爷爷把她摆正。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任凭摆布。他撕开她的上衣,看到她的心在乳下卜卜地跳动着。女人很瘦,身上粘腻腻的都是汗水与污垢。 爷爷撕扯着她,一串串肮脏的复仇的语言在耳朵里轰响着:日本、小日本、东洋小鬼子,你们奸杀了我的女人,挑了我闺女,抓了我的劳工,打散了我的队伍,作践了我的乡亲,烧了我们的房屋,我与你们是血海般的深仇,哈哈,今天,你们的女人也落在我的手里了! 仇恨使他眼睛血红,牙齿痒痒,邪恶的火烧得他硬如钢铁。他扇着那女人的脸蛋,撕掳那女人的头发,拉扯她的乳房,拧她的皮肉,她的身体颤抖着,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呻吟。 爷爷的声音继续在他自己的心里轰鸣着,现在是淫秽的语言:你怎么不挣扎?我要奸死你,日死你!一报还一报。你死了?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撕开她的下衣,糟烂的布顺从地破裂,像马粪纸一样。爷爷对我说,就在她的下衣破裂的那一瞬间,他躯体里奔涌着的热血突然冷却了,钢枪一样坚挺的身子随即萎缩,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羽毛凌乱。爷爷说他看到了她的红布裤衩,裤衩上,补着一个令人心酸的黑布补丁。 爷爷,像您这样的钢铁汉子怎么会害怕一个补丁?是不是犯了您那铁板会的什么忌讳? 我的孙子,爷爷怕的不是补丁! 爷爷说,他看到了日本女人的红布裤衩上的黑布补丁,像遭了当头一棒。日本女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僵尸,二十五年前那片火红的高粱又一次奔马般涌到面前,迷乱了他的眼,充斥了他的脑。凄凉高亢的音乐在他的心灵深处响着,一个音节如一记重锤,打击着他的心脏。在那片血海里,在那个火炉里,在那个神圣的祭坛上,仰天躺着我奶奶如玉如饴的少女身体。同样是粗蛮地撕开衣服,同样是显露出一条红布裤衩,同样的红布裤衩上补缀着同样的黑布补丁。那一次爷爷并没有软弱,黑布补丁作为一个鲜明的标志,牢牢地贴在他的记忆里,永不消逝。他的眼泪流在嘴里,他尝到了泪水的甘苦混合的味道。 爷爷用疲倦至极的手,把日本女人的衣服胡弄了胡弄,她肉体上的青红伤使他感到了深重的罪孽。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步欲行走。他的腿又酸又麻,脖子上的伤口又热又胀,咚咚蹦跳,似乎在跳脓。眼前的树木和山峰突然彤红耀眼,奶奶蜂窝着一个血胸膛从很高的地方,从天上,从白云里,缓缓地跌下来,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奶奶的血流光了,身体轻软,如同一只美丽的红色大蝴蝶。他托着她向前走,柔软的高粱林闪开一条路,路光上射,天光下射,天地合为一体。他站在墨水河高高的大堤上,堤上黄草白花,河里的水鲜红如血,凝滞如油,油光似鉴,映着蓝天与白云,鸽子与苍鹰。爷爷一头栽倒在日本山梁上的玉米田里,就像栽倒在故乡高梁地里一样。 爷爷并没和那位日本女人交媾,所以,日本文史资料中所载她后来生出的毛孩与爷爷没有关系,虽说有一位全身生毛的半日本小叔叔并不是家族的耻辱,甚至是我们的光荣,但必须尊重事实。 儿子的敌人 一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连串巨响把正在恶梦中挣扎的孙寡妇惊醒了。她折身坐起来,心里在嘭嘭乱跳,头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强光像闪电抖动,气浪震荡窗纸,发出嗦嗦的声响。她披衣下床,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里。没有风,但寒气凛冽,直沁骨髓。她抬头看天时,有一些细小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吧。 攻打县城的战役在村子西南二十里外进行,大炮的阵地设在村子东北十五里的河滩柳树林里。炮弹出膛的红光与炮弹爆炸的蓝光在东北和西南方向遥相呼应,尖利的呼哨把它们联结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队长带着人来把院门和房门借走了,说是绑担架要用。他们噼哩喀啦地卸门板时,她的心情很平静,脸上没有难看的表情,但民兵队长却说:大婶,您是烈属,又是军属,卸您家的门板,我知道您不高兴,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村要出五十副担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说自己没有不高兴,但话到唇边又压了下去。此刻,在抖动不止的强光映照下,被卸了门板的门口,就像没了牙的大嘴,断断续续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张开。她感到浑身发冷,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口腔里各尽所能地碰撞着。她将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着嘴巴,在院子里急急忙忙地转着圈子,脚下的草鞋擦着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每一声爆炸过后,她都感到心头剧痛,并不由自主地发出长长的呻吟。从敞开的大门洞里,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十几只黄鼠狼拖着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梦中景物。邻居家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哭嚎,但马上就没了声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亲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孙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湾的战斗中。那次战斗也是黎明前发起的,先是从东南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荡得房子摇晃,窗纸破裂,然后就是爆豆般的枪声。当时她与现在一样,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着嘴,在院子里一边呻吟一边急急忙忙地转圈子,好像一头在磨道里被鞭子赶着的老驴。她的小儿子小林披着棉被、赤着双腿从屋子里跳出来,眺望着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兴奋地嚷叫着:打起来了吗?打起来了,好极了,终于打起来了!她用长长的像哭泣一样的腔调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来有什么好?你哥在里边呐!小林今年十九岁,是个号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队伍里。从大儿子当了兵那年开始,只要听到枪炮声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观音菩萨的瓷像前高声念佛,这些症状才能暂时地得到控制。 她进了屋子,点着豆油灯盏,找出一束珍藏的线香,引燃三柱,插进香炉里。如豆的灯火颤抖不止,房梁上的灰挂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三缕青烟变幻多端,屋子里扩散开浓郁的香气。她跪在菩萨瓷像前的蒲团上,看到蓝色的闪光中,低眉顺目的菩萨脸庞宛若一枚绿色的光滑贝壳。她仿佛听到菩萨在轻轻地叹息。她闭着眼睛,大声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她的嗓音颤抖,尾声拖得很长,听起来像哭诉。念着佛号,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炮声不再进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脸。她极力想忘掉这张其实并没有看见过的脸,但它却像浮力强大的漂木一样,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麻湾战斗结束后,在村长的陪同下,她与小林一起赶到了东南方向的一个村子里,一位用绷带吊着胳膊的军人,将她带到了一片新坟前。受伤的军人指指一座新坟前的写着黑字的白木牌子,说:就是这里了。她感到脑子里突然变得迷糊起来,木木地想着: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受伤的军人用那只好手握着她的手说:大娘,您的儿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药炸开了敌人的围墙,开辟了通往胜利的道路。听了军人的话,她还是有点迷糊,茫然地问着:你说大林死了?军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后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涂涂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坟上。她并没感到有多么难过,只是喉咙里甜甜咸咸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后,接着又吞了一口盐。她甚至还亲切地嗅到了新鲜黄土的醉人的气味。只是当村长和受伤的军人将她从新坟上拉起来时,她才嘤嘤地、像个小姑娘似的哭起来……大林的脸像鱼儿似的沉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紧接着浮现出来。这孩子有张生动的娃娃脸,面皮白净,口唇鲜红,双目晶亮,两道弯眉就像用炭画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独子。她原以为独子可以不当兵,但村长杜大爷让他去当。她跪在了村长面前,说:他大爷,开开恩吧,给我们老孙家留个种吧。村长说:孙马氏,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现如今谁家还有两个三个的儿子预备着?我家也只剩下一个儿子,不是也当兵去了吗?她还想说什么,但小林把她拉起来,说:娘,行了,当就当吧,人家能去,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村长说:还是年轻人思想开通…… 三天前小林回来过一次,说是连长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给他一天假。她看到当兵不满一年的小儿子窜出了半个头,嘴唇上那些茸毛胡子变黑了也变粗了,但还是那样一张笑盈盈的脸,生动活泼,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满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儿子脸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说,娘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出来。他说: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抬起手背擦着眼,笑了,说:我是高兴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儿子说:下午就走,连长给了一天假。她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儿子不耐烦地说:娘,你怎么又哭了?她问儿子在队伍上能不能吃饱,儿子说:娘,你好糊涂,难道你没听说过:旱不死的大葱,饿不死的大兵!她问儿子吃得好不好,他说:有时吃得好,有时吃得不好,但总起来说比在家里吃得好,你没发现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儿子的头顶,但儿子像一匹欺生的儿马蛋子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她问儿子,当官的打不打人,儿子说:不打人,有时候骂人,但不打人。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儿子却问了小桃。她说小桃挺好的。他说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后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铁匠家的老闺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么的,但这闺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从小就要好,还扎着小抓鬏时,大人们问她:小桃小桃,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林!儿子进了家门说了没有三句话就急着去看小桃,多少让她有点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满了。人哪,谁没从年轻时过过呀?亲爹亲娘,那是另外一种亲法,与姑娘小伙子的亲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儿子斜背着一把黄铜色的军号,号把子上拴着一条红绸子,很是鲜艳。儿子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腰里扎着一根棕色的牛皮带,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如果单从后边看,倒像个大人物了。她将埋在杏树下的一小罐白面刨出来,去邻居家借了三个鸡蛋、一小碗油,从园子里掘了一把冻得硬梆梆的葱,就忙碌着给儿子做葱花鸡蛋油饼。半下午时儿子才回来。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尘土,但眼睛却像火炭一样闪闪发光。她没有多问,就赶紧把热了好多遍的油饼从锅里端出来,催着儿子吃。儿子有些歉意,对着她笑了笑,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时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着。转眼间儿子就把两张像荷叶那般大的油饼吃了下去,然后端起水碗,仰起头来喝水。她听到水从儿子的咽喉里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响着,就像小牛喝水时发出的声音。儿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说实在对不起,娘,连长让我回家帮您干点活,可是我忘了。她说没有什么活要你干。他说娘我该走了,等打完了县城我就回来看你。他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娘,这是军事秘密,您千万别对人说,我连小桃都没告诉。她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又要打仗?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说娘您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们连长说过,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战场,子弹专找怕死鬼!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用衣袖擦眼泪。儿子吭吭吃吃地说,本来想给您买顶帽子,但我的津贴让老洪借去买烟了,等打完了仗,他说,我一定攒钱给您买顶帽子,我看到房东家一个老太太戴着一顶呢绒帽子,暖和极了。她只是擦眼泪,说不出话来。儿子说,我走了,我跟小桃说好了,让她常过来看看,娘,您觉着她怎么样?让她给您做儿媳妇行不行?她点点头,说,是个好孩子。儿子说,娘,我走了,我还要赶三十里路呢!她急忙把锅里剩下的两张饼用包袱包起来,想让儿子带走,但等她把饼包好时,儿子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她拐着小脚跑出去,喊叫着:小林,带上饼!儿子回过头来,一边倒退行走着,一边大声地喊着:娘,您留着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儿子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她挥动。她也举起了手,对着儿子挥动着。她看到儿子转回了头,好像要逃避什么,飞快地跑起来。她追了几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让牛用角猛顶了一下,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黎明前那阵黑暗过去了,她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打嗝、呻吟。往常里只要跪在菩萨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宁,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里转圈。大炮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从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刮风般的枪声,枪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呐喊,而军号的声音似乎漂浮在枪声和人声之上。她知道,只要有号声,就说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小雪还在飘飘地下落,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乱的痕迹。她嗅到尖利的东北风送来了浓浓的硝烟气味,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儿子走后自己去柳树林子里找他的情景。她听村子里那些来征集门板的民兵说,村子东北方向的柳树林子里有部队。她将儿子吃剩下的葱花鸡蛋油饼揣在怀里,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里。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树林子里,有几十门大炮高高地伸着脖子,一群小兵蚂蚁般地忙碌着。没等走到柳林边上哨兵就把她挡住了。她说想见见儿子。哨兵问她儿子是谁?她说儿子叫孙小林。哨兵说我们这里没有个孙小林。她说让我过去看看,我儿子在哪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哨兵不让她过去,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要是你的娘来看你,你也不放她过去吗?哨兵让她问得一时语塞,这时一个帽子上插满柳枝的黑大汉走过来,问:大娘您有什么事?她说找儿子,找孙小林,她说我儿子是个吹号的,个子高高的,脸很白。黑大汉说,大娘,我们团里没有叫这个名的,我是团长,不会骗您,您的儿子,很可能在围城的步兵部队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过,团长说,您最好别去,大战当前,部队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团长说:大娘,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了大炮,跟打麻湾时不一样了。那时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发起冲锋前,我们的大炮先把敌人打懵了,步兵冲上去抓俘虏就行了。团长的话让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团长,说:团长,我听你的,不去给小林添麻烦了,这是他没吃完的饼,您要不嫌弃,就拿回去吃了吧。团长说: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这饼您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说:您还是嫌脏。团长慌忙说: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有军粮,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粮?她怔怔地盯着团长的脸,团长接过包袱,说: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谢谢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响了一阵枪,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念佛,祷告。她相信那个炮兵团长的话,心里确凿地认为,儿子的队伍已经攻进了城市,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大炮又一次响起来,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许多炮弹在空中就像黑老鸹一样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有一颗炮弹落在了村子中央,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她的耳朵就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烟柱从村子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了比树梢还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飘散。她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时的气味还要浓。就在大炮轰鸣的间隙里,枪声、呐喊声、军号声,又像潮水一样,从西南方向漫过来。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回到屋子里,给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佛、祷告。就这样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进进,不渴也不饿,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更乱,好像装进去了一窝蜜蜂。 中午时分,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军号声。她感到裤子里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自己尿了裤子。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她的头顶上怪叫着飞了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手扶着门框子,浑身打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走到胡同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马从西边飞奔过来。马上骑着一个人,身体前倾着,黑色的脸就像一块生硬的铁,闪烁着刺目的蓝光。黑马像一股旋风从她的面前冲了过去。她的心里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会马蹄腾起来的黄尘,然后继续往前走。街上出现了一些穿灰色军衣的兵,她知道他们是和儿子一伙的。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还看到从那间临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几十根电线,有很多人在里边大声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样。一个穿着黑色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白布带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过来。她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拦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样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那人又问:您要去哪?她哭着说:我去看看儿子,军号不响了,我儿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边的屋子里拖着她。她努力地挣扎着,说: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时我就没看到他,这次说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怜的小林……在她的哭声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开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闪烁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泪水。她摆脱了男人,对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没等她跑出村子,络绎不绝的的担架队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担架上抬着一个脑袋上缠满白布的伤兵,他静静地仰面躺着,身体随着担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动。她感到心中一震,脑子里一片白光闪烁。小林,我的儿子……她大声哀号着扑到担架前,抓住了伤兵的手。在她的冲击下,前头那个抬担架的小伙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担架上的伤兵顺下去,庞大的、缠着白布的脑袋顶在了前头那个小伙子背上。这时,一个腰扎皮带、斜背挎包、乌黑的头发从军帽里漏出来的女卫生员,从后边匆匆跑上来,大声批评着:怎么搞的?当她弄明白担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转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大娘,赶快闪开,时间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继续哀号着:我的儿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声很快停止了,她看到伤兵的手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而自己的儿子手上没有疤。卫生员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担架上拖开,然后对着担架队挥一下手,说:赶快走!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 她说是的,这里是孙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怀疑,这个女子,昨天晚上还是一副嘶哑的嗓子,她像破锣一样,怎么一夜工夫就变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听到了墙头上的公鸡发出了撕肝裂胆般的叫声,公鸡也就趾高气扬、充满了英雄气概。随即她还听到了墙根上的狗叫和邻居孩子沙哑的哭声。从听到了公鸡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仿佛随时都会沉到地下去。刚才只有把住门框才能不漂起来,现在是不把住门框就要沉下去了。随着担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脚下俨然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身体已经悬空挂起,只要一松手,就会像石头似的一落千丈。她双手把住门框,大声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来援手相救,但卫生员和两个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对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闻。她感到手指一阵阵地酸麻,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体飞快地坠落下去,终于落到了底,并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周围还有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盏昏黄的马灯探下来,在马灯的照耀下,出现了女卫生兵的涂了金粉一样的辉煌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慈祥无比,与观音菩萨的脸极其相似,感动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随即有一条黄色的绳子伸伸缩缩地顺下来,绳子的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头颅。她听到一个声音在上边大喊: “孙马氏,抓住绳子!” 她顺从地抓住绳子。绳子软得像丝棉一样,抓在手里几乎没有感觉,好像抓着虚无。同时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像一个纸灯笼的壳子,随着绳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卫生兵身体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与刚才看到的菩萨面庞判若两人。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担架站在她的身后,两张脸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绑成担架的门板,正是自家的门板。门板的边缘上刻着两个字,那是小林当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认字,但知道那两个字是“小桃”。门板上放着一个用米黄色的苇席卷成的圆筒,为了防止席筒滚下来,中间还用绳子捆了一道,与门板捆在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但这时她的心还算平静,等了一会儿,那个女卫生兵从怀里将一把金黄色的铜号摸出来时,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卫生兵将那把黄铜的军号递到她的手里,严肃地说: “孙大娘,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儿子孙小林,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光荣地牺牲了。” 她感到那把军号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热铁,烫得手疼痛难忍,并且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溶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烫人的铜号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了吃奶的婴儿。她嗅到了从号筒子里散发出的儿子的独特的气味。女卫生员弯下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紧紧地搂着铜号,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女卫生员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 “孙大娘,您节哀吧,我们的心里与您同样难过,但要打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女卫生员对着那两个民夫挥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地将担架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走去。他们抬着担架从她的面前走过时,她嗅到了儿子身体的气味从席筒里汹涌地洋溢出来。她被儿子的气味包围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抬担架的两个民夫个子都不高,担架绳子又拴得太长,过门槛时,尽管他们用力将脚尖踮起来,门板还是磨擦着门槛,发出了干涩锐利的声响。民夫将担架抬到院子当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担架发出一声闷响,心痛得她几乎跌倒。女卫生员恼怒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烈士?那两个民夫也不说话,蹲到墙根下抽起旱烟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脸膛,焕发出一圈死气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绒毛。青色烟雾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院子里添了烟草的辛辣气,部分地掩盖了儿子的气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气。女卫生员站在她的面前,用听起来有几分厌烦的口吻说: “孙大娘,您的儿子牺牲在冲锋的队列里,他的死是光荣的,你生养了这样的儿子应该感到骄傲。我们还很忙,我们遵照着首长的指示,要把牺牲了的本地籍战士送回各家去,您儿子是我们送的第一个人,还有几十具尸体等着我们去送,所以,我请求您赶快验收,腾出担架,我们好去送别人的儿子回家。” 她尽管心如刀绞,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她觉得女卫生员的说辞通情达理,没有理由不听从。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往担架边走去。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像高歌样的哭声在大街上响起来。哭声进了胡同,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大门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个用一条白色的手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来的女人是铁匠的女儿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着一根麻辫子,头上顶着一块折叠成三角形的白布,手里拖着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按说没过门的媳妇是不应该戴这样的重孝的,但她戴了这样的重孝,可见对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动,随着小桃大放悲声。 小桃走到担架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拍打着 “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把他卷进席筒的,这怎么可能?他根本没穿这样的衣服,他的连长还亲自把他的大睁着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话,可以问问他们俩。”她指了指两个抬担架的民夫。民夫们摇着头,不肯定也不否定。女卫生员着急地说:“你们说话呀!?” 民夫摇着头,躲到一边去了。 女卫生员问她: “那么,大娘,您说吧,这是不是您的儿子?” 她低下头,更仔细地观看着担架上的尸体,并且努力回忆着儿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记不起儿子的面貌了。 民兵队长冷冷地说: “好啊,你们竟然把一个敌人抬了回来!你们把敌人的尸体抬回来了,就说明你们把烈士的遗体抛弃了,很可能你们把烈士的遗体卖了,然后拉一个敌人的身体来冒充!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女卫生员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你胡说!” 民兵队长把大枪往肩上耸了耸,说:“村长,我看这事得赶快往上汇报,出了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别急,”村长老练地说,“也许是临时换了套衣服?这种事情打扫战场时是经常发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们的一个营长,穿了一套这样的衣服在大街上骑马奔跑,头上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子。大婶子,你好好认认,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忆着儿子的模样,但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刚回来过吗?”村长说,“小桃,你年轻眼尖,你说吧,这是不是小林?”他又对民兵们说,“你们也想想,孙小林是不是这个模样?” 小桃迷惑地摇着头,一言不发。 众民兵也摇着头,说: “平时觉得怪熟,但这会儿还真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村长说: “大婶,您说吧,您说是就是,您说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士兵青年的脸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气。她畏畏缩缩地将死者额上那绺头发拢上去,看到他双眉之间有一个蓝色的洞眼,边缘光滑而规整,简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钻子钻出来的。接着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动着灰白的虱子。她大着胆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掌上生着烟色的老茧。她心中默念着:也是个苦孩子啊!于是她的眼泪就如同连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这时,她听到一个细弱的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儿子,但我请您说我就是您的儿子,否则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对我好,我娘也会对您的儿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阵酸热,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把脸贴到士兵的脸上,哭着说: “儿子,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村长说: “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感动地说: “大娘,谢谢您……” “这里边有鬼!”民兵队长怒冲冲地说:“孙小林根本就不是这副模样,这分明是个敌人!你们把敌人当烈士安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她看着民兵队长气得发青的脸,说: “狗剩子,你说小林不是这个样子,那么你给我说说,他是什么样子?” “对啊,”女卫生员说,“你说他是什么样子?难道母亲认不出儿子,你一个外人反倒能认出?” 民兵队长转身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来说: “这事没完,你们等着吧!” 村长说: “好了,就这样吧。” 村长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们跟在他的后边一路小跑。 女卫生员招呼了一下那两个民夫,急匆匆地走了。两个民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后存在着巨大的危险。他们连担架都不要了。但转眼之间女卫生员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呢绒帽子,戴到她的头上,说: “我差点把这个忘了,你儿子的连长说,这是你儿子是给你买的礼物,连长说你儿子是个孝子。” 她感到头上温暖无比,眼泪连串涌出,流到脸上马上就结了冰。 女卫生员抖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顶帽子,转身就跑了。 小桃脱下孝衣,夹在腋下,没忘记提着那根柳木棍子,对着她点点头,转身也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她蹲在担架旁边,端详着他的虽然冻僵了但依然生气勃勃的脸,大声说: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吗?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里去了?” 死者微笑不语。 她叹息一声,将双手伸到他的身下,轻轻地一搬就把这个高大的身体搬了起来,他的身体轻得就像灯草一样。 她将他安放在观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来蹲在锅前烧水。她不时地回头去看他的脸。在通红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个沉睡的婴儿。 她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条新的白毛巾,蘸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小林的面貌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她将脑海里的小林与眼前的士兵进行了对比,越来越感到他们相似,简直就像一对孪生的兄弟。她的眼泪落在了死者的脸上。她将他身上的绿衣剥下来。衣服褶皱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团。她厌恶地将它们投到灶火里,虱子在火中哔哔叭叭地响。死者赤裸着身子,脸色红晕,好像羞涩。她叹息着,说:在娘的眼里,多大的儿子也是个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将死者身上的虱子扫下来,投到灶火里。死者瘦骨嶙峋的身体又让她的眼泪落下来。她找出了小林穿过的旧衣裳,给他换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脸上的稚气更加浓重,如果不是那两只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个孩子。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给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让他这样入土。她把墙根上那个木柜子拖出来,揭开盖子,将箱子里的破衣烂衫揪出来,扔到一边。她嘴里嘟哝着: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里。箱子太短,他的双腿从箱子的边沿上探出去,好像两根粗大的木桩。她抱住死者的腿,试图使它们弯曲,但它们僵硬如铁,难以曲折。这时,走了的小桃又回来了。她看着小桃哭肿的眼睛,低声哀求着:小桃,好孩子,帮帮大娘吧,把他的腿折进去。小桃噘着嘴,气哄哄地走到墙角,提过来一柄大斧,用手指试试斧刃,脸上显出一丝冷笑,然后她紧了紧腰带,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抓住斧柄,将斧头高高地举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托住了小桃的胳膊。两个人正在僵持着,就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 “孙马氏,你出来!” 三 她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着: “这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急忙从炕上爬起来,下炕时糊糊涂涂地栽到了地上。顾不上头破血流,她腾云驾雾般地到了大门外,看到昨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卫生员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身上斜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带子上拴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条洁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过来。在女卫生员的身后,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着一根粗大的席筒。女卫生员站在她家门口,满面悲凄,低声问讯: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此文原载于《天涯》1999,5) 凌乱战争印象 其实,那时候的战争并不是如我们想象出来的样子,当然谁也不敢因为我把战争想象成那个样子而把我枪毙掉——固然谁枪毙了我我就感谢谁——但战争确实不是如我想象出来的样子。 战争是什么样子只有经过战争的人知道,没经过战争的人,没经过战争的人一般都比较白,都比较阴毒、刻薄、嫉妒、功利心特强、争名夺利如蝇逐臭,我家三老爷毫不客气地这样说,一个人过了五十岁还争名夺利争权夺势一般来说都是不可灌药的王八蛋,应该让他去扛着破大枪打一场仗,让他去抬着担架看一场打仗就够了,看一场打麻湾就够了。 麻湾是一个庞大的村庄,离我们村子三十里远,游击队打麻湾前在我们村子里住了半个多月,司令部安在我家的五间正房里,我家的人多半跑到青岛避难去了,留下看家的三老爷和三老妈被挤到厢房里。 三老爷说司令部里工作繁忙,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不断人。这支游击队可是个大游击队,据说有三千多人,分散住在毗邻的三个村庄里。游击队司令部设在我家正房里是我家正房的光荣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司令部里抻出几十根电话线,电话线上经常落麻雀,一个小个子的勤务兵打一手好弹弓,左边口袋里装着一只红皮子弹弓,右边口袋里装着一堆泥巴蛋子,每逢电线上落上麻雀,他就跑出来打麻雀。他打麻雀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的准确,一般情况下是弹起雀落,偶尔打不下,也不是因为他打得不准而是因为麻雀太狡猾。三老爷说这个勤务兵十六岁或是十七岁,鼻子下一片又黄又细的茸毛,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是个挺俊的小伙子。司令部里的人都喊他小宁,不知是姓宁呢还是名字叫小宁,小宁后来被姜司令枪毙了,就是在麻湾战斗打响前的一个早晨,天刚麻麻亮,小宁被拉到村南苇子湾里枪毙了。枪毙小宁前的夜晚,司令部里灯火辉煌,吵嚷声通宵不断,桌子被拍得嘭嘭啪啪响,凳子摔得噼哩咔啦响,就差没开盒子炮了。从沙口子村赶来开会的韩团长日妈操娘地骂着,三老爷和三老妈缩在厢房里,吓得整整哆嗦了一夜。他们不敢点灯,他们在黑暗中看着司令部里明亮的灯光和灯光中晃动着的幢幢人影,知道要有什么大乱子发生了。果不其然,天麻麻亮的时候,街上传来叫骂声和哭叫声。三老爷说他一下子就从嘈杂中听出了小宁的声音,小宁哭着喊:“姜司令——救救我吧——你知道我娘会想我——我没有偷卖子弹——” 三老爷说当街上传来小宁的哭叫声时,吵嚷了一夜的司令部变得鸦雀无声,明亮的灯光扑到院里的树上,树叶沙拉沙拉地响着,电话线里响着嗡嗡的通电声。 小宁的哭声出了村子,但传到院里时仿佛变得更清晰。后来听到“叭勾”一声响,“叭勾”两声响,“叭勾”三声响,“叭勾”四声响,“叭勾”五声响,“叭勾”六声响,“叭勾”七声响。三老爷说那天凌晨处决了七个人,其中一个是姜司令的一母同胞亲兄弟,好像是为了一起盗卖军火的案子。 小宁这孩子真是可惜了,他要是活着,也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没准儿子孙子一大群了,军法无情,有什么办法子。小宁扎在苇湾里,脑盖都炸了,脑浆子像豆腐脑子一样涂满了苇棵子,这孩子是真正的可惜。 枪毙了人后,三老爷亲眼看到姜司令躲在厕所里流眼泪,枪毙了亲弟弟,不伤心是假的,小子,你也别反对人家走后门什么的,古来就是这样,你小子要是有本事当上了联合国的国长,三老爷也就不用在这里剥麻了。黑夜四合,一灯如金豆,照耀四壁黑亮的老墙。三老爷拿起一把麻秆,在油灯下引燃,放在地上。麻秆啪啪地燃烧着,火焰明亮,驱赶着寒冷,照亮着黑亮的墙壁。 那时候姜司令就住在这间房子里,他是个瘦高挑子,白净面皮,眼不大,嘴里镶着一颗灿亮的金牙,姜司令每天早晨都沾着牙粉刷牙,他好口才,蓬黄一带口音,听说讲过矿业学院,还在报社里当过记者。姜司令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画一手好牡丹花,你三老妈那条缎子被面上的牡丹花就是他画的,你三老妈照着他画出来的花样子一针一线地绣……他画得可真是快……哦……可真是快……你三老妈……一针一线地绣……针扎破手指头还是绣……三老爷把一束麻秆扔进奄奄一息的火烬里,青烟冒几缕,火焰升起来,黑暗驱出去,光明升起来,寒冷驱出去,温暖升起来。 其实也怨不得你三老妈…… 三老爷克搐着脸说。 姜司令司令部里听说还有一个美国顾问? 不对不对,是个美国飞行员,大高个子,满脑袋金黄头发,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绿汪汪的,像黑狗的眼睛。他骑着一匹小白马,小自马在他胯下像条狗,姜司令每天早晨都陪他骑马出去,身后跟着四个卫兵,卫兵都披着双匣子,每人骑一匹黑马,四匹黑马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胖得像蜡一样,生人不敢动,一动就“啊啊”地叫,马有龙性!那四匹黑马,啊咦!真是威武,像墨像炭,周身没有一根杂毛。姜司令骑一匹花爪子大黄马,六匹马里数着他那匹马个头大。花爪子大黄马乍一看傻不棱登的,像个半老的黄病汉子。司令部的马夫叫老万,东北乡万戈庄人,常常跟我聊大天,人挺好。马棚在前边单家的院子里,老万喂马可是精心。我和你三老妈一觉醒来,就听到老万起来给马添草的声音。老万咳嗽着,铡得半寸长的干草在竹皮筛子里嚓啦嚓啦响着,马哼嗤哼嗤地喷着鼻子,啪哒啪哒地弹着蹄子,炒焦的麸皮的香气在凉森森的夜气中漫开,马咀嚼草料的声音是那么好听。你三老妈无缘无故地叹一口长气,鬼知道她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满天的星光透过窗户,村子里响起鹅叫声。后来又是鸡叫声。司令部大门口士兵换哨的声音。 姜司令司令部的人一大早就起来,刷牙、洗脸。刷洗完毕,姜司令、美国飞行员、四个卫兵就到单家院里去了。老万早就把马备好了,满院子“咴咴”马叫声。他们一出院子就跨上马,姜司令和美国飞行员并马在前,四个卫兵勒马在后,从我们胡同里,蹄声响亮着,跑向村后大道。那些马太胖了,胖得屁股像木头一样僵硬,胖得像生来不会走,一行动就必须小跑或飞跑一样。一上大道,正逢着太阳初升,田野宽大无边,遍野的麦苗上沾着一层冰霜,太阳血红,麦苗金黄,人口马嘴里喷出一股股五彩的热气,马身上涂满了金红色,所有的:马腚都像镜子一样闪烁光芒。六匹马先是小跑,沿着冻得梆硬、被风刮得千干净净的平坦大道,小跑一阵,马活动开筋骨,跑热了蹄子,便飞跑起来,冻得梆硬的大道被刮得干干净净。马蹄声像打鼓一样,六匹马二十四只马蹄翻卷着,全然看不清马蹄怎样起落,只见一地雪亮的光芒闪烁。看过姜司令带着马队清晨骑马的人,谁敢不肃然起敬! 只要姜司令的马队一上了大道,早起捡狗屎的老头,清晨搂茅草的孩童,无不停步凝视,像看着天兵和天将。姜司令部队里人一色灰军装,腰束牛皮带,司令部里人当然衣饰更加鲜明,牛皮腰带上挂着皮枪套子或是木枪套子。 马队飞跑着拐过河滩边那一抹白杨树林,又飞跑着从白杨树林后跑回来,逼近村庄时,马队放慢速度。阳光渐渐明亮,人马都倍加舒畅,马腚上一片片银子般的汗光,人脸上微微的汗星,汗湿的皮鞍具上发出熟皮革的鞣酸味道。马和人都似乎跑得大了。姜司令端坐马上,谈笑风生。姜司令会说英语吗?说得挺流,他叽里咕噜的和美国飞行员说着洋文,美国飞行员擎着颗孩子般的大头,傻不棱登地听着。有时候他也用洋文说话,他的嘴唇不和中国人的嘴唇一个动法,怪不得说出的话来不一样。中国人说话时的嘴是这样动的,怎么动?这样动、就这样,巴哈巴哈的;美国人说话嘴唇是那样动、那样,哈哒哈哒的。我可是经心观看过的。美国飞行员像根大木桩子,直撅撅地坐在小白马上,红皮子夹克带着开胸的拉链,腚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手枪,我看过他的枪,黑蓝的枪身,玉石的枪柄,真是件好宝!子弹像花生米那么大,十颗八颗恐怕也难把人打死。我总觉得美国飞行员跟姜司令坐骑的那匹花爪子大黄马好像一个娘生出来的亲兄热妹,一举一动都像,姜司令为什么不把那匹花爪子大黄马让给美国飞行员呢?姜司令骑上小白马该多精神,马是龙性,人是龙种,天衣无缝!美国飞行员骑上花爪子大黄马有多好对付,弯刀对着瓢切菜。 姜司令通鬼子话,但司令部里还有一个翻译,专门跟着美国飞行员。你别觉得游击队里净是些大字不识一筐的乡巴佬,错了,你把游击队看低了,你爷爷那种游击队是一种游击队,姜司令的游击队又是一种游击队。参谋长吕颂华,留学东洋,一口日本话说得可是好。吕参谋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净脸,鹰钩鼻子,会唱京戏。电台台长栾山风(姜司令有两部电台),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后来听说当了青岛广播电台台长。军法处长刁光旦,北京朝阳大学毕业,下一手好棋。秘书处长丁芸础,北京中国大学毕业。军医处长张法鲁,留学美国,能开膛破肚为人治病。你三老妈生头一个孩子就是张处长的徒弟接的,那是打麻湾后半年多的事了。张处长的徒弟姓唐,女的,听说是黄县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司令部里有六个女兵,精神着呢,她们住在四神婆子家里,不断地到司令部里来。打麻湾时小唐腿上挂了彩,在咱家养伤巧碰上你三老妈生孩子。他们都说孩子像姜司令,去他娘的,像就像吧,你三老妈愿意的事,也不是你三老爷能拦挡住的。多了,记不过来了,司令部政治部里都是一窝子大学问人,你在小说《红高梁》里写的那个任副官,就在咱家住过,那时候姜司令他们叫他小任,好像也是个大学生呢,他口袋里装着一把琴,常常含在嘴里吹,像啃猪蹄爪子一样。你怎么不把他吹琴的事写进书里去呢?你这个笨蛋! 你还想知道打麻湾的事,那是阴历的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头着好几天部队就不安稳了,又是杀猪,又是杀羊,又是包饺子。我跟你三老妈也吃得嘴唇上油汪汪的。那些日子,当兵的走起路来都跷腿跷脚,马也乱叫,马也知道要打仗了。 二月初一夜里,队伍就开拔了,满街的马蹄声,脚步声。你三老妈哭了呢! 天要亮的时候,东南角上传来了枪声,起初那枪声像刮风一样,后来又像下雨一样。 谁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麻湾驻着二百多日本鬼子,黄皮子有七八百。这一仗从早打到晚。吃过晌午饭时,伤员就送下来了。小唐就是第一批送下来的。她的裤子上净是血,脸蜡黄蜡黄。一见你三老妈,小唐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伤员一批批送下来,街上尽是担架,满街的哭叫声。 枪声炮声,响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才静下来。半夜时,响起了敲门声,你三老妈急忙跑出开门。 姜司令他们回来了,电棒子乱照,贼亮贼亮。后来点起了灯,几个勤务兵去打水洗脸。 灯光影里,姜司令他们都闷着头抽烟,没有人说话。参谋长吕颂华缠着自布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他的脸铁青。这一仗没打好,麻湾没打开,听说姜司令损失了五百多人。 人们都说姜司令受了美国飞行员的怂恿才去打麻湾的,吕参谋长不同意强攻麻湾。 打麻湾后不久,美国飞行员被送走了,有人说送重庆了,有人说送延安了。那家伙有个古怪的名字,叫什么“巴死”。 打麻湾的事没有亲眼见,不敢乱说,前街上许聋子去抬担架了,回来后,痴痴巴巴了好几年,你去问问他吧。 革命浪漫主义 我的屁股正巧墎在越军埋设的一颗小香瓜那么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时就听到——就感觉到一声细微的叹息,好像有一个小弹簧被我的屁股压缩得很紧张,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霉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声细微的叹息是地雷的叹息。天当中午,南方的太阳毒辣凶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围蓬勃生长,袅袅湿气,沿着葱绿葳蕤的植物梢头上升,百鸟鸣啭,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团团血一样的杜鹃花,我军的炮火在几分钟前一齐吼叫,把那个小山头打出了好些个窟窿。我们本来是跟着炮弹往越军的地窨子里扔手榴弹的,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喷射器往越军的猫耳洞里喷射火焰的,可是,我的命运不济,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们是沿着火箭清扫出来的道路向山头进攻的,但我还是坐在一颗地雷上,可见火箭排雷也他妈的不是一扫而光,世界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事情,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够发生的事情,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注定无腚的地雷上,咒骂着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骂得没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窝囊,所以骂人仅仅是一种发泄郁闷的方式,并无实际意义。连美国的航天飞机都在太空中爆炸了,中国的火箭排雷漏网一个地雷有什么稀奇。参军前我们家一匹母骡生了一匹小骡子,我们以为这匹小骡子是个怪异,不久又听说东村里一头黄牛生了一个小男孩,南村里一只母猫生了一窝小耗子,我们家的母骡生的小骡与黄牛生的男孩母猫下的耗子比较起来算什么怪异呢?世界这么大,什么事不会发生昵?尤其是在战争中,什么怪事不会发生呢? 我带着千疮百孔的多半个屁股来到温泉疗养院疗养,我可怜巴巴地问一个很漂亮又很严肃因此十分可怕的小护士——当然是女的——医生,我问(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见了医疗单位的人一律称呼医生保准没人不高兴)我的屁股能长出来吗?那个护士把漂亮的眼睛从晚报上摘下来,看了我一眼,说:世界上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你听着,晚报上说,台湾阿里山区一个老年妇女一夜之间头上生出两只金光闪闪的角。沈阳市一个姓王的青年妇女两只大辫子长达二米八十六公分,梳头时要站在一个特制的高凳上,一节一节梳理。苏联古尔吉斯有一位妇女,肚脐眼里经常分泌出小颗粒的金刚石。你好好洗我们的温泉,我们的温泉里包含着多种人体发育必需的矿物质,没事你就到池子里泡着去,泡在池子里你什么都别想,练太极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温泉要意守屁股,你一定要坚信,我能生出屁股,我一定能生出屁股。 疗养院对我特别优待,让我和一个三0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共用一间水疗室,水疗室里有两架藤床,两双拖鞋,两个衣架,两个水疗池子,地面都铺了瓷砖,干净整洁舒适。环境如此好,空气如此新鲜,温泉水呈杏黄颜色,似有一股兰麝香气。我坚信,在这间水疗室里我一定能生出个崭新的健康的屁股。跟那么多世界性奇事比较起来,我如果不能再生出个漂亮的屁股只能怨我自己懒惰。我本来是有屁股的,我有过一次生长屁股的经验,与头上生角比较要容易得多;我的屁股还残存着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树木,树干虽倒,树根犹在,只要营养足够,就没有理由不生长。 进行温泉水疗的第一天,我就和那个老红军混得像爷爷与孙子一样熟。那个既漂亮又严肃的小护士告诉过我,这个老红军天真活泼,超级幽默,一点都没有老革命盛气凌人的架子,喜欢无穷无尽地开玩笑,是个典型的“革命浪漫主义”。我说,医生姐姐,是不是“革命乐观主义”比“革命浪漫主义”更确切些。小护士严肃地说: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么?你多大啦?我说:我什么都懂!我十九岁零三个月啦!小护士龇牙一笑,我忽然发现她两颗门牙很长很尖锐,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吨西瓜,啃瓜皮把门牙练长了。但这两颗长门牙生在她的嘴里显得严肃活泼,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她笑的时候,鼻子上的表情极像我的妈妈。我从前线上撤下来,妈妈去医院看我,妈妈抚摸着我的耳朵,凄凉一笑,她的鼻子上布满皱纹。小护士笑的时候,鼻子上同样布满皱纹。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皱纹立刻消失,嘴唇抿紧,长牙亦不见。她说:“我四岁的时候,已经背熟了自居易的《长恨歌》,那时候,你还在你妈妈的子宫里喝羊水呢!你应该知道,”革命乐观主义“是一种精神,”革命浪漫主义“是一种人格!去去去,找老红军水疗去吧,见了他就叫老爷爷,然后学一声猫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电话听筒,咯吱咯吱地拨号。电话要通,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响,我心里酸溜溜的,恨电话里那个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脚值班室的门,然后一瘸一颠地走下楼梯。 在去水疗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长出来,一定要向长牙小护士展开猛烈进攻,我要跟她结婚,让她给我生个门牙颀长、鼻子上有皱纹的儿子。 水疗室里雾气腾腾,右边的藤床上散乱地扔着一堆衣服,右边的池子里有泼剌剌的水声,我蹲下,蹲在无蒸气的空间里,看到一个肥大的老头子在水疗池中蛙泳。我遵照着现在是管辖着我的小护士将来要受我管辖的妻子的教导,大叫一声老爷爷,然后,学了一声猫叫。本来我想学的是天真的小狸猫的叫声,叫出口来,竟变成大黑猫发情的嚎叫。 老头子吸了一口温泉水,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小皮球,我还以为他要把水咽到肚子里去呢,他却把水喷到我身上,水柱笔直有力,说明他肺活量相当大。他“汪汪”叫了两声,惟妙惟肖的一只小狗的叫声。 我叫“咪呜”,他叫“汪汪”。咪呜——汪汪——眯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合鸣着,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小鬼,快脱衣服。他催促我。伤残之后,我一直羞于将残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顾不上羞耻,没有屁股是我肉体上的耻辱是我精神上的光荣,我的屁股在温泉水里泡泡何况是能再生的。我脱了衣服,站着,我的头弥漫在团团簇簇充满硫磺气息的蒸气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屁股在没有蒸气的空间里,那里凉森森的,我知道这个老革命正在研究着我的屁股,我的神经外露感觉敏锐的伤残屁股上有两点麻酥酥的发痒,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鬼?他的声音从雾下传来,重浊而凄楚。 被越军的地雷炸的,真他妈的窝囊!我说,老革命爷爷,你说我窝囊不窝囊,我本来是第一流的突击队员,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喷射器冲在最前面的,我本来是要立大功的,我本来是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颗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转过身来看看我,他在朦胧中对我说。我想,站在老红军爷爷面前就应该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于是我转过了身。我听到他高兴地笑起来,他说:很好很好,没把传宗接代的家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传一代,革命自有后来人。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颗地雷上,我一动也不敢动,尽管战后我说我之所以一动不动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伤别的战友,影响部队战斗力。这样解释合情合理,没人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确实是个勇敢的战士,要不是坐在了越军的地雷上,我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可是我运气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着战友们跌跌撞撞地向敌人的阵地冲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们无法不跌跌撞撞。后来,敌人阵地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了喷火器的疯狂呼啸。战友们腾跳闪挪,如人无人之境。在强烈的爆炸声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鸹漫天飞舞,起码有两个完整的越南人像风筝一样飘起来,飘起好高好高,然后才慢慢下落。我远远地注视着这场战斗,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尽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有从洞口里猛烈地溢出来的凶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个奇怪的、荒唐的念头总在我心头萦绕:这好像只是一次军事演习,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真正的战斗在我的心目中要比这英勇悲壮得多,要凶狠残酷得多。我总觉得我的战友们在下意识地重复着我们在“拔点”演习中形成的一整套动作。这一定是因为我坐在地雷上的缘故。 有一段时间我很轻松,那时候我面前的光秃秃的山头上异常安静,阳光照在红色的泥土上,红色泥土瑰丽多姿。战友们伏在一个山洼里,都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一切都像睡着了。难道这里真是不和平吗?几分钟前,战友们笨拙运动的身躯,战友们背负重载脚踏泥泞投弹喷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过吗?十几分钟前那一道道明亮炽热的火箭炮弹果真划破过南方沉郁的天空吗?我的屁股下果真坐着一颗一抬即炸的地雷吗? 我甚至就要悠闲地、像我在家乡牧牛时那样从牛背上跳下来一样从地雷上跳起来,但这时,伏在洼地里的战友们慢吞吞地爬起来,他们一个个被炮火硝烟炝黑了脸,他们的迷彩服破破烂烂,周身沾着烂泥,他们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原来即便是胜利者的撤退,也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从容大方。这时,我恍若梦醒,知道战斗已经胜利结束,我们摸爬滚打吃尽千般苦头演习过的这场拔点战斗像闪电一样结束了,而我,竟然还别别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过来的越军开始往山头上开炮,他们知道躲在掩体里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炮轰着自己的阵地。弹片疾飞,把空气撕扯得裂帛般响。散开!散开!我们突击队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戴着花花绿绿的钢盔,脸庞显得很短。一颗炮弹在离地一米处爆炸,三个战友飞上了天,我们队长身体瘦弱,所以他飞得最高。后来我想,这个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论未必正确。我们队长生前曾批评我喜欢乱下结论,我说我学过形式逻辑,我们队长说形式逻辑学得二五眼比不学形式逻辑还要可怕、可恶、可恨。 1在同样的爆炸气浪冲击下,身体重量最轻的人飞得最高。(大前提) 2我们队长身体瘦弱。(小前提) 3所以他飞得最高。(结论) 我查阅了形式逻辑辞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错误。我感到我对不起队长,他可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的逻辑严密,像钢铁长城一样无法突破。为了哀悼队长,我深刻地对照检查我的逻辑错误。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换了概念,“身体瘦弱”,并不一定“身体重量最轻”。进一步讨论,外观上瘦弱并不一定本质上瘦弱,我们队长的瘦弱仅仅是外观上瘦弱,他跑起来比野兔子还要快,他在单杠上像风车一样旋转,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经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断过,他吃饭从来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们认为他吃钢锭拉铁水,吃石子拉水泥,我们队长其实是钢筋铁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记了风向、地势、角度诸因素。 我们的队长在爆炸气浪中飞快地上升,是我亲眼看到的。他的四肢优雅地舒展着,他的脸上阳光灿烂,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缤纷,鲜红的血珠像一片片飘零的花瓣轻俏下落。我认为队长是一只从烈火中飞升起来的金凤凰,他的羽毛灿烂,他一定是到太阳里去叼金子去了,这是我奶奶在凄凉的星光下多次讲给我听过的故事,那时候夜深如海,篱笆上蝈蝈呜叫,清净的露珠从星星的缝隙里滴下来。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沉重地落下来,摔在泥泞里的不是我们队长,或者,那仅仅是我们队长的躯壳,我们队长的灵魂已经飞升,轻飓飞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队长飞升上天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屁股下坐着的地雷c我像灌木丛中被惊起的麻雀,斜刺里射向我们队长,我的嘴里还高叫了一声队长。队长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虽然队长经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还是认为队长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觉到屁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后天空和大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我一头扎在野草里。 真的,老红军爷爷,不是骗您,我本来是可以立大功当大英雄的!我赤裸裸地站在老红军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 他说,小鬼,战争嘛,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一二。师一个战士把一颗子弹打进了一个日本士兵的枪口里,你信不信?我被一颗子弹把传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进池里去泡着,让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长。 我战战兢兢爬进滚烫的温泉水,屁股又痛又痒,额头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里,我和老红军处于同一平面上,温泉里升上去的雾气如同旋转的华盖,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看着老红军,他有一颗又大又圆的头颅,鼻子通红,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里俯着,手刨脚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长牙护士让我意守屁股生长屁股的叮嘱,便意守屁股,幻想着屁股像出土的竹笋一样滋滋生长。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发麻发痒。老红军孜孜不倦地练着蛙泳,我猜想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水中健身体操。 我把意念从屁股上移开,问老红军:老爷爷,您会游泳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会游泳?会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红军对于战争的回忆支离破碎,但滔滔不绝。他说过草地前夕,他们渡过一条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坝。队伍过河时,正值河水暴涨,过河的战友们起码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个水性极好的连长,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红军说连长沉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间河边剩下寥寥几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全是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样子。他坐在河边草地上,望着滚滚的河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刚刚被淹没的连长在河里洗澡时的情景。后来他想起了干粮袋里还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麦,肚子咕噜噜响。河里水声响亮,他连狗刨水也不会,下河必死无疑。淹死了也要做个饱鬼,他说,我从干粮袋里抓着青稞麦咀嚼着,越嚼越香,越嚼越饿,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后来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后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头看到没过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青稞麦。一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干粮袋都翻过来了,下河的时候到了,这时奇迹发生,河里的水突然跌落,远处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桥,我们都从河边草地上蹦起来,刚吃了青稞麦,浑身是劲,飞跑着过了桥,去追赶队伍,这时后悔着不该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麦都吃光。你们现在打仗,大米白面随你们吃,好枪好炮随你们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击”! 他停止蛙泳,从水池子里爬出来,站在白瓷砖铺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子弹留给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识到了我看到了什么,他说:这就是战争,没有那么浪漫,战争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丢了一瓣屁股,是马克思看你年轻。 过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队,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饿得就不行了,野菜树皮都被前边的队伍吃光了。当然当然,你说的也对,有时前边的队伍也留给后卫部队一些粮食,有时饿急了就顾不上了。 我是五军团,军团长罗炳辉,从奴隶到将军,罗胖子,那匹马被他骑得瘦骨伶仃。罗炳辉过河时差点淹死,是拽着马尾巴挣扎到对岸的。 听到他说起罗炳辉这个赫赫战将,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点淹死,那么狼狈,我的感情上难以接受,便从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红军! 你见过红军吗? 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电影上。 电影是革命浪漫主义,不能信的。 老红军严肃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致,那么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说这是毛主席的话,他说是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过草地时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走,头发老长,脸皮灰黄,毛主席也饿得肚子咕辘辘响。我问他听到毛主席的肠子咕辘辘响了吗?他说昕到没听到都一样,反正毛主席过草地时也饿得半死不活。 老红军索性不进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疗池边上,像话剧演员一样为我表演着他在过草地之前的革命历史。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理,因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老红军就是赤裸裸的。 头天过了阿坝河,第二天,被饥饿折磨着,满街找吃的,像一条饿疯了的狗。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苏区还可以,可是我们失败了,我们在撤退,国民党诬蔑我们青面獠牙,杀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进我的鼻孔,我循着味道前行,曲曲弯弯,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马厩。我们的卫生队长正用一盘手摇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麦。我使劲地搐动着鼻孔,凑到石磨前,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长,您磨炒麦?卫生队长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说话。我说卫生队长炒面一定比炒麦好吃吧?卫生队长低头摇磨,不理我。炒面的香味像小虫子一样在我的鼻孔里爬,在我喉咙里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面掩到口里,炒面呛得我连声咳嗽,我双手捂着嘴,生怕把炒面浪费掉。咳嗽平息,炒面进肚,饥饿更加强烈,我望着卫生队长,卫生队长也望着我。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卫生队长的脸神经质地抽搐着。 我站起来,晃晃荡荡地向马厩外走去,我听到了阿坝河里澎湃的水声。身后有脚步声,是我们卫生队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同志哥,不是我小气,你知道,有那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了草地;没有这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不了草地。 我知道卫生队长说得不错,关键时刻,一把炒面就能救一条性命。 我一把炒面也没有,我的干粮袋翻了个底朝天,草地茫茫无边,我是注定过不去啦。突然,有个人跑来对我说,八连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粮食,还没分配。我想起八连的指导员胸口受伤那天,是我把他从火线上背下来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粮,跟谁要粮? 我飞跑到八连,找到指导员,拍着空空的干粮袋说:指导员,您救我一命吧! 指导员把我带到粮囤边,我急急忙忙脱下一条单裤,把裤腿扎紧。指导员摘下我的干粮袋,当着两个持枪护卫粮囤的战士,用一只小搪瓷碗往我的干粮袋里装粮食,他用一块小木板,把每一碗粮食都刮得平平的。一碗两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两个站岗的战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阵阵发凉。装了八碗后,指导员说:行喽,同志,不能多给你啦!指导员转过身去跟两个站岗的士兵说话,趁着这个机会,我又赶紧盛了一碗粮食装进了干粮袋。 温泉水凉了,水疗室里雾气消散,老红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我说,老革命,快披上衣服,防止感冒。 他说,我从来不感冒。你听我说,我要用亲身经历过的铁的事实,粉碎你头脑中的虚假革命浪漫主义观念,帮你树立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观念。 他跳进池子,拔掉塞子,放掉凉温泉,换上热温泉。他让我也换水,他说水不热血液不循环,要生出新屁股比登天还难。 蒸气重新升腾起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如华盖。泉水滚烫,灼人肌肤,我的屁股早已丧失知觉。我用手摸了一下它,似乎比初入池时膨胀了一些,我的心顿时被希望之光照亮了。 老红军像一条隐匿在泉水中的大娃娃鱼,说话声如同从遥远的洞穴中传来。他说,贵州苗山地区的茅坑特别深,掉下去要淹死的。我们到达那里时,老百姓也跑光了。夜晚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班长要去拉屎,又怕掉进茅坑,他点起一把稻草,举着,像举着火炬照耀道路。他光顾脚下,忘了头上,头上是低矮的草棚,早就点着,风随火起,一片刮剌刺的火光,照得半山通明。第二天集合,我们都坐在地上,班长就坐在我前边。军团保卫局长训话,训完话就问:昨夜里是谁弄起的火?我们班长站起来说:报告局长,是我不小心弄起的火。 军团保卫局长盯着我们班长看了一分钟,他的眼睛蓝幽幽的,满下巴的黑胡子扎煞着,十分威严。我们班长满脸愧疚地站着。 军团保卫局长低沉地说:把他捆起来! 保卫局里两个干部走进队伍,把我们班长扭着胳膊拉出去,用绳子反剪了背,我们班长挣扎着,吼叫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卫局长说:拉出去,枪毙! 班长带着绳子跪倒,哭着喊叫:局长,我参加革命五年多,身经百战,大功小功都立过,大错小错都犯过,饶了我吧,让我戴罪立功,让我北上革命…… 保卫局长一劈手,那两个干部把我们班长拉到一片草地上,让我们班长站着,他们退后三步,两人好像互相推让着,显出十分谦虚的样子。后来,一个干部闪开,另一个干部拔出手枪,瞄准我们班长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班长一头栽倒,两条腿在草地上乱蹬崴。那两个干部低垂着头,提着手枪,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枪声一响,我心里一阵冰凉,前后不到十分钟,我们班长就完蛋了,死前连一句口号都没喊,死后只能蹬崴腿,像条狗一样窝囊。 班长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长的破了边的大斗笠靠在背包上。斗笠上四个鲜红大字,一颗耀眼红星。我和班长都是中央红军。 队伍继续前进,我们班长就伏在那里,背上蒙了一张白纸布告。 为什么要枪毙班长?我怒吼着,身体在池水中像鲤鱼一样打了一个挺,屁股无有,动作不灵,头颈入水,一口温泉灌进喉咙,温泉水有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麻辣着我的口腔和喉咙。 他罪不该杀,顶多给个警告处分!你们这些红军干部太残酷了。 小鬼,你的“虚假革命浪漫主义”根深蒂固,一时半晌难以消除,你听说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吗? 马谡失了街亭,罪大恶极;班长烧了间草棚,算个什么? 小鬼,国民党到处宣传共产党杀人放火,苗民惧怕,躲到山上,夜里草棚火起,苗民们一定在山上观望,这不正应了“杀人放火”的说法吗?所以保卫局长从革命利益出发,枪毙了我们班长,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滚烫的泉水里,心里竞像冰一样凉。 老红军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声音愈来愈模糊,好像池塘里沼气上升的声音。我头上冷汗不断,我意守屁股,屁股,当我在穿衣镜上第一次看到我伤愈后的狰狞屁股时,我怪叫了一声。我痛恨越南人为什么不把地雷造得大一点。躺在泉水里,如同趴在担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几个月里一直十分倒霉地趴着,当我失去了屁股时,我才意识到屁股的重要意义。没有屁股坐不稳,没有屁股站不硬,人没有了屁股如同丢掉了尊严。我踯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裤里那些小苹果一般可爱的屁股,心里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从护士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男人声音更强烈。护士有两个颀长秀美光洁如玉的门牙,有一根布满皱纹的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给我生一个门牙颀长鼻子上布满皱纹的儿子呢?这当然是幻想,幻想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素质……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飘着柔缦的轻纱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贼亮的银蛇,飞向光秃秃的红土山头,山上尘泥飞舞,硝烟弥漫,那时候我屁股上的神经高度紧张,我把身上的武器弹药卸下来,正欲飞身一跃时,我们队长已经飞上了天,另一个战友被拦腰打成两段,弹片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击中了一只惊慌逃窜的飞鸟。我们的迷彩服比美国兵的迷彩服还要漂亮,老红军对这身迷彩服极端反感,我们队长认为迷彩服最能显示军人风度。老红军说他被子弹打掉传宗接代的工具之后,曾要求连长补他一枪,连长踢了他一脚,并给了他一个留党察看处分。我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说走都走不好,还跳什么舞。她说她想疯狂地跳疯狂的迪斯科,我说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发上抽“凤凰牌”香烟,喝“青鸟牌”汽水。烟雾缭绕中,我们队长飞向太阳,他的羽毛上金光灿烂。我的女朋友浑身颤抖,手指叭叭地剥着“榧子”,她的疯狂扭动的屁股上表情丰富。我起身走出舞厅,走上大街,街上细雨霏霏,汽车的尾灯射出的光芒像彩色的雾一样飘摇着,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啦,她用她丰满生动的屁股嘲弄我,她当我的面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对着我的额头放了一个响屁,臭气冲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严肃地说:根据市政府规定,随地吐痰者罚款五角。我说我吐的是唾沫!他说唾沫和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付给他一元钱,他说找不开钱,我灵机一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说一口五角,两口一元,甭找了。他说:根据市政府规定,对卫生监督人员进行侮辱诟骂,罚款五元!我愤怒地骂:他妈的!他说:十元!你再骂,骂一句十元!我说:大叔我错了,我只有五元一角钱,给您五元,剩下一角我还要买车票回家。他通情达理地说:行啊!他递给我一张发票,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吧,让你们领导给你报销去。 我的屁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苛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白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毛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高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 我难过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小鬼,你怎么啦?老红军披上浴衣,对着走廊大叫:护理员! 革命浪漫主义与虚假革命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把人当人看,后者把人当神看;前者描画了初生的婴儿,不忘记不省略婴儿身体上的血污和母亲破裂的生殖器官,后者描画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与子脸上都沐浴着天国的光辉。革命浪漫主义者讲述了长征途中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团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咙地摸进女战士的宿舍。宿合里并排睡着二十个女战士。团政委刚点着灯,就有一股凉风把灯吹灭,刚点着就吹灭。点着,吹灭;点着吹灭……管理处长在远处看到女兵宿舍里的灯明灯灭,便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闹鬼了吗?——这个故事好熟悉,我于是怀疑革命浪漫主义者也是个二道贩子。 我问老红军:长征路上,你摸过“夜老四”吗? 他说:摸你妈的鬼哟,人都快饿死喽,还顾上去摸“夜老四”! 我问老红军:为什么长牙护士称你为“革命浪漫主义”? 他说:我爱唱歌。 我陪同着老红军走在疗养院落满了金黄梧桐叶的水泥路上,白头叠雪,红日西沉,疗养院里饲养的白唇鹿和扭羚羊踏着落叶跑来跑去,山下阳光温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白雪闪烁着滋润的寒光。老红军拉开苍凉的嗓门,唱起了据说是过草地时的流行歌曲: 牛肉本是个好东西, 不错呀! 吃了补养人身体, 是真的! 每天只吃四两一, 不错的! 多吃就会胀肚皮, 是真的! 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决,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看熟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妈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娘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娘,许宝的娘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檐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入迷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 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地骂人: “滚滚滚,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一蹿,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根,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之外,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约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现,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食儿。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 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褪毛,轻轻一捏,便成撮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 “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 “伙计,咱们上树吧!” 我们三个轻车熟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满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 “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形脸上生满了粉刺。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 “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 “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 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 “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沙沙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毛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满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他清了一下嗓子,说: 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柴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了照,什么也没有。‘照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压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舔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来的口水。’‘放屁拉臊,我会流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射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舔俺娘脸的毛茸茸的大东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洞,上边两个,下边两个,洞里流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毛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抽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洞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湿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洞为证,但是这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个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槌打着一块白布。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满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说狼虽然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是在关东,谁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发大财?章古巴大叔说:那是肯定的。许宝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打到一匹狼!许大娘对章古巴大叔说:这孩子,看闲书看痴了,就喜欢说一些魔魔道道的话。 “我实在是有点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地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在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我找到那根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连老虎都怕。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了烧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滋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塞得满满的。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糊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塞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抡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洞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色,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糊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洞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扑通通乱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成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我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决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许宝说: “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 “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你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了出来。 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是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 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象一块葡萄皮,双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 “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 “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显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腰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毛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下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毛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毛!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日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阴德。把一两狼毛烧成灰,用一两蜂蜜、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阴凉处就行了。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的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对许大娘说: “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能让你们娘儿俩发点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 “给俺剪点!” “俺也来点!”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 “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 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拉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毛塞给那个年轻妇女,说: “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见识,就能分辨出来,”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找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着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吗?”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到老许低声说,黄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 “黄色!” “对极了,狗眼是黄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荡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 “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过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 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 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吗……”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逼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露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群狼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遥远的亲人 一 春节前,我从外地赶回高密东北乡与家人团聚。进了家门,屁股尚未坐稳,父亲好像极平淡地说:“你八叔来信了。” 我站起来。 我们家是八十年前从县城迁到这穷地方来的c据父亲说,我的曾祖父与人打官司输光了家产,不得不搬迁。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我爷爷是老二,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就是八叔的父亲。父亲这一辈堂兄弟八个,八叔是大爷爷的独生儿子。八叔十七岁时娶了媳妇,那是一九四六年。第二年,为逃避“土地改革”,大爷爷一家跑到青岛避难,国民党军队撤退了,八叔失踪了。从此就没了音讯四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学校里曾逼着我们交待八叔的下落,我们如何能知道?后来学校里说八叔在台湾当国民党,要我们划清界限。我们谁也说不准这八叔是死还是活,但他的影子却死死地纠缠看我们,让我们不愉快。 母亲曾对我们说过八叔的模样和形状。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有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嗓音有点沙哑,头发黄黄,眼儿细细,很和善的样子。在那些遥远冬天的夜晚,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院子里响起了“嚓啦嚓啦”的脚步声…… “老八来了,”母亲抬起头,把缝衣针放到头发上蹭着,对就着灯光看闲书的父亲说:“他走路总不抬脚,费鞋的老祖宗。” 父亲眼不离书,说:“大伯今早晨在药铺里说,年前要给老八娶媳妇。” 母亲悄声问:“听说大伯跟亲家母相好?” 父亲厉声道:“胡说什么你!” 一语未了,八叔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大哥大嫂,吵架吗?”嘴里说着话,手早伸到母亲背后去摸我大哥的饼干。母亲说:“老八,你羞不羞,就要娶媳妇的人啦,还抢你侄子的干粮!”八叔嘻嘻地笑着,咀嚼着干粮,呼噜呼噜地说:“没抢他的奶子吃算我客气!”母亲脸红着,骂父亲:“你还不掌他的嘴!”父亲说:“嫂嫂小叔子,亲嘴搂脖子!”母亲骂道:“你们兄弟们,没个正经货!”八叔伸手去摸正在睡觉的我大哥的肚子。母亲说:“老八,你安稳坐着行不行?弄醒了他你抱着!”八叔说:“我抱着我抱着。”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脱了那双蒲草编成的大鞋,盘腿上了炕。父亲说:“老八,大伯要给你娶媳妇啦!”八叔乐了。母亲说:“看恣得那样,嘴都合不拢了。往后小心着你,再敢油嘴滑舌没正经我就找个人整治你!”八叔说:“她敢!她敢对我扇翅膀,我不打她个皮开肉绽才怪了。”母亲说:“去去去!这才叫‘光棍汉打老婆觅汉打驴’,等俺那仙女般的弟媳妇一来,早像块糖一样化了!”…… “一眨巴眼就是四十三年……”父亲感慨地说。 “信在哪里?”我问。 “在你小姑姑那里,”父亲说,“你别去要着看呵,怕人呐。” 我说:“现在政策变了,不搞阶级斗争了,怕谁呢?”母亲晃着花白的头说:“怕你八婶与盼儿知道呗。”说完了这话,母亲嘴边显出了很多皱纹。 立刻,虽然苍老了但依然清清爽爽的八婶就仿佛站在我的面前了。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个头矮小,紫红脸膛,两扇大耳朵,唇边生着稀疏的黄胡髭。他就是盼儿。盼儿究竟是不是八叔的亲骨肉,家族中一直有分歧。母亲说盼儿的相貌虽不像八叔,但那沙哑的嗓音却像。听说大爷爷临终前曾放出口风,说盼儿的小姨在青岛与八叔粘糊过一段,盼儿有可能是八叔的种子。八叔的小姨子是一个紫红脸膛的小个女人。站在八婶身后的另一个小伙子身材高大,方脸阔口,仪表堂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只漂亮的大手。他是八婶的私生子,名字叫熬儿。盼儿和熬儿都已娶妻生子,他们的孩子都姓八叔的姓——“管”。 二 第二天上午,大哥也从外地赶回家。吃过午饭,母亲说:“看看你们大奶奶去吧,听说她病得不轻。” 大奶奶家住在东胡同里,原有三间旧草房,后来又在西头接上了两间,一圈土墙围成院落。每年夏秋,土墙上爬满扁豆蔓,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盛开着。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下年年必种一架丝瓜。大爷爷在世时,常坐在树下为人切脉诊病,大奶奶则在旁边搓制梧桐子般大小的黑色丸药。 我跟大哥进了屋子,小姑姑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她满脸倦容,说话没有往常那般响亮,那般斩钉截铁,那般滔滔不绝。小姑姑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从小跟大爷爷学医,现在也算是乡里的名医,求她的人很多。八叔不在,八婶不见容于公婆,搬回娘家村里居住,赡养老人的事儿实际上全落在小姑姑的肩上。 大奶奶闭着眼躺在炕上,面孔有些浮肿。炕前立着一根支架,架上吊着盐水瓶子,小姑姑正给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动插着针头的右手,小姑姑侧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说心里话,我对大奶奶没有好感。她过日子太抠,非常贪财,不合得给人家吃。八婶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几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饭,桌上有肉,见我进来,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这些小孩子一样的把戏令家族中人人讨厌她,大爷爷也看不惯她。大爷爷曾对我说:“你们要来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种穷贱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躺在炕上熬着她最后的岁月,无论她从前怎么样地伤过我们的心,我们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着被子边几摸来摸去。那只生满褐斑的老手宛若一只盲眼的小兽,在嗅着什么味道,仿佛它正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 大奶奶一边摸索着,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叨着什么。我们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之类东西,八叔在台湾一定会心痛吧。毫无疑问,大奶奶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母亲。 小姑姑在我们的沉默中红了眼圈,她说: “你们八叔有信了。 我说:“听俺爹说了。” 小姑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信给我们看。信很简短,没有特别的话,信纸里夹着一张彩照,照片上有一个穿西装扎领带脸庞长大的老男人和一个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婶了——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男人与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远了。 小姑姑眼泪汪汪地说:“你八叔这一辈子不容易……你大爷爷生前算过卦,说你们八叔还在,果然还在呀……你大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报应啊……” 小姑姑又给我们说她接到信时浑身都凉了,哭一阵笑一阵。又说把八叔的消息给大奶奶一说,大奶奶把正涮着的碗往锅里一掼—— “放屁,放屁!”大奶奶挥舞着炊帚,脏乎乎的刷锅水淋了小姑姑满脸。她骂了两句,嗓音突然低落,浑浊的老泪涌流着,呢呢喃喃地说,“我没有儿子……一辈子没生过儿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说着,哭着,“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这是您孙子,这是您孙女儿……”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远远地送到光明里,看着看着,擎着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斩断的树枝一样折下来,整个人也如同一堵墙向后倒去…… 其实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叹息着说:“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难,最苦命的是我……” 哭够了也说够了,小姑姑用毛巾擦着通红的眼皮,叮嘱我们:“你们八叔有信的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说:“其实没事,海峡两岸已经开禁,许多老兵都回来探亲了,八叔迟早也要回来。” 大哥踢了我的脚一下,站起来告辞。 走到梧桐树下时,八婶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六日举行。那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红太阳冒出来时,树上的白霜闪烁出美丽光彩。亲戚们头天就来了,大爷爷家住不下,就挤到我们家。那时候没有我,大哥刚三岁,穿着新衣新帽,在院子里追麻雀。大哥追赶一会儿麻雀,闻到了从大爷爷家飘出来的熟面条味儿和白菜炒猪肉的味儿,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气从大爷爷家门上扑出来,弥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气里。浑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来了,他招呼亲戚们去吃面条——新婚早晨阖家吃面条,并挟走了我大哥。 大哥说八叔结婚那天早晨,前来吃面条的人足有一个连。大奶奶黑着脸站在锅灶旁边,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说大奶奶太抠门儿。儿子结婚的大喜事儿,竞擀了些掺红薯的杂面条儿,煮出来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样。如果是穷也罢了,明明有十几石麦子在厢屋里囤着,硬是不舍得给人吃。 大哥是我们这一辈里第一个男孩,全家珍贵着,惯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给他一碗杂面条,他耍脾气不吃,哭着要白面条吃。大爷爷正在药铺里跟人喝酒,听到大哥的哭声,便带着三分醉意过来,问了几句,明白了端详,双眼立刻发了绿。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骂一声:“狗食!”然后,撩撩袍子弯下腰,端起一盆杂面条,大步走到猪圈外,隔着土墙,把面条倒进猪圈里。大家都被大爷爷给吓愣了。大爷爷只手提盆进屋,将盆往锅台上一掼,对着大奶奶吼叫:“给我重擀!用白面,用最好的白面!”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大爷爷抄起一根擀面杖冲上去,立刻被人们拉住劝说:“大掌柜的,别发火,别发火。”大爷爷用擀面杖指着大奶奶吼叫:“你给我滚起来,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声嘟哝着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爷爷,依然嘟哝着,走到面缸前,揭了缸盖,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泪珠儿一串串落下。母亲说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别的。 总算打发了众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猪圈里去哭。哭什么?哭那盆杂面条儿。大家又好气又好笑,一旁嘀咕着:天底下怕是找不到这号的娘! 正围着猪圈闹哄着,就听到大街上锣声镗镗响,喇叭唢呐声也悠悠地传过来。有人喊:“来了!”于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窝蜂拥上街头看热闹。远远地望到两乘轿子——一蓝一红——从街那头颤悠悠地飘过来。轿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着喜庆乐曲,十几个半大孩子高擎着旗牌伞扇,竟有些威风生出来。走近家门时,队伍移动缓慢,轿夫们都双手抱着肩膀头,脚下踩着四方步,显示潇洒姿态。轿杆颤悠悠,轿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轿帘掀起来,看外边的人也让外边的人看他。母亲说八叔穿长袍,戴礼帽,披着红,簪着花,坐在轿子里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显摆够了,轿子落在大奶奶家门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从猪圈里揪出来。大奶奶滚了一身猪屎,浑身散出脏气。我奶奶和三奶奶剥皮般为她脱掉脏衣服,又急匆匆地为她换上几件干净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来准备受新郎新娘礼拜,母亲和四婶把八婶从轿子里搀出来。有调皮男人挤过来挑起裙边看新娘的脚,并喊:“好大脚!”母亲说:“脚大踩四方!”人群中发出哄笑。大哥说他看到八婶腰间悬挂着一面铜镜,闪闪发光,不知有何讲究。后来才知道这叫作“照妖(腰)镜”,是连同轿子一块赁来,用过即还给人家。 拜天地时,八叔花拳绣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们捂着肚皮笑。拜过天地又拜高堂,大爷爷端坐受礼,满脸威风,一副大人物气派。大奶奶侧着脸,把嘴咕嘟老长,好不高兴的模样。母亲说八婶身上发散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好像新蒸出来的白面馒头。因为这味道,使母亲对八婶充满了好感。母亲感到八婶的手凉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么原因使新人的手这般凉。繁琐的礼节终于进行完毕,母亲和四婶把八婶领到洞房上了炕,盖头红布也在这时揭了。母亲说揭开盖头红布时她吃了一惊。八婶粉红脸皮,细长眉毛,一双漆黑单眼皮儿大眼睛,嘴巴很大,两个嘴角上翘,弯勾月儿样,唇色鲜红,肥肥的。母亲说八婶五官单独看都不是标准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张脸上,却生出别样的雅致别样的光彩。八婶是真正的细高挑儿身材,到老也不见臃肿。她说起话来轻言曼语,脾气温顺,一点也不张狂。八婶在炕上坐定后,大奶奶拉着一张长脸,端上来一张红漆木盘,紧接着上来茶水和点心,点心存放时间太久,有一股霉味儿。母亲说大奶奶一进来,八婶的手指就不知该弯着还是直着,好不自然的样子,大奶奶却恶狠狠地盯着儿媳的脸,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进头来,被母亲轰了出去。下边锅灶里不停地烧着火,炕热得烙人。八婶坐的炕头尤其热,母亲看到她不停地挪动屁股,便说:“妹妹,垫上条被子吧。” 八婶点头,表示同意母亲的建议。她刚要欠起身来,就听到炕席下一声巨响。八婶从炕头蹦起来,粉脸灰白,挂着清汗珠儿。洞房里硝烟弥漫,母亲和四婶也惊得张嘴结舌。新炕席崩破了一个洞。八婶的屁股也受了点伤。外屋的女眷们闻声赶来,经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纸、内装黄色炸药和碎玻璃的纸炸炮,一摔、一挤、一压都会响,过年时孩子们摔着玩。按习惯,新媳妇的新炕由大伯子来铺,八婶的炕是父亲铺的。大奶奶一看崭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冲上头。在炕下跳着高儿骂我父亲坏了良心。大伯子不能进入弟媳的房子,父亲站在窗户外大声分辩着。父亲说也许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铺炕时带了进来。大奶奶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父亲存心使奸行坏。最后还是大爷爷来为父亲解了围,大爷爷说有点响声比没有响声吉利。母亲说她心如乱麻,仿佛看到了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场。 几十年后,八婶苦笑着对父亲说:“大哥哟,你也是个好样的,往兄弟媳妇炕头上埋炸弹!” 父亲也苦笑着说:“本来是想跟老八开个玩笑的,没想到闹出了大乱子!” 母亲说八婶结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从鸡窝口搬来一块捶布石,放在八婶炕前,又拎来一把铁锤,端来一盆沾着点红肉星星的猪骨头,冷冷地说:“闲着也是闲着,找点活儿给你干。把这些猪骨头砸成泥,搓萝卜丸子吃。”母亲说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妇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在她手里竟改了。人家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你让干点别的也好,可竞让砸肉骨头!母亲和众妯娌去看八婶,一撩门帘,就看到八婶在屋子里边砸骨头边流眼泪,溅起的骨头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四 大奶奶病情日渐沉重,看情形是挨不过春节了。八婶早就赶来,在床前日夜守候着。 腊月二十三日,盼儿开着一辆拖拉机来了,说是来接八婶回去“辞灶”。因为大奶奶家那条胡同很狭窄,无法掉转,他便把拖拉机停在我家门口。停车后先到我家,见到我和大哥,他很亲热地笑起来。我以“哥”称呼他,但心里略感别扭。他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手上满是冻疮却没戴手套。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白酒,说是送给父亲过年喝。父亲推辞着,但还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着烟,雪白的烟卷儿与他乌黑的手形成鲜明的对照。每年春节,他都跟着八婶回来上坟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来,初二晚上发完“马子”赶回去,年年如此,从不耽搁。可以想象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对待他们,但他们依然来。 我曾经对父亲说,要是我决不来!图什么?父亲叹息道:还不是为了找个归宿,让外边人看着,知道他们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两个孩子不就成了野种?我说野种又有什么不好!父亲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八婶是个有心计的人。 盼儿闷闷地抽着烟。大家都感到压抑。父亲长叹一声,说:“盼儿,我对你说了吧,你爹有信了。” 闷了半天,盼儿说:“我早就听到风声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着盖着干什么!没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岁。难道下半辈子没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样对待俺娘们,你们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痴心,不是为着她,我来这儿干什么?为了那两碗不成不淡的烂饺子?大伯,您得为俺娘争公道!” 说完,盼儿起身去东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门口,大哥责怪他不戴手套,他笑着说:“越捂越冻。” 五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父亲和几位叔叔以及我们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遗容。她笔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寿衣,脸上蒙着一张黄裱纸,屋子里的味道非常难闻。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儿——拍打着膝盖嚎哭。大姑夫也来了,倚着门框站着,眼皮飞快地眨巴,一脸的狡猾表情。八婶满脸泪痕,坐在灶前烧水。盼儿和熬儿站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 父亲与叔叔们商量着大奶奶的后事,选择墓地啦,准备寿材啦,筹办酒席啦,等等事项,都安排了专人负责。最后,在让谁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发生了争执。八叔不在,此事应由盼儿做,几年前大爷爷的瓦也是盼儿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父亲有些恼火,问大姑姑:“盼儿不摔谁摔?他是长孙!” 大姑姑撇着嘴说:“他是谁家的长孙?我们家没有他这个长孙!” 父亲生了气,眉毛吓人地抖动着,厉声说:“大伯去世时,也是盼儿摔的瓦!那时你们怎么没意见?” 大姑夫不阴不阳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父亲怒吼:“你姓什么?你姓黄!我们老管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大姑父满脸赤红,背过脸去抽烟。 盼儿说:“大伯,您别为我争,这片瓦,谁摔也行!” 八婶一改往常姿态,大声呵斥盼儿:“小孩子家,插什么嘴!一切听你大伯安排。” 两位姑姑也不再言语,只是把嗓门提高了些,一边嚎一边叫:“爹呀,娘呀,怎么不等俺哥回来就走了……” 八婶突然大放了悲声。我第一次看到八婶失态大哭。 六 腊月二十九日,阖族戴孝,为大奶奶送葬。 天下着小雪,刮着尖溜溜的小北风,非常冷。抬出棺材后,披麻戴孝的人们在棺材后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队。大路两边站着看出殡的人群。街当中点着一个火堆。燃烧着大奶奶枕头里的谷糖,暗红色的软弱火苗上,盘旋着几缕乌黑的烟。我们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队伍的最前头,行走着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爷”,擎着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纸条在寒风中索哕哕地响着。我和大哥搀着盼儿,走在棺材前。盼儿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着一个新瓦盆,他没有哭。在王大爷的引导下,我们架着盼儿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摆着一块青砖。在女眷们唱歌一般的哭声里,盼儿举起瓦盆,对准青砖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砖——很少发生摔不破的情况——盼儿似乎很用了力气,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却从青砖上蹦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竞完整无损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儿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王大爷敏捷地转回头来,对着我们挤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顾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听到王大爷压低嗓音说:“踩!踩!踩破它!”我抬脚去踩瓦盆时,大哥脚跺在了我的脚上。瓦盆破了。毫不费力它就碎成了若干片,但盼儿在青砖上却没摔碎它。 墓地离村庄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大爷爷的墓已被启开,贴着那具尚未腐烂的棺材又凿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奶奶将与大爷爷地下相会。哭丧的人都散在墓穴四周,大睁着眼,看着十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穴里放。天气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绳子上结着滑溜溜的冰,所以尽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还是很沉重地跌进了墓穴。棺材带下去的冻土把安放在墓穴里的豆油灯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来:“娘哇,娘哇,跌坏你的骨头啦……”一边哭着,一边装腔作势地要往墓穴里跳。几位女亲眷拽着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去。王大爷一挥手,冻得鼻子通红的男人们便匆忙铲起冻土,扔下墓穴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冻土的打击下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 回来的路上,人们都缩着脖子,侧着脸,不敢面对那小刀子般的东北风。八婶与她的两个儿子和抱着孩子的儿媳妇走在一起。当所有的人都为躲避寒冷匆匆走动时,八婶一家人簇成一团,缓缓地行走,寒风挟着雪粒儿,啪啪地抽打着他们的面颊。 七 傍晚时,雪愈下愈大,我们劝八婶留一夜,她执意要走。于是,我们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着翻过河堤,被纷飞的雪团模糊了身影。夜里十点钟,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和母亲杂乱无章地讲述着家族中的往事。母亲说八叔失踪后,大爷爷被民兵从青岛抓回来,关压在乡政府里。八婶提着竹篮子一天三次送饭。大爷爷关了三个月,八婶送了三个月。于是大家都认为八婶是好样的,她理应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视。正说着话,就听着大门被拍得暴响,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出去开了大门,一个人踉踉跄跄扑进来。随后,两根黄黄的手电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里飞舞着,犹如翩翩飞蛾。持手电的是盼儿和熬儿,八婶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八婶指着盼儿骂:“这鳖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说!” 她的真情实意令人感动。没掸净的雪花儿在她头发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儿,灯光里八婶的上翘嘴角已经变成了下垂的月牙儿了。 她说:“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让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亲想了想,对我和大哥说:“你们陪着八婶去吧,劝劝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让小姑姑开了门。屋里灯光明亮,照着大姑姑那张酷肖大奶奶的脸和大姑夫那张猥琐的脸。他们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桌子上,有两大捆黄色的线装书,我知道这是大爷爷的医书,而且我还知道这两捆书将被贪啬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婶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小姑姑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八婶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个嘴角抖颤起来。 盼儿说:“娘,回去吧!什么宝贝物似的,我没有爹!” 八婶扇了盼儿一巴掌,骂道:“畜生!” 盼儿捂着脸嚷起来:“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俺爹不是好东西,他在外边穿西装扎领带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痴心!” 八婶尖利声叫着:“我就是痴心!男人娶小老婆古来就有,她为小,我为大!” 我和大哥把盼儿拉开了。 八婶说:“他小姑,咱姑嫂俩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说我什么地方失过礼?爹生日孩儿满月,婚丧嫁娶,打墙盖屋,我没落漏过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边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说:“好一节妇烈女,该给你树块牌坊了!”她指着熬儿问:你说,“他是哪来的?” 八婶脸色煞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八婶呜咽着说:“我是有错处……但你们想想:他爹走时我才十九岁!后来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没法子……” 大哥说:“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婶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该宽容。八婶没改嫁,从法律上讲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婶的要求不过分。” 小姑姑犹豫了一下,说:“给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儿写信要美元!” 八婶激动地说:“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来,送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这个人。” “那好,”小姑姑说,“你红嘴白牙发了誓,大家都听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来,递给八婶。 八婶接过信,那张苍老的大嘴难看地歪斜着。照片捧在八婶手里时,那张信笺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户上的纸被雪片打得嚓嚓响着,夜愈深了。好久,八婶挺直了腰,把照片还给小姑姑,用袄袖子擦擦眼,转身对盼儿说:“走吧,回家去,熬儿呢?” 福克纳大叔 你好吗? 一个饿怕了的孩子自述二 前几天在史坦福大学演讲时,我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生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好的作家是长生不死的,他的肉体当然也与常人一样迟早要化为泥土,但他的精神却会因为他的作品的流传而永垂不朽。在今天这种纸醉金迷的社会里,说这样的话显然是不合时宜—因为比读书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但为了安慰自已、鼓励自已继续创作,我还是要这样说。 几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牧牛羊的顽童时,就开始了阅读生涯。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书籍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在我们高密东北乡那十几个村子里,谁家有本什么样的书我基本上都知道。为了得到阅读这些书的权利,我经常给有书的人家去干活。我们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这套书好像是在讲述三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但实际上讲述的是许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说一个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从他的眼窝里长出了两只手,手里又长出两只眼,这两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尽的东西,还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脑袋脱离脖子在空中唱歌,他的敌人变成了一只老鹰,将他的脑袋反着安装在他的脖子上,结果这个人往前跑时,实际上是在后退,而他往后跑时,实际上是在前进。这样的书对我这样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为了阅读这套书,我给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阅读这套书两个小时,而且必须在他家的磨道里读。我读书时,石匠的女儿就站在我的背后监督着我,时间一到,马上收走。如果我想继续阅读,那就要继续拉磨。那时在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钟表,所以所谓两个小时,全看石匠女儿的情绪,她情绪好时,时间就走得缓慢,她情绪不好时,时间就走得飞快。为了让这个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邻居家的杏树上偷杏子给她吃。像我这样的馋鬼,能把偷来的杏子送给别人吃,简直就象让馋猫把嘴里的鱼吐出来一样,但我还是将得来不易的杏子送给那个女孩,当然,石匠的女儿很好看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总之,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把我们周围那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读完了。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但阅读的速度惊人,而且几乎是过目不忘。至于把读书看成是与作者的交流,在当时是谈不上的,当时是纯粹地为了看故事,而且非常地投入,经常因为书中的人物而痛苦流涕,也经常爱上书中那些可爱的女性。 我把周围村子里的十几本书读完之后,十几年里,几乎再没读过书。我以为世界上的书就是这十几本,把它们读完,就等于把天下的书读完了。这一段时间我在农村劳动,与牛羊打交道的机会比与人打交道的机会多,我在学校里学会的那些字也几乎忘光了。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成为一个作家,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十五岁时,石匠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着一条垂到臀部的大辫子,生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蒙胧的样子。我对她十分着迷,经常用自己艰苦劳动换来的小钱买来糖果送给她吃。她家的菜园子与我家的菜园子紧靠着,傍晚的时候,我们都到河里担水浇菜。当我看到她担着水桶,让大辫子在背后飞舞着从河堤上飘然而下时,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我感到她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人。我跟在她的身后,用自己的赤脚去踩她留在河滩上的脚印,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我的脚直达我的脑袋,我心中充满了幸福。我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黄昏时刻,对她说我爱她,并且希望她能嫁给我做妻子,她吃了一惊,然后便哈哈大笑。她说:“你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痴心不改,又托了一个大嫂去她家提亲。她让大嫂带话给我,说我只要能写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义》一样的书她就嫁给我。我到她家去看她,想对她表示一下我的雄心壮志,她不出来见我,她家那条凶猛的大狗却象老虎似的冲了出来。前几天在史坦福演讲时我曾经说是因为想过上一天三顿吃饺子那样的幸福日子才发奋写作,其实,鼓舞我写作的,除了饺子之外,还有石匠家那个睡眼蒙胧的姑娘。我至今也没能写出一本像《封神演义》那样的书,石匠家的女儿早已经嫁给铁匠的儿子并且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大量的阅读是我在大学的大学系读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写了不少很坏的小说。我第一次进入学校的图书馆时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多书。但这时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我发现我已经不能耐着心把一本书从头读到尾,我感到书中那些故事都没有超出我的想像力。我把一本书翻过十几页就把作者看穿了。我承认许多作家都很优秀,但我跟他们之间共同的语言不多,他们的书对我用处不大,读他们的书就象我跟一个客人彬彬有礼地客套,这种情况直到我读到福克纳为止。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12月的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我端详着印在扉页上穿着西服、扎着领带、叼着烟斗的那个老头,心中不以为然。然后我就开始阅读由中国的一个著名翻译家写的那篇漫长的序文,我一边读一边欢喜,对这个美国老头许多不合时宜的行为我感到十分理解,并且感到很亲切。譬如他从小不认真读书,譬如他喜欢胡言乱语,譬如他喜欢撒谎,他连战场都没上过,却大言不惭地对人说自已驾驶着飞机与敌人在天上大战,他还说他的脑袋里留下一块巨大的弹片,而且因为脑子里有弹片,才导致了他的烦琐而晦涩的语言风格。他去领诺贝尔奖金,竟然醉得连金质奖章都扔到垃圾桶里,肯尼迪总统请他到白宫去赴宴,他竟然说为了吃一次饭跑到白宫去不值得。他从来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农民自居,尤其是他创造的那个“约克纳岶塔县”更让我心驰神往。我感到福克纳像我的故乡的那些老农一样,在用不耐烦的口吻教我如何给马驹子套上笼头。接下来我就开始读他的书,许多人都认为他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我觉得他的书就象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不在乎他对我讲了什么故事,因为我编造故事的才能决不在他之下,我欣赏的是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已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在此之前,我一直还在按照我们小说教程上的方法来写小说,这样的写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已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按照我们教材上讲的,如果感到没有东西可写时,就应该下去深入生活。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岶塔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已的小说了。受他的约克纳岶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是完全的虚构,我的高密东北乡则是实有其地。我也下决心要写我的故乡那块像邮票那样大的地方。这简直就像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当年我躺在草地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过的话,然后我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写到我的小说里。从此后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在写一篇小说的时候,许多新的构思,就像狗一样在我的身后大声喊叫。 后来,在北京大学举行的福克纳国际研讨会上,我认识了一个美国大学的教授,他就在离福克纳的家乡不远的一所大学教书,他和他们的校长邀请我到他们学校去访问,我没有去成,他就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的相册,那里边有很多珍贵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个马棚前的照片,他的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作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经彻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距离,我感到我们是一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我们在一起谈论天气、庄稼、牲畜,我们在一起抽烟喝酒,我还听到他对我骂美国的评论家,听到他讽刺海明威,他还让我摸了他脑袋上那块伤疤,他说这个疤其实是让一匹花斑马咬的,但对那些傻瓜必须说是让德国的飞机炸的,然后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脸上布满顽童般的恶作剧的笑容。他告诉我一个作家应该大胆地、毫无愧色地撒谎,不但要虚构小说,而且可以虚构个人的经历。他还教导我,一个作家应该避开繁华的城市,到自已的家乡定居,就像一棵树必须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样。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导去做,但我的家乡经常停电,水又苦又涩,冬天又没有取暖的设备,我害怕艰苦,所以至今没有回去。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至今我也没把福克纳那本《喧哗与骚动》读完,但我把那本美国教授送我的福克纳相册放在我的案头上,每当我对自已失去了信心时,就与他交谈一次。我承认他是我的导师,但我也曾经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嘿,老头子,我也有超过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然后他就对我说:“说说看,你在哪些地方超过了我。”我说:“你的那个约克那帕塔法县始终是一个县,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就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丰乳肥臀》里,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另外我的胆子也比你大,你写的只是你那块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我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根本没有山,但我硬给它挪来了一座山,那里也没有沙漠,我硬给它创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没有沼泽,我给它弄来了一处沼泽,还有森林、湖泊、狮子、老虎……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的。近年来不断地有一些外国学生和翻译家到高密东北乡去看我在小说中描写过的那些东西,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福克纳打断我的话,冷冷地对我说:“后起的强盗总是比前辈的强盗更大胆!” 我的高密东北乡是我开创的一个文学的共和国,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就饱尝到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让谁死谁就死,让谁活谁就活,当然,有一些大胆的强盗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须向他们投降。我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出笼后,也有一些当地人对我提出抗议,他们骂我是一个背叛家乡的人,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写文章解释,我对他们说:“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高密东北乡是在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想像出来的一个文学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为中国的缩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东北乡故事能够打动各个国家的读者,这将是我终生的奋斗目标。” 现在,我终于踏上了我的导师福克纳大叔的国土,我希望能在繁华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认识他那身友衣服,认识他那只大烟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马粪和烟草的气味,我熟悉他那醉汉般的摇摇晃晃的步伐。如果发现了他,我就会在他的背后大喊一声:“福克纳大叔,我来了!” 选自《大家》华语七名家在香港名刊上文章拾零 老枪 他长得很丑,从身材到面孔,从嘴巴到眼睛,总之——他很丑。算起来我当兵也快八年了。这期间迎新送旧,连队里的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中漂亮的小伙子委实不少,和他们的感情也不能算不深,然后,等他们复员后,待个一年半载,脑子里的印象就渐渐淡漠了,以至于偶尔提起某个人来,还要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起他的模样。但是,这个丑兵,却永远地占领了我记忆系统中的一个位置。这几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人生、社会的日益深刻的理解,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日益鲜明高大起来,和他相处几年的往事,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他,我是怀着深深的愧疚,这愧疚催我自新,催我向上,提醒我不被浅薄庸俗的无聊情趣所浸淫。 七六年冬天,排里分来了几个山东籍新战士,丑兵是其中之一。山东兵,在人们心目中似乎都是五大三粗,憨厚朴拙的。其实不然,就拿分到我排里的几个新兵来说吧,除丑兵——他叫王三社——之外,都是小巧玲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儿,一个个蛮精神。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他们。只有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杨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树,白花花的鸡蛋堆里滚出了一个干疤土豆。 我那时刚提排长,少年得志,意气洋洋,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老高,神气得像只刚扎毛的小公鸡。我最大的特点是好胜(其实是虚荣),不但在军事技术,内务卫生方面始终想压住兄弟排几个点子,就是在风度上也想让战士们都像我一样(我是全团有名的“美男子”)。可偏偏分来个丑八怪,真是大煞风景。一见面我就对他生出一种本能的嫌恶,心里直骂带兵的瞎了眼,有多少挺拔小伙不带,偏招来这么个丑货,来给当兵的现眼。为了丑兵的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找连长蘑菇,想让连里把丑兵调走。不料连长把眼一瞪,训道:“干什么?你要选演员?我不管他是美还是丑,到时候能打能冲就是好兵!漂亮顶什么用?能当大米饭,能当手榴弹?” 吃了我们二杆子连长一个顶门栓,此事只好作罢。然而,对丑兵的嫌恶之感却像疟疾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有时候,也意识到这种情绪不对头,但又没有办法改变。唉!可怕的印象。 丑兵偏偏缺乏自知之明,你长得丑,就老老实实的,少出点风头吧,他偏不,他对任何事情都热心得让人厌烦,特喜欢提建议,不是问东,就是问西,口齿又不太清楚,常常将我姓郭的“郭”字读成“狗”字,于是我在他嘴里就成了“狗”排长。这些,都使我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 不久,春节到了。省里的慰问团兴师动众来部队慰问演出。那时候,还讲究大摆宴席隆重招待这一套,团里几个公务员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政治处就让我们连派十个公差去当临时服务员。连里把任务分给了我们排,并让我带队去。这码子事算是对了我的胃口。坦率地说,那时候我是一个毛病成堆的货色,肚子里勾勾弯弯的东西不少。去当服务员,美差一桩,吃糖抽烟啃苹果是小意思,运气好兴许能交上个当演员的女朋友昵! 我立即挑选了九个战士,命令他们换上新军装,打扮得漂亮一点,让慰问团的姑娘们见识见识部队小伙的风度。就在我指指划划地做“战前动员”时,丑兵回来了。一进门就嚷:“‘狗’排长,要出公差吗?”他这一嚷破坏了我的兴致,便气忿忿地说:“什么狗排长,猫排长,你咋呼什么!”他的嗓门立时压低了八度,“排长,要出公差吗?我也算一个。”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你靠边稍息去。”“要出公差也不是孬事,咋让靠边稍息呢?”丑兵不高兴地嘟哝着。我问:“你不是去炊事班帮厨了吗?”“活儿干完了,司务长让我回来歇歇。”“那你就歇歇吧,愿玩就玩,不愿玩就睡觉,怎么样?”谁料想,他一听就毛了,说:“‘狗’排长,你不要打击积极性吆!大白天让人睡觉,我不干!”我的兴致被他破坏了,心里本来就有些不快,随口揶揄他说:“你瞎咕唧什么?什么事也要插一嘴。你去干什么?去让慰问团看你那副漂亮脸蛋儿?”这些话引得在一旁战士们一阵哈哈大笑。和丑兵一起入伍的小豆子也接着我的话岔说:“老卡——他们称丑兵为卡西莫多——你这叫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你们是美男子小分队,拉出去震得那些演员也要满屁股冒青烟。你呀,还是敲钟去吧!” 战士们又是一阵大笑。这一来丑兵像是挨了两巴掌,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了青紫色,他脑袋耷拉着,下死劲将帽子往下一拉,遮住了半个脸,慢慢地退出门去。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不免有些嗅悔。 从打这件事之后,丑兵就像变了个人,整天闷着头不说话,见了我就绕着走,我心想:这个熊兵,火气还不小睐。小豆子他们几个猴兵,天天拿丑兵开心,稍有点空闲,就拉着丑兵问:“哎,老卡,艾丝米拉达没来找你吗?”丑兵既不怒,也不骂,只是用白眼珠子望着天,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后来我想,他这是采用了鲁迅先生的战术——可是小豆子这班子徒有虚名的高中生们理解不了他这意思,竟将丑兵这表示极度蔑视之意的神态当作了辉煌的胜利。 丑兵对我好像抱有成见,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他竞没跟我说一句话。在排务会上,我问他为什么,他直截了当说:“我瞧不起你!”这使我的面子受了大大的损伤。使我更增加了对他的反感,这小子,真有点邪劲,他竟然瞧不起我! 有一阵子,排里的战士们都在衣领上钉上了用白丝线勾织成的“脖圈”,红领章一衬,怪精神的。可是,连里说这是不正之风,让各排制止,我心里不以为然,只在排点名时浮皮潦草地说了几句,战士们也不在意,白脖圈照戴不误。 有一天中午,全排围着几张桌子正在吃饭,小豆子他们几个对着丑兵挤鼻子弄眼地笑,我不由地瞅了丑兵一眼。老天爷,真没想到,这位老先生竟然也戴上了脖圈!这是什么脖圈哟!黑不溜秋,皱皱巴巴,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我撇了撇嘴,转过脸来。小豆子一看到我的脸色,以为开心的机会又来了。他端着饭碗猴上去。 “哎,老卡同志,”小豆子用筷子指指丑兵的脖圈,说道:“这是艾丝米拉达小姐给你织的吧?” 好几个人把饭粒从鼻孔里喷出来。 丑兵的眼睛里仿佛要渗出血来,他把一碗豆腐粉条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小豆子脖子上,小豆子吱吱哟哟叫起来了。 我把饭碗一摔,对着丑兵就下了架子。 “王三社!”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你打算造反吗?” 他又望了我一眼,依然不说话。 “把脖圈撕下来!” 他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解开领扣,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那副尊容,臭美!”我还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上一句“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 他仔细地拆下脖圈,装进衣袋。这时,小豆子哼哼唧唧地从水龙头旁走过来,脖子像煮熟的对虾一样。 小豆子揎拳捋袖地跳到丑兵跟前,我正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丑兵开口说话了:“脖圈是俺娘给织的,俺娘五十八了,眼睛还不好……”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两个肩膀一个劲地哆嗦。多数人都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豆子,小豆子两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伸着个大红脖子,活像在受审。 这件事很快让连里知道了。指导员批评我对待丑兵的不公正态度,我心里虽有点内疚,但嘴里却不认输,东一条西一条地给丑兵摆了好多毛病。 小豆子吃了丑兵的亏,一直想寻机报复。他知道动武的根本不是丑兵的对手,况且,打起来还要受处分。于是,他就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想让丑兵再出一次洋相。 五一劳动节晚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开文娱晚会。老一套的节目,譬如连长像牛叫一样的独唱,指导员胡诌八扯的快书,引起了一阵阵的哄堂大笑。晚会临近尾声时,小豆子对着几个和他要好的老乡挤挤眼,忽地站起来,高声叫道:“同志们,我提议,让我们的著名歌唱家王三社同志给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好!”紧接着是一阵夸张的鼓掌声。我先是跟着拍了几下掌,但即刻感觉到有一股别扭、很不得劲的滋味在心头荡漾开来。丑兵把脑袋夹在两腿之间,一动也不动。小豆子对着周围的人扮着鬼脸,又伸过手去捅捅丑兵:“哎,歌唱家,别羞羞答答吆。不唱,给表演一段《巴黎圣母院》怎么样?” 全场哗然,我刚咧开嘴想笑,猛抬头,正好碰到了连长恼怒的目光和指导员严峻的目光。我急忙站起来,喝道:“小豆子,别闹了!”小豆子余兴未尽,悻悻地坐下去。指导员站起来正要说些什么,没及开口,丑兵却像根木桩似地立起来,大踏步地走到台前,抬起袄袖子擦了两把泪水,坚定地说:“谢谢同志们的好意,我表演!” 我惊愕地半天没闭上嘴巴,这老弟真是个怪物,他竟要表演! 然而他确实是在表演了,真真切切地在表演了。看起来,他很痛苦,满脸的肌肉在抽搐。 他说:“当卡西奠多遭受着鞭笞的苦刑,口渴难挨时,美丽的吉卜赛姑娘艾丝米拉达双手捧着一罐水送到他唇边。这个丑八怪饮过水之后,连声说着‘美!美!美!’”丑兵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腔调连说了三个“美”字,“难道卡西莫多在这时所想的所说的仅仅是艾丝米拉达美丽的外貌吗?”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当艾丝米拉达即将被拉上绞架时,丑八怪卡西莫多不避生死将艾丝米拉达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高喊‘避难!避难!’”丑兵又模仿着电影上的动作和声音连喊了二声“避难”,“难道这时候卡西莫多留给人们的印象仅仅是一副丑陋的外貌吗?” 丑兵说完了,表演完了,木然地站着。满室寂然无声,昕得到窗外的杨叶在春风中哗哗地浅唱。没人笑,没人鼓掌,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像注视着一尊满被绿绣红泥遮住了真面目的雕塑。我的脸上,一阵阵发烫,偷眼看了一下小豆子,只见他讪讪地涎着脸,一个劲地折叠衣角…… 那次晚会之后,丑兵向连里打了一个很长的报告,要求到生产组喂猪,连里经过反复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已提升为副连长,主管后勤,又和丑兵经常打起交道来了。要论他的工作,那真是没说的,可就是不讨人喜欢,他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一年中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如小豆子一天说的多,而且衣冠不整,三年来没上过一次街。我找他谈了一次,让他注意点军人仪表,他不冷不热地说:“副连长,我也不与外界接触,绝对保证丢不了解放军的脸,再说,马铃薯再打扮也是个土豆,何必呢?”他顶了我一个歪脖烧鸡,我索性不去管他了。 七九年初,中越边境关系紧张到自热化程度,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连队里已私下传开要抽调一批老战士上前线的消息,练兵热潮空前高涨,晚上熄灯号吹过之后,还有人在拉单杠,托砖头。丑兵却没有丝毫反应,整天闷闷不响地喂他的猪。 终于,风传着的消息变成了现实。刚开过动员大会,连队就像一锅开水般沸腾起来。决心书,请战书一摞摞地堆在连部桌子上。有的人还咬破指头写了血书。 这次抽调的名额较大,七六、七七两年的老兵差不多全要去。老兵们也心中有数,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起行装来了。下午,我到猪圈去转了一圈,想看看这个全连唯一没写请战书的丑兵在干什么。说实话,我很恼火,你不想入团也罢,不想入党也罢,可当侵略者在我边境烧杀掳掠,人们都摩拳擦掌地等待复仇的机会而这机会终于来了的时候,你依然无动于衷,这种冷漠态度实在值得考虑。 丑兵正在给一只老母猪接生,浑身是脏东西,满脸汗珠子。看着他这样,我原谅了他。 晚上,支委会正式讨论去南边的人员名单,会开到半截,丑兵闯了进来。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大冷的天,赤脚穿着一双沾满粪泥的胶鞋,帽子也没戴,一个领章快要掉下来,只剩下一根线挂连着。 他说话了:“请问各位连首长,这次是选演员还是挑女婿?”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又说:“像我这样的丑八怪放出的枪弹能不能打死敌人,扔出的手榴弹会不会爆炸?” 指导员笑着问:“王三社同志,你是想上前线哪?” 丑兵眼睛潮乎乎地说:“怎么不想?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我也是个人,中国青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他啪地一个标准的向后转,迈着齐步走了。 丑兵被批准上前线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摇着,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我的双眼也一阵热辣辣的。 在送别会上,丑兵大大方方地走到了台前,他好像变了个人,一身崭新的军装,新理了发,刮了胡子。最使我震动的是:他的衣领上又缀上了他的现在已是六十岁的眼睛不好的母亲亲手编织的当年曾引起一场风波的那只并不精致的“脖圈”!我好像朦胧地意识到,丑兵的这一举动有深深的含义。这脖圈是对美的追求?是对慈母的怀念?不管怎么样,反正,假如有人再开当年小豆子开过的那种玩笑,我也会给他脑袋上扣一碗豆腐粉条。 他说:“同志们,三年前你们欢迎我唱歌,由于某些原因,我没唱,对不住大家,今天补上。” 在如雷的掌声中,他放开喉咙唱起来: 春天里苦菜花开遍了山洼洼, 丑爹丑妈生了个丑娃娃。 大男小女全都不理他, 丑娃娃放牛羊独自在山崖。 夏天里金银花漫山遍野开, 八路军开进呀山村来。 丑娃娃当上了儿童团, 站岗放哨还把地雷埋。 秋天里山菊花开得黄澄澄, 丑娃娃抓汉奸立了一大功。 王营长刘区长齐声把他夸, 男伙伴女伙伴围着他一窝蜂。 冬季里雪花飘飘一片白, 丑娃娃当上了八路军。 从此后无人嫌他丑, 哎哟哟,我的个妈妈唻。 像一阵温暖的,夹带着浓郁的泥土芳香的春风吹进俱乐部里来。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雪白的羊群,金黄的牛群,蓝蓝的天,青青的山,绿绿的水……,一幅幅亲切质朴而又诗意盎然,激情盎然的画图,随着丑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悠扬歌声在人们脑海里闪现着。我在想:心灵的美好是怎样弥补了形体的瑕疵,英勇的壮举,急人之难,与人为善,谦虚诚实的品格是怎样千古如斯地激励着,感化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丑兵唱完了,站在那里,羞涩地望着同志们微笑,大家仿佛都在思虑着什么,仿佛都沉浸在一种纯真无邪的感情之中。 小豆子离座扑上前去,一下子把丑兵紧紧搂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嘴里嘈嘈地嚷着:“老卡,老卡,你这个老卡……” 猛然,满室又一次爆发了春雷一般的掌声,大家仿佛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齐刷刷地站起来,把丑兵包围在垓心…… 开完欢送会,我思绪万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惭愧的心情愈来愈重。我披衣下床,向丑兵住的房子走去——他单独睡在猪圈旁边一间小屋里。时间正是古历的初八九,半个月亮明灿灿地照着营区,像洒下一层碎银。小屋里还亮着灯,我推开门走进去,丑兵正在用玉米糊糊喂一头小猪患,看见我进去,他慌忙站起来,连声说:“副连长,快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喂好的小猪抱进一个铺了干草的筐子里:“这头小猪生下来不会吃奶,放在圈里会饿死的,我把它抱回来单养。请连里赶快派人来接班,我还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多好的同志啊!”我想,“从前我为什么要那样不公正地对待他呢?”我终于说道:“小王,说起来我们也是老战友了,这些年我侮辱过你的人格,伤害过你的自尊心,我向你道歉。”他惶恐地摆着手说:“副连长,看你说到那里去了,都恨我长得太次毛,给连队里抹了灰。” 我说:“小王,咱们就要分手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千万别憋在肚子里。” 他沉吟了半晌:“可也是,副连长,我这次是抱着拼将一死的决心的,不打出个样子来,我不活着回来。因此,有些话对你说说也好,因为,您往后还要带兵,并且肯定还要有长得丑的战士分到连里来,为了这些未来的丑战友,我就把一个丑兵的心内话说给您听听吧。 “副连长,难道我不愿意长得像电影演员一样漂亮吗?但是,人不是泥塑家手里的泥,想捏个什么样子就能捏出个什么样子。世界上万物各不相同,千人千模样,丑的,美的,不美不丑的,都是社会的一分子,王心刚,赵丹是个人,我也是个人…… “每当我受到战友的奚落时,每当我受到领导的歧视时,我的心便像针儿一样痛疼。 “我经常想,三国时诸葛亮尚能不嫌庞统掀鼻翻唇,说服刘备而委其重任;春秋时齐灵公也能任用矮小猥琐的晏婴为相。当然,我没有出众的才华,但是我是生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真正把人当作人的时代啊!我们连长,排长,不应该比几千年前的古人有更博大的胸怀和更人道的感情吗? “我不敢指望人们喜欢我,也不敢指望人们不讨厌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厌丑之心人亦皆有之。谁也不能扭转这个规律,就像我的丑也不能改变一样。但是,美,仅仅是指一张好看的面孔吗?小豆子他们叫我卡西莫多,开始我认为是受了侮辱,渐渐地我就引以为荣了。我宁愿永远做一个丑陋不堪的敲钟人,也不去做一分钟仪表堂堂的宫廷卫队长…… “想到这些,我像在黑暗的夜空中看到了璀璨的星光。我应该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许许多多至今还被人们牢记着的人,他们能够千古留名,绝大多数不是因为他们貌美;是他们的业绩,是他们的品德才使他们的名字永放光辉…… “我要求来喂猪是有私念的,我看好了这间小屋,它能提供给我一个很好的学习环境。两年来,我读了不少书——是别人代我去借的,并开始写一部小说。 他从被子下拿出厚厚一叠手稿:“这是我根据我们家乡的一位抗日英雄的事迹写成的。他长得很丑……小时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后来他牺牲了……我唱的歌子里就有他的影子……” 他把手稿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从那工工整整的字里行间,仿佛有一支悠扬的歌子唱起来,一个憨拙的孩子沿着红高梁烂漫的田间小径走过来…… “副连长,我就要上前线了,这部稿子就拜托您给处理吧……”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久久地不放开:“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场人生课……” 几个月后,正义的复仇之火在南疆熊熊燃起,电台上,报纸上不断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我十分希望能听到或看到我的丑兄弟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始终未能出现。 又住了一些日子,和丑兵一块上去的战友纷纷来了信,但丑兵和小豆子却杳无音讯。我写了几封信给这些来信的战友,向他们打听丑兵和小豆子的消息。他们很快回了信,信中说,一到边疆便分开了,小豆子是和丑兵分在一起的。他们也很想知道小豆子和丑兵的消息,正在多方打听。 丑兵的小说投到一家出版社,编辑部很重视,来信邀作者前去谈谈,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可是丑兵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这实在让人心焦。 终于,小豆子来信了。他双目受伤住了医院,刚刚拆掉纱布,左目已瞎,右目只有零点几的视力。他用核桃般大的字迹向我报告了丑兵的死讯。 丑兵死了,竟应了他临行时的誓言。我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心在一阵阵痉挛,我的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多么想对你表示点什么,我多么想同你一起唱那首丑娃歌,可是,这已成了永远的遗憾。 小豆子写道:……我和三社并肩搜索前进,不幸触发地雷,我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被人背着慢慢向前爬行。我大声问:“你是谁?”他瓮声瓮气地说:“老卡。”我挣扎着要下来,他不答应。后来,他越爬越慢,终于停住了。我意识到不好,赶忙喊他,摸他。我摸到了他流出来的肠子。我拚命地呼叫:“老卡!老卡!”他终于说话了,还伸出一只手让我握着:“小豆子……不要记恨我……那碗豆腐……炖粉条……”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 三匹马 小镇新近开拓加宽还没来得及铺敷沥青的大街上空空阔阔,没有一个活物在行走。六月的毒日头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黄土路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褐色光芒。空气又黏又烫,到处都眩目,到处都憋闷。小镇被酷暑折磨得灰溜溜的,没有了往常那股子人欢牛叫的生气。十几个汉子穿着裤衩子,趿着拖鞋,半躺在新近从城里兴过来的尼龙布躺椅上,在镇西头树阴里闲聊。一个挺俊俏的小媳妇儿在当街的一个小院里的一棵马缨树下愁眉苦脸地坐着。树下草席上睡着一个女孩。几只老母鸡趴在墙根下的脏土里,爹着翅膀喘气。镇东几里远有一条小河,河水又浑又热,十几个鼻涕英雄在洗澡掏螃蟹。他们剃着清一色的光葫芦头,身上糊满了黄泥巴。大街笔直地从镇上钻出来,就变成大路,延伸到辽阔的原野里。大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玉米,玉米长得像树林一样密不透风。在小镇与田野的边缘,有几十问蓝瓦青砖平房,一个绿漆脱落、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大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隔老远就能看到他那满脸汗珠儿。哨兵站的位置极好,向东一望,他看到海洋一样的青纱帐和土黄色的大路;向南一望,他看到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向西一望,就是这条凹凸不平但很是宽阔的大街。 就在镇子西头躺在老柳树下躺椅上的十几个男人热得心烦意乱、闲得百无聊赖、不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晌午头的时候,一辆杏黄色的胶皮轱辘大车,由三匹毛色新鲜、浑身蜡光的高头大马拉着“呼呼隆隆”地进了小镇。赶车的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车轴汉子,他满腮黑胡茬子,头上斜扣着一顶破草帽,帽檐儿软不拉塌地耷拉着,遮住了他半边脸,桀骜不驯的乱发从破草帽顶上钻出来。他走起路稍稍有点罗圈,但步伐干净利落,脚像铁抓钩似的抓着地面。他骨节粗大的手里捏着一杆扎着红缨的竹节大挑鞭,鞭梢是用生小牛皮割成的,又细又柔韧。这样的鞭梢像刀子一样锋利,可以齐齐地斩断一棵直挺挺地立着的玉米呢。这个人迈着罗圈腿快步疾行在车左侧,大挑鞭在空中抡个半圆,挫出一个很脆的响,鞭声一波催一波在小镇上荡漾开去。十二只挂着铁钉的马蹄刨着路面,腾起一团团灰尘。满载着日用百货的马车引人注目地冲进小镇,使树阴下的男人一下来了精神。 “刘起,原来是你小子!火爆爆的大晌午头儿,干啥去了?”一个中年汉子从躺椅上欠起身来,大声招呼着赶车的汉子。 “黄四哥,好长时间没瞅着你,自在起来了,躺在这儿晾翅呐。”刘起喝住牲口,回答着发问的中年人。 “大热天的,过来吃袋烟,喘口气,凉快凉快再走。” “可我的马呢?这新买的三匹马……” “这是新买的马?三匹大马,还有这挂车?咦,小于,神气起来喽。”黄四惊诧地站起来说,“快把车赶过来,让你的马歇歇,咱也见识见识这三匹龙驹。” 刘起拖着悠长洪亮的嗓门轰着马,把车弯到树阴下。他支起车架,减轻了辕马的重负,又撑起草料笸箩倒上草料,再到压水井边压上桶凉水,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了一阵,然后,“哗”,倒进笸箩,拌匀了草料,便走进人堆里,从破破烂烂的褂子里抠索出一包带锡纸的烟来,慷慨大方地散了一圈。几个男人站起来,围到马车前,转着圈儿端详那三匹马。 “好马!” “真是好马!” 刘起眯缝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圆睁着,左手两个指头夹着烟卷儿,右手抓着破草帽向胸膛里扇着风,满脸洋洋之气。他瞅着自己的三匹马,眼睛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目光迷离恍惚又温柔。好马!那还用你们说,要不我这二十年车算白赶了,他想。我刘起十五岁上就挑着杆儿赶车,那时我还没有鞭杆高。几十年来,尽使唤了些瘸腿骡子瞎眼马,想都没敢想能拴上这样一挂体面车,车上套着这样漂亮健壮、看着就让人长精神头儿的马。您看看那匹在里手拉着梢儿的栗色小儿马蛋子,浑身没一根杂毛,颜色像煮熟了的老栗子壳,紫勾勾的亮。那两只耳朵,利刀削断的竹节儿似的。那透着英灵气的大眼,像两盏电灯泡儿。还有秤钩般的腿儿,酒盅般的蹄儿,天生一副龙驹相。这马才“没牙”,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个儿还没长够哩。外手那匹拉梢的枣红小骒马,油光水滑的膘儿,姑娘似的眉眼儿,连嘴唇都像五月的樱桃一样汪汪的鲜红。黑辕马还能给我挑出一根刺儿?不是日本马和伊犁马的杂种,也是蒙古马和河南马的后代,山大柴广的个头儿,黑森森的像棵松。也说是我刘起的运气,做梦也不敢想能在集市上买上这样三匹马。老天爷成全咱,这三匹宝贝与咱有缘分。三匹马,一挂车,花了老子八千块。为了攒钱买这马,我把老婆都气跑了。我刘起已经光棍了一年多,衣服破了没人补,饭凉了没人热,我图的什么?图的就是这个气派。天底下的职业,没有比咱车把式更气派的了。车轴般的汉子,黑乎乎的像半截黑铁塔,腰里扎根蓝包袱皮,敞着半个怀,露出当胸两块疙瘩肉,响鞭儿一摇,小曲儿一哼,车辕杆上一坐,马儿跑得“嗒嗒”的,车轮拖着一溜烟,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麻}留有多麻溜……娘儿们呐,毛长见识短,就为着这么点事你就拍拍腚尖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跑回娘家,一走就是一年,什么玩意儿!今儿个老子把车赶回来了,就停在你娘家大门口向西一拐弯儿,不信你不回心转意,找着我也算你的福气。 “行喽!刘起,这几年政策好了,你马是龙马,车是宝车,你这会儿算是可了心喽。” “有什么可心的?”刘起悲凉地长叹一声说,“我老婆不懂我的心,三天两头跟我闹饥荒,我揍了她一顿,她寻死觅活地要跟我离婚,我不答应,她拾掇拾掇,一颠腚跑回娘家,不回来了。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老婆是汉子的马,愿意骑就骑,愿意打就打’,他妈的她骑也不让骑,打也不让打。” “刘起,你那规矩早过时了,现如今反过来了,她要骑你呐。”黄四逗笑地说。 “刘起哥,你也真是,那么嫩的娘们怎么舍得打?大嫂子那天在屋里擦背,我趴着后窗一溜,吸得我眼珠儿都不会转了。天爷,白生生的,粉团一样……要是我,天天跪着给她啃脚后跟也行。”镇里有名的闲汉金哥挤眉弄眼地说着。 刘起眼里像要沁出血来。他一步蹿到金哥面前,铁钳一般的手指卡住他细细的后脖颈,老鹰抓小鸡般地提拎起来,一下子摔出几步远。金哥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揉着脖颈骂:“刘起,你姥姥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你老婆在娘家偷汉子哩,青天大白日和镇东头当兵的钻玉米地……你当了乌龟王八绿帽子,还在这儿充好汉。” 刘起抄起大鞭子冲上前去,金哥像兔子一样拐弯抹角地跑了。看看刘起不真追,他又停住脚,龇着牙说:“刘起大哥,兄弟不骗你,自打嫂子跑回娘家,兄弟就瞅着她哩,你要离婚就快点,别占着茅坑不屙屎。告你说吧,结过婚的娘们,就像闹栏的马,一拍屁股就翘尾巴呢。” “金哥!”一个花白胡子呵斥着,“你也扔了三十数四十啦,嘴巴子脏得像个马圈,快回家去洗洗那张臭嘴,别在这儿给你爹丢人。” 花白胡子骂退金哥,走到刘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年小的,去给你媳妇认个错,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马再灵性也是马哟。” “刘起,弟妹来镇上也快一年了,一开春你老丈母娘和小姨子就到黑龙江看闺女去了,听说老太太在那儿病了,回不来了,两个人的地扔给弟妹种着,一个女人家,带着俩孩子,天天闲言碎语的,顶着屎盆子过日子,要真是寡妇也罢了,可你们……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啊,兄弟!”黄四同情地说。 刘起像霜打了的瓜秧,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嘴里唠叨着:“这个臭婆娘,还是欠揍,我一顿鞭子抽得你满地摸草,抽得你跪着叫爹,你才知道我刘起是老虎下山不吃素的。” “行了,后生,别在这儿嘴硬了。汉子给老婆下跪,现如今不算丑事,大时兴咧。我那儿子天天给他媳妇梳头扎辫子哩。”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黄四说:“车马放在这儿,我替你照应着,你媳妇兴许早就听到你这破锣嗓子了,这会儿没准正把着门缝望你哩。”黄四对着镇子中央临街小院努了努嘴。 刘起抓挠了几下脖子,干笑了几声,脸上一道白一道红的,蹑蹑蹭蹭地往老丈人家挪步。 他轻轻地敲那两扇紧闭着的小门。小院里鸦雀无声。他又敲门,屏息细听,院里传来女孩的咿呀声。“柱子他娘,开门。”他拿捏着半条嗓子叫了一声,声间沉闷得像老牛在吼。院里没人理他。他把油汗泥污的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瞅,看见自己的女人正坐在马缨树下,背对着他,给孩子喂奶,孩子的两条小腿乱蹬乱挠。“你开门不开?不开我跳墙了!”他怒吼起来。他真的把着墙头,耸身一跳,蹿进小院里,墙上的泥土簌簌地落下来。 女人“哇”一声哭了,骂:“你这个野狗,你还没折磨够我是不?你看着俺娘们活着心里就不舒坦是不?你打上门来了,你……”怀里的女孩感到奶头里流出来的奶汤变少了,变味了,怒冲冲地哭起来。 刘起手足无措,遍体汗水淋漓,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女人面前,腮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 “孩子他娘……”他说,他看着女人耸动着的肩头,白里透黄的憔悴的面容,那两弯蹙到一块颤抖着的柳叶般的眉,和袒露着的被孩子吮着抓挠着的雪白丰满的乳房,嗑瞌巴巴地说,“你去看看咱的马,三匹好马……” “……你滚,你滚,你别站在这儿硌应我。你要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气,就痛痛快快跟我离了……” “你去看看那三匹马,一匹栗色小儿马,一匹枣红色小骒马,一匹黑骟马,”说到了马,他灰黯的脸霎时变得生气勃勃,雾蒙蒙的眼睛熠熠发光,“这真是三匹好马!口嫩,膘肥,头脑端正,蹄腿结实苗条,走起来像猫儿上树,叫起来‘咴咴’地吼,底气儿足着哩。柱他娘,你去看看咱的马,你就不会骂我了,你就会兴冲冲地跟我回家过日子。” “回去跟你那些马爹、马娘、马老祖过去吧,那些死马、烂马、遭瘟马!” “你、你他妈的,你敢骂我的马!你还不如一匹马!”刘起胸中火苗子升腾,他眼珠子充血,对着女人向前跨了一步,吼了一声,“你说,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不回你那个臭马圈!” “我打死你这个……” “你打吧,刘起,你不是打我一回了,今儿个让你打个够。你打死我吧,不打不是你爹娘养的,是马日的,驴下的……”女人骂着,呜呜地哭起来。 刘起看着女人那满脸泪水,手软了,心颤了,举起的拳头软不拉塌地耷拉下来。他摸摸索索地从破褂子里掏出烟盒,烟盒空了,被他的大手攥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地上。他沮丧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抱住脑袋。你这个鬼婆娘!他想,你怎么就理解不了男人的心呢?我不偷不赌不遛老婆门子,是咬得动铁、嚼得动钢的男子汉,我爱马想马买马,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本分。不是你太嘎古,戗上我的火,我也不会揍你。揍你的时候,我打的是屁股上的暄肉,疼是疼点,可伤不了筋,动不了骨,落不了残,破不了相,你他妈的还不知足。今天我低三下四来求你,刘起什么时候装过这种熊相?你也不去访一访。这些该死的知了,也在这儿凑热闹,“吱吱啦啦”地叫,嫌我心里还不腻味是怎么着?他仰起脸,仇视地盯着马缨树上那些噪叫的知了,知了轻轻地翘起尖屁股,淋了他一脸尿。街上传来马的嘶鸣声。是那匹栗色的小儿马在叫,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在盼我呢,唤我呢。人不如马!姥姥,我还在这儿扭着捏着的装灰孙子,你回就回,不回就拉倒,反正我有马。他起身想走,但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他想来几句够味的男子汉话,煞一煞这个娘们的威风,可话到嘴边竟变了味,本想酿老酒,酿出来的却是甜醋,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不就是拍打了你那么几下子吗?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会儿,咱马也有了,车也有了,你凭什么不回去?” “马,又是马!自嫁给你就跟着你遭马瘟。那一年你给马去堆坟头,树牌位,叫人赶着去游街示众,那时柱子刚生下二十天,我得了月子病,半死半活的,你不管不问,心里只想着你那死马爹。这几年,我起早摸黑,与你一起养貂,手被貂咬得鲜血直流。我挺着大肚子下地去摘棉花,戴着星出去,顶着月回来,孩子都差点生在地里,我图的是什么?这几年,谁家的媳妇不是身上鲜亮嘴上油光?人家二林的媳妇大我五岁,比我又显年轻又显水灵。你不管家里破橱烂柜,不管老婆孩子破衣烂衫,把一个个小钱串到肋巴骨上,到头来买了这么些烂马。说你不听,你还打我,打得我浑身青紫红肿……我和你孬好夫妻一场,才没到法院去告你,你还不识相,要不你早就进了班房。” “你没看看这是三匹什么马!你去看看……”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马畜生,滚!你只要养着这些马爹马娘,我就和你离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刘起一脚把一个鸡食钵子踢出几丈远,阴沉沉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你……真他妈的丢人!你当我稀罕你?离就离!”刘起气汹汹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又把门摔得“眶当”一声响。 女人像被当头击了一闷棍,两眼怔怔的,嘴唇哆嗦,嘴角颤抖,牙齿碰得“得得”响。她像尊石像一样木在那儿。从大门口扑进来的热风撩拨着她靠边蓬松的乱发,热风挟带着原野上的腐草气息呛着她的肺,使她一阵阵头晕目眩。热风吹拂着院里这棵娉婷多姿的马缨树,马缨树枝叶婆娑,迎风抖动,羽状的淡绿色叶片窸窣作响,粉红色的马缨花灿若云霞,闪闪烁烁。女人听人说马缨花也叫合欢花。又是马,又是该死的马。她感到心里疼痛难忍。孩子用不愉快的牙齿在她奶头上咬了一口,她没感觉到疼。合欢,合欢,有马就合不起来,合起来也欢不了。她想着,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滚下来。 那七八个七八、十来岁的光腚猴子在镇东河沟里打够了水仗,掏够了螃蟹窝黄鳝洞,正带着浑身泥巴,拎着一只螃蟹或是两条黄鳝,东张张,西望望,南瞅瞅,北溜溜,沿路蹲窝下着蛋往镇子里走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大眼睛阔嘴巴蒜头鼻子的黑小子。他左手拎着一条蟹子腿——蟹子的其他部分已被生吃掉了。他说,我爹说生吃蟹子活吃虾,半生不熟吃蛤儿。蟹子腿是留给小妹妹吃的,小妹妹刚长出两个歪歪扭扭的门牙——右手持着一根细柳条儿,沿途挥舞着,见野草抽野草,见小树抽小树。在一片黑油油的玉米田头,他举起柳条,对准一棵玉米的一侧,用力一挥,只听“唰”一声,两个肥大的玉米叶齐齐地断了。黑小子兴奋得高叫起来:“哎,看我的马鞭!”他又一挥手,又砍断了两个玉米叶。 “这谁不会呀。”一个孩子说着,跑到机井边上一棵柳树下,“噌噌”地爬上去,折了几根柳枝,用口叼着,“嗤溜”一下滑下来。粗糙的树皮把他的小肚子磨得满是白道道。“嗨嗨,”他拍着肚子说,“上树不愁,下树拉肉。柱子,你吹啥?看我的马刀。”他褪干净柳枝上的叶子,对着几棵玉米“噼噼啪啪”劈起来,扔在地上的几根柳条被几个孩子一抢而光,于是,几条“马鞭”,几柄“马刀”,便横劈竖砍起来。几十棵玉米倒了大霉,缺胳膊少腿,愁眉苦脸地立在地头上,成了几十根玉米光棍儿。 “别砍了,日你们的娘!这块玉米是俺姥姥家的。”黑小子举着短了半截的柳条,对着几个光屁股抽起来。 “哎哟,柱子,是你带头砍的。” “我砍的是俺姥姥家的,你砍的是你姥姥家的吗?”柱子的柳条又在那个犟嘴的男孩屁股上狠抽了一下,男孩痛得一咧嘴,哭着骂起来:“柱子,你爹死了,你没有爹……” “你说谁没有爹?” “你没有爹!” “我爹在刘疃。我爹像黑塔那么高,我爹的拳头像马蹄那么大。我爹是神鞭。我爹能一鞭打倒一匹马,鞭梢打进马耳朵眼里。我爹什么都跟我说了。我爹那年去县里拉油,电线上蹲着一个家雀。我爹说:”着鞭!‘那家雀头像石头子儿一样掉下来,家雀身子还蹲在电线上。我爹说:“我的儿,用刀子也割不了那么整齐哩。’过两年我就找我爹去,我爹给我说了,要买三匹好马!哼,我爹才是棒爹!” “你爹死了!你是个野种!” “我爹活着!”柱子朝着这个比他高出一巴掌的男孩子,像匹小狼一样扑上去。两个光腚猴子搂在一起,满地上打着滚。其他的几个孩子,有拍手加油的。有呐喊助威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打抱不平的。最后,孩子们全滚到了一起,远远看着,像一堆肉蛋子在打滚。螃蟹扔在路旁青草上,半死不活地吐白沫。黄鳝快晒成干柴棍了。柱子那条蟹子腿正被一群大蚂蚁齐心协力拖着向巢穴前进。 “刘起,怎么样?答应跟你一块回去吧?”花白胡子关切地问。 刘起铁青着脸,“噼里咔啦”地收拾起草料笸箩,收起撑车支架。 “老弟,看样子不顺劲,下跪赔情了吧?瞧你那小脸蛋蛋,乌鸡冠子似的。”黄四调侃地揶揄着。 刘起右手抄起鞭子,左手拢着连接着梢马嚼铁的细麻绳,大吼一声,猛地掉转车,车尾巴蹭着树干,剥掉了一大块柳树皮。 “刘起大哥,嫂子没让你亲热亲热?”金哥远远地站着,报复地戏谑着。 “我日你姥姥!”刘起怒吼一声,两滴浑浊的大泪珠扑簌簌地弹出来,落在灰尘仆仆的面颊上。他的手一直拽紧着那根连着嚼铁的细绳,坚硬的嚼铁紧紧勒住栗色小儿马鲜红的舌根和细嫩的嘴角,它暴躁不安地低鸣着,头低下去,又猛地昂起来,最后前蹄凌空,身子直立起来。这威武做岸的造型使刘起浑身热血沸腾,心尖儿大颤,他松开嚼铁绳,没来得及调正车头,车身与大街成六十度夹角斜横着。他在两匹梢马的头顶上耍了一个鞭花,只听到“叭叭”两声脆响,栗色马和枣红马脖子上各挨了尖利的一击,几乎与此同时,粗大的鞭把子也沉重地捅到黑辕马的屁股上。这些动作舒展连贯,一气呵成,人们无法看清车把式怎么玩弄出了这些花样,只感到那支鞭子像一个活物在眼前飞动。 三匹马各受了打击。尖利的疼痛和震耳的鞭声使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荒不择路地向前猛一蹿,黑辕马随着它们一使劲,大车就斜刺里向羞黄土大路冲过去。适才的停车点是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与大路的连接处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小路。刘起的马车没有直对路面,梢马与辕马的力量很大,他没有机会在马车前进中端正车身方向,一个车轮子滑下了路沟,大车倾斜着窝车了。马停住了。马车上为刘疃供销社拉的白铁皮水桶、扫帚、苇席以及一些杂七拉八的货物也歪斜起来,好像要把马车坠翻。 “刘起,你吃了枪药了?这哪儿是赶车?这是玩命。”花白胡子说。 “老弟,卸下车上的货吧,把空车鼓捣上去,再装上。我们帮你一把手。”黄四说。 “刘起,快让嫂子去把她相好的喊来,他最愿帮人解决‘困难’。”金哥说。 “滚,都他娘的滚!”刘起眼里像要蹿火苗子,对着众人吼叫,“想看爷们的玩景,耍爷们的狗熊?啊,瞎了眼!” 他把那件汗渍麻花的破褂子脱下来,随手往车上一撂,吸一口气,一收腹,把蓝包袱皮猛地杀进腰里,双手在背后绾了一个结。一挺身,腰卡卡的,膀乍乍的,古铜色的上身扇面般的奓煞开,肌肉腱子横一道竖一道,像一块刀斧不进的老榆树盘头根。他的背稍有点罗锅,脖子后头一块拳头大的肌肉隆起来,两条胳膊修长矫健,小蒲扇似的两只大手。这是标致的男子汉身板,处处透着又蛮又灵性的劲儿。好身膀骨儿!花白胡子心里赞叹不已。金哥忽然感到脖子酸痛得不敢转动,忙抬起一只手去揉搓。 刘起在蓝包袱皮上擦擦手上的汗,嘴里“噢噢”地怪叫着,左手抖着嚼口绳,右手摇着鞭子,双脚叉成八字步,两目虎虎有生气,直瞪着两匹梢马。那根鞭子在空中风车般旋转,只听见激起“呜呜”的风响,可并不落下来。栗色小儿马和枣红小骒马眼睁得铃铛似的,腰一塌,腿一弓,猛一展劲,车轱辘活动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刘起,别逞强了,把车卸了,先把空车拖上去,我们帮你干。”花白胡子说。 刘起不答话,一撤身退去三步远,抡圆鞭子,“啪啪啪”,三个脆生生的响鞭打在三匹马的屁股上,马屁股上立时鼓起指头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来,三匹马一齐用劲,将车轱辘拖离了沟底,困难地寸寸上挪,但终于还是一下子退回去,车轮陷得更深了。 “奶奶,连你们也欺负老子。”他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一耸身跳上车辕杆,双腿分开,歪歪地站在两根车辕杆上,挥起大鞭。左右开弓,打得鞭声连串儿响,鞭梢上带着“嗖嗖”的小风,鞭梢上沾着马身上的细毛。他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两匹梢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浑身冒汗,毛皮像缎子明晃晃地耀眼。这是两个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儿马,满身生性,它被主人蛮不讲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着枣红色小骒马东一头西一头瞎碰乱撞,继而鬃毛倒竖,后腿腾空,连连尥起双蹄来。枣红马也受了感染,“咴咴”地鸣着,灵巧地飞动双蹄,左弹右打,躲避着主人无情的鞭子,反抗着主人的虐待。四只挂着铁掌的马蹄,把地上坚硬的黄土刨起来,空中像落了一阵泥巴雨。围观的人远远地躲开了。栗色儿马一个飞蹄打在黑辕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扬起头。黑辕马目光汹汹,瞅准一个空子,对着小儿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儿马疯了一样四蹄乱刨,一个小石头横飞起来,打在刘起耳轮上。刘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鲜血沾了满手。 他的脸发了黄,眼珠子发了绿,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乱蹦。他捂着耳朵跳下车,脚尖踮地,几步蹿到梢马前边马路中央,正对着两匹马约有三五米远。他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轻飘飘地扬起鞭来,鞭影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像拍巴掌似的响了两声,两匹活龙驹就瘫倒在黄土路面上了。 刘起这一手把这一帮人全给震惊了。有好几个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花白胡子屏住气儿,哈着腰走近刘起。双手一拱,说:“刘师傅,您今儿个算是叫小老儿开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马耳,刘起一鞭杆子把他拨拉到一边,对着两匹马的大腿里抠了两鞭,马儿打着滚站起来。都是俯首帖耳,浑身簌簌地打战。 “兄弟,怪不得你这么恋马,怪不得哟!”黄四眼窝儿潮潮地说。 “刘大哥,神鞭!”金哥嚷着。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刘起竟是满脸凄惶,那张黑黢黢的脸上透出灰白来。他摸着马的头,自己的头低到马耳上,仿佛与马在私语。后来,他抬起头来,大步跨到车旁,鞭子虚晃一晃,高喊一声:“嗻——”三匹马就像疯了一样,马头几乎拱着地面,腰绷成一张弓,死命拽紧了套绳。六股生牛皮拧成的套绳“咝咝”响着,小土星儿在绳子上跳动,刘起一猫腰,把车辕杆用肩膀扛起来,车轮子开始转动。栗色小儿马前腿跪下来,用两个膝盖向前爬,十几个观景的汉子一拥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马车“呼隆”一声上了大道。 刘起再也没有回头,花白胡子喊他重新捆扎一下车上晃晃悠悠的货物,他也仿佛没听到。他脚下是轻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飞摇的鞭子,嘴里是“嗻嗻”的连声叫。那车那马那人都像发了狂。那日头也像发了狂,喷吐着炽热的白光。车马“隆隆”向前闯。路面崎岖不平,车上的货物被颠得“叮叮当当”地响。当马车从窝车的地方冲出五百步、离镇子东头那座小小的军营还有一千步的时候,车上小山般的货物终于散了架。铁桶滚下来,席捆滑下来,杈杆扫帚扬场木锨横七竖八砸下来……席捆砸在马背上,铁桶挂在马腿上,扫帚戳到马腚上。三匹马惊恐万状,腾云驾雾般向前飞奔。此时车已轻了,此时马已惊了,此时的刘起被一捆扫帚横扫到路沟里,那支威风凛凛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里。马车如出膛的炮弹飞走了。他两眼发黑,口里发苦,心里没了主张。 柳树下的男人们发了木。 刘起身腰苗条、面容清丽的小媳妇踩翻了凳子,无力地从墙头那儿滑跌下来,双目瞅着马缨树上灿漫的花朵发呆。 起初,他远远地看到一条鞭影在马头上晃动,鞭子落下去两秒钟之后,清脆的响声才传来。后来,响声连成一片,像大年夜里放爆竹。他想,噢,窝车了。我才不管哩,谁窝了谁倒霉,甭说窝辆马车,窝了红旗牌轿车我也不管。这年头,好心不得好报,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上星期天,鲁排长——山高皇帝远,猢狲称大王,你鲁排长就是这里的皇帝爷——你不问青红皂白,训了我两小时,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着。“张邦昌!”你他妈的还是秦桧呢,我叫张摹长。纠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满口别字,照当排长不误,要是我当了连长,先送你到小学一年级去补习文化,学习汉语拼音字母,省着你给八路军丢脸。我说,我叫张摹长!你说:“张邦昌,你干的好事!”我干什么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少给我装憨!”你这不是折磨人吗?给出个时间地点,我也好回忆。“上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半你干什么去了?”我站岗了。“离没离过岗位?”离过。“到哪儿去了?”玉米地里。“玉米地里有什么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喷人!“我喷不了你,剧团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唱戏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没个好东西。”排长,不许你侮辱人,唱戏怎么了?周总理在南开中学也唱过戏,还扮演过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擅离岗位,持枪闻人玉米林,欺侮妇女耍流氓!”我抗议你的诬蔑!我以团性、人性保证。你可以去问问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听到玉米地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声音喑哑,像一个小病猫在叫。我想,难道是弃婴?难道是……我是军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和平时期,青天大白日,站岗还不是聋子耳朵——摆设。我去看看就回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大背着冲锋枪,钻进了玉米林,循着哭声向前钻。我先看到了一块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条小被子,一个小女孩在被子上蹬着腿哭,女孩旁边放着一袋化肥、一把水壶、几件衣服。我高声喊叫,没人应声。顺着垄儿向前走,猛见地上躺着一个妇女,露着满身白肉。我犹豫了半分钟,还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满脸羞色。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谢绝了。她走回孩子身边,给孩子喂奶。她说谢谢我,还说天气预报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里的人丹给她扔下,转身钻出玉米地。这就么着,热得我满身臭汗,衣服像从盐水里捞出来的。 “有群众来信揭发你!”排长说。 我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滴滴下落。我说,对天发誓。排长骂我混蛋,找卫生员给我上了药。他说:“这事没完,还要调查!”调查个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问不就结了。他竟打电话报到连里,连部在六十里外,连长骑着摩托车往这赶,这老兄,驾驶技术二五眼,差点把摩托开到河里去。来到这儿穷忙了几天,还是跟我说的一个样。连长还够意思,批评我擅离岗位,表扬我对人民有感情。一分为二辩证法,我在学校里学过。 今天,哪怕你窝下火车,哪怕你玉米地里晕倒了省委书记,我也不离岗哨半步。排长这个神经病,中午哨,夜哨,还让压子弹。这熊天,热得邪乎,裤子像尿了一样粘在腿上。真不该来当这个兵,在京剧团唱小生你还不满意,还想到部队来演话剧。美得你,吃饱了撑得你,话剧没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当上了。这叫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这帮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们几声?算了,练你们的武艺去吧。这边的车没拉上来,哈,那两匹马怎么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给那小媳妇吃了一包,还有一包在兜里装着。马吃人丹要多大剂量?不许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站岗。最好来几个特务捣乱,我活捉他们,立上个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们滚成一团了,像他们这么大小时,我也是这样,从端午节开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节,连鞋都不穿,赤条条一丝不挂,给家里省了多少钱。那时也没中过暑,那时也没感过冒。好了,不必替别人发愁,不用愁老母鸡没有奶子。我没去,这辆车也没窝在那儿过年,瞧,已经上了大路,还放了跑车,嘿,热闹…… 一只铁皮水桶不知挂在马车的哪个部位了,反正车上是“咚咚咣咣”地乱响。真正高速行驶的马车是一蹦一蹦地跳跃着前进,远远看上去,像是腾云驾雾。三匹马高扬着头,鬃毛直竖着,尾巴像扫帚爹煞开,口吐着白沫,十二只铁蹄刨起烟尘,车轮子卷起烟尘,一捆挂在车尾巴上的扫帚扬起烟尘,车马后边交织成一个弥漫的灰土阵。几只鸡被惊飞起来,“咯咯”叫着飞上墙头,有一只竟晕头转向钻进车轮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酱。镇子西头那几个男子汉泥菩萨一样呆着。刘起从那捆扫帚下边爬起来,掉了魂一样站着。刘起媳妇倚在墙上,满脸都是泪水。光腚猴子们的战斗已进入胶着状态,一个个喘着粗气流着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齿是白的。 站岗的大兵张摹长打了一个寒战,热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转着圈,像一只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开京剧小生的嗓门喊着:“孩子们,闪开!”孩子们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滚不误。这时,他看到栗色儿马疯狂的眼睛和圆张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么,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把冲锋枪向背后一转,一纵身,像一只老鹰一样扑到栗色儿马头上,抱住了马脖子。惯性和栗色儿马疯狂的冲撞使他滑脱了手。他凭着本能,也许是靠着运气就地打了一个滚,车轮擦着他的身边飞过去。完了!他想。马车离孩子们还有一百米。还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们终于从酣战中醒过来,他们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劳累和惊恐麻痹了神经。他们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几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着飞驰而来的马车。“三匹马!是我爹的三匹马!”柱子想。他很想把这想法传达给伙伴们,可小嘴唇紧张得发抖,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碰撞,他说不出话来。 还有七十米。我到底是离开了哨位,我又犯了纪律。我尽了良心,我没有办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钟,根本不用十秒钟,这车快得像一颗飞趱的子弹。他的脑袋里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兴奋得手哆嗦。他不知道冲锋枪是怎样从背后转到胸前的,好像枪一直就在胸前挂着。他幸亏没有忘记拉动枪机把子弹送上膛,幸亏保险机定在连发位置上,他连准都没瞄,以无师自通的抵近射击动作打了半梭子弹。他眼见着那匹栗色马一头扎倒在路上,枣红马缓慢侧歪在路上,黑辕马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体九十度,马车翻过来扣在地上,两个车轱辘朝了天,“吱吱嘎嘎”转着。黑辕马奇迹般地从辕杆下钻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匹倒地的梢马面前。灰土烟尘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把那七八个男孩遮住了。 枪声震动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镇,也惊醒了镇西头那几条汉子。他们,刘起,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枪声也惊醒了驻军最高首长鲁排长和全体战士。战士们穿着大裤衩子冲出营院,鲁排长一见正往这儿汇拢着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统统回去穿军装,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阵,所以一边往回跑,一边怒吼,“张邦昌,你这个混蛋,你等着!” 张莘长好像没听到排长的话,端着枪走到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脚下仿佛踩着白云。 栗色小儿马肚子被打开了花,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它的脑袋僵硬地平伸着,灰白的眼珠子死盯着蓝得发白的天,枣红马腹部中了一弹,脖子中了一弹,正在痛苦地挣扎着,脖子拗起来,摔下去,又拗起来,又摔下去。那双碧玉般的眼睛里流着泪,哀怨地望着张摹长,黑辕马浑身血迹斑斑,像匹石马一样站在路边,垂着头,低沉地嘶鸣着。 他一阵恶心,腔子里涌上一股血腥味,他想起适才拦车时胸口被儿马猛撞了一下子。他看到排长已经跑过来。他看到一大群老乡正蜂拥过来。他再次端起枪,背过脸,枪口对准枣红马的脑袋,咬着牙扣动了扳机,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随着枪口袅袅飘散的淡蓝色硝烟,他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下掉他的枪!”他听到排长在对战友们下命令。 “我的马吨!我的马……”他听到那个高大汉子哭喊着。 “这是我爹!爹!”他听到那个泥猴一样的小男孩对着伙伴们炫耀。 他还听到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十分婉转,在他耳边萦绕不绝,袅袅如同音乐。他还听到人们七嘴八舌的、七粗八细的、七长八短的、一惊一咋一板一眼一扬一抑的呵斥、辩解、叙述、补正之声。这一切也许他都没有听到,他的枪没用“下”就从手里松脱了,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恍惚觉得躺在一团霓虹灯色的云朵上,正忽悠悠地向高远无边的苍穹飘扬…… 黑马长嘶一声,抖抖尾巴,沿着玉米林夹峙着的黄土大道慢慢地极不情愿地恋恋不合地向前走去。黄的土,绿的禾,黑的马,渐渐融为一体,人们都看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一九八三年十月 蝗虫奇谈 1927年4月的一天,我爷爷扛着锄头到田里去锄小麦。从头年秋天开始,跨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和一个荒凉的春天,几乎没下一点雨雪。河流干涸,池溏见底,一堆堆蝌蚪干死在臭水坑里。井水落下去一扁担。街道上尘土飞扬。南边胶州岭地人畜饮水发生了困难,早几日已有马车拉着大缸和牛皮口袋来村里拉水。村长马大爷看看村里那口唯一能饮用的井中水日渐下落,便派人手持棍子站在井边护着。任凭那些拉水的胶州人怎么样苦苦哀求,马大爷也不许他们再从井里打水。爷爷扛着锄头走在街上,有人问他:管二,还锄啥呢?麦苗子都能点着火了。爷爷说:闲着心烦,到田里去转转。走进自家的麦田,爷爷感到心灰意懒。他看到那些麦子只有一虎口高,顶上挑着一个苍蝇那么大的穗。完了,爷爷想,大歉收已成,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了。爷爷对我们说:咱家的麦子还是长得好的呢,甭管大小还算有个穗儿,弄好了兴许还能打上半斗“蚂蚱屎”,大多数人家的麦子连穗子都没秀出来就“鸡窝”了。爷爷站在麦田里,放眼望去,看到三县交界处的宽广土地一片荒凉景象。往年这时候,应该是麦浪翻滚、禾苗葱绿;可今年此时,只有那些极其耐旱的茅草和小蕲顽强地挑着一点绿。干旱使土地返了碱,沟畔和荒地里一片银白,好像落了一层霜。爷爷坐在黑土地上,装上了一袋旱烟。苦辣的烟雾呛出了他的眼泪。爷爷的心里比那旱烟还要辛辣。擦擦眼泪,看到眼前那几棵垂死挣扎的野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蚜虫。几只火红色的大蚂蚁扛着蚜虫跑来跑去。爷爷挖了一把黑土,用手攥着。他感到黑土又硬又烫,好像从热砖窑里抓出来的。田野里热浪滚滚,阳光毒辣,令人不敢仰视。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在遥远的地尽头,好像有一些似烟似雾的东西在袅袅上升。一声乌鸦叫,声如裂帛。天越旱鸟越少。前几天还有成群的麻雀跟着胶州拉水的马车低飞,这几天也不见了踪影。村子里那眼水井壁上,每天都撞死若干鸟儿,有麻雀,有燕子。为了保持井水的卫生,不得不用一个木轮车的花轱辘盖住了井口。现在麻雀没了,燕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些黑乌鸦和人作伴。干渴已极的乌鸦经常跟人从桶里抢水喝,但抢到水喝的机会并不多。它们晕头转向地瞎飞着,有的飞着飞着就死了,像石头一样掉在地上。远处响起了枪炮声,不知是谁的军队跟另一个谁的军队打仗。天灾加人祸,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也就没有心思去管打仗的事。就在这一天,爷爷亲眼看到了大批蝗虫出土的奇景。这种奇景,所有的书上都没有记载。因为是我爷爷亲口所说,所以我深信不疑。 爷爷在他的有生之年起码给我们晚辈讲述过一百遍关于蝗虫出土的情景。 他攥着一把滚热的黑土,坐在麦田里抽烟,不经意地一低头,忽然看到脚前有一片干结的地皮在缓缓升起。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搓眼定睛,那片地皮还是在缓缓上升。紧接着,那片地皮像焦酥的瓦片一样裂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长出来,形状好像一团牛粪。爷爷心中好纳闷。他是他农业知识相当丰富的人,也不知道地里冒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他蹲起来,仔细观察,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那团暗红色的牛粪似的东西竟然是千万只蚂蚁似的小蚂蚱。这些东西虽小,但一切俱全,腿是腿眼是眼,极其袖珍。三步之外看,是一团牛粪在阳光下闪烁怪异光芒,近前一看,只见万头躜动,分不清个儿。爷爷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团蚂蚱慢慢膨胀,好像昙花开放。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发现奇迹的兴奋促使他转动头颈想找一个人交流惊叹,但田畴空阔,渺无人迹。地平线犹如一条银蛇在翻腾起舞,阳光炙热如火,高空鸟鸣惊心,军队在远处开枪放炮,没有人来关心蚂蚱出土的事。但我的爷爷还是跳起来,大叫一声:蚂蚱!蚂蚱出土了! 爷爷一声未了,就听到眼前那团膨胀成菜花形状的小蚂蚱啪地一声闷响,向四面八方飞溅。它们好像在一分钟之内就学会了跳跃。顷刻之间,爷爷的头上脸上褂上裤上都沾满了蚂蚱。它们有的跳,有的爬,有的在跳中爬,有的在爬中跳。爷爷脸上发痒,抬手摸脸,脸上顿时黏腻腻的。初生的蚂蚱很是娇嫩,触之即破。爷爷手上和脸上都是它们的尸体。爷爷闻到了一股陌生的腥臭气。他拖着锄头,仓惶逃出麦田。他看到,在麦垄间东一簇、西一簇,都是如牛粪、如蘑菇的暗红蚂蚱团体从干结的地皮下凸起来。膨胀到一定的程度它们就爆炸。在四周的嘭嘭爆炸声里,低矮的麦秆上、黑瘦的野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蠕动的小蚂蚱。有一只小蚂蚱停留在爷爷的指甲盖上,好像故意让他欣赏似的。爷爷仔细地观察着它,发现这个暗红色的小精灵生长得实在是精巧无比。它那么小巧,那么玲珑,那么复杂。做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老天爷!爷爷浑身刺痒起来,起初他还摸肩擦背,后来便乱蹦乱跳。他的心中,又是烦躁又是恐怖,仿佛身临绝境。尽管远近无人,但他还是又一次大声喊叫: 出土了!出土了!神蚂蚱出土了! 在他的眼前,又有一个马蹄那么大的蚂蚱团在膨胀,随时都会爆炸。他挥起锄头,对准那团蚂蚱砸下去。只听到啪唧一声响,像稀牛屎一样溅出去。锄刃也从锄钩上脱下来。低头捡锄刃时,他又一次嗅到了那股陌生的腥气。他被那腥气熏得迷迷糊糊,一手捏着锄刃,一手拖着锄杠,六神无主地往村里走去。他目光迷茫,丢魂落魄,嘴里念叨着:毁了,这下毁利索了,神蚂蚱出土了…… 爷爷带回村的消息令村里人更加惶惶不安。那时我们的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当下就有人跑到田野里去看究竟。我父亲对我们说他也跟去看了,那一年他才五岁,刚刚有了记忆力。他们没看到蚂蚱出土的奇观。他们只看到在耀眼的阳光下,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田野突然活了。所有没死的植物上都有蚂蚱在跳跃,一阵阵细小但是极其密集的悉簌声在茫茫大地滚动。观看的人都感到浑身发痒,眼花缭乱,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从田野里观蝗归来,父亲看到他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奶奶在堂屋里摆起了香案。两根蜡烛三柱香,烛火跳跃,香烟缭绕,鬼气横生。奶奶跪在香案前,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磕头不止。奶奶说蚂蚱就是皇虫,是玉皇大帝养的虫。造字的人在‘皇’字边上加了个‘虫’字,就成了‘蝗’虫。蝗虫就是皇虫,皇虫就是蚂蚱,翻过来也一样。 几天后,东南风浩浩荡荡,大团的乌云也滚滚而来。空气变得潮湿了,傍晚时村前的池塘里散出恶臭。被褥粘腻,跳蚤肆虐,爷爷难以入睡。他对我们说那年的一切都不正常,人们总感到大祸就要临头。蚂蚱出土以后,田野更是一片白地,连那些硬草棍儿也被啃光了。那些小神虫牙口可真好。爷爷说,前几天村里还有人到叭蜡庙里去烧香磕头,乞求它们能够口下留情,事实证明,这种活动毫无用处,它们根本不领这份情。男人们对女人的迷信活动不管不问,他们知道地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神虫们吃了,求不求都一样。它们总不能吃土吃人吧?吃光了能吃的,它们就该迁移了。 东南风一起,人们有了希望,但也有了忧虑。希望能下一场透雨,好种上秋苗。令人忧虑的是那些把草梗都啃光了的蝗虫们恋恋不肯离去,就好像等待着啃秋苗似的。 爷爷睡不着,便到院子里踱步。东南风吹着人的胸膛,破窗户纸在他身后啪啪地响着。风里满是腥气,有土腥、水腥,更多的还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蚂蚱腥。雨来了,雨真的要来了。尽管有蝗虫在,但被干旱熬苦了的村民们还是兴奋异常。雨越来越近了,天边上已经有了抖动的电光。爷爷知道那不是兵们在打炮,而是雷公在摇晃手中的破扇子。爷爷暗中祷告:希望天老爷能下一场特大暴雨,抽打死那些害人虫,同时也就解了土地的干旱。 那夜果然下了大雨,雨里还夹杂着杏核大的冰雹。村民们都欢欣鼓舞,感谢老天爷,既解了酷旱,又消灭了害人虫。但天亮后到田野里一看,才知道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乐观,雨水和冰雹的确要了一些蝗虫的小命,但更多的蝗虫却在茁壮地成长。它们在雨后的数天里,便把各自的身体扩大到和大粒的花生米相似。它们一个个生龙活虎,腻腻嫩嫩,肉感强烈,令人望之生畏。现在,满眼都是它们蠢蠢欲动的身体。那么多的触须在抖动,那么多的复眼在闪烁,那么多的肚子在抽搐。喝饱了雨水的大地,为苦熬了一冬一春的植物提供极好的生长机会,所有的植物都在萌生新叶,所有的种子都在破土发芽。但是,新长出的一切,都变成了蝗虫们的美餐。它们决不挑食,它们不怕中毒,无论是有怪味的薄荷,还是有剧毒的马钱草,只要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就啃吃干净。它们龇着两瓣紫色的大牙,嘴里喷吐着绿色汁液,让田野里洋溢着腥臭。蝗虫的气味毒化了空气,粉碎了人们的勇气。 雨后的大地依然光秃秃的,生出来的绿叶还不够填蚂蚱爷的牙缝。植物们生了气,去你妈的,我们不往外长了,看你们还怎么吃。有本事你们变成拉拉蛄,钻到地下来吃我们的根。它们说不往外长就不往外长了,蝗虫们也有些焦躁不安了。它们焦躁不安的表现就是由田野往村子里转移。它们爬墙上屋,吃光下树上那些新叶就开始啃树皮。风传丰村头上李大人家的小儿子被蝗虫们啃掉了半个耳朵。这个问题爷爷持否定态度。他说:蝗虫的确很凶,但也没凶到啃人耳朵的程度。 村头的叭蜡庙里和村后的刘猛将军庙里的香火又大盛起来。 据爷爷说,叭腊庙的正神是一匹像小驴似的大蚂蚱,塑得形象古怪,人头蚂蚱身子,令人望之生畏。刘猛将军庙的正神自然是刘猛。我查了资料,得知刘猛是元朝吴川人。曾授指挥职,带兵剿灭江淮盗贼,乘舟凯旋,正值蝗虫成灾,民不聊生。刘猛率队灭蝗,但越灭越多,气得他投江自杀。有司奏于朝,授刘猛将军之职,列入神位,专门负责为民驱蝗。但我感到这里边有矛盾:既然蝗虫是玉皇大帝养的家虫,那刘猛灭虫不是要遭天谴吗?怎么还给他加官晋爵呢?这事说不清楚,我们不去管他,我们还是说蝗虫的事。老百姓对付蝗虫,就像朝廷对付老百姓一样,有收买有镇压,软一手,硬一手。有时单用一手,有时软硬兼施。 我们村对付蝗虫的手段是抚慰。先是在叭蜡庙里烧香磕头,供献香草,看看无效,又到各家凑了点钱,在村中搭起戏台,请来一个草台班子,为蝗虫们献上了三台大戏。说是为蝗虫献戏,其实还是演给人看。我父亲是那三台大戏的最热心的观众。几十年后他还对当日情景记忆犹新。他说那三台大戏是:《陈州放粮》、《捉放曹》、《武家坡》。父亲对我们说当年演戏的盛况,四乡的百姓都来看戏,台下人山人海。儿童的印象总是放大的。我不相信在当时的情况下,荒凉的高密东北乡能集合起“人山人海”,在我的想象中,六十年前的那场为了蝗虫们的演出大概是如下的情景:在空旷的原野里,搭起一个低矮的土台子,台上活动着几个涂脂抹粉的人物,台下坐着或是站着几个无聊的闲人,还有十几个孩子,其中那个头上扎着抓鬏就是我的父亲。在演出的过程中,那些蝗虫就蹦到舞台上,蹦到演员们的脸上,有的还蹦到演员们的嘴里,让他们无法开口唱戏。 也许是百姓的真诚感动了蝗虫,也许是刘猛将军的钢鞭发挥了威力——最可靠的解释是蝗虫们同心协力地把我们高密东北乡吃成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它们终于开始迁移了。这又是一个奇观。看到这个奇观的就不止我爷爷一个人了。十几个村中的老人,包括我的父亲,都给我讲述过蝗虫过河的情景。 我们村子后边是一条胶河,村子前边有一条顺溪河,蝗虫们要迁移,必须越过这两条河流。大雨过后,河里又有了半人深的水。蝗虫们当时都有三厘米左右长,脑袋硕大,背上背着两个‘小包袱’(发育中的翅膀),正处在既笨又丑的跳蝻阶段。让我们听听它们是怎样越过河流。 据说,那天,村里人都站在河堤上,观看蝗虫过河。人们先是听到田野里响起了低沉的嘈杂声,然后便看到田野里抽搐起来。光秃秃的土地上翻滚着蝗虫的浊浪。蝗虫结成浪,一浪接一浪,涌到河边来。小孩子们生怕大人看不到似地大叫着:来了来了,蚂蚱神来了!这时,河里是滚滚的流水,蓝色水;河外是蝗虫的浪涌,红色浪。大人们面色如土,痴呆呆地看着那蝗虫的长浪追逐着涌上河堤。飒萨洒撒,沙煞嗄唼……一批接着一批,一列跟着一列,几千几万匹压着几千几万匹,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爷爷心有余悸地说:如果蝗虫吃土,吃掉一条河堤也不算难事。 目睹了蝗虫过河情景的老人们补充说:蝗虫们互相搂抱着,数不清的嘴巴里往外喷吐着墨绿色的汁液,濡染着数不清的蝗虫兄弟。数不清的蝗虫肢体相互磨擦着,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在河堤上看热闹的人都吓破了胆,想逃跑,但是腿脚酥软,挪不动脚步。 话说那蝗虫的长龙在河堤上停顿了一会,好像整顿队伍一样。龙体眼见着就收缩,变得坚硬、紧密,像一根根粗大松木,轰隆隆地响着,滚到河里去了。河中顿时水花四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响起了水面被龙砸破的声音。时当1927年5月18日,中华民国战火连天,弹痕遍地;官僚趁火打劫,贪赃舞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土匪风起云涌,兵连祸结,疫病流行;老百姓在水深火热里挣扎。 蝗虫们在河水中翻滚着,犹如一条条长龙。原本如蓝缎子似的河水此时变得千疮百孔。满河色彩,浊浪腾起,一片欢腾。 它们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靠近对岸,然后突然迸裂,分散成千千万万的个体,顿时改变了对岸河堤的颜色。 最终,它们消失在对岸的茫茫原野里。众人长吁一口气,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又感到怅然若失。 当天下午,爷爷便到地里去播种。 半个月后,青翠的小苗子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绿装。接下来的日子里,天遂人愿,风调雨顺。到了古历的七月份,高密东北乡的广袤大地变成了绿色的海洋。虽然麦季颗粒无收,但只要不出意外,再过两个月,丰收的秋季足可以解决百姓一年的嚼谷。 谁也不敢乐观,春天时神逝在胶河对岸的蝗虫们留下的巨大阴影,始终笼罩在高密东北乡上空。对蝗虫的恐怖像石头一样压着百姓的心,当然也压迫着我爷爷的心。 在劫难逃。 蝗虫们卷土重来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初九。那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鸟儿很多。满坡的高粱都晒红了米。秋风吹拂,高粱前呼后拥,宛如大海的波浪。爷爷用木轮车往田里运粪,他一手扶住车把,另一手提着长鞭,便不时地抽一下在前头拉车的黑毛驴。推车送粪不用赶牲口的,这是爷爷的绝活,村子里只有他一个能,别人不能。爷爷推了几车粪,天已近正午。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拉车的黑驴也横冲直闯,不听招呼,好像被什么猛兽惊吓了似的。木轮车在驴子的斜拉下歪倒了。倒了车子,对爷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他扔开车把,挥起鞭子,正要教训毛驴,忽然看到从西北方向的天空飘来了一片暗红色的厚云。爷爷心中一惊,手中的鞭杆落在地上。转瞬之间,那片红云便飞到了村子上空,又迅速地移到了田野上空。爷爷听到那团红云里发出了卡卡嚓嚓的巨响,好似甲胄磨擦之声。那团红云转了一会,好像进行地面侦察似的,然后,便猛然炸开,一天黄雨,万千金星,箭矢般落了地。眼前的一切,红色的高粱、金黄的谷穗、绿色的树木,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褐色。毛驴将硕大的头颅钻到车子下边,屁眼里呲呲地往外窜着稀屎。田野里有十几个农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恐怖地喊叫着:回来了……蚂蚱神回来了…… 爷爷僵立着,像一棵枯死多年的树木。两行热泪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第一批是先头部队,随着它们的降落,大批的蝗虫源源不断地飞来。天空中翻滚着一团团毛茸茸的云,无数的翅膀扇动,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天空昏黄,太阳被遮没,腥风血雨,宛若末日降临。 村人们惊魂稍定之后,纷纷跑到自家的庄稼地边,敲打着铜盆瓦片,挥舞着扫帚杈杆,大声呐喊,希望蝗虫们害怕,不要在这里降落。但蝗虫们根本不害怕,它们依然铺天盖地降落下来。数月不见,它们背上已生出发达的翅羽,后腿变得坚强有力,春天时柔软的肢体现在好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它们疯狂地啃嚼着,田野里响起急雨般的声音,满坡丰收在望的庄稼转眼间便消失了。 爷爷说:春天时它们是往肚子里吃;现在它们不吃,只是咬,咬断就算完。前者是为了生存,后者仿佛存心破坏。见识过飞蝗之后,回想起春天时的跳蝻,才感到它们实在是温柔善良。 天过早地黑了,大批的蝗虫还从西北方向往这增援。它们到底有多少部队?好像永远不会穷尽。偶尔有一缕血红的阳光从厚重的蝗云缝里射下来,照在筋疲力尽、嗓音嘶哑的人身上。人脸青黄,相顾惨淡。就连那血红的光柱里,也有繁星般的蝗虫在煜煜闪烁。 入夜之后,田野里滚动着节奏分明的嚓嚓巨响,好像百万大军在操练。人们关闭门窗,躲在屋子里,忧心忡忡地坐着,连小孩子也不敢入睡。人们听着田野里的声响,也听着冰雹般的蝗虫敲打房顶的声响。村庄里的树枝卡巴卡巴地断裂着,它们被蝗虫压断了。 第二天,人们费劲地推开房门,看到村里村外都被蝗虫覆盖了。片绿不存,连房檐上的枯草都被啃光。蝗虫充斥天地,俨然成了万物的主宰。既然它们把可吃的东西全都吃光了,村人们也就不害怕了。你们总不能吃人吧?!在爷爷的号召下,村民们被动员起来,与蝗虫展开了大战。他们操着铁锹、扫帚、棍棒,铲、拍、扫、擂。他们越打越愤怒,越愤怒越打。蝗虫啃草木充满了破坏的快乐;村民们打蝗虫充满了杀生的快乐,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快乐。但蝗虫是打不完的,人的力量却是有限的。死亡的蝗虫堆集在街道上,深可盈尺。被人的脚踩得格格唧唧响,黑汁四溅,腥臭扑鼻,令大多数人呕吐不止。 爷爷说村里有个名叫五乱子的人在村头上点燃了一个柴草垛,烟柱冲天,与蝗虫相接;火光熊熊,蝗虫们纷纷坠落。村人们添柴加薪,增大着火势。柴草烧光了,就往里投木料,木料投完了,就卸下了家里的门板。为了与蝗虫斗争,我们的先人豁出一切。我们不求叭蜡发善心,不求刘猛显神威,要保护老百姓的庄稼地,全靠我们自己。人们还把那些死蝗虫用铁锹铲进火里去,于是油烟滚滚,恶臭冲天,几个老人当场晕倒,并且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几天后,像来时一样突然,遍野的蝗虫消逝了。它们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木和坚硬的植物根茎在秋风里瑟瑟颤抖。 蝗虫,这种小小的节肢动物,一脚就能捻死一堆的小东西,一旦结成团体,竟能产生如此巨大而可怕的力量,有摧枯拉朽、毁灭一切之势,号称万物灵长的人类,在它们面前,竟然束手无策,这里隐藏着发人深省的道理。 蝗虫,这肮脏的昆虫,总是和腐败的政治、兵荒马乱的年代联系在一起,仿佛是乱世的一个鲜明的符号。这里同样隐藏着发人深思的道理。 1927年高密东北乡的蝗灾,给爷爷们带来了灾难,但也给他们留下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惊愕印象。爷爷们看到的仅仅是头上的一角天空,实际上,在这一年里,蝗虫像飓风一样横扫了山东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数省,受灾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灾民数百万人。爷爷们亲眼目睹的情节已让我惊讶不止了,更令人惊讶的情景爷爷们没有看到。据一位在胶济铁路上当过火车司机的老人说:那一年,蝗虫伏在铁路上,累累如山丘,挡住了火车的去路,胶济铁路交通中断了七十二小时。 我们只能想象那惊人的情景了。 马驹横穿沼泽 “他们为啥非要穿过沼泽,非要穿过沼泽到这边来,这边难道果然就比那边好?那边难道就不生长地瓜和茅草?为什么非要横穿沼泽?绕点路走好道不行吗?费那么多辛苦死那么多人值得吗?……” ——生蹼时代那个著名的小杂种滔滔不绝的疑问惹得他心情烦闷,便啐一口唾沫,从草地上站起来,不忘记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屑,对准低头吃草的远处的牛群走去。 生蹼的小杂种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一直望酸了眼睛,把他送进了暮色沉沉的墓地里。他——就是小杂种?——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坐在那里?——就叫他小杂种吧,坐在那里…… 就算他坐在那里放牧牛羊吧——所有的讲述,总是被一代一代求知欲过分强烈、性情又特别着急的小家伙打断——这也是革命传统代代流传的一种表现形式。 天眼见着就要黑了,牛羊自动地靠拢过来,母牛蓝色的眼睛里忧伤巨大,母爱泛滥,脊梁微微躬起,牛犊子用脑门子撞击着母牛的乳房,呱唧呱唧响。 爷爷对我说——爷爷死去若干年啦——我对拖着黄鼻涕的孙子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我爷爷到这儿来放牧牛羊,他对我说这说那的。那时的太阳比现在白,沼泽嘛跟现在差不多,三棱草上沾着一串串油蚂蚱,火红色,一烧滋啦滋啦冒油……” 我孙子把一只烧焦了的蚂蚱扔在嘴里。 ……小杂种晃晃脑袋,我爷爷说,好像打尿颤一样。这个小杂种每天傍黑总是坐在那个地方:往南是红色淤泥大沼泽,往东是草地,往西是草地和庄稼地,北边有个小村子。草地上有三棵大柳树,像三个垂头丧气的大汉子一样。小杂种就坐在那儿等候那个“他”——一个黑巴鱼样的瘦男人。瘦男人总是日头刚冒红时从那片乱七八糟地生长着杂树的坟墓堆里走出来,和小杂种一起玩耍,讲横穿沼泽的事——他们也烧油蚂蚱吗?——爷爷问他爷爷我问我爷爷我孙子好奇地问我——我折了一根草棍,刮掉他的即将入口的黄鼻涕,回答道:当然!当然! 看到孙子漆黑的眼,我的心头浮起了一阵悲凉,一阵悲凉从容不迫地浮上我的心头。傍晚时分,草地虽然照样热咕嘟,但从沼泽吹出来的风,却已经凉爽,淤泥的味道渗进我们的骨髓。 一转眼就是七十岁,梦到死人的机会越来越多,死期要到了,心里很高兴。 ……最初,小杂种坐在那儿,用草棍捅蚂蚁窝,瘦得像一道黑烟的男人在他身后冷冷地笑着。小杂种并不吃惊——因为这笑声很熟悉,族里的长者都是用这种声音笑。他把一只粉红色的蚂蚁诱到草棍上,让它沿着草棍往前爬,爬到顶端,如同面临万丈深渊,蚂蚁搔首踌躇。他感到了恐怖。一只黑色的脚,宛若一只独立的怪物,漫过他的肩头伸到他的面前。他闻到脚上的味道:幽幽野菊香。蚂蚁跳上他的过分突出的脚趾,很快地往上爬,爬过脚背,爬上脚踝,看不见了就扭脖子回头:黑瘦的男人青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坚硬的唇边漾着青苔状的微笑,嘴里是两排钢铁牙齿…… 我爷爷对我说:小杂种打量了黑色男人一会,冷不丁地问:“你是谁?”黑色男人回答:“我是我。”他们俩就这样认识了。第一天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什么也没说,第三天上,傍黑了,黑色男人说:“明天我给你说件事。” “说的是马驹穿过沼泽的事吗?”我孙子好奇地问,“马驹为什么要过沼泽?沼泽南边难道没有好草让它吃吗?……” “不许打岔!”我爷爷对我呵斥,我对孙子说,“不许打岔!” 草地上……油蚂蚱蹦来蹦去,我稚嫩的皮肤被油蚂蚱弹打得生痛……我苍老枯槁的皮肤上站着一只油蚂蚱,火红鲜亮的颜色,油润有光泽,它如同玉石雕就,活脱脱一个宝贝物儿,它脚上的吸盘弄得我皮痒痒,抬手擦掉了它……爷爷,蚂蚱碰得我肉痛,孙子哭咧咧地说着。我们到三棵柳下去吧,那里草少蚂蚱也少。 我被爷爷讲述的黑色男人吸引着,几乎见到了他的面容,头发蓬松着,恰如一股黑烟……爷爷打死了站在他胳膊上的油蚂蚱,领我到了三棵柳下。 ……第三天一大早,小杂种就来到了这里,把两头黄牛十二只绵羊散漫在草地上吃草,他坐在树下等黑色男人。草上露珠扎着绵羊们的嘴,它们啊啾啊啾地打着响亮的喷嚏。日头刚一冒红,黑色男人就出现在小杂种面前。小杂种问:“你吃了饭啦没有?”黑色男人说:“我喝了一巢蜜。”——一巢蜜是多少?鬼知道!鬼知道一巢蜜是多少——我给你讲个马驹过沼泽的故事吧!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群人赶着一匹母马从南边过来,走进沼泽之后,母马生了一匹马驹子,红色的,紧接着母马就死了,就剩马驹自己了。那群人也死了若干,最后剩下一个小孩,男孩。男孩和马驹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起来,哭呀哭呀,把眼泪都淌干啦…… 小杂种夜里睡得不好,不由打起呵欠来。 黑色男人说:“好好听着!孩子!” 小杂种说:“这故事一点也不好听!你骗我一大早跑来,连饭都没顾上吃,你领我吃蜂蜜去。” 黑色男人从地上揪了一朵花,撕了两片草叶,放在手心里揉搓烂了,吹了一口气,往空中一扬,一群蜜蜂飞舞着。在一棵草上垒了一个窝。采来花粉、海水、屎尖——最甜的东西要用最臭的东西来造——酿出一巢蜜,给小杂种吃了。吃了蜜,小杂种不困啦也不饿啦,听黑色男人继续讲。 ……小马驹用舌头舔舔小男孩的脸,说:小哥哥,别哭啦。小马驹是母的,两只大眼蓝汪汪的,双眼皮,长睫毛,鼻唇又嫩又红,像玫瑰花瓣一样。小男孩摸着马驹的脸,说:小妹妹,我听你的话,不哭啦。我比你大,我怎么能哭呢?男孩和马驹找了块硬地方,吃了一点东西:马驹吃草,男孩吃草籽。吃饱了,就一起跋涉沼泽…… 刚讲到这里时,就听到沼泽地一声怪响,如同虎啸,黑色男人和小杂种都震悚不浅,延颈开口,也算目瞪口呆,往那一丛丛灌木里看。 我记得当年爷爷说到这块时,我也不禁歪了头,怯生生地望着那连绵不断地延伸到沼泽深处的红色灌木丛。那又是傍晚,阳光凉森森的,沼泽里升起一团团烟雾。灌木枝条嚓嚓嚓摆动一阵,然后便一动不动,静寂无声,牛羊已自动围绕过来,眼睛里都流露惊惧之色。 “是什么鸟儿叫?”小杂种问黑色瘦男人。 黑色瘦男人正死盯着已经静静如画的沼泽地与沼泽地里如花如絮的烟瘴发呆呢。他的深凹在凸出的眉棱骨下的双眼锐利,宛若发现了野兔的鹰隼。 小杂种又问他,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大腿侧——后来的人都说那黑色男人的大腿像石头一样坚硬像冰块一样凉。 “是苍狼在叫。”他回答着,其实更像自言自语着。灌木丛深处又发怪声,似狗叫非狗叫似狼嗥非狼嗥,仔细辨别则认为近狗声而远狼声。灌木摇动,静止,怪声在死寂的沼泽里回荡。我当时吓得尿颤现在却习以为常,孙子用兽爪般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皮。他拍拍小杂种方方正正的脑袋,忽然把头抬起来,脖子上的大筋暴跳起来,出了怪声。他摹仿得很像,引逗得沼泽里苍狼与他唱啊……啊……啊……“这是苍狼,是一种鸟。”他说着,前言似乎总难搭后语,然后用一种锐利的嗓音唱:“苍狼啊苍狼生蛋四方,鸣声如狗叫行动闪火光,此鸟非凡鸟啊此鸟是神鸟,口衔灵芝啊筑巢于龙香,得见此鸟啊避祸消殃,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他翻来覆去地唱着,一直到日头沉没,天地全被紫气笼罩,星斗的寒光从紫气中射下来,好像闪烁的流萤。那天晚上,小杂种看到了苍狼低飞,拖着一道道月光,把灌木的枝条照耀得如同金丝。 ……小马驹和小男孩在沼泽里艰难地走着,辛辣的腐败气息刺得他和它眼睛流泪。周围噼剥噼剥响,那是气泡从淤泥里冒上来又破裂的声音。远远近近地漂浮着一些枯黄的草疙瘩,他们小心翼翼地、躲躲闪闪地、蹦蹦跳跳地寻找着草墩子立足,一刻也不敢懈怠。 稍一迟缓,他们的腿就会随着草墩的下陷而被淤泥吞没。淤泥暗红色,黏稠如漆,味道腥臭。沼泽似乎永无尽头。这天,小男孩一不小心陷在泥潭里,愈挣扎愈深,很快陷到了胸口。男孩头发胀,鼻子流血,眼珠子往外鼓。他哭了。马驹用蹄子去拉他,拉不上来,她也难过地哭啦。男孩说:“马驹……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马驹说:“不,要死咱俩也要死在一块儿……”男孩使劲地摇着头。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群群萤火虫飞舞着。清风掠过沼泽。忽然,前边传来几声朦朦胧胧的狗叫声,抬头看时,狗叫声处,隐隐约约显出几线灯火。马驹兴奋地叫起来:“小哥哥,你快看,前边有人家啦!我们快走出沼泽啦!”男孩感到一股力量注入全身。也是情急智生:马驹把屁股调过来,支棱起尾巴,让男孩揪住。她四个蹄子把住四墩大草,躬着腰,嘴巴几乎扎到泥里,拽啊,拽啊,终于把男孩拽出来啦。 红马驹累瘫了,寻了块硬地方,躺着喘粗气。男孩好久才松开她的尾巴。遥望那前方明明灭灭的灯火,聆听着梦呓般的狗叫,一股温暖的浪潮在他血管里荡漾。他感觉到只有放声大哭一阵才能把郁积在心里的感情排泄出来,于是他就呜呜地哭起来。马驹幸福地眯缝着眼。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凉森森的皮肤,梳理她滑溜的鬃毛,把脸儿贴在她狭长秀美的鼻梁上。马驹坚硬的睫毛摩擦着他的腮,他的唇,他的嘴巴正在舔着她的眼睛。后来,马驹身体灼热,用四条腿把男孩搂抱起来,男孩紧紧地贴在她的肚皮上。她的喷着热烘烘的青草味道的嘴巴几乎要把男孩的头皮咬破。又后来,他们一起扶持着,向灯光走去。以往的夜晚,他们寸步不敢动,生怕黑灯瞎火地陷进泥潭里去。今天的夜晚,他们把陷入泥潭的危险抛到脑后,灯火和狗的呜叫——人间的气息——赋予他们神奇的力量,他们感到身轻如燕,腥臭的泥潭里竟然也放出兰花的幽香。他们终于寻到了那发出灯光的地方:一棵金黄色的树——龙香木——树上一个大巢——巢里有两颗正方形的鸟蛋——一只金色的大鸟惊飞——一道火光——发出狗吠般的鸣叫声…… 那小杂种盘问黑色男人:“你见过苍狼吗?” 黑色男人长叹一声。小杂种于暗夜中听到牛羊在黑暗里的嚼草声,看到黑色男人眼里闪烁的光芒,憔悴在夜里更显得分明。村庄里狗声狺狺,有一个女人拖着嘶哑的长腔在呼叫什么。 黑色男人拢了一堆枯枝败叶,用石头碰撞铁镰,一颗光芒四射的大火星溅到枯叶上,他嘬唇一吹,一缕绿色的火苗,犹如一条游动的小蛇,渐渐放出温暖和光明来。天上也有一颗大星陨落,把一道天划得贼亮。他从火堆周围掘出了两只大木薯,也不刮皮去须,径直填到火堆里去。火苗黯淡片刻,立即又明亮起来。 “我不回家啦吗?”小杂种问。 “难道你还有家可回吗?”黑色男人用嘲讽的口吻说。 于是小杂种便默然了。他用一根小木棒挑拨着燃烧的枯枝。羊儿在光圈之外不时地打喷嚏,尖声浪气,酷似女人。有时光明中突然伸进来一个牛头,铁角耸立,双目炯炯,有些吓人。 在木薯的香味里,小杂种又问:“你真的见过苍狼吗?” 黑色男人用眼睛逼着小杂种,脸上浮着冷酷的、轻蔑的神情。他的下巴铁青、尖削,边缘锋利,好像一柄钢斧。 我问爷爷:“您见过苍狼吗?” 篝火映得爷爷的脸一片金黄。遥远的南方和北方俱有冲天的火柱,连我们也闻到了钢铁被熔化的味道。 “我们也生一堆火吧!”我对孙子说。他的爹娘被一场旋风卷走有一个多月啦,现在不知降落到哪里的草地上去啦。但我相信他们会回来的,王瞎子占卜,也说他们会回来的。孙子可怜巴巴地问我:“爷爷,真有苍狼吗?” ……苍狼被他们吓飞啦,贴着灌木的梢儿飞,拖着长长的、像扫帚星一样的大尾巴。马驹闻到那棵树上放出的迷醉心灵的香气,痴痴地说:“小哥哥,真香啊……”小男孩也被那味道熏得魂不守合,他搂抱着红马驹的脖子,好像搂着母亲又不似搂着母亲……马驹那些日子里渐晓春情,尤其是当她把尾巴给了小男孩拽住之后,那羞羞答答的爱便像蘑菇一样膨胀起来。她说:“小哥哥,到了那边,咱俩做一对夫妻吧……”小男孩亲着她的耳朵、眼睛、沉甸甸的鬃毛,嘴里流着香甜的津液……马驹说——她的眼里水汪汪的,都是泪:“小哥哥……我早就等你啦……我有一条要求,就是,你我结成夫妻之后,你永远不能提一个马字……”小男孩爽快地答应啦。马驹说:“小哥哥你闭眼吧!”小男孩闭了眼。只听得一声响,好像马鸣。男孩睁开眼,竟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只见她一头金红色的长发、沉甸甸的,好像马驹的鬃毛;两只水灵灵的蓝眼睛,好像水中的宝石;娇嫩的嘴巴,谁见了谁想亲。男孩刚想问:“你就是马驹吗?”但立即想起了誓约。女孩说:“小哥哥,我的名字叫草香。”小男孩当夜就跟草香在龙香树下成了夫妻。一夜晚景不提。第二天,夫妻二人携手并肩,继续跋涉沼泽;受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地方……黑色男人用手往村子的方向大略一指,便停嘴不语。火苗剥剥地响着,木薯的香味愈加浓重。一忽儿有一只羊头伸进光明里来,一会儿又伸进来一头牛犊的脑袋。小杂种出神地望着火苗,心里却在思想那匹一声响就变成了美丽小姑娘的红色小马驹。 你怎么知道他在想那匹红色小马驹? 当时,我也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我爷爷说他怎么会不想那匹红色小马驹呢?难道你不想那匹红色小马驹吗?老实告诉我,孙子,我严肃地问,你现在想什么?孙子恍恍惚惚地望着跳动不安的火焰,好像丢了灵魂。难道你现在想的不是那匹红色的小马驹吗?你骗不过我的经验。 也难怪啊也难怪,我自言自语着,多漂亮的一匹红马驹啊!双眼如水,四蹄如花朵,嘴唇像花瓣儿一样!咱们食草家族在这块洼地里繁衍生息若干年,一代又一代,哪一个男子汉没听说过红马驹的故事呢?哪一个没在白日梦里思念过红马驹呢?它一声响就变成了千娇百媚的俊姑娘。思念着这样美好的姑娘,还有什么样的高山大海能把人阻挡住呢?你、我、爷爷、爷爷的爷爷,世世代代的男子汉们,总是在感情的高峰上,情不自禁地呼唤着:ma!ma!ma!这几乎成了一个伟大的暗号。 爷爷说黑色男人把烤熟的木薯从火堆里扒出来,捞一把枯草,包住木薯的两头,用力一掰,木薯断成两半,玫瑰色的薯瓤冒着热气。 他递给小杂种一半,自己拿住一半。只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把木薯填进了肚子。小杂种唏溜唏溜地吹着木薯,烫嘴不敢咬。 火堆渐渐黯淡,余烬暗红,周围的景物渐渐有了轮廓。牛羊的影子在晃动着,哨子虫尖利地呜叫起来,叫声爆发得那般突然,令人心惊肉颤。沼泽里的声音,很远似的,小杂种听到了马驹的鼻息。光溜溜的绸缎般的马皮伸手就可触摸一样。 “后来呢?”小杂种问。 “你还想知道后来吗?”黑色男人笑嘻嘻地问。他的笑声里藏着一种很怕人的情绪,小杂种感觉到了。 “当然想知道,爷爷给我讲故事每次都有头有尾。” “他们来到这里时,这地方人种没有一个。遍地是没人深的野草,野草里隐藏着狼虫虎豹。他们搭起了草棚,开荒种地,打猎逮鱼,养鸡养狗。一年过去,草香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又一年过去,草香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 ……草香误吃了彩球鱼的卵块之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她日夜辛劳,纺纱织麻,种菜种瓜,人渐渐憔悴,大眼睛里雾蒙蒙的。小男孩早长成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一心扑到土地上,不管老婆,也不管孩子。一转眼十几年,两男两女长大了。她们和他们竟偷偷地干起了欢爱的事。一边干还一边笑。他发现了,就用猎枪把一男一女当场打死,剩下的一男一女躲在母亲背后。草香眼里流着泪,为孩子开脱着……他骂道:打死你们这两个母马养的畜生!一语未了,就听得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地上升起红色的烟雾,一匹火红色的马驹被那浪涛翻滚般的烟雾卷跑了……ma!ma!男孩和女孩搂抱着,喊叫着。他立刻后悔啦,马驹在烟雾中升腾时,那两只流泪的大眼睛里射出的仇恨箭矢般扎在他的心上。只用了一天工夫,他就由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变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尸…… “他唱着有关苍狼的歌儿四处游荡。苍狼啊苍狼,下蛋四方——声音如狗叫飞行有火光——衔来灵芝啊筑巢于龙香——此鸟非凡鸟啊此鸟乃神鸟——得见此鸟啊万寿无疆——” 爷爷说,黑色男人站起来,也不跟小杂种告别,高唱着胡编乱造的歌儿向坟墓走去。他唱什么呢?我问。爷爷说他唱:兄妹交媾啊人口不昌——手脚生蹼啊人驴同房——遇皮中兴遇羊再亡——再亡再兴仰仗苍狼…… 爷爷拨着灰烬,再也不说什么。 “小杂种还蹲在那里吃木薯吗?”孙子问我。 爷爷告诉我:小杂种没吃木薯,他摸着手指间的蹼膜,站起身来,一步步向黑咕隆咚的村子走去。 “后来呢?” 爷爷倦了,躺在草地上睡着啦。 马驹横穿沼泽的故事就这样流传着…… 奇遇 1982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清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40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什么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是解放军军官吗?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马列主义教员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青草……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 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时,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 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人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了不得。我打着哈哈说:“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刚才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这么说来,我在无意中见了鬼,见了鬼还不知道,原来鬼并不如传说中那般可怕,他和蔼可亲,他死不赖账,鬼并不害人,真正害人的还是人,人比鬼要厉害得多啦! 人与兽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地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洞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鸡报晓的声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画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洞。 雾涨到洞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山洞里湿漉漉的,洞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的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兽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穴的壮举或是暴行。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日本的雾!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无边无际的红高梁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雾沉甸甸的,好像流动的液体,好像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好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剧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狼的声音;这是我爷爷在狐狸洞发出的声音。子弹横飞,高梁的头颅纷纷落地,枪弹拖着长尾巴在雾里飞行,在狐狸洞里飞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烧熟的钢铁,溜圆的清亮水珠在钢铁上滚动,鼻子里嗅到蒸气的味道。石棱上挂着一绺绺浅黄色的狐狸毛。河水被子弹烫得啾啾呜叫,宛若鸟的叫声。红毛的画眉,绿毛的百灵。白鳝鱼在碧绿的墨水河里翻了肚皮。黑皮糙肉的大狗鱼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扑楞,水声格外响亮。豆官哆嗦着小爪子举起了勃郎宁手枪。射击!黑油油的钢盔像鳖盖。哒哒哒!你这个东洋鬼子! 我无法见到爷爷趴在山洞里思念故乡的情景,但我牢记着他带回祖国的习惯:无论在多么舒服的床上,他都趴着——屈着双腿,双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觉,好像一头百倍警惕的野兽。我们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只要我睁开眼,总是先看到他那双绿光闪闪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里的姿势和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身体保持原状——骨骼保持原状——肌肉却紧张地抽搐着,血液充斥到毛细血管里,力量在积蓄,仿佛绷紧的弓弦。瘦而狭长的脸上,鼻子坚硬如铁,双眼犹如炭火,头上铁色的乱发,好像一把乱刺刺的野火。 雾在膨胀中变得浅薄,透明,轻飘;交叉舞动的白丝带中,出现了灌木的枝条,藤葛的蔓罗,森林的顶梢,村庄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蓝色牙齿。经常有高粱的火红色脸庞在雾里闪现,随着雾越来越稀薄,高梁脸庞出现的频率减缓。日本国狰狞的河山冷酷地充塞着雾的间隙,也挤压着爷爷梦幻中的故乡景物。后来,雾统统退缩到山谷间的林木里,一个硕大无比、红光闪闪的大海出现在爷爷眼前,灰蓝色的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褐色的沙滩,一团血红的火,正在海的深处燃烧着。爷爷记不清楚,也无法记清楚看到过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阳从海中跃起来的情景,那一团血红,烫得他浑身战颤,希望之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无边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齐的方阵,茎是儿女的笔挺的身躯,叶是挥舞的手臂,是光彩夺目的马刀,日本的海洋变成了高梁的海洋,海洋的波动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们的血。 根据日本北海道地区札幌市的档案材料记载: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札幌所属清田畋村农妇顺河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帮我搜集并译成中文的,资料中所谓“野人”即指我的爷爷,引用这段资料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爷爷叙述中一个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爷爷一九四三年中秋节被抓了劳工,同年底到达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烂漫时逃出劳工营,在山中过起了亦人亦兽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经在山林中度过二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被我描绘着的这一天除了凌晨一场大雾使他更方便、更汹涌地回忆起故国的过去那些属于他的也属于他的亲人们的火热生活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中午发生的事情另当别论。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雾散了,太阳在海与山林的上方高挂着。几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缓缓地漂着,远看似静止不动。海滩上晾晒着一片片褐色的海带。捕捞海带的日本渔民在浅滩上蠕动,好像一只只土色的大甲虫。自从那位白胡子老渔民坑了他们后,爷爷对日本人,不论面相凶恶还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满了仇恨,所以,夜里下山偷起海带和干鱼来,他再也不产生那种一钱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渔民晾在海边的渔网剪得粉碎。 阳光强烈了,山谷林间的薄雾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树木,红与黄的大叶夹杂在青翠的松与柏之间,宛若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红与绿的浓色里有一柱柱的洁白,那是桦树的干。又一个美丽的秋天悄然降临,秋天过后是严冬,北海道严酷的冬季,促使爷爷像熊一样冬眠,一般来说,当标志着秋色的紫色达子花漫山开遍时,也是爷爷一年中最胖的季节。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据了这个向阳、背风、隐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储存越冬的食物,他计划用十个黑夜,背上来二十捆半干半湿的海带,如果运气好,还可能偷到一些干鱼、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远,攀藤附葛即可过去,不必担心在雪地上留痕迹。一切都证明,幸福的冬天因为山洞而来。这是个幸福的日子,爷爷心情很好,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全中国都在兴奋中颤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时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骑着一匹骒马,穿着新军装,大背着马步枪,跟随着部队,集结在东皇城根的槐树下,等待着骑马从天安门前驰过那一大大露脸的时刻。 阳光透过枝叶,一条条射进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铁,弯曲如鹰爪,手背上层生着发亮的鳞片,指甲残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痒痒的热感,这是阳光照射产生的效应。爷爷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闭合了双眼,朦朦胧胧中,忽听到遥远的地方炮声隆隆,金光与红光交相辉映,成千匹骏马连缀成一匹织锦,潮水一般,从他脑子里涌过去。爷爷的幻觉与开国的隆重典礼产生的密切联系,为爷爷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灵感应、特异功能这一类法宝来解释一切不能解释的问题。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爷爷听觉和嗅觉格外发达,这不是特异功能,更不是吹牛皮,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谎言掩盖不住事实,爷爷在报告会上常说这套话。他在洞里竖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细微声响,藤萝在微微颤抖,不是风,爷爷知道风的形状和风的性格,他能嗅出几十种风的味道。他看着颤抖的藤萝闻到了狐狸的味道,报复终于来了,自从把四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个砍死并摔出洞外那一刻开始,爷爷就开始等待着狐狸的报复。他不怕,他感到很兴奋,退出人的世界后,野兽就是伴侣和对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们,它们也熟悉他。经过那一场殊死搏斗,熊与他达成了相逢绕道走,互相龇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问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狼怕我爷爷,狼不是对手,狼在比它更凶残的动物面前简直不如丧家狗。与狼和熊比较,狐狸是狡猾阴险的小人,它们只能对野兔和农舍里的鸡施威风。他把两件至宝一菜刀与剪刀,攥在左右手里,臊狐的异臭与藤萝的抖索愈来愈剧烈,它在攀着藤萝上行。爷爷一直认为这次进攻会发生在深夜里,狐狸的机敏活跃从来都是与漆黑的夜晚联系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发动收复失地、报杀子仇的战斗大出爷爷意料之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这种情况危急十倍的局面他应付过很多,所以他镇静自若。与往昔那些蛰伏的白昼比较,这个上午将会充实、充满趣味。共和国的威武马队正在海的对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领袖检阅,数十万人脸上挂着热泪。 那只火红的老狐狸用四个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条,攀援到与爷爷隐身的洞口平齐的高度。狐狸的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强烈的阳光使它眯着一只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睑上生着茂密的金色睫毛。这是只母狐,爷爷看到它因为失去哺乳对象肿胀起来的两排黑色乳房。肥大的红狐狸附着在紫色的藤萝上,妩媚地晃动着粗大的尾巴,像一只流里流气的大傻瓜,像一团动摇钢铁意志的邪恶的火焰。爷爷攥着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问题根源在于母狐的表情,它应该是龇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摇晃着色迷迷的尾巴,眼睛里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爷爷因此六神无主,手指麻木。藤条距离洞口约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团燃烧的火,映照得灌木叶子片片如金箔。爷爷只要一举手,就能砍断藤条,使狐狸坠入山谷,但他举不起手。狐狸魅力无穷,菜刀沉重无比。关于狐狸的传说涌上爷爷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何时积淀了这么多狐狸的传说。手边没了盒子炮,爷爷的胆量减了一半,在坐骑黑马手持钢枪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狐狸在摇动尾巴的同时,还发出嘤嘤的呜叫,好像一个妇人在哭泣。爷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犹豫、软弱,你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吗?他用力捏紧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摆好进攻的架势,等着狐狸荡过来。他的心脏卜卜地跳动着,一股股冰冷的血上冲脑壳,使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冰与水的颜色,他感到两个太阳穴在针扎一样疼痛着。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动计划,它还在荡着,但幅度明显减小,爷爷必须探出大半截身体才能砍到它。它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像一个荡妇。这种表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爷爷觉得,那狐狸随时都会摇身变成一个遍身缟素的女人。他终于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条,另一只手挥刀对准狐狸的头颅。 狐狸的身体自然地往下滑动,爷爷用力过猛,大半截身体探出洞外,但那红锈斑斑的刀,终于砍中了狐狸的头颅。他正想缩回身体,就听到头上一声呼啸,一股热烘烘的臊臭气息随着那呼啸下来,罩住了爷爷的身体。一只大狐狸骑在了他背上,那四只爪子紧紧地搂抱着他的双胁和肚腹,那条粗大的尾巴紧张而兴奋地扇忽着,尾上的粗毛使爷爷双股之间刺痒难捱。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感觉到狐狸嘴里喷出来的热气,他的脖子下意识地缩起来,腿上暴起鸡皮疙瘩,很快,颈上爆发了尖利的痛楚,狐狸咬住了他。至此,爷爷才领略日本北海道狐狸的狡猾。 想缩回身去是绝对不可能了。即便能勉强挣扎回洞里,藤上受了轻伤的狐狸就会攀援上升进洞,到时,公狐母狐腹背夹击,爷爷将是死爷爷。他的脑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分析了形势,只有以死相拼,也许有一线生机。公狐的利牙猛力咬进着,爷爷感受到了狐牙与他的颈骨相摩擦的坏滋味。他把身体猛往下一蹿,破剪刀与破菜刀同时失落,他两手抓住藤条,背负着公狐狸,悬在峭壁上。 母狐狸额头上被砍出了一条血口子,流出一串串鲜艳的血珠,这是爷爷跃出洞口那一瞬间看到的情景。他脖子上的血沿着肩膀,热乎乎地流到肚子和屁股下。狐牙似乎嵌在骨头缝里,骨痛胜过肉痛七至八倍,这是他在中国总结出的经验。活的兽牙比钢铁的碎片更厉害,前者制造出的痛苦生气勃勃,后者制造出的痛苦死气沉沉。爷爷原想靠这冒死一跃,把公狐狸从背上甩掉,但公狐狸坚硬的四肢粉碎了他的如意打算。它的四肢上仿佛带着吸盘或是倒刺钩儿,牢牢地搂住爷爷的肩膀和腰肢,还有它的嘴巴、牙齿,也跟爷爷的颈子融为一体,更加令爷爷狼狈不堪的是:那只额头受伤的母狐狸,竟轻伤不下藤蔓,它攀援上升半米,瞅个真切,咬住了爷爷的脚掌。爷爷的脚虽然久经磨炼,变得不怕扎不怕刺,但终竟是父母生的皮肉,阻不住锐利的狐牙。爷爷不由自主地哀号起来,痛苦的泪水蒙咙了他的双眼。 爷爷剧烈地晃动着身体,狐狸的身体随着晃动,但它们的牙齿并未松开,不但未松,反而愈来愈深地楔进去。爷爷,你松手吧!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撒手利索。但爷爷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藤条。藤条活了这么长久,还是头一次承受这么大的重量,它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在呻吟。藤条生根在狐狸洞口上方那一片山的漫坡上,那里紫色花朵怒放,花的毯承接着上边的树落下来的黄叶与红叶。爷爷就是在那里发现了脆甜多汁的山萝卜,在自己的食谱中增添了一道大菜,也是在那里发现了狐狸踩出来的弯曲小径,并顺藤摸瓜,摸进狐狸窝,摔死了小狐狸。爷爷,如果你早知道会悬在空中受苦,就不会杀死狐狸儿女,抢占狐狸洞穴了吧?爷爷面孔如铁,闭口不言。 藤条大幅度摇摆,洞上的浮土刷刷下落。艳阳高照,狐狸洞西侧那注清泉银光闪烁,蜿蜒到谷底森林中去,谷外的村庄在海滩上旋转,海上万千光辉闪烁的浪花,拥拥挤挤,一刻也不安宁。海的音乐断断续续送入爷爷的耳朵,忽而如万马奔腾,忽而似轻歌曼舞。他抓紧藤条,死不松手。 藤条对人和狐狸发出警告,人和狐狸继续折腾着。它愤怒地断裂,洞口缓缓地升上去了。爷爷抓住藤条死死不松手。悬崖上升,郁郁葱葱的山谷迎面扑来。林木间清凉的空气和树叶腐败的气息像一个温柔的大垫子,托着爷爷的肚腹。长长的紫红色藤条在空中飞舞着。爷爷看到——感觉到脚下那只母狐狸已与藤条脱离,它在下降的过程中翻着优美的斤斗,像一团天火。海水汹涌而来,浪花翻卷,犹如马的鬃毛。 在下降的过程中,爷爷没有想到死。他说自从那年在林中上吊绳子连断三次后,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预感到在海那边的高密东北乡才是最终的归宿。排除了死亡的恐怖,下降成了难得的幸福体验。身体似乎变得宽而薄,意识扁平透明,心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心窝处微红、温暖,像一个火盆。爷爷感觉到风把他和公狐狸剥离开。先剥离开狐狸的四肢,后剥离了嘴巴。狐狸的嘴巴似乎从他脖子上带走了一些什么,又好像把一些东西留在了他脖子里。骤然失去重负,爷爷在空中轻盈地翻卷了三百六十度。这个车轮转让他看到了公狐狸的身体和那张尖狭而凶狠的脸。公狐狸毛色青黄,肚皮洁白如雪。爷爷自然会想到这是张好皮子,剥下来可缝一件皮背心。森林的上升突然加快了,宝塔状的雪松、白皮肤的桦树、黄叶翩翩如满树飞蝶的栎树……跳跃着伸展开树冠。爷爷死死地攥着那根盘旋飞舞的藤条不放。藤条挂在一棵栎树的坚韧但舒曼的枝条上,爷爷挂在树冠上。他听到几根树枝断裂了,屁股摔在一根粗大的树杈上,往上弹起,落下,又弹起,终于稳住。在树的颤抖里,他看到两只狐狸一先一后摔在树下厚厚的腐叶里。两个柔软的狐狸竟如两枚炸弹,把腐土与腐叶砸得訇然四起,林木间两声低沉的浊响,激励得树叶嚓嚓作响,成熟的树叶则纷纷下落,落在同类的尸体上,落在狐狸的尸体上。爷爷低头看到被红叶和黄叶掩埋得五彩缤纷的狐狸,突然感到胸膛里热辣辣,口腔里甜蜜蜜,脑袋里红旗漫卷,眼前灿烂辉煌,周身没有一处是痛苦的。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两只狐狸的美好感情。狐狸下落与红叶黄叶流畅优美的下落过程在他脑海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我毫不客气地说:爷爷,你昏过去了。 爷爷被鸟的呜叫声唤醒。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他的部分皮肤,太阳从树枝树叶的间隙里射下来一道道灿烂的金光。有几只浅绿色的松鼠在树上灵巧地跳跃着,它们不时咬开一颗栎树的果实,让白色的果仁散出微微如丝的苦香味儿。爷爷开始体会身体各部位的情况,内脏正常,双腿正常,脚上痛,有凝结的黑血和翻开的皮肉,被母狐咬的。颈痛,被公狐咬的。双臂不知所在,寻找,它们高举着,手抓着那根救命的藤条。根据经验,爷爷知道它们脱了臼。他站起来,头有些晕,不望树下。用牙齿咬开握住藤条的手指,借助腿和树,使胳膊回位,他听到骨头的咯崩声,感觉到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邻近的树上,有一只啄木鸟在笃笃地啄树,他立刻又感到脖子痛苦。啄木鸟的尖嘴似乎在啄着他的一根白色的神经。森林里的鸟声压不住海的涛声,他知道海近了。一低头便晕,这是下树的最大困难,但不下树无异于自杀,他的肚肠绞紧,喉咙干渴。他操纵着不灵敏的胳膊下树,腿与腹发出最大的能力,贴着树皮,吸着树皮,尽管如此,他还仰面朝天跌在树下,腐烂的树叶保护着他。由于高度太小,绝对没有炸弹效应。酸与香与臭混合的气息从身下泛起,注满了嗅觉c他爬起来,听着水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那道泉水隐没在腐叶里,脚下有凉气上升,水从脚窝里渗出。他趴下,用手扒开腐叶,在水声最响的地方腐叶层层,像饼一样,水初盈出来时有些混浊,他稍等一下,水清了,低头便喝,清凉的泉水透彻胸腹,到后来才尝到了腐味。我想起他在墨水河里喝那游动着蝌蚪的热脏水的历史。喝满了肚子,他感觉舒服了些,有了精神,被水充斥的胃暂时不饿。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伤口,烂糊糊没有形状。回忆方才剥离时,那刺痛的是狐狸折断的牙齿,咬着牙伸进一个指头去抠,果然抠出了两颗折断的狐狸牙。血又冒出来,不多,就让它流一会,冲洗出毒素。爷爷平心静气,排除杂念,从森林中万千气味的洪流里,辨别出“红叶金针草”的独特辛辣味儿,循着味儿去,在一株大松树的背后,找到了它。这种草药,我翻遍图文并茂的中草药词典也没找到,爷爷采了草,用嘴咀嚼成糊状,糊到伤口上,颈上的,脚上的。为了治疗头晕,他又找来紫茎薄荷,撕下叶片,揉得出汁儿,贴到太阳穴上。伤口不痛了。他在橡树下吃了几簇无毒的蘑菇,又吃了几把甜甜的山韭,运气很好,又找到一株野葡萄,放开肚皮吃了一饱,然后拉屎撒尿,爷爷又变成了精力旺盛的山妖。 他到栎树下看狐狸,狐狸的周围已经飞来飞去很多绿头苍蝇。他一向怕苍蝇,便躲开了。这时候,松树上流出的油脂散发着香味,熊在树洞里打瞌睡,狼在岩缝里养精蓄锐,爷爷本该回他的山洞,但他被海浪那懒洋洋的哗哗声吸引,竟破坏了自己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大着胆儿——他未感觉到怕——向着海浪的声音走去。 海的声音很近,海的距离有些远。爷爷穿越了这条与山谷同样狭长的树林,翻上了一道平缓的山梁。树木渐渐稀疏起来,林中有很多被砍伐后留下的树桩。他很熟悉这道山梁,但以往见它是在黑夜,这次见它是在白昼,不但颜色有异,而且气味不同。林问有些开辟出来的土地,种植着枯瘦的玉米和绿豆,爷爷蹲在田垄里吃了一些青嫩的绿豆角儿,感到舌头沙涩。他态度安详,不慌不忙,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农民。这种精神状态在他十四年的山林生活中只出现过几次,这算一次,用铝壶在海汊子里熬出咸盐是一次,吃土豆撑了半死是一次,每一次都有特殊情况,都有纪念意义。 吃过绿豆后,他又往前走了几百米,站在了山梁的顶端上,看到了吸引着他的蓝色与灰色交错横流的海与山粱下那个小小的村庄。海边上静悄悄的,有一个看上去很老的人在翻晒海带,村子里不安静,有牛的叫声。他第一次在亮光光的太阳下接近村子,看清了日本农村的大概模样,除了房屋的样式有些古怪外,其他的如气味、情绪与高密东北乡的农村相似。一只肯定是病弱狗的怪异的嗥叫提醒他不可继续冒进,只要在白天被发现,要逃脱性命十分困难。他在一条荆条后隐蔽起来,观察了一会村庄和海洋的情况,感到有些无聊,便懒洋洋地往回走。他想起了丢在山谷中的菜刀和剪刀,十分恐慌,如果没有了这两件宝贝,日子会非常难过。他的脚步加快了。 在山梁上,他看到了一块玉米田,玉米的秸秆晃动,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声响很近,他急忙蹲下身,隐藏在树后。玉米田约有五亩左右,玉米长得不好,一穗穗棒子短而细小,看来既缺肥又缺水。他在孩童时代,听村里老人讲述过关东的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他嗅到了久远的燃烧艾蒿的香气,蚊虫在艾烟外嗡嗡叫,蝈蝈在梨树上细声细气地呜叫,马在黑暗中吃着麸皮拌谷草,猫头鹰在墓地的柏树上哀鸣,深厚的黑夜被露水打得精湿。她在玉米田里咳嗽了一声。是女人不是熊瞎子,爷爷从梦幻中醒来,他感到兴奋和恐惧。 人是他最怕的,也是他最思念的。 在兴奋和恐惧中,他屏住呼吸,集中目力,想看一看玉米田里的女人。她只轻轻地咳了一声他就感觉到了她是女人。在集中目力时,他的听力也自然的集中了,爷爷嗅到了日本女人的味道。 那个女人终于从玉米地里露出了身体。她面色灰黄,生着两只大而黯淡的单眼皮眼睛,一只瘦瘦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爷爷对她连一丝恶感也没有。她摘下破头巾,露出头上黄褐色的乱发。她是个饥饿的女人,与中国的饥饿女人一模一样。爷爷心中的恐惧竞被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情绪偷偷替换着。她把盛着玉米的筐子放在地边上,用头巾擦着脸上的汗水。她的脸上灰一道白一道。她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黄不拉叽的颜色。这件褂子激起爷爷心中的邪恶。秋风稀薄,啄木鸟单调的啄木声在树林里晌,海在背后喘息着。爷爷听到她用低哑的嗓子嘟哝着什么。像大多数日本女人一样,她的脖子和胸膛很白。她肆无忌惮地解开衣扣扇风,被爷爷看了个仔细。爷爷从她那两只胀鼓鼓的乳上,知道这是个奶着孩子的女人。豆官吊在奶奶的乳房上胡闹,奶奶拍打着他的光屁股蛋儿。瘦小结实的豆官笔挺在他那匹骒马背上,松松地挽着缰绳从天安门前跑过,马蹄得得,坚硬的石板大道上,响着蹄铁。他与同伴们一起高呼着口号,口号响彻天地。他总是想歪头去看城楼上的人,但严格的纪律不允许回头,他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去斜视大红宫灯下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没有理由躲躲闪闪,在一个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山梁上。女人的小解很随便。她的全过程对准爷爷进行。爷爷感到血潮澎湃,伤口处一鼓一胀地疼痛,他弯着腰站起来,不顾胳膊碰响树的枝条。 那女人散漫无神的目光突然定住,爷爷看到她的嘴大张着,似乎有惊恐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爷爷歪歪扭扭、但是速度极快地对着那女人扑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是怎么样的骇人。 不久之后,爷爷在山谷里一汪清水边,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那时他才明白,日本女人为什么会像稀泥巴一样,软瘫在玉米田头。 爷爷把她摆正。她的身体软绵绵的任凭摆布。他撕开她的上衣,看到她的心在乳下卜卜地跳动着。女人很瘦,身上粘腻腻的都是汗水与污垢。 爷爷撕扯着她,一串串肮脏的复仇的语言在耳朵里轰响着:日本、小日本、东洋小鬼子,你们奸杀了我的女人,挑了我闺女,抓了我的劳工,打散了我的队伍,作践了我的乡亲,烧了我们的房屋,我与你们是血海般的深仇,哈哈,今天,你们的女人也落在我的手里了! 仇恨使他眼睛血红,牙齿痒痒,邪恶的火烧得他硬如钢铁。他扇着那女人的脸蛋,撕掳那女人的头发,拉扯她的乳房,拧她的皮肉,她的身体颤抖着,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呻吟。 爷爷的声音继续在他自己的心里轰鸣着,现在是淫秽的语言:你怎么不挣扎?我要奸死你,日死你!一报还一报。你死了?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撕开她的下衣,糟烂的布顺从地破裂,像马粪纸一样。爷爷对我说,就在她的下衣破裂的那一瞬间,他躯体里奔涌着的热血突然冷却了,钢枪一样坚挺的身子随即萎缩,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羽毛凌乱。爷爷说他看到了她的红布裤衩,裤衩上,补着一个令人心酸的黑布补丁。 爷爷,像您这样的钢铁汉子怎么会害怕一个补丁?是不是犯了您那铁板会的什么忌讳? 我的孙子,爷爷怕的不是补丁! 爷爷说,他看到了日本女人的红布裤衩上的黑布补丁,像遭了当头一棒。日本女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僵尸,二十五年前那片火红的高粱又一次奔马般涌到面前,迷乱了他的眼,充斥了他的脑。凄凉高亢的音乐在他的心灵深处响着,一个音节如一记重锤,打击着他的心脏。在那片血海里,在那个火炉里,在那个神圣的祭坛上,仰天躺着我奶奶如玉如饴的少女身体。同样是粗蛮地撕开衣服,同样是显露出一条红布裤衩,同样的红布裤衩上补缀着同样的黑布补丁。那一次爷爷并没有软弱,黑布补丁作为一个鲜明的标志,牢牢地贴在他的记忆里,永不消逝。他的眼泪流在嘴里,他尝到了泪水的甘苦混合的味道。 爷爷用疲倦至极的手,把日本女人的衣服胡弄了胡弄,她肉体上的青红伤使他感到了深重的罪孽。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步欲行走。他的腿又酸又麻,脖子上的伤口又热又胀,咚咚蹦跳,似乎在跳脓。眼前的树木和山峰突然彤红耀眼,奶奶蜂窝着一个血胸膛从很高的地方,从天上,从白云里,缓缓地跌下来,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奶奶的血流光了,身体轻软,如同一只美丽的红色大蝴蝶。他托着她向前走,柔软的高粱林闪开一条路,路光上射,天光下射,天地合为一体。他站在墨水河高高的大堤上,堤上黄草白花,河里的水鲜红如血,凝滞如油,油光似鉴,映着蓝天与白云,鸽子与苍鹰。爷爷一头栽倒在日本山梁上的玉米田里,就像栽倒在故乡高梁地里一样。 爷爷并没和那位日本女人交媾,所以,日本文史资料中所载她后来生出的毛孩与爷爷没有关系,虽说有一位全身生毛的半日本小叔叔并不是家族的耻辱,甚至是我们的光荣,但必须尊重事实。 儿子的敌人 一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连串巨响把正在恶梦中挣扎的孙寡妇惊醒了。她折身坐起来,心里在嘭嘭乱跳,头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强光像闪电抖动,气浪震荡窗纸,发出嗦嗦的声响。她披衣下床,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里。没有风,但寒气凛冽,直沁骨髓。她抬头看天时,有一些细小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吧。 攻打县城的战役在村子西南二十里外进行,大炮的阵地设在村子东北十五里的河滩柳树林里。炮弹出膛的红光与炮弹爆炸的蓝光在东北和西南方向遥相呼应,尖利的呼哨把它们联结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队长带着人来把院门和房门借走了,说是绑担架要用。他们噼哩喀啦地卸门板时,她的心情很平静,脸上没有难看的表情,但民兵队长却说:大婶,您是烈属,又是军属,卸您家的门板,我知道您不高兴,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村要出五十副担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说自己没有不高兴,但话到唇边又压了下去。此刻,在抖动不止的强光映照下,被卸了门板的门口,就像没了牙的大嘴,断断续续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张开。她感到浑身发冷,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口腔里各尽所能地碰撞着。她将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着嘴巴,在院子里急急忙忙地转着圈子,脚下的草鞋擦着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每一声爆炸过后,她都感到心头剧痛,并不由自主地发出长长的呻吟。从敞开的大门洞里,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十几只黄鼠狼拖着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梦中景物。邻居家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哭嚎,但马上就没了声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亲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孙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湾的战斗中。那次战斗也是黎明前发起的,先是从东南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荡得房子摇晃,窗纸破裂,然后就是爆豆般的枪声。当时她与现在一样,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着嘴,在院子里一边呻吟一边急急忙忙地转圈子,好像一头在磨道里被鞭子赶着的老驴。她的小儿子小林披着棉被、赤着双腿从屋子里跳出来,眺望着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兴奋地嚷叫着:打起来了吗?打起来了,好极了,终于打起来了!她用长长的像哭泣一样的腔调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来有什么好?你哥在里边呐!小林今年十九岁,是个号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队伍里。从大儿子当了兵那年开始,只要听到枪炮声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观音菩萨的瓷像前高声念佛,这些症状才能暂时地得到控制。 她进了屋子,点着豆油灯盏,找出一束珍藏的线香,引燃三柱,插进香炉里。如豆的灯火颤抖不止,房梁上的灰挂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三缕青烟变幻多端,屋子里扩散开浓郁的香气。她跪在菩萨瓷像前的蒲团上,看到蓝色的闪光中,低眉顺目的菩萨脸庞宛若一枚绿色的光滑贝壳。她仿佛听到菩萨在轻轻地叹息。她闭着眼睛,大声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她的嗓音颤抖,尾声拖得很长,听起来像哭诉。念着佛号,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炮声不再进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脸。她极力想忘掉这张其实并没有看见过的脸,但它却像浮力强大的漂木一样,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麻湾战斗结束后,在村长的陪同下,她与小林一起赶到了东南方向的一个村子里,一位用绷带吊着胳膊的军人,将她带到了一片新坟前。受伤的军人指指一座新坟前的写着黑字的白木牌子,说:就是这里了。她感到脑子里突然变得迷糊起来,木木地想着: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受伤的军人用那只好手握着她的手说:大娘,您的儿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药炸开了敌人的围墙,开辟了通往胜利的道路。听了军人的话,她还是有点迷糊,茫然地问着:你说大林死了?军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后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涂涂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坟上。她并没感到有多么难过,只是喉咙里甜甜咸咸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后,接着又吞了一口盐。她甚至还亲切地嗅到了新鲜黄土的醉人的气味。只是当村长和受伤的军人将她从新坟上拉起来时,她才嘤嘤地、像个小姑娘似的哭起来……大林的脸像鱼儿似的沉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紧接着浮现出来。这孩子有张生动的娃娃脸,面皮白净,口唇鲜红,双目晶亮,两道弯眉就像用炭画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独子。她原以为独子可以不当兵,但村长杜大爷让他去当。她跪在了村长面前,说:他大爷,开开恩吧,给我们老孙家留个种吧。村长说:孙马氏,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现如今谁家还有两个三个的儿子预备着?我家也只剩下一个儿子,不是也当兵去了吗?她还想说什么,但小林把她拉起来,说:娘,行了,当就当吧,人家能去,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村长说:还是年轻人思想开通…… 三天前小林回来过一次,说是连长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给他一天假。她看到当兵不满一年的小儿子窜出了半个头,嘴唇上那些茸毛胡子变黑了也变粗了,但还是那样一张笑盈盈的脸,生动活泼,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满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儿子脸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说,娘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出来。他说: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抬起手背擦着眼,笑了,说:我是高兴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儿子说:下午就走,连长给了一天假。她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儿子不耐烦地说:娘,你怎么又哭了?她问儿子在队伍上能不能吃饱,儿子说:娘,你好糊涂,难道你没听说过:旱不死的大葱,饿不死的大兵!她问儿子吃得好不好,他说:有时吃得好,有时吃得不好,但总起来说比在家里吃得好,你没发现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儿子的头顶,但儿子像一匹欺生的儿马蛋子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她问儿子,当官的打不打人,儿子说:不打人,有时候骂人,但不打人。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儿子却问了小桃。她说小桃挺好的。他说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后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铁匠家的老闺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么的,但这闺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从小就要好,还扎着小抓鬏时,大人们问她:小桃小桃,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林!儿子进了家门说了没有三句话就急着去看小桃,多少让她有点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满了。人哪,谁没从年轻时过过呀?亲爹亲娘,那是另外一种亲法,与姑娘小伙子的亲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儿子斜背着一把黄铜色的军号,号把子上拴着一条红绸子,很是鲜艳。儿子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腰里扎着一根棕色的牛皮带,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如果单从后边看,倒像个大人物了。她将埋在杏树下的一小罐白面刨出来,去邻居家借了三个鸡蛋、一小碗油,从园子里掘了一把冻得硬梆梆的葱,就忙碌着给儿子做葱花鸡蛋油饼。半下午时儿子才回来。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尘土,但眼睛却像火炭一样闪闪发光。她没有多问,就赶紧把热了好多遍的油饼从锅里端出来,催着儿子吃。儿子有些歉意,对着她笑了笑,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时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着。转眼间儿子就把两张像荷叶那般大的油饼吃了下去,然后端起水碗,仰起头来喝水。她听到水从儿子的咽喉里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响着,就像小牛喝水时发出的声音。儿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说实在对不起,娘,连长让我回家帮您干点活,可是我忘了。她说没有什么活要你干。他说娘我该走了,等打完了县城我就回来看你。他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娘,这是军事秘密,您千万别对人说,我连小桃都没告诉。她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又要打仗?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说娘您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们连长说过,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战场,子弹专找怕死鬼!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用衣袖擦眼泪。儿子吭吭吃吃地说,本来想给您买顶帽子,但我的津贴让老洪借去买烟了,等打完了仗,他说,我一定攒钱给您买顶帽子,我看到房东家一个老太太戴着一顶呢绒帽子,暖和极了。她只是擦眼泪,说不出话来。儿子说,我走了,我跟小桃说好了,让她常过来看看,娘,您觉着她怎么样?让她给您做儿媳妇行不行?她点点头,说,是个好孩子。儿子说,娘,我走了,我还要赶三十里路呢!她急忙把锅里剩下的两张饼用包袱包起来,想让儿子带走,但等她把饼包好时,儿子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她拐着小脚跑出去,喊叫着:小林,带上饼!儿子回过头来,一边倒退行走着,一边大声地喊着:娘,您留着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儿子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她挥动。她也举起了手,对着儿子挥动着。她看到儿子转回了头,好像要逃避什么,飞快地跑起来。她追了几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让牛用角猛顶了一下,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黎明前那阵黑暗过去了,她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打嗝、呻吟。往常里只要跪在菩萨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宁,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里转圈。大炮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从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刮风般的枪声,枪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呐喊,而军号的声音似乎漂浮在枪声和人声之上。她知道,只要有号声,就说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小雪还在飘飘地下落,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乱的痕迹。她嗅到尖利的东北风送来了浓浓的硝烟气味,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儿子走后自己去柳树林子里找他的情景。她听村子里那些来征集门板的民兵说,村子东北方向的柳树林子里有部队。她将儿子吃剩下的葱花鸡蛋油饼揣在怀里,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里。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树林子里,有几十门大炮高高地伸着脖子,一群小兵蚂蚁般地忙碌着。没等走到柳林边上哨兵就把她挡住了。她说想见见儿子。哨兵问她儿子是谁?她说儿子叫孙小林。哨兵说我们这里没有个孙小林。她说让我过去看看,我儿子在哪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哨兵不让她过去,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要是你的娘来看你,你也不放她过去吗?哨兵让她问得一时语塞,这时一个帽子上插满柳枝的黑大汉走过来,问:大娘您有什么事?她说找儿子,找孙小林,她说我儿子是个吹号的,个子高高的,脸很白。黑大汉说,大娘,我们团里没有叫这个名的,我是团长,不会骗您,您的儿子,很可能在围城的步兵部队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过,团长说,您最好别去,大战当前,部队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团长说:大娘,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了大炮,跟打麻湾时不一样了。那时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发起冲锋前,我们的大炮先把敌人打懵了,步兵冲上去抓俘虏就行了。团长的话让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团长,说:团长,我听你的,不去给小林添麻烦了,这是他没吃完的饼,您要不嫌弃,就拿回去吃了吧。团长说: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这饼您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说:您还是嫌脏。团长慌忙说: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有军粮,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粮?她怔怔地盯着团长的脸,团长接过包袱,说: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谢谢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响了一阵枪,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念佛,祷告。她相信那个炮兵团长的话,心里确凿地认为,儿子的队伍已经攻进了城市,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大炮又一次响起来,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许多炮弹在空中就像黑老鸹一样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有一颗炮弹落在了村子中央,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她的耳朵就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烟柱从村子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了比树梢还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飘散。她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时的气味还要浓。就在大炮轰鸣的间隙里,枪声、呐喊声、军号声,又像潮水一样,从西南方向漫过来。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回到屋子里,给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佛、祷告。就这样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进进,不渴也不饿,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更乱,好像装进去了一窝蜜蜂。 中午时分,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军号声。她感到裤子里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自己尿了裤子。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她的头顶上怪叫着飞了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手扶着门框子,浑身打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走到胡同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马从西边飞奔过来。马上骑着一个人,身体前倾着,黑色的脸就像一块生硬的铁,闪烁着刺目的蓝光。黑马像一股旋风从她的面前冲了过去。她的心里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会马蹄腾起来的黄尘,然后继续往前走。街上出现了一些穿灰色军衣的兵,她知道他们是和儿子一伙的。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还看到从那间临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几十根电线,有很多人在里边大声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样。一个穿着黑色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白布带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过来。她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拦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样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那人又问:您要去哪?她哭着说:我去看看儿子,军号不响了,我儿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边的屋子里拖着她。她努力地挣扎着,说: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时我就没看到他,这次说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怜的小林……在她的哭声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开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闪烁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泪水。她摆脱了男人,对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没等她跑出村子,络绎不绝的的担架队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担架上抬着一个脑袋上缠满白布的伤兵,他静静地仰面躺着,身体随着担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动。她感到心中一震,脑子里一片白光闪烁。小林,我的儿子……她大声哀号着扑到担架前,抓住了伤兵的手。在她的冲击下,前头那个抬担架的小伙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担架上的伤兵顺下去,庞大的、缠着白布的脑袋顶在了前头那个小伙子背上。这时,一个腰扎皮带、斜背挎包、乌黑的头发从军帽里漏出来的女卫生员,从后边匆匆跑上来,大声批评着:怎么搞的?当她弄明白担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转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大娘,赶快闪开,时间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继续哀号着:我的儿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声很快停止了,她看到伤兵的手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而自己的儿子手上没有疤。卫生员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担架上拖开,然后对着担架队挥一下手,说:赶快走!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 她说是的,这里是孙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怀疑,这个女子,昨天晚上还是一副嘶哑的嗓子,她像破锣一样,怎么一夜工夫就变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听到了墙头上的公鸡发出了撕肝裂胆般的叫声,公鸡也就趾高气扬、充满了英雄气概。随即她还听到了墙根上的狗叫和邻居孩子沙哑的哭声。从听到了公鸡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仿佛随时都会沉到地下去。刚才只有把住门框才能不漂起来,现在是不把住门框就要沉下去了。随着担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脚下俨然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身体已经悬空挂起,只要一松手,就会像石头似的一落千丈。她双手把住门框,大声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来援手相救,但卫生员和两个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对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闻。她感到手指一阵阵地酸麻,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体飞快地坠落下去,终于落到了底,并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周围还有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盏昏黄的马灯探下来,在马灯的照耀下,出现了女卫生兵的涂了金粉一样的辉煌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慈祥无比,与观音菩萨的脸极其相似,感动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随即有一条黄色的绳子伸伸缩缩地顺下来,绳子的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头颅。她听到一个声音在上边大喊: “孙马氏,抓住绳子!” 她顺从地抓住绳子。绳子软得像丝棉一样,抓在手里几乎没有感觉,好像抓着虚无。同时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像一个纸灯笼的壳子,随着绳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卫生兵身体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与刚才看到的菩萨面庞判若两人。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担架站在她的身后,两张脸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绑成担架的门板,正是自家的门板。门板的边缘上刻着两个字,那是小林当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认字,但知道那两个字是“小桃”。门板上放着一个用米黄色的苇席卷成的圆筒,为了防止席筒滚下来,中间还用绳子捆了一道,与门板捆在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但这时她的心还算平静,等了一会儿,那个女卫生兵从怀里将一把金黄色的铜号摸出来时,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女卫生兵将那把黄铜的军号递到她的手里,严肃地说: “孙大娘,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儿子孙小林,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光荣地牺牲了。” 她感到那把军号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热铁,烫得手疼痛难忍,并且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溶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烫人的铜号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了吃奶的婴儿。她嗅到了从号筒子里散发出的儿子的独特的气味。女卫生员弯下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紧紧地搂着铜号,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女卫生员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 “孙大娘,您节哀吧,我们的心里与您同样难过,但要打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女卫生员对着那两个民夫挥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地将担架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往院子里走去。他们抬着担架从她的面前走过时,她嗅到了儿子身体的气味从席筒里汹涌地洋溢出来。她被儿子的气味包围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抬担架的两个民夫个子都不高,担架绳子又拴得太长,过门槛时,尽管他们用力将脚尖踮起来,门板还是磨擦着门槛,发出了干涩锐利的声响。民夫将担架抬到院子当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担架发出一声闷响,心痛得她几乎跌倒。女卫生员恼怒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烈士?那两个民夫也不说话,蹲到墙根下抽起旱烟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脸膛,焕发出一圈死气沉沉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绒毛。青色烟雾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院子里添了烟草的辛辣气,部分地掩盖了儿子的气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气。女卫生员站在她的面前,用听起来有几分厌烦的口吻说: “孙大娘,您的儿子牺牲在冲锋的队列里,他的死是光荣的,你生养了这样的儿子应该感到骄傲。我们还很忙,我们遵照着首长的指示,要把牺牲了的本地籍战士送回各家去,您儿子是我们送的第一个人,还有几十具尸体等着我们去送,所以,我请求您赶快验收,腾出担架,我们好去送别人的儿子回家。” 她尽管心如刀绞,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她觉得女卫生员的说辞通情达理,没有理由不听从。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往担架边走去。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像高歌样的哭声在大街上响起来。哭声进了胡同,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大门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个用一条白色的手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来的女人是铁匠的女儿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着一根麻辫子,头上顶着一块折叠成三角形的白布,手里拖着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按说没过门的媳妇是不应该戴这样的重孝的,但她戴了这样的重孝,可见对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动,随着小桃大放悲声。 小桃走到担架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拍打着 “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把他卷进席筒的,这怎么可能?他根本没穿这样的衣服,他的连长还亲自把他的大睁着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话,可以问问他们俩。”她指了指两个抬担架的民夫。民夫们摇着头,不肯定也不否定。女卫生员着急地说:“你们说话呀!?” 民夫摇着头,躲到一边去了。 女卫生员问她: “那么,大娘,您说吧,这是不是您的儿子?” 她低下头,更仔细地观看着担架上的尸体,并且努力回忆着儿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记不起儿子的面貌了。 民兵队长冷冷地说: “好啊,你们竟然把一个敌人抬了回来!你们把敌人的尸体抬回来了,就说明你们把烈士的遗体抛弃了,很可能你们把烈士的遗体卖了,然后拉一个敌人的身体来冒充!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女卫生员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你胡说!” 民兵队长把大枪往肩上耸了耸,说:“村长,我看这事得赶快往上汇报,出了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别急,”村长老练地说,“也许是临时换了套衣服?这种事情打扫战场时是经常发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们的一个营长,穿了一套这样的衣服在大街上骑马奔跑,头上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子。大婶子,你好好认认,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忆着儿子的模样,但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刚回来过吗?”村长说,“小桃,你年轻眼尖,你说吧,这是不是小林?”他又对民兵们说,“你们也想想,孙小林是不是这个模样?” 小桃迷惑地摇着头,一言不发。 众民兵也摇着头,说: “平时觉得怪熟,但这会儿还真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村长说: “大婶,您说吧,您说是就是,您说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士兵青年的脸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气。她畏畏缩缩地将死者额上那绺头发拢上去,看到他双眉之间有一个蓝色的洞眼,边缘光滑而规整,简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钻子钻出来的。接着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动着灰白的虱子。她大着胆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掌上生着烟色的老茧。她心中默念着:也是个苦孩子啊!于是她的眼泪就如同连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这时,她听到一个细弱的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儿子,但我请您说我就是您的儿子,否则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对我好,我娘也会对您的儿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阵酸热,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把脸贴到士兵的脸上,哭着说: “儿子,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村长说: “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感动地说: “大娘,谢谢您……” “这里边有鬼!”民兵队长怒冲冲地说:“孙小林根本就不是这副模样,这分明是个敌人!你们把敌人当烈士安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她看着民兵队长气得发青的脸,说: “狗剩子,你说小林不是这个样子,那么你给我说说,他是什么样子?” “对啊,”女卫生员说,“你说他是什么样子?难道母亲认不出儿子,你一个外人反倒能认出?” 民兵队长转身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来说: “这事没完,你们等着吧!” 村长说: “好了,就这样吧。” 村长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们跟在他的后边一路小跑。 女卫生员招呼了一下那两个民夫,急匆匆地走了。两个民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后存在着巨大的危险。他们连担架都不要了。但转眼之间女卫生员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呢绒帽子,戴到她的头上,说: “我差点把这个忘了,你儿子的连长说,这是你儿子是给你买的礼物,连长说你儿子是个孝子。” 她感到头上温暖无比,眼泪连串涌出,流到脸上马上就结了冰。 女卫生员抖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顶帽子,转身就跑了。 小桃脱下孝衣,夹在腋下,没忘记提着那根柳木棍子,对着她点点头,转身也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她蹲在担架旁边,端详着他的虽然冻僵了但依然生气勃勃的脸,大声说: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吗?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里去了?” 死者微笑不语。 她叹息一声,将双手伸到他的身下,轻轻地一搬就把这个高大的身体搬了起来,他的身体轻得就像灯草一样。 她将他安放在观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来蹲在锅前烧水。她不时地回头去看他的脸。在通红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个沉睡的婴儿。 她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条新的白毛巾,蘸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小林的面貌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她将脑海里的小林与眼前的士兵进行了对比,越来越感到他们相似,简直就像一对孪生的兄弟。她的眼泪落在了死者的脸上。她将他身上的绿衣剥下来。衣服褶皱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团。她厌恶地将它们投到灶火里,虱子在火中哔哔叭叭地响。死者赤裸着身子,脸色红晕,好像羞涩。她叹息着,说:在娘的眼里,多大的儿子也是个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将死者身上的虱子扫下来,投到灶火里。死者瘦骨嶙峋的身体又让她的眼泪落下来。她找出了小林穿过的旧衣裳,给他换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脸上的稚气更加浓重,如果不是那两只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个孩子。她想,无论如何也得给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让他这样入土。她把墙根上那个木柜子拖出来,揭开盖子,将箱子里的破衣烂衫揪出来,扔到一边。她嘴里嘟哝着: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里。箱子太短,他的双腿从箱子的边沿上探出去,好像两根粗大的木桩。她抱住死者的腿,试图使它们弯曲,但它们僵硬如铁,难以曲折。这时,走了的小桃又回来了。她看着小桃哭肿的眼睛,低声哀求着:小桃,好孩子,帮帮大娘吧,把他的腿折进去。小桃噘着嘴,气哄哄地走到墙角,提过来一柄大斧,用手指试试斧刃,脸上显出一丝冷笑,然后她紧了紧腰带,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抓住斧柄,将斧头高高地举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托住了小桃的胳膊。两个人正在僵持着,就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 “孙马氏,你出来!” 三 她听到有人在胡同里大声喊叫着: “这是孙小林的家吗?” 她急忙从炕上爬起来,下炕时糊糊涂涂地栽到了地上。顾不上头破血流,她腾云驾雾般地到了大门外,看到昨天见到过的那个女卫生员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身上斜背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带子上拴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条洁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过来。在女卫生员的身后,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着一根粗大的席筒。女卫生员站在她家门口,满面悲凄,低声问讯: “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 (此文原载于《天涯》1999,5) 凌乱战争印象 其实,那时候的战争并不是如我们想象出来的样子,当然谁也不敢因为我把战争想象成那个样子而把我枪毙掉——固然谁枪毙了我我就感谢谁——但战争确实不是如我想象出来的样子。 战争是什么样子只有经过战争的人知道,没经过战争的人,没经过战争的人一般都比较白,都比较阴毒、刻薄、嫉妒、功利心特强、争名夺利如蝇逐臭,我家三老爷毫不客气地这样说,一个人过了五十岁还争名夺利争权夺势一般来说都是不可灌药的王八蛋,应该让他去扛着破大枪打一场仗,让他去抬着担架看一场打仗就够了,看一场打麻湾就够了。 麻湾是一个庞大的村庄,离我们村子三十里远,游击队打麻湾前在我们村子里住了半个多月,司令部安在我家的五间正房里,我家的人多半跑到青岛避难去了,留下看家的三老爷和三老妈被挤到厢房里。 三老爷说司令部里工作繁忙,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不断人。这支游击队可是个大游击队,据说有三千多人,分散住在毗邻的三个村庄里。游击队司令部设在我家正房里是我家正房的光荣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司令部里抻出几十根电话线,电话线上经常落麻雀,一个小个子的勤务兵打一手好弹弓,左边口袋里装着一只红皮子弹弓,右边口袋里装着一堆泥巴蛋子,每逢电线上落上麻雀,他就跑出来打麻雀。他打麻雀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的准确,一般情况下是弹起雀落,偶尔打不下,也不是因为他打得不准而是因为麻雀太狡猾。三老爷说这个勤务兵十六岁或是十七岁,鼻子下一片又黄又细的茸毛,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是个挺俊的小伙子。司令部里的人都喊他小宁,不知是姓宁呢还是名字叫小宁,小宁后来被姜司令枪毙了,就是在麻湾战斗打响前的一个早晨,天刚麻麻亮,小宁被拉到村南苇子湾里枪毙了。枪毙小宁前的夜晚,司令部里灯火辉煌,吵嚷声通宵不断,桌子被拍得嘭嘭啪啪响,凳子摔得噼哩咔啦响,就差没开盒子炮了。从沙口子村赶来开会的韩团长日妈操娘地骂着,三老爷和三老妈缩在厢房里,吓得整整哆嗦了一夜。他们不敢点灯,他们在黑暗中看着司令部里明亮的灯光和灯光中晃动着的幢幢人影,知道要有什么大乱子发生了。果不其然,天麻麻亮的时候,街上传来叫骂声和哭叫声。三老爷说他一下子就从嘈杂中听出了小宁的声音,小宁哭着喊:“姜司令——救救我吧——你知道我娘会想我——我没有偷卖子弹——” 三老爷说当街上传来小宁的哭叫声时,吵嚷了一夜的司令部变得鸦雀无声,明亮的灯光扑到院里的树上,树叶沙拉沙拉地响着,电话线里响着嗡嗡的通电声。 小宁的哭声出了村子,但传到院里时仿佛变得更清晰。后来听到“叭勾”一声响,“叭勾”两声响,“叭勾”三声响,“叭勾”四声响,“叭勾”五声响,“叭勾”六声响,“叭勾”七声响。三老爷说那天凌晨处决了七个人,其中一个是姜司令的一母同胞亲兄弟,好像是为了一起盗卖军火的案子。 小宁这孩子真是可惜了,他要是活着,也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没准儿子孙子一大群了,军法无情,有什么办法子。小宁扎在苇湾里,脑盖都炸了,脑浆子像豆腐脑子一样涂满了苇棵子,这孩子是真正的可惜。 枪毙了人后,三老爷亲眼看到姜司令躲在厕所里流眼泪,枪毙了亲弟弟,不伤心是假的,小子,你也别反对人家走后门什么的,古来就是这样,你小子要是有本事当上了联合国的国长,三老爷也就不用在这里剥麻了。黑夜四合,一灯如金豆,照耀四壁黑亮的老墙。三老爷拿起一把麻秆,在油灯下引燃,放在地上。麻秆啪啪地燃烧着,火焰明亮,驱赶着寒冷,照亮着黑亮的墙壁。 那时候姜司令就住在这间房子里,他是个瘦高挑子,白净面皮,眼不大,嘴里镶着一颗灿亮的金牙,姜司令每天早晨都沾着牙粉刷牙,他好口才,蓬黄一带口音,听说讲过矿业学院,还在报社里当过记者。姜司令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画一手好牡丹花,你三老妈那条缎子被面上的牡丹花就是他画的,你三老妈照着他画出来的花样子一针一线地绣……他画得可真是快……哦……可真是快……你三老妈……一针一线地绣……针扎破手指头还是绣……三老爷把一束麻秆扔进奄奄一息的火烬里,青烟冒几缕,火焰升起来,黑暗驱出去,光明升起来,寒冷驱出去,温暖升起来。 其实也怨不得你三老妈…… 三老爷克搐着脸说。 姜司令司令部里听说还有一个美国顾问? 不对不对,是个美国飞行员,大高个子,满脑袋金黄头发,眉毛、眼睫毛都是白色的,眼珠子绿汪汪的,像黑狗的眼睛。他骑着一匹小白马,小自马在他胯下像条狗,姜司令每天早晨都陪他骑马出去,身后跟着四个卫兵,卫兵都披着双匣子,每人骑一匹黑马,四匹黑马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胖得像蜡一样,生人不敢动,一动就“啊啊”地叫,马有龙性!那四匹黑马,啊咦!真是威武,像墨像炭,周身没有一根杂毛。姜司令骑一匹花爪子大黄马,六匹马里数着他那匹马个头大。花爪子大黄马乍一看傻不棱登的,像个半老的黄病汉子。司令部的马夫叫老万,东北乡万戈庄人,常常跟我聊大天,人挺好。马棚在前边单家的院子里,老万喂马可是精心。我和你三老妈一觉醒来,就听到老万起来给马添草的声音。老万咳嗽着,铡得半寸长的干草在竹皮筛子里嚓啦嚓啦响着,马哼嗤哼嗤地喷着鼻子,啪哒啪哒地弹着蹄子,炒焦的麸皮的香气在凉森森的夜气中漫开,马咀嚼草料的声音是那么好听。你三老妈无缘无故地叹一口长气,鬼知道她的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满天的星光透过窗户,村子里响起鹅叫声。后来又是鸡叫声。司令部大门口士兵换哨的声音。 姜司令司令部的人一大早就起来,刷牙、洗脸。刷洗完毕,姜司令、美国飞行员、四个卫兵就到单家院里去了。老万早就把马备好了,满院子“咴咴”马叫声。他们一出院子就跨上马,姜司令和美国飞行员并马在前,四个卫兵勒马在后,从我们胡同里,蹄声响亮着,跑向村后大道。那些马太胖了,胖得屁股像木头一样僵硬,胖得像生来不会走,一行动就必须小跑或飞跑一样。一上大道,正逢着太阳初升,田野宽大无边,遍野的麦苗上沾着一层冰霜,太阳血红,麦苗金黄,人口马嘴里喷出一股股五彩的热气,马身上涂满了金红色,所有的:马腚都像镜子一样闪烁光芒。六匹马先是小跑,沿着冻得梆硬、被风刮得千干净净的平坦大道,小跑一阵,马活动开筋骨,跑热了蹄子,便飞跑起来,冻得梆硬的大道被刮得干干净净。马蹄声像打鼓一样,六匹马二十四只马蹄翻卷着,全然看不清马蹄怎样起落,只见一地雪亮的光芒闪烁。看过姜司令带着马队清晨骑马的人,谁敢不肃然起敬! 只要姜司令的马队一上了大道,早起捡狗屎的老头,清晨搂茅草的孩童,无不停步凝视,像看着天兵和天将。姜司令部队里人一色灰军装,腰束牛皮带,司令部里人当然衣饰更加鲜明,牛皮腰带上挂着皮枪套子或是木枪套子。 马队飞跑着拐过河滩边那一抹白杨树林,又飞跑着从白杨树林后跑回来,逼近村庄时,马队放慢速度。阳光渐渐明亮,人马都倍加舒畅,马腚上一片片银子般的汗光,人脸上微微的汗星,汗湿的皮鞍具上发出熟皮革的鞣酸味道。马和人都似乎跑得大了。姜司令端坐马上,谈笑风生。姜司令会说英语吗?说得挺流,他叽里咕噜的和美国飞行员说着洋文,美国飞行员擎着颗孩子般的大头,傻不棱登地听着。有时候他也用洋文说话,他的嘴唇不和中国人的嘴唇一个动法,怪不得说出的话来不一样。中国人说话时的嘴是这样动的,怎么动?这样动、就这样,巴哈巴哈的;美国人说话嘴唇是那样动、那样,哈哒哈哒的。我可是经心观看过的。美国飞行员像根大木桩子,直撅撅地坐在小白马上,红皮子夹克带着开胸的拉链,腚上挂着一把巴掌大的手枪,我看过他的枪,黑蓝的枪身,玉石的枪柄,真是件好宝!子弹像花生米那么大,十颗八颗恐怕也难把人打死。我总觉得美国飞行员跟姜司令坐骑的那匹花爪子大黄马好像一个娘生出来的亲兄热妹,一举一动都像,姜司令为什么不把那匹花爪子大黄马让给美国飞行员呢?姜司令骑上小白马该多精神,马是龙性,人是龙种,天衣无缝!美国飞行员骑上花爪子大黄马有多好对付,弯刀对着瓢切菜。 姜司令通鬼子话,但司令部里还有一个翻译,专门跟着美国飞行员。你别觉得游击队里净是些大字不识一筐的乡巴佬,错了,你把游击队看低了,你爷爷那种游击队是一种游击队,姜司令的游击队又是一种游击队。参谋长吕颂华,留学东洋,一口日本话说得可是好。吕参谋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白净脸,鹰钩鼻子,会唱京戏。电台台长栾山风(姜司令有两部电台),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后来听说当了青岛广播电台台长。军法处长刁光旦,北京朝阳大学毕业,下一手好棋。秘书处长丁芸础,北京中国大学毕业。军医处长张法鲁,留学美国,能开膛破肚为人治病。你三老妈生头一个孩子就是张处长的徒弟接的,那是打麻湾后半年多的事了。张处长的徒弟姓唐,女的,听说是黄县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司令部里有六个女兵,精神着呢,她们住在四神婆子家里,不断地到司令部里来。打麻湾时小唐腿上挂了彩,在咱家养伤巧碰上你三老妈生孩子。他们都说孩子像姜司令,去他娘的,像就像吧,你三老妈愿意的事,也不是你三老爷能拦挡住的。多了,记不过来了,司令部政治部里都是一窝子大学问人,你在小说《红高梁》里写的那个任副官,就在咱家住过,那时候姜司令他们叫他小任,好像也是个大学生呢,他口袋里装着一把琴,常常含在嘴里吹,像啃猪蹄爪子一样。你怎么不把他吹琴的事写进书里去呢?你这个笨蛋! 你还想知道打麻湾的事,那是阴历的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头着好几天部队就不安稳了,又是杀猪,又是杀羊,又是包饺子。我跟你三老妈也吃得嘴唇上油汪汪的。那些日子,当兵的走起路来都跷腿跷脚,马也乱叫,马也知道要打仗了。 二月初一夜里,队伍就开拔了,满街的马蹄声,脚步声。你三老妈哭了呢! 天要亮的时候,东南角上传来了枪声,起初那枪声像刮风一样,后来又像下雨一样。 谁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麻湾驻着二百多日本鬼子,黄皮子有七八百。这一仗从早打到晚。吃过晌午饭时,伤员就送下来了。小唐就是第一批送下来的。她的裤子上净是血,脸蜡黄蜡黄。一见你三老妈,小唐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伤员一批批送下来,街上尽是担架,满街的哭叫声。 枪声炮声,响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才静下来。半夜时,响起了敲门声,你三老妈急忙跑出开门。 姜司令他们回来了,电棒子乱照,贼亮贼亮。后来点起了灯,几个勤务兵去打水洗脸。 灯光影里,姜司令他们都闷着头抽烟,没有人说话。参谋长吕颂华缠着自布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他的脸铁青。这一仗没打好,麻湾没打开,听说姜司令损失了五百多人。 人们都说姜司令受了美国飞行员的怂恿才去打麻湾的,吕参谋长不同意强攻麻湾。 打麻湾后不久,美国飞行员被送走了,有人说送重庆了,有人说送延安了。那家伙有个古怪的名字,叫什么“巴死”。 打麻湾的事没有亲眼见,不敢乱说,前街上许聋子去抬担架了,回来后,痴痴巴巴了好几年,你去问问他吧。 革命浪漫主义 我的屁股正巧墎在越军埋设的一颗小香瓜那么大的地雷上,我一坐下时就听到——就感觉到一声细微的叹息,好像有一个小弹簧被我的屁股压缩得很紧张,我立刻知道十分倒霉的事被我撞上了。我坐在了地雷上,那声细微的叹息是地雷的叹息。天当中午,南方的太阳毒辣凶狠,密集的野草和灌木在我周围蓬勃生长,袅袅湿气,沿着葱绿葳蕤的植物梢头上升,百鸟鸣啭,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坡上盛开着一团团血一样的杜鹃花,我军的炮火在几分钟前一齐吼叫,把那个小山头打出了好些个窟窿。我们本来是跟着炮弹往越军的地窨子里扔手榴弹的,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喷射器往越军的猫耳洞里喷射火焰的,可是,我的命运不济,我一跤跌倒我就知道坐在地雷上了。我们是沿着火箭清扫出来的道路向山头进攻的,但我还是坐在一颗地雷上,可见火箭排雷也他妈的不是一扫而光,世界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事情,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是能够发生的事情,这才是世界。我坐在一抬腚就注定无腚的地雷上,咒骂着火箭排雷的缺德,我不是不知道我骂得没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窝囊,所以骂人仅仅是一种发泄郁闷的方式,并无实际意义。连美国的航天飞机都在太空中爆炸了,中国的火箭排雷漏网一个地雷有什么稀奇。参军前我们家一匹母骡生了一匹小骡子,我们以为这匹小骡子是个怪异,不久又听说东村里一头黄牛生了一个小男孩,南村里一只母猫生了一窝小耗子,我们家的母骡生的小骡与黄牛生的男孩母猫下的耗子比较起来算什么怪异呢?世界这么大,什么事不会发生昵?尤其是在战争中,什么怪事不会发生呢? 我带着千疮百孔的多半个屁股来到温泉疗养院疗养,我可怜巴巴地问一个很漂亮又很严肃因此十分可怕的小护士——当然是女的——医生,我问(我总结了一条经验,见了医疗单位的人一律称呼医生保准没人不高兴)我的屁股能长出来吗?那个护士把漂亮的眼睛从晚报上摘下来,看了我一眼,说:世界上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你听着,晚报上说,台湾阿里山区一个老年妇女一夜之间头上生出两只金光闪闪的角。沈阳市一个姓王的青年妇女两只大辫子长达二米八十六公分,梳头时要站在一个特制的高凳上,一节一节梳理。苏联古尔吉斯有一位妇女,肚脐眼里经常分泌出小颗粒的金刚石。你好好洗我们的温泉,我们的温泉里包含着多种人体发育必需的矿物质,没事你就到池子里泡着去,泡在池子里你什么都别想,练太极拳要意守丹田,你洗温泉要意守屁股,你一定要坚信,我能生出屁股,我一定能生出屁股。 疗养院对我特别优待,让我和一个三0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共用一间水疗室,水疗室里有两架藤床,两双拖鞋,两个衣架,两个水疗池子,地面都铺了瓷砖,干净整洁舒适。环境如此好,空气如此新鲜,温泉水呈杏黄颜色,似有一股兰麝香气。我坚信,在这间水疗室里我一定能生出个崭新的健康的屁股。跟那么多世界性奇事比较起来,我如果不能再生出个漂亮的屁股只能怨我自己懒惰。我本来是有屁股的,我有过一次生长屁股的经验,与头上生角比较要容易得多;我的屁股还残存着一部分,就像被砍伐的树木,树干虽倒,树根犹在,只要营养足够,就没有理由不生长。 进行温泉水疗的第一天,我就和那个老红军混得像爷爷与孙子一样熟。那个既漂亮又严肃的小护士告诉过我,这个老红军天真活泼,超级幽默,一点都没有老革命盛气凌人的架子,喜欢无穷无尽地开玩笑,是个典型的“革命浪漫主义”。我说,医生姐姐,是不是“革命乐观主义”比“革命浪漫主义”更确切些。小护士严肃地说:小男孩,小傻瓜,你懂什么?你多大啦?我说:我什么都懂!我十九岁零三个月啦!小护士龇牙一笑,我忽然发现她两颗门牙很长很尖锐,我猜想她吃了至少十吨西瓜,啃瓜皮把门牙练长了。但这两颗长门牙生在她的嘴里显得严肃活泼,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她笑的时候,鼻子上的表情极像我的妈妈。我从前线上撤下来,妈妈去医院看我,妈妈抚摸着我的耳朵,凄凉一笑,她的鼻子上布满皱纹。小护士笑的时候,鼻子上同样布满皱纹。她不笑了,鼻子上的皱纹立刻消失,嘴唇抿紧,长牙亦不见。她说:“我四岁的时候,已经背熟了自居易的《长恨歌》,那时候,你还在你妈妈的子宫里喝羊水呢!你应该知道,”革命乐观主义“是一种精神,”革命浪漫主义“是一种人格!去去去,找老红军水疗去吧,见了他就叫老爷爷,然后学一声猫叫。 她把我推出值班室,拿起电话听筒,咯吱咯吱地拨号。电话要通,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响,我心里酸溜溜的,恨电话里那个男人。我抬起腿,踹了一脚值班室的门,然后一瘸一颠地走下楼梯。 在去水疗室的路上我想,等我把新屁股长出来,一定要向长牙小护士展开猛烈进攻,我要跟她结婚,让她给我生个门牙颀长、鼻子上有皱纹的儿子。 水疗室里雾气腾腾,右边的藤床上散乱地扔着一堆衣服,右边的池子里有泼剌剌的水声,我蹲下,蹲在无蒸气的空间里,看到一个肥大的老头子在水疗池中蛙泳。我遵照着现在是管辖着我的小护士将来要受我管辖的妻子的教导,大叫一声老爷爷,然后,学了一声猫叫。本来我想学的是天真的小狸猫的叫声,叫出口来,竟变成大黑猫发情的嚎叫。 老头子吸了一口温泉水,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小皮球,我还以为他要把水咽到肚子里去呢,他却把水喷到我身上,水柱笔直有力,说明他肺活量相当大。他“汪汪”叫了两声,惟妙惟肖的一只小狗的叫声。 我叫“咪呜”,他叫“汪汪”。咪呜——汪汪——眯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咪呜汪汪合鸣着,我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小鬼,快脱衣服。他催促我。伤残之后,我一直羞于将残缺不全的屁股示人,事到如今,顾不上羞耻,没有屁股是我肉体上的耻辱是我精神上的光荣,我的屁股在温泉水里泡泡何况是能再生的。我脱了衣服,站着,我的头弥漫在团团簇簇充满硫磺气息的蒸气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屁股在没有蒸气的空间里,那里凉森森的,我知道这个老革命正在研究着我的屁股,我的神经外露感觉敏锐的伤残屁股上有两点麻酥酥的发痒,一定是他的目光。 怎么搞的,小鬼?他的声音从雾下传来,重浊而凄楚。 被越军的地雷炸的,真他妈的窝囊!我说,老革命爷爷,你说我窝囊不窝囊,我本来是第一流的突击队员,我本来是背着火焰喷射器冲在最前面的,我本来是要立大功的,我本来是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的,可是我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一颗抬屁股就炸的地雷上。 他转过身来看看我,他在朦胧中对我说。我想,站在老红军爷爷面前就应该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于是我转过了身。我听到他高兴地笑起来,他说:很好很好,没把传宗接代的家伙炸掉就有希望,革命一代传一代,革命自有后来人。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坐在那颗地雷上,我一动也不敢动,尽管战后我说我之所以一动不动是怕一抬屁股引起地雷爆炸,炸伤别的战友,影响部队战斗力。这样解释合情合理,没人认为我是在撒谎。我确实是个勇敢的战士,要不是坐在了越军的地雷上,我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可是我运气不好,我坐在地雷上,看着战友们跌跌撞撞地向敌人的阵地冲去,道路根本不是道路,他们无法不跌跌撞撞。后来,敌人阵地上响起了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了喷火器的疯狂呼啸。战友们腾跳闪挪,如人无人之境。在强烈的爆炸声中,黑色的泥土像一群群老鸹漫天飞舞,起码有两个完整的越南人像风筝一样飘起来,飘起好高好高,然后才慢慢下落。我远远地注视着这场战斗,鼻子一酸,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哭。 尽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有从洞口里猛烈地溢出来的凶猛火焰,有流血有死亡有鬼哭狼嚎,但是,一个奇怪的、荒唐的念头总在我心头萦绕:这好像只是一次军事演习,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斗。真正的战斗在我的心目中要比这英勇悲壮得多,要凶狠残酷得多。我总觉得我的战友们在下意识地重复着我们在“拔点”演习中形成的一整套动作。这一定是因为我坐在地雷上的缘故。 有一段时间我很轻松,那时候我面前的光秃秃的山头上异常安静,阳光照在红色的泥土上,红色泥土瑰丽多姿。战友们伏在一个山洼里,都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没有枪声,没有炮声,一切都像睡着了。难道这里真是不和平吗?几分钟前,战友们笨拙运动的身躯,战友们背负重载脚踏泥泞投弹喷火的可怖面孔果真存在过吗?十几分钟前那一道道明亮炽热的火箭炮弹果真划破过南方沉郁的天空吗?我的屁股下果真坐着一颗一抬即炸的地雷吗? 我甚至就要悠闲地、像我在家乡牧牛时那样从牛背上跳下来一样从地雷上跳起来,但这时,伏在洼地里的战友们慢吞吞地爬起来,他们一个个被炮火硝烟炝黑了脸,他们的迷彩服破破烂烂,周身沾着烂泥,他们精疲力竭地往下撤,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原来即便是胜利者的撤退,也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从容大方。这时,我恍若梦醒,知道战斗已经胜利结束,我们摸爬滚打吃尽千般苦头演习过的这场拔点战斗像闪电一样结束了,而我,竟然还别别扭扭地坐在越南人的地雷上。 清醒过来的越军开始往山头上开炮,他们知道躲在掩体里的自己人都停止了呼吸,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炮轰着自己的阵地。弹片疾飞,把空气撕扯得裂帛般响。散开!散开!我们突击队的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戴着花花绿绿的钢盔,脸庞显得很短。一颗炮弹在离地一米处爆炸,三个战友飞上了天,我们队长身体瘦弱,所以他飞得最高。后来我想,这个省略了大前提的三段论未必正确。我们队长生前曾批评我喜欢乱下结论,我说我学过形式逻辑,我们队长说形式逻辑学得二五眼比不学形式逻辑还要可怕、可恶、可恨。 1在同样的爆炸气浪冲击下,身体重量最轻的人飞得最高。(大前提) 2我们队长身体瘦弱。(小前提) 3所以他飞得最高。(结论) 我查阅了形式逻辑辞典,知道我犯了若干错误。我感到我对不起队长,他可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的逻辑严密,像钢铁长城一样无法突破。为了哀悼队长,我深刻地对照检查我的逻辑错误。第一,我在小前提中偷换了概念,“身体瘦弱”,并不一定“身体重量最轻”。进一步讨论,外观上瘦弱并不一定本质上瘦弱,我们队长的瘦弱仅仅是外观上瘦弱,他跑起来比野兔子还要快,他在单杠上像风车一样旋转,他和人家掰手腕曾经把人家的手腕子掰断过,他吃饭从来不咀嚼,他消化能力好,我们认为他吃钢锭拉铁水,吃石子拉水泥,我们队长其实是钢筋铁骨。第二,我的大前提概括不全,我忘记了风向、地势、角度诸因素。 我们的队长在爆炸气浪中飞快地上升,是我亲眼看到的。他的四肢优雅地舒展着,他的脸上阳光灿烂,他的迷彩服上五彩缤纷,鲜红的血珠像一片片飘零的花瓣轻俏下落。我认为队长是一只从烈火中飞升起来的金凤凰,他的羽毛灿烂,他一定是到太阳里去叼金子去了,这是我奶奶在凄凉的星光下多次讲给我听过的故事,那时候夜深如海,篱笆上蝈蝈呜叫,清净的露珠从星星的缝隙里滴下来。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沉重地落下来,摔在泥泞里的不是我们队长,或者,那仅仅是我们队长的躯壳,我们队长的灵魂已经飞升,轻飓飞升,他的翅膀上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队长飞升上天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屁股下坐着的地雷c我像灌木丛中被惊起的麻雀,斜刺里射向我们队长,我的嘴里还高叫了一声队长。队长是好人,是我的好朋友,虽然队长经常毫不留情地踢我的屁股,但我还是认为队长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我跳得也很高,我只是感觉到屁股上被猛托了一把,然后天空和大地调换了几次位置。我一头扎在野草里。 真的,老红军爷爷,不是骗您,我本来是可以立大功当大英雄的!我赤裸裸地站在老红军面前,好像站在上帝面前一样。 他说,小鬼,战争嘛,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一二。师一个战士把一颗子弹打进了一个日本士兵的枪口里,你信不信?我被一颗子弹把传宗接代的工具打掉了,你信不信?你快进池里去泡着,让你的屁股慢慢往外长。 我战战兢兢爬进滚烫的温泉水,屁股又痛又痒,额头上汗水淋漓。 躺在池里,我和老红军处于同一平面上,温泉里升上去的雾气如同旋转的华盖,笼罩在我们头上。我看着老红军,他有一颗又大又圆的头颅,鼻子通红,眼睛明亮,闪烁着智慧狡猾之光。他在水里俯着,手刨脚蹬,酷似蟾蜍游泳。 我的屁股上热辣辣的疼痛,我想起长牙护士让我意守屁股生长屁股的叮嘱,便意守屁股,幻想着屁股像出土的竹笋一样滋滋生长。但越是意守屁股,它越是疼痛,发麻发痒。老红军孜孜不倦地练着蛙泳,我猜想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水中健身体操。 我把意念从屁股上移开,问老红军:老爷爷,您会游泳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会游泳?会游泳早就淹死啦。 老红军对于战争的回忆支离破碎,但滔滔不绝。他说过草地前夕,他们渡过一条河,河水滔滔,河名阿坝。队伍过河时,正值河水暴涨,过河的战友们起码有一半被淹死。有一一个水性极好的连长,一到河心就沉了下去,老红军说连长沉下去前回头望了他一眼,好像示意他不要下河,又好像命令他立即下河。突然间河边剩下寥寥几个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全是六神无主,心慌意乱的样子。他坐在河边草地上,望着滚滚的河水,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刚刚被淹没的连长在河里洗澡时的情景。后来他想起了干粮袋里还有一碗炒焦了的青稞麦,肚子咕噜噜响。河里水声响亮,他连狗刨水也不会,下河必死无疑。淹死了也要做个饱鬼,他说,我从干粮袋里抓着青稞麦咀嚼着,越嚼越香,越嚼越饿,起初是一把一把地嚼,后来是一撮一撮地嚼,最后是一粒一粒地嚼。我回头看到没过河的人都在一粒一粒地咀嚼着青稞麦。一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干粮袋都翻过来了,下河的时候到了,这时奇迹发生,河里的水突然跌落,远处的河面上露出了一座木桥,我们都从河边草地上蹦起来,刚吃了青稞麦,浑身是劲,飞跑着过了桥,去追赶队伍,这时后悔着不该一次把所有的青稞麦都吃光。你们现在打仗,大米白面随你们吃,好枪好炮随你们放,打的都是林彪式“短促出击”! 他停止蛙泳,从水池子里爬出来,站在白瓷砖铺成的地面上。我看到了子弹留给他的痛苦疤痕。他意识到了我看到了什么,他说:这就是战争,没有那么浪漫,战争不浪漫,革命是浪漫的。你小子丢了一瓣屁股,是马克思看你年轻。 过了河,追了一晚上部队,追上了。第二天早晨饿得就不行了,野菜树皮都被前边的队伍吃光了。当然当然,你说的也对,有时前边的队伍也留给后卫部队一些粮食,有时饿急了就顾不上了。 我是五军团,军团长罗炳辉,从奴隶到将军,罗胖子,那匹马被他骑得瘦骨伶仃。罗炳辉过河时差点淹死,是拽着马尾巴挣扎到对岸的。 听到他说起罗炳辉这个赫赫战将,我心中崇拜的英雄,竟然差点淹死,那么狼狈,我的感情上难以接受,便从池中折起身,怒吼:你侮蔑红军! 你见过红军吗? 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 在电影上。 电影是革命浪漫主义,不能信的。 老红军严肃地教育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致,那么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说这是毛主席的话,他说是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过草地时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走,头发老长,脸皮灰黄,毛主席也饿得肚子咕辘辘响。我问他听到毛主席的肠子咕辘辘响了吗?他说昕到没听到都一样,反正毛主席过草地时也饿得半死不活。 老红军索性不进池子了,光溜溜地站在我的水疗池边上,像话剧演员一样为我表演着他在过草地之前的革命历史。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理,因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老红军就是赤裸裸的。 头天过了阿坝河,第二天,被饥饿折磨着,满街找吃的,像一条饿疯了的狗。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了。找老百姓?在中央苏区还可以,可是我们失败了,我们在撤退,国民党诬蔑我们青面獠牙,杀人放火,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徜徉在街上,忽然,有一股焦香的味道爬进我的鼻孔,我循着味道前行,曲曲弯弯,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马厩。我们的卫生队长正用一盘手摇小石磨粉碎炒焦的青稞麦。我使劲地搐动着鼻孔,凑到石磨前,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长,您磨炒麦?卫生队长警惕地看我一眼,不说话。我说卫生队长炒面一定比炒麦好吃吧?卫生队长低头摇磨,不理我。炒面的香味像小虫子一样在我的鼻孔里爬,在我喉咙里爬。我伸手抓了一把炒面掩到口里,炒面呛得我连声咳嗽,我双手捂着嘴,生怕把炒面浪费掉。咳嗽平息,炒面进肚,饥饿更加强烈,我望着卫生队长,卫生队长也望着我。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卫生队长的脸神经质地抽搐着。 我站起来,晃晃荡荡地向马厩外走去,我听到了阿坝河里澎湃的水声。身后有脚步声,是我们卫生队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同志哥,不是我小气,你知道,有那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了草地;没有这把炒面,我也许就过不了草地。 我知道卫生队长说得不错,关键时刻,一把炒面就能救一条性命。 我一把炒面也没有,我的干粮袋翻了个底朝天,草地茫茫无边,我是注定过不去啦。突然,有个人跑来对我说,八连在西村起出了一窖粮食,还没分配。我想起八连的指导员胸口受伤那天,是我把他从火线上背下来的,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跟他要粮,跟谁要粮? 我飞跑到八连,找到指导员,拍着空空的干粮袋说:指导员,您救我一命吧! 指导员把我带到粮囤边,我急急忙忙脱下一条单裤,把裤腿扎紧。指导员摘下我的干粮袋,当着两个持枪护卫粮囤的战士,用一只小搪瓷碗往我的干粮袋里装粮食,他用一块小木板,把每一碗粮食都刮得平平的。一碗两碗三碗,六碗七碗八碗。两个站岗的战士目光灼灼,使我脊背一阵阵发凉。装了八碗后,指导员说:行喽,同志,不能多给你啦!指导员转过身去跟两个站岗的士兵说话,趁着这个机会,我又赶紧盛了一碗粮食装进了干粮袋。 温泉水凉了,水疗室里雾气消散,老红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我说,老革命,快披上衣服,防止感冒。 他说,我从来不感冒。你听我说,我要用亲身经历过的铁的事实,粉碎你头脑中的虚假革命浪漫主义观念,帮你树立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观念。 他跳进池子,拔掉塞子,放掉凉温泉,换上热温泉。他让我也换水,他说水不热血液不循环,要生出新屁股比登天还难。 蒸气重新升腾起来,在我们头上盘旋如华盖。泉水滚烫,灼人肌肤,我的屁股早已丧失知觉。我用手摸了一下它,似乎比初入池时膨胀了一些,我的心顿时被希望之光照亮了。 老红军像一条隐匿在泉水中的大娃娃鱼,说话声如同从遥远的洞穴中传来。他说,贵州苗山地区的茅坑特别深,掉下去要淹死的。我们到达那里时,老百姓也跑光了。夜晚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的班长要去拉屎,又怕掉进茅坑,他点起一把稻草,举着,像举着火炬照耀道路。他光顾脚下,忘了头上,头上是低矮的草棚,早就点着,风随火起,一片刮剌刺的火光,照得半山通明。第二天集合,我们都坐在地上,班长就坐在我前边。军团保卫局长训话,训完话就问:昨夜里是谁弄起的火?我们班长站起来说:报告局长,是我不小心弄起的火。 军团保卫局长盯着我们班长看了一分钟,他的眼睛蓝幽幽的,满下巴的黑胡子扎煞着,十分威严。我们班长满脸愧疚地站着。 军团保卫局长低沉地说:把他捆起来! 保卫局里两个干部走进队伍,把我们班长扭着胳膊拉出去,用绳子反剪了背,我们班长挣扎着,吼叫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保卫局长说:拉出去,枪毙! 班长带着绳子跪倒,哭着喊叫:局长,我参加革命五年多,身经百战,大功小功都立过,大错小错都犯过,饶了我吧,让我戴罪立功,让我北上革命…… 保卫局长一劈手,那两个干部把我们班长拉到一片草地上,让我们班长站着,他们退后三步,两人好像互相推让着,显出十分谦虚的样子。后来,一个干部闪开,另一个干部拔出手枪,瞄准我们班长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班长一头栽倒,两条腿在草地上乱蹬崴。那两个干部低垂着头,提着手枪,无精打采地走过来。 枪声一响,我心里一阵冰凉,前后不到十分钟,我们班长就完蛋了,死前连一句口号都没喊,死后只能蹬崴腿,像条狗一样窝囊。 班长的背包就在我的膝前,班长的破了边的大斗笠靠在背包上。斗笠上四个鲜红大字,一颗耀眼红星。我和班长都是中央红军。 队伍继续前进,我们班长就伏在那里,背上蒙了一张白纸布告。 为什么要枪毙班长?我怒吼着,身体在池水中像鲤鱼一样打了一个挺,屁股无有,动作不灵,头颈入水,一口温泉灌进喉咙,温泉水有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麻辣着我的口腔和喉咙。 他罪不该杀,顶多给个警告处分!你们这些红军干部太残酷了。 小鬼,你的“虚假革命浪漫主义”根深蒂固,一时半晌难以消除,你听说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吗? 马谡失了街亭,罪大恶极;班长烧了间草棚,算个什么? 小鬼,国民党到处宣传共产党杀人放火,苗民惧怕,躲到山上,夜里草棚火起,苗民们一定在山上观望,这不正应了“杀人放火”的说法吗?所以保卫局长从革命利益出发,枪毙了我们班长,这个决定是英明的。 我泡在滚烫的泉水里,心里竞像冰一样凉。 老红军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声音愈来愈模糊,好像池塘里沼气上升的声音。我头上冷汗不断,我意守屁股,屁股,当我在穿衣镜上第一次看到我伤愈后的狰狞屁股时,我怪叫了一声。我痛恨越南人为什么不把地雷造得大一点。躺在泉水里,如同趴在担架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我几个月里一直十分倒霉地趴着,当我失去了屁股时,我才意识到屁股的重要意义。没有屁股坐不稳,没有屁股站不硬,人没有了屁股如同丢掉了尊严。我踯躅在大街上,看到裹在牛仔裤里那些小苹果一般可爱的屁股,心里酸溜溜的,那股酸溜溜比从护士电话筒里传出来的男人声音更强烈。护士有两个颀长秀美光洁如玉的门牙,有一根布满皱纹的鼻子,什么时候她才能给我生一个门牙颀长鼻子上布满皱纹的儿子呢?这当然是幻想,幻想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素质……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河上飘着柔缦的轻纱喀秋莎!喀秋莎像一道道贼亮的银蛇,飞向光秃秃的红土山头,山上尘泥飞舞,硝烟弥漫,那时候我屁股上的神经高度紧张,我把身上的武器弹药卸下来,正欲飞身一跃时,我们队长已经飞上了天,另一个战友被拦腰打成两段,弹片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掠过,击中了一只惊慌逃窜的飞鸟。我们的迷彩服比美国兵的迷彩服还要漂亮,老红军对这身迷彩服极端反感,我们队长认为迷彩服最能显示军人风度。老红军说他被子弹打掉传宗接代的工具之后,曾要求连长补他一枪,连长踢了他一脚,并给了他一个留党察看处分。我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要我陪她跳舞,我说走都走不好,还跳什么舞。她说她想疯狂地跳疯狂的迪斯科,我说你自己跳去吧,她跳去了,我坐在沙发上抽“凤凰牌”香烟,喝“青鸟牌”汽水。烟雾缭绕中,我们队长飞向太阳,他的羽毛上金光灿烂。我的女朋友浑身颤抖,手指叭叭地剥着“榧子”,她的疯狂扭动的屁股上表情丰富。我起身走出舞厅,走上大街,街上细雨霏霏,汽车的尾灯射出的光芒像彩色的雾一样飘摇着,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啦,她用她丰满生动的屁股嘲弄我,她当我的面大跳迪斯科就如同对着我的额头放了一个响屁,臭气冲天。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严肃地说:根据市政府规定,随地吐痰者罚款五角。我说我吐的是唾沫!他说唾沫和痰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付给他一元钱,他说找不开钱,我灵机一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说一口五角,两口一元,甭找了。他说:根据市政府规定,对卫生监督人员进行侮辱诟骂,罚款五元!我愤怒地骂:他妈的!他说:十元!你再骂,骂一句十元!我说:大叔我错了,我只有五元一角钱,给您五元,剩下一角我还要买车票回家。他通情达理地说:行啊!他递给我一张发票,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吧,让你们领导给你报销去。 我的屁股在温泉里飞速生长着,这是我的美好愿望,世界这么大,只要有决心,什么人间苛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这是老红军说的,没有屁股可以生出屁股——这是长牙小护士说的。在温泉里,我几乎要睡着了,也许我已经睡着了。我开始做梦,梦境纷纭,只记住我的新生的屁股如新出笼的馒头一样白净松软,我向长牙小护士求爱,长牙小护士说:哎呀呀,你这个毛头孩子,我儿子都快一米高了,同志,你动手晚了点! 我难过地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小鬼,你怎么啦?老红军披上浴衣,对着走廊大叫:护理员! 革命浪漫主义与虚假革命浪漫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把人当人看,后者把人当神看;前者描画了初生的婴儿,不忘记不省略婴儿身体上的血污和母亲破裂的生殖器官,后者描画洗得干干净净的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与子脸上都沐浴着天国的光辉。革命浪漫主义者讲述了长征途中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团政委晚上喝了酒,醉眼蒙咙地摸进女战士的宿舍。宿合里并排睡着二十个女战士。团政委刚点着灯,就有一股凉风把灯吹灭,刚点着就吹灭。点着,吹灭;点着吹灭……管理处长在远处看到女兵宿舍里的灯明灯灭,便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闹鬼了吗?——这个故事好熟悉,我于是怀疑革命浪漫主义者也是个二道贩子。 我问老红军:长征路上,你摸过“夜老四”吗? 他说:摸你妈的鬼哟,人都快饿死喽,还顾上去摸“夜老四”! 我问老红军:为什么长牙护士称你为“革命浪漫主义”? 他说:我爱唱歌。 我陪同着老红军走在疗养院落满了金黄梧桐叶的水泥路上,白头叠雪,红日西沉,疗养院里饲养的白唇鹿和扭羚羊踏着落叶跑来跑去,山下阳光温暖,山上,在古老的烽火台左右的山峰上,白雪闪烁着滋润的寒光。老红军拉开苍凉的嗓门,唱起了据说是过草地时的流行歌曲: 牛肉本是个好东西, 不错呀! 吃了补养人身体, 是真的! 每天只吃四两一, 不错的! 多吃就会胀肚皮, 是真的! 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决,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看熟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妈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娘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娘,许宝的娘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檐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入迷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 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地骂人: “滚滚滚,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一蹿,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根,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之外,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约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现,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食儿。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 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褪毛,轻轻一捏,便成撮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 “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 “伙计,咱们上树吧!” 我们三个轻车熟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满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 “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形脸上生满了粉刺。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 “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 “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 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 “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沙沙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毛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满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他清了一下嗓子,说: 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柴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了照,什么也没有。‘照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压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舔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来的口水。’‘放屁拉臊,我会流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射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舔俺娘脸的毛茸茸的大东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洞,上边两个,下边两个,洞里流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毛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抽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洞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湿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洞为证,但是这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个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槌打着一块白布。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满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说狼虽然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是在关东,谁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发大财?章古巴大叔说:那是肯定的。许宝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打到一匹狼!许大娘对章古巴大叔说:这孩子,看闲书看痴了,就喜欢说一些魔魔道道的话。 “我实在是有点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地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在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我找到那根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连老虎都怕。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了烧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滋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塞得满满的。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糊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塞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抡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洞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色,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糊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洞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扑通通乱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成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我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决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许宝说: “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 “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你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了出来。 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是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 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象一块葡萄皮,双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 “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 “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显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腰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毛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下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毛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毛!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日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阴德。把一两狼毛烧成灰,用一两蜂蜜、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阴凉处就行了。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的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对许大娘说: “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能让你们娘儿俩发点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 “给俺剪点!” “俺也来点!”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 “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 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拉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毛塞给那个年轻妇女,说: “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见识,就能分辨出来,”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找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着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吗?”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到老许低声说,黄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 “黄色!” “对极了,狗眼是黄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荡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 “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过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 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 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吗……”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逼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露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群狼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遥远的亲人 一 春节前,我从外地赶回高密东北乡与家人团聚。进了家门,屁股尚未坐稳,父亲好像极平淡地说:“你八叔来信了。” 我站起来。 我们家是八十年前从县城迁到这穷地方来的c据父亲说,我的曾祖父与人打官司输光了家产,不得不搬迁。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我爷爷是老二,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就是八叔的父亲。父亲这一辈堂兄弟八个,八叔是大爷爷的独生儿子。八叔十七岁时娶了媳妇,那是一九四六年。第二年,为逃避“土地改革”,大爷爷一家跑到青岛避难,国民党军队撤退了,八叔失踪了。从此就没了音讯四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学校里曾逼着我们交待八叔的下落,我们如何能知道?后来学校里说八叔在台湾当国民党,要我们划清界限。我们谁也说不准这八叔是死还是活,但他的影子却死死地纠缠看我们,让我们不愉快。 母亲曾对我们说过八叔的模样和形状。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有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嗓音有点沙哑,头发黄黄,眼儿细细,很和善的样子。在那些遥远冬天的夜晚,母亲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院子里响起了“嚓啦嚓啦”的脚步声…… “老八来了,”母亲抬起头,把缝衣针放到头发上蹭着,对就着灯光看闲书的父亲说:“他走路总不抬脚,费鞋的老祖宗。” 父亲眼不离书,说:“大伯今早晨在药铺里说,年前要给老八娶媳妇。” 母亲悄声问:“听说大伯跟亲家母相好?” 父亲厉声道:“胡说什么你!” 一语未了,八叔推门进来,笑眯眯地问:“大哥大嫂,吵架吗?”嘴里说着话,手早伸到母亲背后去摸我大哥的饼干。母亲说:“老八,你羞不羞,就要娶媳妇的人啦,还抢你侄子的干粮!”八叔嘻嘻地笑着,咀嚼着干粮,呼噜呼噜地说:“没抢他的奶子吃算我客气!”母亲脸红着,骂父亲:“你还不掌他的嘴!”父亲说:“嫂嫂小叔子,亲嘴搂脖子!”母亲骂道:“你们兄弟们,没个正经货!”八叔伸手去摸正在睡觉的我大哥的肚子。母亲说:“老八,你安稳坐着行不行?弄醒了他你抱着!”八叔说:“我抱着我抱着。”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脱了那双蒲草编成的大鞋,盘腿上了炕。父亲说:“老八,大伯要给你娶媳妇啦!”八叔乐了。母亲说:“看恣得那样,嘴都合不拢了。往后小心着你,再敢油嘴滑舌没正经我就找个人整治你!”八叔说:“她敢!她敢对我扇翅膀,我不打她个皮开肉绽才怪了。”母亲说:“去去去!这才叫‘光棍汉打老婆觅汉打驴’,等俺那仙女般的弟媳妇一来,早像块糖一样化了!”…… “一眨巴眼就是四十三年……”父亲感慨地说。 “信在哪里?”我问。 “在你小姑姑那里,”父亲说,“你别去要着看呵,怕人呐。” 我说:“现在政策变了,不搞阶级斗争了,怕谁呢?”母亲晃着花白的头说:“怕你八婶与盼儿知道呗。”说完了这话,母亲嘴边显出了很多皱纹。 立刻,虽然苍老了但依然清清爽爽的八婶就仿佛站在我的面前了。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个头矮小,紫红脸膛,两扇大耳朵,唇边生着稀疏的黄胡髭。他就是盼儿。盼儿究竟是不是八叔的亲骨肉,家族中一直有分歧。母亲说盼儿的相貌虽不像八叔,但那沙哑的嗓音却像。听说大爷爷临终前曾放出口风,说盼儿的小姨在青岛与八叔粘糊过一段,盼儿有可能是八叔的种子。八叔的小姨子是一个紫红脸膛的小个女人。站在八婶身后的另一个小伙子身材高大,方脸阔口,仪表堂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只漂亮的大手。他是八婶的私生子,名字叫熬儿。盼儿和熬儿都已娶妻生子,他们的孩子都姓八叔的姓——“管”。 二 第二天上午,大哥也从外地赶回家。吃过午饭,母亲说:“看看你们大奶奶去吧,听说她病得不轻。” 大奶奶家住在东胡同里,原有三间旧草房,后来又在西头接上了两间,一圈土墙围成院落。每年夏秋,土墙上爬满扁豆蔓,一串串紫色的扁豆花盛开着。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下年年必种一架丝瓜。大爷爷在世时,常坐在树下为人切脉诊病,大奶奶则在旁边搓制梧桐子般大小的黑色丸药。 我跟大哥进了屋子,小姑姑跟我们寒暄了几句。她满脸倦容,说话没有往常那般响亮,那般斩钉截铁,那般滔滔不绝。小姑姑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从小跟大爷爷学医,现在也算是乡里的名医,求她的人很多。八叔不在,八婶不见容于公婆,搬回娘家村里居住,赡养老人的事儿实际上全落在小姑姑的肩上。 大奶奶闭着眼躺在炕上,面孔有些浮肿。炕前立着一根支架,架上吊着盐水瓶子,小姑姑正给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动插着针头的右手,小姑姑侧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说心里话,我对大奶奶没有好感。她过日子太抠,非常贪财,不合得给人家吃。八婶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几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饭,桌上有肉,见我进来,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这些小孩子一样的把戏令家族中人人讨厌她,大爷爷也看不惯她。大爷爷曾对我说:“你们要来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种穷贱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躺在炕上熬着她最后的岁月,无论她从前怎么样地伤过我们的心,我们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着被子边几摸来摸去。那只生满褐斑的老手宛若一只盲眼的小兽,在嗅着什么味道,仿佛它正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 大奶奶一边摸索着,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叨着什么。我们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之类东西,八叔在台湾一定会心痛吧。毫无疑问,大奶奶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母亲。 小姑姑在我们的沉默中红了眼圈,她说: “你们八叔有信了。 我说:“听俺爹说了。” 小姑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信给我们看。信很简短,没有特别的话,信纸里夹着一张彩照,照片上有一个穿西装扎领带脸庞长大的老男人和一个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婶了——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男人与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远了。 小姑姑眼泪汪汪地说:“你八叔这一辈子不容易……你大爷爷生前算过卦,说你们八叔还在,果然还在呀……你大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报应啊……” 小姑姑又给我们说她接到信时浑身都凉了,哭一阵笑一阵。又说把八叔的消息给大奶奶一说,大奶奶把正涮着的碗往锅里一掼—— “放屁,放屁!”大奶奶挥舞着炊帚,脏乎乎的刷锅水淋了小姑姑满脸。她骂了两句,嗓音突然低落,浑浊的老泪涌流着,呢呢喃喃地说,“我没有儿子……一辈子没生过儿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说着,哭着,“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这是您孙子,这是您孙女儿……”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远远地送到光明里,看着看着,擎着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斩断的树枝一样折下来,整个人也如同一堵墙向后倒去…… 其实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叹息着说:“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难,最苦命的是我……” 哭够了也说够了,小姑姑用毛巾擦着通红的眼皮,叮嘱我们:“你们八叔有信的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说:“其实没事,海峡两岸已经开禁,许多老兵都回来探亲了,八叔迟早也要回来。” 大哥踢了我的脚一下,站起来告辞。 走到梧桐树下时,八婶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六日举行。那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红太阳冒出来时,树上的白霜闪烁出美丽光彩。亲戚们头天就来了,大爷爷家住不下,就挤到我们家。那时候没有我,大哥刚三岁,穿着新衣新帽,在院子里追麻雀。大哥追赶一会儿麻雀,闻到了从大爷爷家飘出来的熟面条味儿和白菜炒猪肉的味儿,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气从大爷爷家门上扑出来,弥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气里。浑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来了,他招呼亲戚们去吃面条——新婚早晨阖家吃面条,并挟走了我大哥。 大哥说八叔结婚那天早晨,前来吃面条的人足有一个连。大奶奶黑着脸站在锅灶旁边,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说大奶奶太抠门儿。儿子结婚的大喜事儿,竞擀了些掺红薯的杂面条儿,煮出来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样。如果是穷也罢了,明明有十几石麦子在厢屋里囤着,硬是不舍得给人吃。 大哥是我们这一辈里第一个男孩,全家珍贵着,惯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给他一碗杂面条,他耍脾气不吃,哭着要白面条吃。大爷爷正在药铺里跟人喝酒,听到大哥的哭声,便带着三分醉意过来,问了几句,明白了端详,双眼立刻发了绿。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骂一声:“狗食!”然后,撩撩袍子弯下腰,端起一盆杂面条,大步走到猪圈外,隔着土墙,把面条倒进猪圈里。大家都被大爷爷给吓愣了。大爷爷只手提盆进屋,将盆往锅台上一掼,对着大奶奶吼叫:“给我重擀!用白面,用最好的白面!”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大爷爷抄起一根擀面杖冲上去,立刻被人们拉住劝说:“大掌柜的,别发火,别发火。”大爷爷用擀面杖指着大奶奶吼叫:“你给我滚起来,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声嘟哝着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爷爷,依然嘟哝着,走到面缸前,揭了缸盖,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泪珠儿一串串落下。母亲说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别的。 总算打发了众人的肚子,大奶奶又跑到猪圈里去哭。哭什么?哭那盆杂面条儿。大家又好气又好笑,一旁嘀咕着:天底下怕是找不到这号的娘! 正围着猪圈闹哄着,就听到大街上锣声镗镗响,喇叭唢呐声也悠悠地传过来。有人喊:“来了!”于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窝蜂拥上街头看热闹。远远地望到两乘轿子——一蓝一红——从街那头颤悠悠地飘过来。轿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着喜庆乐曲,十几个半大孩子高擎着旗牌伞扇,竟有些威风生出来。走近家门时,队伍移动缓慢,轿夫们都双手抱着肩膀头,脚下踩着四方步,显示潇洒姿态。轿杆颤悠悠,轿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轿帘掀起来,看外边的人也让外边的人看他。母亲说八叔穿长袍,戴礼帽,披着红,簪着花,坐在轿子里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显摆够了,轿子落在大奶奶家门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从猪圈里揪出来。大奶奶滚了一身猪屎,浑身散出脏气。我奶奶和三奶奶剥皮般为她脱掉脏衣服,又急匆匆地为她换上几件干净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来准备受新郎新娘礼拜,母亲和四婶把八婶从轿子里搀出来。有调皮男人挤过来挑起裙边看新娘的脚,并喊:“好大脚!”母亲说:“脚大踩四方!”人群中发出哄笑。大哥说他看到八婶腰间悬挂着一面铜镜,闪闪发光,不知有何讲究。后来才知道这叫作“照妖(腰)镜”,是连同轿子一块赁来,用过即还给人家。 拜天地时,八叔花拳绣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们捂着肚皮笑。拜过天地又拜高堂,大爷爷端坐受礼,满脸威风,一副大人物气派。大奶奶侧着脸,把嘴咕嘟老长,好不高兴的模样。母亲说八婶身上发散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好像新蒸出来的白面馒头。因为这味道,使母亲对八婶充满了好感。母亲感到八婶的手凉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么原因使新人的手这般凉。繁琐的礼节终于进行完毕,母亲和四婶把八婶领到洞房上了炕,盖头红布也在这时揭了。母亲说揭开盖头红布时她吃了一惊。八婶粉红脸皮,细长眉毛,一双漆黑单眼皮儿大眼睛,嘴巴很大,两个嘴角上翘,弯勾月儿样,唇色鲜红,肥肥的。母亲说八婶五官单独看都不是标准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张脸上,却生出别样的雅致别样的光彩。八婶是真正的细高挑儿身材,到老也不见臃肿。她说起话来轻言曼语,脾气温顺,一点也不张狂。八婶在炕上坐定后,大奶奶拉着一张长脸,端上来一张红漆木盘,紧接着上来茶水和点心,点心存放时间太久,有一股霉味儿。母亲说大奶奶一进来,八婶的手指就不知该弯着还是直着,好不自然的样子,大奶奶却恶狠狠地盯着儿媳的脸,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进头来,被母亲轰了出去。下边锅灶里不停地烧着火,炕热得烙人。八婶坐的炕头尤其热,母亲看到她不停地挪动屁股,便说:“妹妹,垫上条被子吧。” 八婶点头,表示同意母亲的建议。她刚要欠起身来,就听到炕席下一声巨响。八婶从炕头蹦起来,粉脸灰白,挂着清汗珠儿。洞房里硝烟弥漫,母亲和四婶也惊得张嘴结舌。新炕席崩破了一个洞。八婶的屁股也受了点伤。外屋的女眷们闻声赶来,经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纸、内装黄色炸药和碎玻璃的纸炸炮,一摔、一挤、一压都会响,过年时孩子们摔着玩。按习惯,新媳妇的新炕由大伯子来铺,八婶的炕是父亲铺的。大奶奶一看崭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冲上头。在炕下跳着高儿骂我父亲坏了良心。大伯子不能进入弟媳的房子,父亲站在窗户外大声分辩着。父亲说也许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铺炕时带了进来。大奶奶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父亲存心使奸行坏。最后还是大爷爷来为父亲解了围,大爷爷说有点响声比没有响声吉利。母亲说她心如乱麻,仿佛看到了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场。 几十年后,八婶苦笑着对父亲说:“大哥哟,你也是个好样的,往兄弟媳妇炕头上埋炸弹!” 父亲也苦笑着说:“本来是想跟老八开个玩笑的,没想到闹出了大乱子!” 母亲说八婶结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从鸡窝口搬来一块捶布石,放在八婶炕前,又拎来一把铁锤,端来一盆沾着点红肉星星的猪骨头,冷冷地说:“闲着也是闲着,找点活儿给你干。把这些猪骨头砸成泥,搓萝卜丸子吃。”母亲说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妇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在她手里竟改了。人家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你让干点别的也好,可竞让砸肉骨头!母亲和众妯娌去看八婶,一撩门帘,就看到八婶在屋子里边砸骨头边流眼泪,溅起的骨头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四 大奶奶病情日渐沉重,看情形是挨不过春节了。八婶早就赶来,在床前日夜守候着。 腊月二十三日,盼儿开着一辆拖拉机来了,说是来接八婶回去“辞灶”。因为大奶奶家那条胡同很狭窄,无法掉转,他便把拖拉机停在我家门口。停车后先到我家,见到我和大哥,他很亲热地笑起来。我以“哥”称呼他,但心里略感别扭。他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手上满是冻疮却没戴手套。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白酒,说是送给父亲过年喝。父亲推辞着,但还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着烟,雪白的烟卷儿与他乌黑的手形成鲜明的对照。每年春节,他都跟着八婶回来上坟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来,初二晚上发完“马子”赶回去,年年如此,从不耽搁。可以想象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对待他们,但他们依然来。 我曾经对父亲说,要是我决不来!图什么?父亲叹息道:还不是为了找个归宿,让外边人看着,知道他们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两个孩子不就成了野种?我说野种又有什么不好!父亲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八婶是个有心计的人。 盼儿闷闷地抽着烟。大家都感到压抑。父亲长叹一声,说:“盼儿,我对你说了吧,你爹有信了。” 闷了半天,盼儿说:“我早就听到风声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着盖着干什么!没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岁。难道下半辈子没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样对待俺娘们,你们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痴心,不是为着她,我来这儿干什么?为了那两碗不成不淡的烂饺子?大伯,您得为俺娘争公道!” 说完,盼儿起身去东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门口,大哥责怪他不戴手套,他笑着说:“越捂越冻。” 五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父亲和几位叔叔以及我们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遗容。她笔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寿衣,脸上蒙着一张黄裱纸,屋子里的味道非常难闻。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儿——拍打着膝盖嚎哭。大姑夫也来了,倚着门框站着,眼皮飞快地眨巴,一脸的狡猾表情。八婶满脸泪痕,坐在灶前烧水。盼儿和熬儿站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 父亲与叔叔们商量着大奶奶的后事,选择墓地啦,准备寿材啦,筹办酒席啦,等等事项,都安排了专人负责。最后,在让谁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发生了争执。八叔不在,此事应由盼儿做,几年前大爷爷的瓦也是盼儿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父亲有些恼火,问大姑姑:“盼儿不摔谁摔?他是长孙!” 大姑姑撇着嘴说:“他是谁家的长孙?我们家没有他这个长孙!” 父亲生了气,眉毛吓人地抖动着,厉声说:“大伯去世时,也是盼儿摔的瓦!那时你们怎么没意见?” 大姑夫不阴不阳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父亲怒吼:“你姓什么?你姓黄!我们老管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大姑父满脸赤红,背过脸去抽烟。 盼儿说:“大伯,您别为我争,这片瓦,谁摔也行!” 八婶一改往常姿态,大声呵斥盼儿:“小孩子家,插什么嘴!一切听你大伯安排。” 两位姑姑也不再言语,只是把嗓门提高了些,一边嚎一边叫:“爹呀,娘呀,怎么不等俺哥回来就走了……” 八婶突然大放了悲声。我第一次看到八婶失态大哭。 六 腊月二十九日,阖族戴孝,为大奶奶送葬。 天下着小雪,刮着尖溜溜的小北风,非常冷。抬出棺材后,披麻戴孝的人们在棺材后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队。大路两边站着看出殡的人群。街当中点着一个火堆。燃烧着大奶奶枕头里的谷糖,暗红色的软弱火苗上,盘旋着几缕乌黑的烟。我们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队伍的最前头,行走着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爷”,擎着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纸条在寒风中索哕哕地响着。我和大哥搀着盼儿,走在棺材前。盼儿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着一个新瓦盆,他没有哭。在王大爷的引导下,我们架着盼儿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摆着一块青砖。在女眷们唱歌一般的哭声里,盼儿举起瓦盆,对准青砖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砖——很少发生摔不破的情况——盼儿似乎很用了力气,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却从青砖上蹦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竞完整无损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儿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王大爷敏捷地转回头来,对着我们挤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顾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听到王大爷压低嗓音说:“踩!踩!踩破它!”我抬脚去踩瓦盆时,大哥脚跺在了我的脚上。瓦盆破了。毫不费力它就碎成了若干片,但盼儿在青砖上却没摔碎它。 墓地离村庄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大爷爷的墓已被启开,贴着那具尚未腐烂的棺材又凿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奶奶将与大爷爷地下相会。哭丧的人都散在墓穴四周,大睁着眼,看着十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穴里放。天气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绳子上结着滑溜溜的冰,所以尽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还是很沉重地跌进了墓穴。棺材带下去的冻土把安放在墓穴里的豆油灯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来:“娘哇,娘哇,跌坏你的骨头啦……”一边哭着,一边装腔作势地要往墓穴里跳。几位女亲眷拽着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去。王大爷一挥手,冻得鼻子通红的男人们便匆忙铲起冻土,扔下墓穴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冻土的打击下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 回来的路上,人们都缩着脖子,侧着脸,不敢面对那小刀子般的东北风。八婶与她的两个儿子和抱着孩子的儿媳妇走在一起。当所有的人都为躲避寒冷匆匆走动时,八婶一家人簇成一团,缓缓地行走,寒风挟着雪粒儿,啪啪地抽打着他们的面颊。 七 傍晚时,雪愈下愈大,我们劝八婶留一夜,她执意要走。于是,我们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着翻过河堤,被纷飞的雪团模糊了身影。夜里十点钟,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和母亲杂乱无章地讲述着家族中的往事。母亲说八叔失踪后,大爷爷被民兵从青岛抓回来,关压在乡政府里。八婶提着竹篮子一天三次送饭。大爷爷关了三个月,八婶送了三个月。于是大家都认为八婶是好样的,她理应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视。正说着话,就听着大门被拍得暴响,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出去开了大门,一个人踉踉跄跄扑进来。随后,两根黄黄的手电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里飞舞着,犹如翩翩飞蛾。持手电的是盼儿和熬儿,八婶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八婶指着盼儿骂:“这鳖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说!” 她的真情实意令人感动。没掸净的雪花儿在她头发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儿,灯光里八婶的上翘嘴角已经变成了下垂的月牙儿了。 她说:“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让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亲想了想,对我和大哥说:“你们陪着八婶去吧,劝劝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让小姑姑开了门。屋里灯光明亮,照着大姑姑那张酷肖大奶奶的脸和大姑夫那张猥琐的脸。他们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桌子上,有两大捆黄色的线装书,我知道这是大爷爷的医书,而且我还知道这两捆书将被贪啬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婶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小姑姑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八婶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个嘴角抖颤起来。 盼儿说:“娘,回去吧!什么宝贝物似的,我没有爹!” 八婶扇了盼儿一巴掌,骂道:“畜生!” 盼儿捂着脸嚷起来:“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俺爹不是好东西,他在外边穿西装扎领带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痴心!” 八婶尖利声叫着:“我就是痴心!男人娶小老婆古来就有,她为小,我为大!” 我和大哥把盼儿拉开了。 八婶说:“他小姑,咱姑嫂俩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说我什么地方失过礼?爹生日孩儿满月,婚丧嫁娶,打墙盖屋,我没落漏过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边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说:“好一节妇烈女,该给你树块牌坊了!”她指着熬儿问:你说,“他是哪来的?” 八婶脸色煞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八婶呜咽着说:“我是有错处……但你们想想:他爹走时我才十九岁!后来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没法子……” 大哥说:“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婶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该宽容。八婶没改嫁,从法律上讲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婶的要求不过分。” 小姑姑犹豫了一下,说:“给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儿写信要美元!” 八婶激动地说:“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来,送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这个人。” “那好,”小姑姑说,“你红嘴白牙发了誓,大家都听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来,递给八婶。 八婶接过信,那张苍老的大嘴难看地歪斜着。照片捧在八婶手里时,那张信笺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户上的纸被雪片打得嚓嚓响着,夜愈深了。好久,八婶挺直了腰,把照片还给小姑姑,用袄袖子擦擦眼,转身对盼儿说:“走吧,回家去,熬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