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中短篇作品》 暖暖 1999年3月喧嚣的机场大厅,他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暖暖,一个穿着有木扣子的棉布衬衣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声音。温和的,带着一点点沉郁的锐利。在打电话给林的那段日子里,有时来接电话的就是这个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 城说,林晚上临时要加班。他对她微笑。在大厅明亮而浑浊的空气中,这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静的,象一朵阴影中打开的清香花朵。独自拖着沉重的行李,来投奔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们走到门外。天下着细细的春天夜晚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冷的。帮她打开taxi的车门时,他伸出大大的手挡在她的头顶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说。再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捧的纯白的香水百合。林嘱咐过我要买花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百合。他把沾着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怀里。 他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那件浅褐色的衬衣上有一排圆圆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欢的。 晚上三个人吃饭。还有他的女友小可。 小可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却有韵味。 暖暖吃了点东西,就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头上有她陌生而有亲切的气息。墙上还有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他给她拍完手洗出来的。暖暖睁着明亮漆黑的眼睛,带着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笑容无邪。那时候她读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级男生。对暖暖穷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里,想着自己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是林的城市。他叫她过来,她就来了。就好象在新生舞会上第一次遇见林,这个能说会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说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里。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来,乖暖暖,要把裙子换掉。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你终于到我身边来了,暖暖。在黑暗中,他们开始做爱。暖暖是有点恐惧的。恐惧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觉到无助。 她想到厨房去喝水。没有开灯。走过客厅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门口看见穿着白棉布睡裙的暖暖,有点惊慌地站在那里。 外面还有淅沥的雨声。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两个人面对面地注视着,突然丧失掉了语言。寂静中只有雨点打在窗上的声音。 似乎是过了很久,城关上了门,从她身边安静地经过,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1999年4月她放着一些轻轻的如水的音乐。寂静的样子。 暖暖的生活开始继续。 一早林要从浦东赶到浦西去上班,然后有时晚上很晚才会回来。他在那家德国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乐趣。其他的就是偶尔早归的晚上,吃完饭在电脑上打游戏,然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暖暖,我的宝贝,快过来让我亲一下。 城接了个单子,一直在家里用电脑工作。家里常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时小可会过来,但她不喜欢做饭。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中午做给城吃,晚上做给两个男人吃。 城写程序的时候,房间的门是打开的。 他喜欢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在那里埋头工作,喝许多的咖啡。房间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蓝山咖啡豆的香味。 暖暖中午的时候,会探头进去问他想吃什么。渐渐地也不再需要问他。知道他喜欢吃西芹和土豆。她给他做很干净的蔬菜。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喜欢说话。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默契。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很安静的。 城感觉到房间里这个女孩的气息。有时她独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时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喜欢放些轻轻的音乐,通常是爱尔兰的一些舞曲和歌谣。然后做完事情后,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说。她是那种看过去特别干净的女孩,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就象她的黑白相片。寂静的,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间。 小可对城说,暖暖应该是传统的那种女孩,却做着一件前卫的事情。同居。 城说,她和你不一样。她是那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 1999年5月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 在人群涌动的黄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办事情。暖暖出去买菜的时候,习惯性地没有带钥匙。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打手机给城。城说,暖暖要不出来吃饭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们约在淮海路见面。暖暖坐公车过隧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来上海快一个月,林从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暮色寂静的春天黄昏。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车的时候,对着镜子抹了一点点口红。她还是穿着自己带来的碎花的棉布裙子。柔软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着淡淡怅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门口。在人群中远远的,他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暖暖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看亦舒的小说。有三本书是写得非常好的,人淡如菊,喜宝和连环。亦舒写的不是俗气的言情小说。对爱情和人性她有着寂寞和透彻的领悟。暖暖喜欢她笔下的男人。带着命定的激情和忧郁。象鲁迅的伤势。涓生。她用过那个名字。很少有男人有这些东西了。他们逐渐变成商业社会里的动物。例如林。他渐渐让暖暖感觉到陌生。 可是城等待着她的样子。让她想起他们在机场的第一次相见。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注定要这样安静地等待着她。暖暖突然感觉到眼里的泪水。 城带暖暖去吃了她喜欢的水果比萨。 在必胜客比萨饼店里,暖暖侧着头,快乐地点了橙汁和色拉。她象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寂寞的,让人怜惜的。城安静地注视着她。他体会着女孩与女孩之间的不同。小可独立精明,永远目的明确。可是暖暖是暧昧脆弱的。她象一朵开在阴暗中的纯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们没有说太多的话,和以前一样。 只是偶尔,城说一小段他北方的家乡,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着倾听他。他们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在流水般的音乐里,在彼此的视线和语言里,温柔地沉沦。 打的回家的时候,暖暖睡着了。她的脸靠在城的肩上,轻轻地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脸,不让她滑下来。一边低声地叫她,暖暖,不要睡着啊,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楼阴暗的楼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视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她是这样近的看着他的脸。一个带着一点点落拓不羁的男人。 他的气息,他的棉布衬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让我的心里疼痛,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他克制着自己。 有时候,我会很害怕。城。这是真的。 女孩温暖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几乎是在瞬间,所有的刻意和压抑突然崩溃。 他无声地拥她入怀,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泪。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没的理性和无助的欲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声地说。为我把你的头发留长好不好。你应该是我的。 1999年6月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注定是要爱着彼此着。暖暖想。 甚至她想,认识了林也许只是为了能够和城的相遇。时间和心是没有关系的。认识城是一个月。和林是四年。可是他们做不了什么。似乎也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付出的代价太大,不知该如何开始。林和小可都是没有错的。他们也没有错。所以当城对她说,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单位宿舍里去住的时候,暖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帮城一起来搬东西。她对暖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付了第一笔款子,钥匙要过半年拿到手。城现在搬出去也好,让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没人干扰的生活。 好象是起风了。 城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暖暖在厨房里做晚饭。林喜欢吃的鱼和城喜欢吃的西芹,每天她给两个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电脑游戏里面,城写程序,暖暖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听调频的音乐节目,一边透过窗口看着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云朵,和逐渐暖起来的春风。这样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想起那个迷离的夜晚。在黑暗的楼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气息,激烈的亲吻,温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轻易地爱上的男人。 他是别人的。 凌晨三点的时候,暖暖醒过来。林在黑暗中迷糊地说,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这是暖暖的一个习惯。 暖暖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客厅里,她没有开灯。窗外很大的风声,房间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湿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买给她的。他说你也许是喜欢百合的。她的确喜欢百合。 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冰水。黑暗中一双手无声而坚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谁。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拥抱住她的时候有轻轻的颤栗。他说,暖暖,我们是有罪的吗。可是上天应该原谅我。因为我是这样的爱你。他把她推倒在墙上。她在他的亲吻中感觉到了咸咸的泪水。她低声地说,城,我的头发很快就会长了。你要离开我。他说,我可以把你带走,我们是自由的。她说,你知道你无法把我带走,你知道我们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知道。 1999年7月我知道我们似乎无法在一起。 很安静的生活。两个人。房间里一下子显得空荡了许多。 林去上班的时候,暖暖在家里洗衣服,看书,还是常常放着轻轻的爱尔兰音乐。 在阳台上种了一些鸢尾和牵牛。有时给花浇完水,就一个人对着明晃晃的阳光出神。 房间里再也听到不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没有了那个剃着短短平头的男人,穿着很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光着脚坐在电脑面前工作。他安静的气息和蓝山咖啡浓郁的清香。在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时候,她常常很安心地听着他的键盘声音。因为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他。他叫着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没有和林做爱已经很久。原来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走的。如果心不在身体上,身体就只是一个空洞的陶器。林没有勉强她,他说,暖暖你是否感觉很寂寞,或者出去随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总是需要照顾。 暖暖说,你是在照顾我吗。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轻易表达自己失望和不满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确是寂寞的。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也许如果他知道,他肯定会非常愿意给她。但是问题是,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是疑问。 他不是和她同一类的人。虽然他爱她。 但是暖暖想她还是可以和林一起生活下去。就象城会和小可在一起一样。也许和林同居半年左右他们就可以结婚。过着平淡而安静的生活。即使是有点寂寞的。 下午的时候,暖暖一个人出门,去了医院。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暖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照着地图找到瑞金医院。人很多,坐在走廊的靠椅上等着叫号的时候,买了一本画报看。画报上有一组特别报道,一大堆可爱小宝宝的照片,下面是他们的父母对他们出生的感想。暖暖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宝宝,是个小男孩,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他的妈妈说,黑黑瘦瘦,眼睛又大,象个et。问医生为什么会这么难看,医生说,还没有穿衣服嘛。的确是个很象et的小宝贝。暖暖怜爱地看着那张照片。微笑的。 化验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暖暖没有太大意外。医生问她你要它吗。暖暖说我回去想一想。走出医院的时候,她把那本画报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想也许是个男孩子,会有和城一样的手指和眼睛。在路边的电话亭里,她给城打了手机。她一直都记得这个电话号码。这是他们分开后她第一次打给他。城在办公室里,暖暖在电话那端静默了很久,然后她说,城,我想见你。你可以出来吗。 还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店门口。一样的暮色和人群。远远地看见城,一样地穿着旧的白棉布衬衣和牛仔裤。脸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的英俊和锐气。暖暖想,这真的是个和林不一样的男人。林每天都西装革履地去三十多层的大厦上班,已经放弃掉了他的锐气。而一个没有锐气的男人是让人感觉寂寞的。 城说,暖暖你好吗。他俯下脸看她。 他的安静的目光象水一样无声地覆没。暖暖看得到里面的宛转和疼痛。但是在黄昏的暮色里,他们只是平淡地对望着。象任何两个在人群里约会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侧着脸微笑地看着他。要我买礼物给你吗。 要啊。 他们走进了百盛。暖暖走到卖珠宝的柜台前,淘气地看着他,我喜欢什么,你就给我买什么好不好。城说,没问题,我带着信用卡。暖暖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一枚戒指说,我要这个。那是一枚细细的简单的银戒指,打完折以后是20元。 城说,暖暖,我想买别的东西。不要了,城,我们是说好的。好吧。城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叫店员用一个紫色的丝绸盒子把它装了起来。把它放在暖暖的手心里的时候,他说,嫁给我,暖暖。他微笑着模仿求婚者的口吻。暖暖说,好的。然后她看到城的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水。 小可好吗。暖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是在比萨饼店里。两个人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的霓虹和夜色。她希望我去美国读mba。她姑姑在加州。一直叫我们过去。 可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暖暖说,你是散淡的人,和小可是不同的。 而且我不放心你,暖暖。他低下头,有时我希望你尽快和林结婚,让我可以灰心,可有时我担心你不幸福。你会一辈子让我心疼。暖暖微笑地看着他,如果我想跟你走,你要我吗。城握住她的手,暖暖,有很多次我梦见我们一起坐在火车上。我知道我带着你去北方。路很长,可是你在我的身边。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 我们可以吗,城。暖暖看着他。 可以的,暖暖。如果我们彼此都坚持下去,能够背负这些罪恶和痛苦,我们可以离开上海,离开一切。只要我们两个人。 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指。我一直在失去你的恐惧里。暖暖。上天给我的任何惩罚都不会比这个更令我痛苦。 他们在明亮的地铁车站里等着最后一班地铁。 城说,暖暖,你尽快考虑,给我一个电话。我会处理和林和小可的一切事情。 如果能够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为你背负所有的罪恶。 暖暖说,好的。她看着城,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手指冰凉,心里钝重地疼痛起来。抱抱我,城,请抱抱我。城在人群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地说,暖暖,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他的手指抚摸到她背上的头发,长长的漆黑的发丝,象丝缎一样光滑柔软。暖暖微笑着看着他,我努力地把它们留长了,城,我要用它们牵绊着你的灵魂。一辈子。 暖暖回到家的时候是深夜。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西装没有脱,地上堆着一些啤酒罐。 暖暖蹲下去,用手抚摸他的脸,然后林惊醒过来。暖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来第一次没有见你在家里,你让我很担心。 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暖暖平静地看着他,她的脸象一朵苍白而艳丽的花,在黑暗中散发清冷的光泽。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有了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想回家。 林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暖暖,你在和我闹着玩吗。 不是。暖暖说。我不想让我们活在阴影里面,这对你不公平。如果没有孩子,我本来想就这样下去。可现在不一样。如果依然和你在一起,我会觉得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地生活。你知道。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的细节。我只希望你能够原谅我。因为我曾经爱过你。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 1999年8月一直在告别中 回家的航班是晚上九点。暖暖独自等在候机大厅里。外面下着细细的雨。 她没有给城打电话。不告而别也许能给他和小可更多的安宁。甚至她都不愿再让自己回想带给林的崩溃和伤害。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够做的的事情。时间会磨平一切。 这一刻心里平静而孤单。陪伴着她的是来时的行李包,脖子上用丝线串着的那枚银戒指。和一个小小的生命。属于它的时间不会太多。她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身体上。hi,小et。她笑着对它说话,你会和我说再见吗。我们要和这么多的人告别。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1999年9月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里,暖暖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黄昏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沿着河边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铁轨。那里有大片空旷的田野。暖暖有时坐在碎石子上面看远处漂泊的云朵,有时在茂盛的草丛中走来走去,顺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雏菊插在自己的头发上。漆黑浓密的长发,已经象水一样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觉到内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淀下来。偶尔的失眠的夜里,会看见城的脸,在地铁车站的最后一面,他搁着玻璃门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地铁呼啸着离去。 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灯光。苍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独自在那里泪流满面。 他说,我已经无法忍耐这样的离别,或者让我一生都拥有着你,或者我们永远都不要相见。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份罪恶。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在医院的时候,她终于放肆地让自己流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她知道她终于割舍掉生命中与城相连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可以成为陌路。 她开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儿园上班,兼职地给小孩子弹弹钢琴,教他们唱一些儿歌。 生活是单纯而寂静的。空气中开始感觉到风中的清冷。她常常穿着洗旧的棉布裙子,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头长发象华丽的丝缎。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课,散步,她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也不认识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陆。 陆是罗杰的父亲。罗杰是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子,他的母亲在5年前和陆离异。 陆对暖暖说,罗杰常对我说,他有一个有着最美丽头发的老师。暖暖微笑地站在阳光里,白裙和黑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一天他们一起走出幼儿园。罗杰在前面东奔西窜。暖暖和陆一起走在石子路上,陆惊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悠然地抬头观望云朵,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1999年10月要嫁了,因为已经为你而苍老 一个月后,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对暖暖说,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我。 暖暖看着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钱,但并不显得俗气和浮躁。剪短短的平头,喜欢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欢说话,却可以在一边看她用钢琴弹儿歌数小时。 暖暖说,为什么。陆说,我想你和别的女孩最大的区别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静的。这样就够了。我见过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情是安宁的。 他看着这个素净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寻常的经历,你可以保留着一切,不需要对我有任何说明。我只希望给你稳定安全的生活,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觉得这是最明智的婚姻吗。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如丝的长发。你的头发美丽而哀愁。就象你的灵魂。可是你可以停靠在这里。 举行婚礼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细雨。 暖暖打开长长的褐色纸盒,里面是陆从香港买回来的婚纱。柔软的蕾丝,洁白的珍珠,是暖暖以前幻想过的样子。可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陆还订购了全套的钻石首饰。他说,你脖子上那枚银戒指已经挂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换下来。你可以带着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过是三个月。 暖暖想,为什么在心里觉得好象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了呢。她抚摸着那枚小小的银戒指,它已经开始黯淡。这是城送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那时候他们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注定要别离的爱情。 暖暖彻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后凌晨三点的时候,突然床边的电话铃响起来。暖暖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边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电话筒。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电话里面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吗。暖暖觉得自己还是醒不过来。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认得这个声音。只有一听到,就会唤醒她灵魂深处所有的追忆。线路不是太好,城的声音模糊而断续,他说,暖暖,我在美国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我以为我可以把你遗忘,暖暖。可是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觉你要走了。 电话里的确还有很大的雨声。地球的另一端,是不会再见面的城。暖暖说,城,我要嫁人了。因为我已经为你而苍老。 城哭了。然后电话突然就断了。 暖暖放下电话。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间。 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梦吧。城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吗。可是摸到自己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地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绝别。 1999年12月一场沉沦的爱情。 终于消失 圣诞节的时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张卡片。他说他准备结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国。 在信的末尾,他说,暖暖,我想我可以过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记。 暖暖微笑地抚摸着卡片上凸起来的小天使图案。她开始有一点点变胖,因为有了孩子,陆坚持不再让她出去上课,每天要她留在家里。 罗杰快乐地在家里跑来跑去,和陆一起准备打扮一下那棵买回来的圣诞树。陆在客厅里大声地说,暖暖,你不要忘记喝牛奶。暖暖说,我知道了。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会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时候,暖暖顺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暖暖看着飞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记忆在心底闪过。遥远上海的公寓里,弥漫着百合清香的客厅,黑暗的楼道上,城激烈的亲吻,还有隔着地铁玻璃的城一闪而过的脸,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个英俊的忧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模糊而温柔的,提醒着她在世纪末的一场沉沦的爱情。 可是心里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终于消失。 上海冬天 i knew i loved you before i met you i think i dreamed you into life i knew i loved you before imet you i have been waiting all my life ——savagegarden 遇见这个男人是三个小时。然后她跟着他走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他从门外走进来。 外面下着很冷的雨。是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天。隔着淮海路的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汽。酒吧里阴暗而寂静。只有水滴般的音乐,轻轻地坠落在暮色中。他的身上还有雨水潮湿的气息。 12月的某天。 雨天。寒冷。一个上海男人。 是非常恶劣的天气。像一个奢侈的背景。 黑暗中他靠近她。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像一匹被揉搓着的丝缎。发出轻微的扭曲的声音。他打开她的身体。熟练的手指因为重复而失去了敏感。温柔而冷漠地。一寸一寸地蹂躏呈现在冰冷空气中的肌肤。她想像他和其他女孩做爱的样子。她没有闭上眼睛。天花板上有一条晃动的亮光。她侧着脸安静地注视着它。 当他深重地进入她的身体。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寂寞的声音。像小小的水泡。在沉寂的海面上消失。好像在某个寂寞的清晨。他出现在无人的街边。他的手心里突然滴落一颗露水。 也许就是如此而已。突然感觉到的空洞。 很轻易地。想坠落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认识他的时候,她刚刚结束在外面的流浪。在家里睡觉,上网。不想工作。 就像一棵死亡的植物在寂静中腐烂着。常常会一个人散着头发,光着脚趴在阳台上。温暖的阳光。灼热地闪耀在眼睛里。晕眩中把眼睛轻轻地闭起来。世界突然漆黑一片。只有闪烁的模糊幻觉。 刺痛得满眼泪水。 那时候她会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身体。她对他说,她感觉自己是有翅膀的。 只是那对翅膀被血肉模糊地粘连在了灵魂上。深夜的时候,裹着毯子在icq里和他说话。相见之前,他们在网上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她是他在网上碰到的第一个,和他讨论自杀的人。 他告诉她他曾经吞下100颗药片,然后被送到医院洗胃。他就像一具尸体躺在无影灯下。意识里只有医生手里白色的盆子和粉红的液体。想自杀的那一年他17岁。15岁的时候他失身。不再愿意回家。一直都在和比他年长的人交往。情欲放纵的生活,使他迅速地蜕变成一个英俊颓败的男人。 20岁的时候他和一个25岁的女孩同居。住在高层公寓租来的房间里。养了一条狗。 1年半以后,女孩嫁人了。他一直能讨女孩的欢心。也一直冷酷而自由。 曾经和许多女孩做爱吗。她问他。 是。有些人只有过一次。有些人是很多次。陌生的柔软的身体。在黑暗中像花朵般盛开。 他不清楚自己沉溺在其中的激情和空虚。却习惯性地重复着这个自恋的游戏。 有过孩子吗。 有过没有成形的两个。是和不同的女孩。 自己开公司,赚过很多钱。挥霍一空。深爱过一个有男友的女孩。无法在一起。 开始吸毒。 知道吸毒最直接的后果是什么吗。 会失去性欲。他说。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和任何女孩做爱。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然后在25岁的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双手空空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瘦弱,苍白,不成人形。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和破的仔裤。 他在家里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联系。也不出去。 他开始上网。他在网上只对她一个人说话。 深夜的时候,他辗转失眠。穿上衣服,来到衡山路的一个小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喝酒,打桌球。一个穿黑色丝绒裙子的女孩斜靠在一边注视他。他知道她在看他。 他冷漠而专注地把桌面上的球打空。然后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张艳丽的脸已经在寂静中被积累的情欲所迷离。他知道自己此刻目光野性,笑容邪气,无可抵挡。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走了出去。女孩跟在他的身后。 他是一个隐藏着很多兽性的男人。 遇见她的时候。他是一只曾经追逐激烈的兽。疲倦而脆弱的。躺在阴暗的角落里。 她知道隔着网络,无法判断一个男人的真实。但是她相信他。她相信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就好像她自己。每一天的开始,对身边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朝九晚五,是社交,是工作,是忙碌和休闲。而对与她来说,只是看着阳光在墙上缓缓移动的位置。然后是中午。然后是黄昏。然后是夜晚。 偶尔出去。买950毫升的纸盒装牛奶,还有苹果。她几乎不离开自己的房间。这个男人和她一样。把灵魂潜藏在了深深的海底。随时面临着上升或彻底的沦落。 有一天夜里,她想到自杀。她知道自杀不是矫情。有时候,它是一个人能抓在手里,唯一带给自己的安慰。她把剃须刀的刀片抽出来,放在枕头边。她看自己的身体。在柔软洁白的肌肤下面,有一些跳动的声音。她想制止它们的嘈动和搔乱。她用手指缓缓在上面划动。她闻到死亡腐烂的气息。刀片明亮地发出冰凉的寒光。她把它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用力地切进去。肉体无法轻易地接受侵入。一些褐色的血液渗了出来。顺着手腕轻轻地滴落在木地板上。疼痛的感觉。她想做爱。和一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死亡的气息中涌动欲望。 她打开电脑。她手腕上的血把键盘涂得鲜红。她看看时间,是凌晨一点。 他在上面。icq的小绿花打开。她看到他发给她的信息。他说,我在等你。 她和他对谈。她告诉他她一直在延续着的梦魇。 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脸。上面有光线无法触及的阴影。 走在无人的大街上。风刮得很大。她穿着洗旧的白裙,光脚穿着球鞋。看到自己漫无目的,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在空无一人的车站,买了一张去向不知名小镇的车票。在去往小镇的公路上,她生病了。住在小旅馆里。是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她用肮脏的被子盖住自己。她听到寂静中一些属于远方的声音。灼热疼痛的头脑里面一片空白。她在寒冷的星光下,铺开香烟盒子,用铅笔写了零散的文字。你知道我在等着你。可是你没有来。 淡淡的铅笔印痕迅速地消失。 她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翻动。手腕上的血块已经凝固。下线的时候她感觉有些恶心。突然她在他的语言中感受到一些窒息而相近的特质。他像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绕在她的心脏中。勒得很紧。她想打他一个耳光。狠狠的。她趴在水龙头边用冰凉的冷水冲洗自己的伤口。然后用纱布包起它。凌晨5点的时候,她把电话打到他的家里。他放非常喧嚣的音乐。电话里有嚣叫着的电吉他。他的声音在一大堆噪音中显得落寞而沉郁。那种英俊的酷的男人,才会有的声音。他在抽烟。咳嗽得很厉害。 他说,你等一下,我换种音乐。然后,她听到savagegarden.沙哑而深情的歌声,突然像一盆清澈的冰水倾倒。把心淋得潮湿而寒冷。 你喜欢野人花园的歌? 喜欢。 我也是。 电话线路里有沙沙的电流声音。还有沉默。她就把话筒抵在自己的脸上。 一边轻轻抚摸自己洁白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使她感觉到抚摸的欲望。 可是在这一瞬间。她不知道是他的声音在抚摸着她。还是寂寞。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散落。她把话筒抵在自己的下巴旁边。 我会死掉的。她说。也许应该很快地嫁人。那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些温暖真实的男人。 只是她一直拿不出决心来交出自己。 我只希望你能在见过我之后再做这个决定。他说。 我会来上海。但我不一定会来见你。她说。 我会等你。他说。 黑暗的夜空,有大朵冬天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在一起。夜色中的城市,就像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没有人群。没有生命。 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车子正沿着高架桥进入市区。12月的某天她去了他的城市。 她并没有确定是否要和他见面。她不想有计划。她看着这个对它有深深情结的城市。突然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 独自等在车站的时候,她买了一包口香糖,沉默地看着窗外呼啸的冷风。天气很冷。她穿着肥大的布裤子和黑色羽绒衣。头发扎了有点凌乱的辫子。能闻到从发梢散发出来的清香。她对着玻璃看到自己眼睛里面的亮光。明亮漆黑的眼睛。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彼此的照片。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说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很英俊。他给了她灵魂和记忆中所有黑暗和光明的东西。 这个男人的声音是沉郁的。在接受这个声音的时候,敏锐的触觉使她无需分析,就能感觉到里面深藏的灵魂。他是个上海男人。他和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男人一样,有些炫耀,有些虚浮。 但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有一些残酷冷漠的东西。好像一种蜕壳多次的动物。身体会变得麻木而透明。 他可以丧失一切身份和背景。他的声音是找寻他的唯一线索。 所以在人群中她能够把他辨认。 她独自在淮海路上逛了很久。下雨天街上的人仍然很多。阴冷的南方冬天。马路两边没有太多树木。只有公园里的梧桐落满了一地的黄色叶子。 肮脏狭窄的华亭路挤满老外。不打伞。脸上是仿佛沐浴着春天阳光般的闲适表情。她踩着一地的泥泞从里面突围出来。雨水把头发都淋湿了。身上的黑色外套都是水滴。 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中环广场。一楼的咖啡走廊是以前去过的。感觉很冷。她要了热咖啡。 暗淡的光线和温暖的灯光揉合在一起。空气中有浓郁的奶油和咖啡香味。还有低声的英文和瓷器碰触时发出的脆响。音乐是不断重复的myheartwillgoon.她认真地分辨旋律里面属于风笛的那一段。然后喝完咖啡,走了出去。 那一天夜晚下着非常寒冷的雨。她在衡山路的酒吧喝酒。她想等到有点喝醉了就回酒店睡觉,她坐在吧台边看几个老外在打桌球。音乐很吵。她想他也许会在这里诱惑陌生的女孩和他上床。 他曾经是流连于都市夜店的一只动物。可是,她想起他声音的时候,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她似乎在用这个唯一的线索分辨和寻找着他。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下脸。用棉纸认真地擦去口红。新买的莲娜丽兹的香水,她拆开包装,把发梢喷到湿漉漉的程度。然后她拨了他的号码。 他推开酒吧的木门。一身的黑衣服。是个英俊的男人。 她看着他走到她的身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沦落的颓败。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长期地沉溺于情欲和物质的享受。他的眼神看过去浑浊而剔透。 出来的时候,找了半天的衣服。他微笑。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直窝在家里。 他有风情的笑容。嘴唇的线条很好。也许他很容易让女孩感觉意乱情迷。如果那是个不经事的单纯的女孩。 他的话很少。他只是沉默。 在阴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像一种兽。处于休眠状态中的慵懒和脆弱。他抽烟。 熟练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凝望着弥漫的烟草气味的空气。他说,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失望。那是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他的自恋是一种气味。像他身上的armani香水。 辛辣的清香。他的眼睛突然会变得很锐利和明亮。像一把刀。 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安静地直视着他。这是她的看人方式。目光会肆无忌惮的直接。她一点点地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她忍不住微笑着轻轻摇头。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他的英俊和放纵。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哑。他有男人野性沉郁的迷人味道。她想像他冰凉的手指,在她的头发和肌肤上可能引燃的灾难。她微微眯起眼睛。 感觉到的气味,体温和无法言语的寂寞。 当他坐在她的对面,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白瓷的咖啡杯子。她突然感觉到的空虚。 有一束幽蓝的小火焰。在心底轻轻地舔着疼痛。 她能够轻易地判断,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如果她感觉到欲望。她会和他在一起。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其间他喝掉6杯威士忌苏打。抽完整盒的三五。兜面而来的冷风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电话里的咳嗽。时常是混杂在喧嚣的电子音乐中。她把手拍在他的背上。她说,你该少抽点烟。 他不是她生活里常能够遇见的那类朴素晴朗的男人。他看过去有点松垮。并且萎靡。 深夜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们看到了雪花。小朵的干净的雪花,沿着光秃的梧桐树枝随风飘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晚上下起雪来。对上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常常能够发生的事情。 她伸出手心,快乐地去接飞舞的雪花。她像个孩子一样的雀跃起来。 下雪了。她笑着抬起头看他。 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他说。雪花把出租车的前窗玻璃撞得叮叮地响。那场雪,仅仅只维持了深夜的一小段时间。 是他们相见的那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 回到家以后,她有两天没有在网上遇见他。他突然好像消失无踪。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她说,我晚上会上来。只等你半个小时。如果你没来,就不再等。 这是她做事的风格。她喜欢简单。虽然也许有些残酷。 他上来了。他说,从酒吧出来,把你送到酒店。我在出租车里打你的手机。不知道接通后会对你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拨打。但一直打不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肿胀了起来。是一种从里面溃烂出来的肿胀。 回到家一直睡不着。抽烟。半夜起来喝水。梦见一些透明的发亮的东西。 整整两天,都在持续地睡觉。觉得自己很恍惚。 他的语言在icq里不断地闪现出来。 然后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拒绝回答。她已经丧失说我爱你喜欢你之类的语言的能力。她只是抵着话筒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指。那天晚上他们只有三个小时。他的身体始终在一米之外的距离。她沉静地放肆地看着他的嘴唇。想着这样漂亮的嘴唇,被亲吻和吸吮的感觉。她只能够为英俊的男人充满欲望。 你穿着黑色紧身的毛衣。你很瘦。头发还是潮湿的。画着颓靡的绿色眼线。嘴唇苍白。你的眼睛漆黑明亮。我知道在沉静的外表下你隐藏的激烈。虽然你只是微笑着看我。什么也不说。 莲娜丽兹的香水味道很浓烈,是凄艳的气味,好像一个孤独的戏子。 他轻轻地叹息:也许我们都是无法给彼此未来的人。 也许彼此都已经丧失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废的人。 和陌生的身体做爱。漂泊路途中短暂的恋情。一闪而过的幸福和告别的阴影。同居。 背叛。残酷的心情。经历过的事情才能用得上宽容和了解。所以他们对彼此的过往没有任何隐瞒。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彼此的对手。 没有人是能够看得透我的。他说。 那就不需要看透。她淡淡的。 她说,你想和我结婚吗。 他说,是。 什么时候去注册。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15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嫁给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喜欢突然把她抱起来。她总是笑着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她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双温暖而柔情的手。生日的时候,送近千朵的玫瑰给她。那些碗口大的猩红的玫瑰,在一夜之间就会枯萎。 她知道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滋味。她也知道爱一个男人的感觉。 爱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空空的。 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她走上被放逐的漂泊路途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能爱一个人在一瞬间。而且渐渐地变得自私。也许可以轻率地交出身体。却绝不会轻易地交出灵魂。 有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一直爱下去的呢。 她想。是不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会用温暖的手紧紧地牵住她就足够了。 她知道。他不温暖。但他的手心摊开在那里。 他和她一样的冷漠。他们清醒地做着这件事情。就像人常常爱上爱情本身一样。 他们都已经走得很长很远。双手空空。漫无目的。筋疲力尽。 只是彼此依然无法安慰。 那么仅仅就是把自己交出。放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她对婚姻本身没有任何预算。宴席,婚纱,拍照,旅行。各种现实的琐事她都没有热情。她曾经一直在流浪的路途上。她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有了钱会买昂贵的香水和棉布衣服。没有钱的时候,可以用苹果代替食物。 她说,也许同居更适合你我。他不愿意。 他说,只想结婚。 她的家庭一直是她的阴影。她过了很多年孤儿一样的生活。虽然物质丰足。当她想背弃这个家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每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 她说,我是个一直在漂流路途上的人。 他说,不要想得太多。到我的身边来。我们都需要浮出海面。否则会窒息而死亡。 你会不再这样颓废和沉沦吗。她问他。 会。我会重新开公司。我们需要一个家。然后生很多孩子。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继续写字。他说。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任何诺言和情话。 他们只想有新的生活。 合适的人。合适的方式。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去南京路接她回家。她拖着很大的行李包等在灯火通明的伊势丹店堂里。她用稿费为他的母亲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行李包里带着睡衣,书还有爱尔兰音乐的cd.她把别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她抛弃的地方。 他们分开了半个月。他看着她。她很瘦。脸色苍白。穿着旧仔裤和黑色毛衣。大大的外套把她像一只鸟一样包裹起来。头发编了长长的凌乱的辫子。眼睛还是亮亮的。 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她跟着他走出店堂,去马路上拦车。他试图接过她肩上的登山包。她不肯给他。有时候她是一个固执而独立的人。也许因为性格里面疏离而冷漠的成分。 她一直都习惯依靠自己。 出租车沿着宽阔空旷街道向前行驶。他把她带回他的家里,见他的家人。 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在家里抗争了近半个月。终于双手空空地跑了出来。 放弃了工作,父母,家庭。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和一个相见只有三个小时的上海男人生活。 1999年12月的上海。下过一次雪的冬天。 夏天幻灭事件 1 榛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覆盖着阳光斑驳的阴影。一条一条。车子很快地开过去了。阴影被揉碎。 黄昏的时候,明亮灼人的天空,开始容颜模糊。这是榛喜欢的时段。那几天,晚上的风非常大,吹过来很白很大的云团,在深蓝的夜空中,像流浪歌手一样盲目而优美地经过。 2 榛记得那天和蓝,是躺在一个高级公寓的草坪上看云。他们约在上海图书馆前见面。蓝在巴西烤肉店的门口,跟在长长的排队进去用餐的人后面,穿着白色纯麻的刺绣吊带背心和很旧的牛仔裤。远远看过去,像个无聊的孩子。趴在栏杆上,晃着赤裸的腿,嘴唇抿得很紧。 3 这是榛熟悉的表情。在建京大厦的电梯上,他有很多次,看到这个从12楼进入的女孩,靠在电梯壁上,面无表情,神情疲惫。电梯里阴暗的光线,看过去是惨白的,照着她没有化妆的脸。她的皮肤很灰暗,眼睛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烟。那是长期失眠以及抽烟过度的反映。她不想有任何遮掩,就这样赤裸地丑陋着。 除了漆黑的眉和长长的睫毛。我用的是兰蔻。她喜滋滋地对他说。兰蔻最好的眉笔和睫毛膏。她有风情的眼睛,形状秀丽。明亮,像熄火的煤一样,收敛的,摸上去会很烫。只是不会笑。 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他说。 4 他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屈臣氏的沐浴品货架前,突然抬起头来,她脸上惨痛的表情。那一刻她像一个失望的孩子,面对着手里滑落被摔碎的罐子。破碎的刺耳的尖叫声,滑过她的容颜。她的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那里有不同的气息,相同的被覆没的泡沫。 她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她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去扭住了她。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他看到她突然被惊醒般的表情,她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人群淹没了她。 他挤了上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 5 她激越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胸口。一把迟钝的冰冷的刀,插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6 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他们已经在电梯里邂逅了n次。 7 当他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的时候,他觉得她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 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他靠近。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粗粗的长长的麻花辫,有点卷曲和发黄。她把额头上的散发用发夹别上去,高高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 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他说。 8 不。我不喜欢遮掩,我要赤裸。我的爱,赤裸裸。她笑着,撇开他,独自向前面跑过去,张开手臂,晃着辫子。她会突然高兴起来。或者突然地不高兴。 9 他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 他们找到了大草坪,大丛的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了,散发出死亡之前辛辣的芳香。天空突然变得广阔。大朵大朵的云。清凉而猛烈的风。围墙外是黑色的树影和破旧的阁楼。风吹过的时候,树枝在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炎热的夏天,在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迹。两个人开始不说话。 她在草坪上仰躺下去。她看着天,看着以颠倒的姿势倾斜的高层建筑。她对他说,我要看傻了。我会变得痴痴的。他躺在她的身边,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但是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他说,也许你不相信,我还在写诗。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诗社,工作以后,有时候我在出公差的飞机上写诗。我不想放弃诗歌。 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她没有笑。她听他谈论诗歌的时候表情很严肃。 她说,我理解。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她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跑吧。两个人飞快地跑出去,他很久没有这样的跑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沉重的声音。她一边跑一边尖叫起来。 10 天空真蓝,他说,像一块天鹅绒。 不对。她说,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11 她在12楼的网站上班。 整个夏天,她只穿牛仔裤和白色的刺绣吊带背心,光脚穿一双凉鞋。 她会买很多一模一样的衣服,每天换着穿。 12 他在她上一层的贸易公司做事,每天下班之前收到她发过来的email.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今天下雨了,好像秋天,我喜欢。有时候是问他有没有空,她想请他吃饭,想让他请她看电影。 这些简洁的直接的要求,他从不拒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13 在电梯里,隔着下班的同事,他们彼此平静地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任何视线和语言上的交流。她在一群衣着时髦,妆容精致的上海女孩里面,显得憔悴。她的眼睛真的和任何人都不同。那种冷漠的灼热击中了他。 他们去吃日本寿司,是她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也是一个人住,晚上从不做饭。 14 他们吃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他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在卡里刷掉近8千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可是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他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15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把那条裙子拿过来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他放开了她的手,他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如果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 不要让我看到你这么无助。因为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会有犯罪感。 16 他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17 回到家里,他扭开电视,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他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终于要预期而至。他看时间,是晚上11点钟。他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他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她会没事的。她只是有些孤独。 他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他又拨电话,依然关机。他又关掉灯躺下去。 18黑暗中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他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他找不到她。 19在刺眼的夏天阳光下面,他带着她走出超市。她的手里抱着一大袋子的沐浴露,彩色的瓶瓶罐罐,她抱着它们,像抱着玩具熊的孩子,落寞而满足。他说,我想我没有说错。你的眼睛不会笑。 她说,你示范一个眼睛发笑的样子给我看。 他说,不用。当你真正快乐的时候,你就会无师自通。 她微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笑容。除了眼睛。 那一刻他想,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会要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做妻子。他想起大学时去一个海岛的旅行。晚上他跟着同学去看夜空下的大海。那黑暗的潮水寂静而汹涌地起伏。那一刻,他唯一的感觉是恐惧。 20他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男人会爱她。 他问她,有吗。 她说,你说呢。 21他们站在淮海路的街头,夜色弥漫。周围是陌生的穿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拿出555牌香烟,然后用手心护住火柴,看她叼着烟俯过来,火焰照亮她脸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一闪而过。她爱抽555.她说,我爱过的男人,都只抽这个牌子,很奇怪。 两个人夹着烟,在大街上盲目地走。走到茂名南路的blue,那是他们最常去的酒吧。他们在石板路上走,那条颓靡的路,一到晚上就散发出情欲暧昧的气息。她在路上对他提起她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喜欢他十年,然后离开他。 她说,所以我相信谁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爱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 惨重的是什么。 是心里的失望。她笑。他们看着一个涂着银亮眼影,穿着黑色吊带裙子的女孩,倾泻着丝缎般的长发,沿着阴暗的墙角走过来。附近的酒吧有许多这样的女孩,专门和洋人在一起。 女孩在抽烟,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冷漠地飘过来,然后走远。 22她一定是个失望的女子。她说。和我一样。 23blue有写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有年轻英俊的外国男孩做服务生,有破裂而不激烈的摇滚,有昏暗的灯光和一到午夜就挤得水泻不通的舞池。她落拓地坐在吧台边上,沉闷地抽烟。那是她最常做的事情,一声不吭,只是沉闷地连续地抽烟,直到把一包烟抽完,把台子上的冰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他通常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如果她想到什么,她会凑过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对他说话。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她说,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比你大10多岁,学理工科的,会对你有无谓而盲目的放纵。他说。 你呢,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 我的标准很简单,我只要她天真快乐,不要太聪明。 就这样? 就这样。 她笑。她又回过头去抽烟。 24我碰到过一个男人,每次他碰到我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男人一般都只做不说。他们会不愿意去承担说我爱你的责任。 25有时候是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email里面,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空旷的街头,他在对面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我的耳边,他说,我爱你。 26我相信我爱你已经变成一个问候语。就好像见面的时候,会说你好吗,或者是口渴的时候说我要喝水。这句话摧毁掉我所有关于诺言和真实,信任和感情的标准,让它们变成了稀薄的空气和谎言。 他摧毁了你吗。 是的。他摧毁了我。因为,我得去习惯把这句话当成问候语。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问候语。 27nothinghappen? yes,nothinghappen. 28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水一样倾泻的眼泪,睫毛膏被融化,涂抹在眼睛周围,一塌糊涂。她失控而狼狈的哭泣,发生在喧嚣的音乐和黑暗的角落里,一切被无声地淹没。 29他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他起床穿好衣服。 30大街上雨雾弥漫,到处是滂沱的雨声。他终于拦到一辆taxi,他冲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他说,去茂名南路,blue.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的奔跑。 31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他走进酒吧的时候,只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他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她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 吧台上是零散的满满的烟头和烟灰,还有啤酒杯子。他说,跟我走。她脸上的表情很木然。他看到她冰冷的眼神,在漆黑的眉色和睫毛衬托下,是黑色的潮水。 32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喝醉了。 我不去。她轻轻地说,你不爱我。 她微笑,她看起来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许伤感。她温柔而伤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 33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思考,用手指握住她的下巴,然后扭过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嘴唇。 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耳边的音乐退却。夜空下黑色的潮水,寂静汹涌的起伏。独自起伏。他感受她的唇齿,柔软的,脆弱的,如花盛开。然后他放开她。 34跟我走。他低声地说。他的声音突然哑掉了,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抱你走。 35她的身体。她的肌肤。她的气息。 黑暗中她的眼睛灼然明亮。他舔她的眼睛,想让它们安静地闭上。然后她又睁开。 36她凝望他。她的眼睛让他羞愧。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他听到自己浑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叫榛。我的呢。 你叫蓝。 37不要对我说,你爱我。 我不说。 38黑暗中她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她起身,赤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她说,这是今天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阁楼里,每次下雨,我听着见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就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39在你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告别吗。 是的。只有告别才能够让我感觉安全。 4017岁的时候,决定独自来上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我害怕。走之前吵了一架,因为终于可以不让自己忍耐。爆发的脾气是歇斯底里的,所以从此以后,没有再约束过自己。 他们虐待你吗。 是,他们想让我知道,我是没有父母的,我是包袱。 父母在哪里。 母亲很早的时候就自杀了,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是婚姻的产物。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段无奈的感情,但我知道不是。真相是,它是自私和残缺的。没有温暖。 41你恨他们? 不。他们不值得。对那些不爱我们的人,不应该付出仇恨。 42我记得小时候是个皮肤饥饿的孩子,总是想让别人来拥抱我,抚摸我。 因为想让别人注意,会故意把自己弄伤。 用铁丝在手腕上勒,用刀片割自己,把自己冻成感冒。因为如果不生病,就没有人会来抱我。 她笑。那时候我很孤独,我害怕黑暗。非常害怕。我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女人,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快乐起来,我是她使用的方式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方式。她要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她依然绝望。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43我迫不及待地在16岁就投入了恋爱。因为恋爱会有亲吻。 但是那些亲吻也不持久。他说。 是。不持久。会不断离开,不断产生。我只相信一句话:永远要比别人先一步离开他,这样你才不会受伤。 其实你非常希望长久。只是你没有安全感。 是的,我没有。 44肌肤相亲带来什么。 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 他们又在一起。他们再次。 45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46他们在整个凌晨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 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她的刺绣白色吊带背心。揉得很皱。这是纯麻的料子,一皱起来就惨不忍睹。纯粹的东西禁不起细微的打击,因为不堪。 她穿上牛仔裤和发皱的背心,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我们没有睡着过。然后现在该去上班了。她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然后又点了一支烟。 47她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看他剃须。她给他看她脖子上的斑痕。 我喜欢这个。她说。男人的亲吻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只是都会消失。时间长短而已。 因为你从不相信他们。 是,从不相信他们。有时候,在梦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又在对我说,我爱你。我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恶梦。 48你希望什么。 是不是有个孩子会好。可以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和他相爱。 可是你的母亲,她依然是死了。 是的。因为绝望。 49你心里有那种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感情吗。 有的。只是不知道可以交给谁。没有人。她低下头微笑。 我相信你也有。但你也找不到人可以交出去。 所以我们都在孤独。 50他在上班的时候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头晕和困倦。他的精神很好,而且思路清晰。空闲下来的某个时刻,他会想起她。寂静地想起她。她的气息和皮肤。 51他在email里面写了一首诗给她:你在时间里行走的时候,爱情发出破碎的声音,等到你走回来的时候,它愈合。 但是他没有发出这封电邮。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email.只有短短几句话:一整天我在听宇多田光的《初恋》,我不懂日文,但我听她在歌声里哭泣。这是真挚的声音,让人温暖。 52她消失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她会这样做的,她需要一个安全的逃避的距离。他没有去打扰她。但是他想,她会好一点。他不是轻易和女孩做爱的人,但是那一个夜晚,他想他是怜惜她的。因为怜惜她而和她做爱。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你知道她要的是一个穿花裙子的娃娃,你不能让自己忍心不买下来送给她。 但是爱情不是一个洋娃娃。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她避而不见。 53那一年夏天,榛28岁,榛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部门经理。他是健康的正常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英俊。他希望有一个快乐天真的妻子,不需要太聪明,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聪明。 他不喜欢有对手。 54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一个招式。 一招定生死。蓝说。 55蓝是夏天的一个幻觉。当榛确信她已经彻底消失。她不再在12层的网站上班,公司的同事告诉他,她走了。她去了北方。 56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57下着暴雨的夏天凌晨,赤裸的蓝趴在窗台上抽烟。然后对他说,这个城市太冷漠了,没有爱情我们会冻僵。没有永远我们会死亡。 58他相信他们都会死去。在某一天。在某一刻。 59不再存在。 观望幻觉 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 办公室已经习惯了上海女孩柔软糯甜的泸腔,第一次听到安突兀的普通话,大家都有些发愣。她说,我想喝水。没有人说话,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走上去对她说,左边拐弯就是饮水机,简单杯子那边有。她低声说谢谢,然后转过身去,她的脸上并无笑容。 我想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没有出处和来历,从不透露自己。夏天穿粗布裤子,宽大的厚棉圆领汗衫,光脚穿一双系带凉鞋,只在手腕上戴一只细细的银镯子。头发很浓郁,漆黑发亮,编成粗大的麻花辫,总是略显凌乱。非常地瘦,并且冷漠。 她不和别人说话。开会的时候坐在最角落,拍照片的时候独自索然地站在众人背后,同事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当我们相约去酒吧喝酒的时候,她或者依然在电脑前边做功夫,或者背了包在前面等电梯。“hi安,一起去喝一杯。”我叫她。她摇头,安静地看着我们,然后挥手说再见。 她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mike在酒吧里喝了几杯终是忍不住:“做的采访也比我们的路子邪,不清楚老头为什么如此钟爱,真是恁的猖狂。” 老头是指我们的老板,他把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但从未让她融入我们的气氛。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这个不肯屈服的女孩,带给人太多疑惑。我从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mike的结论是:“安肯定呆不长。她会被赶跑,”他说,我默然微笑,盯着杯子里的酒。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把此当作一个歇脚处,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矛盾终于激发。安想做一个系列的专题报道,是关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车站的流浪儿。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 安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她有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不管如何,我听到她清淅的声音,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我不放弃。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而孤单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样尖锐直接。mike忍不住低呼。连老板脸上都有些尴尬。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她无疑是有着赤裸的让人吃惊的真性情。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安坐在电脑前面打游戏。她两眼盯着屏幕,激烈地按动着键盘,黑暗的地道里,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她独自趴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过去很憔悴。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她。 “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又如何。”她说。 “想和你一起去,”我说,“恭喜你的选题最终仍获通过。”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站了起来。那天她穿着一条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裤,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这里是不属于她的地方,所以她痛苦。没有什么会比心里的孤独感更让人痛苦。 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很多人。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块。然后她在寂静的黑暗里面,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在笑。阴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看过去很蓝。婴儿一样纯蓝的眼眸,天空的颜色。我说,“为什么在笑。”她摇头,她说,“我不知道。快乐也许不需要理由。” “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吗?”我说。 “有。”她说。“我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forever.” “但是你孤独。”我说。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我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我知道这个女孩,要么沉默,要么就是真性情。果然,她说,“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不管是该或不该,它就是在那里。不必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希望你没有把我当成其他的同事,”我说。“虽然我知道我面目可憎。” 她笑。她看起来是真的快乐。但我知道,她心里必然伤痛。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敞开心扉。我不想再勉强她。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言语不多,只是闷头喝酒。喝到酣醉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泪光,她低声对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 “你很爱他?”我说。 “不。我想爱的不是他,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 “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可是这样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 “幸福是什么。”她带些许挑弄的眼神看住我,“没有谁能够告诉我幸福的正确含义,因为幸福只是幻觉。” 在凌晨的冰凉细雨中,我们走出酒吧。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旧公寓,一个人住。公寓楼环境幽静,租金应该不便宜。我送她上楼梯,楼道里一片黑暗,她说灯泡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换。 她拿出钥匙开门,门开了。寂静的黑暗中,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还有她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16岁时我送同班的穿蓝裙的女生看完电影回家,也是这模糊而略带惆怅的心情。时光翩跹,再难相遇真性情的女子,拥有一段纯澈的恋情。我知道水至清而无鱼,石头森林的城市里,大家疲于奔命,为生活所营役。这个脆弱的女子,她像一条鱼,被抛在烈日暴晒的泥土上,已没有水分可以依靠。 “安,你该休息了。”我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上班,这是一个放纵的夜晚。”她说,“好的。”她斜靠在门框上,并未转身。我从不曾觉得她漂亮,她落拓流离的气质,已经和日常标准中的女性美无关。但这的确是一个妩媚的女子。她像温柔的手指,冰冷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心脏,让我变得敏感而容易疼痛。 黑暗中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我怀里停留。抱住我。她低声地说,“抱我。”我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胸口痉挛。我相信她是醉了。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是哼着某段过往的旋律。然后她温暖的眼泪淹没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们都没有迟到。她的神情又回复以往的冷漠,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残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她好几次经过我的身边去饮水机倒水,微微驼着背,看过去慵懒不可为。可是我记得她昨夜的笑容和眼泪,她似乎有一个面具随时摆在那里,能把自己安全地覆盖住,以期求不受伤害。她下午的时候跑出去做访问。那时窗外烈日炎炎,同事大部分都在写字楼里孵冷气。只有她背了大包,穿着一条粗布裤子,戴着宽边凉帽,独自出行。 我听到mike低声说,“这个女人。”他总是不喜欢她。她永远是被拒绝在外面的一个,也永远是拒绝加入的一个。我这一次再没有让他猖狂。我说,“对你不了解的事情无须猜疑。”说完以后,我就走了出去抽烟。 我在办公室里等来一个不是期待中的电话。家里叫我晚上去相亲。一个在幼儿园里教钢琴的女孩,很不错。母亲自顾自先开始陶醉,我不想扫她的兴,便随口答应下来以求耳根清静。 晚上我去了。但是我的心里惦记着安,我觉得自己不愉快,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女孩总是有白瓷般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她们会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可是对牢她们喝咖啡,逛伊势丹,替她们拎着衣服袋子,在餐厅里吃饭就能够完成所谓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亦不知道我的。只有那个黑暗中伏在我肩头哭泣的女孩,能有一颗透明的心给我。 我礼貌地送她回家,问询她的电话号码,然后道别。路上先打手机给母亲,对她敷衍,我会再约她出去看看电影的,不过她有近视。先埋下一个伏笔再说。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然后再拨电话给安。她在家里。 “你好吗。”我说。 “还好。”听过去她的声音很明亮,丝毫不含糊。 “过来看你好吗。”我的胸口又产生那种痉挛的疼痛,突然我害怕也拒绝我,但是她答应了。她说,“你喜欢吃西瓜吗,我先放到冰箱里去。”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总是有意外的甜蜜给人,像多汁的石榴,要一颗一颗地剥下来放在唇舌间体会,闻不到芳香,却留下一手艳丽的痕迹。 她穿着白色棉布家常裤子和缀着细小蕾丝的棉衫来给我开门。头开刚洗过,鬈曲清香地垂到腰际,光着脚,没有指甲油。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得凌乱,电脑、水杯、书籍、唱片、软盘、插着雏菊的大玻璃瓶、香水……走进去的时候需踮起脚尖小心分辩。她说,“我在写采访,顺便处理图片。”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插在玻璃瓶里。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是爱尔兰的风笛。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红色的汗液流淌在她的指尖,她把手指放入唇间吸吮,神情自若,然后递给我。“今天不喝酒,”她说,“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 我说,“生活就这样维持吗。上海的物质消耗很大。” 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吧,有一份薪水,然后再给多家杂志撰稿,靠文字吃饭心安理得。我没有理想做救国救民的枪手,娱已娱人,足矣。” “其实你是非常不适合写字楼的人,性情赤纯,不够圆滑。” 她笑,“圆滑又如何,营营役役,都是为了活下去。何不让自己舒坦一些,自尊受损,情何以堪。在家相夫教子,不与蛇鼠争食,这种美梦谁都想做。所以终于放弃不再幻想。” 我嗫嚅着不说话,其实她言辞尖锐,心里清醒。只是一个脆弱的人,懒散落拓,不喜欢计较。我说,“安,你当然知道,我一直很关注你,希望你快乐。” 她笑。她的眼睛真蓝,淡淡的婴儿蓝,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我想,并无人能伫足耐心欣赏她的风情。她在孤单中日渐凌厉。 “林,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一无所有,只余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随时得离开这个城市,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我没有空做饭,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且对衣饰品位不低,一直过惯自由日子,所以自我中心,放任到底,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你的最佳选择是,一个漂亮的有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无须太聪明,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t吊带裙子就会笑颜如花,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这样才好。” “可是安,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她打断我。“你只是从来没有去看过像我这样的女孩。在上海你很少碰到我们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你懂得欣赏,但是你无力承担。” 那个夜晚过后,安提出了辞职。她终于是离开,就如mike所预言。再无人提起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整个办公室又恢复了旧日气氛,再无唐突。 只有我独自萧瑟。我怀念那个在大会上拂袖而去的女孩,再无人给我清醒而疼痛的空气。日复一日的平淡,也许终于会像一床厚重柔软的被子把我覆盖,我亦再无力气探出头去呼吸。因为她曾经对我说过,我会在28岁生日的时候结婚,我会幸福。 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也许它只是幻觉,而我们惟一的区别是,我是看着幻觉破碎的人,而你会沉浸其中,她这样对我说。 我的幻觉只在黑暗通道的枯萎花香里。只要她的眼泪把我的心脏淹没,那个寂静的瞬间。 如风 很多人谈论网上情缘。每一个上网的人都会有经历。的想法,温暖的感情如果true,那么就无需考虑载体的形式。管是在网络,还是在现实—— 题 罗是我在网上认识的第一个男人。那年8月,我买了电脑开始上网,开始网络上的文字生涯。写的第一篇比较成形的文章是女孩的一段生活。写的大略是一些闲散的心情。晚上上完夜校去喝豆浆,听买来的爱尔兰音乐cd,以及独自去爬山。 爱尔兰的钢琴音乐。伴有风琴。竖琴和吉他。很美。象清凉的水滴,会一点一点地坠落在心里。常常漫不经心地听着它。 里面好象有这样的句子。贴在新闻组上面。罗是第一个写email给我的人。他用简洁的英文问我,是否是我自己写的,他很喜欢。然后在又一封信里,他说,他看的时候心里有些疼痛。他是大学里面教工科的教授,自己兼职做外商的代理。比我大11岁。 我们成为网友。他要求我每写一篇东西都email给他一份,但我常常忘记。然后秋天的时候,他来我居住的城市出差,执意要送几盘他从德国带来的cd给我。在他居住的酒店下面我给他打了电话,我说,我还是不喜欢这样的事情。见面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是个淡漠的人。罗说,那你可以拿了cd就走。我只想送这些cd给你。 见面的那一天。罗的身上兼具知性和商业的气息,衣着讲究,喜欢男用的dune香水,讲话时夹杂英文。做外贸多年,是有些西化的中年男人。聊了很多。罗对我谈起他大学时暗恋的一个女孩,突然眼中泪光闪动。然后他走进卫生间里,用冷水洗脸。很久才出来。我安静地看着他。我们之间放着两杯透明的白开水。 两个小时后我和罗在酒店门口告别。在taxi里面,我叫司机帮我放一盘cd听听。里面是激烈的摇滚。我才想起,在我写的一篇小说里,我描写过摇滚。小说里的女孩喜欢一边听摇滚一边暗无天日地写字。喧嚣的音乐在寂静的夜风中一路飘散。街上铺满枯萎的树叶。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又见了一次。罗从杭州寄圣诞礼物给我,是一套cd的化妆品。大大的纸盒子用ems寄到我的单位。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卡片。罗说,希望那天能和你一起去教堂。我不知道可以回送他什么。一个人在百货公司逛了很久,最后挑了一双日本的纯羊毛手套。烟灰色的。是按照自己喜欢的品味。然后把它寄给了罗。 那个夜晚非常寒冷。我们一路走到教堂。大街上的霓虹倒映在江水里,象漂流的油画颜料。教堂的人很多,我们站在门口听了一会赞美诗,然后转身离开。罗在路上大概地对我说了一下他的婚姻。还谈起他在四川读研究生时对峨嵋山的怀念。他说,他最大的愿望是赚够钱后,去幽静的山野隐居。 他的天性里有脆弱而温情的成分。区别与一般做贸易的男人。和他的交往,我维持着距离。因为自己的性格,并不喜欢任何深切热烈的关系。这份感情松散低调,又有点漫不经心。有时我们在电话里聊天。有时罗写手写的信给我。他在出差的路途中写或长或短的信给我。在火车或飞机上。在酒店里。甚至在候车室里。罗的字写得很漂亮。签名是流利的英文。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句,罗说,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后来有多次,我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里面。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罗说他接受了一家大集团的邀请,准备来我的城市工作,出任集团所属的外贸公司的老总。我感到有一点点突然。罗陪着他的法国客户来我的单位办事时,我们再一次见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人非常清瘦。我说,你看过去很锐气的样子。罗说,我感觉心里安定下来。也许。对罗这样的男人来说,虽然面临中年。心里装的仍是一半现实一半幻想。也是注定漂泊的人。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但我们依然很少见面。他的工作非常忙碌。而我向来懒散,从不写email给他,更不用说给他回手写的信。他常常要上网和客户联系,深夜下网时打电话给我,我总是睡意朦胧,没有耐性听他说话。 去过他住的地方两次。每次他都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罗的菜做得很出色。单位分给他很大的房子住。我们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吃饭。然后我看一下午的dvd,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罗还在客厅用手提电脑写email给客户。而天色已经转黑。他穿着棉布的睡裤,光着脚工作。 一直我都觉得我是个孤独的人。很少和别人沟通。觉得自己的心老得很快。也不相信别人。平淡寂静。所以能够和一个比我大11岁的中年男人相处。我不曾想过会和罗恋爱。20岁以后会轻易地喜欢别人,但不会爱。认识很久了,罗表现出来的尊重符合他的身份。过马路的时候,他的手悬在我的背上,保护的,爱怜的,但是不放下来。 春节的时候,我去大连。罗开车的时候出了车祸。他在病房里打手机给我。我说你是否要我过来看你。罗说不用。他的情绪有些压抑。然后有一个深夜,他突然打电话给我。没有说任何语言。在那里哭了约10分钟。是男人崩溃的哭泣声音。我沉默地拿着听筒,一言不发。然后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叫他洗脸睡觉。感觉到男人内心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无助并没有让我吃惊。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就没有安慰。 把暖暖寄给他的时候,罗说我文字里阴郁的东西已经要把人摧垮,所以他不再看我写的任何东西。也是那一段时间,罗预感到我也许会做出生活的重大决定。所以当我对他说,我准备辞职去另一个城市做自己喜欢的广告业,罗的表情并不惊奇。他说,你是一定会走的,我知道。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对恐惧和压力我的神情冷淡,心里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再挺住。做为一个女孩,我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我在做一个与生活冒险的游戏。生活要我的付出的代价,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多。可是我无法停止。生活的停顿与死亡并无区别。与停顿生活抗衡的同时,也在和死亡游戏。 一再地感觉无路可走。所以一再地前行。 第一次主动给罗打电话。不喜欢一个所谓的朋友,好奇地探究我的心情。但是希望能有个人,安静地陪伴着渡过难关。在心里压抑了这么久,再见到罗,依然无言。我们去了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庙里求签。天气非常炎热,罗满脸是汗。我们一直坐车赶到郊外。在阴暗幽凉的寺庙里,我再次想到宿命。门外明亮的阳光灿烂,湖光山色,空阔自由。虽然不知道追寻的生活会在何处,但是总是要不断前行。求完签后,我把那张写着诗句的白纸烧掉了。罗和我一起,去田野里散步。我们看到纯蓝的天空和湖水,大片开出美丽花朵的棉花,散发出清香的橘子树和蔓延的浮萍。 我们不断地聊天。我对罗说,我很喜欢飞机起飞的那个时刻,加速的晕眩里心里有无限欢喜。罗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疼痛。 中午的时候,我们去菜场买菜,然后借我喜欢的恐怖片。罗在厨房里做饭,我看着看着又睡着了。迷糊中突然浑身出汗,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异乡的房间里醒来,远离父母,生活奔波流离,也不再见到曾经爱过的人。已经光线黯淡的房间里,忍不住掉泪。罗在房门外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走开。 两个人安静地吃晚饭。罗的妻子和女儿打电话过来,罗用温和忍耐的语气应对。一个男人独自在异乡孤独生活,靠工作来麻醉自己。我记得他电话里的哭泣,在情绪崩溃的时候,罗也许手足无措。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所以只能沉默相对。我劝他,不如离婚,重新开始生活。罗说,算了。 他摆了摆手。他说,只要在工作,他就不会被内心的孤独感摧毁。他说,他抗争了很久,已经累了不象我。我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 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的生活。孤独象空气无从逃避。罗的眼神一贯忧郁。而我,我只是惧怕生活的麻木把我淹没。只能一次次奋力地跃出海面,寻求呼吸。宁可被捕捉。不愿意被窒息。 送我回家的途中,下起很大的雨。秋天的寒意一天天加深。是我喜欢的季节。大雨中,我们走过黑暗的巷子去大路上拦出租车。雨水冰凉。罗说,答应我不要一个人走。我说不会,会有人接或会有人送。很多东西都不能带走。但会记得带上那几盘德国cd。不管我在哪一个城市。 你走了以后也许我也该离开这个城市了。罗在夜色中安静的声音。我说,去哪里。罗无言。然后他说,你送我的手套我一直都没有用。一生都不会用它。 坐在taxi里面,罗隔着玻璃窗对我摆手。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我安静地看了他1分钟。然后用淡然的口吻叫司机开车。 夏日艳阳之意外事故 从菜场通到马路的十字路口。这段路面是他的活动范围。 每天上午他都会出现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一圈麻绳。手里拿着一只残缺的搪瓷盆子。里面通常有几枚零星的硬币。在他移动的时候发出寂寥的脆响。 这条狭窄的小路,因为附近有一个菜场,所以总是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腐烂发酵中的气味。爆米花上的黄油甜味。扎在草垛上的糖葫芦。加了洋葱碎末的油炸里脊肉。汗水的酸臭。满地的瓜果皮和快餐盒。还有浸在污水里的大堆发馊的菜叶子。摩托车嚣叫着冒出黑烟。自行车和人互相撞击。时而爆发出粗鲁的咒骂。 通常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人比较多。他的收入也稍微好一些。 附近卖水果,开理发店的,或者修鞋的,都已经很熟悉他。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会在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来,扔在他的盆子里。去。 轻轻一挥手。就好象赶走一只乡下随处可见的觅食的狗。 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经习惯。 夏天的太阳开始越来越炎热。有时候他不得不寻找一个阴暗的角落稍做休息。 他身上挂的破布袋里,会放几个捡来的还没有完全腐烂的水果。他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他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和别人对话。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已经被隔绝掉所有沟通的途径。他的脸上渐渐长出一个坚硬的麻木的面具。隐藏着随时准备潜逃的无法自卫的愤怒。虽然他只有16岁。 那一天他看见她出现在菜场门口。她非常小,脸上还有婴儿胖胖的轮廓。晒得很黑。她的一条腿是萎缩的。所以她坐在一块写着黑色毛笔字的白布后面。她独自叼着一只肮脏的空奶瓶玩。在她身边的那个断胳臂男人,始终低着头。白布上写着他是她的父亲。但是他知道那个男人不是。 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咯咯地笑了。她有一张漂亮的小脸。笑容甜美,唇边有小小的涡。他这才发现是自己盆子里硬币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穿着一条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裙子,隐约有小朵的碎花。 裙子下面耷拉着她残废的腿。 他停在她的面前,拿着盆子,对她晃了晃。硬币发出清脆欢快的声音。 她高兴地拍起手来。然后把她脏兮兮的柔软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一边撅起嘴唇,发出一种含糊的快乐的声音。漆黑的眼睛。是这样透明般的水汪汪的眸子。 就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在他们共同的游戏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了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好几天他都看到她。他想逗她笑,但不能停留太久。那个中午。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他看到她的摊子边围了几个理发店里的女人。她们在议论纷纷。那天她的腿被扭断了,架在了脖子上面。早已经没有知觉的腿被反扭上去,也许已经不会有任何忍痛。操纵这一切的人,是想得到更好的收入。一个胖女人在大声地说,真是狠毒啊,他们故意搞成这样来骗钱。可怜了这么小的女孩子。胖女人把手搭上去,肆意抚摸她那条扭曲变形的腿。一边问她。 你疼不疼,疼不疼。她的脸被压迫得低俯向地面。她试图好奇地抬起头观望行人。 却在费力的挣扎中满脸困惑和无助。 他突然猛冲上去。伸出手粗暴地把盆子往那些女人伸过去。他凶狠丑陋的样子吓得她们一哄而散。呸。一个女人的口水带着嫌恶吐在了他的脸上。 他移动到离她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不想再看到她。 也许明天就该提出来要换个地方了。这条街上的人都已经熟悉他。他不会得到更多的同情。太阳炎热毒辣。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白花花的路面。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走过来。手里握着一只粉红色草莓冰激凌。他死死地盯着她。 小女孩突然看到他的眼睛,吓得哭叫起来,手里的冰激凌滚落在地上。快走快走,脏死了。女人懊恼地一把拉开女孩。 他心里有了隐约的快慰。 他拿着那只冰激凌,开始向她的方向前行。他移动得很快。这不是他平时的速度。一贯他都是懒散地穿行在人群的步履中,听着盆子里硬币的跳动声。而现在,他只听见自己耳边的风声。还有阳光照射在冰激凌上面,所发出的嘶嘶的融化。 明天他就不会再见到她了。他想再看一下她的笑容。女孩子都喜欢甜腻的冰激凌。香草,杏仁,巧克力,或者芒果。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冰激凌般的宿命。她会笑。她柔软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她快活地撅起嘴唇,发出天真的声音。他感觉自己似乎太快了。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手里的冰激凌却仍然在融化。粘稠鲜艳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手指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疾驶而来的出租车的颜色。 黑暗象潮水一样,向他兜头猛扑过来。 那个夏天的沉寂午后,整条街上的人都蜂拥而至。围观这起意外的交通事故。 他们熟悉的那个表情凶恨,沉默寡言的乞丐少年,终于让他们的心情从厌恶到漠然。这些乞丐早该收拾了,都应该赶回老家去。堵着大街,又脏又碍眼。迟早出事情。有人大声地说话。 少年仰躺在地上。他的残疾使他看过去躯体似乎是从腰部开始。借以支撑半个身躯的滑轮盘撞散在一边。鲜红的血泊里,冰激凌融化得只剩下了一只破碎的蛋筒。 只有艳阳高照。照着他的破衣裳。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000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pec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 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我说,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觉地就没了。他说,我会都给你。 心里突然就温暖一下。是湿润的温暖。很轻地渗透在心脏的血液里。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个暑假,高三的男生带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这个阴暗而喧嚣的酒吧,我天性里对混乱的嗜好得到满足。刚开场的时候,舞池里还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疯跳,嫌不过瘾,脱掉衬衣,只穿着黑色的蕾丝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腾的节奏让我的神经在麻痹中得到释放。后来人越来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终于全身疲软。 坐在吧台边,我的呼吸还很急促。一个男人递了一杯冰水给我,他说,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从喉咙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无限快乐混杂着疼痛。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着阴暗光线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0岁了。他微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兽一样。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脸。他看着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说,你很让我动心。 那时我17岁。我身上的黑色蕾丝文胸还是向同学借的。贫穷和寂寞已经折磨了我太久。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罗的手心里。 his arm is around my waist and he pulls me down to him he w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o sweet....... 林说,看看这个喜欢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在班里无人理睬。因为我虽然成绩很好,但喜欢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烟,跳舞,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干。而且家庭复杂。他是班长,他很喜欢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上的黑色墨水。 他后来要回到北方去参加高考,临行前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但我不下去。那个夜晚风很大。清晨的时候,我跑到他昨晚等过我的大梧桐树下,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我一直都记得那种碎裂般的疼痛。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我是突然地想去见林。就在那个罗来见我的夜晚。罗说,他明天要去香港开会。带着他的老婆儿子。大概要半个月。我说,好啊,一家人快乐游香港。深夜的时候,我抚摸罗松弛的皮肤,中年男人的身体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他不在我的灵魂里面。 我起来打开电脑,我把suzanne的cd放进去。她的声音慵懒而厌倦。icq的小绿花盛开。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说,我知道这种感觉不符合我谨慎的个性。但是我的确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0多个小时里面。觉得自己面目全非。我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我听见自己寂寞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飞机票是我在路过民航售票处的时候,顺手买下的。距离起飞还有6个小时。什么也没带,双手空空的去了机场。我特意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旧牛仔裤,男式的棉布衬衣,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明眸皓齿。 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林不知道我17岁就和别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滥醉。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并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车上得到不义之财。 在飞机上面,我睡着了。我又做梦。熟悉的那个旧梦。在起风的深夜里,看到树下那个男孩的白衬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着自己。1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会有结局。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那种疼痛。 到咸阳机场的时候,天气突变。下起大雨,并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时,我已经全身湿透。我在楼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头看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地快乐起来。 第一个晚上我们做爱了。我想和他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林的身体陌生而温暖。是年轻的男人的身体,健康而有活力。真好。我纠缠着他,希望他再来再来,无法停息。我对他说,你现在已经无法后悔了,你的贞洁已被我破坏。 林说,那你就要对我负责,不要抛弃我。他微笑着看我。他说,在网上你一直显得另类和沧桑。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你只是个小女孩,需要照顾的,甜美的。 早上醒来,他去上班,我在家里给他洗衣服,做饭。然后在阳台上给花浇浇水,或者坐在那里看他的杂志。晚上他回来,一起吃饭,然后去散步。很平静的生活。 双休日的时候,我们去了华山。站在阳光灿烂的山顶,我看着苍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泪。原来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阴暗中畸形盛开的花朵。世间有这么美好的风景。我却沦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里。 长空栈道是华山最惊险的一个景点。简陋的小木板拼成万丈悬崖外面的一条窄窄栈道。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尸骨无寻。这可是比蹦极之类的玩意刺激多了。没有任何防护,只有一条命在上面和死亡游戏。 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林也在旁边说,留条命回家吧,这种地方太危险。可是我的喜欢混乱刺激的劣根性又开始发作。我说,我要去。林试图劝阻我。我说,走走就好。肯定没事。我拉住铁链条准备下去。林看着我,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那就一起走。他说。然后又跟上几个人。是一小队的人。那种贴在悬崖上的感觉无法言喻。强劲的烈风在山崖之间回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分量。原来,原来,生命可以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任何一个小小的瞬间就会有丧失的可能。我听见自己放肆地大笑起来。头发在风中四处飞扬。 走过栈道,是一个小小的悬崖的落脚点。那里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到达的人可以签名和写下心里的愿望。我向来是没有愿望的人。我问林,你要不要去签一个。林说,你知道我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他说,我突然明白死亡也无法驱除我对你的深爱。 his hand is on my back when i step from the sidewalk or when i am walking down these darkened halls........ 7天以后,我回南方。天下着潮湿阴冷的夜雨。出租车一开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开始压抑。车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对那个38层上面的漆黑寂寞的房间,我感觉恐惧。 一打开门,电话就响了。再次听到林清朗的声音,有恍然若梦的模糊。林说,安,我想我一定要请求你。请求你来西安生活,做我的妻子。 这个声音是和山顶的灿烂阳光联系在一起的。有温暖安定的家庭生活,有深爱自己的年轻的男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真心。他是这个世纪末最淳朴诚恳的一个男人。现在就在我生命里。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我说,可以吗。 他说,可以。你过来找份工作,我们在一起。平静地快乐地生活。我浑身发冷,雨水顺着发丝一滴一滴地打在脸上。我听到林对我求婚。 再次回到寂寞的暗无天日的生活,简直难以忍受。可是我控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林是做软件的,他也许永远都发不了财,而我已经习惯在无聊的下午去逛街,一出手就会用800多块买瓶香水。林不会想到我的生活是这样毫无节制。我从17岁开始过罗提供给我的生活。阴暗,奢靡,放纵不羁。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烂的残痕。 我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因为对自己的未来无法把握和预感。在深夜的电话里,对林语无伦次。我说,我也许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我一直没有出去做过事情。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也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根本就已经是个废物。 林鼓励我,但是安,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女孩,你要相信自己。我说,我不了解你。我不相信男人。如果你以后对我不好,我是不是要一无所有地回来?林在那端轻轻地叹息,安,不要在伤害你自己的同时再伤害别人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罗回来的时候,我拒绝他碰到我的身体。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罗似乎有所意识,他说,你有什么决定吗。 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面。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罗轻轻地笑,要远走高飞,开始新生活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这使他的眼神突然显得锐利和凶恶。他说,为什么你长大以后却会变得愚蠢。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我冷漠地看着他,我说,我什么东西也不带走。我只要离开。 罗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他说,把你从十七岁开始花掉的钱都还给我,他因为气愤而无措。我狠狠地推开了他。我说,那你就先把我从十七岁开始被你占有的时光还给我。 he is a thin man ,with a date for me to arrive at some point ,i do not know when it will be....... 雨下得好大。我跑过宽阔的大街,不顾红绿灯,飞快地奔跑。汽车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咒骂声交织成一片。但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也看不到。我只想给千里之外的林打电话。我要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放弃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给他。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血液激烈地跳动。充满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区附近,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我把卡塞进去,手因为冰冷而僵。电话是长音,但没有人接。我听铃声响了很久,终于断掉。我想林为什么还没回家呢,现在已经晚上9点了。也许他在加班。林对我说过,他又找了一份兼职。他想为我的到来多赚一点钱。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个城市被淹没在苍茫的大雨里面。好象一只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我的裙子冰凉地贴在身上,只要风一吹过,就冻得我浑身发抖。可是一切都会好的。我想。也许明天我就可以出现在西安。那个古老的沉静的城市。高大的钟楼在暮色中总是有一群夜鸟飞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弥散着书墨清香。林牵着我的手在那里散步.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简单朴素,却温暖。林轻轻地俯过来,亲吻我的脸。 在每一个他爱着我的时刻。我是一个多么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经多么寂寞。 然后有3个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扎着一条刺眼的黄色领带。他说,你终于出现了。他混浊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在我还来不及回忆起他的身份的时候,一把冰冷的锋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软的腹部。然后身体里突然就被一种温暖的激流所充溢。异常舒适和快感。我抬起手推开他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到他的黄色领带上面涂满腥红的液体。男人一哄而闪。所有的瞬间只不过短短三分钟。 我把手捂在伤口上。那里不断有温暖稠腻的血液喷涌出来。我的卡还塞在电话机里面。我想我应该可以继续给林拨号。可是我的身体却顺着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种逐渐丧失分量的感觉,就好象我在悬崖的烈风中行走一样。 林问我,你知道刚才我想的是什么。 疼 在阴暗的房间里,她面对他,脱掉黑色的蕾丝吊带胸衣,只穿着一条宽大发旧的牛仔裤。漆黑如水的长发,浓密而沉郁。在雪白的肌肤上,他看到她左胸上的纹身。是一只蓝得发紫的蝴蝶。张着异常诡异而绮丽的双翅。他把手指放到上面去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他问她,疼吗。她笑着说,它是没有血液的。所以它不会疼。 对与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女子随处可见。周末的时候,他象任何一个出没在西区酒吧里的单身男子,坐在吧台边,解开衬衣上的领带,听听jazz,喝一杯加soda的chivasregalscotch,然后在凌晨的时候,醺然地顶着寒风回家。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相爱多年的女友去了美国。这段感情只能以遗忘告终。体面繁忙的工作暂时给了他安慰。可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没有手提电脑,没有客户。他只是想找个年轻的女孩,和她做爱。她过来对他推销啤酒。她对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在一边流泻下来,半掩住脸颊。他记得自己的动作。他把她的头发拂过去,然后用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抚摸她的嘴唇。她没有涂口红。柔软温暖的嘴唇象风中无声打开的花朵。就是这样,他突然想要她。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是淡漠的。然后她轻声地说,我凌晨两点下班。 激情退却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会掉下眼泪的感觉。黑暗中眼睛注满温暖的泪水。怀中丝缎一样美丽的身体,象生命一样空虚和快乐。他们是如此陌生,却带给彼此安慰。 女孩拉开一角窗帘,轻轻地说,外面下雪了。淡淡的雪光照亮房间里的黑暗,她下床捡起自己的牛仔裤和衬衣。不留下来?他说。不了,我要回去。女孩俯下身看他,她有一张微微苍白的妩媚的脸,脖子上印着他吸吮出来的紫红血斑。他抽出几张纸币给她。女孩的手指是冰凉的。她拉开门,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没有说再见。没有亲吻。 他在一周后再去找她。她已不在酒吧里面。老板说她去新开的dsicoclub工作。她的名字叫dew。 夜色寒冷。他走在去往club的路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落魄而沉沦。她胸口上的那枚蓝紫色蝴蝶在心里扑动。热力的,带着疼痛。是否要去找她。在正常的白天里,他是德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他和她有着不同阶层的生活。这样的女子不属于他的世界。 但是他无法摆脱对她的记忆。她的花瓣一样的嘴唇。她长发轻泻的样子。对于男人来说,她是简单原始的女孩。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名誉。但是她带给他的空虚和快乐让他沉溺。 在喧杂的人群里,他看到她在高台上放纵的身影。这是她的工作。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一只妖冶强悍的兽。涂满亮粉的眼睛对每一个男人散发着风情。她告诉过他,她17岁就出来跑江湖,远离家乡,投身一个个物质浮靡的大城市。她需要生存。 在对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淡漠的。她是聪慧的女子,看得出他对她的沉迷,所以她不屑。也许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他在她眼中,太过普通。但是他们又在一起。他们不停地做爱。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彼此折磨。空洞的眼睛,只能看见黑暗。皮肤上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无法洗掉孤独。 她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她坐在地毯上抽烟,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说,你行踪不定,我只想能够找到你。她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她说,我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不属于我。这一点你要很清楚。她轻轻抹掉他眼底的泪水。itisnothing。nothing。 三天后她离开上海,去了广州。在机场她打了他的手机。她说,我是dew。他正好在公司开会。他不知道可以对她说什么。38层的大楼落地玻璃窗外是耀眼的蓝色天空和冬日阳光。这一刻他是正常生活里的男人。因为理性而冷漠。他说,我知道了。电话里传来她干脆地挂机声音。没有任何留恋的。他想象着她的样子。她穿着那条旧牛仔裤,裹着大棉衣,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慵懒的,淡漠的表情。和在夜色中时截然不同。 她是只在他的黑暗中出现的女孩。 终于传来旧日女友在美国嫁人的消息。心里感觉到寂静。空洞的麻木。那一个晚上,他突然很想念dew。想再次和她在一起。整个晚上的做爱。没有尽头。彻夜的失眠中,他痛苦地走到浴室,用剃须刀片割破自己的手臂皮肤。一道一道疼痛的血痕,让他体验到快感。他开了一瓶whiskey。他一边喝一边看着自己的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他想抚摸到她苍白的妩媚的脸。她总是似笑非笑地淡漠的看着他。但是做爱的时候,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头发。这一刻被需要的感觉让他感觉安全。他终于感觉到自己有点醉了。他看着手机,知道自己没有她的号码。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广州。她是露水一样的女孩。他哭了。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潦草地把自己包扎了一下,洗了冷水澡准备去上班。穿上西装以后,他除了脸色惨白之外,看不出任何伤口。 德国老板委婉地对他说,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吧,ok?他点点头。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公司。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他能有空去街区中心的大公园散步。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还有孩子的笑声。生活似乎依旧美好。他坐在樱花树下面的草地上,脱掉皮鞋,看着来往的行人。他再次感觉到生命的空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感觉和身边健康生活着的人不同。他是一条鱼。被强迫扔在阳光充沛的海岸上。可是他需要幽暗寂静的海底。一个人。如果还能有爱情。他忍不住轻轻地对自己笑起来。 手机里面再次传过来她带着一点沙的甜美声音。她说,她在上海。停留一天。他已经忽略时间的存在。只是感觉到天气又变得寒冷。第二年的冬天到了。她有些变了。风尘的沧桑和凄艳。是经历太复杂的女子。她眼底的淡漠和妖冶奇异地变幻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想要见他一面。她说,她明天要去北京,为一个raveparty工作。她在广州跳了一年的舞。 这样年轻的女孩。他看着她。她其实不需要任何东西。她鄙弃爱情。她只是喜欢用青春做赌注,和生命玩一个游戏。可是这个游戏是空虚的。快乐也好。痛苦也好。他们从没有沟通过。彼此陌生的两个人。始终冷漠。但是他们做爱。他困惑地感觉着黑暗中这深刻的抚慰。他知道,黎明一到来,又只剩下空洞。 她看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她嘲弄地笑他,你该早点结婚。她推开他的手。他说,你能留下来吗。她说,不行。她拉开一角窗帘看了看外面。她说,下雪了。这是他们邂逅的第一次。他记得同样的场景和对话。时光无至尽地轮回。生命在里面飘零。他低声地说,我爱你。女孩冷冷地看着他。别对我说这个。我不相信爱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从何而来。突然扑上去,把刀扎向她的胸口。一下。一下。又一下。 鲜红的血顺着她心脏上的蓝紫色蝴蝶往下流。他说,你也有血的。所以你会疼。他伏下脸亲吻她淡漠的眼睛。我只是不想让我一个人疼痛。这种感觉太寂寞。 杀 是一种钝重的沉闷的声音。他的头突然倾斜。黑暗中他缓慢地转过脸来。血象一只手掌,无声地掌控了他的额头。他看着她。他轻声地说,你在干什么。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又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那困扰了她很久的幻觉。并不妨碍她体会自己眼泪的温暖。凌晨两点的夏天,风中有甜美的植物清香。她憎恨这个男人再次给她以寂静的背影。一次次把她遗失在黑暗里。在他摇晃着试图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她举起手中的扳手,再次给他以致命的一击。 他只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声呻吟。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散发出眼泪所没有的粘稠芳香。她确定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眼泪可以给她。但是鲜血却可以这样的缠绵。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手心,她的肌肤。终于又感受到他的抚摸。如此无所不在。如此快乐。 ※※※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听到皮肤在孤独中扭曲的声音。她在冰箱里堆满了苹果。有时候一边啃着冰冷的苹果,一边轻轻的笑。他的爱情对她并不重要。可是她渴望他的抚摸。她能够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声音。只有他温柔或者粗暴的手才能平息这种恐惧。 是和林分离的那一个夜晚开始。林说,跟我走。在空荡荡的深夜的车站里,林解开他的棉风衣的扣子,把她裹在温暖的气息里。她闭上眼睛。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才确信自己的安全。没有人带走林的诺言。没有人可以带走时间。 她从车站回到和他同居了四年的房子。她突然感觉到寒冷。她企求他与她做爱。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他的眼睛下面有一道红色的伤疤。在和林的摊牌中,他突然出手。整个手敲在玻璃上面,血流如注。她只是寂寞地看着他。她想他们已把彼此逼得无路可走。可是依然彼此需要。伤口对着伤口。恨对着恨。 她花朵一样柔软洁白的身体,散发他渐渐生疏的清香。把手指狠狠地掐在上面,留下枯萎的褐色印痕。她在疼痛中安静地微笑着。闭上眼睛,一片黑暗。只有告别后的爱情还在。如果他能够原谅她。她想。她不愿意他站在阴影里,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可是,她忘记她本身就是他最大的阴影。 ※※※ 他说,我已经无法和你做爱。他用指尖轻轻地推开她。我要看着你枯萎。 他终于轻轻地笑。她再次微微晕眩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伸手抚摸自己的皮肤,丝缎一样光滑冰凉的皮肤。因为绝望而象花瓣一样地干涸着。她终于习惯倾听它们在寂静中发出的声音。咯咯的断裂的声音,无声地扭曲中。林说,你是这样美丽的女子。林的眼光无限宛转。林的气息终于逐渐淡泊。留下支离破碎的残局。他和她面对。 ※※※ 他压住她的手臂,把点燃的烟头摁在她的背上,听她发出猫一样的尖叫。 这是一个他喜欢的游戏。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林走,告诉我。他一边问,一边换一块皮肤再摁下去。她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痕。就象她不知道她可以负担的绝望可以多重。走在大街明亮的阳光下面,她和任何年轻的女孩一样。漆黑的长发,丝缎般的肌肤,白裙飞舞。她想,她还可以正常地爱一次。真正的正常健康地爱一次。当他把冰凉的红酒倾倒在她的皮肤上,酒精灼痛她溃烂的伤口。她只是无法容忍他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之中。孤独的感觉使她崩溃。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从空荡荡的车站转身的时候。她想象着林遗留的温暖气息。 她想到了死亡。她有了堕入黑暗的预感。天空中突然有灿烂的烟火闪过。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 ※※※ 她对他说,别离开我。那次她发烧。她是个孤儿,十七岁开始和他同居。 他一直是她生活中唯一一个男人。直到林的出现。他深夜抱着她去医院急诊。 她在他的怀里轻得象一只栖息下来的鸟。她身上的伤口开始发炎。那一次昏迷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她的身边。他冷漠地俯下脸说,我不会放了你。可是我也无法再好好地对你。或者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才会自由。我也会自由。然后他匆猝地别过脸去。有温暖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他唯一的一滴眼泪。 ※※※ 她并不是刻意要杀他。她想。他强迫她去精神病院看病,强迫她吃药。 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病。她只是想让他抚摸她。她渴望他能够抚摸她,而不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她听到自己身体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有时她只是恐惧地轻声呼吸。很多时候,她都是安静的。她只是对他说,别离开我。 那个凌晨,她也是这样低声地企求着,然后举起扳手,用力地敲向他离去的背影。 ※※※ 在他迅速冰凉下去的脸颊旁边,她伏下身轻轻地对他说,我不跟林走,只是不想和他说再见。我憎恨别离。 少年往事 在大学宿舍里第一次看见晴雪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来自西北某个城市的女孩,是我前世相欠的人。 安,帮我挂蚊帐好吗。她站在那里,对我温柔无助地笑。我就爬到上铺帮她挂。吃饭一定要等着我呀。我不想一个人去食堂。一起去逛街好吗。帮我看条裙子。 除了她天性的柔弱和依赖心,晴雪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孩。漂亮而且单纯。 谁都知道,要找晴雪,先找到安蓝就可以。 当然,晴雪对我无所不谈。有时,她爬到我的床上来,和我挤在一起。她表达她的感情的方式,象一只温暖的小狗。把头埋在我的肩上,然后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说些废话。我一直很奇怪她没有接受那么多男生的邀请。她说,安蓝,你不要笑我。我喜欢一个男孩已经有8年了。 瞎说什么,那时你才几岁。 12岁。我上初一。 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她轻轻地笑。但是他逃不了。我们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是同学。考的大学都是同一个城市。 也是在这里? 就是理工学院呀。离我们学校就5站的路。以后我带你去,你帮我看看。 象帮你看一条裙子一样?要知道我们两的眼光向来不同。比如我喜欢白棉布裙子,你却不喜欢。 我取笑她。心里却感觉落寞。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男孩会让我悄悄地喜欢上8年。也许是幸福的。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一起去了理工学院。在大操场那边,一大帮男生在打蓝球。晴雪说,猜猜看,他是哪一个。 我说,最高最帅的那个。其实我一眼就看到一个男生,看过去很平常,却有一种坚定沉默的表情。很酷的眼神。结果,那两个男孩一起跑了过来。 晴指着那个男生对我说,这是苏阳。 然后介绍那个帅男孩说,他的同学林鸥。 我记得那个春天午后的阳光,灿烂地从浓密的树荫中洒下来。苏阳认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突然使我的心里一片寂静。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校园外面的菜馆吃饭。然后又去酒吧打牌。 打千分不是我的强项,但奇怪的是如果我和苏阳搭对,我们总是嬴,而且一般是双双脱手,一下就拿下四百分。打了三局,晴雪就吵起来。不行,不行,你们两个不能搭一起。真是邪门了。 那就摸牌决定吧。苏阳说。 摸完大小牌,结果还是我和他一起。 我和苏阳大获全胜,晴雪和林鸥请客吃夜宵。然后两个男生送我们回去。 下周我们要报仇雪恨,林鸥。晴雪笑着说。 我知道她只是想再见到苏阳。她的感情是没有任何伪装的。好了好了。苏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小孩子晚上要好好睡个觉。晴雪对他做了个鬼脸。她是快乐的。 深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我打开手电在被窝里看卡夫卡的小说。突然晴雪在上面伏下头来,安,我老是睡不着。 要我唱催眠曲给你听? 不,你背一段诗给我听吧。我很想听诗。 我坐了起来,在黑暗的雨声中关掉手电。 如果你 如果你对我说过 一句一句 真纯的话 我早晨醒来 我便记得它 年少的岁月 简单的事 如果你说了 一句一句 深深浅浅 云飞雪落的话。 晴雪深深地叹息。她的黑发长长地流泻下来。我真的觉得快乐,安。我真想你能和我一起体会。 我知道。傻瓜。我伸手摸她美丽的脸。 黑暗中我记得那个男生的眼睛。他坐在我的对面,用眼光示意我该如何出牌。 他的每一个暗示我都读懂。他的每一个表情我都了解。可是我们没有任何言语。 秋天我们决定去爬山。 可爱的晴雪居然穿了一条漂亮的凯斯米裙子。苏阳忍无可忍地笑起来,我的小孩子,你是去参加party吗。晴雪委屈地说,我又不知道是来爬这种荒山野岭,还以为是有台阶的那种呢。 苏阳把她的包背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又脱下牛仔外套要她披上。他转向我,安蓝,把你的包也给我。 我自己背吧。没关系。 我们沿着水流的方向向上面攀爬。到处是茂盛的灌木和树林。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速度偏快。苏阳完全被晴雪给困住,离开她半步都难。晴雪不时发出惊吓的尖叫。林鸥则在前面负责开路,打掉长的枝条和荆棘。安蓝,你不要跑丢了。林鸥叫我。不会。我在上面等你们。 在半途我摔了一跤,手被荆棘拉开一个大口子,但终于到达了无人的山顶。爬上巨大的岩石,我坐在最高的地方看遥远的海面和起伏的山峦,阳光和山风都是猛烈的。这一刻,我知道我可以和自然融为一体。 苏阳接着抵达。晴雪怕我走散,特意叫他追上来。 你真是让我吃惊。安蓝。爬山的时候比男生还勇敢。 习惯了。小时候养在乡下外婆家,最喜欢爬到山顶,一个人坐在岩石上看远方。 你看到过一些什么? 看到我的梦想和失望。 他转过脸,锐利敏感的眼光盯住我。 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一起聆听着风的声音。我突然流下泪来。 你的手流过血了?让我看。 不要紧的。一点点小伤。我把自己的手放到背后去。 他不再说话。固执地看着我眼中的泪水。 然后晴雪的叫声响起来。安,你们在哪里。我们同时转过身去。 我渐渐沉寂下来。当林鸥约我去看电影时,我第一次答应了他。 在一起说说笑笑,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 在校门口,这个帅帅的男生对我说,安蓝,有时候我希望你是个男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男孩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会喜欢你。 我笑着打他的头。林鸥认真地看着我,突然说,女孩傻一点会比较快乐。安蓝,你会为你的敏锐付出痛苦。 我离开他向宿舍走去。天又下起雨来。 晴雪一个人楞楞地坐在我的床上。安,我们吵架了。 为什么。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我。她睁着美丽的眼睛,迷惘地看着我。为什么他对我说这些。 我的心里好痛,安。真的好痛。她温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在我的手心里。 我的脑中轰然一响。我找他去,晴雪别担心。我把他找回来,他是瞎说的。 安,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她无助地紧抓住我的手。 我昏然地跑到校外,拦了一辆车。走到理工学院的大操场,我看见了暗淡的路灯下,一个独自在投篮的男生。我在旁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他向我走过来,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眼睛固执而沉默地看着我。 就在短短的瞬间,我们读懂了彼此要说的话。 对不起。安蓝。他垂下眼睛。 给她打个电话吧。小女孩受不了这些。 我们一起向电话亭走去。我看着他拨号,等着别人去叫晴雪来听,然后听他解释说他心情不好乱说话。听他哄她,要她早点睡觉,然后许诺明晚带她出去玩。然后他挂下电话。 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要了。我自己可以。 他送我到校门外,我们等着车经过。 雨越下越大,我们沉默地并肩站在一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着一条白棉布的裙子,光脚穿球鞋。他说,你好象不属于这个不自由的世界。我看着你,那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孩你永远都是得不到的。 可是我幻想有一天我能够带你走。我们爬到山顶去看远方的海。你可以把你的伤口交给我。 我笑着点头。我说,可是我们当中一直有着一个晴雪。苏阳。命运把它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丧失了自由,我关上了车门。我终于可以让自己的泪痛快地流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唯一一个关于苏阳的梦。好象还是那个春天的午后,在阳光灿烂的大操场边,苏阳对我跑过来。短短的黑发在风中飞扬。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欣慰地发现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晴雪。没有任何现实。 毕业后,晴雪和苏阳回到西北他们的家乡。苏阳进了一家大公司做软件,而晴雪做了教师。 晴雪还是常常会有信来,一年后寄来他们的结婚照片。我看到苏阳的脸,还是有着我熟悉的坚定沉默的表情。晴雪说,苏阳叫我替他问候你。 我们中间永远隔着一个人。那次听一首歌,旁边的旁边的是你。突然了解了那种无奈的心情…… 我不再觉得晴雪用8年的时间去悄悄地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有些人要用他们一生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没有开始。所以也没有结束。 交换 那年他19岁,在阿姨家里度过他唯一的一次南方假期。 她是邻居的女孩。继母对她不好。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一条脏脏的白色棉布裙子,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满脸泪水却神情冷漠。他蹲在她的面前,他说,你喜欢小狗吗。他把自己捡来的一条白色小狗放在竹篮里给她看。 他说,你笑一笑,我就把它送给你。 他给了她一段快乐温暖的时光。带她去钓鱼,捉蝴蝶,看着她的笑容烂漫无邪。 她生日的那天,他带她去逛夜市,送给她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夹。他说,你要相信自己,有一天,你会象一只蝴蝶一样,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个月后,他动身去北方。在火车站里,她抱着小狗不肯离开。喧嚣的站台上,他把头探到车窗外向她挥手。她踮着脚,认真地问他,如果我长大以后,我可不可以嫁你。火车已经开动。他微笑着哄她高兴,他说,可以。然后火车驶出了南方的小站,她孤单地跟着火车奔跑,终于追不上。那一年,她是8岁。 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开始上班,他没有再回到过南方。她始终写信给他。从小学生的稚嫩字体开始。一笔一划地告诉他,她和小狗的生活。他从来不回信,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给她漂亮的卡片。上面写着祝小乖和小蓝健康快乐。小乖是狗的名字,蓝是她的名字。 3年以后,小乖生病死去。她在信里对他说,小乖已经离开我,但我心里的希望还在。虽然我知道我不会有蝴蝶的翅膀,可是一定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初中毕业的假期,她告诉他她要去北京。他们整整七年没有相见。 他在火车站里等她。从拥挤人群里出现的15岁女孩,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黑色的眼睛灼然明亮。 他带她去酒店吃饭,同行的是祺,他的未婚妻。 他陪她去故宫,在幽暗的城墙角落里,他问她,你喜不喜欢祺。她说,祺美丽优雅,是个好女孩。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就微笑着看着他。 她平静地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的前夜,她执意要把自己给他。她取下头上的蝴蝶发夹,浓密漆黑的长发如水倾泻。他说,我3个月以后就要和祺举行婚礼。我不能这样做。她说,请求你。请求你要我。 她的眼泪温暖地掉落在他的手心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轻声的询问他,如果你以后离婚,我可不可以嫁你。他在恍惚的激情中,迷糊地说,可以。清晨,她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祺两年后去美国读书。准备不久把他也接出去。他辞退了公职,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准备打发掉在国内的最后日子。他把自己的酒吧叫做blue。他还是不断地收到她的信。她说她很快要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北京的大学,就准备放弃学业,来北京工作。他说,我过一两年就要走的。她说,没关系。只要还有剩下的时间。 再次见面的时候,她19岁,而他30了。 他们同居了一年。直到他的签证下来,准备出国和祺相聚。他把blue留给了她。他说,你可以在北京嫁人。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 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也依然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美丽的卡片给她。他一去就是5年。直到和祺离异,事业也开始受挫。他准备再回国发展。 在bule门口,看到吧台后的女孩,依然穿一袭简朴的白裙。她看过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回来了。她淡淡地微笑。可是我生病了。 她的病已经不可治。他陪着她,每日每夜。他读圣经给她听。在她睡觉的时候,让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他把她抱到病房的阳台上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我可不可以嫁你。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 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生命力耗到了尽头。那一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她一定要他去买假发。因为化疗,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给自己扎了麻花辫子。那是她童年时的样子。然后她要他把家里的一个丝缎盒子搬到病房。里面有他从她8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每年两张,已经16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他离开她的漫长日子里,她所有的财富。 终于她累了。她躺下来的时候,叫他把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你。他轻轻地亲吻她,他说,可以。 他曾经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了一生的等待来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空气仍然潮湿。 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 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 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她闻到乔呼吸中的腐败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0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就这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艳丽倾斜的容颜。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上车吧。有一度时间她想离开乔。 她喜欢男人比女人多。她和乔不一样。生活时而奢侈,时而拮据,还有乔的喜怒无常。她感觉到乔对她的迷恋是一片冒着温热湿气的沼泽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烂。温情而龌龊。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空运公司做业务。打单子,联系客户。虽然工作很累,但是让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气。白天出没的人和在夜晚出没的人是不同的。夜色中的人更象动物。 林是她在进出口公司的一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25层的大厦上面,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林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口。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爱过的那个14岁少年。清澈温和。眼神象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看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她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轻轻地呼吸。 林请她喝咖啡。黄昏的咖啡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漂浮的音乐和烟草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林给她点了核桃夹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沉默而怜惜。墙上有一幅让客人留言的小板。messageexchange。上面插满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中文,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林把他的香烟空盒子撕下一条来,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面。他抽的是韩国的烟,那个牌子很奇怪,叫this。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采。似乎是一次新生。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 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月12日。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投向分裂的怀抱 1 你们刺痛我了,我必须离开 在中文雅虎的文学搜索地址里,我一眼看到那个网站名字。我点击它,然后被一片黑暗所淹没。 是1998年某个炎热夏季的下午,我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所事事。那是一段感觉自己随时会丧失呼吸的日子,生命是一层单薄的膜,被空洞的时间膨胀得似乎轻轻一戳就会破碎。 我看到那段话。在童玮亮个人主页的首页上。沉郁得无法摆脱的黑暗底色,苍白的文字,凄艳的滴血玫瑰。简单的画面里充满纠缠。还有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呐喊。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梦,看见自己在幽深黑暗的地穴里奔跑,潮湿的风很寒冷,我的脚踩在水中。不知道身后追逐着我的是什么,只是无法停止。也许不是死亡,是除死亡之外的东西。那是真正令我恐惧的。所以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在某个图书馆的下午,我看到蒙克的画册。画册里有他描绘的梦魇。也许一个人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梦是真的,而醒过来的生活是假的。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许没有标准。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绝对的标准。 只是看着这幅画。在灰暗的天空下,一个扭曲的人,捂住自己的头爆发出无声的叫喊。他看起来象个生了病的人,不健康,瘦弱,有疯狂倾向。被画出来的呐喊,充满风声般的恐惧。虽然不知道被恐惧着的,是什么。 2000年的春天,一个暖风吹拂的夜晚,在瑞金路上的陈旧小茶馆里,坐在对面的童玮亮和我一起背出首页上的那段引言:我们由于聪明而变得狡猾/由于狡猾而缺乏勇气/由于缺乏勇气而萎琐。 我们相对微笑。他对我说,那段话摘自杜马的文章,投向分裂的怀抱。他曾经找寻杜马,很多年。但是没有找到。 2 这个夏天来得措手不及,我要死在这个夏天…… 我是在会议上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他坐在我的对面,穿褐色格子的棉布衬衣,戴着眼镜。人很多,会很嘈杂,空调很热。这个男人微微倾斜着身体,不发一言。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在桌子下面轻轻晃着腿。我看到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心里很愉快。突然有一个女孩叫他sickee.她说,sickee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生了病的孩子。然后那个男人微微地笑了。暧昧的笑容。好像刚刚睡醒过来的模糊不清。 在我的感觉中,他好像是从黑暗的水面中浮现。 20岁就开始工作了。曾经有过一个伙伴。6月到8月的时候,羊男加入病孩子。羊男很开朗,负责和外界沟通,他做更新。12月的时候,他和吴宁一起搞动画,做平面设计。网站又剩下他一个人。他独自更新,然后尝试和外界沟通。我问他投稿量是否很多。他坚持地纠正我,不是投稿。是email联系。 他的表情很严肃。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必须纠正的概念,因为他注重这份实质性的区别。 每一份稿件他都给予回信。信的签名档“紧握您同志般的双手”。 那时候有了很多的沟通。 最大的收获就是沟通。 你如何确定病孩子,这个“病”的含义。 成人社会有它的游戏规则和既定轨道。但是有一些人,他们始终无法进入这个轨道,并且坚持自己的游戏规则。他们看起来是很幼稚的。也许实质上也很幼稚。所以他们是病了的孩子。 生病的孩子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畸形而自由地成长。 这段问答里,大部分是我对他回答的理解。他所有的回答都很简单。他不肯回答我任何引申的为什么。很多东西是天性散发出来的,所以就不需要理由。 我没有用采访机,在我的笔记本上零乱地记录着一些词语,成人社会,孩子,没有进入轨道,幼稚,然后是病态和暗地。 3 我想我的心被冻结了当到达冰点的时候就变成透明的颜色我们的交流非常顺畅。很多次,他微微倾斜着身体,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就要求他靠近我。我的提问也许有些尖锐,并且紧追不舍,我知道我渐渐靠近一些实质的源泉的东西。但是我很犹豫。 我也曾接受过采访,大部分记者问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平淡问题。 可是我想它们是温和的,所以任何人可以侃侃而谈。如果问题引起沉默或者敷衍,就说明它戳到柔软的穴口。 这个男人看起来是健康的,神情沉静,笑容里有一些动人的暧昧。 他对我说,他做不到给乞丐拍照片。不是没有勇气去做,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无法遮蔽的灵魂。他们的感受会如何。这是不道德的。他给我暗示。 他不喜欢接受采访。除非感觉是朋友。 我在他的网站上看到他自己的一幅摄影作品。没有眼珠的脸上有疤痕的塑胶娃娃,它们幸福地微笑在明亮的光线下。画面透出一股寒冷的阴影。他给作品取的题目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我知道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不可能进入他内心的阴影。但我希望交流的趋向能够靠近他的阴影。 虽然任何靠近都是危险的。 我探究他那种习惯性的若离若即的眼神。 那种表情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在人群中或者在喧嚣里,我会看到玻璃窗或者别人眼中属于自己的投射面。一样的,是那种看过去很淡漠,但充满警惕的表情。心里守护着一大片茂盛绮丽的花园,但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进入。 有时候看过去是很平淡的人,但你不知道他可以被突破的缝隙在哪里。那片花园因为无人涉足,所以更加地开出野性诡异的花朵,藤条枝叶疯狂地蔓延。而别人已经完全丧失进入其中的线索。 他告诉我伴随他很久的一种状态。 肉体的虚幻感会持续4到5分钟。在这个片刻中,周围一切的存在都是假的。你存在,周围不存在。你不存在,周围存在。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直在。 是不是在人很多的场合里这种感觉会明显。 是。但独自的时候也会。 我知道。我对他微笑。 这样的感觉我想应该是从童年的时候开始。一种无法和现实融合的距离感。强烈的自我意识。 感觉过这种孤独,一点一点地侵蚀,终于发不出声音。变成了黑暗。 4 想活在快乐的麦地里,有真诚的爱情,有新鲜的空气,慢慢忘了自己从前想着的事。 每个人其实都会写字,但是有一些人他不断地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并且在记录的时候不断思考,并且加深和巩固自己的思考。他们成为了作家。而另一些人,他们融合进现实的生活,让琐事排挤掉自己的思考,不断淡化,不断麻木,不断遗忘,他们成为非常普通的人。这是区别。 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森林和寻羊历险记等那种非现实感觉。 尤其喜欢他常常运用的通感手法,敏锐得接近怪异。小说中常常突然出现奇怪句子,例如世界是一堆干巴巴的臭狗屎。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快乐地笑出声来。 还有谁呢。 俄国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喜欢过他写的白夜,和很多年以后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苏童的早期作品。 他独自支撑着一个黑色的网站,里面的文章阴郁颓废,每一篇都散发着死亡和暴力的毒。痛苦有时候是这样沉重的潜流,发不出声音,却扭曲了人的灵魂。是蒙克油画里的那份恐惧。还有比亚兹莱的版画。这个英国人26岁左右死去。唯美主义者的画。里面有长着天使翅膀的 魔鬼跪在黑暗中哭泣。 他对我说,暗地病孩子并不是punk,他自己本身也不是punk.我不是一个叛逆的人,他说。它是潜流中的暗礁,棱角被缓慢地磨灭着。不是很快地磨灭,但磨灭是必然的。对于所有被它影响过的人来说,他们不断进出,而它仅仅是一个过程。一个最好能有所体验的过程。 因为它会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真诚。 是指被颓废和阴暗影响的人吗,他们是否会有些病态。 晚年的川端康成,喜欢一休和尚的一句偈语。佛界易入,魔界难进。美好的东西,要真正经历过恶,才能体会。 以前常有读者写信给我,为什么不写一些生活温暖美好的东西。 那时候这样的信我基本上不回,因为我觉得提问的人没有进入我的文字和灵魂花园。但是这个夜晚,在另一个男人的言语中,我看到那条荒凉却鲜明的路径。 5 我的所有理想都被现实这个巨大马桶冲走了 在人群中他看过去是属于工作认真的,带一点点自闭的男人。一份稳定的工作做了七年,喜欢待在家里,不会轻易离开那个节奏缓慢的城市。 他说,他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搬出来住。如果择妻的话,会想她能够做家务。再古典一点,知道诗经更好。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一个会背诗经的女子,在厨房里洗着油腻的碗盘时,是否会快乐。我想他只是很理性地在选择婚姻的方式。 而对于爱情,他的想法肯定又不一样。 果然。 爱情也许是基于繁殖。但对我来说,它是非常美好的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就像幸福。 他似乎带着一点点诡异的微笑。幸福稍纵即逝,只在一瞬间。 那么其实你对爱情的看法是不理性的,因为如果你怕破灭,你就是把它当作了幻觉。 是。不去涉及它。距离产生美感。小心到没有可能产生那份距离。 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分裂中,现实中是一个人,写作时是一个人,分裂成十几面,才算是正常和完整。 喜欢安逸的生活。不喜欢旅行,不沉迷于网络。用理工科的相对理性面对正常的社会。 其实我觉得我和我的很多朋友最好的下场,仍然是做一个中产阶级。虽然我憎恶中产阶级,他说。 如何来定位中产阶级。 生活有保障,有个人爱好,有阅读,对事情产生兴趣,有思考的能力。贫困是太残酷了。没有勇气让自己头破血流。 他轻描淡写地微笑。他说,我觉得自己是有点小资情调的。我说我也是我们对生活都有自己的审美方式,比如在夏天我会去买昂贵的纯棉裙子和衬衣,推崇健康自然环保的生活,如果不是到极度贫乏的状态,我的大部分稿费都会给昂贵的香水和衣服。 舍不得放弃这份纯粹。所以有时候无措地逃避。 不适应从地下到地上的过程。一个即得利益者,他的虚心和欲望都会迅速地膨胀。除非有非常大的力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比如避免交流,保持独立。因为思想加入主流,就会被同化。 衣食无忧的状态下,作品会失去生命力。 但是我们不能饿死。虽然矛盾,但必须妥协。 6 2000年无所谓快乐不快乐 我们的交谈持续了很久,曾有朋友对我说这个男人一到晚上9点就要睡觉的,他喜欢在家里歇着。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可以惊奇的。生活在南京的人,一直呼吸着属于这个城市的散淡空气。这个城市可以让人的呼吸变得缓慢。 我们继续。 对自由的看法。 没有人是自由的。连精神病患者也不自由,会被强送进精神病院。 一旦自由会更空虚,人需要强力的东西。有时候你知道它有,但无法到达。某一刻你能感觉到,只是转瞬即逝。 幸福也只有相对的标准。而且幸福和快乐是两回事。 害怕死亡吗。 年轻的时候不恐惧。他有一点犹豫地看着我。 对上海的感觉。 我是一个有故乡情结的人。南京是适合生活的城市,但也许我会重新回到上海。和我一帮一起长大的朋友。 在朋友面前你会自然表露心里所有的想法吗。 应该会的。他说。我很注重朋友。 将来这个网站你会继续如何维持。 不知道。我对将来没有任何预测。每个人无法控制自己是否会变,所以拥有的只是现在。 是指随流逐流吗。 对我而言,只有顺流而下。逆流而上的话,会死。 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一个信念维持。你的信念是什么。 继续分裂。 7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我有那把钥匙。结婚吧,艾伦。 深夜近12点左右,这家不知名的陈旧小茶馆已经空空荡荡。我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透过玻璃窗看春天深夜暗蓝的天空,大街上的霓虹和车流在风中飘浮。这一刻在sickee的心里,也许依然无法分辨是一场幻觉还是幻觉之外的真实。我想。 桌子上的薄荷茶已经渐渐地凉了。 他再次露出那种暧昧的笑容。警惕而敏感的眼神,守护自己茂盛浓密的花园。可是我想,我已经明白。 我们病了,寄居在腐烂且安逸的城市里,彼此孤独却心心相印。 我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写的诗句,只是很高兴看到这行苍白的字打在黑暗中,像一把刀,磨动着所有穿越成长过程中的疼痛和蜕变中的灵魂。 经历过恶的灵魂,才有纯洁的光芒。就像那个跪在十字架下哭泣的魔鬼,它的背上终于长出一双天使的翅膀。 而我想,sickee是不是感觉自己有些变老呢。让人绝望的苍老并不属于年龄。就像我自己,在结束漂流和贫乏的那段日子以后,我想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完全地死亡。 之前的时光,就是一段死亡。我用自己的死亡写了一本关于告别的书。而sickee做了一个黑暗的网站:暗地病孩子。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试图完整地告诉我一段他很喜欢的话,来自那本描绘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书。金斯堡收到他母亲的信,母亲对他说,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我有那把钥匙。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 无尽的空洞,以一种空虚填补另一种空虚。 但是我们已经不会去评判。因为纯粹的东西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维护。 他的脸上沉静依然。 终于我收起潦草的笔记本,这个男人超过他的固定睡眠时间已经近3个小时。 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南京。结束以前我们对交流做出一个比喻。有时候交流是能量的涣散,象出现裂缝的瓶子,水四处流泻,然后干涸。有时候交流是能量的凝聚,我们吸收来自别人的能量,使自己强大。在这个短暂的夜晚,坐在对面的sickee是一面镜子。明亮而脆弱的。让我看到自己。 我们都曾经历过暗地病孩子的状态。也许还在状态中。也许已经穿越。黑暗里的玫瑰是似真似假的幻觉。 在空旷寂静的淮海路上,我们告别。这个高大的穿着棉布衬衣的男人站在路边拦车。有7年工作经历的男人,看过去像一个校园歌手, 有着树般的清新。但始终神情冷漠。 我们的眼睛都已经老了。 我上了车,疲倦地让出租车带着我驶上高架。温暖猛烈的风从车窗外扑进来,带着接近凌晨时分的清冽气息。两边是灯火灿烂的高楼,组成密杂的石头森林。 我想起蒙克的油画里面,那个抱着头呐喊的人,突然心里疼痛。 在理想和现实的缝隙里,沉重的灵魂还有多少空间可以分裂。 sickee你知道答案吗。 生命是幻觉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 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 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 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0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 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末世爱情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题 衡山路的香樟花园。混乱逼仄的空间,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人声的喧嚣。她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兑了水的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逐渐的,她感觉到自己有点醉。她一再地把脸侧过去,看着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伸展在雾气中的枝桠是寂寞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得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她把脸搁在手臂上。独自微笑。某段时刻里,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 她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在拥挤不堪的淮海路上。到处是世纪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疯狂购物。他们混杂在人群里。有时候他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后面伸出他的手轻微的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肌肤的温度很暖。在穿越过车流纵横的马路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这一个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他们看过去是疏离而平淡的。他始终想把她变成一盆养在阳台上的植物。水和阳光。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义。于是她憎恨他。她笑着看他。微微仰着脸,天真的表情。常常他们这样彼此不动声色地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对手。 百盛的门口人声鼎沸。搭的临时舞台围满了阳光下百无聊赖的人。一个戴着紫色假发的女人在舞台上大声地推销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对年轻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边的男孩穿着一套拙劣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大削价的时装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脸,轻轻地,温柔地亲吻拥在怀里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脸突然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盛放开来。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够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不记得是谁对她曾经说过。是个男人。他说,他要和最爱的人拥抱到最后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来上网。看到一个人在论坛里贴的帖子。那个人说,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女人,其实根本就不爱她。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凌晨。那个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关掉了。心里突然很寒冷。 阳光下那两张亲吻着的脸。像一个流着血的伤疤。印在告别的时刻里。 不要逼我离开你。她说。她微笑着看他。每次当她认真的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状态。好像一个能随时开始的游戏。她不需要准备。 他转过脸看她。这个英俊的男人。脸上可以随时转换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 她看着他。她不怕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她感觉到晕眩中温暖的眼泪。她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酒吧里都是陌生的脸。 她喝了一点红酒。 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夜里。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辫子解开来,闻着洗后还没干透的发丝散发出凛冽的清香。这个夜里,她和身边任何一个女子一样。衣锦夜行。抹着闪亮的银粉和唇膏。除了爱情。 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说,你相信有真爱吗。她说,她相信。 不相信爱情。却相信世界的某一处有一个人。一直等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会何时何地出现。总是快乐而孤独地等着他。也许这样就可以过了一生。 说了很多话。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似乎是醉了。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会是一个沉溺于抽烟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异常的素。是纯白的。 她对女孩说,唯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觉灵魂里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条鱼。游离在陌生拥挤的人群里。突然感觉到自己在笑。声音慵懒。表情娇憨。酒精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简单和天真。只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得变得寒冷。 她看着自己的微笑。她能够随时流下眼泪来。 最后一夜你想做些什么。 想和一个陌生人相爱。狠狠地爱。然后告别。 女孩笑。她也笑。混乱喧闹的酒吧。阴暗中的脸。象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看着行走在灯光中的女子。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来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没有来。找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他。似乎已经遗忘。回头看他。他已经不见。 或者你全部听我的。或者我全部听你的。这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唯一原则。 她听到过他在别人前面,发表的言论。他想让她变成一个低眉顺目的女孩。却忘记她在漂泊路途中坚持的桀骜和流离。他们不清楚彼此是否相爱。在黑暗中掌握在手里的,只有肌肤的温度。 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柔顺的没有怨言的人。她感觉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会轻易言语。除了偶尔。偶尔她是个容易陷入情绪的沉沦的人。她会使他感觉无措。 他的心已经死了。他说。当他想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爱。如果不想爱,他就可以不爱。换言之,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也就是其实他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这是一个水龙头。可以随时地开。随时地关。 她听到一个朋友问他,那有没有人可以让你感觉到水龙头的失控呢。他在抽烟。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摇头。 这样英俊的一个男人。却有一颗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个人。 两个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够取暖。却因为彼此的寒冷。只感觉到越来越冷。她在这个无声的瞬间,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那个夜晚他们争执。没有彼此指责。只是在强硬和沉默中抗衡。她不想和他说话。她说,她要开电脑。他不同意。他踢翻她的椅子。他说,我不许你上网。 我们把话谈清楚。她不肯和他对话。她固执的时候会非常任性。她只是轻声重复,我不想和你说话。脸上甚至还有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她只要像平时一样柔顺,一切就都会过去。甚至她清楚,他只是想让她屈服。他并不想伤害她。但是她把自己疼痛的心防卫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地上。 看着他。然后她站起来,穿上了大衣。她说,那我出去好了。 他光着脚从床上跳起来。冬天的深夜,已经过了12点。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却想独自离开。他拦住她。她推开。然后他把她抱进房间里。她又跑出去。这个不知道屈服的女孩突然开始倔强得让人愤怒。他是个被女人宠坏的男人,没有什么耐心。他抓起她的衣服和行李,砸向她。你滚,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 在他的失控和崩溃中,她像一只动物一样,逃到了门外。黑暗的楼梯上有仓促的足音。然后在寒冷的冬夜中消失。 她来到这个城市。他们开始同居生活的第一个夜里。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个空茫的城市。世纪末漂泊途中停靠的最后一个角落。她奢望过一些温暖。也预知感情只是彼此寂寞的一个安慰。却在爱情的暗淡和残缺中,感觉到它无处可逃的寒冷。 有时候他会天真温情像个孩子。她了解他的过往,所以能接受他的黑暗和冷漠。 她能接受他随时离去的结局。就好像她对自己是否会随时地离开,同样也没有任何诺言。有时候她抚摸他的头发和脸。她想他们是否能够彼此温暖一些。可是,她又清楚,老得快的心会如此自私。他们在彼此控制对这份感情的投入。 她在空荡荡的黑暗的马路上狂奔。凌晨快两点的时候。这个城市是空的。她在寒冷的风中流下泪来。温暖的眼泪在脸上是刺痛的。 在肮脏的空荡荡的火车站里,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等到天亮,她想她可以买一张车票,离开上海。去任何一个可以去的城市。她一直在路上。她不介意再次地流浪。也没有任何恐惧。本身就是双手空空的人。随时都能放掉一切。 候车大厅空气污浊,灯光刺眼。一些衣着褴褛的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地上都是垃圾。她感觉到胃里的疼痛。她把手撑在那里抵着痛。突然她想起一些记忆深处的语言。一个男人对她说,他在梦中看到她离去的路。他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钝痛。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但是她依然离开了他。她注定要自己一无所有。但是这样的记忆是否是温暖的。甚至能安慰这一刻的病痛和狼狈。 她没有丝毫对他的期望和等待。也没有留恋。离开他就会像到他的身边,一样的轻易。好像他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他们只是彼此路过。 车站的显示牌里显示出的日期是12月31日3点45分。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她的昏昏欲睡中的脑子里,只有一些模糊的词汇。告别。 流浪。爱情。贫穷。 他出现在候车室的时候,看到她蜷缩着躺在冰凉的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瓶矿泉水。 还有拆开的零散的饼干和止痛的药片。这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平静地看着他走到她的身边。她已经平息下来。看过去疲倦而脆弱。眼睛里有逆来顺受的柔驯。象深深的黑暗的海面。淹没了所有的动乱。 他没有伸手抚摸她。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说,你想到哪里去。她摇摇头。 她微笑着。花朵一样枯萎的笑容。然后他把她横抱了起来。你必须给我诺言。他低低地说。再逃离,就又是一千年。 下午的时候,他们出现在淮海路。他带她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只是觉得着个女孩的灵魂中承担着很多东西。她使他有不安的感觉。阳光下,这个穿着灰色毛衣,黑色粗布裤,常常沉默不语的女子。从不对他说,她爱他。也不需要他对她说,他爱她。却希望一些些温暖。诺言也好。往事也好。能够逃过世界末日的寂寞。 晚上她对他说,她想独自出去。他说,我可以陪你。她微笑。这样的夜晚,我们都应该找个最爱的人来陪伴。或者寂寞也好。 和陌生的女孩在酒吧里喝完最后一口红酒。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可以遗忘爱情和等待的鱼。她说,新年快乐。她俯过脸去,亲吻女孩的头发。女孩说,等会去外滩听钟声吗。那里会有很多人。也许还会有烟火。她说,不去。生活始终在继续。灵魂的漂泊永远无法停止。一千年的寂寞还是一样。 她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她躺倒在上面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真的是醉了。疾驶的车子带着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她把这个城市称之为石头森林。而她是一株开着苍白花朵的植物,无法找到潮湿的泥土。她斜靠在后车椅上。一幢幢伫立在夜空中的大厦倾斜着歪倒。 世界毁灭是否会在一瞬间。她想。生命只是一场幻觉。 车子无法开进外滩。她在寒夜的冷风里行走。四周是喧嚣的陌生的人群。混乱而快乐的。 华丽的建筑流光溢采。她已经醉得无力自拔。 她想亲吻一个相爱的男人。想紧紧地拥抱他。告诉他她爱他。她在苍凉的路途中流浪了一千年。追寻着他隐约的诺言。她艰难地拨开人堆挤向前面。她听到了新年的钟声响起。 还有人群的欢呼。夜空中爆满艳丽灿烂的烟花。刹那间,黑暗沉寂的夜空,获得了新生。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一个夜晚 每年的圣诞节,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都是不下雪的。 她很奇怪自己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出去看一场电影。 坐在公车上时,看见街上商店的橱窗都用粉笔划出了英文和雪花。merrychristmas。还有翠绿的圣诞树,挂着小天使和铃铛。 行人却是稀少。快乐的party也许会持续到深夜吧。 下车之前,她对着车窗玻璃,掏出口红,轻轻地涂抹。 hi。她对玻璃上的那张脸微笑。她想她真的喜欢这个温情的节日。 电影院里空荡荡的。 钢琴课。新西兰导演的作品。当美丽的旋律象水流一样倾泻出来的时候,她把自己轻易的坠落在里面。 蓝色的潮水在暮色中翻涌。天空的色彩是模糊的,深紫和橙黄交织在一起。钢琴被孤独地遗留在沙滩上。她突然轻轻地哭了。 她看到了身边隔了一个位置的男人,转过头凝视她。她用手指挡着自己的眼睛,对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你喜欢这场电影吗。那时散场的灯光已经亮起。她说,是的。电影有时就象我们灵魂深处遗失的幻想。你在接触它的同时,体会着破碎。 男人轻轻的笑。他穿一条深烟灰的灯心绒裤子,干净的短发和眼睛。他说,圣诞节的晚上,人们都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我们该去教堂听赞美诗。 他们走在街上。天空下一点点细而寒冷的雨丝。在桥上,她伏下身去看江水上起伏的霓虹光影。风把她的发梢吹起来。 她大声地叫着。江边停泊着外地的渔船。 她说,我常常幻想一只船会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不会回来了。丧失掉一切的往事。 他说,想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方向。 教堂里挤满人。在一块黑板上,他们看见手抄的一段话,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她说,这是诗篇第42篇里的句子。 在人群里,他们听到教堂的手风琴和合唱的声音。宁静的歌声充满虔诚。她没有祈祷。 她告诉他,在她童年的时候,外婆常常带她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吃饭和睡觉之前都要做祷告。晚上,外婆坐在床边唱赞美诗。她们就是一首一首地不停地唱。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喜欢阅读圣经而不祈祷。有些人的灵魂得不到他想要的依靠。因为注定是流离失所的一场漂泊。 他在喧杂的人声中,俯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说,我还会背一段给你听。 她没有告诉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要读一段圣经才能入睡。无眠的深夜,往事翻涌。害怕分开的那个人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依然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要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渐渐地就变成冰冷的尘烟。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自己很难长久地爱一个人。她对他说。很难的事情吗。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让你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你只想离开他。一个人走得很远。 一个人去南京的时候,在玄武湖边看银杏树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飞如雨。那时想身边有个人,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一起看着就好。 在紫金山的海底世界,她看一种远古时就有的鱼。硕大诡丽的鱼,在阴暗的洞穴里游移。她贴在玻璃上,静静地凝望了很久。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条鱼。丧失掉任何的语言,是宿命的孤独。 她对他笑着说。她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想挡住眼睛的手指。 他们去了一个小小的酒吧。他给她热咖啡和烟。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凝视人的视线很执著。她不知道他为何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就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对他倾诉。 他还要了酒。他们并肩坐在吧台边,一直在交谈。他发现她抽烟很凶。她说,这是她写不出文字时养成的习惯。象我们这种写字的人,她说,时间长了,就不知道是自己在玩文字,还是文字在玩自己。 最穷的时候,身边只能搜出几块硬币。 没有钱坐公车,只能走一小时的路回家。 习惯了生活的窘迫和混乱。有了稿费会去商店买很昂贵的棉布裙子,和有玫瑰茉莉百合气息的香水。很快挥霍一空。 深夜写稿的时候,有时觉得自己整个人会废掉。脑子中一片空白。很多人不喜欢这些颓废苍白的文字。生存是困难的。 象我这样喜欢躲在被窝里听punk音乐的人,得学会习惯收拾自己的自尊。可是又无法低价拍卖自己的灵魂。 想过嫁人吗。 想过。但是嫁给谁呢。相爱的两个人是注定无法平淡的继续一生的,不搞得生离死别不会罢手。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比独自一个人时更孤独。 有时想,嫁个有钱的男人吧。我是谋生能力非常差的人。自己很难养活自己。 如果没有工作。 但是我可以看上他的钱,他可以看上我什么呢。 她自嘲地笑起来。她很会笑。笑容灿烂,眼睛都会笑得皱皱的。或者可以同居。 他可以象收留一只小猫一样的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 他听着她。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和你一样的敏感和灵异。可是她后来死了。这个世界不合她的梦想。 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几乎不合所有人的梦想。只是有人可以学会遗忘,有些人却坚持。 他们到角落里跳舞。她脱掉了毛衣,只穿着一件纯白的宽大的棉布衬衣。是一首低回不己的blues。他在阴影中俯下脸亲吻她清香的发丝。然后滑过她花瓣一样的脸颊,触及她的嘴唇。她的身上混杂着烟草,咖啡和香水的气息。她抬起明亮的眼睛。这是他们邂逅以后的第七个小时。身体的抚慰是简单而温暖的。在阴暗的酒吧角落里,他们沉默地相拥。 他说,我从北方过来出差的。明天就得回去。 我知道。她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人。 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离开。 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地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夜空中大朵大朵的雪花,几乎是激烈地,在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城市。 这时江边的钟楼敲响了12点。在最后的钟声即将消失之前,他把她拥入怀中。 圣诞快乐。他对她低声的说。再次亲吻她。 雪在头发上融化,顺着发梢流下来。 仿佛泪水。 她说,我们会一个人走到地老天荒吗。 不会。会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记忆。 即使没有结局。 等到你老的时候,你会想起有一个夜晚。和一个南方的女孩。去教堂听赞美诗,在酒吧跳舞。大街上好大的雪。你们不断的亲吻。 还应该激烈地做爱直到天明。 是。他们都笑起来。他再吻她。 她给他看她嘴唇上的淤血。是他吻过以后留下的伤口。 他说,疼吗。 过几天就会好。她说,时间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伤口,放心。 我可以带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他突然说。虽然我并不有钱。可是会有三顿饭给你。 她看着他。她说,如果我现在是十六岁,我会和你做爱。 为什么。 因为从十六岁开始,我不相信诺言。 不要许下任何诺言。请你。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对他示意不要再问下去。然后快乐地尖叫着,向前面跑过去。 他们一直走到市区中心的广场。喷泉的雕塑,荒凉的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说,有时侯从市立图书馆出来,我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看看蓝得透明的天,洒满灿烂的阳光,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想的状态? 是。好象沉在一条河的低层。感受时光象水一样的流过去,流过去。 但是在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我常常以为会有一个人出现。对我说,他要带我走。 每一次,在独自出去旅行的时候,一个人在车站,机场,码头,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觉到内心孤独的期盼。 想不再回来。想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漂泊下去。永无止尽。 一个下午,我在这里看见一个男人。 他坐在樱花树下。旁边放着画报,一纸袋的糖炒栗子和矿泉水。他仰起头看城市上空盘旋的鸟群。我看见他微笑时的眼睛和牙齿。我感觉他是那个可以带我走的人。我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开。他穿一件浅褐色的布衬衣。在人群里轻轻的一晃就不见了。我知道他把我遗留在了这里。 甚至没有过一句对话。 她低下头微笑。她平静的叙述使他感觉到疼痛。 他们在广场里漫无边际地行走。 雪好象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掉。而天空渐渐变得灰白。黎明曙光隐隐透出。 他们再次亲吻。她嘴唇上的小伤口又裂开,腥热的血染在他的唇上。 在倾斜的街角, 我们颓然地拥抱。 没有一只鸟飞过, 过问破碎的别离。 她轻声地念诗给他听。她说,我还不想和你说再见。可是我们该告别了。 他点头。他的发梢不断滑落雪花融化的水滴。一夜的无眠和寒冷使他脸色苍白。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说。 看看我的眼睛吧。只要记住我的眼睛。 直到你变老。她仰起脸。 他对她挥挥手,消失在广场的樱花树林后面。 他的手指和嘴唇,是温暖的。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在空荡荡的城市街道上。 她想他会带着她整夜的倾诉和眼泪,回到他遥远的北方。然后渐渐地在时光中淡忘。直到完全遗忘。 她感受过他的亲吻和倾听。缠绵,陌生,稍纵即逝。 带着微微的醉意,她在车站赶上第一班凌晨的公车。而黎明初醒的城市,雪刚刚停息。 早起的晨炼的人们开始走动。喧嚣的尘烟拉开了序幕。 没有人知道一整个夜里的大雪。曾如何寂静的涌动。 空城 清晨七点的时候,火车缓缓进入异乡的站台。 这是终点站。人群拥挤地流向出口。她把自己的行李慢慢地拖出来。下车之前,掏出镜子。在有点苍白的嘴唇上抹了一层单薄的玫瑰油。她看到自己眼睛中的沉静和疲惫。 整个夜晚,在卧铺上不断地醒过来。每一次停靠在不知地名的站台。她睁开眼睛就会看到玻璃窗外荒凉的白色灯光。一共是16个小时的旅程。卧铺的票价和一张机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旅行。虽然她要经过3个城市。她需要的,仅仅是这段旅程的本身。在路上的感觉。 半夜的时候,火车停留在镇江。人声鼎沸。车厢里一片漆黑。听到隐约的鼾声。 她突然看到他的脸。很久她的心里已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那里已经是空茫的雪后原野。但是看到他的脸。带着熟悉的气息,寂静地俯向她。她抬起手,想抚摸他的眼睛。手在黑暗中凝固成孤独的姿势。发现自己是清醒的。并且浑身是汗。 粘湿冰凉的汗水把头发贴在了脖子上。这是他的城市。她从没有去过这个小城。 曾经这里有他的爱情。她回想着他脸上她熟悉的那种神情。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从不曾遗忘。 原来他只是缩小成了心上一条短短的纹路。只是无法回复平整。 铃声之后。火车又摇晃着驶向寂静黑暗的远方田野。 她散着头发从中铺爬下来,沿着窄窄的走道,走到尽头的盥洗室。她用冷水把毛巾淋湿,然后盖在脸上。明亮的灯光下,镜中的脸象一朵疲惫的花。 烟花三月下扬州。心里浮起古老的诗句。她一直记得这一句。好象是一次告别。 她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票根上的城市名称,是一种安慰。 叶说,来我这里,让我看看你。她去买票的时候,刮很大的冷风。整个城市阴冷荒凉。她走在大风中,象一只无法收起翅膀的鸟。她突然觉得累了。 她的行李包中只带了几件棉布衬衣和一本杜拉斯的传记。她无法确定自己去远方的意图。是寻求一次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逃避吗。因为她对叶的无所期求。 还是因为叶在电话那端轻声地说,你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阅读是唯一的陪伴。杜拉斯的埃米莉。书中写着,它使人想起漫长的海上旅行。中途不停靠的横渡和阿拉伯海孟加拉湾。贡布平原和瞿罗的天空。还有不可能的爱情和无法停止的写作。埃米莉没有思想。只有对他的爱。 再次迷糊地睡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指搭在冰凉的书页上。 她随着人群走过地道。看到出口处外面明亮的阳光。她的眼睛有微微的晕眩。 叶站在阳光下,笑着凝视着她。他们一眼就把彼此相认出来。她把票子递给检票员。她看到他身上背的黑色帆布包。在上海写程序的时候,上班的时候,他都会背着这个包。因为里面要放工具书和笔。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那个夜晚下起凉凉的雨丝。他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给她看。但是后来他们没有用那把伞。他们在雨中走过整条圣诞气氛中的淮海路。她记住了他的认真。 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一年了。 叶把她肩上的包卸过去。他说,你瘦了。他微笑着。他自己却有些发胖。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过着忙碌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开始调整得悠闲舒适。 他没有正式上班,偶尔给企业写写程序。晚上去夜校读书。他说,日子过得比在上海的时候舒服。 他不喜欢那个城市。 他们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陌生城市的宽阔街道向前飞驶。他对她说,这条环城路很漂亮。 这个城市的绿化搞得很好。路的两旁是是浓密高大的树荫。她轻轻地侧过脸看阳光下的绿叶。 他说,你累吗。他迟疑地看着她的脸。这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否过得好。你一直不肯再和我联系。他说,但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出行的前一夜。远方的朋友曾打来电话。深夜的时候。他问她,你为什么决定要出去一星期。也许只会让你自己更糟糕。她说,因为感觉内心的恐惧。恐惧自己会在寂静中腐烂。一点一点地,从根部开始。潮湿颓靡的腐烂。要晒晒太阳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看我呢。他在电话那端说。 不能过来看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好奇。但是我需要的,却是安慰。 她微笑。她知道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想见到任何对她抱有好奇和期望的人。这种感觉太疲倦。 叶不一样。他是朋友。在上海音乐学院门口,他背着他的黑色帆布包,站在梧桐树下的样子。不曾让她的心感觉任何起伏。这种平静的感觉。使她感觉安全。 她说,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这些简单的东西。他说,我知道。她有很多时间,她可以走得更远。 但是,她可以选择的,平静安全,却并不多。虽然都是网络上的朋友。但在喧嚣和好奇的眼光里,她把自己的心缩成小小的一片花瓣。 墙上还挂着叶买给她的圣诞礼物。是在淮海路上的一个精致的小店铺里面。 她抚摸着天使木偶的洁白翅膀。他说,你喜欢吗。他执意买了给她。她把它挂在墙上。很长的时间,她没有给他任何消息。她不确定自己再次的出现是否会带给他伤害。 但是她知道他会原谅她。因为原谅,所以才有肆意的自私。 车子停在他的公寓楼前面。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他自己住。两室一厅。不是特别大的房间。 但是有干净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里放着旧的冰箱。有一台很老的电脑。两个房间各放了一张单人床。他说,你随便挑一张。床上铺了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蓝白格子的床单。 她也自己住。但不是他房间里那种简单洗练的气氛。她的大卧室里总是有堆得高高的杂乱的书籍和cd。一面墙挂满她黑白旧照片的木框子相架。各种各样的陶瓷杯子。纯棉桌布和窗帘。放在窗台上的小盆绿色植物。还有绒布狗熊和各种木偶。当然也有电脑。 那个房间唯一缺少的是人。 她说,自己住有没有感觉寂寞。他说,挺好的。看看书,上上网。如果你能多住几天就好。 明天她就得离开这里去南京。她有两天一夜的时间停留在这里。她拖掉鞋子,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下。她突然喜欢上这个房间。有个平静而认真的男人。有一段空白的生活。 他们去逛街。这并不是一个商业气氛浓郁的城市。走在大街阳光下的人群,有着懒散的表情。 比起上海的喧嚣尘烟,这样的生活是平淡悠闲的。他说,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海。上海的水和空气都不好。她说,我只是对它有情结。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百盛下面的地铁站台,总是有行色匆匆表情冷漠的人群。他们披着一层孤独的透明外衣。象穿行在深远海面下的鱼。各行其事。脆弱无常。她喜欢看着陌生人,想象和猜测他们的思想。常常会在人群里看到一些男人。英俊的脸。冷漠的表情。温柔的嘴唇。理一个干净的平头。衣着时尚而精致。虽然有可能只是小格子的棉布衬衣和咔叽裤子。大部分应该是外企的白领或者自由职业者。 她喜欢看到这些散发着自恋气息的男人。他们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温暖的东西。却有淡漠的眼光和深藏的狂野激情。 只有上海,才会有这样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男人带来的故事。因为华丽喧嚣而荒凉。 而平淡无奇的城市,是一面平静的湖水。轻轻淹没期求。 走过最繁华的大街。他们去豆浆店喝豆浆。他们闲散地聊天。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街边的阳光和人群。聊起网上一些共同的朋友,大部分都有了变动。深圳,北京,西安。生命象鸟一样迁徙。他说,他肯定也是要再次出去。生活总是在别处。 他们是在聊天室认识的。每一个上网的人都会有一段特别的聊天室经历,在上网的初级阶段。她几乎不再回想那段日子,在聊天室引起的纷扰喧嚣。最后她让自己象一颗水珠一样的蒸发消失。仅仅因为厌倦。嬉笑怒骂的聊天室记忆,仿佛一段少年往事。后来icq和irc取代了一切。 他说,还记得我们在聊天室刚刚碰到的时候吗。聊了一个通宵。还有那个北京的阿吉。 是,crazy。她笑。 后来你再也不来了。 和聊天室所有的人断掉了联系。因为想消失掉。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厌倦吧。厌倦虚幻。她微笑着看他。唯一的收获是有了一个朋友。 他固执地说,可是曾经你也和我断绝过联系。 她说,我们都是自由的。 她说,最起码现在我还会千里迢迢来看你。因为你是我在远方的朋友。 我并不是一个能和别人轻易做朋友的人。 在城隍庙里。她好奇地看着电烤的羊肉串。他说,吃过吗。她摇头。她喜欢素食。平时几乎从不吃这一类的食物。她突然象个孩子一样的快乐起来。她摸出硬币,我们来一串吧。 烤得很烫的肉串,上面洒满了辣椒桂皮粉末。他们站在一边,和身边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吃完了串在铁丝上的肉。这种热闹的日常生活,似乎离她很遥远。 她一直过着寂静的日子。象她的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纯白而素净。是没有皱摺的丝缎。可是太荒凉。 她想起一个人,一直接连不断地写批评的信给她。他写很长很长的文字。诉说他对她的不满。 她突然觉得他付出的精力其实很多。他收集她所有的文字,研究小小的细节。平时她几乎很少回信,但是她写了几句话给他。她说,谢谢你写了这么多的字给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如果她有相同的精力和时间必须付出。她宁愿选择去喜欢一个人。这样自己的心也会好过一些。 很多时候,感觉自己无话可说。 可是这一刻,她感觉到隐约的快乐。叶总是给她一大片自由平静的时光。想说就说,想歇就歇。 他不是那种自我中心又张扬的男人,他说,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她说,看恐怖片。和我一样。他笑。那我们去买片子来看。 在一大堆盗版vcd里面,他们挑了三张美国片子。 晚上她提议在家里做饭。她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说,你会太累。她说,不会。再叫几个朋友来。吃完饭我们打牌。 他们去了菜市场。她已经订好菜谱。买了卷心菜,鱼,西红柿,豆腐,蘑菇,萝卜和豆子。 手里捏了一大堆东西,出来的时候,她又买了甘薯和糯米园子。她说,打牌以后我们可以再做水果甜羹当夜宵吃。 天色已经黄昏。她系上围裙。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他负责洗和切。透过窗口,看到对面楼上的明亮灯火。温馨的夜色里传来话语和饭菜香。她把火开得很大,一边做菜一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典型的内地南方男人,都有会做家务的美德。他也不例外。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平静。所以能够为他做一个温柔凡俗的女孩。无数次,她渴望自己能够放弃写字和漂泊。为一个男人停留下来,做这些琐碎平淡的事情。可是如果真的有能够相爱的人。只会在疼痛中互相逃避。 心如死水,才会幸福吗。 热气腾腾的菜摆上餐桌。他邀请的一起来打牌的朋友也都到了。来了三个大男孩。虽然第一次见面,但他们都知道她。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菜是你们那边的口味吗。她说,是。她知道她的配菜风格把他们看糊涂了。比如带鱼和卷心菜用醋做出的羹,他们从没看到过。但在江南,这是冬天晚上家里常有的菜。 还有豆子和西红柿一起炒。酸甜的味道比较微妙。只是他们这边喜欢浓重偏咸的口味。 而她做菜向来清淡,并且从不放味精。 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四个男人拿出白酒来喝。虽然菜吃得有些疑惑不解,但都津津有味地吃光了。 饭桌上听他们聊起彼此的工作。谈着销售,电脑。她很少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男人之间豪爽直接的对话,是她喜欢的。从小她的朋友就是男人比较多。因为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简单的感情。 她靠在一边,带着淡淡的笑容,听着他们的谈话。 吃完饭以后,牌局开始。打的是斗地主。每打完一轮,他们都要总结经验,彼此检讨和指责一番。 小小的游戏,打得一本正经。她一直在笑。她打不过他们。终于放弃。去厨房做水果甜羹。 苹果,香蕉,梨,橘子,都切成小块小块的。和甘薯粒,糯米园子放在一起。再洒上鸡蛋和桂花。 也是江南的风格。很甜。然后其中一个人又去接了女朋友来吃。 聊天的快乐气氛,一直到深夜。 累吗。叶看着她。她在洗碗。叶拖着厨房的地板。她摇摇头。 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你是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孩子,你知道吗。 他微微有些疼痛地看着她。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不应该寂寞。不应该漂泊。 她看着冲在碗上的清水。也许,长期寂寞而漂泊的生活,真的让她恐惧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呢。叶笑着看她,他们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我说我希望会。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 她说,碗放在哪里呢。她转移开话题。 终于都打扫干净了。她冲了热水袋。冬天的寒冷总是让她无法抵挡。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涌动出来的寒冷。血液会流得很慢很慢。因为没有带常用的洗面奶出来,她在超市买了一块强生婴儿香皂。还买了一包玫瑰茶。是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玫瑰花蕾。用热水泡软以后有浓郁的清香。 他在房间里打开电脑上网。他说,你来收信吗。她说,算了。她不想碰电脑。有时候她会厌恶这个辐射强烈的机器。让她脸色苍白。可是网络已经是生命里一个部分。这个虚拟的世界,给了灵魂自由的空间。 她说,晚安。 晚安。他看她。好好睡一觉。 她走到旁边的房间。小小的干净而温暖的房间。关窗子的时候,看到异乡深夜空寂的天空,有一轮银白的月亮。风是清凉的。她扭开床头的台灯。把玫瑰茶放在旁边。然后换上睡衣,拿出杜拉斯的传记。 她关上了房门。但没有上锁。她信任他。虽然这是他的城市。他的房间。他的床。 她只看了一小段。杜拉斯说,我作品中所有的女人,她们受到外部的侵袭,到处都被欲望穿过,弄得浑身是洞。如果有幸福的话,它总是同绝望紧密相连。 同绝望和遗弃不可分离。 吞噬我吧。把我弄得变形。直至丑陋。你为什么不这样做。我请求你。今夜黑花在放荡不羁的爱情中开出来。 书中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她光脚穿着凉鞋和旧牛仔裤坐在沙地上,叼着苏打水的麦管。 在阳光下微微闭起一只眼睛,俏皮地微笑。她说,爱情和写作给自己寻找欲望的客体只是为了超越它。它们从不满足。 她把自己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凉凉的光滑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叶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他也已经躺下了。他问她,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吗。他是认真淳朴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她就感觉到里面的清楚界限。他让她的心平静如水。 她喜欢的男人,是地铁里陌生的英俊男人。冷漠的,遥远的。隐含了所有的想象和激情。 始终无法靠近。无法对谈。无法拥抱。就是如此。 可是你能够选择平淡的婚姻吗。她问自己。如果能够,就不会走得这么远。 叶是过着明亮正常的生活的男人。可是她的日子阴郁和混乱了很久。她不会带给他幸福。同样,他也无法给她激情。所以这个问题就无需考虑。 黑暗中,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每次这样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就会有温暖的眼泪。 早上她醒得很早。她洗了头发。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和平静。甚至摆脱了梦魇。在厨房里,她穿着宽大的棉布衬衣,开始煮粥和热牛奶。两个人的生活,最起码会想到要为另一个人做点事情。而一个人的生活,因为自由,对自己也开始漫不经心。通常,她独自的时候,她会睡得很晚,然后随便找点东西吃,打发了事。生活毫无规律。 叶也起来了。他说,我们应该聊聊天。 她说,好。她微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生活的问题。是否出去工作。或者嫁给我。 我在考虑。她有点烦躁。她不喜欢他又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自私也有责任。她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出现,会带给他某种困惑和伤害。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威胁感和激情的危机。没有好奇和期待。 只是彼此平静安全的相处。一起做饭,逛街,聊天。虽然他是个男人。 她说,吃早饭吧。她有些歉疚地看着他。她总是有杀伤力。对自己。对别人。 可是叶陪着她。在这个城市里,她感觉是快乐的。因为生活的正常和明亮。 她唯一并且始终疑惑的,是幸福的涵义。 豌豆,我感觉你过得不好。他说。他始终叫着她以前在聊天室的名字。青梅竹马的温情感觉。 过得不好也一样在过下去。她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顽强。 下午她准备坐高速公路的巴士去南京。叶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反正总是要走的。她说。虽然我也很想在你的房子里住下来。我很喜欢它。 等你老了。累了。他笑。 她也笑。无法实现的话语总是很美丽。可是她希望他能够幸福生活。 她把行李收拾好。因为长期在外面的旅行,她对居无定所的生活已经习惯。 她把那包玫瑰花蕾带走。她喜欢它。象还没得及生长就被掐断的爱情。凝固了最深处的芳香。还是穿着旧的牛仔裤和黑色羽绒外套。只是换了干净的棉布衬衣。 单薄和落拓不羁混合的味道。 天下起细细的雨。她笑,为什么我要走了,天开始下雨。他说,因为你的无法挽留。 他把摩托车开上高架。速度接近飙车。凛冽的冷风夹带着雨点打在她的脸上。 她有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狂野的无法控制的速度让她快乐。这种类似于欲望的感觉,也许才是能让人心血沸腾的东西。一切只是过于短暂。 她仰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天空在疾驶的速度中,似乎是倾斜的。 她买了一份厚厚的南方周末和一瓶矿泉水。她知道如何打发车上的两个小时。 叶看着她。他说,南京有人接你吗。她说,有。她还没有给枫打过电话。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打算到了以后再打电话给他。 如果去南京工作也很好。那里不象上海北京竞争激烈,但又很大气。比较适合你。 叶说。而且你去南京,我可以常来看你。或者你先在那里待着,以后我们可以再去深圳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她微笑。她对自己的生活从没有任何安排。只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她已经过了很久空闲日子。想有份工作,只是想让自己忙碌得失去思想。没有思想的生活,是否会好过一些。有些疲倦了。做菜其实比上网,更容易让她快乐。 她走上车子。旁边的座位是个年轻的男人。他让了一下,让她坐进去。 她伏在窗上,对叶摆了摆手。回去吧。雨下大了。 一些冰凉的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车子开动的时候,叶的脸一晃而过。 她看到黄昏的暮色迅速地包围过来。车子开过市区的喧嚣街道。到处是下班的车流和人群。告别了,那些温暖的晚餐,喝酒,牌局和聊天。告别了,生活明亮快乐的一刻。 她的确很喜欢他干净温暖的房间。可是比这份喜欢更明确的是,她知道自己的无法停留。 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开始在高速公路上疾驶。 夜色已经黑暗下来。车子里很热闹。有人大声地聊天。旁边的男人问她,你在南京哪里下车。 她说,汉中门。他说,我也是在汉中门。但是这车子的终点站好象是在中央门。 没关系。走哪算哪。到时坐公车进去就行。 她感觉到身体深处的疲倦。突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说话。只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呼吸。 但是心里有隐约的回家的感觉。南京,好象是有前世的乡愁在那里。她曾对枫说,她怀疑自己前世也许是在秦淮河的夜船上唱歌的女子。她喜欢这个古老的城市难以言喻。那种被岁月沉淀后的沉静和忧郁。去南京是回到了家。 车子开到长江大桥,堵了近一个小时。卡车客车混乱拥挤。而夜色中的大桥灯火通明。她看看时间,已经快8点了。枫也许以为她今天不会过去了。幸好她没有让他来接。她看着大桥,心里温柔而酸楚。过了这个桥,就到家了。 那些在27层的大厦上做广告的日子。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景色。 差不多整个南京城区都在眼底。摩天大楼和灰暗的旧房混杂在一起。她手里端着水杯,听着周围的普通话。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定下来。在这个节奏缓慢慵懒的城市,过平淡的生活。 可是想要的生活非常简单,追寻它的道路却始终迂回翻覆。 到了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很晚。 男人和她一起坐上开往市中心的公车。他们开始聊天。他看过去很干净整齐。 在南京有他的办事处。她在珠江路准备下车。可他坚持她和他一起在新街口下。 在旅途上,常常会碰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她笑笑,没有再坚持。 对你去过的城市有什么感想吗。他问。有些城市感觉很沉闷。她说。 那也许是因为你碰到了一些沉闷的人。他说。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她记住了他这句话。她觉得他是个聪明的人。 为什么想来南京。是因为这里有你爱的人吗。 不。因为这是我喜欢的城市。而且有我一些好朋友在。理由很简单。 恩。你看过去是天生适合做广告的人。他诚恳地说。 为什么。她笑。 因为你的眼神很自由。 车子在热闹的新街口停下来。她说,我要走过去。他的方向和她不一样。他说,我能留个电话给你吗。好。他们站在人群里。男人拿出钢笔,写了电话给她。 她把纸条收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知道自己也许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是她很喜欢和他这一段轻松的交谈。毕竟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知道路过的人,只不过是路过的风。 他们挥手道别。她看到他隐入人群,无声地消失。她想她也许可以走着到枫的家里。但是喧嚣的人群让她感觉疲惫。而且南京的街道宽阔,走过几个路口,也是费劲的事情。她背着自己的包,挤到一个卖vcd的店铺里打公用电话。是枫接的电话。你到了吗。他说。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看看周围。到处是人群和车流。她看不到路牌。 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 你在新百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枫果断地挂了电话。她在那里站了一会。 有大河恋吗。她问卖vcd的老板。是布莱德彼特演的。好象没有。那个胖胖的男人说。她朝新百的方向走。 新百的门口有很空旷的广场,灯光直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她实在太累。 几乎无法再多走一步。于是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边还有一些人。和她一样的神情淡漠。 她发现自己再次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夜色。 埃米莉给岛上的看守写了一封信。她说,在自己面前,应该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 然后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 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她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浮起这些书籍里的片段。她坐在喧嚣中,把自己的头发散开来,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她感觉很饿。她在人群中张望着。 也许很快就会有一个男人出现。他会把她带回家里。给她热水和食物。而她是流浪途中的一只动物。没有任何目的。经过的每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空的。 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哭了。 瞬间空白 一、天空的蓝是疾病 26岁的时候,倪辰依然过着与世无争的校园生活。 他在复旦读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读完以后再读博士。博士读完,出国继续再读。就这样一直读下去。倪辰认为自己是个有计划的人,对未来他不喜欢过分复杂的设想。他喜欢简单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衬衣,挤公车上学,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闲的时间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有时候倪辰去图书馆,看着风把窗外大樱花树的花瓣吹进来,飘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中,阳光闪烁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粘起它,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皮肤的纹理在渗透。 是这样温暖而寂静的春天阳光,透过绿色的树叶,象水一样的倾泻下来。 很多时候,倪辰是不喜欢说话和活动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倪辰想,快乐是什么呢。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不是快乐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倪辰不考虑这个问题。 2000年的春天,对倪辰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他买了一台电脑,可以在家里上网。除了查找学术上的资料,有时候他会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网站看诗歌。 那些写诗的人,有些也许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车上擦肩而过的一个。倪辰不清楚诗歌与物理之间的关系。但他知道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两个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认识了靳轻。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场合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陌生别墅区的烧烤聚会上。朋友在这个公司上班,别墅属于朋友的老板,然后靳轻是公司的一个员工。 关系似乎复杂,但见面的时候,靳轻只是一个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的时候光线有些刺眼。让人晕眩。 她带着一只小狗在别墅区附近偏僻的一处树林里,独自坐在中国玫瑰的花丛下,凉鞋凌乱地踢在一边,在抽烟。那只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处乱窜。她偶而懒懒地叫唤它,手指上的香烟已经垂下很长的一截烟灰,风一吹就散了。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有一帮和他们有关或无关的人正在喧闹,隐隐的,风中还有笑声传过来。倪辰看着她。他在太阳下走了很久,脸已经被晒得发烫。 天空非常的明亮。蓝得像一种疾病。难以治愈般的痛苦的蓝。 很久以后,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轻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蓝天空。那一瞬间,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晕眩里,倪辰感觉自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微笑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边,手里抱着小狗,另一只手夹着烟,仰起脸看云。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丝丝缕缕地浮现在她的脸上,女孩把眼睛眯缝起来。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现在唇角。 女孩说,笑什么,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快乐。 是。虽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在别墅的车库前,女孩拉开门,蹲下身把小狗放进去。里面的其他小狗围了过来,对着她细声地叫并跳跃着,她伸出手指让它们舔吮,看着它们津津有味的样子,很久,然后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门关上。 倪辰靠在门框上看她。女孩的长发很柔软,微微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站起来,抚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烟还夹在手指上,已经垂下来一大截烟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来它们很寂寞,有严重的皮肤饥饿症。 是吗。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门廊一块幽凉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黑暗纠缠交织的笑容,像从森林深处的泥沼里开出的野花,洁白的,似乎即将枯萎。她穿着一件白色细麻的复古风格的上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着细细的碎花。有点脏的粗布裤子,依然光着脚。 我叫靳轻。 她低声地说。你很好,你的唇角看过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着他的嘴唇,带着怜惜的表情。这样直接的赞美,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倪辰虽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间里的喧嚣走去。 聚会直到午夜才结束。公司有统一的车把大帮人从郊外送回城市。 他们夹在酒气浓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侧的她把头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们一直没有再说话,直到倪辰准备下车。 你有email吗。我可以写信给你。她突然直起身看着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我有。倪辰拿出笔在纸条上写下email地址,然后递给她。你应该常常穿着鞋子,这样不会容易着凉。他下了车,看到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他。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倪辰顿在那里,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车子突然很快地被启动了。 她的脸一闪而过。 二、两个人的孤独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七天以后收到。 七天里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发信,他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依然会觉得晕眩。倪辰怀疑自己是在网上看诗歌太久,他想,应该去买台打印机,以后把那些诗歌打印下来再读。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点多上网,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名字,jq.他打开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很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倪辰熄灭了台灯,然后在黑暗中看着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后的脸。 认识靳轻对倪辰来说,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个重要是因为,倪辰发现他的生活中,属于靳轻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她写email给他,有时候一天有三四封,有时候一星期一封。她在网站上班,所有的信都是从公司的信箱发出来。最多的发信时间是晚上10点。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她却不回家。 信都写得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一些片言只语。然后在信箱里越积越多,像夜晚无声无息的雪花。终于倪辰不得不另辟出一个文件夹,来保留这些无头无尾的email. 倪辰,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他们在另外的城市里,我独自在这里。我的眼睛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但是15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拥抱过。我常常不想见到他们。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两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爱他们,爱得自己心里发疼,一想到如果以后,他们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觉非常的恐惧…… …… 你有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 我会尖叫。会大声哭泣。会浑身发抖…… …… 自然她也提起男人。一个上海男人。 ……我和他住在这个城市最偏僻的角落。有时候我想我和他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只能蜗居在裂缝里,泥土深处最黑暗潮湿的裂缝。 我们相对无言,常常吵架。他不停地花钱,所以我感觉很重的压力,我必须不停地不停地挣钱,我怕我们会饿死…… …… 喜欢他在黑暗中抚摸我的手指,轻轻的,隐约的。我的手指很凉。但他的皮肤是温暖的,温暖地把我覆盖。好像童年时曾听到过的歌声,又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应该是外婆唱的赞美诗,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于是,我想,手指是很寂寞的。如果没有抚摸,它们会死。 可是这个男人,他抚摸我,在那些寒冷的黑暗里…… 倪辰那天午后,是和鲸一起走在校门,准备各自回家。鲸是一个南京女孩,常常会在图书观里给倪辰留位置,有时候也会一起去别的学校轮流地看实验话剧。那是一个圆脸的,笑容特别纯净的女孩,因为从来不需要倪辰的诺言,所以彼此一直很温情平和地相处着。 鲸说,倪辰,最近你有些楞楞的,是不是得了网络孤独症了。 倪辰说,不会吧。 鲸笑了。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出来晒晒太阳,电脑屏幕多看了,人会苍白的。 倪辰说,好的。 他们在车站分开,倪辰上了一辆意外地非常空的车。他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阳光照进来,于是他摊开手心,看着跳跃的光线像鸟一样起起落落。 突然他觉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倪辰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他自己的简单生活。 三、城市的星光很模糊 回到家里,倪辰给靳轻写了一封信。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很寂寞地声音。 靳轻,我们在一定范围里也许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就像那个下午,你的旁若无人。也许我们该见见面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吗。 信是在下午6点发出的。10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 倪辰,是我。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听过去很单薄的声音。晚上出来吃饭好吗。我会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晚餐。 倪辰的心停顿了10秒左右,然后他笑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故作轻松。好啊,我又可以像上次那样蒙混一顿饭了。 倪辰没有吃家里已经准备好的晚饭,穿上衬衣和皮鞋,又走到闹哄哄的大街上。他挤完了三辆公车,然后又快步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满头大汗地跨上了餐厅的楼梯。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过去呢。他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啊。 但是在看到靳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下来。靳轻在一大帮陌生人中站起来对他挥手。暮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面,她很削瘦。穿着上次的细麻刺绣上衣,长发凌乱。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一个男人的肩上。 林对倪辰打了个招呼。他看过去是很浑浊的人,有点肮脏。好像身体里面弥漫着烟和大麻的毒,而且神情颓丧,不停地打着哈欠。他毫不顾忌自己的粗鲁及无礼。但是他很英俊。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倪辰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到靳轻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林一直边打着哈欠边大口地喝酒。直到他最起码已喝掉四瓶啤酒,脸色发白的似乎没有任何醉意。 倪辰看着靳轻孤单地在一边吃饭,她的眼睛很冷漠,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中途,林突然和一个男人吵了起来。 两个无聊的男人,因为脏话和酒精的刺激,扭打在一起。杯子碗盘被扫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音。靳轻死死地拉住林的衣服,低声地哄他,好了,不要这样,乖一点好不好。林一把就把她推了开去。靳轻被推倒在地上,众人的眼光都看着她。 靳轻慢慢地爬起来,脸色冷淡的,突然拿了一只啤酒瓶就往林头上砸过去。 你去死吧,畜生。她狠狠地骂着,玻璃碎片把她的手划出了鲜血,林的脸上和头发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啤酒。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混乱不堪的餐厅。 倪辰紧跟着她。靳轻走得非常快,白色的瘦弱的身影,在喧嚣的人群和沉寂的夜色中穿梭。终于,她走到一家百货公司的台阶边停了下来。倪辰看到她是在点烟。 他走到她的前面,安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指上全是鲜红的血,依然在流淌。倪辰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把她的伤口缠裹起来。 他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靳轻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倪辰也不说话,淡淡地,只是仰起头看着天空。暗黑的天空。城市的星光总是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会非常非常地恨他。非常恨。突然她轻轻地说话。 倪辰没有去看她,只是安静地仰着头。以前我在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 靳轻没有说话,10秒钟后她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她撩开他的衬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倪辰发现她在发抖。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四、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 倪辰在凌晨一点多回到自己的家里。 靳轻和他告别的时候,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害怕在这个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把自己放置下来的地方。它是这样的大,可是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以前睡在火车站里的生活,不想再过了。她轻轻的笑,然后解下手指上的手帕,还给了倪辰。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象你这样使用手帕的男人了,能认识你,真是很幸运。 她在路边招手叫了taxi. 倪辰觉得累,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逗留过。虽然头疼欲裂,但依然打开了电脑。平静地连上网络,然后开始收信。然后他看到了她的信,发信时间是前半个小时。 倪辰,车子开了一半,我在路边一家网吧里给你写信。我的手指已经不疼了。流血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害怕那种沉默在身体里,不停地积累,不停地凝固,却无处流泻…… 我的眼泪是从你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开始,你用的力气好重,我看到你似乎很害怕,对那些不停滴落下来的血。但我喜欢你淡淡地笑着,你一直没有看,我的眼睛。 其实我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我已经不去探究爱和不爱的问题。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上海男人,给了我停留下来的地方。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相处,其实和爱情无关。就象黑暗中抚摸的感觉,看不到对方,却知道这温暖的手和皮肤能够带来安慰。所以,很多时候,我感觉绝望。……非常的,非常的绝望。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打在键盘和冰凉的手指上。手指上有一道扭曲的伤口,但我知道,它会复原。 在时间里面,我们什么也不能留下。包括痛苦,快乐和生命。 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 倪辰早上起来的时候迟到了。他奋力地奔跑,在车站挤上即将开走的公车。车厢里拥挤得密不通风,但他发现自己平时偶尔会有的烦躁,突然消失。他靠在车门上,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很多陌生人,有的塞着耳机,有的看报纸,有的在吃馒头,所有的脸都是面无表情。 他把脸侧过去,感觉从车门的裂缝里,涌进来的阳光,在他的眼睛上方闪耀。温暖的阳光。倪辰把自己的脸沉浸在里面,感受着它的游移。就像手指的抚摸。 靳轻,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3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上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地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的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那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 我不会离开。 鲸,你会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写信吗。不断地,持续地写。倪辰低声地询问鲸,在空旷而寂静的图书馆里。 不会。鲸疑惑地想了一下,或者,可能会和他闹着玩吧,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侃。鲸笑起来。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很少写信了,即使是email.不是闹着玩。是谈论所有不会和别人轻易谈起的话题。 是吗。鲸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个女孩,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好朋友而并不爱他。 倪辰哦了一声,开始不说话。 鲸忍不住又去看他的眼睛。倪辰,如果你有什么疑惑,可以详细地告诉我,我们可以无法不说的,对吗。 那么你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对吧。倪辰调侃着。他转移了话题。 鲸是个可爱的女孩。但她和靳轻是不一样的。靳轻会用一种直接野蛮的近乎摧残的方式,进入一个男人的心里。也许她本身并不自知。也许她就是,这样的残忍。 五、哈根达斯的理想 信。依然有很多的信。 ……倪辰,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适合工作的人,我能感觉所有利用和被利用,或者彼此利用的关系,我知道它很合理,却一直厌恶。 常常我加班到深夜回家,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公车上,觉得身心疲惫。因为把自己耗费得太彻底,我会便秘,头晕,牙龈出血。 我知道,为了生活下去,我们需要工作。但工作已经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目的,有时候只是想让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能一直都吃饱穿暖。但活下去以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任何工作和高收入,都可以在顷刻之间失去,如果丧失了可以被利用或利用的可能。只有长久的爱和信任是永远的,但是我们得不到,所以只能以利益来做为标准。 可是我痛恨利益……那种随时可以进行的背叛,欺骗和出尔反尔……我不是适应商业社会的人。 …… 林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他在做生意。我怕他把胃喝坏了。如果生病的话费用会很大,可是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健康。他不顾及自己给别人造成的恐惧…… 他的确是让人感觉绝望的男人。因为生活颠簸始终无法安定。虽然我非常地喜欢孩子。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洋人带着三四个小孩会非常羡慕。羡慕他们能生许多孩子。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好像如果我不出去工作。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也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它的小资情调。有时候我会独自在淮海路游荡整整一个下午,趴在商店的橱窗上,看一只日本瓷碗的花纹,看上一个小时。 我想有一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看到过的美丽东西,比如宜家的那张原木桌子。可有时候我又想,即使没有那张木桌子,有一台电脑可以让我做设计也就足够了……或者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用我的绘画去谋生。 因为谋生,我已经不热爱它了…… …… 然后到了7月。 ……倪辰,今天是我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的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下班以后,我独自去南京路伊势丹,我在那里看漂亮的裙子,鞋,化妆品,项链和香水。我喜欢物质。有时候它能安慰人,就像抚摸,虽然空洞,却带来坚实地填补,暂时让人忘记生命的缺乏。平时我只穿旧仔裤,很懒散,今天给自己买了一条暗玫瑰红的裙子,简单地式样,上面绣着花朵,不是太贵。我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 突然我很想念曾经送过我一条白裙子的男人。我和他分开已经很久,但一直不能遗忘他。他送我的那条白裙子已经发黄,我始终没有穿。害怕那些尘封的东西,一被打开就消失无踪……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了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什么也没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得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冈,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卖一份。我是多么地喜欢它。 ……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林躺在床上,满身酒气,他说他胃痛,因为难受他又开始注射…… 倪辰给靳轻打电话。她在公司,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和单薄,听过去始终开朗温柔。 你好吗。倪辰靠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外面下很大的雨,他听到话筒里声音很杂乱。 不是太好。她说。 是因为他吗。 是的。 倪辰停顿了一下。靳轻,我已经搬家了,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 是的,你在信里提过。 有空过来坐坐。 好的。 也许你不应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倪辰终于让自己清楚地说出这就话,突然他发现自己干燥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他听到话筒里一片沉寂。 我知道了,倪辰。我知道。 换一下生活,不要再这样耗损自己。 好的。 先说到这里了。再见。 再见。 电话挂下了。倪辰看着玻璃外面的大雨。他看着玻璃上的雨滴。 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轨迹可循的。它们短裂,急促,破碎,缓慢,像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直到下站。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这是靳轻的第一封信。 六、一个告别的夜晚 阴雨持续了很长时间。倪辰快毕业了,摆在他面前的,突然出现了可以选择的很多路途。包括继续在学校里读博士,而美国的一所学院也发出了邀请,同时可以选择的是,去一家著名的外国企业上班,是鲸的朋友介绍。 那天晚上,鲸来到倪辰的老式公寓,她带来了一些资料,还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 她说,第一次来看新家,应该带些礼物的。然后她在厨房找了一个大口杯,把花放了起来。 倪辰,你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吧。突然她笑吟吟地说。 为什么呢。 我看到你的床单是白色的。一个用白床单的男人,心里带有某种完美主义倾向,并且苛求,倪辰微笑。他说,错了,我相信爱情,而且热爱它。 他们煮了咖啡,然后选了一张莫扎特的唱片,窗外雨声大作,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音。鲸坐在倪辰的床上看书,倪辰看资料,不知不觉到了十点多。 我过半小时走,倪辰。 好,我等会送你到车站。 突然外面传过轻轻的敲门声。鲸抬起头看他。我去看看,倪辰站起来。 走下楼梯的时候,倪辰感觉自己的心发出声音。是跳动时的没有节奏的强劲的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廊下的女孩。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条暗玫瑰红的无袖丝裙。你好。她看着他。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都是雨水。 靳轻。倪辰说,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有个朋友在家里。靳轻点头,她看过去疲倦而柔顺,脸上一直带着模糊的笑容。 倪辰带着鲸走下楼梯的时候,靳轻独自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一大块寒冷黑暗的阴影笼罩着她,只有暗红色的裙子像一小簇火焰在燃烧。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对她道别。靳轻,你可以先到房间里去等我。倪辰说。不了,我可以在这里。靳轻依然坐在那里。 大雨中,倪辰把鲸送到车站。鲸笑笑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她就是写信的女孩吧。倪辰不说话。鲸又说,她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我很难说清楚,但心里真的有很深的感觉。 希望你幸运,倪辰。 倪辰快步跑着回到了家。在开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恐惧,害怕那簇红色的火焰已经在黑暗的楼梯上消失,但是他看到靳轻依然在。她把头靠在木栏杆上,微微蜷缩地坐在那里。 她身上很湿,她看过去很寒冷。 走到房间里以后,靳轻有一点点无措地站着,她看着那束马蹄莲,眼睛楞楞的。倪辰说,你喝点咖啡好吗。靳轻说,它们很漂亮。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洁白的花瓣。倪辰笑笑,走进卫生间去换衣服。 他洗了很长时间。外面很安静,只有莫扎特的音乐和雨声还在隐隐约约地渗透进来。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靳轻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眼睛闭着,一只手悬空垂了下来,湿湿的头发披散在沙发上,光着脚。倪辰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关掉了唱机。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他从不抽烟,那是一个朋友偶然遗留在这里的。他坐在地板上,在寂静中,透过袅绕的烟雾,看着这个沙发上的女孩。 似乎又过了很久。倪辰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张开来。你醒了,他说。现在是几点钟。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凌晨三点。倪辰说。你睡得很好,我很高兴。他身边的一个玻璃杯里浸着许多烟头。 她伸出手拿杯子喝冰凉的咖啡。倪辰看着她,他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她喝完了,掀开棉被坐起来。 有什么事情发生,对吗。 他被抓进去了,是前天。她说,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倪辰没有说话,看着她光着脚在房间里孤单地站着,她说,他留给我的房间,房租是交到今年年底,我还可以住下去。 昨天我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我觉得很冷。我一直睡不着,看着黑暗浑身发抖。原来在上海除了他我真的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没有能够安慰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很抱歉今天来找你带给你一些麻烦。 你爱我吗,靳轻。倪辰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 靳轻沉默。然后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倪辰不说话。靳轻走过去,抱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角。她的嘴唇很柔软,慢慢地在他的脸上移动,然后贴住他的嘴唇。她的眼泪热地流淌下来。 我准备离开这里。倪辰。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还会写信给我吗。 不会。 我们有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靳轻。倪辰说,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七、让我们慢慢彼此遗忘 ……倪辰,我在机场旁边的网吧写这封信给你。刚刚我买了一盒哈根达斯冰激凌,瑞士杏仁香草口味。我觉得很快乐。它真的是好滋味。 我去北京,然后一路到贵州,就在那里停留下来去山里面教书。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可以做的事情。想教那些孩子绘画。 离开林,感觉好像从一个沼泽里爬上来,终于可以走出去,呼吸到赖以生存的空气。我不相信爱情,却是个离开爱情不可活的人。它对我而言,是一剂吗啡,对抗着生命的空洞。 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在一条河边走的时候,听到的歌声。来自对岸,但是我没有船可以摆渡。 让我们慢慢地彼此遗忘。 …… 倪辰在黑暗中看着信。他的晕眩感已经消失,却感觉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文件夹里一大排的信,太多的太多的信,标题一律是jq,她名字的缩写。这是让他负担深重,难以自拔过的文字。一个相见过三次的女孩。 他看着它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表达。 靳轻终究是音讯全无。 八、手心里的空白 倪辰决定去美国留学。在上海他待了近26年,但是白开水,棉布衬衣,挤公车的简单生活,似乎已经无法承担起倪辰的记忆。他是个平静的人,他始终相信爱情,并且热爱它。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的,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ct".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午夜飞行 people getting born and dying but i’ve heard there’s joy untold ----angel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 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那种寂静而带着微微惶恐的表情,吸引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闪烁幽蓝的光泽。那种蓝光,让人寒冷。 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头戴鲜花的女孩。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黑暗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象在潮湿泥土里开出来的腐烂花朵。 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洁白的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柔软而冰凉。象丝缎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然后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j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myfirstnameangelene 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寒冷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叫。 黑暗中是那种熟悉的寂静的声音。一滴一滴。粘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 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 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凄艳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潮湿而孤寂。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黑暗的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黯淡的星光下, 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灯光昏暗的大巴士缓缓地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座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 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 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 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爱对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是。 女孩微笑着。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 那片冰凉的潮水把他缓慢而窒息地吞没。终于结束了。 他象一片叶子一样,沉默地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她抚摸着他。 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 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 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随时面临着末日。 每一个夜晚,他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 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 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象一层撕下来的薄纸。 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 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 寂静的凌晨,当他快下班的时候。这是他放最后一首歌。 roseismycolour,andwhite prettymouth,andgreenmyeyes iseemeeandgo buttherewillbeonewhowillcollect myso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在黑暗中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寂静的旷野。天空中有冰凉的星光。 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年轻的男人的气味。明亮而温暖。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爱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 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 远远看过去,象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 那一朵。在黑暗中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的眼泪滴下来。温暖地渗入嘴唇。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 生命无尽的孤寂就象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 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 你可以试试飞行。象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 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和白裙四处翻飞。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 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开始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他逃离故乡的时候是冬天。狂奔了100多里山路,然后趴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他腹部的伤口非常疼痛。他觉得寒冷。 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象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她的长发高高飘起。象鸟的翅膀一样在风中展开。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 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他在街上喧嚣的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尖锐呼啸在风中消失。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所有的居民都在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的野地里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 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 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然后他在明亮的阳光下面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 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 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经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的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3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白色棉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你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 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所以爬上楼顶跳了下来。 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寂静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 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10年。在10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的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候,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10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黑暗中飞行的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的深秋已经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的时候,看到的满天星光。冰凉而明亮的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 他想重新开始生活。他告诉自己不会再杀人。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 她孩子气地笑了。在黑暗中飞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所以就没有了远方。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 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 可是他放着这首歌的时候,我很温暖。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 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象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不能没有付出。 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 巴士在寂静中无声地开向黑暗的前方。 twothousandmilesaway hewalksuponthecoast twothousandmilesaway iysopenlikearoad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 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而且发出腐烂的恶臭。 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 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 电梯事件 题记:报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上海某区一幢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发生事故。一名女职员被困在降到17层的电梯。因值班人员的离岗和电梯的故障,女职员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窒息而死。 公司在刚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厦上。38层。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对我说,那里的四部电梯,左边最里面的电梯,曾经关住过人。我说,如果关住了,该怎么办。他们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喊救命,或者大声唱歌。 我探过头去看,它刚好打开。里面吹出一股空荡荡的冷风。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像一个空洞的地穴。电梯开始缓慢地上升,突然轻微地晃动起来。大家发出夸张的惊叫,我知道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再乘这部电梯。 上班的路上,每天都会遇到一个瘸腿的女人。拎着一只包,和我相向而过。 空阔寂静的马路两边,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天空一直是阴冷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有时候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是否我也是如此。在彼此路过的平淡阴郁的每一天。 每天我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然后挤车上班。这是上海生活异常普通的开端。奔波的人失去了性别和身份,象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盲目而慌乱。有脚步停在头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下来。 年轻的女孩啃着干涩的面包当早餐,一边把耳机拉出来塞住耳朵。有人在看报纸上的股票形势分析。瞌睡。吵架。大声的上海话。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净的下巴。空气很浑浊,闻不到剃须水的清香。司机扭开电台,车厢里响起了沉闷的音乐。 是崔健很旧的摇滚。 我的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开始。 很多时候,因为车厢的闷热和路途的漫长,会感觉昏昏欲睡。饥饿和睡眠不足,使我在陌生人身体的夹攻中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 车下奔跑着咒骂着的人。城市上空弥漫着灰尘的雾气。攥着拉环的紧张而生硬的手指。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定好闹钟的时间。 那个塑料壳的小闹钟,在黑暗的房间里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它埋在枕头里面,放在衣服推里,或者扔在床底下。等着它象一枚定时炸弹,随时爆响。有时候,半夜才想起来闹钟没有定时,我会跳下床四处寻找。 平说,你开着灯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我说,找闹钟。 你半夜三更走来走去,烦不烦。 找不到闹钟,我明天会起不了床。 有病。平低声地停止了不满。 然后突然之间,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赤裸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里摸索。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然后我摸到了塑料壳的炸弹。我把它贴在耳朵上。 那是清脆的吞噬着时间的声音。 我和平在一起的时间未到三个月。他把我带出去吃饭的时候,他的朋友对我态度温和。在那些安静的眼光里面,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谁都知道,平曾经有过许多美丽的女友。他的生活始终混乱不堪。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贫穷。每天抽大量的烟。躺在床上沉溺于睡眠。也许一个男人,受过非常钝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颓废。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卫生间的门常常是关着的。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一个住家男人的每一天,和一个挤公车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暧昧地重叠在一起。睡觉。吃饭。相对无言。并且互不了解。 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比如一次,我们去酒店参加生日宴会。过生日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很多人提示,平,你该给你女朋友夹点菜。平的筷子迟疑地伸过来,放在我碗里的是一块瘦瘦的鸡肉。好像是脖子的部位。我微笑着把它推到碗边。我独自吃了许多食物。 我想我早就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 但是平依然不高兴。他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那个肥胖的男人想请平喝酒,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话,然后摔掉了一个茶杯。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他想冲过去揍那个男人,但身边的人阻止了他。我用手拍他的脸,我感觉他像一只在流血的动物,欲奋力冲出束缚着他的牢笼。 但是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也许他很想让别人在他肚子上扎上一个摔破的啤酒瓶。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让他平息。我阻止着他。我不愿意看见他的伤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曾经和他相爱。因为爱得太重,所以他被毁灭。 在某种屈辱的心情下,平选择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无力地做了一次反击。 那个女人就是我。 在和平同居之前,我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不停地吵架和做爱。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磨损,渐渐变得单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又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他。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焰,感觉得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温度。我想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就会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 然后碰到平。第一次见到他,这个神情颓丧,笑容英俊的男人,他的状态已经很差。我知道他带给我的生活会贫穷和混乱。但我还是想跟着他走。 任何事情都很简单,即使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也只好像是办了一下换旅店的手续。而那张登记卡仅仅只是一张车票而已。 我是个每天都需要挤公车上班的女人。 工作很辛苦,包括在拥挤破旧的公车上的奋战。薪水很微薄,大半还要供给家里那个无所适从的男人。 有一次,我们去人民广场地下店铺逛街。他喜欢上一条银光闪闪的皮带。也不是皮。 是用劣质的金属做的,估计一沾水就会发锈。价钱是便宜的,但我不想买给他。这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品,可以抵上我一个月的午餐费。每天中午我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咸菜面条。为了省下空调车票多出的一块钱,可以在寒风中等上半天。等更肮脏拥挤的普通车。 平不说话,闷声地朝车站走。也许我当着别人的面伤到了他的尊严,或者提醒了他没落的尊严。我追上去,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你明知道家里的经济靠我一人很困难。平转过脸冷冷地看我。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我说,那我呢。我每天早出晚归挤公车,对着电脑不停地打字。 我是否就注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打他的肩膀。 平说,别碰我。我没有停止。 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面,恼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我把推开。我趔趄着跌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 一个早晨,在公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浑浊的呕吐感所袭击,胸口冰凉。我把手撑在座位上,无法发出声音。而缠绕着我的肮脏的灰尘和空气,似乎要把我窒息。 没有人让座给我。我无法呼吸。这一刻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的脸。撑到下车的时候,我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汗水粘湿。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 如果有了孩子,我是否还能每天这样挤车,接受电脑的辐射。或者这个男人他是否会给予我关注。而且这个孩子又是否能够成为我的武器。我冷静地想着这些问题。 我想让平感受到痛苦。比如他的怀孕的女人在拥挤的公车上因被碰撞而受伤。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 我走在空阔寒冷的马路上。每一天,我想象这条路如果有阳光倾泻,是否会更温暖一些。生活有时候就像阴冷的天气,除了期待我们无可奈何。 今天我没有碰到那个瘸腿的女人。也许她病了。 晚上我找不到闹钟。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在床上想起闹钟没有定时。为了避免和平发生冲突,我没有开灯。我裸露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可是什么都没有。黑暗中,我听到平短促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的。 我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闹钟。 平说,没有,别和我说话。我要睡觉了。 我说,如果没有定时,我会迟到的。 平说,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闹钟响之前起床。神经质。 黑暗的房间里似乎有遗漏的风声。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因为寒冷。 每天凌晨,当我强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在黑暗中穿衣服准备上班的时候,这个男人常常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可是我需要工作。因为需要生存。 所以我需要闹钟。 平说,你到底睡不睡觉。 我说,我必须要找到闹钟。 冷漠的僵持。我听到平沉重的呼吸。然后平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光着脚冲到我的面前,那个耳光如此用力,以至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热中爆裂。你这个疯子。我听到他的咆哮。你存心就是不想让我睡觉。我已经把那个闹钟扔了。 我已经把它扔了。他说。 这一天我迟到了。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头痛欲裂,心神不定。胸口的呕吐感依然在折磨着我。外面下着寒冷的雨,可是我没有时间再上楼拿伞。在拥挤的汽车上,我的脑子中只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地报复平。我要让他痛苦,不仅仅是被打裂耳膜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的离去或者消失,对他来说是否会是个打击。还有尚未确定的生命。 生活在无休止的挤车和睡眠不足的碾压下,变成薄薄的一张破纸。我不敢伸出手指去捅破它。因为知道它的不堪一击。可是我想,我还是爱那个男人。他孤立无援的挣扎,使我对他充满同情。有时候愤怒使我们盲目地寻找着缺口,可是一切都不得要领。 那个闹钟,同样的让我如此厌倦。可是我无法摆脱。我仍然要买一个。是新的。 下班以后,我去商店买闹钟。我没有回家做饭,也不舍得在外面吃饭。买的还是同样塑料壳的小闹钟。天在下雨。想象了很久的温暖阳光,依然没有出现,等来的却是一场寒雨。在走出商店之前,我给自己买了一管唇膏。我不清楚这管酒红色的唇膏,对一个和别人同居着,也许已经怀孕的女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不会再有爱情了。我想。对着湿漉漉的商店橱窗,我看到一个衣着陈旧,脸色灰暗的女人。一张被揉皱的破纸。 我希望那个男人是爱我的。虽然我只是被他选择的结果。他清楚他和我同样的没有出路。 他的抵抗是无力的。 在公用电话亭我打了电话到家里,没有人。 不想回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带着我的闹钟和口红,我又回到公司的大楼。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可以找的人。我想我同样也是无力的。对无法得到的晴天,无法改变的生活。在寂静的电梯里,我再次感受到的呕吐的难忍,使我的眼睛都是泪水。该如何继续。我不知道。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已经关掉。我在灰尘弥漫的狭小办公间里坐了一会,只听到外面的雨哗哗地响。似乎是过了很久,我又拨了到家里的电话。是平睡眠中的声音。 我说,你回来了? 他说,是啊,你又把我弄醒了。 你干什么去了。 去喝酒了。 我不回家你从不会担心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说,你别这样了好不好。早点回家来。你总是把我搞得这么累。 平的语气突然显得温柔。已经很久,习惯了他的沉闷和粗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疲倦的缘故。我只知道一切不会持续太久。 也许我下个月可以去上班。平停顿了一下。这样可以重新租房子,你上班不会太辛苦。 电话挂下了。 我走过黑暗的过道,去电梯间。晚上四部电梯停了两部,我按了往下的标记。 整幢大楼空荡荡的。也许除了我已经空无一人。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恐惧感。 很奇怪,从童年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在独自生活。有时候身边有很多人,觉得他们都像空气般透明。没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似乎被封闭的孤独。城市和爱情,好像都是空的。 我只是走着自己的路。像那个瘸腿女人。一直走到苍老。即使没有出路,那又如何。 隐约的,似乎听到了电梯上来时轰轰作响的声音。我揉了揉疼痛的额头,走进去,按了关上的指示键。然后按了一楼。 脸上的肿痛有些缓和。任何伤口都会有所缓和。靠在电梯壁上,我听到自己在寂静中的呼吸。楼层的显示灯在不断地变化。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情。这个电梯似乎是左边最里面的一部。以前我一直刻意地回避这部电梯,有时宁愿多等几分钟。但在这个寒冷的雨夜,我忘记了。 几乎是在瞬间,我听到了轰隆的巨响。然后一切停顿。 北方的事 1世界末日 冬天的黄昏。寂静的田野升起淡淡的夜雾。 透过候机厅大幅的玻璃窗,能看见广阔的灰色的天空。 这一天是大年初三。整个机场都是空荡荡的。 飞往大连的航班是晚上六点。 她独自坐在窗边,凝望着天际深浓的暮色。 每一次,在出行的这一刻,她都能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自由的灵魂有着随时上路的准备。即使没有任何方向。 她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黑色羽绒衣,旧牛仔裤和庞大的登山包。把灵魂的家带在了身上。 那个男人转过脸看她的时候,她安静地接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候的机场感觉就象世界末日一样。 他没头没脑地对她冒出一句话。 为什么。她问。对他的奇特言语感觉兴趣。 你看天空的颜色。还有风的声音。让人感觉荒凉。世界似乎随时会消失。他说。 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格子的棉布衬衣。短发,有一双深的眼睛。他告诉她他是福建人。和她一样独自去大连。 你不象是这个城市的人。他说。 为什么。她再次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一种感觉。你身上的漂泊气息。还有你的眼睛。你不属于这个城市。 她看着他。她一直在微笑着。 也许当一个人的心始终在流动着的时候,他的身上就不会有太明显的地方特征。她说。 她感觉到彼此交谈的顺畅。这是个聪明并且有阅历的男人。应该走南闯北,做了很多年的事情。但心里仍有一些敏锐的东西。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会陪伴她整个航程。 登机的时候,夜色已经弥漫了整片旷野。 是从海口飞过来的md-82。整排窗口灯火通明。象一艘巨大的航船。 他给她找靠窗的位置,帮她把行李放到舱上。象所有有教养的男人,照顾一个独自出行的女孩。 把外套脱下来,否则等会到大连,你会感冒。他说。 明亮的机舱,空姐悦耳的声音。漆黑的天空。夜航的感觉有微微的晕眩。好象一次梦中的旅行。 她屏住呼吸,倾听飞机在跑道上加速的呼啸。然后在全力的疾驰中,突然跃上天空,倾斜着往上爬升。他微笑着看她孩子气的样子,说,你害怕吗。 不。我喜欢这一刻。突然窜上去的这一刻。自由了。飞了。 很多时候,幻想自己能飞。飞到遥远的地方去,飞到爱的人的身边。 在坚实的大地上,仰望自己的梦想。 我们过着无从选择的生活。 这是她曾经的文字。在那个城市里,日复一日。竭力让心不感觉到麻木。 突然脱离大地的时候,心里甚至是疼痛的。 有什么地方是我们能够真正停留下来的呢。 她把头靠在窗边,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疲惫地闭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平稳地飞行。 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了灯火。 他说,我们现在是在海面上。他替她拿了盒饭,矿泉水和苹果。 她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他自己的经历。他说他很早就离开家出来做事,几乎一直在全国不同的城市之间奔波。 你有过那种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上很长时间,然后又转向另一个城市的经历吗。他问她。那真的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想念在福建的家人,可是无法回到他们的身边。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直想着有一天能挣到足够过的钱,然后回去买个农场,种植草坪。 她听着一个男人的梦想。心里有轻轻的感动。 曾经她恐惧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所有的梦想。那种心如死灰的沉寂。 眼前的男人,明显地受过生活的风尘。 可是他是坚持的。 他们聊天,然后开始玩纸牌。 又看到一个灯火灿烂的城市。有长长的街道和高耸的钟楼。可是不知道是哪个城市。 他说,有人来接你吗。 有。一个朋友。还没有见过面。 那你要小心。他们北方人和我们不一样。我给你一个手机号码。你若有什么事情就打给我。他认真地报给她号码。 她没有对他解释,雷是她很好的朋友。 虽然从没见过面。她只是同样 认真地背了一下他的号码。对他说,她背一遍就会记住。 他们互相交换了姓名。 你的姓很少见。我的姓却是中国最多的。不如你跟我的姓。他对她开玩笑。 她也笑。 他们是萍水相逢的人。有短暂的缘份,轻触对方的灵魂。 可是她是个习惯了离别的人。 她知道她仅靠背一遍绝对记不住那个号码。但她没有拿出笔。也没有告诉他她的号码。 她只是微笑着感觉着份温情。什么也没有说。 飞机飞到大连的上空。 海边的美丽城市。在漆黑的夜空下有璀璨的霓虹光影。 她趴在窗上,忍不住发出轻轻的惊叹。 下了飞机,刺骨的冷风,让人意识到,这是遥远的北方。而不是南方的阴湿城市。 她说,我们跑吧。我都冻僵了。两个人背着包在空旷的机场上跑。 夜空遥远的的星光,明亮而寒冷。 她记得他的名字和眼睛。 还有他们共同度过的一次夜航。 恍若世界末日。他说。 2冬日大海 冬天的温暖而淡泊的阳光,照在寂静的海面上。北方的冬日大海,是蔚蓝的。 洁白的海鸟盘旋着在海面上飞过。 他们沉默地站在山腰的栏杆边,看着阳光下的大海。 她感觉心失去了语言。只有风轻轻疾行的声音。 宽阔干净的大街两旁,所有的法国梧桐都落尽了叶子。只有光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天空。 红砖尖顶的房子。寂静的大广场。成群的鸽子。大片黄色的树林。蓝色的天空洒满灿烂的阳光。 这是东北最美丽的城市。雷说。 出租车在有坡度的街道上,飞快而轻声地疾驰。几乎没有人骑自行车。 到处可以看到漂亮的大连女孩,高挑苗条,如雪的肌肤,挺直着脖子在街上,威风凛凛地走过。 她们说起粗话来会眼也不眨。雷笑着告诉她。但是她们真的是很漂亮。是非常明朗和充足的漂亮。 他耐心地带她看完这座城市。和冬天的大海。 半年之前,他在网上读到她的文字,他们就这样认识。 后来她才知道他在遥远的东北。并且大她十多岁。 在机场,他看见那个女孩穿着旧牛仔裤,戴一顶黑色的绒线帽,背很大的一个登山包。有微微的吃惊。她看过去落拓而不羁,只有笑起来时露出的雪白牙齿。 有着邻家女孩的亲切和温暖。并不是他想象中纤弱忧郁的南方女孩。 而且这个女孩非常的任性。想吃日本料理,就坚持不肯放弃。冰凉的生鱼片和寿司,会一直吃到感到反胃为止。 你是一条小小的恐龙。他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灭绝的生命。 也许应该说是濒临灭绝。她笑。 他们终于有机会尽情地聊天。而无须等待深夜九点之后的打折长途。 他告诉她,他的女人,他的往事,他的工作,他喜欢的音乐,他内心的想法。 这个小他很多的女孩,有一颗苍凉的心。所以听得懂他的思想。 在暮色弥漫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他们夹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亮起来的花灯。 他说,我们的生命中也许都会有很多次的爱情。 但是它们往往无疾而终。就象在风中打开的花朵。她在寒风中看他。 如果一朵花能永远地开下去。它就不再真实。 所以凋谢是唯一的出路。 只有一再的分离,才能提醒再次的爱情。 她看到了冬天的大海。在晴朗温暖的阳光下。象一张摊开的手。 这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边。风从疏朗的树枝间无声地吹过。 她记得他写给她的第一封e-mail。他看了她贴在网上的文章。他说,有些感觉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 只是你表达出来了。但有些人藏在心底。 是不想表达,还是没有表达的能力。 写出来的每一行文字,能洗刷灵魂上沾染的尘烟。而始终保持着敏感和清澈。 写字几乎是她生存状态的一部分。 在电话里,她放自己喜欢的爱尔兰音乐给他听。他说,很美丽的音乐。而此间,他们相隔千里。 深夜的电话里,因为谈话触及到的疼痛,他耐心地听她的眼泪。然后轻声地哄她。 她很久没有尝试这样放肆地哭出声来。 但是知道这个男人,这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北方男人,听得到她眼泪的声音。 我的眼泪,会在你的手心里,跌碎成钻石。很久以前写的诗。 见到过许多麻木冰冷的心。温暖是珍贵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来看阳光下的冬日大海。 他说。 生命是鱼。生活是水。而灵魂是鱼听到的大海的声音。即使它游不过去。 千里迢迢的路途,翻山越岭,漂洋过海。 依旧有沉重的现实要去面对和承受。 所有的感情都会逐渐的平静和淡忘。 可是这一刻。相近的灵魂在一起。 潮水。温暖的阳光。寂静的风。还有记忆。 那条从人民广场到劳动公园的路是他们一起走过的。走在右侧是对的,可是晒不到太阳,是阴冷的。 她说,我们到对面去。对面有阳光。 她带着他横穿过宽阔的马路和疾驰的车流。很多时候,她都是那种不羁的为所欲为的人。 逆向地走在阳光下,她明亮的眼睛象个孩子。 后来他对她说,他一直都记得她对他说的那句话。 很多受压制受束缚的东西都是安全的,也是阴冷的。如同现实,或者婚姻。 另一侧有温暖的阳光,是不该走的方向。也是需要付出勇气的。 可是当阳光照在眼睛上的时候,那种快乐和自由的感觉多好。她说。 她就在他的身边,她的百合清香的香水味道,她的无拘无束的笑容。 会象孩子一样任性和倔强。也会象女人一样的思考和倾听。 喜欢吃东西,睡觉,一连买上很多的棉布衣服。 总是取笑他可以做她的叔叔。帮他没有出生的女儿取了一个安妮的名字。 习惯在说话说得高兴的时候,轻轻地拍他的手臂。 她说,我就象一只鸟,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现在就停在你的手心上。 你的玉米粒和清水,让我能够稍微地停息一会儿。 可是有很多时候,一只鸟在飞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目的。 飞翔本身就是它的目的。只是为了飞而飞。 为了爱而爱。 他们又说起往事。刚在网上认识的时候,写的信非常的短。常常是一问一答。 他是聪明幽默的男人。有东北男人的强硬味道。常常批判她颓废的文字。可是她写的每一篇东西,又会认真地读下来。 在机场的门口,他要她取下手套,握住她温暖的手指。她的航班时间快到了。 缘份控制在命运的手里。一世,半生,或者仅仅只是一次的相会。 空荡荡的宽阔大街,落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没有云朵的晴朗的天空。有蓝色大海的北方城市。 还有一个北方男人。他的普通话。他的灯心绒裤子,和他的笑容。 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指,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了人群中。 她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夹在安检的队伍中,她跟着人群向前移动。 在每一张表情淡漠的面容下,是不是每个人都隐藏着无声的疼痛和无奈。 可是这样的结局是完美的。 也许在漂泊的路途上,始终无法停留下来。 要一直地往前走,往前走。不管有多么厌倦和疲惫。 她记得自己把食指压在唇上,轻声地对他说stop。人与人之间没有未来可言。 未来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遗忘或记忆。 在飞机上,她俯视云层下的海面和大片的滩涂。灿烂的阳光象水一样流泻在脸上。 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山里人家的住房和大片的茶树。与世隔绝。 当太阳不再上升,当四季不再转换,当山峰没有了棱角,当河水不再流,我还是不能和你分离。 缠绵热望的文字,可是在现实中,琼瑶应该是个接受了很多失望的人。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冷酷。 只有分离要去真实地接受。没有任何诺言可以依靠。 因为已经很久。无法轻易地对别人许下诺言。也无法轻易地相信一个人的诺言。 在面对大海的那一瞬间。她把自己灵魂中明亮温暖的东西,留给了他。 也许,短暂就是永远。 也许这样就够了。 心是平静的。 她对自己微笑。濒临灭绝的一条小恐龙。美丽而苍凉。 可是潮湿茂盛的森林在很久以前早已消失。 伤口 第一次见到罗,是因为公司要为他们代理的产品做广告。具体文案是我负责。 我想要些更多的资料。就跑到他的公司。 在和部门经理交涉的时候,他刚好经过。他说,你是安蓝。我看过你写的广告。 写得不错。他的普通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时候,眼光明亮而肆无忌惮。 也许处于权威地位的男人都会这样地看人。我对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想我的眼神一样的顽固。然后他沉默地走开。 我喜欢英俊的男人。我一直是比较好色的一个人。一个男人能引起我的兴趣,只有两个可能。 或者他很聪明。或者他很漂亮。罗的身材已经开始有些发胖。但是整个脸部依然有锐利的轮廓。 在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资料在电梯里的时候,回想了他的手。在从36层到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我想着如果这样修长的手指抚摸在皮肤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我对着电梯阴暗光线中的镜子,轻轻地笑了。 乔曾对问我,安,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莫名的微笑。 那年我们16岁。在一个重点中学读高一。一次学校举行大合唱比赛,我们反复地排练几首歌曲。 很热的夏天中午。在空荡荡的大礼堂里面。歌声显得卖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 然后我突然无法克制地微笑起来。并且笑意越来越深,终于发出冒失的声音。 老师提醒了我几遍。 可是每一次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又笑。 排练几乎无法完成。 老师恼怒地说,安蓝,请你下来。你什么态度。这是一首需要凝肃悲壮气氛的歌曲。你居然当着玩。 最终我被取消了参加这项活动的资格。 比赛的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人,一个班级上去演唱的时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 阳光透过大礼堂的窗口照射进来,使我独自在一大片空登子中显得特别刺眼。 有另外班级的学生朝我看。爱看不看。我冷漠地转过脸去。我觉得自己是一块冰凉的玻璃,反射着一缕缕好奇的眼光。 乔问我,那时到底为什么笑。其实我只不过突然开始想象,同学们站着睡觉的样子。 我不觉得想象有什么不对。 这只是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寂寞小秘密。 我在那个重点中学里的形象,也许就是从坐在空凳子中间被注视开始。 从小我就是不会讨好的女孩。 母亲离婚以后,脾气变得暴躁。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她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她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从不掉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 我一边吃她给我的苹果。一边冷漠地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咒骂。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让母亲快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从小我皮肤的恢复能力就特别好。不用依靠任何药品。几天以后任何伤痕都会愈合。有时候我抚摸自己如丝缎般光滑的肌肤。 我似乎听到它会发出寂寞的声音。 只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腿被打得肿胀,跑了几步就无法克制。我强忍着退到操场边上。不想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异常。因为不想让他看我的伤口。 伤口是丑陋而羞耻的。只能在孤独中隐藏。 每个周六放学下午,林来校门口等我。 他骑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车,从市区一直骑到我在郊外的学校。他等在校门口的形象让进出的女生们瞩目。长长的腿抵着地,抽着烟。 乔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和一个职高毕业的男生恋爱。当然,他很英俊。乔微笑地对我说。你的选择非常本能。 她喜欢取笑我。我早已经习惯。就象我和林之间的感情。那时他已经工作。在一个偏僻的港口边上开了一个加油站。为来往的渔船加油。空闲的时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经把他定型。他无法再往高处去。 可是我习惯和他在一起。 习惯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抱起来往上抛,看着我尖叫。习惯他走路的时候,把他大大的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后背上。象拿一只小猫的样子。 我无法告诉乔更多。当我在他的家里,等着林的妈妈给我拿来苹果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画书都堆到我的身边。虽然他不和我说话。 夜自修的时候,乔偷偷地拿出高年级的男生写给她的信给我看。乔在爱情的水流边矜持而快乐地撩起裙子,想试一试水温。而我。 我是一个已经被沉溺的人。 甚至我无法选择。 因为那个广告,我去罗的公司跑了好几趟。最后定稿下来,是下班的时候。他们要出去聚餐,庆祝一个副总经理的生日。 罗说,安也一起去。我拒绝了。 我们等电梯。罗站在我的身边,但没有再对我说话。电梯里面很多人。大家放松地开着玩笑。 我贴在电梯壁上。罗还是在我身边。 是在32层的时候。他突然牵住我的手。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把我的手蜷起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我没有看他。我让他握着。在别人眼里,也许我和他互不相关。但是我们的手指却交缠在一起。 暧昧而缠绵。他似乎在沉默中认真地体味我手指的柔软。他轻轻地抚摸着它。 电梯不停地开门关门。到一楼的时候,拥挤的人群开始疏散。罗在那时放开了我。 他甚至没有对我说再见。 手指上有粘湿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干。 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方式。直接。并且不动声色。 乔曾对我说,安,你象某种杀人植物。 外表看起来不会带给人任何威胁感。但是你会在别人接近你的时候,突然喷射出毒液。呵呵。你让人措手不及。 有吗。我心里想。我不知道。在人群中我是低调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经心。 毕业后我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维持自己的生活。 我还没有固定的情人。因为碰到的英俊或者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少。 有时也会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样的男人。平头,穿灯心绒衬衣和绒面的系带皮鞋。 我想我是否能够走上去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然后和他聊天,吃饭,散步,直到做爱。 在我想象的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虽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剩下5公分。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层大厦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 在温暖的阳光下,一边喝咖啡一边写文案。这样度过8个小时。然后晚上洗个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书。又是一天。当然现在刚刚出现的,还有罗的约会。 他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打电话到我的公司,约我吃饭。 他带我去很贵的地方。星级酒店的餐厅。有特色的菜馆。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 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温暖的灯光。我喜欢这些东西。是罗带给我这些。窗外夜色弥漫的时候,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子。传送带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寿司。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一个热水龙头。拧开以后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 我曾经仔细看过那些碗盘。上面很多是优雅而流畅的花朵图案。花都是开到极致的。没有花蕾。 我说,日本人对美和伤感有极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绘。比如花吹雪。 罗喜欢听我瞎侃。他总是微笑着看我。 眼睛稍稍地眯起来。有平和的温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我不是美丽驯顺的女孩。不会讨好别人。可是他给我食物,时间和纵容。他没有和我做爱。我等着看他会如何开始。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又或者。始终都不会发生。 我们在人群中告别的样子就象两个陌生人。我从不回头看他。 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头看我。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事情是失眠。 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混浊的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让我窒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15岁的时候,父亲重新结婚。那一个夜晚,母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直到把那边竹尺子打断。随着竹尺子清脆的断裂声,母亲楞在了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 秋风冷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中跳动的声音。象黑暗一样把我淹没。 那时林已经搬家。 可是这是我唯一可去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觉到疼痛。虽然背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安。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背。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企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背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冰凉的夜风。苍白的月光。 还有林柔软的嘴唇和温暖的眼泪。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亲吻和抚摸。 我的皮肤是这样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虽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她趴在那里。没有眼泪。忍痛而苍白的脸就象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激情恐惧和渴求中,走向枯萎。 我从黑暗中坐起来。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心跳平静。 我已无法忍受往事的堕落。 我对罗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我们吃完饭,走在大街上。罗想给他的女儿买份礼物。他的小女儿要升小学5年级。 我帮他挑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红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惊喜。 罗笑着问我,这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这个庞大的娃娃抱在怀里。 没有。没有娃娃。没有裙子。没有糖果。没有抚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罗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犹豫地握住我的手指。因为什么想结婚。 我笑笑。想生个孩子。想老得快一点。 想有个人能在一起。 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里涌出眼泪。 在我毕业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她性格柔和下来。原来孤独会改变一个女人。我突然原谅了她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痊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疤痕。 乔也结婚了。乔说,你早就应该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乔不知道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林就准备结婚了。 最后见的那一面。林说,我们一直没有共同的基础。唯一的理由也许就是你15岁的那个夜晚。 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也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安。你并不属于我。他轻轻地把我推开。就在他把我推开的瞬间,我听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肤绽裂的声音。伤口依然在孤独中流血。 没有。没有人抚摸。他看着我的伤口。 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只希望他继续。 继续。 虽然这样疼痛。可是无法停止。 我抬起头,看着罗。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对他摆摆手。然后用手心捂住自己的脸。 相亲的那天,罗问我是否要陪我同去。 我说,不用。 下班以后,我独自赶到那个约好的酒店。我也想过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者抹点口红。 或者换条漂亮一些的真丝裙子。但最后还是穿着那条皱巴巴的棉布裙子出现。 脸色苍白。发干的嘴唇似乎粘在一起。 那个男人和他的母亲一起出现。他们等在大堂的咖啡厅里。母子俩非常相象。 脸上都有一种刻板的线条。可是罗对我说过,这个男人学历事业都非常优越。他说,安,我希望你能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着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这样的场面难不倒我。我从小就学会如何不动声色。我安静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我不喜欢他的眼睛。不喜欢他的嘴唇。不喜欢他的手指。然后我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这个瞬间,让我想起我在路上邂逅过的平头男子。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是卷曲的。 我是否要和这个手指肥胖的男人度过一生。我想象他的手指抚摸在我肌肤上的感受。我的脸上突然显现微笑。终于笑意越来越浓。我笑出声来。 罗又约我去吃饭。那天我们要了清酒。 我喝醉了。 喝醉的感觉是郁闷的。我向罗要了烟抽。罗说,你知道那个母亲对我说了什么吗。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罗轻轻地叹息。然后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他说,没有人需要你的美丽。你还是孤独吧。 夜已经很深。寿司店里空荡荡的。放着一首悲怆莫名的日本歌。也许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的时候,我感觉到隐约的快意。我把自己的头发散下来。 我说,罗,请你拥抱我。罗看着我。他说,我的生活很正常。不想让你摧毁我。 一个拥抱就会摧毁你的生活吗?你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顽强。我笑着伏过去亲吻他的脸。 罗轻轻地把我的脸托起来。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我在他的眼睛里发现疼痛。 他说,因为你是一个始终带着伤口出现的女人。 一个游戏 start和joe的初次相见,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声音的。 好像一场出了故障的电影,看到半途意外地停格。黑暗中银幕上凝固的是突兀的画面。没有说完的语言,没有做完的事情。徒留空白的怅然。 我忘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一天是她的网站举行的酒会。 波特曼温暖空旷的大厅,从网络背后出现在日光之下的人群,像一群 面目全非的鱼。盲目的喧嚣。 我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冰冻可乐。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开始为孤独感觉可耻。像一个陷入绝症状态的人,清醒而无可救药。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碰翻了我的杯子。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 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 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的贝纳通棉围巾,很皱。 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但是没有任何化妆。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泛起细小的泡沫。 她恍然的手似乎是在瞬间,紧抓住我的手腕。 她清脆的惊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气里。 但是我只看她微微发蓝的眼睛。婴儿蓝。脆弱得好像要化为虚有。 她应该对我说过一些什么,比如手指冻得麻木了或者对不起。 但是我只看到她婴儿蓝的眼睛。 然后我举起手,用手心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似乎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我是在说,没关系,没有人注意到的。她单薄的皮肤轻触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脉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里慌乱地眨动着,然后安静。 周围的人群纷纷投以暧昧的漠然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破碎。 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留下没有声音。 只有她似笑非笑的黯淡的脸。 我的公司在外滩。是一幢陈旧的法式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 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窗台后面,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我做的是保险业,在这个行业里应该属于业绩尚可。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当信仰的人。因为我不觉得健康和生命能够用金钱来替换。 业务单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兑现,那些名字就意味着死亡和意外。 这使我感觉空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离死亡很近的人。 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下铺的男孩来自广东,黝黑而健壮,名字似乎是叫陈。 陈在校队踢足球的时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场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门。但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陈突然割脉自杀。 早上发现他的死亡,拉开被子,里面是凝固是硬块的血,坚硬的粘稠。 很多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喜欢运动的人都应该单纯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常常在凌晨的时候,我会无端地惊醒,然后听到陈的哭泣。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声听过去短促碎裂。这种原因暧昧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是一种气息。 我想也许我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 大学毕业以后,我抛弃专业,选择做人寿保险。 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够麻木我的恐惧。也让我领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 恐惧太重的东西渐渐会失去分量。就像陈苍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烂的伤口。是没有时间可以愈合的。当我的手指抚摸在丧失水分的皮肤上,心里平静如水。 生命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 joe和我的第一次约会。 我们约定的地点是外滩,我公司的附近。 下班以后,我走出阴暗的门廊,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喧嚣的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在感觉中有空彻的预想中的寂静。 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呼啸着冷风。周围是优雅而颓败的欧式旧楼,时光一去不复返,只留下满目荒凉。 她站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微微颤抖着,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 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会上的装束一样。脏的仔裤,羽绒外套。空荡荡的毛衣, 从松垮的领口里能看到脖子的皮肤。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时候明亮的眼睛会细细地眯起来,那应该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时候。 她看过去落拓和纯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里面。 而我发现自己,有想用手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 冷吗。我说。 不冷。她说。她问我借烟和打火机。 烟瘾重的人常常会忘记带烟。 就好像自认为游泳不错的人常会淹死。她抽烟的样子,随便地吐着烟圈,神态轻松。 但她对烟的依赖应该是无可救药的程度。 因为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徐家汇吃饭,然后找了个地下室玩电动。 她提出来的建议。我感觉自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样子,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不良少年出没的地方。但她打游戏的样子全神贯注。唇间叼着烟,一下一下,沉着地把嚎叫着猛扑上的僵尸击毙。她的认真和沉迷,让我释然。 我们一起打,连闯四关。直到凌晨店铺打烊,才走出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酸涩得没有感觉。 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罐啤酒,两个人站在寒冷的路口喝完。 以后再出来玩。她说。今天很过瘾。 你的样子,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能再打电动一样。 我一直都这样,喜欢到底的感觉。 抽烟也如此。我看着她苍白黯淡的脸色。 爱情也如此。她笑。 我看着她微微摇晃着上了taxi. 闻到自己的手指和头发上都是烟草的味道。 joe在一个网站上班。在大学里她读的是哲学,但毕业以后她拒绝和任何人谈论哲学。哲学同样是一个游戏,但它控制你,你不能控制它。 所以不好玩。她说。 她喜欢抽烟,打电动。这两个结局都是能够控制的。一个是死亡,一个是theend.很好。我都能接受。她笑笑地看我。 某些不确定的时候,joe是透明的。她会随时随地,在某种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觉倾诉给我。 她曾对我说,她爱过一个男人。 现在已经分手了吗。我问她。 是。她说。酒会上碰到你的时候,是我和他分手的第七天。七是命数。我知道第七天和他没有复合,就永远都不会相见。 你是否很爱他。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没有任何化妆,像颓败的花朵,在抽烟过度的时候,会有惨不忍睹的憔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缠绕着一些丝线。细韧的。并且混乱。 她说,是的。 她的脸上又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仅仅是某些不确定的时候。 比如在午夜街头的冷风中,听着空的喜力啤酒罐,在水泥路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沉沦在雨雾中的空旷城市,像被废弃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 目送着她醺然地拦住taxi离去。没有告别。 因为伤口被肆意地展览,所以已经失去了疼痛。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爱上她的可能。 也就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原来如此遥远。 我的初恋很晚。直到大四,才开始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交往。在夜自修后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亲吻她。记得那是春天的晚上,风中有樱花的粉白花瓣飘落如雨。轻轻撞击在嘴唇上。温柔的感觉。 我感觉自己暂时逃脱某种恐惧感的驱逐。放松的心情,还因为毕业后的离别就在眼前。我不觉得自己有承担痛苦的机会。 时间太短促,就不需要告别。 所以,我想,也许我不曾爱过那个喜欢穿蓝裙的女生。 我只是让自己经历。 很多年,我始终在某种爱情缺如的状态。好像一个人在做b超的时候,医生在报告单里写下肾脏缺如。他就被宣判了残废。 缺如一般有两种可能。有过,但是萎缩了。或者有过,却被割除了。 我想,那也许是我的悲观所造成的。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长久的东西。 周末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想一起吃饭。 我去接她。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39层大厦的顶楼,近600平米的大空间,摆满上百台电脑,还有穿梭其中的神色淡漠的人。 我站在过道里,被封闭的热空调吹得无法呼吸。她从人堆里站起来对我挥手。穿着旧的黑色毛衣,手里拿一只刚吃完的苹果。 很多人。我说。他们都不喜欢回家。 这里直到深夜12点都会有人在。上网,打长途,谈恋爱。 空气很混浊。磁辐射和二氧化碳谋杀健康的细胞。这样的空气对情绪和身体都应该是致命的。 但是当我刚失恋的时候,这个地方几乎是在拯救着我。她说。 我看着她。我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她突然地失踪,没有任何消息。她的短发凌乱而油腻,脸上因为失水干燥,裸露着细小的碎皮屑。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想念我,或者不想念我的表情。当然我也没有。 她打开电脑,给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小软件和动画。精巧的画面揉 和着黑色幽默和辛辣的讽刺,她一边移动鼠标一边晃动着腿,脸上似 笑非笑。 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她说,我看过去总是特别不学无术,最近公司刚刚给做了评估, 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所以没有给我股票。 她打开信箱,给我看她写给一个朋友的email.她写着,我便秘得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抽烟的缘故。我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时候就会无法买烟。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别人借烟和打火机。那些男人以为我是初中生,对我很慷慨。 为什么对朋友说这样的话,是想借钱吗。 是他把我的钱借空了。她说。 她给我糖。长长的工作台上零散着牛奶糖,包括她脚下被踩脏的。 我说,我不吃糖。她就把糖收在一个大大的粗布包里,然后穿上黑色 的羽绒衣。 我把糖带回家吃,她说,我们走吧。她抱住旁边一个男人的头, 响亮地亲了他一下。 再见,mike.她摇头晃脑地对男人道别。 我们走到夜风凛冽的大街上。她迫不及待地拿出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白色的mildseven.我伸出手,用手心护着她的脸看她点烟,她用的是印着公司名称的火柴。 我跟着她走到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小饭馆。登上狭窄的阁楼,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透过沾染着灰尘的玻璃窗,能够看到路边梧桐的树枝。上面已绽出稀疏的翠绿叶片。 这个饭馆我常来吃饭。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小阁楼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吃饭。 同事呢。 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化妆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和与自己不同的人相处。 有时候在楼上吃饭,听到楼下的电话响起,然后老板娘在那里记地址,某大厦某层,就知道是同办公室的人来订外卖。她笑笑地说着话,一边把烟头熄灭。 后来辞职了吗。 是的。觉得广告要把自己做得残废掉了,很痛苦。 现在呢。 现在也是。痛苦无所不在。 她睁大着淡蓝的眼睛看我。脸上似笑非笑的。一双手安静地交插在一起。 是看上去很寂寞的手指。 那天夜里,我们依然去熟悉的地下室打电动,她占着恐怖游戏的机器不肯让。身边的小男孩们开始发出嘘声。她终于悻悻地咒骂着让到一边。 走上地面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春天的晚上,这样的雨常常让人措手不及。而又缠绵。 她拉着我坚持地跑到那家小超市,买了罐装的啤酒。两个人靠在玻璃门外面,湿淋淋地吹着冷风,喝完了啤酒。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她轻轻地俯下头说,前段时间我请假去了一个海岛。因为心情很糟糕。 是为了工作的问题吗。 也许吧。很多人一样都在偷懒,但是我不懂得掩饰就首当其冲。 就我一个没分到股票觉得很丢脸。可是再仔细想想,也不尽然就是为 了这样的细节。因为说到底,这份工作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的眼睛眯起来,独自微笑。她说,也许是一种荒凉的感觉。那种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荒凉的感觉。就像晚上的时候去海边,天上有星星的夜晚,能照亮沙滩,远处环绕的群山,退潮后若大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里看海,玩弄手中冰凉的沙子,听潮水的声音。坐得冷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她看着我。 我伸出手,犹豫着。 终于我的手指轻轻地触及她的脸颊。那里湿而冰凉。 然后joe又消失了。 像以前一样的没有音讯。我没有找她。有时候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拨她公司的号码。电话里传出电脑接线的悦耳声音,请拨你的分机号码或查询。听到嘟的一声,我放下了话筒。 我觉得我的心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害怕因为摇动而发出巨大的声音。于是我安静地站立在一边,可是每一刻都能体会到柔软的水声浮动。 39层顶楼的庞大空间。空调过热的封闭空气里弥漫着辐射和二氧化碳。密匝的电脑和人群里所淹没的joe,穿着空荡荡的黑毛衣站起来对我挥手。 这个姿势如此寂寞。而我同样。 但是我们没有拥抱。 有时候我觉得joe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平淡地隐藏着她迅速老去的心。可是已经负载不起生命给她的消耗速度。 又过了一些时间,joe告诉我,她辞职了。 她离开那家网络公司,决定去杭州朋友公司里做广告。 再次见到joe.我在下班以后,穿越过外滩喧嚣的马路。熟悉的场景,一如第一次和joe约会的时候,那种喧嚣却寂静的感觉。像面临着落幕的空旷无比的剧院。 而我终于发现,这座城市原来是空的。 她站在高楼之间的狭窄阴影里,靠着黯淡颓败的墙壁在抽烟。脏的仔裤,白色衬衣,头发还是一样的凌乱油腻。脸上的皮肤很憔悴,干得起皮屑。 我几乎从不曾见过她化妆或换一下明亮艳丽的衣服。她的五官是有着干净的美丽的。 只是那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拖得她无法站立。 joe笑着说,我下周就走了。杭州是花红柳绿的城市,总有很多人混迹于湖边的茶馆酒吧,醉生梦死般的生活,我喜欢。 我说,那么荒凉呢,你把它留在何处了。 她说,不知道。但最起码会有不一样的阳光照耀在我脸上。应该是更充沛明亮的阳光。 她又拿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她说,前天买了几本书,其中有本书里,有一段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相识几十年的女人一同得知共同的朋友得了绝症,这其中有几多的复杂。男人看着江水想,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连结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这结局不是那结局,一切好像都没有个了断,又都了断了。读完以后,心里怆然。 她说,你不觉得这个城市是很空洞的吗。或者生命本身就很空洞。 那一天我们没有去打电动。在外滩的一家寿司店喝酒直到凌晨。 joe用筷子敲着瓷碗,大声地隔着烟雾对我说,她想念那个男人,很 想。然后她扑倒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地微笑。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想他。她轻轻地说。 好像是和他走在山顶的阳光里面,可是我依然觉得寒冷。我把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他走。我觉得很幸福。害怕自己会醒过来。 可是终于是醒过来了。心里很失望。 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沉默地坐在一边。心里不再无所适从。我想,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因为她被她的生命驱逐着漂向远方。时光是空旷的海洋。我们像鱼一样,虽然有相同的方向,却无法靠近。我是能够明白的。 而我,还需要生活。 尽量地按照着生活圆满的标准,去感受圆满的幸福。 一切都是这样的水到渠成。 一切都无恙。 我曾经想问她,是否爱过我。 但是她也许不会回答。而且我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 我想,某一天,她在杭州的电动地下室,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打完恐怖游戏,她会不会对他提起一个上海男人的事情。她会对他说,在上海最寂寞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也曾去打过电动……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提起。 我还想问她,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穿梭的时间。一个穿西装的上海男人,不喜欢电动,不喜欢地下室。曾经和她在寒冷的街头浑身湿透地喝完啤酒。闻得到死亡的气息。悲观的人。也许不会再有爱情。 但是我相信她唯一的答案,只有脸上的似笑非笑。 我还是宁愿相信,她的往事,只是为我而曾经透明过。 而我,会把这一些放在逐渐的遗忘中。 包括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独自去徐家汇。 joe离开上海以后,我开始尝试独自地做些活动。去酒吧一声不吭地喝酒,或者只是走在大街上看看来往的人群。 但是我知道并非是怀念。 joe和我曾经在生活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取暖。 当我们一起挤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 当我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叼着香烟在那里猛烈而沉着地射击。 幽蓝的屏幕蓝光照亮她脸上的似笑非笑。那种脆弱和冷漠交织的 柔情,我感觉到的措手不及的暧昧。 却始终无法安慰。 那天看了场电影。讲鬼魂复仇的香港片子。 黑暗中,看到片中男人的回忆。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恋女子。郁闷的女子。红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艳丽,却无法袒露她疼痛着的心。大厦的楼顶,狂风席卷,男人想迅速了结一夜欢情。女子却坚持问男人, 他是否爱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会爱你。女子又说,那你能跟着我跳楼吗。 男人笑答,可以。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游戏。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赢了,他就先跳下去,她跟着他跳。如果她输了,她先跳,他跟着她跳。 结果是她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转身就往楼下飞身而坠。 可是他没有跟着她跳。 一张下坠之前平静的脸,深藏着决绝。 那一刻,我想起joe和我的寂寞,终于泪如雨下。 七月和安生 七月第一次遇见安生的时候,是十三岁的时候。 新生报到会上,一大堆排着队的陌生同学。是炎热的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花。突然一个女孩转过脸来对七月说,我们去操场转转吧。女孩的微笑很快乐。七月莫名其妙地就跟着她跑了。 很久以后,七月对家明说,她和安生之间,她是一次被选择的结果。只是她心甘情愿。 虽然对这种心甘情愿,她并不能做出更多的解释。 我的名字叫七月。当安生问她的时候,七月对她说,那是她出生的月份。那一年的夏天非常炎热。对母亲来说,酷暑和难产是一次劫难。可是她给七月取了一个平淡的名字。 就像世间的很多事物。人们并无方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比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者他们的离别。 而安生,她说,她仅仅只证实到自己的生命。她摊开七月的手心,用她的指尖涂下简单的笔画,脸上带着自嘲的微笑。那是她们初次相见的景象。秋日午后的阳光在安生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的小鸟振动着翅膀飞远。 那时候她还没有告诉七月,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爱一个男人,为他生下孩子,却注定一生要为他守口如瓶。七月也没有告诉安生,安生的名字在那一刻已在她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 因为安生,夏天成为一个充满幻觉和迷惘的季节。 十三岁到十六岁。那是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的三年。 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一起做作业。跑到商店去看内衣。周末的时候安生去七月家里吃饭,留宿。 走在路上都要手拉着手。 七月第一次到安生的家里去玩的时候,感觉到安生很寂寞。 安生独自住一大套公寓。她的母亲常年在国外。雇了一个保姆和安生一起生活。安生的房间布置得像公主的宫殿,有满满衣橱的漂亮衣服。可是因为没有人,显得很寒冷。 七月坐了一会就感到身上发抖。安生把空调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她说,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就这样。然后她带七月去看她母亲养的一缸热带鱼。安生丢饲料下去的时候,美丽的小鱼就像一条条斑斓的绸缎在抖动。 安生说,这里的水是温暖的。可是有些鱼,它们会成群地穿越寒冷的海洋,迁徙到辽阔的远方。因为那里有他们的家。 安生那时候的脸上有一种很阴郁的神情。 在学校里,安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言辞尖锐,桀骜不驯,常常因为和老师抢白而被逐出教室。少年的安生独自坐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强的脸上。七月偷偷地从书包里抽出小说和话梅,扔给窗外的安生。然后她知道安生会跑到她的窝去看书。 那是她们在开学的那个下午跑到操场上找到的大树。很老的樟树,树叶会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安生踢掉鞋子,用几分钟时间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她像一只鸟一样躲在树丛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操场里空荡荡的草地和远方。七月问她能看到什么。她说,有绿色的小河,有开满金黄雏菊的田野,还有石头桥。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轨,不知道通向哪里。 然后她伸手给她,高声地叫着,七月,来啊。七月仰着头,绞扭着自己的手指,又兴奋又恐惧。可是她始终没有跟安生学会爬树。 终于有一天,她们决定去看看那条铁路。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迷离,还没有兜到那片田野里面。半路突然下起大雨。两个女孩躲进了路边的破茅草屋里。七月说,我们还是回家吧。安生说,我肯定再走一会就到了。我曾发誓一定要到这段每天都能看到的铁路上走走。于是大雨中,两个女孩撑着一把伞向前方飞跑。裙子和鞋子都湿透了。终于看到了长长的铁轨。在暮色和雨雾中蔓延到苍茫的远方。而田野里的雏菊早已经凋谢。 安生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雨水。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 七月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安生说,你和我一起走。 她似乎早替七月做好打算。 初中毕业,16岁。七月考入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 安生上了职业高中,学习广告设计。 七月成为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而且非常美丽。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虽然作文常常在比赛中获奖,但是她知道真正写得好的人是安生。她们曾借来大套大套的外国小说阅读,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只是安生向来不屑参加这些活动。 而且她的作文总是被老师评论为不健康的颓废。 没有安生陪伴的活动,七月显得有些落寞。文学社的第一次会议,七月到得很早。开会的教室里都是阳光和桂花香,有个男孩在黑板上写字。七月推开门说,请问。然后男孩转过脸来,他说,七月,进来开会。他的笑容很温和。 苏家明是七月16岁以前包括以后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七月开完会忍不住对安生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安生说,我不会喜欢男人。杜拉斯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烟来抽。安生已开始去打工。她对学习早就丧失了乐趣。 她去麦当劳做计时工,去酒吧做服务生找老外聊天,去美院学习油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脱掉寂寞的生活。只想不断地经历生命中新鲜的事物和体验。为了和一帮美院学生一起去山区写生,她逃了学校1个月的课。学校因此要把安生开除。安生的母亲第一次出现。摆平安生惹下的祸。还专门和七月见了面。 她穿缝着精致宽边的缎子旗袍,戴着小颗钻石耳针,说话的声音很娇柔。她说,七月,你们两个要好好在一起。我马上要回英国。你要管住她。七月说,安生会很希望你陪着她,为什么你不留下来。她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并不像你们小孩想得那么自由。 七月不明白。她只觉得安生寂寞。安生每次到她家里来都不肯走。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喜欢屋子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人的声音。七月家里有她父母弟弟一共四个人。安生对每个人都会撒娇。 七月看着安生的母亲。觉得她很像安生的房间。空旷而华丽。而 寒冷深入骨髓。 那天夜晚,七月在家里,和父母弟弟一起吃饭,感到特别温情。她想,她拥有的东西实在比安生多。她不知道可以分给安生一些什么。晚上下起雨来,七月修改校刊上的文章,又模糊地想起阳光和桂花香中那张微笑的脸。家明很喜欢她,周末约了她去看电影。也许安生能爱上一个人也会好一些。 深夜的时候,七月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到浑身淋得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 她走了。安生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搭的是晚上的飞机。 七月给安生煮了热牛奶,又给她放热水,拿干净衣服。安生躺下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七月关掉灯,在安生旁边慢慢躺下来,突然安生就紧紧到抱住了她。她把头埋在七月的怀里,发出像动物一样受伤而沉闷的呜咽。温暖粘湿的眼泪顺着七月的脖子往下淌。七月反抱住她。好了。安生乖。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没事了。 七月说着说着,在黑暗中也哭了。 七月和家明去看电影。看完走出剧院以后,想起来安生曾对她说,她在附近的blue酒吧做夜班。家明,我们去看看安生。七月曾对他提起过自己最好的朋友。 家明说,好。他在夜风中轻轻把七月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两个人都是安静温和的人。 所以即使在重点中学里,老师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都是成绩品性优良的学生。远远看到blue旧旧的雕花木门。一推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呛人的烟草味道就扑头兜过来。狭小的舞池挤满跳舞的人群。还有人打牌或聊天。七月牵着家明的手挤到圆形的吧台边,问一个在调酒的长头发男人,请问安生在吗。男人抬起脸冷冷地看了七月一眼,然后高声地叫,vivian,有人找。 然后一个女孩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阴暗的光线下,七月差点认不出来这就是安生。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束的小辫子,发稍缀着彩色的玻璃珠。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安生先看到家明,愣了一下。然后对七月笑着说,我们来喝酒吧。 加冰块的喜力,家明喝掉了一瓶。然后他问安生,觉得逃课一个月去写生快乐吗。 安生说,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在冰凉的溪水中洗澡。晚上躺在睡袋里看满天星斗。那一刻,我问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看着漫天繁星的时候,我会以为生命也许就是如此而已。回来后画了油画星夜。画布上有深深的蓝,和掉着眼泪的星斗。有人问我100百块钱卖不卖。我说卖。 为什么不卖。它到了一个看得懂的人的手里,就是有了价值。 安生说完看着家明。她说,家明,你的眼睛很明亮。家明笑了。 把七月送到家门口以后,家明说,安生是个不漂亮的女孩。 但是她像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七月生日的时候,家明想带七月去郊外爬山。七月说,每次生日安生都要和我在一起的。家明说,我们当然可以和安生在一起。 安生很快乐地和七月家明一起,骑着破单车来到郊外。爬到山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小寺庙。阳光很明亮。那天安生穿着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白衬衣,光脚穿一双球鞋,又回复她一贯的清醇样子。家明和七月都穿着白色的i恤。安生提议大家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坐在山路台阶上让相机自拍,来张合影。大家就欢欢喜喜地拍了照片,然后走进寺庙里面。 这里有些阴森森的。七月说。她感觉这座颓败幽深的小庙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 她说她累了,不想再爬到上面去看佛像。我来管着包和相机吧,你们快点看完快点下来。 家明和安生爬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安生坐在蒲团上,看着佛说,他们知道一切吗。家明说,也许。他仰起头,感觉到在空荡荡的屋檐间穿梭过去的风和阳光。然后他听到安生轻轻地说,那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 七月看到家明和安生慢慢地走了下来。她闻着风中的花香,感觉到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刻。她心爱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都在她的身边。很多年以后,七月才知道这是她最快乐的时间。只是一切都无法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 家明,庙里在卖玉石镯子。七月说,我刚才一个人过去看了,很漂亮的。安生说,好啊,让家明送一个。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淡青中嵌深绿的,另一个是洁白中含着丝缕的褐黄。家明说,七月你喜欢哪一个。七月说,给安生也要买的。安生喜欢哪一个。 安生看看,很快地点了一下那个白色的,说,我要这个。 她把白镯子戴到手腕上,高兴地放在阳光下照。真的很好看啊,七月。七月也快乐地看着孩子一样的安生。我还想起来,古人说环佩叮当,是不是两个镯子放在一起,会发出好听的声音。走了一半山路,安生又突发奇想。 来,七月,把你的绿镯子拿过来,让我戴在一起试试看。 安生兴高采烈地把七月取下来的绿镯子往手腕上套。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两个镯子刚碰到一起,白镯子就碎成两半,掉了下来。 山路上洒满白色的碎玉末子。 安生愣在了那里。只有她手上属于七月的绿镯子还在轻轻摇晃着。家明脸色苍白。 七月,我要走了。 安生对七月说,我要去海南打工,然后去北京学习油画。 秋天的时候,安生决定辍学离开这个她生活了17年的城市。她说,我和阿pan同去。 阿pan想关掉blue.是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七月问。是。他会调酒,会吹萨克斯风,会飙车,会画画。我很喜欢他。安生低下头轻轻地微笑。 一个男人,你要很爱很爱他,你才能忍受他。 那你能忍受他吗。 我不知道。安生拿出一支烟。她的烟开始抽得厉害。有时候画一张油画,整个晚上会留下十多个烟头。可是安生,你妈妈请求过我要管住你。七月抱住她。 管她屁事。 安生粗鲁地咒骂了一句。她的存在与否和我没有关系。安生神情冷漠地抽了一口烟。我恨她。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 七月难过地低下头。她想起小时候她们冒着雨跑到铁路轨道上的情景。她说,安生,那我呢。你会考上大学,会有好工作。当然还有家明。她笑着说,告诉我,你会嫁给他吗。七月? 恩。如果他不想改变。七月有些害羞。毕竟时间还有很长。 不长。不会太长。安生抬起头看着窗外。我从来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也许一切都是很短暂的。 安生走的那天,乘的是晚上的火车。她想省钱,而且也过惯了辛苦日子。阿pan已经先到海南。安生独自走。 安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还是穿着旧旧的牛仔裤,裹了一件羽绒外套。七月一开始有点麻木,只是楞楞地看着安生检查行李,检票,上车把东西放妥。她把洗出来的合影给安生。那张照片拍得很好。阳光灿烂,三张年轻的笑脸。充满爱情。 家明真英俊。安生对七月微笑。一边把照片放进外套胸兜里。 七月就在这时看到她脖子上露出来的一条红丝线。这是什么。她拉出来看。是块小玉牌坠子。玉牌很旧了。一角还有点残缺。整片皎白已经蒙上晕黄。安生说,我在城隍庙小摊上淘的。给自己避避邪气。她很快地把坠子放进衣服里面。 七月,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我会写信来。 汽笛鸣响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驶出站台。安生从窗口探出头来向七月挥手。七月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明白过来安生要离开她走了。一起上学,吃饭,睡觉的安生,她不会再看到了。 安生。安生。七月跟着火车跑。安生你不要走。 空荡荡的站台上,七月哭着蹲下身来。 该回家了,七月。匆匆赶来的家明抱住了七月。 是的,家明。该回家了。七月紧紧拉住家明温暖的手。家明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她的脸埋入怀里。他的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 家明,不管如何,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七月低声地问他。 家明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安生。 安生是没有家,也没有诺言的人。七月想。 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可以拿什么东西给安生分享。 高中毕业,七月19岁,考入大学学习经济。家明远上北京攻读计算机。 七月的大学在城市的郊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里。周末可以回家,能吃到妈妈烧的萝卜炖排骨。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平和而安宁。 在新的校园里,七月试着结交新的朋友。她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因为很多女喜欢她。七月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大家会一起去参加舞会。在图书馆互留位置。或者周末的时候去市区逛街。也会看场电影。 只是很平淡。像一条经过的河流。你看不出它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它只是经过。 而安生。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 那张三人的合影,七月一直把它放在床边。阳光真的很明亮。是3年之前的阳光了。风里有花香。身边有最爱的人。七月想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家明每周会写两封信过来。周末的时候还会打电话给七月。他从没有问起过安生。但七月总喜欢絮絮叨叨地对家明说起安生的事情。她寄来信地址一换再换,家明。从海南到广州,又从广州到厦门。上次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还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她也许不知道可以停留在哪里。家明说。 我很怕安生过得不好。她这样不安定,日子肯定很窘迫。 可她没叫你给她寄钱对不对。好了,七月。你应该知道你不是安生的支柱。任何人都不是。她有她想过的生活。 七月还是很担心。有时候她在梦里看到那条大雨中的铁轨。她想起她和安生伫立在那里的一刻,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条通向苍茫远方的铁轨总有一天会带走安生。校园里有很多的樱花树。也有很高很大的槐树。七月想,如果安生在这里,她还会踢掉鞋子,爬到树上去眺望田野吗。 安生坐在大樟树最高处的树杈上。空旷操场上回旋的大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像花瓣一样绽开。安生伸出手,大声地叫着,七月,来啊。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仍然在耳边回响。七月每次想到这个场景就心里黯然。 七月,我在广州学习画画。一个人骑着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破,摔了一跤……这里的raveparty很疯狂,我可以一直跳到凌晨,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有一种花树,花瓣很细碎,在风中会四处飞舞。好像黄金急雨…… 和阿pan分手了,我想我还是不能忍受他……给别人画广告,在高楼的广告牌上刷颜料,阳光把我差点晒晕……想去上海读书,我感觉我喜欢那个城市…… 我以为自己也许会永远漂泊下去了。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问候家明。 七月无法写回信或寄东西给她。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中。七月的生日,第一次她寄了一大包干玫瑰花苞过来。又一次,她寄了一条少数民族的漂亮的刺绣筒裙。然后又一次,她寄自己画的油画给她。画面上是她自己的裸体。长发,变形成一条鱼。 旁边写着小小一行字:海水好冷。 这样安生出去已经整整三年。 又过了两年。大三的时候,七月参加学校里的辩论比赛。休息的时候大家聊起余纯顺,又聊到徒步或骑车环游世界等行为。一个男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都很矫情。表面上洒脱自由,其实内心软弱无力。他们没有适应现实社会的能力。 所以采取极端的逃避态度。本身只不过是颓废的弱者。 七月突然涨红了脸。她站了起来。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 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没有任何化妆的。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 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 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恩,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 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应该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 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 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6年。七月想。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23岁到24岁。七月毕业,分到银行工作。安生离开了上海,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北京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风景虽然美丽,却都不是家园。 在上海的时候,安生喝醉了。哭叫着让七月忘记她,不要再挂念她。她是想卸掉心里最后一缕牵挂,独自远走吗。 七月把脸靠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哭了。 17岁的时候,是她在火车站送安生彻底离开了这个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独和贫乏。可是她能分给安生什么呢。她一直无法解开这个问题。 在晃动的黑暗的车厢里。不断在七月的眼前闪过的,是一些记忆中的往事片段。 安生在阳光下的笑脸。她说,我们去操场看看吧。散发着刺鼻清香的樟树。安生在风中绽开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动物般受伤的呜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镯子。 她在驶出站台的火车上探出身来挥手。安生写来的字体幼稚的信。 七月,我一个人骑着破单车去郊外写生。路很坏,我摔了一跤…… 终于火车停靠在西安站台。七月脸色苍白地下了火车。她打了车去家明的宿舍。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按着地址找到5楼,门是紧闭着的。七月敲门,没有人应。现在是清晨8点啊。家明又会去哪里呢。七月把行李包丢在一边。抱着自己疼痛的头,蹲了下去。 然后似乎是听到了家明的脚步。七月抬起头。家明手里拎着一包中药走上楼来。身边有个穿黑衣服,长发披散的女孩。女孩靠在家明身上,脸贴着他的肩头。无限娇慵的样子。 七月慢慢地站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家明。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 七月。家明吃惊的声音。女孩也转过脸来。长发从她的脸上滑落。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额头。雪白的牙齿。不是安生又是谁呢。 七月楞楞地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行李包还拎在手上。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家明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桌子上有一个玻璃瓶,用清水养着马蹄莲。床上搭着一件睡衣。黑色蕾丝的睡衣,那是安生的。 家明早上陪我去医院。我从敦煌回来,生病了。安生倒了一杯热水给七月,她拿出香烟来抽。 七月把眼睛转向家明。家明的眼睛没有正视她。 家明,你不回家了? 七月,我不能回去。家明轻而坚定的声音。 七月沉默着。恐惧和愤怒的感觉,让她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她慢慢走到安生的面前。 她的眼泪流下来。安生,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一直在问自己,我能把什么东西拿出来和你分享。 安生说,我爱家明。我想和他在一起。 七月凝固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打了安生一个耳光。 安生。 深夜的大街上,七月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寒风中发出回声。她走了太多的路。找了太多的地方。她在后悔和焦急中,觉得自己面临着随时的崩溃。 她在路上蹲下来。家明把她抱起来。他说,七月,对不起。 家明,你爱的到底是安生还是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家明沉默地抱住悲痛的七月。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发一言。 安生是身无分文地跑出去的。她不会离开西安。她的性格也不会自杀。那么她只有可能是又流落到酒吧里面。他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没有。都没有。 七月,你先回去睡觉。我来找。家明说。 不。我要找到她。七月忍着泪。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指印浮现在安生苍白的脸上。还有安生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然后推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安生。她甚至从来没有对安生发过火。 贫穷的安生没有七月拥有的东西。少年的时候似乎这样。长大后也一样。 在商店的橱窗前面,他们看到了安生。她没有喝醉。她只是裹着外套蜷缩在台阶上。身边散落遍地的烟灰和烟头。 好冷。看到他们,安生淡淡地笑了笑。她看过去平静而孤单。 回去吧。安生。七月不敢拉她的手。只能低着头对她说话。 好。回去。安生扔掉烟头。家明。她回头低唤家明。 家明,抱我回家。我冷得冻僵了。 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 安生第二天就昏迷发起高烧。因为酗酒和流浪,她的身体非常衰弱。家明把安生送进了医院。七月准备回家。 在候车室里,七月和家明沉默地坐在那里。 家明,你好好照顾安生。 我知道。 我很爱你。家明。七月泪光闪烁地看着这个男人。我想我是不是以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这句话。是的。你从来没有说过。家明的眼里也有泪。他伸出手,把七月拥抱在怀里。你们都是这样好的女孩。你们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回到家是11月24日。我等你一个月。家明。我不会给你打任何电话。 如果在一个月里面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缘尽到此。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的神情非常严肃。她说,家明,你好好地想一想。彻底地考虑清楚。我,还有安生。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家里来。 你的选择只有一个。 七月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绿色玉石镯子拿下来递给家明。你先留着它。 安生从小就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一直怀疑,其实她喜欢的是这个绿镯子。 七月回到家,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16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的英俊和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christmas.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女孩,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12月24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艳。平时一贯以乖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 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30岁,已经有了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请你去看吗。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也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过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 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 纷纷扬扬的,象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 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情。 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 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 她没有告诉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 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 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常苍白。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 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自己无处可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无处告别 我和这个男人一起等在街边花店的遮阳蓬下时,一场突然的大雨正横扫这个城市。 潮湿的冷风里有玫瑰枯萎的香。我站在那里。看见他拿着摩托车头盔向这边跑来。 平头,锐利的眼神,穿一件烟灰的布衬衣。 那时候不知道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去赶赴一个婚礼。 林和他的新娘在一个酒店里有一场盛大的婚宴。 我对花店老板百无聊赖地闲扯。干花看起来象木乃伊,没有灵魂。 老板笑着说,鲜花不好卖呀,放一个晚上就憔悴了。 那是因为它等不到来要它的手。我抽出一枝枯萎的玫瑰,对他说,它肯定已经等了很久。 那个男人微笑地看着我,饶有趣味的样子,但甚么也没说。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此后的五个小时以后。 我从酒店的大堂走出来,他等在门口。他说,我送你回去。你醉了。 雨还是在下,但只是清凉的雨滴,轻轻打在我燥热的脸上。 他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感谢他的沉默无言,让我在他的背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小时候,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女孩。 最喜欢的事情,是一个人跑到湖边的草地上去捉蝴蝶。 那时寄养在郊外奶奶家里。 把捉来的蝴蝶都关在一个纸盒子里。一天,一只蝴蝶死掉了。 恐惧地想到,这些美丽的生命都会离我而去。无法抵挡。 没有问任何人应该如何。 在一个下午,跑到湖边挖了一个洞,然后把还在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一只只活埋。 灿烂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手指上都是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粘稠的象无色的血液。 终于是安全的。没有任何变故可以让我痛楚…… 我想象着我的心象玻璃一样碎裂。随着刺耳尖锐的微微响声,在瞬间破碎。 净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浓密的长发,一双眼角微翘的眼睛。 我那时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但总是在上课时看小说。 一天数学老师忍无可忍,不管我还是个当班干部的女孩,叫我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独自走到校园里。寂静的操场只有阳光和鸟群。 那是深感恐惧的一刻,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 下课铃一响,看见净飞快地向我跑过来,然后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坐在蓝球架下面,面无表情。 净说,你真勇敢。 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断地会想起那个瞬间。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门外走去。教室外的阳光灿烂如水,而我的背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所有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无声地崩溃。 他把我送到楼道口。在拐角的阴影里,他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脸颊。 好好睡一觉,好吗?甚么都不要想。 忽然感觉他甚么都知道。 他的眼睛看穿了我每一颗眼泪后面的阴暗。 我推开他的手,向楼上走去。 看见林的时候,他正从隔壁的教室走出来。 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黑发上,那是一张明亮的让人愉悦的脸。 一直到死,我都是个会对美丽动容的人。 那种疼痛的触动,象一只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心。 那时我十四岁。 有很多场合我们会碰到。 他是隔壁班的班长。传闻很多女生都很喜欢他。 但他是那种温和而洁身自好的男生,对谁都保持距离。 那时我是一个出众而又孤僻的女孩,常常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却不喜欢说话。 有时会在黄昏的时候,独自光脚穿一双球鞋,在操场上跑步。 喜欢暮色弥漫的大操场,寂静空阔,看得见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我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在激烈的风速中体会心跳的挣扎,直至自己筋疲力尽。 六年以后,林第一次来我家看我。 他考上北方的大学,来向我道别。 其间我们上了不同的重点高中,写了三年平淡而持续的信。 也许这是他的风格,谨慎的,缓慢的,但又持久。 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溃烂。我隐藏了所有的想象和激烈。 林站在院子里,是夏天的晴朗夜晚,风中有盛开的蔷薇花香。 他穿着一件浅蓝的衬衣,肩上是飘落的粉白花瓣。 我伸出手去,轻轻拂掉他肩上的花瓣。林微笑地低下头去。 我们都知道彼此不会多说任何言语。 我们只是继续。 校园的文史图书馆,那砖砌的老房子。 有阴暗空寂的木楼梯,满墙爬着的青苔。 净和我总是在上自修课的时候溜到那里去。 记得午后的阳光如流水一样,倾泻在泛着尘土味道的房间里。 我们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望外面宁静的操场。 还有一棵很老的樱花树,在春天的时候,粉白粉白的花朵,开得好象要烧起来。 就在那里,净拿了松写给她的信给我看。 松是班里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我们都很意外,他会写这样的信。 净说,他和我想象中的人完全不同。 我喜欢那种笑起来邪邪的,英俊得一塌糊涂的男人。你呢,安。 我好象没有想过。 我知道,你喜欢象林那样的。你们两个最会装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想过有一天,林可能会吻你吗? 他会的,你确信? 是,我确信。 林的信从遥远的北方,一封封地寄过来。 每次读完信,我都把它夹在枕边的圣经里。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每晚我都要翻开来读上一段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才会睡着。 林的信纸一直是有点微微发黄的很柔软的那种。 他用很长的篇幅告诉我他的单亲家庭,和他在童年阴影里成长起来的经历。 我记得你的眼睛,安,你看人的眼光是明亮而放肆的。 我感觉你的灵魂会象风一样,从我的指间滑走。 但我还是一次次,惶恐不安的伸出我的手。 温暖暧昧的语句,在林的信里象花一样的盛开。 我一遍遍地阅读着它们。一遍遍地,体会内心如潮水翻涌的绝望的快乐。 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赶写稿子,忙得天昏地暗。 一边还放着很吵的音乐。 你在开舞会吗?他说。 没有,我很忙。 想请你听音乐会。 我不喜欢听那种一本正经的东西。我喜欢这种,吵人的混乱的。 我把话筒放到音箱边,想着他肯定会吓一跳,忍不住笑了。 果然他在那里说,你真是个小孩子。 有空,我打给你,好吗?我说。 好。 我感觉到他的耐心十足。可是我对他并无深刻的印象。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过着一种异常平静的生活。 上班对着电脑工作,下班对着电脑写稿。 一份电台的兼职做的很辛苦,每天都要给节目拿出一叠稿件。 没有任何时间再空出来,认识男孩,和他们约会。 最喜欢的休息就是拉严窗帘,在黑暗的房间里睡个不省人事。 渐渐得,丧失了语言。 和陌生的一个男人一起听音乐会。不停地找话题,对他微笑,或者做个好听众。 不管如何,都是一件让我感觉疲惫的事情。 我记得他的手轻轻触到我的脸的感觉。 他说,甚么都不要想。 我只不过是曾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流下泪来。 轻易地,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如果没有了眼泪,心是一面干涸的湖。 记忆中一场非常大的雪。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寂静的天空中飘落,无声而激烈。 两个女孩趴在窗台上,屏住了呼吸。 净说,不知道以后我们会如何。 那时她们十六岁,即将考高中。 净说,不管如何,我们都不要分开好吗,安。 想想看,等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一起在公园里晒太阳,织毛衣。 我们的小孩在草地上玩,就和我们一样好。 窗外暮色弥漫的操场,整个被纷扬的大雪覆盖。 松撑了一把伞,固执地等在楼道口。 净皱着眉看了看他。安,我们从另一个出口下去。 两个女孩悄悄地溜到楼下,一出校门就笑着尖叫着向大雪奔去。 净在大雪里脸冻得痛红,她突然紧紧地抱住安,安,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想象在他的面前再次无声的崩溃。 我要告诉他我内心所有的不舍和恐惧。 手指上粘稠的粉末,是蝴蝶翅膀上没有颜色的血液。 我冷静地谋杀着它们。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诺言和深情,没有出路的潮水,一次次淹没我。 让我丧失着自由,感觉窒息。 可是现实中,我只是一个长期不接触阳光的女孩。 穿着洗得发旧的白色布裙,写稿至深夜。 所有的激情和想象变成心底溃烂的伤疤。 放假回家,林来看我。 我们出去散步,漫长的安静的散步。 沿着河边空阔的大路,可以一直走到郊外的田野。 夏天的夜空是繁星灿烂的。凉风如水,空气中到处是植物潮湿的气息。 我们走着,没有很多的话。也不看彼此。 在稻田边的田埂上,坐下来休息。寂静的夜色象一张沉睡的脸。 林说,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够有一个农场。 我们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围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煮牛奶给他们喝。 我笑着听他说,看他把我的手轻轻地握住。 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亲吻过去。 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知道。 发生的同时就在无声地告别。 他的电话在深夜的寂静里响起来。 还不睡觉? 失眠了。 你要好好睡觉,知道吗?女孩子这样对自己不好。 你干嘛? 真是任性的小孩。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 这个耐心的男人,毫不理会我对他的敷衍和反复。 我听说过他为他的单位拉来巨额广告的事情,对于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来说,这并不是奇迹。 他通常过一星期左右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和他的约会。坚定而又不强求的机智。 我只是想见到你。安。相信我。 安在酒吧门口看见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平头,锐利的眼神,烟灰的衬衣。 他说,这里有你喜欢的音乐。你这个疯女孩。 他突然有点无所适从。你居然搞得我很紧张。 他有点奇怪地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让我这样紧张。 那是你心中有鬼。安对他说话向来毫不留情。 音乐沸腾的狭小空间,弥漫着烟草味和激烈的音乐。 每一张忽明忽暗的脸,好象都是一张面具。 隐藏着残缺的灵魂来寻欢作乐。 只有音乐是真实的。 象潮水一样涌动,美丽而恐惧,把人所有的思想淹没。 安要了苏打水,坐在吧台边,她等待自己喜欢的曲子。 他看着她,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和他说话就不发一言。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有时候她的直接和不羁又让人困惑。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突然转过脸对他说。 明亮的眼睛,放肆地看着他的尴尬。 觉得你很特别。他说。我觉得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是吗?她笑着。其实我是个特别无聊的人,你一了解就会没味的。 那就让我了解看看。 她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和她的眼睛一样肆无忌惮。 不记得是否曾幻想过喜欢的男人。 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我只知道如果他在,我会在人群里与他相认。 在命运的旷野里,也许没有彼此的线索,只是随风而流离失所。 像漂零的种子。 但是我的手里还有大把的时间。 在变得越来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 等着与他的相约。 等着他如约而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给另一个人。 林毕业回来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他。 我等在夜色中,看着从出口涌出来的人群。 忽然感觉内心的惘然。 那个蔷薇花架下的少年,和无数个繁星灿烂的夏天夜晚,以及夹在圣经中的发黄信纸,维系了我们整整十年的想象。 没有任何安全感的缓慢的完美想象。 回想它,好象是一夜空幻的烟花。无声地熄灭。 我想着,我也许从没有爱过他。 我不知道爱是甚么。 但就在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坚实可靠的东西。 我们向对方惶恐不安的伸出了手,灵魂如风,却从指间无声地滑过。 他送她回家。坚持送她到门口。 那就进来坐坐吧。她打开门。 满地的书,杂志,英文报纸,cd.一整个书架的书一直堆到屋顶。 房间里的一面墙摆满暗色的木质相框,里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 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雾。 海面上寂静的日出。 乡间田野上的有鸟群飞过的天空。 还有她自己。那个神情淡然的女孩。 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铁轨边的碎石子上。 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橱窗边,窗外是暮色里的拥挤人群。在海边的单薄背影,风吹起她的发梢和布裙。 他认真地一张一张地看她的照片。 照片洗得发黄,看过去散发颓废的气息。 去过很多地方吗? 是,每年都出去。灵魂需要漂泊。 她赤着脚坐在一堆报纸上,一边翻着cd.听音乐吗?最近我在听kavinkern的钢琴,还不错。 他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记得她的眼泪。 那个雨天,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泪是温暖的。 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他说。嫁给我,我会让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意外得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再让你写这些稿子,只让你每天看看菜谱。 给我做饭,洗衣服。每天早点睡觉,不许你失眠。 她没有笑。 她看着他把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头发上,象抚摸一朵花一样的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给我看,你说它已经等了太久。 可是你遇见了我。 诺言,有谁能够相信诺言。 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是激烈而压抑的。 想辞职。想离开这个城市。 和父母争执。突然对生活失望。 请假半个月,去了向往已久的华山。 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绝顶时,天已黄昏。 山顶上还有一个男孩子,拿着照相机在拍夕阳落霞下的起伏山峦。 我们都一样背着庞大的登山包,穿球鞋和肥大的布裤子。 他对我笑了笑,山顶上也就我们两个人。 寂静的天空已变成灰紫色,一只孤独的鹰不停地在我们的脚下盘旋。 喝点酒吗?他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庆祝一下我们来到了华山。 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我们喝酒,沉默地观看夕阳。 直至群山沉寂,夜雾升起。 不记得说过更多的话。 分别时,他才突然说,在美好的东西面前,你的感觉是甚么。 我说,是痛。 为甚么? 痛过才会记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遗忘。 在咸阳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厅里,我把明信片摊开在膝盖上,给林写了最后一封信。 林,我要走了。 把明信片投进邮筒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地下坠,寂静而绝然。 压抑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幻想,苍白的华丽的幻想,原是这样一场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轻。 我再一次选择了等待。 大三的时候,安和净有了分别四年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安记得初中毕业后,净第一次来她的学校看她。 她在重点高中,净上的是职高。 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净告诉她,她的父母在闹离婚,家里出了变故。 松每天都到校门口来等我,安。他每天都来。 阳光倾泄在净的脸上,好象一片淡淡的阴影。 安想,就在那一刻,她们发现了彼此的沉默。 也许都等着对方说些甚么。诺言也好,安慰也好。 但骄傲和猜疑,象一条裂缝,无声地横亘在那里。生活已经不同。 她们都是倔强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头,安看到净在人潮后面向她张望。 湿漉漉的短发,抹了很红的唇膏。净看过去还是漂亮的心高气傲的女孩。 安听说过她的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 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发现松在和另一个女孩来往。 净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软地放在安的手心里,就象以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我们淋淋雨好吗,安。净雀跃的样子。 可是这是道别。她们都知道。 净已决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安,是狠狠的打。就当着那女孩的面。 他的脸是苍白的。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肯定是完了。 我跑下楼的时候,忽然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安。那真的是很恐惧的一刻。没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 我在房间里感觉他在门外,打开门,他果然淋得一身湿透。 那时我自己也过得很不好。父母彻夜争吵,找的工作又不尽人意。 只有他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是在那一刻决定和他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他。 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推给我的那个男人了。 没有任何幻想的余地。生活就是这样沉重和现实。 我第一次让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们两个都哭了。 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 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来。 父母离婚后,我们就同居了。 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 我去医院动手术的时候,很希望他对我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他说他得先找到工作。 我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厌倦这份生活。 在手术台上,痛得以为自己会死掉。 窗子是打开的,看见一小片淡蓝的天空。 我问我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爱情吗。 那双男人的手,是温暖的,也是残酷的。 他如何能让我堕入这样的耻辱和痛苦里面。 净看着安,她的眼睛睁的很大。但是,空洞得没有了一滴眼泪。 我一直幻想你会来看我。安。 只有你才能给我那种干净的,相知相惜的感情。 还记得那时我们挤在你的床上,彻夜不眠的聊天。 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发现你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们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幻想你能来看我。 可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一样的脆弱和倔强。 我们走不了一生这么长。 我们都是女孩。 在昏暗潮湿的街头,我和净告别。 我说,我先走好吗。 在所有的分离中,我都是那个先走的人。 在别人离开之前先离开他,这是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 净说,好。 她站在人群中,穿着一条人造纤维的劣质裙子,寂寞的,孤立无援。 我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 净冰凉柔软的手指仓促地脱离我的手心,就象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声地飞离。 那一刻我的脸色突然苍白。 就好象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放掉的内心所有惊惶的恐惧。 幻想远离所有支离破碎的结局。所有让我心力交瘁的深情。 记忆中的阳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头发上。 我忽然想问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个还没有老去的女孩吗。 她的梦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凉。 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去在采折她的手心里,才是幸福。 可是我们都还那么年轻。 还在孤单的守望中坚持。 我对林说,你爱她吗。 那是在市区中心的一个广场里,林给了我他的结婚请贴。 是他单位里的一个女孩,执意地喜欢他,甚至和原来的男友分手。 那时距离我写信给他的日子刚好一个月。 林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了仓促的婚姻。 时间久了,终会爱的吧。林轻声地说。 我只是累了,想休息。 我们在来往的人群里伫立。 一些隐约的记忆在风中破碎。 夏天夜晚的凉风,空气中潮湿的植物的气息,满天寂静的星光。 还有蔷薇花架下那个肩上落满粉白花瓣的男孩。 我恍然地伸出手去,却看到手上温暖的泪水。 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无声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在林的婚礼上,我看着他给那个女孩戴上戒指,转过脸去亲吻她。 我的心里突然一片寂静。 我们在喧嚣的城市尘烟里告别。 我在人群中平静而孤单地走着。 繁华大街上的霓虹开始一处处地闪耀起来。 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见我自己。 一个穿洗旧的白棉布裙的女子。一双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渐渐地在寂静的等待里习惯了无言。 我的生活还是要平静地继续。 日复一日地上班。回家后对着电脑给电台写无聊的稿子,一边放着喧闹的摇滚音乐。 偶尔会出去旅行,邂逅一个可以在山顶一起喝酒,看夕阳的陌生人。 或者和一个对我的任性会有无尽耐心的男人约会。 或者嫁给他,给他做饭洗衣服,过完平淡的一生。 我渐渐明白我的等待只是一场无声的溃烂。 但是一切继续。 学生会的会议上,我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看见窗外的操场渐渐被暮色弥漫。 林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礼堂里回响。 伴随着女孩子宛转的调侃和清脆的笑声。 人群中,林是英俊而神情自若的。 他微笑着应对,机智温和,而又有着优等生的矜持。 我远远的看着他。 心里那种温柔的惆怅的东西,象潮水一样,轻轻地涌动。 可是我不动声色。 林突然回过头来问我,安,你有甚么意见吗。 我几乎是狼狈得摇了摇我的头。在众人的注目下,脸色苍白。 我习惯了在他的锋芒毕露下保持沉默。 从小我就是喜欢在一边察颜观色的女孩。 安静的,自闭的,封锁了所有的倾诉和激情。 可是我想跑到操场上去。 寂静空阔的大操场,暮色的天空中有鸟群飞过。 我想光脚穿着球鞋,再次奋力奔跑。 激烈的风声和心跳让我感觉窒息。 在晕眩般的痛苦和快乐中,感觉自己和鸟一样,在风中疾飞。 一次,又一次。 小镇生活 长大以后,我是一个常常做梦的女孩。 黑暗中梦魇总是迷离混乱。从高层钟楼坠落。 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奔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对。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已经是记忆的一部分。 某些个郁闷的晚上,我会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期待自己能够重入梦境。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诡异的梦魇,是灵魂深处黑暗而惊艳的花园。 很多时候,恍然的一刻。觉得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的一个梦以前从没有发生。 是在殷力的家里。我躺在他客厅的长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黄昏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 我不知道如何消磨这大把时间。 而殷力,他只能看着我消磨他的大把时间。 殷力走过来对我说,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机,有事情找我。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一边恨恨地说,以后少把我的手机号码乱报给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会的公用电话。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用不了你多少电话费。我把电话拉过来拨号码。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全家福火锅城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出门。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斜眼看我。瞧你的样子,象个在夜排档里抱着破吉他唱歌讨钱的。还乐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绿的吊带背心,玫瑰红撒小碎花的棉制睡裤。光着一双脚。正准备穿上红色的系带球鞋。 我转身就扑向他的大衣橱。 15分钟后,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全家福火锅城。天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通常对付着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从不带我去热闹地方。因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点酒,就开始人来疯。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对着反光镜研究自己的脸。来不及化妆了。嘴唇有点苍白和发干。用牙齿咬一咬,然后用力地抿紧它们。再张开嘴唇的时候,它就柔软湿润得象刚绽开的蔷薇。 我听到司机轻轻的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靠在火锅城的门口,拿出香烟。 这条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晶结婚了。国庆是结婚的热门时候。 曾经她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挑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结婚。但是最后她终究还是归属了潮流。在一个热门的时候。和一个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来吃饭。她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终还是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寂寞。那种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里。寂静的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渐地冰冻。 等的女孩还没有到。琳梅对我说,高兴点,现在还是在过节呢。吃完饭我们去跳disco。她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快乐。除了你不可以爱上她。 不可以爱上的女孩。琳梅以为我还有多余的能力爱上另一个女孩。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盯着那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穿一双红色的系带球鞋。 琳梅叫了起来,是安蓝呀。女孩对我们晃了晃手,跑到栅栏那里,一翻身爬了上去,然后跳下来。她气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琳梅和她的男友,把头凑到琳梅男友的怀里不停地顶。坏死了坏死了,那个破手机,害得我赶得这么急。她的声音甜美而开朗。 认识一下新朋友,林,我们从小的朋友。现在在镇上的中学里教美术。琳梅把我拉过去。我灭了烟头。 走到前面。风吹在脸上,真的有些寒冷了。我对她说,你好,安。 她抬起眼睛看我。夜色中,那是一双明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甚至没有口红。苍白的肤色透出一点点冷漠和慵懒。很突然的。我在她的笑容后面,感受到一种抑郁的东西。甚至应该说,是非常抑郁的东西。我们的眼光同时开始闪躲。 火锅城里热气沸腾,人声喧哗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说很多的话,他们是容易快乐的人。而那个刚认识的女孩,她看起来本来就很快乐。说着快乐的话,有快乐的笑容。 但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容易快乐的人。 我听琳梅问她,是否真的辞职要走。 原来和琳梅是同事。她笑着纠正我,应该是以前的同事。 她不象是大机构里工作的女孩。我想象她和琳梅一样,穿着制服的样子。那种打领结的白衬衣,深蓝的窄身裙和黑色高跟鞋。这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会显得特别僵硬。因为她没有丝毫的职业气息。 我听见她在那里自嘲。她说,象个木偶。她笑的时候,一头漆黑的长发发稍飘飞。 是很放肆的笑容。 我和她的酒喝得最多。她仰起头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我们喝掉四瓶啤酒以后,她的脸颊开始晕红,眼睛水汪汪的,象闪烁的泪光。她把我手里的香烟拔了过去,放在唇上。 一边兴奋地拍着桌子,再来再来。琳梅压住她的手,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和安喝酒,这个人会把你害死。 我问她,酒精给你的感觉是什么。她说,温暖。 王家卫的台词。水会让人越喝越冷。 而酒会越喝越暖。 清醇浓郁的酒精,给空虚的胃带来安慰。 我把酒瓶拿过去的时候,她的手伸过来碰到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我内心的落寞突然开始翻涌。脑子有微微的麻痹。我想念晶。想念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的时光。想起我和晶的做爱。想起我的手指抚摸和拥有过的无尽空虚。 明亮的灯光下,我的泪眼模糊。 我们到blue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多。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但是我和安蓝没有醉得太深。 在阴暗拥挤的酒吧里,她伏过来轻轻地对我说,我们再去喝好不好。我对她笑笑。disco酒吧里沸腾的音乐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 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挤入了狭小的舞池。我和这个女孩走到吧台旁边。她熟练地问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红色的酒。她说,这是他们自己调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me。 这个比啤酒过瘾。她说。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杯子。为往事干杯。 我突然明白她其实早就看出我的寂寞。 苦涩的酒精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我吞噬。我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阴暗中如花朵般洁白的脸。她平静地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有点冷漠。她说,其实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始终都还在继续。没有人必须为我们停留。我们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看着她。我知道琳梅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我的故事。她只是有敏锐的直觉。 我说,你不了解。 她说,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够感觉好一点就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失意的时候,更需要纵情。因为快乐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却没有声音。 她又问我要烟抽。舞池里爆发出一段激烈亢奋的电吉他前奏。她把烟夹在手指里,然后一只手抓住椅子,随着音乐开始猛烈地摇头。披散的长发四处飞散。她仰起苍白的脸,闭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电吉他的solo结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无限快慰地吐出烟雾。 这是恐怖海峡的moneyfornothing。她说,我最喜欢的一段电子音乐。 我看着已经空下去的酒瓶。我感觉到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迅速地扶住我,她说,洗手间在外面。 我刚冲进里面的时候,就吐了。然后我扭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到脸上的时候,有一刻让我窒息。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虚脱的脸。我对自己说,其实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坚强。 我的泪水终于温暖地滑落下来。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走出了blue。 扑满而来的冷风让我浑身颤抖。我张开手,一边大声尖叫一边朝空荡荡的大街跑过去,梧桐树的黄叶在风中飘落,轻轻打在我的脸上。清冷的雾气弥漫寂静无声的城市。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梦中。 林在出租车已经睡着。他醉得一塌糊涂。琳梅说,安,你真的是一个不会手下留情的人。我说,难受的时候,喝醉睡觉是最好的选择。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脸很清瘦。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忧伤。 如果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也没有耐性陪他喝酒。第一眼看到他的嘴唇,我就想,这样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亲吻的。 当我等在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剧烈的呕吐。我想他也许会好一点。流泪,呕吐,都会让身体里隐藏的灵魂更快地空洞下来。 当他打开门出来的时候,他的脸是苍白的。 我握住他的手指。我们转到一个黑暗偏僻的墙角里,他拥抱住我。他的脸埋在我的脖子里。他低声地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殷力的公寓楼前,我下车。琳梅和她的男友和我道别。 这个男人还在沉睡中。 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殷力从他的房间探出头来,他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懒懒地推开他。一边朝卫生间走去,一边奋力地脱掉大衬衣和厚厚的仔裤。天知道。 这都是这个1米80的大个男人的衣服。殷力皱着眉头把手挥了挥,满头发的香烟味,真难闻。他说。 应该把你赶回你自己的家里去。我顾不上和他较劲。等浴缸泡满热水,我一下就把脸沉在了水里。 殷力还在门口唠叨。今天罗打了我的手机。他要你打电话给他。 现在不想打。 这件事情,你不应该拖太久。 知道了。 我听见自己从水里冒出来的闷闷不乐的声音。 或者早点回去上班。或者早点去北京。 任何事情都是早做决断好。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殷力严肃地坐在那里。他说,安,我真的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在你出国之前,我这件事情肯定有结局了。我重新穿上玫瑰红的小碎花睡裤和水绿色吊带背心。我说,今天在disco听到恐怖海峡的曲子,很酷哦。我蹲下身做了一个抱电吉他的姿势,跳上沙发模拟了一段旋律。 殷力的脸上有了快乐而无奈的笑容。 安,有时候你真的很可爱。可是为什么你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预算。 因为我对生活从来不抱任何期待。 他终于去睡了。 我打开电脑。先放了一张王菲的cd进去。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多了。天色开始发白。离休息结束还有最后两天。两天以后,我在电台兼的那份工作也该发薪水了。写了整整一个月的稿子。那个主持音乐节目的主持人,连开场的问候也要我替她写好。 我受够她的愚蠢和做作。却不能有任何怨言。 除了写稿,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可是我需要收入。百货公司里面那瓶纪梵希的小熊宝宝去 看了好几次。如果没有离开单位,没有离开家。几百块钱一瓶的香水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可是现在,最起码要写上一星期的节目稿子,才能换回来。还应该和殷力对分一半的电话费。虽然他不会和我计较。想了一会现实的问题。如果生活中我有认真思考的时候。除了写稿,大部分也就是和钱有关了。可是这个问题到最后总是使人郁闷。比如王菲做个百事可乐的广告,就有上千万美元的收入。我花上三生三世的时间写稿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所以她可以做出酷的表情,对任何人爱理不理。即使是唱片公司的老板,也不用看他太久的脸色。因为她说5年后就打算退休。 足够了足够了。 思路散漫地想了半天以后,我给了自己一个简单的结论:继续写稿。两天后去电台领稿费。 写完稿子是早上8点钟了。一边打印,一边去厨房拿冰牛奶喝。然后把房间的窗帘拉严。灿烂的阳光和涌动的人群都不属于我。在床上躺下来以后,我把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见到林之前做的那个梦。很奇怪,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是一条夜色中寂静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边,看着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盖,已经看不到河水。只有浮萍开出来的蓝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的光泽。 我看着它们。我内心被诱惑的心动终于无法克制。于是我走了过去。我的脚下是一片虚无。在浮萍断裂的声音中,我慢慢地下沉。腐烂芳香的气息和冰凉的河水无声地把我浸润。可是我的心里却有无限快乐。 那个男人潮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在他无助而粗暴地把我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早上一醒来就觉得心情不好。 首先是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一开始口气是好的。叫我回家,说如果真不想回去上班,就重新替我找工作。我说,不用你管,我想好是要去北京的。 不许去北京。父亲说。 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生活。 电话断了。父亲还是沉着的。最起码他想到,如果我身无分文,最后还是得回去。可是我一直都在想着摆脱这个家。这个家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呢,我是连钱也没有。 我在殷力的衣橱里找了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还是拖拖拉拉的旧仔裤。他的衬衣都可以做我的外套。然后拿了一个苹果,去地铁坐车。要交稿子,要拿薪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几张讨厌的脸。在地铁车站,我又遭受一次打击。碰到高中时的男友和他的妻子。 那时我刚好蹲在候车站台上啃苹果。 我喜欢看到陌生人。看他们一群群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两公分。可彼此的灵魂却相隔千里。城市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漠。 而我是个好奇的人。小时候,我常常一动不动地看着别人的眼睛。那时候别人常对我父母说,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怕生。 长大以后,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不能放肆地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对男人。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是种诱惑。可是我已经改不过来。 我常常想,那个被我看着的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和我说话。我希望他能够把我带走。 然后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过来叫我,小安。我的嘴张了半天,终于叫出他的名字。你好你好。 一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人微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说,我的妻子,我陪她去医院。我看到她的肚子。我连忙又说,恭喜恭喜。 太客套了。我几乎不想说话。最起码有6年我没有和他相见。失去了缘分的人,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也不太容易碰到。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他说,你有点苍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腰上,扶着她慢慢地走了。突然之间,我想起来的是16岁的时候,看完夜场的电影,他送我回家。 在黑暗的楼道上他沉默而激烈的亲吻。所有的温柔甜蜜终于凝固成脑海中一个平淡画面。而且轻易不会想起。时间让爱情面目全非。或者这并不是爱情。我放手离开的那份感情,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 那个醉酒的男人林。在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曾轻声问我,到底有没有爱情。我无言以对。 如果我没有和他分手,我是否会和那个穿粉红毛衣的女人一样。温柔平和的脸。 被好好的照顾着。而现在的我,是个穿着旧仔裤,宽大男式衬衣的女孩。脸色苍白地啃着一个苹果。四处奔波。一无所有。 去北京的时候,罗带我出去逛街。过马路的时候,他在人群中轻声地叮嘱我要小心。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头顶,防止我的头被撞痛。这些温暖妥帖的细节给了我感动。从小我是寂寞的孩子。 父母忙碌于事业,常年在外。作业本上的签字都是保姆的。我从来不幻想任何安慰和陪伴。可是我答应罗。答应这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去北京。 有时候,做出一个决定的理由可以是这样的简单和轻率。 感伤的心情在领到稿费以后,开始有些好转。1500块。虽然写的字足够抵得上一部长篇。自己也算不清楚的,这些就这些吧。反正字是非常廉价的。这种兼职也不知道有多少中文系的学生想要来做。 电台根本不愁没人来写。 气愤的是无意见看到的一个报告。这档音乐节目要拿出去参加评奖。用的稿子是我写的关于中国摇滚乐的现状。我查了多少资料,听了多少cd才码出来的字,居然只署了主持人的名字。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们都在装糊涂。不就是因为她是市里某个领导的亲戚吗。除了念几句普通话,她懂什么音乐。我微笑着看着那个报告,心里迅速地盘算着。 没有了这份工作,估计我的日子在一段时间会比较难过。但如果忍受这种轻视,我的日子会一直都比较难过。 我拿着报告走到那个主持人面前。她把头埋在一本音乐杂志里面。 我说,这稿子是我写的,应该署上我的名字。 台长说了,大家都有功劳。如果评了奖,奖金不会少你的一份。她没有抬头,懒懒地打发我。 我想他大概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你的这一档节目里面,连问候语都不是你自己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语气。她说,想给我的节目写稿的人多的是。 这是你的自由。我微笑着看她。我的意思只有一个。我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很愚蠢,你知道吗。你这样愚蠢,但你却比我幸运。 我把报告轻轻地盖到她的脸上。我优秀的文字不想来衬托你这样的傻瓜。 我走了出去。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买了几份报纸。 然后去麦当劳排队买了午餐。薯条,辣翅,还有橙汁。我给殷力打手机,他的手机关掉了。却吃了我好几个硬币。我在广场的花园里,挑了一颗樱花树坐下。一边啃辣翅,一边仔细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广告公司倒是挺多。我不是没去试过。第一个公司我干了1个月。那个很赏识我的部门经理对我说,只要你不怕这些东西会把你写得残废掉。我知道他担忧我的前途。那些减肥品,美容胶囊,一律得按照公司倾销式的模板写。然后在晚报上大幅刊登。 我是一个这么自恋的人。终于还是走掉了。 电台的兼职也很累人。但最起码,对象是我热爱的音乐。只是音乐是美好的。音乐之外的人却依然不美好。 这个世界始终不符合梦想。我躺倒在草地上,把报纸蒙在脸上。 阳光是这样灿烂。我身边还有1000多块钱。骂了人之后心情舒畅无比。除了前途有些坎坷。 也许真敢早些去北京了。罗替我在那里找了工作。一家报纸的编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拖在了这里。 父亲的阻拦是强大的理由。另外的呢。 是否还有我内心的犹豫。这个俗气无比的南方城市。没有爱情。没有工作。没有家。而千里之外的那个北方城市。最起码还有一个男人脆弱的诺言。 安蓝走在繁华街区拥挤的人群。手臂下夹着几份报纸。 她蹲在百货公司的香水柜台面前,认真地看着一瓶纪梵希的香水。漆黑的眼睛映在明亮的玻璃上。 出售香水的小姐把香水试用装喷在她的手腕上。安一边走一边抬起手腕闻着它。 街上已经暮色迷离。安靠在大街的一个玻璃橱窗上,散乱着长发抽烟。 安慢慢地伏下身体。她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脸。 她疲倦地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 门是反锁着的。她脸上暴躁郁闷的表情。 她明白了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她用力地拍门。 殷力,殷力,你给我开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想。 门打开了。殷力穿着一件白衬衣。衣服扣子没有扣好。头发有些乱。拜托别叫得这么响。象个病人。 你才有病呢。天还没黑,发什么情。 她一脚蹿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年轻女孩,微微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安沉默地看着她。女孩向门口走出去。 殷力关上门。他的表情是生气的。我想我应该有保持自由和隐私的权利吧。这是我的家。 你赶我走啊。你可以赶我走。她笑眯眯地跳到沙发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纸币,用力地洒出去。我付你房租,电话费,水费。这些够不够。 安蓝,你必须为你的无理取闹对我道歉。 *你妈的! 她听到自己轻而有力的粗话。她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说,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她在殷力的追赶中跑下了楼梯。 匆促的脚步混杂着喘息和心跳的声音。 她在街上拦了出租车。她看到殷力追到街上四处张望。她拿出烟和打火机。手指因为冰凉而有些发颤。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她。她叼着烟停滞了一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然后她说,去枫溪镇。去枫溪镇的中学。 黑暗的车厢里,霓虹的明灭光线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赶到学校的门房的时候,是晚上9点左右。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了。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林。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了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象在火锅城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我们走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黑暗中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 街的两旁是粗陋的小店铺。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 我问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是的。读完大学以后他们留在城市里工作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小镇呢。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说,为了一个破碎的约定。 他打开一扇铁门。里面是种满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轻轻地惊叫一声。林,你的住房条件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自己造的? 不,是买的。一共化了18万左右。这么便宜?我探头看了看,房间装修得很干净。 乡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对我家来,已经是倾尽所有。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热水。我去三楼给你整理一个房间出来。他看着我的棉被,你好象带着你的嫁妆一样。 我在厨房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璃。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至我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是在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小镇里面。外面是寂静的夜色和滂沱的雨声。热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的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新的棉布还散发着清香。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生的危险。 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象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 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过份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 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卖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 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 我真的跑不动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而无法呼吸。 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 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她象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 但这个男人沉默相对。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 那个在disco的疯狂节奏里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 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然后她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我说。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 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 她不需要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 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 你真的要个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 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 我说,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 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 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恤,光着脚穿上球鞋。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 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 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 很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 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 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象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 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一如既往地温情。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 这个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 我已经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 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 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采。也许她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 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 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他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80下不着地。还看了20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恩,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 他说,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 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 你心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也许你爱上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抽烟的。英俊的。还有很沉静的声音。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 我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美丽的。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经出现。 在他的手心里安心盛开。也许他和你一样的孤独。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有温暖的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倾洒进来。 整个大厅依然有寂静的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球鞋在踢毽子。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柔软的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女孩的笑容温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谣地对他凝望。然后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懒懒地对他说话。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懒懒地对他笑,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最后约期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 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 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次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的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安。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七年 爱过,伤害过,然后可以离别和遗忘。——题记 他常常会突然间地又看到她。 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天午后。房间阴暗潮湿。冗长的睡眠时他头痛欲裂。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寂静中听见喧嚣的雨声。 他看见她从关着的门外走进来。象以前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很大的牛仔裤,黑色的蕾丝内衣,一头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散乱地铺在背上。 她安静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带着她一贯的懒散和颓败的表情。象以前早晨醒来的时候,会看见早起的她,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游荡。偶尔她深夜失眠,也会一个人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动。轻轻哼着歌,不停地喝水,或者走过来抚摸他的脸。他看着她。这一次,他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言语。 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里也是孤独的。 有时候,他会思考这个问题。 争执最凶的时候,他拖住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卫生间里锁起来。 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她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力地拍着门。 他毫不理睬,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地上看电视,抽烟。直到她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夜色总是寂静的。他闻着房间里淡淡的烟草味道,电视里的体育频道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她的哭泣渐渐微弱。他沉默地体会着自己的心在某种疼痛中缩小成坚硬的小小的一块石头。 有一次,他在地板上睡着。醒来时是凌晨两点,想起她还被关在卫生间里。 打开门的时候,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里面放满了凉水。她看见他的时候笑了,脸上的表情单纯而天真,好象忘记了所有的怨怼。 林,我会变成一条鱼。她轻轻地说。 在黑暗中,他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皮肤是冰凉的。可是干燥得没有任何眼泪。 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在黑暗中和她做爱。激烈的,想让她疼痛。想在她疼痛的呼吸中沉沦。 这一刻是最好的。 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淡淡的阴影中,他看到她明亮的眼睛。 她有时会仰起脸,似乎惊奇而陌生地看着他。 他把嘴唇压在她的眼皮上,吸吮到温暖的眼泪。她轻声地说,好象什么也没有。 他说,是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会没有。 他们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野兽,彼此吞噬寻求着逃避。 那年的8月,他带着她去医院。 她穿一条蓝色小格子的裙子,裙边缀着白色的刺绣蕾丝,光脚穿着一双细细带子的凉鞋。 那一年她17岁。他大学毕业进一家德国公司上班不久。 等着取化验单的时候,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大厅里走动的人群。浓密的漆黑长发,略显透明的皮肤。刚成年的女孩都象一朵清香纯白的花朵。脆弱而 甜美。 旁边有个刚打完针哭叫不停的小男孩。 她对他做鬼脸逗他开心。小男孩楞楞地看着她。 她大声地说,你再看着我,我就要亲你了。一边咯咯地笑。 是非常炎热的夏天。那次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一天没有做,因为医生量了体温,认为她有些发烧。 就在那天夜晚,他们又有争执。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她突然打开门就往外面跑。 他说,你干什么。他跟着她跑到大街上。 她泪流满面,倔强地推开他的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显露她性格里让他恐惧的东西。在大街上路人的侧目中,他感到恼羞成怒。 他那时并不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他只是疲倦。也许疲倦的深处还有对一个未成型生命的无助和怀疑。 她很晚才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没有擦干净的泪痕。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你明天还得去医院,你又在发烧。你这样乱跑,让我很难受。 然后他说,我以后肯定是要娶你的。你应该原谅我。 她站在房间门口的一小块阴影里。轻轻地带着一点点轻蔑地笑了。她说,我可以原谅你,可是谁来原谅我。 她在测体温的时候动了小小的手脚。 她的烧并不严重,是微微的低烧。但是还是出了事情。 医生出来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等在外面的一大排男人中站起来。夏天热辣辣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他突然睁不开眼睛。 那是他看到的非常残酷的一幕。一个小小的搪瓷盆里是一大堆粘稠的鲜血。面无表情的医生用一把镊子在里面拨弄了半天,然后冷冷地说,没有找到绒毛, 有宫外孕的可能。如果疼痛出血,要马上到医院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她已经晕眩。他把她抱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冰冷的汗水。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上,突然丧失了分量。就象一朵被抽干了水分和活力的花。突然 之间枯萎颓败。 他带着她,辗转奔波与各个大小医院之间。不断地抽血化验,做各种检查。她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顺从地承担着施加在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从一个脆弱甜美的刚刚成年的女孩,突然变成一个表情淡漠而懒散的女人。坚强而又逆来顺受。 是从那时候起,她有了那种让他感觉生的笑容。常常会独自浮起来的某种隐约的微笑。轻蔑的,带有淡淡的嘲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在轻蔑嘲笑她自己,还是对他。 她对他说,她已经接连一个星期做那个梦。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独自在一条空荡荡的走廊中走路。走廊两旁有很多房间的门,可是她又累又冷,不知道可以推开哪一扇门。 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她轻轻地笑着。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年,他所在的公司有一个创意,需要招一个临时的摄影模特。不要专业的。 是要15到18岁之间的在学校里的女孩。 她是跑来应聘的一大堆女孩中的一个。 一个一个地等着面试。他透过立地窗的玻璃看了一下,女孩们突然看见一个玻璃后面的英俊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楞。然后一个有着漆黑如丝缎的长头发的女孩从人群里走出来,搁着玻璃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瘦瘦的,旧的白棉裙子。光着脚穿一双球鞋。在女孩子里面,她的外表不算出众。可是她的独立和古怪让人无所适从。一双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 那时她在一个重点学校读高中。她从小在姑姑家里长大,父母离异,各奔东西。 只有每年的起初,从不同的城市寄一大笔钱过来。但是她从不写信,打电话。她说,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我们也许是该毫无怨言的。 她的名字叫蓝。她告诉他她喜欢自己的名字。blue。她说,你的舌头轻轻打个转,又回到最初。 好象一种轮回。非常空虚。 他偶尔独自的时候,会安静地体味这个发音。可是他觉得这是一个寂寞的姿势。 温柔而苍凉。 她最终落选。也许参加这个活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他们相见。完成宿命的其中一个步骤。他约她去吃晚饭的时候,带了一大束蓝色的巴西鸢尾。这是一种有着诡异野性的花。不是太美丽。却有伤痕。 在做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也许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好象一个人,平淡地在路上走着,风和日丽,却有一块砖从天而降,注定要受的劫难。她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在他的身上,长发散乱地飞扬。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让他窒息。 我们的身体好象以前是一个人的。他说。 他的眼睛因为感激而湿润。人可以因为身体或者灵魂而爱上另一个人。但是柏拉图是一场华丽的自慰。而身体的依恋却是直接而强烈的。更加的深情和冷酷。 那时候他就想到,做爱的本质原来是伤感的。 但是因为绝望,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押在了上面。 他们很快开始同居。她一直都想脱离掉那个寄人篱下的家。搬到他的公寓里的时候,她的手里只有一包旧的棉布裙子。 高中毕业,她没有再去读书。他通过朋友的关系,把她介绍到一家大公司去做前台。可是上班一周以后,就和老板吵架。 她是太自我的人,无法轻易地被周围的社会的环境同化和接纳。辞职以后,就再没有去上班。 她自己跑到一个电台里去兼职地写些稿子,混蒙些稿费。但是她不喜欢去社会上做事,却会做一些旁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参加医学上的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实验,他在偶尔发现的医院的数目不小的汇款单上发现了这件事情,整个人因为气愤和惊惧而颤抖。 为什么你要这么摧残自己。他说,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想惩罚我吗。她说,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不能使用它。 我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留太长的。因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丑陋的地方。 那时他才发现她内心一些绝望阴暗的东西。他无法象阳光一样地照亮她。对于她来说,他也许也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她对他说,有一次她去参加一种抗抑郁症的新型药的效果测试。她突然产生了幻觉。 仿佛回到了童年很小的时候,走在迂回的山路上,想到达顶峰。天空是鲜红的颜色,大朵大朵苍白的云在上空迅速地移动。她仰着脸看,心里非常安宁。觉得自己可以回家。 还看见自己走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双脚赤裸,浸在清凉的水里。水缓缓地流动,有很清脆的声音。她走出洞口的时候,看到一面湖水。水的颜色是紫蓝紫蓝的。 那时候,我宁愿我不要醒过来。她说。 我知道我的灵魂在很远的地方。可是我失去了去寻找它的线索。我无路可走。 他渐渐又恢复以前单身的时候,下班后去酒吧喝酒的习惯。 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咖啡的气息里,再看到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他会感觉自己突然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俗气的,现实的,健康的。 她从来不给他打手机追问他的行踪。她给自己和给别人的自由度都是足够大的。 而且她自得其乐,性格里有孤独的天性。 他无法了解她。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在黑暗和拥抱中,才能确认彼此疯狂的激情。 知道彼此是深爱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灵魂依然是陌生的一对路人。 她喜欢买一些打孔的原版cd,因为便宜又好听。但是那些残破的cd常常放着放着就卡住了,突然发出嘶叫。 她对于他来说,就象那一段音乐。美丽而心碎,有着无法预期的恐惧。 她20岁的时候,他28岁。那时他们有了第一次较长时间的分离。 他的父母虽然纵容他,却一直希望他能离开蓝,娶个受过良好教育,门当户对的女孩。蓝在他们的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并且危险的。她会毁了你。他们对他说。 他只是被他们之间频繁的争执所累。 两个人一直在做爱和敌视之中沉溺。爱得越深,伤害越重。 他有时会想象自己身边的女孩,宁可她愚笨和简单一点,却是能带给他安宁的。不会如此疲累。 他终于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相了一次亲。 也许潜意识里,他寻求着一种放松和解脱。 是约在一个大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女孩是一个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穿着浅紫色的套装,高跟鞋,还有cd香水优雅的气息。两个人安静地聊了一会。女孩有非常好的教养和内涵。 送她回到家后,他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但是三年过去。他的心被磨损得脆弱而坚硬。蓝是没有未来的人。没有未来给她自己。也没有未来给她身边的人。 回到家里,她在安静地看电视。她是从不看电视的人,但是很奇怪,这一晚她在看电视。 他看着她,她微笑地等他说话。他有些发觉她和别的女孩的不同。她总是直指人心。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幸福吗。他说。 我知道。她平静地点点头。你父亲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并没有决定什么。他想解释。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 她就这样淡淡嘲笑和轻蔑地微笑地看着他。 她离开他两年,沿着铁道线从南到北,独自漂泊过大大小小的城市和乡镇。 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只是寄一些没有地址的明信片给他,上面的邮戳是不同地方的,也没有任何片言只语。她是想念他的,但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也许是无法原谅他。 他偶然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她写的游记,还有她的照片。她在贵州的某个贫困山村里,教了六个月的书,写了一些文章。照片里她看过去是黑瘦的,穿着旧的牛仔裤,白棉布衬衣,光着脚站在泥泞里,身边有几个牙齿雪白的衣着褴褛的农村孩子。 他仔细地想看清照片上她的脸。她的长发编了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子,还插了几朵纯白的野山茶。 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灿烂的,灿烂地带着笑。 文章里有他熟悉的一句话,她说,我一直想给我的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但是我只能前往。 那时他和那个白领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一切发展顺利,直到他们开始做爱。 那个夜晚,他的失望和寂寞无法言喻。 女孩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他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 黑暗中全是蓝以前的样子。蓝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象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 她象一朵柔弱而强悍的花,在颓败和盛放的激情中,伸展她的每一片风情的花瓣。 快乐而恐惧。 他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她的控制。 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 一夜情之后,他绝然地和女孩分手。 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他每个月买那本旅游杂志。不定期地看到她的照片和文章。她去了新疆和内蒙,去了东北。他不知道她在靠什么谋生。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曾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大声地指责她,把她关起来。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等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她写来的信。她在北京写的简短的信,说她病了。现在住在北京一个旧日朋友的家里。希望他去接她。 由于长途的跋涉和饮食不定,她的身体产生衰弱,并且抑郁症更加严重,幻觉和头痛日益加剧。他带她回南方。在机场的时候,天下细细的小雪花。北方的大雪即将来临。在喧嚣的候机厅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他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的离开我。她说,那你想办法把我管住。 他说,我有。 在机场附近的珠宝店里,他买了一枚俗气的红宝石戒指给她。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这种戒指,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沉重的东西管制着你。你要每天都戴着它。等到我们结婚,再换好看的钻戒。 22岁她生日的那个夏天,他带她去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度假,在那里住了一星期。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共同的旅行。度过的最平静的七天的神仙眷属般的生活。 美丽的小岛到处洒满明亮的灿烂的阳光。大片的树林,碧蓝的海水,咸湿的热风,晴朗的天空。 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看着她在海水里奔跑尖叫,自己则盘腿坐在沙滩上,只是不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按动着快门。 黄昏的时候去渔村里的小饭庄吃海鲜,挑各种希奇古怪的鱼和螃蟹,饭庄的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 晚上看她换上白裙子,两个人在月光下的沙滩上散步,走几步就停下来亲吻。 走很长的山路去深山里的寺庙,爬到岩石上去采一朵她喜欢的野花,她喜欢插在头发上。 那天他们去了庙里求签。她不肯让他进去。出来的时候,她脸上一贯地微笑着。 他说,什么样的签。 她说,下下签,佛说我们是孽缘。他握到她的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冷。 他说,我才不相信。 那晚他们在黑暗中做爱。窗外是汹涌的潮声,她突然哭了。温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头揉到自己的怀里,他说,没事情的。相信我。 她说,我在那个庙里看到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写着同登彼岸。突然心里安静下来,我们的归宿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的,分离和死亡,这才是永恒。 可是我很感激。感激宿命给我们的这一段时间。孽缘也好。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沉沦和堕落。 她说,我相信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只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临上船之前,她发现她戴在手上的俗气戒指丢了。 好象是一种不好的预兆,他的脸也有点发白。他说,你想得起来会丢在哪里吗。她说,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会不会在旅店里。 他马上放下行李,朝旅店飞奔而去。 是的,是很俗气的戒指,是不值多少钱的戒指,但是还是不能接受它如此无声消失的结局。他在烈日下感觉睁不开眼睛,脸上的汗水直往下流。 没有。 他在阳光下看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 在船上她疲倦了,想睡觉,他伸开手臂,让她躺进他的怀里,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子上。走过的人都看他们一眼,他们看过去应该是很相爱的一对。深情的,平淡的。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感觉到心里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 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地生活。 时间会治疗一切伤口。那么她也会被时间淹没。 他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又慢慢地把它握起来。他想,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这手心里空洞的寂静的东西吗。 她说,我的左眼下面长出来一颗褐色的小痣。她指给他看,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是眼泪痣。 这颗痣以前的确是没有的。 她非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那是因为你总是让我哭的原因。 她开始变得很神经质。每天服用大量的抗抑郁的药物,失眠,并且脾气暴躁。 有一次,她追问他,5年前他们有过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说,不过是个没有成形的细胞。他忍无可忍地推开她的脸,你呆一边去,少来烦我。 深夜,他发现她泡在浴缸的冷水里,一边淋着水一边在剪自己头上的头发。浴缸里满是一缕缕漆黑的发丝,看得他触目惊心。他说,你在干什么。他去抱她。她突然哭泣。她说,我不能睡觉了。我一闭上眼它就又来找我。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可以把它放在哪里。 他费劲地哄她睡下。他开始害怕她跑出去。每天上班去之前都把门锁起来,把她关在里面。 也带她去看过很多医生。她是严重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反复多次。 他的父母再次担心地和他对话。应该尽早和蓝分手。他没有义务和她一直在一起。 他说,她17岁开始和我在一起,已经快7年了。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但事实上,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必须照顾她,也只能照顾她。 那几天蓝的状态有所改善,没有太多情绪变化。在家里安静地做了饭,然后要他陪她去公园散步。 是晴朗温暖的春天的黄昏。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牵着他的手,笑着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有一个妈妈带着可爱的小男孩在教他走路。蓝走过去对她说,让我抱抱他好不好。 她笑嘻嘻地看着楞楞的小男孩,对他说,你再看我,再看我我就要亲你了。 他在旁边看着她。她24了。在任何人的眼中,她都还应该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大学刚毕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 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在身体和精神上,她都是残缺的。 他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下午,隔着透明的落地的玻璃,走廊上一大排年轻的女孩。她走出来,对他说,我们都渴了,有没有矿泉水。他看得清她透明的皮肤,漆黑的眼睛,她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那一刻他们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 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那天晚上她笑着对他说,在岛上的寺庙里,她对他隐瞒了一件事情。求的签还指明说她是活不过生命的第二轮的。她说,我走了,你的生活会正常起来,你会幸福。 他堵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他说,我已经残废。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让我的感情残废,彻底丧失掉爱一个人的能力。 她平静地说,我总是听见有一种声音在叫我。好象是从很远的对岸传过来。它叫我过去。 他说,我们去更多的医院看看。 她说,我是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梦想。我对它没有任何留恋。 我已经见过你了,也有过两年的时间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很远的地方,写字,教书。来世不想再来到这里。 我走了太久,太远。感到累了。 整整七年。 他没有带她出席过公司的party, 朋友的聚会,没有带她见过他的家人。 做过最多的事是做爱和争吵。是他们生活的最大内容。 有过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 出去旅行过一次。 送过一枚戒指给她,丢失了。 蓝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 月 一 她说,这个世界上,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质,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是微小颗粒,从来不停息运动。它组成一切:细菌,大海,血液,银河,星辰,地球,云朵,花瓣,眼泪,光线,粮食,石头,蕨类……我们,他们,它们,都是由相同的原子构成的。以同样原子构成的植物在世界上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也许,一切事物的区别只在于各自不同的结构体系。就如同母亲喜欢所有的植物,惟独偏爱的是有香气的白色花朵。有一种滇藏木兰,母亲曾经种在庭院里。花瓣硕大,芳香扑鼻,在异常寒冷的早春开放,花先于叶开放。所以,这是一种自我体系格外坚硬而强烈的花朵。在夜色中,她们坐在雨檐长廊的竹凳上,观望它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饱满坚强的花瓣洒上一层光辉,如同散发出来的淡淡雾气。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颗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童年的歌谣,母亲都会唱。不会唱的,买回来曲谱,也就一首一首地学会,再唱给她听。母亲嗓音清甜,即使年老之后,听起来也如同少女,是糯脆的南方口音。为她唱歌,为她诵古诗,与她对话,在她看来十分重要,绝不忽视或忘记。最终,她又会告诉她,科学常识要说服我们的是,月亮本身没有光芒,清凉如水的月光,是它折射的太阳光线。月亮上其实并没有桂花树,也没有白兔。这是一个绝对荒芜的无情的星球。有起伏的山岭,碗状凹坑结构的环形山,以及叫做月海的平原,而所谓平原,远望时就是球体上的斑状阴影。没有大气,也许有一些冰。如此而已。这个不毛之地,无法成为人类的乐园,也不是为人类而存在。就像无数螺旋架形状的壮丽星系,是为一种秩序和规律而存在,绝不是为了人类。哪怕人类对它百般试探和琢磨,都是无用。一轮完满冰冷的月亮,维系着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这是它的尊严所在。它的明净洁白,满缺变化,同样,也是为一种秩序和规律而存在。人对自己的处境,其实没有丝毫把握。因为宇宙中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的暗物质。暗物质是人所无法见到的无法想象的存在。 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都具备错觉或者想象。因为人只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能够相信他的心抵达不到的事物。人与他的偏见之间的关系,是一面无法被打碎的明镜。他走到哪里,见解的影子跟随到哪里。 所以,她说,也许可以认为,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质,其实都是由你的意识构成。意识从不消逝,一次一次轮回反复,如同永远不会结束的梦魇,使你渐渐相信它是真实的一面,而你的生命,则是对岸的海市蜃楼。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念想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窜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因为你无法懂。你不明白超越你可触及可念想的范围之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哪怕是从原子开始。你如同一只没有离开树洞范围的蚂蚁,蚂蚁群落中的一只,细小卑微,在这无尽繁盛的繁殖之中,在这潮湿逼仄的处境之中。这是你的意识得以存在的基础。你不知道树洞之外是树林,树林之外是森林,森林之外是高山,高山之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大海……你怎么可能知道会有大海。你从未见过它,也想象不到它。你只能坚定地维持自己的原则,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树洞,不可能有大海。说世界有大海的人是痴妄,他们唯心而不唯物。说有大海的人,未必也真的见过大海。或许他也只能是一只蚂蚁。但他与你的不同,是,他是一只虽然没有见过大海但相信有大海的蚂蚁。所以,他是一只有信仰的蚂蚁。你们之间的区别,就只是,信仰的问题。 他未必比你幸福。他未必比你多拥有任何一件一物。他未必比你永恒。我们为什么要讨论是否有大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生命只是一朝一夕之间。如果一朝一夕之间,能够被明确感知的,只是饥饿,劳累,寒冷,焦虑……这些最为本能的需求。那么,觅食比什么都重要。他喜欢与你讨论大海吗。或许这会令他觉得充实。他在一片凋落的红色槭树叶上,嗅闻到了原子的气味。他趴在上面,安宁地酣睡,在梦中踏上去往远途的尽头。路的尽头,是一片碧蓝大海。它们的气味相通。一片槭树叶的气味,也是盐的气味,水分子的气味,月光的气味,岩石的气味。他离开拥挤挣扎的群落,没有参与它们的劳动,因此也不获得荣誉,也不存在危险。孤立意味着被放弃。被放弃,意味着失去权力可能性。失去权力可能性,导致他体内的肾上腺激素渐渐平息,激素平息导致他过早地衰老。过早地衰老导致过早地死去。在死去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在一片真正的潮水之上。他竭尽一只蚂蚁的一生所能够拥有的生命力,在此刻体验到这从未感受到过的明亮,动荡,起伏,广阔。但是他无法用语言用声音用标记告诉任何其他同类。树洞在对岸。此刻看来,它完全是不真实的。他对自己说,要相信。我做到了。但是这一生,的确未必比你幸福。我有信仰,失去种种当下的可能性。但当下种种,若比什么都重要。那么……你怎么能知道远方毕竟还是有大海。 二 是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母亲在她的房间里,在床边的白色护墙板上,用水彩笔曾写下细细的一段话:宇宙与地球上的事物要远远超出你的哲学所幻想的。其他的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情吗。她不得知。这段话,来自horatio。这段话,如果因为玩耍或游戏而抹擦掉了,母亲会要求她重新写上。她一遍一遍地,重复地临摹或写过它们无数次。用熊猫牌的水彩笔的不同颜色。她最喜欢的颜色曾经是红色,之后是蓝色和绿色,又回复到红色,最终是黑色。在她出生后六个月的时候,母亲搭飞机第一次带她出门,回南方家乡,为此专程买了昂贵的头等舱座位。只有在她两岁之后,她们开始一起坐最低折扣的经济舱,并开始四处旅行。幼小的她,跟随着母亲,母亲带着背囊,在包里放上奶瓶,毯子和一只拨浪鼓。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让她吮吸奶嘴,当她觉得无聊时,母亲轻轻摇动那只拨浪鼓。她带着她,从未令她感觉有任何不适或勉强,所以她很少哭闹。任何陌生人都会走过来,说,好乖的婴儿。一个乖顺的婴儿,自然就是一个被满足了一切明显或潜在要求的婴儿。她洞察人的内心,所以,只有她愿意,她就能够让人舒适。她与这段话的关系密不可分,直到脑海里可以条件反射般地出现它被组成的任何一个字。直到她从一无所知,到半知半觉,到最终理解了它在说些什么,到他决定推到这段话。以及,到最后,她重新又记忆了它,把它放在自己心里的另一个层面。 一个人若在二十余年,一直与一句用以压制个人性的自信与亢奋的言论共眠,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她二十二岁时,嫁给来自南半球的男子,并生下一对混血的孪生子。告诉母亲决定的时候,她的反应很轻淡,只说,哦,知道。就像她幼时带小伙伴回家里开派对,用玩具食物把家里搅得一团糟,母亲只是微笑着收拾,有时还一起加入放纵的游戏,没有任何责怪。但母亲从未让她穿过任何有卡通形象的鲜艳的衣服,买的衣服都是淡淡的蓝,灰,米白,袖子或领口绣着丝线花卉,穿圆口的纯正皮质的鞋子。母亲亦从不让她吃零食,只给予新鲜洁净的水和食物,也不让她吃外餐,始终亲自动手给她做饭。从未给过她任何工业化的玩具,包括塑料制品。小时候的玩具,都是用布,棉花,干草,或纯纸等天然材料手工做出来。她从未被允许玩过电子游戏。她也不给她粉红的东西。一个女孩的生命里不需要粉红色。母亲说。有些选择,她要帮他提前设定。自由,只有从规则和禁忌里才能产生。这是她的原则。母亲与她的生活里,有诸多限定。她在限定她生活某些部分的同时,对另一部分从不干涉,只有鼓励,允许她自在地去探索和冒犯世界。 她决定结婚,从香港跟着男子去了异国生活,定居在一个小城郊外。十二年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体系,是由带花园的大房子,淘气的孩子,早出晚归很少沟通的男子组成。她自己动手做面包,在家照顾孩子,推车带他们去镇上的超级市场购物,归途中于街边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烟,喝杯咖啡,孩子们笨拙地给店里鹦鹉喂食。日复一日。只有周末,她有可能独自坐地铁进城消遣。天有时下细细雨丝,她带了一把长柄雨伞,穿上收在抽屉里精工细作的绸裙,化上妆。她只喜欢鲜红的指甲油和唇膏,纯正的中国大红,红得略微发暗发沉,如同血液凝固之后的发黑。这不与人言说的细节,给予她明确的自我存在感。会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她说过,一个人要明确个人性的标记是重要的。这比任何群体概念都要重大。即使只是选择一款纯正鲜红指甲油。在人群里,要做一个卓尔不群的人,即使是沉默的,被孤立的,也不能消亡自我。童年时,她带她去动物园,她不过三岁,穿白色小圆领衬衣和灰蓝色羊毛背心裙,戴绣花绒线圆帽。她从小是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审美能力的人而存在的。这种存在感,贯穿了她成长的所有受教育的岁月,以及自我教育和成长阶段。大学毕业后从事过的惟一一份工作是在慈善基金会。她所在的城市,一个宁静温和的小城,依据山形而建。在城里她逛书店,找一家新开的小餐厅吃饭,喝点酒,有时也会面稀少的几个朋友,更多的时间,只是在街道上走走,四处漫游。街道陡而有坡度,这个地形也像香港。似乎生活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都是一样。耳边是哪一种语言,又有何重要。母亲从小给予她的四海为家的生活,使她突破了对空间概念性的界限。她们曾经尝试在不同的山顶与海边,眺望星空。繁星的排列,是被一种自然而严谨的有秩序的规律所限定的。这种有秩序的规律,显然与护墙板上水彩笔写下的字有关。 你以何种方式存在,选择何种方式生活,这是你的选择。你所选择的,就是你所要的。当然,你可以改变。随着你内心需求的变化而改变。汽车站,火车站,机场,甚至地铁,公车,一辆可以自己操作的交通工具……都是为人的选择而存在的。可以利用它们走上任何一条改变的道路。远方以无限和有限的地标,始终存在。在自己的心里面兜转,心有多大,路才有多远。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不自由,因为我们在一个坐标里被设定了位置,这个位置由我们的国籍,家庭,父母,经济,政治,文化,语言……而决定。你被迫归属一个团体,一个机构,一个组织,一个分工有序的工场或作坊,或者仅仅是一个家庭。在穷困的家庭里,人只能以努力和挣扎先满足基本的需求。在富有的家庭里,则可以尽早开始尝试进行审美,自我教育以及扩大心胸地生活。而同时,你可以选择做一个乐观自足具备美德的穷人,也可能是一个内心焦虑缺乏安全的富人。没有谁高谁低,谁是谁非。可以推翻一切,独自走向大海。我们确实又是生而自由的。在这条道路上,你追寻感情,或者得不到感情,追寻爱与被爱,或者注定孤独,追寻信仰,或者只能一意孤行,确立自我,或者竭力地与自我对抗,企图消亡它,都是你的行动,你的选择。 她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还未与父亲分开。这段时间十分煎熬。母亲消瘦而沉默,有时在书房里不发出任何声音,一坐良久。但即使是在他们决定分开之后,母亲只要出现在她的床边,展露出来的始终是微笑。抱起她,下巴枕着她小小肩头,轻声说,我的囡囡,囡囡,妈妈这样爱你。紧紧拥抱她。一个从来不抱怨不诉苦的母亲,一个在她面前只有笑容没有愁容的母亲。一个时刻在以她的拥抱为爱立誓的母亲。随时小心地用一块华美的丝绒布把生活的黑洞覆盖起来。那些真相,那些痛苦,那些深渊。一块一块地遮掩起来。这是她给她的玩具。不要碰触那些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你亦不需要懂。 牵着我的手,带我走上去往大海的路途。这块发出微光的厚重温暖的丝绒。美丽的丝绒。就是你给我的最好礼物。 三 三十五岁,她离婚。没有什么明显的理由,只是无以为继。带着孩子回家探望母亲。母亲老了,头发挽髻,插着茶花和银簪,依旧抽一种习惯的日本烟。她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竟然从未发现母亲是一个时髦的人。母亲所识别的美,都是落后或超前于时代的,她不习惯与时代共舞。所以母亲在二十四岁之后,就再未进入社会工作,一直生活在社会边缘,以自己的方式存活。也可以说,时代的主流,也早已淘汰和遗忘了她,因为她并不为此做出贡献。年老之后的母亲,喜欢春兰,是一种野山里的草兰。她用陶土罐种植了一盆又一盆,与它们共存,如同知己。 一个人即使心生厌倦,,面对这个早已失去了真正的价值观的社会,千疮百孔的世界,心里荒芜,想暂时退缩到家里的蜗牛壳里,也最终要面对虚无的问题。鸵鸟把头埋藏在沙土下又有何用。她只是奇怪,为何其他的人总是可以做到始终兴致勃勃,一往无前。是因为每个人的结构体系不同的原因吗。她总觉得他们乐此不疲的,亦并非是真正的重大的远大的目标。她甚至觉得,那都不及一个初生婴儿的蓝色眼睛来得真实。脆弱的纯洁的事物总是容易逝去的。该如何获得真实的生活。她用自己的行动作了冒险的实践,即使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有一段时间,她对自己无法感应。母亲帮她照顾孩子,开车接送他们去上课,去公园,去合唱班唱歌。她在厨房的桌子边给孩子的衬衣缝扣子,给院子里的蜀葵和木槿剪枝,或者搭地铁去最喧闹的市区中心漫游,或者是在街边任意一家咖啡店里要一杯低因拿铁休息,有时悚然一惊,发现自己始终独自一人。出神的时间过于长久,时间在她的内省自处中失去对比的长度。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艰难,一种无能为力,一种内疚,一种自责,一种软弱。母亲从未鼓励过她参与到社会的竞争之中,所以,高学历毕业之后,只是她从事慈善工作。母亲给予的价值观,不是名利,不是权利,却似乎是一种难以轻易企及难以捕捉的不够客观和具体的标准。母亲允许她早婚,生子,离婚,却未为允许过她找到一种轻易地社会方式麻醉自己。 她们再次一起去旅行,母亲开车,如同童年时一样,带着她,现在还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去清远山上住宿。在她幼小时,每年四季,母亲都带她上山。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看红叶,冬天看腊梅。常住的小旅馆叫清宿,一直存在。旅馆里有温泉。冬日裸体在露天温泉里浸泡,雪就在头脸上轻轻碰撞,咝咝地融化在滚烫的热汤里。她很想问母亲,相爱能使我们得救吗,那个在人群里被孤立的人是要被消灭的吗,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突然泪流不止。母亲似感应到她的提问,在一边轻声说,承认一种无法得到解决的现实,并且不试图去回避它,尝试尊重它,与它共生,那么,任何事情,也都是可以担当的。你身上的力气,总是比你自己想象得要强大。说完她转身去,装作对她的眼泪没有看见。母亲背上的纹身是年轻时候就有的,此刻依旧是青黑色,充满力量。 她的母亲,是个生性独立的人,所以其实从未真正地溺爱过她,觉得她也应该独立,所以有时对她轻淡,对她的需求或情绪故意不见,向前一步,等待她自己振作。母亲亦从不在别人面前炫耀她,认为她美或聪明,这都是为人父母经常有的自然举动,觉得自己的孩子高于他人。母亲从不如此。哪怕一丝丝自豪或沾沾自喜都没有。但母亲识别并且也支持,告诉她要学习卓尔不群的能力。这是她对她的唯一要求。其他的孩子在欢呼的时候,你未必要跟着他们同乐,除非你真正觉得有乐趣可找。不要畏惧我们自身的孤独。永远。永远都要如此。母亲催促她独自出去旅行。她一直在带着她到处旅行,但最终期待的是,她能独自带着自己去旅行。在她房间的墙壁上,贴有一幅世界地图。在房间里存在最久的童年礼物,就是世界地图,和一段用水彩笔写在墙壁上的言论。她十三岁的时候,被独自送去英国读书。一去九年。住在陌生人的家里,尝试与别人共同生活。掉着眼泪打电话回家是没有用的。所以,她只花了一段时间,就被迫适应了自己所面对的一切不适与困难。 她成年之后的困惑,比常人更多。因童年时,母亲身上时时散烁的敏感和内省,全部被吸收与渗透。如同折射来自其他星球的光线的月亮。她没有过恋爱,却有一段持续了十二年的异国婚姻,在未尝不是艰辛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母亲给予她的洁净生活,使她处于一种停顿的状态。月亮的背面是什么。丝绒底下的深渊又是什么。她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无法得知。对感情她有许多困惑,需要自身解决,无法求教于任何人。即使她的母亲,婚姻也是失败的。母亲亦从未能够与男子相处长久。 她去了西北一个偏远荒凉的小县城,只为观看附近的古老壁画和石窟。在那里邂逅来自陌生地的年轻男子,他身份不明,只说自己未上过大学,做过建筑工人和司机。但他聪慧,眼睛可以看到人的内心。这是天分,不是能力。她当然从不具备与人轻易交换感情的能力,她的性格是紧绷的,内隐的,需要来自另一个人具备诚意和坚韧的长时间的挖掘与守候。她知道这是一种得不到回应的固执封闭。没有人会愿意为另一个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在快速生产快速消费的时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显得贫瘠无趣。这个男子,一直更随在她的身后,照顾她,陪伴她。他不知道她的年龄,过往,现实。他只是跟随她。一种单纯的喜悦和领会,如同鹿凭借空气的水汽靠近湖边的草地。就这样,看完了那漫长的破损的壁画和石窟。她只觉得心里十分十分的静。在荒漠夕阳中,感觉到在繁华都市里从未存在过的坚定实在。她已逗留了很久,三天后就要离开。他很自在,穿球鞋,布衬衣,随身带着帐篷和行囊,风尘仆仆,结束三个月的全国旅行之后,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他们从未告诉过彼此,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要的相遇稀松平常,在旅途中经常发生,不值一提。两个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背负各自皮囊和前因的个体,在渺茫世间徘徊。最后的三天,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只是生命最本能的方式来探索彼此的质地。行动此时胜于一切思索。在彼此的理性,在无至尽得机械的下意识的欲望中,在温柔的粗暴的竭尽全力的渴求中,接近一种透明而轻盈的质地。这积累中的持续中的能量的交换与爆发,最终成为一种对自我挑战的仪式,是卑微肉身试图抵达宇宙渺茫中心的过程,一种超越的企图和实践,以此突破禁忌和见解。此时,语言,思想,及一切文明的方式都是一种装饰。黑暗中所靠近的,是彼此尚在母亲腹腔中蜷缩着身体轻轻呼吸时的孤独和天真。这也是身体里面最明亮最灼热的一个光源。 在白天,他们依旧是两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带着各自因为激情而接近伤损的身体,在小县城庸碌的街道上行走,随便找一个街心花园,彼此默默无言,坐至夕阳西下。夜色降临的时候,在黑暗中拥抱彼此的热望,触摸和亲吻彼此的每一寸肌肤。在身体的深处,化解掉与这个世界的孤立与对峙。要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她才会明白过来,这是她获得过的一次机会,是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呼吸到自由与感情的机会。她的躯体完全被开放,心灵也是如此,并因这开放而纯净。她能够听到大海的潮水声,来自他与她边际的深处。他年轻的身体与深切的爱意,在那三天里如同水蒸气一样剧烈地沸腾,消散。此后的她与他,此后的她与他之间的联结,就将衰老与死亡,走向虚无。所以,根本无需讨论彼此的将来。没有未来存在。性别之间关系的终极不是拖延,不是持续,不是长久,不是交易,不是忍耐,不是苟延残喘,不是得过且过,不是半梦半醒,不是爱恨交加,不是麻木坚韧。不是制度,不是合约。它只是剧烈地水蒸气。单纯,干净,明亮,灼热,沸腾,升腾,超越。发生之后,无可避免地终结。终结。 母亲说过,一个女人的一生,要向男人学习许多东西。因为他们能带来能量,带来力量,即使是负面的,也是为了推进。这是要被感谢的。没有一个男人,想纯粹地伤害一个女人,就如同他们也做不到长久地爱一个女人。女人也是如此。女人的身体,不是为恋爱而准备的,而是为生育准备的。就如同我们的生命,不是为了个人幻觉而存在的,而是为了一种超越性的规律而存在的。它会让你知道人生重要的真实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荣耀,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野心,不是为了欢愉,而生存于这个世间。我们在寻找自己。在波折漫长的路途山,最终感受自我的真实存在,哪怕只是瞬间。以人生的假象为自己设下麻醉的骗局,这样,时间的确过得快速一些,但有一些人无法做到。他们只能最终在黑夜里艰难地起身,独自逃离昏睡中的宫殿。 她像,此刻他们就是在告别。向过去,现在,未来的一种终结性的告别。他们的生活,是两条分叉的直线,各自延伸向天涯海角。结婚,生育,禁锢的现实和处境,压抑,苦痛,矛盾……种种普通人将经历的一切,谁都无法避免。他会变老,但这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收藏的记忆之一。我们的一生太短暂,也太漫长,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也太少。而惟一可确认的是,我们最终会记得的,一定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几件事。我们的人生其实什么寂寥。最后一个夜晚。月光洒进旅馆房间的窗口,一直流淌到枕边。她遇见一个陌生相逢的人,与他拥抱。注定脆弱而真实的感情,完成对彼此的使命。杀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说。她在那一刻,忘记了时间的周而复始,忘记了身份的复杂历史,忘记了内心的曲折幽暗,忘记了肉身的孤单自处。意志被剧烈拔醒,并持续更新,如同一段充满汁液的花茎,有茁壮的花蕾在孕育。或者说,在此刻,她获得了与自己所想忘记的一切,一起和平相处的能力。如果我们能够拥抱,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人自尽。不会有人在绝对的孤独中,在没顶般的窒息一样的绝对孤独中,忍受着极大恐惧进行服药,割脉,溺水,或从高楼纵身跳下。这个世界多么广阔,人是那么多,我们在大街上随时擦身而过。但是我们不发一语,我们不交谈,我们不相爱,我们无法持久地相爱。这就是现实。 四 六岁时,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母亲与她看破损墙上留有的古老墨迹,有人用放逸行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墙外腊梅在雪后的寒气中绽放,黝黑色清瘦枝干上,金黄色梅花秘密排列,散发出清香。那是一片的腊梅树林,如同芳香的海洋,在灰白天色里,显出勃勃生机。母亲为她读诵完毕,沉默伫立,长久凝望这片黯淡字迹,深长呼吸空气中的花香,牵着她的手指十分有力,渐渐握紧,仿佛要传输一种感受予她,是内心的感恩,无言的理解,还是因此而被激发的充沛的情怀。这样的时刻,对她来说,是重要的记忆。这记忆将会结构成她的体系骨架,使她坚硬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不管是穿着白色和灰蓝色优雅衣服的女童,还是在南半球沉默克制的家庭主妇,还是离异之后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母亲。她的人生身份会一次一次地转换,但这骨架将会始终存在。 月亮的背面你在地球上无法看到。除非坐在飞船绕道它的背后。而唱一首童谣的时候,你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烦忧。忘记了深渊。忘记了虚无。嘘。母亲说,用手指堵在嘴唇上,轻轻对她示意,取出那块丝绒布来。默默地,默默地,把这一切,覆盖起来,遮挡起来。这样你就能保持平静。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这不是你的过错,因为,在我们的幻象之中,这可触及可想念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种焦灼深刻:疼痛,欲望,蹿上高空的烟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厌之,厌之不可弃,辗转反侧,忏悔,激越……你没有过错。你只是不懂。你在唱歌的时候,相信了真理。但它不是俗世中的真理,它不是科学。在天真无知,清醒认知,怀疑推翻之后,她渴望再次相信母亲曾经为她唱过的童谣。真理不可能建立在见解之上,应该首先摧毁见解。此后我们才有可能获得自然和真实的核心。月亮里面有棵苍劲的桂花树,有人被惩罚砍伐它,但它总是在不断地复原。为它吟诵,为它举行仪式。中国古人的智慧,来自审美,来自想象,来自创造。而这智慧的能力,又建立在消极和洞彻之上。他们小心翼翼,试图维系人类与天体之间的距离。而此后的人类,野心勃勃,竭尽全力,试图占有一切证明一切,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如果我们不能够拥有童心,只会清醒地见到彼此处境逐渐陷入绝地。这只会令你更加恐慌。电视转播里阿姆斯特登上月球,并用力插上一面美国旗,但他的余生一直在逃避人群和媒体。这不代表什么。是的。人类无法占有月球,谎言或真实都不起作用。月亮依存太阳而发光。五十亿年之后的太阳,却将变成一颗巨大的红色的星星。它会吞噬掉水星和金星。而那时地球上所有的一切存在将会燃烧。就如同《圣经》里所预言的那样,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销融。建筑,纪念碑,宫殿,政权,文明,生命……所有的所有的一切,不留下任何痕迹。一切归于宇宙的黑暗之中。无思,无为,没有任何私欲,没有任何做作。超脱于一切科学,一切哲学之外的,宇宙的黑暗。 告别之后,在没有见过他。她相信并且依旧需要自己平静而用力地生活下去。这微笑的却如同宇宙的个体,黑暗的,寂静的,个体的生命。它是这样艰难而天真的事情。人的生活另有方式存在,并不如她以前消极的想象,却又超出她心境的客观性。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并不由人控制,但最终可以尽量获得了然与心。若对世间复杂多变的规律和秩序,有了理解,也就有了宽容之心。她暂时得以忘却自己的内疚,无助或无能为力,或者说,取得与它们和平共处的余地。 很快开始新工作。孩子在母亲身边上学。她去国外完成一个短期工作。闲暇时被带领去拜访一个寺庙里的和尚。男子光头,布衣,木屐,将近五十岁的年龄,眼神明亮,看起来很自在。他们彼此不通语言。靠翻译传话。吃完晚饭,她被邀请去他的住宿地做客,是位于歌舞伎町的一处幽深庭院,传统的木结构房子。脱掉鞋,光脚走上榻榻米,房间里空敞,几乎空无一物。他点亮一根蜡烛,说,我们其实应该多和烛火相处。电灯虽然方便,但它与人不和谐,只有火苗,能给我们宁静。在柔和的烛火下,她见到墙壁上有一幅旧绢,有人用端正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她童年时候熟记的诗句,曾经出现在清远山上的古老寺庙里。如今跨越海洋与国界,一字不漏。出现在一个日式房子里。人的情怀息息相通,超越时空。这就是我们内心的自由,母亲若在身边,一定会这样对她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起,只是跟他走到外屋。 敞开的门户外,是院子里的幽幽树林,地上的苔藓厚而绒密。她跪坐在前檐,面对着月光下梦魇一般的树林,感知到空气中的静谧与清凉,一股一股,无声的渗透到胸腔中。无言而旷达,洞察而分明。男子跪坐在她背后,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与常人不同的异常明亮的眼神。他似自言自语般,轻而有力地在那里说话,翻译在一边解说,说,来时的路虽然曲折动荡,常令人想起,内心感伤复杂,但也不必放在心上。只要用自己的双脚,坚实地走路,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路就会在前面。她没有应答,只是在黑暗中,端正跪坐,长久地看着天地与树。眼泪突然储满眼眶。是童年的故居庭院里,在夜色中,与母亲一起,坐在雨檐长廊的竹凳上,观望早春的滇藏木兰,那光秃挺拔的枝干上,如白色灯笼一样悬挂的白色大花。月光给饱满坚强的花瓣洒上一层光辉,像散发出来的淡淡雾气。母亲说,这是月光,但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折射太阳的光线。是。如果没有被告知,大多数事物都具备错觉。因为人只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能够相信他的心抵达不到的事物。此时,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语言不通的异国男子,一个和尚,用黑暗和寂静,寥寥数语,带着她直抵内心深处。这瞬间的感应,难以言喻。只能称之为是一种释然,一种理解,一种和谐。也许,也是一种相爱,一种救度。 于是她跪坐在敞开的天地之中,在他的身边,畅快而静默地,流下眼泪来。 完 2009年1月27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