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活着真好》 序:母亲,活着真好 这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的名字,后来改编成电视剧,就叫《母亲》了。电视剧和小说所表现的主题,永远是有差距的。这里我无意品评两种文学样式所表现的主题,孰优孰劣,毕竟文学式样不同,表现在思想上的差异,也属正常。 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母亲,一提起母亲,就会让我们想起了温暖。母亲在,就有了遮风避雨的家,而家永远是温暖的。一杯茶,轻声的呵护,我们看到了母亲慈祥的脸,无怨无悔,漾满了温情和怜爱。出门时,耳边回绕着母亲不变的叮咛,听着有些絮叨,想起来,却是温暖。 母亲是树,儿女就是树上的枝杈,根深方能叶茂。风霜雪雨,母亲一个人扛着,把一点一滴的生命原浆,给了她的儿女们。枝繁叶茂着,树干却变得苍老起来。时间如同蛀虫,咬噬着母亲的生命,母亲却依然用部分健康的生命,支撑着儿女的人生。 小时候,扯着母亲的衣袖过马路,感觉是踏实的。长大后,母亲在儿女的眼里,一天天弱小了下去,生命的轨迹已是锈蚀斑驳。儿女的翅膀长硬了,只想往外飞,去经风雨、见世面,而母亲仍然是那棵树,苍老枯败,但飞向远方的儿女,累了、乏了,仍会回来,落在母亲这棵老树上,梳理一番心情,重温一遍母亲的絮叨,攒足气力,又振臂去闯了。母亲期盼的目光,随着儿女的飞离,变得越来越长。 油干灯尽的母亲,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用目光去找寻她熟悉又陌生的儿女们,哪个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不想、也不忍撒手离开他们,即使苟延残喘。作为母亲,她已不再是为自己活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就是儿女们的天。天塌了,家也就没了,母亲撑着最后的心力,继续替儿女们操着一颗心。终于,那棵老树倒了下去,只留下最后的叹息。 母亲走了,儿女们成了没娘的孩子。母亲活着时,孩子们无论有多大,在母亲面前永远还都是孩子。现在,失去娘亲的孩子,也要把自己生成一棵树了,就像母亲那样。 生活还在继续,生命还要传接,于是就有了一代又一代被人们传颂的母亲。 母亲,活着真好!有母亲在,我们就永远是快乐的孩子。 石钟山 2005年3月于北京 一 公元1960年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寒冷与饥饿同时侵袭着这座城市。 文师傅一家早就揭不开锅了,锅底仍然烧着柴禾,很旺地燃着,半锅水沸滚着,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大林那一年10岁,大秀8岁。两个眼巴巴地望着清汤寡水的锅,一团一缕的雾气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先是大林的肚子咕咕噜噜地响了一阵,大秀的肚子仿佛受到了传染,也没命地响了起来,于是,两人就拼命地嗅着蒸气,蒸气淡得没有一丝荤腥,两个孩子就挺悲凉的样子。 母亲淑贞正望着窗外茫茫的雪地在发呆,该想的法都想过了,能吃的都已经吃了,真的没什么再能吃了。母亲淑贞只能冲着外面的雪地发呆了,她是个女人,见不得孩子饥饿的模样,她心疼,疼得发紧。 那一年的冬天,不仅文师傅一家在忍饥受饿,全国的老百姓,上至伟人毛泽东都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文师傅一家面对着一锅白开水的日子也就不足为奇了,文师傅一家和许多家庭一样,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饿。 文师傅袖着手很惶惑地在屋里走,他这种走法是和厂长老苏学来的。老苏遇到头疼的事时,也是这么走。老苏在厂里总是说一不二,样子就很权威,于是许多工人都崇敬老苏的一举一动。文师傅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无意地学着厂长老苏的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文师傅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寻找吃食的办法,他想起了城外的西大河。夏天的时候,他偶尔能在那里抓到一两条鱼,既然河里有鱼,那就是文师傅一家的希望。想到这儿文师傅有些兴奋,他紧了紧腰带,冲淑贞说:我出去一趟。 淑贞对文师傅的话已经感到麻木了,一个冬天他已经无数次地说过这样的话了,然后出去,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空手而归。淑贞脑子里像外面的雪地一样,空荡一片。 文师傅走过灶台时,想喊上大林和自己去做伴,但他看见大林贪恋地正一口又一口地嗅着蒸气,他就没忍心叫上大林。走出门口那一刻,他听见大秀有气无力地冲他说:爸,饿,饿。 他回头望了眼大秀,大秀透过蒸气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里悲壮地说:孩子,你们等着吧,晚上让你们喝鱼汤。 结果是一家人晚上没能喝到鱼汤,第二天也没能喝上鱼汤,文师傅出事了。他掉进了冰窟窿。文师傅赶到西大河时,人们在冰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冰窟窿,许多人已先文师傅一步来到了西大河,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抓鱼。冰面上的冰窟窿比水里的鱼还多,很多人一无所获,垂着头袖着手走了,整个河面上仍留下几个坚定不移的人在冰窟窿面前守株待兔,文师傅别无选择地也只能在那里守株待兔了,他蹲在寒风刺骨的冰面上,望着冰窟窿里缓缓流动的清水,连鱼的样子也没有,他也有过短暂动摇的想法,可一想起大林和大秀笼罩在水雾里的两张小脸,他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有一条鲜活的鱼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热热乎乎地喝鱼汤了。就在文师傅几乎近似绝望时,那条期盼的鱼终于出现了,文师傅顿时热血沸腾,他整个身体扑向了冰窟窿,鱼是被他抓到了,但他的人也掉进了冰窟窿,如果正常的情况下也没什么,他的双腿已经冻僵了,不听文师傅使唤了,直到第二天文师傅才在下游被人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捞了上来,文师傅手里扔死死抓着那一条尺把长的鱼。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顿时晕了过去。 大林和大秀奔向西大河时,看到了父亲僵硬的身体躺在岸边的雪地上,手里仍举着那条鱼。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他们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直到他们喝完了父亲用生命换回的那条鱼做成的汤时,他们才哭出了声音。那一刻,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父亲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了。他们失去了父亲,但他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二 屠宰场的杨师傅在危难之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杨师傅绰号杨麻子,麻子的来历历史悠久。杨师傅三岁那一年出天花,便留下了这些麻子。杨师傅也曾有过光辉的历史,他参加过著名的抗美援朝,杨师傅只是连队的一个炊事员,打仗的事没轮上几回。只有一次,师傅挑着两水桶饭菜到阵地上给士兵们送午饭,半路上碰上了两个美国黑人伤兵,或者说是逃兵,一个伤在腿上,一个伤在胳膊上,其实他们伤得并不重,两个伤兵相扶相携地往后方撤离,或许是迷了路,他们撤到了志愿军的后方,就这样杨师傅和他们相遇了。这一相遇,他们都被对方吓着了,在一条小路上,三双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们一时竟都不知如何是好。杨师傅想到了跑,但他又想到,自己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美国兵的子弹,他们身上都背着枪。杨师傅不知道他们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求生的欲望,让杨师傅豪情万丈,从后腰里抽出菜刀,嚎叫着向两个美国兵砍去,两个美国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脑袋开了花儿。 为此,杨师傅立了功,这也是他惟一立过的一次功。杨师傅复员的时候,被屠宰场的场长看上了,场长说:杨师傅连美国兵的脑壳都敢劈,整死几头畜牲算啥。于是,杨师傅就来到了屠宰场上班了。杨师傅整日杀猪宰羊的,近水楼台的总能得到一些畜牲们的下水,还有心呀肝呀肺什么的,提回家洗巴洗巴炖了吃了。杨师傅整日里满面红光,脸上的麻坑里都洋溢着下水的气味。冬天,杨师傅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畜牲们似乎被他杀尽了,在那年冬天,有时十天半月的也捞不上来一头猪,眼见着杨师傅脸上的麻坑日渐萎顿下去。但他的日子总能比别人好过一些。他和文师傅一个胡同里住着,文师傅出事了,他首先想到了淑贞和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淑贞可是这条胡同的美人,脸不管怎么风吹日晒,总是那么白净,头发又黑又亮,什么衣服穿在淑贞的身上都是那么好看。杨师傅经常望着淑贞的身影发呆,杨师傅那时还没有成亲,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一个人干熬着。不是杨师傅愿意这么熬着,是没有人愿嫁给他,如果长得丑点有个好工作也好说,两下都占齐了,谁愿意嫁给一个整日里杀畜牲的人呢。 文师傅的死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刚开始杨师傅并没有非分之想,他只出于对淑贞的怜香惜玉,在一天夜晚他用报纸包着一堆骨头,推开了淑贞的家门。在那一刻,这骨头对淑贞一家意味着一次难得的盛宴,骨头们被杨师傅当场砸碎了,然后放在一锅沸水里煮着。当香气在椒贞家弥漫开的时候,淑贞的眼泪流了下来。杨师傅看见淑贞的眼泪,自己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他吸溜着鼻子说:哭啥,不就是一堆骨头嘛。就是这些骨头救了淑贞和两个孩子的命。 走投无路的淑贞,她没有理由不接受杨师傅。在那几年的时间里,随处可以听到,一个光棍汉用两个馒头就换回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大姑娘。脸黄点没什么,一身皮包骨头也没什么。将养一些时日,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了。在那样的日子里,城里每天都有饿死的人,被一张席子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扔到荒郊野外,被饥饿的野狗、野猫疯扯了。每天都在死人,却听不到人们的哭声,人们已经没力气哭了,况且,谁又保证,明天死的又不是自己呢,家里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争嘴的,那时,人的心已经饿得麻木了。 杨师傅此时的行为,已经非常难得了,这让淑贞感激不尽。淑贞以前是熟悉杨师傅的,可她从没和杨师傅说过一句话,因为杨师傅的丑陋,更因为杨师傅的社会地位,他是一个杀畜牲的人。现在杨师傅在淑贞眼里,就是救星,是最亲、最爱的人。 杨师傅把更多的下水和骨头以及能吃进嘴里的东西一古脑都拿给了淑贞一家,他的这种行为比以前大胆了许多,因此就得罪了屠宰场的场长,那时已经没有多少畜牲可杀了,偶尔有一两只畜牲被拉进屠宰场,也都非常珍贵,平时人们看不上的下水,骨头什么的,眼下也成了宝贝,也就是说,杨师傅已经没有更多的机会拿走这些东西了。杨师傅却大着胆子,不顾领导的监视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结局便可想而知了。在这之前,杨师傅已经被列为副场长的候选人,也是因为在关键时候的这种举动,杨师傅最终没有当上副场长。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感动得哭了。由于杨师傅的接济,大林和大秀枯黄的面容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现在他们喝了下水汤已经睡下了。淑贞这一哭,反倒让杨师傅受不了了。他搓着大腿,满脸愧疚地说:你看,你看,这事整的。淑贞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伏在了杨师傅的怀里,杨师傅顺理成章地把淑贞抱住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通俗了。 那一晚,杨师傅离开的时候,淑贞蒙着被子哭了好久,她想起了尸骨未寒的文师傅。她是爱文师傅的,尤其是文师傅的死,他手里抓着的那条鱼一直在她眼前闪现。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和杨师傅做爱时,当快感即将来临时,她的眼前总是闪现出文师傅手里举着的那条鱼,这时她似乎听到文师傅在说:吃鱼吧,给孩子们熬鱼汤喝。高潮随即离她远去,任杨师傅怎么努力,她的身体总是一点点地凉下去。她觉得对不住杨师傅,每次做爱时,她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条鱼,而是想那些可爱的下水,可是不管用,一到关键时候,那条鱼总是顽强地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直到她和杨师傅共同生下小秀之后,那条鱼才彻底从她脑子里消失。 那年春天,淑贞和杨师傅去街道领了结婚证,杨师傅把淑贞和大林、大秀接到自己那两间小房里。 淑贞是个善良而又讲良心的女人,她一直都在想着杨师傅的种种好处,在关键时刻,要不是杨师傅出现,她们一家三口人,说不定就在那个冬天被饿死了。 三 过了一阵时间以后,城市的居民又能在粮店里准时地领到口粮了,饥荒终于过去了。杨师傅和淑贞一家和所有人一样,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他们一家比常人能更多地吃到动物的下水,一家人的嘴上总是油光光的,打出的嗝也带着猪下水味。就在那一年小秀出生了。于是淑贞才彻底相信,自己已经真的嫁给了杨师傅,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又是一个不久,小林也出生了,在户口本上,清楚地写着:文大林、文大秀、杨小秀、杨小林这四个孩子的名字。也就是告诉人们,家里的四个孩子,是同母异父,他们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小秀和小林出生后,淑贞就暗下决心,再也不生了,一是生活的拮据,同时,她也不想生更多的孩子,那样会打破文师傅和杨师傅在她心中的地位。 杨师傅心眼很好,在自己的孩子没有出生时,他对大林和大秀是十个心眼,现在小秀和小林出生后,对大林和大秀也是五个心眼,另五个心眼分给小秀和小林了。这就使得大秀和大林在早年丧父的情况下,并没有生活在阴影里,他们和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在阳光雨露中。如果事情没有变故的话,淑贞的家也会和其他家庭一样,过平常人的日子,生产快乐,也生产哀愁。 事情的变故,缘于杨师傅的身体。刚开始并没有注意,他的身体一直很强壮,有时一天晚上能和淑贞欢乐两次,而不影响他第二天把一只整猪放倒在案板上。后来就不行了,他经常停在淑贞的身体上喘,喉咙里跟拉风箱似的,浑身上下也跟水洗了似的。刚开始,淑贞以为杨师傅在她身上的事太贪了而亏空了身体,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杨师傅的身体江河日下,拉风箱似地喘。后来,杨师傅都不能上班了,别说他扛一头整猪,现在让他拿一条猪腿怕也力不从心了。 医院里去过,结论是肺气肿,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就是不见效果。后来杨师傅只能回到家里趴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着气。有时一口气倒不上来,脸就被憋得青紫,夜晚的时候尤甚。淑贞经常被杨师傅倒气的声音惊醒,于是爱莫能助地说:老杨,难受你就叫一声吧。杨师傅不叫,绝望地说,畜牲们都来了,找我算账来了。 杨师傅想到了死亡,在死亡的前期他产生了幻觉,他整日里幻想着那些被他杀死的畜牲们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讨命,包括那两个被他砍死的美国兵。杨师傅这种幻觉使他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这是没有做好事,杀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报应。杨师傅这么一说,淑贞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又想起杨师傅从屠宰场里偷偷拿回那些畜牲们的下水。 人一绝望,死亡的速度便明显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师傅终于倒完了最后一口气,趴在炕上死了。杨师傅死的样子似乎很平静,死的时候,他还抓着淑贞的衣角,他把对生活的留恋都集中在了淑贞的衣角上。 面对着杨师傅的死亡,淑贞已经有了明显的心理准备,她没有像文师傅死时那么惊惧,这回她沉稳了许多。送走杨师傅之后,她开始冷静地面对生活了。 四个孩子头挨头地摆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面对这样严峻而又现实的生活。 她一直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也无法让她工作。在杨师傅拉着她的衣襟一角魂归西去的时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担,咣当一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无法逃避,为了四个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认了。 那时,大林已经十六岁了,大秀也十四了。大林高中毕业那一年,上山下乡运动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四 如果大林高中毕业就下乡,应该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老三届那一拨。对大林的下乡,淑贞有了清醒的认识,杨师傅死后,养活四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一直没有工作,自然就没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领导显得很人道,给淑贞指出了一条生路,让她去拾废品。拾废品不用按时上下班,出去一天,怎么也能有所收获。于是淑贞就开始拾废品了,别看那时候日子都不好过,拾废品的人也并不多,况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证明,废品收购站才能收购你拾到的废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四个孩子并不知道母亲在拾破烂。 每天四个孩子上学去了,淑贞就把衣服换了,背着一个篓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划分好了,她只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这一带活动,淑贞时间掌握得很准时,等孩子们快回家时,她已经先孩子们一步回家了,从容地换好衣服,淑贞就又是淑贞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烂,在孩子们回来前,她总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后提上袋子,去菜站买一些论堆卖的菜,畜牲下水什么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来。一家人的胃,被杨师傅培养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时间一长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显得空落落的,淑贞为了不让孩子们委屈,她仍隔三差五的提一些下水回来,学着杨师傅生前的样子,把下水洗净,然后放在锅里炖上一气。 小秀和小林那时还在上小学,不谙世故,父亲死了,他们觉得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无忧无虑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林和大秀已经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一天,大林的学校提前放学,他看见了母亲。那天的淑贞收获颇丰,她背上的废品篓已经装满,怀里还抱着一堆废报纸,她正沉重地往废品收购站走,那一刻,她心里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她想卖完废品,就去买一些下水,晚饭一家人又会得以改善了。就在这时,大林发现了母亲。他刚开始并没敢确认那个弓着腰背着破烂的女人就是母亲,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动作有几分熟悉,当他超过这个人时,回了一次头,结果就发现了母亲,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在望着母亲,淑贞也看见了大林,四目相视,两个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母亲先反应过来,她有些羞愧地冲大林笑了笑,然后问: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大林这时凄楚地叫了声:妈。他走上前不由分说接过母亲肩上的篓子,背在自己的肩上,头也不抬地往废品收购站走去,大林的眼泪一颗是一颗地落在他的脚上,淑贞看在眼里,她一句话也没说,那一瞬,她才意识到,大林已经长大了。那天晚饭,大林没有去吃那些下水,他只干咽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淑贞也正准备躺下,大林走了进来,大林说:妈,我不想下乡,我要上班。淑贞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留在城里又谈何容易呢。大林又说:妈,我要工作,养活一家。 淑贞看着大林,眼泪流了下来,她不是难过,她是激动。儿子大了,可以为自己担忧解愁了。 那一夜,淑贞一夜没睡,她在想着大林的出路。文师傅在世的时候,是铸造厂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铁水倒在模子里,铁便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有模有样的铸件。淑贞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文师傅工作过的铸造厂。如果说淑贞还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话,也只能是文师傅生前工作过的厂子了。现在年呀节呀什么的,文师傅生前那些好友,偶尔还会到家里来坐一会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淑贞透过话语,依稀地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和希望。 文师傅死的时候,厂长老苏来过,淑贞是认识厂长老苏的,老苏长了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高调,让人想起伟人什么的。那时,老苏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阵子,老苏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贞想到了厂长老苏,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贞找到了厂长老苏。老苏的样子似乎和前几年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有些稀疏 了,眼睛也有些浑浊,他见到淑贞那一刻,并没有马上认出淑贞,他愣在那里,很费劲地想着,记忆力似乎不如以前。后来淑贞才知道苏厂长的老婆中风后,瘫在床上已经有好几年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鲜活,苏厂长这几年老得就很快。 淑贞就说:苏厂长,我是文师傅家的淑贞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苏厂长,他一拍脑门想起了淑贞,又是让坐,又是倒茶的。苏厂长的目光停留在淑贞的腰身上,啧着嘴说:还是那么漂亮。淑贞脸一红,接下来就换上了一脸愁容。说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说到了眼下的处境,又说到了大林即将毕业等等,老苏就啧嘴,淑贞说完了,老苏仍在啧嘴,他说这事不好整,文师傅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说接班也太晚了。淑贞听了这话,泪又流下来。老苏就瞧着流泪的淑贞。淑贞流泪的样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难没有让她这个美人坯子减去多少容颜,老苏望着眼前的淑贞心里就动了动。他终于伸出一双潮乎乎的手把淑贞的双手握了,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一份真诚,她又看到了几分希望。 从那以后,淑贞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老苏,老苏为难仍为难,但他答应想办法。每次他见到淑贞,总是热情地捉了淑贞的手,如果没人的时候,他握住淑贞手的时间会长一些。身为女人的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心理变化,她去找老苏的次数多了,就影响了老苏的正常办工。在找老苏的过程中,不时有人敲门进来向老苏汇报这,汇报那的,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谈的,该说的都说了,淑贞的要求简单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来铸造厂上班。老苏的回答就是很难,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全民都得响应,但也会有个别空子可钻,就看怎么钻了。淑贞在一次次绝望中,看到了希望。 那一次,淑贞找老苏时,老苏正在会议室里烟熏火燎地开会,淑贞没能和老苏谈成,但老苏告诉淑贞下班后到我办公室里来吧。那天傍晚,淑贞意识到要有事情发生了,但她又不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丝毫的改变,她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于傍晚时分敲开了老苏的办公室。老苏果然如约地等在那里。 正如淑贞预料的那样,很快老苏就把淑贞抱到了办公桌上,然后宽衣解带,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完事之后,老苏很满足地坐在椅子上喝水,喘气,淑贞一边系扣子,一边坐在一旁哭泣。本来她是不想哭泣的,这种行为她甚至有许多自愿的成分,但是为了打动老苏,她还是哭泣了起来。这回老苏就斩钉截铁地说:钻空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这么办。 她不知老苏要怎么办,心里踏实了一些。她只有付出心里才会踏实。无奈的她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的会在傍晚的时候敲开老苏的门,她每次来第一句话都是问:大林的事有进展了吗?但结果每次都会躺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她感觉到,那张桌子很硬,硌得她的腰都快断了,但她只能那么忍受着。任凭老苏在上面折腾。老苏的年龄毕竟大了,也折腾不出什么水平了,只一会儿,老苏就下去了,然后老苏就气喘着说:大林的事快了,你再等一等。 母亲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大林的关注,他已经是年满十八的大小伙子了,有些事他虽不说什么,但还是隐约在意识到了。他什么也不问,只用目光探询地望着母亲。淑贞不敢正视儿子的目光,低着头冲大林说:你的事快了。 老苏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果然说到做到,他先是打通了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关系,又让淑贞在街道开了一张情况证明,在大林高中毕业前夕,大林如愿地到铸造厂上班了,理由是接班。 直到这时,淑贞才长吁一口气,为庆祝大林上班,淑贞又炖了一锅猪下水。不知为什么,她一口也吃不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心里堵着,大林也一口没吃。大林觉得有些沉重,甚至更复杂。她一顿饭还没有吃完,便放下碗,刚开始,她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哭,可是眼泪就是不可控制地流出来,最后她干脆放声大哭了起来。 五 大林终于上班了,窘迫的家境得到了改善。虽说大林只是个学徒工,但毕竟每月还有十几元的收入。 淑贞不能让大林一个人养这个家,况且大林也没能力养这个家,她仍背着孩子去拾废品,在拾废品的事情上,她曾和大林有过一番对话,那是大林上班两个月后,两个月对大林来说似乎过了两年,大林比以前成熟多了,铁水烤得他的脸庞又黑又红,淑贞依稀地在大林的 身上看到了文师傅的影子。这让她感到踏实,还有一种摸不到的幸福。 大林说:“妈,你别再干那个了。” 淑贞说:“这个家不能苦你一个人。” 大林说:“我行,不抽烟不喝酒,钱都给你。” 淑贞说:“大林,你都上班了,也老大不小了,小秀、小林毕竟不姓文,你以后还要结婚过日子。” 大林就不说话了,把头很深地勾下去。从那以后,大林每个月都如数地把工资交给母亲,淑贞每次都会从大林的工资里余出一元两元的塞给大林说:你也是个男人了,兜里不留两个怎么行。 大林在几天以后,总又是默不做声地把那零花钱塞给母亲。淑贞的心里就很沉重,大林越懂事她心里越沉重。 淑贞每个月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动用大林的工资,她偷偷地把钱替大林攒起来。她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终于,小秀和小林知道母亲拾破烂的事了,他们先是听同学说的,他们不信,以为是在侮辱他们,争吵着和同学打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母亲穿得破衣烂衫,在街边的垃圾堆翻捡着,他们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那天晚上,小秀、小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颜面,同学的父母,不是党员就是干部,最差的也是工人,有几个人的父母是拾破烂的呢?他们青春年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他们用绝食的行为对母亲无声地抗议着,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别着头,不理母亲。母亲就小声地和他们说话,讲生活、讲工作的贵贱。 大林见小秀和小林这样,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饭碗,粗暴地把两个人拉到一边,每个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气汹汹地说:你们有能耐就去当厂长。 小秀和小林从那以后,不敢再抗议了。但他们在外面看见拾破烂的母亲,他们从不上前叫一声妈,甚至发现了母亲,他们都是远远地绕开。在同学面前,他们闭口否认那是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淑贞自然知道孩子们的心理,有时她望着孩子们的背影,那仓惶躲避的小小背影,她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她用脏了的衣角去拭泪。 转眼,大秀也高中毕业了,大秀没有理由不下乡了,大秀不可避免地下乡去了。 大秀下乡的地点离家很远,在内蒙一个叫乌拉普的地方。这是大秀第一次远离家门,淑贞自然牵肠挂肚。大秀下乡后不久,便给家里来了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母亲,乌拉普距外蒙边境才几十公里,那里的情况很紧张,半夜时分经常可以看到草原深处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信号弹。他们这批知青,对外叫建设兵团,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时刻准备着。那时中苏关系很紧张,乌拉普那个地方距边境又那么近,战争态势又一触即发。 淑贞的心便提紧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关注国际、国内的大事了。淑贞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她一狠心,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整天的,她都会把半导体开着,收听国内外的一些大事。 仅有这些仍显得不够,她在拾废品的过程中,把拾到的废报纸,她认为可能有重要大事的,抖干净,抚平,然后拿回来让大林读给自己听,大林刚开始还显得比较有耐心,逐条地念给她听,后来就烦了。不再读那些过时的新闻。她就求小秀,那时小秀已经读初中了,通常的字也认识了,正是想表现自己的年龄。每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小秀都会字正腔圆地为母亲读上一阵报纸。母亲在新闻里,一会儿把心放下了,又一会把心抽紧了。她就在这紧紧松松中,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有时大秀时间长了不给家里写信,淑贞的心就悬了起来,她三催四促地让大林给大秀写信,她总是亲手把信扔在邮箱里,直到大秀来了信,她才长吁一口气。 逢到年呀节的,她对大秀的思念和挂记达到了顶峰。每次过年过节吃饭时,她总是在大秀在家时常坐饭桌的位置上摆一只空碗,把一些饭菜夹到那只空碗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大秀在家时的种种好处。叨叨絮絮中,淑贞就动情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弄得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于是就不年不节的了。 以大林为首的三个孩子,都怕过节。 淑贞开始节衣缩食,她把钱攒下来,买一些吃食打成包寄给远在内蒙的大秀。 大秀下乡后的第二个春节,千里迢迢地回来过了一次年,大秀在母亲眼里变了,变得高了,壮了,也黑了。母亲不认识似的摸着大秀的手,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大秀看到眼里。那几天,是一家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光。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大秀的被子铺在自己的身边,她一遍遍地问东问西。大秀告诉母亲,兵团战士如何在草原上开荒种麦子,又如何在夜晚身背钢枪顶风冒雪地巡逻,这一切大秀在信中都说过,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听得她心里一跳一跳的。 那些日子,淑贞的觉睡得少,她总是数次醒来,然后披衣而坐,望着睡梦中的大秀,这么看,那么看,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大秀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乌拉普。那些日子淑贞就跟丢了魂似的,她喊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会脱口而出喊大秀的名字。 淑贞从那以后学会了发呆,正干着一件事,她会突然停下来,冲着什么地发呆片刻,然后自己问自己:大秀不知干啥呢?这么问完了她才清醒过来。 陆续的,开始有下乡的知青返城了。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让大林写信询问大秀什么时候才能返城。大秀的回信很让她摸不着头脑,大秀一会很乐观,一会又很悲凉。悲凉的时候大秀就说些豪言壮语,例如,扎根边疆志不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后来大秀才说了实话,他们这批知青很多,回城的名额很少,一般人是得不到这个名额的,那是有门路的人才能争取到名额的。 淑贞那些日子一趟趟跑街道办事处,询问下乡知青回城怎么办手续,一趟又一趟,终于没获得什么新进展。 六 正当母亲淑贞一趟又一趟地为大秀回城寻找出路时,内蒙乌拉普的大秀心里灰暗到了极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知青都回到了城市,她在心里暗算过,依照这样下去,她得最后一个回城,比她晚下乡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遥遥的没有一丝指望,她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回乡的那些知青,大都有门有路的,就是没有直接的门路,也能七绕八绕地拉上一些关系,她不能指望一个拾垃圾的母亲,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了。她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横下心,只能扎根内蒙了。于是,她和一位暗恋她多年的放牧能手结婚了。当地政府很重视也很支持大秀的选择,政府出面,很隆重地为大秀举行了婚礼,红花呀,锣鼓呀自然是少不了的。那新婚的晚上,豪放的牧民们拉着马头琴。琴声低沉悲缓,仿佛拉在大秀滴血的心上。 大秀结婚半年以后,她才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家里,当大林为母亲读完大秀的来信时,淑贞许久没有说话,她刚强地咬着嘴唇使自己的眼泪不流出来。 大林知道母亲心里不好受,装好大秀的信,蹭在一旁想自己的事去了。大林正面临着要结婚,嫁给她的姑娘是返城知青,安排在他们铸造厂,给他当了一阵徒弟,于是两人就好上了。大林正在为自己的事发愁,想结婚又没房子,他正琢磨用什么办法,在厂区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占上一间。 小秀对姐姐大秀扎根农村的做法却不以为然,她正面临着下乡,心态却和大秀当初下乡时大相径庭。小秀正在恋爱,恋人自然也将和她一同下乡,恋人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在市政府工作。因此,小秀就显得无忧无虑。小秀在四个孩子中学习上应属最不用功的一个,但她却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她继承了母亲淑贞所有的优点,并进行了发扬光大。小秀号称是校花,有众多的男孩子向她大献殷勤,于是她看上了家庭条件好的一个男生谈起了恋爱。亢奋的小秀对姐姐的做法简直是举双手赞成,她说:这有什么呀,哪里都能生根开花。淑贞白了小秀一眼,小秀没把母亲的白眼放在眼里。没过几天高高兴兴地下乡去了,她把下乡这么重大的事当成了一次旅行,她甚至都没让家人送一送。小秀去的农村,离家并不远,坐车只需一个多小时,那里的农村又是这一带最富裕的地方。当然这都是爱着小秀那个男孩子父亲运作的结果。小秀隔三差五,出其不意地就会回到家里,住上个三日两日,然后嘻嘻哈哈地就走了。仿佛她仍在上学,淑贞对小秀的状态,也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从小秀的情形上看,她并不是去吃苦,而是去享受,这样一来她就不怎么为小秀操心了。不满意的是,小秀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她放心不下,在母亲的印象里,生活不应该是小秀这个样子,而应该是严谨、沉重的。 小秀下乡刚满一年,便名正言顺地返城了,恋人被父亲安置到区政府工作,一下子就进了机关,而且享受干部待遇,也就是那时经常所说的以工代干。不久,就真的当上了干部,不久又当上了科长。小秀则被安排到全市那家最大的百货商场当售货员。 母亲对小秀这一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理由再为小秀担心什么了。孩子们回家时,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小秀,她不停地说:你们看小秀,从没让我操心过。她这么说时,小林就面带愧色地低下了头,小林正在读初中,他的前途未卜,看眼下的形势,他也无法超过姐姐小秀,也只能把头低下去。远在内蒙的大秀听不到,但母亲让小林写了封信,把家里的近况和小秀个人的事情详细地对大秀说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大秀扎根边疆志不移之后,就很少给家里写信了,即便来上一封,也是三言两语的,语焉不详。仿佛她没什么可说的,或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大秀这一状况深深地引起了母亲的忧虑和牵挂。她决定去内蒙乌拉普一趟,她不亲眼看一看大秀的生活,她将寝食不安。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准备,出发前又让小林给大秀写了封信,于是就上路了。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坐了汽车又坐汽车,三倒两转,昏天黑地,她足足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星期,才辗转着到了乌拉普。母亲的出现使大秀一家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大秀在母亲到达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弟弟小林写的信,直到母亲在大秀家住了十几天,要走的头一天,那封信才落到大秀手中,从这封信辗转的天数上来看,乌拉普是多么偏僻之地呀。 大秀家并不像人们想像的住的是蒙古包,他们也住土房,是干打垒做成的,这和内地的土坯房多少有些差别。蒙古包是有的,那是放牧季节,人们用马驮着,放牧到哪里,便在哪里住上一夜,不过这几年已经不时兴放牧了,牧场统统被翻耕种上了麦子,可惜麦子收获却很可怜,有时还抵不上种下去的种子多。大秀这些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但牛呀,羊呀的仍比内地的多,他们吃不上麦子,便吃奶砖,喝奶茶,但这些东西太金贵了,不是客人进门,他们是不会拿出这些东西的。 大秀用奶茶招待母亲,母亲喝了第一口奶茶便吐了出来,她不习惯那种味道。大秀没有办法,只能用玉米碴子招待母亲,建设兵团天天种麦子,却吃不到麦子,这些玉米碴还是从内地运来的,定量地供给这些种麦子的人。但是他们仍然相信,人定胜天,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种下去的麦子,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会一望无际,万顷麦田翻金海,这是他们的理想。母亲捧着碗,喝着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又想起了60年那个难过的冬天。蒙古女婿显得很朴实,他操着生硬的汉语,一口口地叫妈。大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奶水不够,几个月的孩子只能去喝奶茶。大秀瘦得皮包骨头,两眼灯笼似地。眼见着这一切,母亲的心都要碎了,她难过,伤心。她不顾蒙古女婿和大秀的留劝,毅然地告别了乌拉普,辗转着回到了城市。她一回到家,便一头扑倒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受苦的大秀,还有自己尚不懂事的外孙。母亲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母亲,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脸上的纹路也深了许多。 从那以后,大秀长大秀短的又回到了嘴边。每次吃饭,只要一端起饭碗,她就开始叙说大秀,以及大秀的生活。然后她眼泪汪汪地冲大林和小秀说:你们要是还有良心,就从牙缝里挤出点寄给大秀,大秀的日子苦哇。说到这泪水就流了出来。几次三番地说罢之后,大林在自己准备结婚的费用中,拿出了五十元钱寄给大秀,小秀在商场里为大秀选购了一件削价的衣服寄给了大秀。小林还在上学,没有经济来源,只好作罢。 后来,每到吃饭的时候,三个孩子端着碗在饭里夹了些莱,他们都躲到一旁去吃了。淑贞泪眼朦胧地正叙说大秀时,一抬眼见三个孩子都远离她而去,泪水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她骂三个孩子没良心,没人味,忘了他们的妹妹和姐姐了。 母亲更频繁地走街串巷去拾垃圾废品,一分一毛的钱攒起来,于是,每隔一段日子,她便把三、五元钱通过邮局寄给大秀,每次大秀来信都说:妈,钱就别寄了,我们现在挺好的,都习惯了…… 小林每次读姐姐的来信时,母亲都泪水涟涟。 大林终于在厂院的临时住房里挤出了一间,高高兴兴地结婚了。他很少回来,因为他每次回来,母亲又是眼泪又是絮叨地说大秀,把几天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都破坏了。他的日子过得也紧巴,拿不出更多的钱资助大秀。 小秀也结婚了,小秀的婚礼的档次比大林的高档了许多。是一辆上海轿车挤进胡同把小秀拉走的。小秀不住这种小房了,而是住进了楼房,和公公婆婆住在一户,小秀偶尔回来看望母亲,每次回来都是市府大院长长短短的,公公就住在市府大院里,她有千万条理由批判生她养她的大杂院。每次回来她总是说:妈,你别再捡破烂了,多丢人呢,以后我养你和小林。说是这么说,并没见她拿出一分一厘,只是在年呀节的给母亲捎来一条鱼,一盒月饼什么的。 母亲仍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七 全国恢复高考的时候,小林正在读高一,一家人都说小林赶上了好时候,还有一年多时间,努力冲刺一下,说不定小林能成为一个大学生。小林也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真的和高考联系在一起了,这些年,他最担心的就是怕下乡,他怕像大姐一样,下了乡再也回不来了,后来不下乡了,可找一份好工作比登天还难,凭自己家的条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工作的。于是小林就把宝押在了高考上,目前,他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那些日子,小林总是早起晚睡的,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人们可以看到如下这些场景,天刚放亮小林就起床了,他夹着一本书,站在马路旁的路灯下面,身子靠在电线杆子上,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小林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皮也在撕撕扯扯地打着架,一辆车驶过,或别的什么一声响,小林又激灵一下睁开眼睛。晚上的时候,小林伏在案前做习题,他时常痛苦地咬着笔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眼皮自然也打架,然后他就走到外间,接一脸盆凉水把头扎进去,他一次次这么反复着。 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很是不知如何是好,动作自然是小心翼翼的,她一次次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小林身旁,希望自己能帮小林做点什么,小林正为解不出题而焦灼着,见母亲这样,便没好气地说:妈,你别烦我了,你睡你的。 母亲就躺下了,睡是睡不着的,她一次次起身,望着小林伏案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小林“叭嗒”一声拉灭了灯,一切都进入黑暗,她谛听着小林真的熟睡过去,她才长叹口气,僵硬的身体放得平展了一些,她想:高考的罪真不是人受的。 小林这样努力了一阵子,终于努出了毛病,他一看书就头晕,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刚开始母亲以为他这是熬夜过头了,便强迫小林早些休息,有时天刚黑,小林在母亲的强迫下就躺下了,这样昏天黑地的睡了些日子仍不见好,且又有了些加重的迹象,现在不看书也头晕,整天昏昏沉沉的,人愈发的苍白。小林的这一现象引起了一家人的高度重视,大林来了,小秀也来了,他们一起围着小林七嘴八舌地议论,议论的结果就是,赶快去医院瞧瞧去,能治就早点治,千万别误了高考。 大林和小秀出完这主意后,他们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他们有工作,有家,都挺不容易的。母亲理解孩子们忙的理由,小林在母亲的搀扶下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林得的是缺铁性贫血。医生开了一堆药,又向母亲反复强调了营养的重要性。要营养就需要钱,什么蛋呢、鱼呀,奶呀,当时对母亲来说绝对是侈奢的东西,只有过年过节,一家人才偶尔吃上一次。 为小林看病就花去了一些钱,原计划这笔钱要寄给大秀的,现在小林需要就给小林先用了,母亲想到了大林和小秀,这时向他们伸手,他们是不会不管弟弟的。大林好不容易刚成了个家,老婆怀孕,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孩子一生,就多一张嘴吃饭了,容易么,真的不容易。小秀日子比别人过得好一些,她嫁给的是一干部家庭,小秀出嫁那天,母亲就想好了,决不扯小秀的后腿,让人干部家庭瞧不起,大秀更指望不上。母亲思前想后,决定一个人把困难来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已经习惯了。当大林和小秀来询问小林的病情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弟弟没事,只是过度劳累了,吃两顿好的就没啥了。 大林和小秀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后,他们都长出了一口气,来到小林面前说了一些关怀和鼓励的话,该忙啥又忙啥去了。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小林都是一个鸡蛋,一瓶奶,晚上还会烧上一条鱼,刚开始小林不吃,他都是高中生了,该懂的早就懂了,他知道,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这么消费的。他望着鸡蛋和奶,眼泪汪汪地说:妈,我不吃。母亲知道小林的心思,于是便说:傻孩子 ,吃点怕啥,等你考上大学了,不要啥有啥了,那时一个大学生在母亲眼里一点也不比状元差。万般无奈的小林,只好默默地吃蛋、喝奶。 小林上学一走,母亲就犯难了,她知道,靠拾破烂已经不行了,孩子的病是长期的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她把家里家外都琢磨过了,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母亲攥着空拳屋里屋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抬起头就望到了天空,是个晴日,天空干净没有一点内容。突然间,她想起了一家医院门口站着的那几个等着卖血的人。 母亲每天拾破烂都要路过那家医院的门前,那里总是站着几个卖血的男女。他们是来这座城市上访的,他们当初也是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当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赶到了乡下,今天,他们又找了回来,希望得到拨乱反正。在上访的过程中没钱了,于是他们开始卖血。一想到这一点,母亲的心脏就快速地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哗哗啦啦地流。她对于血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她生养了四个孩子,每次生孩子时,她都会流很多血,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结果,她还是她。母亲不怕流血,于是母亲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那家医院门口,站在了卖血者的队伍中。 那时的医院,采血量并不大,只有那些公费住院的人需要输血时才会想到鲜血,一般人住院,就是需要输血,也会输那种比较便宜的人造血浆,直到天快黑下来时,才轮到母亲,当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手臂伸过去时,采血的护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有些犹豫地说:你的身体行吗?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没问题,还很不合身份和年龄地在护士面前挥舞了几次手臂,护士为了稳重起见,也为了逃避责任,最后还是让母亲写了一份保证,母亲不识字,最后是护士代她写的,大意是,卖血是自愿的,后果自负。然后又按上了母亲鲜红的手印。血这回总算是卖了。 当母亲提着用卖血的钱换来的鱼和鸡蛋时,她自己被自己的行为都感动了。她这时似乎已经看到了儿子考上了大学,一张张笑脸冲着她,那是一张张羡慕的面孔。 小林吃着母亲用鲜血换回的鸡蛋和鱼时,他真的难以下咽,哽着声音说:妈,这钱是从哪来的。 母亲故作轻松,又有些神秘地说:这你就别管了,吃你的吧。 母亲想了想,为了让小林心更安一些又补充道:这些年,咱家多少也有些积蓄。 母亲这么一说,小林果然吃得心安了许多。在这期间,母亲又卖了两次血,每次都少不了签字画押的。 经过一阵的治疗,又是营养的补充,小林头不那么晕了,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每天的清晨和晚上,又能看到小林刻苦攻读的身影了。 小林是不晕了,这回轮到母亲头晕了,每次卖完血,母亲浑身出虚汗,腿脚都有劲用不上,脸色自然也是苍白的。她不能让小林看到这些,小林在家时,她就硬撑着自己,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小林一离开家门,她便一头扑倒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有时她担心自己会昏沉沉地睡死过去,但每到小林快放学时,她都会爬起来,来到菜市场,买回一条活鱼,鱼在手里跳着,她的手在抖着。 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终于等到了小林高考的日子。结果公榜的那一天,小林没能考上大学,只考上了一个师范学校,是中专。中专生在当时也很不容易了,但母亲还是后悔,她后悔自己再卖两次血就好了,让小林更好地补补身子,说不定就能考上大学了。母亲自责的心里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八 母亲说什么也没有想到大秀会突然回来,自从大秀结婚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母亲去过一次乌拉普,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秀的突然出现,让母亲惊讶万分。她抖动着嘴唇,半晌才喊出一声:大秀——接着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自从知道大秀的真实情况后,母亲没有一天不在为大秀担心,叹气。有时在梦中,她都为大秀凄楚的处境难过得伤心落泪。 母亲显得很激动,这在预料之中,大秀却很冷静,沧桑写在脸上,一般的情形就很难让大秀落泪了。大秀随身带回了一个包,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在那个包里了,大秀把这些衣服倒腾出来的时候,母亲惊讶地问:你不回内蒙了?大秀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走了。 大秀的回来,使大林、小秀、小林几人凑在了一起,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秀的举动。大林的意见是,大秀的这种做法很不现实,大秀已经嫁给内蒙了,就应该是内蒙人了,没户口、没工作,没房子的,回来干什么,哪来还回哪去吧,这样省心,干净。 小秀的观点和大林的观点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现在已经是科长夫人了,丈夫半年前当上了科长,于是小秀说话办事和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很官方,也很前卫的样子,什么困难在她眼里都是小事一桩,她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她一边拍打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见多识广地说:姐,你回来就对了,那个老内蒙有什么可留恋的,就是要饭也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去。人不能让尿憋死,姐别怕,到时候我帮你想办法。 小林没有发表意见,他现在还是个中专生,书本上的那点见识,还远没到他发表对生活认识的程度,有的只是孤独的思索,于是小林在大姐的问题上就只剩下了思索。 母亲倒不担心大秀的生存,其实她早就想好了,大不了让大秀和自己一起去拾破烂,也能养活自己,她最担心的是内蒙的女婿和两个孩子,于是母亲把自己的担忧提出来了。 大秀叹了口气,这是她进家门之后的第一次叹气,然后咬着牙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内蒙我是不回去了。 母亲见大秀决心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地为大秀叹气。于是大秀就暂时住了下来,小林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住一个晚上。母亲还照例去拾破烂,她要养小林上学和自己。在小林考学之前,小秀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是小林能考上大学,他的学费我包了。结果小林只考上了中专,上学前,小秀只为小林买了一身衣服,学费的事就不提了。母亲想,不提就不提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是人家的人了。拿钱养自己的弟弟,好说不好听。母亲不能让这些事连累了小秀的幸福生活。在这四个孩子中,母亲最不用操心的就是小秀,嫁给了一个干部家庭,女婿又当了科长,日子过得也算可以了。大林的生活起点不高,这些年也没有上去,一家三口仍挤在那一间小房里,两人的工资勉强维持着一家的开销。 大秀住了几天,她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去和她一起拾破烂,而是一连在外面跑了几天,终于在一天晚上,她躺在炕上冲母亲说:妈,我要办个服装摊。 她的想法吓了母亲一跳,能摆摊的,在母亲的眼里就是买卖人了,大秀从内蒙回来,浑身上下的灰尘还没有洗净,一下子就要做买卖人,着实吓了母亲一步。她爬起身来,分明看见大秀是睁着眼说这话的,她才确信大秀不是在说梦话。母亲沉思半响,把该想到的困难都想到了,于是一一地说出来,例如资金、摊位、执照等等。 大秀却铁齿钢牙地说:妈,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原来大秀和当年一同去内蒙建设兵 团的一名女同学重逢了,那位女同学现在就摆了一个摊,也在卖服装,且生意做得不错。大秀经过一番考察后,终于下定决心也要摆一个服装摊。大秀的想法得到了小秀的热烈赞成,她又发誓般地说:姐,办执照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她说这话是有把握的,丈夫在区里当着科长,管的就是个体户。小秀果然说到做到,没多长时间执照就办好了,大秀在同学那里进了一批服装,当然不是现金,同学很仗义地说:你啥时候卖完,啥时候给我钱。 大秀的生活就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以后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晚上回来的时候,有时母亲都睡下了,母亲总想问问大秀的情况,还没说上两句话,大秀的头一歪就睡着了。早晨,母亲睁开眼睛时,大秀的被窝已经空了。大秀在发着狠,母亲疼在心上。母亲知道什么是生活,生活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可轮到让子女们承受时,她又不忍心了,她要亲眼看一看大秀一天的工作,否则她的心里会一直悬着。 大秀的服装摊从开业到现在,她一次也没有去过,不是她不想去,是她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那天,她七找八找地找到了大秀的服装摊,那是一条服装街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一个服装摊位,大秀正忙着上货,大冷的天,大秀已经忙出了一头的汗水。母亲一连叫了大秀好几声,大秀才听到,见是母亲,就说:妈,你怎么来了?大秀的确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每个路过她摊前的顾客,她都要想办法让他们停下来认真地看一眼她摊位上的衣服,如果有个顾客停下来,甚至试一试衣服时,大秀的神情仿佛见到了救星,翻箱倒柜地为人家挑衣服,帮着人家试,往往折腾一番之后,客人还是摇着头走了。大秀折腾十次八次,往往也不一定能做成一宗买卖。偶尔有人买一件衣服,大秀和人侃起价来,总是让母亲惊心动魄,往往是大秀最后妥协,价格一落下来,母亲担心大秀为做成这宗买卖而亏了本,大秀便很便宜地把一件衣服卖了,又笑着脸把人家送走,直到这时,大秀才长吁一口气。母亲也长吁一口气,趁摊前人少,大秀冲母亲说:妈,你帮我看一下。说完便奔跑着向厕所跑去,不一会儿,又奔跑着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惟恐耽误了一宗生意。 中午大秀吃的是盒饭,送到摊前的那一种,大秀这顿饭吃得也很不流畅,总被来看衣服的客人打断,那顿饭大秀虽吃得狼吞虎咽,还是断断续续地吃了几十分钟,最后饭菜都结了冰碴。母亲看到大秀这样,实在看不下去了,背过身,抹着泪,心疼无比地向家里走去。 晚上,母亲破天荒地买回了一斤排骨,放在锅里炖了,夜深的时候,母亲一直坐在炕上等着大秀,直到大秀回来,她把一盆烀烀的排骨放在大秀面前,大秀不解地望着母亲,母亲还没等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大秀触景生情,一下子扑在母亲怀里,娘俩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回。 艰难的日子也是人过的,大秀咬着牙挺过了最艰难的创业时期,后来,大秀请了一个人做帮手,自己负责上货,有时大秀还要和人一起到广州、温州上货,一去就是好几天。终于,大秀有了一些积蓄,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一是为了放货,有时自己也住在那里。 一天,大秀突然对母亲说:妈,我想把两个孩子接过来。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远在内蒙的那两个孩子,女儿过得日子她是看到了,两个外孙的日子她看不到,只能抽象地记挂着,她又想起了两个孩子小时喝奶茶的情形。其实她早就想让大秀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但考虑到大秀眼下的困难,她一直没说出口。大秀提出来了,她当然一百个赞成。 大秀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几天,终于把两个孩子接来了,当两个半大小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又受不了了,两个外孙虽然穿着大秀为他们新做的衣裳,但仍掩饰不住他们受苦的内心,两个外孙胆怯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很生硬地喊着姥姥。骨瘦如柴的两个孩子让淑贞的心都碎了。 两个孩子回到了大秀的身边,母亲这才知道,大秀已经离了婚,当初大秀回城时,是孤注一掷地把生存的希望放在了最后一搏上。大秀当初没把离婚的事告诉母亲,是担心母亲无法承受。 九 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大秀的两个孩子终于能在城里上学了。大秀努力的目标,就是为了让两个孩子能在城里上学,过正常孩子应该过的生活。大秀把这两年卖服装的积蓄都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她又重新租了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于是大秀又在城里有了一个家。大秀的服装摊办得有些声色了,她仍天南地北地跑着去上服装。每次从外地回来,她都抽空到母亲这里看一看,大秀可能是小就离家在外的关系,她比其他三个孩子都懂事,每次回来看望母亲,都会给母亲捎回一件合体的衣服,或者这座城市很难见到的小吃。每次母亲 看着这些东西,都为大秀花钱而心疼。母亲就说:我能穿多少?吃多少?钱是一分分攒出来的,可不敢乱花。 大秀就说:妈,以后你就别捡破烂了,这么大岁数了,我们少吃一口就有你的了。 那时小林已经师专毕业了,在一所小学校里当老师,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母亲已经不需要为了养孩子而奔波了,捡了这么多年的破烂,她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觉得,日子是捡破烂拾过来的,一分分地捡,于是有了今天,有了日子。虽然母亲不听孩子们的劝阻,但她听了孩子们的话,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有了孩子们这份体己的关怀,她满足、幸福。 正当大秀满怀热情地往前奔生活时,身体却出现了问题。刚开始的时候,大秀腰酸腿疼的,总是感到累,一个人忙这么一摊能不累么。大秀并没往心里去,以前的苦也吃过,累也受过,最后挺一挺也就过来了。这次却不一样,大秀越挺越累,先是人奇迹般地瘦下来,接下来又尿血了,大秀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去医院一检查,结果是吓人一跳,大秀患的是肾炎,这个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足有几年了,此时已到了危险的关头,除非换肾,否则生命难保。 这条消息对大秀来说是毁灭性的,对淑贞来说是爆炸性的。母亲被这条消息震得惊呆了,她万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大秀,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好日子刚过上几天,老天爷就不让人活了。 母亲的心里已是柔肠寸断了,大秀这些年的苦楚,又清晰地一幕幕在母亲面前闪现,仿佛那些苦,大秀是为母亲吃的,母亲越这么想越觉得对不住大秀,只要能换回大秀的生命,让她干什么都在所不惜。母亲那时就想,要是大秀没事,她宁可再拾二十年的破烂,她翻箱倒柜地把这些年拾破烂积攒的零钱用一个包袱皮包了,她抱着这些角角分分的钱来到了医院,出其不意地给医生们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医生,救救大秀吧,求求你们了,这是钱,你们收下吧,要是不够,以后我再还。 医生们看到这个老人,又看到了那一包零钱,他们也很为难,不是他们不想救大秀,是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救大秀,换肾就得有肾源,这是医院奇缺的,就是有了肾源,也不一定能配上。医学是很讲究科学的,一点也不能马虎。 母亲明白了这一套程序后,突然顿悟地说:医生,那你们给看看,我的肾行不行。 她说完这句话,医生们怔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他们的眼睛都为之亮了一下,马上又暗淡了下去。用亲人的肾做移植,成功率自然会很高,但看到淑贞这个样子,他们又都没有了把握,不是别的,他们担心救活女儿母亲却活不成了。淑贞在人们眼里已经很苍老了,其实她才五十多岁,生活的磨难却使她过早地苍老了。 淑贞看出了医生的担心,她又一次给医生们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啥,医生,求求你们了。医生仍在犹豫,他们不忍心这么做,况且就是淑贞能活过来,他们也没有十分把握救活大秀,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心里想的便可想而知。医生不点头,淑贞干脆就不走了,她一直跪在医生的办公室里,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每个医生的脸。 医生被淑贞感动了,他们大都是做父母的人,他们理解父母的心。他们开了一次会研究这一问题,后来得出结论,要给淑贞全面检查一次,才能决定她和大秀的肾是否吻合。于是,淑贞也在医院住了下来,和大秀住同一个病房。大秀知道了母亲的意思后,她坚决反对母亲这种做法,她不忍心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过一遭地那么难受,她说:妈,就让我这样吧,我命不好,我认命了。只不放心那两个孩子…… 她为自己的孩子在牵肠挂肚,如果没有孩子她面对死亡也许会轻松许多,是两个尚没成年的孩子,让她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淑贞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呢,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想起了当年为了大林找一份工作,而委身于苏厂长的情形,为了小林治好贫血病而去卖血。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亲情成了他们和这个世界联系得最紧密的一种方式,他们为这种亲情而生,为希望而生。淑贞此时的希望就是儿女们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此时,母亲为大秀换肾的决心比铁还要坚硬,大秀的哀求和眼泪都不能阻止母亲的决心。母亲冲大秀说:闺女,你啥都别说了,这么多年,妈对不住你,就让妈为你做点啥吧。在淑贞的感觉里,她为儿女们付出的太少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没能让儿女们沾光,这一点,深深地在折磨着母亲。从孩子们出生那天起,母亲就有了这种自责心理,一直到死,她都在深深地折磨着自己,谁让自己是个普通的女人呢,没能为孩子谋一点福利。医生们慎重地检查了一番,又检查了一番,得出了一个令人欣喜的结论,母女俩的身体反应很接近,适合做移植手术,很快,手术的日期就定下来了。手术那一天,大林一家来了,小秀一家人来了,小林也来了。他们望着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母亲和大秀,仿佛是来做最后的告别。他们面色悲泣,神情肃穆,是大林代表一家人在手术单上签的字,这是一个大手术,危险性是时刻存在的,医生们已经反复讲过了。医生越这么讲,一家人心里越没底,字还是要签的,大林颤抖着手,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和大秀躺在他们面前,母亲觉得孩子们有些大惊小怪,她正在为自己能救大秀一命而欢欣鼓舞着,她恨不能马上做换肾手术,自己能否醒来不重要了,她一直在祷告老天爷,一定要让大秀健康地活下去。她被这种心情鼓舞得有些不安,她一遍遍催促医生、护士,让他们快一点。 终于,母亲和大秀被推进了手术室,母亲这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大秀的手,她甚至冲大秀笑了一次。大秀嘴唇牵动着,想冲母亲说点什么,结果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漫长的手术开始了,终于有了结果。手术成功了,母亲和大秀又双双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两张床挨在一起,她们终于清醒了过来。大秀看到了母亲,母亲看到了大秀,他们几乎同时把手伸给了对方,同时握住了对方,四目相视,母亲颤颤地叫了一声:闺女。大秀叫了一声:妈。他们普普通通的一声称呼,道出了所有人间的真情。 还有什么说的呢,啥也别说了。 母女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在一起,他们在无声地诉说着万语千言。 十 大秀终于又和正常人一样开始生活了,她的身体里多了一只母亲的肾。母亲因少了一只肾,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但她的精神却很好,她亲眼看到儿女们平平安安地生活着,她知足快乐。 小学老师小林,也终于结婚了,结婚的对像也是一名小学老师。其实小林早就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他一直在选择一桩合适的婚姻。四个孩子中,只有小林念过中专,在母亲眼里,小林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总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在小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林总是在追求生活上的唯美,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书本上的道理激动得死去活来,于是,就依照那份理想,去梦想,去追寻。这一点,在小林寻求女朋友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小林的女朋友谈了不下十个,见过面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这是爱情没有结果的一个通病。 身为小学教师的小林,总觉得自己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总不能将就,一定要寻找一个合情合意的,找来找去,一直没有结果。不仅母亲着急,大林、大秀、小秀也跟着着急,他们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积极努力地帮助小林物色女朋友,结果小林见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合适的。一家忙活了一阵之后,母亲终于说:小林,你到底要想找啥样的,是不是你找的还没生出来呢。 小林就说:妈,你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小林有数,母亲没数,一家人都没数。在小林的婚姻问题上,最上心的应该是小秀了,他们是同父同母所生,另一原因,她现在已经是总经理的夫人了,以前当科长的丈夫,现在下海了,以前区里的一个工厂,现在改成公司了,于是科长就下海当了总经理。一家人就数她站得高看得远,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有这种优越感,没想到的是小林谈恋爱这件区区小事,却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刚开始,大林把工厂的女徒弟介绍给小林,小林没同意,后来又是大秀,把一个开服装摊的女孩介绍给小林,小林也没同意,这些不同意可以理解,她给小林介绍的小林也没同意,这就大大伤了小秀的自尊心,小秀给小林介绍的是,他们那家超市的收银员,小秀那家商店现在已经改成全市最大的超市了。据小秀介绍,这个女孩子职高毕业,是学会计的,人长得没法说,重要的是知书达礼。小秀还说,这女孩爱学习,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后来小秀又补充道,那可都是金庸先生的书呀。现在小秀称呼男人,都叫先生了。小林一点也不给小秀面子,小秀说的这个女孩,他连见都不肯见。小秀在小林的问题上遇到了空前的打击,气呼呼地走了。从此,她很少过问小林的婚事了。有时母亲着急,免不了叨叨,小秀就说:妈,你别管,让他自己去找,看能不能找个仙女回来。 小林没找到仙女,找到了一个自己的同行,也是小学老师。这位女小学老师情形和小林类似,她一直想找到一位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结果找来寻去的,没一个合适的,一是年龄就大了,最后只好打折把自己处理了。结果就和小林凑合到了一起。 这女孩姓李,小李第一次到小林家来时,看女孩还算周正,浑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可是看着,总觉得哪不对劲,母亲琢磨半天,终于发现,原来小李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时总觉得有目无珠似的。小林自己看着高兴,一家人只好也不多说什么,但小秀还是忍不住,背着小林说:这女孩,我没看出好来,怎么看怎么像个白眼狼。于是,小秀背地里就叫小李为白眼狼。 小林终于和小李张张罗罗,忙忙活活地结婚了。小林是家里最小的,又是最后一个结的婚,母亲拿出了所有的积蓄,那是这么多年捡破烂攒下的钱,上次为了给大秀做手术,她想用这笔钱,结果大秀没让动。小林结婚,她一古脑又都拿出来了,大林、大秀、小秀依据个人情况也都凑了份子,因此,小林在四个孩子当中,婚礼算是最体面的一个。 小林结婚没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 儿媳妇小李初来乍到,刚开始还比较有礼貌,妈长,妈短地叫,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比较灿烂。后来熟悉了,习以为常了,妈这个称谓就省略了,变成了“哎”。“哎”就“哎”吧,只要两口子能过得好,母亲这么想。慢慢地问题就出来了,一家三口在一起过,做饭,买菜什么的,自然都是母亲干。自从母亲为大秀换了肾以后,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儿女们死活不让她去捡破烂了,她也是力不从心了,从此,她再也没有拾过破烂,对眼前的生活状态,母亲很知足,老了,终于安稳了。问题出在母亲做饭上,勤俭了一辈子,鸡鸭鱼肉的,让她做她也不会做,于是,在吃饭的问题上就很节约。 小李就很有意见,又不好说什么,有时晚上她和小林一同下班往回走,小李就提出先不回家去逛街,小林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反正家里母亲做好了饭等着他们呢,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于是就逛,逛了一会儿,又逛了一会儿,小李就说饿了,小林提出回家,小李不同意,提出在饭店吃。于是就吃了,小林吃饭时,想到了粗菜淡饭在家里等着的母亲,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把自己的想法就说出来了。小李就说:你妈就那人,好吃的她消化不了。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两个人就到外面改善生活。刚开始,小林的心里还不是个味,可每次回到家里,母亲又都是好好的,母亲吃那些粗茶淡饭显得特别香甜,小林就想,这就是老人和年轻人的代沟,让母亲吃饭店,母亲一定是消受不起的。小林的心就安稳了下来。 母亲在和小林一起过日子,大林、大秀、小秀三个人仍不时地来看母亲,每次来都不空手,吃的、喝的,都拿来一些。母亲面对儿女拿来的东西,每次都心疼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几口,你们都还一大家子人呢,下次就别了。母亲心疼也是真心疼,但她还是愿意看到儿女们的孝顺。这些吃的,喝的,母亲从来不独享,很大方地拿出来,和小林、小李一起吃。在有好吃的时候,小李从来不张罗到外面去吃饭,而是回家和母亲一起吃。母亲吃这些时,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吃,于是就捡那些粗菜吃。小林就说:妈,你吃呀。母亲就违心地说,那些东西俺吃不惯,你们吃吧。 小李这时快速地和小林交换了一下眼神,于是,两人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嚼起来。晚上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李就冲小林说:我说的没错吧,你妈消受不了好吃的。小林听了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小林的心又安稳了许多。 十一 大林两口子双双下岗了,他们工作的铸造厂倒闭了。铸造厂倒闭是迟早的事,他们的铸件总是不合尺寸,又满是砂眼,在计划经济时,他们勉强可以生存,市场经济一开放,工厂就只能倒闭了。 铸造厂倒闭,对大林一家来说和天塌地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孩子都上初中了,两人都没工资了,在这之前,厂子效益就不好,工资打着折扣发,勉强够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没什么积蓄,现在只能喝西北风了。 大林两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联系着去找工作。大林两口子的事惊动了母亲,母亲本以为大林两口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成家另过了,不用她操什么心了,没想到,她还要为他们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两趟,大林两口子出门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里等,仿佛这样心里会踏实些。每次大林回来,母亲都很紧张,仰起头去察看大林的脸色,大林不说什么,只是叹气,不用说,母亲就明白了什么。母亲回到家后就把气叹到了家里。小林很不高兴,怪母亲尽操那些没用的心,小林就说:妈,你操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让大哥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吧。谁让他们没工作在一个好单位呢。 母亲听了小林的话,心里又难过起来,她又一次想起当年大林进铸造厂时,自己赔着笑脸,一次次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委身于老苏的情景,那张办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响。那时她就想:就这样吧,只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实实一辈子,自己就这么认了。没想到,大林没能工作一辈子,刚刚半辈子就失业了,母亲深刻地检点着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样,兴许大林就不会到铸造厂来,也许现在大林就不会失业。想到这,母亲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母亲正在抓心挖肺地责备自己的时候,一天夜里,大林媳妇慌慌张张地来了。她带来了一个让母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来了。 原来大林真的走投无路了,一家人还要吃饭,孩子还要上学,他不能坐在家里喝西北风。他和同时下岗的几个工人,便到厂子里去往外倒腾东西,然后卖给废品站,倒腾来倒腾去就有人去报警了,结果,大林几个人就被抓了起来。 很快,大林就以偷窃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没能找到工作,却住进了监狱。让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伤心、难过的自然是母亲。 大林进监狱引起了家里一连串反应,先是大林媳妇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离婚,两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辈子了,又折腾着离婚,最让母亲伤心的是,大林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那个念初三的学生。在这期间,淑贞和自己的孙子谈了一次。 淑贞说:“你妈要和你爸离婚,你打算跟谁?” 孙子梗着脖子说:“跟谁?当然跟我妈。” 淑贞又说:“你爸才判三年,等你高中毕业他就出来了。” 孙子红头胀脸地说:“别说他,我没这样的爸爸,他让我也不能做人。” 淑贞再说:“他怎么不让你做人了。” 孙子不再说话了,眼泪在眼里含着。 淑贞还说:“你爸判刑,还不是为了过日子。” 孙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说:“以后我不姓文了,我没这个爸,没你们这些亲人。”说完拂袖而去。 没多久,大林的老婆终于和他离婚了,孙子也改了媳妇的姓。母亲病了一场,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难过,家没了,连自己的孙子都没了,儿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监狱里服刑。 母亲受不了了,病好后,她去了一趟监狱,她见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问什么,只是狼吞虎咽地吃母亲给他带去的那只烧鸡。最后大林抬起头说:“妈,下次你再来时,给我带一条烟吧。”母亲看着大林的样子忍着,她一走出接见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绝望,还有自暴自弃,大林的样子让她的心碎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母亲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让她放心不下。母亲想,大林一个人多不容易呀,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监狱里孤孤单单,没人问没人疼的,她不能让大林一个人扛着这份艰难,她要给大林带去关怀和温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个孩子,集体去看过一次大林,然后他们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这一切母亲明白,不怪孩子们。 母亲坐火车,又坐汽车,七拐八折地去监狱看望大林。每次回来,母亲都要在床上躺好几天。大秀心疼母亲,就说:“妈,你以后别去了,以后我每月给大林寄钱。”母亲照例要去,钱并不能代表爱,母亲带给大林的是母亲的爱。母亲又开始拾破烂了,她每月的花销不能伸手向孩子们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费,还要给大林买吃的,抽的,这都需要钱,她怎么能每次向孩子要这些钱呢。 母亲又捡起过去的行当,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亲,含着泪说:“妈,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呀?你缺钱我给你就是了。”大秀说完从兜里拿出一个活期存折,递给母亲,母亲不接,她硬塞给母亲。大秀又说:“你每个月去看大林,你愿意去就去吧,破烂就别捡了,这么大年纪了,有个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担心母亲的肾,毕竟是只有一个肾的人了,另一颗肾长在大秀的身体里,大秀时时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母亲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就这么大能耐了,没本事给你们创造条件,妈心里难受。”母亲说到这,照例要大哭一场,伤心会让母亲流泪,母亲只有通过泪水,发泄心中的难过与伤心。母亲不忍心用大秀的钱去看大林,大秀的身体不好,还要开服装摊,两个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户口不在城市里,因此要多花许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大秀不易呀,几个孩子都不容易。 母亲一分也没动大秀的钱,自己踉跄着脚步,去拾破烂。每当傍晚,人们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亲,她用编织袋背着垃圾,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目光里写满了爱与期待。那就是母亲。她在期待着每个月的某一天,那时,她就能看到儿子大林了。这是母亲来看他,大林收下她带去的吃食和烟时,母亲的心里就会一片轻松。 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小秀总爱往回跑,说是回来,她只到母亲住的屋里坐一坐,她很少走进小林那两口子的房间。刚开始母亲并没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母亲就觉得不对劲了。毕竟是母亲,每个孩子的异样都逃不过母亲的心。 一次,母亲就说:“小秀,出啥事了,跟妈说。” 母亲还没说话,小秀就哭了。 原来小秀的丈夫自从当上了总经理后,便经常不着家,他总是说工作忙,有应酬。后来,小秀就发现,丈夫原来在外面养了女人。丈夫犯一个很通俗的错误,人过中年,事业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庆幸的是,当小秀为此质询丈夫时,丈夫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理直气壮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多没意思呀,我又没和你离婚你有吃有喝的还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只想让丈夫回心转意把心思放在她一个人身上。看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丈夫有些不可能。于是小秀就痛苦,什么离婚呢,吵闹哇,小秀都想过。小秀是个很理智的人,那样的结果并不太美妙,毕竟她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现在家庭条件不比别人差,该有的都有了,要是离婚,能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么?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离婚,吵闹的想法,只能忍受着。 在小秀哭诉过程中,母亲难过地望着小秀,孩子难受,母亲更难受。当母亲听完了小秀的分析后,认为小秀想得有道理,还能怎么样呢,忍着吧,日子还是要过的,母亲看见了小秀鬓边的一根白发,伸出手拔了下来,母亲在心里深深地喟叹一声,她只能这么叹气。 从此,小秀每次回来,都要对母亲唠叨一番,母亲听着。然后母亲和小秀一起叹气,又说一些很无奈的宽心话,松弛了一些的小秀,然后告别母亲,该干啥还干啥去了。 母亲又多了一条操心的线索。 十二 母亲在又一次去监狱看望大林后,终于病倒了。这次却没能很快地起来,她也说不清到底哪儿不舒服,总之就是没劲,站不起来。孩子们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做检查,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来。最后医生把三个孩子召集起来说:“把老人抬回去吧,住院的结果也不一定好。” 大秀就问:“我妈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想了半天说:“你们母亲就像一台过时的机器,哪都不正常了,瘫痪了,不能正常工作了。” 医生的比喻很形象,孩子们都明白了。 母亲回到家只能躺着,头脑很清醒,就是四肢没劲。刚开始,孩子们对母亲很重视,母亲这一辈子为了拉扯四个孩子熬干了心血,他们是有情有意的孩子,纷纷买来营养品,不时地来看母亲。母亲不见好,也不见坏,一拖再拖。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况且,看母亲这样,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有什么大事,他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了。 母亲饭是不能做了,小林两口子回到家不仅要自己做饭,打扫卫生,还要为母亲做饭,端屎,端尿的,时间长了就有意见。于是小林把大秀、小秀叫回来,当着母亲的面,把自己的困难说了,又提出了几条照顾老人的方案,要么每家轮换照顾老人,这一条大秀和小秀都有实际困难,况且,把母亲搬来搬去的,也不方便。第一条行不通,小林又说出了第二条,那就是,三个人(大林在监狱不能算在内)轮流值班,每人一星期或长或短都行。后来,大秀提出了一个建议,由他们三个孩子出钱,请一个保姆,这样他们就会省心了。这条建议得到了认可。 母亲当着三个孩子的面没说什么,谁说话她只是看着。三个孩子走后,她开始流泪了,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在劳务市场找来的保姆来了,三个孩子果然轻松了不少。 母亲以为自己躺一阵就会好起来,没想到躺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的迹象。自己躺在炕上,三个孩子就很不安心,又出钱费力地请了保姆,孩子们都挺不容易的,他们还在奔生活,她不想拖累他们,这让她会很难过。有时一夜夜地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责备自己。责备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有生以来,体会了失眠。失眠的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两个男人,给她留下了四个孩子,他们又都长大,成人,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人这一辈子说起来挺漫长的,可想起来其实挺短的。思前想后,把人这辈子看透了,也就悟出了一条浅显的道理:人活百岁也是死。母亲这么想透之后,她就下定了一个决心。 大秀来看她时,她就冲大秀说:“我睡不着觉,给我开点安眠药吧。” 大秀下次来时就带来了十粒八粒的安定。医生不给多开,只能十粒八粒的。 小秀来看母亲,母亲仍把自己睡不着觉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秀也给母亲开来了一些安眠药。 接着是小林。 一天夜里,母亲背着保姆把那些安定,一口气吞了下去。天快亮时,保姆发现了异样,大呼小叫地叫醒了小林。于是,母亲被送进了医院。 在医生们抢救母亲的过程中,大秀小秀都赶来了,他们在抢救室门前,他们都想到了母亲会死。他们一同感受到了与亲人永远分手时的那份悲凉,揪心,难受。小秀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诉说:妈,你别死呀,你死了,我哪还有家呀,心里话还跟谁说呀。大秀也哭了,她也是个当母亲的人,将心比心,当年母亲对他们,不正是今天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吗。有谁能胜过母亲对孩子这份感情呢,况且,她正用母亲的肾维持生命。 小林一直在哭,他是老师,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想的问题比别人复杂一些。母亲这种举动,无疑是世界上最无私的,他想到一句名言: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母亲奉献完了,不知道索取。小林冲抢救室一声声地喊着:妈,你不能死呀——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意思是,给我们一次敬孝的机会吧。 母亲不知是生命力顽强,还是她还有许多记挂的事,总之,母亲又一次活了过来。当她 面对病床前,三个孩子的三张泪脸时,她的神情很平静,然后很平静地说:你们该看看大林去了。 三个孩子擦干眼泪,下决心似的冲母亲点了点头。 母亲伸出手,把三个孩子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她微笑着说:活着就能看见你们,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