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 第一章 (1) 立正,敬礼,交接。 石海机械地做着动作。完成岗哨交接工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营房走去。他神情恍惚,脑子里几近一片空白,站岗时努力保持的一点精神,走下岗哨后全都涣散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他当兵时立下的志向。 从遥远的东北当兵到西北边陲,路何止万里,可是他最后却被锁定在绝壁沙漠上的一个点上。四望是无尽的沙漠,只有这座孤山仿佛自天外飞来,又被遗弃在这片戈壁上,孤山脚下就是他们的军营。只有孤山上苍翠的绿色使他觉得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除了这座山,四周就是拿望远镜也看不到一点绿色和生命的迹象。 营房里几乎和戈壁一样宽阔,靠窗是一排大通铺,他们班的人晚上就都睡在这张大通铺上,这让他想起妈妈跟他说的旧社会东北老家大车店的大炕,应该和这差不多。地中间是两张木桌,班里的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另一群人围在另一张桌上下棋。只有一个人在一个炮弹箱子上写着什么,应该是写家书吧。这种炮弹箱子坚固结实又防潮,还很容易找,就成了他们标准的衣柜和装杂物的箱子。 看到他进来,有两个人抬起头打声招呼,其余的人则继续打扑克、看下棋。他机械地点点头,在靠墙的一排架子上拿下自己的毛巾和脸盘,向水房走去。身后喧嚷的笑声和说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或另一个空间,和他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适应不了军营的生活,他自小就生活在军营中,虽说是军队家属区,可是军营他也是常进常出,和自己的家一样。他从小到大的生活,除了学校,剩下的就是在军队中度过的。然而,当他当了兵,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也无法融入到军营的生活中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怎么了? 这些天,他始终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却在他心头越来越清晰了:他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不然不是他被憋疯就是真的要发疯了。 在哗哗的水流中,他冲洗着脸,泪水却也如拧开了水龙头的自来水般哗哗地流淌着,他极力抑制着自己,别哭出声来,这是他仅有的自尊了。在军营中哭鼻子,除非你的亲人死了,否则不管因为什么,你的男子汉形象就全毁了,永远别想恢复过来。 “喂,同志哥,这儿可是沙漠,水比油还金贵呢。”一只雪白修长的手关上了水龙头,耳边是柔糯如年糕的声音。 “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人家是特地来看你的,可费了不少心思才得到批准的,你却这样问。怎么,你哭了?” “胡说,是沙子迷了眼。”他突然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位亮丽妖娆的女兵。 他们是邻里,是同学,是发小,举凡世上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情谊他们都拥有了,但不包括爱情,因为石海认为自己还太小,爱情还是很遥远的事,却没想到对方早就认为他们已足够大了。 他们的父辈也是一样,石海的父亲石光荣和面前这位李文的父亲李满屯也是老战友、老同事,李满屯在部队中一直是石光荣最好的部下、助手。最后石光荣当上军区警备司令,李满屯当上军区后勤部长,两人离休后又都住在军区干休所里。他们两家多少年来都相处如一家人。在石海的眼中,李文就是最铁的哥们儿、最亲的妹妹。 “是,是沙子好了嘛。”李文又嗲声嗲气地说了句。 石海在李文身上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听不惯她的声音和腔调,整个透着一个“假”字。他母亲却说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哪能像他姐姐石晶那样,整日里风风火火就像个假小子。他最听母亲的话,也就容忍了这一点,从没向李文提出过,可是每次听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走吧,到招待所,我有话跟你说。我都跟你们班长给你请好假了。” 石海把脸盆和毛巾送回房间,李文也跟着进去了。看到她,房间里就像沸开的油锅里倒进一勺凉水,立时炸开了锅。几个人抢着和李文搭话,更多的人则直愣愣地看着她。在荒无人烟的绝壁荒滩,就是见到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这些精壮汉子体内的荷尔蒙也是噌噌地往上蹿,何况是李文这样的美女。李文也和所有自知天赋美丽的女孩子一样,最享受男人们的这种目光和热情,她笑眯眯地和大伙打着招呼,嗲声嗲气地说着话,弄得这些当兵的愈加神不守舍。 石海早已穿好了衣服,忍耐了一会儿,冷冷道:“首长,该走了。”他很讨厌李文故意让他同寝的战友出洋相。其实假如他见到的不是自小就在一块长大的李文,而是另一个美女,他的反应也不会好多少。 李文用歉意的目光横扫一圈,似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众人都恨恨地看了石海一眼,嫌他大煞风景。大家对石海都是既羡慕又嫉恨,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这小子占全了,既是将门虎子,在军中上层有后台有靠山(这一点是他们猜的),又有天仙般的女朋友。现在他虽也是个大头兵,怕是通往将军的路子已经铺好了,不像他们三年服役后还是要复员回原籍,就业问题能否解决都不知道,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们这种心理,并由此表现出来的种种态度,使得石海和他们无法融洽在一起,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石海心里的苦楚,就是知道也无法理解。 来到招待所后,石海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特地跑来一趟?”他知道李文能说动领导批准、并派车送她来一趟绝不是一件容易事,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唯恐家里出了什么事。文艺兵虽说比他们这些大头兵宽松许多,纪律也是很严格的。 李文拿出一张纸,在石海眼前一晃:“就为这个。” 还没看清,石海已经明白了,这是他给家里写的信,怎会落到李文手里?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怎么敢偷看我的信?”他以为是李文看到了他给家里寄的信,偷偷给拆开了,这小丫头让她父母自小宠得无法无天,没有她不敢干的事。他虽和李文无话不谈,但要对母亲坦露的心事还是不愿让她知道。 “喂,你有点耐心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毛主席的话。”李文用纤纤食指点他额头两下。 “那你就快点说!”他粗声粗气地说。 李文又拿出一个信封,得意地说:“你再看看这个。” 石海看到信封,心里登时明白了,他给家里写信的同时也给李文写了一封,结果只把家信寄了,给李文的信却感到无颜寄出,揉皱后扔进垃圾箱里。一定是心慌意乱中装错了信,把给家里的信装到给李文的信封里,扔信时又扔错了,最后把家信扔了,给李文的信倒发出去了。 信上其实并没什么隐私,只有短短一句话:爸爸、妈妈,快把我弄回家吧,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要死了! 他接过信,折好放进衣兜里,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那是他在绝望中发出的求救的呼喊,虽说是给爸爸妈妈写的,其实只是说给妈妈听的。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除了母亲,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心底最深处,更不愿意让李文看到自己最柔软的一面。 “拿来吧,给我的信呢?”李文伸出手来。 “这个……让我扔了。”石海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 “扔了?为啥呀?那就重新给我写,还不用你寄了,我自己拿走。” “算了,你就当我没给你写吧。”石海告饶似的说。 “不写也行,直接说吧,我听着。”李文把椅子挪挪,两人凑得更近了,膝头顶着膝头,额头快抵到一起了。 “你就为这个跑来一趟?”他有些烦躁了。他写给李文的信写满了三张信纸,倾诉自己的烦懑、苦恼和绝望,当时是直抒心事,滔滔而出,写得固然痛快,写好后重读一遍,脑子也清凉下来,却不好意思发出去了。不好意思在信上说的自然更不能当面说出口。 “当然不是。”李文继续卖着关子,然后神秘一笑,“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你有什么办法?”石海不屑地一笑。 “瞧不起我是不?我当初说要陪你到西北来,你还不信,怎么样,我做到没有?” 一提到这个,石海是满怀感激,不由得点点头。 第一章 (2) 当初他高考落榜,虽只差几十分,却也面临着残酷的选择:是上复读班,明年再参加高考,还是加入社会上浩浩荡荡的待业大军,或者去参军。参加高考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他却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目前的水平,纵然再复习几年,也未必能考上大学。思来想去,最好的选择还是参军。 按照军人家庭的光荣传统,参军当兵就是不二选择,他哥哥石林、姐姐石晶都依照父亲石光荣的意愿参了军,石林而今已是团长了,姐姐石晶虽没留在部队,复员后到了法院,但毕竟是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镀了层金。向来习惯于安排并决定子女前程的石光荣在石海的问题上颇为宽宏大量,不发表任何意见。他母亲褚琴虽然觉得参军要比在家待业强,也没说一句话,她知道生下来就遗传了自己一身文艺细胞的石海,喜欢的是读书和写诗,立志要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不是当兵的材料。 最后石海却自己选择了参军,他想得很简单、很浪漫,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小圈子,到广阔天地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后自然能写出扎实的小说,说不定还会是一部传世作品。 第一个知道他想法的就是李文,李文不但没有像石海想象的那样支持他,反而强烈反对。她太了解石海了,可以说比他的哥哥姐姐更了解他,他们从小到大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家人在一起的还多。她知道以石海的性情,根本无法适应军营的生活,作为军区司令员的少爷在军营里玩儿跟在军营里当一个大头兵是天壤之别。 有一点她和石海的想法一样:就是石海这辈子只能当一个诗人、作家,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因为他除了干这个对什么都没兴趣,就像他父亲石光荣一辈子只能当军人一样,所以她劝他,既不要待业,也不要参军,而是直接走上职业作家之路。他的家庭供得起一个作家,如果家里不同意,他索性离家出走,像当年巴尔扎克确定当作家的志向后,毅然孤身到了巴黎,历经磨难,终于成为世界级的大文豪。她为了他,可以到北京去工作,凭她家里的关系,在北京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并不难,她可以和他一起生活。 石海听后很感动,却不能按她说的办。他要当作家,父亲一直坚决反对,母亲纵然赞成,也不会答应他什么也不干,默默拼搏十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后成为一个作家。倘若他真这样做,家里会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分裂。至于离家出走,他连想都不敢想,那会让母亲伤心死的。 李文见石海决心已下,就不再劝了,只是叹口气:“好吧,你坚决要参军,我陪你,你到哪里当兵,我也去。” 石海微微一笑。李文娇嗔道:“怎么?你不相信我?我可不像你,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石海知道李满屯夫妻老来得女,把李文宠得跟凤凰似的,要天上的星星绝不摘月亮,可是这种关乎人生转折的大事还是不能任着她的性子来。李文高考的分数比他还低,不过李文自小能歌善舞,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她如果想报考艺术院校,还是能上的。 父亲石光荣对他参军的决定并没显得特别高兴,尽管这样符合他的心愿。他一直认为,一个男人不在军队的大熔炉里锤炼一番,是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的,但他留了个心眼,唯恐以后挨埋怨,对石海参军的事绝不插手。 母亲褚琴对他的决定也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从小到大,石海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当兵了,怎么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虽说人长大了会改变,可这弯子也转得太急太大了。她再三问儿子是不是真的愿意当兵,依她的意思,还是应该继续复习考大学才是正经事,就算复习一年考不上,那就复习个三年两年的,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托关系就业吧。孰料石海却铁定了心要参军,连褚琴也不知他着了哪门子的魔了。不过,他要参军,毕竟是好事,这也顺遂了石光荣的心愿,褚琴就一手给石海办了参军手续。 只有石海自己知道,他是着了托尔斯泰的魔了。他在高中最后一年,刚刚读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对这部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也膜拜得五体投地。于是,托尔斯泰又替代巴尔扎克成为他要奋斗终生并最终成为的人物。他在膜拜之余想,托尔斯泰之所以能写出如此伟大的小说,是因为他当过兵,亲自参加过俄土之战,有亲身生活体验,才能写出《战争与和平》来。于是,他也萌发出一个梦想,去参军,体验军营生活,将来也写一部中国的《战争与和平》。 这个梦想在他脑中逐渐升起的时候,正是他在高考考场上折戟沉沙之时,于是这梦想便成为他要用尽一生去圆的梦。 要决定当兵的地方时,石光荣才发话了,问石海想去哪儿当兵,石光荣还把一张中国地图摊在桌上,仿佛要指挥一场战役似的。石海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把地图从北看到南,从东看到西,最后在西北一指:“就是这儿了。” 那是新疆。 在那一刻,褚琴心头一酸。她并不知道石海决定去当兵的缘由,此时却敏感地意识到儿子决意要去当兵,而且要去这样远的地方,其实是想逃离这个家,这个他自小就纷争不断、让他感到很压抑很压迫的家。而这种最真实的缘由却连石海自己也没意识到。 当办完参军手续去向李文告别时,李文才告诉他,自己也要当兵了,而且和他一样,也是西北边疆,和他在一个师。石海当时眼睛湿润了,他此时才理解父亲唠叨了一辈子的战友情谊,哪怕你下地狱,他都会陪着你。 李文虽和他一起去了新疆,却进了部队的文工团,当了一名相对轻松的文艺兵,他却进了新兵训练营,当了一名大头兵。 他以前以为自己很坚强,能克服一切困难,没想到两个月的新兵营生活就把他压垮了。教官们在政治思想课上还告诉他们,新兵营的训练只是给他们热热身,到了边防哨所后的生活才叫考验人,也讲了许多边防哨所的事。每堂政治思想课上教官总是反复讲:国家边境线漫长,为防止敌人侵入,就需要多建哨所,能手握钢枪为祖国守卫西北大门就是一个男儿最光荣的事儿,还讲了许多英雄模范的事迹。教官讲得慷慨激昂,新兵里也很有些人热血沸腾,石海却彻底绝望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边防哨所,绝对熬不过三年,只要三月半年的,不是死就是疯。正是在这种绝望的心情下,他写了那封家书,发出求救的声音。然后又给李文写了封信,大吐苦水和悲情。 “这封信多亏你寄到我那里,寄到家里也没用。石伯伯那人你是知道的,他只会在你屁股上踢一脚,褚阿姨就算想把你弄回家也没用。当初可是你自己要求参军的,参军的事都是褚阿姨办的,这会儿你不想干了,就要回家。你以为军队是补习班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李文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脸上也满是同情的神色。 对父亲石光荣石海是最了解的,在原则问题上,他就像当年在战场上绝不会放弃阵地一样,绝不会有任何通融。还记得哥哥石林当初当兵时,被父亲送到了最北边的哨所。几个月后,整天爬冰卧雪的石林实在挺不住了,给家里写信,求父亲把自己调到内地的部队。父亲石光荣看后,却把他的一封封信都扔进火里烧了,连母亲都不知道。最后石林给父亲寄来一封信,愤怒地要断绝父子关系,从那以后,石林没有了音信,也再没回过家。十几年后,石林已经娶妻生子,才慢慢又恢复了和家里的联系。 石海叹了口气,望望窗外杳无际涯的沙漠色,嘴唇颤抖着说:“那我只有一死了。” “别这么悲观嘛,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嘛。”李文握住了他的手。 “我妈都救不了我,你能做什么?你就算求李叔把我调走,部队也会先征询我爸爸的意见,根本没用。” 李文撇撇嘴:“你以为我只有求父亲那点本事,太小瞧人了。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凡事要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能什么事都靠着家里。” 石海看看她,仿佛不认识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委实令人惊讶。“那你就说说想怎么样把我救出去?” 虽然屋里没人,李文还是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石海时而惊愕、时而犹疑、时而与她争执,最后还是全盘接受了李文的计划。 一个月后,新兵训练期满,一辆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更遥远的哨所去。每到一个哨所,就按名单下去一些人,这些人就是分配到这个哨所的。然后卡车队继续向沙漠深处挺进。石海已经知道,他被分配到最遥远的一个哨所,脸上倒是悠然自得的神色。 就在一个哨所下去人后,卡车刚启动时,坐在卡车后边的石海忽然跌落下去,而且不能动了。一辆腾空的卡车把他紧急送到边防团的医院里,诊断是:腿部骨折,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住院十天后,石海忽然又患上一种奇怪的病症,让边防团里的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 第二章 (1) 石光荣醒来了,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是凌晨四点整。 多少年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一部构造精密的钟表在控制,无论做什么都有准确的时间。 他看了眼身旁的褚琴,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老了老了,老来是伴儿,他现在是越来越能品味到这句话的深意了。他躺着没动,害怕把褚琴吵醒了。褚琴倒是越老越像小孩儿,稍微惹到她,她就会闹个不停。五点钟了,他才悄悄起床,到厨房里熬粥、煮鸡蛋,做好自己先吃了,洗净碗筷,把煮熟的鸡蛋放在碗里,用只大碗扣上,再用毛巾包好保温。做完这些,他才提着篮子走出去,到早市上买菜。 买菜回来,看到他的两个老友李满屯和胡常在在晨练,他唯恐被他们看到自己手里的菜篮子,这两人嘴里能说出什么话,不用想都知道。他急忙把菜篮子藏在小树林里,然后两手空空潇洒地走过去。 “你藏什么藏呀,谁不知道你去买菜了,这干休所里的人都知道,你老石现在可是模范丈夫了,我就纳闷,怎么没人评你啊。”李满屯还是把石光荣最怕听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胡常在是满脸的邪笑,这笑容比李满屯的话还伤人。 “也就是今天,我起来早了,往常都是她买。”石光荣涨红老脸,嘟嘟囔囔说着,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啥。 取笑了他几句,李满屯和老胡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好就收,石光荣脸子急,真把他惹毛了也不是玩儿的。这三个老战友、老伙计,也是老冤家,见面就掐,离休后更是只有这点乐趣了。 三个人锻炼了一会儿,老胡忽然问道:“你家石海在部队也有三个月了吧,还待得惯吗?” “这是什么话?”石光荣一瞪眼睛,“我石光荣的儿子在部队待不惯?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大儿子石林为国家守卫东北大门,小儿子石海现在为国家守卫西北大门,要不咱的名儿怎么叫光荣呢。” 他还要顺着这个话题再吹下去,褚琴满头大波浪,穿着一套时兴的米色套服,腰肢袅娜地走过来,和李满屯和老胡点头示意后,就安排起老石上午要做的家务活。李满屯和老胡心中窃笑,却没敢表露出来。等褚琴走后,老胡笑道:“你这老婆是越来越年轻了,她这是去合唱团亮嗓子还是去模特儿队扭屁股呀?” 石光荣在两人面前被褚琴一顿吩咐,面子尽失,没好气地道:“她愿咋地就咋地。” “谁咋地了?”恰好褚琴有事转回来,听到后一句问道。 “没什么,没咋地。”石光荣尴尬地笑道,“你还有什么事?” 褚琴没理他,而是和李满屯和老胡说话,后天是她和老石结婚三十五周年,所以请他们一起去热闹热闹。两人满口答应。褚琴说完后又扬长而去。 她前脚刚走,就来了一个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先恭恭敬敬地向石光荣和李满屯问好,然后就把胡常在拉到一旁,悄悄说了一阵子话,又把一包东西交给胡常在,转身走了。这年轻人就是老胡的儿子胡战斗,现在已经是市医院的外科主任了。 李满屯看着胡战斗,满脸艳羡地说:“你看看人家这儿子,年纪轻轻的都是外科主任了。” 石光荣哼了一声,心想外科主任怎么了,我大儿子已经是团长了。他们几个干了一辈子革命,从没较论过自己职务的高低,老了老了却开始暗暗比较起儿女们的出息来了。 老胡走过来,把那包东西递给石光荣:“这是我儿子给你闺女石晶的复习材料,她不是正准备夜大的结业考试吗?” 石光荣把脸转过一边,不领情:“那交给我干什么,他直接交给我闺女不就成了。” 老胡见他不接,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儿子不是一见到你闺女就发憷吗?” 石光荣等的就是这句话,这才把那包材料接过来,笑道:“你儿子现在就发憷,等我闺女去了公安局,穿上警服,佩上枪,他还不得像耗子见猫。” 这话老胡就不愿意听了,又没法反驳,谁让自家儿子不争气,一心喜欢人家闺女,却见到人家就发憷。他气哼哼扭头走了。 李满屯和石光荣看着他的背影都笑了。李满屯问石光荣:“哎,你闺女法院待得好好的,干吗去公安局呀?” 石光荣笑道:“你以为我闺女跟你闺女似的,整天就知道蹦蹦跳跳唱歌跳舞的,那有啥用,我闺女虽然不是军人了,但也要当佩枪办案的刑警。”一句话戗得李满屯说不出话来,石光荣心满意足地拎着菜篮子回家了。 李满屯恨得牙根痒痒,心里暗道:有什么好吹的,我闺女怎么样,架不住你儿子喜欢呢。有本事别让你儿子喜欢我闺女。想到这里心里却觉得有些不稳妥,石光荣的儿子喜欢自己闺女是不假,可是自己闺女喜欢石海都快发疯了,放着好好的艺术院校不念,非要跟到大西北去受苦。想到这里心里叹口气,这儿女不争气,父母就得跟着受罪了。 石光荣回到家中,开始干起褚琴安排的家务来。这些家务活他以前可是沾都不沾的,现在却把家里的活儿全盘都揽下了,干得兴致盎然。 石光荣看到了桌上的一堆旧时的照片和旧物,这几天褚琴正在整理它们。石光荣打开一本旧书,发现了里边夹着的一张照片--年轻女兵褚琴和一个气质清逸的年轻男兵并肩而立,他们年轻的笑脸上洋溢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蜜……石光荣翻过照片,照片背面留着一行漂亮的字:“火红的青春,战斗的情谊。褚琴留念,谢枫。”看着看着,石光荣叹了口气,磨叨着:“丫头啊,当年要不是半路上杀出我这个程咬金,你嫁了这个谢枫会是啥样……不行,谢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你嫁了他就成了寡妇,还不如跟我老石呢。”想到这儿,石光荣不免有些侥幸,哼着歌收拾该洗的衣服。 正忙着,李满屯和老胡又来找他,要去下棋,他本来没兴趣去下,老胡却说茶已经泡好了,就等他了。两个人一个劝着,一个拉着,热情得不得了。他只好停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两人走了。 原来三人不欢而散,老胡却觉得自己太冒失了,谁让自己儿子喜欢人家闺女,将来是要做亲家的。石光荣在他和李满屯跟前被褚琴揭开了在家包做家务的老底,对他的大男人主义可是沉重的打击,两人也得做点让他挽回颜面的事,要不然以后这亲家还怎么结? 石光荣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一清二楚,两人也时常很婉转地透露出要和他结亲家的意思,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是不同意,而是不想掺和进去。他以前总是喜欢决定儿女的大事,但在儿女的婚事上却绝不多说一句话,他自己就有惨痛的教训,不愿意在儿女的身上重现,这些儿女私情的事还得由儿女们自己做主。至于这两人,就由褚琴和他们不冷不热地周旋吧。 三人各怀心腹事,把棋盘敲得当当响,心思却都不在下棋上。此时,一辆黑黄亮色的殡仪车从他们下棋的凉亭边驶过。三人都没心思下棋了,注目看着,老胡说:“是老赵,刚满七十三,肺癌晚期,今天早上没的。”三人默默地向殡仪车敬了个军礼,算是替老战友送行。 李满屯一声哀叹:“咱们也都是往黄泉路上走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 石光荣不悦道:“乌鸦嘴,我还没活够呢,至少要看到大儿子当了师长,小儿子当了团长再走。” 老胡不服道:“石林那孩子当师长没问题,你那小儿子当团长,还是趁早别做这梦了。” 石光荣还没反击,李满屯不愿意了:“石海怎么了,我看那孩子一定有出息,不比石林差,比你那儿子强多了。” 石光荣见战火在两人间燃烧起来,嘿嘿一笑,悄然退出。 人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他得加倍珍惜余下的时光。对于近年来不断有老战友、老邻居亡故,石光荣和褚琴都心有戚戚焉,这也正是石光荣开始宠老婆包揽家务的另一个动机…… 回到家里他又洗了盆衣服,洗好后已是中午,他端着洗衣盆到院子里晾衣服。女儿石晶下班回来,忙帮父亲晾衣服。石光荣见她一身崭新的警服,笑道:“你去公安局报到了,进刑警队了吗?” “还没呢,先安排到档案室,领导说了,一有机会就会让我进刑警队。” “佩枪了吗?” “没有,过两天就发。” “等你佩了枪,让你李叔和胡叔那两个老东西看看,我闺女多威风。”石光荣呵呵笑了,他在外面虽然经常吹嘘石林石海这两个儿子,但从小到大,最让他放心,也最让他开心的就是这个女儿。 石晶麻利地帮着父亲干着家务活,心疼地说:“爸爸,你也太宠着妈妈了,这些活也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干呢。妈妈倒好,整天在外面不是唱歌就是走猫步的。” 石光荣笑道:“这有什么,我没离休前,家里的活不都是你妈妈一个人干,现在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也喜欢干,要不整天闲着心里倒慌。” 石晶忽然笑嘻嘻地说:“爸,你都老了,妈还那么年轻,又整天在外面,你真的就放心?” 石光荣打了她一下:“死丫头,有这么说话的吗?真没大没小。”他仰起头想了会儿,叹道:“你妈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我是幸福了,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很苦。年轻时还不觉得咋地,越是老了越觉得欠你妈的。就算她真的有什么,我也能想得开。” 石晶看了看父亲,心里想起一件事,便也理解了父亲的话,叹息一声:“妈妈要是能理解你的心就好了。”说完笑着去做别的活了。 家务做完后,父女两人坐在沙发上拉着家常,这是石光荣心里最温暖的时候。大儿子石林像他,也是个犟种,两人很少能坐到一起说说闲话,小儿子是褚琴的心肝宝贝,跟褚琴有说不完的话,在父亲眼里,就是娇宠坏了的孩子,两人是一句话也说不到一块儿。 “闺女,你对象的事有点眉目没有?你可老大不小了,还尽挑啥?”石光荣对女儿什么地方都满意、都放心,就是愁她的终身大事。闺女已经二十八了,若按过去的观点,老姑娘都没这么老的,可对象却一个都没看上。 “爸,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放心,你闺女不会老在家里没人要的。” “这我倒放心,可是,闺女,爸爸老了,真想在闭上眼睛之前看到你能嫁一个让你一辈子都幸福的人。你挑来挑去的,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的男人。”石晶把头靠在父亲的肩头,笑着说。 “胡说。”石光荣笑了,却又叹息一声。他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就是愧疚没能给妻子她想要的幸福。 “后天是你和妈妈结婚三十五年纪念日,我给大哥写信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 “他已经是团职了,应该也快升副师了。正在节骨眼上,他可能回不来。” 门外一个人提着旅行袋,正要举手敲门,听到里面这两句对话,黯然低下了头,又走了出去。 父女两人聊得正亲热,褚琴回来了,一眼看到石晶身上穿的警服,立时炸开了。 “你个死丫头,到底去公安局了,一个女孩子家,法院待得不是好好的吗,干吗非得去公安局动刀动枪的,多危险呢 !” 石晶知道自己闯祸了,她只顾着和老爸聊天,忘了把制服换了。这事虽说终究瞒不过,可是后天就是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她原想过了这日子再找机会慢慢跟母亲说的。 “妈,”她赔着笑脸说,“其实我到公安局也没危险的,还是坐办公室。不是刑警,非得和犯罪分子搏斗的。” “是,闺女去公安局是在档案室,不是进刑警队。”石光荣在旁边帮腔。 “你给我闭嘴。”褚琴愈加光火,“我这一辈子为你担惊受怕了多少年,还没受够这个罪吗?现在还得天天为这个死丫头担惊受怕?你别说什么档案室不档案室的,我还不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就是奔着刑警队去的。都是受了你这老东西的坏影响。” “妈,我真的是在档案室,不信你去局里问问,我答应你不进刑警队,好不好?”石晶急忙哄劝着母亲。 “你就自己在外面胡闹吧,你只顾着自己顺心畅意的,从来不为你这个妈想一想,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这当妈的是什么滋味了。”说着,褚琴眼圈一红,泪水涌了上来。 “妈,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向你保证,绝不干让你担惊受怕的工作,好不好?”石晶抱着母亲,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妈,你歇着,我去做饭了。” 她说着,急忙到厨房忙乎午饭了。 石林从市政府办公大楼里走出来,却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想了半天,他还是走到一家旅社,要了个房间,住了进去。 一个月前,全军召开了营职以上干部大会,会上宣读了军队要精简人员的文件。文件宣读完毕,石林就明白自己的命运了。凡是大专以下文凭、团职以下的干部都在精简之列,而他的文凭是步校大专,又恰好是团职,正在一刀切的切口上。 会后,专程赶来主持会议的军长把他叫去,看了他许久,没有说话,脸上却充满同情。石林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军长不发话,他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军长才叹息一声:“石林,这话我不该说,只对你说说吧,你要留下还是有希望的,自己好好努力一下吧,我想帮你也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能力了。” 石林明白军长的意思,是让他向父亲求援,求父亲动用军中上层的关系把自己留下来。可他根本没闪过这个念头,自从他参军后向父亲求援被拒绝后,他就发誓以后自己的所有事都不会求父亲帮忙。 他站起来说道:“谢谢军长,我坚决服从上级的决定。” 军长苦笑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怕的就是你这手,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劝你最好还是先跟你父亲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石林又谢了军长,敬礼后退出,他没给家打电话,也没写信。别人见他稳如泰山的样子,还以为他已经为自己铺好路子了,等到办理转业手续时,大家才大吃一惊。 办完手续后,他先回到家里,告诉了妻子方慧。妻子方慧倒是满心欢喜。对自己的丈夫她最清楚了,早就对他在军中的前途失望。以前有过几次绝好的晋升机会,却都被他自己拒绝了,因为那几次都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照顾他的,也许他这种与老子彻底划清界限的做法惹得上级不高兴,最后连正常的晋升机会也丧失了。现在是和平年代,不像战争年代那样,也许一天都能连升三级,现在升个半级都要打破脑袋,他这副清高的姿态分明就是与晋升有仇,哪个还来理他。 方慧和他吵过、闹过,最后却是彻底失望,所以对他转业到地方倒很高兴,至少一家三口人不用再两地分居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真不希望儿子在缺少父爱的环境下长大。 “你在军队的事我管不了,也不管,现在你转业回来,安排工作的事我替你做次主怎么样?”方慧知道他在本地地方上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怕他又是一切公事公办,万事不求人,把手续扔到转业办,然后静等组织安排工作。那就别说等到黄花菜凉了,恐怕凉的黄花菜都没得吃。而今不比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军队上的干部转业到地方,都是优先保证,平级任用。现在就是降级任用,也是僧多粥少。好在她是坐地户,还有些亲戚关系可利用。 “好吧。”石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其实他心里想的却和方慧想的完全不一样,“这样吧,你先联系着,我也得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 方慧点点头,以为他只是回去说一声,她知道石林的为人,绝不会求爸妈来帮自己联系工作的。 石林在部队上接到妹妹石晶的信,让他回家参加爸妈结婚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也知道这个日子,如果没有转业,可能真回不来,现在转业了,一身轻松,可以好好和一家人聚聚了,只是遗憾弟弟石海不能回来。 他提着旅行袋回到家时,恰好听到父亲和妹妹说自己快要升副师了,他从父亲的语气中能听得出父亲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期望,自己转业对他是种怎样的打击,不由得心中一酸,竟无颜进门,转身走了。 当然转业的事想彻底瞒过父亲是不可能的,他只求能多瞒一天就多一天,至少在后天之前不要让这事给父亲添堵。他离开家后,去了市里的转业办。转业办主任也知道他的家庭关系。热情地接待过后,转业办主任就大吐苦水,说本市不过是个地级市,市长也不过局级,像石林这样的团职正处级到地方上确实有些不好安排,关键是没有空位子,而现在人事编制是卡得非常紧的,想安排人进政府机关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再三保证,要向上级主管部门尽力争取,尽快给石林安排好职位。 从转业办出来,他心彻底凉了,话是说得很婉转、很动听,但他能听得出来,这不过就是个温柔的闭门羹。 就算工作能安排上,也是件愁事,如何向妻子交代?妻子能理解吗? 第二章 (2) 他是在妻子所在的那个小县城和妻子自由恋爱的,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生孩子,家里根本不知道。那时候,他和父亲的关系正在冰封期,他甚至真的认为自己已经把自己逐出家门了。十多年后,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他也升到营长了。在这十多年里,他逐渐理解了父亲,好兵就是这样带出来的,好铁好钢也是这样锤炼成的,哪怕很残酷也得这样做,别无选择。他没写信给父亲认错,而是在休假时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到了家里。 他永远忘不了进门时的那一刻,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瞬间涌来,就像从冰天雪地的原野中走入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父亲惊讶过后,过来抱住他,硬朗的身体却在瑟瑟发抖。他能感觉出父亲在哭,虽然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同时他也明白了,父亲知道会有这个时刻,而且一直在等待着。 前几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撒手而去,他是在父亲病愈后才知道的,却后怕不已。假如父亲真的没能好过来,他也会遗憾一辈子,他还没向父亲赎还自己的过错。 这次转业,他并非记恨父亲,不让父亲帮自己“运动”,而是真的想转业到地方,回到父亲身边,陪父亲走完他生命中最后一程。父亲已经七十二岁,虽然硬朗得很,但谁知会不会在一场大病中离开人世。这想法他没敢跟妻子说,妻子和他已经分居十多年了,假如他要回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就意味着这种两地分居生活还得持续几年,方慧的工作调动也不会很容易办到。 他浮想联翩,却怎样都是个愁。晚上,他在附近的小餐馆喝了点闷酒,回到旅馆后,洗脸刷牙洗脚后,就上床睡了。 褚琴请了一天假,没去合唱团,在家里准备结婚三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也是因为石光荣大病一场,也是因为附近的几位老战友老同事相继离去,她和石光荣都倍加珍惜相互厮守的时光。每过一个年,心里都想着能不能过下一个年,这不是他们的身体有什么毛病,相反,她和石光荣的身体在同龄人中都是最好的。她现在出去,说自己已经五十六了,很少有人信,只是这种心态使然。有时她甚至会突发奇想,是不是应该搬出干休所,或许能改变这种心态,当然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早晨起来,就开始整理桌上那一堆照片,这堆照片就是多少年来的家庭影集,记录了这个家庭从建立一直到现在的足迹。 也有一些更老的照片,是她认识石光荣以前的照片,记录着她的青涩年华和美丽的青春。这些照片,她很多年没有看过了,现在装满她心里的都是三个儿女。 她把客厅的一面墙当做主题照片墙,然后把一张张照片按年代顺序贴上去,这样的话,来到的每个客人从照片中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个家庭的足迹。这份工作用了她一上午的时间,中午吃完饭后,她又去了商场,挑选了两个多小时才选好一套西装、一件衬衣和一条领带,是给老石买的。她要改变改变他保持了一辈子的军人形象,也给自己买了一套今年最流行的套服。 晚上回家,褚琴拿出买来的西装让石光荣试穿,石光荣被逼不过,只好穿上。穿好后却浑身都感到不自在,就像穿在身上的不是衣服,而是反过来的刺猬皮,刺得浑身直痒痒。 褚琴退后一步,打量着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的老石,打心眼里满意。“老头子,你这辈子还没这么精神过。走,咱们出去,让你那些老家伙都瞧瞧。老了老了,也得风光风光。” 石光荣就像要被拉到屠宰场的牛羊般,死命挣着,这样子出去哪是风光啊,纯粹是小丑,太滑稽了。他伸手要解开那条像马缰绳一样的花领带,褚琴抓住他的手,拦着不让。 “丫头,你要是想让我穿这套衣服照个相,我也依你,可要是穿着见人,我真的做不到。穿上它,就像穿上盔甲,我本来就老胳膊老腿的,再这么一板,路都不会走了。你还是让我穿军服吧,穿了一辈子,就是舒坦。” 褚琴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法,只好把西装装回盒子里,等过几天退回去,好在和商场经理熟识,不怕退不回去。她心里想着,这都什么年代了,国家在开放搞活,在抓经济,自己家倒好,还是全民皆兵,都是穿军装的。 见老婆妥协,石光荣出于回报,主动请缨帮她忙活请客的事。褚琴也累了,便有气无力地说都差不多了,你就看看有啥不合适,补补漏吧。石光荣得令。褚琴就回卧室休息了。 石光荣看着这满满一墙经褚琴左挑右选的家庭照很是别扭,这些家庭生活照都是些做作扭捏的摆拍照片,人人都显得溜光水滑的,实在不合石光荣的心思。来回踱了几回步子之后,石光荣另打起了主意。 他走进卧室找褚琴商量,说:“这结婚三十五周年是咱俩的事,对吧?” 褚琴点头。 石光荣说:“既然是咱俩的事,那我也得参与意见,搞点合我心思的事行不行?” 褚琴问:“有啥内容不合你心思?” 石光荣说:“大体上你都布置停当了,其实也没啥,你不是说让我补补漏吗,那我就补漏啦!” 褚琴说:“行啊,我说过这话。” 石光荣转过头,狡猾地笑了…… 临睡前,石光荣把一个小相框递给躺在床上看书的褚琴。褚琴看完照片后不觉一愣,那正是她一直藏在书页之间的跟谢枫的合影。 石光荣拍拍老伴的肩膀说:“相框是我自己做的,粗了点,凑合着看吧。” 褚琴问:“老石,你单拿这张照片是啥意思?” 石光荣把照片摆在褚琴身边的床头柜上说:“历史就是历史,有些事有些人就是埋得再深也会留在心里,那还不如把他们请出来陪着我们,对活人死人都是个交代。” 褚琴的眼睛湿润了,不无感动地看着石光荣说:“老石,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谢谢……” 石光荣熄灭了电灯说:“谢啥,连孙子都有了。累了一天,好好睡吧……” 褚琴躺下,主动把身体往石光荣身边靠了靠,想解释解释。石光荣拍了拍她的手说:“谢枫是个好人,可惜我知道你们的事太晚了。” 褚琴拦住石光荣说:“人生难料,要不也没有也许。老石,剩下的这几十年咱们一定要好好过。” 就在石光荣恍惚着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褚琴问他:“老石,要是当年你知道了我和谢枫的事,你还会死乞白赖地跟我结婚吗?” 石光荣道:“我这人,盯住的事就不会撒手,不过我不会不给谢枫机会,我会跟老谢竞争,谁赢了谁娶。你说我会输吗?” 褚琴无语,石光荣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笑呵呵地看着褚琴问:“嫁给我,你后悔吗?” 褚琴一愣,道:“都三十五年了,咱俩都多大岁数了,还问这个?” 石光荣说:“你看,你还是不肯回答。” 褚琴叹息了一声:“睡吧。” 石光荣鼾声渐起,褚琴却思绪纷乱,辗转难眠。细细想来,她这些年的确一直没有忘记过谢枫。那毕竟是她的初恋,她也曾经在与石光荣感情上发生隔阂时格外地思念过谢枫,曾经石光荣还为谢枫他俩的这张合影跟她闹过别扭。没想到在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之际,老石竟如此处理这张照片,这让褚琴既意外又感动。褚琴想了想,下床,把相框收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翌日,当褚琴穿戴整齐化好淡妆来到客厅时,一下子愣住了…… 充满了喜庆温馨色彩的客厅全然变了模样,摆放好的那些盆栽花卉不翼而飞,主题墙上更是一派索然,照片一张都没有了!石光荣这哪是补漏啊,简直是大扫荡。褚琴的惊讶之色还不及展示,作战室里传来了石光荣的声音。 褚琴推开门一看,那个平日里就显得一派肃静的作战室今天更是肃穆至极,挂着作战地图的草绿色布帘前摆放着一溜盆栽,长条桌的军绿毛毯上摆放着会议桌上常见的陶瓷杯子。此时的石光荣则一身几十年前的老军装,端坐在长桌的主要位置旁,正一脸庄严地擦拭胸前的功勋章,他轻描淡写道:“照片在帘子后头,我换了。”褚琴怒了,张嘴刚要喊,石光荣便站起身来志得意满地问:“咋样,丫头?”褚琴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哪像个庆祝活动,简直就像是个灵堂! 而此时的石光荣正咧嘴朝她笑呢!他说:“你可不兴着急生气,今天可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就让我做回主吧。” 要不是电话催褚琴去拿订好的水果,接下来一定是场恶仗!褚琴拎着水果赶回家时,还在计算着时间应该足够让她再把家里重新布置回来,可是当她进了家门时,这希望彻底落空了。应邀而来的李满屯夫妇已经到了,正和石光荣聊得热乎,女儿石晶也从单位请假回来,帮着招待客人。 这个老东西,居然玩了这一手。褚琴心里暗暗骂道,情知是石光荣怕她回来重新布置,把客人提前请来了,她也只好装着笑脸和客人打招呼。 紧接着老胡和文工团的老战友--出版社的宋达生等人陆续到场,一阵寒暄之后,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各自的孩子,什么职务呀、级别呀。总之,家家养的不是蛟龙就是舞凤,自豪和显摆之情溢于言表,根本顾不上谈及今日的主题。石光荣只是听着,不搭腔。他小声嘟囔着:“有啥呀,再本事也不是军人,军人的后代就得在队伍上干才是根本!” 这时,石林拎着旅行袋走了进来。褚琴看到石林,大喜过望,叫声:“儿子!”就上来接他的旅行袋。石光荣也没想到石林能回来,更是喜上加喜,故意大声说道:“儿子,你不是正要提副师吗,这节骨眼儿上往回跑什么?” 石林搪塞几句,和各位叔伯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家常,就和妹妹一起到厨房准备饭菜去了。 “哥,你还真的回来了,我前天还和爸说这事呢。爸说你肯定回不来,还说你现在正是从团职到副师的最关键的阶段。”石晶兴奋地说。 石林漠然地笑笑,心中益发沉重。他昨天又去了转业办,转业办主任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满口官话搪塞着。他无趣地待了会儿,只好又回到旅馆,在忧愁和苦闷中度过了一天。 “你也别觉得有压力,部队现在晋升哪像爸那时那么容易。爸就那样,这事都成了心病了,总是说你至少也要当上师长,他也就满足了,最好能当上军长。”石晶接着说道。 石林机械地点点头,爸爸着急也不是没道理的。团长升到副师虽然只有半级,却是最关键的。升到副师就是大校,虽然还没有将花,却可以在部队里一直干到离休,团长到了岁数还是要转业到地方的。 “你的对象有眉目没有,胡叔他儿子放弃了?”他转移了话题。 “他呀,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儿。”石晶咯咯笑起来。 “你嫌弃他什么呢,其实我觉得战斗还是不错的,无论是人品、长相还是学识,听说他也算是事业有成了。” “这些都不主要。”石晶大大方方一笑,“他是不错,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那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石林倒纳闷了,这人还分类型啊。 “嗯,比如说像爸这样的,或者像哥这样的,就是像个男子汉。我最讨厌娘娘腔的男人。” 石林苦笑着摇摇头:“傻妹妹,你都二十八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 “行了,你别烦心我的事了,我能处理好的。” 兄妹俩亲亲热热地聊着,客厅里也是气氛融洽,多少年的老战友聚首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宋达生趁众人不注意,给褚琴使个眼色,然后自己走到阳台去。 褚琴不明其意,却也知道他是有话要和自己单独说,便跟了过去。 宋达生拿出一篇署名为“夕枫”的散文给褚琴看,说这是他最近几个月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稿件,一直没机会见面跟褚琴说,今天正好带来了。 老宋问:“你看这文章的字句有啥感受?” “文笔不错。”褚琴浏览一遍后说。 老宋说:“你看这字迹、这文笔的风格像谁写的?” 老宋这么一说,褚琴的表情变了,脑子里电光一闪,意识到了什么。她再一次仔细阅读文稿,有些激动地说:“你是说像他……谢枫?” 老宋郑重地点了点头。褚琴的神思乱了,不停地摇头:“不会的,他早已经牺牲了。我打听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人,参与抗美援朝的部队医院我都寻遍了,都没有他的消息。” 老宋说:“你别忘了,当年组织上给谢枫作的结论是失踪,而不是牺牲!” 褚琴几乎站不稳了,急迫地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那你赶紧把这个人的发稿地址给我。” 老宋说:“这个人在寄稿件的信封上只写了‘内详’,并没有留地址,搞得我发了稿都联系不上作者。看样子,他根本就不打算让出版社跟他联系。” 褚琴眼中的希望之光熄灭了,叹了口气。 老宋道:“你看我今天说这事真不是时候,毕竟是庆祝你跟老石结婚三十五周年,你千万别……” 褚琴说:“谢谢你老宋,咱们这么多年的战友,我也不想瞒你,我心里一直对谢枫藏着份歉疚。如果当年他要不是舍不下我,不放心我婚后的生活,早就去北京的大文艺院团了。” 老宋说:“也不全是,谢枫对咱们团有感情,舍不下这批从战场上拼下来的战友。有些事你别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债,好像一辈子还不清似的。你真的不欠他什么。” 褚琴叹道:“你甭劝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心里一直就不服气,不知道自己跟老石比输在哪里了,他直到我结婚后还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想法,非要当个英雄给我看,给石光荣看。抗美援朝前,他有个调到省文工团当副团长的机会,但他还是放弃了,他非要上前线,实现他的英雄梦。其实他根本不明白,不是他输了,而是他放弃了。”说着,褚琴已是泪眼欲滴。 老宋说:“你别这样,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你千万别再跟自己过不去。” 褚琴痛楚地说:“他这辈子要是不遇到我,早就成了有名的音乐家或者是作家了,可事实上,他非但没有功成名就,反而一直未婚,甚至牺牲。” 老宋知道安慰不奏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深陷愁绪的褚琴。褚琴叹了口气说:“人就怕怀着歉疚生活。老宋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自责在反省,我生活过得越好越觉得对不起谢枫,都是我毁了他。” 老宋说:“你看你看,我真是办错事了,我真不知道谢枫的事在你心里压得这么重。唉,这大喜的日子,跟你提这事干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走吧,外面还有客人呢。” 褚琴说:“老宋,千万帮我找找这个人。如果谢枫真的还活着,就算是上苍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要好好还上这笔账。” 老宋惊愕得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还账?你打算怎么还,都这把岁数了,你跟老石都……你可千万别犯糊涂。”老宋不敢再往下想,后悔不迭,自己这不是惹祸嘛。 褚琴有些激动地说:“至于怎么还我没机会想,反正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确认这人是不是谢枫,谢枫是否还活着?” 老宋说:“找人不是几分钟能办到的,现在咱得回客厅,还那么多人呢。”说完,老宋不敢再和她说下去,先走回去了。 褚琴并没回去,而是把老宋交给她的稿子装到了衣兜里,陷入沉思,她再也没有心思理会主题墙的事。 她想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卧室里,心神恍惚地取出那个相框,比对着照片后面的字迹与文稿上的笔迹,那字迹竟出乎意料地相似!她自语着:“谢枫,难道你真的还活着?”望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和书卷气的谢枫,她愣起神来,直到石林走了过来。 石林看着照片问:“妈,这不是小的时候您经常跟我们讲起的谢枫叔叔吗?” 褚琴极力掩饰着什么,说:“没错,是你谢枫叔叔……” 石林问:“怎么又把它拿出来了?” 褚琴说:“这人老了,就爱忆旧、爱胡思乱想,你宋叔叔我们三个人都是一个文工团的战友,今天宋叔叔又提起他,妈就……” 石林安抚着母亲说:“谢叔叔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他值得我们怀念。妈,饭菜都准备好了,您还是去招呼招呼客人吧。” 吃过饭后已是正午,人们正谈得热闹之时,只听作战室里录音机里传出了嘹亮的军号声。几个老军人很是意外,本能地起身,一脸庄严。只见石光荣又恢复了三十多年前的临战状态,站在作战室门口,大手一挥道:“各个战位,对号入座!” 大家按照座位上的名字刚刚坐定,石光荣就脚下生风地来到布帘子前,哗啦一声扯开帘子,一张张缺边少角泛着黄色的照片映入来宾的眼帘。褚琴一看就傻了,整面墙除了一张贴在边角上她和石光荣三十多年前的合照,就再也寻不到她的倩影!此时,石光荣拿起教鞭,指着照片,开始了他个人的革命回忆录演讲。 在座的人也是个个糊涂,不是结婚三十五周年的庆典吗,怎么成了他石光荣戎马一生的回忆呢?只见此时的褚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定在了一片惨白上。 再接着,褚琴的神思便游离了石光荣的演讲,在石光荣的声音中,她满脑子都是当年她结婚前与谢枫处于情感朦胧期时的琴瑟和鸣的浪漫相处的画面…… 石光荣结尾还算压了点正题,石光荣自豪而隆重地指着三张戎装照片,谈到了他依然保卫祖国的儿女们:大儿子石林,带着他的边防团,驻守在祖国的东北大门;女儿石晶,虽说脱下了解放军军装,但换上了警服,为老百姓的安宁日夜辛劳;小儿子石海,手握钢枪镇守祖国西北大门…… 听到此,石林的脸上也变得惨白,他低着头,听父亲大声讲着。 石光荣话没讲完,石晶就领着一位部队干部出现在作战室,请石光荣出去一下。 石光荣出门一看,不由得傻了,刚才还在他的嘴里被形容得虎虎生威的小儿子石海正像一个睖睁的木头人,呆呆地看着大家。 褚琴不解地看着来人和石海,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儿子?” 第三章 (1) 来人自称是石海部队管人事的干部。他说石海三个月前因为从车上跌下来,腿骨骨折,住院治疗后,骨折是好了,可是却患了精神上的毛病,虽然说病情不是太严重的那种,只是抑郁症,但这种病已经严重地影响了石海的工作和生活,严重时,会出现暂时性的思维混乱。部队已经作出决定,出于对战士身心负责,石海暂回家调养,三个月后如果病情不见好转,只能退伍。 精神上咋会出毛病呢,精神上还能出毛病! 石光荣一连串的问题让来人很难回答,只能模糊地回答,说是可能从车上跌下来时造成脑震荡,连带脑神经出了问题。眼前的现实对石光荣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盯着石海毫无生气的眼睛,他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半晌,石海空洞的目光都聚不起焦来,木讷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完了,还真出毛病了……除了叹息,石光荣啥都说不出来了…… 石海看到满屋子的人,刹那间也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是爸妈结婚的纪念日。他面上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心里都佩服自己,这演技应该到专业水平了,也许自己当演员也会很有前途。 褚琴搂着他哭起来:“儿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众人都劝慰她,说是可能是脑震荡的后遗症,过些日子就会好的。也有人给石光荣和褚琴推荐医院和医生,客厅里乱成一团。 褚琴脑子乱了,也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她把儿子扶进他原来的卧室,让他躺下。石海虽然离开家参军了,他的卧室褚琴还是每天都打扫,一切摆设也都和原来一样。 “儿子,你究竟觉得怎么样?心里是什么感觉,跟妈说说。” “我……”石海故作茫然的样子,“也没什么,我没觉得有什么地方难受,就是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做过什么。” 褚琴心更凉了,这不单单是抑郁症,还有失忆的毛病,自己的命怎会这样苦啊。 “妈,没事的。”石海安慰她,“大夫都说了,这病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需要时间。” “大夫是这样说的?” “嗯。”石海点点头,他要把这点先铺垫出来,只要过了三个月,他立马就会“病愈”,他可不准备长年累月地装傻卖疯。 “那就好。”褚琴擦着眼泪,紧紧搂着儿子,谢枫的事又风吹云散了。 部队来的人事干部连连向石光荣道歉,说是没能照顾好石海,辜负了老首长对他们的期望和信任。 石光荣心绪烦乱,简单回应几句,把这位干部送了出去。大家见此光景,也都知趣告辞,石晶和石林送他们出去,也是连连道歉。 把众人送走后,石光荣夫妇、石林和石晶四人坐在沙发上,对视无语。石光荣原先还设想石海也能像石林那样,在部队干一辈子,就算没石林有出息,也能当个团长。现在看来他的军人生涯也就打住了,家里只剩下石林一个人当兵了。 褚琴对石海可能要提前退役并不在意,她本来就不同意儿子参军,他就不是当兵的材料,只是高考失利后,没了出路,石海又雄心万丈地坚持要求参军,她才给他办了入伍手续。她发愁的只是这病能不能好。她并不明白抑郁症是什么病,却知道精神上的病症往往会缠绕终生,这才是最可怕的梦魇。 石林心情之沉重不亚于父亲,他原想自己转业,还有弟弟在部队,父亲还有一丝希望,现在看来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父亲已是古稀之年,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这种打击。石晶对石海可能提前退役也不在乎,却因为大家的抑郁而抑郁。 石海从屋里走出来,嚷嚷着说饿了。 大家都是一喜,这孩子知道饿,说明还有希望。褚琴忙去厨房,按石海的口味给他拿来几样菜。石海大口吃着,就像饿了三天似的,还嚷嚷着好吃。 大家看着他的吃相,心里又有些安慰,看这样子挺正常的,都在心里画个问号:这抑郁症究竟是什么病?想着部队那位干部的话,再比较石海的状况,每个人的心里都没底了,七上八下的。 石光荣又发挥出他雷厉风行的作风,马上给部队医院打电话,找来神经科主治医生,询问抑郁症的病症和治疗方法,褚琴在电话旁竖起耳朵听着。主治医生对石光荣说,这种病诊断容易,治疗上却很麻烦,现在国际上还没有一种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用药物控制和缓解病人的病情,但这种病多数到一定时候就会自己痊愈,所以也不必太焦虑。可以到医院治疗,也可以在家里静养,总之一定要给病人安静温暖的环境。病人焦虑时,家人要设法安慰,绝不能刺激他,如果病人受刺激过度,转化成精神分裂症,就很难彻底治愈了。 听完电话,褚琴的心安稳些,医生交代的这些不难做到,至于病愈的时间长短,也不用着急。至于三个月内病愈好返回部队,她根本没去想。 石光荣恰恰想的就是这个,一定要想办法把石海的病在三个月内治好,然后送他回部队。这样回来算怎么回事?伤兵还是逃兵? “你给老胡的儿子打个电话,问他市里最好的医院是哪家,最好的大夫是谁?”石光荣给石晶发布命令。 石晶马上给胡战斗打电话,胡战斗已经知道了,老胡回去后就给儿子打了电话,让他帮忙联系好的医院和医生。胡战斗是外科医生,对神经系统的毛病并不精通,而且据他所知,本市好像没有这方面的专业医生。他再打电话给省城的同学,让他们在省城各大医院里找专门治疗抑郁症的医院和大夫。 石海看着大家忙乱的样子,发起脾气来:“大夫都说了,我这病没什么办法治,也不用治,过些日子就会好了。”说着,站起来回屋里了。 石光荣大怒,马上又压住了,想起大夫说的病人不能受刺激的话。看来自己这脾气得管住了,不管石海怎样,也不能冲他发火,他是病人嘛。褚琴忙跟进屋里,哄着躺在床上的石海:“好儿子,乖儿子,咱不找大夫了,你就好好养着,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此时电话铃又响了,石林好似有预感似的,抢先把电话拿到手。电话果然是方慧打来的,让他尽早回去,说是他的工作联系得有点眉目了。石林对着话筒只说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然后对爸爸和石晶强笑道:“是方慧,问爸妈好,说工作太忙没能过来,让我替她道个歉。” 石光荣的神经已经被石海的事刺激得绷紧了,本能地意识到石林表情不正常:“就这事?她没说别的事?” “没有,她还想跟爸妈说话的,我没让她说。她也是,早不打来晚不打来,偏偏这个时候打来,哪有心情啊。” 一转到石海的病上,石光荣也就没往深处想,何况石林从小到大独立性就强,不用父母操心。 终于回到家了。 第三章 (2) 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石海感觉就跟上了天堂似的,总算逃出炼狱了。 看到家人的反应,他很愧疚,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要有办法能忍受下去,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的。对不起,让你们虚惊一场。 良心上的不安须臾就消失了,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让家人照顾、让家人替自己担责任都成习惯了。他从自己的书架上拿起一本诗刊,翻看起来。 他此时并不想看书,倒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个人就是李文。他真想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成功地骗过医生,拿到了回家的通行证。只是电话在客厅里,爸妈、哥哥和姐姐兀自在沙发上长吁短叹的,电话是打不成了。同时他也在心里告诫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还得彻底瞒过三个月才行。若在那以前被父亲识破了,老头子会揪着他耳朵把他送回部队去,以后再想什么招也没用了。 决战在此一举,他握握拳头,又回到床上装起病来。 当初李文给他出了这个装病的招儿,他没想到能成功。他听人讲过一些故事,古代的人为了逃避政敌的打击,装疯卖傻,睡在猪圈里,在牛矢马溺中打滚,要是这样还不如咬住牙关,苦熬三年等着复员了。 李文告诉他,抑郁症不是精神分裂症,不用那么卖力气表演,只要整天装着迷迷糊糊的样子就成了,还给他带来几本关于抑郁症的书。石海看过几本书后心里有把握了,对自己怎样装病更是成竹在胸。根本不用费心思装,只要他整天对着人朗诵那些新流派诗人、朦胧派诗人的诗,在不懂得欣赏诗歌的人看来,就是神经病。 一个人好好的怎就会得抑郁症了?还需要一个起因。石海很聪明,就自己制造了一个坠车事故,他故意跌得很重,结果弄了个骨折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住了一个月,骨折好了,脑震荡应该也好了,可是他的症状却让边防团的医生们都蒙住了,最后诊断为抑郁症,在病愈前不适合继续服兵役。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听父亲说,在战争年代,有的人贪生怕死,为了不上前线,就把自己弄残,自己的行为正是这样。不过,他也为自己辩护,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假如真要上战场,他保证不做孬种,第一个冲上火线。 客厅里的四个人愁眉不展地度过整个下午。到了晚上,都没心情吃饭,还是石海又出来嚷着饿了,大家才弄好饭菜。看着石海极好的胃口,大家心里又安稳许多,也都吃起来。 吃过饭后,石晶把碗筷洗了,又坐在沙发上陪着石光荣夫妇。石林忽然想到一事,把石晶叫到她的房间,问道:“你不是过两天就要结业考试了吗?” 石晶点点头:“爸告诉你的?” “是。小海这事你先别分心了,有爸妈和我呢,你集中精力好好复习,一定要通过结业考试,把文凭拿到手。咱家可就你读过大学。” 石晶见哥哥神情凝重,无限感慨的样子,笑道:“哥,你不是最不喜欢读书学习吗?怎么也重视起文凭来了。” “事实最能教育人呢。”石林叹息道,“以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是文凭高一级压死人。” “哥,你不是有什么事吧?”石晶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 “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怕你不拿考试当回事。你单位不是有宿舍吗?家里静不下心,你就在单位宿舍住,专心复习。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吧。” “哥,你放了几天假?” “假足够,你不用管了。”他说完,怕石晶再追问下去,就走了出去。 石光荣夫妇都回到卧室了,石林看着父母房中的灯光,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他来到长途电话局,给方慧打电话。 电话里方慧催他赶紧回去,说是县里真有几个空缺,运动的人很多,她已经把家里的亲戚都发动起来了,可是石林不在家这算怎么回事。 石林把石海突然患病的事说了,说自己会尽快回去,但父母年纪大了,弟弟又生着病,怎么也不能甩腿就走啊。 方慧听后,默然半晌,无奈地说:“那你也得快点回来呀,这毕竟是你的事,你不出头,我求人家都不好张口。” “好吧。”他挂上电话,本来他想跟方慧说自己想在这边找工作,照顾年迈的父母和患病的弟弟,但想想还是没勇气说出来。不只是怕妻子在电话里吵闹,更怕的是在这里工作没法安排怎么办?父亲在军队中还有一些关系,在地方上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愁极无聊地在街上转了半天,找个杂货店买瓶二两装的白酒,站着喝下去,然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睡了。 第四章 (1) 翌日早饭过后,石晶上班走了,褚琴和石海在卧室里。石林刚收拾好厨房,石光荣就把他叫到作战室。 “你昨天晚上出去了?”石光荣问。 “哦,我出去透透气。”石林在父亲老鹰般敏锐的目光谛视下,有些慌乱。 “你没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我哪有什么事。”石林又镇定下来,对视着父亲的目光。 “那就好。”石光荣叹口气,坐在椅子上,“小海这病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万一三个月内恢复不过来,咱家当兵的可就你一个了。” 石林欲言又止,他真想把一切说出来,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他从小到大,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气,没想到如今却要一边瞒着父亲,一边瞒着妻子,对哪面都没勇气说出真话。 “你们爷俩还嘀咕什么呢。”褚琴推门进来,“咱们上午还是带小海去市里各家医院瞧瞧吧,就算没有这方面的专家,也听听人家大夫是怎么说的。” 石林道:“妈说得对。小海这病还是得主动治疗,靠他个人慢慢恢复还是太被动了。” 石林说的正是石光荣的心里话,但石海和石林、石晶不同。对于他的事,石光荣不大伸手管,因为褚琴护这孩子就跟护着心肝一样,夫妻间以前大多的争吵都是因教育石海而起。 三个人带着石海先去了市医院,找到了老胡的儿子胡战斗。胡战斗极是热情,马上请来院里最好的神经科大夫。大夫给石海号脉、看舌苔、扒开眼睛看眼底,又弄个小锤在腿上、身上敲来敲去的。然后又开始和石海拉家常,问他多大了,在哪儿上的学等等。 石光荣夫妇和石林都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就像看一场紧张刺激的球赛,真希望能看到结果。石海则本着“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迷茫”的三原则,应对着大夫的检查。最后大夫也开始抑郁了。 大夫诊断完,让胡战斗陪着石海,把石光荣夫妇和石林请到医生办公室,想了一会儿才说:“病人的病情有些特殊,我还真诊断不出,他的身体神经系统没毛病。” “那就是说他没病了。”石光荣插话道,心里闪过一丝希望。 “不,不。”医生忙更正他,“神经系统实际分两个层面,一个是身体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身体神经系统有毛病通过检查是可以查出来的,但精神方面的就只能凭借临床经验来诊断了。老实说,我的专业就是身体方面的,精神方面的不是很在行。看来病人还真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那就是抑郁症了?”褚琴问道,同时白了石光荣一眼,因为石光荣的话里有石海装病的意思,其实石光荣还真没这意思。 “看症状像,但说句老实话,精神方面的疾病要想诊断得十分准是很难的,医学在人类神经方面的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 “那该怎样治疗呀?用不用住院?”褚琴问道。 “治疗嘛……”大夫想了想,“依我看,病人还是在家疗养比较好,这种病也没什么治疗药物,顶多服用些维生素类的营养神经的药,其实用处不是很大,还是要靠病人的自我恢复。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我也说过,对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很在行,你们如果急于给病人治疗,还是请专家来诊断。” “那就是要到省里的大医院了?”石光荣问。 “医院不是大就好。”大夫笑了笑,“看病还是要找专业的医院,尤其是精神方面的。” “那是不是说要去精神病院了?”褚琴吓了一跳。 “也不是。病人病情并不重,有两家医院的神经科还是能看精神方面的疾病的,不必去精神病医院。”大夫说着,在纸上写了两家医院和几个专家的名字。 三人谢了大夫,带着石海回去。胡战斗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外,听石光荣夫妇研究着要去省城这两家医院去看,就自告奋勇,说他能把一家医院的一个专家请过来,到家里给石海看病,省得跑一趟省城。 回到家后,一家人又陷入苦闷中,只有石海精神饱满,他庆幸自己又过了一关。在屋里翻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没意思,就到客厅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知青题材的电视剧《雪城》,他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另外三人看着他看电视的样子,全然没有生病的迹象,心里又安稳一些。石海看电视,其余三人就看他。 石光荣在家从不看电影电视剧,他只看《新闻联播》,他认为除了《新闻联播》,其他的都是扯犊子。褚琴却最喜欢看电视剧,尤其是感伤凄凉的,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手上总是握着一条手绢。石光荣看到她看电视剧的样子,就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人瞎编出来、一堆人瞎演的东西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看耍猴呢,每到这时候他就出去找老伙伴们下棋聊天了。 石海回来后,褚琴全副心思都在他的病上,哪还顾得上看电视剧,连宋达生和他说的谢枫的事也抛到爪哇国了。 石海看着看着不禁入了戏,等到一集完了,就忘情地跟着电视唱起片尾曲来:“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别忘戴草帽……” 褚琴眼睛都湿润了,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吗?她激动地说:“老石,你看咱儿子,一点都不傻,唱起歌来字正腔圆,一句都没唱错。” 石光荣也激动起来,握着褚琴的手说:“对,唱得跟电视上一样,小海这病有救,有救。” 石海蓦然醒悟过来,心里一惊,又曼声高吟:“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我从北方的草滩上走出,沿着一条发白的路。”愣头愣脑,满脸迷茫的样儿。 完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不清醒就不清醒了?褚琴刚刚露出的一丝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又被愁容所代替。石光荣安抚着她,说:“只要他有明白的时候就好。” 石林却觉出些蹊跷来了,他在部队当的是侦察兵,而且是经过战火洗礼的。他虽然不懂医学,还是觉得石海这病太怪,怪得不像是病。 石林把爸妈劝回卧室休息。石海也借机溜回卧室,心里后怕不已,一时得意忘形,险些露了马脚,看来还是小心为上。 石海刚躺到床上,石林就进来了。石海没理他,侧过身去。 “小海,你这病究竟是怎么一个感觉?”石林搬把椅子坐在他床前,慢声细语地问道。 “就是那么个感觉,我都说过很多遍了,你怎么还问?你是想问我的病情还是什么,这架势跟审犯人似的。”石海蓦地坐直了,瞪着眼睛看着石林。 “不是,不是,你千万别误会。”石林忙解释道,“你这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我是怕你看大夫时正好迷糊了,病情就说不清,大夫诊断就不准。我是想把你的症状都了解清楚了,等大夫来时我能替你说清楚。” “哦。”石海释然。同时心里也提高警惕,父亲当了一辈子侦察兵,哥哥也是,家里放着两个侦察兵,还真不能掉以轻心。他说了些自己的病症,都是从那些抑郁症的书上背下来的,任哪个大夫一听也是标准的抑郁症。 “是这样,我记住了。小海,你要放宽心,配合大夫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回到部队去。光当兵还不够,以后还要争取考上军校,有了文凭才能在军队站住脚。爸爸的理想就在你身上了。” “咱家有你一个职业军人就够了,无须我再锦上添花,再说,部队我是肯定不能回了。”一提回部队,石海又反感起来。 石林见他很激动的样子,怕他受刺激,不敢再说,只说了句你好好歇着吧,就退了出来。他站在客厅里想了半天,越咂摸石海最后一句话越觉得有问题。 方才的谈话中,石海思维逻辑缜密,病情应该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可他为啥自己就料定肯定回不了部队了呢,他又不是医生? 思来想去,这个侦察兵出身的军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头,石海装病这是他想都不愿意、也不敢想的。 中午吃过饭后,石林去了李满屯家,要找李满屯的大儿子李大明,他和李大明既是发小,也是同学。其实这干休所住的各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这种双层关系。 李满屯夫妇问了石海的病情,又问了些石林部队上的事,然后才问他有什么事。石林说想找大明聊聊,自他参军后哥俩就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了。 李满屯笑着说,他这儿子自从下海经商后,天天坐飞机飞来飞去的,也不知搞什么名堂,简直成飞人了。要找他很难,家里也很少能见到他的面,不过他有呼机,只要呼他,不管他在哪里,都能回电话的。李满屯从卧室里找来呼机号码,用电话传呼儿子。 第四章 (2) 五分钟后,电话铃就响了,石林拿起电话,问李大明在哪里。李大明听到石林的声音,很是兴奋,在电话里大声喊着:“哥们儿,咱们可是多年没见了,我现在在深圳。你能在家待几天?” 石林道:“还能待几天。” 李大明道:“那你等我,我过两天就飞回去,你千万等我。” 石林应了声,李大明又问:“你有什么事吧?” 石林支吾了一句:“没事,就是想看看你,找你聊聊,喝点酒。” “好,那你千万等我,可别走啊。” 石林告辞出来,心里浮上一丝希望。对市里的安转办,他已经不敢抱任何希望了,听说李大明这些年下海经商,人脉很广,他找李大明就是想让他帮助联系个工作。看着患病的弟弟和因弟弟的病而一下子憔悴了很多的父母,他愈加坚定了留在这里,支撑起这个家的信念,至于方慧怎样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海吃一堑长一智,开始谨言慎行了。他没事就窝在卧室里看书,只有妈妈进来,他才和她正常说话交流,也不忘装一装迷糊。他知道妈妈不会怀疑他,姐姐石晶素来大大咧咧的,比男人还豪放,也不用担心她会看穿自己的把戏,最要提防的就是家里这两个侦察兵。 石光荣看着石海病恹恹的样子,倒动了老牛舐犊之情,总想给儿子帮点什么忙。没事时就进来看看石海怎么样,也关心地问他什么感觉,想吃什么不?石海不敢和他多说,也不敢和父亲对视,说上几句就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转过身去。石光荣老了老了想和儿子交流交流,却找不到途径,自己说话都不利索起来,想为他做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像一个抡惯了锄头的人拈起一根绣花针。 褚琴看着坐在沙发上因感到自己无能而痛苦的石光荣,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便劝他:“小海这病就是这样,不喜欢说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虽只有几天的工夫,但两人都憔悴衰老了很多。石光荣硬朗的身子也略显佝偻,褚琴和石林、石晶看了都很心疼。褚琴自己头发又白了不少,脸上多了不少皱纹。 “你说小海这病是不是还得去大医院看呢?光这么窝在家里真能恢复好吗?别再严重下去。”石光荣跟褚琴商量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不是一点一点好起来的吗,光急有什么用。上次找的那个大夫就是咱们这里最好的了,再要去看只有去省城。对了,老胡的儿子不是说他能请来专家吗?怎么没动静了?等石晶回来让她打电话问问。” 中午石晶回来,石光荣就让她打电话给胡战斗。石晶马上给胡战斗打电话,胡战斗在电话上说已经请了一位专家,今天晚上回来,让他们在家等着。 听到这消息,一家四口人都松了口气,希望又在心里萌生。石海却一边拨拉着碗里的饭粒,一边筹思晚上的对策,既然是专家,想必是重量级的,可能不好对付。 褚琴看着儿子愁容满面,饭都不吃了,忙问:“儿子,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可口,想吃什么妈给你另做。” 石海拿起筷子敲着饭碗,唱道:“食无鱼兮出无车,士兮士兮可奈何。”把筷子一丢,回屋里去了。 “他叨咕什么?”石光荣大为不解,“吃饭没鱼,出去没车,这哪儿跟哪儿呀?” 褚琴气道:“他说的话,你咬什么文嚼什么字,他就是这病,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什么。” 石林、石晶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石海原来胡诌的是什么听不明白,但能听出来是现代文,现在怎么连古文也拽上了,是不是病得更重了? 傍晚,胡战斗带着一位省城的精神科大夫给石海看病。石海把自己装病的本领发挥至极致,把北岛、顾城、舒婷等人的诗完全拆解开来,然后混乱无序地组合在一起,医生问什么,他就拿这些比意识流还混乱的诗句来回答。别说医生听不明白,就是北岛、顾城他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完后,医生感到这不仅仅是抑郁症,已经有精神分裂症的迹象了,但他没对石光荣夫妇说实话,只是说这个病患的情况比较特殊,好像不太像一般的抑郁症患者,因为一般的抑郁症没有达到他这种偶尔思维混乱甚至错乱的程度,要彻底恢复正常,恐怕要个一年半载。 石光荣急了,问道:“就没有快点让他好起来的办法?” 医生说:“凡事都有个特殊,因人而异,也许你儿子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 闻此,石光荣又充满了期望,石林的心情则格外沉重起来,因为在医生进门之前他早就提醒过他,石海的病对他父母不要全说实话,不要引起他们过度的忧虑。他知道医生前一部分是实话,后面则是按他的嘱咐行事,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虑,安抚着父母。 石林和石晶把医生和胡战斗送出去,医生走后,石林又向胡战斗致谢,说不知怎样感谢才好,胡战斗脸红道:“石林哥,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小海不就像我亲弟弟一样吗?”他说的是他们两家亲如一家的关系。 石晶在旁白他一眼,看在他把医生从省城请来的份儿上,没拿话戗他,这时候套近乎,不是乘人之危吗? 胡战斗情知说错了话,连话都说不出,急忙离去。 石光荣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褚琴看他这样子很不高兴,儿子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看过的医生都说了,这病不难治,甚至不用治,慢慢就会恢复,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她知道老石的心病,就是儿子能不能在三个月里病愈后返回部队,她恰恰不担心的就是这个,回不去就退役,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石海当兵也只是权宜之计,他还是适合在文化部门找个工作。她的憔悴只是心疼儿子导致的。 “老石,”她坐在他身边,以少有的温柔语气说,“在小海这问题上你可别执拗啊。孩子病着,你急没用,催他也没用。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两个儿子是你两面红旗,是你在外面的脸面,倒了哪一面你都受不了。你这想法也该改改了,儿子这一辈子也不一定就要走咱们的老路,换个活法有什么不好的。非得世世代代都当兵才光荣?” “男子汉就得当兵。”石光荣气哼哼地说,看老伴要反驳,忙又说,“小海这事我不急,我听你的。他就算退下来,咱们至少还有石林在部队上。” 石林和石晶刚好进门,听到这话,石林心里一声喟叹。石晶笑道:“是啊,哥哥还差半步了,升到副师就能在部队一直干到离休,像爸爸一样。哥,你也快了吧?” 石林满腹苦水,苦笑道:“这事只能听组织的。” 石晶说:“哥,我后天就是结业考试了。等我考完了,你就赶紧回部队吧,别有晋升的机会,你不在,被人家抢走了。” 石光荣也说:“对,家里有我跟你妈呢,你该回去赶紧回去。小晶该忙工作还是忙工作,我们两个身体还结实着呢,还照顾不了小海?” 石林说:“我这次假期长,小海这样,我也不放心回去。再说这些年很少回来,这次就多待几天。” 褚琴笑道:“这才对,死老头子,拼命撵儿子走是什么意思?石林,你也是的,假期这么长,怎么不把小林带回来,就算方慧工作忙,离不开,小林总能来吧。咱们这个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个孩子,我可是真想我大孙子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那是,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石晶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偏心眼是不是?”褚琴瞪女儿一眼,自己也笑了,这也不只是她,女人上了岁数都这样。 第五章 (1) 省里精神科专家走后,石海大大松了口气。心里又觉得好笑,所谓专家也不过如此,不比边防团的医生更高明。他甚至怀疑这些精神科的医生是不是根本不懂得诊断,是否也是和他一样,只是照着书本上的东西来诊断,当然他是照着书本上的东西来装病的。 精神上放松后,他开始读书、写作,这正是他最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喜欢做的事。石光荣看他每天不是窝在床上看书,就是伏案写作,害怕他累着了,不利于恢复病情,总是干涉,石海却不听他的。 褚琴看着儿子读书写作的样子和正常人一样,心里倒是高兴,便跟石光荣说:“孩子得的是抑郁症,他干这些是在舒缓压力。我一个同事的女儿得了分裂症,每天不打不闹的,就是织毛衣,一天到晚不停地织。他们两口子就买来各色毛线给她织,她织了三年,精神分裂症自己就好了。” 石光荣听她说得有根有据,也就不再过问了,只是看着石海整天读书写作的样子,一点病态都没有,心里浮上个问号。 石林把家里的家务都包下来,隔上一两天就去市里的安转办去问一下,每次都是丧气而归。他和中学那些同学都打电话问过了,却没人能帮上他的忙,他只能寄希望于李大明回来帮他运动了。 每次家里电话铃一响,石林和石海就紧张地盯着电话,心也跟铃声一样狂跳着。石林是怕方慧打电话,把他的事都说出来。石海则是怕李文打电话,那丫头有口无心的,什么话都敢说,别说把事说出来,就是透露了口风,也是不得了的。 只要石光荣在家,电话总是被他第一个拿到,因为他无论吃饭还是平时坐着,都离电话最近。即便他不在家,他的位置别人也不坐。这些天,石光荣忙着石海的事,石林得到了机会,一有电话响,就抢先接过来。 正应了那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这天他们正吃午饭时,电话铃又响了。石光荣伸手去拿电话,手已经放在电话上,却没有马上拿起来,而是回头用老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石林和石海。石林已经欠身欲起,看到父亲的目光,就又坐下,把目光移开。石海赶紧把头低下,假装扒拉着碗里的饭,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心也像敲鼓一样。 “你赶紧接呀,瞅什么瞅?”褚琴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石光荣拿起电话,电话是方慧打来的。石光荣便问她有什么事,方慧一听是公公接的电话,说话便支支吾吾的,说是没什么事,想找石林说几句话。 从石林到家,石光荣就觉得儿子有什么事瞒着他,却没问出来,又被石海的事闹得翻天覆地的,也没工夫仔细盘问这事。听到方慧说话的语气,他愈发觉得是有事发生了。他没把电话给石林,而是先问问方慧身体怎么样,工作还好吗,孙子石小林好吗等等。把石林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五脏六腑都快掀翻过来。 问过这些,石光荣才说石林不在家,有什么事对他说,等石林回来转告他。 “死老头子,活到老了学会撒谎了。”褚琴嘟囔着,心里想,人家夫妻离开久了,要说点体己话,你个老公公瞎掺和啥呀? 方慧知道不该说,可是事情真的到节骨眼上了,咬咬牙便说:“等石林回来,您让他赶紧回家来。机会不等人呢,再不回来什么事都晚了。” 电话里声音很大,坐在饭桌上的一家人都听到了。褚琴这时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大儿子。石林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大声道:“我知道了,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你挂了吧。” 石光荣回身坐直了,指着面前的沙发,对石林道:“你坐这儿。” 石林没坐下,只是搪塞道:“爸,真的没什么事,我还没吃完呢。” “你坐这儿,我有话问你。” 褚琴道:“你这是干吗呀,说话也不急着这一会儿,让儿子把饭吃完呢。” “说完话再吃。”石光荣火气急剧上升,气都有些喘了。石林只好乖乖地坐在父亲指定的位置上。 石海见不是李文打来的,心里松了口气,又看气氛不对,趁机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石晶也和父亲一样,早就觉得哥哥这次回来得不同寻常,见父亲发火了,只能同情地看看哥哥。 “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和你妈?” “没事,真的没事。”石林苦着脸说道。 “你不说是不是?你是让我再给方慧打电话还是让我打电话到你部队上?”石光荣一直压抑的脾气爆发了,拍起了桌子。 褚琴看到石林的样子,这才有些明白,急忙问道:“儿子,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千万别瞒着我们,不是小林有什么事了吧。”想到大孙子石小林是不是有什么,她吓得脸都变色了。 “你究竟说还是不说?”石光荣一怒站起,把屁股下面的椅子踢出老远。当年抓舌头、审口供他都没这么光火过。 “我说,我说,您别急行不行。”石林也慌了,见父亲这架势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 “老东西,你吹胡子瞪眼干什么?有话好好跟儿子说就是了。”褚琴也火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石光荣喊道。三个孩子小的时候,石光荣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信条,教育孩子他是不会的,不是动手就是抄家伙。她就像母鸡翼护小鸡一样,用身体护着三个孩子。 “这事你甭管。”石光荣眼睛瞪圆了,盯着石林,“这小子一回家,我就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一直忙着小海这事,就没腾出工夫好好审他,今儿个你给我好好交代。我是你老子,你有什么事我有权知道。” 褚琴坐在石林旁边,搂着儿子说:“儿子,你有什么事就说,千万别憋在心里。没事,妈在这儿呢,别怕那老东西。” 石林叹了口气,低着头道:“爸,是这样,部队精简干部队伍,只有本科学历以上的干部才能留下,专科以下的都得转业。”说着,他停顿一会儿,才又说,“我也被精简下来了,要回到地方找工作。” “精简?你也被精简下来了?!”石光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石光荣的儿子,已经升到团长的儿子,居然还会被部队一脚踢出来?这怎么可能? 石晶“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哥哥为何如此在意自己这次结业考试,叮嘱自己千万拿到文凭,原来他刚吃了学历不够的大亏。 “你怎么不早说呀,当初你在部队上知道这事就应该给我打电话。为什么瞒到现在?”石光荣火气消了不少,却真急了。 “爸,我想打了,可是您不是一直教育我们不能为自己搞特殊化吗?再说这次部队下令是一刀切,也没有通融的余地。还有一点,我是想,您和妈年岁都大了,我也想回到您和妈身边,好好尽些孝心。” “你好糊涂。”石光荣痛心地说,“你在部队上为国家服务,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我和你妈是上了点岁数,又不是不能动了,用你回来尽什么孝心?再说了,就算我们不能动了,还有组织上安排人照顾,也不用你们啊。” “儿子想孝顺你也不对,什么人呢!”褚琴抢白他一句,然后又笑着对石林说,“儿子,我当什么大事呢,这事你做得对,就应该回来。在部队上干一辈子有什么好,我和你爸当了一辈子军人,你又当了这么多年兵,咱们家为国家服务得也不少了。回来好啊,回来多好,等着把方慧也接回来,让小林在咱们这儿上学,咱们一家人就真的团圆了,我又能天天看着我大孙子了。” “好个屁!”石光荣怒道,“石林,这事你先别忙着定下,容我想想。” “你想什么想呀,组织上的决定你不服从?你这一辈子挂在口头上的不就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嘛。”褚琴还真怕他一时犯犟,把这“好事”给搅黄了。她已经在心里想象着石林一家人都回到自己身边,自己天天哄着大孙子玩儿的天伦之乐了。 “这是两码事。”石光荣白了老伴一眼,“你说精简你的理由是什么,学历不够?” “是,国家要建设一支高素质的军队,也就需要大批高学历的人才。” “胡扯,你老子我什么文凭也没有,怎么了,打仗比谁差了?告诉你,你老子我打败过黄埔毕业的国民党,也打败过西点军校毕业的美国人,谁说的没学历没文凭就打不好仗、就不能指挥军队?” “你冲儿子嚷什么嚷,有本事你到中央军委,找作决定的军委领导人嚷去。” 提到军委,石光荣不吭声了,气哼哼地回卧室去了。 石晶见哥哥耷拉着脑袋,也劝道:“哥,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妈说得也对,你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多好啊。这些年,嫂子自己带着孩子多不容易,以后你们一家人也团圆了。” “对。儿子,别理你爸爸。”褚琴劝儿子,“你也知道,你爸爸这辈子把部队当家了,他眼里除了部队什么都没有,好像全国人人都得当兵似的,要不就没出息,也不想想,没有人搞经济、搞生产,部队怎么养,让战士都喝西北风啊?” “妈,你也知道爸爸就是这样,少说几句吧。”石晶笑着说。 “死丫头,你就知道向着你爸爸。人家都说闺女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倒好,什么事都专和你妈作对。” “妈,我这不是怕你和爸吵架嘛。”石晶笑着吐了下舌头,赶紧拿起包上班去了。 石光荣坐在椅子上,脑袋里轰隆隆直响,仿佛有无数个闷雷在脑子里炸开。石林转业,这打击太大了,他一时真的承受不住。他一直认为石林虽然比不上自己,和平年代没有战争年代晋升那样快,怎么着也能当上军长,至少师长是揣在兜里的事,只要当上师长,就可以在军队干一辈子了。 他真的后悔了,几年前,石林被提升为团长时,老胡就劝他在上层找找关系,为石林早日当上师长铺好路子,至少先升到副师,就稳当了,因为副师就是大校级,大校就可以干到离休,不用转业了。也因此,团长到副师是最关键也是最难升的半级。他当时很鄙夷老胡这种说法,运动关系为儿子谋晋升,这事别说做,连想想他都感到脸红。现今却悔不当初了,如果听了老胡的劝,为儿子做些铺路的工作,何至于有今天。 他一直闷坐到晚上,晚饭也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回屋后上床躺着。石林闷头吃饭,不敢看父亲那张脸,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家人的事。褚琴对儿女们说:“大家吃,别理他,他就这样。当初让他离休他还不愿意呢,说自己身子骨还结实,还能为党工作,结果不也是离休了。” 石林三人都笑了,想起当初组织上要求到了岁数的领导同志离休时,爸爸确实是闹着不肯离休,倒不是放不下手中的权力,就是觉得身体还硬朗,怎能不工作靠国家养着,结果还是总部一位领导给他打电话才做通了他的工作。 石海通过石林这件事,给自己敲响了警钟。爸爸真是老当益壮,侦察兵没白当,自己千万不能大意了,所以从下午起,他就开始装迷糊了,总是浑浑噩噩的样子。褚琴看了更是心焦,以为儿子是被老伴吓着了,抑郁症加重了。 晚上,褚琴回屋睡觉,看着石光荣在床上翻来覆去、愁眉苦脸,既感好笑,也有些心疼,就劝他:“事已至此了,你也别多想了。你与其想那些个没用的,还不如把心思放在如何给儿子解决个好工作上。现在可不是十年前了,部队转业的都优先保障安排平级职位,我听不少人说他们的亲戚从部队转业下来,甭说平级,根本就找不到工作。” 石光荣赌气不理她,把脸转向墙。褚琴知道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他说什么都没用,索性也不理他,自己倒在枕头上睡了。想着儿子回来,媳妇和孙子也就很快能回来了,她在梦里都笑出声来。 大儿子也要离开部队了,这简直让石光荣难以接受!此刻,支撑着老石光荣后腰杆的最后一面荣誉之墙彻底坍塌了!自从他离开部队后,留在军营里的两个儿子就是他心中的骄傲和念想。可现在,一个精神出了问题,另一个即将转业,心中那份希望的光亮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戎马一生的石光荣留在部队上的最后一份念想断了,彻底断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这件事石光荣不能就此罢休。石海那小子另说,从小就不成器,他咋得的神经病以后好好审他,可石林是全家的荣耀,是石家顶门立柱、光宗耀祖的人,是要往副师级去的,哗啦一下就和他石光荣一样成了老百姓,这前景石光荣绝对接受不了。思考了一夜,石光荣作出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到石林的部队去,和部队领导说说理,这么大的解放军,咋就留不下他石家一根苗? 他没告诉褚琴,情知她必然要反对。等上午褚琴到石海屋里时,他就悄悄收拾了几套衣服,又去卫生间拿洗漱用品。 这天是星期天,石晶不上班,就左一个屋右一个屋地打扫卫生。看到父亲鬼鬼祟祟的样子,就问:“爸,你要做什么?” 石光荣嘘了一声,指指石海的屋,意思是说别让你妈听到。然后小声说了自己要去做什么。 “爸,这不行,没用的。”石晶急得差点叫出来。 “你少管。”石光荣板起脸,“有用没用我比你清楚。”他走到电话旁,打通干休所办公室,说是要一辆车出门。 石晶看着父亲的神态,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自己很难劝说得动,只有母亲能拦住他,她又不愿意去告诉母亲。她向外面一看,哥哥石林从外面回来了,心里一喜,也许哥哥能让爸爸打消这念头。 石光荣怕车到家门口接他被褚琴看到,就自己出去到小车库去坐车。刚出家门,果然被石林拦住了。 “爸,您这是要出远门?”石林看着他手中拿的东西,惊讶道。 “嗯,我要到你们部队上去,问问那些当官的,凭什么不能留下你。你老子为国家打了一辈子仗,他儿子要留在部队都不行,这是什么政策?” “爸,您别去,这没用的。我已经办了转业手续,现在就是一平民百姓了,您总不能让我再入伍一次吧?” “怎么不能?现在要是发生了战争,征召你入伍不也就是一道手续的事。这事你甭管,我也不管有用没用,他们要是不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我就到北京去评这个理儿。”说着,气哼哼大步走开了。 “爸,上级也不是没道理,上级卡的就是文凭,谁让咱们没有本科文凭的。”石林追上两步,心急火燎起来。父亲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只要认准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碰了南墙都不回头。这事真闹大了,可就难收场了。 “你少跟我提文凭的事。我告诉你了,你老子什么文凭都没有,一样打国民党,打美国鬼子,打的都是有文凭的,还总打胜仗。”石光荣冒火了,抡着胳膊吼道。 石林没辙了,只好回来。石晶迎着他问:“哥,你没把爸拦回来?” 石林苦笑道:“我哪儿拦得住啊,妈呢?” “在小海屋里呢。” “快去叫妈。” 从昨天开始,石海就装起了迷糊,整天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听什么话也好像听不着,看什么东西,眼睛里都是一片迷茫,浑似梦游一般。褚琴认定他是让石光荣吓着了,想给他吃点管惊吓的药,又怕加重他的抑郁症。她只好坐在儿子身边,像哄婴儿一样哄着他,心里却像有一百只老鼠在抓挠。 听说丈夫要去石林部队上闹,她腾地跳起来,骂了声:“这个老不死的。”就往外跑,临到门口才指着石林喊道:“你看着你弟弟。”然后就冲出门外。石晶怕母亲跌了摔了,忙跟在后面。 幸亏褚琴行动神速,再晚一步,就拦不到石光荣的汽车了。当褚琴母女二人在大院门口拦住载着石光荣的汽车,石光荣命令她们让开路,但此时的褚琴比石光荣更强硬:“你个倔老头子,在家里丢人还不够,还要把人丢到外面去!你石光荣咋了?石光荣的儿子就有特权?石光荣的儿子就不能转业?你以为你石光荣是开国元勋是不是!” 眼见围观的人多起来,石光荣脸上开始挂不住,褚琴倒更来了劲,说:“石光荣你要不怕丢人,你就在车里坐着,反正人已经丢在这大院里了,我绝不能让你把脸丢到儿子的部队去!” 李满屯和老胡都闻讯赶来,问清楚情况后,李满屯拉开车门,劝道:“老石,你这么干可不行。组织决定是不能违反的,你到部队上能说个什么?个人不能大于组织,不能大于党,你自己都说了一辈子,怎么老了犯糊涂了,赶紧下来。” 老胡也在旁边劝道:“老石,快下来,儿子转业又不是什么冤假错案,值得你大动干戈吗?快下来吧,传扬出去让人笑话。” 一看人丢大了,石光荣一言不发,摔下车门就走,小司机还不放心,在他身后追问:“首长,咱还走不走?” 石光荣头都不回:“走个屁,都全军覆没了,这还看不出来!” 石光荣拎着小包,愤愤地推开家门,一开门,就看到石海一脸纠结地站在屋当中,正喃喃自语:“所有的小花都会围拢,在灯光暗淡的一瞬,轻轻亲吻我的悲哀……” 石光荣的心被这接二连三突然而至的打击彻底击碎了…… 没想到结婚三十五年之后,老革命石光荣的婚姻成果--三个孩子像三枚巨型炸弹,一下子把这个原本还算安顺的家炸得七梁八栋都塌了!褚琴早已顾不上与石晶理论当刑警的事,她最宝贝的小儿子石海的病情令她心力交瘁。 石光荣也着急石海,但看病历上的记载,他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再急,也得按部就班地治,眼下最让他心焦的是石林的出路问题。 第五章 (2) 当晚,石光荣与石林进行了一次长谈,虽说石林为了安抚父亲强装平和,但他眼睛里还是难以掩饰说不出口的凄惶。按照规定,石林可以在妻子方慧的户口所在地和入伍时的城市选择,安转办负责安排他在地方的工作,问题是他要是回家,在小县城文化馆里做资料员的妻子工作和户口都很难解决,他也很难找到与他的级别相当的职务;而留在小县城,他又担心家里的父母。 最后石光荣作了决定,父母还没老到需要人特殊关照的时候,一切选择都要以石林和方慧的工作为重,其他都要让步。石林表示,他会和方慧商量一个最稳妥的办法:“爸,您年龄大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您就没必要为我操心了。” 石光荣说:“我是你老子,你的事我必须管。明天你就回去,赶紧跟方慧商量以后的打算。” 石林说:“家里现在的状况我放心不下,反正转业已成事实,晚回去几天,不着急。” 石光荣急了,说:“家里有我有你妈,天一时半会儿塌不下来,就是塌下来也轮不着你出头顶着,赶紧回去!” 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石林只得从命,但他依然放心不下石海,仔细叮嘱完了石海和石晶后,他才忐忑地离家。 临别,母亲追出门来叮嘱石林道:“趁机会赶紧把老婆孩子带回来,别听你爸的,能全家回来是最好的出路,我可在家等我的大孙子了!” 石光荣本想抢白褚琴几句,但碍于石林的面子,作罢。他说:“石林,一切以事业前途为重,别拿错主意。” 怀着不安,石林上路,坐上火车返回妻子儿子所在的县城。 石林前脚刚走,石光荣就和褚琴商量,说石海这样子在家待着静养,三个月肯定是好不了,还是得给他找个医院好好治治。褚琴本来不同意,可是知道石林的事给石光荣的打击太大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石海能快点好起来,回到部队上,保住他最后一面大旗,也就同意了,但有个先决条件,只能住一般医院,绝不能把儿子送到精神病院去,那样不是精神病也得整出精神病来。这条件石光荣也同意了。 因女儿不与她打招呼,就擅自做主调进公安局,褚琴一直不爱搭理石晶,现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敦促女儿赶紧给石海联系医院,要最好的医院。 石晶连夜来胡家找胡战斗。见石晶登门,老胡两口子格外热情,尤其是胡婶。这位大大咧咧的大婶听石晶说找胡战斗,有事求他,就说:“晶儿,你这丫头,你说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和战斗关系也不远呢,怎么平时连个门都不串,以后可要多来,别再有事求我儿子的时候才临时抱佛脚。” 老胡急忙拉开说话不分轻重的老伴,不好意思地说:“晶儿,你别见怪,你胡婶就这样,以为谁都像她一样爱串门子。战斗,你出来,晶儿来了。” 等儿子出来后,老胡又把老伴拉到自己房间里,把客厅腾给两个年轻人。 胡战斗与石晶独对,再次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状态。石晶尽量调节气氛,讲明来意,胡战斗说没问题,你等着,我马上联系。 老胡两口子躲在自己房间里关注着客厅的情况。看到儿子面对石晶时的窝囊样子,胡婶急得直跺脚,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她要冲出去给儿子帮忙,老胡拦住老伴,要她不要多事帮倒忙。 胡战斗只是在面对石晶的时候才木讷蹩脚,一旦他沉浸在自我的状态就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胡战斗雷厉风行地打电话,语言清晰、简明扼要,石晶不禁觉得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好笑…… 石海知道后,心里慌了,缠磨着褚琴,说什么也不去医院:“妈,精神病院那是治病的地方吗?那是杀人的地方!你把我送进去,我的病不但治不好,还得加重,最后真的疯了!” 褚琴搂着他说:“儿啊,谁说送你去精神病院了?是送你去一般医院。你哥出了这事,你爸的火都顶脑门子了,这时候硬顶也没用,你就去医院住几天,等你爸火下去了,我就把你接回来。妈天天都去看你,你想吃什么就给你送。” 石海情知这次躲不过了,只好怏怏地答应了。 很快,胡战斗给石海联系到了医院,像押送犯人一样,石光荣总算是把石海送进了医院。石海在病房里透过窗户跟家人告别,大声喊着:“妈,姐,早点接我回去!” 看着小儿子凄惶的目光和可怜的模样,褚琴的眼泪落了下来,也只得硬下心肠。 石光荣不忍心看着褚琴伤心,拉着她就往医院外走,说:“石海小时候上幼儿园不也是这样吗?没出十天就正常了,你放心,医院又不是监狱,他也是大人了,走吧。” 没眼力见儿的胡战斗也随着石光荣的话语好心地劝慰褚琴,说:“姨,您别担心,把石海交给医生是最稳妥的办法,阿姨多操心其实没有意义。” 褚琴对这事本就不情不愿,硬生生把儿子送进医院,心里直犯堵,听到这话火冒出来了,白了一眼胡战斗说:“我家的事,你多过问也无意义。” 胡战斗脸都紫了,很是尴尬。 石晶不知该如何开释这个局面,石光荣赶紧解释:“战斗啊,你阿姨最近让石海弄得肝火太旺,你千万别在意。” 胡战斗艰难而又痛苦地笑笑。 为了答谢胡战斗,也为了替母亲赔个不是,石晶极力要请胡战斗吃饭。 对石晶一向如老鼠见猫的胡战斗,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一股脑儿冲石晶来上了,冷冷道:“咱俩从上幼儿园就在一个班,没必要客气,别把咱们之间纯净的关系往现在社会上吃吃喝喝拉关系的路数上走,没意思。” 说完胡战斗就走了,搞得石晶很是下不来台,但她并没生气,而是感到好笑,看着胡战斗的背影,笑道:“真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哈哈。” 石林回到方慧和儿子所在的小县城,下火车后步行回到家,进家门时已是暮色苍茫时分了。妻子不知道他要回来,正在厨房忙乎着,开门的儿子见到他还是不敢和他亲热,跑回去躲在方慧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石林心事重重,也没心情和儿子拉拢感情。 方慧见到他就开始埋怨:“你说你这是办的什么事?你自己的事,自己不上心,我整天东家西家地给你跑,这算怎么回事呀?亲戚们都问你哪儿去了,我都没法说。” 石林道:“家里不是有事了嘛,我真的离不开。” “家里?你父母家里是家,咱们这个家就不是家了?” 石林把旅行袋放到衣柜上面,没接这个话茬。若是大家小家你家我家地争辩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也伤感情。他也明白妻子是真的着急了,不然不会这样见面就和他吵。 方慧正在煮面条,只煮了够她们母子两人的,见石林回来,便解下围裙,出去买菜,回来又忙乎着炒菜。 石林试着和儿子沟通,问儿子在幼儿园好不好,和小朋友打不打架,都学到了什么等等。石小林不再躲了,却还是怯生生的,问一句答一句,一对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打量着爸爸。在他心里,爸爸是种奇怪的生物,总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了,待不了几天,还没和他混熟,就又突然走了,然后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他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被父亲抱在怀里,或者一起做游戏,他心里就揪起来,眼泪都窝在眼眶里,然后调头跑开。 石林看着儿子的样子,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毕竟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和儿子的境况相似。他对儿子感到很愧疚,这时才想起,竟没给儿子买一点好吃好玩的。 “你们爷俩聊啥呢?”方慧炒了几个菜,端上桌,还拿出一瓶白酒,酒还是石林上次回家时买的。 “没啥,我就问问他在幼儿园的事。”石林给自己倒上酒,先喝了一口。 “你别怪儿子跟你不亲,你自己想想,这些年你在家一共待了多长时间?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你的,有时就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为什么不能经常回来看他,是不是他不好,所以爸爸不喜欢他,所以不想他。”说着说着,方慧的眼睛湿了。 石林的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其实每个军官家庭差不多都这样,陆军空军还算好的,海军就更糟了。 “我没怪他,我小时候也是一样。”他小时候,父亲也是去了朝鲜战场,一去就是几年。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了,以后咱们三口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小孩儿就这样,几天就混熟了。” 石林心里又悬了起来,他这次回来其实是想和方慧说开,自己要回父亲所在的市里找工作。可是看着热切盼望天天能和他在一起的妻子儿子,这话没法说出口,只能低头喝闷酒。 晚上,方慧把儿子哄睡着了,才来到大屋里。石林不在家时,她就和儿子在小屋那张小床上睡,只有石林回来,大屋才派上用场。 “小林睡了?”石林一个人坐在床上呆呆想了很久,究竟是留在这里和妻子儿子在一起,还是回到父母身边尽孝,两种念头在心里交锋,哪种也没占上风。 “睡了。”方慧坐在床边,沉吟一会儿,“你回家是不是也联系工作了?” 石林心里咯噔一下,就怕方慧问这个。他好半天才艰难地点点头。 “那找到了吗?”方慧慢声细语地问,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石林心里有些发毛,方慧当真和他吵,他倒未必在乎,他有的是理由,就算说服不了她,至少也能说得过去。可是方慧和风细雨地说着,他心里倒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现在才知道还是军队好啊,什么职务什么工作都有上级安排,不用你自己操心。到了地方上,根本就没人管。” “那你想怎么办呢?”方慧还是慢悠悠的。 “就是想不好嘛。” “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时间多的是。” “不是,慧,你听我跟你说。”石林有些慌了,想跟她好好解释解释,耐心细致地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他虽然不是政工干部,这种工作也常做。 “不用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方慧凄然一笑,“你在部队上,就说自己是军人,肩负国家使命,对党对人民都有义不容辞的职责。转业到地方,你又要说是家中的长子,对家庭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我都懂,早就懂了。可是我就不明白,在你眼里,咱们这个家算什么?我和小林算什么?是空气吗?” “慧,你别急,听我慢慢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 “对,你那样想是尽职,是尽孝,我那样想就是胡搅蛮缠,对吗?” “不,我没说……” “你是没说,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你在部队上,一年就回来那么几天,我挑你什么说你什么了?没有。我从认识你,决定要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我。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也没觉得什么。儿子问你的时候,我就说爸爸在为国家站岗放哨,免得坏人进来打咱们。连儿子都懂了,还为你感到骄傲。”她忽然哽咽住了。 石林眼眶也湿了,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你转业了,我是真的高兴,天天跟儿子说,以后他夜里睡觉不会害怕了,因为爸爸回来了,永远都不会走了,永远都陪着他。你为国家尽了忠,现在又要跑回家里尽孝,这是对的。可我们娘俩怎么办,是孤单单地这样过,还是毫无希望地等着你回来?你在部队上一个月还能打回几个电话,可你回家去了这么多天,你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吗?我给你打个电话,你竟恶声恶气地说我,你说我容易吗,我都是为了谁?我们娘俩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是外人,这个家就是你的免费旅馆、饭店和中转站?” 她含泪说着,犹如机关枪打出的一般。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一打开头,就倾泻而出。说到最后她说不下去了,站起身走出去,来到厨房,扶着窗子站着,大口喘息着,吞咽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哭声。 石林羞愧万分,对妻子儿子他始终感到愧疚,只是从没说过,觉得一家人说这个有些虚伪。妻子说的这些,几乎每个军官家庭都有这本难念经。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感到轻松多了。 他脑子有些眩晕,好像大脑缺氧,过了十几分钟才清醒过来。他来到厨房,站在妻子后面,请罪似的说:“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你跟儿子,实在是没办法。其实我也想留在家里,和你和儿子天天在一起,我怎么会不想天天和老婆儿子在一起呢?可是你也知道,我和父亲有过十几年的误解,是我误解了他,后来还赌气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十几年后我才明白了父亲的心,我对他也感到惭愧,总想做点什么来补上。他已经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虽然身子骨还硬实,可我却总怕他一场大病后就突然走了,我就没有补报的机会了。这次转业本来是能想办法留下的,我却没有,就是想回到家,侍奉父亲几年,我到那边找工作,也是想等找到后再想办法把你的工作也调转过去,把你和儿子接过去,我不是没有考虑你和儿子。我总是想,我既然回来了,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也不在乎个把月的,当然,这话我早该和你说清楚,这是我的不对。” 方慧叹息一声,回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说:“随你怎么想,随你怎样做吧。” “我回来时,爸爸说了,让我就留在这里找工作,让我留在你们身边。” “那你妈是不是说儿子赶紧回来,把我大孙子也领回来?” “嗯,妈是说过。”石林不会撒谎,点点头。 “是啊,我这个儿媳妇回不回去都不要紧了。” “你怎么这么说,妈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回去了,你当然回去,还用说吗。”石林急忙辩解。 “没说的都是不用说的,也就是不需要。”她冷笑一声,从石林身边挤过去。 石林忽然抱住她:“你别这样想,妈真的没这意思。我答应你,明天开始找工作。” “你找不找和我没关系,放开我,我没心情。” “别闹了,好吗。其实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都明白吗,还用得着我说吗?”石林不放手。 方慧挣扎两下没挣脱,脸慢慢红了,身体里也慢慢热了,僵直的身子也就慢慢软下来。 第六章 (1) 石晶在新单位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实现当刑警的愿望,领导研究了她要去刑警队的请求,鉴于她初来乍到,对公安系统的工作还不是十分了解,他们希望石晶暂时在机关的档案室工作,以后再做安排。 石晶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领导的安排。 档案室里的工作并不忙,在爽朗的快言快语的同事杨花花的帮助下,她很快就熟悉了环境,静下心来,等着领导们的下一步安排。 为了给父母分担压力,石晶成了家里的勤务员,每日洒扫洗涮,像个家庭主妇。因为不满石晶调入公安局的事,褚琴对石晶的态度一直是不阴不阳的。为此,石光荣很是心疼女儿,也劝褚琴不要跟孩子耍性子。褚琴说:“这丫头主意大,她眼里既然没有我这个母亲,我对人家那么关心干啥?” 石光荣碍于褚琴连日来为了石海心力交瘁,不想跟她理论,他更不忍心女儿受累,多次劝石晶不必为家里的事付出太多精力,她刚刚调入一个新单位,要把时间和精力多用在工作上。石晶说,家里现在就她一个孩子,等石海病情好转以后再专心工作也不迟。 第二天石晶要离家上班时,石光荣拿出一个旅行箱给石晶,说让她整理衣物。石光荣说他已经作了决定,从今往后,石晶还要像以往那样住单位宿舍,专心工作,不要顾念家里。石晶不无感动地看着父亲,不想接受父亲的命令。石光荣说你还想让老爹给你亲自收拾行李不成?走,赶紧走! 石晶无奈地离家,她叮嘱父亲有事一定要打电话给她,否则她放心不下。石光荣爽爽朗朗地笑了,做了几个伸胳膊踢腿的动作后问:“你真觉得你爸老了不中用了?还没到那时候,闺女,奔自己的理想去吧,等你爸妈真的到了老到动不了那天,少不了麻烦你们……” 石晶眼圈有些红了,搂了搂老父,走了…… 褚琴和石光荣几乎每天都去探望石海,石晶也隔三差五地往医院跑。渐渐地,他们发现石海的病情并没有多少好转,反而越加沉郁了。医生劝他们不要每天都来,这样不仅会干扰对石海的治疗,还会给他增添不必要的精神影响。抑郁症患者大多都异常敏感,还是让他安静一些为好。 褚琴要跟医生辩白,石光荣赶紧拦住,他谢过医生,拉着褚琴回家。 回到家里,石光荣劝褚琴恢复原来的生活状态,一连多日她的那些老姐妹都来电话找她,问她为什么不去参加活动。褚琴说:“你就跟她们说我没心情。”石光荣说:“你还是该去唱歌就去唱歌,该去模特儿队就去模特儿队,不要把自己搞得跟个病人似的。”褚琴急了,说:“我还哪有心情唱歌,亏你想得出来。”石光荣说:“你这样下去,整天愁眉苦脸的,等石海好了,你也进去了。” 褚琴不想搭理石光荣,独自一人进了卧室。 石光荣见劝说无效,只得去买菜了。 石光荣刚出门电话铃就响了,是石林来电话打听家里的情况。 褚琴总算找到说话的人了,说:“小海的病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不愿意与人交流了,我正琢磨着赶紧把石海接回来。可是你爸说什么也不让。知道你转业了,他就非得逼着小海回部队,他就顾着自己的脸面,心里根本没有你弟弟。” 石林感到了母亲心情的沉重,只好劝道:“妈,爸也是想小海快点好。你和爸的身体如何?” 褚琴哽咽着说:“还算行吧,只是近些天被石海闹得又犯了失眠的老病,血压也一直高,吃药也下不来。” 石林说:“妈,你不要着急,我很快就会回去帮你们。” 褚琴问道:“你的工作落实了没有?你也不用惦记家里,落实工作最重要。” 石林说:“我们一切正常,您就不要操心我们了,自己多保重,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晚上,石晶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张表格回家向父亲报喜,她说领导鉴于她在档案室的表现,已经口头答应,用不了多久她就要调到刑警队了! 石光荣急忙示意她小声些,别让躺在屋里的褚琴听到。然后低声说:“祝贺你,不过暂时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妈,她现在为石海已经操碎了心,就不要再惹她动气了。她要是听说你进了刑警队,晚上更睡不着觉了。” 石晶会意地点头,父女俩悄悄地干了两杯白酒以示庆贺。 石林和母亲通过话后,已能想见家里的情况,又有些坐不住了,可他联系工作的事正在节骨眼儿上,也没法回去。 方慧父母死得早,亲戚还有不少。她领着石林带着名酒名烟,去了几个亲戚家,求大家帮忙找路子。有个亲戚是在县政府办公室,方慧已经找过他,带石林来既是为了听信,也是表示感谢。 这位亲戚告诉他们两口子,石林命好,县里还真有个副县长的职位空着,许多人都盯着呢,外面市县也有要空降来的。他已经和县里几位领导说了石林的情况,几位领导都很感兴趣,说是军队的干部那都是高素质的,接收军队干部也是地方拥军的政策。只是这事需要市里同意才行,所以还得听信。 这位亲戚没说的是,他和县里那些领导胡吹,说石林父亲是军区警备司令--这倒是真的,说石林父亲虽然离休了,可从中央到省里,都有很过硬的关系,如果石林在县里当领导,以后县里需要到省里甚至中央办事的时候就方便多了。石林就是因为妻子儿子在本县,才要到本县来工作,要不然直接在省里安排了。这后面有的是半虚半实,有的纯粹是虚的。 县城就是这样,本县出过什么名人大领导,或者谁家亲戚在中央、在省里,都是一清二楚的,方慧的老公公是原军区警备司令,这也是众所周知的。这些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也都想着能有一个高干子弟在本县任职,那以后不论是对县里的经济发展还是领导的个人出路,都是大有好处的,所以也以拥军的名义,极力向市里申请。这些话这位亲戚没和石林和方慧说,倒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不都是实话,而是这样说有自己高攀石林家门的嫌疑。 两人听了也都很高兴,再三致谢,告辞回家。出门时,那位亲戚又说:“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了,就是得等市里同意才能正式任命。你们放宽心等着就是,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石林就等着走马上任吧。” 回家的路上,方慧挽着石林的胳膊,身子靠在他身上,想到石林要当副县长了,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在她眼里副县长可是很大的官,比石林那个正处级团长高多了。再说这只是开始,石林还年轻,将来还会晋升的。 虽然副县长比正处级低一档,石林倒没计较这些。他心里想的还是家里,对父亲把石海送到医院去,他理解却不赞同,不是送医院不好,而是把弟弟送进医院会要了母亲的半条命。他真的有些为母亲担心了。 “怎么了,不高兴?你别以为当副县长委屈你了,跟你说,我的一个同事的亲戚在部队是正营级教导员,转业回来,待了半年多,找了许多人,最后才找到一个工厂保管员的工作,咱们这就是有得力的亲戚,才有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埋怨我催你回来,你说你不回来,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去,上哪儿再去找呀?” “是,你说得对,我没想这些。” “那你想什么呢?家里,又有什么事了?” 石林把弟弟被送进医院,母亲高血压又上去了、而且下不来的事说了。 方慧听后,也陪着叹息一声,苦笑道:“妈也是的,太疼老儿子了。你说你当年和家里十多年不联系,妈也没怎么样,小海这只是住进医院,她就受不了了。” “那不一样,小海这次病得稀里糊涂的,我都担心,别说妈了。看着是不重,可谁知什么时候好,最后能不能好,这种病最让人揪心。” “好了,你在这边多操心也没用,等工作的事办妥了,你上了班,稳定一段后就回家看看,我领儿子陪你一起去。” 石林感激地搂搂她,方慧真是天底下难找的温柔贤淑的媳妇,他始终感到娶到方慧是他一生最大的福气。 这些天,石光荣也打过几次电话,问石林的事,石林把情况说了,石光荣也很高兴,告诉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如果需要他帮忙找路子,就开口。石林一问家里的情况,石光荣就说:“家里都挺好的,你妈那是老毛病了,吃些药好好养养就行。小海在医院也挺好的,家里你别惦记。石晶还进了刑警队,为了不影响她的工作,让她搬到宿舍去住了。自己身体好着呢,照顾你妈没问题。” 石林心里轻松些,他回家后闲不住,把家里的活都干了,还接送儿子去幼儿园。石小林和他熟了一些,没事时石林就教儿子识字,也陪他做做游戏。只是时间一长,石小林就像害怕似的,跑开去找妈妈。有时石林一个人躺在床上,儿子就又偷偷进来,一点点走近,像研究什么似的仔细看他,等他看向儿子,儿子就又突然跑开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他忽然有些心惊肉跳的,怎样也安不下心来,就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却没人接,他感到有些不妙。到了晚上打,还是没人接,他开始坐不住了,到了深夜,他又打一次。褚琴接的电话,听出是他,就大哭起来:“石林,你快回来吧,小海丢了,你弟弟丢了。” 石海住进医院的前几天,爸爸妈妈天天来看他,陪他说话,还给他带各种好吃的,他觉得还能过。自从医生下了禁令,不许这两人来看病人,石海不但见不着人,连吃的也没了。 医院食堂里的饭菜吃到他嘴里,就像吃进异物一样难咽,他原想坚持住,再熬上几天,妈妈就能把他接回去了。他知道妈妈也有难处,自己就少给她添点麻烦。 愿望是好的,可坚持着做就难了。本来好好一个人住进病房里就会有一种压迫感,这里又没有书可看,医生也不让写东西,一天到晚只能呆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午下午他都去院子里晒太阳,可同样没意思。 虽然没诊断出他是哪种抑郁症,医生还是给他开了几种药,每天吃三次,而且是护士拿来药,倒上水,看着他吃下去才离开。石海每次吃药时都有种恐慌,这些药或许是治疗抑郁症的,可他没有抑郁症,吃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会不会真的得上抑郁症,甚至会变成白痴?所以护士前脚一走,他就跑到卫生间,手指挖着嗓子眼儿,硬把药吐出来。这一招他还是从日本电影《追捕》里学来的,杜丘就是这样避免当白痴的。 吐过几次后,再吃药不用那么费事呕吐了,喝进去没两分钟就条件反射似的开始反胃,一张口所有喝的药和水都吐出来了。 护士告诉了医生,医生以为是这几种药对肠胃刺激太大,就换了几种。可石海服下后还是一样呕吐,护士又去告诉医生,医生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他没在石海身上找问题,而是骂护士没好好教石海服药的方法。护士也恼了,服药就是这么种服法,甭管你是白求恩医大毕业还是护校毕业的。她一生气索性不报告了,把药拿来,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转身就走。石海也省事了,她刚一走,就把药扔进马桶里冲走。 然而副作用出来了,他吃饭时竟也和吃药一样反应了,好不容易吞咽下去的东西还没在胃里消化,就全吐出来了。 三天后,石海觉得自己要死了,要饿死了,他每天三顿饭照吃,可留在胃里的没多少。这天中午,他在院子里嗅到远处飘来的饭店炒菜的香气,终于忍不住了,在饥火焚烧下,作出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决定:逃。 他回去后悄悄把衣服穿在里面,然后把医院发的穿在外面,走了出去。医生们看到也没人在意,住院的病人病得轻的出去买点东西是很正常的。 石海出去后,转过一个巷子,这才把病人的衣服脱下来,扔到垃圾箱里,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住院部附近有很多饭店,他不敢在附近停留,走出很远,才找家饭店走了进去。 晚上医生查房时,没看到石海,一问才知石海下午就不见了。医生慌了神,先和几个人在住院部找遍了,又在附近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就要通知家属,可是病人病历上却又没有病人家属的联系方式。直闹到第二天上午,胡战斗联系的那位医生上班,才拿到了胡战斗的电话,告诉他,他介绍来的病人不见了,自己逃出了医院,不知去向。 胡战斗也慌了,忙打电话给石晶。石晶听后,魂儿都快吓掉了,好半天才镇静些,心想小海会不会自己回家了。 她向领导请了假,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一进门她就楼上楼下地寻找着什么,老两口问她找什么,石晶只得实话实说:医院给她来了电话,说石海最近几天的行为特别反常,出现了轻度精神病患者的躁动和暴力倾向,还经常呕吐。今天中午开饭之际,石海趁乱跑了,至今未归,医生们希望他们家协助寻找石海! 褚琴闻此,被没咽进去的饭噎得憋红了脸,待她能说话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还等什么呀老石,赶紧找啊!” 一家三口出去找了一夜,也想不出石海会去哪里,只好漫天撒网地找。早上,三个人空手而返,眼珠都凹陷进去,眼睛里更满是恐慌。 褚琴担心石海病情加重跑出医院后会出意外,不断地做着各种意外的猜测,搞得一家人更是心事惶惶。 第六章 (2) 在褚琴的要求下,石光荣不得不求助干休所的人员帮忙。这还不够,褚琴还给李满屯和老胡打了电话,请他们帮忙……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以讹传讹,一时间整个干休所都知道了石光荣家得精神病的儿子从医院逃跑了,肯定出事了等等。 一天两夜寻找未果,次日,石晶报了案,街道、派出所也参与寻找。褚琴亲自到报社登了寻人启事,石海的照片上了报纸。 一连几天,参与寻找的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渐渐地,有人已经丧失了希望,老胡甚至建议石晶到一些相关部门的尸体认领处看看,说不定那里有石海的下落。老胡此话一出,褚琴就险些晕厥。 人们一连找了三天,还是不见石海的踪影,褚琴急得犯了心脏病,让石光荣给石林打电话回来一起帮忙。石光荣拒绝,说石林正在关键的时候,轻易不要打搅他。褚琴长吁短叹,大有活不起的样子了。 不放心父母的石林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没人接,直到深夜,才听到母亲接电话,褚琴没说一句话就对电话哭开了,说:“石林啊,家里出了大事,你弟弟丢了……”石林安慰母亲:“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褚琴如实相告。石林心焦地说:“妈,我马上回家。” 石林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方慧不让石林走,说:“我也担心家里,但是你必须到县政府办完报到手续再走,也就差几天的事。” 石林不肯,方慧说:“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副县长的职位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你这一走,还不让人抢了去?” 石林根本不顾方慧的央求,吼道:“我弟弟丢了,生死不知,我妈也快出人命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工作工作的,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方慧失望地哭了。 石林刚出家门,就听到里面石小林的哭声:“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 方慧哄着儿子说:“儿子,别哭,让他走,他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他,咱们娘俩儿也活了这么多年了。” 石小林哭喊着:“不,不,我要爸爸!” 石林眼泪夺眶而出,咬咬牙,还是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在清凉的夜风下流着泪水,一边流,一边又被风吹干。 该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该做的努力也都做了,还是不见石海的下落。褚琴高血压心脏病都犯了,痛不欲生,浑身乏力,面色苍白,连连责怪石光荣不该把儿子往医院送。石光荣也心急如焚,他并不想在褚琴难以支撑的情况下与她争个理长理短。褚琴见石光荣不做声,以为他理亏,越加唠叨,要石光荣给她赔儿子。 石光荣豁出老脸,在第四天头上再次央求大家协助寻找,说最后一次请大家帮忙,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就不麻烦大家了。说这话时,石光荣几乎哽咽,看不得老伙计这番模样,李满屯两口子带头,跟着石光荣再次投入到寻子的战斗中去了。 深夜,当人们汇聚在市区的繁华处汇拢情况时,李满屯的老伴突然发现了什么,她指着街对面的一个餐馆的窗户,“呀”地一声喊了起来,她张大嘴指着窗户说不出话来。众人吃惊,问怎么了,她喊着:“石海,那不是在里面吗!” 当大家来到餐馆时,石海正闷头大快朵颐,他的桌上还摆放着一张刊载寻找他启事的报纸。报纸旁边,摆着梅菜扣肉、松鼠鳜鱼、糖醋里脊,满桌子的好饭菜让这些还没顾得上吃晚饭的人垂涎欲滴。 石海没停筷子,只是抬头望了望众人,示意大家一块吃。此时的石光荣火气已经烧到了脑瓜顶,他拽起石海就往门外拖。褚琴很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奋不顾身地抢救石海,央求着石光荣:“老石,你松手,石海是个病人,你就饶了他吧。” 餐馆里的人被这突发的情况搅扰,走出门来围观。 石光荣强忍着火气,对低着头的石海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清醒还是糊涂?”石海没做反应。石光荣想了想,和缓了语气再问:“医生说你病情加重,如果是真的,你现在就回医院,如果不是,你跟我回家。” 石海连忙说:“不是。” 石光荣一脚踹到了石海的腿上,让他跪下。石海不跪,石光荣指着周围的人们说:“你抬眼好好看看这些叔叔阿姨,看看你妈,都多大岁数了,饭不吃觉不睡满大街找你,你就忍心?” 石海被石光荣震慑,不知该如何作答。石光荣强按着石海跪下,而后自己给大家鞠躬,说:“各位,我石光荣教子无方,让大家受累了。念咱们的交情和他是个病人的情面,今天就饶他一回,我和这个浑蛋给大家赔礼了。” 此时石海也感受到了他给大家带来的麻烦,心怀感念地给大家磕了个头。 李满屯笑道:“老石,你也别生气别上火,也别埋怨孩子。他还是个病人。人找到了就好,咱们就都安心了,大家说是不是?” 大伙也都纷纷开释石光荣,说人找到就好,别那么客气。 石晶和褚琴说着感激的话送走了大家,石光荣则还对跪在地上的石海喘粗气,命令他必须回医院。石海说:“你不是说我要是病没加重就可以回家吗?”石光荣说:“我要是不诈你,你小子能说实话?跟我说,为啥逃跑?”石海想了想,几句实话几句虚话地说,医院实在待不了,每天都吃很多药,不吃就强灌,灌完了就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还有那饭菜,简直就是猪食,连部队上的大锅饭都不如。 褚琴央求石光荣把石海带回家,石光荣不干,说这是原则问题,有病就要住院。石海见母亲说不动父亲,只得领命。 此时,餐馆的老板拿着一块手表走了过来,说这是他押在这里的饭钱,现在归还,谁来结账?石晶跟老板去结账。 回医院的路上石光荣问这顿饭花了多少钱,石晶不敢说,石光荣命令她说,石晶说三十七块八。石光荣闻此,越加光火,呵斥石海道:“你小子真是大方,一个人吃这么多钱,你几个月的津贴都不够。你给我听好了,这钱记在账上,以后你必须还!” 院方迫于石海出逃的情况不敢再收留他,石光荣左求右央都不好使,无奈,他们只好连夜带石海回家。 一听回家,石海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连走路的节奏都加快了。 石光荣狐疑地看着石海,觉得这小子行为甚是奇怪,以后真得好好观察。 刚进家门,石光荣就看到了赶回来的石林。当石林看到精疲力竭的父母、妹妹和依然如故的弟弟时,他心里很不好受。 石光荣问石林为啥突然回来了,石林说不是弟弟丢了吗?石光荣一下子恼了,积压几天的火气一下子迸发出来,他责怪褚琴私自做主惊动了石林。褚琴委屈连连,说人都急出毛病来了,谁还顾得了那么多啊…… 石林忙劝父亲:“爸,您别发火啊,这是大事,我当然应该知道。” “狗屁大事,他嫌医院伙食不好就自己逃出来了,我说你是去治病还是去享福啊?”石光荣说着,又冲石海挥着拳头。 褚琴迎上来怒道:“老石,在外人面前我给你点面子,你还抖起威风来了。小海是病人,脑子不清楚,他就算做点出格的事怎么了?还要动武,你冲我来呀!” 石林拉住爸爸,石晶拉着妈妈。石林笑道:“爸,妈,你们这是何苦,有话好好说嘛,不都是为了小海好嘛。得,得,天儿已不早了,你们这几天也受苦受累了,还是早点歇着。小海没事就好,咱们可别给自己找事了。” 石晶也是两头劝着,褚琴看着吓得不知所措的石海,又心疼了,拉着儿子进屋了。 石光荣叹口气,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又对石林说:“家里没事了,你明天就给我回去,这节骨眼儿上,你往回跑干什么。” 石林说:“爸,市里正研究这事呢,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决定的,得班子集体讨论通过才行。回去等着,还是在这里等着不都一样吗?” 石光荣又累又是生气,浑身筋骨都疼,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回屋躺下了。褚琴和石光荣赌上气,不回两人的卧室睡,要睡在石晶的房里,石晶只好睡沙发了。 石林回自己的屋里收拾一下,出来想和妹妹说说话。一连多日没有休息好的石晶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看着头发凌乱面色憔悴的妹妹,石林内心最软弱的部分被触动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石晶睡梦中还在不安地说着什么,突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喊着:“石海,石海!” 石林知道她还没从寻找石海的紧张状态中完全释然,把石晶安放到沙发上,安抚她睡下,给她盖好毯子,哽咽地说:“哥再也不离开家了。” 第二天一早,石林就偷偷出去,到长话局给方慧打电话,他先说了家里的情况,告诉方慧自己已经作出决定了,要留在这里工作。等他工作定下来后,就着手把她的工作也调动过来,让她和孩子一起过来。 方慧沉默有顷,才淡淡道:“我说过,随你怎样想、怎样做,这边都已经联系好了,你却中途变卦。先不说这么好的工作你放弃了可惜不可惜,你说说让我怎么去跟人家解释,你心里是不是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家,就再没有别的,根本就没有我和小林?” “你不能这样说,原因我都跟你说了,也不再重复。”石林语调很正式,仿佛跟什么人正式谈判似的,“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子就有长子的责任,这是我必须尽的。我离开家十几年了,没给家里做过什么,父母老了,弟弟又这样,妹妹是早晚要嫁人的,还能指望谁?只有我跟你了,所以我必须回来,你也得回来。” “打住。”方慧截然道,“我说过你想怎样就只管去做,别捎带我们娘俩儿。” 石林感到巨大的裂隙在脚下出现了,却也无话可说,连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对他而言,这样做是正确的、唯一的,可是对方慧呢? “家里乱糟糟的,爸妈心情也都不好,这些天你不要打电话到家里找我,这事也不要让爸爸知道。” 他还没说完,方慧就挂上了电话。 第七章 (1) 石光荣起来,没发现石林,就问石晶,石晶也不知道,就说可能是晨练去了。石林自小就晨练,到部队后这习惯就变成规矩了。 “嗯,很好,不管什么时候,身体总是最重要的。”石光荣点头说,“晶儿,你以后也要注意锻炼身体了,你那个工作可是更需要好身板的。”说到“工作”二字,石光荣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唯恐褚琴听到。 这时电话响了,石光荣拿起电话,是方慧打来的。她说了石林给他打电话的事,然后说:“爸,他不让我给您打电话,怕我给您添麻烦。我也没想打,不过想想还是给您打这个电话。不是为了我们娘俩儿,说真的,这么些年,他不在家,我和小林也过得很好,可是这事我真觉得对他将来很重要,他这样做是在毁了自己的前途。所以我想让爸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回来,等工作落实了以后,他想怎样做都可以了。” 石光荣连声道:“方慧,你做得非常对、非常好,我要谢谢你,这事对他是非常重要,我真的不知道这浑小子居然瞒着我这么做。你放心,我就是轰也要把他轰回去。方慧,你也别怪他,他就跟我一样,死心眼,什么事认准了就很难转弯。你和小林在家等着吧,让他回去后把工作落实了,你们三口人好好过日子,我这里都挺好的,根本用不着他。” “那就谢谢爸了。” 石光荣挂了电话,脸色阴郁下来,他真没想到石林竟敢这么干,他这是自毁前程,难道自己就不知道吗?还说什么要照顾家,负起家庭的责任,这个家用得着他来支撑吗? 石晶看着爸爸面色不善,小心翼翼道:“爸,哥这也是好心,你也别太凶他。他性子也不好,你们别又吵起来。” 石光荣笑道:“不会,我知道他的心,就是用错了地方。你说家里哪块用他?我身体硬朗着呢,你妈的身体那是小海闹的,小海好了,你妈也就好了。再说了,就算真的我们动不了了,不还有组织上吗?也不用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呀。” 正说着,石林进来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到了,就明白是方慧打了他小报告。 石光荣看他进来,就说:“正说你呢,你过来给我坐下,这事咱俩可得好好谈谈,不过先跟你说,你要真有这份孝心,首先要记住一点,要听老子的话,这才是孝顺。” 石晶帮腔说:“哥,这事我都不赞成你,你还是听爸的吧。爸说得对,再说家里不是还有我吗,也不是非得你放弃那面的好工作回来。” “您不是说过吗,人这辈子有许许多多选择,但一定要在每次选择之前把他人先想在前面,这样才不会做一辈子后悔的事。当年,您的老战友和老部下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了您牺牲的小通讯员,为了掩护大部队牺牲的小德子叔叔,到现在您不是还常跟我们念叨他们?爸,我的事您就不要管了。”石林站在父亲跟前,望着父亲深情地说。 “你说得对,可现在是在家里,不是在战场上,你别瞎攀比。”石光荣沉着脸说,“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说的是什么?就是说不养儿就无法体会到这份做父母的心情。我先不说我,就说你吧,等你老了,却还没到动不了的程度,小林把自己工作辞了,把自己前程毁了,回来非得在床头伺奉你,你是夸他孝顺呢,还是要骂他?” “这不一样。” “胡说,什么不一样。”石光荣真的火了,“搁到你身上就不一样了?你也不想想,你要真这样做了,我和你妈天天看着你在跟前孝顺,却要想到这是自己的儿子牺牲了自己的前程、牺牲了他一家人的幸福换来的,我们怎么想?你这不是孝顺,是忤逆!你痛快给我回去,一天都不许待。” 石晶怕哥哥执拗,和爸爸吵起来,急中生智,说道:“哥,家里真的用不着你,有件事我忘了说了,前几天领导又找我谈话了,说目前公安系统又出了新规定,暂时不批女刑警的入队名额,至于什么时候进刑警队,还得等精神。我得继续待在档案室,正常上下班,家里有我就够了。” 石光荣狐疑地看着石晶问:“你是说你当不上刑警了,这不是白调工作了吗?” 石晶笑了笑说:“也没白调,公安系统的机关工作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一天八小时准时上下班,业余时间相当有保证。所以,有我在,哥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石林觉得石晶的话有些蹊跷,说:“当刑警是你多年的理想,你不要为了哥哥牺牲自己的理想。” 石晶说:“你别臭美了哥,我这事跟你没关系,谁让我命不好撞到了新政策的枪口?我想好了,不就是等等吗,说不准明年或者后年我就能实现理想了。” 石光荣心眼儿实,也就信了,对石林说:“你看见了吧,家里有你妹妹呢,不用你回来给我们添乱,赶紧回家去。” 石林点头说:“好,我听您的,今天就回去。” 石光荣笑了,拍拍儿子的肩膀:“石林,你这么大了,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应该懂得父母心了,父母对儿女有什么盼头?不是养儿防老,那都是老观念了,而是希望看着儿女们个个有出息,个个生活得幸福,那就是当父母的最大的幸福。” 石晶看看表,上班时间到了,就说:“哥,我上班去了,你上午赶紧回去吧,嫂子在家等着呢。工作落实了就来个电话。” 她正要走,石海从房间里出来,一脸迷茫地说:“姐,你回来时给我开点维生素,我可能是口腔溃疡。” 石晶答应了一声走了,石海看也不看爸爸和哥哥,又回到自己屋里,在桌子上写起来。 石光荣说:“你收拾收拾就赶紧走吧,我也要出去遛遛腿脚。” 石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忽然觉得石晶的话里有文章。他拿起电话打到市公安局人事处,咨询是不是最近出台了禁止女同志当刑警的政策。对方说没有啊,这不是在公安系统搞性别歧视吗?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石林挂上电话后无限感慨,他来到妹妹的房间,看着石晶身穿警服英姿勃勃的照片,他下了决心。 石林这次回来对石海格外和气,极尽大哥的厚道和关爱,看着石海在写东西,石林疼惜地让他歇歇,希望他在养病期间多加休息,不要再让父母多操心了,有什么事可以跟哥哥说。石海点头说你离我那么远,怎么找你呀?石林说现在是太远了,以后不会远了…… 上班后,石晶向领导言明了家里的情况,她感谢领导对她的信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满足了她的愿望进刑警队,但碍于家里的状况,她恳请领导在机关再留任她一段时间,一旦弟弟病情好转,她马上进刑警队。 领导同情石晶也感念于她的孝顺,答应了她的请求,但领导提醒石晶,她们这一批是最后一批无须考核就能上岗的女刑警,下一次,男女警员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考核才能进队,他们希望石晶考虑考虑再下决心。石晶想了想说:“就这样吧,我会努力的。” 回到办公室,活泼开朗的同事杨花花祝贺石晶调到刑警队,问她要喜糖吃。石晶说这次她不调了,杨花花不解地问为什么,石晶说,女刑警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更没有私人时间,她没办法腾出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家里。杨花花对此深感惋惜。 石林来到单位找到石晶,怪妹妹欺瞒了他和家人。石晶否认,石林说:“我都跟你们单位人事部门咨询过了,根本没有暂时不让女同志当刑警的新政策,你是为了哥留在原地当副县长才骗人的。”石晶只得说骗人她不忍,但眼看着大哥一个正团级干部为了家里的困难牺牲自己的前途,以后在一个小单位里屈就,她心里更不忍。毕竟哥哥是个男人,男人要以事业为重。 石林说:“还轮不到你为了家里委屈自己,赶紧去办手续。”石晶说:“哥,来不及了,我已经找了领导,我现在只能在机关待一阵子了。” 闻此,石林后悔自己动作太慢,他对石晶说:“你再跟领导说说,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一定要听我的话!” 石晶还想说什么,石林根本不愿听,再次叮嘱石晶赶紧找领导后,匆促地走了。 当天上午石林就回去了,他没回自己家,而是直奔县委的人事部门,但他并不是如父亲和方慧所希望的那样去报到,而是回绝此事,搞得县委的人很是不明就里。 方慧得知此事,十分气恼,为此,夫妻俩大吵一架。她埋怨石林不跟她打招呼就私自作了决定,让她白费苦心还搭了不少人情。石林说我要是跟你商量只有一个结果,但现在的事实是我必须回家。方慧说照顾老人理所应当,我完全赞成,但方法并不是只有这一种,比如说由咱们出钱给他们找个保姆什么的。 石林说保姆怎么能跟儿女相比?到时候还是不放心。方慧说:“就算你想回去,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关乎咱们家三个人,你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合计合计,再作最后的决定呢?”石林说:“都商量了那么多回了,我知道你的态度。”方慧说:“这次的本质问题不是你到哪里工作的问题,而是心里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石林觉得方慧太过矫情,不再和她理论。方慧被激怒,说:“既然这样,要回你自己一个人回,反正你也没把我和孩子的前途放在心上,你就一个人回去当你的大孝子吧!” 事后,石林也觉得自己对老婆的态度过于武断蛮横,几次暗示方慧自己错了,希望她留个台阶给他下。方慧不搭理石林,不无揶揄地说:“你越来越像你爸爸的脾气了,但我不是你妈,我才不愿意跟你打一辈子嘴仗受一辈子大男子主义的气呢!”石林觉得方慧在背后臧否父母很不礼貌,表示以后不许她再这样出言不逊。方慧说:“我不会像你妈那么矫情,所以你休想像你爸那样对我专横!” 石林再一次被激怒,要带着儿子回家看爷爷奶奶。方慧坚决不答应,说你走我不拦着,但儿子是我带大的,你休想带走! 心里还留着夫妻吵架的余味,石林带着转业手续再次回转。 石林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手续拿到了父母所在城市的安转办,希望办事人员尽快给他消息,以便他跟父亲有个交代。对方说您的情况比较特殊,上次您来我们已经解释过了,正团职转业干部目前在我市不太好安置工作,您的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您就在家等通知吧。 石林突然回来,引起石光荣的警觉,问他是否已经在县政府报了到?石林谎称接收单位突然因为他学历浅没有大学文凭变了卦,接收了一名有大学学历的正团级参谋长担任副县长,而他只好回来找工作了。 石林说得坦诚,言之凿凿,石光荣信以为真。他一边安慰石林,一边劝他做好方慧的安抚工作,让她不要为此事太着急,还有爸妈给他们做后盾呢,凡事总会找到办法。 石晶下班回家,一脑门子就扎进了厨房准备做晚饭,当她看到正在做饭的石林后十分惊讶,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到县政府报到了?” “让人家给顶了,谁让咱没有大学学历呢?”石光荣替石林回答。石晶逼问哥哥是真的?石林低头说绝对是真的,他问石晶的事怎么样了,石晶说单位不是自由市场,朝令夕改,想干什么干什么,领导那里没那么好通融。 兄妹俩各自怀着对对方的猜测对视着,石光荣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原委,问你俩这是咋了?石林和石晶只得掩饰着,说没啥。 石光荣刚走,石晶和石林就互相指责对方说了假话,二人相互埋怨对方。几句激烈的言辞过后,石林来到石晶身边,揽住妹妹的肩膀说:“别怪哥刚才说话不留情面,我实在是不愿看着你为了我委屈自己。”听着石林的话,石晶心有戚戚。石林说:“下次有机会千万别再放过了。”石晶问:“那你呢?”石林故作轻松地说:“我,啥事能难倒我呀,慢慢找工作呗!” 此时,石光荣推开厨房门进来,石林、石晶都傻眼了。石光荣满脸复杂地看着自己这对儿女,先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而后又抚了抚闺女的脑袋,感叹着说:“这才是亲人啊……我刚才偷听了你们的话,爸都明白了,都明白了……可是你们都做错了,错得不能再错,好了,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啥也别说了。” 说完,石光荣红着眼圈走了…… 石海的病情还算稳定,既不见好转也没见恶化,每日里埋头在书桌上写东西,人倒是安静了不少。虽然如此,褚琴还是放心不下,每日里围着石海团团转,成了石海的专职陪伴。石海对此并不领情,嫌妈妈干扰他的写作,让她不要离他那么近。褚琴只好作罢,拉来一张椅子,守在石海的房门前,好像生怕再把儿子丢了。对此,石光荣很不赞成,劝褚琴以平常心平常态面对石海,这样对褚琴自己和石海都有好处,褚琴不接受,依然故我。为此,老两口常常拌嘴。 自从石海生病后,石光荣和褚琴间原来保持的那份相濡以沫的关系就失去了平衡。尽管石光荣还在努力绥靖着褚琴,但他清楚,即便他再努力,他们之间也回不到原来的那份平衡状态了。 石林开始寻找工作,但一直都没有着落。既然自己已经回来了,他不想再影响石晶的正常生活,亲自把妹妹送回单身宿舍,希望她努力工作,争取早点进刑警队。石晶很感激哥哥的照顾,希望他也如愿以偿地找到合适的工作。 第七章 (2) 石晶每次回家,石海都问她要维生素c,这让石晶很是不解,她劝石海不要食用过量维生素。石海说:“我的身体我知道,你就尽管给我开药就行了。” 石海偷偷地把医生给他开的治疗抑郁症的药倒在一个空茶叶桶里藏起来,把维生素c换到药瓶里,每次石光荣和褚琴敦促他吃药时就会装样拿出来吃几片,很是听话,其实药没有喝下去,而是压在舌头底下,趁人不注意时就吐出来。一连多日,石海在医院呕吐、恶心的症状不见了。褚琴很是欣慰,觉得这是让石海回家调养带来的好处,多次在石光荣面前提及此事以证明她的决策之英明。 石光荣也觉得石海的病有所好转,因而不计较褚琴的矫情。他心里打着算盘,不到一个月石海就有了变化,再等上个把月,说不定石海就痊愈了。到时候,他又可以高高兴兴地送儿子回部队了。 石海有了好转,石光荣就把心思集中到石林身上了,见石林的工作一直没有结果,他决定亲自出马,给儿子联系单位。石林希望父亲不要为此操劳,石光荣表面答应,暗地里开始了行动。 这天晚上,他把石林瞒着他把家里联系的工作辞了、要回来照顾父母的事对褚琴说了。褚琴这些天心里就只有一个石海,看着石林进进出出忙乎着,却全然没去想他的工作的事。 石光荣感慨道:“你说这浑小子整的是啥事?他尽孝心了,可咱们怎么对得起方慧和小林?他们三口人分居了十多年了,本来能团圆在一起,却又要分居几年。我这心里有愧啊。” 褚琴和他观点不一样,说:“儿子这是孝顺,是咱们的福气,你有什么可抱怨的。石林的工作能解决,方慧的工作就不能解决了?他们一家人都迁到这儿来不一样团圆吗?现在你知道分居的苦了,那些年你在战场上,我不也是一样。现在好歹是和平年代,还不用担心什么。那时候你在战场上,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我在家里是什么样的心你知道吗?好容易盼到你回来一次,不是看我不顺眼,就是打孩子。”一想到那段岁月,褚琴的眼圈又红了。 石光荣忙道:“得,得,咱们这是说石林的事,咋又整到那些老皇历上面去了。” 褚琴说:“还不是你的话勾起的。石林和你一样,一辈子尽为别人考虑,就是不为自己、不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着想,到头来谁吃亏,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说石林在部队上时,别人劝过,我也跟你说过多次,找找人,拉拉关系,让孩子尽快升上去,也尽早把方慧的工作调过去,让他们一家三口人团圆,嘴皮子都磨破了,你听过吗?那时候你但凡听我一句,能有今天吗?现在你都离休了,着急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石光荣被说得无言可对,他一辈子没干过以权谋私的事,想都没想过,石林转业到地方,他也没想过要帮他拉关系找工作,现在觉得欠了孩子一笔债,这才想要动用自己的关系,这是不是以权谋私呢? 沉默半天,他才说:“你说得对,以前的事我也不后悔,这次不一样,就是豁出老脸也得让儿子有个合适的单位。” 褚琴问:“要不我也帮你找找?” 石光荣把胸脯一拍:“不用,我一人够了,好歹咱也当过这个警备区的司令,你管好石海就行了。” 褚琴呵呵笑了:“就你那个破司令,整个一个孤家寡人,你有啥能耐给儿子联系工作?” 石光荣说:“那你就看我的吧。” 褚琴不再谈这个话题了,又专心致志地卷自己的头发,这些天没去美发厅美发,头发乱糟糟的,真得好好卷卷了,不然怎么出门。 石光荣看她把头发卷得蓬蓬的,嘟囔道:“有什么好看的,整得跟鸡窝似的,你要在头发里养鸡呀?” 石光荣雄心勃勃,但事情却非他想象那么简单,几天过去,电话打了无数,石光荣还是没能给石林联系到合适的单位。 石光荣一改以往的做人原则和桀骜的脾性,把能托的老战友关系都托到了,石林的工作还是难以解决,不是因为石林资历不够,问题恰恰是他级别太高。一个地级城市,书记市长才是正局级,到哪里给石林这个县团级干部找合适的位置? 父子俩都怕给对方添负担,在家里闪闪躲躲地避免谈及工作问题。 晚上看到大儿子屋里的灯一亮就是大半夜,石光荣心焦。 第二天,他再也不靠电话联系了,亲自出马,拜访、求助、相托,但还是收效甚微,因为石光荣在位时从来不懂拉关系这一说,除了部队上来往的上下级,地方上的关系基本是零,现在他的状况是提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 石林也是挨个筛选他以往的中小学关系,筛来筛去,他的同学们不是当兵的,就是老三届上山下乡返城后在城里还没落稳脚跟的人,只剩下李大明这个同学目前还算是个社交广泛、能力颇强的。石林几次打电话联系李大明,总算等回来了这个身材中等、一脸精明的“大老板”。 石林想请李大明吃饭,按照自己的经济条件左挑右选总算寻到了一家物美价廉的餐馆。 李大明按他说的地址找到餐馆,还没坐下就把他拉走了:“哥们儿,走,这是什么地儿,咱们换个地方。” 李大明拉着石林钻进一辆皇冠车里,石林笑着说:“哥们儿,也是有车阶级了。” 李大明满脸不屑:“哥们儿,这算什么,你在军队待得太久了,现在回来就好了,不是哥们儿忽悠你,你在地方干上两年,你也有,比这强多了,我是满天飞,也不讲究这个。” “你这还不算讲究,你想买飞机呀?” “你还别说,那就是我下一步的目标。” 两人嘻嘻哈哈笑着、说着,又回到以前天天泡在一起玩儿的时候了。 李大明把石林拉到一个门面装饰豪华的海鲜餐厅,还直抱歉:“哥们儿,咱们这破地方,也实在找不出高档饭店,就先将就在这儿给你接风吧。” 石林看着饭店门脸就有些心虚,等到入座后,服务员拿来菜单,李大明让他点菜时,看到菜单上的价目,他腿都有些发软,他兜里的钱怕是不够消费一顿酒菜的。 “大明,还是你来点吧,我也不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 “那就挨个尝尝吧。”李大明笑了,他把餐厅经理叫来,把一沓拾元一张的钱往桌上一放,“刘经理,就按这些钱给我上酒上菜吧,什么都要最好的,别替我省钱。这些钱要是不够,我外面还有辆车呢。” 刘经理是位三十多岁、仪容端庄的女人,一眼看上去就是眼观六路、八面玲珑的人物,她笑道:“李哥,今天什么日子呀,大出血呀?” “大出血?你太小瞧你李哥了。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发小石林,我们两个的老子在战场上并肩战斗,都是肯替对方挨枪子的交情,我们两个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玩儿的交情。我这哥们儿是团长,打过仗、流过血,是战斗英雄,为了响应国家发展经济的号召,回到地方工作,今天也是给你介绍介绍,以后你就等着做你石哥的生意吧,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刘经理原本不相信李大明的忽悠,但看石林的样子,倒信了,“石哥,今天认识了,以后您可得常来呀。” 石林被弄得面红耳热,只得尴尬地点头。面对李大明的这份豪气,石林自觉自己在心理上已经比人家矮了半截。 酒菜上来,刘经理先来敬了两人一杯酒,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才走了。 两人喝了几杯,先叙了阵旧,石林便委婉地提到自己转业,要求李大明帮忙落实工作的事。李大明干了一杯白酒,拍拍胸脯:“我明白,不就是解决工作问题吗?就凭咱两个老子加上咱俩发小的关系,这事包哥们儿身上了!” 石林怀疑地看着李大明,没想到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他问李大明什么时候给他消息。 李大明说:“快,这事不难,你就安安稳稳回家等我电话吧。” 面对从小一起撒尿和泥长大的朋友的承诺,石林既踏实又高兴,也就放量喝起来。 微醺的石林回家后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父母,褚琴很是欣慰,说爸妈老了,就盼着一家老小能团团圆圆,这下好了,你工作落实了,他们娘俩的事就好办了。 石光荣却没这般乐观,对李大明这些年的事他最清楚了,就提醒石林:“李家的这个大小子从小就精怪,他爸说他现在神出鬼没的,一天到晚做些不着调的事,虽然靠倒腾买卖早就成了万元户,但是这人我总觉得不踏实,我看他的话不太牢靠。” 石林笃定地说:“我们从小就是同学加朋友,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乱说的。” 石光荣说:“既然说到这儿,我提醒你儿子,你从小就在部队的环境里长大,这些年又在部队这样单纯的环境里工作。离开军营,外面的社会到底是个啥样子,你还不了解,慢慢适应吧,地方可比军队复杂多了。” 石林痛痛快快睡了个踏实觉,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安稳地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