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七国》 赵王祭天 楔子及上部概述: 核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七十五年。 崩毁的世界,死寂的神殿。 祭坛中央,站着一只鸟儿。 鸟儿白眉低垂,一副老态龙钟模样,苍老的声音道:“辛苦你们了。” 浩然低头系紧鞋带,取过倚在墙边的那柄大剑,负于背上,继而站直了身子,道:“浩然准备好了。” 鸟儿张开双翅,一道电光冲破了神殿地底,直贯向漆黑天幕,万古玄门洞开,现出闪电乱窜的时间隧道,浩然闭上双眼,两脚离地,修长的身躯于空中漂浮,被吸入了时间隧道里。 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扯着他朝时与空的深渊中飞速坠下。 钟剑斧壶塔,琴鼎印镜石,只有找齐这十件上古神器,才能挽救深度核污染的世界,令这大地恢复生机。 许久前,他便是这样穿越五千年的光阴,回到殷商时代,并找到了轩辕剑。 如今,又要开始一段险阻重重的旅途。然而这次有轩辕剑在背上,那是无敌的利刃,王道的象征,再加上身为神器之首——东皇钟的自己,浩然再无畏惧。 东皇钟,轩辕剑,世上有谁能敌? 他在时间长河中穿梭,无数景象扑面而来,记忆最深的是,惊鸿一瞥中望见某个偏僻角落的院子,清风拂过,院中石桌上,却放着一张棋盘。 棋盘上空空荡荡,只剩一枚将,一枚帅。 千古棋?谁的局? 浩然笑了笑,伸出手去,那景象却倏然飘远,消失于虚空中。 迎面光芒万丈,时间隧道的尽头破开。    (一) 公元前247年,战国时代,太行山,赵王祭天。 黑色王旗上挂了一层湿漉漉的霜气,祭桌前的铜炉中白烟弥漫,礼官恭敬双手捧起明黄布帛,交到赵襄王手中, 赵王皮肤白皙,那是一种深居宫中,长期纵欲而呈现出的不健康肤色,他清了清嗓子,忍着烟尘呛鼻的不适感,朗声道:“天瑞临王,国泰民安……” 烤熟的猪、牛、羊三牲并排摆在祭桌上,猪头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嘲笑赵王马上就要遭遇一场飞来横祸而不自知。 “风调雨顺……” “啊啊啊——” 祭桌高处的空间被撕开一道裂缝,浩然连人带剑从洞里摔了出来,撞翻了祭桌,顿时铜爵倾飞,佳酿四溅,赵王发出恐惧的大叫。 上将军李牧拔剑! “有刺客!” 大臣们炸了锅,浩然冲势未消,一头杵上转身逃跑的赵襄王,抱着他直摔下去。 祭坛是以巨石搭起的高台,浩然两脚尚在空中,身体却已无法控制的狠狠坠落,脑袋磕在台阶上,发出“咚”的第一声。 接着“咚”“咚”“咚”连着三声,只见一团王袍滚到了祭台底部。 “抓住他!” “休得伤了大王!” “穿个越我……容易么……”浩然全身疼痛,悲惨万分地爬起身来,茫然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赵襄王。“喂,你没事罢。” “何方贼人!” 倏然间一把剑已劈了下来!浩然大喝一声,反手抽了背后大剑,连剑带鞘横在头顶。那出剑之人却是李牧!然而长剑碰上未出鞘的上古神器,响起“叮”的一声,从中断折。 浩然退了一步,忙道:“等等!听我说!我不是刺客!” 李牧利刃一断,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便即回过神来,反手抽出腰间匕首,直刺而去,浩然忙横剑于胸,再挡一记,又是“叮”的一声,匕首折断。 这是什么妖器?!李牧瞠目结舌,还未出鞘便已折损自己两把神兵! 李牧身后又有数十侍卫发得一声不怕死的呐喊,齐齐操起□□,便要捅来。 浩然朝天上一指,喝道:“快炕!灰机!” 说完瞬间转身,朝远处没命狂奔,避开耳畔飞来的利箭,奔到山崖边,纵身一跃,如纸鸢般轻飘飘坠了下去,空余无数武将,大臣在祭坛上张着嘴发呆。 时值初春,山中白猿嗥啼,雾水处处,浩然飞速坠落,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古代的空气真清新。” 旋回手把轩辕剑揽在身前,大剑焕发金光,一道气团裹住了他,于半空中展开两道银翼,轻巧落地。 轩辕剑中传出一个沉厚的男子声音,此时带着些许笑意,道:“适才那将军武功尚可,被你撞得灰头土脸之人,可是个王?” 浩然反手把轩辕剑背好,笑道:“八成不知是哪个窝囊王。” 轩辕剑又道:“此去路途遥远,方才本该束手就擒,让人捉回城去,再行逃脱才是上策。否则山中徒步行走,不知要走到哪年去了。” 浩然这时间才醒悟过来,荒山野岭,人踪飘渺,刚才确实不该逃跑。郁闷道:“怎不早说……” 轩辕剑只嘲道:“我有人背着,自是不用走的。”旋不再作回应,浩然只得哭丧着脸,去寻太行山中出路。 太行山南至河内,北通幽州,乃是战国时代中原要地。古称太行八径,第三径“白径”东接开封,北窥邯郸,此刻一队商旅正停在白径中段,等待朝邯郸进发。 商队头领名唤吕不韦,要把从开封、洛阳等地购得的货物运到邯郸去贩卖。 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养了几名门客,俱是以钱买来的亡命之徒,数名谋士,智商俱在平均线以下,除了出点馊主意,就什么也不会了。 然而吕不韦却是有雄才大略的,他不甘心当一辈子商人,三教九流,商在其末,商人没有多少社会地位。在目标未达成前…… 他怎么能死?! 怎么能?山道上太平已久,怎可能在这突然间冒出一群贼寇,手持钢刀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货物?盯着他的妾,盯着他的女儿? 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不韦一退再退,背靠马车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面前是如饿狼般的山贼,逃无可逃,眼望自己重金请回的护送武人,被砍瓜切菜般不断消耗,心中哀叹,我命休矣。 鲜血满地,甚至有几星血沫溅到他的脸上,直到所有护卫都死光了,紫红的血液顺着山道从悬崖上淌下山去。 吕不韦带着恐惧的目光看着不断接近的山贼,背靠马车,道:“赵姬……娘蓉,下车。” 一群谋士躲在马车中瑟瑟发抖,车帘掀开缝隙,露出一只洁白玉手。 最后的谈判恐怕也会失败,但吕不韦顾不得这许多了。 正在此时,山径另一头,未见人,先闻笑声。 少年的声音:“北风吹……大鼓擂……世上究竟谁背谁……” “吊儿郎当,没点正经。”背着浩然的英伟男子笑道。 吕不韦一见那男子,顿时知道来了救星,观其型态身形挺拔,手臂有力,穿着一身金色薄铠,正是习武之人! 而他背上那少年,眉目间又有一股英气,隐约切合这天地造化之意,难道是山中神仙? 少年见鲜血满地,“哟”了一声,好奇打量吕不韦片刻,却被男子背着穿过血泊,两人穿过战团,竟无人敢拦,男子亦似全无插手战局之意,走着走着,险些在血上滑了一跤,少年笑道:“小心马失前蹄。” 吕不韦想了又想,最终道:“两位……” “两位壮士!” “壮士,叫你呢,别装傻。”浩然笑道,伸手揉了揉那英伟薄铠男子的头发。 “何事?”男子笑答道,抬眼望向吕不韦。 马车车帘下的那只玉手迅捷无比地缩了回去。 “求……壮士施与援手……”吕不韦与其对视一眼,竟是心下凛然,面前这男子隐隐有股上位者之威,吕不韦退了一步,通了姓名,正要再说几句时。 那男子答道:“轩辕子辛。” 吕不韦条件未开出,那厢山贼见势头不对,已恶狠狠喝斥道。 “休得多管闲事!” 轩辕子辛笑道:“先下来。”说毕让浩然在大石上坐了,捏了捏指节,山贼众见其插手,俱是发出一声不怕死的愤喊,围了上来。 浩然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吕不韦与他身后的马车,片刻后道:“你到赵国去?” 不待吕不韦回答,浩然又发现了新奇的物事儿,凑到另一辆车前,伸手去弄两只山羊,山羊脖颈上系着铃铛,被他手指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山羊双目带着恐惧神色,被浩然碰触到的那刻,却是安下心来。 铃铛声响在谷中回荡,穿过山贼临死前的咆哮与骨头折断的闷响,轩辕子辛在这短短片刻竟是已赤手空拳放倒了二十余人! 车内女子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问道:“那位大哥是……” “是我家里人。”浩然答道,并礼貌地朝女子点了点头。 “小心!”女子惊呼道。 浩然似乎早已感觉到,微微侧过身,避开脑后挥来的一把钢刀,扣起手指,朝刀背上一弹。 断金之声响彻太行山谷,那刀被聚集了凌厉劲气的一指弹成两截!横飞出去,钉在吕不韦脖畔的车厢上! 那山贼看浩然少年模样,本只想偷袭,不料却是踢到铁板。当即目现惶恐,不住朝后退去。 “最后一个了?”浩然笑道。 子辛身周躺了数十人,贼寇再不敢上前,面面相觑许久,继而转身朝山下没命逃去。 子辛嘲道:“这点本事就出来打劫,不怕被人打死,只怕被人笑死。” 冤家路窄 赵国·邯郸。 春季沙尘天气刚过,战国时期的六大都城之一终于在沉睡中苏醒过来。街道两侧住民打开房门,取下遮窗板,咳嗽声不绝于耳。 浩然在使馆门外的廊前坐着,他蹲坐的姿势极不礼貌,两腿大大咧咧地张开,称为“箕坐”,是崇尚礼节的儒生所厌恶的。 当然,这么一个满身尘土的异乡人,身旁又搁着一把大剑,无论他怎么坐,也没人敢来教训。他的深黑色碎短发,一双在尘灰天气里依旧保持清亮的眼睛,以及身上的短夹克,俱与居民长袍大袖着装的时代格格不入。 此刻便有一名十来岁的孩童站在一旁,打量着他。 浩然笑道:“你拔不出来。” 孩童走上前,带着猎奇的,锐利的目光去摸剑柄,继而一手按着剑鞘,另一手使猛劲去拉扯。轩辕剑纹丝不动。 “你又能□□?”那孩童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涨红了脸,半晌后累得气喘,悻悻看着浩然。 浩然莞尔道:“能令此剑出鞘之人,唯有真龙天子;然而纵是天子来拔剑,亦要问它愿不愿意出鞘。”说话间转头看了看使馆,问道:“你是馆里人?小兄弟,你唤何名?” 孩童嗤道:“装神弄鬼,既是你的剑,又怎会出不了鞘?你,拔剑来看看。” 浩然一笑置之,男孩怒道:“你敢违命!?” 浩然心头一动,想用话来套这男孩,却见他转身离了使馆前,沿街跑了。 少顷,他又回来了,带来另一个显是帮手的孩子,道:“姬丹,他那把剑……” “剑呢?” 云层分开一条缝,阳光无边无际地洒了下来,浩然懒洋洋地枕着轩辕子辛的肩膀,斜靠在他怀里,嘴角颇为恶作剧地勾了勾。 轩辕子辛笑道;“剑?什么剑?”旋反手揽住了浩然。 原先那男孩疑惑更甚,这才片刻功夫,怎的又多了个人?这家伙从哪来的?他不住打量轩辕子辛。 那姓姬男孩看了浩然与子辛两人许久,道:“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子辛也不发怒,笑着抬手朝他们招道:“过来。” 他的话中有股威严,竟是容不得两名孩子反抗,男孩走了几步,方意识到自己目的是让同伴来看“拔不出的剑”,旋即上前去,抓着浩然的衣领,峻声道:“那把破剑呢?侠以武犯禁,你居心叵测,交出来!否则把你绑到官府治罪!” 浩然与子辛一齐大笑,身后响起一男子声音,道:“赵政,这两位是为父请回来的客人,休得无礼。” 浩然先前猜测对了,这男孩正是未来统一六国,开拓不世霸业的秦始皇赢政,那亲自出使馆来迎的,正是秦庄襄王子楚。 此时的庄襄王尚只有一个抵押在赵国的质子身份,名唤异人。吕不韦近十年前寻到邯郸,秉“奇货可居”之心,把自己侍妾赵姬赠予异人,而后想方设法,派遣家仆前去咸阳,以护送异人回国为要务,并抱着借此人为垫脚石,登上政坛的态度。 吕不韦慷慨支援异人与赵姬在邯郸的一应花用,又在邯郸与开封之间辗转,进行货物采购,买卖;数月前赵姬在邯郸呆得气闷,要求与吕不韦同行去开封散心。 一路顺风顺水,却在归途中,太行山道上遇见拦路贼寇,蒙浩然,子辛施予援手,吕不韦便把这二人带回邯郸,马车上与浩然交谈那女子,正是异人之妻赵姬。 赵姬说起路上遇袭,异人半有招揽之意,半是感激之情,当即出门来迎。 想起史书中曾有嬴政乃是吕不韦之子,并非庄襄王亲生的说法,浩然不由得暗自比较这男孩与吕不韦面容,却发现这二人全无相似之处。 轩辕子辛仿佛猜到浩然心中所想,笑道:“不像。” 浩然会心一笑,与异人、赵姬、吕不韦等人寒暄后,宾主坐定。 异人皮肤白皙,面容儒雅,别有一番彬彬君子风度,显是长久不见日光,与这时代之人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的外表有天壤之别,显也是长期在邯郸无事可做。 异人道:“天下战乱不休,百姓颠沛流离,幸有子辛与浩然两位少侠,否则异人便再见不到不韦兄了,今日救命之恩,异人终生不敢忘。” 未提家人,先道天下;未提妻子,先道友人。异人果真有王者风度。浩然忙谦逊道:“异人兄客气了,少学武术,便以侠道指引本心,这原是我们该做的。谈不上救命之恩。” 异人又问道:“不知两位是哪一国人,过太行山何事,可是想在邯郸谋一席之地?” 浩然避开来处一问,只答道:“浩然初到邯郸,为寻五件古器,名唤琴、鼎、印、镜、石。” 虽是回答异人之问,浩然目光却投向吕不韦,心想或许这名见多识广的商人能给予自己解答。 然而吕不韦却亦是头次听闻,问道:“器如其名?有何作用?” 浩然知道商人本能,听到古物便习惯性地衡量价值,答道:“浩然也不太清楚,古器若未成精化人,应该各依本型,这五件古器内蕴含了天地造化灵气,可解除一场我二人家乡的瘟疫,持在凡人手中,却是无用,吕先生若有消息,还望不吝告知。” 吕不韦忙道:“先生二字,何曾敢当?日后不韦多打听着,也就是了。” 一直未出言的赵姬此刻却好奇笑道:“成精化人?莫非世间真有修炼成精,不老不死一说?” 浩然只笑不答,道:“奇闻怪事,大抵耸人听闻。” 异人沉吟片刻,道:“浩然家乡瘟疫,无法以药石治愈?曾听多年前,神医扁鹊师门……” 子辛道:“异人兄好意,子辛心领,世间有些病,本是药救不得的。” 异人忽想到一事,道:“以你二人之力,寻那五件闻所未闻的古器,无异于大海捞针,赵国藏室中本有流传近百年经卷,三家分晋后,晋国藏卷尽在邯郸,不若我唤人来,带两位少侠去看看?” 浩然一听正中下怀,欣然道:“那便麻烦兄台了。” 异人着侍卫进来,又道:“小儿似是十分喜欢浩然兄,如若无事,还请在舍下多盘桓几日。” 浩然知道他蓄意招揽,便不再推辞。 离开使馆时,赵政与那名唤姬丹的男孩二人并肩坐在马厩栅栏上,十分好奇地注视两人。 赵政忍不住问道:“喂,你的剑呢?” 浩然吊儿郎当地揽着轩辕子辛肩膀,另一手指了指胸口,回头笑道:“剑,在我心里。” 午后阳光从藏书室外投入,携着一道翻滚不休的粉尘,被竹简的裂缝切割得支离破碎。 浩然一面翻阅竹简,一面低声道:“按我的想法,不久后历史的演变是……子楚归秦,我们跟着吕不韦与那家人一起,等嬴政统一天下后,昭告八方,寻琴鼎印镜石……不是更简单?” 背后的轩辕剑笑道:“你每到一个时代,就得找张长期饭票?” 浩然笑了起来,轩辕剑又道:“这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然而赵政这人,你又吃得准他会听你使唤?只怕还没登基,便在争权夺位里卷来卷去……掉了脑袋,却是冤了。” 浩然低声道:“这真的是大海捞针,整个神州大陆找五件巴掌大的玩意儿……你说上哪找去?黄老黄老,道家经卷上记的都是炼丹长生之术,没事就喂人喝水银,看了心里发悚。” 浩然翻到一卷,忽道:“子辛,你说……” 轩辕剑笑道:“叫夫君。” 浩然哭笑不得,道:“正经事呢,你说墨家的机关术,能以坚木制城楼,攻城掠地,公输般又制天梯,城楼能动?那是用什么东西驱动的?会不会与神器有关?真是巧夺天工。” 轩辕剑忽地沉默了。 “机关乃是兵家大忌,以逆天木石之法,□□血肉之躯,何来巧夺天工一说?” 男子冷漠声音在藏卷室另一侧,书架后传来。 浩然略抬起头,与对面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人相视一眼,只觉那双眼睛略有点熟悉感,却说不清在何处见过,遂笑道:“大人教训得是,天道无为,机关之术以杀戮为本意,确非天工。” 男子道:“此等书卷,读之何益?” 浩然把竹简放回架上,换了一卷,握在手中,却不翻开,道:“知道多一些,总是好的。” 男子道:“当年田单将军攻韩本已全胜,墨家派出□□十台,巨雷两具,一路屠我赵军,是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怒人怨。” 浩然知道那“□□”与“巨雷”定是墨家机关术中研发出的战斗机器称号,他对死了多少人倒不怎么关心,只对机关术十分好奇。 料想此人定是军队系统中人,便道;“未曾请教将军姓名?作战机关动力源自何处?” 那将领答道:“一无所知。” 浩然点了点头,又问道:“听说当年长平之役,白起尽屠赵人二十万降兵,那战是否也有机关参战?” 将领想了想,答道:“未曾听闻,倒是武安君,传说其身怀异禀,能知过去未来,该役便是料到我军动向。” 浩然点了点头,觉得武安君一事是疑点,那将领又道:“只恨我晚生十载,否则大赵定不会有此败绩。” 浩然莞尔一笑,这年轻将领倒是自信十足,像极了自己背后那把自大成狂的轩辕剑。见时间不早,便道:“感谢大人指点,小生浩然,现于秦使馆处落脚,盼有缘再会。” 话毕,把经卷放回架上,转身离去。 说时迟那时快,书架后,无声无息地挥来一剑,架在他脖颈上。 浩然退了一步,那剑如一泓秋水,锋芒胜雪,紧紧贴着他的脖侧,浩然吸了口气,眯起双眼,手臂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 “你若妄想去拔背后那妖剑,下一刻,便是身首分离。” 浩然笑道:“我与将军无冤无仇,为何持剑相逼?” 那将领隔着书架嘲道:“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浩然瞳孔倏然收缩,脑中飞快地把来到战国时代后所见之人过了一次。 最终时间定格于太行山祭台上……难怪声音听熟稔,他是李牧! 李牧冷冷道:“当日太行山上,竟能以未出鞘之剑,毁去我家传神兵“青峰”。你背后巨剑是何来头?你又是哪一国的人?到赵国来有何图谋?!” 轩辕出鞘 浩然退一步,架在脖颈上的利剑如影随形地跟了一步,始终贴在他颈侧大动脉上。 “解鞘。”李牧峻声道。 浩然伸手到衣领前,除去了牛皮系扣,轩辕剑落地。 李牧又道:“朝后退,退到墙侧,休想跳窗逃跑。” 浩然退到墙边,背靠墙壁,目中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李牧。 李牧一脚挑起轩辕剑,抄在手中,眼望浩然,道:“你从何处来?” 浩然想了想,笑答道:“草民钟浩然,从巴蜀来。” 李牧微微眯起眼,收了武器,一手握着剑鞘,另一手去扯剑柄,淡淡道:“来人!” 李牧一下令,经卷馆中竟是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数十名卫士!纷纷拥到浩然身畔,把他按在墙壁上,浩然也不反抗,任由卫士搜身。 李牧的目光从剑鞘再度移到浩然脸上,道:“笑什么?” 浩然答道:“笑夹得太紧,拔不出来。” “……” 李牧微忿,使力去拔轩辕剑,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鞘,剑锋剑鞘直似焊在一起般,李牧斥道:“故弄玄虚,此剑无锋。” 浩然笑答道:“非也,待我劝它一劝,将军再拔。” 不待李牧斥责,浩然已道:“脱吧,迟早得脱一回,别害羞了。” 李牧浑不知此话何意,浩然又示意李牧拔剑。 这次李牧只轻轻使力,剑锋便出来了一点。 刹那间,剑锋与剑鞘的连接处金光万道,邯郸天顶乌云卷成一个浩瀚漩涡,继而嗡的一声散去,现出万里晴空! 瑞气蒸腾,天地间神音大作!大地芸芸众生只觉一股无以伦比的气势袭来,身躯剧震! 藏经馆内,李牧全身颤抖,被这气势压得双膝跪下,手捧轩辕剑,目中多了一分惶恐神色。 众卫士哆嗦着跪了下来,无人再敢造次。 浩然走上前去,接过轩辕剑,归鞘,并把李牧拉起,温声道:“这是黄帝之物,万古第一剑,名唤轩辕,象征世间王道。” 浩然笑吟吟地把轩辕剑系回背上,道:“王道在手,天下我有。”旋拍了拍李牧肩膀,与他作别,径直离去。 秦使馆。 “你……”子辛双颊飞红,忿气却遮掩不住。 浩然笑得气喘,轩辕子辛道:“何谓迟早得脱一次!你也脱一次,嗯?!” “啊哈哈哈……”浩然被子辛按在榻上,一脚轻蹬,朝榻内缩了缩,笑意仍是按捺不住,道:“此乃‘君子坦荡荡,小人藏鸡鸡’,证明大王乃是正儿八经的君……哎呀。” 子辛又气又好笑,扑上前把浩然按着,俩人在房中扭个不休,正要低头吻下去,惩治一番时,浩然躲之不迭,笑道:“大王要作甚?” 子辛莞尔道:“要治你这奸臣欺君。”旋探手去扯浩然腰带,便霸道吻了下来。 二人身子都热了,浩然忽听见了什么,气息急促了少许,道:“等等。” “哎……大王!” 浩然气喘吁吁,脖颈蹭得通红,长袍在腰侧半披着。 子辛低声咕哝不清,不住伸手去拽,腰带只箍得紧扯不下来,低声道:“门外……有人。” 浩然衣冠不整地起身,帮子辛理了衣领,笑道:“别闹,小子们看着呢。” 窗格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遮住窗格的人马上转身,院中投入阳光,脚步声匆匆去得远了。 浩然来了这短短数日,便已窥见这两名少年之间的关系。 赵政与姬丹交好,事事压着姬丹一头,尽领着姬丹四处闯祸,后者则唯唯诺诺,不敢反抗,一派小太保领着跟班的风头。 轩辕子辛知浩然所想,笑道:“那俩小子倒也逗趣,孤小时与飞虎亦是这般。” 浩然饶有趣味道:“赵政选个好的,姬丹挑点剩下的。少年郎做得伴来,都是一般的模样。” 姬丹追着赵政,在院中停下。 俩少年俱是满脸通红,对视片刻,赵政鼻内“嗤”了一声,二人又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赵政一臂搭着着姬丹,在院中坐了下来,道:“男人与男人……那俩家伙……” 姬丹忽笑道:“我听吕叔手下人说,轩辕子辛武艺超群,赤手空拳能搏百人。” 赵政嗤道:“百人?爹说李牧将军勇武无敌,剑法精湛不过以一敌三十七刺客,照你这么说,李牧竟是在轩辕子辛手下走不过一招?” 姬丹亦觉此事荒谬,不禁啼笑皆非,赵政则满脑子里俱是浩然眉如墨,脸绯红,唇若点朱,不住急促呼吸,赤着半身,被子辛压在身下的模样,想着想着,脸直红到耳根。 赵政看了姬丹一眼,想说点什么,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姬丹。” 姬丹忙道:“我想起……” 赵政低声喝道:“闭嘴!” 姬丹心头一凛,不敢违抗。 赵政忽然伸出手,牢牢卡着姬丹的脖颈。学着轩辕子辛,便凑上前去。 姬丹闭上双眼,略有点恐惧,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异人的声音从走廊外传来,“……此刻当在内院里歇着。” 赵政把姬丹推开,后者摔了个趔趄,站起身来,抿着薄唇。 温润的男子声音答道:“牧自去拜谒便是,世子无须费心。” 赵政与姬丹同时抽了口冷气,躲到柱后。 “那是李牧将军!”姬丹色变道。 赵政点了点头,道:“他来做甚?” 眼看李牧寻进了浩然所住之房,姬丹蹙眉道:“他来找那个叫浩然的?” 赵政嘲道:“怎可能,多半是来寻子辛。” 房内传来谈笑声,赵盘与姬丹蹑手蹑脚,躲到房外,听到子辛与李牧的交谈。浩然只偶尔说几句,大部分时间,竟是轩辕子辛与李牧高谈阔论,滔滔不绝。 赵政对李牧与子辛二人所谈听得一头雾水,姬丹小声解释道:“他们在谈兵法、武学。” 赵政面有不豫,点了点头。 少顷李牧与轩辕子辛出院,站在院中,一挺木剑,一取剑鞘,像是想彼此过几招。 李牧笑道:“牧所学家传剑法,唤落雁式,取平沙落雁之意,子辛兄当心了!” 轩辕子辛笑道:“但使无妨。” 浩然笑吟吟地寻了一处坐下,看着这两人比剑。 李牧挥起长剑,平地转身,袍襟一荡,祭剑斜劈,姿态优雅无比,观战的浩然喝彩道:“好!” 子辛不闪不避,笑道:“着!”旋把剑鞘一指,李牧登时愣住了。 李牧手中长剑离子辛还有数尺,子辛所执剑鞘,却已点中李牧喉头。 浩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木柱后两少年瞠目结舌。 若是沙场真刀真枪,李牧这一式还未使完,早已被子辛一剑刺穿了脖颈。 浩然笑道:“再来。” 李牧收剑,挽了个剑花,双目凝视子辛,子辛屹然不动,李牧一剑当胸刺去,子辛又侧身笑道:“着!” 那剑鞘竟是后发先至,避开长剑后虚虚划过李牧臂膀,若是拼命,这一剑登时便把李牧右臂卸了下来! 李牧浑然不敢置信,自己竟是不抵此人一招?! 他收了剑,接过子辛递来剑鞘,道:“子辛兄……如何能得知我剑招路数?” 轩辕子辛抱拳笑道:“承让,李兄乃是被自己的目光所出卖。” 李牧登时醒悟过来,暗叹骁幸,同时又佩服轩辕子辛竟能在刻不容缓的一瞬间,通过敌方目光准确捕获其出剑方位,能做到此境界,在这世上除了几位宗师级剑手,又有几人?! 李牧汗颜道:“看来牧还须勤练才是。” 子辛忙谦虚道:“李兄剑法亦十分精准,对敌是……” 浩然打趣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子辛干笑道:“正是,正是。”李牧又谦让几句,便转身离去。 二人把李牧送到院门,子辛才伸手去抓浩然,道:“何谓术业有专攻?” 浩然笑着躲了,道:“看不得你臭屁……莫闹!小子们在柱子后偷看呢。” 赵政与姬丹浑不料又被抓了个正着,顿时糗得无以复加,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翌日,异人竟是早早携了赵政,姬丹,赵姬等人前来,破晓时分便在院外等候。 浩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懒洋洋地推开门,异人忙迎上前笑道:“钟先生……” 浩然睡眼惺忪,赤着上身出来提水,见院里站了一地人,又有赵姬一女子在,当即被骇得不轻,忙转身入房穿衣,不料一头杵在门框上,哎哟吃痛。 赵政看他这副德行,不由得暗自蹙眉。 异人却赶紧来扶了浩然,笑道:“小儿昨夜缠得无法,央求异人带他前来拜师……” 浩然这才醒悟过来,道:“子辛!” 子辛光着脚跑出来,把浩然让进房去,待得问明何事,浩然穿好衣服出来了,子辛方道:“如何?” 浩然略一沉吟,便朝赵政招手道:“过来。” 异人会心一笑,把赵政让到身前,孰料赵政却道:“我不是来拜你的,我只拜子辛作师父!”旋朝轩辕子辛一指。 众人这下尽是色变,赵姬厉声道:“政儿!如何能说这等话!” 浩然与子辛对视一眼,俱是哭笑不得,浩然抬手示意赵姬勿要动怒,笑道:“浩然退避就是。” 子辛望向赵政的目光中颇有深意,未几,叹息道:“来罢。” 浩然倒也不生气,只在门廊前坐下,知道赵政昨日见了比剑之景,生了崇拜之心,磨着异人带他前来拜师学艺。 少年人重武轻文,倒也是情理之中,浩然忽地心头一动,想到秦始皇嬴政在历史上的暴戾之名,只不知嬴政少年时跟随子辛学武,是否大有干系? 正思忖间,见姬丹已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 浩然笑道:“怎么?你也想跟着子辛学剑?我为你讨个人情,去与赵政一道,磕三个头就是。” 姬丹看了浩然片刻,同情地说道:“钟先生,要不,我也拜你为师?” 这下浩然只觉欲哭无泪,悲恸无比,敢情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了挑剩下的! ※※※※※※※※※※※※※※※※※※※※ 嬴政呐嬴政,乃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乃不知道宇宙三大定律之首就是老婆最大的咩~ 乃子辛师父再彪悍,也不是浩然的对手嘛~ 绝世神功 这时代收了徒弟,纵无拜师礼,多少也得知会其父母一声。总不好突然就把燕国质子的嫡子,莫名其妙给拐走了。 浩然把正要跪下磕头的姬丹拉起身,想了想,笑道;“先回去与你父禀报一声。” 姬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忙摆手道:“不用了,师父。” 浩然蹙眉道:“什么叫不用了?!” 院内众人一齐朝浩然望来,姬丹心下忐忑,不料浩然平素懒懒散散,较真时竟也是颇有为人师表的威严。 赵政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浩然一见之下,便猜到其中端倪,温言道:“无妨,我与你同去就是。” 姬丹像是十分不情愿,领着浩然出了秦使馆,长街走不到几步,便是燕使馆,依次韩,魏,齐,街头更有周天子公驿设立。 燕国国力渐衰,其使馆亦是破旧,不经修缮,与平民百姓住所无异。姬丹一路进了院,下人俱不予理会。公子归馆也无人来迎,只有几名收拾打扫的妇人,拿眼不住打量其身后的浩然。 踏入燕使馆的一刻,浩然便后悔了。 该尊重这孩子的意见才是,他虽猜到姬丹之父不是善辈,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燕太子丹之父,日后接掌燕国政权的燕王姬喜,竟是如此一名酗酒暴戾之徒。 姬丹沉吟片刻,上前去,声音微微发抖,道:“父亲。” 姬喜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手提陶壶,不知是醉是醒。 姬丹又道:“父亲,孩儿拜了一名师父,他想……” 浩然哭笑不得,为避免这父子尴尬,转身出了门外,站在院中等候。姬喜醒了些许,把手里陶壶晃了晃,发出液体的响声。 姬丹之声从厅内传来:“父亲……” 姬喜终于醒转,勃然大怒道:“小畜生!又有何事!滚!” 浩然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何事,姬丹大叫一声,厅内传出陶壶碎裂的砰响,浩然匆匆要进厅,却与姬丹撞了个满怀。 姬丹满头是血,瓷片,酒,鲜血混在一处,浩然深吸了一口气,又听厅中姬喜兀自骂骂咧咧,只得半抱着姬丹出了门。 秦使馆,内院。 浩然拣去姬丹额上瓷片,把手按在他鲜血直流,且已爆裂的眼角旁,低声道:“你娘呢?” 姬丹漠然答道:“被他扼死了。” 浩然点了点头,手掌抚过姬丹额角,鲜血止住,短短数息时间,伤口已尽数愈合,留下浅浅一道红印,再过片刻,红印也褪去,姬丹欣喜道:“师父!” 浩然叹了口气,道:“这没什么,以后便教你,磕头罢。” 赵政手上提着一根草绳,见到浩然随手一摸,姬丹头上创伤便已痊愈,不禁登时动容,眼望长身而立的浩然,及跪在地上恭敬行拜师大礼的姬丹,心内隐约有点后悔了。 轩辕子辛沉声道:“看什么?继续做你的事。” 赵政无可奈何,只得把手上草绳往上抛去,吊在树枝上,姬丹磕完头起身,好奇道:“系绳做甚?” 浩然莞尔答道:“练绝世神功。” “什么绝世神功要用绳练?” “轩辕一族秘法——自挂东南枝。” “……” 自挂东南枝之意,赵政不懂,子辛却是懂的,赵政见子辛忍不住大笑,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旋对浩然怒目而视。 少顷轩辕子辛让赵政双手撑地倒立,两足挂于绳上练功,便径走到一旁去睡午觉,不再管这便宜徒弟了。 反而是浩然与姬丹二人对坐于门廊前,浩然有模有样地传授起了筋脉,内家道法等知识。 “体内筋脉循环是为大周天,任督二脉是为小周天……” “不懂。” “此乃大周天。” “懂了。”姬丹欣然道。 浩然握着姬丹一手,道家真气于姬丹手臂处左冲右突,循他筋脉不住上移。 姬丹笑道:“这就是气?” 浩然点头道:“这是师父的真气,非你的真气,沿你身上行走的路途,便是筋脉。气为血表,血为气理,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淤。” 姬丹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轩辕子辛在一旁笑道:“修内气若无强横体质之依,易有走火入魔之险。” 浩然点了点头,道:“外功还是得补练的。” 自挂东南枝的赵政,在一旁听了心里才好过些许,原来自己是先练外功来着。 如此每日,赵政除了倒立,便是挥剑,一天依子辛吩咐,挥足整整七百下,累得几乎倒地不起。 姬丹却在浩然指引下先修道家内功,不日便略窥门径,赵政练功之际,只不住偷看这师徒二人,时不时趁子辛走开,便出言嘲讽,每天光做着能练出什么来? 然而又过几天,赵政的肠子彻底悔青了。 “站站站……站不稳。” “别怕,学这个就像学自行车,要把住平衡……平衡,真气不可乱……” “师父……自行车是什么……啊啊啊!师父!” 这天浩然扶着摇摇晃晃的姬丹腰部,姬丹尚且两手挥舞,站在一柄木剑上,竭力稳定身形。 木剑悬空!离地三尺!! “……%$#@%”赵政直了眼睛。 子辛睡完午觉起身,亦被吓了一跳,道:“你……浩然,你这就教他御剑了?!” 浩然笑道:“练着玩么,此刻我真气为他撑着,否则单凭他也无法御剑。” 子辛道:“你放手看看?” 浩然松了双手,姬丹咬牙死撑,不到一息间便摔了下来,满头是汗,显是依靠自己,只能撑短短几秒。 子辛点了点头,道:“不错。” 浩然拉起姬丹,让他歇下,姬丹显是脱力,道:“我能……以后能练成师父这真气?” 浩然笑道:“可以,你修的是混元真气,道家三清之始,天地混元一气浩荡,只要勤练,体内已有气种,再过几年,要御剑飞天,已是不难。” 赵政结结巴巴道:“他……姬丹能飞天?” 浩然一方面是打算让姬丹尝点甜头,吸引其学习兴趣;另一方面亦是有点好胜之意,与子辛相视一眼,会心笑道:“嗯,能飞天。” 赵政如掉入无底深渊,看着子辛,道:“那,师父,我学了,能做什么?师父也教教我这劳什子真气?” 子辛摇了摇头,尴尬无比道:“师父……不会这劳什子真气。” 浩然捧腹大笑,躲到一旁,赵政已是彻底崩溃了。 虫鸣于野,月上中天。 二人并肩躺在榻上,小声说着话,月光从院里照入,洒在薄薄的一层被上。 浩然低声道:“赵政对此有何高见?” 轩辕子辛莞尔答道:“罗罗嗦嗦,不住念叨,说墨圣亦会御剑,孔圣亦能使天地变色……孙武亦能使破空龙戟……御剑无用,利弩一射就死,飞在天上,白白当了靶子……不在乎。” 浩然扑哧一笑,道:“不在乎?连着几天不来学武,自己不来,亦不许姬丹来……” 子辛低声笑道:“八成是缠着姬丹,让他教那劳什子真气去了。” 子辛翻了个身,侧对着浩然,仔细端详他清秀的眉眼。 浩然拉过子辛有力的臂膀,枕在颈下,深深呼吸他身上健壮,醉人的男子气息,道:“嬴政灭六国,天下一统,焚书坑儒,感觉像个偏执狂,能尽力磨灭他的狂性,让他少杀点人……也是好的。” 二人自然而然地抱在一处,子辛搂着浩然,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对那小子有成见?” 浩然想了想,道:“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他成长为一个暴戾、偏执的人。我不太喜欢暴君。”旋又笑了起来,道:“你除外。” 子辛莞尔道:“孤是昏君,不是暴君……” 浩然心中一动,正要再说时,忽察觉到了异常之事。 乌云蔽月,四周一片漆黑,静谧中,“嗒”的一响从遥远之处穿来,又听极轻的闷哼声。 浩然蹙眉道:“怎么了?” 他起身,走到门前,道:“方才是你徒弟的声音。” 子辛懒懒道:“睡罢,管他那许多。” 浩然忿道:“这什么师父,徒弟也不管了,起来!” 子辛无可奈何,望了浩然一眼,道:“又要去多管闲事?” 那一声闷哼,察觉到的人不仅仅只有浩然。 姬丹把门推开一条缝,在夜间房屋阴影的掩护下,轻手轻脚地闪过长街,朝秦使馆后门处摸去。 “师……” 浩然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姬丹噤声,目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又指了指门外的一棵大树,示意姬丹躲到树后。 浩然单膝跪在后院围墙的高处,少顷,乌云过去,一轮银盘再现。 他比姬丹出现得更早,也更仓促,赤着脚,外衣亦顾不上披,只穿一身薄薄的白色内衣,短裤,单衣雪白,短发乌黑,皮肤如雪,在月光照耀下,更显洁净出尘。 “师父,是赵政……” 浩然蹙眉,点了点头,示意姬丹不可出来,反手抡起负于背后带鞘的一把大剑。白衣剑客,古木神剑荡出了一个弧度,在月光下形成优美至极的剪影。 姬丹的嘴崇拜地张成了“欧”字型。 浩然挠了挠大腿,顺手拍死腿上的一只蚊子,声音清脆响亮。 后门处刺客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探出一人,全身漆黑夜行劲装,警觉地察看周遭异常。 浩然把手中大剑连剑带鞘,轻轻朝那人凌空虚划,姬丹登时深深吸了口气。 那放风的刺客还未说出半句话,脑袋已无声无息地离了身躯,朝前摔倒,发出“扑”的一声。 鲜血狂喷,瞬间染红了院墙。 浩然转头,制止姬丹到了嘴边的一声尖叫。姬丹难以控制自己,恐惧地颤抖,这尚且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亲手杀人! 浩然脸上不露丝毫表情,静静观察后门,许久后,轩辕剑像是十分不满,嘘声道:“回去睡觉,这时间蚊子多得很!” 浩然低声笑道:“先办正事,待会躺平了随便你折腾就是……” 轩辕剑这才满意道:“记得就好。”接着不再吭声。 姬丹只疑惑无比,不知浩然在和谁说话,少顷又有一人与其同伴,抬着麻包,背对院门出来,左右探望,被门外尸体绊了一跤,还未明何事时,浩然又是凌空轻轻一剑挥去。 那人亦被砍成两截! 轩辕剑低声道:“留活口。” 浩然答道:“知道。” 麻包摔在地上,赵政像是被摔醒了,在袋内不断挣扎,最后一名刺客弃了麻袋,见两名同伴皆不知何时丧了命,只吓得慌忙逃窜,没命地沿着院墙奔了出来! 浩然觑准其奔跑路线,一剑挥去,鲜血四溅,那刺客于奔跑中,一脚被卸了下来,发出一声痛苦的爆喝,扑向那大树后,死死抓住了姬丹! 那声呐喊已惊醒了秦使馆内住人,数房间中俱亮起了灯。 姬丹慌忙大叫:“师父救命——!” 浩然斥道:“你笨了!” 浩然敏捷至极地翻身一个纵跃,攀着树干一脚踹飞了那刺客,拉起姬丹,一手按在其肩上,混元真气渡去,令姬丹心神定了些许。 浩然哭笑不得道:“这时间怎可喊师父?!” 本打算砍完人就跑,姬丹却喊了出来,浩然无计,只得拉着姬丹,站在树下,那时间秦使馆中人发现赵政失踪,早已惊慌失措地点着火把奔了出来。 吕不韦匆匆奔出,赵姬紧跟其后,尖叫一声,颤抖着去解那麻袋,吕不韦头发散乱,见了满地尸体,又望向浩然,疑道:“钟先生与姬丹……怎会在此处?” 吕不韦与异人身高相似,此刻又披头散发,浩然不察,只以为与赵姬一同出来的是异人,笑答道:“方才不知何人掳了令郎……” 吕不韦登时变了脸色,颤声道:“浩然?我是不韦。” 浩然心头一凛,吕不韦与赵姬怎会在一处?异人这时候去了哪里?! 昏君奸臣 刺客之事足足折腾了大半夜,直至近天明时,吕不韦着人把门外尸体寻地埋了,又取水来反复冲刷干净。直至此时,一家之主的异人方回,第一个举动便是闭门,召吕不韦议事,出奇的竟是不传浩然前去询问。 赵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在门外偷听。 昨夜虽有这骤来之事,然而有惊无险,赵政过得不到半天,便安下心来。 异人脸色苍白,显也是一夜未曾睡好,颇为疲惫,昏昏欲睡坐于案后。 吕不韦沉声道:“昨夜来了刺客,幸得家侍先一步发觉。” 言语间,吕不韦竟是不提浩然救了赵政之事,又道:“异人,数日后便是围猎,范雎已派人在邯郸野外接应。” 异人道:“浩然、子辛如何安排?” 吕不韦微一迟疑,便道:“不与我们同走,我已知会其二人,让他们先一步离开,在沁水河岸与我们汇合。越过赵国围猎边防后,连夜脱逃就是,秦国连着送来数封信,催你早日回去,此事不可再拖。” 异人细细思索,认真道:“不韦兄,你须得着人护得他二人周全。” 吕不韦略沉吟,答道:“那是自然,子辛是政儿的师父,不韦决不至于行那无情无义之事。” 少顷吕不韦与赵姬离房而去,留下异人独自歇息,赵姬先前观吕不韦神色,早已心知肚明,在长廊外停下脚步,峻声道:“不韦,你要把他二人丢在邯郸?” 吕不韦答道:“若非如此,怎能拖住李牧?” 赵姬蹙眉望向吕不韦双眼,道:“你就不怕于心有愧?” 过了半晌,吕不韦不耐烦道:“此刻非是讲情讲义之时,赵姬,你忘了,昨夜被钟浩然撞见……” 彼此对视良久,赵姬叹了口气,不再发话,吕不韦拂袖而去。 再过得片刻,赵姬也走后,躲在柱后的赵政这才走出。 姬丹等候于院外,回头时好奇道:“怎么了?” 赵政面显忧色,看了姬丹一眼,道:“围猎时你去不?” 姬丹点了点头,赵政搭着姬丹肩膀,低声道:“从今天起,你就在我家住着,哪里也不许去,懂么?” 姬丹尚未明白过来,疑道:“那我爹……” 赵政微有不悦,又重复了一遍,道:“懂么?” 姬丹只得答允,然而要再问为何,赵政却已吩咐道:“你回家去收拾东西,今天就搬过来。”接着便不顾姬丹,自进了浩然与子辛所住的内院。 春日煦暖,浩然在门廊外坐着,伸了个懒腰,见赵政来了,遂笑着吩咐道:“去自挂东南枝罢。” 赵政面露迟疑,看了子辛一眼。 子辛闭着眼,侧躺于廊前,头枕于浩然腿上,懒懒道:“去自挂……” 赵政恨恨地看了浩然一眼,自去寻了那悬在树上的粗绳,继续倒立练功。 “昨夜来抓你那人,你猜是谁派的?”浩然漫不经心道。 赵政冷冷道:“不知。” 浩然随手取了一枚钝头竹签,为枕在腿上的子辛掏着耳朵,子辛舒服得直哼哼,浩然又笑道:“你父近日曾认华阳夫人为母?” 赵政脸色微变,道:“你怎知道?” 不待赵政出言,浩然又道:“他昨夜从华阳夫人处回?” 赵政惊道:“你也听见了?” 浩然莞尔道:“猜的,我可不似你这般爱偷听。” 子辛嘲道:“你师娘太爱多管闲事。” 浩然伸手去捏子辛耳垂,子辛只不住笑道:“子楚子楚,你父穿起楚服,倒是别有一番……” 话未完,浩然便笑着岔道:“休要教坏了小孩。” 浩然一手不住轻捻那掏耳朵的竹签,子辛舒服得声音都变了调儿,道:“看来……昨夜那此刻定与华阳夫人有点干系,否则不会选你父入宫时动手,兴许……非,非是要抓你,只是夜间榻旁……寻不见……” “昏君,怎可对自己徒儿说这话?”浩然微有不悦,停了手,子辛笑着讨饶道:“不说就是。” 浩然又道:“兴许是凑巧亦未可知。” 饶是浩然子辛,此刻亦对刺客身份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赵姬一见异人离去,半夜便与吕不韦凑到一处,反让前来暗杀赵姬的刺客扑了个空,榻旁唯剩熟睡的赵政,于是便有了昨夜之事。 浩然虽顾全赵政颜面,岔了子辛话头,赵姬毕竟与吕不韦私通已久,儿子怎会全然不知? 其父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客居秦国的华阳夫人,其母又与人搞破鞋,赵政对此事一向视为莫大的屈辱,这时不禁一张脸涨得如同猪肝般,索性也不练功了,便退下绳来。 赵政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羞愤之情已达到了顶点,几乎便要冲上前,对着浩然拳打脚踢一番。 不料浩然却似感觉到了他心中怒气,淡淡笑道:“你父你母所做之事,俱是为了你,所以日后你须谨记。” 异人是否沦为太后面首尚未定案,浩然不敢枉自揣测,但赵姬与吕不韦这层,究其本意,无非是为借吕不韦之力,早一日离开赵国,带着儿子归秦,人在异乡,身为质子,家臣不过十,金银不过百,除此以外,有何凭恃? 赵政浑不料浩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一腔怒气登时烟消云散。 “懂么?政儿?”浩然笑着抬眼望向赵政。 赵政点了点头,浩然又道:“你日后是要成王的,总须比别人多背点东西。” 子辛翻了个身,浩然把竹签抽了,笑道:“今天怎不见姬丹?” 子辛不满道:“这边。” 浩然笑道:“没了。” 子辛怒道:“何人掏耳朵只掏一边的!快换边,否则治你戏君。” 浩然忍俊不禁,答道:“臣早饭没吃饱,现手上缺了力气,大王还请凑合着罢……” 赵政忍不住嘲道:“臣?大王?谁的大王?是谁的君?” 浩然还未作答,子辛已摸出一片金叶,扬手抛给赵政,吩咐道:“徒儿,去买点面饼劳什子来,给这奸臣填肚子。” 赵政只得扬手接住那轻飘飘飞来的金叶,转身离去。 浩然在他身后笑道:“他是我一个人的君,这天下,仅我一人奉他为王便足矣。” 赵政摇头暗骂这两人真是疯子,每日自娱自乐,倒也过得轻松。 少顷赵政未回,姬丹已收拾铺盖来了,手中提着一长条腊肉。 浩然头也不抬,笑道:“拜师礼?” 姬丹此刻对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师父崇拜无比,恭敬道:“是,徒儿早就该送来了。” 浩然道:“赵政让你搬到他家?” 姬丹点头,子辛忽疑道:“还说了何事?” 姬丹答道:“他让我……田猎时不能离开他半步,从今天起搬到这里……” 浩然手中一顿,与子辛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心下了然。浩然笑道:“墙角有炭炉,去把腊肉煮了,待赵政回来,打打牙祭就是。” 又过片刻,赵政买了面饼归家,收了子辛赏的零钱,不亚于一笔小横财,心花怒放。 师徒四人围着炭炉,吃起面饼腊肉,倒也其乐融融。 赵政竟是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颇舍不得这两名才拜了几天的师父,几次便想将吕不韦的话和盘托出,然而几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数日后便是田猎庆典,春时风吹草长,万物复苏,赵襄王宴请诸大臣,各国使节于邯郸城外进行围猎。 战国时期王孙贵族娱乐活动单一,每年的围猎便是最热闹的一项社会上层活动,诸将,臣,日间争相追逐鹿,羊,兔等牲畜,夜间则把各自猎物互相比较,送至酒宴前,请友人分食。 猎场中专门辟出一片营帐区,每到日暮时,赵襄王开宴,众宾客把酒,一时间香味飘散,油脂四溢。 异人作为秦使节,只携家小与吕不韦,吕不韦之女已在数日前离开邯郸,前往咸阳,除这四人以外,门客便只有浩然与子辛。 浩然对猎杀之道本就无甚兴致,日间睡了个足,直至天色全黑方打着呵欠,自去寻一处酒席坐了。 背上轩辕剑问道:“那便是华阳夫人?” 浩然道:“应该是,旁边那人是赵襄王……”他朝王帐前的酒席望去,见一半老女子颇有威严,说了句什么,赵襄王便拱手转身离席。 轩辕剑道:“吕不韦,异人若果真如孤所猜,自行逃回秦国,把你我扔在此处绊李牧的马脚,又该如……” 浩然尚未回答,端着铜爵前来敬酒之人,不是李牧又是谁? 正暗自好笑说曹操曹操到,浩然起身来迎,李牧到得跟前,问道:“轩辕兄不在?” 浩然严肃道:“子辛迷路了。” 李牧忽听轩辕剑咳了一声,接着只见浩然那表情十分古怪。 李牧又道:“方才是子辛声音?” 浩然忙正色道:“幻听,李将军,不打不相识,敬你一杯。” 李牧回味那句“不打不相识”只觉十分有趣,二人对着干了酒,李牧让坐,望向篝火,笑道:“吕不韦方才说你在这处,我便来寻你聊聊,近日狩猎所得如何?” 浩然笑答道:“没去,终日在帐内……情思睡昏昏。” 李牧莞尔道:“情思睡昏昏……春天本就易困,倒也情有可原。” 浩然知吕不韦指他来,实是借故绊住李牧,方便脱逃,不由得生了促狭之心,道:“李将军不去巡逻几圈,手下儿郎们都安排妥当了?纵是吃酒,也该陪着王公大臣们才是,在这坐着,实是浪费光阴了。” 李牧佯怒道:“我布的巡班,苍蝇亦飞不进来一只,浩然也太小觑于我。” 浩然这下心内兴起幸灾乐祸之意,待会不是吕不韦出糗逃不掉,便是李牧出糗被人逃了,反正总有一方出糗,等着看好戏就是,倒也不甚紧张,彼此劝了几杯酒。 酒一下肚,李牧的话渐多了起来,口中所念,无非便是军中人事调动,赵国政治势力互相倾轧之事。 未几,李牧忽笑道:“浩然也听不懂,是我絮叨惹厌了。” 浩然忙笑道:“不妨,能让李将军一抒胸臆,也是好的。” 李牧自嘲地笑了笑,道:“四月又须换防,驻守边关与匈奴交战,来日所见之期寥寥,此刻感怀实多,见笑。” 浩然知道李牧在朝中定是有不得志之处,赵襄王胆小怯懦,又被臣子吹捧得好大喜功,几次把李牧频繁调动,宣称升迁平调,实乃忌他战功,兵权,变着法子牵制于他。遂心内暗叹,若赵襄王能善用此人,未来是否会被秦国所灭,还十分难说。 然而历史便是如此,善于带兵之人,往往有股不屈血气,比起朝堂上易转圜,多油滑的文臣之辈,总不得善终。 浩然忽道:“这次前往边疆,想必是要带家小同去的了,还未拜过嫂子,不知李将军……” 李牧笑道:“牧未成婚。” 浩然诧道:“还未成婚?” 李牧笑答道:“常年来往边疆与邯郸,哪有时间与精力,纵是贸然娶了哪家的姑娘,亦连累其飘零塞外,于心何忍。浩然可是动了说媒之心?” 浩然忍不住打趣道:“没那回事,过几年与匈奴交战,倒是不妨就地取材,掳个酋长女儿带回来,风风光光成亲就是。” 本是玩笑话,李牧却忽然静了,只余远处将士击筑高歌,歌声从篝火的另一头远远传来。 浩然心中打了个突,知道自己定是说错话,然而李牧静了许久,却是一笑置之,道:“来,我带你去见个人。”旋起身径自走了。 浩然只得不远不近跟随其后,背后轩辕剑此刻出了声,在他耳旁道:“你勾起他伤心事了。” 浩然哭笑不得道:“我怎知还有这蹊跷……他要带我们去见谁?” 轩辕剑笑道:“见他的相好。” 浩然还未反应过来,李牧掀开滚金帐帘,进了一顶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几名美女簇着赵襄王,不住劝酒劝食,赵襄王得意洋洋,满面春风,吃得不亦乐乎。 李牧进帐无须通报,显是在军方地位极高,此刻赵襄王便微有不满,道:“李将军又有何事?” 李牧咳了一声,赵襄王恹恹无法,只得摒开侍婢,随手整了衣冠,李牧方道:“臣来为大王引荐一位侠士。” 赵襄王在这当口被扰了雅兴,索然无味道:“何人?” 李牧让出身后浩然,浩然礼貌地点头,拱手道:“见过大王。” 赵襄王点了点头,道:“你唤……”他与浩然对视一眼,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一脚蹬开木案,忙不迭地朝后躲去,慌张道:“有……刺客,有刺客!” 李牧浑不料当日祭天时匆匆一面,赵襄王竟是对浩然印象如此深刻,只道赵王回宫后病了一场,康复后已不挂念前事,忙大声道:“大王!无妨!有牧在此,这人乃是……” 是时帐外侍卫已被赵王大喊惊动,奔入帐内,待赵王略定了些许,方挥退侍卫,道:“李卿,你可知包庇刺客,乃是欺君大罪。” 李牧单膝跪下,抱拳道:“大王但听牧一言。” 赵襄王两眼警觉地盯着浩然,不置可否,李牧又道:“钟先生学通古今,其人胸怀治国王道,牧请为大王引荐此人,大王若能容之,料想他日必成左臂右膀,大王请相信牧识人眼光,钟先生乃是治国贤臣。” 浩然听到这话,实是又好笑又感动,感动的是李牧竟会冒着欺君罪名,为赵王引荐自己,好笑的却是……他究竟如何看出自己是个贤臣来着? 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会,李牧便有这等识人之明? 赵襄王显是心中发毛,来回打量浩然片刻,方道:“贤臣?我看不像。” 浩然正尴尬时,背后轩辕剑压低了声音,附和道:“我看也不像……” 浩然这下哭笑不得,斥道:“闭嘴……” 本是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轩辕剑闭嘴,孰料这声大了些许,听在赵襄王耳中却尽显无礼之意。 李牧与赵襄王同时色变,前者尚且跪于地上,自己引荐之人竟敢顶撞赵王,不由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浩然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不是让大王闭嘴,大王请说就是……” 越描越黑,浩然豁出去了,笑道:“那个……臣……草民实不是当臣子的料,这就告退,扰了大王清静,还请原郁则个,辜负李将军一番好心,来日……” 浩然索性对李牧点了点头,改了称呼,诚恳道:“李牧大哥心意,浩然必将牢牢铭记。” 说完最后几句,想走那时,冷不防赵襄王却喝道:“谁让你走了?!胆大包天!” 浩然一听此言,只得再度望向赵襄王,笑道:“大王要如何?着李将军把我拿下?” 那瞬间赵襄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势所胁,竟是不敢与浩然对答,只转头颤声道:“李卿,这是你的家臣?!” 浩然见今夜已给李牧揽了太多麻烦,不可再连累于他,只得出言道:“非也,我也是刚刚才认识李牧大哥。我主子乃是吕不韦。” 赵襄王冷笑道:“吕不韦?便是那名行商?李卿且去传他过来!养此刁奴,以下犯……” 话未完,只听帐外人声嘈杂不绝于耳,马匹嘶鸣此起彼伏,又有侍卫匆匆闯进王帐,惊慌来报: “禀报大王,禀报李将军,秦国质子异人,行商吕不韦射杀田猎守军,携家小连夜出逃!” 浩然笑得打跌,接口道:“吕不韦神机妙算,知道你要找他麻烦……先一步逃了。” 黯夜阻敌 夜色如墨般浓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辆拖车朝茫茫旷野中不断颠簸,疾驰而去。 吕不韦压低了声音道:“范相国已派下援军,在沁水河岸接应,只需度过沁水桥,今夜便能脱险。” 异人看不清吕不韦面色,却听得出话中担忧,遂道:“范雎当年遣我入质于赵,为何如今又如此心急,传我回去?” 吕不韦仅担任线人,被问起秦国朝政之事,亦是一无所知,只得安慰道:“你是王孙,长期身处赵国,总不是个办法。” 赵政与姬丹蜷在拖车最里,倚在一处昏昏入睡,田猎时赵政与姬丹寸步不离,吕不韦本欲把姬丹驱走,几次不得法,又恐姬丹回去走漏了风声,只得匆匆携两名少年上车。 姬丹一见这阵仗,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上车后更被赵政挤在最里,二人都识趣地不敢开口多问,如此一路逃出了田猎大营,只需再过数个时辰,便能与前来接应的秦军汇合。 吕不韦尚未有时间多说,赵姬忽地一声惊呼,远处火把蜿蜒如长龙,正是赵国前来缉捕的兵士! 浩然摸了摸鼻子,伏在山坡高处的一棵大树上,眼望旷野中无数火把,道: “已知不韦仁兄马车速度为20公里每小时,李牧将军起步加速度为26公里每小时,恒定速度为&%$#@……双方距离7公里……求追及时间?” “……” 轩辕剑哭笑不得道:“除不尽,孤算术不成,休要胡搅蛮缠。” 浩然笑道:“现在去?” 轩辕剑道:“先看看再说。” 轩辕剑又道:“方才你御剑冲出营帐那会,似乎把窝囊王吓得尿了出来……” 浩然莞尔道:“李牧也不帮他把尿布兜上,这便急急忙忙地带兵来追……走,靠近点看。” 浩然纵跃腾空,轩辕剑瞬间离背,垫于脚底,一人一剑,飙出半空,朝着李牧追兵衔尾而去。 人剑悬空,籍漆黑夜色掩护,大地上火把通明,看得一清二楚。 拖车到了沁水河畔,摇摇晃晃地过了桥,赵国骑兵速度极快,前锋队已追至桥后树林中。不多时便有喊杀声传出。 “随我来——!” “莫放跑了秦王孙!” 沁水岸畔树林中诡异地静了片刻,紧接着临死前的喊声再起。 “有埋伏——!” “撤出……” 霎时间又静了下去。 浩然看了片刻,忽道:“这打起来怎断断续续的?低点,有不妥。” 轩辕剑再把高度降低些许,浩然只觉心头“嗡”的一声。 轩辕剑也意识到了,失声道:“林中藏有仙家法器?在谁的手里?” 浩然吸了口气,正要下去探查,忽听到马蹄声,忙回头一望,道:“李牧追来了!” 浩然道:“怎办?脱?” 轩辕剑怒道:“不脱!下去!孤阻他,你救人找东西便是!” 浩然还想再说什么,轩辕剑已半空中一个回旋,冲向地面,浩然险些摔了个嘴啃泥,忙不迭地籍着俯冲之力奔了几步,消除冲势。讪讪捡起一把铁剑,追进了树林里。 轩辕剑“噔”的一声,牢牢插在桥头岩上。 马车狂奔,吕不韦与异人各执一把利弩,紧张指向追杀的骑兵,马车在林中穿梭,无数树枝噼里啪啦在头上折断。 “我引开追兵!你们向西北走!”纵马疾驰的一名秦国少年将军喝道。 异人喊道:“浩然与子辛为何未曾前来?你唤何名?” 少年将军吼道:“不知你说的是谁!我叫王翦!走就是!”旋即挺剑朝拉车马股上轻刺,那马吃通,登时发狠力奔,把王翦甩在后头。 “放箭——!” 赵国骑兵队长一声令下,箭矢越过密林枝杈飞来,车上众人尽数一惊! 赵姬护着姬丹与赵政,惊慌道:“你俩伏下去,不可抬头!” 赵政正要抬头,忽听其母尖叫一声,吕不韦与异人同时惊得撤了□□,扑向赵姬。 姬丹只觉被一股液体溅了满头,一摸脖颈处粘稠血液,吓得大喊起来,再看赵姬,已被一木杆利箭透胸而过,那时间异人已悲恸难抑,大哭出声。 姬丹只道今日便要丧命于这荒野之外,自知无幸,竟是壮了胆气,冲上前去拾起□□,架上利箭,爆喝一声,便扣动扳手,朝那数十名骑兵一通乱射。 乌云散去,银月临空。 “师父——!”姬丹手忙脚乱,正换箭时,眼角余光瞥见月下剑仙! 浩然御剑腾空两丈来高,笑道:“师父来也,徒儿休要慌张——” 浩然舒展双臂,两脚凌空一蹬,足下铁剑瞬间一化十,十化百! 剑落如雨! 天地肃杀! 近百凡兵在仙家剑诀之下,化作无数铁剑旋转着飞来! 旷野中诤然之声大作,密密麻麻的剑锋闪着寒光,每把剑俱迎上了一名骑兵! 只听喊叫声此起彼伏,浩然一招之威,竟是把近百名追兵连人带马,牢牢钉在地上! 浩然腾空一个翻身,扑向马车,继而单膝微屈,在赵政绝望的哭声中,稳稳落于拖车上。 李牧尚在快马加鞭,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那是危机来临的预兆,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黑暗的远方窥探着自己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李牧深吸了一口气,单脚倒勾于马背,灵敏至极的一个翻身,躲到马腹下! 箭如流星飞来,身后亲兵队里,连着迸出三声呐喊,暗箭扑的射穿一人胸膛,透甲而入,再穿一人,连穿三人! 李牧勒停战马,抬眼望向桥头。 子辛一脚屈曲,一脚前伸,坐在岩石上,随手把手中长弓抛到桥下,漫不经心道:“你麾下儿郎,用的俱是铁胎弓?” 子辛又拣了岩旁长剑,握在手中晃了晃,像是在调整握剑姿势。 李牧眯起双眼,避开剑锋反射而来的月光,缓缓道:“轩辕子辛,牧敬你武艺强绝,然今日有命在身,不得不战。” 子辛全身薄铁战甲,在月辉下笼着一层淡银色泽,他单手按着岩石,跃下地来,铁靴稳稳踏于地上,铁石碰撞之声竟是令赵国骑兵齐齐退了一步。 仅一人守桥,那气势却似乎直有千军万马,直令李牧持枪之手微微颤抖。 子辛剑尖指地,懒洋洋道:“一千四百四十一名,俱非我之敌。” 李牧与众兵士均是为之动容。 子辛又道:“少顷便将有人传唤你回去,李牧,识相回头方是上策。不自量力,以卵击石,非是良将所为。” 李牧深吸了口气,狂妄自大到了这个地步,平生所见,唯此一人而已。 “无须多说,今日便向轩辕世兄讨教!”李牧沉声道,继而抬起战枪,朝空中划了个弧度。 身后兵士齐刷刷地树枪,躬身,只待李牧一声令下,便要冲锋。 子辛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嘲笑,李牧俯身于马背上,双目锁定子辛动作,然而就在这一瞬,后方赵王信使飞奔而至! “军情十万火急!秦安国君兵发函谷,直逼邯郸西北!田猎会已散,大王传李牧将军速速回援!” 子辛唰然收剑,随手一抖,长剑断为两截,抬眼望向李牧,目中充满笑意。 真正亲眼目睹浩然御剑西来,利刃如雨的那一幕,只有吕不韦,此刻吕不韦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浩然有如此本事。 异人尚且怀抱赵姬,放声大哭,胸口已被赵姬的血液染得湿透。 赵政更是哭得肝肠寸断,浩然站稳身形,一手扶着车沿,凑到异人面前,赵姬朱唇全无血色,显是快死了,浩然看了一会,道:“别哭,死不了。” 赵姬断断续续地发出“荷荷”声,浩然伸出左手,掌中钟磬之声作响,轻轻抚上透胸而入的箭杆,继而握紧。 那箭杆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为粉末飞散,赵姬的瞳孔倏然一缩,浩然再把右手按在赵姬心口上,血止住了。 赵姬吁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浩然道:“失血过多,虚弱,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周围静得可怕,只剩马蹄有节奏地踏于地上,不断回响。 浩然略有点诧异,笑道:“怎么?” 许久后异人方颤声道:“浩……浩然,为何此时才来?” 浩然看了吕不韦一眼,吕不韦神色如常,自若道:“子辛呢?你二人来时的路上被绊住了?” 浩然付诸一笑,道:“子辛在阻李牧,稍后便来。” 破晓时分,马车已驰入平原腹地,车上众人经这一夜鏖战,疲惫得无以复加,各自昏昏沉沉睡去。异人怀抱赵姬,与赵政三人依在一处。吕不韦闭着眼,自坐在另一侧。。 姬丹则摊开了手脚,“大”字型地睡在浩然身旁,打着呼噜。 日升之时子辛单骑追上,于马背上单手一按,腾空跃起。 姬丹登时醒了。 浩然低声道:“睡你的。”遂为子辛腾出位来,让他坐定,又听吕不韦呼吸一窒,显也是醒了,却不睁眼,只假装睡着。 子辛看了满身是血的异人与赵姬一眼,低声道:“伤了?” 浩然微有倦意,搬开子辛长腿,坐于他胯间,把头靠在他肩上,彼此互抱着,闭上眼道:“嗯,治好了。” 子辛只嘲道:“怎伤在那处,也是倒霉。” 浩然把眼略睁开些许,一面观察装睡的吕不韦表情,一面小声道:“方才治伤时只觉……手感甚好。” “促狭。”子辛哭笑不得道。 吕不韦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几下,表情十分古怪,浩然憋着笑,忍得甚是辛苦。 姬丹又醒了,揉了揉眼,缩到子辛腿旁,忽道:“师父,你那飞剑怎生练的,如此厉害,你是剑仙么?” 浩然不予作答,望向吕不韦,只听吕不韦屏住了气息,像是十分紧张,生怕被自己一剑斩了。 姬丹又问了一次,浩然方迟疑道:“徒弟,我也没什么把握……不知来日你是否能练到我这地步,告诉你也无妨,师父曾经听过一次天书。” “天书?” 浩然低声道:“师父从前本领亦是平平,曾有过一次奇遇,是在个唤紫霄宫的地儿,听过始祖讲道,从那次以后,就像开了窍……” 姬丹又疑道;“是李耳先生?” 浩然答道:“不……是老子的师父……鸿钧。” 姬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殷商封神一战后,道家学术延续至战国之时,因史料缺失与周王室的经卷篡改,在此年代已成了一个断层,战国时人唯知老子,不知鸿钧,就连三清中的另两名道尊,亦鲜少人得知。 姬丹又问:“天书说的是什么?能教我不?” 浩然微一沉吟,便笑道:“我也听不懂,既是天书,怎么听得懂?记得住?” 姬丹只听得一头雾水,浩然忽道:“师父是来寻几件物事的,方才你们在树林里与人交手了?情况如何?” 说到此处时,浩然忍不住又抬眼观察装睡的吕不韦神色,他朦胧中想到了些许,吕不韦是否身藏某物,方导致了树林中那时断时续的杀戮? 姬丹仔细思索,道:“方才有人追杀我们……忽的一会儿,那百余骑兵就都顿住了,只顿得一会,又喊着追上,接着又是一顿……师父,你要寻何物?” 浩然吸了口气,一直沉默的子辛此刻睁眼,缓缓道:“定是仙家宝物,只不知……” 浩然盯着吕不韦脸色,低声道;“昆仑镜?传闻昆仑镜能截断时间……是上古神器?徒弟,你仔细想想,那会可有异光或是声响,又有谁做了不寻常的事?想清楚再说,万万不可遗漏。拣细的告诉师父,此事至关重要。” 马车倏然一颠,异人咳了几声,继而睁开双眼。 秦军败逃 王孙异人刚逃离邯郸,下一刻,安国君与王陵率领的十二万秦国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冲破了赵国国境,铁剑直指邯郸。 赵襄王一面下令边塞驻军回防,并传出了紧急集兵手札,田猎取消,百官,使节仓皇撤回城内,紧闭城门。赵国太后在同一夜朝韩,魏楚分头发出求援信。 此刻前来接应异人、吕不韦的王翦尚且在赵国西北边境与小股敌军周旋。异人与吕不韦坐着他们的小破板车,摇摇晃晃地驰向历史的某个重要节点。 赵襄王就像被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而茫然找不到对手还击,要杀秦国质子异人,异人却已逃了,邯郸城中唯剩前来度假的华阳夫人。 同一时间,魏无忌接到其姐十万火急的求援信,刚从赵国回来的信陵君再度取道太行山,兵发邯郸。 自长平之战与邯郸之战后,赵军便被打残且打怕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后,令赵国元气大伤,紧接着的邯郸一役,王龁更足足围城一年之久,时邯郸城内粮草断绝,百姓互食,赵王宁死不降,终于撑到了信陵君窃取兵符,率领魏国军队来援的时刻。 浩然道:“那就是信陵君窃符救赵。” 子辛漫不经心道:“唯可怜了魏国将军晋鄙,尽忠听命,却落得被击杀的下场。” 浩然笑道:“你看问题的方式总是很奇怪。” 子辛答道:“白起,魏无忌,廉颇,赵括不俱是如此?在战中成就猛将之名,又或败将之名,脚下俱垫着几万乃至几十万人的性命。” 逃亡路上,沿途大小村镇空寂得不合常理,就连异人、吕不韦亦察觉到了这不寻常。浩然忽道:“你义母华阳夫人留于赵,若秦国来攻,又将如何?” 异人茫然摇了摇头,道:“她与安国君不和已久,此时辗转到邯郸,投奔赵太后魏媛,便不再打算归秦。” 浩然点了点头,心想华阳夫人不过是又一名政治斗争中的无辜女子。 异人忽道:“浩然,秦国将攻赵?”范雎传信急召质子异人回国,此刻已令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沿路百姓逃离,正是战争来临的先兆。 浩然想了想,道:“我们跑得是时候,说不定这时安国君的大军已进了赵境,唯看李牧手里的那点兵,是否能撑住了。” 邯郸不会沦陷,这点浩然可以肯定,历史虽因自己的两度来访,发生了些许错位,然而决定了时间轴的因果仍不可改动,安国君即将兵败回国,不久后立异人为储君,便撒手西去,然而李牧只带着数千塞外骑兵,如何能挡秦国铁骑? 局势给了他最好的答案。 “朝南退——!” 先行一步,为众人探路的王翦此刻折回,他从平原的另一面遥遥奔来,满身是血。 浩然与子辛登时警觉地坐直身子,朝王翦背后的那物望去。 一只木制的巨鸟展开双翅,身躯连着头颅,足有三丈来宽。 它滑翔于天空,紧追着王翦而来,巨鸟每扑打一次,背后木翅便发出音传百里的机关摩擦声。 浩然与子辛同时惊呼道:“那是什么!?” 吕不韦色变道:“是墨家的机关!快逃!” 子辛一手按着车栏,正要跃出救援时,浩然心头一动,拉住他道:“等等。” 马车登时来了个急转,子辛手搭凉棚,满脸疑惑,望向王翦,只见机关鸢拍打木翅那刻,忽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凝固于半空。 王翦回身,胸口处射出一道极淡的金色光芒,投向空中张开口的机关鸢。一根黑色铁箭离开机关鸢的鸟喙,保持着斜飞而来的形态,驻留于高处。 浩然与子辛吸了口气,异口同声道:“昆仑镜!何处来的?!怎会在凡人手里?!” 王翦瞬间,朝着拖车没命狂奔。 浩然与子辛紧张万分,马上转身相对—— “剪刀石头……布!” 子辛出布,浩然出剪刀,子辛怒了。 “慢出!少顷再与你算帐!” 车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子辛钢铠闪着刺目光芒,已堪堪跃出车去,在草原上徒步飞奔,冲向迎面仓皇逃来的王翦。 “下马——!”子辛吼道。 王翦敏捷至极地一翻,藏身于马腹下,子辛速度已提到最高,纵身跃起,单手在马背上狠狠一按,那马登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背脊被按得折断。子辛借此一跃之力,如炮弹般飞上数十米高的天空,迎上了正在俯冲的机关鸢。 金光从他拳端焕发,天崩一拳,击中了机关鸢的头部。 轰然爆响,机关鸢化为碎片,拖车在原地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一点黑色的火焰在空中盘旋,继而朝西北面飞扑而去,消失于浩浩长空彼端。 “……”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 赵政冷不防问道:“怎么了?表情这么古怪?” 浩然笑道:“那年轻将军完蛋了!” 话未完,只听远处战马发出一声临死前的哀鸣,四蹄发软,跪了下来,砰然把王翦压在马下,露出两只不断挣扎的腿。 秦国大军先锋部队已至邯郸城外,却骤然遇见了先行前来救援的韩国军队。 韩墨送到的云梯从邯郸城内伸出,如同怪物的触须,虎视眈眈指向秦军。 安国君的大部队一路沿沁河上游而来。前锋部队在王陵的指挥下开始了第一波攻城战。 华阳夫人被押到城墙高处,面朝秦国数万把闪着寒光的利弩。王陵一见城头那妇人,登时不敢再攻,忙遣传信兵回头向安国君通报。 大军按兵不动,墨门遣出近百之机关鸢,在邯郸上空盘旋往复。令兵快马加鞭,从后队本军一路冲来:“报——!” 王陵得到了最后的授意,一声令下,万弩齐发,把安国君曾经最为宠爱的嫔妃,华阳夫人射死在邯郸城墙高处,铺天盖地的弩箭飞进城内,拉开了侵略战的序幕。 王翦疲惫交加,朝轩辕子辛点头致谢,旋即便瘫在马车上。 赵政把他手脚并用地拉到车中央,道:“师……浩然,给他治治。” 一时间车上诸人目光都落在王翦身上,三人同时出言询问,竟是各问各的话。 吕不韦问:“国内派来多少人接应?” 异人道:“我父可是率兵攻赵?” 浩然道:“你的护心镜从何处来的?” 王翦吁了口气,接过赵政递来的皮囊,一口气猛灌清水,缓得劲来,答道:“商鞅大人遗物,法家圣器,名唤矩镜。” 浩然松了口气,未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昆仑镜此刻虽不属自己,然而知道下落后,总是好办得多。 王翦又警觉地打量着浩然与子辛,像是在猜测其来历。 浩然心情轻松无比,笑道:“又找到了一件。” 轩辕子辛却道:“离终点又近了一步。” 王翦一头雾水,浑不知二人交谈之意,旋朝吕不韦与异人解释起此次秦国的军事行动。 王翦带来两百名秦国侍卫,为营救异人离开,尽数葬身于邯郸城外。战至他一人,谈起墨家机关术时,可见其恨意。 车队有惊无险,终于离开了赵国,此刻赵襄王,李牧等尚且因秦军围城而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顾及这脱逃的秦国王孙。安国君连自己嫔妃都可辣手杀之,何虑一名庶出的世子?然而异人吕不韦尚未逃出赵国边境,信陵君魏无忌便率领前来援救的八万人,浩浩荡荡地抵达邯郸城外。 数年前信陵君窃符救赵的积威仍在,李牧手中一有兵,瞬间大开城门,城内守军一同杀出,配合墨家机关术,铺天盖地对王陵率领的秦军进行了无情的绞杀,一时间兵败如山倒,时隔多年后,秦国对赵国的又一波攻势被彻底瓦解,逃兵四散,败将遍野,丢盔弃甲逃离邯郸城。 异人尚未反应过来,满布旷野的秦国败兵便从背后如海潮般退向函谷关。 子辛略有点意外,道:“秦兵?这就败了?” 王翦嗤之以鼻道:“不败才有鬼,安国君盲目自大,拿血肉之躯去填木石机关的屏障,焉能不败?” 异人峻声道:“王将军,休要口出不敬之言。” 王翦看了异人一眼,异人虽是庶出,然而毕竟是王室。王翦正要说什么时,逃亡诸人已迎上了安国君率领的后发部队。 后发军显然亦是料不到败得如此快,督阵卫队一面呵斥逃兵,一面收编败兵。 吕不韦与异人终于遇上己方阵营部队,忙不迭地下车去着人通报,不多时便有将领前来,把众人引向关外安国君的亲兵营。 赵政,异人,赵姬,吕不韦一家四口下了车,唯剩王翦与浩然子辛身份特殊,留于车上,后二者还捎带着小徒弟姬丹。 浩然道:“王将军与安国君非是一路人?” 王翦点了点头,并不诧异浩然猜出这点,道:“我奉王龁将军之命前来。” 子辛笑道:“来日异人是要成王的,你须得与其修好才是。” 王翦蹙眉道:“你如何得知?” 话未完,只见赵政匆匆从兵营内跑出,奔向车上的子辛,道:“师父!问你一件事!” 浩然笑道:“你父如何了?” 赵政见过浩然那通天威能,对此一问并不是如何疑惑,只点头答道:“对,安国……国内传说,王上昨夜暴病身死,安国君继位,我爹被立为储君了!” 王翦这一惊非同小可。 赵政又忙道:“浩然,问你个事,你能把华阳夫人救活么?这可是头功一件!” 浩然略一沉吟,道:“你带我去看看?” 赵政匆匆把数人带到停尸营,一面不停口道:“安国君一直惦记着她,你要是能把她救活,那就……” 浩然眼望赵政掀开的一张亚麻布单,霎时间哭笑不得,转身就走。 赵政怒道:“上哪去!” 浩然道:“你……先把这团肉酱拼成你……奶奶的样子,再让我来救……告辞。” 法圣游魂 秦军败退的三日后,第二任君主安国君驾崩。大军撤回国内,安国君传位予异人子楚,老将王龁,上将军王陵见证,回国当日,朝野震动,议论纷纷,却无人敢阻。 王龁积威日胜,昔年长平一役领军相恃廉颇于不下,平军方非议。 吕不韦重金出手,转圜关节,文臣质疑渐消,一商一将,联手把异人拱上了王位。 大军归秦,子楚领赵政咸阳宫外拾级而上,捧安国君遗昭置于龙案前,继位成王,后人称其为庄襄王。 赵政被立为太子,除赵氏,改称其姓为“嬴”,从此得“嬴政”之称。其母赵姬称“朱姬”,封后。 吕不韦拜相国,范雎告老还乡,提王翦等有功之将,论功行赏。 轩辕子辛官拜太子太傅,负教导之责,浩然则执意不受封赏,只领御前司墨一职。 如此嬴政身为储君,太子丹伴读,浩然磨墨,子辛教书,倒也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之景。 嬴政问到浩然时,浩然笑着答道:“我只会磨墨,磨墨罢了。”嬴政知其脾气古怪,便也不再强求。 同年,燕国质子姬喜趁赵秦之乱潜逃回秦,其父薨,姬喜继位,六国称其为“燕王喜”,燕王喜昭告天下,立嫡子姬丹为储君,质于秦。 两枚流星于战国的夜空中划过,昭示着新时代的开始。 浩然躺在子辛怀里,两人依偎于金殿顶上,浩然眼望繁星闪烁夜空,淡淡道:“他们死得真是时候。” 子辛道:“王星陨,解桎梏,北落师门得敞,铁骑千万出,不日将有征战。” 浩然笑道:“神棍,瞎掰的么?” 子辛漫不经心笑道:“爱妃不妨取昆仑镜来一观,便可通晓今古。若神器难得,太史公那书倒也将就……” 浩然笑道:“会是哪里的征战?如今我们的两名徒弟都是太子了,姬丹,嬴政……来日还得想个法子……”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子辛沉声道:“历史不容更改,浩然。” 浩然静了。 过了一会,浩然道:“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过得几年,还得看着他去送死。换了我那便宜师父,想必纵是他自己去死,也决计看不得徒儿死的。” 子辛笑了笑,不予作答。二人心有灵犀,俱是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完成任务,回到未来以后的下场,东皇钟,轩辕剑尚且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历史长河中,区区两名凡人? “轩辕太傅?” 金殿下广场中,有一武将匆匆行来,正是王翦,身后领着一名文士。 文士仰头,与浩然对视。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浩然笑道。 文士拱手道:“见过太傅及司墨大人。” 言下之意,竟不提自己姓名,任由浩然猜测,亦是为那一句久仰大名设了个绊。 浩然轻飘飘纵身跃下地来,落于广场上的王翦与那文士身前。 浩然缓步上前,温言道:“先生从北边来?” 那文士拱手道:“正是,听闻司墨大人向王将军索要矩镜。” 浩然抬手,止住那文士的话,道:“你是法家人,这镜你师兄做得主,你作不得主。” 文士展颜笑答道:“我作得主,听闻大人剑法强绝,擅通仙术,特来此将宝镜交于司墨大人。” 说毕从怀中掏出昆仑镜,恭恭敬敬递到浩然手中,此刻子辛方从殿顶勾檐处跃下,稳稳落于地面。 落地的瞬间,子辛视线余光瞥见高殿上长身而立,凭栏遥望的一人。 吕不韦正从异人寝宫中出来,显是议事方停,这新上任的秦相一见广场中四人,便停了脚步,退到柱后。 浩然双目只盯着昆仑镜,全未察觉有异。 子辛大步走来,身上威势压得王翦与那文士齐齐退了一步。 “来人可是李斯先生?!”轩辕子辛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子辛伸手按在浩然手上,不让他接过昆仑镜,微一顿,便推回李斯面前,道:“素闻法家圣器矩镜可窥过去未来,想必李斯先生前来之时,早已看过,如今你且猜猜,我是接,还是不接?” 李斯脸色顿变,浩然知道子辛定是有话想说,遂不去打断,静静看着李斯。 子辛又道:“凡得此镜者,俱能规万古时光于矩内,李斯先生持圣器来秦,究竟有何目的?” 子辛翻过手掌,护心镜般大小的上古神器,在他手上悬空转动,不断散发着瑰丽的光芒,那五色神光来回交织。在东皇钟与轩辕剑的注视下,发出连声嗡嗡共鸣。 李斯想了想,也不再绕弯,遂负手道:“实不相瞒,接此镜者,须达成法圣商鞅所吩咐之事,方可得镜。” 浩然蹙眉道:“何事?” 子辛却扬眉道:“若不达成此事,又将如何?” 李斯正色肃然道:“法圣魂魄将化为厉鬼,夜夜来缠。” 浩然还以为会有何石破天惊的话,二人听到此言,俱是同时大笑。 李斯霎时变了脸色,怒道:“何以嘲讽于斯?!”旋一拂袖,把昆仑镜收回,道:“既是有意相辱,无须再言,李斯这就告辞。” 王翦忙道:“李兄且慢……” 浩然示意王翦勿追,见李斯离去后,方道:“王将军,那镜是他交给你的?” 王翦点了点头,道:“李斯先生到大秦前来日久,过诸大臣门前而不得其用,那日我发兵前去救援王孙……大王,李斯在东门外截停我,交予此镜,言明是商鞅遗物,可作大用。” 浩然略一沉吟,道:“麻烦王将军向储君通报,我和子辛要出一趟远门,尽快回来。” 李斯怀中揣着法家圣器,离了咸阳宫,此刻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已全然丧失。自从在师兄韩非处得了此物,开启古盒,取出昆仑镜后,商鞅的一纸轻飘飘遗书,便无异于一把利刃,架在他的脖颈上。 他连夜离开咸阳,登上马车,朝东南方出发了。 繁星漫天的夜幕下,浩然足踏轩辕剑,御剑乘风而来,跃在马车顶棚上。引起一阵轻微的震动。 正在车内闭目养神的李斯警觉地睁开眼。 浩然轻手轻脚地躺下,将轩辕剑抱在胸前,侧了个身,凝视夜幕中土丘此起彼伏,被抛在身后,道:“昆仑镜怎会在商鞅手里?” 车内响起咯噔一声。 轩辕剑笑道:“比起此事,你是否更该关心李先生要去何处,办何事。” 浩然笑道:“跟着不就知道了。” 轩辕剑笑道:“昆仑镜我不知,然而商鞅变法,却是一件孩儿都知道的事。” 浩然笑道:“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请大王赐教。” 轩辕剑道:“奸臣,你可知法圣商鞅为促行新法,得秦孝公授意,于泾水岸畔,尽屠全国三千余户,全河飘红,河岸三年寸草不生,水中腐味,十年不褪?” 浩然答道:“不知。” 轩辕剑又道:“你可知法圣大人设‘连坐’之刑,五户为‘伍’,一家有失,四家纠举,若不纠举,一人获罪,则五家连坐?” 浩然吸了口气,道:“确实不知,只要是邻居,也得抄斩?” 轩辕剑悠然道:“‘四邻’一词便由此而来,古之所谓诛九族,毕竟是亲族;邻里连坐,却是为全无关系之人掉了脑袋,比诛九族,抄满门要暴虐得多了。” 李斯在马车内沉声道:“为君主之至治,有何不可?” 轩辕剑反嘲道:“为君主至治,自无不可,法圣又如何赴死?终其一生,俱为至治兢兢业业,终免不得死于至治之中。” 李斯哑口无言,轩辕剑懒懒解释道:“李斯先生被法圣冤魂夜夜来缠,料想早铭记于心:秦孝公身死,众秦国望族联名上书,废商鞅相位,斩其全族。” “法圣自知肩负人命近万,连夜仓皇逃出,过秦边境时投宿客栈,那客栈老板见其身无文书,恐被‘连坐’,遂先行安顿,而后举之。” “惠文王将其缚回国都泾阳,闹市车裂,五马分尸,成就其一代圣名……” 轩辕剑话中颇有讥讽之意,浩然会心一笑道:“成也连坐,败也连坐,此事从何得之?” 轩辕剑漫不经心道:“法圣大人之魂便在镜中,临死前怨气极重,如何不知?” 李斯颤声道:“是,确是如此,还请太傅指点一条明路。” 轩辕剑未答,浩然已欣然道:“臣明白了,法过苛,不如无为。” 轩辕剑笑道:“正是,究其根源,这连坐之刑,又比炮烙要严苛得多。” 浩然打趣道:“非也!一刀给个痛快,岂是前朝那昏君之为可比?!” 轩辕剑怒道:“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炮烙独丧,连坐众亡,你说孰优孰劣?” 李斯只听得茫然无比,浑不知马车顶棚上昏君奸臣斗嘴皮子斗得不亦乐乎,过了片刻,浩然方道:“李斯先生可记得我二人今夜之言?” 李斯这才明白过来,浩然是在警告他,若有一日朝堂得官,推行法治不可过苛,忙道:“李斯受教了,谢太傅,司墨点拨。” 浩然这才道:“你要前往何处,做何事?” 李斯长叹一声,取出昆仑镜,冷不防车帘被掀开,子辛一手揽着浩然,攀进车内,二人坐定,子辛道:“说罢,先前午门外拒你请求,原因奸商在一旁偷听,恐多生枝节,此刻但说无妨。” 李斯感激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眼通红,面容疲惫,显是多日未曾睡过一次好觉。 他把昆仑镜平托在手中,镜内飞出无数彼此缠绕的光点,在狭小,漆黑的车厢内焕发出柔和的光芒,继而四处飞散,形成漫天星图。 李斯道:“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此事与荧惑星有关。” 浩然点了点头,道:“荧惑守心,主战。” 古人称火星为荧惑星,火星轨迹多变,复杂,每次出现于天空之时,俱会引起连年战乱。 李斯道:“数十年前,荧惑星降世,托生于军政之家,中原大地杀戮顿生,冤魂无数,然而这荧惑星自降世后,便不再归天。” 浩然蹙眉道:“有这种事?战神星转生后你们法家寻不着人,也寻不着尸?” 听到杀戮二字,浩然与子辛俱是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场战役。 坑杀四十万赵国精锐,成就一代绝世猛将威名的长平之战。 是役,开创了史上歼灭战的先河。 昆仑镜·时光之矩 新郑到了,李斯掀开车帘,一缕金色的朝阳洒了进来,照在浩然脸上。 子辛以手臂为浩然挡住阳光,浩然却已醒了,问道:“进城?” 李斯睁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道:“可绕道,也可进城,进城则补充食物、饮水,看两位如何打算。” 虽是征求浩然、子辛的意见,李斯话中之意已十分明显。 韩国地处秦,楚,齐中心,地小人稀,若过新郑城而不入,要找到村庄购买食物,又不知得过多久。 子辛略一沉吟,便道:“韩非在城内?” 李斯道:“师兄前往魏国借粮。” 浩然伸了个懒腰,道:“昆仑镜拿来我看看。” 李斯忙道:“此物不可乱用……”还未说完,昆仑镜已被浩然轻巧抄了过去。 子辛笑道:“不妨,世间谁都怕古器反啮,唯有他是不怕的。” 李斯疑道:“这话何解?” 子辛笑答道:“他是天下法宝的祖宗。” 浩然横了子辛一眼,随口揶揄道:“臣何德何能,文也不行,武也不成,磨个墨还溅人一脸,怎比得上大王一身王霸之气?”说话间随手抚上昆仑镜面。 昆仑镜中映出一处山清水秀之景,浩然微微蹙眉,道;“这是哪儿?” 阳光铺于镜面,景象又幻,现出屋顶瓦片,山河旭日于屋顶上跳跃不休。 浩然怒道:“什么破玩意儿,抖啥呢,快让人看点清楚的。” 镜中光华一闪即逝,现出新郑城全貌,三人明白了,还是得进城去。 是时春夏交接,城外沃野千里,俱是忙着耕种的农人,李斯在新郑城外交出腰牌,守门卫兵便放马车进城。 浩然掀开窗帘朝外望,窥探新郑城全貌,新郑城内大小房屋外,俱挂满了缉拿的木牌。 浩然又好奇道:“街边堆的那破烂有何用?” 李斯顺着浩然目光看去,答道:“那是墨家的机关犁。” 数件囚车般的木笼堆叠在一处,有士兵取火把来,将其烧了,浓烟滚滚,城内居民均指指点点。 浩然道:“机关犁?能自动耕地,播种?” 李斯点了点头,道:“墨家与我法家嫌隙由来已久,此次韩师兄宁愿屈尊前往魏国借粮,亦不愿向墨家屈服。” 少顷三人入城,寻了一间小客栈坐下,唤得酒肉来,稍作休整,李斯又取了钱币,着客栈老板前去帮忙采购物事,方详细谈起墨家之事。 新郑本就不甚富裕,虽为国都,这小客栈内却冷冷清清,清晨老板开张扫了坐榻,角落里唯有几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对坐饮酒。 子辛微一扫视,发现了异常,却并不多言,只示意李斯谈谈韩国之事。 墨家起源于韩,亦归根于韩,其始祖墨子出生地已不可考,未被门徒记录,只知其在宋国辞官后,便带领弟子一路跋涉抵韩。 墨子之能与春秋时期的另一名神匠公输般不相上下,机关术与匠艺成为韩国足以抗拒各国的强大力量,时更有:“天下强弩尽出于韩,韩之锐铁尽出于墨”一说。 墨子首徒禽滑厘攻“工”之道,于墨子辞世后挑起了振兴墨门的重任;次徒辅子辙则专擅侠道,以使剑为主。 也是墨子老来糊涂,撒手西去之时,竟未言明谁堪接任钜子之位,于是禽滑厘与辅子辙二人,为争夺墨家掌门的交椅,在新郑城外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 禽滑厘以无数木石机关倾巢而出,对阵辅子辙漫天飞剑,酣斗三日三夜后,终断去辅子辙一臂,将其赶出韩国,终身不得回墨门。 “等等,钜子?”浩然疑道:“钜子何解?” 李斯答道:“矩子便是墨门最高权力的象征,墨圣曾言明,谁能获得圣器矩镜,便是……” 浩然哭笑不得,道:“这昆仑镜什么时候又变墨家的圣器了?” 子辛懒洋洋道:“不然你道墨家、法家斗死斗活是为甚。” 李斯一哂道:“倒也不全是因此神镜。” 待得禽滑厘终于赶走了辅子辙,把门徒安顿下来的数十年后,墨家声威如日中天,并以“黑火”为源,驱动各类机关,为韩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声威过高自然引起了当权者的不满与猜忌,当朝相国申不害为打压墨家之威,暗自扶植法家众臣,时商鞅在秦遭车裂,门徒四散逃离,其中有一徒便携昆仑镜来韩。 法家有一面能预知未来的昆仑镜在手,无异于极利害的利器,动一步,知十步,过得数年,便在韩国开枝散叶,逐渐壮大。 传至百余年后的今日,当年这场争斗的促成者:申不害、韩昭侯二人亦万万料不到,法家与墨家竟已成水火不容之势。韩非出身于韩王室,是最得韩王宠爱的公子之一,其聪明才智投于法家,无异于对墨门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子辛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李斯颔首道:“正是师兄所著《五蠹》之句。” 子辛见浩然似懂非懂,遂笑着解释道:“韩非为扶植法家,特作《五蠹》,劝告天下君王要稳己位,必先收拾五种人。” 浩然明白了那两句话,失笑道:“儒家和墨家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了。” 子辛点头道:“不错,他认为,这些人都是混吃等死的大米虫,比方说:儒生、侠客、苏秦一类的言谈者纵横家、毛遂一类的患御者,也就是依附贵族的门客,还有一种人,则是工商之民。” 浩然与子辛相视一笑,彼此心下了然,都明白了对方所想。 要真按韩非说的来,吕不韦仁兄也是“工商之民”,终逃不脱被砍头的份儿,这些论调在韩国或是可行,于其他六国,则是万万吃不开的。 李斯饶有趣味道:“轩辕太傅实是才识渊博,李斯甘拜下风。” 子辛谦让道:“不过是点嘴皮上的功夫,论机关之理等事,子辛是一窍不通。浩然则通晓御剑之能,于实道上,却是比子辛要知道得更多了。” 子辛朝浩然使了个眼色,又望向角落数人。 浩然拿眼瞥去,见那数名年轻人俱有不安神色,料想多半便是被法家捕杀的墨门弟子。正寻思要如何逗其开口时,却听其中一人道:“方才听仁兄高谈阔论,小可心中十分仰慕,未曾请教高姓大名?” 子辛作了“请”的手势,那年轻男子起身阔步走来,虽身着粗布袍,赤着双足,头发以草簪挽着,言谈中却有股豪迈意味,定是墨家门徒无疑。 “在下水鉴,第六代墨家钜子。墨家机关、飞剑两门分离已久,” 那男子云淡风轻地说出了开场白:“方才听言,这里有人通晓御剑术,可是这位小兄弟?” 李斯稍一沉吟,笑道:“原来是水鉴兄,李斯看走眼了,这就告辞。”正要退避时,水鉴又道:“不妨,此处乃是我墨门所设,原无风险,待我安排便是。” 水鉴屈指叩击木地面,连叩三声,稍停之后又是三声。 客栈内地面震动,李斯登时色变,桌案上杯盘叮当乱向,过了一会,众人坐稳,竟是见窗户外景色低了下去。 沿街屋檐缓缓下沉,街角处客栈竟是不断拔高,四根屈曲木柱伸展,成“之”字型化为支撑起大屋的木足,一步跨过数丈,迈出了长街! 水鉴笑道:“要去何处?不妨待我送各位一程。” 浩然略一沉吟,知这年轻的墨门掌门有求于己,便也不多客气,唤来李斯道:“把镜子取来。” 李斯倒也大方,知道有子辛浩然二人在,水鉴纵是有意夺镜亦不敢硬抢,便从怀中掏出昆仑镜,放在桌上。 水鉴微诧道:“矩镜?” 浩然颔首,笑道:“如何?滚铜钱赌个输赢,输了给你?” 水鉴打趣道:“有矩镜在你手里,赌什么俱是输,莫要没的消遣兄弟。”言下之意,竟对这人人想要的圣器没多大兴趣。 浩然笑着以手掌平抚过镜面,道:“水鉴兄认得出此处?” 昆仑镜里映出山林景色,正是方才三人在马车上见到的一幕。 水鉴看了一会,便知其中就里,朝客栈老板吩咐道:“叫孩儿们开去首阳山,轩辕殿。” 子辛与浩然同时动容,道:“那处便是首阳山?!” 浩然在一楼与水鉴讲论御剑之术,李斯在二楼歇了,轩辕子辛却手持昆仑镜,坐在客栈屋顶上,静静眼望远方山峦此起彼伏。 机关屋巧夺天工,以墨子亲传图纸制成,名唤“□□”,四墙对外架无数利弩,强弓,更有奇异滚球,带钩铁网,显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高级机关。 这庞然大屋以四只木足行动,呼呼御风,不到半日时间,便把新郑城远远甩在背后,踏小径,涉长溪,到得黄河岸边,竟是迈入水中,随着滔滔黄水,顺流而下,在水面载浮载沉,漂往下游。 日暮时分的最后一缕红光转来,子辛盘腿坐定,平端昆仑镜,面朝滔滔黄河巨浪,睁开了双眼。 他瞥向镜面,那双瞳如古井皓月,缓缓道:“给我答案。” 昆仑镜却避开了他的问题,镜内光华流转,跳跃,最终幻化交织出数个场景。 天空是火样的红,无数带火流星呼啸着隆隆坠向大地,天顶睁开巨大的双眼,射来一道恢宏的血光,冲向浩然。浩然平端一把通体金色的大剑,横过剑身,堪堪抵住那道光芒。 数息后,一切都暗了下来。 浩然与一名白衣男子并肩立于原地,子辛转身离去,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光线收拢,再度变暗。 “那是谁?”子辛只见到白衣男子的背影,不禁疑惑道。 然而昆仑镜并未解答他的疑惑,景象再变。 天地一片混沌,浩然从高空中冲下,携着旷世的白光,一拳击出! 地面上子辛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玉石之物,单掌前推,挡在面前! 子辛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是未来的事?何时的未来?” 昆仑镜光芒倏闪,浩然裹着白光,子辛浑身金光绽放,二人相撞,紧接着映像忽地切换。 死寂的旷野中,一阵风吹过,拂起浩然的衣角,他静静跪在平原中央,被一把金色的大剑透胸而入,一手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轩辕剑的剑柄支住了他的身体,浩然缓缓垂下了头。 子辛疑道:“这不是失却与虚空两阵,究竟是怎么了?” 镜中光线再亮起时,春风盈野,花海万里,一望无际的翠绿之色铺满世间,草丛中静静躺着一面巴掌大的白色玉钟,与一把金色的大剑。 一切都暗了下去。 “在看什么?”浩然笑道,从背后搂住了子辛的脖颈,继而疑道:“怎么了?满身是冷汗?” 子辛静了一会,道:“没什么……方才……浩然?” 浩然十分疑惑,看了子辛一会,笑道:“昏君,你在看什么?” 子辛茫然摇了摇头,脑中尽是浩然被轩辕剑透胸刺处,跪于平原中的场景,他的全身不住颤抖。 “我……我在想事。”子辛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收起昆仑镜,把浩然揽在怀里,道:“罢了,先不去想它。” 子辛疲惫的闭上双眼,与浩然静静依偎在一处。 首阳之行 客栈的地下密室内,数名墨家弟子不信任地打量着浩然与子辛。 水鉴把二人带到最接近墨家机密的核心处,实是冒险了,但若非如此,无法表示他对浩然的信任,并以此信任来交换更多的知识。 一只巨大的铜鼎中盛满诡异的黑色火焰,火焰燃起时,周遭的光线俱是黯淡了下去。浩然蹙眉道:“这就是你们驱动机关的动力来源?” 水鉴略一沉吟,便答道:“是,机关兵器俱以黑火驱动,如机关鸢,机关狮,竹焘等物;农耕,兵戎一类则不敢随意消耗黑火来源。” 浩然上前一步,水鉴色变道:“不要靠近,黑火攻击性极强。” 黑火却似是十分畏惧浩然,浩然走了一步,那火焰便无声无息地矮了下去,缩成一团。 子辛沉声道:“火种要如何保证不为他人取得?” 水鉴指向盛放黑火的青铜鼎,答道:“鼎上刻有上古秘符,一旦机关解体,铜鼎受到攻击,黑火便会离鼎而去,回到墨门的黑火之源中。” 浩然听到这话,登时想到当日逃离邯郸时,旷野中被子辛毁掉的机关鸢。机关鸢废后确实有一点黑色光芒飞向天空,料想水鉴所言非虚,又问道:“黑火之源?黑火还有源头?是一团母体类的火焰?在何处?” 水鉴道:“事关本门秘辛,小弟确实……无法再多说了。” 浩然见水鉴面露为难之色,只得点了点头,伸出一掌虚按,道:“这究竟是什么能源……从来没有听说过。” 子辛忽道:“它是活的。” 浩然赞同道:“这玩意儿有思想。” 水鉴咳了一声,道:“此乃本门圣火,还请两位言语之中担待着点。” 浩然理解地笑了笑,朝那黑火抱拳一躬,问此事实际上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又想探查是否与神器有关,此刻见这黑火与其余神器八成毫无关系,也只得朝水鉴道谢,转身离开密室。 水鉴这才擦了一把冷汗,跟着上楼。 三人坐定后,浩然取来一张丝锦,以芦管在其上写写画画,道;“我不知道辅子辙的御剑术,以及墨子他老人家是如何修的,我自己的飞剑术则是道家三清一脉流传。这混元真气修炼起来麻烦,现抄给你一份,你试着看看就是。” 水鉴心内稍定,笑道:“如此最好,有劳钟兄弟了。” 子辛一直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黑火之事,此刻出言道:“我若是你墨门矩子,便当将这黑火尽数毁了,免得……” 浩然抬头看了子辛一眼,斥道:“别乱说话。” 水鉴笑了笑,摆手示意无妨,道:“圣火本是死物,唯看如何运用而已。人心若善,其用也善。” 轩辕子辛又道:“天下强弩尽出于韩,韩之利铁尽出于墨,纵无此黑火,你墨家照样能活,如此机关屋众多,天工之物流传,反遭韩王猜忌,又是何苦?” 水鉴喝了口茶,叹道:“轩辕兄,圣火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能毁便毁的。” 浩然此时插口淡淡道:“既不是随意可毁,它就不是死物了,现已成了武器支配人,而非人支配武器。” 水鉴苦笑不语,子辛道:“也罢,后世并无此物流传,想必终有毁的一日,生年不满百,无须常怀千岁忧,尽人事,听天命就是。” 浩然把混元道御剑口诀默完,道:“这口诀传自三清之末的通天教主,他是我师尊,若要照着修习,倒与道家参杂了,想必水鉴兄台当有所选择。” 水鉴如获至宝道:“这是自然。”遂捧着那口诀小心收好。 如此数日过去,机关屋日夜不停,竟已到了首阳山下,再过数个时辰,便可登上半山腰的轩辕殿。 浩然与子辛二人横竖无事,便坐在屋顶上观赏登山之景。 水鉴得了那口诀,早已默诵记熟,此刻却掀开地板上的暗格,一路进了密室。 “你们先上去。”水鉴吩咐道。 密室中数名墨家弟子鞠躬离去,暗格发出关好的响声,水鉴从怀中取出那丝卷,恭敬捧了靠近前去,双手把它投入鼎中。 黑火吞噬了丝卷,窜起破布般的火苗,火焰中竟是有声音传来。 “这就是混元道?” 水鉴躬身道:“是。” 火焰又道:“与我墨家御剑之术似是同出一脉。” 水鉴道:“浩然曾言明是道门真气口诀。” 火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水鉴又道:“轩辕子辛剑术,武艺似是极强,浩然却也平平。” 火焰嘲道:“你知道什么?那男子乃是东皇钟转世,能屠神灭仙,破万法,斩圣贤,纵然是我,也得惧他三分,此事不可令他得知。” 水鉴心头一凛,火焰又吩咐道:“去罢,把他送到首阳山,你便可回去,无须再接他下来。” 水鉴几次想把子辛的“后世之说”相告,然而忖度许久,终究不敢开口。 机关屋登山途中十分颠簸,那景象上窜下跃,正如同先前在昆仑镜中所见一般,全无二至。 子辛侧过身,枕在浩然腿上,看了一会,道:“昆仑镜果然通神。” 浩然莞尔道:“要认真追究的话,昆仑镜的本事可就比咱俩厉害了……” 子辛忽然道:“真的不可更改?既然东皇大人言明,回来这一趟不可更改历史,黑火这些劳什子又是怎么回事?” 浩然懒懒笑道:“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后世没提到,并不一定就代表没出现过,咱俩不也没在历史中提到么?” 子辛忧虑道:“正因如此,才令人起疑,前朝三代,封神那会儿也算了,孤与你回了战国一趟,史书为何全无记载?” 浩然笑道:“或许是被你那乖徒儿焚书坑儒时给恰巧烧了,也未可知。” 子辛叹了口气,浩然蹙眉道:“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子辛笑道:“没什么,脑子想岔了,过得几日,撕掳开了便好。” 说话间木屋已剧烈震动,停了下来。 李斯睡眼惺忪地走出客栈,与浩然,子辛站在山林中,吸了一口野外的清新空气。 水鉴拱手道:“我在外头等,三位上了天梯,那石台后便是轩辕殿。” 子辛与水鉴作别,便领着二人徒步登上首阳山去。浩然本可御剑,然而有李斯这名凡人在,却也不好先走,只得权当赏景游玩,开始爬那数千及石台阶。 浩然打趣道:“少顷事情办完,李斯兄定要睡个好觉了。” 李斯只觉成功在望,终于可以不用再夜夜遭到怨魂骚扰,精神也好了不少,如释重负道:“来日李斯定不忘司墨与太傅恩德。” 浩然与子辛俱是笑了起来,浩然揶揄道:“按官衔称,该先太傅,后司墨才是。” 子辛忍俊不禁道:“都是你骑在孤头上,连李斯老弟亦看出来了。” 浩然笑着朝子辛身上一扒,爬在他背后,子辛晃悠悠背起浩然,跟在李斯身后,缓慢走着。 正登山时,背后又有一老妇人臂间挽着一竹篮,提着裙摆上来,步伐稳健,竟是不逊于年轻人。 “哟,这年头连黄帝老祖宗也有人来拜。”浩然把头侧伏在子辛肩上。 子辛笑道:“老祖宗最爱管闲事不是?有求必应。” 浩然笑答道:“什么都管,也就等于什么都不管,上回与蚩尤决战那会,我还被他踩了一脚……反正每次跟老祖宗搭上边的都没几件好事……” 李斯听得一头雾水,浑不知二人交谈之事,子辛又道:“若不是老祖宗,咱俩也不会在那逐鹿战场上就认识了。” 浩然心内温柔忽生,静静伏在子辛背上,揽住了他的脖颈。 说到此处,那鸡皮鹤发的老妇人已经过三人身边,蹙眉瞥了子辛与浩然一眼。 老妇人沙声道:“大个子,看你也像是明白人,儿子生病不吃药,光拜神怎么能好。” 旋无奈摇了摇头,唏嘘愚人日增之流,径自提着篮子朝山上去了。 篮子里还有只小母鸡咯咯叫了几声。 “……” 浩然笑得眼泪横飙,子辛却咬牙切齿,一张脸涨得通红。 “儿子……啊哈哈哈……”浩然笑得险些岔了气:“你儿子生病不吃药……光拜神……哈哈哈……” “休得折辱于孤。”子辛哭笑不得道:“什么儿子!孤有这般老!” 浩然挣扎着下来了,还未站稳,李斯忽地惊呼一声,把二人吓了一跳。只见远处机关屋隆隆起身,沿着平原离去,成了一个小黑点。 “水鉴走了?”浩然手搭凉棚,望向山下, 子辛嘴角微抽,怒道:“言而无信,小人!” 浩然摆手笑道:“罢了,说不定有急事也未可知。” 三人仰首望向轩辕殿。 这古朴建筑像是以巨石堆成,无漆无木,亦未作装饰,殿前立着两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左刻盘古开天,右刻女娲造人,女娲之尾又沿着那近十丈的图腾蜿蜒下来,缠着整根柱身。 浩然几乎可以肯定了,昆仑镜指引的地方便是这里。 他问道:“无所不知的大王,给臣解释一下,老祖宗殿有何来历?” 子辛想了想,穿过石柱之门,反问道:“你道世间黄帝庙为何这般稀少?” 浩然答道;“不知。” 子辛道:“孤也不知。” “……” 浩然险些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滑倒。 子辛笑道:“听闻首阳山登天台是黄帝成圣飞天之处。” “相传圣天神龙前来引渡,黄帝于首阳山封禅,封禅之后,乘龙飞去,其臣属风伯,雨师,仓颉,泠伦便在此起殿,辟登天台为故址。” 李斯探究的目光望向轩辕殿前,那处笼了一层白色迷雾,遮住了大殿入口。他忽然见到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动物从殿外奔来,飞速窜入迷雾中,忍不住惊呼一声,又把浩然和子辛冷不防吓了一跳。 李斯道:“有狐。” 子辛蹙眉道:“山中野狐本多,莫一惊一乍的。” 浩然只充耳不闻,好奇道:“封个禅也能升天,那现在帝王家该你争我夺,都跑这来封禅才是,为何香火不旺?” 子辛嘲道:“谁敢自比万古贤君姬轩辕?别的地方可封禅,此地是万万不能封禅的。否则神龙等不到,被雷劈了岂不冤枉?” 浩然饶有趣味道:“只怕自古帝王心里都认为,比起姬轩辕来,只好不差呢。” 子辛忽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倒也有理,人心本是狂妄,孤那时也曾有动过来首阳山封禅的念头……” 浩然一听这话再无法抑制,爆笑出声,跌跌撞撞地进了轩辕殿。 子辛怒道:“想想又如何了?!” 李斯听懂了前半截,却全不懂后半段,道:“两位大人稍等!” 他匆匆奔上前去,然而浩然与子辛进去了,那雾障却倏然一变,恍若实体,柔力拦住去路,把李斯一推,令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故人之殿 浩然进了那层雾障,忽觉有异,忙回头望去,子辛不见了! 他再转头打量轩辕神殿四处,只见周遭架着数个大火盆,时值正午,一缕阳光从殿顶天窗处落下,照在殿前站着的一个女人身上。 妲己两手叉腰,杏眼圆瞪,道:“干什么的来了!怎么又是你!” “……” 浩然生平最怕见到的就是这女人,俩人渊源由来已久,若要理清是仇是恩,不知得说到猴年马月去,哭笑不得道:“我也想问,怎么又是你!” 妲己扑哧一笑,道:“你俩怎上这来了?” 浩然眼望四处,寻了一石碑,背靠那石碑坐下,道:“早知道是你在这儿守着,我也不至于寻得这般辛苦。” 浩然忽又恍然大悟道:“方才登山碰上那人是王贵人?我就说呢,只见拿烤鸡祭神,还不见提着只活鸡来的。” 妲己懒洋洋朝石椅上一坐,道:“识相点,啊。尽瞎猜有的没的,说正经话,别拿老娘寻消遣。” 浩然道:“别提了,老祖宗和东皇交代的事儿,回来寻另外五样呢,只找到了个昆仑镜……李斯和子辛呢?你把他俩弄哪去了?” 妲己随手袍袖一卷,殿中央展开一副水镜,镜内正是茫然四顾,到处乱闯的轩辕子辛。 “你修行这几百年了,好东西多么。”浩然知道这女人惹不得,只得随口拍拍马屁,笑道:“把子辛放了吧。” 妲己静静看着水镜中的画面,那雾气困住了子辛,子辛仓皇张望,观其口型,唤的显是浩然。 妲己缓缓道:“还和从前一个模样呢。人高马大伟丈夫,丢了媳妇就跟个小孩儿似的。” 浩然接口道:“你不也是和从前一个模样。” 妲己笑了起来,拂袖,画面再转,现出轩辕殿门口场景。 李斯正在仔细端详雾气,不断伸手去摸。 妲己问道:“这人是谁?” 浩然把李斯来历交代了,妲己道:“先不管他俩,待会再说。” 浩然打趣道:“法宝都哪来的?” 妲己答道:“雾是五色神光,找洪锦讨了一小捧,镜是天都水月,上回去蓬莱串门时,喜媚骗来的。” 浩然道:“都五六百年了,你就没怎么出去?都蹲着修炼呢。” 妲己像是想起前世,悠悠道:“是呀,偶尔下山吃几个人打打牙祭,也不知道是哪一朝了,听说从前你那徒儿周武王可算是薨了,子孙的土地也被十来家诸侯割得零零碎碎的……” 浩然毛骨悚然道:“你都是上仙级的妖怪了,还吃人做甚!” 妲己柳眉一挑,斥道:“吃人怎么了,人还吃鸡吃猪呢,上回我见山下一死就是几十万,整个天都被怨魂给填得黑漆漆的,姑奶奶再怎么吃也吃不下几十万。不过就是个塞牙缝的零头。” “再说了,我就算天天吃人,三界六道,除了你们几个老相识,谁还有德行管得我了?” 浩然听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从封神大战便活过来的狐妖,修个几千年道行,连哪吒广成子等金仙都得惧她几分,确实没神仙能管得了她。 再说三清黄帝等天尊辈大神,谁会有心思来管一只妖怪吃人的事? 浩然想了想道:“昆仑镜指我来这儿,听说荧惑星芒转世,被困在轩辕殿里了?” 妲己略一沉吟,道:“上百年前,老君倒是有来过一遭,不知道在殿后镇着什么,鬼气滔天的,还弄了个血池,我们都十年没进过了。” 浩然蹙眉道:“老君来过轩辕殿?” 妲己漫不经心答道:“黄老黄老,黄帝跟老君不就是一窝的么,都道家的,手段也都千奇百怪,扮猪吃老虎似的,过来帮我捶捶背,说些后世的故事儿,待会让你进去就是。” 浩然啼笑皆非,只得上前去凑到妲己身后,道:“贵人和喜媚呢?” 妲己香肩如雪,粉颈若云,眉目间一颦一笑,俱是动人无比的少女风姿,这自古第一美人讥道:“还惦记着你那一墨盘呢,懒得出来见面。” 浩然笑了起来,妲己又道:“喜媚,把你大王哥哥放了罢!” 小女孩不知在何处笑着应了一声,殿内嗡的大响,白光泛起,子辛怒吼道:“何方妖——” 子辛单膝跪地,此刻抬起头,见到妲己慵懒坐于石椅上,倚着扶手,笑吟吟道:“大王今日怎有空来翻臣妾的牌子了?” 子辛这下尴尬到家了,任他如何猜想,也万万想不到三妖会住在轩辕殿里。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时,白光又闪,李斯也被送进了殿来。 李斯望望正在给妲己捶背的浩然,登时瞠目结舌,又望望子辛。 子辛一手揉了揉鼻子,不自然道:“那个,你……你把浩然放了。” 浩然笑得打跌,示意不妨,妲己斥道:“怎么,让你家司墨给我捶背也不成了?” 子辛哭笑不得,只得上前自寻个地方坐了,道:“成,成,随你差遣就是,喜媚呢?” 李斯见这一家大小叙旧,站在原处却是十分尴尬,道:“那个……怎么称呼?太后娘娘?” 妲己倏然笑得花枝乱颤,朝他道:“镜子给我看看。” 李斯上前把昆仑镜放在案上,妲己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困的很,睡会儿罢,待会叫你。” 李斯眼神迷离,软倒下去,躺在妲己脚边。 妲己看也不看昆仑镜,视线却是留驻于子辛脸上。 子辛走上前去,坐在案旁,两手抱于身前,打量了妲己片刻,最后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在这住多久了?” 妲己道:“四百多年,大王瘦了。” 子辛点了点头,浩然在妲己身后,只看得不住发笑。 子辛道:“这次等我们事情办完,你便随着一起回去?” 妲己笑道:“罢了,你们那劳什子地方,臣妾也住不惯。” 子辛十分尴尬,避开妲己的目光,咳了一声,道:“孤还你……自由身,无须再自称臣妾了。” 浩然笑道:“她要发飙了,你这个不会说话的笨蛋。” 妲己正想发作,一听浩然这话又把不住先笑了起来,子辛面红耳赤,嘴里不知低声念了句什么,料想是:“你俩一伙的”之类的话。 妲己佯怒道:“这样罢,待会办完了事,大王请慢走,臣妾不送了,讨你家司墨在深闺里,陪我这怨妇说说话儿就是……” 子辛一听此言登时色变,浩然却已大笑起来,子辛道:“休要消遣于孤!” 浩然笑道:“抄份故事书什么的给她,王后娘娘每天没事做,翻翻书也是好的。” 子辛终于寻到台阶下,“嗯”了一声,取过案上羊毫,就着天窗中投入的阳光,扯了张丝帛便蘸墨写了起来。 浩然与妲己静了片刻,端详被那一束阳光笼着的子辛。 子辛的眉毛如同利剑,长发早已在回到现代时削短,眉毛,高挺鼻梁以及温润的双唇在逆光的暗室中笼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英气十足。 那种俊朗令人为之赞叹。 “你该常下山去逛逛,成天在这守着,老祖宗也不给你啥好处,出世不如入世。”浩然漫不经心地帮妲己捏着玉臂。 妲己叹了口气,道:“去哪逛?寻个男人,过不得几年,人又该死了,剩我自个活着,没的寻闹心,不如跟喜媚贵人姐儿俩说说话儿来得轻松。” 妲己又笑吟吟道:“公明倒是常来我这,要娶老娘去当媳妇儿。” 浩然扑哧一笑道:“你嫁不?” 妲己答道:“他那仨妹子都如狼似虎,老娘吃撑了的才去招惹这便宜小姑呢。” 就连子辛也笑了起来,三人笑了一会,浩然又道:“老君吩咐你什么了么?” 妲己想了想,道:“没吩咐什么,听说你徒儿家的基业败了,老君就下了世,转生成一个叫什么洞的家伙……” “李耳。”子辛嘴角微微抽搐,打断道。 妲己“啊”的一声,道:“对,李耳。” 浩然笑得又快抽过去。 妲己娓娓道:“老君先是来过一次,在殿后弄了个池子,不知道做什么用,后来听说他骑着青牛,到秦国去了,秦国是啥,现还在不?” 子辛认真一面在丝上书写,蝇头小字工工整整,不显凌乱,他头也不抬,答道:“在,孤收了个徒儿,现便是秦王储君。” 浩然忽地惊呼道:“老君到秦去了?怎没记载?” 子辛嘲道:“老子出函谷关,不去秦能去哪?” 妲己接口道:“没记不就没记贝,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现谁知道他是老君呢,成天睡得迷迷糊糊的,写本书,说句话也没几个看得懂。” 子辛和浩然都笑了起来,妲己慵懒道:“罢罢罢,老娘原是个俗人,认字儿都认不全,只要看得懂的啊,大王别给我抄本道德经下来……” 子辛笑道:“知道,原没打算给你抄太古早的玩意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由明转黑,又由黑转明,子辛竟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丝卷,吁了口气,揉了揉手腕,道:“给你了。” 子辛笑道:“孤这字还成不?” 妲己看了一会,道:“权当留个纪念罢了,明儿让喜媚去裁开了钉成册子……”她头也不抬,拈起笔来,朝椅后的铜像敲了敲。 铜像发出隆隆响声,让出一个黑漆漆的门,门后是一条台阶,台阶两畔灯火一瞬间亮了起来。 妲己道:“自个进去罢,里面有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老君置的血池。” 浩然舒了口气,道:“谢了。” 妲己回眸一笑,道:“谢啥呢,这家伙扔着罢,待会回来再领走,凡人可进不得密室,这可是通融了啊。” 浩然点了点头,子辛站起时双脚酸麻,险些摔了一跤,浩然取过昆仑镜,让子辛搭着自己肩膀,二人进了秘道。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台阶。 子辛道:“以后能把她们……” 子辛只是约略一提,浩然便知其意,答道:“我不知道,神器可以穿越时空,但她们是生灵,不知道过去了会如何。” 子辛点了点头,浩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一间开阔的密室中央。 “血池……”浩然抽了口气。 子辛哭笑不得道:“这也算池?” 石室只有一半,另一半,像是被上古神灵的利刃拦腰切断,浩然与子辛所站立之处,仿佛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匣。 火柴匣的开口正朝向紫色的天空,暗红色的大海。 一望无际的滔滔血海,血海中央浮着若隐若现的一团光。 “这是老君法力制造出的空间。”浩然下了定义。 彼此同时想到一件事,若血海中央的那团光是镇灵石,那么这海中所镇之灵,或许将是一只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 ——卷一·昆仑镜·终—— 伏羲琴·操控人心 昆仑镜不住嗡鸣,浩然持镜照去,一道金光破开海面,翻涌血水让到两畔。 浩然微微侧头,疑道:“昆仑镜有生命?” 子辛答道:“你我二人不也是神器化形,有何可虑?兴许是日月精华未纳足,无法脱胎。” 浩然摇头道:“我觉得昆仑镜不太一样。” 浩然伸出一掌,平托古镜,昆仑镜旋转着离开掌心,绚丽光华在镜面中跳跃,交织,神器不断扩大,伸展,稳稳虚浮于血水表面。 昆仑镜似一方巨大的浮筏,离了岸畔,朝漫漫血海中央漂去。 浩然与子辛并肩站在镜上,眼望那不断接近的一团光。 “别过去!”子辛拉住了浩然。 血海中央是一团红色的雾气,雾气中人形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浩然抬手,掌心发出一道声波,周围瞬息间一静。 声波横扫开去,海水无声地荡开浪墙,把血雾吹得无影无踪,子辛与浩然都是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谁?!” “伏羲琴?!” 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被禁锢于海面上,虚浮于半空。 他的皮肤白皙,身上伤痕处处,鲜红的血液从全身各处伤口中渗出,沿着脚踝滴进海里。 他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禁闭着双眼,抿着锋利的薄唇,唇上没有丝毫血色,脸色苍白得骇人。 那名赤裸男子就像是静止的白玉塑像般骇人。 他蜷起身体,身前紧紧抱着一物,安静浮于空中,怀中之物,正是一具古朴的黑木琴。 琴弦从琴身上不合常理地交错而出,细线反反复复,勒住了那男子全身,手腕,脚踝,脖颈,腰腹,俱被那无数琴弦勒出了伤口,皮肉绽开,勒在身上的琴弦发着淡紫色光芒。 浩然颤声道:“这究竟是谁?被关了多久?为何要遭此酷刑?!” 浩然上前一步,子辛立马把他扯住,道:“别冲动!” 血就像下雨,滴滴答答落在镜上,浩然忍着鼻前的酸楚,伸手去触,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浸湿了他的衣袖。 子辛沉声道:“必须先割断其中一弦……” 子辛把浩然护在身后,道:“若有丝毫异状,你便以混元真气震断琴弦,不可犹豫,东皇只着我们把伏羲琴带回去,并未言明是否破损……” 浩然道:“你小心点。” 子辛微一沉吟,便活动手腕,五指间焕发耀目金光,指锋霎时化为金铁之色。 他按上了伏羲琴的第一根弦。 此刻两人尚不知伏羲琴下镇着何物,只以为抱琴那男子便是被困妖灵,道行修为再高的妖,亦高不过这身为太古神器的二人,况且密室外还有一只前朝妖狐坐镇,有何可虑? 然而伏羲琴捆缚之人并非妖鬼,而是“媒介”。 那男子正是镇妖血海阵的阵眼,此阵乃是太上老君所制,须以神兵先镇暴戾之灵,化其血气,再以其血气为锁,捆缚住极强大的逆天之妖。 逐鹿一战后,黄帝以妖匕“虎啸”为刃,穿刑天首级作为媒介,镇九黎族始祖蚩尤于濮阳西水坡,便是用的此法。 老君设镇妖五弦阵,内里本有隐意。弦分宫、商、角、徵、羽,分镇五行,五象及五脏,脾应宫、肺应商、肝应角、心应徵、肾应羽,又暗合道家“五气朝元”一说,子辛贸贸然伸手,不按布阵之序便要恃强破阵,实乃大忌。 浩然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正要说话时,子辛手指已抚上了凌空切入那男子的第一根弦。 “子辛?” 子辛停了动作,指间发出金光,轩辕剑、伏羲琴二者显是在较力,浩然不敢打断。 子辛眼神空洞,触上第一根琴弦时,脑海中“嗡”的一声,恍惚遭了重击。 琴弦中的回声汹涌而来,子辛的精神犹如海面上的一叶扁舟,瞬间被巨浪所吞没。 子辛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琴弦绷断。 “怎么了?”浩然关切地问道。 子辛满头大汗,摆手示意不妨,浩然道:“伏羲琴能操纵人心,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紧接着,第三个人的声音于空旷海上响起,令浩然与子辛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 “东皇钟……是何物?” 浩然深深吸了口气,遭琴弦捆缚的男子,正缓慢地睁开双眼。 他的眼神迷离,涣散,一瞬间,血海卷起滔天巨浪! 浩然大喊一声,子辛吼道:“当心!” 巨大的血龙卷从中心冲天而起,一道钟声横扫开去,紫色天幕砰然碎成万片,天穹如同碎裂的水晶顶,瞬间垮塌下来。 “浩然——!”子辛怒吼道。 伏羲琴刹那间五弦逐一断开!琴弦在飓风里飞荡,子辛大喝一声,冲向奔腾而起的巨大龙卷。 轩辕殿外。 大地微微震动,妲己坐直身子,疑惑地抬头看了金像一眼。 “这是怎么了?” 震动越来越明显,妲己吸了口气,尖叫道:“喜媚!贵人!快走!” 东皇钟荡出的冲击波携着轩辕剑的万丈金光冲破殿顶,嗡的一声以首阳山为中心点,扩散开去。 蒸腾的血雾不断从殿后喷发而出,犹如一只酣睡的地底妖兽张开了咆哮的血口,无数红烟窜出山头,喷向天空,血雾层层叠叠,遮去了烈日,形成厚厚的云层,霎时间阴风怒嚎,怨鬼惊天! 妲己,王贵人,胡喜媚在山腰上落脚,心有余悸地望向天顶。 “他们把什么东西放出来了?!”王贵人蹙眉道。“你不该让他们进去。” 妲己喃喃道:“我……我不知道……这下完了。” 喜媚叫道:“大王哥哥出来了!” 天顶,沉重且愤怒的声音传来,响彻大地。 “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 “这是什么妖孽!”子辛愤然吼道。 他转过头,望见一名血淋淋的,全身赤裸的男子,忽地愣住了:“那不是你?!” 那男子横抱着浩然,抬头望向天顶,茫然地朝子辛摇了摇头。 “浩然!” 浩然被这一吼,终于醒了过来,迷糊地望着天空。 乌云蔽日,大地上阴风四处,妲己的尖叫声远远传来,浩然猛地转头道:“你是谁?” 那男子面无表情答道:“公孙起。” 浩然挣扎着下地,道:“天上那玩意儿是什么?” “浩然——!”子辛飞速朝他冲来。 天空红云翻滚,怒号大作,云层叠于一处,形成一张巨大的脸,那张方圆千顷的脸猛然转向浩然,睁开了双眼! 子辛跃于半空,身周兵芒荡开,神光冲天,浩然堪堪前跃,于半空中反手一捞,稳稳抓住轩辕剑柄! 妖脸目中射出两道血光,继而汇为一股,冲向浩然! 浩然一手持剑,一手持鞘,猛地一抽,天地剧撼,四海震荡不休! 轩辕剑出鞘! 霎那间金光万道,轩辕剑剑身堪堪阻住那抹血光! “啊啊啊啊啊——!”浩然奋声大喊,双手抵着轩辕剑,死命拦住那股红光!轩辕剑嗡的一声,剑身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红光被反射向山下。 轰天动地的一声爆响,首阳山下千里顿成焦土,那双妖目闭上,云层朝西方褪去。 瞬间红云中又是无声无息地卷来一道血练,山腰上传来小女生的尖叫。 “糟了!” 浩然飞上半空,却见晴空万里,烈阳如火,血云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子辛?”浩然归剑回鞘,抓着大剑,松了一手,轩辕剑砰然摔在地上。 浩然难以置信地拾起剑来,吼道:“子辛!!” 轩辕剑传来疲惫的声音,道:“孤……无力化形,待孤先行歇息……” 浩然这才松了口气,把剑背在身后,道:“方才那究竟是……” 话未说完,冷不防挨了一耳光。 妲己冲上山顶,咬牙切齿道:“你们究竟放出来什么东西!喜媚被那妖孽抓走了!” 那名唤公孙起的男子一手提着破破烂烂的伏羲琴,漠然道:“你唤东皇钟?去找件衣服给我穿。” “……” 妲己与浩然此刻才想起,血池中还放出来了一个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令首阳山下多了个漆黑的巨坑,巨坑占地近百里,轩辕神殿被毁去了大半,残砖败瓦之间,妲己欲哭无泪地坐在一块破石上,披头散发,又叹了口气。 浩然蹙眉道:“你就是白起?你可记得老君为何把你关在轩辕殿内?” 白起茫然地摇了摇头,显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妲己狠狠抓着浩然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怒斥道:“老娘才不管他是什么白起黑起!那妖孽抓走了喜媚!” 浩然吃痛道:“你等等!让我先想清楚,子辛现在连话也说不出了,那天上妖物定是厉害家伙。你老在我耳旁叫个不停有什么用!” 浩然咆哮道:“给我闭嘴!” 妲己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坐了一会,嘤嘤地哭了起来。 王贵人在殿后收拾家当,三妖的家被毁得破破烂烂,她提着一个麻袋出来道:“姐姐,我下山去找点物事。” 浩然苦笑道:“你倒是不担心喜媚生死。” 王贵人冷冷道:“跑得了轩辕跑不掉鞘,寻不回喜媚,吃了你两名凡人徒儿就是。” “……” 浩然被妲己哭得心烦意乱,随手卷了衣袖,塞进耳内。 他静静看着五弦全断的伏羲琴,镜上裂了一条纹的昆仑镜,浩然在那静谧中不断思索。 昆仑镜指引他来找伏羲琴,难道神器彼此之间能够互相感应?李斯曾说昆仑镜本是着他来寻荧惑星……对了! “李斯呢?”浩然抬头道。 妲己幽幽答道:“两年前便下山走了。” 浩然疑道:“两年前?” 妲己点了点头,答道:“老君那血池本是太清境所化……” 浩然猛地站起身,颤声道:“我……我们进去了几年?” 妲己朝浩然比了个“ok”的手势,浩然险些晕过去,道:“三年了?!” 浩然犹如五雷轰顶,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白起拍了拍他肩膀,浩然只见其嘴一开一合,不知在说甚。 “什么?”浩然终于回过神来。 白起道:“方才下山那女子甚美,是谁家闺秀?” “……” 浩然抡起轩辕剑狠狠一拍,把白起拍翻在地。 重回咸阳 一叶扁舟顺着黄河逆流而上,浩然抱膝静静坐在船中央。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的滔天黄水如同泥浆滚滚,一眼望不到尽头。黄河两岸,是墨家制造的机关水车,在缓慢挖掘河畔泥沙。 巨大的木制怪物浸了一大半在水里,以水力驱动,用坚硬的木臂挖开淤泥,把它们缓缓移到岸旁,堆起,筑高。 “他们在做什么?”浩然问道。 白起答道:“拓宽河床,以免夏季黄河改道,洪水泛滥。” 浩然点了点头,又道:“回到咸阳后,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白起嗤道:“懒得管他们,嬴稷那狗娘生的……” 浩然扑一声笑了起来,道:“你好歹也得顾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有前朝武将一开口就称王上为狗娘养的……” 白起懒懒道:“他什么时候死的?现是谁的天下了?” 浩然把秦昭王薨了后,孝文王,庄襄王继位之事告知,又道:“在那密室里一呆就是三年,这次回去,该是异人的儿子继位了。” 见白起不明,浩然又解释道:“异人……嗯,我想他快死了,他的儿子是子辛徒儿,将会……” 白起道:“我知你是从后世来的,说便是,我亦是半个出世之人,泄点天机予我亦无妨。” 浩然抬头,见晴空朗日,微有诧异道:“你怎知我是从后世来的?” 白起道:“你友人与伏羲琴相持不下时,二人对答我都听到了。” 浩然蹙眉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解下轩辕剑拍了拍,子辛显是在沉睡中,并不作答。 白起道:“我且问你,你从后世来,秦如何了?” 浩然笑答道:“早就亡了。” 白起又问:“后世史书可记了我?” 浩然答道:“记了你,你是传奇之人,有人称你为战神,亦有人称你为‘人屠’,武安君白起,你也是秦王室?” 白起颔首道:“嬴稷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大秦最终得了天下?嬴家坐了多少年江山?” 浩然细细思量,从嬴政灭六国,天下一统后,直至项羽刘邦争战的年头,答道:“若从六国全灭算,公元前221年王翦灭齐,到公元前207年巨鹿之战……一共是十四年。” 白起失声道:“只得了十四年天下?!” 浩然笑道:“是。” 白起难以置信地低头思索,一时间不再发问。 浩然又饶有趣味道:“秦灭了以后,东汉有个人叫贾谊,写了篇《过秦论》,我是背不下来了,待子辛休养好后,请他抄出来给你看看,你便知为何了。” “江山易改,不管是何人持政,亦没有千秋万代的说法。”浩然安慰道。 白起点了点头,从此刻起保持了沉默,小船一路沿着黄河拐进支流,从泾水取道前往咸阳。 咸阳比起三年前浩然离开时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异人当政,采纳了吕不韦关于盐、铁的改革建议,又大力发展经济,开拓咸阳与邯郸,太行山东脉的商路,并减免关税。短短数年,秦与中原各国竟是铺开了经贸网,此时的咸阳已非昔日可比,到处商人来往,大街小巷繁荣无比,尽是一片国泰民安之景。 白起淡淡道:“治国之道有方。” 浩然唏嘘道:“吕不韦虽是个奸商,但缺了他还是不行。” “司墨回来了——!” “报——司墨回朝!” 临近咸阳宫,早已有卫士仓皇前去回报,浩然也不客气,大大咧咧便进了宫内,道:“大王呢?” 侍卫仓皇奔出,前去通报,浩然上次不告而别,三年后再度出现,显是一个极震撼的消息,当即便有人匆忙说:“先去回相国!” 白起听在耳内,道:“相国是谁?” 浩然莞尔答道:“就是把国家整治得井井有条的那名奸商。” 浩然微一沉吟,便知吕不韦十分顾忌他,不知暗地里又有何手段,索性也不待异人来传,便过了午门,朝九阳殿行去。 异人正坐于金案后,与群臣议事,浩然随手扣指一弹,殿前金锣“当”的一声自响,震耳欲聋。 “臣回来了,三年前不告而别,如今特来向大王领罪。” 浩然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登时朝野群臣竞相耸动! 异人放下手头竹简,笑道:“钟司墨忙完事了?” 说话间浩然已领着白起,缓步进了九阳殿,众臣俱是吸了口气。 浩然温言道:“先前说走就走,浩然真是罪该万死了。” 异人仔细端详浩然,倒也不甚生气,只笑道:“子辛呢?” 群臣知浩然与异人在邯郸交好,异人顾念旧情,当不会把浩然真的治罪,然而这从前的门客,如今的臣子却着实也太嚣张了些。 浩然道:“子辛略抱小恙,已自行前去休息了。” 吕不韦声若洪钟,笑道:“你一去三年,没人给大王磨墨了,回来便好。否则真要治你之罪。” 吕不韦的额头上肿得老高,像是被人打过,浩然心下疑惑,吕不韦被谁打了?秦国有谁敢打他? 想不通,浩然只得让出身后白起,又道:“臣为大王寻来一人。” 白起神情十分冷漠,那武将之列中,有名老将一见白起,便抽了口冷气,道:“武安君?!” 白起朝那出声之人点头致礼,道:“王……” 浩然使了个眼色阻住白起话头,朗声道:“这位白先生乃是武安君白起后人,臣两年前于首阳山寻得他,请他归国,助大王平定天下。” 前朝老臣死的死,辞官的辞官,王龁却是认得此人的,武安君当年坑杀四十万赵兵,天地为之色变,回国后更当廷顶撞秦昭王,一怒拂袖离去,此人脾气极其古怪,嗜血好战,王龁对其印象极是深刻,如何认不出白起? 然而一别近三十年,白起为何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貌?! 王龁还要再说点什么,异人却已笑道:“既是武安君后人,封地归还,待孤来日加官便是。” 浩然点了点头,道:“这便正好。”旋也不顾群臣震惊眼神,上前取来墨盘,径站在金案前与异人担起了磨墨之职。 这司墨恩宠无以复加,令秦国众臣震撼已极,不仅臣子们想不明白,就连浩然亦觉其中有蹊跷。 异人为何对自己回来浑然不觉惊诧?更仿佛早就得知一般。 浩然本已作好了舌战群臣的准备,然而异人的厚待却压下了满朝文武疑惑的目光,也不多问浩然在这三年前去了何处。 是夜,月上中天。 浩然把轩辕剑放在榻上,忽听走廊中有脚步声传来,便推门出去,险些与嬴政撞了个满怀。 浩然再见嬴政,多少还是有点亲切感,道:“政儿,你长高了不少。” 嬴政不悦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师父呢?!” 浩然笑道:“生病了,在休养,见不得客。” 嬴政推门道:“我看看。”旋被浩然一手搭在门框上阻住。 嬴政怒道:“钟司墨,我是储君!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浩然漫不经心道:“政儿,休要胡闹,你就算当了王,在我面前,不过也就是子辛的小徒弟。” 嬴政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怒了,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推开浩然,进房内看子辛一眼。 浩然籍月光仔细端详嬴政,只见三年一别,嬴政长高了不少,几乎快与自己平齐,不再是那名十来岁的小少年了。 嬴政眉目间的稚气也已消褪,成为一股说不出的戾气,然而那戾气一现即逝,只是瞬间,又恢复了一名半大男人的稳重神色。 “请太傅好好修养。”嬴政与浩然对视一眼,心不在焉道。 浩然笑道:“再过几年,你说不定比我高了。” 嬴政不答,退了一步,整了太子袍服,正要转身离去,浩然又问道:“我走的这段时间,房间谁给我收拾的?” 嬴政生硬地答道:“姬丹。” 浩然笑着点了点头,道:“你二人明天早上过来听书。” 嬴政道:“母后明日要见你,下午罢。” 浩然莞尔道:“储君当得似模似样了,现在都改称父王母后了?” 嬴政脸上微红,啐了声,又有点不自然地看着浩然,许久后道:“你为何……你还与三年前离宫那时一个样?” 浩然会心一笑道:“我是神仙,神仙是永远不会老的。” 嬴政又道:“师父也是神仙?” 浩然点了点头,道:“你回去,明天下午带姬丹过来听书,我有几件事与你分说。” 嬴政正要转身,浩然又吩咐道:“隔壁殿里住着一人,你须唤他为白先生,好生笼络着,来日你要灭六国,一统天下,此人必不可少,可成你极大的助力。” 嬴政脚步稍缓,道:“不稀罕,我有王翦,蒙恬。” 浩然道:“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把王翦给戳死了,你信不?” 嬴政低声骂了句什么,脚步不停,去得远了,浩然这才笑着回房。 浩然叹了口气,坐到床边,解了腰带,除去外袍。 子辛全身□□,躺在床上,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 “你不该告诉他长生之事。”子辛恢复人形后,仍是十分疲惫,略转过头,端详自己的爱人。 月光从窗外照入,洒在浩然赤条条的身体上。 他的皮肤白皙,且全无伤疤,干净的脖颈,肩膀,及微有点肌肉的小腹完美无可挑剔。 修仙之人的身体更有一股灵气,浩然关心地问道:“好点了么?” 子辛吁了口气,出气滚烫,道:“好了不少,先前连话都说不出。” 浩然俯身上床,抱住了子辛。 浩然低声笑道:“他迟早也要去寻那修仙之诀,你也瞒不住……” 子辛反身搂着浩然,满额是汗,宽厚双唇发烫,在他脸上吻了吻。 浩然微有不悦,蹙眉道:“哎,昏君,在给你疗伤,胡思乱想什么。” 子辛笑了起来,道:“这不是阳阳双修?” 浩然正提劲运那混元真气,一听这话险些笑岔了气。怒道:“认真点!” 子辛讪讪仰躺在榻上,浩然又好气,又好笑,分开他的双手手臂。俯在子辛身上。 彼此十指交扣,握紧于一处,眉心,胸口,小腹下丹田互贴。浩然一身真气流转,□□的躯体上泛起淡淡的白光。混元之气源源不绝输入子辛体内。 子辛过了一会,翘起唇,亲了亲浩然的嘴。 “奸臣,你心术不正,当心走火入魔……”子辛低声调侃道。 “……” 浩然满脸通红,只不予置答。 “你……” 子辛笑着翻了个身,道:“孤有力气了。” 浩然道:“不行,你此刻体力未全复。”他要勉力推开子辛,却被紧紧抱着,正要挣扎时,却被子辛抵着。 翌日: 浩然头疼欲裂,从榻上爬起来好几次,只觉□□胀痛,再看榻上,抱了一夜的,赤身裸体的子辛又恢复了剑形。 金色的轩辕剑静静躺在榻上。 浩然斥道:“说了不能太耗力……” 轩辕剑笑答道:“那事无碍,体力与真气本不是……” 浩然哭笑不得道:“罢罢罢,你休养着。”便拾起衣服穿上。 轩辕剑问道:“去何处?” 浩然答道:“见异人老婆,中午就回。” 浩然穿好衣服,沿着长廊匆匆走了。 来到朱姬所住正殿,异人显是上早朝,殿内冷冷清清,廊下站着一女子,一身长袍凤霞,正仰头,把纤纤玉指伸进檐下挂的鸟笼,逗着鸟儿玩。 浩然这才想起自己也该跟着去上早朝,然而王后宣见,这算公差?不管了。 他看了一会,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朱姬。 朱姬道:“都下去罢。” 四周侍婢便都退了。 浩然只觉朱姬才说了四个字,语气便说不出的熟悉,然而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是谁。只得躬身道:“浩然回来了。” 朱姬淡淡道:“你可算回来了,我这都等好几天了呢。” “……” 浩然瞬间五雷轰顶,眼前发黑,一时找不着北。 朱姬笑着展了那身凤服,道:“咋样?还成吧?” 浩然说不出半个字,自寻一根柱子抱着,支起体重,呼哧呼哧一通急喘,道:“我……你……你……” 朱姬蹙眉道:“哎,怎这么奇怪呢啊。” “……” 浩然道:“朱姬……异人家的媳妇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朱姬答道:“我不就是么?司墨看你说的,真会开玩笑。”又以袖掩口,呵呵笑了几声。 浩然深深吸了口气,怒道:“这不是开玩笑,你把人弄哪了?她是秦始皇的老娘!” 朱姬撇嘴道:“死了贝?不知道,你说我把人给附了身,那倒霉女人不就死了,她不也早就死了么?听说人命本上……早把她名儿给划了,说是啥中了一箭那事,你是东皇钟,把人硬是救得活转了过来,上头也不好治您老的罪呢。” “这不正好么,老娘来了,又把她魂魄给送走……”朱姬吃吃笑道。 浩然哭笑不得道:“都够麻烦的了,你还趟这浑水做甚!” 朱姬想了想,道:“找喜媚么,帮你俩么。那秦王是个银样蜡枪头,一推就倒,我随便吹了点枕头风,你看这不帮上你和子辛的忙了?子辛好了点了么?” 浩然已经抓狂了,好半晌才平复心情,道:“你几天前来的这儿?你也不怕露馅?!” 朱姬掩嘴笑道:“好几天了,露馅倒不太清楚,我来那会儿飘了半天,看后宫里有个男的,趴在这王后身上折腾个不停,瞧那样子又不像秦王……” 浩然一手抚额,哀嚎道:“那是吕不韦……” 朱姬点了点头,笑道:“我就朝她身上一扑,把她魂儿给赶走了。”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道:“行房事行到一半……换了人,不韦兄台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朱姬嫣然笑道:“可不是吗,姑奶奶就随便给了他一脚,把他踹角落里去了。” “……” 浩然欲哭无泪,点头道:“苏妲己,你狠!” 异人托孤 浩然手中玩着一枝笔,在鼻尖前蹭来蹭去。 嬴政,姬丹二人匆匆走进殿内,身后跟着毕恭毕敬的李斯。 “一别经年,李兄风采依旧。”浩然扬眉笑道,示意李斯入座,却把姬丹嬴政晾着。 李斯如何敢坐?忙谦让道:“斯方领太子伴读一职,前来聆听太傅……司墨教诲。” 浩然扫了姬丹与嬴政一眼,发现姬丹脖颈处有道红印,嬴政嘴角则微微抽搐。 浩然道:“怎么?” 姬丹道:“师父……你在挖,你在做甚?” 浩然哭笑不得道:“师父没有在挖鼻孔,况且挖鼻孔又如何了,圣人不也得挖鼻孔,你见了师父,头一句就是这个?” 姬丹这才笑吟吟地抖了袍襟,恭敬伏下,前额触地,干嚎道:“可想死你了,师父!” 浩然笑道:“你俩来迟,本该各打二十板子,看在这磕头上就算了。” 嬴政不服气道:“母后宣我去,我有什么办法。” 待得两名徒儿各自入座,李斯恭敬择了角落坐下,嬴政方不情不愿问道:“太傅身子还没好?” 浩然不答,只道:“没出息的家伙,你平日尽欺负姬丹了?” 嬴政还未吭声,姬丹忙答道:“没有……殿下对我……极好。” 浩然点了点头,嬴政则十分不忿,道:“叫我来做甚?” 浩然反问道:“你娘如何与你说的?” 嬴政哑然,片刻后李斯战战兢兢道:“王后着我陪储君念书,司墨大人提拔之恩,斯铭感五内。” 浩然道:“还说了什么?”事实上正是他上午向假朱姬真妲己推荐了李斯,顺应历史发展,而知道李斯将来必能成为辅佐秦始皇成就大业的名臣。 然而观李斯脸色,估摸着也刚被嬴政训完,没甚好日子过。 嬴政唯唯诺诺道:“说……秦国朝廷上下……唯司墨,太傅可信,要听你们俩的话,不管说什么。” 浩然会心一笑,道:“叫你做何事你都做?” 嬴政敷衍道:“是,凡是你二人吩咐的,都必须做……日后成王也做……无论如何……” 浩然忍不住揶揄道:“叫你……嗯,罢了。” 东皇钟毕竟不似倾世元囊,换了另一位小爷,估计这时就该问道:“叫你吃s你也吃是不?现在去茅房捧一陀来吃给老子看看。” 浩然及时打住话头,没耍出贫嘴来,李斯却听得脸色剧变,知道此司墨来日定会位极人臣,不得不奉承讨好,又想到朝廷上下对朱姬的评价是“性淫”,当即瞥向浩然的目光十分复杂。 浩然也不在意,吩咐道:“提笔。” 嬴政与姬丹各持笔摊开竹简,浩然道:“你师父抱恙在床,今日我替他行教诲之责。以下所说,俱是十分重要之言,你必须牢牢铭记。” 浩然道:“赵政,你对如今秦国如何看?” 嬴政听到这称呼,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知道浩然是在提醒他最初的身份,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质子独子,该如何回答? 纵是嬴政为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此刻仍忍不住暗自揣摩浩然的意图。他知道浩然是可以相信的,虽二人寥寥无几的对话中,几乎每次都十分轻视自己,浩然那漫不经心的语调,把嬴政气得好几回险些吐血,然而面前这司墨,或许比刚勇无俦的子辛要强得多。 他有一种以柔克刚的强,任你惊涛骇浪,我自云淡风轻的境界。 嬴政每次见了浩然,俱有满腹所学无处使的感觉,他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以秦之强,可得天下。” “谁言可得天下?吕相?” “我自己想的。” “得天下不难,要如何治天下?” “未想过,想不到那么远。” 浩然缓缓道:“得江山易,治江山难。国家机器逾大,治理之难逾胜,先学统一乡,而后学统一县,再学治邦,安国,平天下。得天下后,需分各级官员,层层统辖,国统郡,郡统县,依次循序推进;方能如心使唤臂,如臂使指。” 嬴政与姬丹各落笔记下。 姬丹脸色不太自然,但浩然朝他望来那刻的微笑,化解了他的不自在。 “姬丹,依你看来,当一郡之守与一国之君有何区别?” 姬丹想了想,答道:“气节,祖制。” 浩然点头笑道:“此事来日再教你,你二人今天只需把自己都当成君临天下的帝王,各占神州龙位就是。” 李斯插口道:“如今各国民风参差不齐,韩朴赵悍,楚蛮齐惰,如何能以心使臂,以臂使指?仅各国文字之异,便已……” 浩然道:“使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尺,量,文,礼法,钱币,都需一统。” “中央集权,兵权必须在你的手里,你是正统王室;而治国之琐,你决计无法亲力亲为,必须分给丞相,太尉等臣,君主问责丞相,丞相问责群臣。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浩然又道:“经济是要务,尊农抑商之道不可取,所以吕不韦目前担任相国,也有好处,你初入咸阳时城内如何?如今又如何?” 嬴政低头不语,在竹简上记下浩然之言,过了片刻,嬴政忽道:“这是何家之言,商家?” 浩然所言半是授徒,亦半是试探,果然嬴政仔细咀嚼其意后便忍不住道:“儒以文乱法……行商之人为蠹,纵有……” “我大秦因商鞅变法而有此鼎盛之局,商多国乱,盐铁乃是国家命脉所系,此言不通。” 浩然微笑道:“法家之理,也并非都是对的。这是道家之意。” 然而李斯趁这片刻安静出言道:“司墨出身道家?斯曾闻老子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小国寡民,无欲无求’,与太傅之言似乎相去甚远。” 浩然淡淡道:“李斯兄可知,道家精髓为何?” 李斯微一沉吟便抬眼道:“若说精髓……唯有四字,顺应天意而已。” 浩然知道李斯出身法家,此刻见这大不到自己几岁的名臣目中颇有犀利神色,遂哂道:“没错,就是顺应天意,然而李兄可知何谓天?” 未待李斯回答,浩然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放学,吃饭。” 嬴政听了一通治国方略,仍是云里雾里,却不再敢对浩然有丝毫小觑之心,捧着竹简恭敬退了。 直至许多年之后,嬴政方从另一个人处,得到李斯最后一问的答案。 那一年,太子丹早已身首异处,埋尸荒野;朱姬失踪;韩非被囚;秦皇焚书坑儒,逐尽六国之客,李斯上《谏逐客书》,嬴政求仙不得,泰山封禅之夜,遇上古金仙广成子,广成子一语道尽其中玄虚。 “何谓天意?你两名师尊乃是东皇钟,轩辕剑——此二者跳脱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于后世而来,前知古,后通今,浩然所言,俱是你一生运命所系,此乃天命,你自以为君临天下,无所不能为,然而终在其所言之中。” 正是这一事,令嬴政彻底产生了挫败感,知道天地间终有更强的存在,而这历史的轨迹无法以凡人之力扭转,遂取消逐客之令。 且回头再说那日,浩然午饭后正坐于回廊下,认真端详五弦齐断的伏羲琴,期望能得到什么线索。 “你纵不说书同文,车同轨,也该有人会说……”轩辕剑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浩然想了想,答道:“若我不说,你猜谁还会说?不定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回到过去,只以为改变了历史,却不料正身处历史之中。” 轩辕剑静了,像是在认真思考什么。 浩然道:“你最近究竟有什么心事?” 轩辕剑安静良久,忽道:“浩然,我对时间一事心存疑惑,你且认真想,我们在此处呆个百年千年,活够了日子再回去,是否还会回到离开乱世的那一天?” 轩辕剑又道:“若回到乱世之前,把那称为‘核’的物事毁掉,是否便能……” 话未完,却见姬丹去了不到数个时辰,再次回转。 “师父——!”姬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路奔过回廊,焦急道:“储君命我来寻你,有大事!” 浩然微一蹙眉,姬丹扶着柱子,喘了片刻,道:“秦王……像是不太好,现群臣都在,吕不韦吩咐臣属不得走漏消息!” 浩然沉吟片刻,知道此时异人的生命也该完结了,虽与他交情不深,然而亲眼见证历史的感受,仍令他震惊不已,浩然叹了口气,随手撒开轩辕剑,踏上剑身,便御剑朝后殿飞去。 是时秋高雁离,夜凉如水,异人数日前偶染风寒,隔日咳嗽不休,本是小病,便只服了太医数帖药歇下,隔日早朝精神不振,便提前退朝。 然而吕不韦早朝时观异人脸色有恙,午后前去探望。见太医前来复诊,便着其再熬一药,亲自服侍异人喝下。 异人本不想服,却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紧接着便蔫了。 异人脸色白得如纸,宫里宫外慌了手脚,待朱姬赶到,异人只剩一口气了。 朱姬要转身去宣浩然,蓦然发现随身婢女被阻在殿外,开药方的太医已在忙乱中被吕不韦严词呵斥,拖出去斩了。 此刻嬴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带着姬丹跪在寝宫外,见屏风后母亲焦虑无比,便慌忙着姬丹前去通知浩然子辛。 吕不韦早已布下埋伏,成功在望,怎能让这深不可测的家伙搅了局?寝宫前护卫排得严严实实,便是为防浩然出现。 然而浩然抵达的方式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司墨请留步——!” “司墨……” 寝殿前众兵士喧哗,浩然却对叫嚣声充耳不闻,御剑乘风,瞬间跨越午门,金殿,一道金光冲进寝宫内。 “关门!”吕不韦忙吩咐道。 红漆木门缓缓合拢,砰地一声被浩然激起千万碎片,爆射向两边。 排山倒海的恐惧呼声,嬴政尚未回神,衣领上已是一紧,竟是身体腾空,被浩然拖着飞入寝宫内殿! 吕不韦颤声道:“钟司墨,你是外臣……” “出去。”浩然站在病榻前,随手抡起轩辕剑,朝吕不韦遥遥一指。 吕不韦喝道:“好胆!大王病重,司墨有何居心?!” 那声音传得甚远,寝殿外站着等候的群臣俱是大声喧哗起来。 浩然肩,肘,腕成一直线,于茫然不知所措的嬴政面前长身而立,手腕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横过轩辕剑,轻轻一抖。 剑鞘缓缓滑出半寸,剑身焕出一道璀璨光芒。 一股极强的气势猛然袭向吕不韦! 吕不韦一个踉跄,登时双脚发软,跪了下去! 一人跪,群臣跪! 浩然随手一挑,轩辕剑归鞘,冷冷道:“无关人等退出殿外,待我与大王诊视,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躺在榻上的异人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吕不韦退了出去。 朱姬泪目涟涟,颇有摧心肝,断肠胆之色,见到浩然,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求司墨大人要还我们母子一个公道哇——!” 朱姬这么一哭,全场悲痛气氛登时飞到九霄云外,浩然哭笑不得,只想一头找根柱子撞死。 过了吧,苏妲己!浩然连使眼色,朱姬只是装作看不到,扑上前去,抓着垂死的异人脖子一通猛摇。玉指恰恰好掐住了异人喉咙,捏得异人猢猢叫。 …… 浩然终于明白了,这一定又是吃饱了没事干到处瞎折腾的朱姬早就计划好了的。 吕不韦也有份,事到如今,浩然只好上贼船了。 “你松开他……”浩然咬牙切齿斥道,朱姬又嗔又娇地翻了翻白眼,继续嚎啕。 嬴政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扑到榻前也大哭起来。 这下朱姬反而没了办法,嬴政哭声乃是发自肺腑,像是勾起朱姬感触,依稀又想起昔年殷郊殷洪悲恸姜后之事,忽地愣了神,只坐在榻上呆呆不语,泫然欲泣。 异人终于醒得片刻,挥开朱姬的手,抓住嬴政手掌,断断续续道:“政儿……政……” 浩然心头一凛,左手探到异人脉门,右手朝朱姬一拦,不让她再使魅惑之术,要听异人想说什么。 混元先天真气入了筋脉,异人恢复了一丝清明,见到浩然,颤抖着抓紧了他的衣袖。 “浩然……政儿……政儿从此托付予你,你是神仙,你须……” 浩然背脊一阵冰凉,史书上从无庄襄王托孤一说,自己来到战国时代,已是小心翼翼,生怕干涉了历史,难道又不经意被卷进了历史漩涡中?! 内殿与外间仅仅隔着一扇屏风,庄襄王的声音清晰无比传出,群臣俱是摒住呼吸,心跳得如鼓点般,然而异人只说了那句话,便把手指向朱姬。 浩然心内咯噔一声,只听异人道:“她……她……吕不韦……” “……” 完了,浩然心想,这次朱姬有麻烦了。 朱姬凄声道:“大王——!”旋不慌不忙,竖起中指朝浩然腰上一戳。 浩然瞬间岔了真气,条件反射地侧过身,躲之不及,手腕一滑,离了庄襄王的手掌。 异人之手无力垂下,脑袋一歪,薨了,享年三十四岁。 史上绿帽戴得次数最多的君主辞世,举国哀恸,呜呼! 窈窕淑女 “我要上禹餘天……去请师父出山,收了你这祸害……” 浩然彻底抓狂了,朱姬楚楚可怜地追了半个宫殿,才把他抓住。 “司墨请听小女子一言……” “你你你……你还小女子。” “难不成还要我跟那麻杆儿豆芽菜过一辈子呢,你抢了我男人,现还不许我找男人了,啊?”朱姬与浩然拉拉扯扯,浩然最头疼的就是这女人旧事重提,当即便被击中死穴,只想远远地躲开,两人你追我赶地转过花园,忽见一人立于拱门外,正是吕不韦! 浩然登时色变。 朱姬兀自拉着浩然的衣袖,死不松手,见吕不韦一张脸煞白,瞪着她与浩然二人,只报以嫣然一笑。 刹那间草长莺飞,深秋时节,园中尽是姹紫嫣红的春意。 浩然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竭力挥开朱姬的手,道:“下臣参见相国,太后娘娘,浩然这就告退。” 浩然一朝得宠,纵是吕不韦也忌他三分。 吕不韦满腔怒气无处发作,只得拂袖道:“罢了,少顷你需来殿上走一趟,我现去请储君,有事商议。”说毕又看了朱姬一眼,便匆匆走了。 浩然这才与朱姬站定,眼望庭院内百花齐放,哭笑不得道:“见个外臣耍什么妖术,你越来越没出息了……” 朱姬笑得花枝乱颤,随手一拂,院内方恢复残叶满地的秋色,挽了袖子,道:“求你个事儿,顾命大臣。” 浩然道:“又被你拖下水了,什么事,说罢。” “子辛能化人不?” 浩然略一沉吟,点头道:“快了,就这几天,你又要做甚?” 朱姬道:“你帮我去大梁,顺路寻个人,正好朝廷中议不定出使人选……” 浩然道:“实话告诉你,妲己,你要来玩,安安分分当王后就是,莫再瞎整权谋算计那些事儿,改动历史,是要遭天谴的。” 朱姬杏目圆瞪,斥道:“老娘这不是让你找喜媚下落么?!你俩闯了祸还想赖账不成?别动不动就……”说着抬手作势要打,浩然忙不迭地捂了头,道:“好好,去就是,喜媚在魏国?” 朱姬道:“不知道。” “……” 朱姬显是谋划已久,胸有成竹道:“你先找邹衍,那家伙乃是阴阳家祖师爷爷,据说料定天机,上回首阳山放出来的妖孽是个什么劳什子,让他推算一番便知。” 浩然道:“寻到后呢?” 朱姬道:“带回来,我亲自盘问他。” 浩然道:“传说邹衍上窥天机,下通世事,寻印,石,鼎三神器,倒是该向其请教。但阴阳家好歹也有圣人名号,岂会说请就来?” 朱姬柳眉一挑,嘲道:“谁让你请了,麻袋儿一套,抓了来就是。” 浩然哭笑不得道:“万一真有点本领,这时他就该推算到麻袋套头的事了。” 朱姬想了想,道:“也对,那你告儿他,不来就杀他徒弟……” 浩然道:“算了算了,我再想办法,先见你奸夫去了。”正转身离去,朱姬又盈盈笑道:“听说大梁那龙阳君千娇百媚,温柔旖旎,出使时当心着点,别让子辛的魂儿被勾了去啊。” 自长平之战后,天下军力鼎盛无出秦之右,然而秦国连更三朝,继位者依次身死,朝中局势震荡,异人之丧未曾昭告天下,停灵偏殿,朝中已接到六国合纵情报。 秦地处西北,六国于东,北以赵燕、齐魏、韩、楚依次向南排列,战国地图正如一把展开的折扇,秦国是手握的扇柄处,而其余六国铺开后如一张扇面。 秦国与任意一国联盟,便是东西连贯,横扫五国之势,称为“连横”。而六国若欲结盟,则南北贯通,合力抗秦,成一竖线,称为“合纵”。 如今异人身死,大魏信陵君窥到时机,新仇旧恨,意欲再次清算,便以周天子之名召集各国来使密议。 吕不韦却先一步得到了消息,然而信陵君明摆着就是为了对付秦国,派再多的使者去,纵是苏秦张仪再世,只怕也躲不过一刀。自己大权尚未握稳,内忧未除,绝不能有外患。嬴政又只有十三岁,朱姬莫名其妙像变了个人般,一夜间把他踹了下床,还摔得满头包,太后转而宠幸浩然,到底该如何做? 此刻他终于想到了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那日于寝宫外候着的,都是顾命大臣,浩然不过是个小小司墨,不敢谮越。”浩然抱拳答道,并婉拒了顾命大臣与升官之令。 浩然说完,不带半点拘束地审视殿中群臣,忽然发现了白起站在武官的最末尾,睡眼惺忪,显是午觉刚醒便被宣来。 白起浑没前辈的威严气度,还打了个呵欠,满脸不耐烦的表情。 除了寥寥数臣之外,浩然俱没一个叫得出名字。他也不在乎,便道:“有事商议?”便举步上前,站到嬴政的龙椅一侧,取过墨砚,象征性地杵了几下。 嬴政年纪未满十六,按规矩三年后方可继位,只得以太子之身监国,脸上却颇有忧色。 浩然倒也佩服他不久前才死了亲父,几天便能收拾心情上朝,俨然一副国君之样,然而少年丧父,观其神色如常,心内却定悲痛难言,终究于心不忍,遂主动开口问道:“储君有何难事不决?” 吕不韦早已备妥说辞,只等这契机,当即连使眼色,一名武官出列,显是其亲信。 浩然一看这奸商又要玩手段就烦得很。 武官禀道:“信陵君……” 浩然道:“没问你。” 那武官登时变了脸色,不上不下地站在殿前,尴尬无比。 嬴政微有不悦道:“司墨,这位是蒙武将军。” 浩然明白了,蒙武是蒙恬,蒙毅两员绝世名将的老爸,却被吕不韦收归麾下,看来奸商的手伸得颇长。 满朝文武暗自咋舌,嬴政却不在意浩然的无礼——或者说不敢在意,只拣信陵君合纵一事简略说了,又朝浩然投来求助目光。 嬴政道:“轩辕太傅抱病,司墨有何良策?” 浩然想了想,答道:“储君如何看?” 嬴政道:“国内不稳,颇有凶险,我无计,今日召众卿前来便要议定说法。”如此又把皮球踢给了满殿文武。 百官无人敢应。 白起懒洋洋道:“拨二十万人给我,领大军前去,杀了就是。” 浩然扑一声笑了起来,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你家孙圣说的话也没记住?” 白起反嘲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三寸不烂之舌若开不出莲花,待魏无忌举国来攻时,且看他是全国还是破国罢了。” 浩然登时哑口无言,未料白起的口舌能耐实不下子辛,要辩赢他非得把子辛拖出来才能分个胜负。 这威严无比的朝廷竟是成了这狂妄无比的二人调侃之地,嬴政心有怒气却不好发作,只蹙眉道:“方才钟司墨来前,众卿家便在商讨是兵出函谷关,陈于上党,先作应对为上;还是遣使游说为上。” 说了这半天,架子也摆足了,浩然心知在后世史实记载上,此战必须要打,于是也不介意背个出使不力的黑锅,权当让这小皇帝舒心几日,便道:“子辛来日便可痊愈,三天后我去出使就是。” 浩然自动请缨,当即正中吕不韦下怀,奸商接口道:“如此甚好,钟司墨身为仙家中人,想必不惧那信陵君……” “慢。”嬴政却抢道:“司墨与太傅绝不能去。” 浩然蹙眉道:“为何?” 嬴政道:“你可知魏无忌喜何人,憎何人?魏国局势如何?政谋如何?周天子威信如何?六国密议合纵之人又有何人?贸贸然前去,无非丢了性命,于事无助……” 浩然嘲道:“你不信我?让王翦将军同时陈兵上党,作好准备就是。” 嬴政压低了声音,十分愤怒:“我是恐怕你二人丢了性命!” 浩然这才明白过来,心中颇有点感动,嬴政却十分不自在,避开浩然目光,望向吕不韦,道:“此次六国合纵定为密议,有魏无忌主事,遣使前去离间本是妄想,打听消息倒是可行,只望探得兵力,传递回国,谋定而后动……使节却是必死之局,相国麾下可有死士堪负重任?” 浩然忽觉经历了异人身死后,嬴政长大了不少,懂得压抑自己的恐慌与无助,能镇定处理问题了,会心一笑道:“不妨,让我前去就是,我有一计,定能全身而退。” 殿内众臣俱以惊疑的目光看着浩然,显然都是头一次见到这无品司墨的彪悍言语,嬴政正要再斥,浩然却以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调侃道:“刚那番话说得有模有样,四平八稳,李斯写好了让你背出来的?” 嬴政霎时脸色变得如茄子一般,把手头竹简狠狠一摔,怒道:“既是如此,白先生领兵护卫,钟浩然出使!无须再议!” 浩然只笑得打跌,恭送嬴政退朝,满朝文武愕然,只以为嬴政动怒,于是出使一事拍板定案,正合了吕不韦,朱姬以及浩然自己心意。 三天后浩然胡乱翻了些六国记载,与白起,痊愈后的子辛一道离了咸阳,前往魏国。出使前浩然尚无说得过去的官衔,总不能以司墨自报家门,吕不韦十分爽快,大官帽一扣,遂也给了浩然一个太子太傅头衔。 嬴政多了个便宜师父,在城墙上目送浩然离去,恨得咬牙切齿,回宫后寻出气包姬丹前来,对其发了一通火,把这可怜质子骂得狗血淋头,暂且不提。 且再说深秋出发,使节队走走停停,带着报丧修好的文书,浩然明显就是在怠工偷懒,沿路游山玩水,直至初冬时,车队方抵达大梁。 车上有吕不韦采购来打点魏国官员的黄金,特产等物,黄金留着,参茸鹿舌等物却被浩然假公济私地吃了个清光。 这年冷得早,十一月间,一场大雪,黄河竟是封冻数十里,堤岸受冰撑裂,水路不通,秦国使节队又颇花了点功夫才辗转抵达大梁。 东起大梁,西抵邯郸已是农闲时分,中原大地俱歇了一年农作,满城白雪皑皑,民居前挂着腊肉,齐待过年之景。 秦国于魏设有使馆,然而在此风声鹤唳之时,使馆前自然冷冷清清,众人头天抵达,在使馆中歇下,浩然翻开秦使交到自己手上的一份名单,上面正记载着六国密使之名,忽然发现两个极其熟悉的名字。 韩:水镜 楚:黄歇 “春申君……信陵君联手,还搭上一个墨家?”浩然低声道,未曾想到事情竟如此棘手。他收了竹简,前去寻子辛商议。 轩辕子辛正与白起坐于案畔,于一个沙盘中演习兵法。见浩然到了,头也不抬,只示意其就坐。 浩然道:“哥俩停一会,问个事儿,信陵君能耐如何?” 白起手中竹签在沙盘上写写画画,不以为意道:“当初若非嬴稷换将,魏无忌,黄歇俱非我对手。” 子辛接口道:“既不及你,就更不是我对手,蝼蚁一只,不足为惧。” 白起怒道:“你如今五千兵马过不得阴山,还呈强?” 子辛得意洋洋道:“我过不去,你也过不来……” 浩然心下哀叹,跟这二人讨什么外交谋略,简直就是多余的。 子辛抬起头,看了浩然一眼,顺手为他整了衣领,道:“你早知史上魏无忌合纵能成,大军攻破函谷关,此时出使不过玩玩,这么认真做甚?” 浩然想辩又没处辩,索性道:“照你这么说,我就什么也别做了,混吃等死就是。” 子辛笑了起来,道:“据说信陵君颇受魏王猜忌?如何不从此处着手?又闻魏王有一娈宠,天姿国色,名唤龙阳,你不妨见其一面,结闺密之好……” 浩然道:“罢罢罢,又来不正经了。”浩然想了一会,道:“我先办正事,试试求见邹衍,看他如何说。” 浩然步出正厅,正要唤使馆中人打听邹衍住处时,忽见一仆来报。 “魏龙阳君求见太傅。” “……” 浩然左右看了看,取过门后一把笤帚,交到那老仆手里,道:“打出去就是,没空理它。” “哎哟……奴家曾闻钟太傅乃是仙家中人,仙人待客便是打出去?难得奴家含辛茹苦,寻上门来……”——千娇百媚的声音。 领着六名亲侍的龙阳君不待通报,姗姗驾到。 如是,浩然终于见到这名不虚传的千古第一受。 茫茫神州大陆,两大神受对决的华丽大戏,终于在龙阳君的一声“哎哟”中正式开演。 有朋远来 仆役前去知会子辛,子辛忙弃了沙盘,拉着白起一道出来见客,唯恐访客是只母老虎,令自家的河东狮折了威风。 龙阳君身着一袭狐裘长袄,衣扣敞开,狐尾皮帽加顶,皮毛绕过耳侧,如同一条围巾,现出小半截白皙的脖颈,顾盼生姿,手中握着一个黄铜手炉,盈盈一笑,脸泛桃红,目若秋水,眉如柳叶。 钟浩然穿着一袭修身暗红色锦袍,袍绣饕餮之纹,带授紫金印,脚蹬武士黑靴,颈系雪白丝绸围巾,身材修长。东皇钟薄唇如刀,肌肤胜雪,英气凛然,瞳蕴浩瀚长空,辽阔广袤,两道漆黑剑眉间,敌意尽显,手中又执凡间法宝——笤帚。 看官切莫小觑了笤帚,天下笤帚俱有打狗,赶乞儿,拍耗子等妙用;昔年鸿钧教祖讲道,西方教二教主准提真人云里雾里听了八百年天书,后分宝崖获鸿钧钦赐开天辟地大神器“七宝妙树”亦不过是根高级笤帚而已。 后人又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云云,可见此法宝实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圣物。 龙阳君凑上前,娇声道:“钟太傅来我大魏……” 浩然把笤帚一举,阻住龙阳君,道:“你待怎的。” “……” 龙阳君完全不知初次见面,何事触了此人霉头,只得自嘲地笑了笑,莲步轻挪,寻了个座坐下。 子辛出了厅中,扫了他一眼,便道:“龙阳君?” 龙阳一见轩辕子辛,登时双眼放光,反问道:“这位……壮士可是轩辕太傅?” 子辛礼貌地笑了笑,吩咐仆役道:“上茶。” 这下龙阳君的屁 股彻底粘在座上,再赶不走了。 浩然只得把笤帚一扔,恨恨道:“远来是客,请坐。” 龙阳君端了茶碗,优雅地吹了吹茶水,笑靥如花,缓缓道:“远来是客,这话该本君对两位太傅说才对,客居他乡凶险,轩辕太傅……” “主为尊,君上唤我子辛就是。”子辛沉声道。 浩然知道龙阳君此来定是要当说客,虽隐约猜到些许内情,却窥不甚真切。只知这时代大凡游说,开门见山是万万不成的,一定要兜弯子,然而浩然最讨厌便是陪这些卷着舌头的啰嗦鬼绕来绕去。 自张仪苏秦之辈起,说客大抵遵循四段式,即“起承转合”,开口先危言耸听一番,什么兄台印堂发黑,身处险地而不自知云云。像极了街头骗钱的神棍,此乃“起”。 而后待对方大惊道:“兄台何出此言?” 于是说客再步入正题,点明被游说者凶险之境,此乃“承”。 到得此时,被游说者该是背脊汗毛直竖,如坠万丈深渊,连忙问“依君之言,我该如何?” 说客便得意洋洋,话锋一变,来句“我也无法,兄台还是早日逃生”云云,此乃“转”。 于是听者抱着说客大腿,求其千万勿去,说客牵着人鼻子走,方进入正题,无非是要你杀几个人,办几件事,发几万兵等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议妥良策后双方歃血为盟,引交杯酒,换结义物,写投名状,万事大吉,去也,此乃“合”。 子辛见浩然脸色不太好看,便也没甚耐心多听,提前入戏,装作骇然道:“君上何出此言?” 两人心意相通,浩然噗一声笑了起来。 龙阳君云里雾里,不知浩然因何发笑,只淡淡道:“如今六国合计抗秦,子辛浩然却胆敢出使大梁,可是把自己朝刀口上送呢。” 龙阳自来熟得很,“亲切”地把浩然也叫上了,后者微有不快,懒懒倚在屏风前,长脚架在案上,不予置答。 只听龙阳君又道:“周王室虽已式微,然而终究是正统;魏无忌蓄谋抗秦已久,此番决计不得善罢,两位还是趁早回咸阳,方能保全性命。告辞。” 旋放下茶碗,作势起身。 浩然与子辛异口同声,背书般念道:“万万不可!鄙人使命深重,还请君上赐我妙计,以解当下之危!” “……” 龙阳君似乎感觉到被涮了,捏起兰花指,食指点着自己下巴,十分疑惑地看看子辛,又看看浩然。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龙阳君此来确是当说客,先前在浩然脑中十分模糊的局势现一经龙阳君解释,登时豁然开朗。 信陵君魏无忌位高权重,军功震主,自三家分晋后,极力维护韩、赵、魏之间亲密关系,赵国太后便是魏无忌之妹。当年窃虎符救赵一事,权威直逼魏君主,令安釐王难以容忍,遂起了削权之心。 然而战国四公子门下内有死士众多,外有五国党羽势力,绝非一般臣属可比,由不得你君主说杀就杀,于是魏国逐渐演变为安釐王对抗信陵君的局面。龙阳君是安釐王宠臣,此次来便是窥到合纵的一丝漏洞,要藉秦国之手,除去魏无忌。 而要除去魏无忌,就要令他战败,才方便魏安釐王兴师问罪。 浩然终于明白了,六国合纵第一次大败,史书上原因语焉不详,敢情都是这死人妖在搞鬼。 子辛听了半晌,道:“计是有理,然而要如何令魏无忌大败?” 龙阳君嫣然一笑,答道;“有周天子押阵,六国方能齐心发兵,师出有名,要令诸国军心分离,务必要先除去此名。如此一来,联军定是难以指挥。” 浩然倒不疑龙阳君的合作诚意,在国与国的纷争中,向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龙阳君的心头大患乃是魏无忌,勾结秦国,除去信陵君,选在此时确实是良机。 子辛想了想,答道:“可行。” 龙阳君又道:“本君早先与燕王喜疏通,这次乃是带着燕王之托前来,听说燕太子丹是钟太傅的首徒?” 浩然漫不经心道:“次徒。” 龙阳君点了点头,道:“师徒情深,太子丹质于秦已有三年,也该放回……”说到这里,龙阳君忽好奇道:“不知钟太傅首徒是谁?” 浩然答道:“首徒名唤姬发。” 龙阳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以为姬发是姬丹的族人,未知何许人也,子辛道:“放其归燕又如何?” 龙阳君抬眼道:“燕国大将乐毅退兵,六国联军只余五国。” 浩然不知为何,就是对这家伙瞅着不顺眼,纵然知道龙阳君之计十分合理,送姬丹归燕是里应,刺杀周天子是外合,计划无懈可击,估计历史就是这么酿成的。 但浩然偏生不想答应他,只道:“知道了,君上请回,待我考虑后再给答复。” 龙阳君“嗯”了一声,并不起身,只静静看着子辛。 子辛沉吟良久,开口道:“此计甚妙,浩然,就这么定了。” 浩然心头不爽,正要发作,龙阳君却抢着道:“轩辕大哥真乃高瞻远瞩之人,小弟敬佩有加,大哥来日……” 大哥小弟的称呼都出来了! 浩然腾的一声火起,听在耳中,只觉龙阳君与子辛一唱一和,心里蓦然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浩然把笤帚朝案上一拍,怒道:“知道了!送客!” 子辛吓了一跳,方知浩然怒了,忙不迭道:“送客!送客!” 龙阳君嘴角抽搐,完全不理解以轩辕子辛这等勇猛之士,为何会对看上去十足草包的浩然俯首帖耳。打量二人的眼神中多了分暧昧神色,遂恍然大悟,理解地笑了笑,道:“大哥是好男人。”接着施展凌波微步,告辞。 浩然还在郁闷,轩辕子辛送走龙阳君,打趣道:“先前不是你说要做些事的么?如今送上门来了,你又要赶人?” 浩然咳了几声,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我不喜欢被利用。” 子辛驳道:“他利用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利用他?此计一成,即可解合纵之危,又能让姬丹归国,往远了看,若真除去信陵君魏无忌,嬴政灭六国再无对手……” 浩然不耐烦道:“就算除不掉,也能搞得魏国内乱。” 子辛莞尔道:“正是。” 浩然沉默了,片刻后道:“总之就是看他不爽。” 子辛驳道:“如何以貌取人?” “……” 浩然炸毛道:“不说了,每次都说不过你!我滚了!”说毕起身,狠狠拉直衣领,走出院外。 子辛忙道:“爱妃又要上哪去?” 浩然正憋屈时听到这称呼,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寻邹衍,找喜媚下落。” “孤不放心,与你同去。” “算了,我自己去逛逛。”浩然没好气道,忽见白起站在院中,朝街外张望。 白起伸出一手,阻住浩然,木然道:“且慢。” 浩然道:“又怎么了?” 白起挠了挠头,认真道:“方才敢在狮子头上拍苍蝇的那位姑娘,十分英勇,却又是哪家闺秀?” “???” 浩然一听之下,丈二姑娘摸不着头脑。 楞了半晌才想通白起说的是谁,遂深深吸了口气,运足狮吼功猛然吼道:“你才闺秀——!你全家都闺秀!” 旋挥出天马流星拳,把白起一拳击飞到天边,化为一颗璀璨的星辰。 邹衍之于魏,一如墨子之于韩,孔子之于鲁,商鞅之于秦,这四名战国时代最有名的宗师级圣人,俨然都成为了自己国家的保护神。 浩然随便问了个人,大梁百姓便指向城内最高的建筑——观星楼。望向他的目光充满诧异,显是奇怪居然有人不认识阴阳家。 浩然也不在意,循着街道一路走去,观星楼以木搭起,足有数十丈高,都是极其昂贵,坚硬的木料,并装饰得十分豪华。 浩然在观星楼远处停下脚步,见到一辆马车于楼前停下,车上一步三摇地走下一个人(妖),正是不久前才从秦使馆出来的龙阳君。 龙阳君正是安釐王御前大红人,无须通报便提着前襟,优雅上楼,临走还朝把门的小伙子侍卫抛了个媚眼。 浩然眯起双眼,想了许久,迈开步子,绕到观星楼背面,原地一个打转,四肢倏然舒展开去,混元真气浩荡,御风飞天,轻飘飘一跃,直飞数十丈高,飞上了观星楼顶的平台。 欺世盗名 观星楼顶是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平台,阴、阳二道称为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家与道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邹衍在观星楼顶设了环绕平台的八卦墙,每面墙足有一丈来高,呼应天地术数,万物化生。 然而好死不死,这些墙壁却把浩然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浩然躲在坤位之外,探头朝内望去,只看得见龙阳君站着,邹衍却被挡住,又听潺潺水声,据此推断出那宗师邹衍不是在小便,就是在烹茶。 龙阳君先是盈盈一福,道:“邹师。” 邹衍声音不闻苍老之态:“所来何事?” 棋子落板,嗒的一声。浩然十分疑惑,除了龙阳君与邹衍,这里还有谁?邹衍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龙阳君尚未说明来意,先娇笑道:“无事,来给您老捶背。” 邹衍与那下棋之客俱是一同笑了起来。 邹衍道:“说就是。” 龙阳君道:“今儿大梁来了两个人,奴家拿不定主意,便来找您老问问。” 浩然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不知邹衍对着这“奴家”,是否也有同样想法。 邹衍未吭声,与邹衍下棋那客人却随口道:“你说的那两个不是人。可是一者姓钟,一者姓剑?” 龙阳君惊呼一声。 浩然登时觉得耳熟,心念电转,已想起来人身份,那是韩墨矩子,水镜! 正紧张时,忽的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浩然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便要叫出来,出了满背冷汗,再转头时,方发觉是抓狂的子辛。 子辛从地上爬起,嘘声道:“街前唤你半天不应,径自飞了上去,孤不会飞天,费好半晌力气才沿那木墙爬上来……” 浩然哭笑不得,忙赔罪道:“臣该死,臣该死……莫说此事……” 子辛从背后搂住浩然,二人倚在木墙边,静静听着水镜与龙阳君的对话。 邹衍道:“钟浩然……是何人?” 龙阳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据说是个仙人。邹师可知这二人来历?” 水镜笑着一一道来,竟是早知浩然与子辛底细,毫无半点差错。 末了,龙阳君方幽幽叹了一声,道:“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子辛搂着浩然,一面听,大手却是不安分,在浩然身上摸来摸去,低声笑道:“神仙眷侣……” 浩然微忿道:“别闹……听他说什么。” 子辛俯首在浩然颈上厮磨半晌,胯间那物却已硬直如铁,隔着武士服长裤抵住浩然,浩然登时尴尬无比,又无法分心,数人对话听了半截,子辛已用高挺鼻梁不住蹭着浩然脖颈,把他弄得热了起来。 “唔……”浩然被挤在墙边,子辛逾发得寸进尺,吻了上来。 浩然登时没了力,被子辛那灼热唇舌搅得注意力不知飞了去何处。 邹衍道:“尽管他人之事做甚?该做何事便去做,无须多虑。” 水镜乃是六国合纵的使节,龙阳君也不便多说,帮邹衍捶了一会背,便敛首告退。邹衍与水镜执子下了不到片刻,所聊尽是韩国青黄,收成琐事,俨然一副悲天悯人的圣贤模样。 水镜下棋下输,便也离去,邹衍唤童儿来收了棋盘,双手负在背后,坐得久了,起身活动,四处走动时转到木墙后,登时与浩然打了个照面,吓得不轻。 浩然只以为邹衍早知他躲着,倒也不甚诧异,阴阳师本就是推天命,观星相,测字摸骨跳大神的老祖,若没两把刷子也不用混了,不如就地跳楼去一了百了。 浩然满脸通红地从木墙后转出,抱拳道:“晚辈钟浩然,见过邹师,浩然这厢有礼了。” “子辛?出来。”浩然低声吩咐道。 墙后当啷掉出一把大剑。 轩辕子辛素来不耐人打交道谈资论辈等事,也几乎从不行礼,一到跟人打交道的事,便都丢给浩然去做,免得折了自身威名。 浩然无奈只得把轩辕剑负在背后,蹙眉低声道:“没礼貌,也不行礼。” 轩辕剑道:“他四十七岁,我五百四十七岁,谁朝谁行礼?” 浩然哭笑不得,只得作罢。 浩然打量邹衍,只见这中年人仙风道骨,身着两仪袍,出凡脱俗,面如金纸,头发乌黑,端的是好一番前辈高人气派! 浩然道:“本不想当梁上君子,然而水镜却是熟人,恐见面尴尬,说不得失礼一回了。” 邹衍瞪着浩然,又看了看楼下,平地数十丈,这男子是怎生上来的? 邹衍虽有疑惑,也只得闷着,作了个“请”的手势,呵呵笑道:“无妨,既是来了,请坐就是,墨翟传人满口兼爱非攻,以天下为己任,煞是无趣,不若谈点奇闻异事来得舒心。小友原来是矩子提及的仙人!” 邹衍让座,浩然便也不客气坐下。邹衍乍见浩然,不禁暗自称奇,阴阳师闻名天下,纵是各国君主来见,也须执晚辈之礼,诚惶诚恐,唯怕说错话。浩然却是十分淡定,言语中又有一股悠然之意,显不太把这老头子放在眼里。 殊不知论谁世面见得多,古往今来无出浩然之右,浩然见了姜子牙都要摁着朝死里打的,何况一凡人? 浩然说明来意,道:“浩然来求邹师测算一事。” 邹衍倒也不推辞,只淡然笑道:“老朽本已封卷多年,不再问蓍草周易之学,唯钻观星之术,今日既是西陲来使有求,老朽便说不得破例一次。”说着取来一个铜盘。 浩然见铜盘中摆满蓍草,邹衍两手取了十数根蓍草,口中念念有词。 “左七右三……” 浩然善意地提醒道:“邹师,错了……是左五……” “……” 邹衍抬头,诧道:“小友也懂蓍草卜卦之术?” 浩然谦虚地点了点头,道:“略懂。” 轩辕剑小声嘲道:“周文王是你干爹,也叫‘略懂’?” 浩然正想说“闭嘴”却醒悟过来,险些又着了子辛的道儿,邹衍取过一卷竹简,浩然直着脖子看清了那俩上古文字——《易经》。 还是孔子批注版! 阴阳家要靠儒家的书经混饭吃,这是什么道理?浩然登时哭笑不得。 他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等到邹衍对着易经查了查,继续开始左三右五,指间把蓍草抓来抓去时,浩然又道:“邹师,那个……错了,你算反了。” 邹衍忙道:“对!”接着把左右手的蓍草换了过来。 浩然欲哭无泪,终于可以肯定一件事,这家伙是个神棍! 邹衍算完后脸色顿变,道:“小友,你这事……” 轩辕剑闭着眼睛也会背,接续道:“十分凶险。” 邹衍没听到,果然道:“十分凶险。” “……” 未待浩然出言,邹衍却道:“你来求老朽之事,不是寻人就是寻物。” 轩辕剑哂道:“确实是,找算命先生,不是寻人就是寻物,谁有空找他掐姻缘?” 浩然偏生听了这话要较劲,道:“都不是,晚辈来问之事,乃是姻缘。” 邹衍蹙眉,像是觉得自己被耍了,道:“姻缘?” 浩然诚恳地点了点头,邹衍眯起眼,捋须,喃喃道:“真的是姻缘?既是姻缘……” 浩然伸手去阻邹衍,道:“就此卦象来解,莫再算了。” 浩然实在没耐心了,唯一的念头就是用轩辕剑把朱姬切成肉块炖红烧狐狸,谁让他来找这劳什子“阴阳师”的! 邹衍想了想,道:“此卦大凶不利,凶在东北,结亦在东北,北方属水,若是寻人寻物,当朝北走。然而逾往北走,凶险更甚。若是姻缘,水象,则命带桃花,祸由桃花生……” 浩然只觉云里雾里,敷衍地点了点头,自动过滤了老神棍的话,孰料邹衍又唏嘘道:“老朽观此卦象,自身竟是受天机所累,命将有劫。” 这话更玄了,浩然心想,你唬人好歹也敬业点,哪有算卦的也被求卦的拖着一起死的道理?然而见邹衍演戏却是演了十足,忽然间老泪纵横,唏嘘道:“我一生泄漏天机太多,该有此劫……” 浩然嘴角抽到天边去,猜测邹衍的“劫”八成会是夜观星相时被流星雨砸中,魂归离恨天一类,遂安慰道:“浩然若大事能成……定会铭记邹师指点迷津之恩,还是……还是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邹衍一吸溜鼻涕,道:“且慢。你既是奉秦太后之命出使游说,见过大王未曾?” 浩然摇了摇头,道:“我去寻龙阳君就是。” 邹衍道:“老朽修书一封,你送去宫内,大王定会接见你。” 浩然明白了,这神棍能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有原因的。邹衍不仅仅是一个神棍,还是个政治、军事观察家。 秦国日渐强大,邹衍预计此次六国联军讨不到好,先下了赌注,暗中协助秦使,又依附龙阳君与魏王一同打压信陵君魏无忌,果然是老辣招数。 邹衍在丝帛上写了一封信,交给浩然,浩然收进怀中,忽想到临行前朱姬的吩咐,报复心理发作,折腾了这半天,也不能让她轻松,遂道:“敝国太后有意邀请邹师前去作客……”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邹衍却已大喜拍案道:“如此甚好!听闻秦太后倾国倾城……” 浩然彻底崩溃,生怕再跟邹衍多说几句就会控制不住,拔剑砍了他,瞬间一脚踏上轩辕剑,飞出观星楼,跑得没影儿了,远远还听到邹衍叫唤道:“何时动身——?” 当天子辛把浩然奚落了一番,便笑得打跌地回了使馆,浩然则卷着那匹布帛进了魏宫。 邹衍虽集神棍、政治家、老色鬼三职于一身,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大梁的人脉确实不简单。 浩然出乎意料,极其容易便见到了魏王,那时间魏王正在饮酒作乐,听得是邹衍遣来,便即撤了酒席,与秦国来使单独交谈。 然而魏王身边的大红人龙阳君却不在宫内。 浩然简单地提出了龙阳君的计划,与安釐王互一印证,谈到酉时方自告退。 回到秦使馆外时,浩然见到门口停着一匹花俏的马车,十分疑惑。 他走进厅内,登时气炸了肺! “这是大梁有名的美酒,唤作‘英雄醉’;轩辕大哥觉得如何?” 龙阳君坐在厅堂中央的案前,并笑吟吟地不住给身边子辛劝酒,案上摆了满桌小菜。 子辛见浩然走进厅内,道:“回来了?谈得怎样?” 浩然道:“你……龙阳君,我今天特地进了魏宫,你竟……” 龙阳君无辜地说:“奴家原不知害得钟太傅扑了个空,罚酒,罚酒,赔罪就是。” 浩然郁闷到了极点,现下龙阳君倒成了主,自己成了客,这都什么跟什么事儿! 子辛起身,笑道:“龙阳君特地带了酒菜,想与我们谈谈魏无忌之事,偏生你还没回来,我们便先喝点酒……” 浩然伸出一手,阻住子辛,冷冷道:“你继续英雄醉罢,我去找白起,待你醉了再来扛你走。” 天诛周室 白起啜着小酒,吃起一碟酱卤猪耳,自得其乐。 浩然瞪了白起一眼,坐下,给自己斟了酒,伸箸去挟,白起忽然蹦出一句:“那盘,那盘,还有那盘……俱是客人带来的。” “……” 浩然闷头喝酒。 白起道:“酒也是……” 浩然把筷子一摔道:“有完没完!” 白起放声大笑,道:“你怎的如此好骗?!” 浩然方明白过来,这酒菜是白起自己买的,自己被涮了,心里才好过些许,道:“你怎知我在想何事?” 白起为浩然挟菜,欣然道:“从前本君家里大妻斗小妾,闹得鸡飞狗跳,自明你那点小儿女心思,如今一眨眼便是数十年,当年红颜都尽化了灰,再看起来,却觉有趣得紧。” 浩然静了下来,忽然一想也是,这世上谁都怕妻妾斗,唯他自己是从不用担心的,龙阳君那骚包再使手段,再过个数十年,皮相也没了。且不说龙阳君其心是在招揽子辛,还是贪爱子辛那英伟模样,然而有资格陪着他的,天地间却独自己一个,遂也不再说什么。 浩然想了一会,笑道:“你说的是,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就回前厅去坐坐。” 白起又道:“那姑娘亲手烹的小菜,滋味倒也不错……” 浩然匆匆起身,整了衣冠道:“龙阳君是个雄的,谢谢。”便朝前厅走去。 那一刻,白起犹如遭了晴天霹雳,定在案前,颤声道:“雄……雄的?!” “在说何事?”浩然不请自来,朝龙阳君与子辛中间一坐,把凑到子辛面前的,龙阳君的一张桃花脸不客气地推开。 龙阳君热脸贴上浩然的手掌,登时涨得通红。 浩然笑道:“大王少喝点酒,多吃点蔬菜,当心三脂高。”说着取过酒壶,为子辛斟酒。 龙阳君正殷勤劝酒,浑没料到霎时吃了如此大一个鳖。眉目间忿色一现即逝,再展笑颜道:“正与轩辕大哥在议明日三军出征时,衔尾密杀周天子之事。” 浩然扬眉道:“哦?君上也去?”说着挟了菜,喂进子辛嘴里,子辛满意地咂嘴,喝得两眼通红,道:“好吃。” 龙阳君气不打一处来,蹙眉道:“此事由本君安排,本君自然得去。” 浩然笑道:“到时君上切记顾好自己,莫成了累赘。” 龙阳君眼珠一转,便即有计,道:“不若本君与太傅立一赌约如何?明日起自合纵大军抵函谷关前,谁先杀了周天子,谁便得答应对方一事。” 此约正中浩然下怀,只听浩然欣喜道:“正好,赌注呢?” 龙阳君笑吟吟道:“本君既已立了赌约,赌注当然便由太傅定了。”说毕那泛波秋目投向子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等浩然说那句;“谁若输了,就不得再见子辛。” 然而浩然师从千古第一大腹黑仙人,怎会中此诡计? 只见浩然装作沉吟半晌,举棋不定,最终方痛下决心道: “行,赌了!输的在地上爬两圈,学十声狗叫。” “……” 这回轮到龙阳君遭了晴天霹雳,只觉先前实是轻敌了。 “狗、狗叫??!!”龙阳君樱唇圆张,浑不敢相信浩然之言,正要再想话来堵浩然时,却听子辛大笑道:“有意思!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龙阳君脸色瞬时青一阵,白一阵。 浩然又道:“你且别说,万一我输了怎办?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子辛醉得云里雾里,拍案道:“万一真输了,孤替你爬两圈,学三声狗叫便是,你叫孤做何事,孤便做何事,行不?” 浩然笑得肚疼,抬手道:“来来,君上,就这么定了,击掌为誓。” 龙阳君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在狂风中热泪汹涌而出,提着衣襟莲步疾奔,冲到黄河边纵身一跳。 浩然连声催促,道:“君上不敢赌?” 子辛摆手道:“君上豪气干云,更胜须眉,莫小觑了他!” 两人一唱一和,龙阳君思维已处于空白状态,抬起手,与浩然互击三掌。 第一回合,浩然完胜。 当夜龙阳君去后,浩然对着子辛又亲又抱,以明日需随军出征为由,服侍其更衣沐浴,推背松骨,做足全套,更亲自熬了醒酒汤喂下,宽衣解带两人搂在一处,更胜新婚旖旎,安心睡了不提。 翌日天未明,龙阳君便以魏王监军之名跟上了信陵君大队,六国来使出大梁,一路朝西。 浩然与子辛、白起坐在一辆站车上,各自乔装成龙阳君亲侍,混在侍卫当中,破晓时分方启程出城。 子辛酒量大,且宿醉方醒,那英武身形纵是放在战国时代,亦比大多数人要高。颇有鹤立鸡群之姿,此时一臂搂着浩然,两人依在战车前方,默默看着四周兵勇如潮,水似地涌入平原。 行到半路,又陆陆续续有各国大军高举将旗前来汇合,虽号称六国联军五十万是假,然而看那阵势,起码也有三十来万。而秦军虽勇,国内在吕不韦重商归田的政策下,却也只堪堪募到十万兵。 浩然道:“看这架势,燕、齐还未来,到时不定真有五十万人。” “破五国联军,十万兵足矣。”白起懒洋洋道:“兵贵精不贵多,联军五十万,三军多老弱,唬人尚可,交战却是万万不能。” 子辛颔首表示同意,道:“你最多能带几万兵?” 白起微一沉吟,便答道:“论带兵数,我不如魏无忌,满打满算,二十万兵到顶。” 浩然扬眉道:“此话何解?” 子辛解释道:“每员将领视其才能,俱有带兵数量,通常将才逾高,能带兵之数逾多,若白起老弟能带二十万兵,堪称千古第一人。” 白起问道:“你又如何?” 子辛哂道:“从前南征时带过最多十万人,尚有余力,再多则未曾试过。据孤观之,今世能与白老弟抗衡者,唯李牧也。” 浩然点了点头,知道殷商年代壮丁本就稀缺,子辛举全国之力征服长江流域,凑得出十万人已是极限。 浩然自嘲道:“换了交我手里,估计百来个兵也指挥不灵。” 子辛淡淡道:“漫天仙道都尊你之令,凡人当兵,实是折了你的名头。” 浩然笑了起来,突发奇想,又道:“龙阳君呢?” 子辛与白起不约而同报以“嗤”一声。 那时间只见朝晖万缕,投于密密麻麻的士兵方阵上,铁枪如林,铜盔似海;六国大将各自点齐兵员,整整五十万人堆在崤山平原下,极目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只怕这许多人齐齐涌上,便能把整座崤山夷为平地,六国破函谷那时,究竟是如何退敌的? 又想到信陵君竟能把近五十万大军指挥得得心应手,浩然不禁心下忐忑。 忽听子辛打趣道:“这许多人围着,周天子又与信陵君在一处军帐,只怕你这回得学狗叫了。” 浩然扑哧一笑,道:“学狗叫也是你学,输了就输了。谁让你昨天贪杯喝得烂醉,酒后失言。” 子辛揶揄道:“孤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吃味。学几声狗叫,看看你吃味那模样,却是值了。” 此话一出,浩然便知子辛昨日虽醉,头脑却是明白得很,当即哭笑不得道:“原来你都知道,故意的?” 子辛忽道:“浩然,你是觉得与孤在一起,情已淡了?” 浩然道:“没这回事,说什么呢。” 子辛脸上微红,避开浩然的目光,略转过身,望向别处道:“昨夜你……一直抱着孤,孤心里高兴得很。” 那瞬间,浩然心内涌起说不清的滋味,又好气,又好笑,明白了子辛打的小算盘。 从离开三千年后的核污染年代,与子辛一齐回到战国时期,浩然光顾着寻找神器,又觉任重而道远,反对子辛的感情忽视了不少。曾想两人都是天地灵物,心意相通,老夫老妻无所谓,便刻意不再蜜里调油般地腻在一处。大部分的交流也是斗斗嘴,以欺负子辛为乐,如今想来,却是对子辛不公了。 难怪龙阳君没被扫地出门,原是缘于自己。 浩然正想再说点什么,子辛却揉了揉鼻尖,指向远处,道:“看,周天子。” 白起坐直了身子张望,只见士兵不住后退,让出一条通路,两旁各自举盾,通路延至崤山脚下。 山脚处搭起一座木台,上站了个小黑点。 “周赧王?”浩然好奇道。 还未得到答案,另一辆八匹马拉着的巨大战车,从大军后阵缓缓驰来。 子辛猜测道:“那车上的才是周赧王,誓师高台上之人该是信陵君。若孤所料不差,周天子应是先读诏书,通报全军,驰向木台上时再饮壮行酒。” 子辛猜对了,战车高处站着的那人正是无权无势,成了信陵君傀儡的周天子。 “……秦侯残忍暴虐,不尊天子……” 白起嘲道:“门面文章。” 浩然揶揄道:“残忍暴虐还不是你害的,一战坑杀四十万人,这倒说得没错。” 周赧王誓师之词,浩然也听了不知几遍,自不会放在心上,短短片刻,战车已行过小半个军阵,朝浩然三人方位缓慢接近。 龙阳君早已把手下安排妥当,混于道路两侧举盾士兵中,各自袖藏强弩,□□淬以剧毒,只待号令一下,众兵士便要毒箭齐飞,把过路打酱油的周天子射成马蜂窝。 然而他注定要学狗叫了。 此事万万不能归咎于信陵君,不仅信陵君,纵是六国猛将贤臣,亦从未想过天地间竟会有如斯悍人。 史书记载当日情形:周天子整六国兵,士气如虹,誓师讨秦;然天降异兆,金光北起,凶神降世,锐不可当! 万军俱不辨其型,白衣凶神斩天子,破战车,而后遁去无踪。 这是刺杀的最高境界,堪比聂政专诸要离,四大刺客各逞己能之时,尚有迹可循,然而那道金光破空而来,音震百里,却无人说得清是何物。 只得归结于二字——天诛! 浩然脚踏轩辕剑,金光冲天,顷刻间到了跟前,拖着白起手腕,飞速掠过,周赧王护卫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白起手中利剑如雪,瞬间把天子砍为两截! 直至金芒消失于天边,战车上那人方一分为二,鲜血狂喷! 登时万军齐声大哗,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韩军墨家弟子,林立于外围的移动箭楼不待吩咐,一同调转炮口,朝着浩然消失之处射出□□网! “他还没学狗叫!” “莫回去了……”轩辕剑怒道:“身后有追兵!” “什么?不会吧?”浩然拖着白起反手一荡,把他荡到剑上,一个俯冲射向地面。身后天际黑压压一片,近千只机关鸢滑翔追来。 白起道:“把我抛下水去!” 浩然道:“不行!你不能下地!否则你跑不快,会被抓回去的!” 轩辕剑身上负了二人,被拖慢速度,眼见机关鸢口中□□如雨,竟是穷追不舍,道:“何人反应如此迅捷?!” 浩然侧头避过一柄利箭,三人越过崤山顶峰,进了山谷,然而那机关鸢越来越多,竟是展开侧翼队形,于空中两路包抄,眼见就要形成合围队形,浩然心焦喝道:“再飞快点!” 轩辕剑当机立断道:“甩不掉!落地!迎敌!” 近千台机关鸢发出刺耳声响,鸟喙内喷出无数黑色火焰,火焰彼此交缠,在空中纵横交错,形成一张巨网。浩然先是一楞,道:“什么东西?!还带彼此呼应的?!” 轩辕剑一个俯冲,高速坠地,无数机关鸢在同一刻发出震天巨响,解体! 天上漂浮着千千万万木片,铁轮,继而朝着同一点飞去,铮铮之声不绝,围着一团黑色火球旋转不休。 最终木、铁、石牢牢嵌合,一只顶天立地的机关巨人轰隆落地。 天地剧撼。 机关巨人睁开双眼,目中黑火跳跃,一拳朝浩然落地处猛然击了下来。 黑火机关 机关巨人一拳击下! “白起,躲!” 一道金光飞上天去,浩然双手高执轩辕剑过顶,定在空中,腰身堪堪后仰,曲成一个背弧形。 “轩辕……”浩然咬牙提气,刹那间无边无际的浩瀚元气于层层涌来,仿佛是一个承载了天地元灵的巨大漩涡,旋转点的中心正是浩然! “轩辕服太虚——!!”浩然一声大喊,剑光暴涨,身后混元天地真气聚拢,形成一把纵贯天地的超级巨剑,随着浩然双手竭尽全力地一挥—— 巨剑以万顷神雷,开天辟地之威,朝着机关巨人狠狠冲来!于那瞬间卷起滔天气海,砰然击破,把机关巨人毁成千万碎片! 木石零件如下雨般哗哗落向山谷,浩然剧烈喘息,手臂脱力,险些拿捏不住剑柄,盯着一团巨大的黑色火球,它在山谷中隆隆滚动,碾过无数树木。 “它怎么不……飞走?”浩然喘着道。 “那玩意儿打不死!?”轩辕剑惊道。 黑火暴涨,瞬间无数碎落满地的零件再度飞起,聚合,机关巨人重新塑形,成为一头盘踞山谷的巨龙,龙首一昂,龙口大张,无数箭矢飞出,朝着浩然扑来! “退!”轩辕剑喝道。 浩然险之又险地转身,避开密密麻麻的箭雨,机关龙一头砰然下扎,上下颌收拢,把浩然推下地面,入地三丈! 机关龙长尾扫去,登时毁了小半个山头,它后退几步,仰天张口,口中机关急速调换,现出无数寒光闪闪的利刃! 浩然肋骨断了数根,四肢展开,躺在那土坑里不停喘息,眼见那怪物龙头一甩,又要张嘴猛然冲下! “你快……化……原型……”轩辕剑道。 “来不及了!”浩然咬牙打滚。 然而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迅捷无比地跳上龙背!白起纵身飞跃,沿着龙背飞射而去,堪堪触及机关龙的龙角,继而左手攀住龙角,右手紧紧握拳,长声爆喝,一拳击进了机关龙的眼中! “啊啊啊——!”白起大声嘶吼,机关龙眼内黑火乱窜,四肢在谷内猛拍猛打,调转头去,再顾不得浩然,一头冲向山坡。 黑火从龙目中冒出,犹如电芒贯穿了白起的全身,白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弱点是那团火!”轩辕剑命令道:“快去助他!” 浩然一个翻身,忍着肋骨断折的剧痛,飞身扑起,如一道流星般飞向机关龙头,继而双手握剑,狠狠刺进了另一只龙目! 机关龙轰隆一声撞在坡上,撞出一个直径数丈的黝黑山洞,世界安静了。 缠绕着轩辕剑的黑火缓慢熄灭,散去。 电芒兀自乱窜,流遍浩然全身。 浩然挣扎着揪住白起的衣领,一脚踹向巨大的木笼,使力时肋骨疼痛,眼前一黑,难以忍受地大叫。 机关龙乒乒乓乓地解体,滚下坡去。 “子辛……” 浩然忍痛接好肋骨,摇了摇昏迷不醒的白起。 浩然断断续续道:“子辛,我伤得重……你能化人……背我和白起下去不?” 轩辕剑剑身被黑火腐蚀得焦黑,渗出暗金色血液,浩然猛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没事吧?!子辛!” 轩辕剑疲惫无比,道:“那黑火……厉害得很,不知是何物,孤……痛极了。”声音渐小了下去。 浩然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声叫道:“子辛!” “容孤先歇会。”轩辕剑话中隐有笑意道:“把你男人当牲口使也不急在这一刻。” “……” 浩然险些翻白眼昏了过去。 三人各个身上带伤。浩然歇了数天才缓过劲来,在山下拾了些木料,东拼西凑地弄了部歪车,坐着它滑下山去。 路上只见六国联军穿过崤山,浩然又觑机偷了匹马来,拉着白起沿官道入秦。 白起与浩然并排躺在车板上,眼望天空大朵白云被风托着飞过,机关鸢翱翔长空,四处巡逻,白起忽道:“昔年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入秦时却是徒步,你可知那只青牛去了何处?” 浩然浑没料到白起有此一言,道:“仙家灵兽,本就虚虚实实,有的会化形,有的会飞天,我师通天教主座骑黑麒麟,在他成圣那时也一并登天去了,有什么奇怪的。” 白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道:“据说青牛留在函谷,成了一尊铜像。” 浩然对这事本就不甚关心,白起又道:“你若得那青牛为座骑,过这千里沃野转瞬就到。” “省点心罢。”浩然哭笑不得道:“太上老君的东西,送我我也不敢骑。” 虽这么说,浩然心内亦颇有点好奇,眼望函谷关高处,果然立着一尊铜像,想是老子走后留道德经书卷,神牛被关尹搬上关墙去。 铜像牛首朝东,像是望着什么,浩然心头一动,不定那牛也想回兜率宫?若把它弄活,自己说不定能跟着去上三天? 又过得数日,浩然、白起回到咸阳,那天同时从大梁出发的使节团却是抵达已久。 咸阳内各人忧心忡忡,全城封锁,不断有军报信使于城内往来,正是一派火烧眉毛的临战之景。 “怎么了?”浩然蹙眉道:“按龙阳君的计策,这时间六国联军不是正该在闹内讧么?” 浩然猜得没错,此时六国联军确实在闹内讧,然而却不是退兵的内讧,而是进军的内讧,缘由只因龙阳君的最后一招——使节团带回秦来的书信:交还太子丹,燕军立去;待姬丹归燕,定以黄金千两,粮食万担,骏马百匹交换,以作赎金。 然而密信白日间呈到嬴政案头,夤夜信使便离开咸阳。 姬丹于朝堂上自请离去,以解六国兵避函谷之危,而嬴政勃然大怒,驳道:“使日再中,则天雨黍,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众臣钳口,无人敢言,吕不韦遂遣蒙武率兵抗六国军。 这与史实记载不符! 浩然一听之下如五雷轰顶,太子丹初请,嬴政不放,然而太子丹当夜遁逃而去,才符合自己了解的历史。 现太子丹被关在寝殿内足有十日,与嬴政寸步不离,难道自己收了这两名徒弟,再次改变了历史? 浩然刚抵咸阳,蒙武兵败之信便到,吕不韦脸色铁青,显因蒙武是自己麾下势力,吃了败仗而烦忧不已。 浩然身为太傅,无须通报便可入宫,此刻站在嬴政书房中,眼望立于一侧的吕不韦。 嬴政后面更站着姬丹,姬丹惴惴不敢出言,见浩然风尘仆仆归来,只叫了声“师父”便不再吭声。 “太傅回来了。”嬴政淡淡道:“出使辛苦,先歇着就是,来日定有封赏。” 浩然也不行礼,冷冷道:“徒弟,我为你刺杀了周天子。又与龙阳君达成密议,只需乐毅退兵,六国联军士气低落,让王翦领兵出征,顷刻间便能瓦解联军,你到底在想什么?” 嬴政不敢与浩然对视,答道:“没想什么。” 吕不韦咳了一声,打圆场道:“轩辕太傅与白先生可识领军之道……” “没想什么?!”浩然置吕不韦之话于不闻,一怒上前道:“为何不放姬丹回家?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就是伐交,我只道你不再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嬴政不悦道:“太傅!你累了,回去歇下!” 浩然难以置信般看着嬴政,许久后道:“你留下姬丹究竟要做甚?” 嬴政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目光,看着浩然的靴子,答道:“不做甚。” 浩然道:“让他走。” 嬴政不答。 浩然道:“国内本在休养生息,我出使时已有破去六国联军之法,本不费一兵一卒;你执意如此,战事一启,七国兵员死伤动辄十万数。你真想好了?” 嬴政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喘了一会,然而却终究拿浩然无计。 浩然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强的,位高权重,又是庄襄王托孤重臣,身居太傅,无法以言语相斥。更不可能派兵来拿,若是惹得浩然发飙,只怕全宫廷禁卫加一起,亦不够他一个手指头。 想了许久,嬴政忍气吞声道:“太傅教训得是,徒儿明白了,明日就放姬丹回去。” “今夜就放。”浩然道。 嬴政抬眼,与浩然对视,终于点头。 浩然看了姬丹一眼,后者吸了口气,眼眶通红,浩然见其模样,终究心下不忍,道:“罢了,让你师兄弟二人叙一夜话,明晨五更,姬丹到我处来,我送他出函谷关去。”说毕朝吕不韦一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浩然并非未收过徒弟,而是从未收过这等顽劣不服道理的徒弟。 当年浩然首徒周武王姬发得阐教之助,身负天命,亦对浩然崇敬无比,时刻执弟子礼,连说话亦不敢大声了,何时见过像嬴政这种不开窍,敢于硬着脖子顶撞的少年? 但浩然尚且不知今日一席对话,已为来日太子丹身死,嬴政追究责任之事埋下了祸根暂不提。 且再说浩然当夜离了嬴政书房,心中七上八下,虽刚训完嬴政,然骂归骂,帮终究是得帮,蒙武非名将,决计敌不过信陵君。再说烂摊子说不定也是因为自己而起,事情搅到这地步,必须让王翦与白起出马了。 过御花园时李斯已守株待兔良久,一见浩然,只觉来了救星,忙上前道:“太傅留步!” 浩然见李斯脸色难看,只以为也是来说姬丹之事,扯住李斯道:“无需多言,事已办妥,我正要到王翦府上走一遭,李兄与我同去。” 李斯闻言一怔,道:“嫪毐之事,太傅已知道了?” 浩然愣住了,反问道:“嫪毐?!” 他竟是忘了这茬。 “太傅出使之时,咸阳有一浪荡子当街调戏妇人……”李斯低声随着浩然走出咸阳宫,一面匆匆说道。 外患未除,内忧又起,浩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背书般连珠炮道:“名唤嫪毐,吕不韦将其阉了入宫,送给太后当近侍,谁知是个假货……那 话儿还没割,只在大腿上划了一刀。” “对对对”李斯道:“原来太傅早就知道。” 浩然哭笑不得。 那夜李斯与浩然二人商量定了计策,李斯前去太尉府征调兵员,准备文书将印。 浩然则去寻王翦,王翦在朝廷中本依附范睢,范睢告老后不愿投奔吕不韦,遂空有为将之才,却苦于不得重用,此刻一听要着自己去替蒙武,当即应允。 浩然又回到宫内住处草拟奏折,只等明日早朝时呈上折子,王翦便可出征。 阵前换将虽是大忌,但浩然极有把握蒙武敌不住信陵君,不定明日函谷关大败的军报便要递到咸阳。说不得只得当一次奸臣了。 子辛赤身裸 体地躺在床上,全身旧疤处处,已大部分愈合,此刻像是颇有点困,道:“你如此护着那暴君徒弟做甚,当心来日翅膀硬了,反啄一口,没你好果子吃。” 浩然揉了揉眉心,道:“师父为了闻仲,把昆仑山屠得干干净净都做得出,我跑这么一晚上,又算什么了。” 子辛嘲道:“那可大不一样。” “好些了么?”浩然转头望去,见子辛不答话,像已睡熟了。 连日奔波赶回咸阳,这天又忙了整整一夜,浩然也觉疲惫得无以复加,只抬眼望向铜壶。 五更了,姬丹还未来。 浩然睁着困倦微红的双眼,直等到鸡鸣,日升,却不见姬丹人影。 少顷到早朝时,浩然终于坐不住了,为子辛拉好被褥,随手取来奏折,抽出叠在袍服下的笏板,亦不换朝服,就这么匆匆赶往金殿。 殿下群臣站立良久,未见嬴政朱姬临朝,吕不韦更是不见人影。 “今天怎么了?大王呢?!”浩然蹙眉道。 群臣议论纷纷,几名老臣围上前来与浩然寒暄,浩然敷衍点头,却见一宫人上前道:“储君有令!今日罢朝!” 百官登时炸了锅,当即便有一武官道:“前线战报,十万火急!末将请面呈大王!” 宫人显是见多了这场面,忒是油滑,道:“储君抱恙,早间已传吕相上殿,大人请在此稍候,一应军情朝吕相禀告便是……” 浩然却全不把这宫人放在眼里,朝那武官道:“跟我来。” “哎哎哎——太傅你要去何处——”宫人喊道:“储君今日谁也不见——!太傅!” 众臣纷纷上来拉浩然,只是拉不住,浩然带着前线来的那武官从金殿那天子门外大步迈出,过白石道,穿九龙桥,宫人一路追来,惶急大喊,直到通往嬴政寝殿那路上,宫人急了,喝道:“钟太傅——!你要欺君犯上不成!” 若有子辛随行,当会提醒浩然先回头一剑,解决了那报信之人,再巧妙绕过御林军,揪出嬴政,然而此刻浩然孑身一人,只不顾身后不住尖声猛喊,大步流星,早已惊动了寝殿四周巡逻兵士。 停得一停,上千御林军像是得到消息,密密麻麻排阵,各个拔剑,护在寝殿门口,为首御林军队长高声道:“钟太傅请回!储君身体不适,不见外臣!” 浩然打量那领军队长,见其亦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嘲道:“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用剑,谁家的小子,报上名来!” 那少年不禁退了半步,不敢持剑指向浩然,抱拳道:“末将蒙恬,太傅请回。待储君起身后,末将禀告储君,定会通传,还请太傅勿要逾了君臣之礼。” 蒙恬又道:“末将亲随一千四百四十人的性命,家小,都在太傅一念之间。望钟太傅成全。” 言下之意,竟是接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放浩然进去。 浩然若存心找嬴政的麻烦,当不惧这区区千人,然而此刻他已懒得与嬴政多说,随手取过那武官手中军报,连同自己的奏折,对着蒙恬招了招,道: “蒙恬,待得储君心情舒坦那会,你把这两封东西给他看看,姬丹也不用放了,将军也不用换了;让他收拾金银细软,等着迁都罢。” 说毕浩然把奏折军报随手扔在寝殿前的广场上,转身走了。 兵临咸阳 浩然本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已送佛送到西,其他事情也就不再多想。 回到宫内住处,一头倒下,足足睡到下午才起。洗漱过后精神抖擞,传来一桌好菜好饭,亲自把子辛喂饱,自己又扒了两大碗饭,才又爬上榻去,继续补眠,以消除出使以来的连日疲劳。 如此吃了睡,睡了吃,某天甚是无趣。便心生一计,随手在白绸上画了几张图,让白起跑腿,到宫外去依样画葫芦地买玉石,刻字。 反正宫中一应开销有嬴政出钱,嬴政的钱又出在吕不韦身上,不花白不花。 正等着白起回来,忽有宫人来传,朱姬召见,浩然便背了轩辕剑,朝后殿去了。 子辛伤势未曾全愈,每日正困得紧,让小媳妇背着,也正好免遭朱姬那麻烦女人调戏。 那时间太后寝殿门口的花园中,却霎是热闹,小炉上烹了一个铜壶,壶中茶香四溢。朱姬随手修着一盆腊梅,笑吟吟地与邹衍说着什么,见了浩然,将起未起地起身来迎,道:“太傅还记得我呢,啊?” 浩然忙道:“罢了罢了,坐你的,不敢劳烦太后接驾,刚回来,没歇好,痨病鬼似的,原不敢来冲撞了娘娘。” 浩然又朝邹衍致礼道:“邹师何时到的咸阳?” 邹衍嘿嘿笑道:“老朽比起太傅,早到了十日。正好太后娘娘闲着无事,每日便来陪着说说话儿。” 浩然见朱姬身后一男子长身而立,其人鹰鼻剑眉,皮肤黝黑,双目清朗,手指修长,毕恭毕敬地捧着花剪,帕子等物。想必便是那位臭名远扬的嫪毐仁兄,便不由得认真打量。 嫪毐除却那鼻梁不如子辛高挺好看,逊了一筹,眉目间倒也有股英伟气魄,手长脚长,像是与一米九的子辛不相上下,在这年代,实是不可多得的一表人才。 浩然正端详朱姬嫪毐,本打算揶揄二人一番,转念一想,终究有邹衍这外人在侧,说不得只好给朱姬留几分面子。遂与邹衍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 朱姬更亲手斟了茶,捧给浩然,道:“你归来见政儿不韦了未曾?” 浩然端着杯,蹙眉道:“什么水,怎一股酸味。又忖度着给我下断肠草。” 朱姬盈盈笑道:“子辛抄与我那石头记上写的,瓮子里新雪化水烹的茶。” 浩然一口茶喷了出来,怒道:“书上都是胡诌呢!那也学得!喝了仔细拉肚子!接泉水去换一壶,邹师年纪大了,别害人喝完上吐下泻。” 邹衍见这太傅位高权重,与朱姬竟似是熟稔无比,登时一个哆嗦,不敢再把浩然当后辈看待。 朱姬原想当次小家碧玉,却不料被那书涮了一次,郁闷无比,淑女之风荡然无存,挥袖道:“换了换了,难得装次正经的……” 浩然笑得气喘,少顷嫪毐端来泉水,重新煮过茶,浩然也不避邹衍嫪毐二人,拣与嬴政对冲那几日之事细细说了。 朱姬听完便不爽了,柳眉一挑,道:“我一女人家,本不想管那朝政之事,原想扔给不韦,总有些计较。日前听六国联军到函谷关下,看来还是得临朝听政,走,这就去,你把我房里凤玺拿了,咱俩把百官喊来……” 浩然叫苦不迭道:“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乖乖呆在后宫过你的小日子是正经。” 朱姬嗔道:“那怎么行,好歹我也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呢。” 浩然深知朱姬那没事化小,小事化大的本领,只怕这便宜太后一临朝,事情被弄得更糟糕,只得道:“你别管就是,我也不管,撒手让他折腾去,子辛说,让他吃点亏就学乖了。你写道懿旨,派侍婢去把姬丹弄来,我与他说几句话儿。” 于是浩然好说歹说,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后安份下来,等于是间接挽救了数万人的性命。狐姒蛊惑殷受德那会,殷商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直接掌权那还得了?!想来想去,吕不韦遣这嫪毐入宫,实在是造化万民的一件大福祉了。 然而浩然不管,子辛不管,朱姬也不管,这事单靠吕不韦一个,是万万管不过来的。 在嬴政的非暴力不合作下,函谷关果然沦陷了。 以蒙武一人之力对抗六国精兵勇将,又有无数墨家机关,焉能不败? 不到半月,蒙武大败,六国联军破函谷关,长驱直入,函谷是秦国最重要的屏障,一旦被破除,自咸阳到关中平原,无法再布防线,登时信陵君率六国大军攻城掠地,小城占,大城绕,更收编秦国败兵,浩浩荡荡地杀向渭水南岸。 一水之隔,便是咸阳。 大军从函谷关到咸阳,只需数日,而蒙武打打停停,一路战,一路败,一路退,退到渭水前,再无后路。 背后是河,手中只有七万秦兵,面前是四十五万联军,以及墨家近千机关箭楼,机关鸢漫天,攻城车遍地。只待来一场大屠杀,联军便可渡河。 这下事态真的紧急了,吕不韦慌了。嬴政也顾不得再藏头裹脚,敲锣打鼓上朝了。 但此刻军情,比起十日前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咸阳陷入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吕不韦顾不得再倾轧非己方势力,王翦于危难中领兵出征,前往不远处的渭水接管军队。 李斯随军出征,就连早已解甲的王龁亦被唤了回来,朝中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唯缺了两名太傅。 嬴政忧心如焚,道:“太傅呢?速速去请钟太傅,轩辕太傅!” 群臣瞥向储君的目光俱有同样意味:“早知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然而此刻太傅却是请不来了。 派去通报的宫人回禀道:“太后娘娘留钟太傅说话儿,不放太傅来上朝,这有懿旨。”说着展开朱姬那鬼画符般的墨宝,上面还盖了个红彤彤的大印。 嬴政朝金椅上一瘫,忽然明白了异人死之前,朱姬说的话。 “钟浩然乃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异类,给他功名他亦不会要。若非你注定是人间天子,他亦不会辅你登位。浩然只遵天道行事,此人所言便是天意,你须得听着,让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决计错不了。” 嬴政这时该做的事情,便是亲自出马,前去请太傅,但少年人终究倔强,心内正摇摆不定,万一王翦能胜呢? 如此摇摆几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嬴政忽然发现不用这么麻烦了。 王翦苦无精兵,一败再败,咬牙苦撑,朝咸阳发来军报,六国大军已开始渡河,扛不住,请储君准备迁都。 刹那间天雷万顷,浩然一语成谮,嬴政手脚冰凉,筛糠似地发着抖, 这秦国君主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弃了满朝文武,茫然朝后宫太后寝殿方向踉踉跄跄地行去。 进了后花园,却似别有一番天地,仿佛隔没几步远的金殿外,万民恐惧之心丝毫不影响奸臣太后的怡然之乐。 亭子内,浩然、白起、邹衍、朱姬,四人围着一张四方案几,拼得热火朝天。 嫪毐立于朱姬身后,姬丹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垂手站在浩然背后,捧着师父的茶杯。 白起漠然道:“八万。” 邹衍嘿嘿一笑,道:“碰!” 朱姬俏颜笑道:“上碰下自摸……邹师碰得好。”旋伸出纤纤玉指,拈了一张玉石麻将牌,搓个不停。 浩然见嬴政立于亭外,失魂落魄地看着四人,瞥了嬴政一眼,笑道:“储君今儿怎有空出殿了?身体可大好了?要迁都了?” 朱姬搓牌搓个不停,把牌一甩,道:“呸,没胡,又是红中,打什么来什么,发牌时那白板不甩,现都凑一手□□了!” 浩然笑着伸手摸牌,朱姬朝嬴政道:“这是太傅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唤‘麻将’,政儿过来母后摸下牌,借借你手气?外面打得如何了?” 嬴政咽了下唾沫,艰涩地说道:“信陵君率六国联军大败王翦将军于渭水,不日间即将渡河,孩儿前来请母后动身,迁至雍都。”说毕眼望浩然,露出恳求神色。 浩然伸了个懒腰,道:“就说要搬家了,你还不信。” 朱姬道:“搬家搬家,嫪卿去帮我收拾东西,邹师送来那壶茶叶记得给捎上……” “……” 嬴政此时才十五岁,急怒攻心,险些要掉下泪来,站在亭外,片刻后道:“白先生……太傅……” 嬴政已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邹衍看在眼中,终究于心不忍,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得和稀泥打圆场道:“既是已到了渭河,想必也十分紧急……太傅可有退敌之计?” 邹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道:“渭河?” 嬴政点头,木然道:“无力回天了,就在十里外。” “……” 邹衍登时吓得碰翻了桌子,麻将撒了一地,颤声道:“这可完了!怎不早说!你们合计诓我!” 浩然笑得险些飙眼泪,见嬴政已得教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解下背后大剑,递给嬴政。道:“接着。” 嬴政不知何意,上前躬身,双手接过浩然递来那剑,浩然又道:“此剑不可交予旁人,你只管亲征上阵,阵前抽出此剑来就是。” 嬴政茫然道:“然后?” 浩然俯身去帮邹衍拾牌,漫不经心道:“没有然后,抽得出剑,你就赢了,六国联军可退。” 嬴政点了点头,道:“抽不出呢?” 浩然似笑非笑,答道:“此剑名唤‘轩辕’,乃是黄帝佩剑,除我以外,人间唯有真龙天子方能驱策,若抽不出,你就与那龙椅无缘,来日一统天下更是妄想,唯落得个横尸阵前的下场。要逃还是要赌运气,随你。” 嬴政像是明白了什么,深深一躬,道:“谢师父赐剑!”遂带着轩辕剑大步跑向金殿。 朱姬安慰道:“邹师莫怕,这家伙横得可以,圣人来了也得让他三分,有他在,咸阳破了也伤不得这亭子半片砖瓦,安心玩我们的就是。” 邹衍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不住打量浩然。 钟声剑芒 机关凤凰展开双翅,瞬间遮没了天空。 大地漆黑一片,它从地平线上低掠而来,登时飞沙走石,尘烟大作! 一缕黑火砰然射向长空,震撼天地的一声巨响,机关凤凰解体! 瞬间圆木镶嵌的凤尾,堪比楼房大小的凤羽飞射而出,一个回寰,齐齐飞向渭水! “稳住!”王翦满脸是血,仓皇吼道:“不可再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咸阳!你们的妻儿……子女都在咸阳!” 然而他的喊声已被机关屋隆隆冲向河流中央的巨响盖过。 兵败如山倒。 上百台机关屋轰然冲来,落进水中的那瞬间,载着无数联军兵士开始渡过渭水,机关凤扑向河面,哗然碎成千万片,满河俱是漂浮的圆盘巨木。 信陵君将旗一挥,十万步兵开始抢滩渡河! 天地间尽是喊杀声,渭河水被染得通红,王翦死战不退,以最后五千秦兵的尸体筑起了面朝河水的防线! 六国联军已过近半,此刻纵是孙武再生亦无回天之力。 信陵君年逾花甲,颔下白须飘扬,却仍头戴精铁战盔,身披韧铜鳞甲,手执将军剑,双目凝视渭水彼岸、 “报——!前锋燕军已过渭水,韩墨紧随其后!” 信陵君当机立断,道:“传令!着乐毅撤回!秦国若以太子丹性命相挟,令水镜领军厮杀!” 庞煖极目眺望咸阳城外平原,泾水,渭水的交接处有一车队疾驰而来。 庞煖道:“秦军武勇。” 信陵君微一点头,道:“秦王室督战队已出,有请庞将军率赵骑渡河。” 庞煖接了令箭,不再多言,下令道:“赵国儿郎!随我冲过河去!” 巨木于水上挤得密密麻麻,这秦国唯一可倚仗的最后一道屏障已彻底失去,当即赵国军队万马奔腾,大地狂震,近万人一齐冲锋,朝渭河冲去。 天地犹如一面巨鼓,马蹄声犹如巨锤,无情地击垮了秦军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庞煖声嘶力竭道:“长平之恨,今日血债血偿——!” 万人齐声呐喊,登时秦军丢盔弃甲,朝咸阳逃去,乱军一冲,王翦再无法前冲,被几番冲得朝后不住摔退,秦军防线瓦解。 咸阳城门缓缓关上,眼见城破在即,禁军却死守四个城门,满城百姓恐惧无比,听着那大军喊声不断接近。 “谁也不许逃!” 嬴政天子战车隆隆驰出平原外,逃兵的洪流彼此惊慌践踏,无数人在九龙战车前惊恐地停下脚步。 乌云密布,电光于云层中纠结翻滚。狂风携着飞沙如利刃,浩浩荡荡地穿过平原。 嬴政一身黑色天子龙袍,立于狂风中,吼道:“拾起你们的兵器!转身!纵是战至孤一个!我大秦绝不降敌人——!” 刹那世间漆黑一片,嬴政挥起轩辕大剑,指向对面四十七万六国联军,喝道:“天子督阵,逃者必先从我尸身上迈过去——!” 咸阳城中战鼓擂起,全城高喊! 信陵君嗤道:“垂死挣扎。” 日星隐曜,雷鸣贯耳,轰雷在五十万人头顶炸响,拉开了最后的决战序幕。 六国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的猛兽,无情地吞没了秦国败军。 那道洪流摧毁了惨败的秦军,冲向天子战车上,孑身一人的嬴政。 嬴政一手握着剑柄,另一手紧紧抓着剑鞘,抽出了轩辕剑。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漫天乌云嗡的一声散开,轩辕剑射出恢弘剑气,直冲九霄,再扑向大地时,如滔天巨浪,席卷而去! 嬴政双手剧烈发抖,死命攥着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向前方。 首当其冲的是燕国步兵,大地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被猛然掀起,数十万兵士人仰马翻,那道剑芒横扫而出,覆盖了近千倾的平原,宛若旭日初升。 王道出鞘,见者皆跪! 嬴政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瞳孔倏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五十万人密密麻麻地跪于平原中,仿佛被一股极强的气势彻底压垮,轩辕剑剑身不断震颤,时间像是在那一刻凝住,无人再动。 金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冲刷着跪于地上的人。 “孤……孤……”嬴政喘息片刻,猛然吼道:“大秦将士,起身!杀——!给我杀!” 咸阳宫,御花园。 朱姬与浩然同时停了动作。 浩然微微蹙眉,道:“白起,当年你坑杀四十万降兵时,可有天降异兆?” 朱姬吸了口冷气,道:“政儿是怎么了?不行,浩然,血气太重了!” 刺鼻的血腥味顺风飘来,轩辕剑出鞘那刻辟出的万里晴空不到数息,竟又是乌云密布。这一次,天空中翻滚着血红色的云团。 朱姬尖叫道:“政儿要杀降!浩然!快拦住他!” 浩然猛地起身,跃出御花园,如离弦之箭射向十里开外的渭水河畔! 咸阳城外,渭水。 秦兵手中刀剑砍得卷了刃,三万士兵冲进阵内,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紫黑色的血液如同地毯般从嬴政脚下铺向远方,秦军不断推进,蚕食着跪于地上,林立的四十万联军方阵。 墨家弟子被尽数牢牢压在地面,无法动弹,攻城利器无人操纵,如废铁般落于一旁。 水镜恐惧地看着秦兵不断接近,短短一刻钟,六国四十七万联军已被屠去整整十万! 十万人的血,碎肉,头颅,凝成一张粘稠的大网,拖慢了秦军的速度。 眼见秦兵就要杀到跟前,水镜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在那瞬间,他听见遥远的高处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响。 所有机关屋伸出木腿,支到高处,齐齐以强弩管瞄准了远方平原上的某一点。 “暴君逆天而行……” 黑火与天空中血云的嘶哑声音重合于一处,万箭齐发,朝着嬴政的九龙战车飞去! 箭如雨下,嬴政淬不及防,被一杆利弩射穿了肩膀,牢牢钉在地上。轩辕剑撒手飞出,当啷一声落地。 霎那水镜身上重压一轻,桎梏解去,六国联军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最后一秒中决死的呐喊方震天响起。 然而还未回过神,无数人却又惨死在从天而降的巨木之下。 一时间血肉横飞,碎骨四起,百余台机关屋不约而同自发行动! 机关巨屋踏着友军血肉之躯,掉头冲向秦国君王的九龙战车! 信陵君终于仓皇起身,浑不知这是何处妖法,逃得生天之际,瞬间清醒。声嘶力竭吼道:“杀——!破城在即!不可退!” 机关屋隆隆冲上,成了最前方的屏障,士兵们重拾刀剑,冲向嬴政战车。 局势再次逆转,机关屋,机关鸢一同扑向平原中央,嬴政落地之处。 最后的瞬间,咸阳城内飞出一道银色的流星,射入包围圈内。 隆隆声连响,机关怪物挤在了一起,拱起小山般的木楼。 木石的间隙中,一道白芒迸发而出。 轩辕子辛立于平原中央,缓缓睁开双眼,手持一具手掌大小的玉钟,钟身温润光华流转。 时隔近千年,上古第一神器再度现世。 子辛手臂一振,“当”的一声钟响,九天九地随之震动! 人间,仙界,上三天,在这无以伦比的威力下摇撼不休! 轩辕子辛所站之处,犹如爆发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场飓风,呼啸着横扫了整个神州大陆。 创世的奇点瑰丽地焕发出无数尘埃,吹向时间的远方。 钟声形成无法阻挡的冲击波,瞬间扩散,摧枯拉朽般把所有机关毁成千万碎片。 木屑在空中飞扬,冲向天际。 子辛手臂再振,钟声再响! 黑火发出恐惧的咆哮,飞散而去,穹庐中央,血似红云散得无影无踪,现出晴天浩日! 子辛随手一摇,“当”地发出第三声钟响。 冲到近前的士兵登时口吐鲜血,朝后飞去。 震耳欲聋的钟声下,百万凡兵俱成废铁! □□断折,战车碎裂,鳞甲尽散! 风暴席卷了整个渭水战场,所望之处,尽是灰烬,木屑,碎铁,四分五裂的机关。 三声钟响,缴了五十万人的械。 轩辕子辛收起玉钟,不发一言,转身回了咸阳。 十日后。 信陵君功亏一篑,咸阳城外败退,王翦率军追杀不休,将六国联军赶出了函谷关。 嬴政督战,身受重伤,朱姬临朝听政,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从六国兵临咸阳这年起,秦国正式进入了储君、吕不韦、太后三方分权的时代。 李斯修书一封,送太子丹归燕,以此条件与燕国议和。 信陵君归国后,遭魏王削去兵权,赐毒酒。 战场到处都是折断的铁枪,四散的铁鳞,浩然牵着姬丹的手,背上负着轩辕剑,缓缓走出咸阳城。 姬丹回头朝咸阳城内看了一眼。 浩然道:“你终究是要回去的,不为秦与六国议和,燕国也少不得你。” 姬丹点了点头,道:“师父,储君……赵政他的伤……” 浩然把姬丹扶上马,道:“一箭穿肩而过,未伤及要害,静养一段时间便好。” 姬丹叹了口气,浩然纵身上马,道:“走罢,别多想了。从今日起,你俩再不可能见面。” 姬丹心头一凛,道:“师父……” 姬丹思忖良久,点了点头,道:“师父所言便是天意。徒儿以后与赵政,又会如何?” 浩然答道:“各有各的路要走,多问无益。” 姬丹沉吟许久,道:“赵政是一统天下的君主,徒儿会死在他手里,对不?” 浩然静了,过了片刻道:“莫回头看,走罢。”说毕手腕轻振马缰,“驾!” 一师一徒,纵马越过渭水桥,朝东北方疾驰而去。 ——卷二·伏羲琴·终—— 送君千里 初春时沙尘扬起,漫天飞舞。 送了徒弟上千里,浩然在蓟城外停下了脚步。 “师父。” “我不去了。”浩然笑道:“免得害你又挨打。” 姬丹莞尔笑了起来,想起从前拜师时,浩然跟到家中,害得自己被酗酒的父亲一顿暴打之事。 “回去以后……罢了。”浩然想再交代几句,想来想去,话又无从出口,该说什么好?以后你会碰上一个叫荆轲的人?不要派刺客去杀嬴政?刺杀失败后,你父亲赐酒,别喝? 浩然忖度许久,却终究不知该如何交代,姬丹此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内颇有唏嘘。 反倒是姬丹豁达,笑道:“师父何时空了,请到徒儿家里来走走。不谈天下事,只叙旧罢了。” 说毕跪伏下去,直挺挺道:“谢师父教了我这许多,徒儿一辈子都会记得。”接着恭恭敬敬地给浩然磕了三个响头,低头时,脖颈后的鞭痕清晰可见。 浩然看在眼里,知道定是嬴政所为,不由得一阵心酸。温言道:“你以后会是个明君。好好治理国家,师父会常来。” 姬丹辞别浩然,踏上飞剑,朝城内飞去。 浩然拨转马头,徐徐行于城外,背后轩辕剑道:“悟性强,习武勤,短短数年便已能御剑飞天。” 浩然答道:“他比嬴政懂事得多,当初俩徒儿拜师时,原以为你当赵政的师父光彩,现看上去,却是我占了便宜,只可惜……” 轩辕剑道:“可惜什么?” 浩然道:“可惜他把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牢牢铭记在心里,又学得一手仙家剑术;这天下终归不是他的,学了也用不上,白白努力这许多年,还被赐了一杯毒酒。” 轩辕剑道:“既如此惋惜,为何不想个法子,保全太子丹性命?” 浩然叹了口气,答道:“历史不可更改,命罢了。” 轩辕剑嘲道:“命?连东皇亦说不准命是甚劳什子,你又知他命中注定如何了。” 浩然不悦道:“后世史实记载,他必须死,你怎么改?” 轩辕剑道:“先改再说?你便逆天罢了,现回秦将嬴政一剑砍死,倒是会怎样?” 浩然哭笑不得道:“这也试得?万一真砍死了,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轩辕剑与浩然俱沉默了,浩然道:“嬴政若死,便没有秦统天下,也不会二世而亡,连带着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这许多人都没了……一点因,便造成无数的果,保不定……” 轩辕剑接口道:“保不定后世亦无核战争。” 浩然答道:“对,我们是顺着时间轴回来的,也得顺着同一条时间轴回去,在这里改了,后世全部因果都产生变换,时间轴分裂,杀了嬴政,我们再回到的就是没有秦的未来。” 轩辕剑道:“那不正好?或许这么下去,亦没有‘核’了,孤与你照拂这神州,千秋万代便是,反正终身不老不死……” 浩然反问道:“我们来的时代呢?那个时代怎么办?!” 轩辕剑不语,许久后哂道:“那时代遗民不足千万……搭上一个东皇……” 浩然哭笑不得道:“岂有这样的说法?!这世上,何人又是该死的了?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能救就救,这不就想办法呢么。” 轩辕剑不情愿道:“伏羲琴五弦皆断,昆仑镜碎裂……” 旧事重提,浩然头疼无比,此刻最怕的就是想到这事,思索良久后道:“听说女娲石能补天……不定……” 浩然道:“子辛?你觉得女娲石……你在想什么。” 轩辕剑敷衍地说:“没想什么,罢了,到大梁去走一趟,孤有点事要办。” 浩然蹙眉,疑惑道:“何事?才刚从大梁回来又要去?” 轩辕剑不耐道:“去了便知。” 浩然只得点了点头,策马朝燕国边境驰去。 东皇钟与轩辕剑关于使命的第一次对话便到此结束,此刻浩然还未想到,这一点点意见的分歧,会造成日后多大的裂缝。 数日后清晨时分,浩然日夜疾行,到了大梁,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不回秦了?” 子辛翻身下马,嘲道:“秦国战乱方定,没你的事,如此急着赶回去做甚?” 轩辕子辛朝城内匆匆奔去,只传得几句话,守城卫兵便恭敬放行,他朝城外的浩然示意,浩然却驻马在大梁城门口,冷冷观望。 浩然道:“你要找龙阳君,自己去就是,我在城外等你。” 子辛见浩然不来,道:“有正事,非是叙旧。” 浩然嘲道:“再正的事也不去,免得害君上学狗叫,折了面子可不好。” 子辛只得自己进了城。 浩然略有点心烦意乱,驱马在城外缓缓兜了几圈,行向秦驿站,摸出腰牌,打算讨口茶水喝,寻个地方歇着。 先前出使时便混了个脸熟,驿丞自然知道浩然是大红人,忙迎上前来。 “喂马,泡壶茶。”浩然吩咐道,在驿站内寻了个地方坐下,战国时代驿站都一站二用,既作客栈,又作各国据点,令其自给自足,国内再补贴少许官俸。 驿丞端上茶水,又道:“太傅可收到信了?” 浩然蹙眉道:“什么?” 驿丞道:“太傅前脚刚出咸阳,国中便派人来追,大王令太傅早日回国。” 浩然嘴角微微抽搐,只觉这命令也太匪夷所思,又问道:“说的何事?” 驿丞摇头道:“只说是大王有令,其余一概不知。” 浩然心想该是受伤的嬴政醒转,少年脾气发作,倒也不太介意,便不再多问。 与那驿丞寒暄半天,日上三杆,子辛却还未来,浩然心情逾发不快,自己径寻一榻,垫上外袍,倒头便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浩然只觉肩后,膝弯下探入手来,被一双手臂轻轻抱起,知是子辛寻来了,然而心内仍隐约有气,便不睁眼,任由子辛施为。 子辛朝那驿丞吩咐了几句,便抱着浩然走出驿站,摇摇晃晃,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浩然心想,何处借的马车? “怎的在此处,寻了半天。”龙阳君微忿的声音。 “嘘……该是倦了。”子辛忙道。 浩然一听龙阳君的声音便拧起眉头,子辛转过身去取毯子,马车启程,颠了下。 “没睡呢……”龙阳君嗔道。 浩然出了口气,坐起身,道:“君上现就学狗叫?爬两圈顺道爬下车去?” 龙阳君的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子辛见浩然是装睡,便不悦道:“方才孤与龙阳君足足寻你寻了一下午,寻得心焦,怎躲在驿站里?” 浩然扬眉道:“你且先答我,入城见面还没见够?十八相送,送到城外来了?” 子辛蹙眉道:“休得无礼!先前孤托付龙阳君打听首阳山之事,如今有了消息,由君上带路,前去太湖……喜媚……” “哦——你们消息倒挺灵通。”浩然拖长了音调道。 子辛十分尴尬,正要朝龙阳君分说,浩然却懒洋洋道:“赵政派信使追到燕国,让我们回去。” 龙阳君笑吟吟道:“想必是贵国左相管得太多,压不住了。” 浩然冷笑道:“我还未问你呢,你来这做什么?来来,上次的赌约……” 龙阳君眉毛一挑,道:“钟太傅既要恩将仇报,也是无法的事,罢了,本君这就走……”说毕作势,正要下跪。 子辛忙拉住龙阳君,道:“君上!” 浩然冷笑数声,瞥见子辛腰边挂着一面小巧玲珑的木牌,显是龙阳君送的。 子辛道:“浩然,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浩然嘲道:“你的御妹,自是你欠的情,与我又有何关系了?”说完再次睡下,再不看龙阳君与子辛二人。 车中尴尬静了片刻,子辛也不再说话,显是怒了。 过了片刻,龙阳君摸了摸子辛手背,道:“轩辕大哥,太湖那处曾是越国,数日前,有一渔民划船捕鱼,于湖面上见一雉鸡翩翩飞过,其羽若霞,五彩斑斓,声如长笛……” 子辛“嗯”了一声,道:“而后?” 先前他与龙阳君早就谈过此事,现旧话重提,一问一答,自然是说给浩然听的。 浩然懒得搭理这两人,龙阳君却没完没了,接着道: “那太湖中却似是染了一层血般,鱼虾也不知死了千万,渔民常见夜间有……” “有异声,有异象,有异光……你俩闭嘴成不?我想睡觉。”浩然不给半点面子龙阳君,打断道。 龙阳君恨恨地闭了嘴。 子辛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却又无论如何不敢当着外人的面驳斥浩然。只得忍气吞声,强自按捺怒火。 马车一路南行,直到天色渐暗,方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下车,歇夜。”子辛没好气道:“入房你便可睡到够。” 浩然打着呵欠下车,漫不经心地朝后看了一眼,才发现龙阳君的马车后,竟跟了整整五辆大车! 也对,这魏王跟前的大红人养尊处优,出门定要带点侍卫小厮,以彰显排场。龙阳君捧着手炉,颐指气使,自有人前去安排住宿。 浩然白天坐车,晚上借宿时进了房,倒头便睡,竟是不与子辛说半句话。 子辛那憋闷实是老虎拍苍蝇,不知何处使力,夜间终于忍不住道:“爱妃,莫装睡了,孤有话与你说。” 震泽异变 “孤有话与你说,起来。” 浩然面朝床内,不予置答,子辛伸手,将浩然摇了摇,被其没好气地挥开。 子辛毛手毛脚地上床,将浩然抱于怀中,低声道:“你究竟在吃甚干醋?” 浩然掀被而起,怒道:“去跟龙阳君睡!” 子辛忽地笑了起来,定定看着浩然,恍若不认识他,许久后道: “孤尚且是头一次见你如此莫名其妙……你这人,难不成是天塌下来,亦事不干己,蒙头大睡的么?” 子辛又笑道:“成,孤把他一剑杀了就是,免得爱妃心中憋屈。”说着作势要起身。 浩然不拦,子辛起身提剑,站于门前,回头看了浩然一眼。 浩然嘲道:“昏君,你去啊,你去啊。” “当初杀梅伯,你不是杀得挺爽快的么?再做个炮烙?” 子辛像是有所触动,站了一会,片刻后毅然转身出门。 霎那间二人心意相通,浩然猛地起身,靴子亦顾不得穿,冲出去拉着子辛,道:“开什么玩笑!” 子辛傻乎乎地一面挣,一面把浩然拖得老远,嘴里不清不楚念着“杀就是,又不是没杀过……” “喂!等等!”浩然咬牙切齿道:“不气了!莫做傻事!” 月明千里,二人于房外这一番闹腾,已是惊动了不少房客,龙阳君披着一件狐裘出来,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子辛与浩然。 “牛病发作。”浩然道:“没事,睡你们的……都去歇下。” 好说歹说把子辛拖了回房,浩然抢过子辛手中长剑,子辛在房里走了几圈,于那桌旁一坐,硬着脖子倔道:“你还要孤如何?” 浩然忽觉万分歉意,只得温言劝道:“对不住,大王,是臣的错。” 子辛这才稍消了气,兀自不满道:“孤本不知你如此憎恶龙阳君,又想喜媚一事难办,此人消息灵通,权倾魏国,方求他相助。若有何……给你赔个不是罢了。” 说完子辛便看着地板,不出声,等浩然前来安抚。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这三十二岁的大男人,有时竟也如同小孩一般,看来自己闹点脾气,却是把他逼得太狠。只得上前去摸了摸子辛的脸,好言劝解,并发誓赌咒,来日不再无理取闹,子辛方不情不愿地睡了,一夜无话。 翌日早起,龙阳君随侍上下打点好,沿江汉平原徐徐东行,三人在马车上用的饭,龙阳君养尊处优,一顿饭亦是吃得极好,吴越美食天下闻名,那虾粥极鲜,又有各色酱肉、小菜搭配、 浩然经昨夜一事,也不再与龙阳君计较,随意用了些,便懒懒伏在窗边,打量沿路美景。 龙阳君美目中充满疑惑,浑不知子辛昨夜用何伎俩收拾下浩然这刺头,几番联想,想那床笫之事,鱼水之欢,不由得浮想联翩,便要来挑事端,寻麻烦。 初春微风吹入马车,龙阳君满面春旭,朝子辛使了个眼色,笑道:“听闻贵国吕相,前番日子择一美男子入宫,呈予太后,名唤嫪毐……” “见过了。”浩然道:“长得还凑合,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跟子辛比却还差得远。” 子辛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 龙阳君眼珠转了转,又笑道:“听说嫪毐于咸阳街头曾现神技,以那 话儿抵着车轮,车轮竟不能转!” 浩然哂道:“这算甚神技?子辛以那 话儿支地,四肢悬空,人可转圈。” “……” 龙阳君瞬间五雷轰顶,一身焦黑。 子辛却浑不顾龙阳君那表情,登时爆笑出声,道:“奸臣,尽使促狭,也不怕笑话。” 浩然也不转头,想也猜得出龙阳君那表情,只暗自好笑,看着沿路绿意千里,平原中黄花遍野,蜂蝶处处,不禁心旷神怡。 龙阳君彻底败下阵来,想了半天,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钟太傅像甚爱此美景,本君在江南亦有置几处田产,这便送轩辕大哥几亩田地,小弟与你二人作邻居如何?” 浩然心不在焉道:“谢君上好意,使命深重,未到耕乐隐世之年。” 子辛却插口道:“小隐隐于野,若得一处偶尔来走走,倒也不妨。” 龙阳君道:“钟兄今年十九?”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又道:“从未来过江南?” 浩然答道:“没有。” 子辛道:“并非仅仅江南,这天地之大,他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那吃的喝的玩的,更未碰过。” 浩然笑了起来,答道:“那又怎样?白活了这十九年?” 子辛摇头不答,显是想到二人寻齐神器,回归现代后便要殒命之事,再联系浩然这短短十九年岁月,却是心内惆怅。 片刻后浩然不愿子辛多想,劝慰道:“有事做便不算白活,在我二人家乡,更有不少婴儿未出世便胎死腹中,比起他们来,我能活二十余载,已不算短。” 龙阳君默默点了点头,浩然却问道:“古越之地乃是姒姓?” 子辛答道:“古越传自夏少康庶子‘无余’,当年你义父之妻太姒,及你徒儿老祖母太任,俱是出身吴越之地,曾言‘越女柔媚’,此处女子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龙阳君道:“当年勾践卧薪尝胆,便以‘夷光’献于吴王夫差,争得数年计较,夫差则终日沉湎美色,可见越女本是极美的。” 浩然道:“夷光?” 子辛解释道:“夷光便是西施。” 浩然点了点头,龙阳君似笑非笑道:“少顷小弟便传几名越女,让大哥瞅瞅,纳个小妾如何?” 浩然与子辛同时笑出声,龙阳君诡计再次告吹,不明就里地看着浩然。 浩然打趣道:“求西施而不得,娶个东施,价成日在咱俩面前效颦,倒也有趣。” 子辛道:“家有无盐未平,不敢效之范蠡。” 子辛一向辩才无碍,浩然与其开口揶揄,终是输的下场,本就不如何介意。小两口闹得正欢,却隐约把龙阳君排斥于外,后者只得闭了嘴,不再生事。 又行得半日,所过之境,风里竟是隐约夹杂着一股刺鼻气味,子辛掀开车帘,搂住浩然,探头望去,蹙眉道:“这风里……” “血味。”浩然答道:“熟得很,家里那些河,川,树木都是这气味。” 马车再往东行,于太湖边停了下来,浩然跳下车去,极目所望,只见映入眼帘之处,俱是一片暗红。 湖鱼之腹翻白,水中鱼虾所死何止千万,小船来来去去,于水面上打捞鱼尸。 那处是魏楚交接之境,太湖边一个极小的渔村,名唤伍家村,湖水染血已近半年,村中人纷纷离乡背井,所余无多的几家村民唯一生计,便是于湖内打捞起死去的鱼虾食用。 “震泽之水沿路出海,沿途不知多少百姓得饮用这血水……”龙阳君道:“大王本曾遣人前来查勘,却终究寻不到此血源头。” 浩然拨开湖畔棕红色的芦苇,涉入水中,子辛便跟了过去。 “哎,大哥——”龙阳君忙阻住子辛。 子辛道:“不碍事。” 浩然转头道:“这血水无毒?” 浩然俯身,揽了一捧水,凑到唇前,喝了些许。龙阳君看得汗毛直竖,浩然看着手中的血水逐渐变得清澈,道:“这水里有鬼,你听闻消息,是在何处见到那雉鸡精的?” 龙阳君答道:“距此十里外的湖面中央,尚是半年前,湖水清澈,无甚异常,一渔民夤夜泛舟,见满天彩光,一团红云裹着五彩凤凰……” “凤凰?”浩然疑道。 龙阳君续道:“本君亦知不可信,凤本不惧水,那红云冲入湖面,血光大作,五彩神鸟落了水。震泽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浩然点了点头,料定胡喜媚八成便是被关进湖底的雉鸡精,然而按龙阳君描述,落水处离此甚远,只得与子辛二人商议片刻,决定寻一艘蓬船,朝湖面划去,查看异状。 于是龙阳君出资购船,供浩然子辛使用,自己却也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浩然当即便不悦道:“你非仙道之体,不可与我们一起涉险,回去等候就是。” 龙阳君却盈盈一笑道:“有轩辕大哥护着,何方妖孽能伤得了我?” 浩然无名火又忍不住上了心头,望向子辛。 子辛却道:“不妨,此亦本是君上职责,魏王令他前来解决血水浸湖之事,料想让他跟着本也无碍。” 浩然心内颇有算计,既让龙阳君跟着,子辛便无法化为剑形,说不得还要分出人手来照顾他,这拖油瓶麻烦实多,然而见子辛点了头,也只好敷衍道:“那你跟着就是。我可没空照拂你。” 当即子辛撑篙一点,小船离了岸边,又有数艘小船上各乘龙阳君亲卫,紧跟其后,五艘扁舟朝湖心缓缓驰去。 时至清夜,月朗星稀,银盘高悬,那血湖万顷,粼波荡漾,极目所望去,却是空旷、寂静无声,更添诡异。 行船需得数时辰,浩然上了船用过晚膳,便先于后舱歇下。 小船缓缓行于湖面,子辛盘膝坐于船头,于月色中凝视着满湖暗红色的水。 血水中睁开一双眼,与子辛对视片刻,而后缓缓道:“伏魔剑,当年琅环一别,如今可想通了?” 涿鹿旧事 “洪荒时轩辕氏与娲皇之情,竟牵扯出这数千年鸡零狗碎之事,徒令你与东皇钟担了这无辜干系,虚空、失却二阵一启,十神器顷刻尽成废铁,你可甘心?” “休言那荒废后世如何,只论你与东皇钟本是天地灵物,不受万法所拘,逍遥自在,何以成了轩辕,太一掌中之器?” “伏魔剑,你与东皇钟原是一体,辟天地鸿蒙,蕴混沌化生,纵是盘古先圣,亦不敢拘你二者,旱魃于昆仑西陲寻得黑金,鲲鹏于北冥寻得白玉,本便是大违天和,窃天地灵气之罪。如今你仍浑浑噩噩,不明就里……” 子辛沉声道:“你是何人?” “你可想通了?” “昔年我于琅环山下问你,那时你受姬轩辕所制,终究无奈;涿鹿一战你可记得?” 子辛吸了口气。 “钟儿于胜负分晓那刻破空而出,我若非刻意留他性命,你二人能有再相见之日?” “你且仔细回想,鲲鹏将东皇钟送至涿鹿,正是我与姬轩辕斗得难分难解之时,我若将东皇钟毁成原型,再持钟对战轩辕氏,这神州大陆定将易主。” “东皇钟对阵轩辕剑,纵是姬轩辕再强,亦不过是个剑毁人亡之局……” 子辛颤声道:“你是蚩尤?!” “蚩尤,神农氏,伏羲,俱是我。” “只惜我一念之差,成全了你们两件灵物,却落得娲皇与我被赶出神州的下场。” “此话重提,并非挟恩求报;你须想明白了,姬轩辕是个不义之徒,自你身陨后便不问不管。对旱魃及神州四兽则过河拆桥。然而娲皇对你如何?她以自身元灵化女娲石,续你性命,你虽是人型,却非人身,本不受三界六道辖制,为何偏向人皇?” “你须明白,这神州大陆纵是受万魔所占,万妖所侵,亦与你二人毫无关联,更犯不着为轩辕与太一卖命。” “东皇钟乃是天道,天道无为,无不为,人、魔、妖、俱在天道之下,本不该插手此事,过你二人逍遥日子,千年万载,静观涛生云灭,有何不可?” 那血水粼波幻化,现出昔年涿鹿一战之景。 涿鹿战场: 黄帝与蚩尤同时怒喝,举起手中神兵,朝对方冲去,狠狠地撞在一起。浩然连滚带爬地冲出陷坑,朝战场中央奔去。 浩然惶急,不住大喊,黄帝却被猛地一推,脚步踉跄,房屋大的铁靴“砰”一声朝着少年踩了下来,直把少年踩得半死。 然而蚩尤却意识到地面多了一物,转头朝他望来,一双嗜血的红眼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最终转身伸出妖爪,轻轻握着少年,把他抓起。 魔神元气充盈浩然身周。 眼见不到片刻,浩然便再次睁开双眼,望见迎面而来的一道金光,焦急大喝! 蚩尤发出震彻世间的怒吼倒了下去,被金色巨剑透胸而入,双目红光一闪,黯灭。 剑折,魔神陨。 “轩辕大哥?” 水波登时乱了,子辛定了定神,龙阳君纤巧手指却揉上了子辛太阳穴,助其回气。 一道芳香之气沁入心脾,龙阳君竟也是修习内家功法之人,子辛神智清醒了些许,朝龙阳君笑笑,道:“你也学了仙家真气?” 龙阳君嫣然一笑道:“大哥笑话了。不过是点床榻前,侍候大王的指法……”说着也不避嫌,便笼了袖,倚着子辛来了个西施坐,风情万种地坐了下来。 子辛竟不如何介意,只沉浸于思考中。 许久后,龙阳君嗔道:“大哥壮得很,习武人胳膊都有力。” 子辛笑了起来,望着两岸漆黑的山峦,安静不答。 龙阳君见子辛无可不可,又道:“罢了,奴家还是回去,免得钟太傅又要吃味。”说着作势要起。 子辛也不拦他,只温言道:“不妨,子辛素来把君上当作小妹看待。日前已朝浩然分说,那奸臣为人促狭,然而大道理还是懂的,当不至于再来寻君上麻烦。” 龙阳君听到这话便不走了,幽怨道:“奴家亦是大男人呢。” “……” 子辛险些被雷得摔进水里去。 子辛那表情极是尴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片刻后道:“君上……嗯,不知为何,孤还是将君上当作女子……较为亲切。” 龙阳君释然一笑,随口道:“大哥爱把我看作女人,也无甚不好,但当小妹……这就有点……” 龙阳君虽是古人,但也知发好人卡的要义,自古好人卡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几张,种类繁多,花样千变万化不离其中,不是“你是个好人”“我配不起你”云云,便是“我把你当哥哥/妹妹”“我父母不让”等等。 这兄妹之称,一旦敲定可不是开玩笑的,龙阳君撒娇撒痴,挽着子辛手臂不住蹭,子辛却笑道:“君上是个好人。” “……” 好人卡出手,龙阳君再无回天之力。 子辛莞尔道:“当妹子便委屈了?如今被掳进湖中的,便是我义妹胡喜媚,你若哪天出了事,大哥亦会倾力救你。” 子辛素来重情重义,行事极有担当。如今说出这话,自是真心实意,愿将龙阳君视作结义兄弟(妹?)看待,并绝了他的念想。自古能与轩辕剑拜把子者,除开上古十神器,便无人有此资格高攀。 龙阳君却只是不满意,只道:“钟浩然那厮,浑身上下,哪处比本君强了?” 龙阳君这话说得极重,若是换了另一人,朝浩然说出“子辛那厮比之本君如何如何”一类的话,不被浩然一剑砍成两截,也得遭钟声震成痴呆。但子辛却心知肚明,龙阳君所说,的确是实话。 战国时齐,楚,魏,赵俱盛男风,此时男风又与后世汉室之风有所不同,帝君所养男宠,一个个俱是妩媚温柔,极尽女子呢喃之态。直至两汉,卫青霍去病等人方显男子英气、阳刚之美。 然而此时依照大多数人观感,断袖之乐,断的便是清秀男宠,纳宠如纳妃,娈童们更是恨不得割了那话 儿,当半个女子,以免骯杂邋遢。 若以这时代标准判别,龙阳君面容姣好,行止温淑,藕臂柔夷香肩玉腿……实是一枚极美的尤物。 子辛想了想,点头道:“浩然自不及君上。” 龙阳君柔声道:“那便是了,奴家不知为何初见轩辕大哥,便起仰慕之心,难以抑制。”说着龙阳君将头轻轻靠在子辛肩上,呼吸他颈侧的男子阳刚之气,又道:“大不了屈居钟太傅之下……” 子辛却笑道:“然而大哥心里,从见到浩然起,便只有他一个,无论如何,再见不得别人。” 子辛哂然道:“正如君上对子辛之情,子辛想起浩然,亦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予他……” 浩然哭笑不得,听了这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从舱内走出,怒道:“行了行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子辛放声大笑,龙阳君霎时又羞又怒,痛哭起来,以袖掩面,朝后舱奔去。 浩然眼望龙阳君离去,蹙眉道:“子辛!你太绝情了,你太残忍了,你太狠了!” 子辛无可奈何道:“孤已留足余地,此人太也不知趣……本想与他义结金兰……” 浩然掐了个兰花指,嗔道:“奴家可是个大男人!怎地如此不知怜香惜玉!”二人又同声大笑。 笑了半晌,子辛看着浩然,兴味盎然,招手道:“孤好不容易说次真心话,谁让你出来岔了兴头?” 浩然朝子辛竖了个中指,抱膝坐在船头,眼望那满湖血水出神。 子辛道:“孤且问你,孤与你初次相见,你可记得在何时,何处?” 浩然想了一会,答道:“火烧琵琶精那时,大王与苏妲己坐在一处,见到我……便说‘孤不知为何,一见你,便觉心中亲切,恍如前世失散的兄弟’,臣素来爱耍嘴皮子,见人间帝王不跪,一双狗眼还贼溜溜,色迷迷地看个没完……罪该万死,大王雄辩之辞滔滔不绝,愣是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把臣说得跪了……” 子辛怒道:“那是第一次?” 浩然笑着道:“那不是第一……”说毕猛然觉醒,道:“不对!初次相见该是在涿鹿战场上。” 子辛点了点头。 浩然饶有趣味道:“想到何事?” 子辛道:“你记得那时,黄帝与蚩尤决战,东皇为何破开玄门,将你投下?若当时蚩尤并非护着你,直将你一掌拍得粉身碎骨,化为原型,取你对敌,涿鹿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浩然沉吟片刻,像是被子辛点明了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而后道:“若蚩尤拿我真身对敌,不是我好强,子辛,情形可是凶险得很。” 子辛道:“会如何?” 浩然道:“指南车,蜃蛇雾,七宝珠,天都水月镜,蚩尤神兵虎啸……在我一响之下,估计要全毁。蚩尤本就是魔神,与成圣前的三清同级,出手之威非你可比。你试想,当年我师父手持诛仙剑,诛仙剑是盘古斧分化,祭起诛仙剑阵时,屠尽九天九地仙神……” 子辛道:“盘古斧尚在你我之下。” 浩然点头道:“钟剑斧壶塔,盘古斧排第三,盘古斧的三分之一尚且有这种威力。姬轩辕是准圣……” 子辛又道:“黄帝以我对战手持次级仙兵‘虎啸’的蚩尤,堪堪战成平手,若非被你搅了局……” 浩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蚩尤的能耐原要比老祖宗强了些许。” 子辛道:“蚩尤若得你之助,能胜。” 浩然沉思良久,最终点了点头,道:“只怕蚩尤用了我,威力全开后,估计是天塌地陷的局面,咱俩对冲,也就成了废铁。” 浩然忽地莞尔道:“所以蚩尤反倒是善神?为保全这神州乐土无辜百姓,甘愿身受剑戮?” 子辛扬眉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浩然知与这昏君辨没个好结果,也就不再多说,只乐道:“怎今儿尽想此……” 话未完,只听舱后一声尖叫。 刹那湖水射出无数血手,抓住船舷,猛烈摇晃! 子辛与浩然对视一眼,龙阳君的尖叫滑破夜空,浩然瞬间跃起,于半空中收拢身形,紧抱膝头,而后猛地舒展四肢,额朝天,两掌平撑,于月色下形成优美至极的剪影!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中。 “当”的一声巨响,冲击波掀起湖水,呈环形扩散开去,浩然额前短发飘荡,狂风呼啸着席卷了整个太湖! 湖底传来一声咆哮,世间重归于寂,小船微微摇荡,湖面中央,赫然只剩浩然子辛落脚的那艘蓬船,其余四船俱被水底凶兽扯了下去。 浩然屈膝落定,子辛冲到舱后,道:“龙阳君被扯进去了!” 浩然嘲道:“你的妹子,你救就是。” 子辛怒道:“都何时了还说这等话!你不入水?!” 浩然笑道:“我当然入水,我救喜媚!” 二人各自脱了上衣,朝湖中一纵,扑通两声连响,入水。 魔神复生 太湖水下,四处都是横亘的红色血管,犹如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铺满了湖底,并不断起搏。湖底躺着一枚蚕茧般的蛋。 蛋内: 一只浑身红色的裸人躺在石台上,全身蒙了层薄膜,薄膜下,隐约可见诡异的血管、脉络在反复搏动。 整个太湖中缭绕的血雾被缓慢地吸进蛋中,沿着四散入水的红色筋脉管注入那血人的身体。 胡喜媚手里抠着一个莲蓬,把莲子塞进嘴里嚼个不停,忽然发飙了。 “没糖糕,没日月精华,没书看,没弹珠儿玩,哇啊啊啊啊——!!”胡喜媚大声尖叫起来:“你不能快点放我出去么——!我快要闷死拉!!” 血人叫苦不迭道:“小姑奶奶,你就安静点罢……待我九幽血罗大阵一成便放你出去……成不?” 胡喜媚把莲蓬朝血人身上一砸,哭喊道:“我要姐姐——!你这是干嘛!治了你又不放我回去——!” 血人声中带着哭腔,道:“这就抓个人下来陪你玩,莫叫了,脑子都被你叫疼了……” 正说话间,那暗红色触手又重重延展,将脸色苍白的,窒息已久的龙阳君拖进蛋壳内。 龙阳君一进蛋里,便哇的一声伏在地上,艰难地咳出几口水。 胡喜媚不叫了,取过一根竹篾,试探地捅了捅龙阳君,道:“谁?” 龙阳君劈手夺过竹篾便是一刺,胡喜媚尖叫,转身就跑,龙阳君登时就地一个打滚追上,以竹为剑,刺向胡喜媚后心! 胡喜媚在空中一跳,化为雉鸡精原型,唧唧呱呱落了满地羽毛,扑扇着跳过来,又跳过去,那躺着的血人吼道:“休得放肆——!” 龙阳君先是一愕,继而被无数触手缠上,夺了竹篾,便捆到柱上。 龙阳君昏头转向,好半晌才清醒过来,定定望着祭台上那血人。 龙阳君又将疑惑的目光移向喜媚,后者恢复了小女孩的人型。 龙阳君道:“你……你是?” 喜媚道:“我我我,我是鸡,是妖怪。” 龙阳君道:“你是子辛大哥的妹子?” 喜媚大叫道:“你才是子辛的妹子呢!你全家都是子辛的妹子!就他和浩然把这家伙给放出来祸害!到这时还不放我走呢?!” 龙阳君又惊又疑地望了祭台上那血人一眼,颤声道:“这究竟是何物?为何占了整个震泽?!” 胡喜媚这才朝龙阳君解释,自首阳山蚩尤天魂脱困后,喜媚便被这上古血妖掳进了太湖,并一头扎入水中,并于太湖内设九幽血罗之阵,采湖中生灵血气,汇而为一,重塑肉身…… 龙阳君晴天霹雳状。 然而这九幽血罗阵乃是喜媚一族,云梦泽独传之技,喜媚为其设下阵法,这血妖却并不放其离去。原因无他——无聊。 是的,无聊,在血池下被太上老君压了上百年,无聊得紧。遂留喜媚下来说说话。 喜媚郁闷道:“我家种的花儿草儿,这许久无人浇水……” 血妖道:“孤曾化了元魂飞去,见你义姊独自在轩辕殿前守着。” “不管不管!”喜媚又开始哭道:“哇啊——!孤你个头!你也配称孤道寡!” 血妖却似是饶有趣味道:“你云梦泽雉鸡精一脉,自孤当年败退山海界后,无人统领,如今如何了?” 喜媚恨恨道:“死光了拉!我爹一去,族人被成汤后人杀了个干净,亏你如今还记得这事。” 血妖静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道:“孤的不是。”继而不再开口,安静躺在石台上,又道:“孤不日间便可重塑天魂之身,待得来去自如之时,送你回去罢了。方才湖上有钟剑二神巡寻,不可再吵闹,免多生枝节。” 龙阳君圆睁杏目,失声道:“钟剑……二、二神?” 血妖此话一出便后悔不迭,只听喜媚扯开嗓子尖叫道:“救命啊——!” “……” “你就算叫破喉咙……”浩然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龙阳君与喜媚倏然瞳孔收缩,继而同时大声尖叫! “也没人来救你的了!”浩然笑吟吟地一声大喝:“破——!” 刹那间白光万道,银龙入湖,浩然一身混元真气腾然而起,化作咆哮的长龙如流星般狠狠击穿了湖底蛋壳,落地瞬间轻巧转身。 手掌一推,“当”的一声巨响,血罗结界猛烈震颤,将伸至面前的暗红触手震得粉碎! 被浩然击穿的那个巨大破洞轰轰灌入水来,水柱挟着子辛没头没脑地冲入,晕头转向地喷出一口水。 “喜媚!”子辛见了浩然护住胡喜媚,终于松得一口气。 浩然示意不妨,道:“这是何物?” 那时间蛋外破壳,水流哗哗声不绝,淹至众人脚踝,子辛知龙阳君无碍,便不去看他,喜媚战战兢兢,说话结巴,浩然与子辛俱是同时吸了口冷气,浩然道:“这就是首阳山中血池镇压之妖?!” “以老君通天彻地之能亦杀不得孤,你区区一具灵物,又有何法?”那血妖肉身已近重塑完毕,此刻翻身而起,坐于石台上,睁开一双血红的眼,背后展出无数触手,缓缓蠕动,铺于地面,其型可怖至极。 浩然道:“我们见过?” 血妖与浩然对视良久,那水已淹至膝弯,子辛心中一动,道:“方才水中与孤说话那人,便是你?” “……” 浩然道:“你俩随便一人换个称呼成不?咕咕咕的,听得头疼。” 子辛啼笑皆非,道:“你是……当年涿鹿……” 子辛一言登时惊醒浩然,浩然霎时已明来龙去脉,喝道:“这厮留不得!现得杀了!” 子辛喝道:“且慢!还有话问他!” 浩然石破天惊喝道:“他是蚩尤——!” 那血妖正是蚩尤之魂,一听此话仰天长笑,道:“世间非上古神兵不得诛我,轩辕剑在此,再一剑将孤斩杀便是,孤且任你来斩,然死前须问个明白,钟儿,孤此生犯过何错?!” 喜媚结结巴巴道:“别、别杀他,他入湖这许久,未、未曾杀人,只汲了这水中鱼儿虾儿之血……” 浩然道:“蚩尤再出,必将重启人魔之战,神州顷刻再成焦土,岂能以人命衡算?!子辛!化剑!” 轩辕子辛却不予理会,抬手示意浩然稍安,沉声道:“你曾藏身伏羲琴中?” 蚩尤缓缓答道:“正是。” 蚩尤背后触角悄无声息在地上蠕动,探向捆于柱上的龙阳君,于柱后伸缩,轻轻勒住了龙阳君的脖颈,立于蛋内数人俱是未曾察觉,龙阳君瞬间涨红了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触角轻轻一扎,戳进龙阳君肩膀,缓慢汲取些许血液,便马上散开,龙阳君脸青唇白,瘫倒在地。 浩然微微蹙眉,只以为龙阳君惊吓过度,便也不去察看。 子辛道:“你曾向孤所言那事,以昆仑镜行时光倒转之能,又是如何?” 浩然道:“你们何时交谈过?我怎不知?” 蚩尤答道:“太一所言俱是诓你,要净化世间本无须十神器散去自身天地灵气,只须启用虚空之阵,即钟、剑、斧、壶、塔。后五器琴鼎印镜石,名唤‘失却之阵’。” “你道太一为何要寻齐后五器?失却之阵何器置于阵中,启的便是何器之能,昔年天受共工所撞,破一万古玄门,而后女娲补天,然而却留下一豁口,后称‘万古玄门’,便是你二人来此之路,鸿钧,三清,轩辕,太一俱有辟此玄门之能……” 那滴龙阳君的血沿着触手缓慢回行,流到蚩尤身上。 子辛道:“东皇要补上那破洞?” 蚩尤嘲道:“那是自然,女娲乃是大地之母,其元命神精能补万物,乃至天、地、人,来日钟剑若是齐毁,还需着落于这女娲石之……” 浩然道:“休得谣言蛊惑子辛……” 蚩尤怒道:“不知好歹!孤昔年涿鹿留你一命,你此刻仍是执迷不悟?!” 子辛示意浩然勿要过激,又问道:“东皇为何要封补玄门?” 蚩尤讥道:“封了玄门,圣人们便不可穿梭来去,一切俱成定局,太一在后世便可安心当他的造化神祗……” 浩然怒喝道:“子辛!不能信他——!” 霎时间变故倏生! 子辛正犹豫间,浩然已一声爆喝! 龙阳君之血行入蚩尤体内,上古邪神猛一错愕,便纵声长啸。 “妖皇之血——!” 浩然与子辛措手不及那时,离湖面上百米的山峦高处,白起背对漫天破晓之光,猛然拉开了牢牢架在地面上的攻城强弩。 一杆手臂粗细的木箭噔然上弦。 白起紧闭双眼,辨出那湖底啸声来处,一松手,喝道:“去——!” 利箭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一箭射穿蛋壳,将蚩尤牢牢钉在石台上! 浩然、子辛、喜媚同时抬头眺望,蛋壳轰然垮塌, 刹那湖水猛然沸腾,轰的一声爆向天空! 巨兽伸出上万触须,蔓向太湖周围山峰,一道银光旋转着从湖水中射出,夹着浩然的怒斥:“化剑,子辛!” 蚩尤愤然咆哮,音传百里,天地为之色变,白起又猛地喝道:“浩然!这处!” 浩然一手抓着子辛手腕,另一手提着喜媚,子辛道:“不可伤了他!孤还有话未问——!” “你……”浩然勃然大怒,拖着子辛,狠狠朝湖中探出头来那庞然怪物甩去。“混账!昏君!我干你娘的!” 子辛被这么一甩,如炮弹般朝蚩尤掼去,见浩然动了真火,无可奈何,再不敢多说,只得于半空中化作一道金光,恢复剑形。 浩然又急又怒,将喜媚甩向白起,飞身冲向落湖的那把巨剑。 然而龙阳君此刻受冷水一激,早已醒转,见大剑入怀,人于半空中堪堪伸手抄过,茫然望向蚩尤。 随着白起一声怒吼,又一杆巨箭呼啸着飞来,砰然将冒出水的巨兽中心——人型魔神蚩尤带得飞出水面,钉在岸边! 浩然一甩之力未消,龙阳君手执大剑,咚的一声再次落水。 蚩尤仰天狂啸,触角猛地在空中一抽,将浩然抽得倒射回去,狠狠摔在岸边。 漫天遍地的触手在那一刻尽数消失,现出一名全身赤裸,肌肤古铜色,双眸似血,披头散发的男子。 钉在胸口的巨箭被蚩尤随手抽出,抛向水面,蚩尤放肆地大笑几声,砰然化作血雾四散,轻飘飘飞向西北面去了。 子辛抱着龙阳君载浮载沉,半晌后捞着一截断木靠岸,白起揽着疲惫不堪的浩然上前。 龙阳君显是失了元气,一张脸白得恐怖。 子辛道:“白老弟怎地来了?”说着伸手去接浩然,不料横里挥来一拳,登时鼻血狂喷。 浩然怒到极致,愤然击上轩辕子辛面门,将其打得再度摔下水去。 浩然吼道:“你闯了大祸!” 龙阳君冻得嘴唇发紫,哆嗦道:“钟、钟太傅。” “你他妈的也不是好东西——!”浩然怒不可遏,一脚将龙阳君亦一并踹进水里。喘息片刻,喜媚胆颤心惊来扶,被浩然推了个趔趄。 浩然揉了一把湿淋淋的短发,心烦意乱到了极致,转身走了。 后院起火 浩然动了真火,秦国又似发生了大事,子辛不敢再多说,与龙阳君简略交代几句,便朝龙阳君借了一辆马车,与浩然、白起喜媚回归咸阳。 “十万火急。” 浩然把布巾扔到一旁,接过白起递来的竹筒,抽出里面羊皮纸,抖开一看,眉毛再次拧了起来,道:“多大的事,连这几日也等不及?” 白起摇了摇头,又看了子辛一眼,目中颇有同情神色。 浩然冷笑道:“吕不韦终于大言不惭,自封‘仲父’了。” 子辛小心翼翼道:“仲父?” 浩然不予置答,朝白起道:“太后如何说?” 白起背靠马车座椅,悠然道:“奸商送进宫里那阉人,不就是交换条件么?” “……” 浩然与子辛无言以对,浩然道:“她逼着储君这么叫?” 白起嘲道:“自你离开咸阳后,朱姬便与嫪毐奸情火热,嬴政派人寻太傅,太傅不归国,一来二去,太后与吕不韦逼得他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浩然道:“太傅也断不得帝王家务事,横竖先混叫着,过得几年再行应对不迟。” 然而说归说,浩然却知此刻嬴政肚子中定是恼火至极,数日后回到咸阳,嬴政竟是一反常态,到午门外亲自来迎。 随行众人却无一例外的发现,浩然与子辛脸色都不太好看。 嬴政道:“两位太傅……” 浩然敷衍道:“回来了。” “全国各处加派人手。”浩然吩咐道:“师父闯了大祸,即日起密切监视,哪一县,哪一乡,若有人离奇死亡,都需回禀咸阳,待我前去查勘……”说着望向嬴政,安静与其对视片刻。 浩然问道:“政儿箭伤好得差不多了?” 嬴政似是经六国兵围咸阳一事,忽然便一夜长大,目中暴戾之色未去,却多了一份阴狠与隐忍。 嬴政吁了口长气,像是盼到救星,屏退侍卫,上前微笑道:“政儿谢过师父救命之恩,病刚好,未曾来见师父,师父便带着姬丹归燕去了。” 浩然打量嬴政,又抬眼扫视身周众人,未知嬴政那笑容是真心假意。然而这暴君多少明白了点驭臣之道,不再一昧逞泼使蛮,倒不失为一件好事,起码自己不用终日对着一名脾气刁钻蛮横的少年天子。 浩然道:“储君,这就明说了,你的事我没办法。” 嬴政脸色一沉,微有不悦,与浩然,子辛并肩穿过午门。 嬴政道:“你去和我娘说说。”说毕目光转向子辛牵着的小女孩,不住打量。 浩然道:“这是喜媚。” 嬴政笑道:“小妹妹是哪里人?” 浩然道:“你该唤她作姑妈。” 嬴政:“……” 浩然没好气地推开子辛些许,拉着喜媚,朝后宫去了,唯剩嬴政与子辛立于午门外。 嬴政眯起眼道:“师父怎么了?” 子辛道:“罢了,莫多问,被我气的。” 子辛转身回了住处,嬴政尚是自小以来头一次见两名师父间动火,惴惴不安,思忖许久,终究提脚追上浩然,仿佛能与他多说几句,便安心些许。 谁知道这一去便去出大事来。 嬴政紧跟浩然穿过大半个后宫,见喜媚伏在浩然背后,扯的尽是些小女孩心事,浩然却面容严峻,无心说笑,只随口应着,嬴政不禁莞尔微笑,待到得太后寝殿前,浩然道;“太后娘娘,你家喜媚回来了!” 朱姬慵懒之声于内殿传出,笑道:“莫进……姐姐正……哎!” 朱姬娇笑道:“这就来这就来——喜媚!哎!滚开!” 前半句对浩然说,后半句却是斥嫪毐,嬴政少时便爱偷听,常撞生母与吕不韦行那苟且之事,霎时间便变了脸色。 嬴政远远站在庭柱下,不断喘气,心内暗自揣测朱姬殿内男子是谁。 少顷朱姬挽了罗裙,一阵风似地奔了出来,抱着喜媚又哭又笑,嫪毐方一面系着腰带,一面阔步行出,躬身笑道:“见过太傅。” 嬴政见了嫪毐,心念电转,登时明白是怎一回事,当真是肺也气炸,霎时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天子剑,冲上前去,吼道;“好个阉人——!” 浩然早知嬴政跟随其后,不多理会,只想着令朱姬收敛些许,然而不料却高估了嬴政的忍耐力,竟会气得全身打颤,提剑要砍朱姬。 嫪毐决计不敢与储君动手,一见嬴政持剑奔来,便慌忙朝后退去,叫道:“太傅救我!” 朱姬见了嬴政,柳眉倒竖,斥道:“政儿,莫胡闹!” 嬴政连日来一腔怒火憋了许久,此刻终于无法抑制地崩溃,眼中含泪,斥道:“滚!贱人!” 嬴政虽是急火攻心,抡剑,劈砍那手势却未曾乱了方寸,运起中气一声猛吼,居然也有子辛两三分气概,嫪毐逃进殿内,嬴政便将案几砍为两截,狠狠横剑扫去,正是子辛亲传剑法,嫪毐迫不得已抽出帐边一剑格挡,叮的一声架住。 “反了你——!”嬴政如猛兽般咆哮道。 朱姬焦急道:“浩然!” 浩然只看戏般不作理会,此时瞥了朱姬一眼,目中颇有深意。 嬴政大喊大叫早已招来后宫侍卫,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冲进寝殿内,嬴政吼道:“来人!将这阉人拿下,午门外——” 嬴政若喊出午门外问斩一话,君无戏言,嫪毐便再活不成。说时迟那时快,朱姬拂袖,浩然弹指,两道劲风一左一右,分袭嬴政! 浩然抬手轻弹,柔力化去朱姬袖风,再隔空剑指一点,击中嬴政后脑,令其昏厥于地。 朱姬娇容失色,不住喘气,道:“钟浩然,这都是你编排好的?!” 浩然冷冷道:“太后,少来点事儿罢,你纵不认,好歹也是你儿子。” 浩然上前抱起嬴政,道:“子辛去歇下了,此行麻烦甚多,隔日你可唤他来问问。告辞。” 嬴政提剑斩阉官一事,不到半日,咸阳宫中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天黑掌灯,春夏交接之际,房外虫鸣声不绝。嬴政躺于榻上,许久幽幽醒转,见灯下一人正埋头翻看竹简,正是浩然。 再打量四周,侍卫宫人俱被遣走,嬴政舒了口气,望着帐顶道:“你看什么。” 浩然头也不抬,答道:“帮你批奏折。” 浩然连日疲惫,撑到此刻还不歇息,显是等着嬴政醒来,听其说话,嬴政心知此时,过得半晌,嬴政道:“让我杀了他。” 浩然道:“你娘飘零数十载,如今好不容易享点福,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来?” 嬴政神色黯然,发了片刻呆,又道:“我五岁那时在赵国住着,入冬生了场大病,家里穷,买不起侍婢。娘便亲手拧了帕子,敷我头上,守了我一晚上。” 浩然漫不经心道:“你既念着旧情……” 嬴政道:“如今十六了!来了咸阳后,我娘便没再问过我!” 浩然微一怔,望向嬴政,嬴政目中流露出愤恨,痛苦的神色,道:“那日我在城外被流矢射中,抱回宫来,一睡便是十天,母后连看也不来看我!” 浩然道:“你那伤我不给你治好了?” 嬴政微微喘息,道:“是,是师父治的,联军也是师父打退的,母后呢?我险些死了,身边就你守着,她连问也没问过我!” 浩然答道:“她不是你娘了。” 嬴政与浩然俱是静了,浩然道:“她是你母后,熬过那时候不易,让她过点随心所欲的日子罢。” 嬴政缓缓道:“我也觉得……她不是我娘了。” 浩然心内五味杂陈,浑然不是滋味,明知朱姬不再是从前的那女人,却无法坦白告诉嬴政,然而仔细回想,若朱姬未曾被狐姒附体,又该如何? 只怕吕嫪之争,阉人之乱,一切还是大同小异,不管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实证明了,历史总会导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嬴政忽道:“你闯了什么祸?” 浩然道:“我将一个远古的邪神放了出来。” 嬴政蹙眉不解,浩然将太湖中蚩尤脱困,回复人身之事朝嬴政解释,嬴政难以置信道:“子辛师父……就是你背上的那把剑?!” 浩然笑了笑,道:“王道之剑,轩辕。” 嬴政道:“那你……” 浩然道:“我是东皇钟,专克天地间诸般法器、法阵、仙术。” 嬴政翻身下榻,走近浩然几步,道:“你……难怪你二人从不会老!” 浩然心不在焉答道:“虽不会老,但总归是要死的。”正忖度如何岔开话题,忽地竹简上一行字映入眼帘,遂沉声道:“三公九卿制?” 嬴政答道:“李斯提出的三公九卿制,吕相极力阻挠,这折子就压着近一月,现朝野中无人左右得他……” “吕不韦势大。”朱姬面容憔悴,倚着花园亭里栏杆上,朝子辛道:“都等你二人回来帮忙,这下可好,政儿一闹,满咸阳都知道了,浩然风风火火地过来,你咋也不拦着?” 子辛喝了口茶,苦笑道:“孤拦得住他?后院起火,本就是没法子的事。” 朱姬蹙眉道:“后院起火?” 邹衍提着一壶酒,穿过御花园,朝亭中走来,听到子辛与朱姬对答,遂停下脚步,屏息静听。 一团暗红的血雾翻滚着越过咸阳宫墙,朝御花园内渗入。 子辛将出行一事朝朱姬分说了,朱姬脸上尽是无法相信的神色,道:“浩然……真是不一样了。” 子辛道:“现孤也不知如何作好,昨夜浩然在政儿那处歇的宿,一夜不归。浩然变了许多,孤总把他作没脾气的小司墨看待,认真想起,却是错了。” 朱姬忍不住道:“若真说起来,这家伙原本就是个倔脾气……”说到这处,忽地蹙眉,像是察觉不寻常之事。道:“怎有股腥味?” 子辛道:“腥味?” 朱姬是狐,嗅觉比子辛灵敏得多,然而转头四顾,却寻不到气味来源。 邹衍只以为自己藏身被发现,笑着于花丛后走出,堪堪迈了一步。等候多时的血雾朝其身上一扑,邹衍登时双目睁大,双手扼着喉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喜媚。”朱姬朝蹲在湖边种药草的小女孩招呼道:“你闻到怪味儿了么?” 喜媚笑吟吟道:“没有呀——” 子辛满脸疑惑,道:“莫问那事,你且接着说。” 朱姬朝栏上一倚,幽幽道:“当年浩然还不知自个是东皇钟,就敢以凡人肉身,去抱那烧红的炮烙,你可忘了?” 子辛眉目揪了起来,显是想到殷商时之事,朱姬又道:“那小子本就是个猜不透的人,阐截两教战得火热,他连老君的面子也敢不卖,元始天尊还是拿你相挟,方逼得他就范……” 子辛长叹一声,道:“孤不愿让他赴死。” 朱姬懒懒道:“谁想死呢,活得腻歪了么?你俩上首阳山来那会儿,臣妾便猜到大王那点心思。” 子辛道:“若让孤去死,留得他性命在,孤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孤活了这数十年,王也成了,好日子也过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都见了个足。” “然而浩然也就十九岁,到殷商来那会儿,刚在那漫天漫地的尸山中爬出来未久,你未曾亲眼所见,不知后世是怎生一个炼狱。浩然甫离了那处,到得孤身边来,寻齐了神器,便要回去受东皇那厮摆布,你让孤如何甘心?” 子辛见朱姬像是在思索,又道:“孤犹豫不决,便是于你首阳山后殿,血池里听了伏羲琴所言,琴、鼎、印、镜、石。以前四器启失却之阵,女娲石置阵眼处,可补天,浩然本就是天地元灵所化,那混沌初开时……” 朱姬蹙眉道:“浩然元魂乃是天而化,女娲石可补天,那么说……” 子辛点头道:“女娲石可救其性命。” 朱姬道:“你倒不疑蚩尤诓你。补完天呢?你怎办?我可没听何物能补地。” 子辛哂然道:“赴死罢了,孤本想问个明白,浩然便怒了,动火动到如今,幸亏蚩尤还在,来日碰上,总有分晓之时。” 朱姬心中一动,终于察觉亭子后有人偷听,遂笑吟吟道:“邹师这可来了,今儿开不得台,没法打麻将呢……” 邹衍于花丛后转出,讪讪道:“开台?”倏见喜媚蹲在园子里,便放下酒,乐呵和上前道:“喜媚!” 朱姬与子辛微觉诧异,胡喜媚入宫刚一日,邹衍消息怎这般灵通了? 喜媚茫然打量邹衍片刻,朱姬道:“这位是阴阳家圣人,邹衍大师。” 喜媚这才笑嘻嘻与其见礼,邹衍忙道不妨,蹲下陪着一同种花。 朱姬笑道:“嫪卿昨日被吓得不轻,生了场病,现正躺在床上,起不得身,喜媚手短,够不着牌,三缺一了。” 子辛扑哧一笑,心知肚明是朱姬为避风头,不让嫪毐太招摇,无奈道:“你敛着点,现全咸阳都在议论这事呢。” 朱姬面容稍黯,道:“知道了,纸里包不住火,政儿早一刻撞破,我倒心安,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怕了。” 子辛道:“罢了,你活了几千年的人,心中本比我们有计较,自己看着办就是。”说毕喝完茶,起身要走,又道:“孤去哄哄浩然,索性与他明了说,也免得总憋在心里不痛快。” 朱姬起身一福,笑道:“臣妾祝大王马到功成。脸上别带了耳刮子印回来啊。” 子辛前脚离了后花园,朝御书房行去,走不多时,身后却有一人匆匆追来,唤道:“剑……轩辕世兄请留步!” 子辛一听这称呼霎时诡异,道:“邹师?” 邹衍目中红芒一闪,便即消敛,子辛转过身来,邹衍道:“孤……本座日前观星,见天象有意,现指你一处去,可寻得一人,由此人可寻女娲石。” 徐福降妖 浩然屈脚倚在门前,侧头望向园内,四月草长鸢飞,百花绽放。 浩然道:“子辛碰上伏羲琴那会儿,都与你说了什么?” 白起坐在屋檐下,懒懒擦着一把剑,后道:“你自去问他不就明了?” 浩然沉默片刻,道:“本想着没了漫天仙道阻碍,这趟路本该顺得很才是,现看起来,竟是比先前回殷商那会儿,更是头疼。” “我看看。”白起接过碎裂的昆仑镜与五弦齐断的伏羲琴。 白起沉吟半晌,便提剑去划手臂。 浩然色变道:“做什么!”忙上前抢了剑。 白起将血在那残破镜、琴两器上各涂了些,看了一会,木然道:“没用?” 浩然哭笑不得,为他治了剑伤,道:“莫胡闹。” 白起微扬颔,道:“人来了,你待如何?” 浩然转头时见轩辕子辛立于园中,一身黑色武服,分毫不掩其眉目英朗帝王之姿。 “钟浩然。”子辛阻住入房的浩然,道:“孤有话与你说。” 白起静静坐于庭廊下,耳内传来子辛与浩然的对答。 “莫再使性子了,浩然。”子辛温言笑道:“这数日里,孤吃不好,睡不安,现与你认个错,饶了孤一回罢。” 浩然吁了口气,微抬头道:“殷受德,我是来寻神器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浩然直视子辛双眼:“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子辛略一沉吟,道:“孤想寻个两全的法子。” 子辛将蚩尤告知之事说了,浩然失笑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邪神的话也信得?” 子辛不答,只安静看着浩然,过了许久,道:“既是如此,孤与你分头行事如何?立三年之约,各自离开咸阳,且看谁先寻齐神农鼎,崆峒印,女娲石。” 子辛所言登时令浩然措手不及,半天回不过神,子辛又道:“白起老弟可作见证……白起!” 白起随手收拾了琴镜,忙不迭地走了:“莫拖我下水。” 子辛也不去管白起,道:“若孤得了石印鼎,你便要依孤的吩咐。当年涿鹿一战孰是孰非,东皇太是忠是奸,孤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浩然道:“我们要……分开?” 浩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把空气,茫然道:“子辛,我们要分开?” 子辛看了浩然片刻,忽笑了起来,道:“哦,原来你离不得孤,那算了。” 浩然终于意识到被骗了,子辛哈哈大笑,拉过浩然的手,猛然将他扯到怀中,紧紧抱着,笑道:“当年这般笨,如今还是一般的蠢。” 浩然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挣扎出来,道:“你现想怎样?” 子辛笑着端详了浩然片刻,手掌抚上浩然侧脸,凑前来吻。 二人之唇将触未触那时,轩辕剑焕发金光,化为原型。 轩辕剑笑道:“前些日子,我令政儿为你寻来一人,你且到前殿去。不定这事有进展。”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地“嗳”了声,抄住堪堪落下的轩辕剑,负于背上,转身朝前殿去了。 白起不知想着何事,怀中抱着伏羲琴与昆仑镜,眼神涣散,东倒西歪地过了御花园,眯起双眼,见胡喜媚蹲在园子里种花,便懒洋洋将琴镜放到一旁,捋了衣袖,道:“和花儿说话呢。” 胡喜媚唧唧呱呱道:“是呀——”遂开始为白起介绍各株奇花仙草的名字。 白起听得一头雾水,频频点头,喜媚笑吟吟道:“这些花儿能救活不少人呢!” 白起理解地说:“哦,我只懂杀人,不懂救人。” 喜媚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白起不太好使的脑子里判断出了一件事:喜媚与自己瞅不对眼。便掸袖起身,继续眼神涣散地漫步御花园。 白起走了片刻,方想起拉下了神器,于是转身去寻,神器没了。 神器没了!!! 晴天霹雳。 此刻,储君殿中众人正襟危坐,有史以来秦国最为重量级的一场审问开始。 朱姬倚在软榻上,弹着青葱般的指甲,嬴政坐于榻沿,浩然坐了主位,左手捏着右手指节,发出轻微声响,案前斜斜架着一把大剑。 王翦带来一人,身穿羽白色长袍,头带紫羽青冠,长身而立,面如洁玉,唇如点朱,翩然入殿,躬身道:“草民参见储君。” 朱姬慵懒道:“方士?政儿让母后来见个方士做甚?” 嬴政正要答话,浩然亦笑道:“哪来的神棍?邹师介绍进宫里的?” 轩辕剑沉声道:“你唤何名?” 那方士抽了口冷气,难以置信地望向案前阔剑,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后道:“小人徐福,崆峒人士。” 浩然与朱姬不约而同地扬眉,一凡人见兵器会说话,并未惊慌失措,反而沉着应答,本就是件不容易之事,浩然遂出口问道:“三山五岳,你师从何家?” 徐福朝浩然微笑道:“回太傅,草民未曾拜师,少时得山中一仙人指点,后出山云游四方,修习混元长生之术。” 嬴政朝朱姬道:“孩儿得了邹师指点,知东南有此奇人,便寻其来问长生之术,盼能练得容颜永固丹药,献予母后。” 朱姬漫不经心道:“小子几岁了,师父是男仙女仙,长啥样?” 浩然咳了一声,提醒朱姬注意言辞,徐福躬身答道:“师父乃是男仙,身长八尺,形貌不修边幅……” 朱姬扑哧一笑道:“这师父二字是自己叫着玩的,还是行了拜师礼才唤得出口?” 徐福淡然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言下之意,竟是未蒙收徒,那仙人只指点几招后便径自离去。 浩然充满疑惑地打量徐福,嬴政却听不懂朱姬与浩然对答,只问:“你所言那混元长生之术,该如何修。” 徐福道:“仙师传一方,名唤混元长生丹,炼制此药耗心竭力,药材虽贵难得,却终在人间,唯有一味……名唤蜃妖血,需以三千童男童女为引,驾船出海,寻出海中蜃妖,取其精血,和合而溶之,方可炼成。” 一时间殿中众人沉默不语,都是各有各的计较,少顷浩然开口道:“邹师让你寻他来,请邹师来问问?” 朱姬道:“别指望他了,那家伙脑子也不知怎么的,一时昏一时醒,观星测命时灵时不灵,前几日麻将怎么打也忘了个光……” 浩然察觉有异,想了想道:“既说随着此人能寻到女娲石,便由他去,我与子辛跟着就是。” 轩辕剑道:“天命向来说不准,机缘所至,有何收获亦未曾可知。” 朱姬道:“着人造只大船,让徐福领了去。” 浩然端详徐福片刻,又打趣道:“除了采药炼丹,你还学了何仙术?” 徐福舔了舔嘴唇,像是不太满意浩然之问,目光不去看浩然,却停留在朱姬脸上,打量许久后答道:“会捉妖。” 浩然与朱姬瞬间笑得抽了过去,轩辕剑道:“会捉妖?捉只妖来看看。” 徐福低眼,瞥向地板,缓缓道:“草民不敢,怕冲撞了太后娘娘。” 轩辕剑哂道:“捉就是,否则要孤如何信你?” 浩然道:“罢了,昏君病又发作么?” 徐福摇了摇头,嘲道:“国有妖孽,社稷将亡。” 嬴政一听勃然色变,怒道:“好大的胆子!拖出去斩了!” “慢。”浩然道:“你既这么说了,捉便是。” 徐福沉默着一抖袍袖,左手持一桃木剑,继而松手撤了剑柄,桃木剑轻飘飘悬于空中。嬴政登时蹙眉道:“你也懂御剑?” 徐福点了点头,手指一掐剑诀,继而倏然指向殿顶,那桃木剑得了号令,蹭一声窜上高处,不住嗡嗡作响,一分三,三分十,瞬间化为层层虚影,无数剑型绕着徐福剑指旋转,朱姬与浩然万万料不到一届凡人,御剑之术竟是有此气势,俱是忍不住惊呼。 朱姬道:“一剑化万剑,是玉鼎的招数?” 徐福双眼紧闭,袍袖无风自鼓,微微仰头,双眼睁开一道缝。喃喃道:“诛天灭地,十绝寰宇,妖灵血生,元魂厄起……” 浩然抽了口冷气,道:“不是玉鼎……这是……” 浩然眼望那漩涡般的十数把桃木剑,只等徐福最后的一喝揭晓,若所料不差,徐福喝出谁的名讳,剑阵便会直奔那人而去! 天地间,唯有一种御剑大阵乃是喝其名,千里之外取其性命,那是……诛仙剑阵! 徐福猛然睁开眼,喝道:“妖孽!” 浩然失声道:“你何处学来的这剑法?!” 霎时间虚剑齐齐一个转头,直奔朱姬而去。 嬴政愣住了。 浩然吸了口气,正要振出钟响,破其剑阵之时,只见白起拖着胡喜媚从殿外匆匆奔出,道:“浩然——!” 那十数把虚剑于龙案前划了个圈,电光火石的瞬间,齐齐转头,又朝胡喜媚飙射而去! 胡喜媚吓得没命的一声尖叫,躲到白起身后,白起刹那抬手,两手飞速或拍或折,砰砰声响不绝,将那桃木剑一扫而空。 “方术士?”白起面容迟疑不定,望向徐福,半晌后缓缓朝浩然道: “浩然,我闯祸了,方才我将伏羲琴、昆仑镜弄丢了。” 三公九卿 神器居然就这么在眼皮底下丢了。 宫廷失窃案殃及全城,嬴政派兵搜查王宫,继而将覆盖网扩展到整个咸阳,地毯式搜索仍无任何结果。 浩然百思不得其解,琴镜两物已毁,无异于废铁,这时代之人要来有何用?就连自己也不知如何操纵两件神器,更遑论盗贼了。 白起仔细思索,道:“会不会是那天太湖中窜出的……” 浩然道:“蚩尤若来,怎可能瞒得过我们?就算我察觉不到,狐姒与喜媚都是活了上千年的金仙修为,再加个浑浑噩噩的邹衍……蚩尤决不可能进宫。” 子辛细想也是,咸阳宫内二妖能耐极强,外加钟剑两大神器在,几乎抵得过整个昆仑仙界的战力,如此苦苦寻找近月,神器竟如不翼而飞一般。 邹衍以蓍草、龟甲、六爻、观星等术来回占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天道冥冥,顺其自然,此刻为凶,然而后事转吉,不可强求。”邹衍笑道。 浩然厌烦且疲倦,敷衍地点了点头,邹衍低下头时,目中红光又一闪,道:“太傅那大船预备得如何了?老朽也颇想跟着出海,见见世面。” 让邹衍去不过就是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邹衍虽是神棍,然而观星术亦是颇有心得,海上航行不可少。浩然随口应了,便匆匆离开,前去查勘造船进程。 咸阳宫外,泾水畔一座大船竟已完工九成,李斯监工,徐福负手立于河边,冷眼观看。 上百名劳工在船底处劳碌上漆,浩然心想当皇帝就是这点好,有事只需吩咐一声,自有旁的人去做。 然而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便能造出这大船,就连浩然亦难以相信,他朝李斯问道:“储君上哪去寻许多材料,几天弄出这家伙来?” 李斯朝浩然见礼,笑道:“这船本是多年前便已备下,打算出海寻两位太傅的。” 浩然微一怔,道:“寻谁?” 李斯解释道:“斯于首阳山听数名仙人交谈,曾言海外有仙山,名唤蓬莱。那时两位太傅不知所踪,只得回咸阳禀报大王,储君以为太傅离了凡间,执意要寻,便令人收来龙骨,准备制造此船。” 浩然点了点头,道:“以为我俩辞职不干了。” 李斯又打趣道:“储君还言要与太子丹同上此船,扬帆出海……那时将吕相,先王与太后搅得焦头烂额,颇整出一烂摊子。幸得两位太傅及时回来了。” 徐福插嘴道:“若无仙缘,便寻得仙人,也是无用。” 李斯一笑置之,连唤数声,上前查看,唯余徐福与浩然二人立于岸畔。 浩然随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师弟随我来,有些事与你谈谈。” 徐福像是对此称呼十分错愕,跟上浩然步子,二人沿河岸徐徐行去,徐福打量浩然,后笑道:“观太傅年纪,不过二十岁……” 浩然笑道:“十九,你呢?” 徐福答道:“二十二。” 浩然道:“先入师门为大,若非见你使那诛仙剑阵,我原不知与你同门……” 徐福道:“诛仙剑阵?” 浩然扬手招来一名秦兵,抽出其腰间长剑,想了想,道:“无形御有形,九天九地,仙魔尽灭,去——!” 说毕将长剑指向天空,左手一抖,所站之地乱石滩上登时飞沙走石,无数白色光剑平地掠起,嗖嗖声不绝,绕着浩然修长身材高速旋转,如龙卷般冲向天空! 河畔众人齐声惊呼,浩然手腕一抖,收剑,漫天剑影俱是重重叠入手中凡兵内,交予那秦兵。 浩然道:“师父只传了你诛仙剑阵?” 徐福不答,立定,双眼凝视浩然,道:“既有此本事,为何不诛那宫中妖孽?” 浩然笑了起来,道:“不是你想的这样,狐姒并非祸害。” 徐福却似是十分愤怒,握拳道:“并非祸害?!狐妖秽乱宫禁,天下皆知,挟秦君而行暴戾之事,洛河六国兵困咸阳一役,杀我凡人六万之众,还并非祸害?!” 徐福极是激动,道:“你身为一国太傅,又是修仙之人,如墨于韩,庞于魏,孔于鲁;竟坐视狐妖屠我六国百姓,你……你与妖孽是一伙的!” 浩然莞尔道:“师弟,我曾经也像你这么想来着,后才知天道无为,有时候你认为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对于其他人来说,并不是这样。” 浩然又正色道:“何况狐姒并没有做什么,她不过想谈场恋爱而已。” 徐福一手握拳,看着浩然许久,不住喘气,像是想挥出一拳去,却顾及二人修为,终究不敢。 浩然道:“先入师门为大……” 徐福怒道:“你不是我师兄!修为再强,失了人心,与妖孽又有何区别?!”说着将浩然推了个趔趄,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浩然立于原地,想了一会,点头笑道:“等你见了师父,就知道什么才是妖孽了。” 翌日从全国各地征集而来的童男童女上了大船,嬴政亲率众臣于河畔送别,徐福领队,开船出黄河,前往东海。 浩然立于洛河岸畔,目送子辛离去。嬴政道:“你真的不去么?” 浩然摇了摇头,道:“国内总得留个人顾着,如今那废弃神器不知去了何处,邪神动向未明,我二人一去,若起变故,再无人制得住。” 嬴政虽极力掩饰,却依旧有一分淡淡欣喜,道:“太傅莫太担忧,邹师说一切自有定数。寡人还有……呃……” 浩然笑了起来,道:“称孤道寡的做甚,说就是。” 嬴政道:“我还有点事情要问你,趁着仲父……趁着吕贼还未回来。” 大船出河道,子辛立于船头,遥望咸阳众臣,直至浩然成了一小黑点,方转身回舱。 邹衍见子辛手中握着黑色光洁一物,笑道:“埙?” 子辛点了点头:“先师所赠,玄龟玉埙。” 邹衍似有意要看看,子辛却不递过,只笑着谦让,手里终日握着那黑埙,须臾不离。 咸阳宫中,李斯展开一幅羊皮,上面满是人名,官职,箭头指向,错综复杂的关系就连浩然看了也头晕,道:“朝中人事你该问子辛才是,不然问你娘也成。” 嬴政略一沉吟,道:“这事须得保密,不可走漏了风声。” 李斯解释道:“现朝中设左右相两职,左相吕不韦总揽大权,右相自范睢告老后便空缺,太后数次举荐右相,俱被吕贼驳回,储君命斯想法子解决,斯思来想去,唯有恢复前朝三公九卿制,来次朝廷大动,方能略削吕贼专横跋扈之势。” 浩然嘲道:“太后数次举荐右相,右相是谁?嫪毐?” 嬴政答道:“你。”说毕与浩然对视。 浩然险些摔着,道:“谁让她……罢了。”浩然实是哭笑不得,又道:“那么我现在要做什么?” 嬴政道:“现朝中有六成文武官是吕贼培植,两成是太后与先王的人,若群起而驳此议,只怕麻烦得很,明日吕相巡国结束归来咸阳,寡……我打算让李斯当廷提出此议,你得帮我。” 浩然道:“三公九卿,人选都是些什么人?” 嬴政答道:“三公是太傅,太尉,御史大夫,九卿乃是……” 浩然道:“吕不韦当御史大夫?” 嬴政蹙眉道:“太傅掌文,太尉掌武;御史大夫专管弹压百官,不行实务,关他什么事?” 浩然道:“那吕不韦做甚?” 嬴政道:“没他的份儿。太傅是你,太尉王翦,御史大夫冯高……” “……” 浩然色变道:“政儿,万万不可!” 嬴政一甩龙袖道;“什么万万不可?我便是要激得吕贼当庭暴怒,你再将他一剑斩了……” 浩然此刻真是有苦无处诉去,道:“这不成,略作改动,将太傅去了,改为丞相。” 嬴政挑眉与浩然对视,峻声道:“为何不成?” 浩然吸了口气,道:“大秦不能没有吕不韦,虽然他必须得死,但没有他掌权的这几年,国家商、兵、盐、铁都不足以积累到能挥师而灭六国的地步。” 嬴政冷冷道:“就连你也不能?” 浩然道:“我不通政,子辛也不成。” 嬴政道:“不通可以学,吕不韦先杀了再说。” 浩然知道嬴政那倔驴脾气又要发作,未料其忍气吞声这许久,竟是筹备了辣手计谋,要将吕氏党羽彻底剪除,若是子辛在此,当可将嬴政教训得哑口无言,然而自己却没这个本事。 浩然道:“你得听我的,忘了你母后曾说过什么?” 嬴政硬着脖子不答,立于一旁的李斯噤若寒蝉,过了许久,嬴政道:“嫪毐是他送进宫内……” 浩然打断道:“我可与你作保,只要我和子辛呆在秦国一天,太后便不会废你。” 嬴政依旧不吭声。 浩然道:“明日废左右相,盐铁府之议,只要你依我所言,退一步,让出丞相一职予吕不韦,我有信心此议能成,不过是再忍他一段时间。” 嬴政终于道:“好罢。” 浩然又沉声道:“别当面应承一套,背后又做一套,早朝时我若见你反悔,当转头就走……” “知道了!”嬴政不耐烦喝道。 浩然点了点头,道:“还有别的事要问么?” 嬴政吁了口气,道:“没有了。”说话时目光望向地面。 浩然道;“有事就说。” 李斯知师徒二人有话要说,便识趣退下。 书房中静谧无比,落针可闻。 嬴政沉吟许久,而后道:“你……近来不高兴?” 浩然笑了笑,道:“现好了,勿多念。” 浩然离了御书房,抱膝坐于御花园亭内,眼望夜间漆黑花园,想了片刻,从怀中掏出巴掌大一洁白玉埙。 子辛四仰八叉,呈“大”字型躺在舱内呼呼睡得正酣,呼噜声如雷,手中仍抓着黑埙。 浩然手指摩挲白色玉埙,笑道:“奸臣呼叫昏君,奸臣呼叫昏君,听到请回答,over。” 春夏交接时的清风穿园而来,浩然等了片刻,不听应答,唯有微风穿埙孔而过,发出呜呜轻响,又过一会,白埙传来子辛迷糊的声音。 “唔唔,圣明天子收到,正在睡觉,下床气很大,自去寻炮烙,over。” 浩然笑了起来,道:“别睡了,与你说件事,明日廷上,你徒儿要削盐铁官,左右相,立三公九卿。恐被人驳,着我舌战群臣,我口笨舌拙,到时还仰仗大王帮照应着……” 子辛握着黑埙,沉默听了会,点了点头,道:“容孤细想,明日破晓时寻你。” 子辛睡到一半被吵起,微觉头昏,便出舱去寻河面冷风来吹,好令脑子清醒些许,于那船舷边伟岸而立,站了片刻,忽耳朵一动,察觉到异状,似听到孩童啼哭声。 子辛不发出丝毫声响,沿着舷梯下了船内,那哭声逾发明显,在舱中传来。 子辛屏了气息,闪到一处堆叠起的木桶,朝那通铺上望去,只听一男孩哭哭啼啼道:“痛……” 邹衍手中提了一铜壶,拉着那男孩左手,以金刀划破其指,接了几滴血,童男之血顺壶嘴淌了进去,邹衍摸了摸那男孩的头,安慰道:“成,不痛了,接完了。”又给了他一枚麦糖,转身去拉另一名女孩的右手,同时低声唤道:“嗳,醒醒……” 这是要做甚?子辛心中一凛,眼望邹衍沿路收集了三千童男童女之血,晃了晃铜壶,发出轻响。这才转身上了甲板。 子辛逾发疑惑,便跟了上去。 灵宝天尊 吕不韦夜归咸阳, 翌日上朝, 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朝廷内如临大敌的气氛。 文臣之首多出来了一个人!且赫然占着他的位置。 太子太傅乃是未来帝师, 自商周以来地位超然, 然而太傅大大咧咧上朝, 占着丞相之位,却是头一遭。 无人敢发出质疑, 更无人敢上前扯着浩然的袖子道太傅你站错位了, 那处是吕贼的。 只怕浩然反手一剑便要把说话人捅个对穿。 吕不韦眯起眼,打量片刻, 浩然正回头, 笑了笑道:“不韦兄好久不见。” 吕不韦点了点头,站到浩然之下, 登时朝野哗然。 内侍朗声唱礼, 嬴政登殿, 数名宫人规规矩矩搬来一面珠帘座, 拦在九龙庭东侧。 众臣齐齐吸了口冷气,今天是怎么了?如此大的阵仗! 吕不韦隐约有股不祥的语感,转头望向武官之列中的蒙武,连打眼色。浩然自若笑道:“不韦兄视察全国, 走了一圈……” 吕不韦接口道:“巴蜀之地, 丹砂出产尤其丰厚。” 浩然道:“……百姓过得如何?” 吕不韦的话被堵了回去, 半晌后道:“本相只顾着盐、铁、矿……这个倒是不知。” 浩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吕不韦道:“未知离咸阳半载, 廷内却似是变了个光景, 太傅今日为何有心上朝了?” 浩然不由得暗自佩服吕不韦,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敞开了说,果然是老奸巨猾之辈,遂笑道:“没多大事,不过是拆几座楼台,重新建一次的工程。” 吕不韦虽不太信,却安心些许,过了片刻,朱姬从后宫转出,展了袍袖坐定,柔声道:“好久没垂帘了,众卿家可好?” 众臣听了朱姬那声问候,登觉如沐春风,浩然听在耳中,却只觉脑袋一晕,多大的事儿,还使妖法了! 浩然颇有不忿,咳了一声,朱姬那迷魅法儿被正气一冲,旋即消融。 嬴政十分疑惑,看了看珠帘,又看浩然,道:“众卿……” 浩然不待嬴政说完,便漫不经心道:“臣有本奏。” 嬴政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目光中道:纵是演戏好歹也让我说完成不? 浩然目中蕴有笑意,像是以捉弄储君为乐,上前一步,伸手示意李斯出列。李斯便捧着笏板上前,将那三公九卿之议一一述来。 吕不韦一听之下,如坠冰窟,未料“拆几座楼台”竟是打的这主意,待得听到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时,立马便知完蛋。丞相受御史大夫弹劾监察,且御史大夫只对天子负责,这明白这就是削自己的权! 浩然笼手袖中,手握白埙,随手摩挲,子辛则手握黑埙凑在唇边,于船头长身而立,听着埙内传来对答,忍不住笑道:“这朝中臣子俱是口舌愚钝之辈,若孤所料不差,定是以祖制启了话头。” 吕不韦开始思索回击之法,已有派系中文臣峻声道:“此法不妥,有违祖制,太傅是如何想出来的?” 浩然与子辛同时笑了起来,子辛低声煞有介事道:“何谓祖制?三公九卿制由来已久……” 浩然听在耳中,扬眉道:“……自夏、商、周起,便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之职;三公调阴阳,九卿通寒暑,卿请回炉做足功课再来。” 朱姬柔声笑道:“太傅说得是。” 那文官面红耳赤,蒙武出列道:“敢问太傅,骤然变法可有询问百官之见?凡事谋定而后动,太傅如此与李大人草草商议一番,当廷宣决,置满朝文武于何地?” 子辛哈哈大笑,手握黑埙,沿船舷缓慢走来,道:“凡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且问你……” 浩然自若笑道:“……蒙武将军以为如何?” 蒙武道:“正是如此,想我前朝商鞅变法,便是以变求存,延至今日。” 子辛笑道:“如今呢?如今……” 浩然道:“……我大秦已非往昔,连遭困境,前有联军兵临函谷之危,后有合纵之险,国力与东方六国陷入僵持,若无法打破此局面,来来去去,于函谷关前打那拉锯战,赵国首当其冲,养足生息后再领兵来犯,又该如何? 子辛道:“自白起长平之战后,国如逆水行船,看似一心使力,实是不住倒退,此乃‘穷’,穷则变,变则通……” 浩然眉毛一挑,反嘲道:“再说商鞅变法,孝公若非力排群臣非议,我大秦何以有此今日局面?!犹记史册所载,当年目光短浅之辈亦是群起而攻商圣一人,该如何处之,唯系将军一念,请三思。” 浩然淡淡说完这句,再无言语,眉目间那股自信之色竟是令吕不韦亦有所动摇。 然而麾下又有一文臣出列,戟指喝道:“挟储君太后而令群臣,视文武百官于罔见,钟太傅,你有何居心!” 浩然与子辛同时莞尔,子辛握着黑埙,随处转了转,嘲道:“早已料到会有此一说……” 浩然道:“……为避嫌,三公九卿制中不设太傅,官簿无名,你倒是猜猜看,本太傅有何居心?” 子辛一手握着黑埙,显是辩到酣处,无意识地随手一挥,激昂道:“富国无强势,犹如家财万贯不设高墙……” 浩然笑道:“……犹如黄金置于市,犹如美妾行于市,秦国国力强盛天下皆知,如此强国朝廷,朝中兴盛唯系吕相一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吕相若决事一错,那便如何?” 子辛痞兮兮笑道:“吕相若遭刺,那又如何?” 朝野群臣大惊,浩然那一瞥阴冷的神色令吕不韦骤然色变,如此矛头直指左相,尚是数十年来头一次! 浩然面无表情道:“还有何事?” 子辛哂道:“奸商多半要起拖延念头了……且听他以何藉口。” 波澜万顷,碧空无云,海鸟啼鸣之声不绝,子辛转到大船尾部甲板,倏然见了邹衍拢袖立于船尾处,登时停了脚步,蹙眉眺望。 “浩然?” 浩然察看吕不韦神色,道:“嗯?” 嬴政嘴角微微抽搐,十分疑惑。 子辛握着黑埙的一手微微发抖,吸了口冷气,见邹衍袍袖一拂,双手平抬分开,掌上虚浮着两物,正是伏羲琴与昆仑镜! 吕不韦道:“变法一事,牵连太广,交接之事极为繁琐,现正是春夏交接之时,各地农耕……” 吕不韦果然开始打太极,辩无可辩,遂使出拖字诀,末了又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国,不说独议之事,太傅最起码亦该等到本相归国后再论,莫非不韦在浩然眼中,便是那专横跋扈之人!?” “凡事以国为重。”吕不韦那话中带了颤声,显是既悲又怒,凛然道:“先王早薨,不韦与你同为顾命大臣,变法能使国富民强,岂有不允之理!?如今问也不问本相,可是储君太后授意,既是如此,为臣者当效上古之臣,一死以报先王则耳!” 吕不韦这招极是光棍,喝完几句后,看也不看嬴政,便要转身前去撞那柱,廷上乱成一团,不少老臣老泪纵横,嚎啕大哭,抱腰的抱腰,扯脚的扯脚……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事情演变至此,还能如何? 浩然低声道:“子辛!” 轩辕子辛惊疑不定,眼望邹衍两手缓缓上抬,伏羲琴焕发红光,昆仑镜焕发橙光,铜壶之盖猛然打开,内里窜出无数悬浮血滴,如密密麻麻飞蚁般绕着邹衍旋转起来。 轩辕子辛道:“浩然,莫管那事了!” 邹衍额头悄无声息地浸出一滴血,于海风中屹立,沉声喃喃道:“上古娲皇,借你血脉传承之力……” 子辛定了定神,双眼一闭,一睁,数清了飞旋中的三千滴血液,色变道:“浩然,马上御剑过来!” 浩然蹙眉道:“什么?!” 吕不韦寻死觅活,朝中乱象一成,无人能制,朱姬喝道:“都干什么了!安静点!” 嬴政勃然大怒,吼道:“反了你们!”旋掀起龙案便甩了出去,浩然尚在联系子辛,冷不防金案迎面飞来,越过头顶,砰然大响,将几名老臣撞得头破血流! 浩然回过神,见嬴政不住急促喘息,脸色铁青,天子一怒,龙威震慑之下,满朝文武皆静。 浩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收了白埙,看了吕不韦一会,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幸好朝中都是自己人,否则传出六国去,泱泱大国,颜面无存。” 这么一句,将众臣距离拉近了些许,浩然又云淡风轻道:“不韦兄此言差异,若真如你所说,浩然自该抢在左相归国之前料理一切,如今待得吕相头日上朝,方提三公九卿之议,便是尊重吕相的想法。” 吕不韦长叹一声道:“我于秦兢兢业业,未敢逾矩……” 朱姬冷喝一声道:“闭嘴,现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 千言万语,俱不如太后这句威力,嬴政道:“还有何事?无事便这么定了,退朝。” 吕不韦缓缓道:“臣有本奏。” 那语气中似是带了几分沧桑,仿佛一国之相在这短短半个时辰内老了十岁,嬴政虽不愿,终究心下恻然,道:“左相请奏。” 吕不韦道:“臣在巴蜀之地收罗一门客,名唤郑国,此人善治水开渠,现引至咸阳……” 吕不韦打完拖延牌又打人情牌,只怕今日无法善罢,浩然心中却惦记着子辛那事,朝嬴政拱手,转身离去。 浩然于咸阳宫外站定,取出白埙,握埙焦急道:“子辛?” 与此同时,邹衍双袖迎风漂舞,两手平举过额,高持神器,朗声道:“混元一气浩荡!以娲皇之血为引,聚混沌浊气一体,祭盘古之灵——五灵轮转!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浩然听到那声音隐约传来,只觉这句咒文于何处听过。 倏然思想内无数画面倒退,定格于紫霄宫中,通天教主修补轩辕剑的瞬间! “子辛!” “伏羲琴……蚩尤……”子辛之声模模糊糊。 继而埙中传来“咚”的一声响。 浩然猛吸一口冷气。 “咚咚咚咚咚”,连着五声,白埙砰然碎裂,浩然长啸一声,抛出佩剑,如流星般直射上天,朝东海高速飞去。 邹衍双目中红光连闪,伏羲琴,昆仑镜二器已修补完毕,猛然转身朝向子辛,子辛骤不及防,大喝一声,戟指怒挥焕出一道刚猛至极的剑风! 邹衍左手将昆仑镜一推,焕出一道金光,射向子辛;右手伏羲琴飞速旋转,琴声响起,每一下都似敲在子辛心头实处,子辛动作渐缓,恍若置身凝固空气中,继而完全停下。 邹衍急促喘息,伏羲琴叮咚声越来越快,徐福快步于舱内奔出,喝道:“发生何事!” 那时间无数秦兵抱头大喊,倒了一地,伏羲琴之声连成一片,众兵士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徐福大步奔到一半,痛嚎一声,抱头打滚。 子辛双眼一时迷离,一时清醒。握拳那手不住颤抖,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 邹衍哇地吐出一口血,手祭昆仑镜,猛催伏羲琴威力,终于子辛摇摇晃晃地迈了半步,道:“浩……”继而重重倒下。 “砰”的一声,五弦齐响,一道音波横扫开去,伏羲琴金石之音大作! 邹衍似是累瘫了一般,抹了把汗道:“终究是天地元灵……”然而再抬头时却愣住了。 徐福不知去了何处,甲板上静静置着一把金色的大剑,与一方玉石制的青印。 “崆峒印?”邹衍抽了口冷气,喃喃道。 “子辛——!” 浩然短短片刻,提至极速,一道银色流星划过天际,投向大海! 海中发出巨大的咆哮,一头利齿,鲸状的怪物浮出海面,上万道触手齐齐冲出,扑向云端! 血红雾气层层扩开,袭向带着满身银色火焰隆隆飞来的浩然! 钟声震彻天地!缠到身边无数纷飞的暗红触手在浩然威力全开的一击之下被撕得粉碎! 昆仑镜发出低吟的光柱,却在太古第一神器之威下无声消散。 浩然如天际陨石般冲向大船! 伏羲琴音波刃如败絮般飘开! 船上倏然展开一道玉光,光洁流转,浩然登时便有感应,惊道:“崆峒印?!” 崆峒印筑出那防护层被撞得粉碎! “蚩尤——!”浩然终于看清了甲板上那人。 崆峒印!伏羲琴!昆仑镜!轩辕剑! 蚩尤持着四件太古神器——! 天穹乌云汇集,神州大陆四面八方的天地元气俱有感应,不约而同地朝这东海中央聚拢而来! 乌云卷成一个笼罩近千里的巨大漩涡,雷声阵阵,天际焕发出白光,白光中,浩然挥出了那天崩一拳。 倏然间万籁俱寂。 万千血色触手缭绕中的邹衍抬头,手持轩辕剑,纵声嘶吼,斜斜举向天空。 东皇钟,轩辕剑,天地之灵互撼! 顿时天地间狂雷处处,飓风席卷了海域。 浩然迎上了那当胸一剑! 云层嗡然尽散,现出残破大船。 邹衍一手斜举轩辕剑,另一手指捏剑诀,浩然的身躯便被串在了剑锋上。 “第五件——”邹衍沙哑的声音道。 哇的一声,浩然与邹衍同时各自吐出一口血。 邹衍正要收起轩辕剑那时,浩然的身体却是自发地飘上天空,双目紧闭。 邹衍收剑再次击出,遥远天际却传来一股柔力。 “来者何人——!” 天空中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谁动我徒弟,我杀他全家……” 禹余天上清境灵宝天尊入世。 通天教主瞳如死海万里,波澜不惊。 唇若薄刀,眉如折剑,发如冰锋。 麒麟纹身自腰际延至颈背,一分为二,沿□□手臂蔓至虎口。 上身道袍尽解,八卦袍袖迎风飘扬。 通天教主左手虚抓,遥遥控住浩然身躯,继而剑指朝蚩尤一点,冷冷道: “兵主,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你被轩辕剑捅过一次,报仇也是找黄帝去,欺负我徒儿作甚?” 万剑齐飞 蚩尤嘶哑的声音如金铁摩擦, 刺耳无比, 回响于天地间。 “灵宝天尊……涿鹿一战后, 你庇护我妖魔二族子民, 足感盛德……” “关你屁事, 谁跟你叙旧来着。”通天闭着双目,面无表情道。 继而剑指朝天! 蚩尤仰天嘶吼, 风起云涌, 沧海色变。 通天指尖一道耀眼的雷鸣直贯天际,登时重重乌云疯狂地涌了过来, 围绕着那道电光高速旋转! 通天喃喃道:“天地兵杀之气, 以吾之名,号令汇聚。” 神州大陆每一个角落, 俱同时听见那陌生男子的咒文。 所有不明就里的人类纷纷抬头望天, 争执不休的秦国大臣们止了声音, 转头惊恐望向殿外。 嬴政从咸阳宫内匆匆奔出, 站于台阶上,不住喘息。 那一瞬间,神州大陆所有金铁兵器同时发出嗡鸣! 嬴政腰畔天子佩剑嗡嗡震颤,继而离了剑鞘, 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 朝东方直射而去! 与此同时, 秦国数万把长剑各自离开了它们的主人, 飞向天空, 于天子剑引领之下直扑东海海域! 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天子之剑离鞘而出, 带着亿万把兵器的洪流,如密云般遮蔽了天空,阳光在森寒的剑刃上来回折射,形成一道瑰丽的虹彩,那道弧光一掠而过,冲向了极东之地,天顶咆哮着的巨大漩涡! 七柄金剑飞速旋转,千亿把凡兵齐声呼啸,登时翻江倒海,地裂天崩! 通天教主双臂一展,于半空中轻飘飘一个转身,随风飘扬的衣袖于风中瞬时荡起。 通天教主睁开双眼,紧接着,引领天际无数飞剑的手指朝向蚩尤,一挥。 崆峒印刹那喷发出刺眼玉光,防护层收至最小,笼住邹衍。 继而天顶的飞剑无止无尽地直冲下来,蚩尤吼声隆隆作响,海水砰的一声下陷,被那强悍无匹的气势压出了一个千里方圆的巨大深坑! “啊啊啊啊啊——”蚩尤的咆哮震得水面沸腾,继而爆发! 通天双目深邃犹如广袤沧海,巍然立于半空,一手虚压并不住剧颤,海域上轰雷处处,金雷之象被催到了自开天辟地以来的极限! “收手!”天际传来一声怒喝:“玄门要被撕开了——!” 横里一鞭挥至,卷上浩然腰身,将其扯进了虚空。 通天教主充耳不闻,眯起双眼,那无休止的剑雨卷成一只奔腾的铁龙,朝坑内一头扎了下去! “我让你收手——!玄门塌陷,人间会被卷起去的!”那声音焦急地大喝:“回来!这不是你管的事——!” 通天一甩手,无数悬于高空未落尽的长剑哗然飞散,密密麻麻地落进海中,海水从四面八方卷进了漆黑的巨洞里。 禹余天,上清境,金鳌岛,碧游宫。 浩然呻吟一声醒转,捂着胸前剑疮,那处血已止住,包了一层绷带,收口处还打了个蝴蝶结。 浩然转头打量四周,只觉景象煞是熟悉。 浩然摇摇晃晃起身,依稀想起前事,头痛欲裂,道:“有人吗?这是哪位仙家道长洞府?” 浩然走出院外,见一人坐在石桌旁,正对着一张纸写写画画。 “哇啊啊!”浩然吓得朝后摔去。 “喂喂,徒弟……不用这么惊讶吧。”通天目中带着笑意,朝浩然望来。 浩然喘息几声,道:“你……你不是成圣了么?师父?” 通天笑道:“圣人也是要过日子的,你当成圣就死了么?” 浩然道:“你……你从蚩尤手里把我……救了下来?师父?”浩然骤见师尊,心中登时涌起无数话要倾述,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鼻子竟是先酸了。 浩然竭力抑住眼泪,爬起身来,又道:“那那那……那是什么?师父你在看什么?图谱?天书?” “哦”通天云淡风轻地看了桌上那张纸一眼,答道:“你师兄给我做的填字游戏。” “……” “你看,徒弟,这上头有许多格,诗歌乐艺,纵横交错,六七格成一句……每句有个抬头,把其余的字给填上,开始极难,朝后越容易,上回是诗经,这回不知是甚劳什子礼记……” “好了好了。”浩然忙制止了通天的长篇大论。 通天坐正身子,拍了拍大腿道:“来,坐,师父抱抱你?” 浩然站在那处,过去也不是,站着又不好,讪讪道:“不坐,师父你还是老样子。” 通天一掸道袍前襟起身,笑吟吟道:“徒弟,为师不是老样子了,为师升官了!正想请你来搓一顿庆祝庆祝,现在道号是上皇太上无上大道灵宝天尊,你师兄唤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 浩然一手扶额,啼笑皆非。 通天上前来,将浩然抱在怀里,道:“辛苦了,徒弟。” 浩然伏在通天教主赤 裸的肩头,疲惫交加,那重逢的欣喜化为心酸,都作眼泪涌了出来,他低声抽泣片刻,迷恋地在通天干净的肌肤上蹭了蹭。 通天温暖的肩颈有股好闻的男子气味。 “莫在师父身上擦鼻涕。” 浩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通天又诧道:“你怎么硬了,徒弟!” 浩然面红耳赤,忙不迭地躲开,道:“师兄呢?” 通天道:“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他当值去了,待会便会,我们等他吃午饭?” “……” 少顷通天教主吩咐金鳌岛童儿,于那花园中摆了酒菜,浩然知圣人上仙无须饮食,一桌席自是摆给他吃了,便也不客气坐下。 通天为徒弟斟了酒,随手弹指,仙法已臻化境,那园中景色顷刻一变,开了满园的桃花。 浩然道:“桃花灿烂,看起来却腻味得很;师父,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通天漫不经心地为浩然挟了菜,抬手间园中再变,一地金黄枫叶,又有水鹭游鸳怡然自得,浩然笑道:“这好看。” 通天道:“没怎样,每日坐家里,无聊,等九天应元雷神……” 浩然哭笑不得道:“一定得这么喊师兄么?” 通天正色道:“上回他说,这仙班道职比起我这二愣子圣人,可是紧要得很……于是为师从那日起便恭敬称其道号……” 浩然傻眼了,道:“每次你俩说话,也称什么九天雷神普法……什么什么的?” 通天促狭一笑道:“那是自然的。” 浩然终于明白过来,联想到闻仲铁青脸色,定是被嘲笑得甚是窝火,不禁捧腹大笑。 通天又絮絮叨叨,说道:“这一眨眼就几百年了……” 浩然打趣道:“吵架了不曾?” 通天笑道:“自然吵了,六次小吵,一百一十二次大吵……” 浩然狐疑道:“怎的大吵还比小吵多?” 通天满头问号地想了想,道:“为师也甚疑惑。” 浩然忙安慰道:“我与子辛也常吵……最后都子辛让着我。” 通天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也让着我。” 浩然脑门上三条黑线,道:“看这脾气还以为你让着他……” 通天一拍大腿,笑道:“徒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非但你不知,我也不知……” “行了行了,说重点!” 通天煞有介事道:“大吵完后,为师每夜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地睡下,翌日早上醒了,又见那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睡在身旁……你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 “……” 闻仲归来,挥退了黑麒麟,走进院内,冷冷道:“少啰嗦几句成不,人来疯。” 浩然忙起身见礼,闻仲道:“坐你的,吃就是。”继而解了领扣袖扣入席。 “九天应元……” 闻仲叫苦不迭,将那筷子一放,道;“浩然,一会我随你下世去……” 通天笑道:“怎能下世?!这天庭少了你,可是不妙,凡间奸人恶人一失了业报,谁来管?” 浩然看看闻仲,又看通天,只觉这硬汉太师被话痨教主收拾得服服帖帖,实在是滑稽至极。劝了闻仲一杯酒,闻仲便道:“你……灵宝……嗯,师父,你先前不该寻那蚩尤麻烦,仅是天魂,无作大恶。” 通天不置可否,浩然蹙眉道:“何谓天魂?” 通天道:“蚩尤自当年涿鹿之战败退后,便遭轩辕剑斩为天、地双魂,天魂主善,地魂主恶,双魂归一时方得兵主正体,先前那战师父便知其未曾吸纳地魂,方有心一战,若蚩尤天地双魂同合……” 浩然到得金鳌岛上,心情已放松了不少,此刻听通天一提,再次意识到恐惧,背脊汗毛倒竖,沉声问道;“会如何?” 闻仲与通天对视一眼,像是在交换意见。 通天道:“钟儿,你所知有误。” “蚩尤乃是上古战神,而非邪神,轩辕氏为立正统嫡传,遂诋其为邪;然准圣上仙俱有善恶两面,当年如为师……斩三尸成圣,便是抛去尘根,斩却执念。” 浩然浑然听不明白,教主哂然道:“东皇自己亦不是什么……” “师父!”闻仲峻声道。 浩然逾发疑惑,通天又道:“罢了,蚩尤成圣之劫应在你身上,亦是机缘。” 浩然道:“他他他……他还能成圣?什么意思?成圣之劫?” 通天笑着朝浩然看来,欣然道:“当年你穿太古玄门而过,不是正落在涿鹿战场上?” 浩然登时醒悟,通天又道:“蚩尤若非为了保你性命,那一战胜负本是难料。” 浩然道:“但……历史不是这样的么?蚩尤败,黄帝胜……” 浩然越来越糊涂了。 通天道:“这便是蚩尤之劫,亦是几千年来数名上仙成圣的‘因’,究其本源,俱是由你而决,所以,徒弟,涿鹿之后万事万物因果已定,那是最后一战呐。” 浩然道:“不懂,师父,再说清楚些?” 闻仲又道:“蚩尤因你而败,便是劫数之启;如今蚩尤复生,这劫数便应在你手,现世须得由你成全。” 浩然道:“怎么成全?师父。” 通天哭笑不得道:“徒弟。” “???”浩然一头雾水。 通天道:“为师要是知道怎么成全,还会坐在这里么?早开个成圣培训班,广收门徒……待得千万妖人子民平地飞升,再率众捅了老君,砍了天尊,拍扁东皇……” “闭嘴——!”浩然与闻仲同时斥道。 通天忽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揶揄道:“徒弟,这是何人?” 通天抬指于空中虚点,那空气如水波般被点出涟漪,化出一面水镜,镜内映出人间景象。 风沙吹过,现一城楼,牌匾上书“函谷关”。 浩然扶额道:“那是白起,他在做甚?” 白起一身青袍,毛手毛脚爬到函谷关高处,一路跑来,寻到城楼上置着的那头铜牛。 “师兄的座骑?”通天疑惑道。 白起左右看看,用力拍打那铜牛,铜牛巍然不动,闻仲与通天俱是笑了起来。 浩然哭笑不得道:“我像是与他说过……骑这牛能进上三天……” 白起骑上牛背,不住前后摇晃,并张嘴大喊,看那口型,明显是“驾!” 通天与闻仲笑得打跌。 浩然无可奈何道:“这傻子,该是妲己告诉他,我被你带上来了,便想主意寻我来着。” 通天暧昧地笑道:“何时招上的愣小子?” 浩然想了想,未答,通天却已唏嘘道:“那路边站着俩人,一个是天台上的白月光,一个是心口的朱砂痣……” “闭嘴……”浩然与闻仲哭丧着脸道。 浩然道:“你怎连这话也知道……” 通天正色道:“为师上知三千年过往,下晓三千年岁月……” 闻仲道:“送他下去罢,究竟是天地神器,下世还有事做,不可在此待得久了。” 通天笑着点了点头,道:“徒弟,空了来看师父。” 浩然道:“怎么上来……师父你还没说怎么……等一下啊喂!!”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传来一股极大的吸扯之力,拖着他坠下层层云雾,摔落凡间。 通天端详白起片刻,道:“这小子也不错么?好歹也是个荧惑星,配得起我们家老小……” 闻仲冷冷道:“又打甚主意?” 通天神色一凛,忙煞有介事道:“嗳——不敢,拆官配恐怕挨雷劈。” 崆峒印·玉石之障 一道白光闪过, 浩然睁开双眼, 站在铜牛身前。 白起一面摇晃, 一面喊道:“驾——!”骤见浩然, 吓了一跳, 登时突了眼道:“果然心诚则灵!” “……” 浩然又好气又好笑,拍了白起后脑勺一巴掌, 转身走下函谷关。白起忙跳下牛背, 拍拍衣襟,跟在浩然身后。 “太后说那是你师父, 接你回了上三天去, 过得几日便回来……” “是。”浩然道:“东海一战后蚩尤如何了?” 白起自顾自道:“等了你数年,储君实在等不及……” 浩然站定, 蹙眉道:“数年?” 白起点头道:“两年。” 浩然吸了口冷气。 白起又道:“你师父是李耳?” 浩然随口答道:“师父是李耳的师弟……人间如何了?” 白起漫不经心道:“储君要登基了, 吕贼打算谋反……” 第一发晴天霹雳隆隆而来。 浩然惊道:“储君……十六, 十六了!”浩然险些忘了这事。 白起又晃悠晃悠道:“太后娘家人进了咸阳……那王贵人可是泼辣得紧。” 第二发晴天霹雳。 浩然道:“为何?她打算把家小都搬到咸阳不成?” 白起煞有介事道:“人来得太多, 储君不高兴,太后也想谋反。” 第三发晴天霹雳。 浩然蹙眉道:“让她卷铺盖回首阳山去。” 白起木然道:“她回不去,蚩尤占了她家。” “……” “你不要去!”白起死命搂住浩然的腰,急道:“听我说!” 浩然咬牙御剑, 揪着白起腾空而起, 道:“说什么!子辛与蚩尤……” 白起怒道:“听我说!子辛回过一次咸阳!” 浩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道:“他回过咸阳?!” 白起揽着浩然的腰, 在飞剑上站稳, 道:“子辛有几句话托我传予你。” “浩然, 孤知道有一条路能净化后世,亦能令我们不死,你且仔细想想,若愿相信孤,便到首阳山来。” 浩然深深吸了口气,道:“伏羲琴在蚩尤手里,子辛被伏羲琴操纵了心智,那并非他的真心话!” 白起道:“是么,我倒不觉……” 浩然不发一言,朝东北面高速飞去,白起又道:“喂喂……你当真要去?” 浩然不答,远处黑雾缭绕,首阳山之巅依稀可见,一道红光于轩辕神殿顶上高处来回盘旋,白起又道:“太后说,蚩尤手中掌着四件上古神器,千万不可以卵击石,你下世后须得先回咸阳,我们再行计较……” 浩然飞至山麓,将白起朝着山脚下一个大湖扔了进去。 “你——!”白起遥遥怒喝道。 东皇钟一近,殿顶那道回旋血光登时察觉,漫山彩芒瞬息大作,笼住了整座首阳山! “蚩尤!五色神光也抢到手了!?” 浩然于天顶一声大喝,单拳前探,人与剑合高速旋转,“当”的一声钟响,五色神光碎成千万片飞散,浩然挟着那天崩一拳之力,冲向轩辕殿! 殿前台阶上,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人身型。 子辛手持崆峒印,持印当胸,猛喝道:“浩然!休要胡来!” 浩然气息一窒,然而冲势未消,狠狠冲向子辛,轩辕子辛祭起崆峒印,嗡的一声巨响,靛青玉光大作。 印障粉碎! 一拳迎至面前,子辛以那印迎上浩然刚猛拳势,崆峒印无声无息地崩了一角。 轰然大响,半个轩辕殿在这猛撞之下毁得粉碎,砖石崩塌,碎瓦齐飞,浩然与子辛同时朝后摔去! 轩辕子辛剧烈咳嗽,喷出一口血,挣扎着起身。瞬间回过神,朝殿前扑来,将崆峒印抢在手中,道:“你疯了,浩然!” 浩然只静静观察子辛的一举一动,喘息片刻道:“子辛?” 子辛怒道:“孤如何吩咐的!白起未与你说?” 浩然起身,拾来碎玉,道:“崆峒印毁了。” 子辛左手握着崆峒印石,右手伸出掌来,浩然却不将碎玉交至子辛掌中,兀自紧紧握着,道:“你……子辛?你没事罢?” 浩然来前极为疑惑,只认定了子辛受蚩尤蛊惑,此刻剑指于面前缓慢划过,钟磬之声嗡嗡作响,子辛吁了口气,终于站稳。 “孤没事。”子辛抬眼望向浩然。 那抹目光熟悉无比,浩然不由自主地一凛。子辛又道:“你毁了崆峒印,将那碎石还来。” 浩然沉声道:“不,子辛,随我回去。” 子辛静了片刻,而后道:“浩然,你不相信孤?” 浩然失去控制般道:“他说的什么?蚩尤用伏羲琴蛊惑了你!” 子辛道:“兵主未曾做过此事!三年前那日,东海求仙船上,兵主以伏羲琴逼出我原型,手握轩辕剑时,我与其心意相通,知晓数千年前洪荒大战的往事,浩然!此事说来话长,不容细述,东皇、轩辕氏俱非善类……” 浩然淡淡道:“你说就是,我听着。” 子辛叹道;“只怕你纵是听了,亦不会信。” 浩然道:“我这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子辛一展眉道:“孤只拣与你我二人相关之事说,东皇太一令你回归远古,本有私心,净化世间只需前五器同启虚空之阵,以东皇钟置阵眼,还道于天。” “然而东皇非是为了净化世间而寻这十神器,却是需十器齐至,吸走我们身上造化之力,回归洪荒远古,开天辟地之时,取盘古而代之,再造混沌世间。” 浩然吸了口气道:“这话有何依据?!” 子辛道:“当初炎黄之战,你可知起因是谁?!” 浩然未曾答话,子辛沉声道:“人魔之战,起因便是东皇!” 子辛道:“待兵主吸纳地魂后,与你我一同回到后世,与东皇当面对质你便可知。” 浩然喝道:“你疯了,子辛!你要带他回到后世去!东皇如今神力尽散,蚩尤一回到三千后的世界,神州谁制得住他?!” 子辛道:“你可记得我们初次回去之时?” 浩然疑惑无比,子辛又道:“盘古斧,炼妖壶,昊天塔三器一到手,东皇便恢复鹏型,你不觉丝毫蹊跷?东皇当初是如何说的?” “‘我只恢复三成神力’……”子辛缓缓道:“你且细想这话?” 浩然难以置信道:“不可能!” 子辛道:“神器若只用以启动虚空之阵,与它本身神力又有何干系?若要留待布阵之用,东皇岂能先动了神器?” “况且”子辛认真道:“上古大阵本就没有毁神器,净化世间的说法,那俱是东皇胡诌诳你!” “只有虚空、失却两阵,哪一件神器置于阵眼,便将其威力开至最大,如将女娲石放在阵中,便可补天。昊天塔置于阵中,便可镇压一切亡魂,将你置于阵中,神州万法皆破,万兵皆毁,核之一物造成的辐射,人族彼此厮杀的武器,都要牺牲你而尽数毁去!” 子辛又道:“现鼎,石二器未得,然而上次我们带回去之物,已落在东皇手中,此刻想必已毁去了。待收齐后,兵主须先杀东皇,神力散出,可启虚空之阵,以你为阵眼,净化世间。” “此阵中,你势必散去天地灵气而废。兵主再布失却之阵,毁女娲石,修补你原型,如此只需牺牲女娲石一人……” 浩然道:“女娲石也化了人?女娲石是谁?凭什么要取她性命来救我,你觉得这就公平了?!” 子辛铁青着脸不答。 白起连着爬了三千余级台阶,湿淋淋地跑上山顶。与子辛对望一眼。 子辛道:“你回去罢,浩然。孤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 浩然冲上前道:“等等!” 子辛回手一掌,白起猛地大叫,浩然迎上掌风大力,被倏然一推,朝后摔去。 白起忙伸手接住浩然,喝道:“子辛!” 子辛转身,走进了轩辕神殿中,那神殿黑黝黝的大门如一张怪兽的巨口,无情地嘲笑着浩然。 “走罢,浩然。”白起道。 浩然避开白起,窝火至极,朝山下行去。 浩然安静得近乎恐怖,子辛所言与东皇所言,犹如天平的两端,令他迟疑摇摆,难以抉择,子辛所言仿佛每句皆是实话,反倒是东皇告诉自己的事情,疑点甚多。从上次旅途中所见之人,所谈之事,牵涉到十神器内情,上仙们只谈虚空、失却二阵,却仿佛从不知有东皇所言的“还道于天”一事。 正思忖间,白起忽猛地一扯浩然,道:“当心!” 浩然这才回过神来,放眼朝山下望去,道:“怎么了?!” 那时间整座首阳山下,触目所见,尽数是密密麻麻的机关屋,只怕有近万架。 木龙,机关鸢于天空中来回飞翔盘旋,机关兵器的浩瀚海洋不知从何时而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首阳山。 白起道:“此处近韩,韩墨发觉不妥了?” 浩然疑惑打量山脚下上万台机关,道:“怎会如此巧合?” 浩然不知,蚩尤早先于首阳山周布下五色神光,拦的便是韩墨攻山之阵。 浩然来时将神光壁垒一击而破,除却屏障,此刻黑火窥得可趁之机,便驱动万架机关屋,以无数强弩悍然攻山。 浩然与白起眼望机关屋如蝗虫般卷向山上,浑不知蚩尤天、地双魂争夺兵神之躯的控制权,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这是蚩尤善恶两魂——血雾与黑火之型的又一次较力,而上一次,是在涿鹿战场上。 ——卷三·崆峒印·终—— 番外·沉舟侧畔 一盏台灯照在面色苍白的少年脸上。 少年坐在桌后, 湿透的漆黑短发搭在额前, 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味。 少年的脸上开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仿佛曾被一个尖锐的铁钩刺穿了鼻梁, 沿着鼻腔探到上颚, 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露出恐怖的粉红。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 对不起, 先生。” “从哪儿来的?” “忘了,对不起。” “几岁?” “十一岁。” 桌前的审判官尽数耸动, 一中年女人难以置信道:“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几月份的生日?” 少年茫然道:“我……不清楚, 我没见过他们。” 一男人抱着手臂,朝身旁数人道:“或许是记错年龄了。西元三九九二年后, 据各地移民局统计, 是不可能有新生儿的。” 另一人把一份报告扔在桌上, 道:“这就是我紧急召集你们来的原因。按细胞切片中的碳十四衰变法则, 这个孩子确实只有十一岁。” 众审判官安静了片刻,少年不安地打量四周,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人目中带着一丝恻然,道:“香港。” “什、什么港?”少年像是有点发晕, 他又问:“你们要……杀了我, 吃我的肉吗?” “不不不。”那女人忙道:“请你不要担心, 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 又问道:“跟我一起的小狗……” 女人道:“我们在偷渡船泊岸的沙滩上发现了你, 没有见到狗, 或许是溺死了。” 少年失望道:“死了吗?” 一名审判官道:“说说你自己吧,随便说点什么。” “先生,能先给我点吃的吗?饿得很难受。” “你先说吧,只要你诚实,就不会挨饿。” “我来这里之前住的地方,是一个巷子。” 对不起,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核弹在我住的城市上空爆炸,现出灰色的蘑菇云,把半边夜幕映成血似的惨红。 从懂事开始,每天的记忆便只有饥饿。 饥饿是种很难想象的的感觉,你们体验过么?不不,我不是说偶尔一顿两顿,没有饭吃的饥饿,因为那种饥饿很快就会过去,而等到下一顿,或者下下顿,你总能吃饱的。 我感觉到的是长期空着肚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恐慌。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绝望,令我饿得发疯,我什么都想吃,泥土、灰烬、变异的植物;你以为让我好好地吃一顿,便能解决这种饥饿感么?不可能,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吃个够,我会发疯地吃,直到把身体撑爆,直吃到死亡为止。 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不吃——人。我从不吃同类的血肉,即使大哥曾为这件事狠狠地教训过我。 是的,就是这种饥饿。 在它的驱使下,大哥每天疲惫地到处翻找。 大哥不是我的大哥,他是所有人的大哥,他带着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每天出去找食物,然后回家分给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 大约有十五六个小孩生活在一条巷子里,用一块破帆布挡着,偶尔开战的时候,楼顶会掉下砖头,把躺着睡觉的人砸出满地的脑浆。 前一分钟他还在睡梦里,突然间就莫名其妙死了。 我有时候心想,为什么被砸死的不是我? 我换了好几次睡觉的位置,想迎接高处的落石,却没有一次被砸中。 死人了,是令小孩们很开心的事,大哥在早上起来以后,会把死人洗洗干净,生起一堆火烤熟,分给他们吃……我坐在一旁给他递生火的木头,心里又想,还是别死的好,我不想被人这么吃完,头盖骨拿来装水喝。 后来大哥也被砸死了,没人再给我们找吃的,我只好离开了那里。 看见路就走,直到我遇见第一拨路上逃亡的人。便跟在他们的后面,我偷了一点他们的食物,被打了一顿。 后来饿得不行,再去偷了点,一个男人二话不说,转身走到河边,抓起石滩上腐烂的鱼尸,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使劲朝我嘴里塞,狰狞地说:“臭小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饶了你的命,现在敢做贼!” 鱼骨头,鱼鳞刺,一股脑儿地被塞进了我喉咙,我痛得要死要活,在路旁打滚,再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据说是去一个叫保护区,那里接收所有的像我这样的人。 于是我在路边躺了好几天后爬起来,盲目地沿着路走,走到海边,没有路了。 海边没有食物,你们知道的,空空荡荡,到处都是反光的黑色油,臭得很。 我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想躺进去,这样死了以后至少不会被翻出来,我挖着挖着,挖出一具尸体。 我把它盖好,换了个地方挖,挖了没多久,挖到一个音乐盒。 上足发条,它叮叮咚咚地响,我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再动了,躺在沙滩上,过了没多久,远处跑来一只三只眼睛的小狗,舔了舔我的脸。 是啊,为什么要死呢? 我把小狗抱在怀里,想找点锋利的东西割断它的喉咙,再生火烤了吃。 小狗转头就跑,衔着一只死鱼过来,放到我的脚边,呜呜地朝我叫,摇尾巴。 不,我不吃鱼,谢谢。 我从那一次开始,就再也不吃鱼。 我忘不了腐烂的鱼被强行塞进喉咙里的感觉。 从那天起,我就在海边找吃的,有一种怪物叫螃蟹,烤熟了可以勉强吃吃,还有粘在礁石上的海螺,与被海水冲上岸的海带。我不太饿了,但是我很渴,海水里的东西总是带着咸味,吃下去以后感觉嗓子烧得难受。 偶尔有些人会到沙滩上来,按时间,一拨一拨的,也有些船只靠岸,来接他们。 这些人会把带不上船的东西丢掉,所以我拣到了一些衣服,也许之前得到的八音盒也是被这些人所遗弃的宝物,还有每天陪着我的这只小狗。 我还捡到一只玩具熊,可惜被小狗扯烂了。 我在海边住了很久,坐在礁石上,抱着小狗,看着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直到有一天,船上下来一个男人,问我:“小子?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看了他一会,奇怪得很。 那男人说:“把你的狗扔了,过来吧!” 我说:“不行!你要干嘛?!” 男人说:“带你走,到对岸去,给我点钱。”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问他:“狗不能扔,钱是什么?” 男人想了想说:“我是船长,过去以后你帮我打下手,你瘦得皮包骨,不占吃重。总之,过来吧,给你吃的。” 我说:“我不吃海里的鱼。” 船长说:“不吃鱼?那算了,再见。” 船长掏出一个黑色的铁管子,对着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接着是很响的一声,我的半个肩膀炸了开来,喷得到处都是血,摔了下去。 船长笑着说:“小可怜,死吧。” 小狗在我肩膀上舔了舔,我痛得不停地求它,它好像听得懂,转身去吃我喷在沙滩上的碎肉。 我在沙滩上躺了三天,肩膀慢慢不痛了, 那一次后,我只要见到船就马上躲起来,他不吃我,却想杀我,不吃我为什么要杀我?想不明白,我碍着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还是同一只船靠岸了,我很害怕,躲在一块石头后,希望它快点走,至少“船长”不要上岸来。 我看到几个想坐船的人跟船长开始吵架,声音很大,在岸上传得老远。 什么枪械,信用点,自由港,货物…… 又是砰的一声,我不自觉地叫了出来,船长用铁管子打穿了一个男人的头。 “杀了他!” “等等!杀了他没人开船。” 另外几个男人把他一拳打翻在水里,用几根更长的铁管子顶着他的头。 “小子,别偷看了,过来!”一个男人说。 我转身就跑,背后又是砰的一声,我停下脚步,转头看见沙滩上多了个大坑。 “不想死就别跑。” 我喘了几口气,抱着小狗朝他们走去。 “瘦得皮包骨。” “哪里来的小孩?” 一个人问我:“你被爸妈扔在这里了?几岁?” 我说:“九岁。”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说:“最后一个人类十岁了,你九岁?上船吧,孩子是无辜的。” 我说:“狗要一起上去,我不吃鱼。” 那人说:“可以,我叫老沙,你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摇了摇头,船长很奇怪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坐船,那是一艘很小很小的船,在海上飘了很久很久,老沙坐在船头,对我招手,他擦着铁管子,告诉我那是枪。 他还问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活下来的,只好回答他:“对不起,我不知道。” 老沙说:“算了,你跟着我,当我儿子吧,我教你怎么活。” 我说:“你儿子呢?” 他说:“没照顾好,病死了。” 在那次对话完了以后,他让我去船舱里睡觉,我醒来的时候就没有再见到他。 船长在他坐的地方抽烟,身前放了一个装满炭的铁桶,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肉,之前那几个男人都不在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问我,并从锅里捞了一块肉,扔在甲板上,小狗马上就跑了过去,衔起肉大吃,一边朝他摇尾巴。 所有的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我确实不知道。 我不停地大叫,转身就跑,他的力气大得很,抓着我的脖子,把我拖到船边,用绳子绑着我的脚,把我头朝下浸到海里。 我大口地喝了很多海水,水咸得发苦,过了一会,他笑着把我提起来,让我喘几口气,又把我浸进去,直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船长从来不让我下船,他告诉坐船的人,我是他的儿子,让我朝他们下跪,求他们多给点值钱的东西。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说:“儿子,来,陪老爸钓鱼。” 接着他用一个铁钩子钩着我的上颚,把我浸进海里去,绳子吊着钩,钩上挂着我,让我在海里浸着,小船前进,我就这么被拖在海里…… 船长心情好的时候,会把客人带到另外一个岸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让客人排队站在船舷旁,用铁管子砰砰砰地打,让他们摔进海里去。 我在船上住了不知道多久,后来我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我在船底凿了个洞,再用木塞堵上。 那天他和以前一样,把我关在船舱里,在岸上买完淡水,上船,出海,去接客人。 那天的风浪很大,但他还让我玩钓鱼。 我泡在水里,风大得很,铁钩从我鼻子前伸出来,我一手拉着绳子,嘴巴里全是血。 我喊道:“绳子会……断!” 他坐在船舷上喝酒,朝我叫道:“你这个怪物!怪物——!懂吗?!不会死的怪物!” 我叫他:“求求你,让我上去!” 他喊道:“怪物也不想死?!” 我痛得难以忍受,大浪拽着我在海里摆来摆去,脑袋快要裂成两半,我大声哀求,最后他才提着绳子,拉我上船,我已经满身是浸了海水的血。 他打了我一耳光,说:“生不如死,还想活着?怪物儿子。”接着自顾自地到一边去喝酒了。 我挣扎着下了船舱,找到那个塞子,把它拔了起来。 水越来越多,我渐渐地死了,我很庆幸我没有死在巷子里,也没有死在海滩上,而是死在这里。 以后不会再有人被船长杀死,也不会再有人要陪他玩钓鱼。 临死前我看到小船的舱板碎开,有一条黑色的大鱼咬住我,把我托到海面上。 有一双手抱着我,他把我放到岸边,又在我手里塞了一张纸。 女审判官道:“我明白了,你被小岛上的修真者送到海滩上。” 男人答道:“那是机密,女士。” 女审判官自知失言,点了点头。 少年问道:“什么者?” 众遗民审判官纷纷答道:“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那个。” 男人取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问:“他放在你手里的,是这张么?” 纸条上书:天道正气,浩然长存。 “是的。”少年答道:“是它,我不认识字,这是字么?” 男人道:“你以后会认识的,修真者或许对你有点兴趣,听说他一直在遗民中寻找接班人。” 女审判官递来一张柔软的纸巾,道:“先把血擦一擦。” 浩然接过纸巾,捂着鼻梁上的血洞,沾了些汨汨流出的鲜血,眼里泪水滚来滚去,他又问道: “可以给我点东西吃么?我实在饿得……很难受。谢谢你们了。” 双魂相斗 徐福恢复真身, 目光呆滞, 双眼没有焦点, 不知望向何处。 子辛拍了拍徐福的肩膀, 道:“老弟, 徐福老弟?” 子辛伸手,按着徐福的脑袋, 左右摇晃, 徐福噗哧噗哧地吐了一串口水泡泡。 “……” 子辛哭笑不得道:“兵主,现如何计较?崆峒印……” 轩辕殿上, 本是镀金的黄帝雕像化为血红色, 被蚩尤附上。蚩尤道:“不知。” 子辛大步走出殿外,朝山下望了一眼, 木石机关已如白蚁群般攀上山腰, 于那空中遥遥飞旋的机关鸢与木龙, 却不敢近前来, 只来回巡逻。 子辛道:“糟了,崆峒印缺了一角,五色神光被浩然破去,现地魂攻山, 该如何是好?!” 蚩尤叹了口气道:“千算万算, 终算不到三清插下手来。” 蚩尤原本与子辛、徐福二人议定, 放墨家机关入山, 以五色神光, 崆峒印筑起屏障, 将机关分批隔断。蚩尤再将黑火缓慢吸入、同化,一役可竞全功,从此地魂再压不住这魔神。然而此刻屏障皆毁,徐福又成了呆呆傻傻的模样,反倒是天魂本身有着莫大的危险,只怕机关群攻陷首阳山时,地魂黑火便会现身,一场恶斗后将血雾天魂吸纳。 子辛道:“镜,琴二器能用不?伏羲琴可控人心,机关屋……” 蚩尤沙哑着声音答道:“无用,现上万台机关俱是黑火操纵,当不会露了破绽。” 子辛一个头两个大,抓着徐福衣领,凑到他耳旁大吼道:“徐福老弟!!” 徐福两眼化作蚊香不住转圈,子辛猛烈摇晃道:“醒醒!莫睡了!”旋又轻轻给了他一耳刮子。 徐福开口“嗷”的一声,冷不防吓了子辛一跳。继而嗷嗷连叫,朝后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机关屋如蝗虫般此起彼伏,沿四面八方覆盖了首阳山。 浩然与白起在山下看得惊心动魄,浩然沉声道:“水镜要做什么?” 白起茫然摇头,浩然正迟疑是否要回山上,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轩辕殿碎成斋粉,暗红色的巨人雕像手持金色大剑,于山顶冲出! “黄……黄帝?!”白起惊道。 浩然道:“是蚩尤!” 蚩尤横剑当胸,金光暴涨,一挥而去,山下机关屋摧枯拉朽般平地崩溃。 蚩尤用轩辕剑,整个正邪阵营彻底倒转过来……浩然实是哭笑不得,拉着白起藏在一棵树后,只见轩辕巨像举手投足,剑光飞至,都是天摇地动的阵势。远方大地在阵阵颤抖,山顶上又有无数落石滚下! “少顷黑火释出,必扑我而来缠斗,你需得抗住。” “我……经脉快被你冲断了!”轩辕剑发着抖道:“少注些力!” 蚩尤以精神与轩辕剑交谈道:“你太久未曾出战,终日沉湎儿女私情,上次断后,更被女娲接续,受混沌先天浊气玷染,如今锈钝腐朽,与废铁无异。” “孤现以魔皇之力贯注你身,若你坚持得住,便是洗髓清脉,当可回复当年涿鹿之威。” 轩辕剑惊道:“若扛不住……” 蚩尤道:“便将彻底碎裂,如何?” 霎时间平原上一声狂啸,千万座机关屋同时解体,木石零件犹如流星,扑向山顶,一只与轩辕神像等高的巨人在半空中组合,展出木板般的双翅,长声呼啸,飞上天顶,一个俯冲,朝轩辕神像直冲而去! “东皇钟还在山脚观战,或可将其打回原型,钟剑在手,天地间无人再奈何得了孤。”蚩尤沉声道:“此法不洗髓,由你决断就是。” 机关巨人逾来逾近,轩辕剑咬牙道:“罢了,让他回咸阳,以他之能,在凡人地域中当可确保无恙。过得数年,寻齐神器再去找他。” “我……抗住就是!” 是时山顶轩辕石像仰天咆哮,瞬间双靴并拢,长身而立,顶天立地! 浩然与白起被震得几欲吐血,浩然道:“蚩尤要做什么?!” 轩辕神像双臂展开,继而横剑当胸,一手持剑柄,一手按剑锋,睁开石像面上双眼,射出一道恢弘的血光。 轩辕剑金铁之声震出,犹若龙吟,嗡的一声扩散至近千里方圆。金光嗡嗡作响,九天云雷狂涌,浩然只觉心神恍如被来回猛撞。 “浩然!” 浩然双目失神,大口喘息,白起忙将他死死搂住,浩然身上迸发出一团白色光雾,七孔源源不绝流出血来。 “浩然——!” 蚩尤一声怒吼,抡起轩辕剑,狠狠朝地面插下!爆出一道砰砰连响的冲击波! 登时机关巨人受那猛力一冲,瞬时解体,蚩尤吼道:“天地万法!双魂归一!”继而挺起轩辕剑,朝那扑到身前的机关巨人狠狠刺去。 “当”的一声青铜巨响,蚩尤击中了机关巨人胸口处黑火之枢。 无数铁石木材漫天飞散,轰的一声爆得无影无踪,半空中现出一只楼房般大小的青铜鼎。 轩辕神像猛然伸手去捞,鼎身却刹那间飞开数里。 “伏魔剑竟为受你所用……”黑火祭于鼎中,于高空缓慢旋转,继而化作一道青色流星,消失于天际。 蚩尤收剑,子辛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子辛全身赤 裸地躺在地上,只觉眼中望出去的天地,均已变了个模样,一股沛然血气充满了自己全身,在经脉中来回流转,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都似被荡涤得无比清澈,洁净。 轩辕神像回归台座,血雾焕出,于那空空荡荡的山顶盘旋。 “如何?”蚩尤问道。 轩辕子辛勉力点了点头,翻身坐起,全身脱力,踉跄着拾回一场大战后,散在殿内的伏羲琴与昆仑镜,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徐福呢? 片刻前,徐福漫无目的地在殿外乱走,天上地下打成一团,数万机关攻山之景,落于其目中只是视而不见。 徐福一脚踏空,咕噜噜地滚了下山去。 山脚下浩然受此共鸣之力一激,已是口鼻溢血,痛苦难当。 青铜鼎托着黑火,逃离首阳山,却不朝北方飞去,浮于半空,静静观察大地上行走的白起。 浩然被白起背着,沿路离开首阳山。 “浩然?”白起道。 浩然伏在白起身上,疲惫地点了点头。 白起道:“那把剑就是子辛?你是什么?” 浩然道:“我是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子辛有这……本事,果然在魔神手中,要刚猛得多。” 白起笑道:“你定是比他利害。” 浩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答道:“还说什么利害,化作真身那时,只有他能用我,亦只有我能用他。” “凡人若妄启妄动神器,全身寿命,真气瞬间便会被吸干……如今子辛不和我一起,要与蚩尤硬拼,实在是大麻烦了。” 白起沉吟片刻,而后道:“定有办法,莫太往心里去了,回国与太后合计再说。” 浩然“嗯”了一声,身体虽疲,脑中思考却仍不停下,翻来覆去,想的俱是子辛所说之言。 旷野中央,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只倾倒的巨鼎。 巨鼎三足朝向白起与浩然,鼎口向着东方,从那角度看不见鼎内有何物。 白起停下脚步。 浩然道:“白起,放我下来。那是……” 白起背着浩然,不为所动,站得老远,二人眼望旷野中那物事,许久后白起道:“不可。” 浩然低声道:“那是神农鼎?” 白起十分茫然,浩然方想起白起本不知十神器之事,道:“那件东西怎会出现在这里?我们过去看看。” 白起低声道:“那是方才机关人之枢,现于此处,定是诱敌?!不能过去。” 浩然看了片刻,而后道:“诱什么敌?” 白起道:“恐怕要诓你过去,这劳什子叫神农鼎?” 浩然也说不清楚,见那鼎身刻有无数上古铭文,鼎上却空空如也,心中一动,道:“兴许是黑火不敌径自逃了,这巨鼎从天上落了下来呢?” 白起道:“这样,你化为钟?我持着你凑上前去查看。” 浩然道:“不行!你虽然是荧惑星转世,却是凡人血肉躯壳,用了东皇钟定会当场毙命。” 二人交头接耳,商量片刻,俱得不出一个结论,神农鼎出现于此处,十分诡异。换做从前,有子辛在,自是马上上前查看。 然而现在浩然空有神力无人可发动,神器就在面前,要绕道而走,却实在不甘心。 浩然道:“我们绕过去看看,一有危险,你拖着我跑。” 白起无奈只得让浩然下地,二人携手,小心翼翼在那旷野中绕了近十丈的圈,变换角度,寻那鼎口所朝方向行去。 神农鼎巨口黑黝黝,一团黑色的物事在其中滚动不休,像是极为痛苦。 浩然深深吸了口气,那黑火竟是仍在鼎中! 黑火幻为兽头之型来回翻滚,浩然见过那牛头,颤声道:“这是……蚩尤?不对,蚩尤在首阳山上,这又是什么?” 那兽头猛然睁开双目,沙声道:“钟儿,孤才是兵主。” 白起横里一声大叫,那黑火兽头已拖着一道尾焰,窜出鼎来,扑向浩然! “快跑!” 白起拖起浩然,猛地便仓皇逃窜。神农鼎一个翻滚立起,三足据地,青铜足一甩,竟是成了活物,迈开脚步,大步流星般朝浩然追来! “我就说……” “¥%#@……&” 浩然只觉一口气浑没地方出去,白起抱着浩然没命飞奔,背后追着一只房子大的怪鼎,白起冲进树林,神农鼎纵身一跳,压垮了无数树木,轰隆隆如辗路机似冲了进去。 “放我……下来!”浩然道:“那真是神农鼎!我知道了,那是蚩尤的另外一半魂魄!师父说过!” 白起道:“不成!斗不过那妖孽!” 浩然挣扎不得,只得任由白起抱着自己在山涧中跳跃。 兽头猛地张口,一道黑色飞剑射出。 白起与浩然奔至悬崖边,白起沉声喝道:“飞了!” 袍袂飘荡,白起的身影化作一道青鸢,斜斜射离悬崖,朝数丈外的山涧彼岸跃去,身在半空,黑剑飞至,射穿了白起腰侧,浩然肩膀。 浩然登时“哇”的吐了口血。 白起落于对面悬崖上,转头看去,只见青铜鼎排开拦树,到了崖边,三足微微一沉。 白起捂着腰间伤口,叫道:“不好!要追来了!”旋拼死护着浩然逃进林中。 神农鼎原地一蹲,巨大鼎身堪堪飞起,一掠数丈。 徐福双目涣散地从崖边走出,好奇地看了那飞过来的巨鼎一眼。 兽头抽了口冷气,恰好撞上站在石上的徐福。 徐福身周泛出一道青光,玉石屏障坚如磐石,神农鼎冷不防又撞上另一件神器,咚的一响。 鼎下两足本已踏置崖边,兽头纵声嘶吼:“崆峒印——?!” 徐福呵呵傻笑,伸手推了一下那鼎。 “……” 神农鼎足下满是青苔,瞬间一个打滑,被这四两拨千斤的一推,失了平衡,朝万丈深渊中摔了下去。 徐福转身,鼻子在空气中抽了抽,朝着浩然与白起离开方向,继续茫然行走。 殿前求欢 “你怎么了?” “没事。” 这是时隔数年之久, 浩然与嬴政再见面后的第一次对话。在浩然眼中, 不过是十天, 碧游宫两天, 首阳山半天, 回归咸阳的路途七天半。 然而在嬴政眼中,却是整整过了两年。 咸阳城内兵跋弩张, 守卫严查各街道, 全国往来之道已尽数封停。 四个月后,新年的第一天, 十二月一日, 便将在雍都举行储君登基的大礼。 秦国以十二月冬季为新年,国服为黑, 取玄水之意。 此刻都城中众臣小心翼翼, 仿佛有什么事在暗流之下不断滋生。 距离三公九卿制全面设立已过两年之久, 吕不韦, 冯高,王翦分列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之职。 朝中形成了微妙的权利架衡局势, 然而上到丞相, 下到郎中, 俱不能忽视储君背后两人的存在, 一人是李斯。 李斯此刻依旧是名伴读侍郎, 但其起到的作用已远远非官职可比。 还有一人, 则是浩然。 子辛两年前回转咸阳,于宫门外与白起长谈一番,便即离去,嬴政匆匆出宫来迎,子辛却已不知去向,只扔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如此便不再过问秦国之事,连带着浩然亦是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嬴政几番询问朱姬,朱姬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幸在他登基之前,浩然终于回来了,回来后却什么话也不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你没别的事情忙么?”浩然不悦道。 嬴政坐在榻边,许久后道:“子辛师父呢?” 浩然伸手为嬴政理了袖边,疲惫答道:“跑丢了,玩儿完了,以后剩我一个了。” 那尚且是嬴政第一次见到浩然如此颓丧,许多年前拜师的那一天清晨,浩然成竹在胸,时而揶揄,时而严斥,嬴政依稀仍记得,在赵国质子馆中的光景。 自从抵达秦国的这些年过去,浩然竟是一点点地失去着什么。 嬴政怔怔看着浩然,仿佛能看到强大的气势正在不断从他的眉眼间流失,从一名超然于尘世间的圣者,缓慢蜕变为触手可及的凡人。 “看什么?”浩然道:“你母后呢?” 嬴政道:“去雍都了。” 浩然打量嬴政片刻,只觉此时的他较之两年前,更为内敛了,目中那股戾气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威严。 然而浩然是不惧这威严的。 嬴政道:“师父他……扔下你,一个人走了?!” 浩然道:“说来话长……你不懂的。” 嬴政不悦道:“我已不是当初的小孩……” 浩然吼道:“没错,是这样!” 嬴政与浩然都安静了片刻,嬴政道:“年后雍都登基礼,我打算将吕嫪两党一并铲掉……” 浩然叹了口气,答道:“你自己拿主意罢,不用问我了。” 嬴政像是还有话要说,浩然没好气道:“我就占你咸阳宫里一个人的吃食,要将我也铲掉不?” 嬴政笑了起来,浩然道:“出去罢,疲得很。明日歇好精神再去找你。” 嬴政忽道:“整个大秦,不,全天下,就仅你一人敢对着我这么说话。” 浩然无可奈何道:“臣恭送大王……” 嬴政笑了起来,那容貌颇有几分半大男子的魅力,嬴政又道:“徒儿本想请师父帮忙,登基时借用能令人臣服的……” 浩然道:“子辛就是轩辕剑,他走了,你怎么用?” 嬴政微一颔首,而后道:“你仙家法力还剩几成?” 浩然答道:“一两成。” 嬴政对这力量的大小不甚熟悉,正想再问,浩然已缓缓道:“徒弟,你不知道。” “剑由心生,师父的剑乃是心剑,从未练过一招一式……” 嬴政疑惑道:“从未练过……?” 浩然点了点头道:“我从鸿钧教祖处听天书,得大道,出剑时全凭本心,心中斗志越盛,剑劲便越强;子辛在我身边之时,从未惧过,纵是对阵上古圣人,亦敢恃强硬撼,倚仗的仅仅是一股斗志。” “自从那天离开咸阳,外海蚩尤一战,再上首阳山,面对面与子辛互拼……”浩然闭上双眼,叹道:“身上正气逐渐消散,或许是做错了。” 嬴政不解道:“你不相信自己?” 浩然道:“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 嬴政难以置信道:“你……你只需觉得自己做得对,不就成了?” 嬴政仿佛听到极其荒谬的言语,忍不住道:“你不是强得很的么?万剑阵,飞仙阵,你救了我与我娘不止一次,你那……漫天飞剑之术,还有比徐福更强的诛仙剑阵……” 嬴政随手比划,茫然问道:“都使不出来了?!” 浩然点头道:“是的,现是个废人了。” 嬴政抽出腰间长剑,随手一振,寝殿中剑影纷飞来去,浩然看了一会,笑道:“姬丹教你的?你也会御剑了?” 嬴政收剑归鞘,问道:“师父,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浩然笑答道:“在你们眼里,上千年的岁月光阴……在我们身上,只是匆匆一瞬。” 嬴政低声说:“我知道,你们永不会老。”说着嬴政从袖下伸出手,与浩然轻轻相握。 浩然出神地看着嬴政,道:“你知道么?你是我的第二个徒弟,你的师兄是周武王姬发……” 嬴政的呼吸瞬时屏住,浩然道:“我……帮助他得到了子辛的天下,现又帮助你,夺走了他后代的天下……” 浩然从殷商说到周朝,从封神之战说到子辛落败,又说到三千年后的世界开始,直至与子辛的分歧。 “那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浩然喃喃道:“我不了解他。” 嬴政心中一动,问:“多早?上一次回来,你和师父吵架……” 浩然摇头道:“只怕更早,我早就该察觉的,送别姬丹的那会,他就明确说过,他不想我死……” 嬴政握着浩然的手紧了紧,道:“孤也不想。” 嬴政睁大了双眼,看了浩然许久,继而不再吭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武之一道,源自本心,心越弱,则……”浩然如是说。 “政儿,你须谨记。” 空旷的大殿中,浩然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吁了口气,过去的,未来的,都充满了迷雾,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仔细思考,进行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便不曾真正做过的事情。 有子辛在身旁,浩然便从未担忧过什么。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仿佛被宿命的漩涡卷回出发点,回到了孤身抵达殷商的那一年。 没有人可以依靠,最后只剩下自己。 油灯昏黄,纱帐随风轻卷。 不知睡了多久,天明时分,浩然微微睁开双眼。 嬴政和衣坐于榻畔,双眼布满红丝,已除了天子冠,解去黑龙袍,一身暗蓝色帝王服,怔怔看着浩然。 窗外秋雨丝丝,一阵沁入骨髓的寒意席卷而来。 浩然双眼迷离,望向嬴政,道:“怎么了?” 嬴政抿唇不答,浩然略有点诧异,嬴政离去不到半夜,此刻又再度回转,像是有不知何事想说。 浩然一手撑着床榻坐起,道:“政儿,待我休养几日,再为你想雍都那事如何计较。” 嬴政固执道:“你什么都不能做了?” 浩然想了想,答道:“杀人还是可以的,只要不杀太多人。” 嬴政道:“孤不想你死。” 浩然笑了起来,摸了摸嬴政的额头,饶有趣味道:“谁不会死?你会死,我也会,纵是修得圣人上仙般长生不老,无所事事,更不如一生轰轰烈烈,随心所欲。况且,我不死不足以成全后世千万苍生。” 嬴政那手不断使力,只捏得浩然生痛,道:“不,不……” 浩然无奈笑着,转过头去,道:“睡去罢,你一宿未眠,势必困得很了……” 嬴政凑近前来,浩然猛地转头,嗅到一股酒味。 嬴政道:“你不能死!” “你……”浩然伸手去推嬴政,嬴政力道却是出奇地大。 “政儿!”浩然峻声斥道。 嬴政猛地伏上前,道:“浩然!” “……” 浩然犹如遭了五雷轰顶,瞬间想不明白这前后蹊跷,嬴政带着酒气的唇已狠狠杵了上来。在浩然脖颈上一通猛舔狂噬。 “你……政儿……”浩然咬牙切齿道,他被嬴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气得浑身发抖,道:“谁让你喝酒的!” 嬴政竟是不顾一切般咆哮,动手便要撕开浩然的单衣,浩然眼望纱帐顶,双目失神,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短短片刻发生的事。 嬴政滚烫的唇惊醒了浩然。 “滚开!”浩然登时发飙“我是你师父!失心疯的畜生!”浩然一腔怒火,难以遏制,再不留情,狠狠一拳揍在嬴政脸上! 嬴政吐了口唾沫,吼道:“我是秦王!钟太傅!” 浩然一手卡着嬴政脖子,将他推得退后数尺,盛怒冲昏了头脑,抡起榻前木案,狠狠朝嬴政扫去,将其扫得直飞出去,撞在柱上。 浩然急促喘息,拉好上衣,冷冷道:“秦王徒弟,再行此禽兽之举,你便等着,在登基前治国丧罢。” 说毕浩然猛地将木案朝柱上一掼,铁木矮几砰然碎成千万片。 殿外侍卫喧哗而入,只见鼻血长流的储君艰难于柱前立起,浩然扬长而去,无人敢拦。 天已大亮。 咸阳宫外,细密秋雨翻飞,雨中徐徐行来一人。 “什么人!” 徐福流着口水,双目没有焦点地左看右看。 “是徐道长?”守宫门那卫兵疑惑道。 数人商议片刻: “回报大王?” “大王今日罢朝……喂,徐道长!” 徐福已漫无目的,两眼转来转去,张着嘴,朝宫内缓慢前行。 “……” “拦住他!” 侍卫们大吼道,徐福东倒西歪地一面走,无数宫骑侧里冲出,只唤不住,刀剑招呼,长枪竖起! 徐福身上焕发出一道青色光屏,嗡的一声,将靠近身前的士兵弹得横飞出去! “弩兵就位——!” 九龙殿前瞬时围拢上千侍卫,蒙恬仓皇奔出,大声吆喝指挥,徐福只看不见,在人墙前轻飘飘一个转身,换了方向。 “徐道长?”蒙恬眯起眼:“拦住他——!” 徐福龟速行走,然而最郁闷的是,无人能近得他身前!长枪投掷,枪未及身,便横飞出去,弩箭齐射,箭矢俱偏离了方向落于地面;骑兵纵马冲至,却被无形的屏障撞得人仰马翻,午门外兵士已增至两千之众,偏生就是无人拦得住这莫名其妙的访客。 嬴政得到回报,匆匆从后宫奔来,一脸暴戾之气,显是心情厌烦到了极点,吼道:“徐福——!你好大的胆子!” “储君请息怒。” 午门前一片肃静。 白起立于午门后偏殿门口,拱手道:“太傅有命,让我前来将此人带走。” 祸起萧墙 雍都。 寒冬腊月, 城楼檐廊下挂着参差不齐的冰棱。 昭襄王在位时迁国都于咸阳, 秦宗庙留于雍。嫪毐于三公九卿制设立时封官“奉常”, 为九卿之一, 主管宗庙祭祀事宜。 嫪毐率城内宗事司近百主事, 及上万雍都军出城来迎,众人于城门处山呼万岁, 冷不防将徐福骇了一跳, 叫唤着要下车,被浩然一把扯住。 王翦率先入城, 其次嬴政与李斯, 再次吕不韦,最后才是浩然。 浩然倚在车窗边, 望着城外白雪皑皑, 泾河已结了一层厚冰。 自从回归咸阳的那一夜起, 三个月里, 浩然没有再与嬴政说过半句话,也没有上过朝。 白起按着稀里糊涂,不断挣扎的徐福,若有所思道:“你离开咸阳数载, 不知吕不韦势大, 三公分后, 御史大夫冯高惧其威慑, 不敢多言。吕不韦往来雍都, 勾结嫪毐, 显是布下亲信,不知要做甚……你瞧这沿路士兵俱是嫪毐的人。” 浩然道:“吕不韦自是想谋反,还能做甚。你不见储君已经与李斯打点好了么?” 白起哂道:“你怎知道?我是全不知情。” 浩然叹了口气,道:“我离秦太久,他寻不着我,还有谁能问?只能求助于李斯,历史便是这样,我不过是个多余的家伙,政儿没了我,照样能做他的皇帝。” 白起忍不住道:“若你反过来助吕嫪二人,又会怎样?” 浩然笑了起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有趣,不如我先一步御剑去将储君捅了,再看看后事如何?” 白起连连摇手,只当开玩笑,浩然嘲道:“有那只狐狸压着,料想这次也作不出大乱子来,只不知她与嫪毐如何计较。” “钟太傅,嫪奉常求见。”马车外御夫通报道。 浩然道:“上来罢。” 车帘一掀,嫪毐矮身进了车内。嫪毐身材颀长,上车时须得躬身方不至于碰了头,配上那英俊笑容,倒不知有几分卑躬屈膝是出自本意。 浩然将毛裘袄紧了紧,望向嫪毐。 嫪毐笑道:“下官见过太傅,钟太傅总算回来了。” 浩然答道:“麻烦奉常卿顺手把车帘带上,谢谢。” 嫪毐讪讪回身封上车帘,谄媚一笑,道:“以为太傅是仙人,不惧这酷寒,雍都年节极冷,待我吩咐人去将火炉搬上车来。” 浩然淡淡道:“我是仙人中的异类,再修炼个几千年,也是怕冷的。” 嫪毐正要寒暄几句,浩然便道:“有话说就是,莫啰嗦了。” 嫪毐尴尬笑道:“太后命……请太傅到了雍都后,抽空去她那处坐坐。” 浩然微一颔首,道:“知道了。” 嫪毐说完话,却不下车,忍不住又端详浩然片刻,又笑道:“一别经年,太傅竟无丝毫变化,果然……” 浩然冷冷不答,嫪毐又唏嘘道:“……成仙之人果是容颜常驻,与天地同寿……” 浩然不悦道:“嫪奉常,你失礼了。” 嫪毐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夹着尾巴下了车。 “嫪奉常。”浩然倏然喊住嫪毐。 嫪毐目中忿色一现,便即隐去,转身笑道:“钟太傅还有何吩咐?” 浩然道:“若让你成仙,与太后长相厮守,真个陪伴到天荒地老,却不得过问世事,不吃,不喝,所居不过方寸一洞仙家府邸,如此千万年……你可甘愿?” 嫪毐笑道:“自然甘愿,能与太后相伴千年,纵是每日抚琴弄埙,我也甘愿。” 浩然道:“那行,你也别走了,过来我与你洗髓,洗完再送你上昆仑山修炼,有金仙们照应着,从此荣华富贵与你再无干系……” 嫪毐登时色变,道:“这就去?” 浩然伸手,嫪毐却恐惧地朝后退去。 浩然眯起眼,目中现促狭神色,嫪毐退了一步,站在马车外,道:“还……还是罢了,一介凡人……” 浩然道:“你不是羡慕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么?” 嫪毐下意识地转身,竟是不再答话,忙不迭地逃了。 白起饶有趣味道:“看来同样的事,要做上个千年万年,也是乏味的。” 浩然点了点头,笑道:“狐姒终究还是没找对人。” “你与子辛这许多年,乏味了未曾?” “与子辛在一处……”浩然微笑道:“纵是住在一个小小山洞里,倒也从不会乏味的。” 嫪毐接了圣驾,雍都当夜便大排筵席,十日后储君登基,是夜权当接风洗尘,出乎意料的是,朱姬却不与众臣朝向,依旧躲在后宫。 白起被王翦请去参详登基时一应保卫事宜。浩然甫落脚,本懒怠来,然而嬴政却是三番五次派人来催,浩然无计,只得跟到雍都宫内入席。 那时间群臣朝贺,钟磬齐鸣,嬴政坐了主位,宴上歌舞升平,武士击鼓,吕不韦与嫪毐分坐左右。浩然身后跟着个呆呆傻傻,不住流口水的徐福,走进殿内,拿眼一瞥,见筵上座无虚席。 每名臣子面前俱有一张矮木几,围着大厅坐定,浩然立于殿中,霎是突兀。 殿内百官席中,没有他的位置。 嬴政身旁左侧,与吕不韦之间,摆着一张空桌。 浩然一道,编磬之声便停,筵中肃静。 “太傅……”嬴政笑道。 浩然走到席间右下末尾一桌,朝坐于席后那人道:“你唤何名?” 嬴政愣住了。 那人见浩然过来,忙不迭起身,行礼道:“小人赢、嬴高,太傅安好。” 浩然道:“宗室?” 赢高谦道:“远亲……” 浩然点了点头,道:“你出去,位置给我坐。” 赢高朝嬴政望了一眼,心有惴惴,浩然道:“上仙许你一世荣华,官居极品……” 嬴政脸色霎时便黑了下来,那名唤赢高之人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浩然后半句“龙袍加身”还未说出,赢高倒也识相,保住了一条小命,让出坐席,朝嬴政磕了三个头,逃了。 钟太傅便欣欣然坐了。 嬴政冷哼一声,道:“众卿这便喝酒,不须拘礼。” 百官这才收回毛骨悚然的目光,歌舞再起,各自开动。 浩然把徐福喂饱,又帮他擦了嘴,随便喝了点酒,便看着殿中歌舞出神。 浩然看着殿内战舞,嬴政看着浩然,吕不韦看着嬴政,嫪毐看着吕不韦……四人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关系。 过得片刻,鼓声倏起,那战舞改编自诗经·国风中的《击鼓》一段。 殿中男子赤着上身,朗声唱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浩然忽有感触,朝徐福嘴里塞了块肥肉,噎得他直翻白眼,继而起身,也不通报,便走出了宫外。 那男子声在寒风中远远传来,反复唱诵最后两截: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浩然走出宫外,站在满地白雪中,叹了口气。 殿中明黄灯光投出园中,满庭青松扛着积雪,遒劲屹立,一阵冷风吹过。 浩然手掌空握,凑到面前,仿佛掌中有一枚无形的玉埙,低声微笑道:“子辛?” 浩然一手遥遥虚捏,松树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断裂响声,一根松枝飞来。浩然握住树枝,随手轻挥。 雪夜中无数白色碎屑,于那一瞬间尽数卷起。 风雪飘荡,浩然以树枝划了个圈,低声诵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今儿若不来寻,钟太傅便要装着不认识我了。”朱姬不悦之声在园内响起。 浩然收了树枝,漫天白雪骤而刷刷落地。 浩然道:“贵人与喜媚呢?待政儿登基我便走了。” 朱姬道:“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答道:“还未想好,去寻女娲石。” 朱姬蹙眉道:“你与子辛究竟闹了啥了不得的事儿,现竟是仇人相见了?” 浩然转身,打量朱姬。 朱姬仍是那副数年前的模样,从离开邯郸的那一刻起,她便未衰老过,依旧是那副秋水般的眼眸,精致的五官。浩然对着这名与自己此生羁绊甚多的女子,反而有点恍惚,狐姒,苏妲己,朱姬,究竟哪个才是她? 认真回想,自己却是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浩然道:“你莫管了,此事复杂得很,别朝自己身上揽。纵是仇人相见,女娲石还是要寻的。” 朱姬幽幽叹了口气,道:“转眼就这些年,怎都变了一副模样似的。” 浩然唏嘘道:“如今秦国还似从前,从未变过的人,就你我二人了。” 朱姬像是想到什么,盈盈笑道:“政儿两年前就时时念着,恐怕要登基了,还寻不见你,被他磨得无计,我才说你到教主那儿去了。他便令白起去寻,总算将你寻到了。如今又要走?” 浩然忍不住讥道:“政儿倒是有心,每日念着我呢。险些念到床……”说到此处,终究觉得不妥,便打住话头。 朱姬一展凤服,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道:“吕不韦派了刺客,过几日登基那时……要将李斯,王翦,蒙啥的那俩小子一并杀了。” 浩然道:“你家嫪卿呢?也与吕不韦商量好了?上了贼船?” 朱姬叹了口气,道:“男人们的事,管他们呢,没我搀和的地儿。” 浩然蹙眉不解,问:“那你到雍都做什么来了?” 朱姬像是想说,却又忍住话头,道:“我也想走了,可惜首阳山被兵主占着,不然便与喜媚贵人回山去……” 浩然道:“不带着你家嫪卿?” 朱姬笑道:“他会去么?” 浩然道:“你就是个生事的货,说实话罢,你想让嫪毐谋反,被政儿抓了。又玩那刑场假杀那套?” 朱姬答道:“嗨,你咋就这般机灵呢,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 浩然怒道:“说实话!” 朱姬吓了一跳,俩手摆在膝头,讪讪道:“大仙,小妖本打算如此这般……” “先让嫪卿谋反,待大事不好那时,便把那刑场搅一搅,翻一翻,来点飞沙走石,天降异兆,风沙吹得大家睁不开眼……” “说重点!” “把把把,把嫪毐那造反不成的苦命家伙,外加我那俩……带走,没了。”朱姬见浩然脸色不善,只得规矩道。 浩然蹙眉道:“你那俩……俩什么?” 朱姬无辜道:“我那俩姐妹……喜媚与贵人。” 浩然点了点头,少顷又道:“自个看着办罢。登基完后,我也走了。” 朱姬“哦”了一声,问:“你去何处?” 浩然摇了摇头,道:“未曾想好,兴许去寻姬丹……现想起来,还是那徒弟好。” “师父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投奔徒弟去,我也算是头一遭了。”浩然苦笑道。 朱姬又笑道:“政儿……” 是时一个身影从殿中匆匆奔出,猛地一吸气,怒吼。 “啊——!” 朱姬与浩然同时止了话头,只见那男子扑倒在雪地里,大声嚎哭。 浩然认出那人是嬴政,便缄默不语,嬴政连滚带爬地起身,抽出腰间佩剑,竟是不察浩然朱姬在侧,大吼着循花园小路没命狂奔。 朱姬道:“政儿又怎了?” 浩然答道:“没怎,被我气的,估计先前在殿里喝酒憋狠了,这时借着醉意发会儿酒疯……你不跟着看看去?” 朱姬撇嘴道:“没空理会他。” 浩然道:“好歹是你儿子。” 朱姬不屑道:“又不是老娘亲生的,老娘才生不出这暴戾蛮横的儿子。” 浩然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朱姬先前不是母爱泛滥的么?一向将嬴政视为亲出……如今大有不同……莫非…… 浩然心中一动,道:“喜媚呢?唤她来我问她个事儿。” 朱姬似是早有防备,得意道:“你做什么。喜媚贵人都与官家贵眷们喝酒去了。” 只听这一句,浩然便知朱姬有事相瞒,不让自己与喜媚照面,否则那瞒着之事,定会被天真烂漫的胡喜媚说穿了帮。 这更证实了浩然的猜想,浩然点了点头,道:“继续瞒,你何时与嫪毐生了俩孩子?” 浩然一语猜中,朱姬登时色变。 浩然道:“你真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朱姬花容失色,一手紧紧攥在心头,浩然又道:“罢了,现藏在何处?你须得藏好才是。” 朱姬双目圆睁,失声道:“神雷御剑真诀……我布的符法……怎会……谁晓御剑!浩然!秦国除你外谁晓——!” 浩然蹙眉不解,朱姬竟似是神情激荡,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浩然吓了一跳,忙上前将手按在朱姬背上,道:“不用这样吧!我又没说甚……喂,狐姒!什么神雷御剑真诀?” 朱姬凄声尖叫道:“我的儿——!” 那声音在夜空中惨厉无比,朱姬狠命推开浩然,沿嬴政离去的方向奔去。 浩然眼望朱姬在雪地中绊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仍不住大哭,挣扎着起身,奋力疾奔,终于明白一件事: 先前嬴政去的方向,正是朱姬寝宫。 九尾狐妖 一声尖锐的鸣叫响彻雍都夜空。 那叫声凄不忍闻, 似是携着千万年的怨恨与不甘, 瞬间摧毁了太后寝宫。 九根巨尾冲天而起, 妖狐仰首嘶鸣, 风雷之声瞬间扫开, 三千年修为,上古妖物真身再现! “还我孩儿——!” 九尾妖狐厉声一发, 瞬间方圆千里万兽齐鸣。 隆冬时节, 宿眠之兽尽数惊醒,妖狐顶天立地而起, 狠命以爪一拍, 毁去了半个寝殿! 宫中饮酒百官仓皇冲出,全城百姓尽数惊散, 王翦兀自吼道:“钟太傅在何处——!快请钟太傅!” “储君不见了!” 惊慌之声不绝于耳, 九尾妖狐昂头悲鸣, 音传千里: “苍天!何以如此待我——!” 浩然闻之泪下, 不忍上前,妖狐鸣完,纵口嘶喊,狐嘴中喷出无数黑雾! 泾河两岸松林中, 滔天洪水般的野兽冲出, 涌进城内, 狮虎咆哮之声汇成震慑人心的巨吼, 守城秦军骇得肝胆俱裂, 王翦大喊道:“太傅!” 白起匆匆奔至宫中, 群臣已恐惧地退到雍都宫外,此刻花园中便唯剩浩然与白起二人。 “何方妖孽!”嬴政提着血淋淋的天子剑,猛力招架。 妖狐悲愤道:“暴君——!”旋即一爪直拍下去! 王翦慌张道:“救储君!储君还在宫里!” 浩然安静看了一会,仿佛那周遭喧嚣与其毫无关联,而后开口道:“白起,若放任把嬴政杀了,你说后世会怎样?” 白起蹙眉道:“归根到底……他是我侄孙儿,浩然。” 嬴政于狐爪下挨了一击,登时鲜血狂喷,直飞出五丈外,昏死过去。 王翦连番疾喝,见浩然无动于衷,那时间□□队已各就位,巨弩架上殿顶,钢铸攻城箭各自上弦,遥遥指向九尾妖狐头颅。 “听令齐射!” “休得伤我姐姐!”胡喜媚清越童声在雍都另一头响起。 胡喜媚手抱玉石琵琶,于远处一催琴弦。 琵琶声响起,音波席卷全城,那声响所到之处,士兵尽数剧颤,口吐鲜血栽倒在地。浩然终于抬起手掌,“当”的一声钟响扫开,互冲之力消湮了与白起身周这一小块方圆的音波。 浩然极其焦虑道:“糟了,正气越来越弱了。” “回去罢,狐姒。”浩然仰头喊道:“人间不是你呆的地方。” 妖狐悲痛至极,长啸道:“不——!”继而转头朝嬴政扑去! “别杀她!”浩然喝道,顺手抽出白起腰畔长剑,竭尽全力御剑腾飞,冲向天空。 那遥远的天际,夜空中倏然明光万道,云霞齐飞,云海翻涌中,浩瀚虚空犹如震怒的巨人,张开漆黑的大口,星辰间飞来一鞭。 金鞭携着无可匹敌的悍然之气,越过千万里,以排山倒海之势携着万钧雷霆,轰然卷向九尾妖狐! 浩然与金鞭互撼一记,登时如断线风筝般疾飞出去! 闻仲之声传来:“妖狐斗胆!竟敢诛害紫微星!饶不得你!” 浩然挣扎起身,吼道:“等等!” 金鞭如龙,激起气海,将九尾妖狐层层捆缚,压在地上。 闻仲之声远隔万里,此刻怒道:“浩然!妖族之事你少管!今命七星煌雷真君!清源妙道真君!中坛元帅!诛此妖孽!” 夜空倏然一晴,雷霆阵阵,雍都城中万民惊呼! 三仙于冬夜星辰下现出身型。 “老子听调不听宣。”一面瘫少年浮于半空,冷冷道:“谁唤我?” 另一男子骑乘巨犬,虚浮高处,收了三尖两刃戟,笑道:“老子也是听调不听宣。” 闻仲之声喝道:“煌雷真君!格杀此妖!” 第三仙赤着上身,扑扇巨翅,道:“说啥?那是……谁?哟,这不是浩……” 三仙同时失声道:“浩然!” 浩然松了口气,道:“放过她吧,喂等等!” 那面瘫少年猛地扑了下来,把他按在地上,喊道:“大哥——!” “别……这么激动,哎……”浩然挣扎着起身,拉着那面瘫仙人的手,朝虚空喊道:“师兄,交给我罢。” 闻仲冷冷道:“东皇钟,现是执行公事,不论私情。” 面瘫仙人嗤了声。 闻仲峻声道:“你一介妖狐,岂可与凡人生子!妄动杀念,有违天和!众仙听令,现将其打入天地玄黄塔内……” 通天教主之声于天际另一端懒懒响起:“我说……亲爱的。” “……” 数仙尽数爆笑。就连那面瘫少年亦忍不住莞尔。 带翼仙人与骑犬仙人摇头好笑,转身消失无踪。 通天教主之声回响于数万人头顶:“做人,要有仁慈的心;做妖,也要有仁慈的心,一旦你有了一颗仁慈的心,你就不再是妖……” “……” “……但是你也不是人,你是人、妖……” “闭嘴!”浩然与闻仲同时怒斥道。 “信我者,得永生,阿门。”通天如是总结,继而华丽退场。 金鞭捆缚倏然解开,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天际。 九尾妖狐不住震颤,缩为猫般大小,躺在雪地中,无奈地悲唳,艰难挣扎起来,缓缓爬向寝宫内血肉模糊的两个婴儿。 面瘫少年道:“大哥,怎么了?” 浩然道:“她生了一对双胞胎,被人间天子杀了。” 妖狐眼泪不停滚落,纵声惨嚎,伸出爪子要去抚,却又恐惧地缩了回来。 浩然叹了口气,上前抱起雪白的妖狐,以手掌覆了它的双眼,扫视花园。 嬴政仍在昏迷中,王翦率军包围了整个皇宫。 浩然不悦道:“谁告诉储君此事的?” 王翦冷冷道:“太傅!你纵妖伤人,是何居心!” 白起怒而剑出鞘,道:“说什么话!此事与浩然有何关系?!” 浩然知道上万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要说与自己全无关联,恐怕无人会相信,遂按下白起持剑之手,也不争辩,只道:“在储君醒转,治我罪,削我职前,我仍是太傅,当朝托孤大臣。” “王翦!现问你,谁人密告储君,太后私生子之事!不得隐瞒!” 王翦愕然不敢言,那时间背后又有一人排开卫兵,正是嬴高。 只见赢高上前躬身道:“回太傅,密告之人乃是吕相。” 浩然道:“着他洗干净脖子,等我一剑。”说毕不再言语,抱着九尾狐走出宫外。那时间无人敢拦,浩然走过之处,士兵纷纷围拢。 浩然行至雍都宫大门,转过身,道:“嫪奉常。” 嫪毐下意识地拔腿就跑。 浩然喝道:“站住!” 嫪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太傅饶命!” 浩然道:“谁杀你呢,且问你,我现便走了,你愿与狐姒长相厮守不?愿意的话便过来。” 嫪毐茫然道:“狐……?” 浩然道:“这只妖怪就是太后。” 嫪毐骇得面青嘴唇白,结结巴巴,像是在想如何作答,浩然不耐道:“回话!去,还是不去!” 嫪毐颤声道:“不……不了,辜负太傅一番好意,下官……该死。” 浩然叹了口气,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点了点头,道:“各位大人,浩然此去,后会无期。传话予储君,让他好自为之罢。” 说毕不再回头,转身离了雍都。 泾河冰封三尺,河畔松林处,缓缓走着数人。 浩然成了队长,怀里抱着失去亲儿的九尾狐,九尾狐低声呜呜哭着,声音在风里渐微不可闻。 浩然身旁跟着那面瘫少年仙人,仙人于这寒冬中赤着半身,腰际只围着一条鲜红战裙,足底踏着火轮,碾过之处,留了两道漆黑的灼烧痕迹。 仙人身后是王贵人,胡喜媚,以及浩然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的傻子徐福。 徐福两眼叮了个当地乱转,嘴巴大张,流着口水,右手前伸,搭在胡喜媚肩膀上,漫无目的地跟着走。 白起默默走在队伍最后。 “大哥。” “嗯。” 面瘫道:“你不高兴么?” 浩然道:“子辛走了,徒儿又教成这样,狐姒的孩子被不由分说就杀了,你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面瘫道:“走吧,回天上做神仙。” 浩然哂道:“不去,事情还多得很。” 白起茫然打量那名少年,听二人交谈语气,似是十分熟稔。却又不好冒昧来问。 浩然道:“到这里就成了,你帮我砍几棵树;贵人用点什么法术,去变几根绳子出来,白起过来帮忙,喜媚抱着你姐,再负责看好徐福,别让他乱跑。” 众人纷纷应了,各怀心思地转头干活。 面瘫随手抡出个钢圈,冰河岸边大树便齐刷刷地倒下,林内鸟雀惊飞,那面瘫少年又道:“大哥要做什么?” 浩然坐在河边,望着绵延百尺的冰面,答道:“我现一身本领去了九成,方才幸亏有师父说情,否则闻仲若真要下手,还护不住狐姒。” “哦”那面瘫搬了大树过来,整齐叠好,道:“你把我法宝拿去用罢。” 浩然笑道:“不用,偶尔做做凡人也挺好。” 浩然脱了上衣,接过绳子,便与白起开始干活,短短片刻,将那大树切开,造了一辆平底雪车,又让喜媚贵人先上车。 面瘫把绳子胡乱捆在徐福脖上,浩然嘴角抽搐道:“你做什么?” 面瘫答道:“不是让这傻子拉车?” “……” 浩然哭笑不得,将绳子解下,取木头敲了敲徐福膝弯,站在车旁的傻子大张着嘴,摔进了车里去。 浩然道:“狐狸,唤几只狼来。” 九尾狐疲惫地睁开双眼,朝着森林中低低叫了一声。 林内奔出数只高大野狼,浩然将拖车之绳系在狼颈上,又朝那面瘫道:“我去东面,找女娲石与神农鼎,你去不?” 面瘫看了浩然一会,而后摇头道:“我是中坛元帅,得守门。” 浩然笑道:“你也是个上班族了。” 面瘫听不懂,看着这一大车人,看了一会,道:“你一个人了,能成么?” 浩然笑道:“从来就是一个人,也从来没怕过。” 面瘫点了点头,浩然道:“后会有期!我会想你的!” 周赧王七十六年,嬴政登基为秦王,七十五年冬,雍都大乱,嫪毐谋逆,天降异兆,上仙降世,指嬴政为紫微星。 嬴政得皇天后土庇佑,平嫪党之乱,将其车裂于市,吕不韦受举荐嫪毐一事牵连,免相位,归封地。 浩然手腕一振,野狼齐声长嗥,拖起雪橇,沿着冰面离秦,朝茫茫东方六国驰去。 怪客造访 黄河边, 冰封万里。 胡喜媚抱着九尾狐, 与王贵人下了雪车。 浩然坐在车边, 道:“真的不一起去么?” 胡喜媚摇了摇头, 笑道:“不了, 我们都是妖呢,总不好跟凡人混在一处, 免得没的给你们惹麻烦……” 浩然想了想道:“也好, 你们朝东走,沿着黄河走到尽头, 出了海便是蓬莱……说实话有赵公明照应着, 我还放心点,否则这时间我没了法力, 照顾这么一大家子也是费劲。” 王贵人冷冷道:“每次见了你都没好事, 你比吕岳还瘟……” 浩然哈哈笑道:“你宁愿去寻赵公明也不愿跟我们混呢。” 王贵人又道:“把那物给他。” 喜媚笑吟吟地系了根细丝在浩然手上, 道:“这是姐姐的琵琶弦, 有事可唤我们。” 浩然想了一会,点头道:“谢了。” 三妖中修为最强的便是九尾狐,王贵人,胡喜媚两只小妖料想也帮不上大忙, 虽说如此, 浩然心内终究是十分感动, 又道:“贵人, 从前拿墨砚拍你那次……” 王贵人道:“罢了, 这便走了。” 于是浩然、白起与三姐妹分道扬镳, 浩然朝东北,王贵人朝东,于九曲黄河的豁口处作别。 那时间天气酷寒,欲去燕,必先取道秦岭,浩然不敢再经函谷关出秦,只得绕开囤了重兵的函谷关,沿岸见山岭盆地中俱是密密麻麻的重兵,军营中竖起一面巨大黑旗,上书“杨”字,迎风飘舞,浩然蹙眉道:“那是谁?” 白起于车上棉被中钻出,看了一眼,道:“杨端和,储君……” 浩然道:“现该称作大王了。” 白起颔首道:“嬴政拟定计划,登基后开春时便要攻韩。你要到韩国去寻神农鼎?” 浩然微一沉吟,便道:“不,先去赵国。” 一路无话,浩然与白起,徐福三人缩在厚厚的棉被里,任由雪车拖着向东,直到上党三县的防线外,方停下了行程。 上党外布满了铁桶般的军队,显是得到了嬴政即将挥军东来的消息。赵国如临大敌,国境线全面封锁。 白起问道:“飞过去?你能飞不,恐怕容易被箭射下来。” 浩然促狭一笑,道:“有崆峒印在,怕甚?去把傻子叫醒。” 于是浩然伸手托着徐福下巴,帮他合上嘴,道:“师弟,看。” 浩然把徐福脑袋推了推,徐福傻乎乎地望向上党城门口。 白起道:“驾!” 拖车出现的瞬间,犹如朝油锅中泼了一瓢水,整个上党城外的军事防线沸腾了。 “秦国来人不许东行——!” 浩然自唱道:“叮叮当,叮叮当……” 无数飞弩铺天盖地射来,徐福“啊”了一声,身周焕出碧玉之光,将密密麻麻的箭雨尽数拦在防护层外。 手弩,木箭,继而是一人高的长箭,紧接着是攻城巨箭,直至城楼上轰然抛出无数滚木,带火流箭源源不绝,少顷竟是投石机齐上,朝着旷野中的一辆小拖车招呼! 箭雨如惊涛骇浪,然而小车却是丝毫不受影响,逐渐逼近赵国边境。 “钟浩然!请留步!” 最终一声清喝阻住了拖车的去路。 “别来无恙?”浩然朗声笑道:“李兄,不知不觉,便已六年不见了。” 蓟城,太子府。 姬丹归燕后,并未回到王宫,而是于蓟城中购置了一处大宅邸,隆冬时节,屋檐下滴水成冰,府内却是缭绕着肉食,热锅及烈酒的香味。 太子丹门下食客三千,能人辈出。 太子丹礼贤下士,一视同仁,散金如土。 美姬起舞,乐声阵阵,席中佳肴美酒,来自各国的谋士,力者,行者,游侠济济一堂。 姬丹端了酒杯,笑道:“大家请自便就是,又是一年辞旧迎新之时,能与众卿一同贺岁,丹感怀实多。” 席间客卿连忙谦让,一莽人出言道:“哎——殿下是个好人,去年今日我老讳一逃千里,过年时险些在路边冻死。如今有酒又有肉,有女人!跟着殿下有肉吃,殿下以后一定是名好君主!” 众客卿喧闹劝酒,姬丹把那酒喝了,满厅热闹中,忽听管事来报。 “殿下,门外有个男人站着。” 姬丹眉毛一扬,笑答道:“唤何名?外面冷得很,请他进来。你去请,须尊称‘先生’。” 管事匆匆去了,少顷回转,面有难色道:“他……他不理小的,说……要殿下亲自去请。” 周遭一名食客听了,兀自嗤笑道:“殿下无需理会此人,待我前去见他。” 姬丹忙摆手道:“不不……先生您请喝酒,勿扰了兴头。” 姬丹一整袍袖起身,徐徐行出厅外,见府前大门外,雪地里一男子长身而立,看那身材,却比自己还高了一头。 那男子脑袋上顶着个鲜红鬼面,手里拿着根竹签,竹签上串着数块炸臭豆腐,吃得不亦乐乎。 一见姬丹来,那男人连忙扔了臭豆腐,拉下面具戴好。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 姬丹莞尔道:“先生如何称呼?”说毕拱手躬身,竟是行足后辈礼数。 那男子不答,四十五度仰望飘满白雪的天空,而后缓缓道:“你是姬丹?” 男子声线低沉却清晰,开口时那语气熟悉亲切,仿佛是早已听闻姬丹许久,特来看一眼。 姬丹先是一怔,道:“先生认识我?” 男子笑道:“怎么楞了?” 姬丹摇了摇头,笑答道:“方才听先生的语气,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男子道:“想起谁?” 姬丹唏嘘道:“小生的师父,近三年未见,不知他如何了,想念得紧。先生……贵姓?” 男子答道:“铜先生。” “既是见我如见师,那便跪下磕个头如何?” “……” 姬丹尚是第一次听到此逻辑,自小到大,纵是嬴政也不敢随便要求自己磕头,正想再说什么,忽然觉得此人神似浩然,磕个头也无妨,遂规规矩矩跪下,朝铜先生磕了个头。 铜先生似乎不甚满意,悻悻道:“你心不诚。” 姬丹哭笑不得,若是换了嬴政,多半便要抡剑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怪人捅个对穿。然而姬丹终究是有涵养,起身笑道:“是,小生心不诚,方才朝着铜先生磕头,心里想着别人。” 姬丹心中一动,走上前去,为铜先生掸了袍上油腻,又笑道:“外面冷得紧,先生……可有心进来喝杯酒?” 铜先生诚恳道:“我什么也不会,既蠢又笨,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又小……” 姬丹哭笑不得,让道:“小生知道了,铜先生请。” 铜先生一面走,一面又扯着太子丹絮叨:“我是个苦命人呐……” “我真傻,收了俩徒弟,人老了爱啰嗦,一直念叨,念得被俩徒弟嫌弃,大徒儿冰天雪地的将我赶了出来,唉否则如今也不会孤苦伶仃……我这老人家……” 太子丹被这苍蝇念得头昏脑胀,忙不迭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尊师重教,本是大义。” 铜先生又嗡嗡道:“收徒弟就该收你这样的……唉我那俩孽障徒儿,听得不耐烦了便让我闭嘴,大徒弟回家还骂我一顿,说甚我做人偏心向着小徒弟,我想既然被嫌弃了,就去找小徒弟罢,谁知那小徒弟……” “……” 太子丹开始后悔了。 铜先生忽道:“你师父偏心不?” 太子丹答道:“不……不太偏心。” 铜先生道:“嗯,你来评评理,我大徒弟抓了只狐狸,要将它宰了,小徒弟护着,我想虐待动物也不成,你说对吧,便出面求几句情,大徒弟便恼了。小徒弟又不领情……俩人一起叫我闭嘴……你不会叫我闭嘴吧,姬丹?” 太子丹一句“闭嘴”临到嘴边,生生忍了回去。 铜先生又自顾自道:“那小狐狸也命苦,咱是厚道人……” 太子丹几乎口吐白沫,踉踉跄跄将铜先生让进厅内,抛了他在一旁道:“摆个席……给铜先生坐!” 铜先生欣然摆手道:“不妨不妨!那处有。” 说毕抬脚就走,殿中乐声依旧,铜先生走上主位,翩翩然坐上了太子丹的位置。 铜先生扫视诸门客一眼,吩咐道:“来,姬丹,倒酒。” “……” 满厅宾客各自畅饮,太子丹只得上前,为铜先生斟了酒。铜先生将那鬼面朝额头上推了推,露出嘴来,便开始吃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人据席大嚼,太子丹垂手侍立,这是什么道理?! 左首席下那食客朗声道:“殿下……怎么了?” 太子丹唯唯诺诺,不敢置答,铜先生转头道:“姬丹,这位壮士唤何名?” “……” 太子丹低声道:“田光。” 那食客正是太子丹首席食客,名唤田光,田光结交甚泛,数年前投奔太子丹后为其带来一大批游侠,隐隐形成了自己的派系。 此刻田光蹙眉道:“殿下缘何不入席?” 太子丹一脸古怪,于背后指了指铜先生。 “??” 众宾客一头雾水,只见太子丹指着空空如也的位置,作了个口型。 田光又道:“坐啊!” 太子丹更是奇怪,明明这怪人占了自己的位置,怎么坐? 铜先生略侧过头,笑道:“他们让你坐我腿上。” “……” 太子丹登时骇得魂飞魄散,除了自己,无人看得到铜先生!太子丹瑟瑟发抖,一手按着腰畔佩剑,险些便要大叫道:“鬼啊——!”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不对,见到他的不仅自己一人,还有那管事,况且先前为他掸过青袍,摸得到身子,不是鬼。 太子丹兀自沉思,目光瞥向铜先生脸上的面具。 众门客逾发疑惑,歌舞渐停,一并望向席前魂不守舍的太子丹。 “殿下……还好?” 太子丹短短片刻便思考完毕,笑道:“喝得胸口闷了,站会儿……”说毕抬手去为铜先生斟酒,那厅中数人注意力都集中于太子丹面前,只见空荡荡的席前,一只酒杯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而后田光方道:“是……殿下耍的把戏?” 太子丹笑答道:“不不,这位是铜先生。”说毕又轻推了推铜先生的肩膀,低声笑道:“先生,田壮士问你呢。” 铜先生“嗯”了一声,转头望向田光。 说时迟那时快,太子丹疾电般出手,将铜先生的面具扯了下来! 故友相逢 太子丹劈手便将那鬼面摘了下来! “……” 铜先生扫视厅内众宾客一眼。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上百道目光定在这筵席前, 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 铜先生眯起双眼, 沉思许久。 众门客屏息…… 铜先生嘴唇动了动, 开口。 众门客同时吸了口气。 铜先生儒雅道:“散了罢,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遂摇晃着脑袋, 不作答, 随手将那面具抢了回来,戴上。 …… 陌生人再次消失了, 登时殿内瞠目结舌。 太子丹嘴角抽搐, 再次伸手,取下铜先生面具, 怒道:“铜先生!” 铜先生悠然道:“呵呵, 干嘛。”手腕一折, 又将面具夺了回来戴上。 太子丹摘面具, 铜先生戴面具,一来一回,倏然间交手五六次,铜先生怒道:“不戴了!” 那时间满厅宾客方回过神, 纷纷恐惧大喊道:“鬼啊——!”继而拔腿就跑, 散得无影无踪。 唯剩个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田光, 此刻站在筵旁的田光, 握剑那手还不易察觉地哆嗦着。 同一时间:上党。 李牧眼望浩然片刻, 手按长剑, 不信任地问道:“子辛呢?何以你独一人?太傅此番来赵有何贵干?” 说毕目光转向浩然身后的白起。 浩然缓缓上前,笑道:“一别经年,李兄别来无恙?如今我已不是秦国太傅,储君登基那时便已卸任,现前往……” 李牧看着浩然,自当年邯郸一别,浩然子辛救走异人一家后,秦国日益强大之闻便不断传来。异人登基,吕不韦把持朝政,继而嬴政为王,朱姬秽乱后宫…… 西秦从那一夜起,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及至六国联军攻秦,咸阳门口被浩然子辛二人逆天倒算,东方六国无不视这两名太傅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想到此处,李牧悍然拔剑,怒道: “钟浩然,你杀我赵国儿郎近万,如今只身入赵,还想安然离去!” 浩然停下脚步,任由李牧之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微笑道:“李兄,还记得当日邯郸之事?” 当年藏卷室中遇李牧,亦如此时凶险,然而这一刻,自己背后再无轩辕剑了。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寒光嗖然掠过浩然耳畔,直取李牧双目! 李牧下意识的长剑圈转,挡开两枚暗器,冰晶飞溅,只见白起瞬间拦在浩然身前,冷冷道:“何人如此大的架势!” 浩然还未来得及解释,李牧已怒吼一声,挺剑上前,剑影中只见白起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将手腕探了进来,扣起手指,于剑身上“叮”的一弹,李牧登时手腕乃至半个肩膀发麻,正拼力握剑时,白起又大喊一声:“去!” 紧接着抬腿,将李牧狠狠一踹,踹得他直摔出三丈外。 那周遭兵士发得一声喊,便要上前围攻。 浩然哭笑不得,拍了白起一个趔趄,道:“你……白起!你这蠢货……” 白起茫然道:“这家伙不是要杀你?!” “……” 那一瞬间,所有手执兵刃正要围殴的赵兵尽数定在原地。 “??” 浩然莫名其妙地打量周围。 “啊啊啊——!”兵士们炸锅了,继而无数人朝关内逃去。 “……” 浩然明白了,道:“有这么……可怕?白起?” 白起漠然道:“不仅他们,东方六国的人都怕我。” 浩然总算见到了什么是人的名树的影,崇敬地拍了拍白起肩膀,又大声道:“白起来了——!快让路!” 轰的一声,关门洞开,无人敢守。 李牧吐出一口血,挣扎着从雪地中爬起,定定看着白起,浩然十分好笑,上前拉起李牧,认真道:“李兄,这次我不是来捣乱的。实话告诉你……” 一个时辰后,拖车再次从上党出发,沿通向邯郸的官道缓缓前行。 李牧坐在车上,一脸淤青,抱着敌意看了白起许久,方道:“他便是武安君。” 浩然点头道:“对,因当年长平之战,他被老子镇进首阳山血池中,不生不死地过了这许多年……李兄,我记得那时你曾说过,恨晚生二十年……” 李牧冷冷道:“休得再提。” 浩然扑一声笑了起来,知道白起李牧二人交手时高下立判,李牧已自知不敌。便岔了话头道:“那日我们离了邯郸……” 李牧忽道:“如今你便与子辛反目为仇?” 浩然哂道:“反目为仇倒不至于,丧家之犬已是定了的,待会你送我二人出关去,进了韩境,便需折回。免得多惹麻烦……” 李牧道:“你是秦王太傅,如今行踪不定,只怕各国俱要拿你作人质。”说毕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白起一眼,忽略了坐在车尾喝西北风的傻子徐福,又道:“你可想好去何处了?” 浩然懒洋洋道:“你还未打消请我当客卿的念头?” 李牧忽道:“我助你寻神农鼎,你助我抗秦如何?” 白起冷嘲道:“空有良将,苦无明君,你赵国民风尚武,当年若非阵前换将,本不至于大伤元气,君主昏聩,请再多的客卿,又有何用?” 浩然笑道:“正是,莫非牧兄要请我回去当赵王不成?” 李牧听到这话,却不发怒,只叹了口气道:“大王新丧,新君懵懂,你好歹当过太傅,若能教出秦国君一半本事,亦不至于这般难办。” 浩然蹙眉道:“你倒是信我,赵王死了?!” 浩然颇有点感触,回想起自己初到这时代那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赵襄王,当时还扑着他滚下祭天坛去,不料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李牧点头道:“沉湎酒色。” 浩然又道:“我离得早,不知咸阳和雍都两地动向……” 白起忽道:“嬴政计划先灭韩。” 李牧微一颔首答道:“我们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韩地小人稀,便于攻打……” 浩然摇头笑道:“不,我说按他那性子,攻韩绝不因为好打。” 李牧蹙眉不解,浩然笑着解释道:“我那徒弟最是记仇,当年在咸阳城外,被墨家机关射了一箭,险些死了,这回八成是先拿墨家开刀来着。若攻打韩国,你们赵国会出兵援助不?” 李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此刻国内正在争论此事。” “三晋唇亡齿寒,赵国竟能旁观?”浩然饶有趣味道。 李牧不再作答,双眼布满红丝,一身破破烂烂的盔甲在寒风中更显不堪。 过了许久,李牧忽道:“你瞧不起大王,这我知道的。” 浩然只笑不答,白起躺在车沿边,看着漫天大雪,悠然道:“他谁也不放在眼里。” 浩然正色道:“不不,当然有人是放在眼里的,譬如说白兄弟,牧兄你,还有李斯那小子,和……这傻蛋。”说毕拿脚踢了踢张着嘴巴接雪花的徐福。 李牧与白起都是笑了起来。 浩然道:“至于异人,吕不韦……委实瞧不起。” 李牧忍不住笑道:“能让你瞧得起,倒是牧的荣幸了。” 李牧续道:“然为臣之道,却远远不止如此,今国君新丧,将幼王托孤予我;纵观我大赵,近百年来能臣辈出,猛将如云,俱敌不过强秦,又是为何?” 李牧道:“国中常有传闻,牧一介布衣男子,得了先王宠幸,方爬到……” 这话一说浩然登时尴尬起来,就连白起亦哭笑不得摇头。浩然浑不知李牧与自己只见过几面,竟会如此推心置腹。忙道:“李兄……交浅言深是可以的,但这事要真说多了,就……” 白起嘲道:“我在国内倒是时常耳闻,赵国上将军需侍寝一事。” 李牧却无半点生气,只道:“谣言止于智者,何须多分辨?牧在国内亦听那小人诋毁子辛、浩然二人,推己及人,心想定不可能。” 浩然仔细打量李牧,这男人已三十出头,比起那日邯郸初见,身上多了不少沧桑,不复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 想是襄王病重,李牧被一应朝中大臣排挤得极惨,先是朔守北疆,而后又被调来抵御秦国。浩然心中一动,朝白起道:“韩若被灭,墨家会逃亡何处?” 白起无可无不可地答道:“随你。” 浩然沉吟片刻,李牧忽道:“浩然,我需要一个人在邯郸协助我,否则强秦东来,再受朝中群臣掣肘,大赵必亡,白起往事可一笔勾销,如今也无人认得出武安君。” 浩然道:“嬴政攻打韩境,胜负只是时间的问题,那团黑火敌不住秦国大军,必定会携带神农鼎,逃到赵国……” 李牧道:“什么?” 浩然那句话却是对白起说。 白起答道:“去就是,我随便去何处都无所谓。你信得过此人不?别前脚进邯郸,后脚便唤来军队……” 李牧怒道:“本将军人品便如此不堪?!” 白起嗤之以鼻。 浩然又问:“明说了罢,你要我做甚?” 李牧却似乎气得很,片刻后解下腰间一物,递给浩然。 浩然道:“腰牌?” 李牧道:“你若不嫌弃,牧此生便与你结义为兄弟,此军中腰牌乃是牧性命之物……” 那时间各国军队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兵俱配有一面木牌,无论官职大小,此牌素不离身,万一参战时在军中战死,战友方可循人翻检,知晓此人名讳,身份。 换句话说,若失去了军牌,参战时便将当了孤魂野鬼,无人收尸。从军之人何物俱可赠人,然而将军中腰牌作为信物相赠的,却独李牧一个。 浩然大感不妥,忙将腰牌推还李牧,好言道:“牧兄何以如此。浩然不才,当年流落邯郸时蒙牧兄引荐,十分敬佩……” 白起看了李牧片刻,冷笑道:“你若知这车驰向何处,便不至于这么说。” 浩然微一思忖,便听懂白起话中意思,笑道:“牧兄看来是胸有成竹,知道能说服我二人了。所以本就定的朝邯郸去?” 李牧沉默不答,持着木牌的那手仍定在身前,等待浩然来接。 傻子太傅 邯郸。 群臣交头接耳, 李牧镇守上党三郡, 此刻连招呼亦不打, 便倏然回到邯郸, 令朝廷猜测不断, 丞相郭开更言明不该放此人进城,恐怕有变。 然而邯郸守军如何敢拦李牧?又听上将军只带了数名亲兵, 群臣商量良久后, 方惴惴传见。 李牧大步行进赵宫,躬身道:“臣请为大王引荐一人。” 郭开尚未发话, 朝廷上, 珠帘后那女子之声缓缓道:“李卿不远千里,匆匆回国, 便是为了此事?” 李牧答道:“是, 如今储君年幼, 不辨政事, 虽有太后垂帘,终非长久之策,牧于上党寻来一人,几番游说, 终劝得其愿来邯郸, 为我大赵效力。” 郭开忽道:“如此凑巧, 可真奇了, 臣方才提议, 不知太后如何看?” 那女子正是赵国太后, 名唤韩晶,此时沉思不答,李牧愕然道:“方才相国正在商议何事?” 郭开笑道:“老朽今日上朝时,亦为太后储君引荐一人。其才俱堪当太子太傅,尤其武德:骑射武技无一不炉火纯青,窥天地巅峰造化之境。上将军带来那人又在何处,不妨请进殿内,让太后一观?” 李牧蹙眉,失了应对,许久后道:“那位先生目前在邯郸城内定居,储君若有心拜师,应亲自去见,请回宫来。” 朝臣哗然,郭开冷笑道:“何人如此大架子,莫非还是神仙真人不成?” 李牧微笑道:“正是仙人,秦国储君太傅,钟浩然。” 百官鸦雀无声。 春秋战国时期客卿奔走诸国,为不同阵营君主效力本是常事,信陵君攻咸阳一战惨败,钟浩然之名传得沸沸扬扬。纵是不为教习太子,仅凭其强悍战力,若能在秦国大军来犯之时站在阵前,已足够平添不少威慑,李牧引荐浩然,令太后与诸臣不得不认真思考。 郭开一笑道:“老臣引荐那位先生,亦并非凡人。” “王儿如何作想?”韩晶于珠帘后低声道。 年仅七岁的赵王坐于位上,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如何回答,李牧见状心内叹了口气,道:“储君年幼,还凭太后一力决断。” 赵王忽道:“父王死时,说全听牧叔的话。” 太后犹豫片刻,道:“既是如此,王儿便随上将军……” 郭开道:“且慢。老臣倒是有一方法。” 李牧不悦望向郭开,只听郭开悠然道:“老臣今日引荐那位先生,现仍侯于宫门外,不如这样,老臣,太后与上将军跟随储君同去,请两位客卿面对面谈辩一番……之后全凭太后与储君决断。” 李牧嘲道:“若真与郭相所言无差,倒无甚不可,只怕尽是欺世盗名之辈。” 郭开哂道:“我大赵以武定天下,老臣引荐之人,自是武技精湛,以一当百。” 浩然扯下外袍,随手挥掸,掸去屋檐下的蜘蛛网。 徐福被浩然挪了个方向,推到屋子中央。 “让他在这站一会儿。”浩然笑道:“待会这灰尘被吸得差不多了再住。” 白起道:“你对这处倒是熟。” 浩然微笑道:“我与子辛曾在赵国住过一段时间,这间房子本是异人,嬴政他们的家,秦国的质子馆。” 浩然说着一指东面小院,又道:“那时我俩就在小院里住着,嬴政姬丹还常常跑来偷听……嗯。” 时间飞速流逝,再回到质子馆时,异人,吕不韦已死,朱姬的魂儿更是不知飞了去何处。 太子丹与嬴政天隔一方,连带着自己与子辛…… 浩然依稀能见到院角内站着一头鲜血的姬丹,而从前的自己正在为他细细上药。 浩然叹了口气道:“我对嬴政不公平,从最开始他向子辛拜师那会儿……就不喜欢这个徒弟。” 马车停定。 “你也知道?”男人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白起倏然眯起眼。 浩然坐在檐廊下,用一把笤帚懒懒拍打着地面,道:“你来这处做甚?” 子辛掀开车帘跃下,紧接着是女人与赵王,再接着是小心翼翼下车的李牧。 “这位是郭开相国。”李牧朝浩然介绍道。 浩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朝七岁的赵王略一仰下巴,道:“储君?” 李牧说明来意,那时院中数人目光便集于浩然与子辛这一对身上。 过了许久,韩晶打破了沉默,开口道:“钟先生曾是秦国太傅?” 浩然笑道:“我是一个失败的师父,没有把嬴政教好。” 子辛哂道:“你能教他什么?” 不待浩然回答,子辛嘲道:“我可教他诗,书,音律,骑射,武技,治世之道……” 浩然打趣道:“你自己是个昏君,还想教出贤王徒弟?” 子辛一笑置之,不多作争辩。 韩晶颔首道:“钟先生又有何绝学?” 众人俱知两名被引荐的太傅人选开始了正面交锋,遂屏息静听。 浩然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绝学,我不过认识的神仙多了点,关系网广了点,九天九地,诸天仙神都得卖我面子。” “你家王儿跟着我,只能学到一点明哲保身之技,子辛教完东西,学几成,用几成,全看各人造化,当面教会你剑术,你转身被人剁了,他也从来不管。” “我钟浩然则一条路走到黑,只要徒儿不胡来,有甚生死大事,师父能护着的都会护着……我师父就是个护短的家伙,连带着我……” 浩然起身笑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想一统天下,找子辛说不定有用。找我是不能的,苟延残喘几年罢了。” 仅七岁的赵国储君打量了浩然片刻,韩晶温言道:“王儿,你想好了么?” 赵王点了点头,又不信任地看了子辛一眼。 “这个太凶……”——指子辛。 “这个靠不住。”——指浩然。 “我要拜那一位当师父……”孩童声音道,继而指向另外一个人。 众人循着年幼赵王所指方向看去,见到房里张着嘴,朝小朋友和蔼微笑的徐福。 是年春,嬴政任命杨端和为大将军,绕过上党三郡,挥军攻韩。 东方六国在一夜间紧张起来,自邯郸之战后,这是秦国休养生息六年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出兵。 吕嫪两党已平,朱姬于雍都之变后对外宣称不再干预朝政,秦王政抓牢大权,国富兵强,一统天下之路再无障碍。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六国中最为弱小的韩。 天下强弩尽出于韩,然而这一年,韩国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内乱。 墨家于首阳山一役后元气大伤,钜子水镜退居新郑城外,韩非觑到时机,发动一场夺权之战。 法家的命令铺天盖地,由新郑至全国,毁墨家黑火机关,治游侠,又说“侠者终日为蠹,不事生产,不思进取,以其武乱法。” 一应侠者俱需朝中央报备,卸兵解甲,若有生是非者,斩。 又将机关术划为“天术”“地术”之分,四时自然之力谓之“天”,可留,以黑火所驱,无源自动者,谓之“地”,乃是邪术,需尽数毁去。 数日里,无数星星点点黑火从韩国全境飞来,扑向新郑城外墨家根据地。 韩非派出重兵,层层包围了墨地。侠客纷纷逃往燕,魏两国,水镜终日闭门不出。 正在韩非即将发动最后决战之时,秦军来了。 杨端和经三川,南阳两郡长途跋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韩国边境。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浩然抱着赵迁,赵迁手里拿着一支笔,在布帛上写着什么。 子辛坐在书案另一侧,懒懒道:“胡不归?” 赵迁哈哈地笑了起来,鬼画符般涂涂画画,浩然又道:“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子辛接口道:“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继而怔怔看着浩然。 浩然笑道:“实迷途而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赵迁,你这么乱写,是欺负师父看不懂字么?” 赵迁笑着提笔要去画浩然的脸,子辛忙伸手抓住,斥道:“胡闹!” 赵迁扁了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喂松手!人高马大的,别欺负小孩!” 浩然忙不住哄赵迁。 “大王莫哭莫哭。”浩然随口道,见子辛也扁了嘴,讥道:“不是说你。” 浩然又不悦道:“要哪天咱俩有了小孩,估计你是半点也不耐烦教的。” 子辛悠悠答道:“当年孤的两个儿子……罢了,也没教好。” 浩然道:“自以为是。” 子辛正色道:“钟司墨,孤如今与你是敌非友,莫套近乎了。” 浩然笑了起来,赵迁气闷,学那归去来辞不到片刻,生性好动便想离开,浩然只得松开怀抱,任这小孩儿离去,就着油灯打量子辛面容。 数月未见,不知为何,子辛那长相更令浩然心动,灯光映在子辛英气的剑眉上,犹如为那墨般浓的双眸染上了一层淡淡光晕。 子辛瞳孔中灵气跃动,与从前相比,竟是多了一分令人不自觉臣服的帝王气魄。 浩然道:“兵主给你吃了什么仙药?” 子辛笑而不答,低下头去,顾着看赵迁那鬼画符,而后道:“想知?” 浩然叹了口气,自觉形秽,却不住眼地,近乎迷恋地看着子辛,子辛淡淡道:“莫看了。” 浩然道:“多看几眼,免得神农鼎一道,要与你拼死拼活,到那时你一走,又得许久没见过面了……” 子辛抬头道:“原来你也时时想着孤。” 浩然点头不答,手臂一紧,被子辛握住,浩然无奈道:“大王……” 子辛抑郁已久的心绪已至爆发边缘,一手撩开书案,浩然喝道:“子辛!” 子辛狠狠给了浩然一耳光,那手掌拍在头上,打得浩然脑中嗡的一声,然而在措手不及间,已被子辛牢牢按倒在地,继而那熟悉的,火热的唇便封了上来。 浩然“唔唔”地挣扎,咬了子辛舌头一口,子辛却浑然不顾,任由血腥味在二人唇舌中漫开,浩然终于放弃了抵抗,反手搂着子辛的脖颈,呜呜地哭了起来。 自来到这个时代,子辛尚是第一次看到浩然流泪,不由得愣住了。 “嬴政那小畜生……” 那折磨了浩然许久的思念与痛苦倏然化作爆发的情感,令他抱着子辛大哭起来。 子辛蹙眉道:“浩然?怎么了?莫哭……” 子辛一臂抱着浩然,寻思良久,心中如被刀割般难受,叹道:“罢了,孤本离不得你……还是……” 后半句未完,殿外匆匆走进一人,见子辛与浩然搂在一处,停下脚步。 “白老弟。”子辛道:“有何事?” 白起抿着唇,看了浩然一眼,浩然满脸是泪,把头埋在子辛肩上。 白起冷冷道:“韩国亡了,王室只余韩非一人,且被杨端和押回咸阳,墨家逃离新郑,朝赵国来了。” 墨家迁徙 韩国沦陷, 赵朝廷连夜召集所有大臣, 于廷内议事, 赵迁已睡, 韩晶也顾不得垂帘, 便上王位来跪坐了,柔声道:“去请钟、轩辕两位先生来。” 子辛疾步进殿, 看了郭开一眼, 又过片刻,浩然与白起方上廷来。 庞煖道:“相国数日前不是所言凿凿, 秦军的第一个目标是我大赵?” 浩然听得庞煖开口, 这才醒悟过来,赵国为何不援韩, 原是因为作战计划有误。谁放出的风声说杨端和会取赵的?自己不是与李牧, 韩晶等人已经通报消息了么? 庞煖一开口, 郭开登时成了千夫所指, 朝中大臣纷纷指责郭开,韩晶此刻不悦道:“行了,多言无益,新郑已破, 三晋唇亡齿寒, 如今我大赵该如何?” 郭开定了定神, 道:“依兵报中得知, 杨端和屯兵界外, 本是冲我大赵而来, 如今掉头转而攻韩,本是意料之外,西秦灭韩后若要进一步东侵,势必……” 浩然冷冷道:“李牧呢?” 浩然不客气地打断郭开之言,这是自其拜相后头一遭,郭开脸色阴沉,冷哼一声,答道:“上将军已连夜赶往上党。” 韩晶道:“钟卿有何应对之策?” 浩然朝白起道:“嬴政的军事计划中,下一个目标是何处?” 众臣一片肃静,盯着白起,白起蹙眉思考许久后,方答道:“我认为是魏。” 群臣松了口气。浩然暗自好笑,嘲道:“还能撑得些许时日,各作乐去罢。” 庞煖怒道:“放肆!” 沉默的子辛此刻道:“我亦认为是魏,先前郭相从何得出秦国先攻赵的结论?” 郭开本将子辛当作自己派系,子辛问到,亦不好不答,只得笼袖道:“秦国密探传来,数日前秦王又聘了一名太傅,此太傅武力,军才强绝,传说可以数百兵调布而御千人,如今随军出征……” 浩然与子辛同时蹙眉道:“唤何名?” 杨端和眼望茫茫旷野,唏嘘道:“此次多亏了金先生,巴蜀之路难行,若非有先生引路,断不可能数天入蜀,出蜀……” 那名唤金先生之人正是秦国新任太傅,此时无声无息地扬手,臂上一道金光飞至,登时将空中一辆机关鸢击得粉碎。 数千秦兵不安地注视着高处的金先生与秦国大将军杨端和。 “本太傅原就是蜀中人。”金先生冷冷道,侧过头,在无数惊惧的目光中捕捉到他的猎物。 金先生命令道:“第四十七伍,右数第三个。”旋朝兵士群中一指:“把他带上来,是军中奸细。” 瞬间军中一人转身狂奔。 “抓住他——!” 那奸细抽剑杀了数名拦路亲兵,竟是身手了得,转身便逃,没命般逃出军阵,杨端和喝道:“抓活的!” 无数弩弓指向那疾奔之人两脚,金先生手腕一抖,金鞭如毒蛇般飞至,登时将那人击得粉身碎骨,爆为一团血雾! “罢了。”金先生道:“看他身手是赵国人。” 杨端和道:“现该如何?” 金先生答道:“回师,进军上党,墨家余孽定是逃往邯郸。” 杨端和色变道:“大王吩咐的是取新郑后进大梁……” 金先生冷冷道:“听我的。” 浩然蹲在邯郸城外,手执一根树枝,拨弄着一堆炭火,炭火上架着一个锅。 浩然道:“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会先打魏国?” 子辛道:“嬴政用兵之道俱是我所教,于战略上,决不会错。白起老弟不在秦,秦国上下再无堪当李牧的勇将,此刻贸然进军上党,无异于消耗兵力。” 浩然嘲道:“王翦呢?” 子辛摇头道:“王翦不成。这锅里炖的好了么?” 浩然又道:“没好,我说子辛,你话说这么满,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政儿新请的太傅呢?” 子辛哂道:“能请到什么人,自吹自擂,也不怕笑话。除非是师父领兵,方有望攻陷上党。” 浩然扔了树枝起身,子辛道:“去何处?孤与你说说话。” 浩然没好气道:“找白起。自己看着火,熟了舀去吃就是。” 徐福看着那锅煮肉流口水,又看看子辛。 “……” 子辛朝徐福点了点头,疑惑地打量其人,道:“徐福老弟,你当真傻了?”说着又轻轻推了徐福一把。 徐福一屁股坐在地上。 浩然穿过邯郸城外兵营,见高处小山坡上一人长身而立,白袍在风里飘扬,蹙眉打量片刻,走上山去。 白起对着一面墓碑沉吟不语,见浩然来了,却不转头。 “吃饭,方才子辛打了只鹿。”浩然道:“这谁的墓?” 白起答道:“赵括。墨家迁徙队还未来?” 浩然道:“估计快了,先吃罢,吃完再说。” 白起嘲道:“现与子辛一同吃饭,少顷神农鼎抵达邯郸,你二人便又要大打出手,争那神器,该如何说你?” 浩然笑道:“饭是要吃的,架也是得打的。” 白起看着那墓碑,悠然道:“你先任秦国太傅,如今又倒戈助赵,这乱世之中,你就没有一个安根的地方?” 浩然笑答道:“天道无为,唯顺其自然而已,助秦助赵,于天道来说,又有什么相干了?” 雪花在赵括的墓碑下积了一小层,白起忽道:“数十万的人命,国与国间的厮杀,于你们眼中俱是无关轻重的。” 浩然答道:“并非不想管,而是不能管,毕竟那些已成事实。谁得了天下,本也不是我们关心的,我只需要把神器带回去。” 白起一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白起与浩然转身下坡,唯余赵括墓碑前,一朵山坡红在北风中花瓣凋零,被风雪卷往远方。 于是白起,浩然,子辛,徐福四人围着一个铁锅,吃起了炖肉。 墨家的机关大队沿着秦岭南迁,终于抵达了邯郸。 “比上一次的少了。”浩然蹙眉道。 子辛放下筷子,眺望那机关队伍。机关屋收起支架,改以木轮触地,轰隆隆地缓慢驰来,漫天俱是木鸢,于风雪中掠过。 机关屋的木墙上隐有烧焦的痕迹。 子辛道:“俱是取的铁木,抗燃抗烧,杨端和用过火攻?” 一只蜿蜒的木龙在地面游移,尾部被炸去了大半。 子辛又道:“炸药?” 浩然道:“这时代哪有炸药?” 子辛道:“这可奇了,这是……” 浩然道:“天火,雷。看来墨家亦经了一番恶战。” 子辛与浩然同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时间机关屋纷纷停定,无数年轻墨家弟子身上带伤,行出屋外,恸哭声不绝。 最大的那辆机关屋缓慢一沉,发出刺耳声响,轴轮旋转,屋顶处展开一方平台,行出一人,正是水镜。 邯郸城头处站满了好奇张望的民众,水镜喊道:“韩墨骤遭变故,遇国中奸人陷害,又有外敌压境,秦军只怕不日间便将侵入赵国,三晋本是同根,求赵王顾念旧情,施以援手。” 轩辕子辛朗声答道:“交出神农鼎,保你墨家无恙。” 水镜听到子辛声音,刹那间心头一凛,喝道:“备战!” 白起:“你这不先让人提防了么?” 浩然:“打草惊蛇。” 话声甫停,只见城头一道金光飞出,上千台机关齐齐探出弩箭口,竖起木刺墙!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撞车被推到阵前,撞板斜举朝天! 子辛大喝一声,腾空而起,直取最大那架机关巨屋! 白起道:“他去抢了,我们呢?” 浩然答道:“不妨,先看看再说,他抢不到的。” 白起蹙眉不语,只见那天地间卷起一股锐不可挡的金铁之气,轰然平地而起! 横亘旷野的巨剑成型,牵动狂风般的剑气旋空,暗金色大剑剑身飞出无数远古符文,绕剑高速旋转! “你看。”浩然道:“子辛已解了血印,我们怎抢得过他?” 白起道:“那便……” 话还未完,轩辕巨剑凌空飞至,将拦在阵前的撞车,巨木毁得粉碎!一声巨响传来,登时将白起的后半句掩过。 浩然道:“神农鼎不在那屋里。”说着又指天上,那处远远停着一只单独的机关鸢,白起明白了。 轩辕剑化为原型,左冲右突,剑身以柄为中心飞旋,那时只见旷野茫茫,一柄巨剑旋成金色巨盘摧枯拉朽般冲进了敌阵,将拦路机关扫得粉碎! 水镜乘坐那辆机关朝后退去,轩辕剑于高处停了飞转,“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响彻天地,落将下来,将那巨屋牢牢钉在地上! 机关屋轰然爆开,在剑气下炸得粉碎,天顶那飞翔机关鸢终于一个俯冲,堪堪射了下来。 轩辕巨剑抽离地面,剑锋斜斜指向天顶。 机关鸢张开鸟喙,喷出一只牛型黑头,冲向轩辕剑! 就在交锋的瞬间,城中再次飞出一道白光。 浩然脚踏飞剑,一手揪着徐福衣领,另一手箍住白起手腕,冲向战场中央! 万人齐声惊叫! 浩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机关鸢与轩辕剑的中点猛力一蹬飞剑,来了个急刹车,借力将徐福甩向轩辕剑! 白起一袭长袍在风里飘扬,半空中将落未落时,浩然松了手。 温润玉光笼罩浩然全身,光芒一闪,现出巴掌大小的一具玉钟,白起手臂一长,将玉钟抄在手心。 白起开始下坠。 徐福手脚在空中乱挥,被抛向轩辕剑,崆峒印神力倏然铺开,令那剑势缓得一缓。 机关鸢双翅疯狂拍打,那一瞬间,白起转身,扬手朝着扑来的机关鸢一振! “当——!” 机关鸢躯体在东皇钟的威力下碎成粉末,黑火怒嚎一声,冲向天际! 神农鼎飞势未消,冲向白起,狠狠撞在其胸口处! 白起哇的一声吐了口血,反手紧攥着神农鼎摔了下去。 各回各家 东皇钟, 轩辕剑本非凡物, 仅是仙人法宝, 凡人随意发动亦能将全身元气抽干, 更何况开天辟地顶级神器, 用白起之力催动? 白起鲜血狂喷,一身真气尽散, 勉强挣扎着爬起, 手中兀自紧攥着神农鼎足。 白起一手捂着胸口,艰难地抬头, 望向匆匆奔来的子辛。 子辛停下了脚步, 二人对视。 白起的唇动了动,道:“我虽不及你们仙人, 但也能……” 地上那玉钟温润光华一收, 浩然吁了口气, 白起登时摔了下去。 浩然忙伸出一手揽着白起的腰, 朝子辛道:“怎么?想硬抢不成?” 子辛倏然间铁青了脸,定定看着白起。 浩然怒喝道:“愿赌服输!现在要硬抢了?!” 子辛若是恃强硬抢,白起与浩然却奈何不得他,然而子辛喘息数秒, 冷笑着点了点头, 双手握拳, 不住颤抖, 显是一诺千金, 再不寻浩然与白起的麻烦。 子辛平抬手臂无意识地一挥, 显是怒到极点,于墨家数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转身离去,浩然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城外平原处大地震动! 墨家还未来得及收拾残兵,无数人便转头西望,那瞬间,排山倒海的军队冲向邯郸外平原! “秦军——!” “秦军来了!” “怎么回事?!上党那边为何没有军报?”浩然喝道。 城内传来三声紧急钟响! 幸好那只是秦军的先头部队,墨家机关登时朝邯郸涌来,无数人惊慌失措,城墙高处士卒奔走,乱作一团! “开城门——!”城中有人喊道:“放墨家进来!” 又有人高喊:“秦军要来了!” 浩然勉力扛起白起,吼道:“徐福——!” 徐福站在旷野中央,朝西面看了一眼,继而神智恍惚地跟随浩然撤进城内。 上万赵兵仓皇从邯郸四面八方集合,如临大敌地扼守住城门,墨家再顾不得神农鼎,一举撤入邯郸城内。 大门缓慢合拢。 排山倒海的秦军手持利弩,逼近了邯郸! 城门缓慢合拢,仿佛千万年的铜兽,发出长声低吟。 “徐福太傅还在外面——”一声焦急的稚童声音倏然间穿透了无数人的喧哗,清晰地传至浩然耳内。 那一瞬间,无数的画面扑面而来,浩然停下了脚步。 姬丹被刺客挟制的瞬间,焦急喊道:“师父救命——” 嬴政涨红了脸,忍气吞声道:“太傅教训得是。” 姬发兴奋道:“若真有那天,打死我也不敢杀殷受德,都交给师父……” 浩然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 城门处开了一条缝,浩然数人进城,大门砰然关上。 秦军虎视眈眈地围住了邯郸城,郭开紧张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不闻李牧将军回报?” 那时间近十万亲兵整队列于邯郸城外,各自卸剑,脚踏巨弩,扯开铁弦。 近百赵国大臣纷纷来到城墙高处,韩晶一手拉着赵迁,匆匆站于城楼中央,难以置信地看着邯郸平原上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秦军。 子辛快步跃上城墙,审视城外敌人,沉声道:“杨端和绕过了上党?李牧会全不知情?” 郭开已惊得全身发悚,一把揪着浩然衣领道:“快想法子!该如何应对?!你二人前番才坦言担保,西秦绝不会攻赵,如今怎成了这局势?!” 军阵排开,二将策马奔出,杨端和驻马立于旷野中,朗声道:“韩境至此,赵地俱已降秦,杨端和奉秦王之命前来,着令赵氏一脉,休要负隅顽抗。投降罢,饶你邯郸二十万人性命。” 浩然将白起放在城墙内沿,让他坐好,方举首眺望敌军。 浩然道:“杨端和身边那人是谁?” 子辛摇了摇头,看了浩然一眼。 郭开颤声道:“那人便是秦国新任太傅,名唤金先生。” “金先生?”浩然与子辛俱是莫名其妙。 浩然清了嗓子,道:“杨端和?!钟浩然在此,不怕死的来攻就是。” 杨端和听见浩然之名,竟是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惊,下意识便要策马逃跑。另一人却猛然大笑。 笑声一出,浩然与子辛登时惊得色变。 “师弟!好大的口气!划下道来——!”闻仲之声恍若雷霆,子辛惊得失了分寸,纵观茫茫天地,朗朗乾坤,轩辕子辛平生最怕的便是此人。 然而子辛还未作答,闻仲却已抬手一扬,吼道:“速速出降——!” 怒吼声后,是破开天地之气的凛然一鞭! 金鞭威光化作无边无际的浩瀚气海,破开了虚空,排山倒海地冲向城墙。 “不好——!快躲!”浩然惶急喊道:“那人厉害得紧!” 邯郸城头,诸臣抱头鼠窜,闻仲惊天一鞭飞至,竟将城门高处的木楼抽得瓦飞柱散,哗然解体,朝后斜斜倒去。 木石纷飞中,灰尘漫天,轰的一声巨响,天地静谧。 韩晶已不知被气浪掀了去何处,砖砾间现出吓得呆了的赵迁,双目愣愣望着城下大军,不知哭,也不知逃。 又一鞭飞至! 徐福“啊啊啊”地叫着,横里飞出,将赵迁推开,金鞭悍然之力击上崆峒印宝光,将其抽得炮弹般飞进城内! “徐福!”浩然推开压在身上的砖瓦,又急又气,冲上城头。 “师弟,你太多管闲事了。”闻仲冷冷道。 “让开——!” 紧接着又是横亘旷野的狠狠一鞭,赵迁身前再无人能挡,恐惧的双眼中现出咆哮巨龙般飞来的金鞭。 刹那间天地俱寂,镜心通明,心开天籁,浩然瞳中映出皓皓长空中肆虐而来的雷霆金鞭,左手将赵迁朝身后一扯,右手于身前虚虚划了个半圆。 准之又准地揪住了那鞭梢。 “我的正气回来了?”浩然闭上双眼。 下一刻,充沛的天地元气朝鞭上疯狂涌去,一声钟响,将雌雄金鞭震得粉碎! “小鸡蛋?我说……小鸡蛋。” “……” “铜先生,学生叫姬丹。”姬丹捧着丝瓜条,俊脸涨得通红。 铜先生满意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日,不知趣。” 姬丹咬牙切齿,用丝瓜条在铜先生本就十分干净的脖颈,肩膀上来回摩擦,铜先生的皮肤被摩得发红,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熏得全身通泰。 姬丹道:“是人不教,不知义……” 铜先生道:“你可知何谓启灵?” 姬丹茫然道:“启灵?” 铜先生抬起湿淋淋的白皙手指,于空气里虚化了个圈,而后道:“万物有其灵,教之,乃是琢其形,棒喝之,乃是启其灵。” 姬丹听不懂,极疑惑地摇了摇头。 铜先生道:“有的人,你教得再多,他只知学,不懂变通,譬如那位秦国天子。” 姬丹心中一动,道:“先生也知道?” 铜先生朝姬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道:“嬴政此人,学得再多,那脾气怎就没有丝毫改变?为师者只懂一昧地教,不知何时令其‘悟’……” 姬丹疑道:“悟是什么意思?” 铜先生漫不经心道:“李耳称之为‘福至心灵’,西方教则称之为‘当头棒喝’,黄帝那厮则称之为‘五识通灵’……” 姬丹完全没有注意到“黄帝那厮”这等用语的彪悍程度,只听得一头雾水,铜先生方解释道:“凡物欲通天,必经之路都需悟得自己的道,纵然是天地神器,亦不例外。包括你的两位神器师父。” 姬丹好奇道:“先生启灵了么?” 铜先生煞有介事点头,姬丹又问:“如何启灵?” 铜先生道:“七宝笃林中,我坐修道法,百日后,一片竹叶离了枝头,睁眼瞬间,那叶轻飘飘于我面前划过,心开天籁,便悟了道。” 姬丹恍然大悟道:“那我也看落叶去。” 铜先生笑道:“非也,有人启灵实有天助,有人则一路艰辛。譬如子辛,兵主那不世魔元一注,便被启了灵,只惜乃是浊气。” 姬丹色变道:“子辛师父如何了?” 铜先生又自顾自道:“譬如浩然,从小未经世事,东皇钟要启灵,便难得多……说到头,鲲鹏那老家伙也不成……” 叩门声响。 姬丹只得丢了丝瓜囊去开门。 “太子殿下。”田光站在门外,躬身道。 太子丹从那话中嗅出了沉重的意味,田光道:“西秦……” 铜先生懒洋洋道:“西秦攻破邯郸,李牧率军回援……” 田光愕然望着铜先生,道:“消息连大王都不知道,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铜先生跨出浴盆,一身湿淋淋地站着,朝叠在一旁的棉布随手指了指,太子丹忙转身去取来,服侍铜先生擦拭,铜先生又道:“李牧跋涉千里,从上党处回防,而后如何了?” 田光神色凝重道:“赵国上将军被安上通敌罪名,于城外被赐了一杯毒酒。” “……”太子丹的动作停了。 铜先生又道:“又是阵前换将?庞煖?” 田光答道:“是。” 铜先生想了想,道:“大家收拾细软散了罢。魏国一破,马上便要到咱这儿来了。” 汝来抓吾 雌雄金鞭乃是上古金龙之须, 昔年轩辕氏成圣, 五爪金龙垂须接黄帝上天, 数千臣子紧跟其后, 攀龙须, 两根龙须断裂,流传世间, 被通天教主炼化为雌雄金鞭, 七大先天灵宝中位列第二。 然而再强的法宝,于浩然这太古第一神器威力全开面前, 亦尽成废铁。那震彻天地的一声巨响中, 左手鞭碎成无数金粉,漫天飘零! 子辛吼道:“师父!手下留情!” 浩然一手鲜血淋漓, 推开子辛, 手臂破损肌肤高速愈合, 闻仲于远方冷冷道:“你管得太多了, 浩然。” 浩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目如秋水长天,澄清明澈。 万军鸦雀无声, 数十万道目光聚于邯郸城头。 “师兄为何助秦——!” “让路——!”闻仲怒喝一声, 单鞭旋绕, 环身飞转, 刹那间抖开无边无比的鞭海, 重重压向邯郸! 浩然喝道:“师兄, 你是仙人,不可参战!” 闻仲语气森寒道:“师兄且与你打个赌如何?如今秦赵万军阵前,你我一战,你若输了,从此便不可再插手秦灭六国之事。” 浩然蹙眉道:“为什么?” 闻仲喝道:“废话少说,应战!” “师父罔顾天道,擅自下世,因果轴倾斜!你如今还在此处做甚!” 闻仲惊雷一声大吼,震得所有人耳膜剧痛! “寻你的神器去!” 浩然从城墙上飞出,半空中一个转身,喝道:“师兄,你……” 闻仲金鞭抖开,浩瀚鞭气蕴着凛冽雷霆,排山倒海地压来,浩然迫不得已,仓促应战,于空中舒展双臂,一声清喝道: “正气划无极,乾坤分两仪……” “……混沌洪荒百万——剑阵!” 浩然仍未想清自己身上真气尽复原因,然而闻仲打破了仙界规则,出现于神州大陆上,仿佛于冥冥中揭示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浩然来不及细想,便只得拼尽全力,与闻仲硬撼一记! 霎时城内,城外无数兵刃平地飞起,冲向天空! 闻仲鞭周金雷之声大作,天雷万顷,千煌雷烈,尽数化作灼热的白光,牵引着纠结蟠龙,一头扎了下来! “听到钟响了么?”铜先生问道。 “钟响?”姬丹茫然摇头。 “铜先生,嬴政挥军东来,我该怎么办?”姬丹看着寻思良久后道。 铜先生手脚摊在榻上,打了个嗝,答道:“凉拌。” “……” 姬丹喃喃道:“师父也不在。” 姬丹抱膝发呆道:“师父在也没用……命里注定,嬴政才是天子……” 铜先生翻了个身道:“命里注定,便什么事也不做了?” 姬丹静了。 片刻后,姬丹道:“要做。” 铜先生道:“嗯。” 铜先生忽道:“徒孙儿,把衣服脱了。” 榻下炭盆烧得正旺,房中尽是暖洋洋的光芒,姬丹低下头,解开脖颈处带绦,除去外袍,洁白里衣,现出伤痕累累的背脊。 铜先生眯起眼,手指摸上一道疤痕。 姬丹正陷在思考里,并未注意到铜先生那句“徒孙儿”,低声道:“这道是七年前……师父打了嬴政手掌心一顿板子,回去后他用刀子在我背上划的。” 铜先生道:“我帮你治好了。” 铜先生手指抚过那刻,姬丹背上棕色的痕迹逐渐变淡,消失。 姬丹望着炉火出神,道:“那时师父教书,我俩跟着念,嬴政答不出,我帮他答了……下来后他便掌我的嘴。” 铜先生笑道:“打几下?” 姬丹木然道:“三百多下,整张脸肿得老高,眼睛眯成一条缝,饭也没法吃,只能喝羊奶。” 铜先生饶有趣味道:“他还做了什么?” 姬丹又道:“他见他娘和吕不韦在房里……回来便拿藤条抽我。抽得我求饶,他便说‘你这杂种,死去罢,留你也无用’。” 姬丹又道:“掌掴是常事,荆条抽也是常事……” 铜先生悠然道:“何时开始的?” 姬丹答道:“归秦那会儿。” 铜先生道:“为何不与你师父说?” 姬丹道:“师父忙得很,成日回来教我们几天,便匆匆忙忙走了。” 铜先生又道:“为何不逃?” 姬丹答道:“我是质子,逃不了。” 铜先生悠悠叹了口气,道:“你那师父本就不靠谱……” 姬丹蹙眉道:“别这么说我师父!” 姬丹静了片刻,而后道:“师父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铜先生愣住了,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巫郡。 神州南面大地,春到极早,一夜间,无数桃树绽出纷红桃花。 田光勒停车驾缰绳,喝道:“吁——” 马车在江边缓缓停下,桃林中落英缤纷,和着春风吹拂而来,田光道:“殿下,此处便是巫郡桃花峡。” 太子丹从车上下来,继而恭敬拉开车帘,铜先生下车,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 太子丹道:“田先生引荐那人,便住于桃花峡内?” 田光神色凝重,答道:“正是,光少时曾遭仇家追杀上千里,蒙一高人收留于桃花峡中,养伤数年,此人武技极强……” 铜先生懒懒道:“你少时与那高人相识,当时他几岁?” 田光微一沉吟,答道:“不惑之年。” 铜先生哂道:“如今快二十年了罢,你还指望一六十岁老头子办那事不成?” 田光愕然道:“何事?” 太子丹想了想,道:“既是来了……便去看看吧。” 田光忍不住道:“殿下究竟为何要寻武技高强之人?” 数日前太子丹听闻邯郸沦陷之事,便与铜先生商谈一夜,第二日鸡鸣时入宫往见燕王喜,回府后便朝田光询问,燕国内何处有隐居高人。 田光一头雾水,只以为太子丹要寻高人拜师,秦国大军破赵后不日便要进军魏,燕二国,战事迫在眉睫,此刻还要拜师? 然而拜师便拜师罢,自己是食客,太子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田光不禁带着揣测打量铜先生,此人究竟是何来头,为何太子丹与其谈了一晚上后,便似乎作了许多重要决定? 太子丹穿过桃林,三月春风拂面,林中流水淙淙,田光犹豫片刻,后道:“在下恍惚记得,荆老有一独子,得其传授家学……” 太子丹颔首笑道:“子继父业,想必也厉害得很。” 田光点头道:“荆轲年纪虽与殿下相仿,要拜作武师,略有牵强,但偶尔谈论武道,倒也不妨……” 铜先生一抖袍襟,寻了处干净石头坐着,太子丹一路跟着田光入林,笑道:“此林好景色,于这林中隐居,倒也有几分隐世高人的气派……” 人未见,声先至。 年轻男子的声音:“汝来啊——汝来抓我啊——” “呵呵呵,哈哈哈……” “嘿嘿嘿……” “汝来抓吾啊……汝来啊……咦?” “……”太子丹愣在两名年轻男子的面前。 隐世高人打量太子丹片刻,又蹙眉看田光,田光试探道:“荆世侄?” 另一名黑衣男子蹙眉道:“你的客人?” 隐世高人茫然摇头道:“不认识。” 黑衣男子袍袖一拂,桃树层层掩上,封了入林之路。 “喂等等!”太子丹忙喊道,田光抽剑上前,高声道:“荆世侄,我是你田光世叔!” 隐世高人拨开桃林,从树桠中探出脑袋,瞥了田光一眼,丢了块石头出来,恰恰打在田光额头上。 “你!”田光怒不可遏。 “滚!”隐世高人斥道,转身消失在桃林深处。 荆轲道:“继续玩。” 高渐离朝茅屋中张望,笑道:“昨儿你从河里捞出来那家伙……该醒了。” 荆轲扭头,见一人在房内咳嗽不已,拉开了房门,便喊道:“回去睡着!” “不睡了——”浩然抬手挡着刺眼阳光,摇摇欲坠道:“这是哪里?” 荆轲站在原地晃了晃,道:“不知道!” 高渐离笑道:“你从河里顺水飘下来,被咱哥俩救了,以身相许罢。” 浩然蹙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哪国?我睡几天了?” 荆轲愣头愣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朝浩然道:“来玩罢。来啊,汝来抓吾啊——” “……” 浩然转身入房,随手摔上了门。 “操。”荆轲朝茅屋比了个中指,又朝高渐离道:“玩我们的。” 师徒再会 数日前邯郸一战, 混沌洪荒百万剑阵之威直撼金鞭蛟海, 闻仲雌雄金鞭断了一根, 浩然如同瀚海中的一叶扁舟, 悍然扯来了城内城外数十万把兵器! “师弟……” “莫太嚣张了!”闻仲一声咆哮, 弃了金鞭,额上第三目猛地睁开, 一道虹光铺开, 隆隆不绝,冲向大地的兵刃齐刷刷转头, 朝天空飞去! 闻仲实力强绝, 当年封神之战中除三清外未有人敢捋其锋芒,浩然虽是天地神器, 然而修炼时间极短, 二人又俱在鸿钧处听得天书, 那时间拼起全力, 登时便是毁天灭地,一劲掀全城之威。 近四十万人目瞪口呆地看这这一幕,自周天子继位以来,仙人销声匿迹, 史书记载无闻, 而如今真正见识到了这倏然令风云色变, 沧海倒灌的威力! 轰然爆响, 邯郸绵延近十里的城墙被毁为粉末飘散。 “浩然——!” 子辛发出一声长啸, 于城头射向天际, 追随浩然而去。 闻仲冷冷道:“走错路了,徒弟,那处才是神农鼎……”说着朝邯郸城内遥遥一指。 子辛心急如焚,吼道:“滚——开——!” 一道璀璨金光闪过,闻仲,子辛俱是消失了。 远处地平线上战马蹄声滚滚,急行军三日三夜的李牧,终于率领上党,阳平,西川三地驻军,回援邯郸。 然而已经太晚了,杨端和一声令下,前阵变后阵,弃城墙尽毁的邯郸于不顾,掉头迎上了李牧的援军! 李牧麾下骑兵极是勇悍,两名仙人一场大战,三万赵骑竟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战马狂奔,气势瞬间便震慑住了秦军,继而两万四千人分开左右双翼,李牧一马当先,中军六千人紧跟其后,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成型的秦国战阵! 杨端和下令道:“放箭——!” 近身战□□完全无施展余地,杨端和只得仓促领起骑兵应战! 说时迟那时快,战国时期兵力最强的秦骑与赵骑轰然撞到了一处! 甫一交接,两翼侧军排山倒海压来!李牧一触即分,与杨端和本队错身而过,杀出一条血路,朝邯郸城中冲锋而去! 骑兵一杀过秦军,便再次转身,赵军盔甲残破不堪,满身泥尘。各个满眼红丝,仇恨地望着秦军。 李牧头也不回,纵马奔驰进城,一路吼道:“钟浩然何在?!” “绝不可阵前换将——!庞煖!储君在何处?!” “此来俱是我亲兵,庞煖你……”李牧甫一入城便被数名王宫骑卫架了起来,一面挣扎大喊道:“牧罪该万死——!然而秦国此刻兵临城外!不容有失!恳请退敌后再治罪!” 韩晶,赵迁,郭开等人已退入邯郸内城。 李牧被骑卫猛地按在大殿前的地上,放眼望去,王宫空空荡荡。 郭开与庞煖交头接耳片刻,而后道:“庞将军速去接收军队,我大赵生死关头,全在此一战。” 庞煖顾不得再说,戴上盔甲,系紧带绦,看也不看李牧一眼,便从他身前匆匆走过。 韩晶站在大殿门口,远远看着李牧,目光中有一丝悲悯与愤恨。 郭开清了清嗓子道:“上将军通敌,任秦军侵我大赵,如入无人之境……” 李牧吼道:“不!我结义兄弟钟浩然何在!” 李牧的声音倏然哑了,侍从端来一具铜爵,躬身放在李牧面前。 杨端和面对数万赵军,果断下令道:“□□上弦!” 秦弩手齐齐冲到前阵,步兵竖盾,预防赵骑可能发起的冲锋,继而从盾阵后架起强弩。 杨端和高举右手,正要着令放箭,忽见李牧亲军后阵不安喧哗,那嘈杂声音远远传来,继而产生了无法控制的骚乱。 “上将军……” “上将军被杀了!” “上将军被赐死了!” 纵是杨端和此刻亦是脑海中一片空白,李牧就这么死了?杨端和几乎不敢相信,那一声放箭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口。 庞煖已年逾花甲,此刻披上战鳞,高举军符出城,迎着灼眼日光一亮,朗声道:“李牧将军叛国通敌,认罪伏诛,上党,阳平,西川三郡勤王军由本将军接管,现依中军将旗为令,各归本位,不得耽误!” 庞煖喝出,所有人神色茫然,马匹肃静,无人挪一步。 骑兵们头盔下的神情复杂且难以看透。 庞煖提剑砍了一人,吼道:“秦军压境!身后有妻儿老小!速归本位!冲锋队形!” 平原上死一般的寂静。 “将军,下令放箭?” 杨端和缓缓摇头,道:“再等等。” 邯郸城墙倾斜坍塌,绵延近十里的瓦砾前,是密密麻麻的李牧亲军。 不知何处最先开始传出歌谣。 “国无人莫我知兮……” 一声起,百声和。 “国无人莫我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男子声音在长空下飘荡,数万人齐声应唱,于那苍白天空下显得凄凉而悲壮。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杨端和挥下手,道:“放箭。” 千万强弩发出嗡的一声振响,利箭铺天盖地飞出,笼向邯郸城内。 “王儿!莫出去!” “太后当心——!” 箭如雨下,登时笼罩了整个邯郸城,赵迁从宫内大哭着奔出,扑在李牧的身躯前。 郭开死命扯着韩晶,躲进了赵宫,赵迁大声尖叫,抱着李牧不断摇晃,李牧侧着头,看着赵迁,瞳孔开始扩散,口鼻间俱是溢出血来。 李牧沾满尘灰的大手艰难地摸过赵迁的脸,无力地在这孩子肩上滑下,赵迁哇哇大哭,李牧勉力拉起赵迁的手。 “这是……”李牧的唇微动了动。摸上赵迁手腕上系着的细绳。 细绳发着淡淡的红光。 李牧视线模糊,瞥向赵迁背后站着的,不知何时出现的女人。 “怎会在你手中?”王贵人微诧道,继而抬头望天,漫天的□□。 王贵人袍袖一拂,利箭七零八落飞散,被吹向远方,继而左手抱起赵迁,右手长袖一卷,卷起李牧。 细不可见的丝线旋绕着窜出,将赵迁与李牧的手腕系在一处。 王贵人蹙眉道:“浩然何时又收了徒弟?” “王贵人——!”白起搭着徐福肩膀,艰难地朝赵宫走来,徐福身周焕出一层绿光,拦住了漫天飞肆的利箭。 羽箭密密麻麻,如同暴雨冲破了屋檐,每一处都有鲜血在弥漫,窗台,屋顶格格作响,王贵人喝道:“此处不可久留!走——!” 继而与筋疲力尽的白起汇合,带着李牧赵迁——赵国所剩余的最后二人,离开了邯郸。 黄河九曲,奔腾入海,一叶扁舟东去。 赵迁哭得累了,也睡熟了,李牧身中剧毒,被王贵人那琵琶弦束住了脉门,先天元气并未消散,留住了一口命。 船上还有一个呆子,一个傻子。 王贵人几乎要哭出来,这实在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烂无比的摊子。 她有时对浩然的佩服简直可以用五体投地来形容,到底这家伙有什么本事,每次都可以把事情导向一个最糟糕的地步? “现在。”王贵人俏脸森寒,冷冷道:“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起终于缓了口气,徐福则坐在船尾,脑袋上扣了个青铜鼎,看不出表情,口水滴答嘀嗒从倒扣的神农鼎中滴出来。 徐福脑袋晃了晃,神农鼎的三足像怪物的角。 白起把事情交代了个大概,又问道:“这家伙还没死?”说着拿脚踢了踢李牧。 王贵人看着滔滔黄河逝水,白起忽道:“你怎么来了?” 王贵人喃喃道:“那声钟响连海外蓬莱也听得到,九天应元星君也下了界,如今仙界究竟是如何了?” 王贵人道:“浩然呢?子辛后来追着去了?” 荆轲的叫声实在太吵,浩然躺在那茅屋里只觉头疼欲裂,几番被吵醒又睡去,睡去又吵醒,终于精神崩溃道:“别叫拉——!” 浩然狠狠把门踹开,吼道:“你还是杀了我吧!”话未完,倏然愣住了。 高渐离坐在屋门前,呵呵笑着,荆轲自己站在空地中央,手舞足蹈地跑来跑去,不时回头大喊道:“汝来抓吾啊——” 浩然嘴角抽搐,看荆轲的眼神直似看个疯子。 然而片刻后,浩然的嘴角不抽了,肩膀发着抖。 荆轲跑到一半,站定,不满地回头,比了个中指,道:“干嘛!你还没抓到!” 虚空中一片血红的面具飞离,现出通天教主深邃的瞳孔,英俊的脸,教主温和笑道:“徒弟儿醒了?来一起玩?” “……” ——卷四·神农鼎·终—— 番外·碎捋花打人 金鳌岛。 闻仲穿着一身新郎服, 冷酷的脸涨得通红,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 与那四周摇来摇去的红蜡烛相映成趣。 通天教主也是一身蔟锦新郎官服, 众来贺弟子忽有点晕,搞不清谁是新郎, 谁是新娘。只见教主笑吟吟不住劝酒,闻仲黑着个脸,坐在一边。弟子们忙拍马屁的拍马屁, 飞高帽的飞高帽,一时间“万年好合、白头偕老”俱冲着教主去了。 酒过三巡, 教主喝了不少,闻仲也喝了点。闻仲有点醉,脸也不那么黑了,大着舌头走来走去,扯着人敬酒。 教主见闻仲再喝要倒,忙暗示众弟子退了退了, 该洞房了。 饶是给个天作胆,也没人敢闹教主洞房的,于是弟子们纷纷寻了借口离去,剩个不识趣的广成子还絮絮叨叨对着闻仲不住念。 广成子念, 教主也上前与他对着念, 念不到半刻钟, 广成子吐血烙跑, 世界清静了, 闻仲才醉醺醺倒在通天怀里。 闻仲一面迷迷糊糊说不容易呐不容易……偷偷摸摸成个亲就算了么,师父还搞这么大排场。 通天教主掰开闻仲手指,取走酒杯扔在地上,袖子一掸,满殿的光熄得无声无息。 黑暗里,新郎官服落在地上,沙的一响。 千万年的温柔席卷上来,覆盖了他们的身躯。 通天的唇是柔软的,带着无数光阴中一现即逝的记忆。闻仲恍惚亲过无数次,但今夜手指摸过的那一刻,依旧砰然心动。 闻仲的手指顺着通天的脖颈摸了下去,开口喃喃说:“师父我来了,这些年里一直念着你呐,徒弟不懂事……” 闻仲背靠墙上,用手掌来回触碰,那眉眼,那鼻梁,依稀是他小时候熟悉的人,却又恍惚有点发热。呼吸声中不听通天应答,那来来回回的蹭,脖颈处滚烫的颤栗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闻仲舍不得,便细细地吻着。 通天的手指依旧带着些许冰凉,摩挲到闻仲身上时,有种异样的惬意。闻仲紧张得不知所措,雄伟身躯绷得极紧,过了片刻,把通天抱着。 长夜中不知何处来了一点光,在他们互相凝视的眉目间绽放,闻仲在起伏中与通天对视许久,瞳中星云浩瀚,灵气闪烁,闻仲发疯般地亲吻着师父的唇,一阵颤抖后,埋在身子里炽热的躁动散了开去。 翌日闻仲醒了,见通天不知何时起床,站在房外屋檐下。 通天现出光滑的脖颈,匀称的肩背,健美的背脊,以及干净的脚踝。 通天手执一埙,低头呜呜地吹着什么,闻仲看得入了神,也听得入神,便静静看着。 房外桃花飞散,化作无数碎蝶卷来卷去。通天吹毕一曲,双眼涣散,望向院中,喃喃说徒儿你愿意和为师这么过下去不? 过到沧海桑田,地裂天崩? 仙人过日子不似凡人,一定下情分,便是没完没了的岁月,后悔不? 闻仲摇了摇头。 通天点了点头,入得房来,端了酒杯,与闻仲面对面地挨在一处,这才将昨夜未饮的交杯酒喝了。 春正好,日子正长,过完一天又是一天,过完一年又是一年。 赵公明提着一条鱼,上门来拜访通天教主,并委婉地提出一个要求,请教主帮他找个媳妇儿。 最好是那条九尾狐,因为妖怪中数她长得最漂亮了。 教主对着一大堆搭在一起,裁得四四方方的石头不知道在练什么神功。赵公明把蓬莱带来的鱼放下,十分好奇,提出疑问,通天教主回答他,过一会儿就知道是什么神功了。 赵公明看了半天,满脑袋问号,通天教主随便把鱼鳞刮了刮,随手扣起手指一弹,海上仙鱼被开膛处理干净,扔到石板上扑腾几下,滋滋声响,很快就熟了。 通天优雅地撒上盐和秘制金鳌岛酱汁,端到桌上,叫童儿送客。 赵公明死皮赖脸地不走,疑惑至极,仙人不是不用吃东西的吗? 于是公明与教主唠嗑半晌,等到闻仲回来,教主端了俩杯子,闻仲坐下,教主便把赵公明晾在一边,与闻仲一人一杯,对着饮了,开始吃那条鱼。 公明五雷轰顶,风中凌乱了,教主居然在做饭?! 教主吃完以后才发现赵公明还没走。 闻仲黑着脸,对这灯泡不太耐烦,眼神示意教主快点把这贼神赶出去。 于是通天转过身,开始朝赵公明念叨。 被念了半个时辰后,赵公明口吐白沫地告辞了。 教主把公明送到碧游宫门口,告诉财神爷:教主没事作,又不用上班,只好每天跟雷神玩“过家家”。 吃完饭后,午休时间,闻仲倚着柱子懒洋洋地坐着,教主躺在闻仲怀里,一边做填字游戏一边晒太阳。 闻仲问公明来做什么,通天答了,闻仲东拉西扯,通天有点不耐烦,让他别打岔,闻仲手不老实,在通天肩膀和脖颈上摸来摸去,通天做填字游戏做得正投入,一直被打断,把题扔到一边,不做了。 通天教主先是嫌闻仲出的填字题太难,闻仲则嘲笑通天教主脑子太笨不会转弯,教主语速像机关枪,花样又多,闻仲吵不过,便开始生闷气。 闻仲不说话,通天教主也不吭声,闻仲走出碧游宫外面,随手一鞭把大门外的柱子抽倒了,柱子倒下来砸自己头上,肿了个大包。 通天教主笑了起来,让闻仲过去,闻仲黑着脸蹲在台阶上,教主自己走过来了,闻仲拉着通天的手,两人坐在一起,闻仲不太高兴,拿通天的腰带出气,就把腰带扯开了。 春天日光晒在他们的身躯上,暖洋洋的。 闻仲开始拿通天教主出气了。 通天教主象征性地叫唤了几声,便不怎么反抗。通天的身材确实很完美,闻仲本想将他狠狠制住,但看到这和煦春天,又有点舍不得。 闻仲让通天靠在自己身边,背靠另外一根大柱,轻轻抱了几下,通天即使在这种时候依旧是那副眼神,除了呼吸频率快了很多,其他表现与平时没太大分别。 闻仲又不满意了,一手握着通天弄来弄去,眼也不眨地看着通天,手上轻摇,通天笑着开始叫了。 过了半天,通天先出来,闻仲才罢休。 通天裹着剑仙袍子爬到一边,躺在地上睡觉,闻仲侧着身子,抱着他睡了一会儿,午休时间到,闻仲穿上衣服,把碧游宫门口的柱子修好,巡天去了。 午休后,通天睡了个饱起来,闲逛几圈,开始准备晚上过家家的材料。发现锅铲没了,赵公明那厮胆子真大,连教主的东西也敢偷。 没有锅铲怎么办呢?通天教主继续逛,逛着逛着发现石桌上摆着张纸,是闻仲过午新写的一份填字游戏,题目简单了不少。上午那份难的被闻仲撕了。 通天认为做这种题目简直是侮辱教主的智商,看也懒得看,过了一会儿,实在没事作,只好回来把那份也填上。 日值岁破,诸事不宜,周天停转,雷神放假。 闻仲习惯早起,通天还在睡懒觉,但童儿来报教主:元始天尊来了。 通天草草穿好衣服,走到花园里看了一眼,见元始天尊脸色不太好,转身回房问闻仲。 闻仲这才想起前几天打雷,把元始天尊某个爱徒劈了去转世,现人家寻仇来了,只好一五一十给通天说清楚。 俩师徒狼狈为奸,合计半天,通天忽生一计,把元始天尊扔在碧游宫里不管,随手收拾了点东西,麒麟也不骑,就拉着闻仲下凡间度假去。 通天和闻仲说好,下世不能用仙术,学着凡人玩几天再回去。但是到了楚国,才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当凡人是要用钱的。 通天说徒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师父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想到这个? 闻仲说当年老子从金鳌岛出来就成了商朝太师,谁知道钱是个什么劳什子。 通天只好踩上飞剑,打算去蓬莱找财神赵公明拿点钱花,闻仲觉得没面子,不让通天去。 通天要拿点玉佩吊坠戒指啥的去换钱,闻仲也不让,说仙人的东西都不能流落到凡间,何况你这老妖怪都是圣人了,随便丢个石头下来,天庭也得派人跟着捡回去,不成。 通天要变点金山银山出来花用,闻仲也说不成,老百姓生活不容易,房价太高,别引起通货膨胀。 这不成,那也不成,通天火了,不和闻仲好了,开始在郢城里乱逛。 闻仲在通天后面不远不近跟着。走了几条街,通天教主看到路边一个乞丐,身上流脓,脚底生疮,倒在地上,身前放着个破瓦碗,半死不活地讨饭。 通天想到办法,懒洋洋地走上前,袖子一拂,把那乞丐打发成了个半仙,让他修道去,拿了破碗,坐在路边开始讨饭。 闻仲丢脸得很,又怕通天发火,只好忍气吞声坐下来一起讨。 讨饭赚钱效率太低,而且容易收到假|钱,通天讨了半天,又想到新玩意,去对街布店里扯了块黄布,讨了点浆糊,拣了根笤帚,折下竹竿来,把黄布糊在竹竿上,让闻仲拿着,俩师徒在街上逛来逛去,开始帮人算命。 老天没穿裤子,圣人就该帮遮掩着,露天鸡是要被雷劈的,以前会被雷劈,现在当然也会。通天家里小徒弟浩然就挨过一次,不过封神以前,雷是老天管,封神以后,雷就归闻仲管了。 闻仲不上班,天机可以随便露,反正雷神就在旁边。 通天也不怕挨雷劈,站在街口处,算命摊开张,便拉着过往行人,满嘴跑火车地一番混说。 话说算命是个技术活,断人八字不能乱断,好话坏话得搭配着说,通天没啥技术,说上了瘾儿,话痨病发作,见了人就说他怎么怎么死,说的都是坏话儿,这当然不成。 于是说了半天,郢都人见了通天教主都哗啦一下四散躲着。 教主郁闷了。 闻仲幸灾乐祸在一旁看教主吃鳖,并打算回去以后把金鳌岛改名为“金鳖岛”。 教主把郢都给祸害得差不多了,又听说最近要打仗,便扛着招幡,晃悠悠一路朝南去。在湘水旁边走了几天,有人来就算命,没人来就进树林里做爱,一天闻仲提着裤腰带出来,见个疯子,在汨罗河边站了半天。 通天教主看了看,认为此地钱多人傻,有人可坑,于是上前去,问他算命不。 那人浑浑噩噩,开口就问天下,问完天下问国运,问完国运问苍生百姓,通天教主照实一一回答,等那人问完,闻仲忽然道: “算天算地,不如算算你自己。” 通天缓慢地摇了摇头,眼中现出一丝悲悯神色。 那人长声悲啸,扑通一声,坠了汨罗江。 通天教主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便算出此人之命。” 闻仲与通天教主在河边站了片刻,通天教主袍袖一拂,将坠江那人三魂七魄收进袖底,转身走了。 那天恰是五月初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通天嗟叹道,到了彭城,通天袖子一扬,开了个小玄门,踢那家伙到几百年后投胎去了。 闻仲牵着通天的手,二人十指相扣,走过半个神州大地,闻仲的手掌宽阔温厚,通天冰凉修长的手指紧了紧,觉得很有安全感。 比起孤身而死的那人,活着虽然无聊,却也蛮好的。 闻仲也这么想,他决定以后不吵架,都忍着。 过了不到一会,通天提议去蓬莱逛逛,顺便拿被赵公明偷走的锅铲,闻仲一听炸了毛,打死不愿意去,于是两人又吵起来了。 闻仲打死也不去,通天本来想把闻仲打死,后想想算了,但赵公明来求那事还放在心上,毕竟吃了弟子送的鱼,不好不管,于是打算到首阳山去说媒。 闻仲虽然不太待见妲己三姐妹,但总比见赵公明好,鬼知道去蓬莱转一圈,拿了锅铲,身上又得丢一堆什么玩意,所以见赵公明是无论如何不去的。 没事朝蓬莱走,不正给贼祖宗送钱么,开什么玩笑。 通天教主在首阳山轩辕殿喝了杯茶,念叨几句,夸喜媚长大了,又夸王贵人变了人,出落得更水灵了,再夸妲己……实在想不出来夸啥好,就随口说妲己衣服漂亮啥的,气质更不错了。 妲己三姐妹看鬼一样看着闻仲。 通天进入正题,开始给妲己赵公明说媒。 妲己不干,折杀老娘……贱婢了,嫁给贼神?哪天小肚兜儿都被偷没了找谁要去?坚决不干。 教主的好意妲己很感动,眼角湿湿的,鼻子酸酸的,教主时刻还惦记着门下弟子们的幸福,跟元始天尊那专棒打鸳鸯的死老头一比起来,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但这恋爱嘛讲究你情我愿不是?好歹也是八百来岁的人……妖了,这婚事得自个做主,再说了,妖活起来没完没了的,也不知啥时候归西,万一活个几千岁,天天早上起来对着那二流子,肚兜也找不着,简直就是心里添堵。 教主说了半天,屁股坐酸了,嘴巴也说干了,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唠叨,被嫌弃了? 教主有点郁闷,其实教主是尊重自由恋爱的,自己也是自由恋爱,天道要是把他乱点鸳鸯,配给元始天尊,他肯定是不干的,深能体会强制结婚的痛苦,怪就怪自己那天不该吃赵公明送来的鱼。 吃人的嘴短呐! 等等,元始天尊?教主想起来了,现回去元始天尊总该等得不耐烦走了吧。 教主乐呵得很,那随手糊的破招幡也忘了拿,喝完茶就告辞了。 教主和闻仲大大咧咧地回家了。 元始天尊还在碧游宫里坐着,离他俩下世那会儿,一盏茶还没喝完。 不对啊?都在凡间过几个月了……教主这才想起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 教主郁卒了。 ——番外·碎捋花打人·完—— 南国之春到得甚早,巫郡沿江两畔,桃花郁郁葱葱,两名高大男子沿江畔缓缓行来,一前一后。 子辛与闻仲不愧是师徒,那神色便如同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俱是一副胸有成竹,万事都握在掌心的表情。用浩然的话来描述,便是自大成狂。 然而此刻子辛却带着几分忧虑,一面跟在闻仲身后,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江里流水。无数花瓣被风吹落水面,沿江东流而去。 ※※※※※※※※※※※※※※※※※※※※ 通天随手糊的竹竿,后来就是奶吉的法宝“弹指天机招幡” 番外大家等得好久,遂提前更出来,最近加班,停更两天 礼拜六开始更新第五卷“女娲石” 师徒同堂 南国之春到得甚早, 巫郡沿江两畔, 桃花郁郁葱葱, 两名高大男子沿江畔缓缓行来, 一前一后。 子辛与闻仲不愧是师徒, 那神色便如同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俱是一副胸有成竹, 万事都握在掌心的表情。用浩然的话来描述, 便是自大成狂。 然而此刻子辛却带着几分忧虑,一面跟在闻仲身后, 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江里流水。无数花瓣被风吹落水面, 沿江东流而去。 子辛走到半路,驻足长叹一声, 停步不前。 闻仲走了几步, 不见子辛跟上, 遂喝斥道:“男子汉大丈夫, 何以面露踯躅,举棋不定?犹犹豫豫,直似妇人女子,像什么样?” 子辛被这一喝, 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 跟上闻仲的脚步。 闻仲体形魁梧, 比子辛还高了半头, 子辛思考良久, 而后道:“徒儿在犹豫……先前应承兵主, 将神农鼎带回,然而看浩然如今,徒儿实在狠不下心硬抢。” 闻仲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然而背对着子辛,子辛浑然不觉,又嗟叹道:“孤不在他身边这段时日,料想浩然也吃了许多苦……” 闻仲话中隐有笑意,道:“你本是个有担当的人,任凭天下尽辉,生灵涂炭,自过得快活也罢。然而你终也有解不开的结了。” 子辛点头道:“是,过得不快活,浩然虽行事任性,浑浑噩噩,然而于寻神器这一事上,信念却极是坚定,孤也不知他是如何来的信心……” 闻仲淡淡道:“你的信念,杵上他的信念,终究是敌不过。” 子辛又叹了口气,道:“但凡数千年后的世间,仙道仍在,有人可问,倒还不至于……” 闻仲听到此话,心中一动,忽道:“你们从后世来,可有见到后世的我?” 子辛愣住了。 圣人能够穿梭玄门,回归远古,然而仙人定是不能,史实上未曾听过有漫天仙道死绝的传说,那么圣人以下……昆仑金鳌岛所流传的天庭一脉,又是去了何处? 子辛隐隐地察觉到,这一点或许是揭示一切的不合理之处。后世没有闻仲,只剩一个东皇,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还未容他仔细思索,“汝来抓吾啊——”的声音便转到这对师徒耳内。 通天的声音:“汝们来抓吾啊——” 荆轲与高渐离的声音:“小乖乖——不要跑——抓着喽——嘿哟!” (通天尴尬的“呵呵”笑声、高渐离奸诈的“嘿嘿”笑声,荆轲淫 荡的“哈哈”笑声) 浩然的声音:“我说你们仨玩这脑残游戏玩一天了!!都不腻味的么?!!快把桃花障解了,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闻仲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古怪,瞬间勃然大怒道:“你们在做什么!” 子辛被骇得不轻,忙道:“师父!等等!” 子辛想破了头也想不通闻仲为何发这么大火,刹那间金鞭抖开,横里将桃花林外障抽得粉碎! 无数断枝飞叶漫天爆开,子辛大叫一声,抱头冲进了桃林。 那时间,桃林里正在玩“员外与小翠”游戏的三人同时愣住,荆轲还保持着两手空中挥舞而定下来的姿势,数人一同望向脸色铁青的闻仲。 浩然蹙眉道:“子辛?” 子辛终于松了口气,上前道:“孤沿江找你许久,原是在这处。” 高渐离眼上蒙着黑布,侧过头,道:“你们认识?” 浩然不易察觉地退了一步,局面诡异得不能再诡异。 通天笑吟吟地站定,子辛又上前一步,浩然再退一步,道:“神农鼎在白起和徐福手上,你现换个方向追去,还来得及。” 子辛摇头道:“不,浩然,你跟孤来,兵主想见你一面。” 浩然抿着唇,道:“我不去,此事与他何干?” 子辛道:“跟我走,浩然!” 浩然怒道:“我不走!你自回去就是!” 局面陷入僵持,二人一见上面,便再度开始冷战。 闻仲终于打破了这寂静,开口道:“回去了。” 通天斜眼,懒洋洋地瞥闻仲,笑道:“不回去,浩然都不走,我回去做甚?” “……” 闻仲怒道:“那是他们的事,你跟我回去!再在下界呆下去,会扰了天道!” 通天一手搭着浩然的肩膀,道:“不走。” 闻仲已是一个头两个大,按捺着怒气,忍气吞声道:“先前是徒儿的不是,给师父认错了。” 通天朝浩然道:“你大师兄一边赔罪,一边在腹诽。” 浩然煽风点火道:“就是,前几日他还抽了我一鞭……” 闻仲如同一座濒临喷发点的活火山,唯一的念头只想九天狂雷乱轰乱炸,把这桃花谷毁成碎片。浩然却得意洋洋地看着闻仲,开玩笑,好不容易通天下世来,有了块超级护身符,怎可能放师父走? 闻仲忍无可忍,道:“师父为何不愿回金鳌?” 通天答道:“没有为何,就是不想回去。” “……” 谈判破裂,闻仲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通天身为圣人,是决计不可在凡间呆得太久的,干预天条一事不说,插手浩然的任务,更有可能引发无数严重后果。 然而要拿通天回去,闻仲又决计没这个本事,怎么办呢? 闻仲本就没城府,平素也常被通天耍得团团转,此事那念头尽写在了脸上,就连浩然也看出来了。 浩然朝搭着自己肩膀的通天道:“师父,他想抓你回去,怎么办?” 通天拇指,食指,中指张着,比了个“万事有我”的手势,闻仲那脸色已是如冰山一般,再上前一步,道:“你们……” 通天忽然反手箍了浩然脖颈,转身就跑,一面跑一面道:“汝来抓吾们啊——” 闻仲彻底崩溃了。 浩然刹那间爆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疯狂大笑,闻仲与子辛忙追了上来,桃树重重退让,浩然一面被通天倒拖着跑出桃林,一面叫道:“汝们——来抓吾们啊——” 那时间太子丹正与田光在桃林外苦等,半晌不见前去游说的铜先生出林,正惴惴间,忽见桃林豁然开朗,一瞬间山谷内树歪屋倒的景色尽数呈在面前,铜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倒拖着一人手腕冲出了山谷。 两名高大男子在其后紧追不舍,闻仲吼道:“要去哪!等等!” 太子丹只觉面前人影一晃而过,浩然的脸出现,笑着朝他挥手道:“嗨……” “……徒弟……” 后面那声“徒弟”已消失在一里外。 田光脸色剧变道:“这是出了何事?!” 太子丹一头雾水朝浩然与通天跑远的方向望去,道:“方才那人是……” 田光眼尖,惊鸿一瞥见那青袍,颤声道:“是铜先生?” 太子丹莫名其妙道:“怎么我像是见着了师父?” 话还未说完,闻仲与子辛已跑到跟前,太子丹才猛然醒悟那不是幻觉,魂不附体道:“子……子辛师父!” 子辛忙大声道:“快去劝你师父!他被歹人掳跑了!” 一个时辰后。 浩然与通天教主在树下一个躺,一个坐,通天教主把手按在二人身边一棵桃树上,那桃树上的花开了谢,谢了结出一树累累硕果,桃子成熟,落地,继而那树枯荣交替,再次抽出嫩芽,吐苞,开花,花瓣飘零。 浩然恹恹道:“……就是这么个结果,大师兄一来,邯郸城破是早晚的事,李牧估摸着也死了。” 通天漫不经心道:“那算甚结义,不过是在利用你,笨徒儿。” 浩然道:“知道不算啥,但那人好歹给了我这个。” 浩然从怀中掏出李牧的腰牌,通天沉吟片刻,道:“俗言生死有命,其命在天,说起来,此人在你们后世的记载上,亦是早就死了的……但若要绕过天道,救他一命,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浩然登时坐起,道:“能救?注定要死的凡人也能救?” 通天眯起眼,点了点头。 浩然仿佛窥见一丝极其不合理的事,声音略有点发抖,道:“师父你怎从未说过?什么是绕过天道?天道不是万法归一,辖制三千年世界,历史上的一切都已注定了,如何救?” 通天喃喃道:“历史亦不是全然无法更改的,总有一丝契机,存在于许多事从因到果之间。” 浩然这下完全听不懂了。 “师父——!”太子丹从远处奔来,扑在浩然身上。 浩然忙抱着姬丹背脊,让他坐下,沉声道:“慢!待会再叙旧,姬丹你不可插嘴。” 太子丹疑惑打量浩然与通天教主,道:“铜先生?” 浩然答道:“铜先生是我的师父。” 太子丹抽了口气,这才明白过来,这成日懒洋洋的男人竟是深不可测的高人,浩然的师尊,那修为该有多变态? 太子丹恭敬不发一语,与浩然安静听着通天的阐述。 通天把头靠在那桃树树干上,瞳孔中映出晴空万里,落英飘零,缓缓道: “这事儿就连师父也不太清楚……都言东皇钟、轩辕剑是天道,然、真正的天道却不是你,三清曾经为这事儿参详了许久,俱是想破了头,亦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浩然哀嚎道:“什么意思?师父,我求你了!这时间别掰个丁了卯的,拣重点的说。” 通天答道:“先说救人之事,上古有一阵法,名唤‘天女白玉轮’,你们知道不?” 浩然茫然道:“从来没听过。” 通天道:“伏羲与女娲之女‘白玉’,渡九天雷劫而身魂俱灭,两名远古上神制伏羲琴,女娲石,布一阵,将其散于天地间的游魂招回,唤回其命,女娲更分出一魂予以白玉……” 浩然忍不住道:“上神也有三魂七魄?” 通天哂道:“不止,上神无魄,‘魄’是凡人才有的东西,上神身有八十一魂,可化九神神,三千世界,法相遨游……像我与老子,天尊便是……罢了,说了你也不懂,只需要知道女娲分了一魂给白玉,助其复笙便可。” 浩然道:“也就是说,要寻来女娲石,伏羲琴两件神器,才能把人救活?” 通天却是在想旁的事出了神,“嗯”了一声,太子丹又道:“师父的师父……也有八十一魂?” 通天笑答道:“不,盘古一气化三清,我唯有二十七魂。” 浩然与通天各想着各的事,随口道:“那么……盘古大神的八十一魂分给你们了……” 通天却道:“盘古之魂与我们无关,认真说来,应是盘古呼出那最后一口气,成了三清元神,继而分化为圣。” 浩然也辨不明白这其中差别,只点了点头,太子丹却道:“那么盘古的八十一魂,化成谁了?” 浩然蹙眉道:“我倒是从未想过这事,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后,骨骼化作高山,血液化作江海,双目化为日月……却没说过他的魂去了何处,想是散进了天地,无所不在罢。” 通天沉声道:“不,徒儿。你再仔细想想传说?” 太子丹倒是读过山海经的,想了想,而后道:“我只记得书上说,他疲惫得很,要睡了。” 浩然漫不经心道:“嗯,那他的魂……兴许就是一直睡着了。” 通天问道:“浩然,你来之前,东皇与你所说那阵……十神器齐毁之阵,唤作何名?” 浩然道:“谐律。” 通天又道:“他还说了何言?” 浩然在记忆中搜索许久,答道:“十神器尽毁,还道于天。” 通天轻轻吸了口气,道:“正是‘还道于天’四字……师父险些错过了最紧要的一句。原来三皇所说……十神器‘还道于天’的意思……” 浩然依稀记得,第一次与闻太师正面冲突那时,似也听到同样的话。 “闻仲。”浩然抬头道:“你要杀便杀,要沉便沉,我丝毫不惧。” 闻仲充耳不闻,只道:“我曾于金鳌岛深处,三皇遗卷中,窥得上古典籍只言片语……” 浩然心头一凛,只听闻仲又道:“十神器启虚空、失却二阵,一为天,一为地,发动时将散去神器中蕴含天地灵气,还予自然,取‘还道于天’之意……” 刹那间时间的流动变得异缓慢,桃花碎瓣驻于半空。 通天以近乎梦呓般的语调缓缓道:“原来我们都被骗了……还道于天……看来盘古已经醒了很久了。” 绝世高手 闻仲与子辛跑得脸红脖子粗, 扶着那桃树不断喘气。 “桃子——!”荆轲欢呼一声, 蹲下来拾了桃子, 用袍襟兜着。擦了擦, 喂一个给高渐离。 闻仲道:“你……你……姬丹, 你是如何……寻到……他们的……如此快……” 太子丹道:“我用飞剑。” 子辛:“……” 闻仲道:“姬丹,有一事与你说。” 浩然与通天教主漫不经心地打量闻仲, 太子丹察言观色, 知道这男人不太讨好,遂也摆出一副“我和你不熟”的表情, 道:“壮士高姓大名?” “……&%¥……¥”闻仲气不打一处来, 怒道:“我是你太师父!” 浩然通天恍然大悟道:“哦——” 子辛道:“姬丹,不可无礼!” 闻仲冷冷道:“嬴政请我与杨端和东来, 言明赵韩魏三晋平后, 先取燕国, 求我带你回咸阳去。” 太子丹起身, 退了一步,答道:“我不回秦。” 闻仲道:“你必须回去。” 太子丹看了闻仲一眼,又看通天与浩然,通天懒懒道:“你自己看着办, 走罢。” 太子丹问道:“师父与太师父……要去何处?” 浩然想了想, 道:“我跟着师父。” 通天笑道:“我跟着小鸡蛋, 有白食吃, 不用做饭。” 太子丹一听大喜, 忙道:“好好, 这就回蓟城去!” 于是太子丹御剑,浩然御剑,通天御剑。 子辛忙吼道:“要去何处?!带上孤!” 太子丹拖着荆轲,荆轲拖着高渐离;浩然勉为其难地带上了闻仲与子辛,通天自御一剑,朝北方飞去。 田光年近五旬,此刻终于拼着老命,跑到汇合处,唯一见到的是御剑小分队破空而去的背影。 “……” 回到燕都蓟城,一家子闹哄哄,除去嬴政,师徒三代都到齐了,闻仲那表情却似是吃了一窝苍蝇,要求通天教主回去嘛,不愿意,强行架走,又没这本事。 太子丹的师父前来做客,外加铜先生更是“师父的师父”,那得多大辈分? 美酒佳肴在朝浩然招手,疲于奔命这数年,终于能喘口气了。 众人停在太子府后花园,浩然跃下飞剑,随手把子辛甩到一旁,令他摔了个仰八叉,朝太子丹道:“徒弟,你派一队人,沿着黄河仔细向东搜索,寻徐福与白起,白起你认得的对罢?” 太子丹应声道:“成,师父先进来歇着,今夜我便派人出去……” 说话间将通天等人让进府内,太子府中却是空空荡荡。 太子丹蹙眉,道:“来人!” 府中仿佛被洗劫一空,那倾覆的杯盘,桌几等物昭示着太子丹离去后不久,府中人便已收拾细软, 然而观那蓟城景象,却是不容乐观,荆轲与高渐离落地,荆轲便道:“哟,这地方大,汝来抓……” “停!”浩然道:“师父,现怎办?” 通天道:“我听小鸡蛋的。” 太子丹惴惴道:“我听……师父的。” 通天懒洋洋笑道:“现都听你的,你下令就是。还有那两只愣子,两只傻子……” 浩然眼望这府邸一片狼藉,蹙眉道:“你不是养了不少食客的么?” 太子丹微叹了口气,性格却是乐观,笑道:“秦军将来,如洪水猛兽,人都是顾着自己性命的,徒儿有何办法?” 浩然吩咐道:“这么吧,师父把府里收拾一下,闻……大师兄和子辛出去探探。你们俩,别玩了!高渐离!” 高渐离拾了个瓦缸倒扣在地上,摇头晃脑,拍来拍去,荆轲则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转圈扭动,二人自得其乐。 太子丹走进厅内,俯身拾起一面布帛,展开看了一眼,递给浩然。 浩然道:“说的什么?师父看不懂燕国的字。” 太子丹笑着解释道:“赵政派王翦渡过黄河,朝燕西三郡进军,要求父王把我……交出去。” 通天随手打了个响指,那一厅狼藉登时乒乓作响,木架立起,杯盘飞回案几上,木案摆放停当,布帘各自归位。 少顷闻仲与子辛回府,并带来了蓟城中的消息。 闻仲道:“你父遣乐毅前去黄河庆县阻敌,此时国中空虚,王宫紧闭。” 子辛身后却是跟了数十名城中百姓,此刻尽数跪在庭院中,子辛道:“百姓听闻太子丹归国,纷纷前来托庇。” 太子丹沉默点头,遂出门打发来投百姓,着其于府内各寻住处歇下,又亲自为通天等人清扫房榻不提。 是夜,春雨淅淅沥沥,一院皆湿,府中玉兰树抽了新芽,芽孢外的碎叶零散落下,浸在泥泞里。 浩然坐在檐下,背着房中灯光,随手玩着一小块碎玉。玉石晶莹剔透,竟是自动发出微微的暗光,光芒映在浩然柔和的眉眼间。 太子丹一手端着个木盒,另一手提着个小铜炉,在庭外站着,眼望浩然。 “快过来,做什么呢,仔细淋雨着凉。”浩然道。 太子丹坐到浩然身旁,两师徒并肩坐着,太子丹道:“给师父送吃的来了,方才遣人在城内买了几只活鸡,亲手酿的糟鸡……”说毕开了食盒,内里正是两只黄澄澄的油鸡,散发着酒香。 浩然搭着太子丹的肩膀,道:“你倒是有心,给铜先生送了么?” 太子丹笑道:“送了,铜先生正躺床上装死,大师伯劝着,见我去,师伯那脸都绿了。” 浩然大笑,太子丹又道:“子辛师父呢?” 浩然道:“房里歇着,别理他,吃我们的就是,给他留点儿。” 太子丹拨亮小炉,炉上撂了一小青铜壶,壶中煮着数片花叶,那清茶煮起甚香,太子丹又笑道:“吃这鸡再喝酒,便显腻了,师父尝尝茶……” “你倒是会享受。”浩然撕了个鸡腿,边吃边揶揄道:“跟着你果然吃好的,喝好的。” 太子丹看着浩然手中碎玉,道:“师父,这是什么?给我成不?” 浩然哭笑不得道:“此物干系重大,万万不能给你。” 说毕浩然将这崆峒印碎片来由详细与太子丹说了,又道:“徐福如今呆呆傻傻,料想就是缺了这碎玉缘由,你这家伙,何时也学会开口要东西了?” 太子丹一笑道:“倒也不是贪心,成日见不着师父,讨件玩意儿,权当留个念想。” 这么一说,瞬间便令浩然问心有愧了,收了俩徒弟,竟是一件拜师礼没给,想当年通天教主收自己为徒,还送了只神兽内丹制的玉埙,然而那玉埙却早已在与子辛相斗时毁成碎片。 浩然叹了口气,道:“师父是个穷鬼,对不起你了。” 太子丹忙摆手笑道:“师父从不爱敛财,徒儿知道的,随口说说,切莫往心上去。”忽又道:“徐福……师叔这么说来,要如何才能将玉给拼回去?让他张口吃下去成不?” 浩然心里只想着那拜师礼之事,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道:“没试过,不敢让他乱吃,万一吃完回不了原状,又吐不出来,那便坏事了。” 太子丹笑了起来,道:“这倒是个麻烦事,可怎办好。” 太子丹家国覆灭在即,反而毫不担心,却一门心思想着浩然的麻烦,这令浩然更过意不去。两名徒弟,太子丹的性格与嬴政实是云泥之差,那态度更是天壤之别。 浩然忍不住道:“别想着师父的事儿了,你呢,要怎办?” “他想刺杀嬴政,这还用问?”子辛在房内沉声道。 田光终于回来了。 荆轲那小儿多动症完全靠不住,于是田光在回国途中,又寻来了一名高手! 这名高手叫做秦舞阳,五世将门之子,燕国已故名将秦开之孙,少十三岁时犯下杀人命案,逃离蓟城,隐居北方。 秦舞阳当年仅十三岁,便敢于杀人且勇于杀人,如今二十五岁,整个人更似散发着嗜血的凶兽。荆轲则活了二十二年,连血也没见过,对比之下,优劣立判。 秦舞阳站在花园中,满脸戾气,打量太子丹等人,末了开口冷冷道:“你便是本国太子?” 太子丹拱袖,一躬到地,恭敬道:“正是,节侠请先生来,想必先生擅于武技。” 秦舞阳摆手道:“罢了,你本是我后辈,叫秦叔便是。” 子辛低声道:“这人就是……史书记载中,见了嬴政吓得……脚软的那厮?” 通天蹙眉道:“什么?” 浩然小声朝通天解释了一番历史,最后道:“看不出口气还挺大。” 通天点了点头,道:“确实口气挺大。” 数人站在一旁打量秦舞阳,那眼神像在观赏一只被绑在长桌上,嗷嗷待宰的猪。 秦舞阳被看得背上发毛,怒道:“缘何如此看我?!” 浩然理也不理那秦舞阳。直朝太子丹道:“徒弟,你可想好了?” 太子丹静了一会,那时间平地起了一阵飞风,携着庭中玉兰树无数碎叶卷过,阳春三月,和煦日光照在太子丹安静的脸上, 千古瞬间,凝于此刻。 “徒儿知道师父不能说。”太子丹轻声道:“但……徒儿还是想问,能成么?” 满院皆静,通天道:“说就是。” 浩然看了通天一眼,而后道:“成不了,别去了。” 太子丹笑了笑,道:“成不了,会如何?” 浩然道:“嬴政震怒,着燕国将你交出,你父赐你一杯毒酒,再将你人头割下……” 一阵闷雷敲响,仿佛有无数闪电沿着云层滚滚而来。 通天翻了翻白眼,道:“劈你个头。” 雷声静了。 “……” 通天道:“没事,春雷,继续说。” 浩然哭笑不得,通天又解释道:“你大师兄吃了姬丹送的鸡,很是满意,今日回九天雷部当值去了。” 浩然满脑袋黑线地点了点头。 秦舞阳冷嘲道:“巫蛊邪惑,妖人妄言,怎当得真?一国太子,难道便是如此懦弱之人,便是如此易受把持之人?!” 太子丹想了想,道:“请荆轲先生来,我有计较。” 浩然完全无视了秦舞阳,在场数人随便一个伸根手指头就能将他给揉死了,倒也不计较其无礼,只朝太子丹道:“成不了还得去?” 太子丹微笑道:“终我一生,今儿知道,师父是帮着我的,纵然成不了,也是无憾。” 荆轲刺秦 荆轲站在院里, 斜着眼, 秦舞阳被荆轲上下眼皮一夹, 挤剩半截。 荆轲道:“怎么?昨天答应帮你去杀那劳什子嬴政了, 今天又有啥事?” 太子丹微笑道:“我聘来一人, 让他当你的副手。” 高渐离眼上蒙着黑布,微笑着站在春风中, 道:“殿下对渐离不放心?” 太子丹一哂道:“渐离先生有目疾, 不宜以身涉险。” 荆轲道:“我们是兄弟,我去他也去!这什么人, 不认识!” 高渐离嘴角蕴着一丝笑意, 道:“我除了击筑,便什么也不会了, 听殿下的就是, 你若死了, 我会替你报仇。” 荆轲蹙起眉头道:“这家伙靠不住, 慢吞吞的,也不像你身手敏捷,抓不住人。” 秦舞阳遭到连番无视后,怒火已憋到极致, 吼道:“黄口小儿, 这便杀了你!”说毕抽出腰间长剑。 太子丹激将法得售, 忙道:“秦卿不可动粗!” 荆轲随手拾了把院中神器, 将笤帚头握在手中掂了掂, 笤帚柄指向秦舞阳, 秦舞阳已抽剑指地,眼观鼻,鼻观心,登时气息沉静,不动如山,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子辛低声道:“有点本事。” 秦舞阳一看便是会家子,那步伐凝滞,身形沉稳,手腕青筋暴涨,双目牢牢锁定荆轲动作,而荆轲却是一副惫懒流氓模样,这形貌由别人判断,或许双方武力高下有待斟酌判断,然而看在子辛与浩然两人眼里,却是十分明白的。 浩然疑惑无比,道:“荆轲竟然不会武?!这是怎么回事?” 浩然带着请教的目光望向通天教主,通天点头表示赞同,答道:“看上去确实不会武。” 这可奇了,浩然难以置信道:“荆轲不是……史上最出名的刺客,居然不会武?!” 子辛道:“你且看他如何破那秦舞阳之力,兴许是以巧制敌。” 浩然大诧道:“若是全无半分内工,借力卸力,举手抬足间也需有章法依循……这实在太……” 通天正色道:“非也,徒弟……” 说时迟那时快,秦舞阳蓄志已毕,抬手举剑,大吼一声! 荆轲瞬间举起笤帚。 “喝——啊啊啊啊——” 排山倒海的剑气朝荆轲当头压下! “……世间武学,万法可破,唯‘快’不破。”通天笑着续道。 秦舞阳瞬间哑了,并艰难地发出“咕噜”的声音。 通天话声落,太子丹甚至还没看清荆轲做了什么,只见那笤帚柄已不知何时捅进了秦舞阳大张着的嘴里。 子辛,浩然,太子丹三人俱是骇得掉了下巴。 咸阳。 嬴政站在龙案前,睥睨群臣,冷冷道:“再说一次?” 那前线回来的信报全身不住发抖,跪伏于地,额头贴着地面,不敢抬头去看嬴政的表情,颤声道:“燕太子丹……归国,并……拒绝来秦,钟太傅……” 嬴政吼道:“什么钟太傅!把此人拉出去!” 信使忙恐惧地大叫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嬴政喘着气,双眼布满红丝,道:“继续说。” 信使战战兢兢道:“钟浩然,轩辕子辛……姬丹,与一名唤‘铜先生’的男子在一处,燕王喜放火烧太子府,要逼姬丹出府,却天降大雨……” 嬴政道:“铜先生?” 信使道:“我大秦太傅……随杨端和将军出征的金先生,也曾到蓟城盘桓……” 嬴政点了点头,道:“还有甚消息?” 信使恭敬道:“没、没有了,小的只打探到这些,姬丹料想是不愿……来的了,大王息怒,待得大军攻破蓟城……” 嬴政袖子一拂,道:“拉出去车裂。” 那信使浑然不敢相信,登时便有数名廷卫上前,将其架着胳膊倒拖出去。 “大王!”一老臣排众而出,道:“王翦将军正在前线奋战,杀其军使恐令将士寒心……” 嬴政冷冷道:“你唤何名?” 那老臣道:“回大王,下臣夏无且,西疆人士,太仆三月前召臣回咸阳,现乃侍医……” 嬴政打断道:“来人,把他也拖出去车裂。” 群臣登时色变,那名唤夏无且之人未想到嬴政今日脾气如此恶劣,一面被倒拖出殿外,一面大喊道:“大王饶命!” 嬴政简直就像个随时要爆发的炸药桶,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戾气。 李斯见势头不好,忙出列道:“大王,请听臣一言。” 嬴政道:“说。” 李斯道:“臣……不敢说。” 嬴政闭了眼,吩咐道:“将那老不死的架回来。” 李斯松了口气,保住那老臣性命,暗自思考要如何措辞方不至于触了嬴政的逆鳞。殿内静了片刻,李斯方道:“钟……那罪臣曾言,须寻来数件物事,大王可还记得?” 李斯察言观色,见提到浩然之名时嬴政竟是愤怒得微微颤抖,便不敢再说,只含糊带过,嬴政道:“退朝,李卿与我来。” 李斯匆匆跟着嬴政入了后宫,宫内便有一人提着湿布,立于寝殿,等着侍候,李斯瞥了一眼那人,见正是去年雍都夜宴中,被浩然许诺封官荫子的赢高,不由得心生鄙视。 赢高已被赐姓“赵”,此刻赵高见嬴政黑着脸,便知其心情极差,不敢作声,跟着嬴政回转。 嬴政坐下道:“说罢。” 李斯道:“那人曾提及寻访五件神器之事,想必大王是记得的。数年前大王也曾派人查过此事。” 嬴政道:“是蒙恬去做的。” 李斯道:“轩辕子辛将数件神器夺走,而后置于首阳山,如今韩国已破,臣特地嘱咐杨端和将军派重兵把守……” 嬴政道:“对。” 李斯道:“不若传令杨将军,将那数件神器取来,以此胁迫浩然。” 嬴政起身道:“不错!” 嬴政面容稍霁,道:“浩……那逆贼寻到了四件不是?” 李斯道:“臣已派人前去打探,见首阳山上轩辕殿里有一禁制,料想是仙家道法,隔着禁制,可见内供奉两件法宝,正是琴,镜之型。” 李斯又道:“虽有禁制,臣心想道法也架不住强弩猛攻,或可一试……” 嬴政道:“让杨端和率军放火烧山,不,挖山,将首阳山挖下来,轩辕氏之像倒了,看他还玩得出什么花招。” 嬴政似乎寻到了发泄的由头,又道:“立即发信到前线,让王翦改道,弃魏攻燕,孤与你同去首阳山,亲征!” “……” 李斯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己转身就把浩然卖了,此时献了个计,带着神器去威胁浩然,那还得了?!只怕迎面一剑自己便要被砍成两截,那可万万不成! 赵高终于寻到契机,谄笑道:“李大人高着!” 轻轻一句话就把李斯推进了深渊,李斯全未料到嬴政竟会想御驾亲征,嬴政乃是浩然徒弟,再怎么胡闹也有师徒关系在,况且也并未完全撕破脸,那彪悍太傅多半不会追究。 然而自己可不一样!自己与浩然不沾亲不带故……事要发起来…… 李斯打了个寒颤,急中生智道:“大王,若论韩国地形,韩非却是比臣熟稔得多。” 嬴政眉毛微微一蹙,道:“韩非?” 赵高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提示道:“上回大王问了他几句话,便吩咐将他关起来那人,韩非子呀。” 嬴政终于想起那不讨好的家伙了。 数月前韩国灭亡,杨端和领了嬴政之命,派人将韩非押送回咸阳。嬴政只在浩然处学得三脚猫的一点仙术,只以为法,墨,道本是同源同根,法家执掌定也晓得多少养生之术,遂以客卿相待,并询问韩非有关太古秘事,仙界轶闻。 当然,更多的是想从韩非口中问出钟浩然与轩辕子辛的来历。 然而韩非只懂治国方略,法规等事,被闻到奇门偏道法术,自然一问三不知。 嬴政龙颜大怒,着令将其收押,便不置理会。 嬴政道:“赵高,韩非与我出征,李卿留在朝中。” 赵高犹如五雷轰顶,楞楞望向李斯。 嬴政又道:“李卿去牢里提韩非出来,带他过来见孤,有话问他。” 李斯领命去了,嬴政脸上阴晴不定,似是在幻想什么,而后道:“今夜便动身。” 赵高只得规矩道:“是,臣这就去收拾东西……” 李斯还未回转,却听一宫人匆匆而来,跪在寝殿外: “燕国来使求见,典客陶大人请大王定夺。” 嬴政眯起眼,道:“燕国来使?” 那宫人恭敬答道:“荆轲,秦舞阳请见,带燕国求和书,地图前来。” 嬴政嘲道:“燕国已是囊中之物,割地又有何用?见就是。” 嬴政换了袍服,行至九龙殿上。群臣退朝不久,又被召回,百官依次上殿,午门外一报接一报递了进来。 “燕国来使荆轲,秦舞阳到——!” 嬴政手肘搁在龙案上,一手撑着额头,直至百官山呼万岁,秦舞阳与荆轲上殿,荆轲茫然东张西望,秦舞阳却是忍辱负重,当廷便跪。 荆轲也跟着跪下,抬眼望着身穿黑色王袍的秦王。 秦国国色为黑,国运属水,嬴政黑锦王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更显威严无比。 秦舞阳道:“燕国使节秦舞阳,荆轲,负本国大王求和之请,前来拜见大王。” 嬴政睁开双眼,目光扫过荆轲,直视秦舞阳,缓缓道:“是钟浩然让你们来行刺孤的?!” 秦舞阳刚站起身,万万想不到嬴政竟会料到此事!甫一听这话,不由得心内一阵寒颤,两脚不由得微微发抖。 “是钟浩然让你们来行刺的?!”嬴政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吼道:“说——!” 秦舞阳吓得两脚一软,又跪了下去。 殊途同归 数日前的易水畔。 送行之人成山成海, 通天与浩然,太子丹立于河岸边。 一般的八卦袍, 一般的紫金冠、朱璎绶, 唯冠顶那麒麟纹色泽不同,通天的道冠乃是金色, 华盖星绣纹;浩然则是紫色,天罡星绣纹,太子丹却是青色。 通天懒懒道:“徒孙儿, 你戴了个绿帽子。” 太子丹:“……” 通天亲传一脉中,太子丹的地位终于得到了承认,祖师徒三人气质相似, 如同兄弟般静静看着易水两岸, 黑压压的送别人群。 浩然开口道:“师父既然能改得了命,徒儿求个事成不?” 通天|朝浩然招了招手, 示意他凑过来些。 浩然不明就里, 靠近前去,通天揽着浩然脖颈, 低声道:“师父收了贿……荆轲那小子得交付在轩辕氏手里。” 通天嘴唇贴在浩然耳上, 温暖亲昵的气息令浩然脸上微红, 一时间便想不真切, 浩然狐疑道:“什么?” 浩然忙道:“姬丹,你自去与荆轲送别就是。” 太子丹忐忑点了头, 于袖内取出一把匕首, 缓缓走向易水。 荆轲笑嘻嘻地将布包负于背上, 绕过胸口打了个结,接过太子丹递来的短剑。 “什么意思?”浩然道:“交付在轩辕氏……交给黄帝?” 通天缓缓道:“先前小觑了这厮。轩辕氏、东皇早就知道此事,三清竟是后知后觉……” 浩然道:“如何把荆轲送去?我糊涂了,既是要把他送去,怎么又让荆轲去送死?” 通天低声答道:“他自然会取,只需暂时瞒着那假道标……” 浩然蹙眉道:“什么?师父何时又和黄帝勾搭上了?” 通天尴尬咳了声,抬手拍在浩然后脑勺上,将他拍了个趔趄,正色道:“什么勾搭上!” 浩然忙赔笑道:“那你啥时候见了黄帝?我自涿鹿那场后,还没见过他呢。” 通天一敛神色,悠然道:“圣人自有圣人联络的法子,不然如何叫‘神游太虚’?” 浩然又疑道:“什么假道标?” 通天缓缓道:“你是真道标,那家伙自然就是假道标了。篡了天道近万年,以一己之力左右历史的发展路向……不可再让那位大神把持下去……” 浩然听在耳中,只觉说不出的疑惑。 通天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瞳中似有无数星云飞散,远古绚丽的星辰绕着彼此缓慢旋转。 浩然气息一窒,觉得这眼神仿佛颇有些熟悉,那是什么法术? 这眼神他一共只见过三次,自金鳌、昆仑两岛决战之时,通天瞳如死海;那日桃树下谈论别来之事,通天瞳如幻云;此刻…… 通天教主似是猜到浩然所想,闭了眼,笑道:“此乃仙术‘太虚眸’,睁眼时,左眼藏创世火,右眼藏末世冰,上知十万年岁月,下晓十万年光阴。” 浩然颤声道:“你在看什么……师父?” 通天教主答道:“我在与一双眼睛对视。” “自封神之战那时起,我便已隐约察到一丝蹊跷,徒弟,你可有感觉?” 浩然沉吟片刻,答道:“我……只觉得,这许多年里,所经历的事,无论过程如何,一切都会被导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通天淡淡道:“那便是了,为师早在金鳌岛上收你为徒时,忽也想到此事,然而那时却与你同样不解。” 浩然问道:“但这不是正常的么?历史一定是这样,否则也不会有我们后世的史书了。” 浩然不待通天回答,便自顾自解释道:“无论是谁,回到过去,如果他杀了自己的祖父,那么他又如何会出生呢?他不也一样会消失么?这样因果不就相悖了么?” 通天反问道:“所以呢?” 浩然道:“所以假设那个人有能力回去,但他决杀不得自己祖先,就算他费尽心思去杀自己的父亲,祖父,他们也绝不会死。” “他想改变一切与自己相关的因果,也绝不可能得逞,换句话说,这道理对所有既成的历史不也都适用么?” 通天点了点头,道:“你的设想没有错,一环乱,环环乱。所以十圣穿越玄门,成圣后便彼此约定,不得再干预世事,就连我们亦是把这信条当作参照准则。” 通天想起了封神之战,唏嘘道:“当初三清只以为是女娲打破了规则,才会消湮于你剑下,如今看来……竟是与你全然无关。” 浩然一知半解,不知通天话中所指,又疲惫道:“所以,时间旅行者,无论是谁,都不得插手干预历史;或者说,天道束缚了一切,纵是干预了历史,也没有用,就像现在离开的荆轲……” 通天忽道:“你就是天,你束缚了谁?!” 浩然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便静了。 一时间无数的问题涌来,那些问题彼此矛盾,得不到一个完整的解答。 浩然竟是背脊有点发凉,道:“我也被天道束缚着,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通天一哂道:“东皇也算是忍辱负重,当初九圣各回洪荒,难为那只怪鸟能只字不提,留待这时方遣你来办大事……” 浩然吸了口气,道:“师父……” 通天看了浩然一眼,认真道:“还道于天,东皇是想将‘道’还给你,他与轩辕氏谋定之事,若我所猜不差,现在便要开始了。” 浩然道:“等等,我还是不明白,天道被谁夺了?” 那虚无缥缈的二字,对于浩然来说,几乎全无意义,从踏进玄门的第一步起,他便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什么,下场又会如何。 唯一从女娲,三清,轩辕氏听得的些许概念,仿佛都将他当作了众仙之上,乃至十圣之上的制裁者,然而浩然自己却不曾有过丝毫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的念头。 通天这不着调的言论虽然令其似懂非懂,直白了说便是“命运的大轮子开始转动”一类的预言,但旺盛的求知欲仍驱使着浩然问出了这一问题,并不自觉地抬头看天。 通天“嘘”了声,低声道:“现在,有一双眼,便在太虚中注视着我们。” 浩然道:“是谁?” 通天会心一笑,道:“他要来干预我们的对话了……你看,那假道标,便是盘……”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一瞬间,高渐离击筑引亢,歌声浑厚,直达天际。 易水岸畔万人齐声高歌,那声音汇集成悲凉的洪流,太子丹将壮行酒倾于滚滚河水中,撩起袍襟,俯身拜倒。 通天道:“假道标只需伸出手,稍稍左右一下凡人的意志,便能推动着因果,朝他设计的方向发展。正如方才,瞎子会在那个时间节点开始高歌,徒弟,你可认为是巧合?” 浩然颤声道:“不……不是,我明白了。难怪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都……殊途同归。” 万人挥泪,荆轲朝密密麻麻的送行人群挥手道别。 “瞎子——!我会想你的!” 荆轲带着秦舞阳踏上了刺秦的征途,黄帝与东皇一同筹备的最终计划从这一刻展开,无数破碎的因与果巧妙地重合。 刺客身上肩负的,并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暗杀,而荆轲留给历史的,却唯有这么一个消失在漫天滚滚黄沙中的背影。 通天喃喃道:“然而师父还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兵主蚩尤也插手此事,又是为的什么?” ※※※※※※※※※※※※※※※※※※※※ 开始收线——抖大包袱——结局倒计时—— 白虹贯日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 白虹贯日, 太子畏之。 ——《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这是铜先生教我的保鲜方法。” 荆轲蹲在地上, 打开一个盒子, 拎出一个人头, 那人一脸血污,双眼怒张, 脖颈处抹了一层石灰粉。 “……” 嬴政王霸之气释出, 登时吓瘫了秦舞阳,不料接着却遇上这更难摆平的傻子, 当即哭笑不得地看着荆轲, 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跟随浩然、子辛二人习艺已久,一眼便看得出荆轲并非练家子, 那手法笨拙, 双眼更毫无真气充沛的灵动, 便不再忌惮, 坐了下来,冷冷道:“这是谁?” 荆轲想了想,道:“太子丹说了他是谁,但我忘了。” 朝廷百官登时啼笑皆非, 荆轲提着人头辫子, 一手手指拨弄, 将悬在空中的死人脑袋滴溜溜转了个圈, 让其脸朝自己, 看了片刻, 又端着朝向嬴政,道:“你认识他么?” 李斯拱手出列,恭敬道:“是樊於期将军。七年前,邯郸一战败后,樊於期惧责逃至燕国。” 嬴政点了点头,想起浩然子辛带着自己,逃回咸阳的往事,面容阴晴不定,而后道:“罢了。姬丹有何事与我说?” 荆轲道:“他说给你割地,让你不要生气。” 嬴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原话如此?” 荆轲点了点头。 嬴政静了,而后道:“他打算何时来秦?钟浩然也在燕国?” 荆轲蹙眉想了片刻,道:“钟浩然……是谁?不认识。姬丹便拿出燕国疆土地图,和匕……”险些说漏了嘴,忙道:“和玉璧,让我交给你。” 嬴政心情好了许多,道:“什么玉璧?” 荆轲茫然道:“路上不小心弄丢了。” “……” 嬴政一时间不知说甚才好,荆轲又道:“你看看地图?看完答应了我,我再回头沿路找去。” 嬴政疲惫道:“拿来罢。” 李斯上前去接,荆轲却道:“他让我亲手给你。” 嬴政道:“不妨。” 李斯踌躇道:“大王……” 嬴政道:“他不会武,方才那秦舞阳武技甚强,可是你随身侍卫?” 荆轲道:“对,你怎么都知道?” 嬴政道:“孤自小与姬丹一同长大,他的心思……我自然晓得。” 刺秦:第一步。 荆轲跪在地上,双手取开盒盖,百官一同瞥向盒内羊皮卷轴。 咸阳宫外长空万顷,碧天无云。 荆轲从盒内取出卷轴,面无表情地缓步上前,蒙恬一手按在佩剑柄上,紧张屏息,双目锁定了荆轲的动作。 刺秦:第二步。 荆轲缓缓道:“燕国五郡。”说着缓慢展开羊皮地图。 嬴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刺秦:第三步。 一滴汗水极缓地从蒙恬鬓角滑落。 李斯张大了嘴,抢上龙案,以手中笏板直取荆轲双目。 图穷,匕现。 雪亮的匕首锋利边缘,映照出嬴政布满红丝的双眼,荆轲反手抡起短匕。 嬴政一脚踹向龙案,朝前扑去! 蒙恬汗水落地,张口咆哮,抽出佩刀,直挥向荆轲! 荆轲甩手抛出匕首,短匕在空中呼呼转圈,嬴政飞跃半空,那匕首竟是后发先至,插进了嬴政的侧颈! 轰然一瞬,咸阳宫内炸了锅! “抓刺客——!护大王!” 嬴政脑海中一片空白,捂着肩颈处的匕首,片刻后双眼涣散,道:“是浩然……还是姬丹?” 荆轲笑道:“都有份儿,匕首上有毒。” 嬴政抽身便躲,荆轲赤手空拳便扑了上来!殿上瞬时乱成一团,无数侍卫冲进殿内大喊,嬴政身上血如泉涌,纵声嘶吼,犹如濒死的猛兽。 “缘何恨我——!”嬴政绝望地咆哮道。 荆轲身如狂风海浪中的一片落叶,轻巧穿过数十人的合围,直取仓皇奔逃的嬴政而去! 夏无且抛出药囊,情急喊道:“大王抽剑!” 嬴政抽出腰畔天子剑,迎着荆轲当胸一剑!刹那间无数剑影幻化开去,剑风扫出一块空地,嬴政全力施为,怒火已至极点,吼道:“我与你同归于尽——!” 荆轲全料不到嬴政亦有此仙家道术,抽身左闪右避,上百虚剑扑面而来,小小一个议事廷上,方圆三丈开外,却是无人近得身! 荆轲冷不防被一剑穿胸而过,狠狠钉在大柱上,哇地吐出一口血。 匕首毒性发作,嬴政眼前一黑,漫殿飞剑消失,朝前扑倒。 荆轲握着插在自己胸前天子剑,勉力摇了摇,拔了出来,继而软软瘫在殿上,全身是血。 荆轲坐在地上,两脚大张,朝嬴政有气无力地比了个中指,道:“你死定了……” 刹那间殿上哭的哭,喊的喊,乱成一团。 数十名侍卫涌上去,围在荆轲面前。 荆轲闭上眼,复又睁开,目光穿过那些陌生的面孔,涣散地看着殿外晴空,喃喃道:“渐离……” 继而脖子一歪,死了。 荆轲刺秦一事传出,天下震动,纷纷猜测秦王会用何等手法来报复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国。 然而嬴政挨那淬毒匕首捅了一记,已经无暇顾及旁的事了。匕首乃是太子丹特请匠人打制,一割破肌肤,伤口登时变得紫黑。 夏无且与众御医用尽所有方法,放血,敷药,却依旧不见毒血排出。 然而紫黑色的伤口散发着臭气,仅局限于嬴政的脖侧,一小摊发白的死肉削去后,隐约可见泛灰的肩胛骨。 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只有嬴政自己知道,毒素被他以混元真气压制在伤口附近,竭力控制着伤势。这毒,药石之力是无法治好的。 意志与剧毒对抗,神智涣散之时,便是自己殒命之日。 嬴政虚弱地说:“都下去罢,赵高,传李斯与韩非来。” 赵高一听之下,登时色变道:“大王身负重伤,此时万万不可出征!大王请三思呐!”说毕撩起前襟跪下。 嬴政不吭声,只与赵高对视一眼。 垂死的兽眸神色令赵高打了个寒颤。 齐国,黄河入海口,小船在一处渔村外停了下来。胡喜媚终于松了口气,哭丧着脸道:“姐姐你可来拉,这小孩儿是谁?” 王贵人道:“我去寻船,你且过来看着。”说毕推了推赵迁,道:“去与那姐姐一处。” 赵迁脸色忐忑,喜媚走上前来,把赵迁虚虚抱着,后者本就憋着眼泪,此刻终于哭了起来。 喜媚摸了摸赵迁的头,同情道:“莫哭,这是怎么回事?” 小船顺水载浮载沉,李牧躺在船上,脸色紫黑,剧毒已蔓延至半个身躯。 喜媚探手去按李牧脖侧大动脉,白起忍不住道:“还有救么?” 喜媚面容迟疑,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起道:“这人是浩然义兄,那日邯郸城破,浩然不知去了何处……”话未完,喜媚忽的“啊”了一声,道:“教主给公明传信儿呢,说见到这家伙,得送去蓟城,与他们汇合。” 白起松了口气,然而喜媚道:“这毒快到全身了……现在赶去,恐怕救不活,我们姐妹又不会遇见,得找公明……” 话未完,喜媚忽地蹙眉道:“什么声音?” 天空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只血红的飞鸟疾速掠过。 白起警觉地抬头,道:“赵迁,快躲起来!” 白起将赵迁推到礁石后,血鸟尖锐鸣叫着掠过,胡喜媚道:“你们快离开——!” 白起吼道:“那是什么!” 胡喜媚倏然间化为五彩斑斓的雉鸡原型,扑上天去,一时间无数落羽纷飞,砰然爆散。王贵人正与渔村内一人讨价还价,忽见天降异兆,顾不得再说,撇下海船回援。 胡喜媚发出一声尖叫,被啄得仓皇逃窜,白起纵声大喝,双臂抱起一块巨大礁石,投掷向天! “喜媚……”浑厚沉重之声响起,喜媚尖叫道:“滚——!” 白起认出了这声音,那是蚩尤。 火焰型的飞鸟散了,幻化为一只巨大的手掌,反手将半空中的雉鸡精一拍,喜媚大叫一声,重重坠地,那阔掌从天而降,抓向小船,将船上数人抓离地面,飞向天空。 王贵人飞奔回海滩,那处已空无一人,白起,徐福,胡喜媚与躺在船上的李牧皆已不知所踪。 赵迁吓得不住发抖,王贵人看了好一会天空,方低下头,抱起赵迁,道:“我们先走。” 韩地,首阳山。 金甲巨人像蹲在地上,门窗般巨大的双眼瞪着胡喜媚。 白起昏死了躺在地上,李牧则已是半个死人了。 胡喜媚一醒转,便哇哇大哭,一脚死命去蹬金甲巨人的鼻子,叫唤道:“你又干嘛——!滚!” 金甲巨人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请你帮个忙,喜媚,待会就送你们回去。”说着转过身,一脚踩在石地上,大殿砰的一声巨响,将白起震得弹起半寸,又摔在地上。 白起醒了,将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看着金甲轩辕神像的行动。 蚩尤没有形体,需借助人身来行动,这白起是知道的。 金甲巨人打开胸口的一个暗门,掏出一具软绵绵的身子,放到地上,道:“喜媚,帮我治治这人成不?” 白起认出那具了无生气的躯壳正是邹衍,邹衍紧闭着眼,脸色苍白,仿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喜媚掏出银针,试着去戳邹衍的人中,问道:“他怎拉?” 金甲巨人道:“不知,似乎快死了,这壳子留着还有用,劳驾你了。” 金甲巨人说完又转身蹲向徐福,手指笨拙地取下徐福脑袋上扣着的神农鼎,扔到背后祭坛上,当的一声,与伏羲琴,昆仑镜摆在一处。 徐福张着嘴,呆呆看着巨人。 巨人侧着头端详徐福,道:“崆峒印碎后,便成这模样了?剑儿这不着调的,让他寻两件神器归来,又被钟儿给钓跑了……” 说着巨人扣起手指一弹,把徐福弹了个趔趄,摔在地上,道:“崆峒印,你还能化形不?” 徐福“呵,呵”地傻笑数声,巨人又摸了摸徐福的脑袋,叹了口气,道:“罢了,先这么着吧。” 胡喜媚道:“老头儿活不成拉,强行不知催动了什么法宝,体内筋脉被震断了□□成……” 蚩尤不好意思地说:“我又办坏事儿了。那人又是谁?中毒了?”说毕指向李牧。 胡喜媚道:“这人也一条性命呢!都记你身上!” 蚩尤连连摆手道:“我这就把他给送回去……” 话未完,只觉脚下阵阵震动,远方大地颤抖,似有无数呐喊声传来。 胡喜媚尖叫道:“又怎了——?!” 蚩尤道:“山下的人动了,你在此侯着,莫乱走!” 金甲巨人飞步冲出殿外,见山脚下密密麻麻的秦军如同蝗虫般开始登山。 白起顾不得再装睡,起身扑向祭坛,捞了神农鼎扣徐福脑袋上,沉吟片刻,又把伏羲琴与昆仑镜取来,交给喜媚,自己背了李牧,道:“趁这时候快走!” 金甲巨人看了好一会,不明这数月前便已围山的人类军队为何会在此时大举进攻,举目眺望,又见近十万敌军后阵,竖起一面黑龙大旗,上书“嬴”字。 秦军冲至半山腰,开始放火。 金甲巨人回身入殿,道:“我们换个……” 殿内空空荡荡,神器与人都失踪了。 金甲巨人勃然大怒,仰天长啸,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轩辕殿被飓风般的音波摧得粉碎,千万碎石飞向远方。 “这是什么?”太子丹好奇道。 通天边思考边笑答道:“填字游戏。” 太子丹看了好一会,道:“这处是个‘猪’字。” 通天恍然大悟道:“啊哈!徒孙儿你真聪明!”忽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凝视天空,喃喃道:“首阳山发生何事?” 通天吩咐太子丹道:“去唤你师父来。” 太子丹忙匆匆去了,子辛睡眼惺忪,追着浩然跑到庭院内。 通天道:“你俩跟着我。兵主那处有麻烦了!”说毕御起飞剑,浩然御剑带上子辛,三人连告别也顾不得与太子丹说,便飞向西南方的首阳山。 太子丹犹豫片刻,正在想是否要去追,通天又在长空中喝道:“姬丹不可跟着来,太危险,在府里等着便是!” 太子丹只得收剑转身,孰料田光仓皇从府外奔来,焦急道:“荆轲身死,秦军破魏!王翦攻破大梁,廉颇战死,正朝着燕国来了!” 太子丹吸了口气,田光道:“王翦闻嬴政遇刺大怒,破乐毅将军于黄河北岸,要求大王将你交给秦国,否则将血洗……血洗全国!” 太子丹静了片刻,道:“父王如何说?” 田光摇了摇头。 太子丹道:“召集蓟城军队,与我出城抗敌。” 田光正要转身,忽听府外又有数名侍卫来到。 “大王有旨,着太子殿下觐见。” 始皇之称 千万流矢于首阳山下射来, 蚩尤被暴雨般的利箭冲击力激得不住后退, 抛网, 飞索投出, 将黄帝巨像摧倒于地, 蚩尤怒吼一声,砰然倒下, 双目闪现血红色的火焰, 继而黯淡下去。 绳索此起彼落,牢牢束缚住了躺倒在地的金甲巨人, 蚩尤略挣了挣, 便不再抵抗,任由虫豸般的凡人在其身上忙活。 “报告杨将军!殿内未发现琴镜二器!” 蒙恬心头一凛, 道:“快去回大王!” 蒙恬未来得及遣人下山去, 嬴政的王车却已沿着山路缓缓行进, 杨端和几步沿着台阶跳下, 抬手拦了王车,道:“山上情势未明,大王万万不可以身涉险。” 王车上走下一人,道:“大王……情况不太好, 坚持登山。蒙将军请勿阻拦。” 那男子对上蒙恬, 语气平淡, 却自带着一股威严, 容不得杨端和抗拒, 数名侍卫从车上抬下一架小木榻, 嬴政嘴唇发黑,躺在榻上,道:“杨卿,让路……孤快不行了……” 蒙恬全身冰冷,打了个寒颤,只得率先开路,将嬴政护送到首阳山顶。 黄帝巨像一动不动。额上渗出一丝游移的血光,轻飘飘升至半空,聚为一只眼,望向地面。 数名凡人抬着另一名凡人,将木榻轻轻放在地上,嬴政睁开眼,道:“你是……谁?告诉孤。你也是仙人?” 那男子上前一步,挡在嬴政身前,躬身道:“回大王,此乃人族先祖,我华夏儿女的共同祖先,黄帝轩辕氏之像。” “轩辕……”嬴政喃喃道。 血眼闭上,复又睁开,沙哑着声音道:“你是人王?” 嬴政道:“你便是万古贤王轩辕?” “正是。”蚩尤大言不惭道:“你有何事?” 嬴政道:“我来求你一事,将伏羲琴,昆仑镜交给我……” 蚩尤微一错愕,那血眼便投射出一道光,将嬴政笼在其中,众兵士大声喧哗,站在嬴政身旁那男子忙阻住周围人等,道:“不得无礼!” 山上山下万人惊呼,一道血雾漫开,把嬴政裹了进去,继而卷成一团虚虚漂浮于轩辕氏神像上的雾球。 混沌幻境中。 “这是何处?”嬴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力气仿佛又逐渐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蚩尤的声音在混沌中回荡:“你是第三个寻找太古神器的人,你要镜,琴二器何用?” 嬴政坐起身,四周无数血雾渗入他泛黑的肩上伤口,毒素逐渐被吸走,消褪。 “你知道浩然么?”嬴政开口问道。 蚩尤答道:“知道,为何不问轩辕子辛?” 嬴政不答,问道:“我要借用这两件神器,将其藏起。” 蚩尤之声哂道:“你可知他为何寻此神器?” 嬴政摇头道:“不知,但孤自有打算。” 蚩尤道:“既不知他为何要寻,你又如何拦他?” 蚩尤话声未落,混沌幻境内已倏然变了个景象,四周暗了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壮丽的霞光绽放,将混沌撕开了一条缝,发出巨响。 千亿星尘绚丽地离开原点,飞向远方,鸡蛋般的混沌破开两半,并不断分离。天与地斜斜支开,巨人伟岸赤 裸的身型于那混沌中显现。 通天戏谑道:“徒弟,你知道盘古是公的母的不?” “啥?”浩然茫然道:“盘古是开天大神,万灵之父,不就是男神么?” 通天淡淡道:“盘古无性,乃是世间元灵之首,否则你想,洪荒时期直至夏禹的这段时代,神州正由母系氏族统辖……” 浩然发挥了他目不识丁,勤学好问的本事,讨教道:“母系氏族是什么?” 子辛哭笑不得解释道:“母为尊,父为卑,子女随母,尊贵姓氏前俱有女字旁,比方你那大徒弟姬发。就连姬轩辕,称帝成圣前,亦须尊女子。” 浩然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通天接着道:“盘古本无性,否则母系氏族如何会尊一名男神为图腾?” 风声从耳畔呼呼掠过,浩然御剑紧追通天,飞向首阳山,忍不住道:“那又怎样?” 通天煞有介事道:“所以说,盘古不像我们,他木有小唧唧。” “……” 浩然险些从飞剑上摔下去。 “那是什么?!” 首阳山已映入眼帘,山顶漂浮并不断旋转的巨大血球令浩然吃了一惊。 “那是盘古。”嬴政沉声道。 天与地分离,山川,流水成型,飞禽走兽四散,树木拔地而起。 蚩尤之声缓缓道:“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批活物,后来它们都成了圣。” 北方的大鱼跃出天地间,展开遮天的双翅远远盘旋。 “鲲鹏。”蚩尤解释道。 南方雷泽跃出一只巨鸟,鸣叫中雷声阵阵,巨鸟产下两只洁白的蛋,便颓然坠落,蛋内孵出巨蛇彼此缠绕,一雌一雄,各化出人头蛇身。 “伏羲与女娲,雷鸟是他们的母亲。” 嬴政问道:“你在何处?” 盘古注视着自己创造出的世间,俯身握了一把泥土,泥土聚集为兽型,雄性巨蛇喷出元灵,注入那头凶兽中,蛮牛的双眼焕出血红色泽。 “那是斗魁。”蚩尤不带感情地说道:“蚩尤的妖身。” 嬴政道:“给孤看这些做甚?与浩然有何关系?” 天地间的一团浮气仍彼此缠绕着,舍不得分开,两仪的黑白之气,如同开天辟地后的两条灵鱼,欢快地打着旋。 蚩尤道:“天地分离之时,留下了一只眼睛,看着岁月流逝。” 嬴政问道:“就是那团东西?” 蚩尤不答,幻境中的盘古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那团混沌之气,黑白二气登时受到侵扰,不安份地分开,要再次嵌合之时,却被盘古一手抓着一只,将黑气投向大地,白气抛往天上。 天地仿佛感觉到了挑衅,再次收拢,盘古大喝一声,高举双手,撑住了下沉的天。 白气茫然寻找了许久,寻不见自己的同伴,只得掉头乱窜,被鲲鹏衔住,掉头飞走。 雌蛇则蜿蜒爬向黑气落地之处。 “天地的眼睛?”嬴政蹙眉道:“瞎了?” 蚩尤答道:“是的。” 盘古一动不动地支撑着天地,过了许久后倒下,吁出一口气。 嬴政冷冷道:“死了。” 蚩尤道:“不,他没有死,还活着。” 话音甫落,天空中睁开另一双眼,看着神州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世间飞速变换,每一秒便是上百年,魔物繁衍子息,继而尽数消失;妖族统治了神州大地,又遭到人类驱逐,人类在世间活动,高楼广厦拔地而起,天空中蚊子般的铁鸟来回穿梭,一发蘑菇云腾空,远处重归死寂,黑暗。 “这就完了?”嬴政问道。 蚩尤不答,反问道:“你是第一百一十四代人王。孤且问你,当你统御你的子民,是定下规矩,让其遵守为上;还是任其自生自灭,无为而治?” 嬴政嘲道:“自然是统领天下,如何说这等蠢话?” 蚩尤又问道:“你若繁衍子息,是放任不管,还是勤加约束?” 嬴政道:“那还用问?” 蚩尤又道:“若有人来干预予你,所言天道无为,你的子女有其生存的自由,不可胡乱约束,你会如何?” 嬴政微一沉吟,终于认真道:“国不可无君,孤不知万物生长,演化须遵循何人之意,在孤眼中,事情无人管,终究是不成的。一国之君亦有错的时候,纵是错了,强加约束,亦比无人搭理要强得多。” 蚩尤道:“那便是了。然而你凭什么约束子女?就正因你心所喜?” 嬴政道:“凭我的力量,这世上谁的本领强,便该听谁的。” 蚩尤漠然不答,片刻后道:“你看那双眼,便是盘古之魂,历史道标,人间千秋万代,俱遵循其意前进。” 嬴政蹙眉不解,忽地背脊涌起一阵凉意,道:“轩辕氏,我们也在他的注视下?” “历史的前进,都是他选择的?”嬴政抽了口冷气道:“孤登基为王,一统六国也是?” 蚩尤答道:“你的一切,俱由他所赐予。” “东皇钟便是天地之眼,履行‘天道无为’之责,然其力量过于渺小,能其何用?况且天道一词说起,更是无欲无为,放任万物生灭,不予理会……天地王者,不诉统辖,这又与无人统治何异?” 嬴政有生以来第一次涌起了难以言喻的荒唐感,忍不住问道:“我娘……朱姬,我父王……他们的命,这些都是既定的?” 蚩尤答道:“是的,历史不容更改,或许说,‘始神’的意志不容更改。” “可笑东皇钟还茫然不知,只以为一己之力难以对抗历史的轨迹。” “不。”嬴政打了个寒颤道:“浩然说过,‘因’是不能错乱的,他从后世而来,知道我将成王,所以才告诉我……难道不是这样?” 蚩尤嘲道:“自然如此,然而为何‘因’不容更改?便是有这双眼在规范着,否则你若不成王,后世岂不就大乱?” 嬴政忽然明白了,自己并非是被时代所选择的,更不是被浩然选择的,归根到底,却是盘古让他成了王。 嬴政喃喃道:“所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浩然以为自己所知道的历史才是天道,然而不论做了什么,都会被这双眼睛扭转过来。” “你成王后,神州归你所统,祭九天九地时,可称‘始皇’。” “始皇。”嬴政忽然冷笑道:“由始神授位的天子?” 那一瞬间,嬴政周遭的太虚幻境剧烈地震动起来。 刺目的剑光汇成明亮的电海,于中天卷成一个呼啸的漩涡,九柄浩瀚的,颜色各异的巨剑于四面八方飞来,狠狠刺穿了蚩尤的屏障。 首阳山被飓风摧成平地。 通天教主虚浮于空,持剑遥遥指向光团中的血眼,不带丝毫感情,冷冷道: “兵主,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强秦东来 强秦东来, 如洪水猛兽。 一辆马车载着三晋最后的君主匆匆穿过平原道, 驰向蓟城。 秦有一人, 名唤郑国, 乃是吕不韦在位期向嬴政引荐的水利师, 吕嫪两党之乱一起,吕不韦被发配回巴, 不久后嬴政赐酒令其自尽。 郑国却奇迹般地留了下来, 并为秦修建“郑国渠”,通咸阳水利, 保鱼米之安。 王翦攻魏时, 便携此人沿东来,魏国都城大梁本在黄河边上, 郑国熟谙引水之道, 只令兵士挖开几处缺口, 时值冬春交际, 黄河上游河段冰雪消融,登时决堤,洪水冲垮了大梁城防,秦军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便取得了胜利。 当夜洪水一发, 大梁便即告破, 魏王溺死, 龙阳君拼死抢出太子增, 带领三百亲卫仓皇北上。 太子增年仅六岁, 比赵迁更小了一岁,已是目前三晋中最年幼的君主。那夜被冰水一激,逃亡路上染了风寒,便发起高烧,裹着一张羊皮,脸色通红,睡在马车里。 龙阳君秀眉深锁,焦虑至极,眼看已逃出魏国,进入燕国地界,为今之计,只期望燕王喜能多抵挡一阵。 马车猛地一颠。 “仲父……”太子增醒了,虚弱地望向龙阳君。 龙阳君忙示意噤声,掀开窗帘望去,见平原道上已是全面封锁,远处更有小股秦国骑兵四处冲掠,打家劫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殿下。”龙阳君沉声道:“只恐怕我们来晚了。” 太子艰难地喘息道:“改道往齐如何?” 龙阳君道:“万万不可!我们必须留在燕国,不能再往东走,齐人只知空谈,楚人耽于安逸,此二国极有可能降秦。唯有燕人尚武,民风彪悍,方有一战之力。” 蓟城外。 春风跨过黄河,从滔滔大河彼岸吹来,围城秦兵井然有序散开,人墙延伸,每人面前的地上,隆起一小堆狼粪,以火引燃后,顺着风势送入蓟城。 灰茫茫的一片,狼烟遍野,王翦放火烧原,浓烟滚滚飘城中,四处都是两眼通红,被呛得流泪,大声咳嗽的百姓。 城外堆起掩体,预备迎接秦军最后的一波攻势。 “太子殿下!” “太子来了——!” 城头守军奔走相告,太子丹一整袍服,缓缓提步登上城楼。三月南风迎面而来,将狼烟卷进蓟城内。 王翦驻马阵前,大叫道:“交出太子丹,开城门,吾王便饶了燕国百姓性命——!” 逆风中隐约传来一人的声音,听不真切。 “嬴政……酷秦……天下休矣……” 王翦侧着头,听了一会,想也知燕国不降。便猛然下令道:“儿郎们——架弩!” 十万秦兵嗨然应和,铁械上弦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太子丹咳得两眼满是泪水,喊道:“王翦——!我大燕宁可亡国灭种,也绝不降秦!” 太子丹双目通红,茫然地辨认着狼烟中的身影,灰蒙蒙的雾的彼端,像是有十万人,又似有百万人,触目所及,俱是黑压压的一片。 “田光。”太子丹喃喃道:“嬴政要的仅是我,你说我该不该降?” 田光猛咳数声,吼道:“如何能降!太子殿下!一国气节尽在于此,若要苟且偷生,又何以遣荆轲入秦?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太子丹闭上双眼,脸颊上满是泪水,吸了一口令肺部剧痛的浓烟,点头道:“若是师父在,他也绝不会降。” 田光勃然道:“容我为殿下开路,今日一战,田光便是最先死的人——!” 田光拔出佩剑,太子丹喝道:“如此便请田先生率军迎战,开城门!” 王翦喝道:“放箭!” 蓟城城门大开,上千骑兵随着田光冲向平原,利箭呼啸着平掠而起,哗然大喊的燕骑还未穿过浓烟阵,便已被尽数射翻在地。 “出战了?”王翦手搭凉棚望去,他尚且看不清对方是否已开始迎战,王翦眺望好一会,又道:“撤狼烟,攻城!留燕国东城门,不可逼其死战!” 倏然间,秦军后阵涌起一阵骚乱。 “怎么了?!”王翦猛地回头,见数百人一队骑兵,挑起魏国旗帜冲散了秦兵防线最薄弱之处。 龙阳君弃车换马,抱着昏迷不醒的太子增,引领亲卫三百余人,在秦军后阵来回冲杀! “稳住!”王翦忙喝道:“合围!不可慌乱!” “有援军了!”城楼上的太子丹窥见一丝希望,下令道:“开城门!骑兵出战!” 三百余人的兵马绝非王翦对手,只需调出数千人便可轻松将龙阳君的亲兵绞杀,然而燕军透过层层浓烟,只以为来了千军万马,全城欢呼,士气高昂。 顷刻间城门洞开,数千骑兵堪堪杀出,王翦腹背受敌,却是毫不慌乱,当即调集主力部队迎战太子丹,任由小股军力与魏国残兵在后阵厮杀。 太子丹冲出浓烟,一见秦军后阵大旗,心中登时凉了半截。然而情势已是骑虎难下,秦军千军万马冲来,太子丹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姬丹——!” 龙阳君怀里抱着半昏半睡的太子增,朝着蓟城遥遥疾呼。 万马奔腾,两军悍然交战,燕兵登时被冲散,蓟城外的平原上四处俱是鲜血与碎盔,远处魏国帅旗已倒,龙阳君的亲兵更不住少下去。太子丹吼道:“你们退入城内!” 龙阳君身上中了数根羽箭,眼前迷蒙一片,一手紧紧捞着太子增,另一手提着利剑,见人便砍,也不分敌我,便砍出一条血路来,太子丹此刻仍在近百丈外。 滔天的浓雾竟自发涌动,一道剑气唰然挥出,狼烟登时朝两侧洞开! 太子丹锦服飘荡,于空中直掠,大吼道: “王翦——!” 一剑引领百剑,悍然穿透烟层,扑向冲锋骑兵!空中上百飞剑高速旋转,一扫而去。王翦瞳中倒映出圆盘般高速旋转的,密密麻麻的剑锋,仓皇吼道:“退——!仙术!” 浩然营救庄襄王那夜,映月飞剑于平原上顷刻诛杀近千骑兵的仙术给王翦留下了太大的震撼,以至于见到太子丹出手时便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太子丹提着一口真气,在此剧烈消耗下口喷鲜血,御剑凌风冲入敌阵,提着龙阳君,顾不得再战,便朝后高速掠去。 秦燕第一轮交战,燕国完败,五千骑兵全军覆没,只抢回一名乱阵中身受重伤的魏国剑手——龙阳君。 龙阳君已濒临极限,怀中抱着重度伤寒的太子增,仍是紧紧不愿放手。 “你是……你是龙阳君?魏王呢?”太子丹回入蓟城,将龙阳君放躺在地上。 龙阳君紧抿的嘴唇不现半分血色,太子丹情急摇晃,逼问道:“廉颇大将军呢?!” 许久后,龙阳君虚弱道:“死了,都死了……” 早在意料之中,太子丹闭眼叹了口气。 龙阳君紧紧握着太子增的手,气若游丝道:“姬丹……邯郸已破,赵迁下落不明……他应是……三晋最后的传人,交给你了……” 太子丹苦笑道:“我现也是自身难保。” 龙阳君低声道:“天命归秦……子辛早便说过,可叹我仍放不下安厘……” 龙阳君胸腹上插的利箭已被血染得漆黑,说完那最后一句,气息便尽数断绝。 太子丹又摇了摇他,道:“龙阳君!” 龙阳君死了,姬丹又去探太子增的鼻息。 “早已经死了很久吗……” 太子增不知何时也已死了,或许是乱军之中,亦或者是龙阳死前的最后一刻。 太子丹喃喃道:“三晋亡了。”说着将太子增翻了个身,让龙阳君搂着他最后的君主,两具尸体静静躺着。 太子丹起身道:“战况如何了?!军报!今日誓与暴秦决一死战!” 太子丹匆匆登上最高处,迎接他的是众多兵士胆怯的双眼。 “殿下,降了罢。” 有人小声道。 太子丹遥望城外,秦军架起了林立强弩。 姬丹冷笑道:“天下强弩尽出于韩,现看来墨家也归顺了……” 先前一场大败,燕军已疲,三三两两地倚在城墙边坐着,更有人满面血污,倒头就睡,太子丹吼道:“做什么呢!起来!保家卫国,今日宁死不降!” 正午,秦军的巨弩尖端闪烁着寒光。 太子丹吩咐一人道:“去宫内传讯,让父王把亲兵派出来。” 信差迟疑道:“太子殿下,先前的计划不是说殿下守外城,大王守内城……” 太子丹情急喝道:“城都要破了!顾不得了,快去!” 那信差忙转身策马进了蓟宫。 太子丹吁了口气,只要撑下去,撑到浩然回来之时,或许仍可再战。 姬丹与嬴政近乎相同的,都对浩然的实力抱着盲目的信任,只不过一个是倚靠,另一个则是恐惧。 然而午后时分,秦军还未发动最后的总攻,太子丹等的燕王亲兵也没有来,一切便提前结束了。 城楼上的太子丹,等到了一杯毒酒。 天空中燃烧着一团刺目的火球,雷霆万钧,带火流星呼啸着奔向大地,天倏然拔高,离地万里而起,通天教主一袭蓝色八卦道袍,符文散向天空。 “灵宝天尊——休要多管闲事!吾奉的原是始神之意,你欲何为?!” 通天嘲道:“始神?徒弟,去天庭讨救兵!今日老子拼着掉一级,也得诛了你这始神的走狗!” “……” 秦国万军驻于首阳山前,望着漂浮于高处的通天教主不住晃神,这是何许人也? 通天伸手,朝远处的浩然与子辛遥遥一点。朗声道:“九天在上,灵宝天尊请宣十万天兵,借洪荒轩辕剑一用!” 子辛全身不住震颤,身周焕发红光,浩然道:“我做什么,师父!” “你去南天门!” 浩然看了子辛一眼,知其即将幻化原型,便御起飞剑,冲上九霄,然而还未飞远,子辛却勃然怒吼一声,身上血雾爆散,双眼变成赤红。 蚩尤仰天长啸,归灵于轩辕神像上,一个挣扎,将无数凡人甩下山去,喝道:“轩辕剑!” 子辛闭上双眼,颓然倒下,通体血红的开天辟地第一剑在空中划了个圈,飞向蚩尤。 轩辕神像将血剑牢牢握在手中,嘲道:“灵宝天尊……你算计错了。” 通天闭上双眼,略一侧头,复又睁开,道:“你自去,此战后,为师还你轩辕剑。” 浩然心中一凛,知道通天又要拼命,然而此刻情急,顾不得再说什么,只得御剑冲上云层,使尽全力,发出一声巨响。 “当”的一声,东皇钟响,天门开,祥云分排,玉柱林立。中有巨大牌坊,上书三字“南天门”。 门中空无一人,浩然道:“天庭借兵,下世十万火急!蚩尤复生,人间……” 倏然间云雾几番变幻,牌坊上的字仿佛有生命般化为流水,再次组合,内里又变了副景色。 “这是何处?”浩然疑道,面前紫烟笼着一条桥,内里窥不到尽头。 牌坊上所刻,化为另三字:“紫霄宫”。 紫霄宫?浩然瞬间明白了,此事与盘古有关,元始天尊等人不敢管?! “鸿钧教主!”浩然跪伏于云层上道:“请教主派兵!” 烟雾深处含糊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 浩然已近乎抓狂了,道:“这时候你还说天书?!火烧眉毛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男人声音响起,道:“又是你,浩然?” 紫烟内现出太上老君的身形,老君缓缓睁开眼,笑道:“此事牵连八千年天机,神州五土气运,天庭,紫霄宫俱不可管。你回去罢。” 浩然愣住了,道:“教主在下面啊!老子!你怎可说不管?!” 老君微笑道:“他身为圣人,爱管闲事……被除名了。” 那一瞬间浩然五雷轰顶,道:“什么东西!等等!老君!” 天门缓慢合拢,老君闭上了双眼。浩然扑上前去,吼道:“等等!老君!”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君喃喃道。 浩然被一阵柔力束在门外,无论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眼看那天门完全密合,绝望地大叫道:“我干你娘!什么大象梅花鹿!快开门——!” 柔力撤除,浩然被摔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天门再次缓慢打开,开了一条缝,透出璀璨的金光。 浩然忙起身去擂门,天门中却飞出金灿灿的一个盘子。哐的一声打在浩然头上,门又再次砰然关上。 “……” 浩然拾起那盘子一看,见那物是个玉牒,金粉刻着四字:灵宝天尊。翻过一看,盘底两字:圣牒。 浩然犹坠深渊,端着那圣牒不住颤抖,通天教主真的……被除名了。 神器共鸣 龙阳君周身泛起淡紫色光芒, 光团中化为一块圆润的石子, 缓慢收拢, 留驻于太子增的掌心。 通天教主安静地浮于半空, 八卦袍的风袖荡起, 赤 裸肩背上的刺青发出隐约的黑光,他仿佛在等待着某个人。 “看什么?傻徒弟。”通天问道。 “我觉得……”浩然有意无意地挡在通天教主身前, 眼望蚩尤, 又看看教主:“师父你比那厮更像魔王。” 通天嘴角带笑,答道:“我本就是个魔王, 不见诸天仙神都管不住我。” 蚩尤冷冷道:“少啰嗦了, 来罢!” 浩然闭上双眼,全身焕发白光, 通天却懒懒道:“不, 徒弟, 回蓟城去, 你还有事要做。” 浩然愕道:“什么?” 通天单掌一推,浩然被一股大力推进震荡不休的通路,头晕目眩,瞬息穿过上千里的空间, 朝蓟城摔了下去。 蚩尤手中的绝世神兵爆射出血红的光芒, 通天手里却仅有一把木剑。 通天微微闭上双眼, 倾听片刻, 而后道:“兵主, 听到了么?” 通天话音落, 蚩尤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同时间,远方传来一阵颤栗的尖叫,脚下大地瞬息万变,神农鼎爆射青光,发出起雷鸣般嗡响。 伏羲琴五弦齐震! 徐福痛苦地大叫一声,翠玉光华流转,恢复印身。 昆仑镜射出一道金光,直冲云霄。 “女娲石——!”蚩尤吼道。 通天微笑道:“失却五器终于齐了。” 说毕一扬木剑,侧身,闭目,横挥。 刹那间衣袂飘荡,千万无形剑穿透虚空,天地间第一剑仙的全力一击化作无双剑海,朝蚩尤狠狠压下! 巨石神像瞬间幻化为凡人大小,手持轩辕剑,与通天教主撞在一处! 失却五神器同时现身于神州大陆,原型彼此呼唤,发出力撼天际的仙音! 通天扬剑直刺,剑于身前,蚩尤举起轩辕剑挡架,二神凝于半空,那一刻,通天双眼却是投向大地,与仰头遥望的白起对视。 四器轮转,围着白起身体高速旋绕,白起微微眯着双眼,伸出一掌。 通天的瞳孔穿透了虚无的空间,看见有无数根线从白起身,肘,足,手上发出,没入云端,牵向九重天彼岸。 “原来是你……”通天低声道。 蓟城。 恸哭声汇成一股洪流,在蓟城上空飘荡。 太子丹安静地躺在城楼上,天空在他眼中化为灰色,继而逐渐消褪。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正是他熟悉无比的浩然。 “师父……” 浩然恐惧地不住发抖,喘息片刻,割开自己脉门,凑到太子丹嘴边。 “姬丹……姬丹!”浩然猛力摇撼。 血液溢了太子丹满嘴,却终究无用。 “姬丹……醒醒,是师父不好……姬丹……” 浩然大哭起来,虽明知小徒弟在历史上定会是这么一个结局,然而最终一切揭晓的刹那,却无论如何令他不能接受。 魏增此刻便躺在不远处,手中仍握着女娲石,浩然眼神涣散地看着那最后一件神器,喃喃道:“女娲石。” 通天的声音在浩然脑海中响起: “浩然,取了女娲石就回来,与白起汇合,待我想法子夺了轩辕剑你便快走,回后世去。” “白起助我拖住他……只可惜你大师兄还在天庭不愿下来……” 浩然答道:“不,师父。” 通天怒道:“快回来!浩然!时间不多了!” 蓟城外,秦军十万兵马开始攻城,密密麻麻的流矢与攻城石飞进城内,大地震动,百姓哭喊,犹如灭顶之灾到来。 千万飞箭呼啸着穿过天空,浩然抱着姬丹的尸体,呆呆道:“不。” “浩然!”通天焦急道。 “杨端和——!” 浩然大吼道,猛地转身而起,冲上半空,霎时间万剑飞转,五柄巨大长剑现于天空。 雷霆奔腾,疾电万道,乌云呼啸着涌来,汇成天顶巨大的漩涡。 浩然双眼紧闭,脸上满是热泪,电芒散尽,滚滚雷霆中,东皇钟持剑指天,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杀我徒弟,我诛你全军——!” 浩然挺剑直挥,诛仙剑阵再现! 浩瀚的威力从通天,浩然两处战场上澎湃爆发,天地元气再受不住这疯狂的吸扯,诛仙剑阵,山海剑阵本是上古洪荒时期古剑诀,此刻同时催到极限,登时天崩地裂,整个神州大陆一同坍塌下去。 末日来了,便在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天空下。 九霄轰的一声塌了,通天咬牙拼死施为,身后是上万秦军,稍一退让,轩辕剑气便会排山倒海卷去,将数万凡人屠杀殆尽。 浩然已失去理智,天空剑若飞雨,密密麻麻地洒将下来! 天庭震动,一道金光从远方遥遥发出,卷住了浩然手中长剑,吸扯之力猛地回夺! 天空被扯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时间的乱流在空洞中肆虐。 蚩尤愕然抬头,那时间通天咬牙大喝。 “撤剑——!” 轩辕剑发出低声的哀鸣,剑身震颤,三清之血凝练后修补的裂缝再次缓慢断开,天庭深处,握着丝线的神之手猛地一抖,牵动白起全身,四神器同时爆射出璀璨光芒,镜光笼住承载蚩尤天魂的轩辕神像,伏羲琴五弦齐鸣! 神农鼎发出一道青光,托着流光万道的崆峒印奔向战场中央。 通天一身道袍残破不堪,手里木剑早已碎成斋粉,赤 裸的肌肤于剑锋下伤口处处,迸出血来。此刻通天空手握着轩辕剑,皮肉从手指的一点处开始粉碎,血沫随风化开。 圣人金刚之身,竟抵不住这开天辟地的无双利器! 蚩尤怒吼道:“灵宝天尊!让路!失却五器现世,这是始神的意志——!” 通天左手紧紧握着轩辕剑,那手臂已皆化为白骨,右手斜斜伸出,摊开手掌。 崆峒印落入掌心。 通天嘴角一勾,挑衅地嘲道:“去你全家的始神……” 继而抡起神器——玉板砖,朝轩辕像头上狠狠一拍。 承载蚩尤魂魄的石像终于不堪激荡,在崆峒印的最后一击下彻底粉碎。 蚩尤仰天长啸,轩辕剑脱手,被通天堪堪捞住,石沙化作漫天尘埃,被飓风卷得狂飞殆尽。 沙尘中现出一个人影。 通天疑道:“这是……谁?”继而筋疲力尽,握着轩辕剑,从高空中一头栽下了大地。 黑色的烟气从远方窜来,一头扎进了那人身上,继而头也不回地没入玄门。 “糟了!” 飘浮于云端的太上老君大惊睁眼,慌忙拂袖抛出一物。 破损的山河社稷图轻飘飘飞来,笼住了首阳山战场。 蓟城外: 浩然一身气力堪堪使尽,迷离的双眼最后见到的是闻仲的劈脸一掌。 周遭登时黑了下去。 “回去,后世是你的事,现世交给我们。”闻仲冰冷的声音在浩然耳畔响起。 浩然从一片漆黑中醒来,面前是一道刺眼的光。 浩然侧躺在地上,五指紧了紧,握住轩辕剑柄,面前是散落的五件神器。 “结束了?”浩然头疼欲裂,坐起身来,呆呆看着五件发出颜色各异光团的神器。“师父呢?姬丹呢?” “回去罢,这处的战争已结束,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男子声音在黑暗深处响起,仿佛十分熟悉,浩然却想不起何处听过。 “那这里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那声音带着笑意道。 “你是谁?” “朝前走,浩然。不要担心灵宝天尊,你必须马上回去,东皇撑不住那边多久。”那声音道。 浩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踉踉跄跄地迈出第一步,五件神器紧跟其后漂浮起来,缓慢飘动。 浩然在光门前停下了脚步,倏然道:“我还有事要办,现在不能走。” 那声音带着些许威严道:“君上,你肩负着天道,若再不夺回主动……” “当年涿鹿之战,其实是蚩尤救了我。”浩然转过身,他终于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 “为什么你把轩辕剑投进玄门,却不事先告诉我?” “你明明可以将轩辕剑一起交给我,还有……你和蚩尤的恩怨是怎么回事?他要收集琴鼎印镜石做什么?”浩然不悦道:“子辛是你的本命神器,怎会被蚩尤魔化?告诉我,姬轩辕!” 浩然喝出轩辕氏之名,四周登时亮了起来。 “师父!”浩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疲惫倚在柱边的通天教主。 通天笑吟吟道:“我就说他不会走,小乖乖没跟师父告别,怎么能走?” 黄帝无可奈何道:“如今大事迫在眉睫,你师徒还尽在此处混闹。” 通天眉毛一扬,嘲道:“不妨,东皇那老不死的还能再撑会……” 浩然哭笑不得道:“你赢了?师父?” 通天淡淡道:“坐罢,徒儿。你师兄去办点小事,你且听姬轩辕先说说。再作主意。” “东皇钟,请你过来。”黄帝道。 浩然不信任地打量着人皇,这尚且是他第一次与这万王之王正面交谈,然而浩然终究不是人类,对他的敬畏之心不如凡人来得强烈。 饶是如此,黄帝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仍令他折服。 “东皇钟,当初没有将事情缘由一并告知于你,十分抱歉。”黄帝和颜悦色道,目中又有一股促狭的笑意。 浩然道:“现在能告诉我了不?” 浩然端详黄帝的面容,只觉说不出的熟悉。 轩辕氏仍保留着凡人的形态,人皇眉目英朗无需细表,一身金铜铠甲更是伟岸非凡,然而那挤眉弄眼的神态与细节,却是像极了某个人…… 浩然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轩辕剑。 黄帝猜到浩然心中所想,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轩辕剑剑灵的一小部分人格,便是由我元神所化。” 女娲石·起死回生 那是一处恢弘的神殿, 神殿周遭立着二十八道石碑。 真正的轩辕神像焕发金光, 不断缩小, 最后化身为与凡人等高的形态。 那是一名身着战甲的九尺男子, 此刻缓步向浩然走来。 “盘古开天辟地, 而后篡夺了本应归于你身的‘天道’。” 浩然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又再度陷入恐惧的颤栗中。 “什么是天道?”浩然忍不住问道。 黄帝淡淡答道:“天道说法不一, 圣人各有解释, 上仙成圣后证得大道,或以力证道, 或以仁证道, 或以情证道……” 浩然的思绪被引了开去,忍不住道:“以情也能证道?” 黄帝不答, 通天却是接口道:“情之一事, 本易入魔, 然而情却是天地初始的源头, 堪称大道。” 浩然揶揄道:“师父是以情证道的?” 通天正色道:“当然不是,师父还没那么大本事。”说着又促狭地看着黄帝。 轩辕氏似是想起了回忆,沉默不语,片刻后叹了口气道:“女娲娘娘便是以情证的大道, 罢了, 不提。” 浩然对圣人间的一些往事不太感兴趣, 反而问道:“师父是以什么证道?” 通天答道:“以心证道, 大道在我心, 随意而行……” 黄帝微忿道:“灵宝天尊, 你已被除了名。” 通天无所谓地一哂道:“然而师父也有不明白的事儿,你说我大师兄那厮,成日便在睡觉,稀里糊涂地便成了圣,你说他是怎么证道的?” 浩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黄帝沉吟片刻后说:“老子是离大道最近的一个,罢了,不提。说回正事。” “昔年我与蚩尤俱奉了始神之命,主宰人间沉浮,自洪荒结束,凡人于神州大量繁衍开始,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始神令妖魔二族规避到山海界,人族主世……” “为什么?”浩然忽然问。 “不知道。”黄帝哂道。 “哪里有这许多为什么,全凭他老人家高兴。”通天懒懒答道:“兴许是看妖族里的一些事不顺眼了,又或者是想拆散什么人……” 黄帝又沉默了。 “意随心起,本就没为什么的。”轩辕氏缓缓道:“我便与蚩尤各率人,魔二族大战,是役牵动了整个神州气运。” “有为什么。”浩然倏然明白了一些事。 通天轻轻“嘘”了声,并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黄帝抬起头,看着浩然,问:“女娲对你说了何事?” 浩然将那无数的片段接连串起,而后笑道:“蚩尤是注定要输的。” 黄帝淡淡道:“一切都是注定的。这也是注定,那也是注定。 “人族赢了,魔族退了,世事更替,神州万年……直到你们的后世,被称为末法时代的那一点,始神方开始有些不安。” 浩然道:“所以他想挽救么?” 黄帝答道:“不,他想重来。” “……” 浩然警觉道:“什么意思?” 通天插口道:“蚩尤便是奉了他的命令,要回到后世,将一切毁去,重新开始。姬轩辕则有另一个办法,就是把历史的道标抹去,让已发生的事变为可更改……” 浩然失声道:“历史可以改动?也就是说,一些注定要发生的事都可以避免了?!” 通天忽问道:“徒儿,你觉得这两个办法,谁对谁错?” 浩然答道:“当然是弥补的好,但……历史怎么改?东皇大人告诉过我……” 通天笑道:“历史不可改,是因为天道被夺,盘古的意志在影响一切的发展。” 黄帝颔首道:“是的,东皇、朕、灵宝天尊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将这个历史的道标抹去,不让他再左右因果。让真正的无为之道回归。” 通天与轩辕氏一起望向浩然,浩然道:“说实话……我觉得蚩尤的法子也……不一定就是错的,只是我很难接受,而且许多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地好。真正的无为之道,是不是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 黄帝解释道:“真天道仍有载体,然而却是放任世间万物发展,不作干涉。若当年大战没有始神的影响,如今只恐怕一切都有所不同了。” 浩然点了点头,问道:“载体又是谁,就是这几件神器?” 通天淡淡道:“载体是你,徒弟,你才是天道。” 浩然的瞳孔倏然收缩,只听通天又认真道: “十神器齐聚,东皇钟之威开到极致,可令天地恢复刹那间的鸿蒙状态,盘古之魂便无所遁形,必须化为实体,如此鲲鹏方能借助神器之威,与其全力一战。” 黄帝握着轩辕剑,唏嘘道:“能走到今天这步颇不容易,纵身为圣人,也是有所顾忌的,因为一切在筹划之时,必须避开无所不能,窥探着一切的始神之眼。现在你能明白,为什么当初不告知你缘由了?” 浩然疑惑道:“那现在说了,盘古不就也知道了么?” “这里是山河社稷图,师兄以法力撑起的结界。”通天起身道:“历史的道标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闻仲也该回来了,解决完这里的事情后,你便回去罢,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和鲲鹏身上了,徒弟。” 浩然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一道光华闪过,山河社稷图的空间中登时多了数人。闻仲抱着姬丹的尸体,身旁站了个小女孩,正是喜媚。 闻仲蹙眉道:“还未走?” 浩然上前抢过姬丹的尸身,将其小心放在地上,又望了闻仲身旁的人一眼,道:“白起呢?” 闻仲答道:“荧惑星乃是师伯……” 通天咳了一声,闻仲遂转了话头,道:“寻不见他,你且先给喜媚办件事,救你结义兄长。” 浩然又道:“李牧也没死?” 浩然微一沉吟,反正姬丹也已死得透了,便不忙在一时,问道:“要……怎么救?” 胡喜媚哭丧着脸道:“这可是逆天而行……会挨雷劈的……” 通天笑道:“你救就是。雷神就在这,谁敢劈你?” 喜媚这才不情愿地领了命,埋头翻检药囊,与浩然二人凑在一处,道:“浩然,你这回走,可就再也见不着拉。” 浩然想到要与通天闻仲等人诀别,心内又一阵酸楚。 浩然低声自嘲道:“我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来了只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走了也是应该的。” 喜媚头也不抬道:“你可要加把劲呢,我们妖族,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了。” 浩然思及这命途多舛的三姐妹,又叹了口气,道:“嗯。” 喜媚笑道:“手伸出来。” 浩然挽起袖子,喜媚拿刀在浩然手臂上轻划,取了个小净瓶儿接着,浩然唏嘘道:“那就有劳你了,李牧在哪儿?” 喜媚道:“太师把他送去蓬莱了,凡人活不了多长,顶多就是续个几十年性命……其实救不救倒也不妨……” 浩然淡淡道:“那男人辛苦了这许多年,也该过点安生日子了,没有死在沙场上,能得善终是件好事。” 喜媚眉间带笑,又盈盈道:“说不定他们这些人,反倒喜欢死在战场上呢。” 浩然头晕眼花地笑道:“那却是你我多事了……话说喜媚……你救个人要放多少血?这瓶子怎还没满?” “这是太师找慈航真人借的琉璃瓶,可是仙家法宝呢,怎么装也没个底儿……” “喜媚——!” 胡喜媚忙不迭地塞了瓶子口,逃了。 “浩然!”喜媚道:“以后可就见不着了啊。” 浩然微一沉吟,解下一个木腰牌,递给喜媚,道:“这个还给李牧。” “还有,你帮我寻白起。”浩然道:“寻到了……就……” 忽然间浩然也不知道寻到了之后该做什么。 浩然道:“告诉他……多谢他了。你练的仙丹能给他一颗不?” 喜媚道:“他是荧惑星呀,本就是红……那个啥转世来赎罪的,星宿还得吃啥仙丹?” 浩然一想也对,却没注意到“赎罪”一词,道:“那你替我和他说句……嗯,多谢他在……子辛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直陪着我。” 浩然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道:“我与你去寻他,当面说,你可见了白起不曾?” “浩然!”通天教主不悦道。 浩然只得叹道:“罢了,你就说我谢谢他,他明白的。” 喜媚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通天调侃道:“本想让你话个别,了解一桩心事,你儿女之情却是啰嗦,只怕这一拖,你也不用再回去了。” 浩然道:“这次来,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白起,那段日子里……算了,不提也罢。” 黄帝道:“这就是你徒弟?”说着上前去探姬丹脖颈。 姬丹手臂上已浮出一层灰褐色的尸斑,浩然道:“师父,要怎么救他?” 通天笑道:“师父只懂杀人,不懂救人,这事儿还得交付姬轩辕身上。” 浩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黄帝,黄帝眼中略有笑意,道:“倔脾气,纵是要救自己徒弟,也不肯开口求孤?” 那语气像极了子辛,令浩然登时呆在当场,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朝着黄帝跪下,恭敬磕头。 “开个小玩笑而已。”黄帝忙笑着上前将浩然扶起,戴着护腕的大手温暖而安全,浩然道:“他也姓姬,可是你的后人?” 黄帝点了点头,道:“将女娲石与伏羲琴取来。” 浩然依言照办,黄帝抬起左手,两下虚点,琴,石二器分布东西,缓慢旋转。 “此阵名唤天女白玉轮。”黄帝手指在虚空中划出无数符文,每写下一个,便发着光轻飘飘飞到姬丹身周,填满了那法阵。 “昔年白玉身死,伏羲与女娲心痛爱女,设此逆天大阵,重塑其灵,女娲又分出元神,贯于天女身中……” 浩然道:“你怎知道的?” 黄帝静了片刻,缓缓道:“白玉就是孤的妃子,炎黄之战中,朝女娲讨了九仪天尊剑,亲自交到我手里的旱魃。” 浩然点了点头,通天忽插嘴道:“当年一战,我三清晓之甚少,见过那女孩儿一面,倒是觉得挺不错的,后来如何了?” 黄帝手上不停,答道:“后来她举族去了山海界,过了不久,山海界因她的体质而干旱一千余年,女娲迫不得已,只得收回元神,从此再无天女,唯剩女娲。” “也就是说,她的性子与记忆,都交给女娲了。”通天知道浩然不懂,遂向其解释道。 浩然点了点头,又道:“元神分化真是稀奇。” 黄帝目光略有点黯淡,喃喃道:“此术不可多用,否则于情一道,太难把握,灵宝天尊可曾施展过此术?” 通天又懒懒道:“精分这事,本教主向来是不稀罕的。没的惹一身情债,倒也麻烦……姬轩辕,你倒是说说看,你把元神分化,成了轩辕剑的剑灵,把我关门徒弟给嫖了……” “师父!”浩然咬牙切齿道。 “……现倒是拿出句清楚话来,做了啥事要负责,你打算娶东皇钟当媳妇么?” “……” 黄帝停了手,哭笑不得道:“轩辕剑是鸿蒙黑气所化,我如何有那本事?不过是将我一点灵力注入,令其不至于在乱世中不谙王道,造下太多罪孽。实质该如何还是如何,与我无关。” 浩然担忧道:“那子辛还能……” 黄帝知道他想问什么,随口答道:“这就要看东皇了。” “你你你,你继续,别把姬丹变了僵尸。”浩然忙道。 黄帝又解释道:“你与轩辕剑身上灵力过于巨大,若尽数爆发出来,连圣人也无法制住,神器心智尚未长成,有如此大的威力非常危险,此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朕没有别的念头……” 通天又嘲道:“看把你给吓的,我徒弟们再不长进,也不至于抱着你大腿,硬要当小老婆么……” 被晾在一边的闻仲嘴角微微抽搐,浩然忙附和道:“就是。” 人皇的精神已被灵宝天尊弄得濒临崩溃,把手一挥,喝道:“回天之力!” 那时间所有符文尽数焕出金光,围绕姬丹高速旋转,嗡嗡之声不绝,金字一个接一个地没入了姬丹的身体。 光芒笼罩下,姬丹的脸色恢复生机。 伏羲琴与女娲石落地。 “师父?” “姬丹!”浩然终于松了口气,奔入阵内抱着姬丹。 通天道:“有话容后再叙,你现必须把姬丹带回后世去,天女白玉轮一开,盘古定会察觉,不可再多留了。” 浩然点了点头,道:“这处还能支撑多久?人间已经恢复原样了么?” 黄帝闭上双眼,复又睁开,缓缓答道:“此处比兜率宫的时间流逝更快,人间已过了二十年,一切照旧,你大可放心了。” 浩然想起最后一件事,道:“我还是要下世去,只去一会儿,成不。” 通天想了想,答道:“可以是可以,你要去何处?人间数月,在山河社稷图中不过是瞬息光阴。但你要去寻白起的话……实话告诉你,徒弟……” “我想去看看嬴政。”浩然道:“很快就回来。” 通天点了点头,道:“小姬丹去么?” 姬丹极缓地摇了摇头,通天教主袍袖一拂,将浩然送往下世。 ——卷五·女娲石·终—— 天地变·不周升 河北, 四月, 烟沙茫茫, 风扬百里。 一行脚印从远方延伸而来, 刚过完沙尘天气, 百里荒芜人迹。浩然站在那宏伟自然的景色里,宛若成了画中的一员。 叮当声响, 碧蓝天幕下, 一名年轻男子牵着一匹老马,马上载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翁, 似是主仆, 又似是父子,晃悠悠地朝浩然行来。 “老丈人, 借问一声沙丘怎么走。” 老翁道:“沙丘便在此处以北, 小哥去始皇帝行宫作甚?” “始皇帝都叫上了么?”浩然忍不住笑道:“今年是什么年头了?” 老翁捋须一算, 道:“始皇三十七年了。” 浩然点了点头, 问:“天下如何?” 老翁悠然唱道:“万里长城已建成——阿房宫也完了工,洗戾气的哪吒——在搏浪坡毁了始皇帝的座驾,渡情劫的龙吉公主——哭倒了长城——咸阳立着九座金人,神州再无一把完好的剑, 料想是被诛仙阵吓怕了——生也罢——死也罢——” 浩然又道:“依老丈人看, 那小子还有多少时日?” 老翁唏嘘道:“快去罢, 迟了便见不着了。” 一问一答间, 话音传开, 在那空旷的荒地上空飘荡, 天地间唯余风声不住呼啸,浩然道:“依老丈人看,始皇帝来生会转世成谁?” 老翁捋须微笑道:“你本不是这世上的人,管这许多又有何益?依我看,你连徒弟亦不该收,孤身来,孤身去,这才了无牵挂。” 浩然叹了口气,微笑答道:“奈何六根不净,尘缘太多。” 说毕朝那老翁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一声凤鸣响起,老翁身下那瘦马展开火红的双翅,化为千万道烈火缠绕着的金凤之身,缓缓飞向天际。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五十岁。 过多的政事与操劳令他疲惫不堪,第五次东巡,更染上了热病,途经平原津时,嬴政一病不起,终日陷于昏睡之中。 嬴政为人刚愎自用,每日批阅卷折不下一百二十斤,事无巨细,俱需亲自过目,雍都登基前夜九尾天狐现身,昏倒在雪地中更令其留下咳嗽的病根,此时一切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然而他的皇位继承人,还迟迟没有定。 赵高与李斯正商议撰写始皇遗诏,忽听行宫外有人大声喧哗,登时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 “什么人?”李斯喝道:“何人闯宫,速速将其拿下!” 赵高与李斯奔出宫来,见行宫外跪了满地的侍卫,浩然收剑回背,微笑道:“李兄,赢高,一别经年。” 李斯霎时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赵高却是骇得拔腿便跑。 “钟……钟太傅?”李斯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道:“钟太傅来……来……” “来看看他,要走了。”浩然漫不经心道:“难得李兄还认得我,这些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如何?” 李斯强自镇定,笑道:“太傅还是和二十九年前……一样。” 浩然笑答道:“仙人是永远不会老的。” 偌大一个宫殿中,只有一张床,一个人。 嬴政鬓角已显得花白,形容枯槁不堪,躺在冰冷的白玉床上,不住痛苦地喘气。 无数回忆离他不断远去。 邯郸质子馆中,与姬丹手拉着手,站在窗台下张望的时光,日上三竿时廊柱的投影。 月朗星稀的凉夜,千万飞剑在天空中旋转,皎洁的银盘下映出年轻剑客的身型。 御花园内,他亲手交予自己金色大剑。 昏暗的油灯下,那人睫毛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光。 嬴政甚至忘记了异人,吕不韦,朱姬的面容。 童年时唯一的记忆便是朱姬娇媚的笑声,异人为父,朱姬为母,然而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是极少的,常常见到的人只有浩然。 浩然的存在如一根线,穿起了他的童年,少年,直至他登基为帝的前一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师父写的?” “当然,不是。” 冷淡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嬴政吁出最后一口生机,朝黑暗里缓缓地坠了进去。 一只手探进黑暗,将他从深渊中攫了出来。 “脑膜炎。”浩然眉头深锁,低声道。 “孤……”嬴政神志不清地伸出枯干的手去抓,与那冰凉的手指互握,继而紧紧地扣在一起。 “师父……师父……” 浩然几乎无法相信,面前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便是当年的嬴政,不可一世的嬴政。 “政儿。” 嬴政睁开双眼。 “师父,是师父。”嬴政的眼中焕发出生机,紧紧抓着浩然的手。 先天元气注入,令嬴政产生了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师父,你回来了。” 短短的片刻,嬴政体内周天元气运转,病痛瞬时消除,高烧点滴褪去,嬴政只死死握着浩然的手,须臾不愿松开。 浩然道:“政儿,我在这个时代的任务已完成。要走了,来向你告别一声。” 嬴政置若罔闻,拉着浩然的手,颤声道:“师父……我……我一统六国,我一统天下,我在泰山封禅……我……使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 浩然看着嬴政苍老的脸出神,许久后道:“你做得很好。” 浩然依稀想起,自己竟是未曾夸奖过面前的这个徒弟,无论他学会了多少字,抄了多少书,有多么刻苦,咸阳宫内,西山垂暮,幼年的嬴政一手提着竹简,另一手提着笔,兴冲冲地奔来时,向浩然报告之时,浩然的回答只是淡淡一句:“嗯。” 嬴政兴奋地说:“浩然,孤是皇帝,三皇五帝,孤在台上封禅……” 浩然忽道:“政儿,你还记得姬丹么?” 嬴政听到姬丹二字时,竟是全身微微痉挛,恐惧地说道:“是孤害了他,孤害了他……”继而闭上双眼,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 浩然心中恻然,忍不住答道:“姬丹没有死,你们人族的老祖宗救了他,他现正留在九重天上……” 嬴政倏然睁开了双眼,道:“带孤去见他,孤有话与他说。” 浩然平静地答道:“他不愿意来,这次走,我得把他带回去。” 嬴政望向浩然,双目神色迷离,喉中发出几声干嗬,问道:“回去?带他回去?” 浩然见嬴政将死,便也不再隐瞒,免得令其死不得心安,抬眼答道:“带他去我的时代,那个天地崩毁……” “师父!”嬴政双目没有焦点,却似在绝望之处窥见一处光明。 “太傅!带孤走!带孤成仙!” 嬴政握着浩然的手传来一股大力,捏得浩然手腕剧痛,垂死之人终于抱住了最后一截浮木。 “带孤去天上——!”嬴政声嘶力竭地大吼。 浩然喝道:“政儿!” “孤是你的徒弟!孤也要成仙——!”嬴政龙颜大怒,整个人扑上了浩然,浩然猛地将嬴政推开。 一刹那天地静谧,纷繁错杂的过往,理不清的恩怨疯狂地涌来,吞噬了这对师徒的内心,恍若一道悬崖遥遥拉开了他们身前的距离。 浩然挥开嬴政的手,心中涌起难以言语的陌生与恐惧。 “带——我——走”嬴政目中神采一黯,重重摔回白玉床上,声音小了下去。 “师父……别扔下政儿……” 浩然忙道:“嬴政!” 浩然再次握着嬴政,要将先天元气注入,嬴政却下意识地甩开了浩然的手。 “我爹……也是这么死的。” 嬴政说完了他的最后遗言,喉中发出轻响,面带童年时的怨忿与临终时的不满,撒手归天。 始皇崩,享年五十岁。 “子辛师父不能再恢复原型了么?”姬丹忍不住问道:“师父,嬴政那小子说了什么?” 浩然擦拭着轩辕剑,头也不抬道:“谁知道他呢?估计是死了罢。嬴政老了,也死了……人总是得死的,神器也不例外。” “师父……”姬丹那话中带着一丝隐约的哭腔。 浩然道:“我和子辛约好,要一起走到最后,这便是最后了。” “待会等教主开了玄门,回到后世,十神器聚在一处,师父也得死了,你难过不?” 姬丹急促地喘息,咬牙苦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浩然打趣道:“子辛终究还是差了半步,没踩上终点线,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也就这样了。人生总是有些不圆满的事。” 姬丹泣不成声,浩然伸出手,将姬丹的脖颈搂着,让他伏在自己肩头。 “花开花谢,潮落潮生,永远没有止境。”浩然淡淡道:“想开了就好,我抱着他走到终点,其实也一样。” “怎么?”浩然微诧道,放开了姬丹。 黄帝与通天教主把视线从浩然身上移开。 通天答道:“没什么,徒弟,过来和师父告个别?” 万古玄门再次洞开,时间的乱流在其中穿梭来去,无数场景破碎,人类厮杀的战场一幅幅飘向远方,几万年的光阴纵横交错。 四周发出阵阵震荡。 黄帝沉声道:“尽快,始神已发现此处,山河社稷图快撑不住了。” 浩然与通天教主彼此拥抱,道:“师父,以后还能见面么?” 通天想了想,唏嘘道:“应该不能了。” 山河社稷图内的空间剧烈摇撼起来,那无边无际的暗红色天空缓慢瓦解,化为碎片。 穹庐如同破碎的玻璃天顶,从地平线上朝着玄门处缓慢垮塌,隆隆作响,浩然与通天教主紧紧抱在一处,通天抬起手,摸了摸浩然的头。 “去罢,徒弟,那是你生来便注定要做的事。” 浩然哽咽道:“谢谢你,师父。” “永别了,师兄。”浩然抹了把泪,眼眶通红,死命忍着那苦涩的眼泪,转过身。 闻仲沉声道:“辛苦了,浩然。” 浩然扯过姬丹,以臂膀护着他的头,转身,背朝时间隧道朝后一坠。 那不舍的眼神与茫然的通天教主交汇于虚空中的一点。 浩然坠了下去。 与此同时,天地轰的一声垮了下来,狂风将山河社稷图的碎片吹散,现出首阳山顶的空旷平地。 玄门缓慢合拢。 闻仲,通天与姬轩辕同时转身,面向远方天幕上的一物。 黑白两色云旋转,汇为太极之型,圆盘缓慢旋转,凝于天际。 “那就是盘古元神?”闻仲随手抖开金鞭。 通天“嗯”了声,继而色变道:“不好!始神发现我们了,这下有麻烦了,徒弟!” “……” 闻仲铁青着脸道:“这时间还开甚玩笑!备战!” 通天倏然伸手扯着闻仲的袖子,道:“大事不好呐!我们打不过!那可是始神呐!” “???”闻仲尚且是头一次听到通天教主会怯战,转身恍若不认识般地打量着他,道:“师父你……” 黄帝也是一头雾水,凝视通天,且看他有何说法。 通天一本正经道:“闻仲,为师现便给你上最后一课,今日后,你便可出师了。” 闻仲疑道:“什么?” 远方那太极已逐渐汇集成型,玄门不断收拢。 通天道:“打不过的时候,就得跑。”说时迟那时快,通天教主转身奔跑几步,纵身一跃。 “师父!”闻仲瞬间如五雷轰顶,只呆了短短片刻,便下意识地追上教主,也朝着玄门中一跃。 “灵宝天尊,你!”黄帝勃然大怒。 通天闭上双眼,嘴角现出一抹微笑,并感觉到闻仲有力的臂膀于身后搂住了自己。 “徒弟,你跟来做什么?”通天煞有介事道。 “你……”闻仲的忍耐力已趋近极致。 闻仲紧紧抱着通天,在时间的潮汐中飞速坠落。 黄帝这时才回过神来,瞬间额上汗如雨下,看看那远方成型的太极,又看看玄门,终于下定决心,大步冲向时间隧道。 不早不晚,玄门便在黄帝冲到近前时,彻底关上。 黄帝仰天长啸道:“让孤也进去——!” 白起踉踉跄跄地爬上了首阳山顶,与目光涣散的黄帝对视一眼。 “浩然呢?” “走了——!”黄帝朝着白起咆哮道。 白起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人……人皇?灵宝天尊呢?师尊派我来寻他。” 黄帝吼道:“也走了!都跑光了!” 白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黄帝倏然间一惊,又望向远处那太极之云。 太极云团发出震彻九州的怒吼,朝着首阳山顶堪堪扑来! 黄帝顾不得再说什么,抽身化作一道金光朝东面高速飞去。 白起张着嘴,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想去掰轩辕殿的大门。 九霄深处,玉清境,昆仑山,玉虚宫。 阐教教主闭上他的紫金双瞳,微笑道:“痴儿……” 元始天尊伸出一手,朝着虚空中微微一拈。 白起道:“我还没与浩然告别——!” 话音落,白起化为万丈红光,一道星芒平地升起,流星般冲破天顶,一路飙射过南天门,禹余天,兜率宫,紫霄殿。 十万天兵天将仰头瞻望,红光飞向玉虚宫。 元始天尊翻掌,将那道光拢于掌心,收为一枚晶莹剔透的红玉。 “诸天星官归位,开南天门。”元始天尊庄严之声响彻天地。 太上老君睁开双眼,微笑道:“三千岁月,十万光阴,涿鹿之战再临。九天仙神各据本职。” 元始天尊虚拈红丸,抬掌轻送,红丸射向漆黑的天幕,镶于天顶,荧惑星发出明亮的光彩。 太上老君清朗之声如击玉磬:“不周山起,迎东皇。” 大地隆隆作响,天庭缓慢降下,罩住了神州万民。 飓风肆虐了天空,沧海倒灌,不周山拔地而起。 天地重归混沌,茫茫烟海中,便唯有一座漆黑的不周山。 涿鹿战·黄帝崩 天地间俱是白茫茫的水, 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红雨铺天盖地的下着, 工业废墟的遗迹中, 电流四处乱窜。高处森地一声开了个巨洞, 时间张开它咆哮的嘴, 将四个人类喷了出来。 浩然搂着姬丹,最先头朝下摔向地面。 “师父!”姬丹焦急喊道。 “哎哟……”浩然摔得全身几乎散架, 不料砰的一声又被横飞而来的一男人撞倒在地。 “子辛?!”浩然还未回头, 惊得睁大了眼。 然而轩辕剑仍抱在自己手里,身后那人是谁? “钟……钟……太傅?” 徐福挣扎着爬起, 倏然又被另一个柔软的屁 股压在地上。 龙阳君弱柳扶风地爬起来:“摔煞奴家了~~" “……” 四人七手八脚地摔成了一堆。 浩然师徒二人愣在原地。 浩然道:“徐福……师弟?龙阳君?!” 徐福正抱着龙阳君, 此刻两人对视一眼,慌忙彼此推开, 龙阳君的嘴巴张成o字型, 声音陡然尖了八度, 惊叫道:“钟浩然!太子丹——!我的徒弟呢!这是何处?!” “你徒弟死了, 龙阳君,你是女娲石……别过来!” “死了——!不可能!我亲手交给姬丹的!” “姑娘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别碰我师父,是我的事——!” “……” 龙阳君上前要抓浩然,四人各执一词, 场面混乱无比, 姬丹与徐福七手八脚, 好容易将龙阳君与浩然架开, 龙阳君坐在一块石头上, 嘤嘤地哭了起来。 “傻子福怎么又……好了?”浩然一头雾水道:“师弟, 你去陪陪龙阳君。” 徐福不信任地打量着浩然:“那姑娘泼辣得很,没兴趣。” 浩然怒道:“不是让你用身体陪!” 姬丹解释道:“你去见嬴政那会儿,师祖爷爷把崆峒印修好了。” 浩然问道:“碎玉也粘上了?” 姬丹道:“没有,不知用了甚法子……人皇也搭了把手。” 浩然点了点头,料想圣人有圣人的神通,便不再多问,他与姬丹并肩站在一处山坡上,眺望脚下死寂的城市。 “怎么成这样了?”浩然蹙眉道:“恐怕是我们穿错时间点了?” 姬丹难以置信地看着荒芜的大地,极目望去,四处俱是黑漆漆的,看了许久,姬丹问道:“这是哪一国,师父?” 浩然答道:“这也是你的世界,战国时期四千年后的神州大地。” 姬丹抽了口冷气,浩然又道:“走罢,我们估计是没寻好时间点,或许是产生了百年的落差,先下去看看再说。” “这处唤作太平山。”浩然跃下崎岖山石,朝高处喊道:“师弟,龙阳君,都下来。” 龙阳君扭扭捏捏,不情愿地下来了。 浩然领着三人,组成探险小分队,艰难地在荒野上行进,正准备应付这群古代人的十万个为什么时,姬丹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师父,子辛师父为何没有恢复真身?” 浩然怀中抱着轩辕剑,听到姬丹此问时不易察觉地一颤。 “不知道。”浩然答道:“他的灵魂不知去了何处,你看。” 浩然将轩辕剑抽出些许,剑身光泽依旧,却少了点灵气。 姬丹神色黯然,知道此刻浩然心中定是更不好受,遂岔话道:“师父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 浩然点了点头,答道:“神州七大遗民避难所之一,极南之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师父会开始一个新的时代,你在这里住下去,生活是很好的……” 高楼上,紫红色的灯光一闪一闪。 “那是什么仙术?” “那叫霓虹灯。” 浩然牵着姬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城市外围,防护罩已经解除。 徐福与龙阳君跟在身后,打量四周的眼光陌生而充满怜悯。徐福一面警惕地走着,嘴巴里一面念叨不停。 “末法时代,这便是末法时代……”徐福唏嘘道:“群魔乱舞,神州大劫……” “行了。”龙阳君不耐烦道。 徐福又道:“你身为女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龙阳君陡然尖叫道:“本君也是个大男人呢!” 浩然被吵得头疼,喝道:“别吵了,待会就得死了,还吵什么!” 一根钢杆立在路边,上面支着一块仪表式的装置。 “欢迎来到香港……”电波的声音沙拉沙拉,机械合成的人声于身旁响起,吓了三人一跳。 浩然停下脚步,蹙眉望向不远处的装置,答道:“七三三六 四零号遗民回归。” 机械装置答道:“查无此人。” 机械“哔哔”响了几声,继而沉寂下去。徐福抬腿潇洒地给了那机器一脚,火星砰然爆开,炸了。 “别乱动。”浩然喝道。 “人都去哪了?” “有人吗?” 浩然走进死寂城市的中央,抬头眺望高处。 “什么都别问,解释不清楚的。”浩然道。 摩天大厦上的电视墙满是雪花点,倏然间图像交织变幻,一朵蘑菇云在电视里升腾而起,炮弹于坦克炮口处拖着白色尾焰飞出。 历史上屠杀,征战大同小异,俱是鲜血与暴力绘成的场景。 “那是战争?”龙阳君一眼便辨认出电视中的景象。 浩然颔首道:“是的,今天怎么在播这个?人类都死绝了?” 电视墙中现出一双眼,凝视着浩然,浩然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白光唰然一收,电视黯了下去,关上了。 “去海边看看。”浩然如是道:“东皇大人的岛屿在海上。” 维多利亚港。 “人类如果死绝了,师父你还要去发动那个劳什子阵么?”姬丹忍不住问道。 浩然打趣道:“自然是要的,你不还活着么?” 姬丹道:“那我们再回去?这里便扔着不管了?” 浩然唏嘘道:“躲不过就走?哪能不想干了就回去?” “就算人都死光了。”浩然轻声道:“不,万物都死光了,留着一个空空荡荡的,干净的神州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姬丹想了想,而后道:“不明白,人和动物都死了,还留着世界做什么?” 浩然微笑不答,在海边停了下来,发现那绵延百里的海岸线上,密密麻麻站的俱是人。 “他们都在这里……”龙阳君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举目眺望,那海边足足站了十万人,四处俱是涌动的人头,姬丹道:“他们要做甚?!” 人类群体仿佛被操纵了精神,一个个目光呆滞,绝望,朝海中走去。 一时间满海俱是浮尸,变异的水鸟于空中滑翔,并发出哀鸣。 “这下真要死绝了。”龙阳君喃喃道:“浩然?你师弟在做甚?” 徐福正冲进人堆内,慌张地拉扯走进海中的人,吼道:“怎可寻死!快回去!听小可一言,大家都回去!” “把那傻子拖回来。”浩然吩咐道。 龙阳君带着钦佩的目光遥望徐福一会,继而上前去抓人。 姬丹一阵汗毛倒竖,道:“师父,这地儿也真够可怕的,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 浩然答道:“走罢,出海,岛上便有答案。” “你做什么!”徐福死命挣扎,却被龙阳君紧紧箍住。 浩然带着笑意看了这二人一会,调侃道:“女娲石,崆峒印,彼此都是石头的关系,所以有仇么?” 徐福冷冷哼了一声,姬丹已推过海边废置的小船,浩然跳上船去,徐福怒道:“为何眼见黎明百姓身赴水火,置若罔闻?!” “上来罢。”浩然淡淡道:“一个个救,你救得过来?” 小船摇摇晃晃地出海,在铺满死尸的波浪中穿过,划向遥远海面上漆黑的小岛。 “浩然,我们得快点了。”龙阳君不无担忧道。 浩然调整了帆的方向,笑着说:“或许我们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不回顾一下生平么,龙阳君?” 一时间船上四人俱是静了下来。 “也不知道谁把我们这些神器造出来的。”浩然忽道:“或许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浩然不禁陷入了沉思中,自己究竟该不该存在? 不算太上老君的梦境,他在时空中穿梭了四次,每次经过乱流时,浩然都有一个十分好奇的想法:回家的路上,再朝后走点,能看到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能恰好落在正确的时代,难道这里是时间轴的终点? 浩然的思绪绵延开去,又想到蚩尤以留在历史中诱惑了子辛,换句话说,如果留在战国,再也不回来,他们会怎样? 神器是不老不死的,或许会随着世界的发展,而再次来到这个时代,再回古代一次,寻找神器? 再回古代一次,继续活下来? 那该叫轮回? 刹那间,浩然的意志发生了唯一的一次动摇,他看了姬丹一眼,喃喃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徒弟?” 姬丹茫然以对,浩然又道:“你觉得我该带着子辛回去么?活我们的,不再搭理这世间的事。” 姬丹吱嚅道:“回去也是一切照旧,没劲得很。” 浩然再次沉默了,他握着剑柄的手不禁阵阵发痛。 “子辛,我们快到了。”浩然低声道,那一刻,浩然无比地思念他,想得心中发疼。 他几乎有种冲动要跳进海里,抱着轩辕剑,安静地漂流到一个没有人的国度,度过那永远没有尽头的岁月。 无数次目睹历史在相同的轨迹上延伸……也是无趣得很。 龙阳君的饮泣将浩然惊醒过来。 “我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龙阳君恸哭道:“一生功名荣华,尽付流水,连个徒弟都保不住,我命苦的徒儿呐……” 徐福则看着海面发怔,而后道:“凭什么要到这里来?凭什么?” 浩然被问得心头一凛,徐福眼中满是怒火,道:“海边那许多百姓不去救,你到此处来做甚?” 浩然思绪沉重至极,如同一块大石压在心上:“别说了!” “这是我们身为神器的职责……”浩然一时语塞,徐福又怒道:“你既知过去人族如此施为,将导致如今的局面,为何当时不作阻止!?”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枷锁,压着众人喘不过气。浩然倏然间明白了什么,当即闭上双眼,单掌前推。 “当”的一声钟响,隐遁于空气中的妖魔瞬间现出身形,近百血鸦齐声呱噪,扑打着翅膀四散。 浩然舒了口气道:“原来真的有人在阻挠我们。” 一大一小,两只蝴蝶扑扇着翅膀穿过上百米的高处,轻飘飘落在一块石台的边缘。 小蝴蝶收起翅膀,抬起细细的腿,去戳另外那只大蝴蝶的虫腹。 通天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徒弟,你肚子挺胖的,得减肥了。” “……” 闻仲也收了蝴蝶翅膀,带着怒气道:“莫说没要紧的事,那便是东皇?” 通天脑袋上的蝴蝶触角动了动,要去揉闻仲的脸,闻仲侧过翅膀,把通天拍了拍,示意安静,别胡闹,又问道:“先前险些忘了,兵主的地魂怎来了这处?” 通天答道:“这里是历史的尽头,东皇耗费灵力,封住了时间的流向,后面再也没有了。” “越靠近祭坛,时间便越是缓慢……不可再过去了。”通天轻声道:“等浩然他们过来。” 闻仲又问:“子辛呢?” 通天神神秘秘地“嘘”了声,答道:“姬轩辕已准备好,且等他的便是。” “来了,噤声。” 星海之路从脚下铺展开去,静谧的神力空间中,盘古斧,炼妖壶,昊天塔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发着光。 “东皇大人。” 中央祭坛上浮着一团灰暗的光,内里依稀可见到一只灰黑的火焰之鸟在翻腾。 “东皇大人?”浩然蹙眉道:“外面发生何事?” “我……你……” 苍老的声音响起,浩然忙把姬丹护在身后。 “我的元气快散尽了……始神灵压过大……浩然……快……” 东皇沙着嗓子缓缓道。 浩然一惊,道:“操纵人类入海的便是盘古?他如何到这处来的?” 东皇嘶哑道:“创世之眼可窥万年……他无处不在……浩然,快……” 浩然不敢多作拖延,忙取出琴鼎镜三器,神器缓慢飞向低矮的石柱,虚浮于空。 “我们……”浩然想了想,道:“这便结束了。” 浩然摸了摸鼻子,道:“有何遗言么?两位,有什么要交代的,可以告诉姬丹,他能活下去。” 徐福冷笑一声,身上绽放青光,回复印身,飞向石柱。 龙阳君叹道:“到了这时候,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倒是你……” 女娲石遥遥飞起,归位,浩然解下背上轩辕剑,双手捧着,走到一方空石柱前,静静凝视着剑上符文。 闻仲化身而成的那只大蝴蝶扑打着翅膀,贴着地面飞过,继而轻轻粘在了石柱背朝浩然的那一面。 “啊……”姬丹蹙眉看着那只蝴蝶。 浩然单手依恋地抚过轩辕剑身,将它放在石柱上。 “子辛,再会。”浩然低声道。 “姬丹,保重。”浩然说完了他最后的话,松开手,闭上双眼,舒展四肢,东皇钟焕发出温润白光,斜斜飞向最后一个空位。 “师父,有只蝴蝶……”姬丹忙道:“等等!” 太古十大神器终于齐聚,发出震撼天地的共鸣! 那声音宛若巨兽的咆哮,小岛深处的神力空间被摧成废墟,龙卷风平地卷起,唰然排开了近十里外海! 两只蝴蝶在飓风中一抖双翅,恢复人身,通天反手抛出一团光,将姬丹笼在防护壳内,轻飘飘飞向高处。 天光洒了下来。 “动手——!”通天教主命令道,并抓住了玉钟。 “灵宝天尊——又是你——!”那沙哑的声音愤怒嘶吼。 闻仲紧握轩辕剑,通天伸手取了东皇钟,十神器瞬间缺了两件,法阵内隆隆作响,能量倏然压缩到了极致,一齐朝中央的鸟儿涌去! 海水一并喷发上天,鸟儿张开双翅,发出尖锐的嘶鸣,要从那团光中逃出,然而八件神器各自发出乱窜的电芒,互相接在一处,坍塌的力量令石台崩裂,现出东皇神力镇压着的太古玄门,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黑洞化为一个贪得无厌的巨口,吞噬着大海。 海水无边无际地疯狂涌入,化作暴雨雷鸣倾盆浇下。 暴雷当头劈下,空空荡荡的涿鹿战场。尸堆如山,血流成海。 通天与闻仲在时间长河中疾飞: “你说盘古会选哪一个时间点打翻重来……” “我怎知道!地魂去了何处?怎一转眼就没了?” “找到了!” 黑火身后带着八团光芒飞过,那是八件太古神器,蚩尤地魂冲向一个光芒万丈的断点。 “快,徒弟!” 黄帝将两截断剑抛进了玄门,转身离去。 一缕黑色的火焰从尚未合拢的玄门断口处窜出,扑向蚩尤的尸体,蚩尤黯淡下去的双眼在一瞬间再次亮起。 黄帝一手捂着胸膛,抹去嘴角的血迹,疲惫地走在荒原上。 蚩尤仰天长啸,再次复活,操起围在身周的盘古斧,瞬间跃起,并朝背对自己的黄帝狠狠砍去! “时间刚刚好——”通天一笑冲出了玄门。 “师父,我……卡住了。” 玄门缓慢合拢,通天窜出后,闻仲膀大腰圆,冲出时迟了半步,登时半个身子被卡在时间隧道中,倏然进退不得。 轩辕氏浑然不料蚩尤会死而复生,转身空手招架,蚩尤那盘古斧已挥到面前,一砍,深深嵌入其锁骨! 轩辕氏吃痛怒吼:“混账!” “你真要减肥了!”通天哭笑不得,并抓着闻仲的一臂使力拉扯,闻仲道:“快将剑拿去给他……” “不成!玄门撑着全赖轩辕剑之力……”通天狠命扯着,咬牙道:“一拿走你便会被切成两半……” 黄帝一脚飞蹬,蚩尤却不管不顾,以盘古斧当头劈下,胸前崆峒印转过,玉光流转,筑起屏障,瞬间挡住了黄帝那狠狠一式。 蚩尤吼道:“速速受死——!” 黄帝还未明白发生何事,盘古斧已照面一招,砍在胸口上! 黄帝巍然如山的身子缓缓朝后倒下。 轰然落地,震耳欲聋。 闻仲终于摔了出来,通天忙接过轩辕剑,扬手抛出,道:“姬轩辕——!接住!” 然而那短短片刻耽搁,黄帝却精疲力竭,先前一番苦战已耗尽人皇所有气力,蚩尤抡起巨斧在黄帝身上不住猛砍,金甲巨人的盔甲被砍开,血如泉涌,尽数喷在大地上。 东皇钟与轩辕剑拖着光芒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当啷一声落在金甲巨人的手边。 “晚了,怎么办?”通天恐惧道。 闻仲喘息良久,没了主意。 通天紧紧拉着闻仲,道:“不可上去!莫作无谓的牺牲!” 说毕通天一手在身前划了个符文,师徒二人隐入虚空中。 蚩尤兽头转来,四处扫射,确认无人后方祭起昊天塔。 “兵主有八件神器在手……我们绝非其敌……姬轩辕说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通天喃喃道。 昊天塔不住变大,将黄帝轰地一声镇在塔下,黄帝不住挣扎,却被巨力死死按在地上。 “孤……” “去抢轩辕剑,尚可一战……” “不,且听姬轩辕的。”通天沉声道:“他先前有道一切已安排好,不要再插手。” 天空中的云层卷成呼啸的漩涡,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 一道炸雷当头劈下! “过去的浩然要来了?”通天蹙眉道,又把目光转向东皇钟。 会出现两个浩然? 蚩尤猛地转身,注视着天空,然而烟尘散后,却又什么也没有。 暴雨哗哗作响,泥泞中,东皇钟缓慢化为人型。 浩然头疼欲裂,支撑着起来,看到了黄帝的一只大手。 “怎么回事……”浩然直起身子,昊天塔挡住了他的视线。 “黄帝败了?”浩然恐惧地望向蚩尤,蚩尤对其视而不见,眼中爆射出黑雾,猛催昊天塔,要将黄帝压下。 “这是什么时候?”浩然道:“怎与我所知的历史不符?!” 浩然求助地四处眺望,看见脚边的轩辕剑,忙将他捡起。 “黄帝!”浩然喊道:“这是……” 蚩尤发现了浩然,奈何手上昊天塔疯狂吸扯着自己的浊气,无法分出手来抢夺东皇钟。 黄帝道:“孤……”继而双眼缓缓闭上。 “黄帝——!”浩然抓狂地大叫,倒拖着轩辕剑飞奔上去,将金剑放在他手中。 “快醒醒啊!”浩然焦急地大喊道。 一道电流窜出,在剑身上纠结乱飞,继而没入了巨人姬轩辕的大手。 “孤……”黄帝瞬间恢复了神智,睁开双眼,大声怒吼道:“浩然——!” 浩然愣在原地,那大手一翻,按在地上。 “在这里!剑在……”浩然拉过黄帝的手指。 蚩尤只觉塔下抗力不断增强,嘶吼道:“你不是姬轩辕!你又是谁——!” 轩辕剑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黄帝反手握着浩然,道:“是我,浩然。” 东皇钟的音波霎时爆发,将蚩尤摧向远处,神器被七零八落地吹散,轩辕子辛的声音响彻战场。 “孤爱你,浩然。” 轩辕剑·撼天威 东皇钟将八件神器的威力瞬间驱散。 子辛怒吼着朝向蚩尤, 挥出了他的天崩一拳——! “子辛, 你怎么活过来了……” “轩辕氏抽走了他的元神, 此时是孤在掌控这具身躯了!浩然!” “小心!” 蚩尤仰天嘶吼, 低下头以兽角狠狠叉住了子辛的腰际, 牛蹄在地上一顿猛蹬,将子辛推得不住后滑。 “我就知道黄帝也不是好东西……撑住!” 轩辕子辛咬牙扳着蚩尤的双角, 一脚后滑, 铁靴在泥泞中陷出巨大的深坑,继而消除了冲力。 “浩然, 你……还生孤的气不……” 东皇钟哭笑不得道:“这时间还说什么……” 轩辕子辛爆喝道:“回答孤!” “不!” 轩辕子辛登时咬牙发狠, 吼道:“退——!” 金甲巨人紧握着兽神之角,两臂移山倒海地一堆!蚩尤被推得一个踉跄, 朝后摔去! 子辛喝道:“兵主!纵是再来一次, 你还是输!”继而飞身上前, 浩然大声喊叫。 说时迟那时快, 蚩尤将兽头对准扑上前的黄帝,冷哼一声,牛角朝着巨人的小腹,深深刺了进去。 “子辛!”浩然抓狂地大叫。 兽角带着鲜血从子辛背后刺出, 金甲巨人躬身, 在那决死的一击中舒展了两臂, 任由蚩尤双角陷进自己身体, 继而双掌紧紧握住那牛头, 朝着侧旁使出所有的力气一扳。 蚩尤一声牛嘶到了喉处, 却无法再出口,兽头发出咔的一声巨响,继而身子软软地垂倒下去。 黑色火焰于蚩尤眼中爆出,将黄帝,东皇钟与兽神裹在一处,隆隆地缩为一团,消失了。 朝歌,午门外空空荡荡,唯有冷风呼啸着穿过。 浩然睁开双眼,紧了紧手掌,手中多出一把大剑。 “子辛,你在么?这是何处?”浩然低声道。 轩辕剑答道:“在。” 浩然安下心,道:“这处景象怎这般眼熟?蚩尤死了么?” 轩辕剑答道:“这是午门外……孤的殷商朝歌。” 浩然心中一动,还未发问,轩辕剑便缓缓道:“黄帝在孤身上下了个英魂咒,涿鹿之战中,若其扭转了乾坤,孤将接替那具身躯再战下去。” 浩然点了点头,倏然发现午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浩然——!” 纣王从九间殿内追出,浩然躺在午门外空旷的地上,天顶雷云阵阵,万顷神雷轰的一声劈了下来。 “我们又回到过去了?” 轩辕剑答道:“不,是幻象。” “我们回到过去,会与当时的自己重合,不能出现两件神器同时处于一个时间中的情况……”轩辕剑解释道:“方才涿鹿之战,玄门再开时你并没有穿越过来。” 浩然明白了,眯起眼打量那一幕。 轩辕剑见再无凶险,便化身为人,手臂探到浩然腰间,将其半抱着,道:“兵主让你我看此景,是想说什么?” 景象倏然再变,玉虚宫。 纣王跪于殿上,挣扎着被玉鼎仙人带走,大吼道:“浩然,在此等我!” 浩然别过头,满脸是泪,松了手,红丸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滚向元始天尊脚边。 浩然怔怔道:“他还想让你放弃么?” 子辛半抱着浩然,缓缓道:“决计不会……况且孤也觉得不是,这是谁的记忆?” 景象再变,在一间房中。 房内的摆设看不出是何处,似是咸阳宫的太傅行馆,又似是质子府内的厢房。 轩辕子辛抱着浩然走进房内,浩然已睡熟了,子辛将浩然轻轻放在床上,生怕惊醒了他。 他坐在床边,温柔地看了浩然一会,吻了吻熟睡中的浩然额头,继而小心地躺在浩然身旁,轻手轻脚地拉上了被子。 “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是哪一次?”浩然情不自禁笑道。 “每一次。”轩辕子辛答道。 浩然的眼泪唰地一下便出来了。 情景再变,四周俱是白茫茫的大雾,浩然咽下泪水,看着雾中朝他们走来的一个人。 “杀了他,浩然,不可迟疑。”轩辕剑低声道。 浩然举起轩辕剑,沉吟片刻,却又停了动作,那一剑刺不出去。 雾中男人模糊的面容趋近清晰,浩然道:“邹师?” 邹衍微笑道:“钟太傅。” 浩然收剑,端详邹衍片刻,道:“这是何处?” 邹衍道:“这是始神的梦境,钟太傅到此处来,是抱着天道无为,抑或是人定胜天之念?” 浩然哂道:“邹师自咸阳一别,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为何还会在此处?” 邹衍道:“太傅虽秉承天道在身,然而心内执念,只怕还是认准了人定胜天……既是人定胜天,为何不尽己所能,挣脱宿命?” “始神借我之躯,来与太傅传句话:这数千年的过往,盘古俱是看在眼中,你二人纵是去逍遥自在,也无甚不可。” 浩然反问道:“那世间万物又该如何?” 邹衍微微一笑道:“须知王朝更替,自有其路可走,五德之次,从所不胜,虞属木,夏属金,周属火,秦属水,相克相生,早有天定,你又何必插手,天道无为……当放由万物自生自灭,方是上道……” 浩然冷冷道:“既是五行相生相克,其规律又由谁定?” 邹衍愕然,无言以对。 浩然轻声道:“天有所为,有所不为,始神便是界定得太多了,才令这个世界脱离了原本的框架……” 邹衍目中黑芒一闪即逝,话音变得嘶哑。 “你本是天地灵物,坠于情障,又有何面目以治神州……” “快杀他!”轩辕剑情急道。 邹衍倏然停了话,颤栗道:“太傅……杀……” 浩然叹了口气,一剑刺穿了邹衍的胸膛! “天地是有情的……”浩然轻声道。 邹衍喷出一口血,于茫茫白雾中飘开,闭上双眼,缓缓道:“老夫生不如死数年,谢了……钟太傅……” 邹衍肉身归陨,飞出大雾,化作一颗璀璨的星辰。 浩然还未收剑,那身周迷障尽数化为黑烟,四面八方长嘶如百鬼夜行,一齐发疯般地朝轩辕剑涌来。 “不可收剑!”轩辕子辛喝道。 一身爆喝下,轩辕剑发出万丈金光,驱散了黑烟,黑雾唰然被挥开,聚成一个漩涡,浩然只觉千万倾压力沉在肩头,一身骨骼剧痛将要散开,纵声大喊。 “啊啊啊啊啊——” “浩然——!” 天际雷声阵阵,黑烟爆开,蚩尤地魂终于再次现身。 “刺它!” “不行!” “坚持住,浩然!” 万顷雷霆下,蚩尤黑火之身胸膛前有一团白光,光内正是载浮载沉的一只鸟。 鸟儿左冲右突,艰难地激荡着黑火巨人胸口的屏障,黑火捂住胸膛,艰难地挥出一只巨爪,朝浩然当头拍下! “我要……”浩然咬牙道:“撑不住了!” “东皇大人!” 浩然挺剑直刺,轩辕剑发出金光,排开黑烟,朝蚩尤贯穿而去,剑尖逾朝前伸,阻力越大,靠近那团白光之前数寸,竟是疯狂震颤。 蚩尤单手紧紧握着轩辕剑,浩然吼道:“让路——!” “姬轩辕,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蚩尤仰天长啸。 黑烟没入剑身,子辛发出痛苦地大叫,剑尖终于触到包着东皇的白光外围。 砰的一声禁锢着东皇的结界彻底破碎,黑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无数缠绕在一处的恶鬼散开。 白光散尽,现出一名佝偻老者的身形。 东皇伸出一手,八件神器于虚空的尽头飞来,在其身旁旋转嗡鸣,老者托起崆峒印,琴,鼎,印,镜,石发出光芒,东皇垂老的身躯如龟裂的碎纸般随风飘散。 每一寸苍老干涸的肌肤发出轻响,裂开白皙的纹路,继而离开了他的身体。 东皇逐渐年轻起来,并挺直了背脊,返老还童后舒了口气,把目光投向虚空中抱在一处的浩然与子辛。 子辛再次恢复人型,全身赤 裸站在东皇面前,一臂仍紧紧抱着浩然,不愿松开。 子辛左半边身子被墨似的毒染得漆黑,那毒素正在一寸寸朝上蔓延。 “钟儿,剑儿。”东皇伸出一手,沉声道:“过来罢。” 浩然道:“子辛,你身上这是……” “那是兵主的怨恨。”东皇答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不周山已升起。” 子辛道:“东皇大人,子辛仍有一言想问。” 不待东皇答话,子辛便道:“神器之事,为何瞒着浩然?此战后,他……我们是否便会赴死?” “你要做什么?东皇?”子辛又道。 东皇闭上双眼,子辛倏然发现了什么,看了看浩然,又道:“你与东皇大人……怎如此相似?” 东皇安详微笑道:“一如你是轩辕氏元神所化,浩然乃是我的元神。” 东皇殁·再开天 浩然问:“我们还要做什么?” 东皇答道:“在天地之间, 盘古永远不会死, 只有跳出天地之外, 方能与本原的盘古一战。” 东皇淡淡道:“你们告别罢。” 浩然握着子辛漆黑的臂膀, 揽着他的脖颈。 子辛迷恋地俯身,与他接了个吻。 东皇钟, 轩辕剑各化原型, 彼此飞开,东皇飘荡的衣袂周围, 十件神器发出最后的震颤。 东皇睁开双眼,那眉目像极了决绝的浩然, 一袭青衣在风中飘荡。 东皇抬首望向天际, 无尽的虚空中有一点光。 “昆仑镜, 时光流转。” 东皇淡淡道。 昆仑镜爆射出一道光束, 冲破了厚重云层。 脚下大地不断升起,四周空间破开,飘零。 茫茫云海中,升起一座巍峨高山, 五爪金龙跃出云海, 千万年的岁月在此刻被彻底打乱,时间轴重合于一点,世界重归混沌。 “始神,鲲鹏以万物之灵请命, 请归还天道。” 漆黑的轩辕剑在云海上缓慢飘向远方。 “子辛!”浩然发出一阵痛苦的震颤。 东皇缓缓道:“轩辕剑已归魔障, 再无神智, 随它去罢。” “万物俱是我所造,孤监管天地,有何不可?!” 混沌中,山峰化为骨骼,川河化为血肉,日与月从天的尽头飞来,嵌入巨人的眼眶。 东皇道:“此处为不周山,神州重归混沌,你再无藏身之所,战罢,始神!” 东皇戟指挥向盘古,盘古伸手握着轩辕剑,道:“你竟能将斗魁除去?” 东皇不再言语,顷刻间化为一只巨大的鸟,长鸣一声,扑向那云海中的巨人。 盘古怒吼着抓起天边巨斧,迎面挥向扑来的神鹏之身。 “当”的一声巨响,盘古斧黯然失色,巨鸟双爪扑住了盘古,将其按进云层中。 “这是孤创造出的世界——!尔等安敢——!”盘古怒喝一声,操起轩辕剑,狠狠刺进了鹏鸟的一只翅膀! 东皇悲啸一声,形态再变,化为一尾巨大的游鱼,鱼尾鱼身展开,充斥了整个混沌空间。 鲲鱼咬着盘古手中金剑,狠狠一甩,将其扫开! 那一战从虚空打到海里,又从海中打到高处,远处金龙一齐聚集,朝战团中央喷出耀目的火光。 十大神器朝着远处飘开,隐入了虚空。 太上老君之手探出虚无,抓住了东皇钟,轻轻一振。 “当”的钟响扫开,十神器发出惊天动地的共鸣! 十道颜色各异的光束交错织就一个充斥混沌的法阵,东皇仰天长啸,鱼腹上被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金血喷出,洒满整个云海! 东皇再次化身为巨鸟,扑在盘古身上,盘古吃痛怒吼,却被鹏鸟猛然一啄,胸腔爆开! “还给孤——!”盘古痛苦地大吼道:“你们都是孤造出来的——!缘何叛孤!” 巨鸟啄出盘古之心,霎时间扑进了法阵,将那血淋淋的肉心抛在法阵中央。 十神器各射电光,纠结乱窜,将那肉心压在法阵中央,九天疾电缓缓收拢,盘古追到阵外,双目一黯,扑倒下去。 再开天。 盘古倒下,骨肉化为大地,山川,血液化为江河。 不周山土崩瓦解,泥石零落,轰然垮塌。 盘古之心化作一面横亘千里的大湖,湖面平静如镜,那湖中飘出一点白光,飞向鲲鹏身前,继而没入东皇钟上。 温润光华流转,玉钟一声响起,九天九地仙神尽出,祥云飞腾,神兽齐鸣。 太上老君缓缓道:“闭南天门。” 元始天尊道:“我等执掌天宫。” 黄帝之声在遥远的彼端道:“我执掌三千年前的历史。” 东皇疲惫之声道:“我执掌三千年的后世。” 太上老君道:“仙神归位,启九重天。” 时间轴分离,一切回归原状,静止的世界在瞬间喧哗起来,天庭离开地面,飘向高处。 东皇展开双翅,带着十件神器扑进了遥远的玄门,回归崩毁的后世。 崩毁的世界,死寂的神殿。 东皇一声鸟鸣,虚虚落在祭坛上,鸟目注视着石柱旁倚着的那个神。 “你怎到此处来了?”东皇问道。 通天看了一眼飞向石柱上的神器,淡淡道:“来看热闹,准备把我徒弟儿的尸体收走,拿回家再练练,不定能成个精什么的。” 东皇答道:“莫妄想了,神器之灵若散,再不可能成人。” “况且天地本无情……” “有情。”通天打岔道。 “无情。”东皇冷冷道。 “有情。”通天坚持道。 “无情!”东皇怒道。 通天一哂道:“争个啥,这很重要么?徒弟。” 东皇冷冷道:“谁是你徒弟?回你的时代去,休得在此兴风作浪。” 通天一本正经道:“你的元神分化,成了我徒弟,对我可是依恋得很……你是元神之主,自然也是我的徒弟了……” 东皇懒得再与通天教主争辩,双翅一展,劲风扑来。 通天又道:“你的元神与姬轩辕的元神抱来抱去,岂不是说,你与姬轩辕……” 鲲鹏长鸣一声,打断了通天的唠叨,震撼了天地。 核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七十三年,第一位神祗现出它的真身。 人类抬头望天,那一刻永远记载在史书之中。 史前的巨鸟张开双翅,登时遮没了整个天空,云层内纠结乱窜的雷电与辐射瞬间停了,风停,水息,大地平静下去。 十件神器在三万米的高空围绕着巨鸟悬浮。 “东皇钟,天道之源。”东皇的声音传遍了大地。 一声钟响,敲响了净化大地的序曲,充斥乱世近百年的辐射波在这钟声下一扫而空。 云层散开,现出正午时分的烈日。 “轩辕剑,王道之光。” 轩辕剑爆射出万丈光芒,充斥了世界,神州万民齐齐跪下。 “盘古斧,破碎虚空。” 盘古斧刃一闪,带着无坚不摧的劲风横扫开去,摧枯拉朽般毁去了所有人类城市上空的防护罩。 “炼妖壶,万物化生。” 炼妖壶壶口喷发出一道烟雾,覆盖住了大地,所有因辐射而变异的生物逐渐恢复原状。 大地上传来欣喜的呐喊。 “昊天塔,英灵之枢。” 千万道白光从地面飞起,投进塔身。怨魂在天地间发出呐喊,汇成一股洪流四散。 “伏羲琴,净化人心。” 伏羲琴五弦齐振,音波铺满大地,将跪拜的人类内心反复洗涤。 “神农鼎,木灵复笙。” 神农鼎鼎口浮出一道青色的光泽,化作飞扬的光点四散,没入大地,所有的植物在那一瞬间复活,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昆仑镜,时光之钜。” 昆仑镜面射出一道淡金之光,照向天空中巨大的时间裂缝,裂缝在照射下缓慢愈合。 “女娲石,起死回生。” 昊天塔中飞出数万道白光,扑向大海,海面上溺死的凡人脸上焕发生机,俱是在短短片刻间尽数复活。 风吹,雨淋,再创世。 干净的大地上,沃野千里,繁华盛开,春风盈野。 东皇鸟目中的神采消失,静静望着那悬浮的玉钟。 玉钟发出一声轻响,一道细纹不易察觉地在钟身上蔓延开去,十件神器似是得了号令,光泽各自黯淡下去。 鲲鹏将双翅展到极致,一团光从胸前飞出,笼住了十神器。继而悲鸣一声,鸟羽飞散,骨骼尽碎,化作金色的雨点洒下大地! 漆黑的轩辕剑霎时恢复了金色光泽,神器彼此分离,纷纷飞向四面八方。 徐福在空中回复真身,吓得大叫,忙一手抄住女娲石,一起摔了下去。 龙阳君抬头道:“东皇……死了?” 徐福答道:“东皇以自己万年内丹保住了我们,快,去找浩然与子辛!” 旷野之中,繁花丛里,安静地躺着一柄大剑,一口巴掌大的玉钟。 春风吹过,黑靴停在花丛边,闻仲躬身去拾那玉钟。 “师祖爷爷!”姬丹忙朝远处喊道:“寻着师父了!” 通天御剑飞来,落地,姬丹疑道:“能碰不?怎他俩没成人型?” 通天打量两件神器,见轩辕剑上金光一闪,遂笑道:“没成人型,自然是没穿衣服的关系……不好意思贝。” “……” 姬丹忙把外袍包着东皇钟,浩然倏然现出人身,满脸通红道:“师父你怎什么都知道……别管子辛了,走就是。” 通天又道:“徒弟,如今东皇不知去了何处,师父就是神了,咱可以自己开个天庭,你封师父当个官儿,让你大师兄和子辛打下手……” “喂!你们!”轩辕剑恢复为子辛,一跃而起,打了个喷嚏道:“怎就自己走了!浩然!” 通天一行人头也不回,教主又絮叨道:“你要当啥,徒儿?” “我我我……”浩然哭笑不得道:“我当个司墨就是,劳什子麻烦事,还让那昏君整去罢。” 通天煞有介事道:“那就可惜了,子辛一表人才,人也大,那啥啥也大……” 浩然与姬丹,闻仲,子辛一齐怒道: “闭嘴!” ——神器图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