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军礼》 一 阻击 残阳如血 1934年11月,湘江左翼无名高地上,红一军团十三连已经连续激战五个昼夜了。此时,黎明尚未来到,昨夜的秋雨来势很猛,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攻击阵地的湘军似乎也疲乏了,在秋十雨下得最猛烈的时候,暂停了进攻,龟缩在无名高地山脚下的一片林地里。 五天五夜了,无名高地上的红一军团十三连,只有在这会儿才得到片刻的喘息。战士们拖着枪,趴在战壕里,一歪头,就睡过去了。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阵地上汩汩地流淌,一丝一缕的血腥气和泥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 连长赵大刀倚着一棵被炮火烧焦的树,刚开始他并不想睡着,他要好好想想,想一想阵地,想一想这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在这短暂的战斗间隙里,他还没想出什么眉目,就睡着了。他太累了,两个多月来,整个红军队伍里没有人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两个月前,红军从瑞金和于都同时出发,那时还不叫长征,叫战略转移,突破敌人的封锁线,去开辟新的革命根据地。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领受了军委的任务,左右两翼掩护红军大部队的转移。但当整个队伍一走起来,他们才明白,这哪里是转移,分明是整个苏维埃在搬家。一张纸片,一块布头都带上了,人喊马嘶,肩挑背扛的,队伍的行动真的是太慢了。有时整个队伍就拥挤在一个山口里,一匹负重的马累倒了,横在路中央。路窄人多,后面的人谁也甭想过去。急着往前走的人,建议把马和成包成捆的家当都扔到山涧里去,负责押货的人怎么也不肯,双方吵吵嚷嚷的,互不相让,队伍只能是没有边际地堵着。红军初始的速度,可以用蠕动来形容 赵大刀所在的团负责断后,比大部队晚出发了几天,可出发两天后,就追上了前面的部队。因为他们有断后任务在身,没有过多的负重,只是一些正常携带的枪枝、弹药和干粮,完全是战斗部队的速度,一个晚上的急行军,就能走上几十里、上百里。如今这支精干的队伍行走蠕动的搬家大军中,就是浑身有劲儿,也使不出来。 那是一天的傍晚,整个湘江彤红一片,死骡马和人的尸体,以及一些辎重堆满了湘江。敌人的炮火依旧猛烈,炸弹落在水里,炸出的冲天的水柱,遮天掩日。战士们迎着炮火,趟着浮在江面的人和牲畜的尸体,快速地冲过了湘江。 当夜,他们团又领受了新的任务――阻击敌人,掩护红军的大部队转移。十三连的具体任务是接管无名高地,坚守七天七夜,为大部队转移争取时间。在这之前,一军团的一个营的红军,已经在无名高地上坚守半月有余。 在夜色的掩护下,赵大刀率领十三连的百来号人马冲上无名高地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原来这个营有着近三百名士兵,此时活着的还不到三十人。这几十个人也都挂了彩,被炮火摧残得面目全非,互相搀扶着站在掩体里,流着泪迎接十三师的到来。 代理营长姓王,营长和教导员早已牺牲,就是代理营长也换了好几任。眼前的代理营长,只是个班长,营的骨干早已经拼光了。王姓代理营长给他们敬了个礼,嘶哑着声音说:阵地还在,一寸也没有丢,以后就看你们的了。说完,带着几十个人踉跄着,在夜色的掩护下撤出了阵地。赵大刀还不知道,红军转移前兵强马壮的十万人,经湘江一战,只剩下不足三万人马了。但此时,他清醒地意识到以后的七天七夜将是残酷、血腥的。眼前的阵地上,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红军的,也有敌人的。敌多双方在无名高地上纠缠了几十次,所有的红军战士都明白,时间对红军主力来说意味着什么。 五天五夜了,已经记不清敌人向无名高地发动多少次进攻了。敌人想冲破红军的阻击线,然后去围剿红军主力;而高地上的红军,誓死不让敌人逾越阵地,要为红军主力的转移争取更多的时间。 赵大刀靠在那棵焦糊的树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他醒了。一股沉重的血腥味包围着他,整个无名高地都被这股血腥气笼罩了。他的神经又灵桓过来,跌跌撞撞地在阵地上走了一圈。阵地上还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几个重伤员,躺在战壕里,被雨水血水浸泡着,高高低低地呻唤着。还有两天两夜呢,看来十三连要与无名高地共存亡了。 秋雨在黎明时分小了些,赵大刀站在雨中,朦胧地望着阵地,和那二十几个活着的士兵,他的眼睛潮湿了。赵大刀自从参加了红军,生生死死无数回,还从来没有这么伤感过,但这场阻击战,让他真正地感受到了悲壮――几十个活蹦乱跳的战士,一个又一个地在他眼前倒下了。 井岗山的革命正在星火燎原之时,赵大刀就带着二十几号人,盘踞在井岗山几十公里外的另一座山头上。那会儿,他是名副其实的靠大刀起家的,一把鬼头刀背在身上,刀把上系着红绸,风起的时候,一飘一抖的。他的名字赵大刀就是那会儿叫响的,他以前叫什么,没有人能记得了,后来他也默认了赵大刀这个名字。再以后,他的名字又随他到了革命队伍中。 赵大刀没革命前,也算得上是个热血激进的青年。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大小字也认识几个,《三字经》、《百家姓》也能背上几段。十几岁的时候,在周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后生。他经常在外面跑单帮,南昌、长沙都去过,秋收起义和八一南昌起义也都亲眼见过。 南昌起义的那个晚上,他看到很多穷人,举着火把,呐喊着向国民党的正规军冲去。起义胜利后,旗子插满了大街小巷,穷人们开仓放粮,当家作主。那情形着着让他激动和兴奋。那时他才意识到,穷人要是走到一起,发出一声喊,力量也是无穷的。 赵大刀一回到家乡,就要“革命”了。在南昌和长沙,他是看见过别人是怎么革命的,举着火把,拿着大刀,一声招呼,发一阵呐喊,革了大户人家的头,开仓放粮,让穷苦人吃饱穿暖,这就是革命了。以前,他走在陈大户和王大户家门前时,腿肚子也转筋,想一想那院子里十几杆火枪,还有数条恶犬,背上的脊梁骨都一炸一炸的。 现在他不怕了,什么枪呀狗的,他见得多了。国民党那么多队伍,那么多杆枪,在穷人的一声招呼下,还不是被冲得七零八落的。他要招呼穷人起来闹革命,让穷人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革命的热情在深山沟里一点就着,他们并不了解革命的真实含义,但有一点他们清楚,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吃大户,让穷人也像富人那样过上好日子。这目标看得见、摸得着。说干就干,没多久就在方圆十里八村聚起了一百多号热血青年。然后,他们开始偷偷地制造武器,有的把家里的猎枪拿来,还有许多锋利的农具等。赵大刀请铁匠花了三天的时间,打造了一口鬼头大刀。 万事俱备。在一个有风的暗夜,这百十号人在一个山沟里,点亮了火把,手里拿着各式家伙,嚎叫着向陈家大院冲去。 陈家大院的兵丁哪里见过这阵势,胡乱放了几枪,就和陈家大院的人从后门跑了。这些革命者呐喊着冲进陈家大院,砸得砸,夺得夺,稻谷撒得满院都是。 一夜之间,他们瓜分了陈家大院。 首战告捷,大大地鼓舞革命者的士气,以后又有许多青壮年加入到革命队伍中。一不作,二不休,他们一鼓作气地奔向了王家大院。王家的人在听到陈家大院遭劫的风声后,带着细软望风而逃。 赵大刀带着革命青年一骨脑摧毁了两个大户人家后,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正当他们还想向周边发展的时候,部队来了。陈家大院的老大在队伍里当着团长,很快就亲自带着队伍来了,县里养着的几百号人的保安队也一起杀将过来。 这还了得,这是穷棒子造反呢。队伍和保安队有义务把这支造反的队伍扼杀在萌芽,。也是一夜之间,这支新兴的革命队伍就被复仇的队伍包围了。这些穷人家的青壮后生,哪见过这阵势,还没等开战,就逃了,躲了,只剩下几十个坚定者跟在赵大刀的周围。 那一年,赵大二十岁。十九岁的赵大刀知道一场血战是不可避免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革命和反革命是两股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打不退敌人的队伍,就撤到山里,跟南昌的革命者一样,上井岗山打游击。 结果可想而知,几十人发一声呐喊,冲过去,却被对面一阵排子枪射倒了一片。最后,借着夜色,凭着地势的熟悉,三转两转地冲出了追捕,逃进了雾云山。 到了山里,只剩下二十几人。赵大刀没想到革命会这么残酷,不仅流血,还要死人的。他们来到雾云山后,才发现从此是有家不能回了。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哭诉,家已经被火烧了,爹娘也给人砍了头,人头就挂在县城的门楼上。这就是他们革命的代价,他们绝望的同时,也有了一种死而后生的悲壮。他们齐齐地跪下了,冲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擦干眼泪,一起望着赵大刀。 此时的赵大刀已经没有泪水了。爹、娘和自己的一个姐姐,就这样被人给杀了。从此,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一粒复仇的种子。他暗自说:这辈子只要有一口气,命就要革下去,为爹、娘和姐姐报仇。 他眼里喷着火,牙齿咬得嘎嘎响,一字一顿地说:不怕死的跟我去井岗山,投奔队伍,报仇雪恨。 这二十几个热血青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们跟着赵大刀,向他们心中的圣地井岗山进发了。 他们来到井岗山前,这里的革命之火已经燎原了。根据地一再扩大,从井岗山到兴国,从瑞金到于都,革命的地盘一天大似一天,红军已经取得了三次反围剿的胜利。 赵大刀带着二十几个同乡在红军第四次反围剿之前,参加了红军的队伍。在赵大刀的要求下,他们这二十几个人被分在了同一个连队。 赵大刀在湘江岸边的无名高地上,背靠着一棵树,想起了往事。历历在目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他清醒地计算着时间,从部队接管阵地那个晚上起,整整五天了。离坚守阵地的最后期限还剩下两天两夜。他伸出手和余三握了握,眼前情同手足的余三,让赵大刀多了些酸楚。当年自己带头在家乡革命,余三义无返顾地跟着他,一直到现在。再一场战斗下来,他们是否还能活着看见对方,谁也不知道。他从怀里掏出两支烟,递一支给余三,然后说:我要是不在了,这个阵地归你指挥,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持住。 这句话,他已经说无数次了,刚上阵地时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全连人还很整齐,兵强马壮的。看着三营最后几个士兵退出阵地后,他站在土坡上,悲壮地说:这无名高地是咱们的了。为了掩护大部队,我们一定要完成阻击任务,就是剩下最后一枪一弹,也不能丢了阵地。 此时,余三望着他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了,没有退路,只有和阵地共存亡了。 赵大刀吸了口气,哑着声音问:兄弟,后悔跟我出来么? 余三瞟了他一眼,咧开嘴,哧笑一声道:连长,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革命了。 他拍了拍余三的肩膀。他知道,余三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了。他向前走去,在战壕里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王根儿。王根儿抱着枪,背靠着战壕,正冲着黎明前灰沉沉的天空想着什么。他立在王根儿儿儿面前道:想啥呢? 王根儿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痴痴地说着:俺爹俺娘要是不死,这会儿该起床了。俺娘做饭,俺爹去收地里的稻谷呢。 赵大刀听了王根儿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也靠在战壕上,同王根儿一起望天。瞬间,他的思绪一飘一飘的,被扯得很远。因为自己革了大户人家的命,爹娘被梆在村头的大树上,给活活地烧死了。他已经没家了,可家乡的一切仍不时顽强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也就是在这时候,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游子,不管他走得多远,魂是永远被故乡牵在手里。他用手捅了一下王根儿的腰,低声道:根儿,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家。 敌人又一次撤退了。没多一会儿,炮弹又一次覆盖了阵地,然后又是敌人的新一轮冲锋。他们杀着、喊着,已经记不清杀退了敌人多少次进攻了。只记得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昼夜混沌,人们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尽力使出最后的一点气力,把子弹射出去,把手榴弹投出去。 赵大刀最后的一缕意识停留在他跃出战壕的那一刻――他手舞大刀想把冲到近前的敌人赶下去,然而就在这一刻,一股炽烈的热浪把他推倒了。 一切都静止在了梦境中。 二 追赶 周围很静,从战火的喧嚣到停止的死寂,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秋天的太阳依旧毒辣,硝烟伴着雨后泥土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涤荡。 赵大刀的眼睛是一点点睁开的。先是张开了一条缝,接头上眯起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那轮依旧毒辣的太阳。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发花,闭上眼睛的一瞬,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遥远的和记忆,正努力地被一点点扯回来。 猛然,他想到了阻击战,想到了七天七夜的任务。哗啦一声,他睁开了眼睛,猛转过身体,望着周围的一切。无名高地又一次出现在赵大刀的眼前,破碎的记忆在刹那间整合了――他还在阵地上,怎么战斗却停止了。他想鱼跃着站起,这是军人在阵地上应该具有的敏捷。可是他试了两次,也没能跃起,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定睛看时,见是两具敌人的尸体,僵硬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推开他们,他们是被他的大刀砍死的,刀痕清晰地留在敌人的身上。鬼头刀还在,仍在他手上握着。刀在手上,心底里就有股硬气顶上来,他手拄着刀终于站了起来。阵地上的一切都倒下了,包括那些树,望过去一览无余的样子。此时,唯有他是个活物。周围很静,除了被炸热炸松的泥土间或发出声响,仿佛一切都静止在梦中。他身子一紧,心一沉,有了一种惶惑的恐惧。他嘶哑着喊道:弟兄们―― 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在这静止的世界里,还是吓了他一跳。这一声,彻底让他清醒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阵地还在! 他拄着鬼头刀,一步步向前迈动着双腿,腿在阵地上发出的声音真实可信。他吸了口气,又喊了一声:十三连的弟兄们,在我这里集合。 他喊过了,声音在莫大的静寂里传得很远。然而,除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回应。他预感到了什么,急步向前走去。他跳进战壕,眼前的一切呈现在他的眼中―― 栓子是部队转移前入伍的新兵,此时他的双手仍掐着敌兵的喉咙。栓子大睁着双眼,凶狠地瞪着被他掐死的敌人。在他的身后,一支步枪上的刺刀,穿透了他的胸膛。栓子的左手边,刘二小趴在了一挺机枪的后面。膀大腰圆的刘二小,被敌人的子弹射成了筛子眼,血水浸得土地都黑了一层。 他梦游似地走在阵地上。接着他看到了王根儿,王根儿的嘴里叼着敌人的一只耳朵,手上掰扯着对方的手指头,背上中了一枪。随着这一枪,他永远定格在了最后一搏的瞬间。他还看到了余三,余三把刺刀捅进了敌人的窝,敌人的刺刀也准确地扎进了他的肚子—— 赵大刀凝固在那里。终于想起了自己最后清醒时的一刻――成群的敌人拥上来,子弹没有了,他在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后,操起大刀冲出了战壕。就是在那一瞬,他被一发炮弹炸晕了。他还记得,那是阻击战打响的第六天。距离红一军团的七天七夜的阻击任务,还差着一天一夜。无疑,他们还没有完成任务,阵地就沦陷了;他和战友们战斗到了最后的一枪一弹,可他却活了下来。一种耻辱感弥漫了他的整个身体。他抬起头,去寻找另外的阻击阵地,在他的左手边,一千米以外是十二连的阵地,比无名高地要高一些,是座山;右手边就是十四连的阵地,两个阵地是无名高地的左右手。阻击战打响的时候,几个阵地之间相互支援,并肩战斗。兄弟连队的喊杀声曾一次又一次地激励过他们,而眼前,两个阵地却是死一般的静寂。山下,敌人的阵地也一样的静,静得那么不真实。不用想,那两个阵地也失守了。敌人是踏着他们的身体,追赶红军的主力去了。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虽然只差着一天,但这一天却可以让主力部队走出上百公里;而没有这一百公里,大部队的危险系数就增大了。 周围没有了敌人,也没有了战友,活着的只剩下他一个了。他要追赶主力部队,接受没有完成任务的处分。出发前,他先是掩埋了余三,又去埋王根儿。掩埋王根儿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王根儿和敌人撕扯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他就用那把鬼头大刀,把敌人的尸体剁了,连同敌人的残肢一同埋了。在以后的掩埋过程中,经常要用刀剁去敌人的尸首。当星星洒满天空的时候,无名高地上只剩下了敌人的尸体。 后来,他伴着入土的战友们躺在了无名高地上。心里说着:兄弟们,赵大刀陪着你们呐--说完,眼睛一热,鼻子就有些酸。他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战友,轻飘飘地游荡在他的周围,他们哭喊着:连长,我们不想走,我们要和你一起追赶部队。想到这儿,他哭了,战士们死了,可他这个连长还活着,他没有照顾好弟兄们,也没有完成任务;找到队伍后,他要请求处分,就是给他再严厉的处分,他都觉得理所应当。 想着念着,人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了十二连的阵地。阵地上的情景与无名高地如出一辙。他数过了,阵地上整整七十八具红军士兵的尸体。十二连上阵地时,满编七十八人,十二连真正是战斗到了最后一人、一枪、一弹。 当他掩埋连长肖大个子时,他有些羡慕肖连长了。肖连长攥着机枪,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肖大个子是机枪手出身,对机枪情有独钟。每次打仗,最好的发言权就是用机枪说话;而最终的结果是,肖连长射光了最后一粒子弹,光荣殉职,这是一个军人最荣光的归宿。此时,他真诚地羡慕着肖大个子。掩埋完肖大个子,他举起右手,郑重地给肖连长敬了个军礼。 赵大刀用了三天时间,掩埋了三个连的战友。饿了,就在敌人的尸体上找点干粮;渴了,就喝些炮弹坑里积存下的雨水。他清点完三个连的人数,明白自己是惟一活着的,但他一点也不感到轻松。毕竟他没有完成任务,在他还有呼吸的时候,敌人迈过他的身体,占领了阵地,这是他的耻辱。 既然自己还活着,就要接受上级的处罚,不管什么原因,毕竟没有完成李团长交给的任务,成了逃兵。这时,他想起了李团长。李团长亲临阵地时,曾说过一个团的两个营投入到了阻击战中,另外的一个营则作为增援部队。眼下的徐团长在哪儿呢?是追赶主力部队了,还是投入到了增援?这一切不得而知,他目前能做的,只能是去追赶队伍。 出发前,他回到无名高地上,向战友们一一道别。 他说:弟兄们,我要去追赶主力了。不管怎样,只要你们的连长还活着,有朝一日就会回来看你们。你们安心在这里歇息吧,这一阵你们也太累了。 说完,他把那口大刀扛在肩上,一步步向山下走走。此时的他觉得,身后的一双双眼睛正在望着他,很快,弟兄们的魂魄就飘飘悠悠地跟过来,哭喊着冲他说:连长,带上我们吧,我们也想去追赶队伍啊―― 一股风刮过来,那些游荡的战友就被刮跑了,只剩下虚渺的喊声。他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把,把泪水抖落在风中。扛起鬼头刀,坚定地走在追赶队伍的山路上。 西斜的太阳拉长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身影,插在背上的那口刀,如同一面竖起的旗子。主力部队撤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路旁的草丛里,扔得到处都是从苏区带来出来的家什,一箱子一捆的,有的已经被追兵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大都是一些纸张或油印机什么的,还有的就是成捆的草鞋。红军的家当,在追兵的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破烂,他们只是好奇地打开看看,又随便地踢上一脚。红军的宝贝家什就横陈在路旁,狼狈得很。再走上一阵子,这样的东西就少了,主力部队把该扔的东西都扔完了,一路上只留下杂踏的脚印,还有骡马遗下的粪便。从粪便上看,已有些时日了。赵大刀追赶队伍的心情就有了一种紧迫感。 再往前走,就是山区了,连绵的山在他的眼前起伏着,路旁的山坡上、草丛里,经常可以看到被匆匆掩埋的红军士兵的尸体。因为匆忙,掩埋得就很草率,有的还露出大半个身体,可以看出是一些伤员。他们刚开始被战友们抬着前行,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后,被战友们匆忙地掩埋在路旁。战友们没有时间去留恋,更没有心情悲伤,敌人的追兵赶得正急。 赵大刀在目力所及的情况下,估算着牺牲的战友,后来无论如何也数不清了,只能把这些战友当成了追赶队伍的路标。 有了方向,向前的步子就坚定了许多。 赵大刀就像一张影子,在山林间摇晃着。那把鬼头大刀以前背在身上,就跟玩儿似的;可现在扛着它,就像扛了一座山。刀成了他惟一的武器,这是他作为军人的象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他踉跄地走着,有时走不上几步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喘息上一阵,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再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几次之后,他的意识开始迷离了,摇晃着走着,仿佛又回到了红军队伍当中。他喃喃着:余排长,命令部队火速前进。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片急促、整齐的脚步声,他喜欢听这样的声音,铿锵有力,坚定不移,这是红军的力量和希望。 他又喃喃着:吹冲锋号! 耳畔似乎有嘹亮的军号声响起,喊杀声遮天掩日,如同一股势不可当的洪流,向敌人的阵地掩杀过去。那是最让他激动的一刻—— 意识正一点一滴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但他不知道身在哪里。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一张姑娘的脸,那张生动的脸远远近近地在眼前浮动着,最后定格在他眼前。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姑娘的脸,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姑娘看见他睁开的双眼,惊喜地叫了一声:爹,他醒了。 他这才发现,姑娘的手里还端着一碗粥。这之前,姑娘正在一勺勺地喂着他。见他醒了,姑娘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下,跑了出去。 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个中年人,下巴上有两撮胡子,眯着眼,慈祥地说:小伙子,算你命大。我发现你时,你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明白,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他。他感激地点点头,用微弱的声音问:这是哪里呀? 男人告诉他,这儿是湘西的山里。 男人说完,掉过头喊:翠翠,把麋鹿肉炖上,他能吃了。 两天后,力气像蚂蚁般纷纷地爬回到赵大刀的身体里。男人姓吴,四十多岁,是山里的猎人。姑娘是吴猎人的女儿,叫翠翠。家里原本还有一个儿子,是翠翠的哥哥,后来给湘军抓走了。二十几天前,湘军在这追赶前面的红军。红军是几天前过去的,路过这里时没吃没喝,连脚都没停一下,一个劲儿地往前奔,只有一个伤兵在他家门前讨过水。 吴猎人以前听说过红军,但没见过。那两天,他见了那么头戴五角星的人打这路过,他猜想可能是红军。在没见到红军前,山里已经把红军传得跟神似的,个个三头六臂,要人性命眼都不眨,可眼前的红军在他看来太普通了。看到红军没吃没喝的样子,他们甚至生出许多同情。 只一天一夜的时间,红军的队伍稀稀啦啦地过完了。没想到几天后,追兵湘军就赶到了。湘军,吴猎人是见过的,以前下山去吉首赶集,经常见到湘军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湘军在林间的空地上升火做饭,有两个兵来讨水,发现了一家三口。最后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军官屁股的后头吊了一把枪,一迈步,枪就一下下敲打着屁股。 军官走进来,用劲儿地把一家人看了,最后就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然后笑道:小伙子,给我当马夫吧。我的马夫在湘江让赤匪给打死了。 吴猎人见多识广,他知道如何和湘军打交道,忙抱拳作揖:老总,我们是猎户,不会打仗,你放过我儿子,我给你磕头了。 军官笑一笑,拿出枪,冲天上放了一家伙。吴猎人就怔住在那儿,一家人也都怔在那儿。枪响过后,就有另外两个兵过来了。 军官又挥了一下手中的枪:把他拉走。 儿子就被撕撕巴巴地拉了出去,吴猎人不甘心,急赤白脸地追出去。军官停下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不识抬举,惹急了我,把你也抓走,给队伍挑担子。 吴猎人立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眼瞅着儿子被两个端枪的兵押着走了。儿子回过头,喊着:爹―― 他望着队伍里的儿子,心都碎了。 那些日子,吴猎人梦游似地走在山里,他总觉得儿子有一天会逃回来的。他在大山里寻找着,没等来儿子,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 吴猎人自从儿子被抓走,就开始恨队伍里的人,恨他们有枪不讲理――人高马大的儿子,说抓就抓了。以前的山里一直很太平,红军在江西闹革命,离这里遥远得很,湘军也从没到这大山里来过,可几天前,自打红军的队伍在这里经过,便打破了山里的宁静。这一切都是红军招来的祸。 当吴猎人在山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赵大刀时,他绕着赵大刀转了三圈。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把赵大刀检查过了,身上没伤没病,他知道,面前这个气若游丝的年轻男人是被饿晕了。只要吃上两顿饱饭,睡上两天,就又是个硬邦邦的汉子。他没有再犹豫,急三火四地就把赵大刀背回了家。 果然,两天以后,赵大刀的眼睛睁开了,而且还下了地,身子仍然虚着,但毕竟人是活过来了。那几日,吴猎人看着赵大刀一天天地缓过劲来,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吴猎人不再跑前忙后地照顾赵大刀了,他把照料的任务交给了女儿翠翠。山里人朴实,没那么多事事非非,对一个人好时,就是有十个心眼也不会剩下半个。 翠翠找出哥哥的衣服给赵大刀换上,再把那身褴褛的军服洗了,缝补好,还变着花样地把猎物炖了浓汤,端到赵大刀面前。 赵大刀身在这里,心却急如火燎。他要追赶队伍,没想到却在这里耽搁了。虽然他现在能吃能喝,可身子还是虚得很,一动就气喘,头也晕得厉害。他一门心思的想睡觉,眼皮一粘上,脑子就昏沉沉的。 他一清醒过来,就向翠翠打听红军的消息:小妹妹,看见红军的队伍了吗? 翠翠就答:见到了,头上载五角星的。他们走得好慌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他又追问:红军有多少人哪? 翠翠想了想,半晌才说:俺没数,三个一伙,五个一拨的,过了一天一夜,得有个几千人吧。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起队伍从苏维埃出发那会儿,看不到头尾,兵强马壮的阵势,连他自己都被感染得心潮澎湃――这么壮观的队伍,革命能不胜利吗?没想到湘江一战,队伍损失惨重,队伍也不能称其为队伍,简直就是溃退啊。 翠翠见他一脸愁苦,仍不知深浅地说:湘军随后就追来了,他们的人好多啊,俺哥就是被他们抓去的。 那天,他站在小屋门前,把刀在手里舞弄了几天。刀是好刀,带着“呜呜”的风声,人和刀在一起,就有了精神。 吴猎人坐在门槛上,眯了眼睛看赵大刀在那儿舞弄。在他眼里,赵大刀不仅年轻,而且有力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子英气。翠翠要是嫁给他,那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眼见着赵大刀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吴猎人的心里先是长出了芽儿,最后就长成了草。他要和赵大刀唠唠,把自己的意愿说出来。这件事已经在吴猎人的心里憋了好几天了。 吴猎人咂磨了他的名字,就不想在这小事计较了,他要直奔主题,三下五除二地把赵大刀拿下。于是,他就说:孩子,你觉得这山里咋样啊? 赵大刀不明白吴猎人的用意,目光一飘一飘地望着远方答:山里好哇,清静,要是不打仗了,革命成功了,我也到山里当个猎人。 吴猎人听了赵大刀的话,内心已是狂喜了,他单刀直入地问:你看咱翠翠咋样? 一提起翠翠,赵大刀的心就软下来了,一股柔软的东西流过来,款款地滋润着他。只短短的几天时间,他已经忘不下翠翠了。山里的女孩像一株小树,深深地栽在了他的心里。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女孩子,她的声音和气息浅浅淡淡地围裹着他,只要她一出现,他那颗狂野的心便安静了下来。他也曾心猿意马地想过,要是革命胜利了,能娶上翠翠这样的姑娘做媳妇,他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这时听吴猎人提到翠翠,他真诚地说:翠翠是个好姑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以后我走到哪儿,也忘不下你们一家人的恩情。 吴猎人咧开嘴笑了,他一直想听赵大刀说出这样的话。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想藏着掖着了,就说:那你就娶了翠翠吧。 赵大刀听了这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吴猎人。吴猎人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你娶翠翠吧。 赵大刀的心陡然激荡起来,血液在周身呼啦啦地奔涌着,他口干舌燥,不知自己是梦里还是醒着。 吴猎人又趁热打铁地说:翠翠她哥让湘军抓走了,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这大山里需要男人,再说翠翠也不小了。 赵大刀瞬间又清醒了,他知道吴猎人是想把他留下,在山里和翠翠过日子。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要归队,接受上级的处分。革命才刚刚开始,他手舞大刀还要继续革下去,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里,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到这儿,他呼吸急促地说:大叔,我不能!我是有组织的人,我还要去找队伍。 吴猎人听了这话,脸就黑了一些,他不解地问:你还去找红军啊? 他用力地点点头。吴猎人就叹口气:就那些红军,说不定早让湘军给抓住了。红军打这儿过时我亲眼见了,要人没人,要枪没枪,稀稀拉拉的,让湘军追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 赵大刀听了,心里抖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的场景,湘江一战,红军虽说元气大伤,但他不相信红军就这么完了。他们的目标是把全中国都建成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到了那时,革命才算成功。 半晌,他梗着脖子说:不,红军不会完,我要去找他们的心已经定了。 说完,赵大刀已经是一脸的坚毅了。 赵大刀站了起来,他觉得该离开这里了。一想起红军队伍生死未卜,他的心里就长了草。最后,他回望了一眼小屋。斜阳下,小屋温馨、宁静,恍然间,感觉这里是那么熟悉,仿佛上辈子就来过这里。他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梳理这种心情了,他硬下心肠,转身向前走去。 吴猎人叹了一口气,山高水长的样子,然后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呐。 吴猎人说完,冲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那里,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和那座小屋,举手敬礼。他转过身时,吴猎人突然叫了一声:慢―― 他立住了脚,吴猎人冲屋里喊了一声:翠翠,把吃的拿出来。 翠翠在屋里把俩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自从赵大刀来到这个家,他们的日子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她的心里也洋溢着从没有过的情绪,甜蜜而又美好。爹的心思她懂,虽然没有明白地和她说过,但爹的眼神已经告诉她了。她照顾他时也就格外地上心,她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了。她的心碎了,一副收拾不起来的样子。她在屋里已经是泪流满面,就在赵大刀走出小院的刹那,她差点喊了出来。爹让她把吃的拿出来,她才醒悟过来,找出一块布,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包了。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赵大刀的目光,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 赵大刀看着眼前的翠翠,心里也别样得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密地打交道,他知道,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翠翠已在他的心里生根了,不管走到哪里,自己也不会忘下她。 看着眼前翠翠递过来的包裹,他推拒了。他知道,翠翠一家也不容易,为了换回一点吃食,要走上几天的山路。他把包裹推回去,翠翠又顽强地把它推过来,俩人拉锯似地推让了几回。 吴猎人大喝一声:让你拿着你就拿,我们救你一命,这是天意,你不该感谢我们。 翠翠把包裹不由分说地系在他的身上,他又一次嗅到了翠翠的气息。 太阳跳了一下,已经隐到树梢后了。他真的该走了,他怕自己落泪,盯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大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一程,上了一个山坡,回过头时,看到了那个小院,一老一少仍向他张望着。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泪水了,世界瞬时在他的眼前模糊了。 三 迷失 日出。日落。日子黑白转换着就过去了。 赵大刀形只影单地在山外转悠了几天,也没有找到红军的影子,倒是看见国民党的队伍,有的匆匆地往回赶,有的往前奔,很忙碌的样子,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不一点战争的气氛。有了上次的经历,赵大刀显得经验十足,他不再愣头愣脑地闯进敌人的阵地;即便很远,高度的警觉也能让他嗅到敌人的气味。一次,他伏在草丛里,敌人的队伍就在他的眼前大摇大摆地走。队伍很长,没完没了的样子,开始还能数过来,后来就数不清了。 迷失的赵大刀,此时不知何去何从。红军消失了,这是铁的事实,他在大山里转悠快一个月了,连个红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寻找队伍的心情,一天天地凉了下来,身陷绝境的赵大刀,又想起了火热的从前。那时的苏区遍地红旗,漫天歌声,一张张的面孔是那么的鲜活,到处都传递着胜利的消息,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洋溢着美好和幸福。 想起了老区的赵大刀,又想到了几个月前红军主力离开时的情景——泪脸和无尽的嘱咐交织一处,亲人们挥手间的别离仿佛就在昨天。这一切温暖的细节,势如破竹地挤进赵大刀的脑海。红军消失了,苏区还在,老百姓还在热烈地等着红军回来。他下定决心,回苏区去,说不定在他回去之前,已经有一批红军又杀了回去,红红火火地又重新建立起苏维埃新政府。 回苏区的决心有了,目标就坚定起来。在夜色和林莽的掩映下,赵大刀风一样地向回奔去。 山里的柳树冒芽时,他终于走过了湘江。湘江一过,再往前走,就进入江西了。江西一到,就是老区了。 此时的赵大刀已经是赤手空拳,那杆枪与猎人交易时换成了一身夹衣和一块腊肉。否则一个冬天,他是走不出大山的。那枪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了,枪膛里只有三发子弹,他还记得队伍出发时,在于都北山的山洞里,还埋藏着一些枪支。 走出大山的赵大刀,样子和野人没什么两样,头发披肩,衣衫褴褛。刚出山时,他在一户人家把长发剪了,又帮人砍了两天的柴,换了一身半旧的衣服,现在的他已是一副江西人的装扮了。 一进入江西的地界,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村庄被烧毁,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区的人似乎一夜间被杀光了。 他在一个村口看到一位瞎眼婆婆,婆婆抱着小孙子,孩子已是奄奄一息。婆婆在哭,样子似乎已经有些时辰了,她嗓子喑哑地哭诉着:崽芽了,你爹咋还不回来呀?等你爹回来,杀了那些千刀万剐的白军,他们杀了咱五口人,天理难容啊—— 赵大刀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这么多年,他就没有怕过什么。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心都抖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僵住了。再往前走,他就看到了村头的树、墙上贴满了白军的标语:红区的石头也要过三关——人要过堂,畜生过刀—— 他的脚步立住了。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苏区吗?那猎猎的红旗和歌声呢?白纸黑字的标语,在风中瑟瑟地舞动着,整个苏区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杀戮。 此时的赵大刀还不知道,有一支红军留守的队伍,在陈毅的带领下,在梅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他更不知道,红军的主力部队在贵州一个叫遵义的地方召开了一次著名的会议,从此宣告了红军的未来。如果这一切,他都知道的话,赵大刀的历史也将被重新改写。 四 火种 红军走了,昔日红火的根据地已是面目全非,到处可以看到拉家带口,哭爹喊娘的逃难人群。 赵大刀被逃难的人群裹挟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但只要和老区的百姓在一起,心里就感到温暖和踏实。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在留意红军的消息。当时,关于红军的消息就像天上的流星,短暂而又纷乱。 有人说:红军被国民党军消灭在湖南和贵州。 也有人说:红军就剩几百人了,逃到贵州的大山里—— 说什么的都有,归根结底都是红军的坏消息。赵大刀的心情可想而知。一路上,他都在流浪,每到一个地方就给人打零工,挣口吃的。有了这种保障,他才能够活下来,有力气去打听和寻找红军。 半年后的一天,他来到了湖北的麻城,这里是红二十五军的根据地,一年前,也被迫转移了。没有了红军的麻城,天空都是灰的,他走在灰突突的城里,希望在这里能寻到红军的蛛丝马迹。他的脚踩在半张报纸上,报纸发出了哗哗啦啦的响声,吓了他一跳。这是半张撕开的报纸,污渍斑驳,烟薰火燎的样子。他低了头,发现了一段有关红军的消息,标题醒目地写着:赤匪入川,瓮中捉鳖。 赵大刀曾读过几年私塾,报纸上的字虽说认不全,但意思是看清楚了。报纸上说,一股红军被国民党的部队围追堵截,已经跑到四口了,并且被川军团团围住,就等着最后全歼了。 是否被全歼?报纸上没了下文,但至少传达给赵大刀这样一个信息――红军还在。只要红军在,火种就不会熄灭。报纸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呢,迷茫中的赵大刀仿佛看到了遥远中的一束火光,在风雨中不屈不挠地燃着。 那天,是赵大刀最幸福的日子,他浑身又长满了力气,腰杆正一点点地挺拔起来,手心也被汗水浸湿了。他坚信,革命的火种还在,他要耐心地坚持下去,等待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天。 不久之后,他来到了武汉。 武汉毕竟是大城市,又是华中地区的重镇,南来北往的人和四通八达的信息都在这里汇集。在武汉的报纸上,他第一次听说红军到达了陕北,在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又开创了新的革命根据地。 他被这振奋人心的消息鼓舞着,陕北和延安他没有听说过,但此时的延安已和瑞金、于都一样在他心里著名起来。夜晚的时候,他在武汉街头的某个角落里,寻找着天上的北斗星,在北斗星的指引下,遥望着北方。天际的一边,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战友们,正在那个叫延安的地方,轰轰烈烈地打土豪、分田地,到处插满红旗,天蓝水绿的,那是令人向往的世界。 从报童的嘴里,他不仅知道了红军的消息,还了解到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和杨虎成给拿下了。那段时间,关于蒋介石的生死成了全国关心的头等大事。蒋介石在西安被抓,使武汉的街头又热闹起来,学生和老百姓走在游行队伍中,群情激昂地喊着口号。 那段日子,中国的命运正处在风雨飘摇中。 蒋介石该杀还是不杀,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日本人大兵压境,长驱直入,跨过山海关,大摇大摆地向中原腹地挺进,大半个中国都沦陷到日本人的手中。抗日成了全民族同仇敌忾的大事,蒋介石不抗日,却调集百万大军围剿陕北的红军,打内战,弄得狼烟四起,不得安宁,仅凭这一点,蒋介石该杀。但让人没想到的是,没几日蒋介石就被放了,而出面调庭的就是红军的军委副主席周恩来。这一消息令百姓不解,赵大刀更是弄不明白了。在瑞金苏区,周恩来的名字家喻户晓,是红军五人团的领导核心,权力在毛泽东之上。赵大刀不明白,周恩来为什么不杀这个红军最大的仇人,难道红军不革命了?赵大刀肝肠寸断,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从报纸上他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国共两党合作,全民抗日。昔日的红军被改编为八路军—— 一时间,抗日的烽火燃遍了大江南北。不久,著名的淞沪保卫战打响了,然后是武汉保卫战,战斗打得持久而又猛烈,几场保卫战下来,国民党部队损失了几百万人,元气大伤。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这次国共合作,给赵大刀的命运带来了新的转机。国共宣布合作不久,八路军便在全国许多大城市成立了办事处,负责和国民党的联络事务,同时承担着招兵买马的工作。 那时的八路军在陕北已经日益壮大,革命的歌声动人又响亮,许多有识之士和热血青年,从四面八方历经艰辛,投奔陕北,加入到革命的阵营中。 赵大刀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湖北八路军办事处的。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灰色军装,和当年红军的服装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昔日红军头上的八角帽换成了圆顶的,上面是青天白日的徽章。 他走到八路军办事处门口,犹豫着时,是工作人员的微笑让他鼓足了勇气,走进了八路军办事处。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就是以前的红军? 工作人员点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赵大刀的心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仿佛漂泊的孩子,又找到了家,赵大刀此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他举起右手,声音洪亮地向办事处的首长报告:红一军团三团十三连连长赵大刀,向你报到。 说完,赵大刀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喊着:赵大刀终于回来了! 五 奔向延安 赵大刀和十几名青年学生一同出发了,他们的目标是革命根据地――延安。那时,从全国各地投奔到延安的进步青年不计其数,延安就像燃亮在黑暗中的一座灯塔,人们奔着那亮光,前赴后继地涌去。 他们的第一站是西安,那里也有八路军的办事处,到了西安,延安也就不远了。一路上,日本鬼子和伪军设了许多道封锁线,日本人早知晓了延安在中国的影响,他们要封锁中国的红区,不让抗日的烽火蔓延。铁路两旁的交通要道,也雨后春笋般地立起了鬼子的炮楼。想通过敌人一道又一道的封锁,任务还是很艰巨的。 从武汉办事处出发时,他们被编成了几个组,毕竟十几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了。有时他们也会化整为零,分头行动。路线是办事处的人早就设定主好的,每到一站都有当地的交通员接应,那些交通员就像在进行一场接力赛,一站站地把他们传递下去。 赵大刀和赵果分在了一组。赵果的样子有些瘦小,穿在身上的衣服大了一号,看着像个稻草人。赵大刀一看见赵果就笑了,在赵果瘦弱的肩头上捣了一下道:你小子长成这样,还想当八路,能扛动枪吗? 也就是从那时起,赵大刀发现赵果这孩子爱脸红,不管说什么话,都先红了脸,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人看。赵大刀就用两只大手,爱抚地摩娑着赵果的头说:你小子,不是当兵的料,我看唱个歌、跳个舞啥的还行。 赵果听了,自然又红了脸道:我能行,不信咱们到了延安比比看。 赵大刀就笑了,笑过了,就拍着胸脯说:兄弟,我可是老资格了,当年在苏维埃,我参加过的战斗数都数不过来。 这时,他又想到湘江边无名高地的那一战,一个连的弟兄壮烈牺牲的场面,他不再说话了,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涌动。战友们永远地留在了无名高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他是代表着十三连的弟兄们,一起在寻找主力部队,他经常做梦,每次都会梦见阵亡的战友们,站在他面前,一声声地问他:连长,我们啥时候归队呀,我们想红军主力呢。 每次做这样的梦,他都会流下热泪,从梦里哭到梦外,醒来后,他就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在心里铿锵地说:弟兄们,放心吧,我一定带着你们归队。 一路上,赵大刀的心情兴奋而又迫切,他不断地催促着身后的赵果,跟上他的脚步。赵果看样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气喘嘘嘘,小跑地跟着这十几人的队伍。赵大刀不时地停下来等赵果。在这之前,赵大刀早就把赵果身上带的干粮和一个布包背在自己身上,就是这样,他还要不停地等赵果。 赵大刀就说:兄弟,要不我背你一程吧,你的小身板,我看快不行了。 赵果人小志气高,他听赵大刀这么说,小脸又涨红了,汗珠晶亮地挂在额头和鼻翼上,他赌气地说:大刀哥,别小瞧人,我行。 赵果自从认识了赵大刀,就一直把他喊作大刀哥。因为俩人都姓赵,彼此间就多了一份亲近。赵大刀称赵果兄弟,要么就叫他一声“一家子”,赵果爽快地答应了。 几日之后,赵大刀就了解了赵果的一些情况。赵果在投奔延安前是汉口一家师范学院的学生,别看他长得小,每次的抗日游行,他都是组织者之一呢。在学校读书时,就参加了大学的进行青年诗社,油印小报宣传抗日的思想,还被警察抓去过。 赵大刀听了赵果的经历,就伸出手指头在赵果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个小鬼,还不简单啊。 赵果也向赵大刀打听红军队伍上的事。跟着赵大刀一起出发的学生们,这时已经知道赵大刀曾经是红军的连长,对他都是一脸的敬仰。提起红军和红色根据地,赵大刀的话就收不住了。每次休息的时候,赵大刀都会声情并茂地给他们讲述红军和苏维埃。讲这些时,他似乎又看到了满眼的红旗,还有那一张张生动的笑脸。他一遍遍地描述着,似乎在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思念。他又讲到了湘江西岸无名高地上的阻击战,还有他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学生们倾听时都噤了声,一脸的崇敬与肃穆。 赵果是个感情脆弱的孩子,赵大刀每次讲到十三连六天六夜惨烈的阻击战时,他都会流泪,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然后“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 赵大刀一年岁赵果的眼泪,心就软了,有一股温暖的东西在他身体里弥漫着。他想张开手臂,把赵果拥在怀里。他自己也不说不清楚,为什么为会有这样的感觉。自从认识了赵果,他就对赵果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赵大刀冲赵果说:兄弟,等到了延安,我找到部队后,你就给我当通讯员吧,那样咱们就不会分开了。 赵大刀无疑是这十几个人的精神领袖,他有时走在队伍的前面,有时走在最后。过敌人的封锁线时,他总是率先冲过去,把赵果带到安全地方,然后再回来接其他的人。一趟一趟的,总是有惊无险。这里的交通员早就摸好了情况,有时还打通了伪军,那些伪军不过是鬼子的走狗,给当官的塞几块银元或是点鸦片,伪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朝天上胡乱放上两枪,装模作样地从炮楼里追出来,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去向日本人交差去了。 即便是这样,这些学生还是受惊不小。没参加革命前,无数次地把革命的浪漫想象过了,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单调而又惊险,革命的过程是用一双脚,一步步地走过来的,这也就有了许多的艰辛和苦难,甚至是流血和牺牲。这是青年学生在参加革命前没有想过的。 到达北同蒲线铁路之前,交通员就反复强调过铁路封锁线的危险。包括赵大刀在内,他们都没有把通过一条铁路想得有多么难。不就是一条铁路嘛,打一个冲锋,憋口气,一闭眼,说过去就过去了。 他们到北同蒲铁路线时才明白,日伪军早已在此设下重兵。北同蒲线是山西的命脉,日军军火的供给,都是通过这条铁路线源源不断地输入输出。在这之前,有抗日武装曾破坏地铁路,让日军损失惨重。以后,日伪军增派了大量兵力,铁路沿线炮楼林立,堑壕纵横交错;车站上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日伪军走马灯似的地晃来晃去。 在通过铁路线之前,赵大刀一行在铁路线十几公里的一个村子里住了下来。这是八路军的一个保垒户,每次有过往的人都会在此落脚。安顿好学生后,交通员领着赵大刀到铁路附近摸了一下情况。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赵大刀看到铁路,就想到了湘江,要过这条铁路,并不比过湘江容易多少。 眼下这十几人的队伍,毕竟不是红军的战斗部队,他们还是一群孩子,想通过封锁线,能行吗?赵大刀的心里没底,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孱弱的赵果,心里顿时沉甸甸的。 交通员是老交通了,他反反复复经过这条封锁线已经有十几次了。他经历了成功,也遇到过失败。上一次,也是护送一批上海来的学生,结果,在过这条封锁线时,牺牲了五六个学生。 当然,这个情况交通员只对赵大刀说了,并没有告诉那些学生们。赵大刀的眉毛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考验他的时候到了。整支队伍里,只有他和交通员经历过战斗,队伍能否顺利地通过这最后一道封锁线,就看他和交通员的了。如果过了封锁线,他们就进入陕西,离陕北也就不远了。 通过封锁线之前,赵大刀和交通员做了明确分工,俩人把十几名学生分成了两组,交通员带领的一组先期通过,剩下的学生是第二组,他负责断后。 傍晚的时候,队伍潜伏在离封锁线很近的一片树林里。他们能听到日伪军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换岗时的吆喝声。十几个学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眼睛瞪圆了,拳头也攥紧了,呼吸急促地盯着封锁线。学生们的紧张无庸置疑,任凭赵大刀和交通员怎么做学生的工作,仍放松不下来,紧张的神经就那么紧绷着。 夜幕降临后,炮楼上的探照灯像扫把似的,在一片漆黑中来来回回地扫着,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明明暗暗起来。他们大气不出地伏在树林里,等待着最佳的时机。远处,有一颗流星划破了暗夜,最后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子夜时分,敌人巡逻的身影明显减少了,两个哨兵抱着枪倚在电线杆上,头一点一点的。这正是赵大刀们所期待的机会,交通员挥了一下手,弯腰带着几个学生摸进黑暗中,很快就消失在敌人的堑壕里。赵大刀带着另外的学生也要出发了,这会儿,他才发现赵果的手正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他在心里笑了笑,拍了拍赵果的脑袋,挥了挥手,几个人便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摸进黑暗中。 刚开始,一切还都顺利,他们跑几步,然后蹲下来,等探照灯扫过去了,再接着往前跑。就在队伍已经快通过一半封锁线时,不知是谁跌了一跤,还“妈呀――”叫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惊动了日伪军,探照灯“刷”的就扫过来了,敌人的枪声也响了。赵大刀眼睁睁地看见有两个学生在奔跑中倒下了,他大喊着:趴下,快趴下。 他的喊叫,招来了敌人的一梭子弹,他在地上翻滚着,隐身在一块凹地里。他不能一个人跑,他的任务是断后,不能丢下一个学生。敌人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有一队敌人一边打枪,一边吆五喝六地向这边跑来。赵大刀压低嗓门喊:还有人吗? 这时,他听见赵果在喊他:大刀哥,我受伤了。 他循声望去,赵果在一棵树后,向他招手。 赵大刀只能往回跑了,他不能扔下赵果一个人。他的跑动引来了敌人的注意,敌人向他们这里冲了过来。他用手扯起赵果,跌跌撞撞地冲下铁路,向黑暗里摸去。敌人也不知对方的深浅,朝黑暗里放了几枪,就收兵了。 两个人又回到了出发前潜伏的树林里。赵果受伤了,一颗流弹划破了腿肚子,看样子并不重。幸好出发前,交通员就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常用药,这时派上了用场。赵大刀为赵果处理好伤口,天就蒙蒙亮了。赵果哆嗦着声音,可怜巴巴地望着赵大刀说:大刀哥,咱们掉队了,去不成延安了。 赵大刀就安慰他:不怕,今儿晚上一定带你过去。 赵果就哭了,样子无助得很。赵大刀弄不明白,一个男人哪来的那么多眼泪。他想冲赵果发火,看看他无助的样子,又忍住了。他不知道交通同他们是不是安全地通过了封锁线,他曾亲眼看到两个学生在流弹中倒下。他又想到了湘江,被鲜血染红的湘江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他隔着铁路封锁线,遥望着对面,他不知道交通员带着学生去了何方?赵果看出了他的焦虑,边哭边说:大刀哥,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没有我,你早就冲过去了。 看着赵果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抚弄着赵果的头发,坚定地说:放心,今天晚上我赵大刀一定带着你冲过去。 在煎熬中,又一个晚上降临了。还是昨晚那个时间,赵大刀不由分说,背起赵果,隐进了黑暗。因为这次只他们两个,赵果又在他的背上,目标很小,过这样的封锁线,对久经沙场的赵大刀来说,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带着赵果顺利地通过了封锁线。他没敢停留,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去。他想追上交通员和那些学生,可一直追到天亮,也没有发现交通员的影子。看来交通员带着学生早就走了,他们不可能去等他们,多等一分钟,就会多增加一分危险。 赵果一直伏在他的背上,他几次要下来,都被赵大刀制止了,那样只会影响他行进的速度。天亮的时候,赵大刀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自己的衣服,直到这时,他才把赵果放下来。赵果已经哭成了泪人,样子愈发地让人心疼。赵大刀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说:你放心,没有交通员,我也能把你带到延安。 现在已经进入陕西了,那么远的路都走过来了,剩下的路程,在赵大刀的眼里已经不算什么了。他知道,每往前迈进一步,就离自己的队伍近了一程,这时他又想起了李团长、冯政委和郭营长,那些战友们更是在向他招手微笑。他们站在陕北的宝塔山下,正在等待他的归队。想到这儿,他浑身就涌动着无尽的力量,不管赵果怎样挣扎,不由分说地把他背在身上,甩开大步,有声有色地向北方走去。赵果扭怩着身子喊:赵大刀,你把我放下来。 赵大刀不听,撒开长腿,两耳生风地向前奔去。 几天后,在路人的指引下,赵大刀和赵果相扶相携地终于到达了陕北。赵果的伤口已经好多了,现在已经能跟上赵大刀前进的步伐了。 当他们看见山峁上站在一棵树下的八路军士兵时,赵大刀的脚步踉跄了,喉头一紧,眼睛就湿了,浑身的力气似乎顷刻间被耗尽了,他摇晃着,醉酒似地向哨兵走去,这次是赵果在搀扶他了。 走到哨兵跟前,他盯紧哨兵的脸,那张普通的脸在他眼里是那么亲切,他哽着声音问:你们就是当年的红军? 在得到哨兵准确的答复后,赵大刀像只饿狼一样,“嗷呜”一声,跟头把式似地奔过去,一把抱住哨兵,撕心裂肺地喊道:亲人啊,可找到你们了。 赵大刀的眼泪把自己的脸弄得一塌糊涂了。许多年之后,赵果仍清晰地记着赵大刀当时的模样。 当即,赵大刀和赵果被引领到陕北一个叫马家堡的地方,这里来了许多投奔到延安来的青年学生,还办着一所抗大分校。在马家堡,他们见到了过封锁线时失散的同学们。赵果与同学相见,又是拥抱又是流泪的,然后就有人安排他们去洗漱、吃饭。 赵大刀站在井台边,洗了一个痛快的澡,然后坐在太阳下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喷嚏。有人送来了衣服,衣服是崭新的八路军军服。颜色仍是红军时期的那种灰色,就是徽章有了变化。他在心里更喜欢红军的红领章和五角星,穿戴在身上,如同红彤彤的火,看着就让人生出使不完的劲。现在的领章和帽徽虽然变了颜色,但毕竟是革命队伍的军服,穿在身上,腰板还是一点点地挺了起来,红军连长的感觉又一点点地找回来了。他浑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动,头一时有些晕,脚也发飘,这是兴奋留下的后遗症。 一切安顿好后,他便向接待他的领导说出了自己原部队的番号。从内心里,他恨不能立刻找到自己的部队,和战友们相聚、战斗在一起。领导无法答应他什么,只是说部队整编了几次,要找到原来的部队,还得等一等。 赵大刀只能是等了。他看着身边经过的那些军人时,见谁都觉得亲切,但又觉得是那么陌生。于是,他一遍遍地打听着:同志,知道原红一军团三团在哪儿吗?别人都摇头,怪异地看着他。问了一圈,他便不再问了,坐在那乱七八糟地想自己的处境。 他坐在井台边,正梳理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时,就听见赵果在喊他。 他觉得有些异样,究竟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便循声望去。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此时用目瞪口呆或是张口结舌来形容他一点儿也不过分。眼前这个人就是一路同行的那个赵果吗?刚洗过澡的赵果,一张小脸通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头长发,尽情地披散下来,肥大的军装穿在她的身上,竟愈发令她娇小动人了。 直到这时,赵大刀才发现,赵果原来是个女娃。这么漂亮的女娃,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洗个澡的工夫,赵果就变成了俏女娃,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弯腰躬身地在赵果身边一连转了三圈,话都不会说了,只一遍遍地咂着嘴。 赵果就一边抿着嘴笑。 他立住脚,倒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然后,他拍了一下大腿,重新把目光聚在赵果的脸上――想着刚才自己还和赵果拍肩打背的,俩人不分彼此,没想到一转身的工夫,赵果就成了女的。他无法接受,也转不过这个弯。 终于,他长吁了口气道:你是个女娃,咋不早说? 说完,又噼噼啪啪地拍自己的大腿,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 赵大刀这才知道,他们这一批投奔延安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女娃,为了在路上方便一些,都把自己扮了男装。通过封锁线时,牺牲的就是两个女学生。 从此,赵果在他的眼里已经不是以前的赵果了。虽然赵果还喊他“大刀哥”,但他只要一见到赵果,就无所适从,然后就不停地拍腿,本来挺流畅的话说起来也磕磕绊绊的,他就急赤白脸地说:嗨呀,你这个娃呀―― 赵果就笑,笑容在他眼前烂漫一片,他有些晕,一时间有些理不清他和赵果的关系。亲如兄弟的赵果不见了,眼前这个赵果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呢?他想不透,也想不清,后来索性就不去想了。 赵大刀在马家堡休息了三天后,马起义接见了他。马起义是八路军的一个团长,秋收起义参加的革命,以前也是个有姓没名的苦出身,革命了,为了纪念秋收起义,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马起义。 马起义是老红军了,是红三军团的人,长征时就是团长了。他在一孔窑洞里见到赵大刀时,热情得很,离老远就把赵大刀的双手捉住了,然后乱摇一气道:哈,赵大刀这名字好,一听这名字就是红军。我马起义也是红军,哈,赵大刀,好哇,好哇―― 赵大刀握着马起义的手,仿佛又见到了自己的李团长,当年的李团长讲话也这么粗声大气,热情得很。赵大刀喉头哽了,眼圈也红了,在心里说:到家了,真的到家了。 当赵大刀说到红一军团三团时,马起义背过身去,倒背着双手,许久没有回头。半晌,又是半晌,马团长才转过身,已经是一脸的泪水了。 马团长压低声音说:大刀同志,你们红一军团的三团恐怕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赵大刀身上的血液顿时凝住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木木的。当时他们三团是整编团,近千人的队伍,负责为整个红军主力断后。那场阻击战,当时他们一个营占踞了三个高地,他亲眼所见自己所率的战友都牺牲了,难道李团长和另外两个营的人也都牺牲了? 那天上午,马团长在窑洞里压低声音,简单地叙述了红军长征的经历。红一方面军,从瑞金和于都出发时兵强马壮的十万大军,在到达陕北时,只剩下不到一万人,是原来的十几分之一呀。 虽然赵大刀没有经历过长征,但他经历过寻找队伍的艰辛。长征这一路走下来,红军的队伍整个建制地消失着,队伍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整编着,原来部队的许多番号慢慢也就没有了。 到达陕北的这三天时间里,陕北根据地的生活是热火朝天的。天高云淡,太阳都辉煌得耀眼,窑洞的墙上和树上,到处张贴着革命的标语,人们的腰板是挺直的,脸上挂着笑,赵大刀仿佛又看到了昔日根据地的景象。这情景,是那么的激动人心,这是一支崭新的队伍,一切都是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样子。 在三天里,他想过无数次和老部队重逢的场面,但在马团长那里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过去的老部队了。 他站在马团长面前,一时有些茫然。半晌,他嗫嚅道:马团长,难道我没有家了? 马团长听了这话,又恢复了常态,哈哈大笑着说: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家,你又重新归队了,你现在就是八路军的一名战士。 他听了马团长的话,士兵一样标准地立在马团长面前,向马团长敬了个礼道:报告马团长,赵大刀向你报到。 马起义绕着赵大刀身前身后地转了两圈,用拳头捣了他的胸,还砸了他的肩,然后满意地点着头说:是棵好苗子,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事后,赵大刀才知道马起义的警卫员在一个星期前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了。为了掩护一支医疗队通过封锁区时,警卫员被一颗流弹击中了。马起义痛失警卫员后,闷闷不乐了好几天,直到遇见赵大刀,他才重新又眉开眼笑起来。 六 开始 不久之后,著名的“百团大战”打响了,昔日的红军以八路军的名义,号称百团参战,像侵华日军展开了全线作战。百团大战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标志。 陕北的马家堡,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人们把笑容挂在脸上,家家户户的窑洞口都是日夜纺织的妇女,儿童团手持红缨枪在山峁上站岗放哨。队伍一边开荒,一边操练。,鸡啼马嘶,一派热闹的景象。赵大刀走在陕北的山山岭岭间,眼前的场景仿佛又让他回到了瑞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亲切。 赵果和同来的青年学生,已被抗大分校招收为学员。那时的陕北,建了许多抗大的分校,学员既有基层干部,也有刚投奔到陕北的青年学生。部队滚雪球似地壮大,基层还缺少许多干部,抗大分校就肩负起了为部队培养骨干的任务。学生们毕业了一批,又来了一茬,毕业后的学生被分派到刚组建的部队充当起了骨干力量。革命的火种,一时间撒遍各个角落。 初到陕北的赵大刀也有了到抗大分校学习的机会,当马团长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一迭声地说:马团长,你就饶了我吧,识文断字的活咱干不了,也不受那个罪,我就等着跟你打仗了。 赵大刀对打仗很兴奋,一提打仗他就两眼充血,可惜使着顺手的大刀被湘江缴去了,这让他很是遗憾和懊恼。 马起义也觉得让这么一个生龙活虎的战士坐在窑洞前,咿咿呀呀地咬文嚼字是浪费人才,再说真要把赵大刀送到抗大分校去学习,他也舍不得。 马起义就拍着胸脯说:那你就跟着我吧,过不了多久,就有仗打了。 此时的马起义和赵大刀,恨不能立马接到上级的命令,走出陕北,去战场上厮杀一番。 在没有仗打的日子里,赵大刀也不明白,心里为啥老惦念着赵果。三两天不见,心里就无着无落的。于是,一有时间,他就去抗大分校看赵果。 陕北的日子风和日丽。赵大刀一有时间就去遛马,他知道一匹好马不能总是拴在槽头,那样的话,马就会没了精气。没了精气的马又如何奔袭、战斗呢?赵大刀就在陕北的沟沟坎坎间遛这匹马,一会儿让马登高,一会儿望远,然后就骑在马背上,听着耳边的风声嗖嗖作响,仿佛自己也飞了起来。这的确是匹好马,脚力上乘,机敏过人,赵大刀此时已经死心踏地爱上了它。 遛完马,他就要到抗大分校走一走。有时正赶上赵果他们坐在一片小树林里上课,一块黑板挂在树上,教员在黑板上又是写又是画的,很卖力的样子。 赵大刀牵着马,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等着赵果下课。有时马不老实,耐不住寂寞,伸长了脖子嘶鸣一声,引得上课的学生向他这边望过来,赵大刀就很不好意思,红了脸,回过身拍着马脸说:伙计,老实点啊,一会儿回去给你加料。 马似乎听懂了赵大刀的话,果然就老实了,低眉顺眼地和他立在一起,静静地等赵果下课。 赵果一下课,就冲赵大刀跑来。她现在的装扮完全是典型的女学员了,军装穿在身上,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白毛巾,样子很帅气。她一见赵大刀就笑,然后喊一声:大刀哥。 赵大刀一看见赵果,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样子幸福得很。他的挎包里装着一兜红枣,是遛马时从树上摘的。他把枣递给赵果,然后就说:兄弟,多吃点儿,这枣是补血的。 他每次见赵果,几乎张口就喊成了“兄弟”,事后他千百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人家不是兄弟了,应该叫妹子或同志。可一张口,就又喊成了兄弟,想改都改不过来。后来,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叫同志多少显得有点远了,感觉太一般;喊妹子吧,更是把陈果往外推出了,思来想去,还是叫兄弟自然又亲切。 赵大刀每次这么称呼赵果时,她也不去纠正,只站在那儿抿嘴冲赵大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枣,也不谢,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赵大刀。赵大刀就抓抓头皮,望着她,没话找话地说:兄弟,你整天地学习不难受啊? 赵果不说话,仍笑。 赵大刀就说: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一声,我和马团长说说,把你要过来,在团里写写画画的,有你干的事。 听赵大刀这么说,赵果就笑弯了。赵大刀就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 赵大刀站在那儿和赵果说上两句话,心里就踏实了。然后,牵着马向赵果告辞了,临走时他说:兄弟,那你就好好学吧,有啥困难就跟哥说一声。 赵果笑着点点头。 赵大刀走了,斜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这个团的驻地,在马家堡不远处山峁下的一排窑洞里,马团长住一间,既办公又睡觉,另外一间就是李政委的。 赵大刀和警卫班的几个战士住在一孔窑洞里。马团长有事,从窑洞探出头喊一声,他就能听到,然后几步从窑洞里跨出来,从枣树下牵过枣红马,和团长一起风一样地刮走了。 马团长带着赵大刀经常到部队上检查工作。每次去,都能看见兵们热火朝天地训练、射击,这时的赵大刀就想起自己当连长那会儿,也是这么带兵训练。看到别人在那儿刺杀、格斗,他的手和心就痒痒的。 马团长骑在马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大刀,你是不是手痒痒了? 他不答,也不点头,呼吸粗重地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和士兵对刺,两个士兵竟被干部逼得节节败退。 马团长就喊一声:张连长,你来和大刀比划几下。 张连长停了手,扭过身子看赵大刀。赵大刀感受到张连长目光中的轻视,身体里的血“呼啦”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没头没脑地冲过去,从士兵的手里接过枪,向张连长扑过去。 两个人杀将起来。枪的搏击声,粗重的呼吸声,伴着脚下趟起的阵阵黄土,二人纠缠在山梁上。兵们先是在一旁看傻了眼,直到马团长喊了一声:好!兵们才清醒过来,跟着喊“好”,拍巴掌,助威似的声浪此起彼伏。 赵大刀的枪托扫倒了张连长后,就收了枪,把他拉起来,说了声:对不住了。然后,把枪扔给一旁空着手的战士,拍拍手,走回到马团长的马前。 赵大刀刚来不久,好多人还不认识他。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只几分钟就把堂堂有名的张连长给撂倒了,很多兵都觉得不可思议。张连长人送外号――拼命三郎。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他的经历也硬气得很――长征出发时是红一军团的排长,到达延安后就成了重要的革命火种之一。这里的人没人知道赵大刀和经历和身世,他们只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赵大刀。 马团长坐在马上,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赵大刀问那些士兵:咋样?这是我的新警卫员。 众人就“噢”了一声。 刚才战败的张连长回过神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涨红着脸走过来:刚才那局不算,咱们再来一局。 赵大刀回身去望马团长。 马团长笑着冲张连长说:好你个拼命三郎,咋的,想拼命呀?你留着劲儿找鬼子拼去吧,我们还要去二营看看。 说完,一抖缰绳,说了声:出发! 人和马就向前跑去。赵大刀看了眼张连长,也转身跑去,只剩下张连长站在梁上运气。 事后,赵大刀搓着手说:要是我那把刀还在,就不用这么费劲了,不出三个回合,我肯定撂倒他。 马团长就说:大刀,你记着,到时候我送你一把刀。 开了三天会的马团长再回来时,身上就多了一把刀。他离窑洞挺远就喊:大刀,大刀,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赵大刀从窑洞里奔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擎在马团长手里的那把寒光闪闪、威风八面的大刀。他还没有接刀,就咧开嘴笑了。他接过刀,只见刀柄上刻着“吴记刀”的字样。这的确是一把好刀,比他原来那把强多了。从此,赵大刀又有了一把刀,他又是名副其实的赵大刀了。 赵果有时也来看赵大刀。这样的机会不多,抗大分校似乎比部队还忙,忙学习,也忙训练。几个月下来,赵果差不多成了一名合格的八路军了,走路、说话也不是从前的学生娃了。她走在山峁上,脚步很有力气,风风火火的样子,性格也泼辣了许多。 傍晚,抗大分校改善伙食,每人分了一大勺红烧肉,赵果没舍得吃,把自己那份留了下来。晚饭后,她带着一碗红烧肉来找赵大刀。 赵大刀和马团长正在梁上练兵。 马团长骑在马上演练射击,一遍又一遍的。他的目标是一棵枣树上挂着的两枚铜枪。马团长挥着枪,“砰”的一声,“砰”的又一声。 赵大刀舞着那把刀,已经浑身是汗了。此时的景致是太阳西斜,晚霞正红的时候,到处都是彤红一片。 忽然间,赵果就出现在这方世界里。她脆声声地喊着:大刀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赵大刀没想到会在这时看见赵果,一时手足无措。待反应过来后,他摩娑着双手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咋来了? 赵果就把那碗红烧肉递过去,赵大刀接过来,很腼腆的样子。 这时,马团长也发现了赵果,打马过来,低着头把赵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嘴里就“咦”了一声。 赵大刀忙介绍:这是抗大分校的赵果。 马团长又“咦”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来。 赵果给马团长敬了个礼:首长好。 好,好。马起义一迭声地答,并用劲儿地看着赵果,弄得赵果不好意思起来。她冲赵大刀说:大刀,那我就回去了,晚上我们队还要操课呢。 说完,转身就跑了。 马团长怔了一下,他喊了声:这位同学,我送你。 说完,骑着马就追过去。追上赵果后,他伏下身,老鹰捉小鸡似的,把赵果放到了马上,不管赵果愿意不愿意,打马扬鞭地向前奔去。 赵大刀愣怔在那里,他搞不明白马团长这是怎么了。 七 爱情 马团长自从遇见了赵果,人就魔怔了。他每天都要和赵大刀说上几遍赵果。赵大刀已经详详细细地把认识赵果的经过说了无数遍了,马团长仍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赵大刀都说烦了,就那么点事,反来复去地说。但马团长每次听得都很认真,也很动容的样子。听到关键处,他就一边拍大腿,一边说:嘿呀,你看这丫头,还是很有主意的嘛。 然后,就一脸的神往和迷离,马团长这时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赵大刀不知道,马团长心里的哪根弦拨错了,自从他见到了赵果,便经常走神。骑着马本来是要去看部队训练的,他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抗大分校,站在分校外的梁上,迷迷瞪瞪地望着那些学员上课、训练。直到赵大刀不耐烦了,喊一声:团长,咱们该走了。马团长才明白过来,拍一下自己的腿:你看这事弄的。 赵大刀知道这一切都是赵果闹的。赵果没出现时,马团长好好的一个人,说话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可自从认识了赵果,好端端的马团长变得魔魔怔怔、粘粘糊糊的,像个女人。这一切都差在了哪儿呢?赵大刀就想,想不透就更使劲地想,最后“呼啦”一下子,想明白了。然后,他就大叫一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心脏“咚咚”地一阵猛跳。 马团长真的看上了赵果? 待他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后,心似乎被掏出来,放到了冰窟窿里一激,接下来就不知是个什么味儿了。 赵果在他的眼里还是个孩子,自己对待她的情感有时更像是对待弟弟或妹妹,那种滋味杂七杂八,五味俱全。从认识赵果那天起,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安慰她,他就是她的一尊神。为此,他感到幸福和踏实。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是把赵果当成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是属于他的。可眼下,斜刺里杀出个马团长,他要取代自己的位置了,自己想拦都拦不住――马团长骑着枣红马,提着盒子枪,面对着赵果这片坦荡的阵地,他要长驱直入了。那块阵地本是属于他赵大刀的,但此刻的他如同阻击失利的士兵,还没有战斗,就把阵地拱手易主了,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马团长从此就多了项爱好,每天傍晚他都要带着赵大刀、还有那匹枣红马来到抗大分校。到了校门口,他从马上跳下来,把马缰绳丢给赵大刀,自己倒背着手,迈开腿,脚步坚定地往里闯。 赵大刀也想跟在马团长身后,可是手里牵着的马儿不同意,拖拽着赵大刀去吃草。赵大刀在马的牵引下,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 马团长终于在众多的身影中发现了娇小的赵果,他兴奋地咧开嘴,铿锵有力地向赵果走去。有了强行把她拉到马上的那一次,赵果就无论如何忘不掉马起义了。她自然也认出了马起义,向马起义敬个礼:首长好。 马起义就一迭声地说:好,好,好着呢。 赵果做梦也不会想到,马起义是来找自己的。她问候完首长,就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正是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抗大分校的学员们,有的坐在树下谈心,有的三三两两地散步,还有的坐在窑洞前织布,一派安宁、详和的景象。 赵果要去找分队长汇报思想,分队长已经站在一棵树下等她了。她在前面走,马起义就在后面跟着,赵果发觉不对劲儿,回头看了一眼,见马起义还在跟着她,就停下来问:首长,你有事? 马起义忙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走走,走走。 赵果不理会马起义了,径直朝分队长走去。赵果停下了,马起义也停下了。赵果和分队长就说学习和训练的事。马起义咧着嘴在一旁看,看得分队长怪不舒服,便用目光一遍遍地扫马起义。马起义不明就里,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他想等赵果谈完了,也打算和她谈谈,谈什么还没有想好。总之,只要能和赵果在一起,谈什么都行。 终于,分队长礼貌冲马起义问:同志,你有事? 马起义就挥挥手:没事,没事,你们谈你们的。 说完,人却不走,还蹲下来,看地上的两只蚂蚁搬家。他用一根小棍把一只蚂蚁嘴边的食物拨拉到一旁,蚂蚁又不屈不挠地追过去,看到这儿,他哧哧地笑了。 分队长皱了皱眉头,领着赵果向坡上走去。一边走,还在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马起义怕赵果在赵果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也拍拍屁股,追上去。这回,分队长就立住脚,一本正经地说:同志,你没事儿跟着我们干什么?我们在谈工作呢。 马起义就僵在那里,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逐客令。他不想再兜圈子了,指了指赵果说:你们先谈,你们谈完了,我找赵果谈。 分队长就问赵果:你们认识? 赵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望一眼分队长,又望一眼马起义。 马起义就自告奋勇地介绍道:我是马家堡独立团的团长马起义。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分队长就跑过来,立住脚,敬了个礼:首长好。你们先谈吧,我们什么时候谈都行。 分队长说完,就迈开步子走了。留下马起义和赵果,大眼瞪小眼地立在那里。 赵果就问:马团长,有事儿吗? 马起义就又挥挥手,故作轻松地说:也没啥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 赵果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道:那就聊吧,反正分队长已经同意了。 马起义望着分队长远去的背影问:你们分队长是红军出身吗? 赵果点点头:他是在遵义城参加的红军。 马起义点头说:看样子也是经过考验的了。 赵果不说话,睁着一双涉世不深的眼睛望着他。马起义看有些冷场,忙没话找话:你一个学生娃,又是个女娃,这么远跑来参加革命,不容易哩。 赵果就笑一笑:参加抗日,人人有份。 马起义就搓着手说:那是,那是。 两个人边说边往前走,马起义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 赵果问:马团长,你找我到底要聊什么啊? 马起义还真的没有想好要聊什么,自从遇见赵果,他就灵魂出窍,怎么也忘不掉眼前这个姑娘了。他来这里,就是想看一看赵果,他一天看不见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于是,他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赵果认真地回答:报告首长,我二十了,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一了。 马起义就说:好,好哇。 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和赵果的谈话让他感到艰难,比攻打一个阵地还要费力气。没说两句话,他就口干舌燥,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他用袖子去擦汗,一边擦一边说:你看这天,热死个人呐。 赵果就笑,抿着嘴,低着头。她觉得马团长这个很有意思,也很可笑。 马起义又说:参加革命好啊,那你以后就要随时随地为革命作出牺牲。 是,首长!赵果不笑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马起义纠正道:你以后不要叫我首长,叫我马起义同志就行。我叫马起义嘛,你看你这小鬼,怎么老不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秋收起义参加的革命,名字很好记的。 赵果又笑,偷偷的。 说完这些,马起义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了,手足无措地立在那儿。 赵果就不失时机地问:首长,不,马起义同志,还有事要谈吗? 马起义憋了半天,抓了抓头,再也想不出什么名目,就说:这次就这样,下次再谈。 赵果如同出了笼的小鸟,匆匆地给他敬个礼,一边“格格”笑着,跑远了。 马起义望着赵果远去的背影,在心里说:这丫头。 当马团长一步步接近赵果时,赵大刀什么都明白了。此时,他在梁上遛着马,想着马团长却在梁下和赵果风花雪月,他的心就难过得要死要活。他一遍遍在心里说服着自己:那丫头跟自己没啥关系,不就是一路同行来的陕北嘛,再也没别的了。可他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不是个滋味,认识赵果后的一幕幕生动地又浮现在眼前,思来想去的结果,让他愈发忘不下赵果了。他没地方撒气,就骑着马在梁上跑来跑去。那段日子,细心一些的人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马起义在梁下的空地上和赵果谈心,一边走一边说着;有时两个人就立在树下,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脸。梁上的赵大刀身背大刀,策马扬鞭地在梁上奔跑。训练有素的枣红马,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斗,它知道该怎样去跑,但赵大刀还是嫌它慢,不停地用巴掌拍着马的屁股,枣红马在主人的命令下,扬蹄疾奔,一路的烟尘把人和马都笼罩了。赵大刀一边让马跑着,一边说:狗日的,狗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诅咒着谁,直到马团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马团长每次回来时的心情得很好的样子,背着手,顺手还揪下朵野花柳条什么的,显得很有情调。他满脸潮红,嘴角眼角向上翘着,走过来时还哼着一曲支离破碎的歌。 赵大刀早已勾着头,牵了马迎着他立在那儿。 他看见赵大刀就大呼小叫地说:大刀,看你那个样子,咋的了?三天没吃饱饭似的。 赵大刀不说话,仍垂着头,把马缰绳递给他。马团长接过缰绳,伸手摸了摸马脖子,才发现马已是通身透汗,咴咴地打着响鼻,粗重的喘息仍没平息,马团长就心疼地说:哎呀,咋就跑成这个样子,这是咋了? 赵大刀仍不说话,垂着头立在一边。 马团长就转过头,看着赵大刀:以后遛马可不能这么遛,又不是急行军。 马团长批评完赵大刀,牵着马就往前走。 马团长的心情很好,批评赵大刀时一点也不严厉,他摇晃着身子,哼着歌在前走,赵大刀气呼呼地随在后面,故意用脚踢跺着地面。 马团长头也不回地问:大刀,你看赵果那丫头咋样? 赵大刀抬起头,张了张嘴,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马团长就回了头道:咦,你们一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你不知道谁知道。 赵大刀忿忿地说:那时我又知道她是女的。 马团长就笑,这时有三两颗星星从天幕中跳了出来。他抬起头,望着那些星星说:这丫头不错,有味道,我看不错。 赵大刀的火气已经无遮无拦了:好坏跟我有啥关系,我又不是她什么人。 马团长终于发现赵大刀的情绪不对劲儿了,便慢下脚步,等他和自己走到一起,然后扭过脸问:你小子今天吃枪药了,你这是咋的了? 赵大刀见马团长较真儿了,便不再说话,脖子仍一梗一梗的。 马团长翻身上马,说了声:咦,真是怪了。 说完,打马跑开了。赵大刀弓下身子,撒开腿向前追去。 马团长的心里长草了,隔个三两天的不见赵果,就无着无落,急得直搓手,一边搓着,一边说:嘁,我马起义这是咋的,就是为了一个丫头? 他这么问过了,心里的草就变成了一棵树,根深叶茂的样子,蓬勃得他几乎就要爆炸了,他得动真格的了。 红军到达陕北后,根据地是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部队也跟滚雪球似地壮大起来,引得全国众多有识之士,和怀揣梦想的热血青年投奔到延安。这些投奔者中,男人智慧,女人美丽,招惹得这些红军泥腿子的心火烧火燎的。许多人都谈起了恋爱,有的还隆重地举行了婚礼,把两个人的铺盖卷往起一搬,再请上领导和下级,打个牙祭,就算结婚了。那一阵子,伟人毛泽东和美女江青的爱情已经成为一段佳话。 随着革命获得了初步的成功,打天下的泥腿子们也在一步步获得了爱情。当时的陕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恋爱、结婚可以,男方必须要在28岁以上,职务正团以上,这几点对于马起义来讲早就够条件了。他今年三十三岁,红军长征时就是团长,在没有认识赵果以前,战友和上级也曾有人为他介绍过恋爱对象,他一个也没去看,每次别人一提这事,他就不耐烦地说:你们愿意结你们就结,这仗还没打完呢,哪有心思想那个事儿。 人家就笑,他不笑,一本正经的样子。 可自从赵果的出现,他的想法“呼啦”一下子就变了。晚上躺在窑洞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脑子里想的、心里寻思的都是赵果。 一天早晨醒来,他一拍脑门,在心里咆哮着说:我要结婚! 这么想过后,他脸没洗,牙没刷,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往外走。牵过马,就跳到马背上,急火火地往外跑。 赵大刀已经打好洗脸水,正准备为团长的牙刷上挤牙膏,就看见团长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打马远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有敌情了,操起大刀,向团长追去。一边追,一边喊:团长,出啥事了? 马起义奔到抗大分校时,分校的学生正在列队出操。他打马扬鞭地追上出操的队伍,发现了队列里的赵果,用马鞭指着赵果,没头没脑地说:赵果,你出列。 赵果不明真相地从队列里走出来,队伍在她身后跑远。 马起义从马上跳下来,把马缰绳一甩,扯起赵果的胳膊往前走了两步,问:赵果同志,你觉得我马起义这人咋样? 赵果让马起义这一连串的举动弄糊涂了,她仰着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嗫嚅着:首长,发生什么事了? 马起义不耐烦地挥挥马鞭道:啥事也没发生,我问你,我这人咋样? 赵果就犹豫地说:首长,你是不是生病了? 马起义不想和赵果兜圈子,他用马鞭拍打着自己的腿说:赵果同志,我没病,我想跟你结婚。 赵果做梦也没想到马起义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白着脸,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马起义朗声道:我要和你结婚! 这次赵果听清了,不仅她听清了,随后追来的赵大刀也听清了。他登时就立在那里,张口结舌地望着马起义和赵果。 赵果发出一声尖叫,突然而又刺耳,吓得赵大刀猛一哆嗦。 赵果捂着脸跑了,她跑得张皇失措,没头没脑的样子。 马起义望着赵果的背影,心想:行了,我可是通知她了。 然后,他提着马鞭像完成了一件宏伟的大事似地吁了口气,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那里的赵大刀。赵大刀端着刀,木雕泥塑似地立在那儿,样子似乎要随时准备冲锋。他走到赵大刀身边,扔下一句话:傻站着干啥,回去呀! 赵大刀突然说道:团长,不行! 啥不行?马起义不解地望着赵大刀。 你不能和赵果结婚。赵大刀已经不管不顾了。 马起义翻身上马,丢下一句:你小子懂什么?赵果这丫头,我是娶定了。一会儿我就找潘主任汇报去。 说着,打马扬鞭,一溜烟地跑了。 赵大刀呆呆地立着,半晌,醒悟过来,车转身子,喊了一声:我说不行,就不行。说完,疯了似的向回跑去。 潘主任是马家堡边区的主任,部队事务和行政上的事都归他管,他是这一带党、政、军的一把手。潘主任是留苏人员,在莫斯科军事学院学了好几年,人就显得很文化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说话时一激动就经常夹带着俄文,说完俄文,又马上向人家“对不起”,再接着用中文说,态度谦虚得很。 马起义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潘主任。 潘主任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案头和床旁堆满着许多的书,有中文的,也有俄文的,还有许多要处理的文件,小山似地堆地办公桌上。 马起义进来,潘主任就抬起头,目光在眼镜后面一闪一闪的。他热情地站起来,又是握手,又是倒水的。马起义没有坐潘主任递来的椅子,一脸火烧眉毛的样子。潘主任温文尔雅地说:马团长,有事? 马起义挥舞着马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自己的腿,然后盯着潘主任说:潘主任,你得给我做主啊。 潘主任一脸惊讶地望着马起义,在他的印象中,马起义是个办事干脆利索的人,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也会拐着弯儿了,他一脸不解地望着马起义。 马起义放下马鞭,一屁股坐在潘主任的对面,身下的椅子被压得“吱吱”乱响,似乎随时都有散掉的可能。他仰着脸,冲潘主任说:我要结婚。 潘主任就搓了手,一脸兴奋的样子,他激动地说了句俄语,然后又用中文说:好事呀,和谁?啥时候? 马起义就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说:抗大分校第五大队的赵果。 赵果?!潘主任追问一句,马上又说:她可是这批学员中最优秀的,马团长,你的眼力不错嘛。 马起义一脸无奈地说:我看上她,她看不上我。 潘主任就笑了,声音很响亮,也很抒情。 马起义又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然后指着潘主任说:潘主任你别笑,解决我们的终身大事是你的工作,你笑啥? 潘主任就摊着手说:你结婚,我支持。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组织上不能强迫,这你是知道的。 马起义挥挥手:啥事都事在人为,潘主任你是做政治工作的,你不能去做做工作? 潘主任不笑了,他没想到马起义把这个难踢的球踢给了他。 马起义说:潘主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秋收起义就参加革命,没完没了地革,哪有时间解决个人问题,现在都三十出头了,就是棵树,也该开花儿了吧。这事你要是不帮我解决,我想不通,肯定想不通。 潘主任也站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起义同志,你的情况组织了解,我找赵果同志摸摸情况;但有一点,组织也不能强迫,这是纪律。 马起义见潘主任终于有句痛快话了,这才说:那行,潘主任,等事成了,我请你喝威士忌,我床底下还藏着一瓶呢,那可是老毛子的酒。这事就全靠你了。 说完,马起义咧着嘴,一摇三晃地走了出去。 潘主任冲马起义的背影摇了摇头。 赵大刀对马起义一下子就看不惯起来,总之,马起义在他眼里哪哪儿都有顺眼。此时,两个人并肩地往回走,枣红马跟在身后。赵大刀梗着脖子,马起义没有理会赵大刀的态度,他现在心里装的都是赵果,其他的一切都不算啥了。他眯着眼,一脸憧憬的叨咕着:这丫头不错,我要是和她结婚,嘿呀,你说这日子该有多好。 赵大刀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不可能,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马起义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赵大刀,你能不能说句好听的,啥不行呀?你凭啥说不行,潘主任都说要去做赵果的工作,你说不行,你算老几呀。 马起义不喜欢在这时候有人给他泼冷水,尤其是眼前的赵大刀。 赵大刀也不示弱,脸红脖子粗地说:赵果是啥人我还不了解,你是啥人啊?我说不行,肯定就是不行。 马起义也来劲儿了,他用手指着鼻子冲赵大刀说: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和赵果有点意思,你心里不舒服呀。告诉你,赵果我娶定了,不信咱打赌。 打就打,谁怕谁呀!赵大刀的脖子梗得跟一只公鸡似的。 打什么?马起义也当了真。 你说打什么就打什么!赵大刀气冲冲地盯着马起义。 马起义想了想道:我要是娶不上赵果,我这个团长就不干了,连个丫头都拿不下,我还有啥脸当这个团长。 赵大刀摸了前胸,又摸了后背,觉得身上没什么可以赌的,便发狠地说:我要是输了,这辈子我就跟着你,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给你牵一辈子马。 马起义想起了马,没好气地把马缰绳从赵大刀手里接过来,翻身上马:我可不想你乌眼鸡似的一辈子跟着我。 说完,骑马向远处跑去。 赵大刀冲着马起义的背影,半晌,他吐了口唾沫道: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潘主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找到了赵果。两个人在梁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往前走着, 话也说得漫不经心。潘主任问了赵果的学习,又问了她对根据地的看法,赵果一一答了。潘主任就很满意的样子,突然,他话锋一转:独立团的马团长你认识? 赵果点点头,红着脸说:他找过我。 潘主任就说:这就好,这就好啊。 于是,潘主任就摆出一副媒人的样子,说了许多马起义的好话,从秋收起义讲到井冈山,又从瑞金说到陕北。总之一句话,马起义是个坚定的革命者,这样的人优秀得很,要是错过了,可就碰不着了。 赵果立刻就明白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冲潘主任说:首长,您是不是想让我和马起义同志结婚? 赵果对婚嫁的事已经不陌生了,他们这批投奔延安的女同学,已经有好几个都结了婚,嫁给了革命的功臣和英雄。 潘主任笑了:赵果同志真是冰雪聪明,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是来听取你的意见,没有别的意思。 赵果松了口气,这才说:潘主任,我投奔陕北是来参加革命的,不是来结婚的。要是革命任务,我决不讲半个条件,结婚恋爱的事我还没想过,等革命成功了,我会考虑的。 潘主任又一连说了几声“好”。 马起义心里的草越长越旺,他坐立不安,度日如年。自从把球踢给潘主任后,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到潘主任那里打听情况。 潘主任一见到马起义就挠头,马起义看见潘主任挠头,心就凉了半截:咋的,不行? 潘主任劝道:老马呀,我看你换个别人吧,我再帮你做做工作。 马起义知道事情的结果了。他立在那儿,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心里忽悠忽悠的,“咣当”一下,一颗火热的心掉在了冰水里,他红着眼睛说:别人就算了,我就不信,连个丫头都征服不了。 他挥起马鞭,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下。 潘主任正色道:马起义同志,你是个革命军人,不能胡来。 马起义挥挥手:主任,看你想哪儿去了。你放心,我要让赵果那丫头心甘情愿地嫁给我,她不是说要等到革命胜利吗,那我就等。谁怕谁呀? 说完,抓过潘主任桌上的茶缸,没头没脑地灌了下去,抹抹嘴,头也不回地走了。 八 过程 马起义求婚未成,遭受的空前绝后的打击。 他走回窑洞,拉过炕上的被,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 赵大刀不用问,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了。他显得很兴奋,跑前跑后地忙活着,先是给马团长倒了热水,又端来了饭菜。马起义没有吃喝的愿望,翻了一个身,瞟了眼桌上的饭菜,倒头又睡下了。赵大刀就说:团长,起来吃点儿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咋行呢?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悲苦的,心里却美得要死。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离开团长的窑洞,就捂着嘴乐。 那天傍晚,赵大刀喜气洋洋地、兴高采烈地看望了赵果。见到赵果,他就竖起了大拇指说:妹子,你真行,我还担心你被马团长给拿下了呢。 赵果红着脸说:我到延安是来革命的,不是来结婚的,什么拿下不拿下的。 赵大刀听了,就不停地点头。 两个人就在梁上轻松地走着。赵大刀一兴奋,走起来的脚步就很轻松,赵果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气喘着说:大刀哥,咱又不是急行军,走那么快干什么? 赵大刀意识到了,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聊,说到兴奋处,他们就哈哈地笑着。赵大刀发现这是自己到延安后最高兴的一个晚上,马团长求受挫,他却乐不可支,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当他看着赵果的背影消失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般高兴,原来他一直担心赵果被别的男人娶走。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了。想到赵果目前还是属于自己的,就藏在心底里,他就幸福得想跳想唱。于是,他就蹦着高地往回走去。 一抬头,被前面立着的黑影吓了一跳。走近了,才发现是马起义站在梁上。谁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像一棵树,脚下扎了根。 赵大刀结结巴巴地说:团、团长,你咋来了? 马起义轻咳一声,压着嗓子说:你小子倒挺高兴,你们都说什么了? 赵大刀这才知道团长早就来了,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就说:赵果说了,她不想结婚。 马起义又“咳”了一声,跟着赵大刀往回去。 大刀,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 赵大刀又作出了悲伤的表情,觉得团长不高兴,自己却一脸的幸福,有点太不够意思,忙摇着头说:团长,我没有。 马团长就背了手,一摇三晃的样子,脸上挂了讥笑:咱俩打赌,你赢了,你就特得意,是不? 赵大刀一脸真诚地表白:我没想打赌的事,这可是你说的。 马团长又说:大刀,别忙着下结论,等三个月以后,我再让你看结果。 说完,扔下赵大刀,铿锵有力地向前走去。 赵大刀听了马团长的话,心里一紧一紧的。他呆望着团长的背影,抓了抓头,又想起赵果说的话:我到延安是来革命的,不是结婚的。这时,他又高兴起来,孩子似的跳着脚地追上去,嘴里嘀咕着:你以为你是皇上呀。 赵大刀以为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没过几天,马团长又抖擞精神,骑着那匹枣红马,风一样地又出现在抗大分校的操场上,大着嗓门喊:赵果,赵果,马起义看你来了。 窑洞里,赵果听见了,仍埋下头看书。 马团长就一声高一声地喊:赵果,赵果―― 赵果在织布机上揪下两团棉球,在耳朵上塞了,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 马起义见赵果没有出来的意思,就不屈不挠地继续喊着。 马起义的呼唤吸引得不少人都把头从窑洞里探出来,惊惊诧诧地望着他。 和赵果同一个窑洞住的李静忍不住了。她比赵果早来陕北两个月,上海人,比赵果大两岁,处处总以大姐的身分自居。 李静听着马起义的呼号,冲赵果调侃:赵果啊,你听听,这声音多难听。你要是再不出去,那个马团长就该疯了。 赵果就说:那就让他疯去。 马起义这样一次又一次,死皮赖脸地纠缠着赵果时,另外一个人也悄悄地出现在赵果的身边。他就是干部队的王遵义,名字和遵义城有关,红军到达遵义休整时,他才改了这个名字。红军长征时,他就是营长了;到陕北,部队进行整编后,他仍然还是营长。在与胡宗南的部队打了一阵子后,红军为了培养、保护骨干力量,王遵义派到抗大分校学习去了。 干部队和赵果所在的学生队在一起,平时接触的机会比较多,干部队的人就找学生员队的学员结对子学文化,干部学员就教学生们舞刀弄枪。 王遵义和赵果是一组“对子”,每天闲暇时,先是王遵义教赵果军事,刀刀枪枪地舞上一阵子,弄得一汗水了,王遵义就说:赵果,咱换个科目吧。 马起义对赵果的纠缠,王遵义也是心明眼亮。每次马起义来缠赵果时,王遵义就躲在一旁,满脸是笑地看。有几次,马起义穷追不舍的样子,让赵果乱了方寸。她就去找王遵义想办法,王遵义不慌不忙地说:你喜欢这个马起义吗? 赵果摇摇头,一副说不清、又有些惧怕的样子。 王遵义就说:那就让他折腾吧,他折腾不出啥花样来。 赵果担心地问:那他找领导咋办? 王遵义正色道:这是延安,是解放区,共产党的天下,你来延安的目的是什么啊? 赵果挺了胸答:革命呗。 王遵义就笑了,说:这就对了嘛。你是来革命的,不是来结婚的,谁也不能把你咋样。在延安,人人都是平等的。 赵果听了王遵义的话,心里就踏实了。以后,在马起义的穷追猛打面前,她颇显示出一副大将风范。毕竟身后多了“高参”王遵义。后来的王遵义也爱上了赵果,还和马起义发生了抢人事件,不过,那都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赵果一步步地向他走过来。 马起义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会出来。 赵果不苟言笑地板着脸:马团长同志,我说过了,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马起义收了笑容,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不是向你求婚的,我要跟你交流交流。 赵果甩了一下头发,仰起了脸:交流什么? 马起义似乎早有准备,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书说:这本书里有好多字我不认识,想请你帮我读读。 赵果疑惑地看了眼马起义,接过书,翻到了第一页。 马起义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眯着眼,听赵果朗声读起来。 赵果的声音很好听,马起义后来干脆闭上了眼睛,摇晃着脑袋。 赵果读了一气儿,又读了一气儿,后来就把书合上了,递给马起义:我今天还有事。 说完,转身就走了。 马起义冲赵果的背影喊:明天我还找你读书。然后,宝贝似地把书放到挎包里,兴冲冲地向赵大刀走去。 赵大刀正牵着马在梁上等着。他见了赵大刀就说:大刀,咋样? 赵大刀沉着脸说:团长,我觉得不怎么样。 马起义就说:你小子懂个屁!追女人就像攻山头一样,先要学会侦察,然后再想办法接近,找准机会,一个冲锋就拿下了。 赵大刀咧着嘴,一副牙疼的表情。 马起义看着赵大刀,发狠道:你小子就瞧好吧,我马起义啥时候吃过败仗?! 团长,女人和阵地可是两码事儿。 马起义的声音就大了一些:赵果就是阵地,她是最硬的阵地,我也要把她拿下。 从那以后,抗大分校就有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天的傍晚时分,赵大刀牵着马站在梁上,马起义则立在分校的操场上,闭着眼睛听赵果给他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直到不久后,独立团和抗大分校接到了命令――部队向北方挺进。 抗日已经到了收官阶段,陕北的毛泽东大手一挥,所有的八路军武装,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蜂拥着向日军扑去。 九 敌后 独立团的任务就是掩护抗大分校的学员深入到敌后。抗大分校的学员经历了陕北的洗礼,已经成了革命的优秀种子。毛主席号召,要把这些革命的种子撒到敌后去,在敌后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理论的又一次实践的过程。 抗大分校的学员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经历过长征的老兵,革命骨干,是干部学员;还有一部分像赵果这样出身的知识青年,投奔到了陕北,是战士学员。抗大分校在出发前,把干部学员和战士学员进行了混编,以利于提高战斗力。毕竟是抗大分校,武器装备差强人意,平均三四个人一支枪,没有枪的就给发上两颗手榴弹。总之,一切都装备了起来。好在有独立团的保护,分校的学员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通过封锁线时,仗还是不可避免地打了。 还是通往山西的那条封锁线,铁路旁纵横着敌人的战壕。在这之前,先头部队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摸好了,而且买通了伪营长。到时候伪军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鬼子不出声,他们就不会放一枪。 尽管有了先头部队的铺垫,马团长仍不敢大意,对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还是做了周密的布署。一营和二营占领了两翼通道,三营负责断后,中间是抗大分校的学员,他们要保护好这些革命的种子。这种战斗序列和红军通过湘江时如出一辙,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心理感应,赵大刀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他预感到,今晚将有一场恶战。 他把自己的想法对马团长说了,马起义眨巴着眼睛道:打起来怕个球,咱是响当当的独立团,不是红军那会儿了,让人家追得到处跑。 夜半时分,近两千人的队伍同时扑上封锁线时,还是出事了。 这道封锁线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伪军多,日军少。伪营长在这之前,把巡逻队抽调到别处去了,留给独立团两个小时的时间通过。双方不放一枪一弹,装作谁也看不见谁。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小队鬼子巡逻到此,发现了八路军的大部队。鬼子有三十多人,要说收拾这几十个鬼子不在话下,一个冲锋,发一声呐喊,就能把三十多个鬼子踩成肉泥。不料,刚和鬼子交上火,就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更多的鬼子前来支援,那些原来退缩回去的伪军,被日本人督着也真真假假地包围过来。行进中的部队,只能打这场遭遇战了。一营、二营就地阻击,三营负责掩护分校的学员,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枪声、炮声、喊杀声,伴着马嘶和杂乱的脚步,把暗夜重重地包围了。 马起义的枪是第一个打响的。马团长的枪声就是命令,独立团的枪声风一样刮起来。赵大刀左手握枪,右手拿刀,两只眼睛顿时血红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保护马起义的使命,刚开始还随着马起义跑前跑后,不停地提醒着:团长,小心炮弹。 他这么一喊,马团长也听到了炮弹的呼啸,把身子伏在马背上,等炸弹落下去了,又重新冲上去。 赵大刀忽然觉得自己把注意力都用在了团长身上,很不过瘾,这一发现之后,他就用目光瞄着敌人。火光中,他看见一营的阵线被敌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十几个战士正在与蜂拥过来的鬼子肉搏。他猛发一声力,呐喊着拍马冲过去,大刀左挥右砍间,三两个鬼子的头就落了地。赵大刀一时兴起,眼前就只有鬼子伪军了,他左冲右突,挥手砍倒一个,一挥手,又是一个。一个敌人的机枪手,抱着挺机枪没命地狂扫着,他打马过去,斜刺里杀出,机枪手的头就落地了。他弯下腰,抱起机枪,把大刀插在身后,将机枪架在马的脖子上,枪和人一同啸叫起来。 大约两个时辰后,一切都静了下来。独立团和抗大分校的学员已经顺利地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敌人并不敢追赶下去,一仗下来,独立团和学员都有损伤。 天亮的时候,赵大刀看到了马起义。赵大刀的一张脸已经挂了花,汗水和血水凝在脸上,马起义也比他好不到哪里。两个人一时间就那么对视着。 突然,马团长就朝赵大刀吼起来: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赵大刀这才清醒过来,他明白自己失职了,忙从马上跳下,怀里还抱着那缴来的机枪,垂头立在马团长的面前,很没底气地说:团长,我失职,没有保护好你。 马起义愣愣怔怔地望一眼赵大刀,低声地说了句:我这么个大活人,用你保护? 说完,打马走了。 赵大刀反应过来,忙骑上马去追团长。 追上马起义时,马团长仍不理他。赵大刀知道自己错了,赔着笑脸:团长,是我的错还不行吗?我失职,没有当好你的警卫。 他一连说了几遍,马团长才转过头,扔下一句:你小子打起仗来是只虎,我没有看错你。 赵大刀愣了一下,直到这时,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心了下来。 当两个人出现在赵果面前时,赵果正在和几个学员围坐在一起吃干粮。学员们见马团长过来,纷纷立起身。赵果的红樱枪不见了,身旁多了一只三八大盖。枪立在她身旁有些不谐调,她看了一眼马起义,又看了眼赵大刀,捂着嘴笑了。 马团长从马背上跳下来,赵大刀也跳了下来。马团长被赵果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拍了拍衣服,又抹了把脸,一张脸就更花了。马起义终于明白赵果为何发笑了,围着她走了一圈,就发现了那支枪,便说:你这丫头可以呀,说说这枪是哪儿来的。 赵果挺着胸脯道:从敌人手里夺来的呗。 马团长不信地摇摇头。 关于这枪的来历,赵果的确是在吹牛了。确切地说,枪是被她“碰”上的。就在她随着队伍往前冲的时候,人被这杆枪绊倒了。也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敌人的尸体,也看到了这杆枪。原来扛在肩上的红樱枪早被惊得摔出去很远,她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见敌人的尸体, 当时的样子可想而知。她没有时间惊乍,周围到处都是往前奔跑的腿,她立起身,抓过枪,趔趔趄趄地跟着队伍跑去。第一次经历战斗的赵果,是在奔跑中完成的。 独立团得到了一个消息,日本一个小分队要押送粮食、补给途经鬼门峡。这个消息对独立团来说,不亚于一支兴奋剂。马起义召集指挥员开了一个会,所有的指挥员都举手,赞成打敌人的伏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部队连夜出发了。独立团的三个营,按头、腰、尾布置在鬼门峡的三段,抗日分校的人作为这次伏击的预备队,在几里外的地方接应他们,负责运送战斗果实。 部队进入阵地后,赵果找到了马起义。她一男兵装扮,头发挽在帽子里,扛着一支长枪,胸前的子弹袋也是鼓鼓的。当时,马起义带着赵大刀正准备去阵地上检查伏击的情况,赵果如同地下冒出来一样,拦住了马起义的去路。马起义见到了赵果,还没开口,赵果就先说话了:马团长,我也要打伏击。 马起义严肃地说:你们抗大分校这次没伏击任务,你们是预备队。 赵果不依不饶:我不管,反正我要打伏击。 深入到敌后以来,独立团和抗大分校一边开辟根据地,一边打游击,使原本没有经历过战斗的学生,也有了战争体验。一听说打仗,杀敌立功的心情像潮水一样涨满了。此时的赵果如同涨水的河道一样,横在马起义面前。 马起义眼下没有半点儿女情长的意思,只晓得一场迫在眉睫的阻击战在等着他。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是赍张的,眼睛也被呼啦啦涌出的血染得通红。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让你去预备队,你就去预备队,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赵果的倔劲儿也来了,她寸土必争地说:我也是名八路军战士,有你们打仗的份儿,就也有我的份儿。 此时的赵果,已经不是以前的学生赵果了,她学会了坚强,对革命的认识也有了质的变化。没参加革命前,她把陕北革命根据地想象成了一幅画,热闹而又炫丽。当她走进这幅画时,她才明白革命不是欣赏,而是参与。她不想在战斗面前的当看客,她要成为一个战斗者。只有这样,革命才有意义。 马起义没时间和赵果罗嗦,冲赵果挥挥手道:你个丫头,还反了你了。服从命令,回预备队去,否则我处分你。 马起义一发怒,把赵果暂时给镇住了,随后带着赵大刀往前奔去。赵大刀从赵果面前经过时,也冲她挥了挥手,说:妹子,听话,快回去,马上就要打仗了。 赵果望着两个人在她眼前消失了,心里就委屈得很。马起义和赵大刀在她的心里,都离她很近,从感情上来说,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守护神。赵大刀作为异性,第一个走近了她。投奔陕北的一路上,她把赵大刀当作了依靠,是她的主心骨,只要赵大刀在她身边,她就感到踏实。她把他当成了哥哥,一座坚强的靠山。 后来,马起义斜刺里杀了出来,蛮不讲理地站在她的面前,口口声声地要娶她。起初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她千里迢迢地来到陕北,本意是要革命的,怎么能着急忙慌地结婚呢。于是,她在心里拼命地抗拒,在抗拒中,见马起义也不过三板斧,急风暴雨地砍过来,也就没招了,她的胆子又变得大了起来。她要革命,坚决不结婚! 马起义对她的拒绝并没有退却,而是采取迂回战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接近她。对于马起义的小伎俩,赵果一清二楚,甚至觉得好笑,也就装起糊涂,只要马起义不提结婚的事,她是愿意接近他的。 马起义身经百战,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无形中就有一股劲儿在深深地吸引着赵果。队伍深入到敌后,部队经常化整为零,抗大分校不能随独立团一起活动,因此一连几天,赵果也看不见马起义,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偶然间,一听到那熟悉的马蹄声,她的心就狂跳起来,一阵紧似一阵。当马起义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做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马起义和她搭讪几句,见她没有热烈的反应,失望地叹口气,拍马走了。 马蹄声又一次急骤地消失时,她的心再一次空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有时她暗暗地拿赵大刀和马起义作着比较――赵大刀出现在她跟前时,她就没有这种耳热心跳的感觉,更不会让自己掖着藏着,高兴就是高兴。而对待马起义却不一样,难道就因为他说过要娶自己的话吗?她说不清楚,但在感情深处,还是把他们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两个人。 这次伏击,她要求参战,也是想离这两个亲人近一些,再近一些。和自己的亲人并肩战斗,她会感到满足和骄傲。没想到,马起义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给否定了。她望着消失的两个人,就想:不用你们管,看我不能不能打伏击。 这么想过之后,她弯着腰,向伏击阵地摸去。 就是赵果的这次私自行动,给这次伏击带来了隐患。 十 伏击 鬼子的车队,牛一样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车队后面是马队,马驮着辎重,也是走得踉跄、摇晃。接下来,就是鬼子的护卫队了,看样子得有几十人。队伍出现没多久,后面又是一队鬼子,脚下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一波一浪地传来。 阻击战最高指挥官马起义,望着眼前的车队和鬼子,竟不知如何下口了。原来得到的情报是:鬼子来的是一个车队、一个小队。一个独立团,拿下这些鬼子还是把握的,一顿乱射,再一个冲锋,就剩下打扫战场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预想的结局很美好。 没想到押运这批物资的鬼子,竟是一个联队,足有三四百人。这对独立团的胃口来说,一次吃下一个联队的鬼子,显然是吃力的。况且,这个地方离鬼子驻扎的县城只有十几公里在,如果战斗持续下去,城里的鬼子出来支援,独立团将变得被动。 车队和马队快走出伏击圈了,再不下命令打就来不及了。马起义经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无数次了,从未面临过这么大的压力,以前的战斗是与兄弟部队协同作战,人多势众,此时却只他一个独立团,抗大分校作为预备队,也不过是运送物资,连武器都没有,指望不上什么。马起义咬着牙,拔出了腰间的枪。这会儿,他知道只能打了,即便打不赢,也要咬鬼子一口。 马起义的枪响了,伏击的独立团听见枪声,一起开射。鬼子似乎早有预料,最初的慌乱之后,马上布置好了还击的队形,枪呀炮的就响了。 第一回独立团没有撂倒多少敌人,这和他们期望的一点也不一样,敌人的战斗力仍在,冲锋是不能打的。于是,只能打阵地战,独立团的地形早就选好了,他们一边打,一边收缩阵地,向山下的鬼子不断施加压力。鬼子是顽强的,加上精良的武器装备,面对独立团的攻击,一点也不吃亏。 作为指挥员的马起义,知道这次伏击只能就此收场了,拖下去将弊大于利。他正准备下令撤退时,就看见了赵果,赵果正单枪匹马地向鬼子的车队冲去。行驶在前面的两辆军车,被独立团打得烟火四起。 马起义大叫一声:不好! 他猛地站了起来,赵大刀也看到了昂首挺胸的赵果。他大喊:赵果,回来―― 枪炮声很快吞噬了喊声。 马起义没有犹豫,他要救出赵果。他一挥手,赵大刀就把身后的马牵来了。马起义一边上马,一边命令着:集中火力,掩护我。 说完,打马向山下冲去。赵大刀也骑上马,紧随其后。三营长见团长下去了,一边组织火力压制敌人,一边带着一个排也冲了下去。 不知深浅的赵果,见自己的行动带动了马起义的冲锋,更是神情亢奋,她呐喊着:冲啊,活捉小鬼子。 敌人的一个马队“忽”地斜刺里冲了过来,那是埋伏在路口的一支马队,寒光闪闪的东洋刀,旋风般砍过来。 就在马起义和赵大刀接近赵果的时候,敌人的骑兵也到了。马起义把赵果的长枪换过来,把自己的短枪扔过去。赵大刀的刀早就握在手里了,自从拥有了这把刀,他还没有显露过身手呢。他一声呐喊,向鬼子的马群冲过去。鬼子的东洋刀轻快锋利,却斤两不足,碰上赵大刀几十斤重的鬼头刀,显然吃了大亏。赵大刀一挥手,就斩断了鬼子手里东洋刀,又一个顺势,刀口就横在鬼子的腰上,鬼子一声惨叫,就掉下马去。 马起义的长枪带着枪刺,只见他抡圆了,枪带着“呼呼”的风声,三两个鬼子不能近前。 赵果没头脑地向鬼子的马队射击,却没什么效果。鬼子一个也没有倒下,却引得两个鬼子喊一声“八格――”,打马扑过来。 三营长带来的一个排赶到了,一阵排子枪,两个鬼子就倒下了。赵果被救了。 马起义和赵大刀却被敌人的马队团团围住。鬼子似乎发现了马起义指挥官的身份,兴奋得“哇哇”乱喊。 赵大刀说:团长,你先撤,我掩护。 大刀,咱们一起撤,听我的命令。 团长,明白。 马起义一拍马的脖子,枣红马早已领悟主人的意图,它知道此时的主人正处于危险境地。于是,猛一个急转身,向敌人两匹马间的空隙里钻过去。 赵大刀紧随其后,舞着大刀,把自己和团长罩了个风雨不透。 马起义一枪刺过去,刺在敌兵的肩头上,鬼子掉落马下,同时把马起义的长枪也抱在了怀里,差点把马起义拖到马下。另一个鬼子手里的东洋刀也落下来,刀背砸在马起义的腰上,这一拖一砸,马起义就跌落下来。枣红马靠着惯性仍往前跑去。 赵大刀正对付着三个同时拥上来的鬼子,回头发现团长落马了,大叫一声,奔过来。他弯腰把马起义拖到了马上。 三营长的一个排也冲了过来,地下、马上展开了一场搏斗。 赵大刀趁乱,打马撤回。 马起义喊道:大刀,我的马。 赵大刀已经顾不上枣红马了,他要保障团长的安全。 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团。三营长带着的一个排也撤了回来。 那匹枣红马在敌人的马队里左冲右突,最后还是被鬼子捉住了,夹在三匹马的中间,撤出了战斗。 马起义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战马被敌人的活捉了。他迎风而立,眼里蓄满了泪水。 战斗到到这会儿,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马起义挥了一下手,哽咽着说了句:撤―― 司号员手里的号响了。 黄昏时分,独立团撤出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战斗。 赵果走在队伍里,眼泪汪汪的。她被救回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鲁莽,差点儿把这场伏击战拖入到危险境地。马起义路过她身边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丢下句: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此时的赵果感到委屈和难过,她没参加过战斗,以为战斗中凭着勇敢就能取得胜利。 伏击的枪声一响,她就率先冲出了阵地,她报着杀敌立功的心情勇敢地冲了出去,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结果。 独立团和抗大分校的人马,怀着莫名的心情黯然然地撤出了战斗。 马起义一边走,一边回头遥望。赵大刀知道,团长是在寻找他的马呢。马起义似乎听到了枣红马的咴咴声,他的心一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十一 人与马 马被日本人俘去了,马起义的魂也飞走了。 回到驻地的马起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把自己蒙上了。见团长这个样子,独立团的人都垂着头,情绪低落。原本设计得天衣无缝的伏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独立团的损失是牺牲二人、伤五人,最重要的是,团长的枣红马被敌人俘了去。 团长把自己关在屋里,众人都很理解。在走过团长的房前时,大家都放轻了脚步,怕自己的不小心刺激了团长的悲伤。以前遇到战斗不顺利时,团长也会这样,痛苦地反思一阵子,想开了,钻出被子,又大喊大叫地操练队伍了。这次的马团长却是例外。 吃饭的时候,赵大刀把饭菜打回来,放在团长的床头。见团长没有起来的意思,便喊:团长,人是铁饭是钢,吃吧。 团长这回听到了,他掀开被子,冲赵大刀吼:我不吃,也没心思吃饭。说完,又把被子蒙上了。 团长的样子吓了赵大刀一跳,团长的眼睛是红的,脸是青的,仿佛喝醉了酒。跟团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还从没见过团长这样。赵大刀立在那儿,看一眼床头的饭菜,又看一眼蒙着被子的团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饭凉了,赵大刀又拿回去热了,热了,又凉了。团长已经连续三顿没有吃饭了。 李政委亲自出马了。 政委背着手在屋里一遍遍地踱,一边踱,一边说:老马,仗没打好,这事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咱们的情报不准确,这次没伏击成功,咱们下次还有机会。 马起义躺在那里,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众人说了一气儿,又说了一气儿,以为马团长该听的都听进去了,便陆续地走了。只剩下赵大刀,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这时候他是不会离开的。 一盏油灯照亮了屋里的两个人。当最后的灯油燃尽时,窗外的月亮漏进屋中,景致就青灰一片了。 赵大刀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他躺得一点也不踏实,浑身紧巴巴的,不舒服。就在他别别扭扭地睡去,马团长忽悠一下子坐起来了,他说:大刀,你听,马回来了。 赵大刀就醒了。马团长也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就往外跑,赵大刀也跟着迷迷糊糊地跑出去。 月光下,一切都是蒙胧的,并没有马的影子。 赵大刀爬起来,借着月光望着团长。团长的脸上有了泪光,这让他也一下子想起了李团长和余三,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团长早就把那匹看成了自己的战友,战友被俘了,团长的心不安呐。 他明白团长为何这般难过了,他想安慰团长,就说:就是一匹马呗,又不是要,鬼子俘了它,也不能咋,也就是干活、驮个东西。 团长的泪就又下来了,“扑嗒扑嗒”地落在被子上。一边的赵大刀都清晰地听到了。 马团长叹口气,又叹了口气。 团长是他的天,团长不高兴,他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他坐在一个土包上用劲儿地想,想来想去的,就想到了赵果。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团长不是为了救赵果,就不会单枪匹马地冲出去,也就不会丢了自己的战马。 想到这儿,他向抗大分校的驻地走去。部队和学校同驻在村子里。 赵大刀打听了半天,才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赵果。赵果正坐在一个石碾子上写检查。检查已经不知写了多少个开头了,她正在为写检查痛苦着。看见走进来的赵大刀,像见到救星似地喊起来。 赵大刀青着脸,塔似地立在她的面前。 赵果一见到赵大刀就感到委屈,眼泪在眼眶里含着。 赵大刀一见赵果这副模样,心就软了,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化成一缕缕闷气,从鼻孔里一股股地窜出去了。 赵果垂下头,哽着声音说:大刀哥,我犯纪律了,都怪我不好,马团长的马也让鬼子带走了。 赵大刀就把一只手搭在赵果的肩上,赵果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这是她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的打击。她本想表现一下自己,不曾想,却换回了这样一种结果。 赵果哭了一气,就被赵大刀制止了,他硬下心肠道:妹子,别哭了,有人比你更伤心哩。 赵果含着一双泪眼,茫然地看着赵大刀。 团长的马丢了,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得去向团长赔礼道歉,让他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啊。 赵果擦了擦眼泪,认真地问:我去,他就肯吃饭? 也许吧。赵大刀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天的午饭是赵果端进去的。 马团长以为又是赵大刀缠着让他吃饭,就挥挥手: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吃不下。不吃,端回去! 赵果就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 马团长猛一抬头,看见了赵果,眼睛就直了,他没想到赵果会站在他面前。 赵果不失时机地说:团长,我错了。 这句话犹如一发炮弹,“轰隆”一声就把马团长的心结,轰开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赵果。这回轮到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下了床,立在赵果面前,一迭声地说:你、你咋来了? 团长,你就吃点吧。都是我不好,才让你丢了马。你要是不吃饭,就是不肯原谅我。 说到这里,赵果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马起义就是铁石心肠,此刻也受不了了。他接过赵果手里的饭碗,哽着声音说:我吃,我吃。 马起义当着赵果的面狼吞虎咽起来,以前所有的不快和郁闷一下子似乎烟消云散了。 马团长的情绪直接影响着独立团每一个士兵的精神。现在,团长吃饭了,而且是狼吞虎咽地吃,这一消息一经赵大刀的宣布,独立团上下就沸腾了。官兵们的精气神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 团长似乎也走出了情绪的阴霾,接下来就是训练、检查部队和研究根据地的发展。可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发呆,有时望着门前的拴马桩,痴痴怔怔。拴马桩空了,空地上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草料。他仿佛又看到了枣红马,正睁着一双眼睛望他,他的心就疼了。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天空,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在团长失去战马的日子里,赵大刀也不骑马了。每次团长出去办事,他就牵着马随在后面。刚开始,他还劝过团长:团长,骑马走吧。这马赶不上你那匹,可它也是好马呀。 马起义就瞪他一眼,风风火火地往前走。赵大刀知道团长不高兴了,便住了口,牵着马,三步一颠地去追赶团长。 每天晚上睡觉前,团长都要念叨上几句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又似在冲赵大刀说:人呐,有时候还不如一匹马呐。 说完,就叹口气。现在的赵大刀听到马这个字眼,比马起义还要敏感,他不敢多嘴,怕惹得团长难过,只小声地应着。跟团长的时间长了,对团长的喜怒哀乐了如指掌,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分寸拿捏得很准。此时,不敢多说的赵大刀,只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夜半时分,团长在梦中突然喊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赵大刀也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抓过身边的刀,一下子站到了地上,叫声:团长,有情况? 团长大汗淋漓的样子,嘴巴大张着,拼命地喘了会儿气,道:马、马让日本人给剐了。 还是马,团长又梦见了马。 赵大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彻底清醒过来的马团长,突然下了决心似地说:我要攻打县城,把我的马抢回来。 马起义攻打县城的计划,遭到了包括李政委、还有三个营长的反对。理由是,县城里驻扎着日本人的重兵,日本人本来就兵强马壮,别说一个独立团,就是三个也不一定能拿下。况且,拿不拿下县城,在战略上来说也没有必要。独立团现在的任务是游击战,牵制敌人,然后开辟敌后根据地。 马团长的提议遭到了众人的反对,他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那我带着赵大刀去,和独立团没有关系。 然后,就死死地瞅着赵大刀说:大刀,你怕死吗? 赵大刀浑身的血,“呼啦”着就被点燃了,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地说:团长说啥呢,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赵大刀犹豫一下,就不是你的兵。 显然,马团长的提议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他现在代表不是一个人,而是独立团。他一个人走了,万一有个好歹,那是独立团的损失。赵大刀虽然愿意和马团长出生入死,去抢回团长的战马;但冷静下来的赵大刀,也觉得这件事情不能让团长亲自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出马。 他出发的时候,是悄悄走的,连团长都没有告诉。 两天中,马起义是在煎熬中过来的,他魂不守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伸长脖子一次次张望。马和赵大刀是他的左膀右臂,失去枣红马,让他瘫了半个身子,现在又失去赵大刀,整个人都快完了。他觉得自己不仅没了脚,现在连手也没有了。他暗下决心,如果赵大刀今夜还不回来,他就独自一人,杀进县城。 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团长的耳边响起熟悉的马蹄声,那是枣红马的蹄声。马起义一听到这熟悉的响声,浑身上下的每根毛孔都乍了起来,猛一哆嗦,有了发冷的感觉。他跌撞着奔到院子里,便见院外的土路上,人和马飞一样地向他奔来。 赵大刀到了近前,伸手勒住了缰绳,从马上跳下来,大呼小叫着:团长,马回来了。 他以为团长会冲枣红马而去,没想到,团长“呜哇”一声,一把抱住了他,接着团长咬着牙说:狗日的大刀,你可回来了。 马起义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赵大刀被团长这一抱,还有些不习惯,在团长的怀里腼腆地扭了扭身子,结结巴巴地说:团长,你这、这—— 团长把他放开了,退后一步,泪眼模糊地把赵大刀上上下下地看了,然后冲上来,给了他一拳道:你小子,不愧是红军的种,好样的。 直到这时候,马起义才抽出时间去看他的枣红马。 一晃,马起义与枣红马已经分别十几天了。人和马就那么对望着,似乎是在相互打量,又似乎是在试探。 马瘦了,毛长了,一副疲惫的样子。马看着主人,发现主人也瘦了,还黑了。于是,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又把马起义带回到了和马在一起的峥嵘岁月。他的眼睛又一次湿了,上前一步,搂住马的脖子,叫了一声:伙计,你可回来了。 马在主人的爱抚下,又咴咴地叫了两声。最后,马起义拍着马的脖子说:伙计,为了你,我差点了损失了大刀。 赵大刀站在一旁,看着这激动的场面,眼泪也差点了流下来。闻讯而来的人们,一时间也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得唏嘘不已。 十二 挺进东北 独立团和鬼子在华北打了几个月的游击战后,著名的、值得纪念的1945年8月15日,终于到来了。在这一天,日本天皇通过电波,向全世界颤颤抖抖地宣布:日本国投降了。 首先接到投降命令的是驻扎在东北的鬼子。在这之前,苏联红军在收拾完德国鬼子后,又调头向日本人宣战。他们把战场选在了东北,东北的鬼子在苏军强大的压力面前,招架不住了,随即在第一时间宣布投降。 远在延安的毛泽东像一位智者,洞悉着中华大地、乃至整个世界的变化格局,他大手一挥,调集了大批的部队开始挺进东北。他的一挥手,决定了几年后中国的命运。 进入东北之前,独立团仍然叫八路军,进入东北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因为日本人宣布投降后,在美国人的斡旋下,国民党和苏联红军签署了《雅尔塔协议》和《苏中友好条约》。协议中规定:苏军只允许向国民党移交战俘、战利品和解放的土地。经过八路军先遣部队秘密协商,在苏军的建议下,挺进东北的八路军被改称“东北自治联军”,这样便于接收东北。 不管叫什么,部队还是那支部队,人还是那些人。东北的地面很广,也很混乱,到处都是百废待兴的样子。为了先于国民党接手东北,部队的人手不够,抗大分校便化整为零,分头出击,接收城市和扩大组建自己的部队。 独立团的三个营也化整为零,由营变成了团。那会儿,东北民众对参军,建立新中国充满了信心和渴望。只要大旗一竖,就有几十、成百的热血青年应征入伍。他们拿着从日本人手里缴获来的武器,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 不久,由林彪和陈云率领的一支大部队也挺进到了东北,负责指挥东北的自治联军。这支部队后来又打响了“四保临江”和“解放四平”、“围困长春”等战斗,直到著名的“辽沈战役”结束后,部队又打出山海关,发动了“平津战役”。就是这支被称为“四野”的部队,在军史上、在那个年代,沉重地留下了灿烂的一笔。 共产党的部队挺进东北后不久,还没有站稳脚跟,国民党的部队随后而至。解放了的东北,一下子出现了两支队伍。一山难容二虎,而此时的苏军满载着从中国战场上收获的战利品,已经班师回朝了。为了争夺东北地盘,国共两党终于停止了第二次合作,翻脸了,动枪动炮地打了起来。八年内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此时,马起义已经是东北军纵队的一名师长,赵大刀是师警卫排的排长,手下有三十多名战士,长炮、短枪配备齐整,是全师武器最精良的一支部队。赵大刀的刀仍斜插在背上,刀柄上的红绸已经换了好几块了,微风中仍一飘一飘的,夺人眼目。 赵果结束了抗大分校的学习后,也到了东北,配合主力部队开展妇女和支前工作,同时还是师机关的宣传干事,也不是那个头脑简单的小丫头了。如今,无论走到哪里,她的身上都会带着采访本和笔,脸上也充满了自信。 十三 出生入死 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部队为了各自的利益,终于,在东北同室操戈了。 四平是继山海关之后,东北的又一屏障和交通枢纽。在这里敌我双方反复攻打了四次,最后才解放四平,也就有了四平这个名字。解放战争的战例和战史上,都清楚地书写着这四次的战例。因为四平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也就成了两支部队攻夺的焦点。前两次围攻四平,我军死伤惨重,甚至弹尽粮绝,最后不得不撤出战斗。当时我军弹药奇缺,靠着一股声势和热情,把四平团团地围住了,因没有重型武器,就连迫击炮也很少,又面临有炮无弹的窘境。多许支前的民工,举着扁担和棍棒,也参加了围攻四平的队伍。 赵大刀异常清晰自己排的武器装备,二十一师的警卫排,应该是全师装备最精良的,可他们每个人也只有十几粒子弹,身上的子弹袋用高粱秸塞满了,看上去鼓鼓的,弹足粮余的样子。 因为部队初到东北,许多后方的兵工厂还没有建起来,虽然从日本人手里接收了一部分武器弹药,但队伍扩充得很快,这些弹药也只是杯水车薪。余下的的武器装备,一些让苏军运回了国内,一些则被国民党接收了。解放战争的初期,共产党的部队在东北并没有占到便宜,没有胜仗,自然也就没有弹药的补充,因此,战斗打得异常的艰苦。 第三次围攻四平,二十一师参战了。在部队攻城之前,赵大刀给师部警卫排每人弄了一把大刀,有从日本人手里缴来的指挥刀,也有砍柴刀,惟独赵大刀的那把刀最为显眼,明晃晃,亮锃锃,威风凛凛。这支配备了刀具的警卫排,被二十一师的人亲切地称为“大刀队”。 战斗在合围四平三天后,打响了。 这是一个黎明时分。当时国民党在四平也投入了重兵,分陆路和海上增援。陆路上的敌人包括山海关和长春的守敌,海上的部队则分别从棒棰岛、营口等地从海上支援。围攻四平的部队就腹背受敌了,不仅要围攻四平,还要花费很多兵力阻击敌人的援军。从整个战史上来看,前三次围攻四平的战术都不成功。 战斗是残酷、惨烈的。第一个冲击波过去,指战员手里的弹药就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一鼓作气与敌人短兵相接。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我军的短处。一个冲锋,接着又一个冲锋,冲锋号吹得响彻云霄,司号员吹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仍是凄厉地把号吹响。 敌人在工事里向我军猛烈射击,我军冲锋的人员倒下去一片,又倒下去一片。前面的人倒下去了,后面的人又前赴后继地冲上来。在部队后面支前的民工,见前面的部队损失惨重,阵地久攻不下,就自发地组织起来,举着扁担和棍棒,呐喊着,冲了上去。 二十一师的马起义杀红了眼睛,两轮冲锋下来,全师的人马就损失了三分之一。在马起义的记忆里,部队还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战斗。除了湘江一战外,部队从来没有这样地死伤过。他集合了部队,抽调了一个营,把所有优良的武器装备集中到这个营,组织了一支敢死或,有其他营做掩护。 此时的马起义都把宝押在敢死营身上了,誓死作最后一搏。 马起义梗着脖子,大喊道:老子就不信,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后来的敢死营和警卫排果真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城外攻进了城里。 这支生死不顾的队伍杀到现在的英雄街附近,清醒过来的敌人团团地将队伍围了。毕竟这只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情形万分危急。马起义带着队伍试图往前冲,一个回合下来,死伤近二十人。照这样下去,队伍也只够拼上几个回合了。 赵大刀的警卫排一路冲下来,也伤亡过半。凭经验,他知道仗不能这么打下去,否则将全军覆没。此时两个团的敌人的枪口直面这支孤军,外面的我军仍然喊杀着,可就是无法撕破敌人的防线。“冲出去”的念头在赵大刀的脑海里一闪,便不可阻挡了――保卫师长马起义的安全是他的首要任务。 这时的马起义,举着双枪又一次跃出了阵地。他这一跃,身后就跟了几十个活着的弟兄一同跃了出去,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赵大刀吼了声:师长―― 已经晚了,一发炮弹呼啸着落下,在马起义的面前爆炸了。马起义血人似地倒下,赵大刀背起受伤的马起义,吼了声:警卫排,给我拼出条路来。 部队最终撤了下去。十几把大刀在前面开路,剩下的人拼死断后。 耳边的风声,子弹划过时的啸叫,和着炮弹的轰鸣,搅成了一团。赵大刀此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冲出去。 他不知自己在跑,还是在飞,只觉双脚似乎离开了地面。背上的马起义醒过来了,他在赵大刀的耳边吼:大刀,你把我放下,我还没死。就是剩下一口气了,也要和敌人拼了。 赵大刀像没有听见一样,只顾往前跑。两个敌人试图拦住他的去路,他手起刀落,人头就落了地。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枪炮声稀落下去,耳畔子弹的啸叫也隐去了。他终于看到阵地上那面舒卷的红旗,脚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他倒下的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这支敢死营最终只冲出了十几个人,马起义也身负重伤。事后,人们才知道手术时竟从马起义身上取出十三块弹片。而为救马起义,赵大刀也累吐了血,当即昏死过去。 许多年之后,当人们提起这段往事时,身为将军的马起义仍眼泪汪汪,哽着声音说:我这命,是大刀给的啊。 昏死过去的赵大刀,当即被抬进了野战医院。说是野战医院,其实不过是老乡的民房罢了,火炕临时充当了手术台。马起义和赵大刀被抬进来时,哭喊声响成一片。赵大刀也正是被哭喊声给唤醒了,他一骨碌从担架上爬下来,冲到马起义的担架前。 战斗打响的时候,赵果就和女干部们被抽调到野战医院,帮助护理伤员。她最先看见的是赵大刀,赵大刀狼一样地满院子里喊着:医生,医生,快救救我们的师长,我们师长的血都流干了―― 赵果是在他的喊叫声中奔过来的。 赵大刀拉着赵果来到马起义的担架前,歇斯底里地喊:快救咱们师长。 赵大刀浑身上下已经是个血人了,那是从师长身体里喷涌出来的血啊。他看着师长身体汩汩冒出的血,就用双手去堵,一边堵,一边喊:赵果,快帮我,师长的血都要流干了啊。 这时,跑过来两个医生,连拉带拽地把赵大刀和马起义分开了。 知道马起义急需输血,赵大刀撸起了袖子,让医生输自己的血。医生问他的血型时,他傻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血型,野战医院没有验血设备,医生也不敢随便输血。 赵果的胳膊伸了过来,她冷静地冲医生说:我是o型血,输我的吧,快。 赵大刀怔怔地望着赵果。他看见鲜红的血缓缓地从赵果的身体里流出来,又注进马起义的身体里。马起义焦黄的脸,渐渐地就有了一些血色。 赵大刀看看赵果,又看了看师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弥漫开。赵果的脸有些苍白,她努力冲赵大刀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声:大刀哥,我没事。 说着,试图站起来,赵大刀赶紧去扶她,她就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一战,部队又围攻了四平两天,最后因伤亡过重,没有拿下四平。又一次仓促地撤退了。 血是热的 师长的负伤,让赵大刀懊恼不已,身为师部的警卫排长,却没有保护好师首长的安全,这是他最大的失职。 那几日,他看着仅剩下十几个人的警卫排愁眉苦脸。部队撤出四平后,一直往南,到了一个叫小孤山的地方,才开始休整。 马起义是被担架抬到小孤山的,野战医院也是临时搭建的。无非是几顶四面漏风的帐篷,再号下几间民房,伤员们就散住在老百姓的家里养伤。那会儿的野战医院没有固定的建制,几个医生、十几个护士,医疗器械也极其简陋。伤员太多,只能从各部队抽调一些女同志帮助护理。 赵果也被抽调过来。她负责照顾马师长。 经过几天的休养,师长又活了过来,身上几乎被纱布缠满了。意识清晰的马师长,一看见赵果,就安静了许多,身上的伤口也没有那么疼了。在马师长的眼里,赵果就是一支最好的麻醉剂。他看着忙进忙出的赵果,就说:丫头,别忙了,歇歇吧。 赵果正色地纠正说:别叫我丫头,我叫赵果,是二十一师政治部的排级干部。 马师长就呵呵地笑。 一次,赵果照顾马起义吃药时,停在半空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就被马起义一把攥住了。赵果挣扎起来。她越用力,那只大手就钳子似地攥得越紧。赵果的挣扎,让马起义的眉头皱紧了。赵果不敢动了,她担心马起义的伤口。于是,自己的手就被那只大手给握住了。 马起义似乎完成这一握,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一边喘着,一边说:你这丫头救了我,我这身体里,还淌着你的血哩。 赵果望着马起义不知说什么,只是脸红心跳地望着他。她也说不清,自从给马起义输了血后,就觉得他一下子与自己亲近起来。她也想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医生在自己的身体里抽了800毫升的血,这是后来医生告诉她的。血被抽出来时,她感到头有些晕,身体轻飘飘的,就一头扑在赵大刀的怀里,睡着了。后来,医生让赵大刀去找红糖,等她被喂下两碗红糖水后,她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竟是:马师长怎么样了? 在陕北马家堡的时候,马起义骑在马上,言之凿凿地说出要娶她时,她被吓坏了。她不希望自己还没有革命,就被婚姻羁绊住手脚,好在马起义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让她太为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离开陕北后,她才意识到,马起义率领的是一支出生入死的队伍,而马起义的指挥若定、生死不顾,更是让她感慨不已。 四平攻坚战打响的时候,听着隆隆的炮声,她恨不能拿起枪,一同与队伍冲上去。后来,听说马起义率领队伍杀进城里,她的一颗心仿佛跳出了喉咙口。她期待着奇迹的出现,盼来等到的竟是重伤的马起义。听到医生说马起义需要输血时,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胳膊。当自己的鲜血一点点地被抽出时,她有些幸福,甚至是自豪,虽然没有在战场上潘义务牺牲,但此刻,通过这种方式,自己终于可以为革命献出鲜血了。 自己的血液在流进马起义的身体时,也似乎一粒种子栽到了他的身体里,在那里生根、发芽,最后竟开出奇异的花朵。一时间,赵果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当她看着马起义从死亡线上又回来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马起义握着她的手,发狠地说:丫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啥时候想要,你就拿去。 在马起义看来平常、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赵果的心里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轰然一响。她的心一阵乱跳,脸发烧,望着马起义的目光竟有些迷离和恍忽。 马起义还说:丫头,我早就看上你了。咱们是革命队伍,我不强求你,啥时候你点头了,我马起义就啥时候娶你。 马起义握紧她的手,终于松开了。但她没有马上抽回自己的手,就让它湿漉漉地躺在那里。二十三岁的赵果没有经历过爱情,对爱情曾有过无数次的幻想和期待,但那一切都是抽象的;而眼前的马起义是具体的,对感情的表达也是无遮无拦的,她此时如同弱不禁风的堤坝,在马起义的巨浪面前,有些招架不住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马起义和赵果的感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许多年以后,赵果回忆起当年的往事,仍面孔发热,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时代。她一时没有弄懂,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马起义。是崇敬,还是爱情?抑或是马起义纯粹的革命精神打动了她?对此,晚年的赵果仍然没有弄明白。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赵果水道渠成地爱上了马起义。身为知识分子的赵果喜欢假设,但她假设来假设去,也没有找到一条明确的答案。最后,她只能归结为命运了。这一切都是命运,是命运让她走上了一条革命的道路,她最后只能死心踏地、坚贞不渝地爱上了革命。这么想过了,她突然彻悟,那一刻,她是把马起义当成了革命的化身。 心里装满爱情的赵果,果然就不一样了。她乐不思蜀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马起义面前,一边照顾着伤员,一边哼着歌。马起义一听见赵果的歌声,就神色怡然地眯上了眼睛。眼前这块坚不可摧的阵地,已被他登上,正在向核心目标发起最后的冲击。 赵大刀每天都来看马起义,他一会儿拎来一只野兔,或者是一只山鸡,然后烟薰火燎地在锅里炖了,让赵果端着喂给马起义。 吃了肉、喝了汤的马起义,就冲赵大刀说:大刀,现在部队情绪咋样? 报告师长,部队情绪高涨得很哩。 此时的部队刚打了败仗,损失惨重,但赵大刀不想让养伤的师长再担心下去,顺嘴扯了个谎。 马起义摇摇头:大刀,你骗我。战士们这两天唱歌都有气无力的,这你骗不了我。 不远处的一支队伍,正一边唱歌、一边走过来,歌唱得稀稀落落。赵大刀就低下头去,垂头丧气的样子。 马起义就冲赵大刀说:让政委和几个团长到我这儿来一趟。 不一会儿,李政委带着几个团长就来了。他们隔三差五地就会过来看望马起义,却不知为何,此时一起把他们叫过来。 马起义决定招集二十一师的骨干开个会,他用目光盯着李政委说:老李,咱们二十一师不能趴下,要振作,不就是损失点儿人嘛,咱们要重整齐鼓。 李政委和几个团长就把目光一起望向马起义:师长,你放心。等你伤养好了,我们会交给你一个完整的二十一师。 那些日子,包括赵大刀在内,部队每天都在走村串户的动员青年参军。此时国民党的部队也在争取兵员,许多不明就理的老百姓都在观望。他们原以为日本人投降了,就不会打仗了,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没想到,日本人刚投降,苏军一撤,内战就全面爆发了。鹿死谁手成了一个谜。百姓们观望着,猜测着,这就给扩军带来了难度。好不容易动员一个青年人同意参军了,第二天去领人时,青年又消失了。于是,他们又反复做工作,软磨硬泡地等在应征者的家里,直到把青年等回来。 在部队忙于休整扩军时,马起义和赵果的爱情也在神速地发展着。 十四 结婚 马起义的伤在神奇中好转了。他能从炕上下来,站到地上了。他又是个堂堂的男人了,赵果脸色绯红地望着马起义。马起义知道,自己的伤能够这么快地得到恢复,完全是爱情力量的驱使 不知为什么,自从赵果的鲜血流进马起义的身体里,赵果对马起义的排斥情绪顿时灰飞烟灭,反倒觉得他一下子离自己近了。他的举手投足,总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抹深深的印迹。 她开始愿意看到他,感受着他的坚强与勇敢。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精心地照料着他,两个人就在这种默契的接触中,一点点地走近。每一次为他换药,身上几十处伤口,似乎都在向她证明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坚毅。她的手在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一点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体上。 他觉察到了,身体哆嗦了一下,便说:丫头,你这是咋了? 他侧过身子,望了她一眼,望见了她满脸的泪痕。他闭上眼睛,心里却兴奋地嚎叫:这丫头为我流泪了,哈哈―― 一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流泪,爱情还会遥远吗?前些日子还浑身是刺的赵果,此时,在马起义的前面柔顺得如一只小绵羊。 马起义躺在炕上,慢条斯理地说:丫头,给我唱支歌吧。 赵果唱了。歌声婉转,像小溪把马起义包裹了起来,很快人就化在了里面。 然后,他又提出让赵果陪他说说话,说啥都行。 赵果就讲了自己的父母,也讲了自己的少年,和读师范时参加的学运。 马起义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一群女学生,手举标语,喊着抗日的口号,一路走来。听到赵果被警察打破头的时候,他的心疼了,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哽着声音说:丫头,是革命让我们相识,这辈子你我都要把命永远革下去。 赵果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在向一个男人承诺自己革命的决心。 马起义在爱情的滋润下,能跑能跳了。他是活蹦乱跳着回到部队的。此时,部队在李政委的带领下,经过一番休整,部队又得到了扩军,站在他面前的又是“嗷嗷”乱的叫二十一师了。没想到,队伍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一高兴,他就想起了赵果。想到赵果,一颗心就柔软得如春天的花朵。他想结婚了,说干就干,事不宜迟。 马起义找到李政委,把他按到桌子前,要他为自己打结婚报告。 李政委糊涂了,不知所措地问:老马,你要结婚?跟谁呀? 陕北时,马起义求婚未遂的事件,李政委是清楚的。没想到,受伤一个月后,他就换了个人似的要结婚了。 马起义瞪大眼睛:我和赵果结婚呐,还能和谁? 李政委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和她?她同意了? 马起义撸起袖子,拍拍胸脯说:我这身子里流的都是人家的血,是人家救了我一命。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赵果的了。 李政委见马起义说得真诚,且动容得眼泪汪汪,便半信半疑地给他打了结婚报告。 当马起义把结婚报告递到纵队政委手里时,潘政委看了报告,又上上下下地把马起义瞅了。 马起义不明就理地说:你瞅我干啥?边说,边低头毛毛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哪里出了毛病。 潘政委笑了:马起义,你是不是想媳妇想疯了? 马起义一本正经地答:我没病,我好好的,干吗要疯? 潘政委就大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终于,潘政委忍住笑,抖着那张结婚报告说:你看看你,糊涂了吧,人家小赵能和你结婚?在陕北,人家就说了,是来革命的,不是来结婚的。 马起义挥着手:潘政委,你那是老黄历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潘政委不笑了,正色道:真的? 那还有假,不信你去问她,我们可是自由恋爱。 没强迫?!潘政委追问着。 马起义冷下脸说:我不跟你说,我让她自己和你说。 说完,走出屋门,骑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不一会儿,又一溜烟地回来了。马上多了赵果。两个人跳下马,他牵着赵果的手,横冲直撞地出现在潘政委面前。 潘政委认真地把赵果看了一遍。赵果在潘政委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潘政委就问:你真的愿意和马起义结婚? 赵果不答,脸色绯红,更深地低下头去。 马起义在一旁不耐烦地说:政委,这还有假,人你也见了,我的结婚报告也打了,你就批吧。明天我们就结婚。 潘政委想了想,拉开屋门,冲马起义一本正经地说:马起义同志,请你出去一下,我要和赵果好好谈谈。 马起义抓抓头,摇着脑袋,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潘政委让赵果坐下,又倒了杯水放在她在面前,和风细雨地说:小赵,你别怕,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我和纵队司令替你作主。 赵果抬起头,不明真相地望着潘主任,突然站起来,立正报告:首长,我没有委屈,我就想嫁给马起义。 潘政委扶着赵果的肩头,又让她坐下,更加亲切地说:你真的想和马起义结婚? 赵果抿着嘴唇,羞怯地点了头。 潘政委不相信地看着她:他没强迫你? 赵果摇头,又抬起头说:我和马起义结婚是自愿的,我爱他。 潘政委这才松了口气。抓过结婚报告,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然后把马起义叫进来,把结婚报告往他面前一拍,说:算你小子有本事。啥时候结婚,通知一下,我和纵队司令去喝喜酒。 马起义一蹦三尺高地喊道:明天,就明天。 很快,马起义和赵果要结婚的消息,风一样地在二十一师传开了。 赵大刀得到这个消息时,起初是不信,后来索性去找赵果当面对质。 部队扩编后,赵大刀不再担任警卫排的排长,他现在已经是一名连长了。那把招牌似的大刀仍斜插在背上,有风吹过时,刀把上的红绸子就一抖一抖的。 赵果正在教战士们唱歌。她唱一句,战士们跟着唱一句。 赵大刀站在远处冲赵果招手。赵果看见了,跑过来。赵大刀跑得很急,一路呼哧带喘的。 赵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着急地问:大刀哥,出了什么事? 赵大刀直截了当地说:你真的要和马师长结婚? 赵果点点头:就在今天晚上,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你还要背我出门呢? 赵大刀惊讶不已。 赵果亲昵地冲赵大刀说:你是我哥,在我们老家,哥哥背妹妹出门,才算嫁人呢。 赵大刀听了赵果的话,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 赵果忙扶住他:大刀哥,你怎么了? 赵大刀站稳了脚跟,才道:没事儿。想了想,又说:今晚,哥一定背你。 说完,他踉跄着向前走去。 赵果不明白赵大刀这是怎么了。望着赵大刀远去的背影,俩人交往的一幕幕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心里却多了些幸福感。她知道赵大刀对自己好,她也一直把这份友情当成了亲情。想到这儿,她轻叹口气,摇了摇头。 战时的婚礼,简装而又平静。 十五 负伤 赵大刀是在解放天津的战斗中负的伤。那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外围战,四野的部队从大势上已经把天津合围了。被围的敌人困兽犹斗。天津外围冀县郊区的一个山头上,赵大刀率领着连队和敌人展开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下来,山头就被夺下来了。敌人撤退了。 当时四野的布防犬牙交错,和敌人胶着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四处开花,这仗就打得有些乱套了。 战地医院设在一个山坳里,赵果在战斗打响时,一直站在山坡上,挺着肚子,指挥担架队往下抬伤员。谁也没有料到,这股敌人的逃兵,单元扑向了没有多少战斗力的野战医院。赵果站在高处,第一个发现了敌人的溃军。她拔出腰间的枪,冲山下大喊:警卫排,警卫排―― 她一边喊,一边打响了手里的枪,想通过枪声向医院报信。这一开枪不要紧,她就和敌人真正交上了火了。警卫排也随后冲上了山坡,一场阻击战就此打响了。 野战医院开始撤退。抬伤兵,搬运药品,一时间仓促得很,也狼狈得很。 赵大刀率领一个连的士兵,正在追赶这伙逃兵,逃兵却没头没尾地和赵果他们交上了火。这股敌人的确也晕了头,他们要知道这里有四野的部队,早就绕道跑了。 赵果的枪一响,他们误以为又进入了四野的伏击圈。前有伏击,后有追兵,绝境中的小股敌人就变得疯狂了。 赵果带领着医院的警卫排,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只能死拼了。阵地后面就是医院,地里有一大批等待救治的伤员敌人明显感到这股阻击力量并不强大,于是拼命往前冲。一时间,阵地上狼烟四起。 赵果手枪里的子弹射光了,就抓过牺牲战友身边的枪。警卫排长发现了赵果,奔过来,命令道:赵果同志,你快撤下去。 赵果也火了,冲警卫排长喊:你别管我,阵地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说完,又埋头射击。 警卫排长认识赵果,知道她是师长的老婆,又挺着大肚子,万一有个好歹,如何向师长交待。他一挥手,叫来了两名战士,命令道:把她拖下去。 两个战士就来扯赵果。赵果真急了,吼了一声:你们有能耐去对付敌人,别管我,我自己走。 说完,她真的站起身,却没有放下手里的轻机枪。 她离开了主阵地,悄悄绕到敌人的侧面,开始了射击。 敌人发现了侧面的进攻,于是调转火力,向赵果发起了进攻。赵果毕竟人单势薄,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敌人蜂拥着上来了。 赵大刀听见了前面的枪炮声,很快就判断出是野战医院的方向。他明白,野战医院只有一个排的兵力,想抵挡住这群疯狗一样的敌人,情形非常危险。 部队已经在竭尽全力地奔跑了,赵大刀仍嫌部队跑慢,他冲司号员喊了一声:吹冲锋号。 司号员气喘吁吁地站在一个土坡上,吹响了冲锋号。由于司号员气力不足,号声就粗一股、细一股的。 连队听到了冲锋的指令,疯了似地向前奔去。 他们在后面一个冲锋,敌人就溃退了。赵大刀一鼓作气,挥舞着大刀,冲上了阵地。警卫排长苍白着脸,向他报告:赵连长,赵果被敌人包围了。 赵大刀顺着警卫排长指的方向望去,看见赵果且战且退,敌人正一窝蜂似地向她拥去。赵大刀喊了一声:不好,跟我来。 说着,挥起大刀,向敌群冲去。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赵果了。赵果的安危揪着他的心,他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赵果。 身怀六甲的赵果一直在后勤工作,行军打仗的,赵大刀很少能看到她,但他一直惦记着赵果。 赵果结婚了,是他把赵果背到了马师长面前。从那一刻起,他心里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被一股大风刮跑了似的,剩下的电清清朗朗的天了。从此,他就真正地把赵果当成自己的妹妹了。这种情感的变化,让他的内心多了一份责任和记挂。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想起赵果。 辽沈战役的间隙里,他见过几次赵果,发现她的腰身有了变化。不用说,他也知道,赵果怀孕了。他就用一种担心的目光去望赵果。 赵果冲他笑笑道:大刀,别担心,孩子不会生在战场上。 他也笑一笑,笑得有些虚弱。 赵果在这次战斗中,小产了。战地医院里,她在强烈的阵痛中,生下了一个男婴。男婴有力的哭声,让远处的枪炮声渐远渐弱起来。 有幸听到婴儿啼哭的士兵们,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那嘹亮的婴啼一直盘亘在他们的记忆里。马起义给孩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马津京,意思是纪念平津战役。 赵果生孩子时,马起义率领的二十一师正在围攻天津。 赵大刀在战地医院接受了手术。麻药不够,就硬挺着,护士在他的嘴里塞了一条毛巾,那条毛巾生生地被他咬烂了。当两粒子弹从他大腿里取出来时,人也终于疼晕了过去。 赵大刀这次并没那么幸运,双腿的骨头几乎被子弹击碎了。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他的伤不可能痊愈。 天津解放了,接着北平也和平解放了。平津战役顺利结束。 国民党的队伍,真是兵败如山倒了。随后不久,同样著名的淮海战役,打响了。 赵大刀和赵果被迫留在了天津,这里有部队的留守处。许多伤兵和后方的一系列事情都由留守处负责处理。队伍每解放一座城市,都要留下一批数量可观的部队干部,他们要建立新政权,恢复百姓的生活秩序,恢复生产,支援前线的战争。 刚生完孩子的赵果,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协助留守处的同志处理地方上的事,有时也抽出时间去医院看望赵大刀。 赵大刀已经能拄着双拐在地上走动了。 赵果每次来时,都会给他带来前线最新的消息。 赵果说:淮海战役胜利了,并且全歼黄维兵团。 她还说:百万雄师过长江了,南京解放了。 在这之前,毛泽东用湖南腔的普通话,已经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中国历史已经翻开了一个新的纪元。 随着部队的节节胜利,大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了。蒋家王朝已是江河日下,南京一丢,国民党部队真的大势已去,只剩下海南岛仍盘踞着残敌。 赵大刀后来又从赵果的嘴里得知,自己的部队正在为解放海南岛作着战前的准备。 眼见着全国就要解放了,赵大刀的腿伤仍没有痊愈。尽管不用拄拐了,可双腿仍不敢太吃力。他每天摇晃着走进留守处,不论见到谁,都说:我的伤好了,啥时候安排我回部队呀? 留守处的王主任以前是团长,也是长征时的老资格了。他一见到赵大刀就皱眉头,这些日子,他被赵大刀纠缠烦了。赵大刀一见到他,就让他给自己开证明,要求回部队。 王主任就说:我说赵大刀,你现在是能跑还是能跳啊?你跑一个、跳一个,我就让你归队。 赵大刀梗着脖子,做出一副跑的样子,却只晃动了几步,就摔倒了。 王主任就拍着手笑道:哎呀呀,你就别逞能了,就你这样归队,也是个累赘。你就安心养伤吧。 赵大刀望着自己不争气的双腿,眼泪只能在眼圈里含着了。 赵果也过来劝他:大刀哥,你别急,到时候咱们一起归队。 隆隆炮声中,全国终于解放了。蒋军拖家带口,狼狈不堪地逃到了孤岛台湾。岛内一时乌烟瘴气,混乱不堪。解放大军一直追到了厦门,才暂时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天津的留守处,再也没有留守的必要了。四野的大军早已凯旋。留守处的人,包括王主任在内,接到上级的命令后,一古脑转业留在了天津。 留守处撤消前几日,王主任找赵大刀谈了一次话,他已经分别和养伤的四野战友都谈过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转业,支援地方建设。王主任传达的上级指示,得到了一部分人的积极响应,但也遭到了一些人激烈的反对。赵大刀就属于后者。当他听说让他转业留在天津的决定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扎舞着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然后“啪啪”地拍着双腿说:王主任你说啥呢?我的腿已经好了,现在让我冲锋打仗啥都不耽误,咋就让我转业了?! 王主任就给他讲了一通大道理,从中央讲到地方,又讲了全国的形势。可不论王主任讲什么,赵大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王主任的唾沫都讲干了,见赵大刀还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便说: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军人,是军人就得服从命令。 赵大刀也梗了脖子,瞪起了眼睛:我是二十一师的人,要服从也要听二十一师的命令。 赵大刀不想听王主任絮叨了,他要回二十一师。他一直坚信,自己活是二十一师的人,死是二十一师的鬼。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留在天津。 二十一师回到东北后,抽调了一部分人去深山老林里剿匪,另一部分人帮助地方恢复秩序和生产。虽然东北已经解放两三年了,但一切都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赵大刀找到了二十一师的驻地,准确地说,是枣红马的嘶鸣把他引来的。此时二十一师驻扎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那匹枣红马就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 见马如见人,远远地望见那匹马,赵大刀就受不了了。从陕北到现在,枣红马是他在这支部队成长的最好见证,看见它,他的眼泪顿时就在眼圈里含着了。 他哽着声音喊:师长,师长,赵大刀回来了。 马师长和李政委正在屋里开会,研究的最新课题就是剿匪和地方建设。听到赵大刀的喊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赵大刀猛的一扑,就把门撞开了。 赵大刀身背大刀,穿着军装,立在人们的面前。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赵大刀了,所有的人都是又惊又喜。 马师长一下子把赵大刀给抱住了,然后上下把他打量了,说:嘿,你小子,还囫囵着啊。 赵大刀就给众人敬礼:报告,赵大刀要求归队。 赵大刀的要求,让所有的人都哑了口。在这之前,他们早就接到了军管会的通知,赵大刀已确定转业,在地方另行安排工作。也就是说,赵大刀已经不是二十一师的人了,他所有的关系都移交到了地方。 赵大刀得知这一消息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牛一样地哀嚎着:你们不要我了,你们真的不要我赵大刀了?! 马起义背过身,一遍遍地揉着泪眼,他又何尝舍得赵大刀啊。部队南下时,他甚至还幻想着赵大刀能及时归队。他知道,赵大刀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是一员虎将,交给他一个营,不,就是一个团给他,他也能胜任。可马起义盼来等去的,却是赵大刀转业的消息。二十一师遇到的这种事太多了,每次战役结束后,都会有一批优秀的干部转业留在地方,然后又有新兵补充进来。每遇到干部转业,就像在割二十一师的肉,马起义心疼啊。可这是上级的命令,上级考虑的是全局,不是哪支部队,他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赵大刀确定自己的命运无法挽回后,擦干眼泪,瞪着马师长说:就这样离开二十一师,我赵大刀心不甘哪。此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迷失。第一次是自己掉了队,这次却是部队不要他,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马师长也长叹一声,拍着赵大刀的肩头说:大刀,现在咱部队不打仗,养不了那么多人了,说不定啥时候,上级也会让我转业的。 赵大刀的眼前就黑了,大势所趋,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临离开二十一师前,马师长请赵大刀吃了一顿饭。酒是少不了的,两个人又像当年一样,连干了三碗后,酒劲儿就上来了。赵大刀解开衣服扣子,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疤,一一抚触着,仿佛回味着记忆。他含了泪道:师长,我会想你们,想二十一师的。看不到你们,我就看身上的这些纪念。 从武汉到陕北,再重新找到部队后,他曾无数次地发誓: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没想到自己还好好的,上级却一纸命令,让他离开了部队,他心不甘哪。 最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里的泪水迷蒙了双眼。 马起义牵着马来送他,走到二十一师门口时,他看到了插在大门上象征着二十一师的旗子。他立住脚,举起了右手,向那面旗子敬礼。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心里说:再见了,二十一师。 马师长也动了感情,咬着牙说:大刀,我知道你对部队的感情,等再打仗,部队扩编,你还回来。 师长,你一定要想着我。 赵大刀说完,转过身,像士兵那样地走了,身后大刀上的红绸在风中一飘一飘的。 马起义牵着马立在那儿,目送着赵大刀远去。 枣红马似乎也意识到赵大刀要离开了,它长长地嘶叫了一声。 赵大刀回了一次头,朦胧地看见远远伫立的师长和马。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在心咬牙切齿地说:我赵大刀迟早要回来的。而一年后,这个念头就应验了。 赵大刀别无选择地回到了天津,到军管会报到了。他被分配到天津的商业局当了一名科员,从此,开始了他短暂的地方工作。 十六 赵果和赵大刀 留守处完成使命后,也宣布解散了。赵果接到了归队的通知。 赵果的儿子马津京两岁了,两岁的孩子已经能满地跑了。离开天津前,赵果牵着儿子找到了赵大刀。赵大刀已经到商业局工作了,商业局设在租界内的一栋小楼里。 赵大刀一看见赵果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赵果是不会转业的,她没伤没病,重要的是她是马起义的妻子,迟早会走的。两年多的养伤期间,赵大刀和赵果之间的感情纯粹而又美好。他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赵果忙着留守处的工作,他就帮着照顾马津京。孩子早就把他当成了亲舅舅,小家伙是他看着长大的。 马津京一见赵大刀就扑过来,赵大刀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小家伙就说:舅舅,我和妈妈要去找爸爸了。 虽然他早就有预感,但听了孩子的话,心里还是“咣当”响了一下,他望着赵果。赵果说:我刚刚接到归队的命令。 赵大刀的眼圈红了,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但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他低下头,哽着声音问怀里的孩子:津京,你走了,想舅舅吗? 小家伙朗声答:想! 马津京看到了赵大刀一张愁苦的面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舅舅,你跟我们走,去找爸爸。 赵果的眼泪也快流下来了,她从赵大刀的怀里抱过孩子,强忍着伤感说:大刀哥,我们走了,这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赵大刀抹了一把泪道:赵果你放心吧,我赵大刀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次我也能行。 赵果望着赵大刀,低声道:大刀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关于成家的事,赵大刀真的没有想过,从红军到八路军,又到东北自治联军,还有后来的解放军;从瑞金到陕北,又到东北,,队伍一直在打仗,战争消耗掉了所有战争中人的精气,况且在战争年代,结婚是有条件的,不是想结就能结的。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都快三十岁了。 他认识赵果时,曾经有一种温柔和梦想的东西悄悄地潜入到心底,让他多了份期待和渴盼,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淡,直到马起义和赵果结婚,他才彻底从朦胧的梦中走了出来。 他和赵果之间只剩下友谊了,这种友谊超越了战友间的情谊,是一种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友谊。他想起来就有些甜蜜,也有些苦涩,但更多感受的是一份亲情。他相信赵果,不论她说什么,他都认为是有理由的。他说不清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论自己处于什么情绪之中,只要看见赵果朝自己走来,轻轻地唤一声:大刀哥。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赵果继续嘱咐着:大刀哥,这回到地方工作,生活稳定了,你也该成个家了。 他仍不说什么,只静静地望着她。 她仍自顾自地说下去:大刀哥,我帮你介绍个人,这人你认识,就是和我一起投奔延安时的李静,也是抗大的学员。 赵大刀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十几个学生中的确有个叫李静的女生。一天晚上走夜路时,她还走丢了一只鞋子,还是赵大刀在一个泥坑里给摸了出来。到达陕北后,李静也上了抗大分校,两个人还曾经住过一个宿舍。 他还记得,赵果与师长结婚那天,李静红了脸拼命地拍着巴掌,兴奋得就像自己在结婚。 赵果又说:天津解放后,李静就留在天津了,在妇联工作。我和她提起过你,她对你印象不错。 听赵果这么说,赵大刀的脸上就火辣辣的,似乎李静就在他的面前。李静不李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赵果介绍的,他不能反驳赵果什么,赵果在他的心目永远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赵果的安排下,赵大刀很快就与李静见面了。 李静早就脱了军装,一副地方女性的打扮,穿着列宁装,梳短发,很干练的样子。她一见赵大刀,就脸色绯红,下意识地给赵大刀敬了个军礼,说了句:赵连长同志,你好。 一个敬礼,一声“连长同志”的称谓,就注定了赵大刀与李静的婚姻。 虽然李静所做的一切看起来简单、平常,但对于赵大刀来说,却是太丰富了,这就是战友啊!他百感交集,似乎又回到了队伍中。他面对着李静,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十七 家庭 赵大刀和李静在赵果的撮合下,像地下党似的接上了头。赵果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赵果去部队报到时,赵大刀和李静都去了车站送她。 列车就要开了,马津京似乎也意识到就要和舅舅分开了,他一迭声地喊:舅舅上车,咱们找爸爸去。 赵大刀的心都酸了,他伸出手,隔着车窗抚着孩子的脸说:津京,舅舅会想你的。 赵果和李静说着女人的话,出站的铃声响了起来,李静突然大声地说:赵果,回部队给战友们问好。 列车启动了。赵大刀早已泪流满面了,就是李静的一句“给战友们问好”,彻底击垮了赵大刀心里的最后防线。他抱着头,蹲在月台上,像个女人似的大哭起来。 赵大刀的情绪也感染了李静,她抱住赵大刀的头,呜咽着:赵连长,部队不要咱们了,以后咱们就没家了。 李静是天津解放后留下的第一批部队转业干部,两年多了,她仍没转过弯来,总觉得自己还是部队的一员。那会儿,她不论工作有多忙多累,隔三岔五总要到留守处过来看看,打听一下前线的部队,说一说那些熟悉的人。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等部队回来了,她又可以回到部队,在地方工作只是暂时的。没想到部队回来了,却并没有让她归队的打算。她失落而又难过,她和赵大刀一样思念着部队,想念着那些熟悉的战友们。这是当年转业的部队干部共同的病症。就是许多年过去了,无意中想起当年的部队,仍然激动不已。从军的经历,几乎贯穿了他们的整个生命,这种情结甚至影响了他们的第二代。虽然自己的父辈早就离开了部队,但孩子们仍然以部队的后代自。 赵大刀和李静的特殊经历和共同情感,让他们少了许多的铺垫和装腔作势。两个人在站台上抱头痛哭一番后,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了。 两位曾经的战友,在对方的身上得到了相互的慰藉。一有时间,他们就聚在一起,说当年的部队,还有那些战友,忆往昔成了他们共同的话题,惺惺相惜中,彼此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她习惯性地称他赵连长,他则喊她李教员。李静在部队时曾是文化教员,常利用战斗间隙,挂起一块黑板,教士兵们认字。 两个人之间的这种部队上的称呼,让他们回味当年的同时,情感上也是一番百感交集。 不久,朝鲜战争全面爆发。 再后来,美国人又插手了。舰队在银川登陆,美国大鼻子舞弄着洋枪洋炮,不远万里地来了。美国人参战也是有着远大背景的――中国大陆解放了,只剩下孤岛台湾,解放军在福建陈兵百万,磨刀霍霍地准备一举把台湾拿下。如果不发生美国人插手朝鲜战争的话,拿下台湾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就在这时,美国人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金日成率领的朝鲜人民军一退再退,已经无路可退了,同是共产主义小兄弟的朝鲜,只能向刚刚结束了战火洗礼的中国老大哥求援。伟人毛泽东不忍心看到自家兄弟备受战争的煎熬,在开了一次次会,分析了国内国际的形势后,老人家的大手又一挥,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了。 关外的关东北边防部队就不用说了,内的部队也调到了关外,一夜之间,几十万大军跨过了鸭绿江,第一次战役就这么打响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影响深远的战争。 全车上下齐动员,一股参军、保家卫国的热潮日渐高涨起来。 最高兴的还是赵大刀,他终于看到了归队的机会和希望。 李静就要生产了,她挺着肚子,样子显得很是吃力。 他的想法自然得到了李静的响应,李静手抚着隆起的肚子说:大刀,你去吧,我要不是生孩子,也跟你一起去了。 赵大刀回部队参战的想法也得到了商业局的支持。那阵子,全国上下有许多复转到地主的军人,又都重新穿上了军装,加入到志愿军的行列。赵大刀顺理成章地成了这千万人中的一员。 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李静和赵大刀有了这样的对话―― 她说:大刀,孩子就要出生了,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不假思索地说:就叫大军。 她望了他一眼:要是女孩呢? 他不置可否地说:不可能是女孩,一定是个男孩。 她还说:你要答应我,囫囵个儿去囫囵个儿地回来,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 赵大刀勾下头去,嗡着声音说:你放心,就是我人回不来,魂儿也会回到你们身边。 李静就过来捂他的嘴,娇嗔道:不许你胡说。 赵大刀顺势抱住了李静,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赵大刀走后,李静就生了。果然是个男孩,名字顺理成章地叫了“大军”。大军是个健康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哭个不止。李静就说:他是想爸爸呢。说也奇怪,李静一念叨“爸爸”两个字,大军的哭声就嗄然而止。 这回轮到李静哭了,她是静静地哭,只流泪,不出声,然后在心里说:大刀啊,你晚走一天就能看到儿子了。 赵大刀满脑子想的都是归队,此时的心情已经是另一番滋味了。 十八 归队 按当时的规定,退役的军官可直截到原部队报到。 赵大刀一走进二十一师驻地,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地了,一副心神安宁的样子。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许多张面孔都是崭新的,偶尔有熟人和他亲热地和他打着招呼:大刀回来了?!他就朗声答着:回来了。声音响亮而又自豪。 他在二十一师走了一圈,才知道以前熟悉的人中有的当了营长,有的当上了团长。他们都亲切地接见了赵大刀,赵大刀便一个接一个地敬礼。昔日的那些战友,拉着他的手惋惜地说:大刀,当你要不受伤,现在最差也能当个团长了。 赵大刀就笑一笑,当不当团长他没想过,重要的是他又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啊!二十一师所有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们,他看见谁都觉得亲切,于是把微笑挂在脸上。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看到军营,听着熟悉的军号声,这才是他需要的日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我回家了―― 当年的马起义师长现在已经是军长了。军长在这批重新入伍的老兵回到部队的第二天,隆重地接见了他们。重新归队的老兵们见了昔日的首长后,热烈的场面达了高潮,一双双手握在一起时,人们的眼睛就湿了。 当马军长的手和赵大刀手相握在一起时,赵大刀的喉头哽咽了,仿佛是迷失的孩子,突然看见爹娘,他叫了声:军长――便说不下去了。 马军长也是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他上上下下把赵大刀看了,然后感叹道:以前我说什么了,咱们还不是又见到了。 赵大刀也说:见到了,军长,以后我再也不离开部队了。 十九 阵地 赵大刀入朝不久,就收到了李静的来信。这封信从日期上看,辗转了一个多月后,才到达他的手中。李静在信中告诉他,孩子已经生了,是男孩,名字就叫大军。李静在信中还说:自己无缘归队了,希望赵大刀代她多打胜仗,多杀敌人。 这封信是小李连长读的,小李连长还没有结婚,读信时仿佛是在读自己妻子的来信,脸红红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遇到关键的地方,赵大刀就让小李连长读了两遍才算听清。这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阵地。由于第一次战役时志愿军刚入朝,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将敌人的阵线推回去了一百多公里。此时的敌人调整了战术,和志愿军打起了阵地战,每寸土地都要经过反复的争夺。 赵大刀把信从小李连长手里夺过来,仔细地折好后,激动地在阵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妻子的来信让人振奋,从时间上推算,儿子已经满月了。二十年后,儿子也是一名响当当的战士了。想到自己后继有人,一腔的热血就呼呼地在身上涌动着,他在心里说赵大刀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阵地的争夺战达到了白热化,一个连的弟兄都铺开在阵地上,没有预备队,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看来只能硬拼了。好在弹药是充足的,装备和解放战争时相比也有了明显改善,一个连队配备了四挺机枪,还好有炮兵的及时支援,炮火一次次覆盖了阵地前沿蜂拥而至的敌群。 几个回合下来,一排的人就所剩无几了,先是小李连长牺牲了,接着指导员也倒下了。副连长就接替连长指挥,最后副连长也牺牲了。当赵大刀接替指挥部队时,阵地上只剩下十三个人了,且大多数人都挂了彩。这仗已经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大刀左手握刀,右手拿枪地检查了阵地,然后命令处于射击位置的士兵把子弹摆好,手榴弹放在手边。此时的阵地早已被浓重的硝烟层层地笼罩了,恍怔中,赵大刀猛地想起了湘江那场阻击战。十几年过去了,可眼下这场战斗似乎就是那一仗的翻版,有一会儿,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抗美援朝的战例中,曾记载过这样的一次失利:第一次战役,志愿军刚刚入朝,可以说是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志愿军的阵线一下子向前推进了近百公里。第二次战役打响时,受第一次战役胜利的影响,志愿军的将士有些轻敌,也就没太把美国鬼子当回事。第二次战役开始的时候打起了阵地战。打了一阵子,效果并不明显,于是志愿军便打起了游击战,深入到敌后,以包夹敌人(事实上,类似的战例在解放战争中我军是经常运用的,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此时,马起义的部队就接到了深入到敌后打穿插的任务。 事后看来,这是一次不成功的战例。这样一支孤军,在大兵团作战中是很冒险的一着棋,后方的给养供应不上,战场环境又是陌生的。一个星期后,这支孤军便处于弹尽粮绝的状态中,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到敌后有几十公里了。最初的几天,他们的战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敌人的阵脚显然乱了。此时的三个师呈“品”字型,突入到敌人的腹地,敌人无法拦截,也无法展开阵地战。我军似一条巨蟒钻进了敌人的腹中,敌人吃不下,又吐不出。可七天之后,情形发生了巨变,敌人似乎也清醒过来,分块地把我军的三个师团团围了起来。 这支深入到敌后的部队,命运危在旦夕。赵大刀率领的三连,由最初的一百多人锐减了一半;而在这七天七夜的时间里,战士们没有睡过一会儿觉,也没吃上过一顿热顿,就是炒面也所剩下无几了。 敌人的进攻了,从四面八方向我军的几个阵地冲过来。 枪炮声过后,就是白刃战了。赵大刀手里的那把大刀已经砍卷刃了,弹药也只剩下十几粒子弹和两枚手榴弹。所有的士兵们也都意识到了目前的处境,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马起义一副士兵的打扮,腰上挂着枪,手里提着冲锋枪,子弹袋和干粮袋左右交叉地挎在肩上,声音嘶哑,脸上也是烟薰火燎的。 士兵们望着自己的军长,军长也默默地注视着士兵们。星光下,将士的神情就显得很悲壮。马起义望了一眼部队,终于哑着嗓子说:同志们,今夜咱们突围,也只能突围了,目标向北,大部队会接应我们的。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一千多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地动山摇。 星星撒满天际的时候,三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埋伏在山坳里的一千多人,猛虎似地向敌人的阵地扑过去。枪声、炮声、喊杀声,响成了一片。 赵大刀率领着三连,在敌人的第一道封锁线上,扔了两颗手榴弹,就舞着卷刃的大刀冲了过去,通信员胡小乐紧随其后。他们狂奔了一气,又是一气,却仍然还在敌人的阵地上。敌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马上组织起了第二次反击。 满天的照明弹,落下一颗,又升起两颗,照得周围如同白昼,突围的部队便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 敌人的一个机枪手,正躲在一片铁丝网后疯狂地射击。赵大刀去摸腰间的手榴弹,这才发现,手榴弹已经用光了,他又张开手冲胡小乐喊:手榴弹。胡小乐往腰里摸去,也是空的:连长,手榴弹甩光了。 敌人的机枪封锁住了前进的队伍。时间不等人,队伍冲不过去,等敌人明白过来后,前后夹击,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赵大刀喊一声:掩护我―― 刚喊完,人就滚爬着向敌人机枪手的方向摸过去。 战士们手里的枪稀稀落落地响着,子弹快射完了,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火力了。 赵大刀匍匐前进,身后跟着胡小乐。就在这时,敌人的一颗照明弹腾空而起,敌人显然发现了赵大刀的用意,一颗呼啸而来的炮弹迎头射来。赵大刀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那挺机枪手上,丝毫没有在意头上的炮弹,胡小乐大喊一声“连长”,就扑在赵大刀的身上。 炮弹在他们的不远处爆炸了,天上的照明弹熄了,两个人晕了过去。 当赵大刀和胡小乐清醒过来时,已经被俘了。他们被一圈铁丝网围住,有哨兵在外面一圈圈地走。哨兵的皮鞋磨擦着脚下的砂石,发出刺耳的声音。 赵大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敌人的俘虏。 二十 战俘营 战俘营最初设在敌人的军营里,被一道铁丝网拦了,旁边就是一顶接一顶的简易帐篷,敌人的巡逻队来来回回地走着。这里虽然远离战场,却是直面敌人,被俘的每一个志愿军都绷紧了神经。 最初的日子里,敌人似乎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这些战俘。每天送饭时,美国兵们端着枪,押着战俘去抬饭。志愿军们拒绝吃美国人的饭,他们背对着饭桶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美国人就很着急,绕着装饭的木桶走来走去。他们看看饭,再看看被俘的志愿军,一副不解的样子。 赵大刀就是在这时,看见了王团长。王团长叫王奎生,平津战役时和赵大刀一样,都是连长,在以前的日子里,团里开会时他们经常能碰到。两个人一见面,就互翻对方的衣兜,总能找出点吃的或者是几支烟,然后就亲热地说起刚刚打完的战斗。分手时,也是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的,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平津战役结束后,王奎生就是营长了,然后随部队南下。部队出发时,王奎生还专门跑到医院来看赵大刀。王奎生是山东人,说话时舌头总在嘴里打着圈儿。王奎生绕着舌说:伙计,你就歇着吧,俺们在前方等你啊。 说完,把一个苹果塞到赵大刀的枕头底下。 赵大刀躺在床上给王奎生敬了个礼,王奎生咬着舌头说:伙计,你可快点呀,来晚了,老蒋的部队可就没得打了。 分别时,两个人的眼里都噙了泪。 这一分别就是两年多,赵大刀又一次回到部队时,王奎生已经是团长了。再见面时,王团长就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一把抱住了赵大刀:大刀,你咋才来,你要是不离开队伍,俺这团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赵大刀那时没去想团长、排长什么的,能重新归队,就足以让他感到幸福了,毕竟又回了家。 此时的赵大刀万没想到会在战俘营里碰见王奎生。他站了起来,抬起手想敬礼,却被王奎生制止了,王奎生压低声音说:在这里万不可敬礼呀。赵大刀明白了,作为俘虏一定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没有团长和连长,他们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俘虏。 后来,赵大刀又先后在战俘营里发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家只是微微地冲自己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只有胡小乐仍喊他连长,但在见了王奎生团长后,他也学着藏起了身份。王奎生有一次还悄悄地告诉他:咱们得吃饭,不能饿死,将来还得找机会杀出去哩。 正是王奎生团长“杀出去”的想法,让战俘们不再绝食,甚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美国兵很不解地隔着铁丝网看着这群一会儿闹绝食,一会儿又狼吞虎咽的中国士兵。 战俘营以后又迁徙了两次,大家从方向上判断出敌人是在向后撤退,很有些溃败的意思。志愿军的胜利无疑鼓舞了这些被俘人员的士气,在迁徙中,不知是谁先唱起了志愿军的战歌。刚开始是几个人在唱,后来就连成了一片,一千多人的歌声在暗夜里听来,几乎就是在吼了。押解战俘的美国兵一时间手足无措,后来就朝天空放了枪,枪声也没有压制住来自心底的喊声,仿佛那不是一群战俘,而是一支凯旋的队伍。那晚,许多人的眼里都流下了热泪。 又是一个晚上,他们被押解到一艘船上。他们不知道,这是要送他们去哪儿,有人想跑,被王奎生团长制止了。船行了不知多长时间,他们被送到了一个岛上,后来才知道这个岛叫济州岛――后来的济州岛,可以说是志愿军战俘的伤心地。 他们不知道,此时抗美援朝的第二次战役已经结束,前线总指挥彭德怀元帅又从国内调来几个军,补充到志愿军的行列中。 马起义带着剩余的人马回到了国内,在丹东境内重整齐鼓,第五次战役打响时,马起义又率领一个完整军杀回了朝鲜三八线附近,接连打了几次漂亮的胜仗,迫使美国人不得不在谈判桌上签了字。 济州岛在朝鲜战争期间,成了美军名符其实的战俘营,这是敌人的大后方。到济州岛后,这些战俘们就被分散着关在了不同的地方。很快,几个战俘营都接到了王奎生团长的命令,要求被俘的士兵组成临时支部和建制。所谓的建制,就是以各自的战俘营地为基数,多者为营,少者为连。 战俘们在济州岛的策划的第一次活动,就是集体出操。 黎明时分,不知是哪个营地传来了一声口。接着,哨声传遍了各个营地,志愿军战俘着装整齐地钻出了帐篷,站到了空地上,赵大刀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部队。昨天晚上,他就以连长的身份秘密地召开了一次会议,主题就是虽然作了战俘,但我们仍然是志愿军战士,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赵大刀讲这番话时,神情是激动的,仿佛在作战前动员。面对着一双双求战的目光,他的腰板也一点点地挺直了,他习惯性地往腰里摸去,照往常,他会利索地拔出手枪,大喊一声:杀啊――全连一百多号人马就像出笼的猛虎,啸叫着杀出去。可惜,现在的腰间空空荡荡,有的只是军人的一腔豪情。 很快,十几处战俘营地同时出操了。他们整齐地列着队,迎着初升的太阳,喊着豪迈的口号,绕着帐篷,一圈圈地跑着。口号声和整齐的脚步声,惊动了美军士兵,他们列队赶来,轻重机枪、甚至火炮一起对准了战俘营。 王奎生团长站在队伍里,开口唱了一句: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接着,所有的战俘都跟着唱了起来,一首《国际歌》唱响了济州岛。 赵大刀在那一刻,似乎又找到了家。部队的建制仍在,势气仍在,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看见了马起义和赵果,也看见了李静和不曾谋面的儿子。想着身后就是自己的祖国,想着自己是在为祖国和亲人在战斗,一腔热血瞬间沸腾了。 敌人终于开始行动了,他们首先做的是甄别工作。 被俘的志愿军列队在操场上,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敌人和一名南韩翻译先是和风细雨地劝说,讲美国人的种种好处,然后,在空地上插了一面美国国旗,说:向往自由的人们,现在就可以站在美国的国旗下,你将意味着自由,否则将视为死亡。 翻译又苦口婆心地作了解释:站在美国旗下,选择是很多的,可以留在朝鲜,也可以去美国,还可以去台湾,参加蒋介石的反攻大陆。 众人沉默着,连正眼都不看敌人一下,他们将目光望向远处,远处是水天相连、一望无际的大海。整个场面异常的静谧,只有那个南韩翻译卷着舌头,一遍遍地强调着自由和美好。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志愿军的队伍依然静寞,那面美国旗子在海风中孤独地飘扬着。 赵大刀在队伍里寻找着王奎生的身影,在队伍的中间处,他看到了王团长。王团长以标准军人的站姿立在那里,和所有的人一样高昂着头。赵大刀的心里忽然就安静了,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人,在这样的群体中,他的身体里猛地就多了份力气。 敌人见他在张望,就有两个美国兵过来,一伸手,把他架出了队伍。南韩翻译点头哈腰地说:你愿意自由? 赵大刀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终于爆发了,他咬着牙说:你们就别费心思了,我们是中国人,生是中国军人,死是中国鬼,我们哪儿也不去。 他的话让身后的队伍骚动起来,一阵鼓掌声,叫好声后,众人就喊口号似地喊了起来: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待口号声平息了,王奎生团长低声唱了一句:起来,不原作奴隶的人们—— 《国际歌》这一共产主义语言,在济州岛上空又一次响了起来,歌声犹如一场风暴,猛烈地在天空中撞击、徘徊。 一阵错愕后,敌人在阻止无果的情况下,撤到铁丝网的外面,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志愿军战俘。 歌声激越地回响着,一遍又一遍。最后,人们的声音嘶哑了,也弱了下去。太阳西斜时,队伍还是那支队伍,纹丝不动。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赤手空拳的一支队伍,在闪着寒光的枪口前,以超人的胆量和勇气进行着殊死较量。 有人在队伍里有些松动,开始了摇摆。于是,一个命令从队伍里传过来,从队头到队尾,那是一句极普通的话: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就是这句,人们听到后,浑身上下就暴出了一阵战栗。赵大刀听了这话,松懈的身体复又绷紧了,仿佛在证明: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中国的士兵,是宁折不弯的一群人,站也要站出个中国军人的模样。 星光深深浅浅地撒满天际时,济州岛的夜空格外明澈。星光下,队伍终于被押解到了一个又一个帐篷里。 几天后,敌人才发现把志愿军战俘集合起来是个错误,这个庞大的集体的确是不可战胜的。于是,他们开始了单独的甄别。 这时,一个纸条悄然传到了赵大刀的手里,纸条上说: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同志们都要挺住。赵大刀知道,纸条是王奎生团长传来的,这足以证明组织还在,有了组织,他的心里是踏实的。 终于,敌人开始一个个过堂了。 他们把人分别带到密室,昏天黑地的谈话。赵大刀被带到密室时,好半晌才看清屋里的人。桌子后面坐了两个南韩人,会说中国话,他们说:你姓赵,是连长,你的情况我们清楚。 赵大刀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队伍中一定是出了叛徒。 南韩人又说:你只要带着你的兄弟投降,条件由你说,想当官也可以,去美国、台湾随你选。 不论敌人说什么,他只有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要回就回中国。 敌人又说:美国是自由王国,台湾迟早要推翻大陆,你是聪明人。 赵大刀大声道:放屁!就凭蒋介石那些乌合之众,他还能反了天? 说完,他拍了桌子,又把一只凳子踢翻。他恨不能扑过去,一下子把那两个南韩人的脖子拧断。他再想动作时,被拥入的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押了出去。 后来,赵大刀看见王奎生团长被敌人带走了。敌人似乎知道了王奎生的身份,接连提审了他好几次。 那天晚上,赵大刀又接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锄内奸”三个字。 当天夜里,赵大刀听到不远处的一个战俘营里有动静,很快就无声无息了。第二天早晨,敌人用担架抬走了一个人,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事后,战俘营的人们才知道,敌人为了分化志愿军战俘,煞费苦心地把自己的人安插在战俘中,以向外提供情报。战俘营里掐死的那个人,就是敌人的探子。可许多人并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于是有人动摇了,向敌人招了,不仅招了自己,还招了战友。王奎生团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神秘失踪的。 敌人又一次过堂了。手段很多,软的硬的都用上了。他们见软的不行,就只剩下硬的了,他们想出了很毒的招数,往志愿军的身体上刺字,前胸后背刺满了恶毒的语言――消灭共产党,自由万岁等等。 胡小乐的手臂和后背就被敌人刺上了反动口号。从昏迷中醒过来的胡小乐大哭着,一边哭,一边用手扇自己的耳光,然后就跪在了地上,哭喊着:娘,俺对不起你呀,俺没脸见您老人家了。娘啊,你就让娃死了吧—— 赵大刀把胡小乐抱在怀里,胡小乐看见赵大刀就像见到了亲人,用头猛力地去撞赵大刀,一边撞,一边说:连长,俺以后没脸回国了,就让俺死在这儿吧。 赵大刀硬着声音说:小乐,别哭了。说完,当着众人脱下了上衣,他的身前、背后也刺满了一样的字,只是看起来模糊一片,已经结了痂。 大家谁也不知道,赵大刀是何时被刺上字、又是怎样给刮掉的。 赵大刀终于说了:怕什么,他们能刺上去,咱们就能刮掉它。 说完,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尖锐的石块,众人顿时醒悟,目光中又露出了希望。直到这时,大家才纷纷展示自己身上的刺青。其实,他们差不多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刺了字,只不过藏在衣服里,恐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内心是绝望的,更无法正视这样的现实,身上背着反动标语,又有何脸面回国?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死,惟有死的决绝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当他们发现赵大手里的石块时,似乎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很快,小小的石块在众人手里传递着,他们咬着牙狠命地刮着那些刺在身上的标语,一边刮,一边忍着痛说:老子不怕你刺,你刺一回,老子就刮一回。 赵大刀也安慰着大家:不怕,字就是刺在身上,我们的心也是干净的。 敌人的这一招果然收到一些效果,战场上没有被打垮的一些人,在精神上被降服了。在又一次甄别时,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到了另外一支队伍中,最后被船拉走了,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几十年后,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时,他们中的一小部分仍分健在的人,回来了。当时这些人有的去了台湾,有的去了美国,不论去了哪里,不论穷富,他们的心灵永远背负着无法抚平的烙印,想起大陆的亲人,就觉得自己是罪人。再次踏上祖国大陆时,这些髦耋老人提起往事,无一不泪流满面,感慨万千。他们想家,却不能回来,也没脸回来,这种心灵的煎熬,几乎折磨了他们一生。 战俘营里的中国军人,始终不懈地进行着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抗争。 不知是哪一天,一面鲜红的旗子升了起来。那是夏天的一个清晨,红色的国旗缓缓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久违的情感顿时让人热血沸腾。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国旗――众人久久凝望着空中那面鲜艳的红旗。 大家喊着一句相同的口号:我们要回国,我们要回去―― 齐力协力的喊声,很快就变成了狂怒的狮吼。敌人慌了,冲着天空打了一排枪,枪声没热,泪水盈满了双眼,所有的目光从不同的角度,聚在了那面旗上。然后,有歌声响了起来,豪迈的歌声中,人们的泪水一次次地湿了,又干了。 一面红色的旗帜重新又唤回了中国军人的希望。 敌人把旗子撕了,他们就把身上浸血的纱布扯下来,拼缝在一起,又一面旗子飘在了济州岛战俘营的上空。人们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呐喊和怒吼,能掩住沉重的低吼,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怒吼每天都在持续着。 愤怒和绝望交织在每一个志愿军战俘的心里,虽然身处孤岛,但他们能感受到战局的变化。第五次战役已经到了最后的相持阶段,尽管每天都有战斗,规模却比以前小了许多。敌人对待战俘的态度却是焦灼的,边打边谈的态势已经开始了,首先要做的就是交换俘虏。那阵子,济州岛上的战俘营显得异常忙乱,一批人被神秘地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再没有回来。敌人是在保密的情况下做战俘交换的,关在岛上的战俘们并不知情。一批又一批的战俘莫名其妙地被运走,更增了加了人们的慌乱和焦灼。另一方面,敌人也增加了软攻势,频繁地找战俘谈话,希望在最后时刻,能够让这些中国军人回心转意。 暴动就是在这个时候酝酿暴发了。他们通过传递纸条的方式,确定了暴动时间。之所以选择在吃早饭时暴动,是因为只有这时,敌人才会打开铁锁,荷枪实弹的士兵前来送饭,而这也是夺取武器的良机。 这天的早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一队敌人毫无戒备地走了进来。每个战俘营里的军人已悄然做好了准备。 敌人打开沉重的铁锁,刚一走进来,行动就开始了。人们发出一声呐喊,扑了过去,枪眨眼间就被缴到了手里。按计划,他们要冲过眼前的一片开阔地,夺取制高点上的两挺机枪。制高点要是能夺到手,暴动就成功了一半,即便走不出济州岛,也可以和敌人谈判了。 就在他们冲向那片开阔地时,敌人的机枪响了,人倒下一片,又倒下一片。尽管人们手里有枪,但武器太少,形成不了太大的战斗力,更压不住敌人的火力。 子弹射光了,赵大刀舞着手里的空枪向前猛冲,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战场。他左冲右突,久违的豪气和战斗的欲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胡小乐紧随其后,忽然,他大叫了一声:连长―― 他一下子扑到了赵大刀的前面。一排子弹射过来,胡小乐摇晃了一下,赵大刀扔了手里的枪,抱住了胡小乐。胡小乐苍白着脸,用尽气力道:连长,这回我是中国鬼了—— 胡小乐是微笑着牺牲的。赵大刀抱着他,一遍遍地喊着:小乐,小乐―― 敌人很快就把这些战俘包围了。黑洞洞的枪口闪着冷光,迎了过来。 太阳跳了一下,越出了海平线,天更亮了。 暴动失败了。他们明知道面临的是失败,但还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做着最后的一次抗争,正如他们喊出的口号:活是中国人,死也要做中国鬼。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喊得最多的就是这句口号,望着东方,直喊得泪流满面。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做最后的抗争时,双方已经在板门店签署了停火协议。朝鲜战争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双方处理战争后事,也包括双方的俘虏。 济州岛上的敌人仍做着最后的努力,希望这些战俘能够留下来,成为他们手里的一张政治牌。 正是敌人的处心积虑,混淆了战俘们准确的判断。后来,许多战俘归国后,因为战俘中的身份复杂,不少人都受到了严格的审查。因为这期间,国民党通过美国人的手,在战俘里安插了许多敌特分子,而一些软化分子变节后,甘愿做了国民党的特务。尽管当时的大陆解放了,朝鲜战争也停息了,但台湾岛的国民党仍在做着反攻大陆的准备,经常派飞机轰炸大陆沿海城市,空投敌特,企图扰乱新中国的建设。 朝鲜的志愿军战俘,就是在这种特殊背景下回国的,因此受到一次次严格的审查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十一 回国 赵大刀是作为最后一批战俘被送回国内的。当时,志愿军的大部队早就回国了,在朝鲜只剩下一个战后善后处理单位。 回国时,鸭绿江两岸静悄悄的,到处可以看到被炸毁的桥梁和村庄,炮弹的轰鸣声已经远去,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没有鲜花,没有欢迎的人群,只有一辆军用卡车,撕破撕破黎明的静寂,迅疾地过了江。一过江,就算是回家了。 车上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家乡的气息啊。他们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赵大刀流泪了,车上的战友们也都流泪了。他们默默地望着家乡久违的一草一木,嗅着自由的空气,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噩梦般的战俘生活结束了,他再一次想到了马起义、赵果,还有自己的妻儿。赵大刀的热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回国后,他们就在军区的办事处被宣布集体复员。 赵大刀听了,人一下子就怔住了。当他手捧着一纸复员证明,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说出了一句:同志,我不想复员,我还想归队。 接待他们的首长就说:赵大刀同志,对不起,战争早就结束了,部队已经调整完毕;况且,军委有指示,凡是以战俘身份回国的人员,都按复员转业处理 上面的规定就是命令,赵大刀明白。从红军到八路军,又到东北边防军、中国人民志愿军,他懂得什么是命令,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在命令中走过来的。眼前的他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回家,去找李静和自己的儿子,这是他惟一的选择。于是,他别无选择地揣着复员证明,来到天津民政部门。民政部门的一个同志看了他的介绍,眼睛都快瞪掉了,吃惊地望着他说:你是赵大刀? 我是赵大刀。 那位同志又问:你真是赵大刀? 赵大刀不明白,自己的出现怎么会让这位同志如此的吃惊和紧张。那位同志不说话了,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于在一份文件里找到了一张“阵亡通知”。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阵亡人员的名单,里面就有着赵大刀的名字。 当时部队有规定,一个士兵失踪半年没有音信,可按照阵亡处理。这份名单是部队提供的,上了烈士名单,那一切就都按照烈士来处理了。从朝鲜第二次战役开始到第五次战役结束,又经历了板门店谈判,直到最后交换双方俘虏,三年的时间过去了,赵大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人们的判断中,他只能是烈士了。谁也没想到,此时赵大刀竟奇迹般地回来了。 惊讶、感叹之余,赵大刀的名字被民政部门从阵亡名单中划下,添到了复退军人的名单上。后来,那位民政部门的领导握着赵大刀的手说:你真是大难不死呀!回家等通知吧,你的工作安排好了,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赵大刀便急匆匆地回家了。离家三年多了,李静还好吗,没见过面的儿子长得什么样?在朝鲜时,他只给家里写过两封信,现在三年多过去了,老婆孩子该是啥样了?这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当他兴冲冲地来到当年自己的家时,开门的却是个陌生人。他以为敲错了门,左顾右盼时,那人问道:你找谁? 他虚弱地说出了李静的名字。那人告诉他,李静半年前就搬走了,并说了一个新的地址。 他疑惑地按着好心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院。他开始敲门,敲了一会儿,又敲了一会儿,他敲有不自信。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大眼睛男孩,“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他说:李静住这儿吗? 男孩扭头就喊:妈,有个叔叔找你。 谁呀?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李静正在做饭,她拿着炒勺走了出来,当她的目光和门外的人对视在一起时,李静呆了,不认识似地望着赵大刀。赵大刀忍不住了:是我呀,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当”的一声,李静手里的炒勺掉到了地上,一旁的小男孩“哇”的一下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你怎么了? 赵大刀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天就黑了一半。果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战争年代,牺牲是见惯不惊的事情,况且,阵亡通知上确凿地写着赵大刀的名字。独自带着儿子的李静不得已改嫁了,她嫁的是一年前转业的一位营长,姓刘。刘营长也是从朝鲜回来的,带着一身的伤疤和一把军功章转业回到了天津。 李静做梦也想不到赵大刀还活着,当初她接到赵大刀阵亡通知时,感到整个天都塌了。她抱着大军,眼泪在眼里含着。当年,赵大刀一意孤行去朝鲜,她是支持的,他们都曾经是军人,如果不是怀着儿子,她也会参战的。她无法重新归队,于是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丈夫的身上。赵大刀可以说是背着两个人的梦想出征的。 她也是个军人,早已经历过生死考验,她没有大放悲声,就那么噙着泪,坐了一天,又坐了一天。第三天时,她又重新站了起来,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不停地和不懂事的儿子对话。 她说:大军,你爸爸叫赵大刀,你叫赵军,是爸爸的好儿子。 她还说:爸爸牺牲了,他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你要记住爸爸,他叫赵大刀,红军那会儿就是革命战士了。 她又说:大军,你有一个好爸爸。孩子,你长大了,也要做爸爸那样的人——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在和儿子重复着这样的话。 后来,她抱着孩子去了一趟东北,找到了在留守处工作的赵果。这时赵果的第二个儿子马卫平已经出生了。战友相见,她们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回。 赵果先冷静下来,她劝道:当年咱们去陕北,就是想好了去牺牲的。为了革命,为了理想,赵大刀牺牲了,可日子还得往前过,活下去也是为了理想,为了革命啊。 听了赵果的话,李静慢慢地抬起了头。 赵果盯紧了李静的脸,真诚地说:你一定要抚养好大军,他可是你和大刀的希望啊。 李静听了,又哭了起来。 从东北回来不久,李静便遇到了转业回到天津的刘营长。刘营长叫刘长顺,抗过日,也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五次战役后,带着伤疤和军功章到了地方,在一家军工厂上班。 李静决定嫁给刘营长,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她只问了他几句话。 她问:大军是烈士的后代,你不嫌? 刘营长斩钉截铁地说:烈士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又说:我会想念大刀的,毕竟他是我的丈夫。 刘营长道:是烈士,我们就应该永远缅怀,记在心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李静干净、利索地嫁给了同样光荣的刘长顺。 此时的李静已经怀了刘长顺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他们已经说好了,不论男女,孩子的名字就叫“怀烈”,怀念烈士的意思。 赵大刀的出现,让李静如同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现实仍在延续着。她把赵大刀让进屋里,他却坐得并不踏实,这毕竟不是他的家了。大军倚在门后,胆怯地打量着他,他蹲下身,冲大军说:大军,让爸爸抱抱。 大军更加努力地向门后挤去,嘴里说着:你不是爸爸,我爸爸在朝鲜牺牲了。 李静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把大军从门后拽出来,流着眼泪说:大军,他是你爸爸,他没有牺牲,他从朝鲜回来了。 大军仍然是胆怯的样子,在李静的身后躲闪着。大军固执地说着:我爸牺牲了,他叫赵大刀。 赵大刀的心颤了,他向前走了两步,把孩子拉过来试图抱住,大军挣扎着,“哇”的一声哭出了声,边哭边喊着:你不是我爸,我爸是英雄,是烈士。 他放弃了抱住儿子的想法,扭过头,两行泪流了下来。他下决心离开这里,李静已经有了完整的家,他不能、也不忍心去打扰她已平静的生活。 他站了起来,哽着声音说:李静,你好好带着孩子过日子吧,我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静追出去,苍白着面孔问:你去哪儿? 他停在院子里,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天津已经没有他的家了,这时他想到了马起义,想到了部队,那里是他最后的阵地了,便说:我回部队。 李静不解地问:你已经复员了,部队还要你吗? 他迈开脚步,丢下一句:我生是部队的人,死是部队的鬼。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李静哭着在他身后喊:大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啊。 李静还说:孩子大了,他会明白的,到时候我让他去找你。 他回了一次头,样子有些凄然:你好好生活吧,让孩子成人。 然后,扭过头,用手使劲儿地把脸上的泪甩掉,迈开步子走了。 李静僵在那里,望着赵大刀的背影,直望得山高水长,地老天荒。 二十二 最后的阵地 马起义还没见到赵大刀前,赵大刀还活着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军。赵大刀被俘后,这个军经历了几次的人员补充,剩下的都是一些新面孔,很少有人知道赵大刀的名字了。 在朝鲜战场上,赵大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直让马起义牵挂着。作为军人,面对生死是很平常的事情。一次战役下来,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又有一批新鲜面孔冒出来,军旗依旧,战事依旧,战士们又一次投入到新一轮的战斗中。来不及感伤和缅怀,只有硬下心肠,面对着新一轮的生死。但赵大刀不同,他在马起义的心里太重要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赵大刀,甚至在梦里,梦里的赵大刀一边往这里走,一边说:军长,我回来了,回来看你来了。他一惊,就醒了,然后怔怔地坐在那里,嘴里喃喃着:大刀,大刀—— 冥冥中,他觉得说不定哪一天,赵大刀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以前一样。直到第五次战役结束,双方大批交换俘虏,仍见不到赵大刀的影子,马起义的心凉了,他只能相信赵大刀已经牺牲了,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现实。 赵大刀还活着的消息,是军区战后办事处通知的。赵果得知赵大刀还活着时,她比任何人都要吃惊。吃惊之余,眼泪就流了下来,李静抱着孩子找到她时,是她劝李静再嫁的,而当初赵大刀和李静结婚也是她做的媒。这真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啊。 几天后,赵大刀果真出现在马起义的面前。此时的赵大刀,背上没了大刀,但当年的样子依旧,一进门,干净、利索地给马起义敬了个军礼,亮着嗓门说:报告军长,赵大刀向你报到。 马起义一把将赵大刀抱住了,语无伦次地说:大刀,大刀,真的是你,你真的没牺牲啊? 两双泪眼就长久地凝视着,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语凝噎。 许久,赵大刀“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像走失的孩子,重又见到了亲人。他哽着声音说:军长,我没家了,以后部队就是我的家。 关于战后对俘虏的处理,军委和军区早有规定,一律复员处理。动了感情的马起义已经不管不顾了:大刀,你回来就好,部队不要你,我马起义养活你。 那天晚上,马起义把赵大刀领回到家里。马津京已经六七岁,马卫平也满地跑了,赵大刀一看见两个孩子,就想起了大军,眼泪便止不住了,赵果见了也抹开了眼泪。 马起义就举着酒杯说:大刀,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是个军人,把眼泪流到心里去。军人是啥,就要硬下心肠往前走,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眨一下眼睛。 赵大刀听了马起义的话,眼泪果然就止住了。他一口喝了杯中的酒,红着眼睛说:我以前是军人,现在还是,以后永远是。 马起义看着面前的赵大刀,真诚地说: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军人,不管你走到哪里,去干什么。 两个人大口地喝着酒,一杯又一杯。 赵果也在一旁小心地说:大刀哥,咱们从头再来。 赵大刀跟着也说了一句:再来。 说着,又喝光了杯中的酒。 酒精很快就点燃了赵大刀的激情,他想起了过去,自己走在追赶红军队伍的大山里,那时他坚信,只要自己不停脚地往前走,就一定能追赶上队伍;找到队伍,也就找到家了。这次,他从济州岛的战俘营里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信念,终于回到了祖国。一次又一次,他都是咬着牙坚持了过来,黑暗来了,光明也就要近了。 马起义开始了为赵大刀的安置问题奔走呼号,这时的赵大刀就暂住在马起义的家里。一军之长的马起义依然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样子,赵果作为后勤部的协理员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一早,少将马起义和少校赵果双双出门上班了,家里就剩下了赵大刀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原本要上幼儿园的,在赵大刀的坚持下,孩子们留在了家里。两个孩子似乎上辈子就和赵大刀有缘,见了赵大刀就亲近得不得了,他们舅长舅短地喊着。马津京缠着赵大刀讲打仗的故事,马卫平则要骑在赵大刀的脖子上高瞻远瞩。赵大刀一边让卫平骑在脖子上,一边给马津京讲打仗的故事,逗得两个孩子开心不已。讲着说着,赵大刀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大军,人就有些走神。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只见过一次,孩子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爸爸已经牺牲了,成了烈士。想起儿子,赵大刀的鼻子就有些酸,眼圈也红了起来。 马津京摇着他的手说:舅,那后来呢,马偷回来了吗? 赵大刀这才醒过神,心不在焉地把故事讲下去。 晚上,马起义一进门,赵大刀就去察看他的脸色,他多么希望能从马起义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命运。 马起义知道赵大刀的心情,就安慰道:大刀,你的情况我已经让政治部向军区报告了,一有结果我就告诉你。 赵大刀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是狠狠地咽了口唾沫,他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了。他已经想好了,只要部队收留他,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马起义为了赵大刀的事,真是费尽了心思,他先说服了军党委的每一位同志,由党委形成了一个决议,又由政治部干部部门向军区打了报告。报告申请能够恢复赵大刀被俘前的连级职务,只有恢复了干部身份,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部队。马起义不放心,又给军区的几个老首长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首长,赵大刀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一心想在部队工作,你们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他还说:赵大刀我相信他,他要是有什么问题,我用人头担保。 首长们只是一句话:你的心情我们理解,赵大刀是被俘人员,军委有政策,我们研究研究吧。 没几日,军区政治部门的一份红头文件下来了,文件上说,经军区党委研究,鉴于赵大刀被俘的经历(其间经历无人能证明其清白),组织决定,该同志不适宜恢复干部身份、并留部队,建议在地方安排适宜工作。 命令就是命令,马起义拿着那份红头文件,头就低下了。他一想起赵大刀那双期盼的眼睛,就觉得对不住赵大刀。然而,上级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那天,他特意打电话,让赵果早下班一会儿,回家多做几个菜。 赵果兴奋地问:大刀的事有消息了? 他在电话里“嗯”了一声,便放下了电话。 赵大刀被请上桌时,以为自己的问题真的解决了,他郑重地给马起义敬了一个礼,说:军长,你是我赵大刀的恩人。 马起义的情绪不高,低着头,叹了口气说:大刀,我对不住你啊,你的事情我没办好。 赵大刀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他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喃喃着:这么说,我留不成部队了? 两个孩子见赵大刀哭了,不明真相地也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舅舅你别走,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赵果忙哄两个孩子,一边哄,一边冲马起义说:就没回旋的余地了,能不能再跟组织说说。 马起义抬起头,盯着赵大刀说:大刀,如果让你当一名战士,你愿不愿意? 赵大刀坚定地说:只要让我留在部队,干啥我都愿意。 马起义一拍大腿道:妥了,干部上的事手续太复杂,我作不了主,可兵的事我还是说了算的。你就去当兵去,到骑兵团,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吗? 赵大刀当然记得枣红马了,当年为了救它,他擅自离队,还狠狠地挨了马起义的批评。 部队进城后,师级以上的领导的马都换成了轿车,马被送到了骑兵部队。马起义舍不得那匹枣红马,送走时,他还为枣红马流下了眼泪。从那时起,他隔三差五的就往骑兵团跑一趟,他是去看那匹枣红马。草原上,他骑着枣红马奔跑上一阵子,听着两耳的风声,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战火连天的岁月。于是,他就拍着枣红马的脖子,一遍遍地说:老伙计,等着打仗了,咱们还在一起。 马起义每次去看枣红马,他都是坐着车去,坐着车回。当他坐上车准备回军部时,枣红马也很伤感的样子,引颈张望,冲着远去的汽车啸叫一声,又是一声。马起义从车里回过头,透过车窗,望着枣红马,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 马起义想到这儿就又说:那匹枣红马现在就在骑兵团,当年它是我的左膀,你是我的右臂。你去骑兵团吧,去给我养马,等打仗时,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赵大刀就热辣辣地喊一声:军长,你的心我懂了。 那天晚上,马起义和赵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赵果说:命运对大刀太不公平了。 马起义唉叹一声道:大刀红军时期就是连长,要是不出这些事,他最差也该当个师长了。 赵果流泪了,她捂着脸说:这就是他的命呀。 马起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两日,骑兵团的一个连长就来接赵大刀了。连长姓李,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时入伍,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唇上的茸毛还没有坚挺。 马起义介绍说:赵大刀,这就是你的连长,你今天就跟他走吧。 赵大刀穿上一身新军装,一副战士装扮,他规规矩矩地向李连长敬了个礼:连长同志,战士赵大刀向你报到。 李连长热情地和赵大刀握手:你的事情军长跟我交待了,骑兵团还欢迎你。 赵大刀就要走了,他回身又给马起义敬礼:军长,再见了。 马起义挥挥手。 赵大刀跟着年轻的连长,一步步走远。 二十三 骑兵团 赵大刀终于见到枣红马,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战友。枣红马是他峥嵘岁月的见证人,他搂着马的脖子,眼泪就流下来了,枣红马也认出了他,把头偎在他的怀里,似乎又嗅到了硝烟的气味,它亢奋地啸叫一声,人和马就融在了一体。 此时的赵大刀骑兵团五连饲养班的战士,他站在队列中,样子有些奇怪。身边都是些十八九、二十岁左右的战士,他却是名四十岁的老兵,年龄和骑兵团的团长差不多大。虽然又一次入伍,班里的兵们都喊他赵老兵。赵大刀人还没有到连队,人们已经知道他这个人了,说是红军长征时的连长,现在又来当兵了。兵们的眼神里充满敬畏,赵大刀就很害羞的样子,有些腼腆地说:我是新兵,以后还希望多多帮助。 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总之赵大刀又一次走进了熟悉的军营,又听到了熟悉的军号声,他的心里踏实了。他和五连的士兵一样,每天出操、训练,更多的时候还要精心照料那些战马。这些战马大部分都有着光荣的履历,有的经历过抗日战争,最差的也参加过解放战争。马的资历比许多新战士还要老呢。于是,兵们就精心地喂养着这些功臣,等待有朝一日,人和马再一次冲锋陷阵。 赵大刀是饲养班的战士,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接触战马,当然接触最多的还是那匹枣红马。 更多的时候,人和马相向而立,他们呆定地凝视着对方,在对方的身上体会到了白云苍狗的日子。逝去的流金岁月,又点点滴滴地回到了赵大刀的身上,忍不住时,他就和枣红马絮叨上一阵。 他说:伙计,咱们是在陕北认识的,十几年了,伙计你老了。 马凝视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伙计,你也不年轻了。 他再说:伙计啊,那会儿陕北的天是多么蓝呀。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陕北的梁梁峁峁,赵果立在风中,等待着他一次次地走近――马蹄声搅碎了梦般的宁静,马起义骑着战马飞驰而来――眼前的一切,如烟似雾地飘去。 想到这儿,赵大刀的心就有些疼,他伸出手去抚马的脖子,马顺势把头偎在他的怀里,用舌头去舔他的手,痒痒的,湿湿的,赵大刀的心里就多了份感动。 他又说了:伙计,咱们又到一起了,下次再打仗,你还能跑吗? 马望着他,眼神是坚定的,仿佛在说:别看我老了,关键时刻还能打一阵子冲锋哩。 他拍了拍马,唏嘘着:伙计,你老了,毛都没有以前鲜亮了。你是个老兵,我也是个老兵,但我还行!冲锋时,只要给我一把大刀,生生死死的不在话下。 赵大刀的样子似喝醉了酒,朦胧着眼睛望着马,心里一飘一飘地就飞远了。 他想到了李静、还有转业后生活的片刻安宁,现在回想起来,在天津生活的几年时间里,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认为那就是幸福,一心惦记着归队,心里火烧火燎的,幸福的日子就在他的焦灼中溜走了。想到李静,也就想到了儿子大军,大军不认识他,但知道有个爸爸叫赵大刀,是烈士。烈士就是英雄,有这一切也就足够了。他相信,有朝一日,儿子大军是会认他这个父亲的。有时他又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正在某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时,浑身就又充满了力气,看到了希望和将来。于是,心底里就有了盼头和渴望。 念想让赵大刀年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是有声有色,仿佛和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们融在了一起。 很多的时候,他都被班里的战士们围住,听他讲战争。班里的兵大都是新兵,没参加过战斗,对赵大刀和战争都是一脸的景仰。赵大刀就平平淡淡地讲那些过去的战事,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那位唇上茸毛还没长硬的李连长,有时也来听,神往的眼神和战士们一样。 一次,他和赵大刀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吃草的马群,谈了一次话。 李连长说:赵老兵,你有点背啊,要是顺利的话,你现在当个师长,一点问题也没有。 赵大刀淡淡地笑一笑,然后望着远处道:看跟谁比了,要是和那些牺牲的战友比,我赚了,赚了一大截哩。 他又想到了湘江那场阻击战,全连的战士无一幸免地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这时,他似乎又看见他们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在问:连长,你还好吗?我们想你呀。 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湿了。 他觉得对不住那些战友,他答应过,有机会去看他们,可到现在也没有去成。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去那个无名高地,在他们的坟上捧一把土,坐一会儿,陪他们说说话。 李连长见赵大刀坐那儿发呆,就说:赵老兵,你不是一般的兵,你和军长是老战友,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军长是不会忘下你的。 这会儿,他真的很想马军长了,军长是他从军生涯的见证人,风里雨里,枪林弹雨,军长是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如果不是深厚的战友情,就不会有今天的马大刀,穿上军装又成为一名军人。他始终在心里感念军长的恩情。 赵大刀想念军长的时候,马起义也在思念着草原上的赵大刀和枣红马。过不了多久,马起义就会往骑兵团跑上一趟,然后让赵大刀牵了马,自己骑着跑上一圈。像当年在陕北一样,他骑着马前面跑,赵大刀在后面跟着。此时的赵大刀就多了一番叮嘱,一边跑一边说:军长,慢点儿,马老了,人也老了。 马起义听了赵大刀的话,心里一热,想起当年赵大刀背着他冲出包围圈后,累吐血的情景,这马就骑不下去了。他跳下马,和赵大刀并了肩往前走去。 马起义哽着声音说:大刀,还好吧? 赵大刀道:军长,你放心,只要让我听到军号声,我就知足。 马起义望着赵大刀,赵大刀一脸憨厚地笑着。 半晌,马起义想起什么似地说:大刀,你老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你的问题,我还是要向上级反映。 不用了,军长,我真的挺好。 马起义用力拍了拍赵大刀的肩,轻声道:别人不信你,我还不信你吗? 军长骑了一会儿马,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军长是坐着吉普车走的,车比马快多了,“轰”的一声就不见影了,赵大刀却永远记住了军长从车窗里望他的眼神。 让赵大刀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马起义私下作主,让赵大刀留队的消息还是让上级组织部门知道了。这在当时来说是件大事,上级有明确的规定,抗美援朝的战俘不能留在部队工作,原因很复杂,毕竟美国人曾安排科敌特混入了战俘营,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志愿军战俘在被俘期间变节,做了敌人的密探。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复杂,良莠难辨,为了肃清队伍,减少国家和人民的损失,决定被遣送回来的战俘一律不能重用,更不能留在部队。这在当时是一条铁的纪律。 赵大刀重新归队,就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并命令马起义,立即让赵大刀离队,交由地方安置。 马起义和上级领导争了,也吵了,他拍着胸脯说:要是赵大刀有问题,我用脑袋做担保。 革命不是冲动,组织是有纪律的,纪律就是命令,是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马起义身为军长,他不得不服从命令。 当赵大刀得知这一消息时,人就傻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部队会不要他。 他瞅着马起义不相信地说:军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马起义不敢去看赵大刀的眼睛,目光从他的头上望过去,无奈地说:大刀,你先去地方上待一阵子,等这股风过去了,我亲自把你接回来。 赵大刀明白了,军长也不能保他了。他绝望了,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把身上的军装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知道自己就要告别部队了。 最后,他哀求道:军长,让我参加完这次演习吧。等演习完了,我就走。 当时骑兵团正在筹备一次演习。 马起义点了点头:演习结束,我来接你。 那几天,赵大刀在用一种诀别的心情和这支部队告别。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留恋,宿舍、马厩和操场,他一遍遍地摸了,看了。这次离队和以往不同,他知道,这次离开将是永远的。 自从穿上红军服装的那天起,部队这个集体就接纳了他,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早就把部队当成家了。在天津的那段日子里,从养伤到转业,是他离队最长的时间,人离开了,但他的心一直放在部队上,就是在战俘营里,自己也是和战友们并肩战斗,他从未感到过孤单。 现在就要离开了,何处又是他的家呢?他开始流泪,默默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魂牵梦绕。 最后,他长久地注视着就要分离的枣红马,马也亲人般地望着他。他说:伙计,我就要走了。 他说:伙计,还是你好啊,我真羡慕你。 他又说:我真想变成马,和你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说到这儿,他就说不下去了,双手捂脸,蹲下身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李连长找到他,兵们也围了过来,他们怀着不舍的心情来与赵老兵告别。 李连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嗫嚅道:赵老兵,你、你以后有空就来看看,五连的人都会记着你。 赵大刀想冲连长笑笑,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就说:连长,还是你们好,赶上了好时候,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真好。 他真心实意地羡慕着这些年轻的军人。 李连长激动地把赵大刀的手捉住了,涨红着脸说:赵老兵,你永远都是我们五连的人。 赵大刀的眼皮跳了跳,有一种决心一下子就坚定了,思维也一下子顺畅了。他望着连长,恳求道:连长,这次演习,让我去尖刀排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李连长怔了一下,面对赵大刀的请求,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说:赵大刀,我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五连能办到的。 赵大刀摇摇头道:我只想最后再冲一次锋,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 这时,他的眼里凝了泪,李连长的眼里也潮湿了。 演习的日子到了,这是骑兵团的一次联合演习,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他们要完成一次阵地地厮杀――骑兵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步兵随后排山倒海地赶到,胜利的旗帜插上了主峰阵地。由此,这次演习也结束了。 骑兵尖刀排在队伍的最前沿,人和马列队呈雁阵状。领头的便是李连长和赵大刀,赵大刀骑着枣红马,马儿似乎又嗅到了硝烟,亢奋得浑身发颤,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着。赵大刀目视前言,手里握着战刀,胸前挎着冲锋枪,目光坚定而沉静,眉宇间透着一股杀气。出生入死的频繁战事,早已历练了他的成熟和稳健。眼前的赵大刀,又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军人了。 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那是冲锋信号。骑兵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刀光剑影,杀声雷动,快感电流般地在赵大刀的身体中流过,一股豪情从心底升起,伴随着火光和硝烟,他向着军人的理想之地勇猛进发。 骑兵的后面是更为强大的步兵,潮水般涌上阵地的主峰。按照事先的准备,部队攻克主峰,演习也就结束了。然而,赵大刀却并没有停下来,马带着人一直冲下去,冲下主峰,向前奔去,只留下一声马的嘶鸣。赵大刀再没有回一次头。 李连长喊了一声:赵大刀,停止前进。 赵大刀就像没听见一样,李连长带着几名骑兵,追了过去。 一切都已经晚了,山崖边,只剩下了那枣红马。马趵着山上的碎石,绝望地冲山谷长久地嘶鸣着。山谷静寂,没有一丝回声。 李连长赶到了,冲着谷底大喊:赵大刀―― 兵们也一起喊着:赵老兵―― 赵大刀牺牲了,他完成了最后一次冲锋,人却从山崖上掉了下去。 关于赵大刀的牺牲,五连有着几种说法。其一,有人证实,当尖刀排率先冲上主峰时,赵大刀的枣红马受惊了,一路狂奔,最后把赵大刀摔下山崖,自己却停住了。也有人说:赵大刀为了保护马不被摔下山崖,自己掉了下去。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结果是一样的,骑兵团五连战士赵大刀,在演习中牺牲了。 马起义军长来了,他只看到了赵大刀的坟。坟墓就在主峰高地上。他托着帽子,前前后后地绕着赵大刀的坟转了三圈,然后冲随行的人说:这是一块好地方,作为阵地易守难攻,把赵大刀葬在这里,好啊! 后来,人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军长一个人时,他坐在赵大刀的坟前,高瞻远瞩地望着。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起,蒿草浮起了波纹。 大刀,这回你不用跟我走了。 军长还说:大刀,你总算永远地留在这儿了,这是你的阵地,要把它守好啊。 说完,马军长站起身,戴上帽子,冲赵大刀敬了军礼。他的右手放下时,脸颊上滚下两行泪水。 从那以后,马军长仍时常到骑兵团。他一来,就骑上那匹枣红马,到赵大刀的坟前坐一坐。有时会点上一支烟,青烟袅袅地燃着,马军长低声地和赵大刀说上一会儿话。没有人知道军长说了些什么,只有军长和赵大刀两个人知道。 坐过了,也说过了,军长牵着马,一步步地走了。 树叶和蒿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那是战士赵大刀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