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037》 引子 公元1949年春,陆城解放前夕。解放军四野的大军兵临城下,城外遍地是红色的旗帜,口号声、歌声一波又一波地传到城内。解放陆城的战斗一触即发。城里的百姓知道要打仗了,连夜扶老携幼,肩了全部家当,仓皇着往城外逃去。驻扎在陆城的国民党守军,在四野的部队还没出现时,就在陆城显眼的位置打出了标语、口号——国军誓与陆城共存亡等。这不过是一句口号罢了,当四野的大军真的出现在陆城郊外时,国军的气势只剩下那些标语在风雨中飘摇了。 城内的百姓一乱,守军也乱了。守军是有命令的,不许城里的百姓外逃,城里没了百姓,守军就是活靶子了,无论如何是守不住陆城的。 刚开始,守军还把想出城的百姓往回赶,后来出城的人多了,赶都赶不及了,许多无心恋战的士兵,把军服脱了,换上百姓的衣服,裹挟在出城的人流里,逃出了城外。那几日,陆城上下鸡犬不宁。 守军司令部也是一片狼藉的景象,文件该烧的烧了,该打包的也打了包,乱哄哄一片。昔日威严的指挥部,此时一副混乱的样子,溃退在所难免了。 司令部特工科中尉参谋于守业,就在这时被人带进了一间神秘的办公室。办公室并不神秘,只是司令部的一间普通办公室,而此次谈话的氛围是神秘的,门口有士兵持枪而立。特工科科长于守大亲自将于守业径直带到神秘的中统局上校面前。 于守大是于守业的哥哥,是中校科长。在中统局上校谈话前,于守业很想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于守大始终一字未提,只是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中统局的人找于守业谈话这还是第一次,特工科一直归中统局管辖,搜集情报,也盯梢自己的人,发现情况及时汇报,至于如何处置,由中统的人定。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特工科只是中统局的耳目和喉舌。上校的表情很神秘,戴着深色的墨镜和雪白的手套。 于守大带着于守业走进来时,上校只微微点了点头,又扬了扬手。于守大立正后,转身走了出去。 于守业盯着上校。上校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委任状,推到于守业面前。于守业看清楚了,那是一份关于自己的委任状,上面写着委任于守业为陆城地区少将专员,陆城特别行动组组长。 血就是在那一瞬撞上头顶的,于守业感到眼前腥红一片。从中尉到少将,瞬间就完成了,二十七岁的于守业现在是少将专员了。他的脸先是红了,然后又白了,由红转白的过程中,他的头脑也清楚了。他明白,这是中统局的人开给他的一张支票,这张支票眼下是无法兑现的,解放大军攻城在即,少将专员将意味着守军撤走后,他要留下来坚守陆城,然后等待有朝一日收复失地;只有陆城收复了,他少将专员的身份才能得以验明正身。眼下,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委任,他都得服从,因为他是军人。他是怀着报效国家的心情入伍的。入伍前,他在南京上学,当时的哥哥于守大已经是军人了。南京失守后,哥哥的队伍撤退了,他就提出要跟哥哥一起走。在南京城外数月的抗战中,已经有许多青壮男女入伍从军。那是一场正义的战争,面对着日本侵略者,南京的军民可以说是同仇敌忾,和日本人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几个月下来,南京沦陷了。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战斗,唤醒了于守业沉睡在心底的正气,就在国军撤出南京城时,他毅然弃笔从军。 家里只剩下父母了,队伍撤出南京城时,父母和城里的百姓一道,目送着队伍中的兄弟俩渐行渐远。随后,日本鬼子进城了,著名的南京大屠杀开始了。父母就是在那场血腥中死去的。消息传来时,兄弟二人的眼睛都红了,他们不明白,国军的指挥员为何不下令在南京城外和日本人决一死战,哪怕是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他们也心甘情愿。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国破山河在,报效国家、为国捐躯的豪情就是在那一刻注入到了于守业的生命里。 以后,日本人投降了,内战全面爆发。和共产党的部队作战时,于守业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抗日时的豪情和悲壮了,军人的职责告诉他,只能是各为其主了。不曾料到的是,国军在内战的战场上节节败退,先是丢了东北,接着又失了华北,眼下华中也岌岌可危,国军大势已去。这仗不知道是怎么打的,稀里糊涂地就败了,于守业感到压抑和窝囊,但仗还是要打下去。此时,中统局对他的这份委任容不得他多想,他也没时间去多想,只能接受。在黄埔军校时,他举起右手,曾面对着青天白日的军旗发过誓:我愿为党国捐躯。 上校表情阴冷地看着他道:你的代号是037。国军撤走是暂时的,不久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你老弟就是劳苦功高的功臣,国军会为你重重地记上一笔的。 说到这儿,这次神秘的使命,就算委任完了。于守业吁了口气,双腿并拢,认真地向上校敬了个礼。上校笔挺地立起,回了个礼说:037,你现在是少将专员,应该是我给你敬礼。 上校虽然这么说,但他一点也没有找到少将专员的感觉。他像刚进来时一样,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他还没看到少将军衔是什么样,便脱下了中尉的军服。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换上了一件长衫,由兵转民的仪式眨眼间就完成了。此刻,他的面目更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地道的教书先生。 离开司令部之前,哥哥于守大把他邀到了家里。于守大的家安顿在司令部后街的一个巷子里,嫂子是南京城里逃出来的学生,后来嫁给了哥哥。他们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名字叫陆生。哥哥的家此时也是一副逃亡的样子,该收该扔的,早已收拾妥贴,随时准备出逃的景象。嫂子紧紧地抱着陆生,似乎不留神,孩子就会丢了似的。 哥哥和他喝了一杯酒。此时的哥哥不仅是他的哥哥,还是他的上级。哥哥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喝酒。后来,哥哥抬起头来说:你好自为之吧。 他抬眼望着哥哥,想说点什么,又没想好的样子,索性就闭上了嘴巴。后来,他也说了句:哥,嫂子,你们也多保重。 国军撤退之际,一切都是生离死别的样子。 离开司令部后,他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打开门,看了看他,只说了句:跟我走吧。 他就跟随在汉子身后,转过几条街。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国军的队伍一列列地跑过。 汉子带他来到了一所学校。学校显然已经停课了,不见一个学生。校长和一个看门的老头等在那里,校长五十多岁的样子,落寞得很,不冷不热地冲着他道:学生都逃到城外去了。 于守业看着眼前空落落的学校,他明白,自己以后的身份就是这个学校的教书先生了。少将专员和037这个代号,他会深深地埋藏起来,连同他的过去。 校长又说:老师也逃了,等不打仗了,老师和学生还会回来的。 于守业点点头,冲校长笑了笑。 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带他在学校里转转,最后在一间宿舍前站住了:兵荒马乱的,你就先将就着住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未来的“家”,心里乱七八糟的。最后他点了点头,冲校长笑了笑。 在陆城解放前夕,他以一名流浪的教书先生的身份到了陆城这所学校。在以后的岁月里,这所学校将伴随一生,这在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小莲 十几天后,四野的大军开始攻城了。守城的国军在城外和四野的部队稍有接触,便一泻千里。四野围城之时,守军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内无战将,外无援兵,国军只能溃退了。当守军潮水般地从陆城撤走时,于守业站在学校门口,心里一下子就空了。这就是他曾经效力、追随的国军,眼前却是溃不成军,作鸟兽散。他的心脏“别别”地跳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这支部队。 后来,他就看到了哥哥和嫂子,他们坐在一辆吉普车里,裹挟在溃退的大军中,车鸣着喇叭,缓慢地在队伍中穿行。可能是哥哥于守大特意安排了这次诀别。哥哥面色苍白,朝他这边望过来,还不易觉察地举起了手,隔着车窗向他摇了摇。车座后排坐着嫂子,嫂子怀里抱着陆生,嫂子毕竟是女人,心软,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车渐行渐远。这是他最后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他想起了从南京城逃出时的场面,鼻子一酸,他扭过脸去,想抹去眼里的泪。回头时,看见了校长,校长袖着手,立在那里,望着远去的队伍,一脸的茫然。他含在眼里的泪,冷不丁就干了。眼睛涩涩的,他打了个冷颤,然后哑着嗓子说:这风真大啊。 校长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着很远的地方说: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随后解放军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了。一切都不一样了,陆城解放了,这是1949年春天的某一天。 几天之后,沉寂了多时的学校热闹了起来。一群红红绿绿的女人被送到了学校里,稍有些常识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女人。这是一群从怡湘阁、小红楼里解放出来的女人,人都很年轻,也算得上漂亮,穿金戴银的,脂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学校的角角落落。 他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女人堆里的小莲。小莲不论站在哪里,都显得卓尔不群,头发烫过了,柔软地翻翘着,面色有些苍白,一副病西施的模样。神色忧郁,却透着一种不屑,是那种见多识广的高傲。小莲也看到了他,穿长衫,一副教书先生打扮的他,她的眼神略略有些惊诧,很快又回到了先前的冷漠表情。 当初,他认识小莲就是被她身上的那股劲儿吸引了。小莲是怡湘阁的姑娘,他第一次见到小莲是一年前的事。陆城的商界他有一个朋友,姓李,人称李老板,做些和军火有关的生意,像“红药”、“烟土”和弹药什么的,做生意嘛,什么挣钱做什么。李老板带他来过一次怡湘阁。在这之前,他知道陆城有大、小“红楼”和怡湘阁,可从来没去过。 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这位小莲姑娘。也可能是小莲的忧郁让他很好奇,走近小莲后,他才发现小莲是个有品味的姑娘,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都能拿得起来。怡湘阁的姑娘分两种,一种是卖笑,也卖身;另一种是只卖笑,不卖身。小莲属于后者。她每次接待客人,都是将客人引进一室,室内有书有画,隐隐地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墨香。沏好的新茶,被客人有滋有味地啜着,客人若没有别的要求,小莲就会操琴弄弦,不疾不徐地为客人吟上一曲。若客人想说话了,小莲便取来棋子,一边与人下棋,一边聊天。声音温软,绵若游丝,与其天然的忧郁气质,更是别有韵味。只那一次,于守业就被小莲深深地吸引了。以后,不用朋友相陪,他自己到了怡湘阁,点名就要小莲。逢小莲有客,他就等在一边;等不及时,下次再来。 时间长了,他对小莲就有了了解。小莲是江南水乡人,父亲做过官,后来经商,日本人来后,兵荒马乱中,一批货被日本人截了。从此,家道中落,一股心火顶上了,人就死在了异乡。母亲去寻父亲,再也没了音讯,无依无靠的小莲,来到陆城投亲,亲戚没找到,却流落到怡湘阁挂牌接客。 于守业每次来,都换了便装。国军也是有纪律的,不准随便出入风月场所,他又是特工科的人,平时上司对这些参谋要求也很严。纪律归纪律,却挡不住小莲的诱惑。他一次次地来,偷偷地和小莲会上一面,哪怕只喝杯茶,看上几眼小莲,再匆匆地离去,他也心满意足。 小莲是个体贴客人的姑娘,每次来只称他“于老板”,他不详说,她也不多问,但俩人相似的口音,还是隔不断他们之间丝丝缕缕的乡情。时间久了,两个人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一壶茶、一支曲后,他们就用家乡话闲聊起来,说的都是些童年往事,说得多了,才发现彼此的童年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连儿时的游戏也是大同小异,一对快乐的男女,仿佛回到了无邪的孩提时代。看着面前桃花般吟笑的小莲,一股火苗“腾”地便燃着了。一年前,哥嫂就在为他张罗婚事了,二十六岁的他正是血气方刚,一心只想着军人的出生入死,而部队不停地调防,也让他少了谈婚论嫁的心思。而眼前的小莲,如一粒炭火,点燃了他内心的干柴。 那些日子,他一有空就来找小莲,不论白天晚上,小莲见了他,总是会心地一笑。然后,起身泡茶,弹琴,他心里所有的阴晴雨雪,便什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他静静地望着她,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碰在一起,她便红了脸,忙低下头说:于老板,您喝茶。 有一次,他忍不住,捉了她的手。她先是忸怩着想抽回,却被他用力握住,就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握着。半晌,又是半晌,他们开始说话了,两只手却仍是那么握着。那次,她送他出门时,她突然在他身后说:于先生,这些客人中,你最好。 他回了一次头,看见她眼里有种晶亮的东西,一闪就不见了。这句话,让他在心里回味了许久。又一次见面时,他笑着问她:我哪里好了?她红着脸,却不回答他的话。 那会儿,他就动了娶小莲的念头。有一次,他跟哥嫂说了,当哥嫂知道小莲是怡湘阁的姑娘时,嫂子没说话,哥哥冷着脸,拖长声说了句:这样个姑娘啊…… 哥哥的后半句话没有说,但他明白哥哥后半句话的意思,心就凉了一半。这个世界上,父母不在了,只剩下哥嫂是他的亲人了,他不想让他们失望。 后来,他还是去找小莲,却没勇气和她谈婚论嫁。 再后来,解放军兵临城下,靠着守军是挡不住的,何况守军也没有阻挡的打算,解放军一到,他们就做好了逃的准备。那会儿,他还没有接受这项特殊任命,想到自己要走时,也就想到了小莲,心里一时空荡荡的。那几日,他像只没头苍蝇似地绕着怡湘阁转来转去,他割舍不下他的暗恋。 中统局的上校授命他重任时,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小莲,甚至再没往后去想下面的事。应该说,他庆幸自己领受了这一使命,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陆城,可以见到小莲了。他是怀着幸福的心情接受了这份任务,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未来的命运意味着什么,037这个代号,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现在 小莲这些姑娘们由进城的解放军统一管理,男军人或者是女军人们,给她们开会,宣传政策,讲新政权的伟大。 于守业可以说是这一事件的亲历者,陆城刚刚解放,学生们还没有复课,解放大军进城了,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红旗和标语布满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为了逃避战争的百姓又一窝蜂似地回来了,进城的解放军有许多事情需要忙,建立新政府,恢复工矿企业的生产,天是晴朗的,这些穿军装的解放军忙碌地穿梭着。看热闹的百姓,袖着手,看到一天天变化中的新陆城,满脸的喜气和期待。 陆城欢腾的景象,在当时只是解放初期全国的一个小小的缩影。当解放军带着那些姑娘们走进学校时,于守业心里一凛,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那是他平时挂枪的地方,摸到了,却空空荡荡的。回过神来时,他看见了自己穿着长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国军的中尉了,现在的身份是这所学校的一名老师。 于守业扶了扶戴在眼睛上的镜子,在一扇玻璃窗前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有些乱,眼圈有些发暗,半新不旧的长衫,让他很难找到昔日中尉的身影。尽管这样,他看见眼前的解放军,心里仍然一紧一缩的,这就是昔日战场上的敌人啊。虽然,他还没有在阵地上和解放军交过手,但解放军毕竟是和国军对立的,国共第二次合作时,眼前的解放军叫八路军,虽说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入伍后,他也没有真正打过仗,先是在师部当了一段时间的文书,后来就去了军校学习,毕业后分到特工科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了,昔日的八路军,变成了眼前的解放军。内战爆发后,国共两党终于彻底决裂,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敌对方了。 这次,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解放军的队伍,这的确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脸上的笑容是可亲的,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动听,也很耐听。一个妇女干部在给那些姑娘们上课时,许多的姑娘听了,都哭了。 这些姑娘大都是一些苦出身,阴差阳错地从事了这样的生计,笑在脸上,苦在心里。说到苦难、辛酸处,姑娘们很容易动容。有人上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一下子就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姑娘们的经历大同小异,别人讲的苦难,就是自己的不幸遭际,说者、听者一时间有了共鸣,纷纷抱了头,痛哭失声。这一哭,原本裹在她们身上的那层抵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们终于反省了,自己仍是个人,该有着女人应有的尊严,然而苟且的营生,让她们忘记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以前的日子里哪里谈得上尊严呢,幸与不幸、痛与不痛,都要将笑挂在脸上,不仅卖笑,还要出卖身体,取悦着男人。那是她们的营生,也是奋斗的目标,平日里穿金戴银地粉饰自己,就为讨得男人的一笑。 此时,她们在解放军和新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教育下,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自信,她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把自己的辛酸一股脑地倒出来,接着,又把身上的首饰摘下来,换上了普通妇女的衣服,她们的样子就又是良家妇女的形象了。 于守业看见小莲捧着换掉的大红旗袍时,眼角滚下两滴清泪。这段时间,于守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小莲的身上,别人上台发言控诉,小莲始终静静地听着,却不曾上台。别人抱头痛哭时,她仍一副淡定的样子。只在换下旗袍时,她落泪了。他还看见,小莲很仔细地把那些首饰取下来,包在手绢里。然后,她抬起头,望着很远的地方,眼神是空空荡荡的。 在这之前,于守业和小莲曾有机会单独接触过。这些姑娘们来到学校后,就吃住在学校里。一些无事可作的老师,就被政府工作人员动员着做些后勤工作,给姑娘们上几堂文化课,或者买菜,给后厨打打杂。 一次打饭的时候,小莲抬起了眼睛,在这之前,小莲一直低垂着头,不看别人,只看自己的脚尖。大多数的姑娘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听别人说话,却不看别人的脸,目光只停留在对方腰以下的部位。那是她们自卑的心理造成的。 确切地说,她的目光是顺着他举着菜勺的那只手,爬到了他的脸上。她怔了一下,一副吃惊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又低着头,匆匆地在他面前走过去了。自从发现他之后,他发现小莲的头会经常地抬起来,匆匆地在寻找什么,看到了他,目光又匆匆地溜掉了。许久,也看不见她再抬起头来。 他却一直在留意她,观察她。在他和小莲交往的日子里,刚开始他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但也是因为喜欢她,被她的特别的气质吸引。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小莲了,一有机会就往怡湘阁跑,只有看到她,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他搂过她,甚至也亲过她,她发现每次这样的时候,她也是动情的,双眸含露。就在他被她盅惑得不能自持时,想再进一步时,她却推开了他,异常清醒地说:你要娶我,我就应了你。他听了小莲的话,就怔在那儿,不知是进还是退。 从内心讲,他真有娶了她的打算。后来,他又跟哥哥几次提了小莲的事,哥哥不仅是他的领导,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哥哥背着手看了他许久,然后长吁一口气道:别再提这件事了,怡湘阁的姑娘配不上你。 他涨红着脸解释说:小莲是干净的,她卖艺不卖身,真的。 哥哥听了这话,立马虎起了脸,咆哮道:你是国军的中尉,前途无量。你要娶这个姑娘进门,哥的脸往哪儿搁,你的脸又往哪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在哥嫂面前提过小莲。也就是从那时起,哥嫂更是马不停蹄地为他张罗婚事,有医院的护士,也有读书上学的学生,还有师长的千金——他被哥哥逼着见了,却一个也没有看上,他不停地见这些姑娘时,眼前总是晃动着小莲的样子。他的婚事还没有下文,解放陆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那些日子里,为了小莲他是在痛苦中煎熬过来的,想着小莲为别的男人弹唱、吟诗,甚或被人强行拥抱,他的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他对小莲是又爱又气,个中滋味无以言表。 一次,在学校里,他与小莲正好走了个迎面。小莲低着头走路,见到她,他停下了,小声地叫了声:小莲。 她抬起头,脚步停了两秒,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交流了一瞬。小莲走过去时,丢下一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心又忽悠一下,看来小莲并不相信他此时的身分。以前,他出现在怡湘阁时,姑娘们都唤他“于老板”,小莲也是这样喊的,后来俩人熟了,她就称他“先生”了。记得有一次,他抱着她时,她曾问过他: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莲叹口气,他当时还没做着娶小莲的梦,虽然梦已有些朦胧。 此时的小莲又一次旧话重提,看来她并不相信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的心在那一刻“咚咚”地狂跳着,小莲都不相信他,又怎保解放军、新成立的政府不识破他的身份呢? 那些日子里,他如坐针毡。他试着走出学校,在大街上转了转,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新成立的政府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忙,街上的行人也都是脚步匆匆,一派百废待兴的样子。 不久,大部队又开拔离开了陆城,继续南下,只留下一小部分部队维持刚刚建立的新政权。他走在大街上,总爱低着头,他怕人认出他来。虽然,他以前只和军地打交道,但在军营里进进出出的,保不准会有老百姓对他有印象。过了一段时间,并没见有人认出他来,他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上校交给他的委任状,就在他的床下放着,每天睡觉时,他的手都会伸到床下摸一摸那张委任状,硬硬的,有些扎手。于是,他就做噩梦,梦见解放军发现了委任状,一声大喝:他是国民党特务,把他抓起来。他一惊,就醒了。在黑暗中,他张大嘴巴,惴惴地喘息着。他在夜深人静时就想,委任状无论如何不能放在自己身边了,于是他爬起来,推开门,看到有哨兵在学校的院子里走动,就又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门喘息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自己危险,在小莲的眼神里看到对他的质询,这里虽然只有小莲认识他,但他一次次地往怡湘阁跑,肯定会露出点儿蛛丝马迹的。看来只能在自己住的房子里想办法了,他一遍遍地打量着房子的角角落落,终于发现了脚下铺着的砖头。那张委任状,终于被他封好,藏在了砖下。再躺到床上时,人却睡不着了,这时他想到了小莲,又从小莲想到了自己。此时的自己,是担负着特殊任务的国军中尉,眼下是中尉,但如果有一天国军再次杀回来,他就是陆城的少将专员,从中尉到少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想到这儿,他就了无睡意,浑身上下竟冒出一层冷汗。解放的陆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陆城的报纸上也都是解放军作战的消息。说到解放军,就不能不提到国军,报纸上说,国军全面溃退,已全部过江了。江南的南京就是国民党的总统府。报纸上还说,国民党想凭借长江天堑和我军决一死战。报纸上又说了,蒋介石提出和谈,想以长江为界和共产党分而治之。往后的报纸还陆续报道了解放军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报纸上的消息,让于守业的心里乱七八糟的,他希望国民党有朝一日打回来,那时他就是少将专员了。如果国民党一败涂地,他所作出的牺牲和努力,将一文不值。他在心里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报纸上关于国共两党的消息,他想看到,又怕看到,毕竟报上关于国军利好的消息几乎没有。 他也曾亲眼看见,新政府召开的镇压大会,那些罪大恶极的资本家或者是汉奸走狗,脖子上挂着牌子,游完街就被正法了。他悬着的心一次次地又被提了起来。那几日,他经常做噩梦,梦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押着游街,最后在一棵树下被正法。人一惊,就醒过来了,发现是梦,心“突突”地跳着,又是一身冷汗。他望着暗夜,后悔接受中统局派给他的这项任务,但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不接受能行吗?他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姑娘们从学校里走了,有的被送回了老家,有的嫁了当地人,总之,她们又重新回到了社会,不过这对她们将是一个崭新的社会。她们要学会重新做人,安分守己地做贤妻良母,至于过去的经历,日后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故,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小莲自然也离开了学校,她离开学校的那一天,早已是一副普通妇女的模样了,身上背了一个包袱,手里还提着一个。她站在学校门口,神色有些茫然,举止也有些踟蹰,但这样的时间很短。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于守业实实在在地看见了,他一直在关注着小莲的一举一动。他是隔着宿舍的窗子望着这一切的,自从他从小莲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一丝怀疑,他就害怕见到小莲。小莲是他美好的记忆,同时也是埋在他心底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小莲对他的过去了解多少,他想她,却又怕她。 小莲最后的回望,似乎想看到他的身影,却不知他正躲在窗后望着她。 小莲走了,他的心就空了,虚一会儿,又实一会儿的,他不知道小莲去了哪里,也许小莲带走了他过去的一切。 姑娘们走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新政府号召学校复课,教育是社会的根本,不论什么党派执政,都不会忽视教育。老师回来了一些,还有逃出城外的老师没有回来,老师不够,就新招了一批。一切准备就绪,学生们又回到了教室。在晴朗的天空下,校园里又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 于守业被校长安排教小学一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对于教学,于守业很陌生,但对初级的语文和数学,他还是能胜任的,何况不管他愿意与否,他也只能这么做,毕竟眼下的身份就是个老师。 陆城经历了刚刚解放时的喧闹和纷乱,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稳定的陆城百废待兴,人们忙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于守业的老师职业是稳定的,但心却从没有踏实过。他一直关注着国共两党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特大新闻――百万大军冲破长江天堑,把革命的红旗胜利地插在了总统府的城门上。他看到报上的标题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看到那幅新闻照片,他相信了,心就凉了一大截。国民党把南京大本营都丢掉了,真的是一溃千里。他原本指望国军能调整兵力,养精蓄锐,有朝一日杀回来。可眼前的一切,国军离他越来越远了,有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想哭。 那阵子,校长会经常找到他。校长四十多岁,戴眼镜,穿中式服装,让人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校长姓刘,叫刘习文。刘习文校长每次找到他,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然后和他交流报纸上的新闻。刘校长总是把解放军称作是“我军”。刘校长笑着说:我军冲过了长江天堑,解放了南京,老蒋这回连个窝都没有了。 于守业忙应着说:那是,那是,看来国军真的不行了,一打即溃。 刘校长就哈哈一笑,重重地拍一拍他的肩膀,丢下一句:安心当你的老师,混口饭吃吧。 他是在陆城解放前夕,被人介绍给刘校长的。刘校长当时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来到学校后,他才听说,刘校长来到这个学校也没多长时间。原来的校长,在解放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带着家眷出城了。前校长据说是个商人,后来投资办起了这所学校,他是怕共产党打土豪,才溜走了。于是,刘校长就来了,听了解刘校长底细的人说,刘习文校长以前在陆城的政府里当差。 刘校长这么说,仿佛看出他并不想安心工作似的,他这么一想,心里又是一紧。他来学校时,带他来的人介绍他是个学生,兵荒马乱的想找到混饭吃的地方。介绍人他也不认识,听说和刘校长是熟人,把他领来后,就借着夜色走了。那会儿,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中统局的人安排的。 后来,他发现刘习文校长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他,有许多次,他的目光和刘校长的目光碰到一起,刘校长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慌乱地躲开了。从那以后,不论他在干什么,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跟着他。这一发现,让他一惊,有时会惊出一身冷汗。刘校长到底是什么人?他这么自问时,当然也没有答案。但一想起刘校长,心里就不踏实。平时刘校长和他的交往与人并没有两样,背着手走过来,笑眯眯地问他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有一次,刘校长还拍着他的肩说:小于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在陆城该有个家了。 一说到家,他就又想到了小莲。小莲还好吗?她去了哪里?想到小莲,他的心一紧一抽的,往昔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037的10月1日 现实中他叫于守业,是陆城一所学校的老师,然而他还有着另外一种身份——代号037,那是中统局赐予他的代号。在陆城刚解放那阵,兵荒马乱的,他并没有接收到有关特殊任务的指示,仿佛被中统局给遗忘了,除了那份白纸黑字、大红印章的委任状外,没有任何与中统局有关系的证据。恍惚间,他觉得所有的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么不真实,还有一种荒诞的味道。他为了让自己走出这样的梦境,在夜深人静时,撬开地上的砖,拿出委任状,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一遍遍地看着,甚至还用手狠狠地去掐自己的大腿,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又口干心跳地把委任状深藏在地砖下,然后只剩下惴惴不安的期待了。 他第一次接受到任务,是在一个夜里。 那天的夜晚和所有经历过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外面有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后来,他听到有脚步声停在门前,接着“叭”一声轻响,什么东西从门缝里塞进来,落到地上。 他蹑手蹑脚地下地,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探出头来,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门外只有风响和满地的银辉。他怀疑刚才的听力,以为是错觉,当他关上门,就发现了地上的信封。他拾起信封,心“怦怦”地跳成一团。手电筒下,他看清了信上的内容,信是用小楷写的,内容如下: 037,务必于10月1日前,赶到北京前门大栅栏旅店。具体任务到京后,有人安排。 信中没有落款,没有时间,尚存着一股墨香。他的手在抖,心在跳。作为代号037的特务,他还是第一次领受这样的特殊任务。孤独的他,此刻初次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原来还有和他同样肩负着特殊任务的人,在与他并肩战斗。此时,他有了种神圣和使命感。 他关掉手电筒,把那张散着墨香的信,揉成一团,塞到嘴里,用力地嚼着,最后狠狠地咽了下去。这时,他的脸上有了一层泪光。 当前的时间为1949年9月中旬,他就要去北京执行特殊任务了。那一阵子,人们都在议论着新中国的开国大典,庄严的1949年的10月1日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共产党知道,国民党也知道,老百姓们也都清楚。 他要去北京,首先就要到刘校长那里去请假。当然,他决不能说是去北京,那样敏感的日子,他去那里做什么?他找到刘校长时,刘习文正在看报,是那篇著名的文章——将革命进行到底。标题是大红的,刘校长见他进来,放下报纸,冲他笑了笑,然后关心地问:小于老师,有事吗? 他说:我要去看一个朋友,想请几天假。 刘习文校长很为难的样子,扶了扶眼镜,又挠了一下头说:于老师,你不会不回来吧? 刘校长似乎无意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此时的身份是老师,干吗不回来呢?这段时间,学校很不稳定,老师有的去投亲靠友,有的另谋职业,刚解放的陆城,有着许多的机会。来的来,走的走,学校很不稳定的样子。 刘习文校长见他很窘的样子,就笑了,他呷了一口茶道:看朋友很重要,我还是希望你早点回到学校,我和学生们等着你。 校长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平静了下来,冲宽厚的刘习文校长道:那是自然,陆城是我的家。 他又想到了那份委任状,委任状上明白地写着他是陆城的少将专员。为此,他必须在这里坚守并战斗下去。 那天,校长还给他主动开了一张介绍信,介绍信相当于一张路条,上面盖着学校的印章。有了介绍信,他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他把介绍信揣好,对校长说:谢谢校长。 校长在他身后又说:于老师,早点回来啊。 校长的声音和样子,仿佛是位家长,他就像是一个孩子。他的心里有了一份感动。 于守业出发了。这是他作为037第一次执行特殊任务,忐忑焦虑自然是少不了的。他先坐汽车,又乘火车,终于赶在十月一号之前到了北京。他站在北京的街道上,面对着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一时不知自己要去哪儿。那封神秘的信上并没有交待他具体的任务,只让来赶到北京。他现在人已经在北京了,按照信上的要求,他应该去大栅栏旅店。 一辆三轮车停在他的面前,拉车的汉子热情地招呼道:先生,您是住店还是探亲啊? 不熟悉地形的于守业,只能上了三轮车,冲拉车的汉子说:那就住店吧。 他说出了旅店的名字,拉车的汉子喊了声:走了您呐―― 他就被拉到前门那家小旅店里,住下了。他在等待任务。 那张纸条是在夜半时分被塞进门缝的。 他是在第二天早晨发现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和在学校看到的相同,也是小楷写的。纸条上说,让他十月一号在天安门广场东南角,见机行事。 什么叫见机行事?他不知道十月一号会发生什么,他的任务又是什么?他搞不清如何见机行事。既然有人这么命令,他就只能见机行事了。 这一次,他没有焦灼和忐忑,也许是环境变了。他有些从容不迫地把纸条撕得粉身碎骨后,一扬手,扔到了窗外。 他盼望着十月一号那一天,奇迹的发生。 十月一日,正是后来被人大书特书的这一天,于守业和北京的市民一样,一大早就来到了天安门广场的东南角。那里聚着数不清的陌生人,人们的脸上是欢欣鼓舞的表情,有的是为了看新鲜,袖着手,向前张望着。 前方就是著名的天安门城楼,城楼上插满了红旗。他试图在人群中发现熟悉的身影,就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周围的人大都是操着北京话的普通市民,他们凑在一起议论着,期盼着那个历史时刻的出现。 当伟人毛泽东,操着湖南普通话向世界喊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向广场四面八方时,整个广场达到了高潮,人们喊着、跳着,有人还激动地流下了泪水,一遍遍地喊着:新中国万岁―― 037在等待着,他的任务是见机行事。在这一历史时刻,他仍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可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机会;没有机会,就不会有行动。 当中共领导集体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时,广场上响起风一般的掌声,那会儿,他以为机会来了。他想象,这时的天安门城楼会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或者不知从什么方向,飞来几发准确的炮弹,落在人群里。这时,他就会跳出去,说不定自己的人就埋伏在人流中,一阵枪响,新中国就夭折在生命的摇篮里。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看到的是欢乐的海洋和人群中灿烂的笑脸。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散去了。华灯初上,他孤单地站在天安门广场上,一遍遍地问自己:机会呢?没有机会,就不能行事。 他一直等了很晚,才怏怏地回到大栅栏旅店。后来,他三天都没有离开旅店,再也没有人给他传达新的任务。下一步,他不知何去何从? 三天后,无路可走的037,又回到了陆城。回到学校,他又是于守业了。 他回到学校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校长刘习文在北京被捕了,刘习文是国民党特务,要在建国的庆祝大会上制造事端,被公安人员当场拿下。 于守业是在回到学校后的第二天得知这个消息的。一时间,他有些发蒙,难道自己收到的两张纸条,都是刘校长送来的?那刘校长会不会供出自己?一连串的问题一起闯进他的大脑,他一时呆怔在那里。 一个同事问道:于老师,你怎么了? 一连问了三遍,他才醒悟过来,苍白着脸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接着他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里一遍遍地在想:我完了,我暴露了。 一遍又一遍地想了,他就又想:谁来救救我,我是037,谁来救啊。 那些日子里,他像梦游一样,身在学校,灵魂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穿制服的人抓走了,一次次醒来,结果都是梦境。他躺在床上,如同一条即将干死的鱼。 于守业和小莲 过了一阵,又过了一阵,却并没有人来找于守业。他还是学校的老师,提心吊胆的日子让他日夜不得安宁。关于刘习文校长的消息众说纷纭,有人说刘习文在北京被共产党正法了,也有人说是被关进了监狱。不论哪种说法,都让于守业心惊胆战。刘习文是国民党的特务这一点是无疑的,他被捕时身上还带着炸药呢,他想破坏新中国的成立,就凭这一点,他就是人民的敌人。 关于刘习文的种种传闻,并没有让于守业安定下来,他的突出表现就是不停地翻找出深埋地下的委任状,这里藏几天,那里埋一阵,不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他的身边如同埋了一枚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爆响。那些日子里,于守业的生活可想而知。 报纸上说,国民党要员从陪都重庆逃到了台湾,接下来海南岛也解放了,只剩下了孤岛台湾。解放大军化整为零,在各地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战斗。这里的剿匪,有民间的土匪,更多的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于守业知道,用不了多久,国民党这些残余武装,就会土崩瓦解。号称几百万的国民党正规军都阻挡不了解放大军的攻势,何况这些残兵败将了。 国军真的大势已去了,人民这么认为,于守业也这么认为。他想到了哥嫂,身为中校科长的哥哥此时是去了台湾,还是被解放大军歼灭了,他不得而知。陆城一别,便是天各一方。想到亲人,就想到了自己,此时的他仿佛是被人丢到了一座孤岛上,以后的日子注定要单飞了。那份深藏起来的委任状在他的心里贬值了,陆城的少将专员,看来只能是梦想罢了。如果国军现在仍与共军战斗,至少胜负难料的局势,会让他燃起许多希望,可现在这种态势一去不复返了,他只剩下空空的失落和无奈。他还不到三十岁,未来的生命还很长,此时的于守业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和以后的生活。 他和小莲的邂逅完全是种偶然。 那天,他去理发店的路上,迎面就看到了款款走来的小莲。小莲似乎刚买完菜回来,两个人在一条胡同里,不期而遇。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小莲。小莲从学校里走出去,他以为那就是诀别,以前的那些姑娘们,经过教育后洗心革面,有的嫁人,有的回了老家,还有一些自食其力,真正地回归了社会。小莲的去向,对他来说一直是个谜。刚开始,他还不停地想起小莲,最后刘习文事件搅扰得他自身难保,对小莲的念头也只有偶尔才会想起。和小莲曾经有过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醒了,就空了。 小莲的样子比他镇静得多,没有吃惊,也没有慌乱,倒是她先开口说了句:是你呀,最近好吗? 他一迭声地说:好好,还好,你呢? 她冲他莞尔一笑。他在她的这一笑中,又看到了他曾经熟悉的小莲,以前在怡湘阁见到她时,她也总是冲他这么笑。那一笑里包含了很多,是问候,也有期许,一切都在这一笑中了。 久违的微笑再一次在他的生活中绽放,他似过了电般的被击中了。终于,他抖抖颤颤地叫了一声:小莲。声音里明显带有了哭腔。 小莲仍然冷静地面对着他,唇红齿白地说:前面就是我家,有空来坐坐吧。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一闪身,走进了一间院子。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又传来清脆的落锁声。 那天,于守业站在胡同里,呆呆地想了许久。 从那以后,小莲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如果说陆城还没有解放,他仍是国军的中尉,小莲仍是怡湘阁的姑娘,他们的游戏还会继续下去,但结果呢?他看不到结果。此时,他已经不是国军中尉了,他只是陆城一所普通学校里的一名教师,如果和国军还有些牵连的话,也只有那个037的代号,和那个深藏于地下的委任状。所有的一切,让他感到极不真实,犹如水中望月。 闲暇的时候,他脑子里便会顽强地想起小莲,想起小莲的过去和现在,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小莲是他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异性,他在情不能抑时拥抱过她,是小莲“你能娶我吗”的一句话浇灭了他的激情。小莲说话时的表情像极了良家女子,可怡湘阁并不是良家女人待的地方,他为此矛盾、困惑着。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小莲已经是良家女了,身上的旗袍不见了,明晃晃的首饰也褪去了,一身布衣,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地又出现了。这次的邂逅,给于守业最强烈的感觉是小莲更可人,也更亲近了。由此,他对小莲的思念变得空前绝后,魂牵梦绕。 在一天的傍晚,他终于出现在小莲门口。在拍门的那一刻,他有些犹豫,毕竟不知道小莲现在的生活状态――她是嫁人了,还是一个人在生活,但思念的欲望还是战胜了他的犹豫,终于举起手,拍响了门。小莲似乎早就等在门边,很快门就开了。她看见了他,冲他笑了一下,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而她也早已等在那里。小莲的微笑让他有些不能自持。 他心旌神摇地跟着她走进院子里,才看清有着三间房的小院有树有花,收拾得干净、清爽。小莲在那天的傍晚,用一壶香茶招待了他,他们坐在一株玉兰树下。正值又一年的春天,白玉兰正开得热烈,阵阵淡香沁人心脾。 于守业在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怡湘阁。小莲温言浅语地告诉他,院子是她买下的,别的姑娘都回了老家,她老家没人了,就打算在陆城待下去,好歹也习惯了这里。说话时,她的目光迎向他,表情却是恬淡的。在他的记忆里,这一年的小莲应该是二十一岁。 他看着小莲,心里的什么地方“轰隆”地响了一声,心就化了,水样的东西一漾一漾的。他伸出手,把小莲拥到了怀里。小莲没有推拒,身子却有些僵硬,毕竟离开怡湘阁很久了,对这一切有些不适应。但她的内心里,却是期待已久了。 于守业吻小莲的时候显得有些狂躁,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但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着。毕竟不是从前,他对小莲无论怎样,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她是怡湘阁的姑娘,而他是客人,是花钱进来的。那时,他心里有着许多优势的。 很快,小莲就在他的怀里软下来了,似乎是一泓水。他掬着这一泓水,极尽呵护。她轻声喃喃着:于先生,你怎么才来呢? 她的一声“于先生”,瞬间让他又强大了起来。他抱起她,向房间里走去。这时,她在他的耳边清晰地说了一句:你得娶我。 看着臂腕里的小莲,他在心里说:我娶你,一定。 那天晚上,于守业和小莲结合了,结合的过程生疏而又惊心动魄。后来,她躺在他的身边,轻声而坚定地说:你得娶我,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他的样子有些激动,气喘吁吁地说:我娶你,我一定娶你。 平静下来后,她忽然问道:你怎么没走啊? 他一怔,望着她,半晌才说:你让我去哪里? 她笑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伏下身,又把她压住了。他庆幸那份委任状,还有那个037的代号,如果没有这一切,他肯定和小莲天各一方了。 那天晚上,他对舍与得又有了精辟的理解。 于守业的通俗生活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通俗了,在对方身上尝到甜头的一对男女,开始了频繁的约会。小莲让于守业乐不思蜀,他再也不愿意回到学校那间宿舍了。在小莲的床上,他找到了“家”的感觉。当他静下来的时候,望着天棚会呆想上一阵子,想身边的小莲,想眼下的日子,“忽悠”一下,他又想到了深埋于地下的那份委任状,心“别别”地跳着,就有了心事。 一旁的小莲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脸贴在上面,轻声道:我们结婚吧。 他仍没从那份委任状的惊惧中醒过来,小莲的话让他冒出一身的虚汗。见他没有反应,小莲甩开他的胳膊,猛地坐了起来:你不愿意?! 又是一惊,望着眼前娇羞的小莲,他忙起身拥住她说:愿意,马上就结。 此时,于守业的生活一边是幸福的,一边是惊惧的。刘习文校长的案件刚刚过去,浓重的阴影包裹着他,让他想起来就感到后怕,如果那次他在北京有什么异常举动,他还能平安地回到陆城吗?他不敢想。那个两次给送信的人又是谁呢,是刘习文还是其他的什么人?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他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这种感觉,让他生出了许多的恐惧和不安。 现在他拥有了小莲,和她在一起,他暂时有了一种安全感。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能和小莲结婚是他高攀了。小莲虽然是怡湘阁的姑娘,却一直守身如玉,在和他之前,她一直是清白的姑娘身。这一点大出他的意外。眼下的他没有理由对小莲挑三拣四了,他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和小莲结婚。 他和小莲的婚礼异常简单。两个人去政府婚姻机关登记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在饭馆里买了几样菜,小莲还打开了一瓶香槟酒。小莲说这瓶酒是怡湘阁的一位客人送的,她一直保存着。于守业来不及多想,也不容他想什么,一瓶酒喝完,他就有了醉意。他抱着小莲说:来,给我唱一个。 此情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怡湘阁。小莲在大喜的日子里,也就依了他。抱着琵琶,唱了一曲《春日流水》。浓浓的酒意中,他想到了秦淮河,想到了南京和哥嫂,于守业流泪了。 婚后的一天,依偎在于守业身边的小莲忽然一脸不解地问他:哎,我说你怎么就又当了老师呢? 这一问,让他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前是商人,陆城解放了,我就当了老师。 她仍一脸迷惑地问:你真的是商人? 他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道:我不是商人,又是什么?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小莲看,担心她真的知道什么。 小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不再说什么了,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撒娇地说:我现在都是你的人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和我没关系。 他死死地抱住小莲,不是为了她的话感动,而是庆幸她一直吃不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这时,他又想到了委任状,看来它也该换个安全的地方了。 他把委任状取出,带在身上,趁小莲出去买菜的时候,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坑,把委任状埋了进去。一颗不安的心暂时平静了下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1951年势如破竹地就来了。这一年对于守业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小莲怀孕了,春天一过,小莲就显了腰身,无遮无拦的样子。另外一件事情是巨大的,美国人出兵朝鲜了。这是一个信号,共产党一直想拿下台湾,在海峡这边磨刀霍霍,那边的国民党也没闲着,派飞机沿着沿海一带侦察,冷不丁丢下几颗炸弹,虽然对解放了的大陆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是毕竟有了反攻大陆的姿态。有了这样的姿态,于守业似乎就看到了希望,他的期盼来自于那份委任状。如果国民党进攻大陆的话,他就是陆城的少将专员,整个陆城就是他说了算了。这么美好的事情让于守业的生活鲜活起来,他不停地研究报纸,也收听广播,他在那些新闻里捕捉着令自己惊心动魄的消息。一高兴,他还吹上了口哨,脚也跟着一颠一颠的,他的情绪直接地就影响了小莲。小莲腆着肚子,凑过来,娇嗔着:你也该给孩子起个名了吧。 他正在兴头上,不假思索地说:就叫于定山。 小莲摇晃着他的一只手道:要是个女孩呢? 也叫于定山。 说完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定山”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份野心,也是一份决心。吃惊之余,他又想到了美国发兵朝鲜,看眼前的局势,美国人拿下朝鲜指日可待,接下来,美国人就会出兵大陆的东北,这是美国人配合国军要收复大陆呢。他暗自思忖着,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整日里洋溢着兴奋。看着美滋滋的丈夫,就要做母亲的小莲也是喜形于色。 在这大好形势下,于守业有了干点什么的冲动,可是一直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指令,他只能按兵不动。自从刘习文校长被捕,便再也没有人给他下任何指令了,难道和他联系的真的就是刘习文?那刘习文被抓后,为什么不把自己招供出来?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成了谜。 于定山在秋天出生了,果然是个男孩。于守业看着出生的儿子,豪情万丈地想着:小子,将来的定江山,就看你的了。 他高兴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一条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边――中国组成了志愿军出兵朝鲜,打响了保家卫国的战斗。 那些日子里,保家卫国的情绪也传到了陆城,大街小巷各种标语铺天盖地,上面写满了保家卫国,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的口号。 学校的墙上也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走到哪里,人们都在慷慨激昂地议论着这场战争。 于守业的情绪很不稳定,他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最终是美国人胜还是中国人胜,他看不透也说不清。 台湾派出的飞机,一拨又一拨地侵扰沿海城市,上海首当其冲。美国的第七舰队进入到台湾海峡,这一切都意味着美国人已经全面介入到台湾反攻大陆的态势中。一场大战即将暴发。虽然二战刚刚结束,说不定在朝鲜半岛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到那时,鹿死谁手,真的就不好讲了。 于守业在自家墙上挂了一张亚洲地图,没事就站在地图前望着朝鲜半岛发呆,身边的收音机里说着:志愿军在朝鲜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逼迫美军后撤了一百多公里——还说,又有一批美国援军在仁川登陆——这些消息让于守业心里一会儿晴,一会儿阴。 小莲不明就理地抱着刚满月的于定山也在一边看着,以女人之见,忧心忡忡地问:你说这场战争是美国人胜还是咱们胜呢? 他在鼻子里哼了哼。仿佛站在这幅亚洲地图前,自己俨然就是一位少将,正在指挥着这场扑朔迷离的战斗。 小莲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说:可别再打仗了,咱们的孩子刚出生,还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呢。 他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以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头发长、见识短的小莲,此时,只有他自己明白当下的心情。 河东河西 于守业并没有想到,他如此美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中国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在朝鲜并肩战斗,把美国人打到了谈判桌上。朝鲜战争结束了,他的期望落空了,不可一世的美国人原来也没有弄出多大的动静,神圣的鸭绿江依旧流淌,美国人不仅没有迈过鸭绿江一步,而且被赶到了朝鲜的三八线以南。 儿子于定山三岁那年,志愿军凯旋。随着朝鲜战争胜利落下帷幕,全中国人民投入到了建设新中国的运动中。 小莲就是那时候被动员参加工作的。小莲在针织厂做了一名普通女工。她心灵手巧,又有绘画的功底,很快就成了设计室的一名技术员。许多棉毛织品的图案都出自小莲之手――盛开的牡丹高贵雍容,怒放的腊梅冰清玉洁,小莲在工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整日里,小莲都是眉开眼笑的,她在新生活中又找到了第二次生命。以前在怡湘阁,她的眉心总是含了淡淡的忧怨,此刻,所有的愁云烟消云散。每天一大早,她就把三岁的儿子送到托儿所,然后乐颠颠地奔向针织厂上班。下班后,接了儿子,径直回家,她要烧好一桌饭菜,等待着同样下班回来的于守业。 于守业依旧当着老师,他现在不仅教数学和语文,还当了班主任。从特工科的中尉到老师的转变,他似乎已经很适应了。现在,他经常是脸上沾着粉笔沫回家,小莲怪他粗心,拧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小莲一边笑,一边说:瞧你,一看就是个教书的,粉笔沫都带回家来了。 他嘴上不说什么,还是感受到了生活的那份温馨和美好。他弯下腰,把儿子抱在怀里,唧唧咕咕地逗着孩子,透过孩子的一张小脸,感受到了孩子的童真的快乐。有时候,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忙碌的小莲,小莲依旧那么年轻、漂亮,生了孩子后更是透出一种成熟的妩媚。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就有些走神,然后想:要是自己仍然是国军中的一员,生活又会怎样?倏忽间,他“突”的就醒悟过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想到埋在院子里的委任状,他抱着孩子来到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此时,那份委任状就在树下埋着,如同埋着的一桩心事。他庆幸眼下平静温馨的生活,他能拥有小莲和儿子,他很知足。 他依旧在报纸上看新闻,隔三差五的,他就会见到关于国民党特务的新闻,说破坏新中国建设的国民党特务如何又一次被公安部门抓获,云云。看到这样的新闻时,他总会惊悚上好几天。 当时,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亡大陆之心不死,不仅分批派遣特务潜入大陆,还发动已经潜伏的特务进行破坏活动。于是,就有一拨又一拨的特务出来活动,然后落网。有的被政府宣判,有的被正法。 一天晚上,于守业听收音机时拨到了一个台,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在电台里呼号,内容是呼叫那些特务代号,让他们马上行动,不要辜负国军的期待等等。他听清了,马上换台,心里猛一阵狂跳。他真怕自己听到037,更怕这种遥控指挥。他一方面满足于眼下拥有的这份宁静生活,同时,他仍有所期盼,希望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会颠倒过来,那时他就是少将专员了。然而,从内心里讲,他并不想让自己去冒这个险。他明白,这个时候跳出来,等于以卵击石,自己必将粉身碎骨。此时,就是自己跳出来,把陆城翻一个底朝天,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中国这么大,有那么多陆城一样的城市,他又如何能改变现实呢。国民党几十万军队,最后不还是逃到台湾去了。于守业聪明地意识到,凭着一些隐藏下来的特务,赤手空拳想弄出一番动静,那是做不到的,就连美国人也是无可奈何。他承认了这一现实。 那段时间,他的心并不轻松,他怕有人会突然和他联系,就像当年那两封神秘的信。他在明处,而与他联系的人则在暗处,人家想找他,他根本无法阻拦。每天早晨,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屋里屋外地看了,发现并没有异样,才长吁一口气。在学校里,他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很少和人接触,工作上的事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备课、批改学生的作业。他努力把自己埋藏起来,越深越好。他怕别人重视他或者是注意上他,平时和同事说话也尽力轻声,走路也是弯腰、低头,溜着墙边走,像只怕见光的老鼠。 星期天,小莲张罗着带孩子去公园,他也陪着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引起了小莲的不满,小莲说: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意识到了自己弯腰躬背的样子,忙挺了挺腰板,无奈地笑一笑。他笑得有些虚,也有些苍白。 又一个晚上,他再次拨到了那个台,还是那个低沉的女声。他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毛孔就炸起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他刚要去换台,却听见那个女人在唤着自己:陆城的037,你还好吗?你的哥哥要和你说话。接下来,果然是哥哥的声音,哥哥说:弟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和你嫂子挺好,请放心。你要保重自己,将来为党国的大业服务。 哥哥的声音隐去了,那个低沉的女声又说:037,你听到哥哥的问候了,千万不可辜负党国对你的信任,抓紧行动吧。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没想到无意中知道了哥哥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无数次对哥哥的结局有着若干种猜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哥哥和自己一样隐姓埋名,生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城市里;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撤走,被解放军俘虏,镇压了。他也想过哥哥会去台湾,却没想到,哥哥的声音竟通过电波传了过来,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如同一场虚无的梦。有一刻,他竟有了一丝感动,台湾并没有忘记他,通过电波仍然在呼唤着他。同时,他又生出一种无端的恐惧,电波会让很多人知道陆城潜伏着一个代号037的特务。这么想过了,他就怕冷似地哆嗦着身子,摸索着把收音机关掉,然后长久地坐在黑暗里,想着过去和现在。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睛,真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时,他什么想法又都没有了,只想平静地生活着。 在儿子于定山上小学那一年,炮击金门开始了。福建沿海成了前线,这是他从新闻里知道的,看来共产党拉开了解放台湾的序幕,他开始为哥哥一家担心了――台湾解放了,哥哥被俘后命运将会怎样?他不清楚,哥哥是不是仍在军界工作,还是已经成了一名百姓。那些日子里,他异常地关注福建和金门的消息。 炮轰了一阵,变成了双日打,单日不打。又打了一阵后,后来就停了。两岸依旧对峙着,他揪起的心才松了下来。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批学生毕业了,又来了一批。 小莲依旧在针织厂上班,依旧描绘着各种图案,她现在画得最多的是金灿灿的向阳花,正当烂漫,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睛。此时的向阳花与社会融和得很紧密,那一年正是“大跃进”,国人正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那些怒放的向阳花正是当下国人心情的完美体现。 美丽一生 平静而通俗的日子,常常让于守业感到不真实。他时常陷入到回忆之中,回忆特工科那个年轻的梦想,有时还会想起怡湘阁。这一切都如同梦一样,在他眼前溜走了,恍惚中,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树下埋着那张委任状,而委任状也时常让他感到莫名的虚假。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份委任状吗? 白云苍狗。儿子于定山上中学了,儿子的唇上已生出了一层茸毛,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做特务的日子里,一切都是水波不兴,没人与他联络,他也无法和别人联络,只能忐忑地等待。有一阵子,他曾惧怕有人找他联络,这时他就会想到刘习文校长,他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起初,他还做着少将专员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梦想只是一个梦了。偶尔的,他借着给树浇水的机会,偷偷地取出委任状,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委任状还在,他的心境却是另一番模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于守业只是今天的于守业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城中心学校的一名资深老师。 如果没有1966年的到来,于守业一家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但是随着1966年的来临,于守业就有了新的故事。 那一年,于定山初中毕业,怀着少年的梦想升了高中。著名的1966年迈着坚实的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切都乱了,先是红旗和标语布满了大街小巷,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绽放着早春二月般的气色。 学校停课了,红卫兵的袖章戴在了于定山这帮孩子的手臂上,停课后的孩子们没事可干,便给老师贴大字报,还把老校长剃了阴阳头,推到大街上游斗。在这些激进的学生中就有着于定山。 一直低调过日子的于守业,预感到这个世界要变了。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抖,发冷。他搞不懂眼前的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到老校长被儿子于定山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腿,踹在屁股上,倒剪着双手的老校长一头栽在地上,眼镜掉了,鼻子里流出了血。于守业看不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 老校长是在刘习文被捕后来到学校的,是新政府派来的,在于守业的印象里,老校长是个好人,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乌黑,讲话很有底气,对人也很好,见面就握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校长很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平时没事就会找人聊聊,搬一张椅子坐老师跟前,聊会儿家常,又说些闲话,很可亲的样子。校长也找于守业聊过,问了生活,又问身体,每次都拍着他的肩说:小于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咱们有组织,一定帮着解决。 每次,于守业都摇摇头,笑一笑,心里挺舒服的,就想:校长是个好人。 看见老校长被儿子踹倒了,他浑身哆嗦着,咬了咬牙。 晚上回到家,他看到意气风发的于定山也从外面回来了。他盯着儿子,又咬了咬牙道:你不该那么对待老校长。 儿子梗着脖子道:他是封资修,我们就要把他砸烂。 儿子的话噎得他半天没有喘过气来,他哆嗦着身子,用手指着儿子说:你、你这么做伤天害理。 儿子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你少管,我要革命。 他真的怒不可遏了,竟挥起手,扇了儿子一个耳光。手从儿子的脸上落下来时,他感到五指火辣辣的,半边膀子都在发麻。儿子从小到大没让他费过什么心,一直都很乖巧。这一耳光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小莲,她甩着手跑出来,看见儿子捂着半边脸,不认识似地盯着于守业。小莲毕竟是女人,看到两个男人这副样子,一脸的惊慌:你怎么打孩子? 打完于定山,于守业就后悔了。他蹲下身子,抱住了头,一抬眼就望见了院里的那棵树,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我是特务,我是特务啊,我怎么就打人了? 也就是那一巴掌,儿子于定山从此不再与他说话,每天梗着脖子在院里进进出出,臂上的袖章依旧光彩夺目。也就是从那以后,于守业很少去学校了,反正学校也停课了,去不去一样。他经常蹲在院子里晒太阳,然后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那棵树。 他做梦也没有料到,厄运会发生在小莲身上。 一天傍晚,小莲披头散发,神情低落地从外面回来了。回来后的小莲,跑到卧室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问:怎么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说:他们说我在旧社会干过不干净的营生。 说完,又呜呜地哭。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立在一边,心里说:怎么会是这样。 小莲忽然不哭了,坐起来,一张泪脸望向他:你知道我干净不干净,你给我去做证明,告诉他们我是干净的。 他愣在那里,想自己又能替她证明什么呢? 小莲曾是怡湘阁的姑娘,这是事实。他们这样讲小莲,是冲着怡湘阁来的,干不干净并不重要。他不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起怡湘阁,他都快把它忘记了。 从此,小莲便成了靶子,很快被人剃了头,标准的阴阳头,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鞋子。针织厂的造反派和一群红卫兵举着拳头,喊着口号随着小莲的身后走街串巷。他们还让小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是怡湘阁的妓女,我不干净—— 小莲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自己是妓女。“妓女”的字眼,在那个年代里是那么的新鲜和刺激,很快就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 梗着脖子的于定山,一下子就蔫了,他已经被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开除了,失去了革命的权力。前些日子,他还踢出了革命的一脚,没想到,转眼就被革命了。 那年秋天,于定山报名下乡了。其实不报名也会轮到他下乡。临走那天,他一句话也不说,狠狠地看了母亲,又看了父亲。小莲从床上爬起来,扯着儿子的衣角说:孩子,到了乡下给爸妈来个信儿。 于定山狠狠地把母亲的手甩在一边,丢下一句:这个臭家,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完,背起背包,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莲趴在床上,捂着嘴,压抑着哀嚎起来。他立在床边,看着小莲,不知怎样去安慰她。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日子就还会是日子。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纺织厂工宣队的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他们把他带到工宣队,让他交待是怎么和妓女小莲勾搭上的。这个问题一经提出,他整个人就垮了,更不知如何招架。如果从头说起,他就要从特工科说起,那样的话,他还能有活路吗? 那些日子里,“特务”的字眼满大街都是,许多“特务”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胸前挂着牌子,写着特务的名字,走街串巷,以示众人。有许多被指认的“特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偷听敌台广播,或者在家里翻出一些老东西,这些老东西和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不是特务,谁又是特务?! 于守业感到吃惊,一夜之间怎么冒出这么多同类埋伏在各个角落。他望着被称为“特务”的这些人,竟发现一个也不认识。是真是假,鱼龙混杂,只有天知道了。 “特务们”的下场很惨,革命者和特务是敌我矛盾,于是下手就特狠。鼻青脸肿算是轻的,重者当街被打得骨断筋折,然后交给人民政府去宣判,量刑自然很重,轻者十几年,重则无期徒刑。 杀鸡给猴看,于守业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触目惊心。从工宣队回来后,半夜里,他摸到那棵树下,把委任状挖了出来。委任状被他保存得很好,外面先是裹了塑料布,里面又用几层牛皮纸包了,虽然长年在地下深埋,却仍是完好无损。 他几把撕碎了委任状,纸裂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惊心动魄。他手里一边哆嗦着,一边汗如雨下,然后,一口吞下撕碎的委任状。陈年旧纸的气味和墨水味道,让他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少将专员被他吃到了肚子里,碎纸残屑滑入食道进入胃部的瞬间,一个幻想破灭了,生的欲望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 每天,小莲被拉出去游街,他就在工宣队员面前反省。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沉默着,这时也只能沉默了。他无法面对过去,只要一张口,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时,他想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老话。工宣队员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们让他交待认识小莲的过程,而他不说,就表明是对抗,对抗的后果就是受皮肉之苦。只简单的几回合,他就被撂倒了,鼻青脸肿,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他又一次被放了回来,明天还要去工宣队报到,彻底交待他的问题。 走出工宣队的大门,他被一个人叫住了。那个人喊了一声:老于。 自从到了工宣队,还没有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他循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呆怔片刻,他认出来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学生可能姓赵,也可能是姓李。 那个学生就说:老于,别死扛着了,没用!他们会把你折磨死的。 他茫然无助地望着昔日的学生,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学生又说:和你老婆离婚吧,只要离了婚,和她划清界线,你就没事了。 学生说完,左右看看,匆匆地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老于,信我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学生最后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他热泪盈眶了。这时候,还有人说他是好人,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真的是无法形容。 他一脚高一脚低、头晕脑胀地回到了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内心既惊惧,又难过,还有着委屈。这一切,他只能用痛哭发泄心中复杂的情绪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下来,一把掀开了被子。这时,他就看到了一张脸,那是小莲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麻木的。她的头被狗啃似的剃了,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望见小莲这般地看着他,他不禁惊叫起来。以前那个文静秀美的面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此凄惨的容颜。 小莲说话了,她说:老于,是我连累了你。 她说这话时,他察觉到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是我配不上你,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你,我是个婊子。 他听着耳边女人的哭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仅连累了你,还连累了咱们的孩子,我不是人呐,我该死。 说完,她疯了似的用手去抽自己的脸,皮肉的击打声,惊心动魄。他惊醒过来,去劝小莲,小莲顺势扑在他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老于,我对不起你―― 哭过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她仍然伏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拥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们一动不动,天苍地老的样子。他的心里荡漾着一层暖意,他想到了过去,他们曾真心相爱过,又阴差阳错地走到了一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后悔过。虽然,她是怡湘阁出来的姑娘,可她在他的心里是干净的,只有他知道她是冰清玉洁般的无瑕。倒是自己配不上她,以前他曾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会牵连小莲和孩子,于是他慎之又慎地生活,生怕说漏了嘴,引起别人的怀疑。这些年来,他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没想到自己没出事,却是小莲出事了。 她突然在他怀里挣扎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泪痕,说: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她起身的时候,甚至还冲他笑了笑。他目送着她走进厨房,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小莲很近,无论如何,他离不开她。她是他的伴儿,他的支柱。孩子离家出走,下乡去了,他要和她风风雨雨在一起,即便是死。他这么想过了,竟为自己的决心,有了一点点的感动。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小莲一直在厨房里忙了许久。当小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小莲用一条蓝色白花的头巾蒙上了乱糟糟的头发,还换了一身旗袍,那是她在怡湘阁时最喜欢的一件旗袍。这么多年,她的身材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旗袍穿在身上还是那么合体。他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冲他嫣然一笑,开玩笑地说:怎么,傻了? 他的眼里又有了泪。小莲还开了一瓶酒,倒在两只杯子里。他记得她从来都是不喝酒,即使当姑娘的时候,也只是喝茶。 她冲他举起了杯子,冲他道:来,咱们高兴才是。 几口酒下肚后,他的身子有些飘,头也有些晕了,可他感觉从里到外很放松,从来没有的放松。于是,他抓过杯子,主动地说:来,小莲,咱们干杯。 后来,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她款款地站起身,回到里间,拿出了那把琵琶:我给你弹一曲吧,很久没弹了。 一曲轻柔的弹奏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他醉眼蒙眬地望着她。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怡湘阁――小莲低头弄琴,他倚在那儿闭目聆听,一动一静,如梦似幻。一瞬间,他忘记了现实,灵魂倏忽间飘然远去。 半晌,又是半晌,他喃喃道:小莲,你真好。他想伸手去拉小莲,自己却轰然歪倒在床上。接下来,他似乎看见了小莲的一张泪脸,一点点地向他伏过来,然后在他耳边说:老于,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女人。小莲还说:老于,你不是商人,也不是老师——他一惊,想去捂住小莲的嘴,可手还没有伸出来,脑子一沉,他就醉过去了。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出了一些异样,忙爬起来,叫了声:小莲。 没有回应。 他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小莲坐在那里,手里还抓着一截裸露的电线。接着,他大叫了一声:小莲。人就晕了过去。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得小莲最后对他说的话:老于,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教师。每次想起小莲最后留下的这句话,他的心都会颤抖。看来小莲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但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临走时,她才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小莲预谋了自己的死亡,从他认识小莲那天,一直到小莲离去,她在他的心里,一直是美丽着的。 李大脚 小莲就这么过去了,于守业自己仿佛也死了一回。他原以为小莲死了,儿子会回来看看,哪怕就看上一眼。可儿子一直没有露面,有好心的邻居给儿子拍了电报,又捎了信。在料理小莲后事的整个过程中,儿子于定山一直没有照面,于守业最后那一缕幻想,也破灭了。 后来,有人告诉于守业,在殡仪馆见到了于定山,当时他正对着骨灰盒大哭。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于守业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扎扎实实地大哭了一场。浑身的力气,随着那场眼泪似乎流尽了,人瘦了一圈,走路也摇摇晃晃。 针织厂的工宣队员并没有因为小莲的死,而放过于守业。小莲死后还不到半个月,工宣队员又把他押去审问了。工宣队员们不信,能娶妓女的人身上榨不出一点油水来。解放前就能和怡湘阁的妓女勾搭上的人,能是一般的人吗?怡湘阁这个有名的风月场所,解放多年后在陆城仍然是很著名的,可见怡湘阁在陆城人心中的分量。 于守业已经心如死灰了,小莲活着时,他没什么可说的;她死后,就更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他可以胡编乱造一些谎言,可他不想这么做,认为这是对死去的小莲的污辱,在他心里,小莲是圣洁的,他要为最后的爱情坚守着。 不论工宣队员如何软硬兼施,他就是一言不发,只说了一句话,那惟一的话是:小莲是我的老婆。他说这话时,两眼会冒出炯炯的光来。工宣队员只能在他身上撒气,抡他耳光,踢他的裆部。他忍受着。工宣队员这次吸取小莲的教训,他们不再对于守业掉以轻心,每天回家都要派专人押送,还把他家里的电闸拉了,认为万无一失,才安心离开。 一天,工宣队员又押着于守业往回走时,胡同口的东方红副食店里就闯出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叫李桂芬,但很少有人叫她的大名,都喊她李大脚。她的一双脚出奇得大,穿四十三码的鞋,一般的女人鞋她穿不上,就穿男式鞋,走起路来一阵风,震得地面“咚咚”的。于是,人们就打趣地喊她李大脚。 李大脚“噗嗵噗嗵”地几趟赶过来,拦住了于守业的去路,也拦住了工宣队员们。她叉着腰,冲那几个工宣队员说:咋的,还有完没完了,小莲都死了,她当过妓女不假,可和她男人有什么关系,于老师又不是妓女。 几句话噎得工宣队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跳着脚道:我告诉你们,事情哪儿说哪儿了,你们把于老师放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李大脚的样子,似一个断案的法官,大手那么一挥,双脚又那么一跺,果然就把那几个工宣队员给镇住了。 于守业对李大脚是了解的,她是烈士的遗孀,丈夫叫王大力,在志愿军里当排长,抗美援朝的第四次战役中,为救师长光荣牺牲。被救的师长现在已经是军长了,仍隔三差五地坐着小车来看李大脚。就在前不久,李大脚的女儿马媛媛高中毕业后,被军长亲自接到部队当了女兵。这在这条胡同里是绝无仅有的。 李大脚也住在这条胡同里,门口上醒目地挂着烈属的牌子。李大脚在胡同里打个喷嚏,都会让整个胡同山摇地动。 于守业和李大脚是有些接触的,她的女儿马媛媛和自己的儿子一般大,马媛媛出生时,父亲已经去了朝鲜,从女儿出生到牺牲,当父亲的都没有看过女儿一眼。按李大脚说,孩子半岁时,倒是照过一张照片寄给了朝鲜的丈夫。在丈夫牺牲后,看着眼前日渐长大的女儿,李大脚多少有了些慰藉。 李大脚的丈夫牺牲那一年,马媛媛刚一岁出头,当烈士证书送到李大脚手里时,她当街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就一直哭天抢地,她的另一半天空塌了,她不能不悲痛欲绝。悲痛的结果是,她原来充足的奶水一下子就没了,马媛媛正是吃奶的时候,突然没了奶水,饿得“哇哇”大哭。什么糕干粉、米糊啊,她都拒绝吃,一吃就吐。 小莲那会儿的奶水很旺,她听着因饿而彻夜啼哭的马媛媛时再也坐不住了。从此,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小莲同时用自己的奶水喂养着儿子于定山和马媛媛。两家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很深的交情。李大脚人虽然长得粗糙些,却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她在胡同口的副食店工作,隔三差五的就给小莲送来一些不易弄到的吃的。小莲不要,推三推四的样子。李大脚就不高兴了,重重地把东西一放,沉下脸道:看不起俺咋的,别以为这是给你们的,我这是为了我女儿,你不补补身子,我女儿哪有奶吃呀。 很好的理由,让小莲无法回绝了。于是,就心安理得地把这些东西接受了。 儿子和马媛媛一起断奶后,李大脚并没忘记这一段友情,依旧会隔些日子送来一些东西,小莲这回就不要了,李大脚就说:妹子,你这是瞧不起你姐,你姐就这点能耐,想让我给你背来一座金山银山,我还做不到。你认我这个姐姐,你就收下;不认,你就扔出去。 又是一条让人无法推绝的,小莲只好收下了。 按理说,小莲和李大脚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但两个人的交情却很好,从那以后更是姐妹相称。 小莲自杀了,别的邻居都吓得远远地跑了,惟有李大脚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出来,帮助于守业料理小莲的后事。要不是李大脚的帮忙,于守业就垮掉了。 此时的李大脚杀将出来,果然把那帮工宣队的人给镇住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就把于守业丢下了。 李大脚“咣咣”地回身走进副食店,包了半斤猪肉,强行塞给于守业。她说:老于,你看你熬苦的,补补身子吧。小莲不在了,咱还得过呀。 她说完这话,眼圈竟然红了。于守业麻木地接过纸包,梦游似地走回去。 工宣队为了钓住于守业这条大鱼,又来过两次,一定要把于守业带走,继续调查。李大脚真的急了,她风风火火地从副食店里冲出来,这次手里握了两把刀,明晃晃地在当街站了,高声喝道:把人给我放了,还没王法了?你们不了解于老师,我清楚,他解放前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先生,解放后也是。教书犯啥法了?他老婆当过妓女,这我们都知道,可于老师干过啥见不得人的事了。给我把人放了,要是不放于老师,我就剁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爷们儿革命的时候,你们还穿着开裆裤呢,来,让我教教你们啥叫革命—— 说完,舞着刀向工宣队员冲去,那些年轻人哪见过这架式,一窝蜂似地散了。 历经了李大脚的拔刀相助,于守业对李桂芬有了新的认识。在以前的印象里,李大脚只是一个粗俗的女人,孤儿寡母的很不容易,而他,不过是她女儿的老师。 他一直教马媛媛到初中毕业。马媛媛和她母亲截然相反,生得很秀气,人也聪明,说话轻声细语。因为小莲奶过马媛媛,他对马媛媛也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马媛媛是个懂事的孩子,很依赖她的老师,有什么心里话也愿意对他说。媛媛没上学前,经常跑到他家找于定山玩。一次,媛媛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我没有爸爸,你给我当爸爸吧。 孩子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了好多天,就是媛媛长大了,他一见到媛媛,仍会想起她当年说过的话。他的心里就“别别”地跳上一阵子。 李大脚的爱情 从那以后,热心的李大脚几乎每天都要光顾于守业的家。小莲不在了,这里就不能称其为家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屋子里也是乱糟糟的,很是凄凉。儿子于定山头也不回地去下乡了,受到如此打击的于守业,已经没有心思过日子了。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里。 李大脚一来,就一惊一乍地说:“这个家算是毁了,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啊!” 一边说,一边忙碌起来。她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俨然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很快就把地扫了,屋里屋外也收拾得清清爽爽。走到待在院里的于守业身边时,她还伸出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做完这一切后,她仍意犹未尽的样子,又钻到厨房,忙活起来。不一会儿,饭做好了,菜也炒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于守业没心思吃饭,他现在是茶饭不思,只想呆呆地坐着。 李大脚就很着急,把饭碗往于守业面前推了推,说:咋的,是嫌我的饭做得不好? 于守业失魂落魄地望她一眼,摇摇头道:我吃不下。 李大脚就喘开了粗气,腾腾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于老师,你是个爷们儿,咋这么不经事呢。小莲走了,日子就不过了?告诉你于老师,我家男人老马死那会儿,我就哭了一个晚上,转天,我一睁开眼睛,该咋的就咋的了。日子总得往前走,人死不能复生,你总不能跟着去死吧? 听她这么一说,于守业“呜哇”一声,哭嚎开了。自从小莲离去,他还从来没有放声大哭过,前几日,他都是蒙着被子压抑着哭过几次。这次不同了,仿佛被李大脚捅透了这层窗户纸,一下子敞亮了,他干干硬硬地大哭起来。声音像狼嚎一样。 李大脚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见于守业哭得差不多了,便拍手击掌地说:这回好了。 她又走上前去,像对待孩子似地拍着于守业的后背。干惯粗活的李大脚,下手有些重,手敲在他的后背上“嗵嗵”的,于守业的哭声就变了音,一颤一抖的。 于守业的哭声在李大脚的敲击下,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大脚看着眼前已经凉了的饭菜,又跑到厨房里,热了一次。 于守业看着重新冒着热气的饭菜,汪着眼泪说:我还是吃不下。 李大脚就挥挥手说:今天吃不下,就明天吃。 她风风火火地把饭菜又端了回去。 第二天,李大脚又如约而至。这回她还带来了猪蹄,凉凉热热的菜摆了一桌,粥也热腾腾地端到于守业的面前。 经过昨天酣畅淋漓的痛哭,于守业的心里透亮了不少,现在多少有了一些食欲。在李大脚的再三催促下,他拿起了碗筷,有滋没味地总算把一碗吃完了。一旁看着的李大脚,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拍拍手道:这就对了,这才是个爷们儿干的事。你是个爷们儿,咋能倒下呢?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从那以后,李大脚每天都要来给于守业做饭。早晨上班前,她风风火火地来过了,把早点放在于守业的床头,就“嗵嗵”地走了。晚上,她有时间也要给于守业做一顿合口的饭菜。 时间久了,于守业就很不好意思,站在李大脚的身后说:别,你别忙了,我自己行。 她不回头地说:于老师,别忘了俺家媛媛可没少吃小莲的奶水。我帮你这一点儿,算啥? 她这么一说,于守业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又踱到院子里,想起了小莲。心里一阵发堵,无着无落的样子。 他毕竟还是学校的老师,虽然学校停课了,隔三差五的,仍会到学校里看一看,在自己落满灰尘的办公桌前发会儿呆,想一想昔日有课上的日子。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老师这份职业,教书、备课,批改作业,忙碌而又充实。他在发呆的时候,目光就看到了墙上的那些大字报,许多老师的名字都在大字报上面,目光所及之处,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才知道自己早就上了大字报。大字报上说,他来路不明,并且娶了怡湘阁的妓女为妻,这一切都要他交待清楚。他看着大字报上自己的名字,头上的冷汗就冒了出来,直觉得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他以为工宣队不找他麻烦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学校仍有人在盯着他,让他说清楚过去。他想到了那份委任状,虽然他把委任状撕碎,吞到了肚子里,可他毕竟是特务,代号037。这一点是事实,别说是特务身分,就是调查他的从前,曾当过国军的中尉,就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头重脚轻地离开了学校。 回到自己家时,就看见李大脚怀抱一只瓦罐等在门口。她看见了他,便惊惊乍乍地说:你咋才回来,我给你炖了一只鸡,让你补身子。 他听了,猛然清醒过来,发现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李大脚正在路灯下,用一双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此刻,他望见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变成了委屈。他还没有打开门,泪水就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她忙问:咋的了,在外面受欺负了,是谁?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去。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莫名的号哭让李大脚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是替他捶背,又是抚胸的。面对着此时的李大脚,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娘。小时候,他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定是回家抱着母亲哭上一场。他真想钻进面前温暖的怀抱,让她去替自己遮风挡雨。也许是晕了头了,他在无措和惊慌中,真的把头扎进了李大脚的怀里,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 她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就把他抱住了。一股巨大的亲情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她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老于,咱俩都是一对苦命的人呐,我没了丈夫,你没了小莲,你说,咱们的命咋就那么苦啊—— 片刻,她甩干了脸上的眼泪,死死地抱住他的头,突然破涕为笑了,一边笑,一边说:是老天可怜咱们俩,让咱们往一块儿堆里走呐。老于,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大老粗,以前我连想都没敢想,你不嫌弃我,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哇。 听她这么说,沉浸在幻觉中的于守业醒过神来,他的头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怔怔地望着她。此刻,她在他的眼里一点也不丑,甚至还有一种光辉,他错误地把她幻化成了娘亲,没想到却引来了这戏剧般的变化。他有些发怔,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 李大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顿时红了脸,张惶地问:咋,你不愿意? 他盯着她,很怕失去她,此时的她无疑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别无选择了。突然,他狠狠地冲她点了点头道:我愿意。 李大脚先是张大了嘴巴,然后猛地抱住他,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她喜极而泣地说:老天爷呀,俺的苦日子奔到头了。 那天晚上,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像对待孩子似地抚着他,说了许多的体己话。她说:于老师、老于啊,你放心,小莲不在了,我以后就是小莲,我保证比小莲还疼你,我用我的后半辈子照顾你,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和他拼命。 他靠在她的怀里,一边流泪,一边听她叙叨着。他想到了小莲,也想到那份委任状,还有代号037的特务身分,一时间想了很多,却从未感到这么踏实过。很快,他竟在温软的怀里睡去了。 新生活 李大脚果然是风风火火的,两天之后,她把自己的铺盖搬了过来。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那块烈属的牌子带了过来。她找来凳子,亲手把那块牌子钉在了于守业的家门前。她从凳子上跳下来,望了眼那块牌子,拍拍手说:好了,看以后谁还敢来闹事。然后,她牵着于守业的手,揣着两个的户口本,风风火火地去街道登了记,又请副食店的同事到家里吃了顿饭。她和于守业的新生活就此名正言顺地拉开了序幕。 于守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李大脚结婚了。婚后的很长时间里,小莲的阴影仍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看到风风火火的李大脚,就想到了温婉的小莲,如果不是惧怕胆颤心惊的日子,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投入李大脚的怀抱,他会伴着小莲的阴影,孤独、寂寞地挨着岁月。然而,李大脚毕竟势如破竹地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只能被动地接纳了。 自从和烈士的遗孀李大脚结婚后,果然没有了麻烦,工宣队再也没有纠缠过他。学校墙上写着他名字的大字报,又被新的大字报遮盖了,他的名字终于在大字报上销声匿迹了。从此,于守业过上了踏实、稳定的日子,但这种踏实和稳定只是表面现象,他时不时地还会冷不丁想起自己的身分。报纸和广播里隔三差五地就会播报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战果,那些战果中就包括又挖出了国民党特务若干名,都有名有姓的,而且人赃俱获。他走在陆城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弯腰躬背的人,胸前挂了牌子,上面写着特务某某某。看着那些“特务”,他总觉得与常人无异,怎么就是特务了呢。于守业暗自有些吃惊,当年他接受委任状时,原以为陆城就潜伏了他一个,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特务被挖了出来。他有些后怕,万一自己被这些特务咬出来,下场就和眼前的这些特务一样,弯腰躬背地接受人民的审判。他浑身冒了层冷汗,又一层冷汗后,他庆幸自己的命好,没有被人民挖出来,还找李大脚当了老婆。毕竟根红苗正的李大脚让他从此过上了表面平静的日子。 李大脚是个能干的女人,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她一回到家,这个家就热闹起来。她院里院外地忙活,把日子弄得风生水起。闲了一天无事可干的于守业,想过去帮帮她,被她又按回到椅子上:当家的,你是识文断字的人,这粗活哪里是你干的?我粗手大脚干惯了,你读书写字吧。 自从结婚后,她就不再称呼老于或于老师了,而是亲切地喊他“当家的”。于守业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时还红了脸。虽然喊起来粗俗,却也准确,把他当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心里热乎乎的。不像小莲,人前喊他先生,私下里叫他的名字,让他有一种客人的感觉。李大脚一下子就把他拉近了,粗糙的生活,却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李大脚从心里往外地尊重他,道理只有一个,就因为他是知识分子,是为人师表的老师。她大字不识几个,结婚后给女儿写信的任务就落到了于守业的头上,她在一边说着,他在纸上写着。 李大脚婚后给女儿的第一封信是这么写的: 闺女,俺和于老师结婚了,于老师就是教过你的那个于老师,你小时候说喜欢于老师,想让他给你当爸爸。你这个梦,妈替你圆了,闺女,高兴不? 她是这么口述的,于守业自然不会这么写,而是把她的意思消化了,理解了,变成了文字通顺的书面语言,娓娓地传递给李大脚的女儿马媛媛。 媛媛的回信,自然也都是于守业来读。媛媛字里行间地祝贺母亲的新生活,并一次次地向昔日的于老师(信里称呼的于叔叔)问好,并汇报了自己的生活和学习。 于守业读着媛媛的信,就想起了媛媛小时候趴在他耳边说过的话,那种感觉至今仍挥之不去。 李大脚似乎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忙了这儿,又去忙那,还没忙活完,天就黑了。 于守业在灯下看书,“哗啦”一页翻过去,又“哗啦”翻过去一页,李大脚有时就会走神,把一缕温暖的目光投向他。于守业感受到了,抬起头说:你看我干啥? 她有些羞怯地笑了,然后低下头,喃喃道:你们读书人真好,会认那么多字,知道那么多的事。 说完这些,她就一脸幸福的样子。 这时,他会猛不丁地想起小莲来。在和小莲生活的日子里,小莲从来不忙活李大脚眼前的这些事,缝缝补补之事小莲从来不干,她可以绣花,把一朵玫瑰或牡丹绣得玲珑有致、楚楚动人,然后就是弹起丝弦,清吟一曲,院子里就高山流水般充满诗意。他的思绪也会随了琴音,一飘一荡。 眼前的李大脚是那么的实实在在,周到体贴。有时候,他竟觉得自己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儿子,生活起居间早已习惯了她的呵护,就连她宽厚、温暖的怀抱都让他兴奋不已,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身边,甜丝丝的,让他有一种想哭的欲望。 她的身子一挨向他,就火一样的热了,她急煎煎地说:当家的,俺都要被烧死了呢。 此时的她,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又一次被颠覆了。她动情地揽紧他,眼里甚至流下泪来,她娇喘着说:这些年俺都快苦死了,当家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俺啊。 稍事休息后,她会爬起来,给他冲上一碗红糖水,热热地端过来,疼爱地说一声:当家的,来,喝碗红糖水,好补补身子。 每当这个时候,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成了她的孩子。 在他们结婚后,那位姓牛的军长曾坐着小车来过一趟。牛军长是念旧情的人,从马媛媛嘴里知道李大脚结婚的消息,就驱车来了,还带了贺喜的礼物――一对印了鸳鸯的脸盆和暖水瓶。 牛军长一下车就说:好哇,小李子,你早该再成个家了。 说着,牛军长一抬头,又看到了门口那块写着烈属的牌子,眼睛就湿润了。然后,他把于守业的手抓过来,乱摇一气道:小李子是烈属,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你们以后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把生活搞好。 于守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解放军的高官打交道,他心里一阵乱跳,话都不会说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他才心平静气下来。他望着眼前的牛军长,觉得这军官身上有着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武之气,他就想,怪不得国军在解放军面前总打败仗,他似乎在牛军长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牛军长来看望李大脚时,吉普车就停在胡同里,司机和警卫员分别站在门的两旁,两个士兵的身上都挎着短枪,雄赳赳的。人们一看到这种情景,就知道牛军长来了。 牛军长坐一会儿,聊一会儿家常,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牛军长不知道,他隔三差五的出现,如张开了一把巨伞把于守业和李大脚严严实实地罩在了里面。各造反派在这把巨伞面前,都是望而止步。牛军长的出现,让于守业渡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