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后》 第1节 ============= 在你身后 作者:陈之遥 文案: 建筑师曾晨在一场车祸中死去,女友随清完成着他遗留下的工作。 眼前的人生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游戏,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彻底退出,只剩下整个虚拟世界和无数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复同样的轮回,没有终结,没有出口。 直到某一夜,q中心楼顶的一场邂逅。 自此,程序出错。 ============= 第1章 氯硝西泮 灯光眩目,随清从台上看下去,只见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形。 她知道,主桌边的那些西装男子中有一个是邱其振,此时大约已经开始后悔让她上台做这一次发言。第二桌那个穿黑裙的,应该就是丁艾,那双湮灭在白色炫光里的秀丽的眼睛一定正带着讥诮的神情看着她。 仪式开始之前,随清在休息室里念稿子。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里面传出丁艾的声音,完全不是平日里女主持人的腔调,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拿着曾晨的设计说是你自己的?没有曾晨,你算什么?哦,不对,你还有邱其振。曾晨周年都还没过,你就已经……” 每一次类似的场合,丁艾都会打过来,说的话也都差不多。这一次,随清没听完。她放下手机,挂断,继续念稿子,直到有人来敲休息室的门,叫她入场。她走出去,深入人群中,该笑的时候笑,该寒暄的时候寒暄,但丁艾那声质问一直都在她脑子里盘旋——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话筒一阵啸鸣,随清咳嗽了一声,勉强赶走那些念头,中规中矩地将一份致辞读完——感谢新区政府的大力支持,感谢业主纵联地产公司,感谢blu设计团队,感谢…… 曾晨? 没有曾晨。 这个名字在审稿的时候就被纵联的公关划去了,至于理由,并未书面告知,但所有人都能猜到一个大概。 一座新落成的地标建筑,包括顶级写字楼,酒店和购物中心,当然不会想要跟一年前的一场车祸,一则社会新闻,以及随之而来众说纷云的猜测联系在一起。 人,多少信些风水,尤其是生意人。 发言有始有终,没有砸场。随清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下台,有人过来搀了她一把,带她到主桌落座。坐下许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个人就是邱其振。他跟她隔着几个位子,正与身边一位政府官员讲话。两人目光交汇,她对他笑了笑。大约是笑得丑,他皱了眉。 晚宴开始,便有人来敬酒,除了开头的一口香槟,邱其振都替她挡了。不多时,连吴惟也端着酒杯过来替她挡酒,理由是她“身体不好”。 吴惟是律师,q中心工程的法律顾问,也是随清的好朋友。 “我身体怎么了?”随清瞅了个空,轻声问吴惟,“还有,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场合,不是家养律师,其实是不必来的。 吴惟自动忽略第一个问题,在她耳边笑道:“丁艾来,我当然也得来啊!我电脑都带着,随时准备发律师信。” 这是她们之间的老笑话,那时两人大学毕业不久,吴惟才刚拿到实习律师证的那天,随清就说今后吵架都有底气了,吵不过就叫吴惟发律师信。她自己从小嘴笨,就像方才丁艾问她:没有曾晨,你算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光是因为嘴笨,而是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没有答案的。没有曾晨,她什么都不是。 就这么想着,她朝隔壁桌望去。大约也是邱其振的安排,丁艾那边有纵联公关部的人陪着说话。见她看过来,丁艾笑着举了举酒杯,脸上丝毫没有方才电话里的戾气,只除了那双眼睛。丁艾是从前是记者,现在是建筑论坛的cpro,同时在电视台做一档地产节目,但凡是这些场合,总能遇到,避也避不过。随清也举杯,喝了一口才知道杯中的香槟已经被换成了清水。她又笑,实在是太周到了。 曾晨走的时候,留下六个未完成的项目,有四个由她作为建筑师接手,这里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q中心,开发区的新地标,blu建筑师事务所几年来的重点项目。所里其他合伙人对此都没有意见,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一直协助曾晨工作,对方案比较熟悉,背后的真实原因则是她跟业主关系好,而这个业主就是邱其振。 随清,你怎么好意思?丁艾的声音又在她脑中响起来。曾晨周年都没到,你就…… 就怎么样?爬上了别人的床?是说老邱吗?随清看着几步之外正与人寒暄的邱其振,又要笑出来。相比质问她没有曾晨还算什么,这条指控是有些荒谬的。邱其振是什么人?能看上她?或者更准确地说,能看上建筑师之外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尽管没有身为女人的自信,但起码的职业自豪感,她还是有的。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邱其振回头朝她这里看过来,又皱了眉。随清心虚,转头去找吴惟。 邱其振却已经走到她们面前,开口道:“差不多可以了,随清先回去吧。吴惟,麻烦你陪着她。” 他一向言简意赅,想来也鲜少有人拂逆他的意思,哪怕是吴惟这样天生反骨的也是没二话地点了头。邱其振却没走开,一直陪她们出了宴会厅。外面候着一群记者,不是众联的请来的那些。邱其振一见,面色便已经不好。不必他吩咐,几个安保自动上前开出一条路来,一边走一边往外清人。 随清举手遮挡闪光灯光,心想此刻的自己看起来大约跟扫黄行动里被捕的三陪差不多。她不知道这些人跟丁艾有什么关系,诚然今日的丁艾要找几个人做这些事实在是太容易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也的确是人们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谈资——在建q中心的建筑师死了?怎么死的?过劳?酒驾?还是风水不好?星运里的错?一年前,不也是这样的盛况吗? 其中一个记者特别有事业心,哪怕被保安这么轰着,照样举起相机步步后退,一面提高声音喊道:“请问随工,q中心有哪些部分是曾晨先生生前的设计?哪些是您后来补全的?q中心能不能算是曾晨先生最后的遗作?” 邱其振隔开那个人,揽过随清走进电梯。门合上,只剩他俩和吴惟三个人,周围总算安静下来。电梯下行至车库层,邱其振搁在她身上的手却一直都没收回去。 随清只觉有些发僵,电梯门一开,就开口说:“邱先生别送了,上面区政府的人都还没走呢。” 邱其振没说话,随清已然看向吴惟。 吴惟即刻会意,道:“她住得近,就隔一条街,我陪她一起过去。” 两人说完便朝电梯外面走,邱其振也就点了头,再没说什么,回宴会厅去了。 吴惟开车将随清送到家。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按月付租金的服务公寓,就在q中心的对过,隔着一条四车道的马路。 搬到这里之前,随清一直跟曾晨住在一起,房子在曾晨名下,他走后,她便连个住处都没有,从接手项目的那一天开始就住进这里,每天醒了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工地。 凭随清跟吴惟的交情,早已经不需要客气。进屋开了灯,随清就去洗漱了。她化不惯妆,也穿不惯长裙和高跟鞋,不像吴惟,不穿着最杀的行头,与人舌战都觉得没立场。等她洗完换了衣服出来,本以为吴惟肯定已经走了,结果却看见房间里正对q中心的落地窗已经拉起了窗帘,地毯上倒着两只高跟鞋,电视亮着,吴惟正翘着脚半躺在沙发上看美剧。 “怎么还不走啊?”随清边擦头发边问。 “陪你呀。”吴惟眼睛看着电视机回答。 随清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只道:“你夜宿不归,你家忻涛能同意?” 忻涛是吴惟的丈夫,两人同一间大学,都念法律。忻涛比吴惟高两届,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 此时,听随清提起忻涛,吴惟却只是淡淡回答:“已经跟他报备了,今晚睡你这儿。” “真不用,还是回去陪他吧,”随清还是拒绝,“我吃了药就上床,你在这儿,我反而睡不着。” “哎呦喂,你跟我还客气呢?从前我看你在我下面睡的挺好嘛。”吴惟凑过来,如往常一般说着荤话。倒也是事实,高中三年,她俩在学校寄宿,睡上下铺。 “你就饶了我吧,” 随清白她一眼,“我明天一早还有g南的项目启动会。” 吴惟却仍旧不语,脸上是故作神秘的表情,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点了几下递给随清。 随清不明就里,接过来一看,屏幕上是老邱发来的信息:今晚陪着她。 她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转头去写字台上找药盒,翻了片刻才意识到药盒已经拿在手里。她倒出一粒接在掌心,又去找水。 吴惟看着她,问:“你喝过酒吧?” “就一口香槟。”随清并不在意。 “还是氯硝西泮?”吴惟从她手中拿过药盒去看。 随清点头。 “你啊,别老吃这个了。”是埋怨的口气。 随清却笑:“这是医生开的,医嘱总得听吧,一天就一粒。”说罢便开了一瓶水,将药丸送进嘴里。服药期间严格禁酒,也是医生的嘱咐,但事实上只这一粒已经没有多大用处。她好几次要求加药,医生手太紧,一直没同意。 吴惟看她吞药,又起了玩心,做出一副恩客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问:“咽了没有?” 随清倒也配合,张嘴说“啊”,转而又求了吴惟一回:“真的,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失眠,否则也不用吃这个了。你这人,睡相又差。” 吴惟拍了拍她的脸颊,叹气道:“你以为我想啊?这么嫌弃我,早知刚才就不该接你的眼色,让老邱送你回来。睡不睡得着,你们自便。” 这话听得随清心中一颤,原来不光是她自己,连吴惟也看出老邱的意思了。 吴惟却还没说完:“……人好好一个霸道总裁,高富帅,怎么到你这儿,就搞得好像处心积虑要潜规则你的猥琐甲方似的了?” 随清却不想谈老邱,认真看着吴惟道:“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吧?” 她俩都是三十二岁,预初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吴惟点头,有些警觉,不知道随清究竟想说什么。 随清却笑起来,问:“你觉得这是我最难的时候吗?” 吴惟看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随清不是被宠着长大的,这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如果曾经少年的她可以捱过来,现在一定也可以。 随清见状,知道有戏,赶紧从地上捡了鞋,往吴惟脚上套,套完了继续往外轰:“今晚穿这么漂亮,这才九点多,快把忻涛叫出来,你俩约个会。” 吴惟却冷哼一声,不屑道:“都老夫老妻了,谁要跟他约会……” “你跟谁约会我不管,在我这儿多浪费。”随清继续撵她,“你要是真不放心,非要看着我,那就押我回所里,我再加会儿班,那里一准儿还有一大半人没走,否则白白睡不着,活儿也没干。” “行了,行了,我信你,” 也不知是被说动了心,还是实在不好意思赖下去,吴惟总算同意走了,出门按了电梯又回过头来,伸出食指对着门内的随清,“你可不许……” 不许什么?吴惟没说下去。 “我要是跳楼,算我输,我请你吃饭。要是没跳,你请我,怎么样?” 吴惟没敢说的话,随清替她说了。 第2章 啤酒 既然话已经说透,吴惟白了随清一眼,无奈笑了笑,走进电梯。 随清看着电梯门合上,关门回到房间里。上床,熄灯,闭眼。她没想骗吴惟,是真的要睡了,如果今夜的氯硝西泮有用的话。 窗帘有遮光层,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丁艾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随清睁开眼,静静听着。丁艾说的没错,她没什么天赋,三线城市二流院校出身。而且,读的还只是一个四年制的建筑专业,毕业拿工学士学位,就连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学学士多等两年,后来也没出去留过学。如果不是遇到曾晨,离开学校之后的她很可能早已经改行了,就算坚持下来,最好的机会也不过就是在某个设计院里做几年画图狗,连主创都轮不上。随清,你有什么?曾晨走了,你还有什么?脑子里的声音慢慢从丁艾变成了她自己的。 对于失眠,随清最有经验,料到这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她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抗拒,反正抗拒也是徒劳,还不如就当是二十四小时之外多出来的时间。最糟糕的时候,她曾经一连四天没能入睡。现在,已经好多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明净的月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回到床边席地坐下,背靠着床沿。眼前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就好像是一块显示屏,画面中是马路对面的q中心。 随清知道有关那里的一切,与其他项目不同,q中心的设计方案是从中庭绿地开始的。 她记得曾晨说过,他不愿意每个城市都是同一个样子,中心一个广场,竖起一座高塔,还有许多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广场、高塔与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但他其实一直都想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有过好几次,他打算接一些慈善项目,比如乡村小学,比如a市市郊福利院。那些地方,他们甚至都已经实地去看过,要怎么做也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最后总是因为一些更加现实的原因放弃了,比如钱,比如时间,比如合伙人的意见。 直到q中心,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有每个人休憩的位置——这句话,曾晨对她讲过,也对邱其振讲过。她可以无条件地为之感动,资本家却要考虑更加实际的问题。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成为向社区开放的绿地并不是无成本无风险的事情,作为业主的众联地产经过反复调研论证,最终才同意了这个方案。 此刻,她细细地审视,每一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最终落到裙楼商场区巨大的翘曲飞檐上面,那个地方,她跟结构工程师磨了很久,恩威并施,才原封不动地造出来。在丁艾看来,她只配做这样庶务性的工作,但这一次丁艾却是错了。那道飞檐是她的主意,她可以确定。 几年前,她跟曾晨去看电影。电影讲述一个虚构的非洲王国,科技极其发达,城市美轮美奂,其建筑风格又与任何一个现实中的城市截然不同,低层架空、开放式中庭、木雕、茅草与夯土,处处可见。 电影散场后,他们去吃饭。她对曾晨说:现在的城市审美充满了西方意味,如果中国自唐朝一路昌盛,如今也是个老牌发达国家了。要是有那样一个平行世界,其中的城市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还在电影票的背面画了草图,就是这样一个巨大无极的翘曲飞檐。 至尊宝和牛夫人会在上面看月亮,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剑。她记得自己这样对曾晨说,记得曾晨笑起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耳垂与脸颊。他总是这样做,以至于现在她还时常感受到他的手抚过她皮肤的触觉。 后来,随清又看过一遍那部电影。那是在另一座小城市,一间有些破败的电影院,不知为什么迟了年把才拿到拷贝。那个时候,曾晨已经走了,她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入场。除了她,影厅内只坐了零落的几个观众。电影看到一半,后排有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猝然回头,他没说话,只给她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写着——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第2节 那段日子,她的状态差到极点,当然不会有那样的自信,以为自己会得到陌生人的青眼。那人大约是看出她的寂寞,确信可以在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电影院实在是个再方便不过的场合,事后连名字都不必交换,甚至连彼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毫无后顾之忧。 当然,她拒绝了,但还是坐在那里看完了那场电影。那个陌生人最终坐到谁身边,有没有得手,她并不关心。她的确寂寞,曾晨的离去在她周遭留下巨大的真空地带。但其他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弥补这种真空。而对于她自己来说,只有工作,不分昼夜的工作,才能在这真空里喘上一口气来。 那时,每个人都对她说“节哀”,鼓励她要坚强。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也不需要任何鼓励。 曾晨手中的项目繁复庞杂,q中心,行为艺术馆,极限体验度假村,以及他的书,他的概念家具,他的装置艺术,甚至还有一个基金,每年选出三个建筑专业的学生,资助他们的研究项目。他一走,留下千头万绪,所里其他人或许会暗暗抱怨,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氧气。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个建筑师的好处,可以留下一些东西,在生命终结之后迤逦不去。只可惜遗憾还是有的,他终究还是没能同她一起坐在那道飞檐上面。 随清这样想着,静静笑起来。也难怪邱其振这样当心,今天q中心落成,曾晨留下的项目就都做完了。今天,是他真正离开的日子。 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随清问自己。没有答案,她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那道飞檐,从最低一直到最高处,直到看见那伸向夜空的檐角上似乎有一个细小的黑影。她心中一颤,爬到落地窗边再看,那个地方却已经沉到黑暗里。 泛光照明自下而上,那里恰好就在阴影中,只有探照灯转到特定角度的时候才能被照亮。随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冲到衣橱前,翻箱倒柜找她的望远镜。首饰、化妆品、高跟鞋,她什么都得问吴惟借,但望远镜这样的东西她却有两个,哪怕居无定所。 她很快拿着其中一架望远镜回到落地窗前,等着探照灯再一次照到那个角度。她的确没有看错,有人在上面!一个剪影,坐在檐角,笃定地等待着。 那一刻,随清只觉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腔。她看不清那人是谁,也不敢猜,扔下望远镜就往外走,身上是当作睡衣穿的运动服,顺手又抓了件帽衫套在外面,拿上房卡就出了门。下行的电梯似乎走得特别慢,到达底层,她迫不及待地按着开门键,第一时间抽身而出。她跑出大楼,竟有些辨不清东西,在原地茫然片刻才找到过街天桥的方向。 此地是新开发区,周围鲜有住家,一到晚上连过路的车都很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独自闪烁更替。她飞奔过天桥,那道翘曲飞檐似乎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 q中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裙楼部分还未有商户入驻,只有一部升降机在运行。她乘到七楼,再走消防通道顺着楼梯上天台。推开最后一道门,夜风扑面而来,抬头就是那飞檐了。但此时,看不到有人在上面。 她不死心,翻过平台一侧的护栏,手足并用,顺着那翘曲的弧线朝檐角爬过去,直到整个飞檐的末端都在她眼前。 空的,上面根本没有人。 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她有落泪的冲动。这一路跑过来,虽然明知不可能,心里却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结果,只不过是错觉罢了。 “要不要啤酒?”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随清吓了一跳,整个人歪了一下,险些要摔下去。回头茫然四顾,才看见平台护栏上坐着一个人。她在明,他在暗,辨不清面目,只见两条长腿挂下来,穿着牛仔裤工装鞋。 “啊?”她还没缓过来。 男人已经跳下护栏,朝她走了几步,脚步不紧不慢,边走边伸出手递过来一小罐啤酒。 她想骂人,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身高臂长,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突然意识到,眼前是今天第三个以为她要自杀的人。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指了指身后的檐角,问:“刚才是你在上面?!” 大概是知道误会了,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一笑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看着很年轻,牙口一定也很好。 “你爬那上面干什么呀?!”随清质问,无端被遛了这一场,她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男人不答,却也没放开她,拉着她往回走。那只手很大,很稳,掌上有茧。随清知道自己肯定没他力气大,若想甩脱,大概率是高空坠落,同归于尽。她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至少不是在这里,不能坑了老邱。 扶她翻进护栏里面,那人才松了手。 随清俯下身,两手撑着膝盖喘了口气,转身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爬到那上面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他又笑,摸摸脸,似乎在琢磨怎么回答,半晌才望着檐角道,“建筑师的本意是想让人坐在上面的。” 随清又想骂人。至尊宝和牛夫人会在上面看月亮,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剑,她的确这样说过,但却是说给曾晨一个人听的。就在几分钟之前,她还以为曾晨会在上面等她。 “啤酒?”男人又把易拉罐递过来,像是要求个通融的样子。 这一回,她接了,拉开盖子,一口气喝掉大半。 第3章 daryl west 第二天,随清是被饿醒的。 她一向没有开闹钟的习惯。通常情况下,别人还在床上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工作了一两个小时了。但这一天却是个例外,睁开眼就看见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八点五十分,她以为自己看错,对着钟确认了半天才知道是真的睡过头了。 她赶紧打电话给秘书佳乐,把早上的会往后延了半小时。佳乐大概也觉得意外,又跟她确认了一次,这才领命去了。 挂断电话,随清以最快速度的洗漱,换衣服,拿上电脑和钥匙,飞车去所里。 blu建筑师事务所在旧城区的内环里,早高峰进城很堵,一路走走停停。随清一边开车一边回想昨夜的情形,试图将一地凌乱的碎片穿成连贯的情节。 她记得自己无以复加的失望,记得靠在平台的护栏上,遥望下面的建筑和街道,就像看着沙盘里的微缩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那一罐啤酒喝下去,她才想起来刚刚吃过安眠药。就这样吧,她也记得自己这样想。早已经耐药了,这一片的剂量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多大用处,要是真能睡过去醒不来,也是天意,不是她存心的。 可偏偏还是天意弄人,她很快领教到了那种压倒性的睡意,完全无从抗拒。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被人抱起来。那个姿势的学名叫作公主抱,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而后便只剩一片温热的白噪,像是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 但所谓艳情是绝对没有的,醒来时她身上还是那套运动衣裤,连帽衫都没脱。不光没脱,拉链还被拉到最顶,大概是怕她冷?洗漱时照镜子,只见拉链头在下巴上硌出一个红印。 留下的还不止是这一个印子,她身边床单上的褶痕是一个大大的人形,浴室的毛巾篮里有一条用过的浴巾。那人倒真不见外,在她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洗了个澡。 真想画个见义勇为的奖状发给他,随清忍住没有骂人,只徒手劈了一掌方向盘。再要理论怕是没有机会了,她连那人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他讲话有些西北口音,还有他的手,感觉略糙,估计是下面分包施工队里的民工。她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他还在q中心,而且也没穿工作服。 大约是昨夜的药效没退,随清自觉脑子转得极慢,想了想也就不想了。 在路上堵了五十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blu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室曾经是一间报社的印刷厂,报社搬迁之后,空置废弃。差不多十年前,曾晨从美国回来,把事务所开在了这里,另外还有几个合伙人,如今负责管理事务的是早川和万源。 早川是日本人,有他加入之后,blu才在东京设了办公室,做了不少日本的项目。而万源曾是大学建筑系教授,既有资历又有名气。 相比之下,一年多前才由高级建筑师升上合伙人的随清,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也难怪丁艾要骂,除了曾晨女朋友这个标签,似乎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可以支持她合伙人的身份。 在底楼停了车,随清乘升降机上去,直奔会议室。手底下几个人都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她走进去,也不客套,开门见山。g南登山基地,以及沿途观景台和中继站,距离投标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所里分给她的人只有两个,都是两、三年工作经验的初级建筑师。另外还有一个实习生,听佳乐说,被派出去买咖啡了。 blu在业界有名,得过国际设计大奖,拿到过海外大型建筑的设计权。所以,惯例是明码标价,收钱做事,除了重大项目,寻常是不会做标的,更不用说是这种位于西部偏远地区的小项目了。而且,业主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预算也很有限。但这种高姿态是万源和早川那样的名建筑师才配有的,随清就不同了。长久以来,她只是一个作为曾晨助手的存在,八卦新闻对她的兴趣比实力业主的要多得多。诚然她还有个关系良好的甲方——众联地产的邱其振,但于内心深处,她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这个项目是业主亲自来找她邀标的,随清跟他们当面沟通过,感觉相当不错。业主方面的一把手名叫罗理,是个跨界玩惯了的投资人,虽然已经年过五十,却难得仍旧保有乐天的理想主义。又或者用他本人的说法——挨到这把岁数,总算有了钱,可以不管性价比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随清一直认为,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并且把它做好,一定会是一个新的契机,既是对blu,也是对她自己。 会开了片刻,有人推玻璃门进来,是实习生买了咖啡回来。随清正对着电脑屏幕逐项分派工作,一只纸杯放在她手边,她没抬眼,只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才觉得不对。 “这什么啊?”她抬头看那个实习生。 “香蕉燕麦奶昔。”实习生解释,仿佛天经地义。 随清看看周围,别人手上都是美式,只觉见了鬼,心想大约是佳乐没有交代清楚,便也没多说什么,可瞧着眼前这张脸又觉得有点面熟。 实习生见她看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清看那牙口霎时记起他是谁——q中心飞檐上的民工,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在她的浴室里洗了澡的那一位。 她仿佛撞见鬼,余下的时间都魂不守舍,只听到下面一个建筑师管那民工叫daryl——daryl who?他一个民工为什么还起了个英文名字?哪儿来的?什么鬼?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事情交代完,随清匆匆宣布散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墙看出去,那民工赫然还在,坐在外面开放式办公区的一张桌边,正笑着与佳乐讲话。不得不说,他笑得有几分好看,把佳乐引得春心摇动。他此时身上穿了件天蓝色牛津布衬衫,袖子挽起,露出来的手臂修长又肌肉分明。看着那双大手,随清便想起昨夜他抱她的情景——她在女人中不算矮,但站在他身边,头顶才刚到他下巴那里。他抱她,轻巧地像捧起一件玩具…… 她实在没脸面对,断然放下了百叶帘。 但有个细节倒是叫她想通了,昨天晚上q中心宴会,所里是派了几个人过去帮忙的,这个实习生大约在其中,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宴会之后出现在q中心的楼顶。而且,他在那里看到她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随清思虑再三,觉得这件事决计混不过去,只好打开电脑,在雇员列表中找d字头的名字。事务所里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个daryl,职位也的确是实习生,姓氏却是west。她搞不懂怎么回事,但除此之外也没有第二个叫daryl的实习生。 她没时间浪费在这破事上,管不了那么多,干脆发了个会议邀请过去,地点在底楼玻璃房。那里四面透明,又有监控,若有意外状况,也说得清。 等她搭升降机下去,远远就看见那个daryl已经在玻璃盒子里等她了。而她又开始有些自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记昏招,越说越乱呢?升降机的门已经开了,她只好给自己鼓劲:你一把年纪,清清白白,这点小事情一定可以处理好。 暗自说完这段话,她才朝玻璃盒走过去,推门而入。 他见她进来,连忙起立。 “坐吧。” 随清道。此人整整高她一头,站在面前实在很有压迫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自觉,还是先帮她拉了椅子,待她坐定,自己才在对面坐下来。 “我不该爬到那道飞檐上面去,以后再不会做类似的事情。”不等随清发话,他已经开始自我批评,低着头,语气诚恳,看来也没打算装糊涂。 这态度倒叫随清十分意外,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人还是莫名奇妙地在她床上睡了一晚,临走还洗了个澡。随清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他很可能不是什么善茬。 她尚在斟酌如何回答,daryl又道:“还有,留在你那里是怕你有事,可能需要去医院。但我这人,又不太能熬夜。” 随清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在她那里睡了一夜。接下去,是不是就该说洗澡的事情了?她听得实在是尴尬,自觉面孔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只得低头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你的上司,也比你年长,昨晚的言行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话说到此处,就该有个“但是”,却又被他打断。 “老板,我是为了参与g南的项目来的,希望能多给我一次机会。”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中的平板电脑,在相簿中翻找照片。 随清几乎就要以为自己遇上了裸照勒索,但下一秒图像都已经摆在眼前,g南藏区的寺庙、民居与山景。 “你是去年blu基金的获选人?”随清看着那些照片,这才渐渐想起来,那一次评奖的获选人中有一个做的就是藏区建筑的课题,后来又给她写过电邮,也是从她这里申请了实习职位。 “对,”听她这么问,这个daryl倒好像有点失望,怔了怔才点头,而后淡淡补充,“题目是当地传统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去年夏天在那边呆了快两个月。” 第4章 npc 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包括他这一口在g南跑田野的时候学来的西北味儿普通话。 去年那一届blu基金评选就在事故发生之前不久,获选人还是曾晨主持挑的。虽然这个基金才刚设立几年,但标准一向不低,历届的获选人也都是名校生,多少有点小骄傲。 随清知道,自己今天的反应叫人家小心灵受伤了,大概是因为委屈,眼前这位所谓的老板居然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给忘了。他的履历,他的研究课题,还有他申请实习职位时写来的那几封电邮,她全都没放在心上。但随清当然不可能告诉这位daryl west先生,并不是她看不起他,而是她有时候记性差到失忆的地步,自从那场事故发生之后。 不过,既然这孩子主动道歉,态度也算诚恳,她倒也不忍心欺负他年少无知。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辞了,或者调到其他组去,现在看起来也不可行。人家就是冲着她手上g南的这个项目来的。而且,他做过的功课对她来说也的确有用。 她低下头佯装看电脑,整理好思路才开口道:“昨晚的事情是误会,也是意外。既然我们已经互相致歉,最好就当没有发生过。如果你可以做到,我不介意你留在我的项目组里。” “当然可以做到,”此人一听连忙点头,“还有,老板不用向我道歉。事实上,我很喜欢您昨晚说的那些话。” 随清抬头看他,搞不懂自己哪句话招他喜欢了。 “我是指……您说的关于npc的那几句。”他更加具体。 “npc?”随清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non yer character,”他解释,“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非玩家角色。” 随清还是一头雾水,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啊,最懂那些。 “您说人生就像是一个玩家已经退出的游戏,剩下的角色都只是系统设定好的一段程序,每天走着固定的路线,重复相同的动作,念同样的台词……” 他继续说下去。 像是被钥匙开启,随清霎时想起那个情景——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夜风中,她喝光那罐啤酒,抱臂靠在护栏上,望着下面的道路、车辆与建筑。也许是因为药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所见的一切从未有过的渺小和空洞,宛如一个细节拙劣的沙盘模型。 “是不是特别假?”她记得自己这样问,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回答。就算那时有人说过什么,她也完全不记得了。 到昨夜为止,q中心正式落成,这便意味着她完成了曾晨最后的指令。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彻底退出了游戏,只留下了眼前整个虚拟世界和其间无以计数的npc。其中也包括她自己,每日重复同样的轮回,没有终结,没有出口。她看不出这番话有任何启迪人心之处。 然而,面前这孩子却说:“我从小就希望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去事务所实习,才发现跟学校里学的完全不同……” “怎么就不同了?”随清打断,感觉是不是有点离题? 但对面这人倒越说越起劲了,一样样历数下来:“学校里做设计都是从pre-design programming开始,调研,分析,材料研究,再到建造实验。出来一看,才发现这些都是业主既定的,主创建筑师也只需要按照要求写方案出图纸,下面的助手做的更是简单重复劳动,那种感觉跟预想的太不一样了,有时候甚至有点幻灭。不过,听您那么说,我有点懂了。解决的办法或许很简单,我至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随清蹙眉听着,有些无语了,她彻底当机前的胡话,竟然还能有这样正面的解读,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面试经背得太多,还是图样图森破,以至于拿衣服。 “那就这样,你先回去吧。”既然道歉也道了,保证也做了,她起身要走,只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 没想到daryl那边却没完,又说:“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第3节 “说吧。”随清等着。 “谁是……老邱?”daryl看着她,一脸谦虚好学,“昨晚我问要不要去医院,您说不用,只让我送您回去,因为不能坑了老邱。老邱是谁?” 随清不禁抚额,原来方才的唾沫都是白费了,说好的当作没发生过,转眼就忘了?她不想再多废话,快刀斩断乱麻:“昨晚我说的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到此为止,明白了吗?”语调还是挺和气的,她这个人从来没有火气。 “明白。”daryl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脸上却带着些笑。他笑的时候还是如昨夜一样,略略低头,垂下一双眼睛。说实话,这只是一个挺朴实的表情,但搁在他这样一个高大的人身上却有一种不甚协调的美感,明朗,简单,宽宽厚厚。 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笑,随清暂且决定既往不咎,又怕多生枝节,没再逗留,转身走出玻璃房。她一路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直到上了升降机,金属门合上,才又想起方才最后那一问——谁是老邱? 她慢慢咂出点味道来:这,算是要挟吗? 随清越来越觉得此人万万留不得,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问问吴惟的专业意见。 于是,她以“昨天晚上出了点状况”开头,给吴惟发了条信息,简略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当然,半夜爬q中心房顶这种事,被她当作是无关细节给省略了,只说是夜里失眠睡不着出去逛了逛,巧遇了事务所里一个名叫daryl的实习生。全部写完不过三行字,又犹豫了三秒,才按了发送键。 信息发出去,吴惟那边久久没有回复。随清眼看着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究竟输入了些什么却一直没等到。最后手机震动起来,大约是状况太复杂,吴惟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作为律师,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吴惟开门见山。 “说吧。”随清听她的语气这么专业,不禁有些紧张。 “你不能辞退他。”吴惟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十分意外,自己就是想把他给辞退了。 “你是blu的董事合伙人,他是你项目组里的实习生。你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雇主。你跟他那什么,然后辞退他……听出点问题来了吗?”吴惟循循善诱,渐渐露出些调笑的意思。 随清一听,赶紧澄清:“我没跟他那什么!” “你住的那个地方,电梯和大堂都是能调出监控录像来的,门口保安估计也都看见了。所以,他进你房间,过了一夜,这个没有疑问。”吴惟一一分析起来,“至于房里发生什么,我们暂且不管。而且,哪怕你能证明你们之间确实没那什么,此处的逻辑也可以变为——你要,而他不从,所以被辞退了。” 是不是他从了,也可以说是我不满意?随清简直无语,冷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吴惟回答,“跟他保持距离,其他一切照旧。blu的新闻已经太多了,这都快一年了才缓过劲儿,你应该也不希望再加上这一条吧?” 确如吴惟所说,曾晨的事情对blu有不小的影响,但随清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都是成年人,我也没拿他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一个男的好意思拿这种事去做劳动仲裁。” “那可不一定,”吴惟却不这么想,“中国人不好说,可他是美国人,打官司是民族爱好,是家常便饭。” “他,美国人?”随清差点惊掉了下巴,“你本来就知道这个实习生?” “你不知道啊?”吴惟也很意外,“就连我这么个编外人员,你一说叫daryl的实习生,也都知道是哪个了。他一来,你们所里人事行政那几个小姑娘都炸锅了,你一点都没注意到?” “炸什么锅?”随清是真不知道。为了曾晨留下的那些项目,她埋头工作,对周围充耳不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阳光暖男abc,哥伦比亚建筑系本科毕业,实习结束之后还要接着回去读硕士,听说家境也很好,书香门第 ,”吴惟掰手指列举理由,“当然了,女人之所以会炸锅,前面这些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长得好,否则就算是家里有矿也没用。” 随清忽又想起一个细节,哥大也是曾晨的母校,去年评奖的时候,他还跟她提过一次,有个获选人跟他同校。但除此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印象了,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除去了牙口好和个头高,她并不记得那民工身上的其他特征。她怀疑自己真的失忆,又问吴惟:“我看见他全名daryl west,他一个华裔,怎么姓west?” “谁知道呢,可能是混血,但长相随妈。也可能是亲妈改嫁,后爸是鬼佬,都不一定。哦对了,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魏大雷,也是够萌的吧。” 吴惟展开想象的翅膀,瞎飞了一遭,飞完又开始抱怨,“老天真不公平啊,我昨晚一个人在酒吧坐了大半夜,周围一个像样的都没有。你倒是好,家门口转了转就开上车了,还是趟校园班车,……” 随清正心烦意乱,吴惟此时的调侃在她听来一点都不好笑,只说了声:“行了,我挂了。”便按了挂断键。 放下手机,又觉得有点不对,吴惟怎么会一个人在酒吧坐上大半夜呢?难道是跟忻涛吵架了?随清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当回事,此女也就能在生人面前混充个御姐,在她这里时常没正经,胡说八道也是常有的。 第5章 老邱 既然法律顾问说不能辞退,那也只能留下凑合用了。 不过就是个实习生,至多几个月,总是要走的,随清这样安慰自己。 只可惜,这个实习生并没有身为实习生的自觉。 午后,几个同事叫咖啡,送到随清手上的又是一杯奶昔。想得倒也挺周到,口味换了,蓝莓的。 那正是她一天中最渴望咖啡因的时刻,随清暴躁了一秒,抬头,恰对上魏大雷的目光。 此人猜到她这一眼的意思,竟对她说:“用着镇静类药物最好不要喝咖啡,而且您午饭也没吃。” 那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周围没有其他人,连遮阳帘都全部放下来,室内暗得好似蝙蝠洞,但她还是有种被当众揭穿的感觉。 眼神,语气,的确只是同事关怀,坦坦荡荡。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她床头的药,甚至可能上网搜索过药名。昨晚她那个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其实都已经知道了。咖啡、茶、酒,一概禁止,这也是精神卫生中心睡眠门诊屈医生的原话。 保持距离,随清再次提醒自己,什么都没说,放他走了。 后来喝着那杯奶昔,倒也觉得挺好——管饱,喝起来只用一只手,而且不用咀嚼。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因为连咀嚼的欲望都没了。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喝这个?随清后知后觉。 仿佛一晃眼,又有人来敲门,几声响吵得她偏头疼。 “老板要不要叫饭?”敲门的那位偏还要探头进来问。 随清不用看也知道是魏大雷,所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叫她“老板”。 “佳乐呢?”她藏身在电脑后面问,言下之意,怎么又是你? 魏大雷转身朝门外那张空桌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随清这才想到看钟,已经将近八点,正是所里加班的小朋友叫外卖的时间。至于佳乐,早就下班走了。她许诺过秘书不加班,佳乐也一向不跟她这个不像合伙人的合伙人客气,如今又有了个新实习生,自然物尽其用。 “老板要什么?”魏大雷又问了一遍。 “不就是奶昔么……”随清没忍住,把原本只是腹诽的话说出来了,总算留了下半句,还问我干什么? 实习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笑说:“那个都吃一天了,晚饭换点别的吧。” 随清不愿与他理论,干脆换了一个选项:“你们自己叫吧,我一会儿泡碗面就行了。” “我去泡。”实习生管得挺宽,自告奋勇。 随清无可无不可:“休息室橱柜里就有,麻烦你。” 办公室门关上,魏大雷转头泡面去了。随清便又窝在那里干活儿,等了几分钟,不见面的影子,也不知他一个abc是不是连方便面也不会泡。熬不了夜,连泡面都不会,还打算做建筑师?她想想就要笑。 当真做起事来,又把面给忘了。等到大雷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正盘腿坐在地上。老年人的身体,颈椎有些问题,腰也不大好,或站,或坐,怎么舒服怎么来。 实习生倒也不觉得她奇怪,几步过来,俯身将一个透明餐盒和一杯橙汁放到她面前,人高手长,却又动作轻捷,如一只不明生物。食肉的那种,随清莫名肯定。 餐盒上印着隔壁茶餐厅的名字,打开来看,是煮面,配上溏心蛋,小棠菜,清清爽爽的一碗。这举动若搁在佳乐身上,随清定会十分感动,小姑娘跟了她快两年,总算拿她当回事了。但换了魏大雷,却多少有些怪异。她从未奢望有人对自己这么周到,更不想这个人是与她“睡”过一夜的实习生。 实习生,跑腿儿用的,她又一次提醒自己,道了谢打发他出去,找出手机,照规矩往群里转饭钱。 钱刚转完,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邱其振的名字,愣了片刻才慌手慌脚接起来,叫了声“邱先生”。 “一起吃饭。”电话那头,邱其振道,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 “刚吃过了。”随清推辞,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不想见人。 邱其振倒也不勉强,又问:“在所里?” 随清嗯了一声。 “我就在附近,现在过去。”那边还是言简意赅,不等她反应,电话已经挂断。 随清拿着手机愣了一秒,又看看手边那碗面,有种说了谎就要被抓包的惶恐。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把年纪,面对邱其振还是会这样,要不是金主,真不愿意这般伺候着。 她于是合上电脑,爬起来坐到办公桌边赶着吃面,可才吃了几口,邱其振就到了。 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的引擎声,随清坐在转椅上滚到落地窗边,拨开遮阳帘,隔窗望出去,外面已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两行幽暗的地灯勾出车道的轮廓,恰好能看见老邱的车从门口开进来,在楼前停下。环顾室内,乱的可以,她赶紧放下面碗,收了收地上的图纸,捡起那本商务印书馆仿宋陶湘本的《营造法式》,又找遥控器,开了顶灯,升起百叶帘,以示光明磊落。 不多时,这贵客便出现在外面的开放办公区里。此时才刚过八点,加班的人不少,四处灯火通明。邱其振穿过一张张绘图桌,朝她的办公室走来。同事中有认识的对他笑,唤声“邱先生”,不认识的也行着注目礼。他只略略点头,以示知晓,身上是极简素的西装,极简素的鞋,极简素的手表。 仔细算起来,随清认识他也有七八年了,邱其振始终都是这个样子,初识就知道他三十好几,所以当年二十出头的她才会在私底下管他叫“老邱”。然而,这些年过去,邱其振似乎不曾老去一星半点,相形之下,随清自己到已是沧海桑田。她觉得这多半是因为自律。她这蝼蚁只是随性地活着,而老邱却是不是一般人,外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无外乎就是工作,极少绯闻,也是空穴来风。 其实,随清本不清楚那些富豪家事,只知道邱氏是海外华侨,地产世家。还是听吴惟八卦,才晓得邱家老太爷还在,规矩颇大,下面儿孙又多。邱其振能越过其余人等,坐在现时今日的位子上,也是不容易。 她起身去开门,脸上挂上一个微笑,眼看着人快到门口,才意识到那碗面还在桌上,又赶紧回去合上盖子,正打算毁尸灭迹,邱其振已经推门走进来。 “太多了,没吃完。”她解释,有些尴尬。 “那正好,我还没吃饭。” 他回答。 她愣在那里,他已脱了西装,解开领带,在她桌前坐下,揭开碗来,挑起一筷子。 这是她吃过的面,她用过的筷子,随清想提醒他,但话未出口就觉得已经晚了。仅用余光,也知道外面的人正朝里面看,尽是好奇的目光。她没多想,按了遥控器,将百叶帘重新放下。可放下了,又觉得不妥,说好的光明磊落呢? 事务所里本就流传着一些关于他们的传闻,但实际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她与曾晨相识十年,正式谈恋爱也有八年多。这些,邱其振都是知道的。而且,在这十年里,曾晨为纵联完成了好几个项目,她只是其中的副手,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与邱其振怕是连朋友都算不上。直到曾晨突然离世,她临时接手q中心,两人的接触才频繁了些,为那些传闻添了细节。比如项目会议上的特别关照,比如工地上给她一件外套,比如宴会上搀她下台,比如,这碗面。 “怎么不坐?”邱其振抬头看她。 随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桌边站着,脸上还挂着方才的迎宾笑,宛如饭店服务员。她讪讪坐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就这样看着邱其振吃面,看着看着倒还真有点饿了。 “你在准备投标?”邱其振终于开口。 “是啊……”随清点头,有些意外他竟也知道。 “什么项目?” 邱其振又问。 “一个登山基地,”她如实回答,“还有观景台和沿途的中继站。” “哪儿的?” 随清交待了地点,邱其振眉头蹙了蹙,可见不太满意。 “我跟业主谈过,很有想法,而且选址非常好。”她补充,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为什么要解释,她也很莫名。照理来说,她接什么活儿,与老邱并无关系,也不需要让他满意。 当然,她此刻与其说是说服老邱,还不如说是为这个项目正名。刚刚得知这个项目的时候,她便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这个十八线乡镇的小工程会是她的隋侯珠与和氏璧。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完成方案,拿下投标,要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荒山野岭里盖房子。那会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项目,与曾晨无关。只是估算,也知道会有多到发疯的工作量,足够把她从沉湎过往中搭救出来。 “别做了。”邱其振却是言简意赅。 “为什么?”随清不解。 “不值得,” 邱其振解释,“那地方在自治区内,又是生态保护区,会很麻烦。” “这些我都考虑过,您看……”谈起细节,随清倒是起了兴致,立时打开了电脑,找出正在做的方案草稿。 可邱其振却并无意与她就此深谈,只是笑道:“不是建筑师的问题,投资方实力不够,这项目多半中途夭折,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随清语塞,罗理的公司的确名不见经传,老邱提到的这些问题也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要是换了别人,或者是在别的时候,遇上这种事也不能算是建筑师的责任,反正有合同在那里,总不至于白忙一场。但她却不一样,尤其是在这个当口。曾晨离开已经一年了,她却连一个自己的项目都没做过,只是在替他收尾善后。所里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太需要一次成功证明自己了。 邱其振的这番话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她骤然低落,低到以至于有些生气的地步,可又说不清气的究竟是谁。 面已然吃完,邱其振收拾起餐盒,动作细致悠然,等全都收完了才开口说:“退出吧。” 第6章 最丧的春梦 虽然还有些不甘心,随清却也是准备点头了。 老邱说得有道理,她的确想得太天真了一点。地处高原,又是在生态保护区里,而业主实力有限,也没有相关的开发经验,这项目继续做下去,一切的付出极有可能都是无用功。blu不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能一意孤行,拖累了其他人。 但邱其振真正的意思却还不止是这一点,接下去的对话远远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说,离开blu。” “什么?为什么?”随清一惊。这是要求还是建议,她一时分辨不清。邱其振是知道她跟曾晨的关系的,自然也应该知道她不可能离开blu,这辈子都不可能。 “你这一年的状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邱其振解释,“继续这里的工作,对你没有好处。” 第4节 “那离开之后,我该干些什么?”随清只觉得好笑,这意思难道是叫她提早退休? 邱其振还是一贯平淡的语气,答:“当然还是做建筑师。” “怎么做?”随清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自己的事务所,只做方案,后面的深化和工程你都不用管。”他看着她。 “我自己的事务所?”这下她当真笑出来,“你叫我到哪里去揽生意?” 听她这么说,邱其振也笑了。 迟了几秒,随清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是有些傻。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会替她安排好一切,她只要做她的建筑师,坐在那里写写方案,再出几张扩初的图就行了。 一时间,随清不知如何作答,这种事她实在是没什么经验,愣了半晌才又开口问:“邱先生是什么意思?” 邱其振淡淡笑了笑,说:“随清,你我认识也有很多年了,彼此都已经很了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怎么个照顾法?”随清又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情感上,生活上,”邱其振的答复相当坦率,“但我不考虑结婚,所以我家里人和外界的应酬你也不必操心。”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有钱人的秘密女友,她对这种角色完全没有实质上的了解。 “放弃g南的项目,离开blu,其余的不用多想,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邱其振一样一样说下来,“至于工作,我理解你在事业上还有追求,一切都会替你安排好。” “那我可以问一下具体是怎么安排吗?”随清也就继续问下去,语气有些微的变化,带着一点冷嘲,像是在挑战对方的耐心。她不记得自己这样跟别人讲过话,更不用说是面对邱其振,但既然有人已经动了那份心思,她自以为也有资格拿个乔,浪费一点他的时间。 但邱其振是什么效率,即刻打开手机,转了一封电邮给她:“事务所的选址,我已经叫vera物色了几个地方,你先看一看,自己选一个吧。” 笔记本电脑上随即响起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随清低头,木然点开,正是老邱的秘书vera潘刚交的功课,六处物业,一半在本市,一半在香港,恰好就是他常驻的两个城市。房子从新建的cbd办公楼到老城区的洋房应有尽有,风格各异,却都有个特点,小巧,贵气,不必费太大功夫。作为一个业内人士,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内部装修完工之后bau的样子,而她自己身在其中,扮演着小有名气、背靠大树的女建筑师角色,邱其振偶尔过去看她,就像今夜一样穿过设计高雅的前台,走进她摆着白色花束的办公室。她甚至可以想象,那间办公室的墙上挂的都是她的手绘图,天马行空,不食烟火,随便她怎么作都可以,反正金主已经发过话了,方案之后的深化和施工都不用她操心。 脑海中那些场景如此生动具体,但美则美矣,却不知为什么叫她觉得有些好笑。 早已有的猜想,直到听见邱其振当面说出来,她才敢相信。他们认识是因为工作,后来的交往也都是因为工作。所以一直以来,无论外界如何风传,吴惟怎么揶揄,怎么煽风点火,她都满心以为邱其振根本不可能看上建筑师之外身为女人的她,但对她作为建筑师的工作能力倒是认可的。没想到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看不上的正是身为建筑师的她,至于女人那部分,竟然真的是看上了。 她几乎要笑出来,笑到切齿的地步。自己的确一把年纪仍旧不成器,可要是曾晨还在,她又何至于面对这样辱没的邀约?一切,都是因为那场车祸。 否认,愤怒,迷茫,消沉,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一年了,想起那件事,她仍旧愤怒,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不会离开blu,”她没有再多考虑,冲口而出,语气却难得的镇定,“g南的项目,我也会继续参加投标。情感上,生活上,我不需要邱先生的照顾。如果将来有幸,再跟纵联合作,倒是还要请您多关照着点。” “随清,你可以考虑好了再答复我。”邱其振却是笑了,显然并未将她说的话当真。 “不用再考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她摇头,至少在这一刻,她对自己的选择万分确定。 老邱似乎还有话要讲,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门上有人轻叩。 “谁?”随清问了一句。 外面的人已推门而入,是魏大雷,看着她问:“老板,要不要茶或者咖啡?” 现在又来跟她提咖啡?!随清突然很理解那些古装剧里的人物被气得吐血的情景,此刻她也有类似的感觉。 “不用了,邱先生这就走。”她答得干脆,并不看他,只望着邱其振。 邱其振笑了笑,对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起身走出去,与门神一般的魏大雷擦身而过。 随清坐在办公桌边没动,仅凭想象,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又会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一路目送着他出去。 片刻之后,楼下又传来引擎声,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便看见邱其振的车正倒出车位,朝外面驶去。惶恐迟迟才来,直到这时候,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回是真的把自己唯一的金主给得罪了。以邱其振的脾气,恐怕连反悔跪舔的机会也不会有,如今能做的只有拜拜菩萨祈祷他公私分明,至于结果,显然也不会有多大用处。回想方才两人之间的对话,老邱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并不看好她的才华和能力,要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那点交情,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照顾她的生意,而她已经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情”。从今往后,她这blu合伙人的位子怕是要坐得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个,就是老邱?”身后突然有人发问。 随清一惊,回头见是魏大雷,离得她很近,也正探头看着窗外,目光尾随邱其振的车拐出车道消失在夜色里。 “你怎么还不走?”随清心烦气躁,一句“实习生跟着加什么班?”已经到了嘴边,但又觉得太冲,没有说出来。她这个人,一向谁都不得罪。可刚才又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搞不懂。 这魏大雷倒也无知无觉,看着她笑道:“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随清根本没有心思跟他闲扯,转身离开窗边,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那你现在可以下班了。”说完便将电脑塞进包里,披上外套,匆匆走了。 从事务所出来,她驾车过江,回到新区。途经q中心,正好遇到红灯,她停下车等待。前方缓慢地数秒,她隔着车窗玻璃对着不远处硕大无极的建筑看了许久,直到后面有车子按喇叭,才发现信号灯早已经翻绿。她松了刹车,左转,停进对面服务公寓楼下的地库。 一切都跟以往的每一天相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q中心落成,她其实已经没有理由再住在此地。曾晨留在blu的项目也都全部结束,她甚至没有资格再留在那里工作。 明天。 她一次次地想,但却没有一次能够想出一个结果。就像是一本书戛然而止,主角已死,后面的情节无论怎么编下去,都像是狗尾续貂。就像一个电子游戏,唯一真实的玩家已经退出,剩下的只有无数npc,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虚幻世界里,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没有尽头,没有出口。 是夜,仍旧是一粒氯硝西泮送她入梦。 梦境中,是漫天瓢泼的大雨,就如曾晨离开的那天一样。 时隔一年,她只能借着这个梦,又一次回到他们共同的家中。家具、书籍、两人的衣物与日用品,一切的一切都在原处,而她还是像那一夜一样等着他回来。 十点钟,他乘坐的航班落地,照例给她发了条信息,是报平安,也是为了告诉她,自己还要去事务所一次,叫她先睡,不必等他。她回复说好,如往常一般淋浴,上床看了一会儿书。熄灯入睡时,他还未到家,她没有催促,因为这在他是常有的事。他极其努力,加班到半夜突然去现场都曾有过,工作的时候也不喜欢别人打扰。 直至凌晨,她忽然醒来,发现身边仍旧没有人。曾晨还未到家,窗外是不歇的雨声。她开始有些担心,给他打电话,铃声一直响着,却无人应答。她当真怕起来,开车出去找他。 夜幕与雨幕一样铺天盖地,她将雨刮器开到最快频率,仍旧只是勉强才能看清前路。赶到事务所,那里没有人。她愈加害怕,又将车开进雨中,手机搁在仪表板上,反复拨着他的号码,始终没有人接听。 现实里,那一夜的寻找并无结果。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接到交警的电话。 但在这个梦中,她却找到他了,那是因为后来她知道了他去了哪里。 接下去便都是想象了。即使是做梦,随清还是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似乎另有一个置身事外的自己,正看着梦境里茫然无知的她四处奔走,而这梦中的一切对于那个无知的她却又是那样的身临其境。 她寻着那条路开过去,看到他的车泊在一段高架路下面,好好的,全须全尾,只是没有亮着车灯,黑洞洞的,一片沉寂。 她停了车,冒着雨走过去,雨水倾泻在她身上,迷蒙了她的眼睛。车窗起了雾气,她只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她伸出手拍打玻璃,车里的人似乎才刚醒来,隔窗望着她,而后打开车门。 是曾晨,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 她一把抱住他,泪水滂沱。 “怎么了你?”曾晨亦拥着她抚慰。 “我以为你死了。”她埋头在他怀中,深到嵌入他的身体。 他却是笑了,说:“我只是太累了,想睡一会儿再开车。” “我以为你死了。”她重复,紧紧抱着他。 “我怎么会离开你?”他还是笑着回答,好像她说了多么荒唐的傻话。 大雨不停,他带她回车上,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吻她,发线,额头,嘴唇,就像是在重复他们曾有过的每一个吻。体温,心跳,肌肤的厮磨,她知道此刻置身事外的她与茫然无知的她已合二为一,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就是不愿意醒过来,不愿离开那辆车,只想永远都这样下去。 从梦中醒来,正是凌晨三点钟,她落了泪,也湿了身体,望着床边的月影想,这一定是世上最丧的春梦了。 第7章 行业梗 这一醒,便再难入睡了。随清索性起来,坐在床边工作到天亮。 早晨七点不到,她洗了把脸出门,直觉比没睡过还要困倦,上了车便在后视镜里看见一张面色灰败的脸,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她一面开车,一面自嘲:这么丑,邱其振怎么就看上你了?每日对着这样一张面孔,根本没有消愁解乏的作用,不是平白给自己找堵么?实在想不通此人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连带着她也平添了烦恼。 到达事务所,时间尚早,整个二楼空空荡荡,只有清洁工正在吸尘。随清在自己办公室门前停了停,看了一眼魏大雷的位子,一时意气,放下包便去了茶水间,报复性地给自己煮了一大杯美式。 拿起杯子,咖啡因的气味随着热气弥散,提神醒胃,勾起她的瘾来。可才到嘴边,却又放下了。她想,那民工算什么角色?值得她做这种暗搓搓的事情? 于是又记起精神卫生中心屈医生的话,如医嘱示范的那样自我鼓励:深呼吸,排除有害情绪,好好工作,积极生活。 好假,她腹诽。 每次这样做,她都觉得好笑。周遭的一切分明只是一场玩笑,什么积极生活?好好工作?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永远都是那个独自去认尸的人,是葬礼上那具漠无表情的空壳,永远不可能走出去。游戏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已经结束,而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呢? 姐就是这么丧,她拿着马克杯,站在水槽前面默默自语。 虽然自觉无用,但她最后还是倒掉了咖啡,打开冰箱拿了一盒牛奶,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日,她几乎没有出来过。直到晚上,吴惟来找她吃饭。 她手上的事还没完,叫吴惟等了一会儿。待她从里面打开办公室的门,吴惟正靠在佳乐的桌边聊天。倒是魏大雷又不在位子上,也不知道被佳乐支到哪儿去了。因为吴惟也在,她怕又被揶揄,不方便细问,关了门就要走。 但佳乐这一天却是格外地有眼色,也不忙着下班,看见随清瞄了一眼那张空桌, 便道:“随工,刚接到洗衣店的电话,说是您有一件衣服送洗一直忘记去取,我就让daryl过去了。” 随清不记得送洗过什么衣服,她一向不会把这些私人琐事交给所里的小朋友做。但佳乐派个这样的活儿把魏大雷支出去,却是她喜闻乐见的事情。实习生跑腿,天经地义,她这样开解自己,于是只应了声,什么都没说。 吴惟听见,却抬眼看她,神情微妙。随清自然猜到其中的意思,不愿多事,拉了她就走。 从事务所出来,两人走路去附近一处购物中心,打算找个地方吃饭。 一路上,随清以为吴惟肯定会提起魏大雷,又想出些荤笑话来拿她消遣,却没想到此人开口便问:“昨天,老邱来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问,有些意外。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吴惟笑而不答,又还一个问题给她:“你没觉得今天佳乐对你特别殷勤吗?” “什么意思?”随清这方面的神经一向很麻木。 吴惟最清楚她的德性,轻嗤一声道:“你们所里都传遍了,也就只有你还不知道。” “传些什么?”随清问,自然想起昨晚那碗面来。她这人对八卦本就不敏感,如果她是旁观者,昨天晚上的事不过就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吃了点东西,说了几句话,根本没有什么添油加醋的可能。但她也知道事情搁在别人眼前,恐怕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 她等着听下文,吴惟却突然不说了。此时,两人已经进了购物中心,搭电梯到了四楼。那一层几乎都是餐馆,正是晚餐时段,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此地离事务所很近,随清抬头望向吴惟目光所指的方向,便看见所里的几个同事正结伴朝她们走来。几个人远远看见她,笑着点头对她打招呼,她亦回以微笑,两下里擦肩而过,也就这么走远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中似乎有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侧身与同伴说了些什么。 吴惟脸上是了然的表情,却一直等到两人进了一家粤菜馆,找位子坐定,泡了茶,点了菜,服务员退下去,才凑过来问:“他是不是开口啦?”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邱。 随清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自己在邱其振那里已经把话说绝,这件事也就算是结束了,对吴惟更没必要隐瞒,便干脆点头认下了。 “你没答应?”吴惟又道,语气里并没有多少疑问的成分。 随清又点头,不言不语,等着被教育。 出于她意料之外,吴惟并不劝说,甚至连细节也不追问,只是感叹:“这老牌豪门的太子爷也不是好做的,听说二房那个邱其恺现在颇得圣宠。” “怎么了?”随清也就这么一问,那些豪门八卦她无甚兴趣,也从来都搞不清楚,只隐约知道邱家这一辈上好几个男孙,却是邱其振最成器。 “能生儿子呗,”吴惟回答,“合适的时间结婚生子,现在连儿带女都生四个了吧。老邱一把年纪,婚都没结,想要赶上可是得抓紧了。” 所以才来找的她?这对象可选得不太好。 随清失笑,对吴惟道:“你想多了,他昨晚明确跟我说过,不考虑结婚,也不会让我见他家里人。” 等这句话说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套了口供。不禁佩服吴律师话术了得,随随便便就能把她这样的工科女绕着圈地耍。 可吴惟脸上却并无得色,反到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恰好服务员过来上菜,两人的对话冷了场。 一直等到服务员走开,吴惟才又开口:“老邱这种人,想法恐怕跟平常男人不同,可能他是真的不考虑结婚。如果你介意的只是这个部分,不如先跟他相处着试试看。说白了,结婚这种事,纯粹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他又不缺女人,何必找我?”随清只是笑,拿起筷子吃菜。 吴惟在旁灌她鸡汤:“相比美好的肉体,人家也许更想要有趣的灵魂呢。” 第5节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肉体怎么不美好了?”随清索性插科打诨,只想赶紧把这事翻过篇去。尽管消化了一夜,她还是难以相信昨晚的那场对话当真发生过,邱其振说要照顾她,要她离开blu,并且承诺资助她开一家她自己的事务所? 这一想,竟是轻笑了出来。 “不错嘛,还有心思笑。”吴惟揶揄。 “想到个搞笑的。”随清还是笑。 “那说给我听听啊。”吴惟冷嘲,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行业梗,说了你也不明白。”随清一句话糊弄过去,继续闷头吃菜。 这笑话又是牵着往事的,她不敢细说。 那时,她与曾晨才刚认识不久,在他手下做实习生。blu远没有现在的规模,但每个项目都是从方案到施工一路都做。曾晨甚至连驻场建筑师都不用,只要开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工地上去,对材料、节点以及工艺精度的要求都很高。她还清楚地记得他曾经说过,只做方案的人不能够被称为“建筑师”。而同样的意思到了事务所里最早的那一批小伙伴口中,还要更加赤裸裸,他们管那些只做方案不顾后面工程死活的建筑师叫“方案婊”。世事讽刺,昨晚邱其振的提议,就是要她做一个“方案婊”。 至此,她突然想通了,让她气愤的其实是老邱看死了她凭自己在这行混不下去。相较之下,要收她做情人并不算多大的事。她三十好几,一身破碎,他肯要她,已是高看她了。 “那你想过自己在blu的处境吗?” 吴惟顿了顿才又开口。 随清停了停筷子,她不是没有想过。 吴惟看着她,大概是考虑到她傻,接下去的几句话说得格外通俗易懂:“只要有纵联捧场,你就是带资进组,妥妥的常驻star。这下得罪了老邱,可就成了那种动不动被编剧写死的部头约演员了啊。” 随清垂目,继续吃菜,只盯着眼前最近的盘子,半天都没意识到吃的是什么。吴惟的想法其实跟她差不多,这些道理她都懂。 的确,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但光知道要紧又有什么用呢?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往哪个山头靠,还能活几集。过去这几年里,纵联一直有项目签给blu设计,而且都不是小项目。这也是为什么在曾晨走了之后,所里还能有她的立足之地。如今没了邱其振的支持,blu是否还能拿到纵联那些工程的设计权?如果不能,早川和万老师还会给她多少时间?全都是未知数。 昨晚的回答像是一时冲动,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等于是自决退路。话甩出去的时候,心里倒是爽快得很,但结果也很严重。不过,要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多半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吴惟见她神色郑重,又凑过来问:“我说你跟老邱,就真的没有尝试一下的可能?” “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尝试?”随清做出一脸认真的表情,“网眼袜,丁字裤,去他公司找他,你说好不好?” 衬衫,球鞋,牛仔裤,背个环保袋,这才是她一贯的造型。吴惟冷哼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嫌弃,毫不掩饰。随清看着,也跟着笑起来。 她不是被宠大的,这也不是她最难的时候,她忽然又这样想。至少此刻,她是积极向上的好汉一条。至少,在这一刻。 第8章 hey ho, let''s go! 吃过饭,吴惟说要去逛街,随清还得回去加班,两人在购物中心门口道别。 回事务所的路上,随清的手机在包里响过一阵。她后知后觉,等到拿出来看,对方已经挂断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以为打错,也就没理会。 那天是个小节日,回到所里,外面开放办公区的工位已经空了一多半,只有一个赶进度的组还在奋战。佳乐自然早就走了,就连魏大雷的桌子也是空着的。 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随清想起他说过的话,不屑一笑,开门走进办公室,伸手开了顶灯。灯光撒下,而后,她便看见了门边衣架上挂着的黑色防尘袋。 不必打开,她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曾晨的衣服。他的生活忙碌而简洁,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西装和衬衣都在同一家店里定做,所有的防尘袋都是这个样子。 随清定在原地,浑然不觉肩上的包滑了下去。 “老板……”身后有人敲门。 她没回头,蹲下身把包捡起来。 “……衣服拿回来了,店里人说已经放了一年多,他们盘点的时候才发现,我看是件男式西装外套,也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想打电话跟您确认,您没接听……”那人还在解释。 “没错,你出去吧。” 随清打断他,极力控制着声音。 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魏大雷,背着身关上门,将他拦在外面,而后又在门边站了许久,始终看着衣架上那只防尘袋。 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偏偏就出现这里。 一年前,曾晨去世,她从他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就不再拥有任何一件他私人的东西。这既是曾家亲属的意愿,也是因为她没有争取。 曾晨的父母已经去逝,较近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叫曾颖。曾颖常年在美国生活,与曾晨似乎也不太亲近。车祸之前,随清从没有见过她,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警察局。随清只是曾晨的女朋友,俗话说来便是无名无份,那些需要签字画押的事情她根本无权处理。曾颖得到消息,从洛杉矶飞回来,已是车祸发生数日之后,初见随清,便十分敌意。 一开始,随清只当这份敌意也是悲伤的副产品。不仅曾颖,她自己也正处在类似的阶段里。那时,她与曾晨在一起已经将近八年,两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在那样一个雨夜,死于一场近乎荒唐的单车事故?出事地点甚至不是他从机场去事务所,或者离开事务所回家的必经之路。她也曾无数次地想,陷进死循环里出不来。但尽管怨天怨地也没有用,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谜题。 直到后来,随清不得不承认,曾颖对她的敌意并没有那么单纯。她又猜想,其中是不是多少会有些利益关系。她住着曾晨的房子,在事务所的份额完全来自于曾晨的赠与。她所得多一些,曾颖那边就会少一点。如果是那样,她全都放弃也可以。 再后来,警方调查直至结案,她们不可避免地遇到过许多次。每一次,随清都看见丁艾同曾颖在一起。丁艾与曾家姐弟是旧相识,从小在住在同一幢大学职工楼里,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与曾晨也时有来往。对随清而言,此人只是曾晨的一个女性朋友,所在的行业又恰好相关,两人互有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记得丁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也许是车祸之后,也许已经有一段时间,而她并没注意。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丁艾的异样,也正是因为丁艾对曾颖说了什么,才使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她有着这样的敌意。 所幸,丁艾没有让她好奇太久。就在大殓的那一天,在殡仪馆等候骨灰的走廊里,丁艾说出了谜底,曾晨出事前给她打过电话,他是在去她家的路上。 其实,那个破口痛骂的人应该是随清。但在现实里,却是丁艾破口痛骂了她。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她记得丁艾这样质问,“你根本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你跟他比起来一文不值,死掉的人应该是你!” 而随清只是背身离去,他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要去丁艾那里?她甚至不敢追究更深的原因。她就是这样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地想。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配。 葬礼之后,她本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到他们同居的房子里,可以带走她自己的物品,以及一件属于曾晨的东西作为纪念。这样苛刻的条件,已是邱其振出面调解之后的结果。而她,浪费了友方所有的努力,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再也没有回到那套房子里去过。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丁艾对她坦白的目的。如果是的话,也无所谓,她并不想跟丁艾赌气。曾晨已经走了,她们之间,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清不确定自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并不太久,因为当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魏大雷还在门外的位子上等着。 “下班了。”她对他说,没等他反应就转身朝外走,单手提着那只衣袋穿过办公区。袋子挺长,她举到耳际,藏身在后面,直到搭上升降机去底楼车库,才颓然放下来。 坐进车里,她把防尘袋挂在副驾位子上,就好像一个无有体积的人形躺在身边。她侧头看了一会儿,伸手将拉链拉开几寸,缝隙间露出一方衣料。虽然车库里光线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藏蓝色的那件。 不记得有多少次,她拥抱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曾晨,多少次埋头在他怀中。而如今,这件衣服上只剩下洗衣店特有的化学品的味道。 她看得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窗。 她被那几声轻叩惊醒,抬头朝窗外看,茫然了一秒才认出是魏大雷。她避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按下开窗键,按了两次,才意识到车子还未发动,于是打开车门,问他什么事。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接过来,又是隔了一秒才认出是她的手机,应该是刚才忘在办公室里了。 “谢谢,明天见。”她对他说,甚至还带上了一个微笑,说话的时候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他上班穿的衬衫已经脱掉,此刻是一件碳色t恤,上面印着字,hey ho,let’s go! 至于他答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是关上车门,驾车离开。 回想方才,一路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自信始终神色如常,直至周围没有其他人的目光,方才卸下脸上的表情。唯一的例外就是魏大雷,大概被他看到她红着眼睛。 吓坏了小朋友,随清自嘲地想,驶出车库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的看到一个人影,仍旧站在原地,越变越小。 “hey ho,let’s go!”她在口中默念他衣服上印的字,踩下油门,撞进夜色里。 那段时间,随清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直到一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不胜任工作的佐证。 那时,纵联又有两个新项目公布,而blu甚至连初步接洽和答疑说明会都没收到邀请。 g南登山基地的项目也已经截标,中标人却久久未能确定。随清收到通知,评标之后,还剩下三个候选人,她的方案排在最尾。业主希望看到更加细化的设计,再做决定。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随清不禁苦笑。还真是让邱其振说着了,这个她以为很有想法的业主,果真如老邱所说并不那么靠谱。虽然此时的做法已经有违招标流程,但摆在她眼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可以接受,继续努力。也可以放弃,拿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就此结束。 还未做出决定,万老师已经来找她,约她一同午餐。那天中午,早川也在席上,他们还未开口,她已经猜到大概的意思。 都是多年的旧相识,话说得也挺客气。万老师只提她身体不好,工作上难免有些疏漏。 这些随清都认下了,g南的项目的确是她一意孤行,从前期实地堪踏调研,再到方案与扩初,投入一个组的人力物力,结果却是这样。 本以为只是敲打,但说到最后,万老师竟提起去年的业绩评估来。那一次,因为曾晨的葬礼,随清没能及时提交几个项目中各级建筑师的评估结果,耽误了整个所的年终评定。但这是早已经达成谅解的事情,她一时不懂为什么现在又被提起。 片刻,答案便已摆在面前——他们希望她退伙。 关于退伙,事务所有章程可循,少数服从多数。只要其他合伙人统一了意见,的确可以这样做。当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提出来,但如果她不肯走,他们也已经有足够的事实依据证明她不能胜任合伙人的工作,比如那次评估,比如她每两周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再比如这一年以来除了为曾晨留下的项目善后,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而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一点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改变。 “小随啊,”万老师语重心长,“说到底我们还是个小所,最好呢,是由你这方面主动提出来,事情也会好办一点。” “don’t take it personally.”早川在旁边端正地坐着,附和点头。 随清默默听着,脑子里慢慢转过弯来。他们最在意的,其实还是纵联的那两个项目。邱其振那边,她已经无能为力,甚至可能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得blu连入场角逐的机会都没有。 老邱又对一回,他早就劝过她退出,她偏偏不信。那个时候,她还满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blu,完全不曾想到仅仅一个月,便会失了江山。而她却又不得不服,所有人都已经给了她一年的时间,他们没有理由容忍她更久。 沉默长到不能再长,随清终于开口:“好,我退出。” 第9章 still more efforts 退伙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也许这种事本不应该用“顺利”两个字来形容,但真的进行起来的确什么障碍都没有,很快就到了随清应该离开的时候。 她意外于自己的冷静,事已至此,倒也是不用再纠结了。她甚至都没跟吴惟提过,就怕吴惟常年在地产圈子里混迹,夹在中间难做。所幸,她升上合伙人不过一年多,股金加上盈利,清算起来十分简单,万老与早川也没有欺负她的意思,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最后一次与g南项目组开会,在座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不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开会的必要,而随清又要在会上说些什么。大约只有魏大雷是个后知后觉的例外,还像从前一样带了电脑和方案草稿过来。 等众人坐定,随清对大家笑了笑,开口道:“都知道我要走了吧?” 佳乐和另两个人都点头,客客气气地。魏大雷却是有些意外,将才刚打开的电脑又合上了,看着随清,像是有话要说。随清也看了他一眼,他好像领会了她的意思,安静坐着没开口。她见他这样听话,倒也有点过意不去,心想到底是实习生,怕是连眼下的状况都搞不清楚。不过,也好在只是实习生,转到别的组做几个月,一样可以拿一封像样的推荐信,并不会影响什么。而且,只等过了这一天,她跟他就不用再见面,两人之间曾经的那一点尴尬也可以往事随风了。 “至于g南这个项目,”随清继续说下去,“我跟早川桑和万老师讲好了,我会带走继续做下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想跟我一起做,我可以保证跟这里同样的薪水待遇。” 听她这么说,两个初级建筑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佳乐也没出声,来回翻着笔记本上那几页纸。面对他们这样的反应,随清一点都不意外,她说出这番话本来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而已。blu算是业内有名的事务所,能进来工作对每一个初级建筑师来说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就算不能在这里升到比较高的位子,哪怕刷几年经验也是好的,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八字没一撇的项目跟她离开呢? 形式走完,随清笑道:“行,那就这样了,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听她这么说,佳乐如蒙大赦,赶紧问:“你们想吃什么?我这就去订位子,给随工送送行。” 其余几位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有人说:“老板,我跟您走。” 讲话的是魏大雷。 随清抬头看看他,一时无语,心道:并没有问你好么…… 会议室里另外几位大约也是这样的心理活动,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话冷了场,此人却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随清,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跟您走。” 那天的送别宴上,随清其实是打算劝劝魏大雷的。至于怎么劝,她早有腹稿,左不过就是那几句话:你总共就几个月实习,还是别瞎折腾了,好好在blu呆着,到时候拿一份好看的推荐信,而后回去读书,才是正经事情。 虽然只是老生常谈,但理由充分,显而易见。她自信可以说服他,也大概猜到这场送别宴他一定会比旁人到得早,她有足够的时间单独跟他聊聊。 果然,随清刚到餐馆就收到佳乐的信息,说菜已经按照她的意思点好,自己手上有点事,稍晚一会儿才能出来,其余两个建筑师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随清回说没关系,不着急。他们几个都已经分到新的组里,都有正经工作要做,愿意应酬她这个旧上司,已经是赏脸了。 只有魏大雷无事一身轻地准时到了,身上还是牛津布衬衣,牛仔裤与工装鞋,还是如以往一般对随清笑着,叫了声“老板”。 这称呼已是明日黄花,随清听着不免尴尬,可那笑容却晃了她的眼睛,干净,明朗,宽宽厚厚。大约是要走了,心境也不一样,她头一次毫无顾忌地面对他,直觉此人似乎比从前顺眼了许多。具体哪里顺眼,她也说不分明,只觉其瞳仁深黑,目光清澈,眉眼却又是道细腻微妙的曲线,像是戏里书生与武生的集合体,云尺都难描摹。 她于是叫他坐下,怀着客观欣赏的态度看着他,心平气和地开始劝。而他也十分配合地乖乖听着,时不时还点个头。 “……我手上暂时什么都没有,g南的项目能不能拿到,几时开始,又能不能顺利进行,都还是未知数。你要是跟我走,到你实习结束的时候,很可能连封像样的推荐信都不能给你。” 随清这样结尾,就等着听他回答一句:yes ma’am,我明白了。 此时恰好服务员进来摆餐具上冷菜,两人的对话断了片刻。魏大雷起身帮着张罗,那服务员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姑娘,讷讷对他笑,低下头去说了好几声谢谢,脸都红了。 待服务员退出去,谈话继续。大雷回到她身边坐下,定了定方才开口:“老板,我就是为了g南的项目来的,这是我的研究课题。要是不能做,推荐信拿不拿得到,像不像样,对我来说也没太大的意义。” 他这么说,倒是把随清将住了。如果换了其他人,大约还可以质疑——这项目真有这么好吗?以至于你非做不可?但她自己也是一意孤行地做着,又何来立场说服他呢? 见她不语,魏大雷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总不会,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情吧?” 随清一听更加无语,心道,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可不管她如何拿大,摆出长辈的样子,q中心飞檐上的那一抱却又在脑中浮现。而那双抱过她的手,此时就在眼前,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意外,自己仍旧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略微粗糙的触感。就这么想着,脸上竟是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她不禁羞惭,一把年纪活到哪里去了?要是在旁人眼中,此刻的自己大约也跟刚才那个服务员小姑娘差不了多少。 第6节 “那件事,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没发生过,再也不提。”大雷还在继续。 “对……”随清点头,紧接着一个“但是”还没来得及出口,观众说到便到,包厢外面有人推门而入。 “随总,我们来了……”进来的是佳乐,身后跟着那两个初级建筑师。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房间里正促膝谈心的两个人,寂静的一秒,气氛微妙。 只有魏大雷浑然不觉,愈加靠过来一点,轻声对随清道:“那就算说好了,我跟您走。” 怎么就说好了?随清腹诽,但看着眼前另外三位,只能暂且搁下不提,笑对佳乐道:“人都齐了,叫服务员上热菜吧。” “哦……”佳乐应了一声,转身去找服务员,脸上却还有些异样,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魏大雷一眼。 随清不禁对大雷心生佩服,果然魅力了得,才不多久就收服了这么些姑娘。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而虚浮,席间的对话全靠众人齐心,尽力维持,似是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饭后回到所里,随清去万老师那里签了一叠纸,走完退伙离职的最后流程,再到自己办公室去收拾东西。 她的私人物品并不很多,大部分早几天已经陆续拿回去,只剩桌面上每日必须的几样,她找了一只瓦楞纸箱一一装起来。此情此景就如电影里那些突然被辞退,在安保监视下扫地出门的角色一样。她如此这般自嘲地想着,抬头透过落地玻璃,便看见外面的魏大雷也正往一只纸箱里装自己的东西。那箱子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实属难兄难弟。 随清忽觉幽默,看着他笑起来。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也对她绽开笑容。又一次,晃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破罐破摔地想,跟着走就跟着走吧,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写字台上,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吴惟的名字。 随清预感来者不善,略做心理建设,方才接起来,走到窗边去听。 果然,电话那端劈头盖脸地便是这么一句:“你这家伙是能耐了啊?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手续都办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清回答,竟有一种你奈我何的笃定。 听她这么说,吴惟一时无语,喘了口气才反过来质问:“这不是大事?那什么叫大事?” 随清却笑,索性把话越绕越远:“还记得当年填高考志愿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 “我说什么了?”吴惟不明就里。 “你说将来一定要做专业人士,” 随清回答,“合则聚,不合大不了就是退伙。回家把写字台反一反,朝着门口一摆,自己开张,又是好汉一条。” 她虽是说笑,却也当真怀念那时的年少,什么都没有,但所有的可能都在她们眼前。 大约也是被勾起回忆来,吴惟那边静了静,方才叹口气道:“算了,我也有事没告诉你,我们两清。” 这句话说得语气如常,却不知为什么叫随清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她追问。 “哦,对了,”吴惟却岔开话题,“知道blu的人怎么传你的吗?” “你想说就说。”随清自觉亏欠了她,满足她一切八卦的欲望。 “最新版本,”吴惟公布答案,“说你跟邱其振闹翻,是因为那个实习生。” 随清一愣,而后笑出来。 “怎么样?”吴惟那边又问。 “什么怎么样?”随清不懂何来这一问。 “真的还是假的呀?”吴惟补充说明。 随清还是笑,半是无奈半是自嘲:“这么说吧,我挺满意这个八卦的, 听着有面子,不错。” 是玩笑,也有几分当真,她并不想作为了一个被怜悯的人离开此地。 本以为多半要挨几声骂,却不料吴惟对她的态度竟然很是欣赏,两人约了一同晚餐,这才挂断电话。 离开blu是下午三点多,随清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早下班过。事务所院外的马路是一条颇有年数的林荫道,她驾车从车库出来,迎面便看见午后的阳光将细密的树影投落到路面上,竟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宁静的美好,连带着周遭的老房子与行人也显得妥帖而悠闲。 人生中的第一次,她拥有所有的自由,可以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如何去做。但这自由却也带来些许不能承受之轻的惶恐。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她一时怔忪。 而后,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站在街边的一排共享单车旁。 车从他旁边驶过,随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正端着属于他的那只纸箱,上班穿的衬衣又已经脱了,身上仍旧是一件印字的t恤,上面写着——still more efforts。 “still more efforts……”随清自言自语,好奇此人到底有多少件类似的衣服,又有多少人生格言写在那上面。 车继续向前,她加速。反光镜里,他还在原地,正对着一辆小蓝车,左右不知如何安放那只箱子,前面的车兜太小,后面又没有书报架。 随清笑了,停下来,换了档倒回去。 他听到声音抬头,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降下玻璃,对他道:“住哪儿?我送你。” “很近的,just two blocks away……”他虚虚往前一指,边说边打开后排车门把纸箱放进去,眨眼已在她身边坐好,安全带扣上,动作溜得不行。 随清见他毫不客气,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莫名觉得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这人,早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10章 名士公寓 可就算着了道又如何?随清想了想,小朋友而已,似乎也不会怎样。 她于是踩下油门往他说的那个方向驶去。 一路上,魏大雷告诉她,自己眼下住一处新式里弄房子,是他一个朋友租的。那个朋友在国际学校教书,现在正带队外出比赛,恰好可以借给他暂住。这一阵,他也在附近看过几个地方,但还没找到合适的。 随清自小在老城区长大,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听他说那新里的名字,已经知道确切位置,并不需要他带路,只觉这人比印象中的啰嗦,不多会儿功夫简直快把来华前后的所有细节都跟她说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自己竟也被这啰嗦传染,忍不住打开话匣,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g南?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魏大雷听她提起这个,似乎挺高兴,赶紧回答:“我就是为了学做木工去的,在白塔寺川拜了班公庙,跟着一位当地有名的掌尺,去了好几个建造寺庙和修复古建筑的工地。” “为什么会想到上那儿去学木工啊?”随清还是不解。 魏大雷倒觉得她比较奇怪,反问:“有句话叫‘白塔的木匠,五屯的画匠’,你没听过吗?” 随清当然听过,为了g南那个项目,她这一阵也看了不少关于西北建筑方面的书,此时便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北美那么大的木材供应量,又有那么多木结构建筑,应该也有很多好木工吧?” “木头多就有好木工啊?”魏大雷笑起来,“白塔那边根本不出木头,反倒是有数不清的好木匠。跟他们比起来,美国的那些根本不能叫木工。用的都是工厂出来的标准化预制件,殖民地式门廊,新英格兰屋顶,法式乡村阳台,爱奥尼立柱,要什么就订什么,要几根就订几根。整套送到,再让施工队拼在一起,就跟搭乐高似的。” 随清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问:“标准件不好吗?” “好什么呀?”大雷不屑,“接缝处理不好就是填木工胶,再钉上钉子,几天就造完了,可要是遇上飓风洪水,要么屋顶被掀走,要么整栋漂在水上。” 随清听得笑出来。 魏大雷又道:“而且还不光是木工,工地上别的活儿也很有意思的。” “还有什么活儿有意思?”随清倒觉得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混凝土搅拌。”大雷答得不假思索。 “什么?”随清难以置信。 “混凝土搅拌啊。”他却好像理所当然。 “那个……有意思吗?”随清笑,直觉此人的兴趣点着实有些怪异。 魏大雷却忽然恨恨道:“你知道美国的混凝土搅拌的执照有多难考吗,比律师都难考,全都是因为杜邦公司的诡计。” “关杜邦什么事啊?”随清彻底糊涂了。 “还不就是为了卖木工胶嘛,”大雷回答,“杜邦最大的生意除了油漆就是胶水。能做混凝土的施工队少了,木结构的民居自然就多了,框架和预制板之间都是拿木工胶粘的。便宜是便宜,方便也是方便,但住在那种房子里,不就是外面空气好,回家补甲醛嘛?” 随清又被他逗乐了,笑问:“那混凝土搅拌你学会了么?” “还差口气,上次去主要学木工了,等我下次去了再努力一下……”他也笑着回答,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车窗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也正是这一眼,叫随清自觉有些失态,笑得也有点太大,只是几句话,脸都酸了。虽然吴惟平时也总逗她,但也许是认识久了审美疲劳,她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时间,车里又静下来,只是很普通的安静,却被方才那番玩笑反衬得有些尴尬。直至遇到红灯,车子在路口停下等候,随清看到对面街角那座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 “那个,是名士公寓。”她终于打破沉默。 “the hudec building,”魏大雷点头,报出建筑师邬达克的姓名,十分熟稔,“我去那里看过房子。” 随清笑笑,并不意外。虽说叫名士公寓,从前也的确住过不少名人,作家,画家,电影明星,但毕竟将近一百岁高龄,其中曾经豪华时髦的设施如今已十分陈旧,讲究实用的租客大多会嫌弃电梯运行缓慢,水管发出奇怪的啸鸣,甚至还过有闹鬼的传闻,却颇得单身外国人的喜爱,有情调,有历史,租金又不贵。魏大雷既然在这附近找房子,中介会推荐名士公寓给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叫她意外的是,魏大雷笑着继续说:“中介一开始就告诉我,这栋公寓里没有房东愿意接受一年以下的租约,但我还是看了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好几套,就是为了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随清听得一怔,类似的事,她也做过。 前方的交通信号灯开始倒数,归零后变绿,她松掉刹车,通过那个路口,转上另一条路。 所有的一切都已烂熟于心,她一边开车,一边告诉他周围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路的前世今生,沿途指给他看——左边是天乐别墅,右边是外国弄堂,还有远处的尖顶,那是浸礼会教堂,甚至不需要朝左右张望。 大概因为这里曾经是法国人的租界,这个路口有五条马路交汇,呈放射形散开。规划者的初衷似乎是想模仿巴黎星形广场的样子,后来不知是条件所限,还是突然变了主意,最终只留下一颗不太规整的五芒星。其中两条路夹出一个地块,若是从空中俯瞰,形状是个锐角三角形。名士公寓就是建在这个三角形上,如量体裁衣,处处妥帖。 车子从公寓旁边经过,透过车窗望出去,恰好是三角形最长的那条斜边。底层是南方常见的骑楼样式,上面却是西式公寓,搁在今天也算特别,更可想见它一百年前刚刚落成时的风姿奇异。 “就是一个三棱柱,”随清笑着评价,“我小时候总是在想,里面的房间是不是也是三角形的。” 读小学的时候,她上学放学都从这里经过,骑楼下长长的卷廊就是他们同学道里的游戏场。那时的她已经开始对这座房子好奇,想知道其中的住户如何生活在三角形的房间里,家居怎么摆,窗户又怎么开。只可惜公寓内部一直都是私宅,从未开放供人参观,当时作为小学生的她更加无从查到图纸。 “那怎么办?”魏大雷问,倒像是真的替那小学生着急。 “要是你会怎么办?”随清反问。 “送报纸?或者推销女童军饼干?假设我是女孩的话,”他想了想回答,“趁人家开门的时候,往里面看一看。” 这里哪来的女童军,随清摇头,说起故事余下的部分。 尽管内向拘谨,当年那个小学生竟会厚着脸皮去所有居住其中的同学家做客,有时甚至在老师那里自告奋勇,帮忙送个作业,传个消息。她记得自己穿过底楼同样是三角形的天井,或是某一层斜向延伸的走廊,往每一扇恰巧打开的门后面看上一眼,记得搭乘那部老式电梯,上面磅秤一般的半圆型指示会从一转到八,再一格格地转回去。每停一层,便有一记铜铃声悠扬地响起。 回到家中,小学生将平面图勾画在一本英语练习簿的末页。每次的所得,只能补全图中的一小部分,直至拼凑出全貌,才发现其中每套公寓竟然都十分周正,所有的斜墙与锐角恰好都留在走廊之类的公共区域里。 她记得,那一刻,身上竟是一阵战栗。 “我这个人,实在是不聪明。要是凭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格局,”随清自嘲,“所以,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三个字——好神奇!” 魏大雷笑起来,笑得无声。 随清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回头望向那逐渐远去的三棱柱,车子再转过一个弯,就完全看不见了。 这许多年,她一直记着那件事。有时候觉得那只是幼时无聊的游戏,有时又觉得,也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了她会入建筑这一行,哪怕她天生愚钝,根本不是祖师爷赏饭的那一型。 甩掉那些念头,随清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没话找话讲,就问魏大雷:“你为什么会读建筑?”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心里已有猜想。全世界的华人家长应该都差不多,学艺术万万不行,建筑就还可以,总归是份正经工作,很多中国孩子就是这样走上这条路。 但魏大雷却回答:“因为想造房子。” “就这么简单?”随清失笑。 “是啊,”他耸肩,“就这么简单。在我喜欢的地方,造我喜欢的房子。” 第7节 “你这爱好,挺费钱的。”随清评价,并非揶揄,纯属实话实说。 “是不便宜,”他笑着点头,“但我想造的又不是巴别塔,或者什么地标建筑。不用很大,不用豪华,而且我更愿意自己动手。” 随清笑了笑,不予置评。人人年轻时都有理想,她何必扫他的兴呢?可转念却又想到他掌上的薄茧,以及他那些奇葩的兴趣爱好。我更愿意自己动手,至少这一点应该是真的。 神思才刚飘开去,身旁的人突然提醒:“到了,就是这里。” 随清这才发觉已经开过了那处新式里弄的巷口,自己这个老土地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她打了灯准备调头,大雷劝说不必,弄堂里路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车子于是靠边停下,他开门下去,拿了后排位子上的纸箱,站在街沿向她致谢道别。 “明天……”他看着她。 明天,该做些什么?她知道他未曾说出口的问题,笑对他道:“我有你的手机号码,我会联系你。” 他点头,十分信任。 那一刻,她竟然真的有了模糊的想法,关于接下去该怎么做。 两人就在那里说了再见,大雷转身端着纸箱走进弄堂里。 随清回新区要往另一个方向去,她将车子调过一个头,又在弄堂深处看到他的背影,双肩舒展,脚步轻捷,一望便知是很年轻。 去往新区的路上,她回想起方才的对话,惊异于自己竟会对他说了那么多。名士公寓的事,吴惟不感兴趣,所以她只对曾晨说过,世上第二个知道这件小事的人,便是魏大雷。 莫名地,她竟生出一种近似于背叛的惭愧。所幸,还有一些细节她不曾提起。比如,那张手绘的平面图最终没能避过母亲的眼目。 “一定要比他那边的孩子出色,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浪费时间,我的时间啊!”她记得母亲钱瑛这样对她喊叫。 分明是我的时间,她当时这样想,但与此后的无数次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屏蔽了那些声音,叫世界安静。 最后,那页纸连同整本练习簿一起被扯破撕碎,扔进垃圾桶里,不知所踪。 钱瑛说的那个“他”,是她的父亲随伟。 年轻时的随伟在汽配城开着一家贸易公司,一米九十多的身高,驾一部吉普车,面孔白白净净,嘴巴又会说,很讨女人喜欢。随清三岁的时候,随伟与钱瑛离了婚,很快又另外成家。第二任的妻子是澳大利亚籍,随伟跟着人家移民过去,不久又生了一个孩子。传回来的照片尽是阳光沙滩,花园别墅,在亲戚朋友中很受羡慕。 钱瑛一直没能把这件事放下,一开始是较着劲比谁的日子过得更好。随伟移民之前,一直说准备把公司开到那边去大赚一笔,结果到澳洲之后反而没了动静,想来这异国他乡的要做生意并不容易。钱瑛为此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但也只是高兴了一下子而已,凭她的学历和能力,在合资企业升到财务主管的位子也已经是到顶了。 于是,后来就较着劲比谁的孩子更好。澳洲那边也是个女孩,比随清小着四岁。绘画,芭蕾,钢琴,那边学了什么,随清便也要学什么,而且必须学得更多更深。一切都按照钱瑛的计划环环相扣地推进,绝无商量的余地。 这种事谁有心去比,谁就已经输了,随清很想这么对母亲说。而且,赢了又如何呢?远在悉尼的那家人也许根本就不关心她们过得怎么样。 但钱瑛却一直记着随伟离婚时的承诺——供给女儿所有的教育费用。于是,每隔一阵,随清便不得不打越洋电话去向父亲索要学费和各种课外班的支出,而她的父亲其实连她在读几年级都已经不记清了。去向这样一个人要钱,场面可想而知的惨烈。她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母亲要她去,她还是去了,在电话里复述着每一句钱瑛要她说的话。 这个两口之家全凭钱瑛做主,她,是没有声音的。 起初,随清还以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差不多是这样。直到读高中的时候,她到吴惟家里去玩,看见吴惟的房门上贴着“非请勿入”的字条。虽然那扇门后面只是一个八平米的小房间,在她眼中却简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随清家里地方并不小,两室两厅,只她们母女两个住,但她跟母亲始终都是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另一间做了书房,也是两张写字台拼在一起,她们对面对坐着,写字看书。无论做什么,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钱瑛的注视之下。 就这样一直到她念高三,即将参加高考。那个时候,距离她画出那张名士公寓的平面图,已经差不多十年过去了。 母亲钱瑛要她报财会金融,她还是全部照办,只是默默地把一所三线城市二流院校的建筑学专业也填入了志愿表,又是那样默默地考出一个比任何一次模拟都低二十分以上的成绩,恰好掉到那个学校。 这个结果,甚至连钱瑛这样仔细的人都没察觉出任何异样,只当那是个凑数的保底项,而自己的女儿天生就是这副样子,无声,平庸,怯场,每到关键时刻总是叫人失望。 其实,那是随清人生当中第一次违逆母亲的意愿,但她从没有说出来过,钱瑛也一直不知道。 “算了,”钱瑛还这样安慰过她,“先读着吧,反正你迟早也是要出国的。既然他供着那边的孩子,也就应该供着你,到时候再换专业也来得及。” 随清默认了这个决定,直到四年之后,又一次违逆。那一次,是因为曾晨。 第11章 暗礁 那天晚上,随清与吴惟一起吃了顿饭。吴惟说不想外出,两人于是就在随清家中叫了外卖的日料。 食物送到,吴惟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清酒,见随清在旁边看着,便道:“这是我的,你喝你的白开水。” “就这样勾引我?”随清抗议。 吴惟却答:“我今天理由充分,你不要跟我争。” 随清于是想起下午的那通电话,问:“瞒着我的那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吴惟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摆餐桌,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之后,方才开口道:“我今天跟忻涛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什么手续?”随清追问,其实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民政局还能是什么手续?结婚我已经结过了,再去当然是另一种。”吴惟笑答,样子看起来竟颇为轻松。 “……怎么会这样?”随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合则聚,不合则散,”吴惟把她下午说的那句话还给她,兀自坐下开始斟酒吃菜,“我早跟你说过,结婚这回事,说穿了就是封建余孽,真的也没什么好。” 随清知道她心里正别扭着,也不跟她争论,只在一旁陪着夹了几筷子,等此人酒过三巡,方才试探着问:“你跟忻涛到底是怎么了?” 不料吴惟却回答:“就是没怎么,你知道吗?” “太高深,不懂。”随清摇头。 “我俩没爱了,就是这样。”吴惟解释,言辞简洁。 直到又饮下一杯酒,人已微醺,话更多起来。 “记得那次在我们所附近吃饭吗?”吴惟问。 随清并不确定是哪一次,但还是点点头。 “就是那一次,”吴惟继续,“我们从饭店出来,遇到忻涛,他跟一个女的在一起。” “那个是他的……”随清难以置信,虽然自己记性不好,但撞破闺蜜丈夫出轨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不是,不是,”吴惟就像听到一个笑话,连连摆手解释,“他那天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就为那件事?”随清回忆,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那天,她的确觉得有些奇怪,这两夫妻怎么疏远得好像普通同事一样。 “对,”吴惟确认,“这就是我俩最近这两年常态,两个人住在一起,彼此客客气气。我居然一直觉得挺正常的,以为古代人说的相敬如宾大概就是这样,直到那一天,忽然就觉得不对了。” “怎么个不对法?”随清总归还是要劝的。 吴惟想了想,整理思路:“那个女的大概只是他的客户,当然也可能还有别的关系。究竟是哪一种,我居然一点都不关心,什么上去质问啊,抽耳光啊,更加毫无兴趣。要是事情反过来,我跟一个男的走在一起不理他,忻涛对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态度。” “你怎么知道?”随清反驳,“你俩读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忻涛追你追得那么紧。” 吴惟又笑,答非所问:“你知道我戴隐形矫治器有一年多了吧?” 随清点头,这人要好看,三十多了又开始整牙齿。 吴惟紧接着淡淡说了一句:“可忻涛他不知道。” 随清起初没听懂,怔了怔才琢磨出其中的意思,一年多没接吻了。 “反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确定我俩没爱了。”吴惟总结,继续自斟自饮。 是夜,吴惟大醉,家自然也是不回了,就宿在随清这里。 临睡前去卫生间淋浴,随清怕她摔了,也跟着进去,坐在马桶盖板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陪着她洗。 浴帘背后,传来荒腔走板的歌声,也不知唱的是哪一首。一时听到“红眼睛幽幽地看着这孤城”,下一句却变作“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一时又是大骂:“以为我佷稀罕他吗?我喜欢的可是罗博塔波雷那一型芭蕾男神,他忻涛一个身高175,体重130,近视400度的弱鸡有哪一点符合我的审美?!” 随清不好催促,只搭腔附和,看着她不滑倒就好。 等洗完澡,吴惟套上一件随清拿给她的t恤,倒头便在床上睡了。随清坐在床沿,尽最大努力给她吹了头发。吹风机隆隆响着,也没能把她吵醒,可见是真喝多了。折腾了许久,头发只吹干一半,明早起来另一半一定是鸡窝模样。随清知道此人最在意形象,到时候照镜子,肯定是要跟自己生气的,却也实在弄不动她,无能为力。 调暗了室内灯光,随清也去漱洗,一边刷着牙,一边从浴室看出去,只见吴惟抱着枕头睡在床上,梦中仍旧蹙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随清不禁回忆,曾晨出事之后的自己又是怎样的呢?那时,吴惟是全力帮着她的,给她地方住,开导她,替她抵挡着一切的恶意,比如外界各种传闻,比如她母亲的喋喋不休,还有丁艾的指责。 想到此处,便有些内疚。其实迹象早就有了,一直都有,只是她熟视无睹。过去的这一年里,被她忽视的恐怕不止是事务所的管理庶务与办公室政治,还有吴惟。 如今,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又该为吴惟做些什么。都说劝和不劝离,但此刻当局者人事不省,自己要是去找忻涛,好像有些背叛朋友的嫌疑。尽管这样想,洗漱完毕,她还是拿起手机,从联系人中翻出忻涛的号码,想了想觉得发信息可能更加妥当。她与忻涛一向并无太多联系,两人上一次的对话记录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一次聚会,忻涛分享了一个地址给她。 随清一向自觉情商为负,说不来话,打了几遍腹稿,最后还是决定走极简派,只发了一句:吴惟在我这里。 信息发出去,页面上方几乎立刻就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随清静候,心想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但等了许久,状态变了又变,却始终不见回复。最后,只收到一个字:好。 随清没想到忻涛竟然比她这个局外人还要极简风。离婚,不是寻常吵架赌气,当事人还是这样的态度,她也是有些生气了,关了手机,丢到一旁。也许,事情真的如吴惟所说——结婚,并没有什么好。一切看似水波平静,实则处处暗礁。 从浴室出来,她从吴惟怀中拖出一只枕头,又打开壁橱找被子,准备去沙发上睡。橱门一开,便看见曾晨那件西装挂在角落里。自从她那天拿回来,就不曾再动过,是不需要,也是不敢。此时,她又盯着那只黑色防尘袋默默看了片刻,最后还是只从上层拿了被子,满怀抱着,去沙发上铺床。 吃了药,她熄灯睡下去。梦中,似又回到过去,倒带,暂停,快进,尽是混乱的片段。但有一些画面,仍旧清晰得有如昨日重现。 比如,他们的初见。 那时,她正在读大四,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从学校所在的那个三线城市回到a市,是为了办理出国的手续。她其实并不想去悉尼读那个杂烩一般什么都搭上一点,却又什么都不是的经济管理文凭。但钱瑛已经为这件事筹划已久,也付出了许多,包括钱,精力和面子。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也只得遵命照办。 不知是怎样的巧合,让她在那一天忽然想起来要去a大看望吴惟。又是怎样的巧合,让她们经过那片大草坪旁的礼堂,看到那场优秀校友讲座的告示。 “今天是建筑系的哎,你要不要去听?”吴惟提议,只是随口一说。 随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像是又一重预示,天上飘起了小雨。 于是,一多半是为了避雨,她们走进礼堂,讲座已经接近尾声,没好意思再往前去,就站在最后面的阴影里。离得很远,她几乎看不清台上说话人的面目,只知道介绍的是前一年威尼斯双年展上入选的概念作品,a市旧城区的改造方案,旨在解决老建筑的采光和卫生问题。最琐碎平常的命题,却被做得像是外星生物的登陆舱,极致的想象力,极致的美感。名字也特别,叫时空旅人。 随清记得,自己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方案,但作者是谁,她却不曾留意。不是觉得不好,只是缺少现实感,不像是可以被实现的蓝图,而更像是一个微观的乌托邦。倒不是说造价太高,或者工艺复杂,而是因为时下的旧区改造都不是这么做的。如果建筑本身没有保留的价值,就会被整体拆除。如果有保留的价值,就是居民全部迁出,住宅改商用,曾经存在了一百年的某某里、某某邨,也许作为一个建筑实体还在原处,但其内核已经完全变了,成为城市中心又一个主题乐园,仅供游客出入,与土著再无关系。 而时空旅人这样的方案,显然两种情况都用不上。她不禁觉得,台上的这位优秀校友作为建筑师是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她钦佩他的勇气。 演讲很快结束,自然还有问答环节。下面已经有学生举手,主持人话筒也递了出去,演讲者却说:“我这人临场发挥不好,有什么问题请写email给我,我会尽量回复。” 在场的其他人多少有些尴尬失望,甚至觉得此人高傲而敷衍。随清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体贴的做法? 她想问的问题无非就是那一个——我应该坚持下去吗?但若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不管是问还是答都只能是泛泛的几句话。 而现在,她可以在信中告诉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何成长起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种热爱。就比如,名士公寓的故事。 于是,她记下他的电邮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很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问一个问题,而是为她自己写的。写完之后发出去,她就存心忘了这回事,对“尽量回复”四个字并没抱多大的希望。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当她看到新邮件提示,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回复了。而在读完他的回信之前,她也不相信他真的读了她写的每一个字,认认真真地读了,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样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一封信。 信的最后,有句话她一直记着——“仅仅热爱是不够的,你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 第12章 合伙人 快进,暂停,播放,梦境继续。 曾晨向她求婚,也是在一个雨夜里。随清记得自己坐在床沿,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身后的落地窗宛如一道水幕,就好像世界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眼前包裹着他们的这个小小的气泡。 “生两个孩子。”她看着他笑,这样提要求。 “生两个孩子。”他点头。 “做最好的父母。”她补充。 第8节 “做最好的父母。”他又点头。 她眼泪流下来,只觉人生圆满了。 但仅是下一秒,梦境便停在这一切安好的时刻。随清骤然醒来,整个胸口都是痛的。与平常一样,床头的夜光时钟显示凌晨三点半。窗帘的缝隙间透进室外的微光,是路灯和周围建筑的泛光照明,总之不是月亮。 随清没有开灯起来,却也不敢再闭眼。但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像是一幅幕布,一个个过去的场景还是不断地在她眼前出现。 在他们工作的间歇,曾晨会过来抱她一会儿,静静地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 出事的前几天,他出差去b市,住在宾馆里,临睡前总会在视频里对她说:“让我看看你。” 那时,他们已经在计划结婚的事。几个月前,他甚至建议停了措施,开始备孕。又或者,那是她的提议?床上激情中的对话,她自然是记不太清的。 …… 随清忽然惶惑,就像吴惟说的,爱或者不爱是可以感觉到的。而面对曾晨,直到他离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至今不去深想丁艾说的那些话,只怕细究之下,颠覆了所有的回忆。哪怕那只是一些她不敢重温的回忆,她还是不舍得。 水波平静,处处暗礁。而她,宁愿放弃发现水下暗礁的机会。 时至今日,她一把年纪,一事无成,母亲对她的期待已经全部被她辜负了。 时至今日,斯人已去,他对她的承诺也全都破碎了。 唯一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座奇异的三棱柱形的公寓,她再次看到它,在脑中描摹出整幅平面图的时候,还是会像最初那般战栗,还是会由衷地赞叹,好神奇。 虽然脑中还是棉絮般的一片,随清自知不可能再入睡,索性起身工作。 打开笔记本电脑,其中与blu有关的项目资料大多已经移除,只剩下g南登山基地这一个文件夹。她点开,看见一个文档,觉得名称陌生,许久才想起来,就是魏大雷获选blu基金的那篇报告——《g南藏区建筑的生态适应性研究》。 这篇文章她其实早就看过,此时重读,又联想到昨日在车上的对话。他说自己想造的房子不必大,不必豪华,倒是觉得此人确实有些想法,只是这些传统工艺昂贵而复杂,与她眼下要做的商用项目相关性并不太大,能不能派上用场,她暂时也想不到。 又将此文草草翻过一遍,窗外才刚天际微亮。床上的吴惟大约被亮光搅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缩进被子里,继续蒙头大睡。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随清干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摸出门去。 打电话给魏大雷的时候,是早晨八点。 那时,她已在名士公寓的底层骑楼里看房子。带她来的中介小阳,十分钟之前还在马路对面的房产公司门口排队做操,喊着“诚信,用心,顾客至上”的口号。 随清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见他麻利顺眼,便在一排中介当中挑中了他,下车上前询问:“对面有没有商用房出租?” 小阳连忙答说:“有,有,房东给了钥匙,随到随看。” 而后,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又过了十分钟,魏大雷到了。 昨天说好等她电话,但他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住得近,不多会儿就连滚带爬地赶来。隔着玻璃门,随清看见他在路旁锁了自行车,然后跑上台阶推门而入,如往常一般对她笑,叫了一声:“老板。” 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带着些许香皂的气味,像是刚刚淋浴过。 至少赏心悦目,随清自我开导。 “这里上下两层,总共两百平,”中介小阳絮絮重复着才刚从培训中学来的生意经,“房型很正气,又没柱子,面积使用率特别高。周围有居民区,也有商务楼,客流不小,做美容美发或者spa馆什么的尤其合适……” 随清大致满意,却还是没说话。 看过楼下,又到楼上去,靠窗摆着一张假红木贴面的大办公桌与人造革老板椅,是上家留下的,已经蒙了一层灰。 “这里空了多久了?”她问,伸出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星号。 这问题恰问到痛处,近几年电商繁荣,老城区的沿街商铺空置的极多,骑楼下这一排有将近一半都是空着的。 小阳尴尬地笑笑,答:“也没多久……租金什么的都可以商量的。” 随清适时回答:“那你联系房东报个底价吧,我考虑一下。如果可以,今天就落定。” 小阳一听,连忙应下,避开他们去楼下打电话。 “你觉得怎么样?”随清又问魏大雷。 魏大雷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摸了一下天花板,胳膊都不用伸直。 随清不禁笑起来,这层高对他来说的确是逼仄了一点。 “眼下的条件就是这样,”她实话实说,算是跟他交了底,“短时期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我的助手,但我也会把你当作合伙人来看,希望你也这样想。” 本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眼前这人竟是十分感动,看着她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看见他这反应,搞得随清也有些尴尬,仿佛自己是个初初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才刚对手下小兄弟承诺,你在我微时跟了我,我定不会亏待你。 她清了清嗓子,觉得这时候应该再讲点什么,只可惜她这人极少说这种叫人感动的话,更不习惯面对别人的感动,于是索性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扯开了去:“还有,我又看了一遍你的研究报告,你认识那些建造木结构庙宇的工匠吗?” “当然认识,我跟他们学过手艺,”魏大雷又活过来,一步跨两级台阶,探头弯到前面看着随清,“我们要去g南了吗?什么时候出发?是直飞g市,还在c市转机?” 随清见他兴奋得如此显而易见,更加觉得两人性格有差,竟是有些后悔方才关于合伙人的提议。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就是覆水难收,中介小阳也已经拿到房东那边的报价,等她下得楼来,正好就把租金谈定了。 全部条件确定,约好签合同的时间,不过上午九点多。 出了商铺要锁门,才发现原本的门锁早已经坏了,用一把环形锁加固。外面还有一道卷帘门,魏大雷伸手轻松拉下。 随清站在后面看着,又宽慰自己:不错,还能派这个用场。 两人正要离开,那中介小阳又追过来,向随清开口道:“阿姐,阿姐,还得问一下,您租下这里是准备做什么生意?照规矩,房东总要了解一下情况……” 大约是太爽气,以至于像一场骗局似的,或者是疑心她要在这里做什么不法生意,随清暗暗自嘲。可她才要开口,魏大雷已经替她回答:“建筑师事务所。” 随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脸上还是那样简单明朗的笑容,引得她也勾起嘴角。 什么三十岁以下最杰出,她此生是没有机会了。 可就在百年前,当邬达克租下一个房间,开设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打样行的时候,与她一样,也是三十二岁。 房子落了定,随清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一夜与忻涛的对话,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转述,干脆截了屏发给吴惟。 吴惟看后,并没有说什么,又在服务公寓住了一天,便说不想再打扰她,要搬回娘家去住了。 从两人读中学开始,随清就经常去吴家做客,知道吴惟跟父母关系很好,同住肯定没什么问题,跟她自己的情况完全两样,这也一向是她最羡慕吴惟的地方。可这一次却又不同了,仅仅过了两天,吴惟又回到她这里借宿。随清也不多问,猜到她多半是因为离婚的事受了父母的责怪。 而名士公寓那边既然已租下办公地点,接下来便是装修与打扫。 随清并没打算在这上面花多少钱,秉承能省则省的准则,只雇人拆除了原本的地板和楼梯饰面,上下两层都做了水泥自流平,所有墙壁刷白。还有原先的吊顶也都拆了,她对魏大雷说,这一项是专为照顾他的需要,所以拆旧之后清扫里面积尘的工作也是他的。 要求提出来,她又觉得是否过了分。人家可是哥伦比亚的毕业生,来她这里见习做建筑师,又不是做民工。不想大雷却欣然领命,戴着防尘口罩骑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将房顶管线一一擦干净,整理好,再全部刷做黑色。 随清在下面看着,又觉得这个实习生用得还真挺划算。文,能画图,写方案。武,能包揽一切杂活儿,什么都愿意干。她忽地又记起自己在q中心楼顶上对他的初印象——下面分包施工队的民工,不禁静静笑起来,自觉还是有些慧眼识才的本事,并没有完全看走眼。 与此同时,设立事务所的流程也已走完。 注册资格,十年从业,主持过大型项目,所有这些条件随清都只是刚好满足而已。起初,她也有一丝惶惑,自己这么做是否太鲁莽了一点?可转念却又想,同样的一件事也许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所有的条件都已经满足,本以为一事无成的自己其实确实有自立门户的实力。 一切,都是刚刚好。 第13章 精卫中心 很快,名士公寓的房子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但看起来仍旧好似毛坯,空空荡荡。 吴惟第一次来看,只当是走错了地方,对着二楼一张长桌,笑问:“你这是要打乒乓吗?” “放图纸和模型。”随清回答。 此处本就不需要多少家具,只是这张长桌,越大越好。目标,就是堆满它。 那天上午,随清请了清洁工过来打扫,魏大雷还爬在梯子上安装顶灯。 吴惟原本只在blu粗粗见过他几面,此时打过招呼细又看了看,凑到随清耳边道:“不错啊,怪不得你这几天大清早就往这里跑……” 随清瞥了吴惟一眼,不好说什么,怕被当事人听到,坏了她身为老板的威严。 但早到,还真不是为了看见谁。 一则是因为吴惟住在她那里,地方实在狭小,难免互相影响。二则,是过去的整整一周,她的失眠愈演愈烈,总是在凌晨醒来,再难入睡。但也怪了,睡眠时间虽然变得更少,她的精神却还不错,白天工作,晚上加班,都不觉得困倦。随清不是那种注重养身,每天非得睡满七小时的人。睡得少还不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就算醒得太早,她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来这里做事。 至于失眠的原因,也许是自立门户带来的焦虑,也许还是因为往事。总之,咖啡又喝起来,安眠药失效,恶性循环。 想到此处,她便又拿起马克杯痛饮了一口。 “你这样会早死。”梯子上的魏大雷评价,这话他并不是第一次说。 “我不介意早死。”随清答道,同样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回嘴。 “摊床上起不来呢?”他继续毒舌。 随清对瘫在床上倒是有点恐惧,转念又觉得此人这几日似乎有些蹬鼻子上脸的趋势。 她停下手中工作,放下杯子看着他。 “我说过我是你的合伙人,我有义务提醒你。”大雷也看着她,居高临下。 然而,只一刹的对峙,他便灭了气焰,调开目光,轻轻笑了,转头回去继续鼓捣那只射灯,口中仿佛自言自语:“fine… it’s not a real partnership. you are the boss.” 随清满意,又低头看电脑。 吴惟冷眼旁观,作势抽了抽鼻子,又对她耳语:“我仿佛,闻到了打情骂俏的气味……” 随清用胳膊肘顶开她,根本不屑否认。 可吴惟才不管她是什么态度,径自在她耳边演绎下去:“不过也是,你这一年过得太不容易了,you deserve it!” 大约是听到了只言片语,魏大雷朝她们坐的地方看过来,恰与随清的目光相遇。他对她一笑,笑容一如既往。 丰神俊逸,开合有光,不知为什么,随清想到这两个词。她不禁感叹,此人确有一副好皮囊,而且也有很好的教养。这教养让他主动忘记自己外貌的魅力,非但不自恃而骄,反而时常有种谦卑与羞涩的神情。所以才给了别人错觉,仿佛不管是妙龄少女,还是她这样的小阿姨,他都真心倾慕,实心实意。但要真往那方面想,就过分了。 you deserve it,吴惟的鼓励又在耳边响起,她自嘲一笑,知道这只是揶揄,现实中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不得真。 也是在那一天,随清收到g南项目业主的邮件,第二次实地勘探的时间已经确定。 初次实勘的时候,当地尚未入春,山上积雪。派去的人至多只能上到山间三分之一处,所有投标方差不多都是在那里随便看了看,最多再放个无人机上去拍一圈,也就作罢了。雪线以上的状况大都依靠无人机传回的影像资料,以及业主方提供的一些照片。 而此时已是登山季,业主说,他们可以上去了。 随清问魏大雷:“你觉得怎么走比较好?” “飞到g市,再乘大巴过去,返程直接从g南机场坐飞机回来。” 大雷回答,像是已经考虑了一阵。 随清点头,这其实也是她的打算。既然是造房子,就得见见将来使用这座房子的人,每一种都得见一见。 遣了大雷去安排行程,随清自己收拾了行李,又去做另一项准备——去市精神卫生中心看屈医生。 过去大半年里,她每个月来这里两次,一次续药,一次做卷子,早已经熟门熟路。 这一次,是该做卷子的。 还是像以往一样,她在收费窗口交了一百五十块钱,领到三份测评问卷,去候诊区填写。填完了交给护士,再看着大屏幕等叫号。 等轮到她的号,随清走进诊室。 写字台后面,屈医生抬眼看看她,老熟人一般道:“又来啦?” 第9节 随清点头坐下,递上病历本。别处有事相求都要赔笑,这里却是不用。 屈医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已经谢了顶,眼镜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用两根食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打字,慢条斯理地找出她的就诊记录。 随清耐心等着,心里还在想是不是可以要求换一种更劲一点的新药。 不料,老屈看过她做的卷子和病历,却开口跟她商量:“你这药,减到一天半粒吧。” “一天半粒?”随清意外,觉得十分冤屈,差点把实话说出来,我卷子得分比上次高,为什么还要减药? 老屈低头凝眉,从眼镜上沿看着她,是那样一副洞悉了真相的表情。 随清倒是心虚了。测试卷上的题目,她早已经烂熟,都是程度型选择题,选项无非是那几种,特别丧的,特别积极的,比较中庸的。应该怎么选,又能得多少分,她心算就能算出来。 她来这里,一向目标明确,只是为了开药。 于是,争议的焦点变成了减药还是不减。她不得不把最近的作息时间全部回忆了一遍,一一交代出来。老屈果然批评她不尊医嘱,又念了半天早起早睡适量运动的经,这才准许她保住了原本的药量。配了两周的药出来,她竟然还有些庆幸。 离开诊室,再去付费处与药房。周围大多是一张张凄惶灰败的脸,候诊区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歌声,是有人在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这里绝对是全城故事最多的医院,随清甚至看到过有人第一次来咨询,就被医生当场扣下来,通知家属,要求住院。此时回忆起来,她更觉得费解,为什么自己就连这种大喊“我没病”的机会都没有?倒是很想让老邱来看看医生对她的诊断,虽然现在的老邱大概率是不会再理会她了。 回到名士公寓,已近傍晚,艳艳的夕阳穿透梧桐树的新叶,照在这条有些年岁的马路上。随清在路边停了车,隔着马路远远就看见大雷,正在一楼进门的隔断上安装一个黑色的装饰件。那是她画的logo,找人做了出来,三条线交叉成一个不太规整的五芒星,下面三个小字——清营造。 她并不急着过马路,就那样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至于欣赏的对象,不仅是那个logo,也是那个人,她毫不避讳。简单,美好,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总共十几页,与方才在医院所见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几天之后,随清带着魏大雷飞往g市。其实,这么说并不准确,魏大雷对这一路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随清,反过来讲可能更加贴近事实——是他带她飞往g市,在那里转乘大巴,再去g南。 下了飞机,两人坐上出租车去巴士站。魏大雷一路指点江山,给随清介绍街景,这是将军柱,那是镇远桥,还有古梨园与固南山。 司机操着方言问道:“小伙子也是g市本地人?” “算是吧,”魏大雷笑答,又指着窗外一个地方叫随清看,“那边,那就是g大西门,再过去一点是个子弟小学,我在那里读过三年书。” 他语气兴奋,随清却听得一脸懵,说好的abc呢? 大雷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我父母从前在g大文史学院工作过,那个计划总共三年,每年在华九个月。” 听他这么说,随清这才领悟到他与此地的渊源。虽然g市地处偏远,但市里这所大学也有百多年历史,是如今的部属985院校,因其地理位置与人文环境特别,校内的民族学和历史学专业在国际学术圈里都算得有名。 “实际上还不止,”大雷继续说下去,“那时gina才三岁,我刚读小学,我们连寒暑假也都在这里过……” “gina?”这是随清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人。 “我妹妹,”他随口一句,接着自豪,“我那时还戴过红领巾,当过少先队员呢。” 真是好优秀呢,随清听得笑出来。魏大雷看着她笑,却突然不说话了,调开目光望向车窗外,像是在看车开到哪儿了。 随清不觉有异,喃喃说了声:“怪不得。”心想此人身上那点西北汉子的feel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她说得很轻,大雷却是听见了,问:“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你汉语说的这么好。”随清表扬他。这话倒也是真的,他的汉语说得实在是很好,极少夹杂英文。 “已经忘记许多,”他又开始自谦,“去年回来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下规矩,在中国就尽量只说汉语。” “你这规矩,”随清揶揄,“光是我记得的,可就坏了好几次了。” 他看了她一眼,低头,不好意思地笑,口中道:“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nk…” 这句话也许并无深意,随清却分明听见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莫名叫她觉得陌生,以至于心中微漾。她调开眼去望着窗外,装作在看街景,脑中毫无道理地映出几个场景—— blu的办公室里,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邱其振驾车离开,回头就看见大雷站在她身后。他离她很近,对她说:never leave office before your boss. 又或者是在名士公寓,两人对峙,目光交织。他败下阵来,对她说:you are the boss. 还有刚刚这一次,他看着她说:sometimes my mind just goes nk… 第14章 g南 也许接下去的车程再没有经过值得一提的地方,出租车后座上的两个人都没再讲话。似乎转眼间,巴士站就已经到了。司机翻起计价器,他们付了钱下车。 等进了站,才发现时间有些尴尬。他们乘坐的航班到达g市机场就晚点了十来分钟,果然完美地错过了最合适的一班巴士,离下一班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已经过了中午,随清决定先去吃饭。魏大雷以一个当地人的姿态带着她去了一家小餐馆,又向她盛情推荐了拉面、羊肉面片以及蛋奶醪糟,热辣丰盛地摆了一桌,两人间的对话才重新热络起来。 那家餐馆就在车站附近,有不少同样等车去g南的旅客来这里吃饭。他们的邻桌坐着一男三女,其中两个女孩子外向健谈,很快就与魏大雷聊在一起,自我介绍说是在校大学生,跟同学结伴去旅游的。 随清的心思都在正事上,此时看周围的情况也跟她原本想的差不多,巴士发车间隔挺久,一路开过去又有差不多大半天耗在路上,直接转飞机会快得多。所以眼下这趟车上的旅客大多是预算有限的年轻学生,除此之外便是回乡的当地住户。 而那几个女孩感兴趣的就只是魏大雷,不多时已在悄悄讨论他到底比较像某某还是某某某。此处需填入两个男星的姓名,可惜随清都不熟悉,过耳便忘了,搞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他们之间确有代沟,而且还是很深的那种。 吃完午饭不久,车倒是准时来了。检票的大姐数着人头上车,又等了一会儿,差不多坐满这才发车。 随清坐一个靠窗的位子,大半日旅途劳顿,开车没多久她就靠在窗边盹着了。再醒来时,大巴早已经开出了g市。身边的魏大雷也正睡着,她靠着车窗,他靠着她,她一动,他脑袋往下就要蹭到她胸。虽然,她也没什么胸。 随清推他,他动了动,愈加靠过来。 方才认识的女大学生就隔着一条过道坐着,转头看着他们,许是忍了很久,总算等到当事人人事不省,这才对随清轻声感叹:“你男朋友好帅啊!” “他不是……”随清否认,可再要细说,似乎又会落入职场潜规则的怪圈,只能简单交待,“我们是同事,一起出差去做个项目。” “这样啊……”女孩目测两人此时的距离。 “我们这行,”随清只好自黑,“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民工用,早不在乎这些了。” “哪行啊?”女孩又问。 “盖房子。”随清实话实说。 “哦……”女孩仍旧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才又笑道,“那我要是等会儿加他微信,你没意见吧?” 随清失笑,摇头回答:“只要他没意见就行。” 说完,她看向窗外,野旷天低,已近黄昏,光线暗下来,车窗玻璃上映出浅浅的人形,她肩上的人似乎露出一抹笑来。她低头看他,却又不是。这孩子睡得正香,嘴巴微张,跟醒着的时候判若两人,看起来有点傻气。 都什么眼神?随清腹诽,又闭上眼睛。 大巴到站之前,随清按照之前的约定,打电话告知了大致的到达时间。业主方面回复,会有人去接他们,安排当晚的食宿,第二天再带他们去实勘目的地。她以为,到时候便会有个陌生的司机举着上书她姓名的牌子在车站等候,结果却在那里看到了业主方面的一把手,罗理。 投标之前,随清与业主接洽,第一次见的便是罗理,两人的谈话十分投契,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这个项目如此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此人五十几岁,是个跨界玩惯了的另类商人,哪怕是与街上卖烧烤、斗蛐蛐儿的也都有的好聊,对她这样一个在业内稍显稀有的女建筑师自然也有兴趣。两人聊天儿中的这份投契,是罗理的性格使然,并不代表他更倾向于将项目交到她手上。 等到评标之后,她的方案被排在最尾,更叫她认清了现实。而且,另两个候选的投标方,一个是设计院,一个是大设计公司。如果说她还留在blu,那么尚且可以算是势均力敌。但现在的她手下只有一个实习生,无限渐近于光杆司令的状态。客观地说,也实在是很难给业主信心。要是罗理当真用了她的方案,后期审图、消防、保险都会多出许多麻烦。所以说,其他两个候选人的方案或许做到十分就足够了,而她却非得做到十二分的无以取代不可。 如何做到无以取代?到那时为止,她自己也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 等到大巴靠站停稳,魏大雷才刚醒过来,迷迷瞪瞪背了行李和设备,跟着随清从车上下去。 不远处,罗理正朝这里招手。此人留一头长发,在脑后梳做一个鬏,穿一身登山服,扯一把烟嗓向他们表示热烈欢迎,而后又大手一挥,带他们上了一部越野车,说是先去吃饭。 关于随清自立门户的事,罗先生当然早就知晓,此时也表示了祝贺。 这话随清只当是补药听了,赶紧道了谢,占了他身边副驾驶的位子,趁着这机会简单说了自己对以后项目管理运作的计划。 罗理倒也不烦她,一边开着车一边凝眉听着。 “不瞒您说,”随清最后总结,“我现在是全部精力投在这个项目上,不像之前在blu,一个人同时看四五个项目。专业能力,您尽可以放心,还是和从前一样。效率和机动性只会比在blu的时候更高。” 谁知罗理听的时候像是挺认真,但听完之后,却仍旧只是泛泛地说了句好话:“建筑师本来就是一个讲究个人风格的行当,你出来独立执业当然是好事情。” 随清不禁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夸奖,还不如说是对她的敲打。之前那次投标,她提交的方案走的是朴素实用路线,几乎谈不上个人风格。但她之所以那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方案是理想,”她试图解释,“但高原山区的建筑比较特殊,从结构、排水,到暖通、电气,各方面的要求都是不能无视的现实。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考虑到业主以及其他受众的心理和审美……” “业主有审美吗?”罗理打断她自黑起来,说罢自己先笑了。 魏大雷那个不开眼的,没听过笑话似的,也在后面跟着嘿嘿嘿。随清不禁觉得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也只能住嘴,尬笑捧场。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进一家饭店门前的场院。三人才刚下车,便被藏族老板迎进了包间。随清看见包间里已经坐着大半圈的人,这才明白过来,罗理此行亲自迎接只是顺路罢了。另一个投标方派来的人当天下午刚完成实勘从山上下来,准备搭明早的飞机回b市,罗理这次来主要是为他们践行。 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餐后又到外面的藏吧聊了一阵。虽说是竞争对手,谈话轻浅,却也一团和气。烟酒自是有的,随清推说不会,大雷酒倒是喝了一些,别人递烟过来,他正要接,也被随清挡了,只笑说这孩子不会。罗理算是儒商,又信佛,一切随意,并不勉强他们。 席间还有一个名叫杰尔的加拿大人,二十几岁模样,是罗理请来的登山指导,倒是正好能与大雷谈在一处。随清正与罗理讲话,远远看着那两人,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直至夜深,众人出了酒吧散了,魏大雷才走到随清身旁,低头对她道:“他们今天爬到观景台那里,然后还是放的无人机。” 随清点头,心想此人倒也有些机灵的地方。 离开饭店,罗理又派车将众人送到宾馆。 那里临近一个寺院景点,附近又有村庄与高速公路。这些年游客渐渐多了,随之建起不少民宿与食肆来,成了一个小镇的样子。镇上的新建筑大多都是四四方方的样式,悬着彩旗,挂着招贴画,气派些的更是在房顶架起汉藏英三种文字的霓虹招牌,再以五色灯带勾出整个立面的轮廓,夜色中亮起来,竟是连星空都失了色,叫人觉得有些辣眼睛。 随清与大雷被安排住进两间相邻的客房。第二天还要上山,她提醒大雷尽早休息,自己也回房漱洗整理,吃了药就睡下了。然而躺在床上,却久久没有睡意,脑子里不断过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魏大雷,罗理,观景台,无人机,还有那叫她发愁的“个人风格”。 风格,她的确没有。但她偏就觉得,在此处,所有的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几点钟才浅浅睡过去,次日天还未全亮,又被遥遥传来的诵经声唤醒了。 随清猜到是那寺内僧人的早课,光着脚下了床,站在窗前往那个方向看。些微晨光下,红墙绿瓦在山下铺陈,朝阳跳出山尖的那一刻,一座座鎏金塔尖泛出金黄色的光,华丽却又安恬。 时间尚早,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她干脆穿上衣服,出了宾馆,慢慢往那个方向走。寺院近旁,尚未被阳光照到的村庄仍旧沉在夜色里,明与暗的交界处,氤氲着的不知是炊烟还是雾气。这奇异的日夜分隔,也许城市里也有,只因为狭窄拥簇,从来都看不分明。 来到寺院前,寺门洞开,无人职守。站在门口朝里面看,已有手持念珠的藏人在转动经轮,长身跪拜。不多的几个游客,也都是静静的。 随清不懂这些,怕触了规矩,便默默跟着别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其间搭着一顶方帐。从帐侧的纱幔看进去,几名僧侣正伏地工作,用锥形笔样的铜管取了彩砂,在一方土台上绘制细密纹样。 近旁有个中年女游客,见随清好奇,便告诉她:“这是积沙坛城,也就是曼陀罗。” 随清这才想起来,自己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介绍,僧人们会花上数十天的时间,用难以计数的彩色沙砾绘制轮廓,填充颜色,等到全部完成之后,所有的一切又会被一一抹去,冲入河流。 此刻,修行仍在继续,沙砾流淌,铺洒,堆积,仿佛浑然不知最后一瞬寂灭的命运。 第15章 out of office 从寺里出来,随清一眼就看到了魏大雷,大约也是早起来此闲逛。 早晨清冷,旁人都有外套,他却还是穿着短袖短裤,两手插着口袋,站在清晨的阳光下,身上t恤是白的,胸前照旧有字,out of office。 此处已在海拔3000米以上,随清自觉有必要关心一下,走过去对他道:“怎么穿这么少?在这里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情。” 他却只是笑,朝她伸过手来。随清不明就里,一只手已经被他握住。两人掌心相贴,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是真的不冷。 整个上午,仍旧颠簸在路上。罗理有事走了,开车的是个名叫普步的藏人向导。那个登山顾问,加拿大人杰尔,也与他们同行。 抵达实勘地点,已经过了中午,一行人在附近牧民家中吃了午餐。杰尔向随清介绍,他们要爬的并非是此地的主峰,自这里上行,三小时便可以到达观景台,再四小时左右登顶,那时便已过了日落时间,不建议立刻返回。上面有木屋,与观景台一样,都是百多年前一个英国探险队留下来的木结构建筑。罗理已经雇当地人修缮过,在其中准备了最简单的生活资料。夏季雪盖融化,登山者可以在那里住一晚,次日早晨日出之后,再出发下山。 说完这些,杰尔便问他们的打算。当然,这一问大部分是冲着随清来的,这山说高不算太高,说容易也不是太容易。仅凭目测,她绝对是这一行人中的最短板。 随清却是简单回答:“我们登顶。” 杰尔不免有些意外,只说:“先到观景台,看情况再做决定吧。” 随清并不争论,点头同意了。她既是有备而来,也是自信。从前与曾晨去过西藏与阿尔卑斯山,曾晨倒是有过高反,她自己从没遇到过问题。但那些往事,她并不愿意对别人提起。 杰尔检查了各人的装备,测试了卫星电话和对讲机,又对他们重申了注意事项,方才出发。 这一路,随清始终无话,一半是因为行走的疲惫,另一半也是对眼前所见的惊叹。虽然早就在视频和照片里看过许多次,但身在其中的感觉又大不一样。在此处,一切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她愈加确定。不过,既然业主想要看到风格,那她就必须给出一个风格。 第10节 到达观景台时,他们停下来测量。这是随清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魏大雷做挑夫,背了全副设备上来,测量之后直接在笔记本上成像,她反复看过,直到完全满意才算结束。待一切完成,已将近下午四点,天气也不算太好。 杰尔又问了一次:“还往上走吗?” 随清点头,已经起身收拾好东西,执起了双杖。杰尔看她如此坚决,也就不劝了。于是,他们继续向上。 空气越来越冷洌,一呼一吸尽是山间湿冷的雾气,她莫名又想起曾晨——要是他在这里,会怎么做呢? 十年前的那场演讲之后,他们几次通信,是他给了她一个实习机会,在才刚创立的blu工作。也正是那段实习经历让她决定坚持下去,放弃那个鸡肋般的留学计划,从钱瑛的房子里搬出来,独自生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但所有这些,都还是其次。从她追随曾晨一起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他是天才。 而她自己的坚持或者放弃,与他的价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不像其他建筑师,只是画图,盖房子。在她眼中,他所做的完全不同。他把自己的诚恳与戏谑,幽默与悲悯,以及对光线和环境的感知,全都放在了那些建筑与静物的设计之中。冷漠又满含情绪,大胆又敏感,古怪又沉静,所有的作品都嵌藏着他自己,每一件都是拼图中缺失的一块,一部分的他的灵魂。 随清相信,如果易地而处,他一定可以拿出一个充满个人风格的方案,摧枯拉朽,叫所有人五体投地。 但她,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虽然,从最初走近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观察,学习,模仿,如饥似渴。此后的一年,让他们走到一起,接下去又是整整八年的相处。但这个知道他一切的愿望,却始终都没能被满足。更糟糕的是,这是直至他离去之后,她才有的参悟——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登顶之前,天已经黑下来。山上雾气弥漫,他们走在云中,甚至没能看到日落。杰尔提醒打开头灯,于是,每个人前方一小块的道路便被照亮,似乎与周遭隔绝,只听到呼吸,脚步,以及风拨动草叶发出的声音。这叫随清有一种在荒野中独自行进的错觉。她默默走着,想着所有的事,每一件都不相干,每一件又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到达山顶的木屋,天已经完全黑了。也许是因为在高处,夜空看起来反倒比黄昏时晴朗了许多,抬头便是满目的繁星。 火生起来,烧了水。魏大雷给她一碗热燕麦粥,她双手捧着,对他笑了笑,是感谢他这一路的沉默,只是跟着她走,协助她写、画、拍照、测量,却又惭愧于他对她的一腔期待。那个十二分无可取代的方案,她还是毫无头绪。 食物送入口中,她才发现一点胃口都没有,迫着自己尽量吃了些,想等着身上暖过来,有了力气再说。又是魏大雷,先发现她不对劲。刚开始随清还不承认,直到实在忍不住,才将适才吃进去的那点东西统统吐了个干净。杰尔一看便知是高反,所幸症状不算太重。要是当地人大多 会给她喝红景天,碰上外国人,便是万能神药布洛芬与一杯葡萄糖水,看着她吃下去,再打发她去睡觉,脸上分明是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太阳穴突突跳着,随清在睡袋中闭着眼睛,毫无睡意,却又不敢再吃安眠药。她隐隐猜想,就是因为这一年生活状态,体质差了许多,才出了今天的状况。 “怎么样?”大雷就躺在她身旁,也知道她没睡着。 她闭着眼睛摇头,反问道:“我说没进展,你会不会失望?” “我是问你身体怎么样?”他纠正。 随清又摇摇头,不知是在说“没事”,还是“不用你过问”。 “你会想到的。”大雷静了片刻才又开口,不像是安慰,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随清还是没睁眼,也没动地方,却是静静地笑了,心想这人对她倒是比她自己还要有信心。至于这信心哪儿来的,她还真不知道。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差点改行。”她背身躺在那里倚老卖老。 “为什么?”他仍旧在她身后问。 “因为没天分。”她回答。 那时的她读书一向用功,但做出来的东西却从来没被看重过,成绩也不过就是中等上下,而且还是在那所二流院校里。她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专业,但她的刻苦细致,又好像很适合去做一个画图匠。 “你未必要像别人一样。”魏大雷又开始煲鸡汤。 随清回嘴:“我的问题恰恰就是没法跟别人不一样。” “那就保持这个样子,挺好。这世界已经有太多的……”他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最后却还是作罢了,“attention bitch,中文怎么讲?” 她听得笑出来,也是好好想了想才回答:“戏精?” “对,”他挺满意这个译文,继续道,“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戏精,每一个都想与众不同,每一个都想留下些什么……” 最后,却是被一把抹去了。睡意来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那土台上的积沙坛城。 次日黎明,随清渐渐醒来,头倒是不痛了,却觉得身上很重。她睁眼,便见一只男人的手横在她胸前,回头看才知是魏大雷伸过一条胳膊来抱着他。 已经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尖叫着推开什么的,似乎是太过矫情了,与她的年纪也不相符。于是,她只试图搬开他的手臂,好起身从睡袋里钻出来。 他仍在睡梦中,但她一动,他好像有所感应,又将她往自己那边捞了捞。 随清简直无语,只好动手推了他一下。 他这才睁开眼睛。 随清以为,他看到眼前的情景,便会立刻放手,但现实却是没有。 他只是看着怀中的她,问:“有没有好一点?” “没事了。”她回答,而后继续说下去,“方案怎么改,我已经有想法了。” 她一向被人说软弱,什么都不是,没有自己的声音。而她,恰恰就是最适合这里的。 从山上下来,一行人又在观景台那里停了一停。 这是随清提出来的,因为她的新想法需要重新取一组数据。此时再看那台下的崖壁,果然就是她印象中的样子,像是一卷石浪抛向山下绵延的谷地。她甚至觉得,这念头其实早已在她脑子里蛰伏,只等着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她在速写本上描画,笔几乎跟不上思维的速度。脑中不知何处,像是有一扇无形的门,打开的同时也在合上,一瞬的天机,拼了命才得以窥个究竟。 等回到前一天出发的牧民家中,已经是下午了。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尤其是随清,进了帐内在桌边坐下,半天都爬不起来,可精神却又是极好的。回想过去的一夜又一日,所见与所想全都历历在目,明晰得好似高清电影。尤其是那个想法在她脑中浮现的时刻,身上所起的战栗,竟然就如同幼年的她在练习簿末页完成名士公寓平面图的时候一模一样。 第16章 小叮当 而后的行程也随之调整,随清吩咐魏大雷改签了机票,打算在g南多待一天。 辞别两位向导,他们在当地另外租了一辆车,出发去一个名叫阳坡的村子。这个阳坡村是魏大雷去年来g南跑田野的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已经电话联系了当时认识的朋友,得知自己研究报告中所写的那些专司建造庙宇的工匠也正好在那里。 发车之后不久,天突然下起大雨。有很长一段路依着山边而过,雨水冲刷下坡上的泥土,公路变成了土路。车行于泥泞之中,开到一半,司机说听见引擎异响,停下来检查,不料熄火之后竟是再也发动不了了。那时,车已经开出了景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找不到人帮忙。好在车上有工具,司机只能自己动手修理,可在雨里折腾了一会儿,一点不见动静。魏大雷耐不住,也要下去帮忙。 随清无心问了一句:“你会修车?” 大雷不答,只道:“你在车上等着。”说完就开了车门下去了。 这话说的挺大丈夫,叫随清觉出一丝怪异,心想此人有时候还真有点抖起来,不拿她当领导了。有那么一瞬,她只望他修不好,灰溜溜地回来给她笑,转念又觉得自己才好笑,小孩儿似的,正经事都忘了。 隔窗看出去,雨幕漫天,一片灰色,只是几步之遥就辨不清状况。随清在车上等着,直等到车头的引擎盖被按下去合上,大雷在那后面抬起头,抹去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车里的她竖起拇指,歪头一笑。那个动作和那个笑容,她却是看到了的,是周遭唯一清晰的景物。她没忍住,也跟着弯了弯嘴角,心里倒是奇了,这人怎么什么都会,自己这一趟莫不是带了个小叮当出来? 于是,车子重新上路,看到前方村庄的时候,天又晴了。但后视镜中,他们的来处仍旧沉在雨幕里。似乎并不是天气阴晴变化,而是阳光雨雪总在那里,任由他们穿行其中。 到了村口,大雷的朋友森措已经等在那儿接他们。那是个二十出头的藏族小伙儿,出去读过书,也在大城市打过工,转了一圈又回来,在当地一所小学里做老师。因为师资有限,他一个人兼教语数体育,以及一切有的没的副课。 看二人一身狼狈,尤其是魏大雷,森措直接将他们带去附近一家旅社,号称全村最豪华。可进了店一问,才知道那里也不能洗澡。总算老板娘给他们指了条明路,再过去一点便是一家公共浴室,男人十块,女人十二。 临到浴室门口,两个男的看着标价,又研究了半天,为什么女人比男人贵两块。 “生活用水预估,女性是男性的1.5倍。”随清给了个专业回答。 “那女的应该是十五,这老板亏了啊……”这俩人却还没完。 随清也是无语了,自己先进去洗了个通身干净。 她自以为动作挺快,可等到从浴室里出来,却看到大雷已经坐在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要不是他脱了那一层泥壳,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头发是湿的,整个人显得格外清亮,她还以为他根本没进去洗过。 看见随清过来,魏大雷将一件薄外套铺在身旁,点点头让她坐下。这动作比方才在车上的时候还要霸道些,但随清坐了,再没计较拿不拿她当领导那回事,只因为远望,便是日落。 两人看着那一轮夕阳慢慢沉入山谷,许久都没说话。也是怪了,随清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不曾意识到这沉默的存在。 后来再回想起这个傍晚,她竟有种错觉,他们其实是说了话的,只是聊了些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森措带他们去一处寺庙,那里恰好正在营造新的殿宇。走进去,扑面便是一股松油的气息,随清四处看了一圈,除去四壁的石料部分,所有门窗飞檐之类的结构都是樟子松做成,油漆也不上,只擦一层木蜡,近看可见细密的裂痕。钉子自是不用的,全部榫卯相接,但与中原地区的木工结构又不尽相同,既是繁复,又是粗旷。 木工师傅已经收工休息,森措去请,才迟迟出来。人倒是挺热情,可问到具体问题,却又不怎么肯细说。 “不是不说与你们听,”木工这样解释,“这老活儿不容易做,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魏大雷还没说话,随清倒是替他不服了。她给了个眼色,他便已会意,并不分辩什么,只是跟那位木工借了一套工具和一些多余的边角材料,照着一处门檐的样子,现做了一块小的出来。 那木工拿在手中,左右瞧着,竟挑不出错处。 随清也是意外,分明是她放出去的小叮当,自己先看傻了。这展现在外的繁复,解构开来竟也可以这样简洁。虽说她读过大雷的研究报告,早知道他对这些结构已十分熟稔,但此时亲眼所见,感觉却又是不同的。 而且,动手演示的又是他这样一个人,此时宽解了外衣,挽了袖,露出一双好看的麦色的手臂。看其上肌腱隆动,她便又记起这双手的力道,温度,与温柔。她老脸红了红,自己都对自己皱眉,心里暗骂了一句,莫名其妙地又想到哪里去了! 倒是森措在一旁看得笑出来,存心吓唬那工匠道:“你别看他年纪轻,与你拜的是同一个白塔师傅,这回就是来抢你生意的。” 可那木工倒不以为意,自信笑答:“现如今会这老活儿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几个一年到头不得歇,连猫冬都不清平,有人抢倒好了。” 晚餐时,随清请了森措与此处所有的工匠吃饭,拉拉杂杂坐满一大张桌子。但那些工匠似乎是更卖着魏大雷的面子,一定要让他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席间也不大与随清讲话。大雷隔着几个人对随清尬笑,她倒也无所谓,做口型叫他只管坐着,心想有些地方旳确是有个男人才好办事。 筵席散去,森措送他们回旅社,三个人在又客房楼下的小酒吧坐着聊了会儿天。也是巧,不多时门外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儿看见魏大雷便是“呀”的一声。随清循声看过去,才认出正是他们来的时候在大巴上遇到的那几个大学生。 大学生一伙儿初来乍到,其中女孩子又多,也遇上了那场大雨,路上走得很不顺利。后来总算在某处青旅搭上两个有经验的驴友,一同走了一段,也是今天才刚到此地。 多半又是魏大雷的吸引,两个没有男朋友的女孩儿凑过来跟随清他们搭话,其余那几个人便也跟着一起坐下了。 随清在大巴上对其中一个女孩儿说过,他们此行是出差来做盖房子的项目。此时聊着天,那女孩儿便又随口问起来,项目做得怎么样了? 随清只答,一切才刚开始,都还没谱儿。 其中一个驴友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接口便道:“这些好地方其实就是不应该开发。我十几年前来这儿,真就是世外桃源,那叫一个纯净。这些年路通得多了,来的人也多了,味儿都变了。” 森措一听,却是谑笑,语带嘲讽地回答:“你们旅游的人,就算年年来,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天功夫。没有电灯,不通公路,对你们来说都是特色,没什么忍不了的。但我们生在这儿的就不能这么想了,纯净是好,可我们也想要过好日子。就算不是好日子,至少也得是个过得去的日子,你说对不对?” 那驴友被人当着新认识的小女伴儿抢白了一番,面子上自是过不去,碍着是才认识,又不好争辩,脸上却是一副“你小地儿人没境界,我不与你计较”的表情。 又讪讪聊了几句,一群人便是散了。 大雷说另有些事情,出了旅舍,与森措一同走了。随清独自上楼回到房间,一边刷着牙,一边想到方才的对话,不禁又记起邱其振的警告来。 不值得,他曾经这样这对她说,此地在自治区内,又是生态保护区,会很麻烦。 也许,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遇到难以逾越的阻力,但这似乎也不是她作为建筑师可以左右的。对于她来说,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天夜里,大雷回来得很晚。似是到了半夜,随清才听到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再关上。那时,她早已熄了灯,在床上躺了许久,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就在等着这一记声响,直到听见了,方才安心睡过去。 次日一早,两人又打点行装,坐最早一班飞机离开g南。 魏大雷昨夜睡得少,才刚登机落座,便拱在随清身边,闭上眼睛。 她推推他问:“昨晚上哪儿野了?” 他眼睛都没睁,只咕哝一句:“森措那家伙多会钻空子,他们学校的房顶漏了,拉我去修理。”说完,便是真的睡着了。 随清侧头看了他一会儿,看得笑出来,心想还真不是她一个把他当民工用着。旁边正好有空乘经过,她要了一条毯子,替他盖上。 返程的一路,她都对着电脑工作,借一个肩头给他枕着。她发现自己对于两人现在的姿态,竟有种既成事实的泰然。为什么要人为地赋予“睡觉”二字那么多暧昧的含义呢?有时候,真的只是累极了,单纯地想睡个觉而已。 第17章 做模型 回到名士公寓之后的那几天,随清忙碌到了极致。 方案虽然已经确定,但与前一版相比,改动很大。基本图、分析图、效果图,平、立、剖面各种图,几乎全部推倒重来。文本部分的设计构思、环境分析、功能布局、安全说明,也都是从零开始,甚至连可参考的前鉴都没有。 而她这人又自知表达能力有限,为了尽可能的将想法展示清楚,便又启用那个笨办法——做模型。 说起来,这法子不仅笨,而且老。她跟着曾晨之后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曾晨所作的设计初稿,以及自己对那个方案的折服。她生怕业主不能理解,想要做出改动。她真是一分一毫都不舍得改,于是便通宵达旦,一根筋似地把每一个细节摸透参悟,再把所有能够体现设计主旨的关键部分统统做成了模型。当时还没有多少3d打印,那些模型全都是她用卡纸手作出来的。临到讲方案的那天,白色的纸模一层一层在会议桌上堆得老高,摊开来足可以占满整个房间。 而那个项目的业主,这么巧,就是邱其振。 她记得老邱走进会议室看见那些模型时的面色,也记得他当时这样讲:“有些东西完全可以平面推敲,我看得懂,不需要都做成模型,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后来,她也知道了老邱没说大话,人家本科是在伯克利念的土木,硕士念的建筑管理与金融,做房地产投资已经二十多年了,再回想自己当时的狂妄,实在有些羞惭。但在当时,她只是继续一根筋地回答:“并不是这样的,这里面每一个模型都各有各的作用。” 第11节 然后,她拿出其中的一个,告诉他这个部分解决了问题a,又拿出一个,解决了b,再拿出一个,解决了前面两个模型没能解决的问题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她甚至还记得在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邱其振淡漠的不屑,曾晨的笃定与忍俊不禁。那时,blu只是才刚开张的小事务所,纵联是他们接洽过的最大的客户。但那时的曾晨就是这么拽,也的确有拽的资本。他甚至改变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刻敢于站出来讲话。 她在脑中描摹他的眉目,骄傲地想。 一切,记忆犹新。 笨,而且老,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觉得这个办法的确管用。那个方案最终顺利通过,分毫未改,而且在那之后的十年中,blu总是能拿到纵联的地产开发项目。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曾晨可能就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纵着一个实习生在那么重要的场合作妖。再转念,又觉得不是。有时,她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当她看回去,他又避开了,让她觉得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对她很好,却从来没有半点逾越。直到整整一年之后,还是她先走出了那一步。 但现在再想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随清怆然,抛开这个念头。 老办法既然用起来,新晋实习生魏大雷便也跟十年前的她一样通宵达旦。 随清很快欣慰地发现,此人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能熬夜。所幸住得近,做到半夜,回去眯一会儿,冲个冷水澡,又可以回来继续。 可她才夸他几句,他便又抖起来,大谈设计的核心是灵感,就像阿基米德喊出“啊哈,我知道了!”那样的灵光一现。如果没有一个简洁、巧妙、自圆其说的概念,他是不熬夜的,不是不愿意,而是根本不知道熬夜干什么。 “所以说,你的确会看到某人熬更守夜地画图,但这只是他10%的状态,”他继而说起学校里的事来,“一个月前方案还没确定的时候,那家伙要是没课,很可能会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个饭,然后下午在公园里喝冰咖啡看书,晚上再去健身房举铁,但脑子里一直是在想设计的……” “请问这位睡到中午的仁兄是谁?”随清打断他笑问。 “没错,就是在下。”他涎脸回答,并无半点惭愧。 她开玩笑打击他,说到底还是实习生啊,才有心有力大谈灵感。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触动,十年前,她仿佛也对着曾晨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曾晨又是怎么看她的呢?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胸口却是许久虚空的痛。 笑过痛过,她不得不承认魏大雷说的确有些道理。一个好的概念,她确信自己已经有了,剩下的就取决于这短短两周之内的执行力。 从前在blu,她也曾通宵工作过,办公室里有全部换洗衣物和各种日用品。此地条件有限,住的又有些远,再这么加班下去,势必得有个方便吃饭洗漱的地方。于是,便又找来对过街上的中介小阳,询问本楼有没有正挂牌出租的住宅。 房子很快找到了,就在本座八楼,她花了十分钟上去看了看。 “最高楼层,全新装修,家具电器全配,270度观景阳台……”中介小阳又谈起生意经。 随清推开阳台门,又如上一次一样挑刺还价:“卧室正对着大马路,风水上管这叫万箭穿心,似乎不大好。” 但这一次却没有奏效,小阳笑答:“阿姐,你看这装修,房东本来就是打算要借给老外的,哪里会考虑什么风水呢?” 装修?随清在屋内四顾,也是无语了。能拆掉的隔断都已经拆掉,六尺大床,明蓝色的墙,以及靠墙放着的巨大的镜子,浴缸就在房间中央,无遮无挡。到处都像是在尖叫着——艳遇!艳遇!这一百年的老房子,已不光是焕发青春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在发春。 虽说不合适,但也没得选,要立刻拎包入住,便是独此一家。十分钟走完,她便已决定租下来。这一次,中介小阳对她没了怀疑,早已领教她就是这么爽快的人。 当日,随清便请了清洁工打扫,夜里就已宿在此处。 至于q中心对过的房子,她暂时没有退租的打算。她对自己说,之所以留着,是为了给吴惟过渡,而且这一阵实在太忙,也没时间搬家。理由听着相当充分,多说了几遍,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但世上凡事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才将这想法与吴惟一交代,吴惟便来名士公寓找她,也不提来意,只说是到附近办事,顺路过来视察。算起来,旳确是他们从g南回来之后的第一次。 进了门,吴惟便直奔二楼随清的办公室,坐在桌角,俯身凑近了她问:“有没有发生什么?” “你觉得呢?”随清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彼时,魏大雷正在外面长桌边做模型。 吴惟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依旧只能做出模棱两可的判断:“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随清不屑反驳,站起来关了门。 这举动只是不想叫大雷听到这些怪话,吴惟却当作是鼓励一样,干脆开始劝她:“为什么不试一下?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 “哪么一个?我为什么需要?”随清只觉可笑,她此刻需要的明明是拿下这个项目,再大睡二十四小时,如果睡得着的话。 “我之前看到这么一篇文章,”吴惟也不管她听不听,径自上起课来,“说如果前一段感情结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来,可以另外再找一个人,不求结果,只是走一个程序,相爱,热恋,再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这样就能走出来了。” 随清听完,简直气歪了嘴巴,骂道:“你这什么地方听来的谬论?把另外找的那个人当成什么了?道具吗?!” 吴惟却看着她幽幽笑起来,口中道:“我就说嘛,你是有一点喜欢他。” 若是搁在从前,随清一定已经嘲回去,威胁要去告诉忻涛,说你老婆春心动了,赶紧看好。考虑到现在的情况,这样的玩笑竟然也不能开了。 话并未说出口,吴惟却好似听到她的内心活动,一瞬便有些淡淡的。 忻涛有没有找过你?随清很想问。但看吴惟的神色,已猜到是没有。此人也是死硬派,一定不会先低头。她不知该怎么劝,默了半天只道:“q中心那边的房子,你尽管住着。我的东西,你要是嫌碍事,就帮我收起来,等我忙完这阵再去拿。” “一个人付着三个地方的租金,你这是想把那点钱都作完啊?”吴惟却不领情,看着外面的魏大雷,对随清谑笑,“这开着买卖,雇着人,你可要对人家负责的。” 随清无语辩驳,她的确并无多少积蓄,手头的钱绝大部分是从blu退伙之后拿到的股金,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曾晨留给她的。大约真如吴惟所说,有几分自毁的倾向,就像丁艾总是质问她——随清,你怎么好意思?潜意识中,她的确不好意思拿着这笔钱自立门户,飞黄腾达。 这边才一愣神,吴惟已拿出手机,转了笔钱给她,说那服务公寓住着甚好,上班也近,等她哪天有空,赶紧去把租约名字改了,至于那些东西,会整理好替她送过来。 随清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但跟吴惟,又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她们两人之间算不清的账实在是太多了。 又坐了坐,吴惟就走了,只剩下里外两个人对着手上的活儿死磕。 时间转瞬而逝,眨眼便到了提交方案的死线。 随清本不是个口才很好的人,当着众人讲话,至多只能确保自己思路完整,条理明晰,至于什么台风,什么魅力,都是连影子都没见过的。 直至汇报开始之前,她才刚听说另外两个候选人的方案。那家设计院还是走的四平八稳的大工程路线,既然在藏区,便加些藏式风格,天圆地方,碧瓦红墙,中规中矩。而另一家建筑公司,用了vr演示,三百六度声光电,想来是十分酷炫的。相比之下,她的汇报简直朴素到了寒酸的地步。 等候线路联通的时候,魏大雷在摄像头背后对着她做出夸张的口型。仅一瞬,她便知道他在说什么——就保持这个样子,这世界已经有太多戏精。 她不禁绽开笑容,而后就在屏幕上看到业主那边传来的画面。 “你好啊,随总。”罗理在那边跟她打招呼。 “罗先生好。”她回答,深呼吸,切入画面,而后开始。 第18章 随清 演示文稿中央展开方案的主题,只是一个字——藏。 至少在那一刻,视频那端观众们的表情,是隐隐的不耐。若是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台词,一定是一句:哦,老花样。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随清于是微笑,再念出这个字来:“藏,躲藏的藏,掩蔽,隐匿,hide。” 她按下蓝牙控制器,画面中出现观景台处抛向山谷的石浪,除去原本的云杉、松柏、草甸、湖水,什么都没有。然后角度转换,才看到那浪下隐蔽的建筑。 观众们的微表情或许已经变化,她并未太多注意,径自继续: 基地主体依山势而建,利用现有观景台下伸出的石崖作为穹顶,以及一部分的地基和墙壁,以求不破坏植被与自然景观,并且最大程度地利用地缘热能和覆土的保温能力。观景台中央的凌空处,以及迎向山谷的一面,是可开启的玻璃结构,解决采光和通风的问题。模拟投入使用一年,各种人流情况下所产生的能耗与碳足迹,也已在后面的附表中一一列明。 基地之后,便是中继休息站。徒步路线上全部的站点都以樟子松建造,由大雷用模型演示了搭建和拆卸的过程,就如生活在其中的牧民一般,仅需一架牛车便可随天气变化迁移。 随清看到罗理脸上的表情,他信佛,对这藏式庙宇的木结构应该十分熟悉,但看到这样简洁巧妙的解构,她确信,一定是第一次。 “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名字,从基地到中继站,全都不用命名,只用一串经纬数字表示,位置在景区卫星导航系统中实时显示。” 时间并未过去许久,随清却已在结尾处,“我们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有人来过这里,敬慕此地的壮丽,不带来任何东西,也不带走任何东西。” 说完这些,她将主画面切回现场,演示文稿停在q&a那一页。 短暂的沉默,视频两端都没有人讲话。直至业主方面各个部门陆续开始提问,概念性的问题,随清早就准备得很周详,一一回答。也有更加细节一些的,比如一位暖通专家提的几个关于地道风升温系统的问题,她尽自己所知答了,也如实说具体过程还需要后期专业建模分析。专家点头,表示同意。 说完这些,无有人再提问,罗理于是开口:“那就到这里吧,谢谢随工,今天有个部门没到场,如果之后有问题,再联系你。” 随清点头,视频连线结束,画面停在那一格,而后回到蓝色屏保。 魏大雷看着随清,似乎是在等她说什么。 而她只是托腮对他笑道:“下午放假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这个方案与之前的太过不同,她不敢说这项目一定有了,但至少此刻的感觉是完满的。 那天晚上,随清也叫了吴惟一起吃饭。虽说是个比较奇怪的组合,但那餐饭却吃得十分愉快。许是因为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暂时不去猜测结果,那种圆满的轻松无以言表。所以哪怕是吴惟或有或无地调戏着魏大雷,随清旁观,也全然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吃过饭,三个人又回到名士公寓。 前一阵忙于工作,少有机会见面,也是直到这一天,吴惟才顺道带了随清的东西过来。q中心对过的服务式公寓,随清已经住了差不多一年,放在那里的衣服杂物,装了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还有零碎的几个袋子,恰好堆满一辆suv的后备箱。 遇到这样的情况,魏大雷自然又做苦力,帮忙将东西搬上楼去。他最后递给随清的,是那只衣袋,里面是曾晨的那件西装。 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他交给她,她默默接过去。 房间里,吴惟已经开始放一部旧电影,熟悉的片头曲响起来,像是在唤着随清。 她朝里面看了一眼,而后挂上一个笑容,对大雷道:“明天正好就是周五了,还是不用上班,连着周末的两天,好好休息一下。” “那正好,”他笑答, “明天我要去机场接人。” 随清点头,一时不知再说什么,问他去接谁,似乎是他的私事,与她无关。 大雷也静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那我走了。” “好,下周见。”她又笑。 “再见。”他回答,转身朝电梯那里走。 随清于是关门,只是一瞬,她好像看到他的脚步慢下来,但门已经合上。 她在门背后站了一会儿,直到吴惟在里面喊:“都已经开始了,你怎么还不来?” 随清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去。至于门外的人究竟有没有回头,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那夜,电影很长,还是曾经的演员,熟悉的情节,却似乎远不及从前好看,吴惟不时刷着手机,随清也忍不住走了几次神。 直至电影放完,吴惟离开,时间已经很晚,随清却还是没有睡意,一个人里里外外忙着,理了大半夜的东西,总算将那两只旅行箱与几个尼龙袋收拾停当。 那些东西起初堆在地板上,看着满满当当。但作为一个三十几岁女人的全部家当,又好像太过俭薄了,一旦消化进这个房间,就了无痕迹。唯有一样,跳脱而出——曾晨的西装,被意外遗忘,隔了一年才回到她手中的那件衣服,犹如天意。 不知出于何种心境,随清打开衣袋,拿出那件西装披在身上,抱膝坐在黑暗里。一刹,竟好似入梦,她不禁又想起曾经的那个家,她与曾晨同居的房子,其中被她放弃掉的每一件物品,以及随之而逝的过去。 第二天,随清接到罗理的电话,已是下午六点多了。那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街边的面馆里吃面。 周围挺吵,好在两人的对话十分简洁。 罗理说:“公示文案还在写,但这项目是你的了。” 随清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回答:“好的,谢谢。” “随工听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啊?”罗理带着笑调侃。 随清便也调侃回去:“不是不高兴,是不意外,因为相信罗先生的审美。” 罗理闻言大笑,又自黑了一遍:“我早说过,业主哪里来的审美?千万不要太高看我了。” 直到电话挂断,随清方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一次,竟是真的做到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第一个项目。 她付了钱从面馆出来,坐进车里,发了一条信息给魏大雷。 她问他:在哪儿呢? 他随即回复:就快到家了。 她于是发动汽车,朝他住的地方驶去。面馆离那处新里并不远,只是旧城路窄,下班高峰车又多,而且她这一天的运气似乎全部都用完了,一连几个路口恰好遇上红灯,走得极不顺畅。她握着方向盘,看着倒计时读秒等待,发现自己竟是这样急切地想要看到他。这念头让她有些羞惭,却又自我安慰,中标的消息是理当第一时间分享给他的。 再拐过一个弯,新里便在左侧前方了。一辆出租车正打了灯停在巷口下客,她于是也慢下来,想等它离开再转弯进去。不料车门打开,下来的人却是一副熟悉的背影,是魏大雷。 第12节 实在是巧,她不禁笑起来,索性靠到路边,熄了火,松了安全带,正要开车门叫他,却见他转身弯腰下去,从车里抱出一个女孩。 那个姿势的学名是公主抱,就如同他曾经在q中心顶楼抱起她的时候一样。 一时间,随清脑中空白,等再回过神来,车子已经驶离了那条小马路。仪表盘上提示灯闪着,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系安全带,甚至连手刹都没松。 回忆方才,她只是想笑。 那个女孩的正脸,她并没看见,只记得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一头黑发长及肩胛骨下,身型修长健美,身上是美国年轻女孩子惯常的打扮,上面t恤,下面legging。 随清不确定魏大雷有没有看见她,那女孩倒好像看了一眼她的车。玻璃贴过膜,从外面大多看不清里面人的样子,但她却还是逃也似地加速开走了。 这是怎么了?实在好笑,她为自己开脱,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有些颤抖,又漫无目的地往前开了一段,看见街边商场的车库入口,便跟着前车一同转下去。 周五的傍晚,车库几乎全满,她一直转到b4层的角落里,才找到一个位子停下。倒也是正好,清静,幽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坐在车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来,拿出手机发信息给魏大雷,告诉他中标的消息。许是正忙着,他一直没有回复。 等她从商场地库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她不太确定是几点钟停进来的,只知道停车费挺贵,计时系统大约算了她两个小时的费用。 回名士公寓的一路上,随清心里想,一时犯傻也就算了,想明白就又是好汉一条,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吴惟,这事多数要怪在那家伙头上,成日在她耳边念着,不断地给她心理暗示,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回到家中,她踢了鞋子脱掉衣服洗漱,因为水声掩蔽,许久才听到门铃在响。 她以为是楼里的居民组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前几天也是这个时候来敲门,发给她一张居委会通知。她于是匆匆套上一件长t恤去开门,门打开,外面站着的是魏大雷。 他一定是看到她的车了,她心往下一坠,但那念头才刚冒出来,便又被生生捻去了。 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呢? “你怎么来了?”她笑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太不合适了,t恤是白色的,里面真空,下面露着两条腿。好在老房子的楼道里灯光昏暗,让她觉得有了些掩护。 “打你电话一直不通。” 大雷看着她回答。 “可能是刚才去的地方信号不好,”她转身,从玄关柜子上拿过手机,低头看了看,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找我有事吗?” “你在新里门口看到的那个……”他开口说。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她赶紧笑着打断,心里已然慌乱起来。他真的看到她的车了,看到她那样可笑地落荒而逃。 但他并没管那么多,只是一意说下去:“那个就是gina,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妹妹,她……she’s physically challenged,坐长途飞机过来,腿肿了,义肢接触的地方有些擦伤,所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急切和语无伦次,但对她来说,这并非是安慰,反倒叫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只是机械地笑着重复:“这个……你真的不需要跟我解释的。” 但大雷却还是看着她,回答:“是我想要跟你解释,至于为什么,你是知道的。” 随清避开他的目光,脸上还是笑着,却笑得有几分勉强,不管再说什么都有些英雄气短的味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正好周末,带你妹妹好好玩。” 说罢,她就要把门关上,却被他伸手挡住了。 “随清……”他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不是老板,或者boss。 第19章 live in the moment 而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出罗生门,只不过每一种情节的叙述者都是随清自己。 起初,她分明记得是大雷夺门而入,将她抵在玄关的墙壁上亲吻,她甚至记得自己从开始推拒到最后无力推拒的全部过程。 但后来,这记忆中的情节似乎又有了些许的篡动,好像是她先走出了那一步,懵然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抚摸他的面颊与发脚,再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 再细想,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不太对,虽然其中所有的细节都是如此真实而清晰,但她确定自己绝非第一种情境里那般的被动和无辜,也不知道何来第二种情境里的风情和勇气。 除去两人之间那几次含义模糊的同眠,她已许久不曾与人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以至于当他在她身上脱去t恤的那一刻,她受着他的吻,看着他的动作,整个人鲜活温暖地贴上来,一副年轻紧实的躯体像是要把她包裹起来,她分明感觉到他的喘息,心跳,胸腹的起伏,以及以下的不可描述,仍旧觉得自己只是做着一个艳梦。 又或者事实本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只是在她想要的时候,他恰好也想要,似是共振,界限粉碎在那里,便失了控。 所幸,有些事就像骑自行车,不管多久没做,也是不会忘记的。尽管记得不太分明,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夜在床上,既是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身体,也是她的身体寻着那双手,每一处,每一寸。 事毕,随清便躲进厕所。也是这房子不好,唯独那里有一扇能关上的门。她坐在马桶盖板上,坐了许久,心想外面那位若是知趣,便会自己走掉。可等了一阵,却始终没听见开门关门的动静,她忍不住开门探头出去张望,却见魏大雷已经穿上衣服靠在床上,曲起一条长腿,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居然正在打字。 随清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大雷却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听见她出来,抬头看着她解释了一句:“刚才在楼下等你,也不知道你几点钟才能回来,我就想反正也带着电脑,正好做点事。” “……”随清无语了片刻,半天才想起来问,“做什么呢?” “写jd啊,”大雷回答,“你说过中标之后要再招人的。” 她的确这么说过。但在眼下这场合,这种事连她自己都忘了,也只有他还惦记着。随清不禁觉得,这大概就是culture shock再叠加十年代沟的双重效果,人家根本没把两个成年人上个床当成什么大事。 那倒也简单了,她对自己说,心里不大好受,却也轻松了不少。 她于是强作泰然地走过去,拿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又到写字台边坐下,将他写的东西看了一遍,指出几个地方需要改动。大雷便也跟着过来,在她身边靠着,一一改了。 等到几份jd写完,发出去给外包的hr,随清合上电脑站起来,再开口,是既婉转又直接的逐客令:“时间不早了,gina才刚到这里,又是一个人,你赶紧回去陪她吧。” 本以为这人也该就着台阶下了,却不料听见他回答:“借给我房子住的那个就是她男朋友,今天半夜的飞机回来,所以就算我想陪,只怕她不愿意。” 随清看着他勾起一边唇角笑,从这句话里辨出几分黑色幽默来。她心里想骂人,脸上却只能保持风度,淡淡揶揄了一句:“所以,你其实是没地方去。” 整整一秒,魏大雷没说话,而后走到她面前,把灯光都挡住了。 初见时的那种压迫感又来了,随清只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莫名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想要往后退一点,可身后是写字台,她退无可退。两人离得太近,她又开始觉得自己穿得太少,而他也多不到哪里去,体温,触感,凹凹凸凸,什么都挡不住。 他低头看着她,纠正:“所以,我今天晚上本来就会来找你的。” 声音轻而低沉,听得随清一怔,脑中似又出现了另一种可能的情节——如果没有新里门口的那场巧遇,他真的也会来找她吗?见到她之后,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而她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令自己看向别处,定了定神,还是笑问:“如果我不让你进来呢?” “没有什么如果。”他回答。 话说得还挺霸气,随清听得好笑,抬头却见他仍旧看着她,脸上是她最熟悉的表情,眉眼,笑容,温和明朗,宽宽厚厚。 她一瞬就败了。 的确,没有什么如果。毕竟,是这样一双她断难拒绝的眼睛。 而他像是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展臂搂着她的肩,又低头吻她。那唇齿之间的味道干净得让她觉得自己在犯罪,又禁忌得叫她心都颤抖,脑中只剩下那句话,睡都睡了,再大惊小怪,真是矫情。 像是为了让自己别太上头,她到底还是叫了停,可手抵在他胸前,又看到他t恤上印的字——to do:live in the moment。 “这种印字的衣服你到底有几件?”这问题盘桓许久,今天她总算问了。 “是挺多的,”他笑,又说,“你看得真仔细。” 随清无语,脸皮不争气,忽地红起来。所幸他已贴到她的耳边,应该没看到,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说罢,便挺身将那件t恤脱了。 驾车离城是在黎明时分,高速公路上除去几部赶夜路的卡车,几乎没有其他车辆。随清开到最高限速,一路绝尘。她转头看副驾位子上的魏大雷,他也正看她,伸手覆在她手上。 从名士公寓出来,他们便在街角找了个通宵药房,他径直走进去,取了两盒避孕套摆在收银台上,值班的小店员漠然地用扫码枪“哔”了一声,收银结账,全程只有随清一个人尬得不行。 有那么一瞬,随清也觉得自己是有些疯了,却又想起吴惟的话来:你这一年过得太难,you deserve it! 当天晚上,随清又接到吴惟的电话。那个时候,她补了一整天的觉,刚刚醒来。 “今天去你那儿找你,怎么不在啊?”吴惟问。 随清答说:“我在h市。” “怎么跑那儿去了?”吴惟有些意外。 “是谁啊?”尚不及回答,大雷已经凑过来,大脑袋搁在她的裸臂上,一头乱发蹭着她的脸,一点不跟她见外。 随清一把推开他,下床开了门走上阳台。 “做了?”电话里,吴惟笑问,语气暧昧。 随清无语默认,曲臂靠在栏杆上,看着眼前月色下的江水。 吴惟像是有一丝顿悟,忽然问:“是在h市江边那个度假村吧?” “对。”随清回答,并不想隐瞒。 电话那端静默了片刻,两人才又闲聊起别的来。 等她讲完挂断,大雷也马上跟着出来,等了好久似的。 “是吴惟?”他从身后抱住她,躬身迁就她的高度,下巴搁在她肩上。 随清点头,被他呼出的气弄得有些痒,往旁边让了让。 “你告诉她了?”他又问,愈加靠过来。 随清笑了笑,没否认。 “那她怎么说?”大雷继续追着,竟像是有几分欣喜的意思。 “她骂我不负责任,叫我当心你告我。”随清伸手插进他头发里揉了揉,话虽是玩笑,但也是事实,吴惟早就这么对她说过。 大雷却跟着笑起来,将她反过来对着自己,看着她道:“你让她放心,我只想……” “想什么?”随清抬头,望着月色下他的脸。 “跟你一起不负责任。”他静静笑着回答,贴上来把她拢在怀中,整个包裹起来。 随清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这个答案,只觉夜风轻软,又有些凉意,她贪恋那个怀抱的温暖,什么都不去深想。 再回a市,已是周日的午后。 天气好得碧空澄净,阳光灿烂,随清从酒店大堂出来,被闪得有些睁不开眼。大约是客房里的床太软,又或者还有旁的缘故,她直觉浑身上下酸痛,尤其是腰,险些就要断了。作为一个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她将车开出停车场的时候竟然蹭了花坛的边沿。 魏大雷仿佛洞悉天机,在一旁暗笑。随清气得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收敛讨饶。 等到车子驶出度假村的大门,他忽然又道:“明天我就去问一下,怎么换领这里的驾照。” 随清对换领流程大致了解,曾晨的驾照是留学的时候在美国考的,所以多年以前她就跑车管所问过这件事所有的程序,此时并未多想,脱口道:“换领驾照要去车管所体检,还得参加科目一考试,光是背交规和认简体字也够你折腾几天……” 大雷却反驳:“你别骗我,街上开车的外国人那么多,那考试肯定有英文版。而且,我本来就认得简体字,至少八百个。” 随清听得好笑,耐心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只在这里呆几个月而已,有必要吗?” 话说出口,却半晌没听见回答。 她朝副驾驶位子看了一眼,才发现魏大雷也正看着她。 “怎么啦?”她问。 他似是怔了怔,才转过头去看着前路,说:“maybe…maybe not.” 这个maybe,是指不一定没有换领驾照的必要,还是不一定只呆几个月?随清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只觉心里莫名微漾,“唔”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度假村在h市郊外,车子很快就上了去往a市的高速。周日的傍晚,路上回城的车挺多,有点堵。他们走走停停,又开始谈g南的项目,换驾照那回事没人再提,像是就这么过去了。 随清对自己说,就这样挺好。 第13节 她知道,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一旦走出这一步,再没有迂转可能。 但她也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很快就会厌倦,甚至都不确定究竟哪个来得更快。每每想到此处,她心中便有一丝涩涩的释然。 第20章 小情人儿 回城之后的第二天就是礼拜一,“清营造”事务所中标的消息已经开始公示。 中午,吴惟来找随清吃饭,说是祝贺她中标,但又特地跟她约好只她们两个,不带其他人。随清知道这话就是针对魏大雷说的,吴惟大约想借着这顿饭的机会,与她好好谈谈大雷的事情。 对此她不禁有些忐忑,虽说在这件事上一向是吴惟在撩拨她,但当真开始了,却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就好像上一次提醒她保持距离一样。 那时,她尚有保持距离的余地,事到如今却已是太晚了。 两人约在名士公寓附近一家新式川菜馆里。随清步行过去,走到餐馆门口,刚好看到吴惟在街边停车。两人才接上头,吴惟果然就提起大雷。 “daryl是不是属狗?”吴惟看了看她问。 “二十二岁,属老鼠的吧。” 随清不明白何来这一问,顺嘴答道。 吴惟笑而不语,拿出手机歪到她身后拍了一张照。 “怎么了?”随清回头,不知道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吴惟还是不说话,带着点笑把手机递给她。随清低头看了看屏幕上的照片,拍的是她脖子后面。她此刻头发随便绑了个马尾,露出颈侧的皮肤,上面赫然一处吻痕。随清这才反应过来,脑中又闪过前两天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到底还是脸皮不争气,又红起来。 他实在是很喜欢吻她,尤其是在深入她身体的同时。 随清不知道这算什么毛病,又或者算不算是毛病。在他之前,她只有过曾晨,若将曾晨作为参照系,那大雷便是显著高余正常值的。这种比较,似乎是有点不公平,但世上很多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平心而论,那感觉,并非不好。只是很多事对他们来说都太不一样了,他的蜜糖,或许就是她的砒霜。于他不过是一个吻,对她来说却代表了一种极致的亲密。随清不禁又一次地觉得,在这段关系中,她并没有完全展开自己的打算,并且相信他要是真的得以一窥究竟也不会喜欢。她的内心宛如拆迁现场,任何人都不想看。 直至坐下吃饭,吴惟还在打探细节,随清只是敷衍,说一起看了整季的美剧。 吴惟自然是不信,调侃道:“谢谢你如此顾及我这个失婚妇女的感受,但你这个低调得实在是不得法。美剧一集四十分钟,一季二十来集,去掉零头就是八百分钟,差不多十三个小时,除去睡觉吃饭,你俩等于根本没出去过,也是非常优秀了。不过,年轻人嘛,都是这样啦,什么挑逗啊节奏啊,根本不用操心,随时随地,怎么来都行……” 随清直觉脸红得要破了,骂道:“你这家伙试过啊?要不要这么直接?!” 吴惟却只是轻哼了一声,不屑道:“谁还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 随清无语,心想她就不是。 吴惟自己倒是与忻涛从校园恋人一路走来,而她与曾晨在一起的时候,曾晨已经三十三岁了,她还真不知道二十出头的男人是怎么回事。由此,竟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曾晨比她大十岁,也就是说和魏大雷之间有二十岁的年龄差,也就是说她睡了两代人。她突然被自己惊呆,一时间竟不知是罪恶感还是成就感。 大约也是想到了忻涛,吴惟收敛了些许,不再胡闹,同她说起正经事来。先是恭喜她中标,又八卦了blu的近况,说是新晋升了一个建筑师做合伙人,另外又在美国圣何塞那边开了新的办事处,新工程也拿下几项,其中包括一个纵联的商业项目,一派生意兴隆的样子。 听闻这些,随清倒有种出世的淡漠,虽然自己是被扫地出门的,但那毕竟是曾晨创立的事务所,是他留下的legacy之一,仅仅因为这一点,她就希望blu越来越好,无关个人恩怨。 吴惟对她这佛系的态度却十分不忿,看着她道:“你也知道那里的人怎么议论你,真的无所谓?” 随清只是笑,他们大约都当她是完了,失了靠山,脑子也不大正常,与一个实习生纠搞在一起。她对这些流言当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时至今日,她有了自己的事务所,拿下了第一个项目,便已是回应流言的最好姿态了。 而且,实习生那回事,本来是假的,现在却成了真的。她实在没脸再去说人家诽谤。 那餐饭吃到最后,吴惟才把自己下个月就要去国外工作的消息告诉随清。 “什么时候决定的?”随清十分意外。 “就上周的事,”吴惟笑答,“你那一室春光的,不好打扰你。” 随清想起那天晚上两人一起在名士公寓看老电影,吴惟便对着手机心事重重,大约那个时候就是在谈这件事。吴惟和忻涛本科之后又出国去读法律学位,忻涛一毕业就回了国,吴惟不想异地,又一心急着要结婚,虽然在那边拿到了很好的offer,最后还是直接回国工作了,后来就再也没提过出国的事,直到现在。 随清知道其中的渊源,不免有些难过,感觉此举就像是要把过去的几年时间统统抹去似的。 吴惟却已经拿起茶壶给两人杯中添了茶水,笑着与她碰了碰杯,好似庆贺。 随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是该挽留,还是支持。 不等她想明白,吴惟先开了口,语气难得的正经:“我这次出去恐怕就是长期的了,q中心对面那房子我租到月底结束,钱已经结清,字也都签了。事先没跟你商量,是希望你早点走出来,你不要怪我。” 随清一怔,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釜底抽薪。但吴惟的用意,她其实也是懂的,结束的就让它结束,一切重新开始。她于是笑吴惟大惊小怪,说这件事办得挺好,省了她许多麻烦。可心里却是踏空了一步的感觉,好像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在渐行渐远,再难回复到原本的样子。 而眼前的生活,当然不再是原本的样子了。 中标之后,一连串的管理庶务接踵而来,拟定合同,约见法务,招聘新人,准备出施工图,并且协助选择施工团队,还有业主方面计划中的发布会和路演,也都需要“清营造”参与配合,一时间千头万绪。 随清对这些事既不擅长,也不喜欢。相比此类工作,她其实宁愿在野外徒步实勘,或者干脆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内画图。但如今条件有限,她还远远没有当甩手掌柜的资格,也就只能事无巨细地管起来了。 好在,魏大雷倒是能帮上些忙,带出街见人,样子也十分好看。 当初,他去blu面试的时候,随清还不曾见过他。后来在那里上班,实习生不必见客,dress code也只是smart casual而已。于是,直到如今见客的机会多了,她才看到他穿西装的样子。于她意料之外,此人并不像外面那些小年轻喜欢将西装穿得前突后翘,再系一条极细的领带,反倒有几分老派,举止仪态也是分毫不错,跟着她在业主、律所与猎头那里出入,十分得力。 而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尚未正经与他谈过。毕竟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她不对,想要正经,也是正经不起来了。总算此人有几分眼色,不管私底下与她玩儿得有多开,于人前还是像从前一样,叫她“老板”,一双眼睛纯洁地看着她,一派坦坦荡荡的同事友情。 有时候,连随清自己都觉得不真实,眼前这人的确就是清晨趴在她身边,手脚大开,睡作一个大字的那个? 但低头却又看见自己身上套着他的t恤,上面印着全部大写、加粗黑体的一个词,positive,似是正无声回答她的问题,答案确定无疑。 又或者下一秒,她伏案工作,头发滑落。他走过她身边,伸手替她拢到一侧肩上,就像是一个完全无意的动作,双方都已经习以为常。 甚至在她开会的时候,手机震动,突然收到他发来的照片,穿着她的t恤,紧裹在身上,肌肉贲张的样子。她心跳似是漏了一拍,又只能尽力收敛着自己,默默退出关闭。 也许表情还是不对,身旁有人问:“怎么了?” “没事。”她清清嗓子摇头,而后言归正传。 心里却忽觉好笑,居然有一天她也成了这样的人,与业主和总包开着会,小十岁的情人恶作剧地发私房照过来。 继而,又是些许的凄凉,只觉自己是在曾晨离开后的世界里拙劣地模仿着他曾经的作为。 这些事她和曾晨或许并未全部做过,但其中撩拨人心的禁忌感却是如此的相似。 时隔多年,她仍旧记得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那时,他们正在h市做临江度假村的项目。有一天,他病了,她去他房间里看他,跪在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探了探他掌心的温度。而他并没有一点退避的意思,反而握住了他的手。 她有些好奇,精卫中心的屈医生对此种心理又会做出何种评价,会不会说是重症无疑,通知家属准备脸盆被褥立刻住院呢? 她无法回答。 但至少在那一刻,她如此确信,自己并非不喜欢魏大雷,但目的也许并不那么纯粹。 第21章 镜子 吴惟离开之后的那一周,有两条地产圈子里的消息见诸媒体。 其一便是罗理公司在g南的那个项目,通篇只是程式化的官方软文,不管是在传统纸媒,还是在网上,都属于那种一望而过,一过即忘的消息。 其二亦无有太多细节,但光看标题就已经十分劲爆。那是有关纵联地产在香港开发的一个新项目,在申请国际环保认证阶段涉嫌商业贿赂,警方与廉政公署展开调查,结果又牵扯出之前的几处地产,影响逐渐扩大云云。 这样两条消息撞在一起,第二条的热度自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过了第一条。 随清知道这也属正常,建筑工程周期漫长,从设计方案到落成迎客往往要好几年时间,所以此类项目发布的消息一般只会在地产或者设计圈子里流传,除了切身利益相关的方方面面,其余人等在早期阶段根本不会太多关注。 至于纵联惹上的官非,她初初听说,倒是也有几分震动,只是那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功夫各处打听,想着吴惟大约会知道更多内情,便发了信息去问怎么回事。 因为时差的关系,吴惟那边并没有立刻回复,直到当天中午才打电话过来。 那个时候,随清正在商场试衣服。款式是魏大雷选的,叫柜姐拿了合适的尺寸,将她连人带衣服塞进了试衣间。 手机就是这时候震起来,随清接了,就听见对面开门见山: “老邱这件事,听说是内线举报,他下面直属的两个高管都已经进去接受调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完不了,再查下去就轮到他了。” “怎么会这样?”随清也是意外,顺手将衣服挂在墙上。 吴惟那边还在继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是内斗,拿这件事当个由头逼宫夺嫡,要他让位给二房的那个邱其恺。” 毕竟是多年的熟人,随清听见,心里多少有些震动,拿着手机一时愣神。 她们这正说着话,试衣间外有个人已经等不及了,敲了敲门问:“好了没有?” “你等会儿……”随清随口回答。 吴惟耳朵多好,在电话那头已经听出不对,开口便语气暧昧:“喂,我说你那边现在还是中午吧,这青天白日的在干什么呢?” 随清听着来气,生硬回答:“逛街,买衣服。” “你?逛街买衣服?”手机里传出吴惟的笑声,显然不信,“现在在哪家店?” 随清老实说了店名,一个设计师牌子。在她的概念里,就是开在那种超甲级商业地产底楼边区的店,那种logo,出效果图的时候可能会用上,除此之外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吴惟一听却即刻了然:“daryl肯定也在,他带你来的吧?” 随清不服,心说:他带我?究竟谁是领导? 可这种事,瞒谁也瞒不过吴惟。她们认识多少年了,吴惟自然知道她从中学起就不喜欢买衣服。起初是因为受不了母亲的评头论足,宁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栖身在校服里。当然,就算是这样,评论还是会有。 工作之后,随清很快自立,但这毛病并没有痊愈,反而继续恶化,直到后来连售货员的目光也受不了的地步,以至于她的衣服都是在那几个极简派自选式的店里买的,差不多的颜色,差不多的款式,完全可以按照季节和功能分类,比最直的直男还要直。 “就我一个人,要不要我们现在视频?”随清试图自证清白,以避免无谓的争论,好赶紧完成任务。可再细看墙上挂的衣服,竟是斜肩裁剪,一边肩膀完全露在外面。这什么眼光?她腹诽,开了试衣间的门就要出去,打算叫柜姐过来换一款正常点的。 却不想刚刚拨开插销,魏大雷在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看见她居然还没换,直接就推门进来了。试衣间里才多大地方,他一把抱了她一直退到镜子前面,这才把身后的门又关上。 随清吓了一跳,可顾忌着电话上的吴惟和外面的柜姐,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能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勉强抵挡。 不信就视频的话已经说出去,此刻她却怂了。看镜中映像,两人挤在试衣间内,魏大雷正在解她身上衬衣的扣子,到底是能做木匠活儿的人,端的心灵手巧,一眨眼功夫已经成功了大半,露得春光一片。 “好好好,我信你,”所幸吴惟先放了软,但话里话外仍旧带着几分戏谑,“女为悦己者容,我算是知道了,这老话还真是没说错。” 随清无语,自信理由充分,也懒得解释。 她买衣服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悦己者”。再过一天,就是g南项目的发布会,照例是办在酒店里,前面有仪式,后面有酒会。她作为建筑师,少不了要在人前露面。吴惟不在,身边就连个可以借衣服的人都没有,也是拖无可拖,才出来准备一下。 “行了,有空再聊吧。”她敷衍一句,就要挂断。 吴惟还在那边聒噪:“你替我给daryl带句话,买衣服的事情就叫他做主,要是你挑,别又是西装长裤的就去了……” 随清不理她,果断按了红键。 但那件衣服最后还是买了,虽说露肩的款式稍嫌暴露,可随清倒是喜欢那素练的白色与长裤的样式,真当穿起来,的确像是她的衣服。镜中人看起来也的确是她自己,而不是刻意地穿了一套新衣,甚至临时借来的行头。或者更准确地说,穿这件衣服的人是一个更高版本,更自信的一点的她。眼下她最需要的莫过于这个了。 离开商场,随清与魏大雷去地库取车。 大雷一以贯之,凡是闲事,他都要管,才刚坐进车里就凑上来问:“刚才吴惟跟你说什么啦?” “就是纵联商业贿赂那案子,你大概也看到过新闻了吧。”随清简短回答。 这件事,圈内的人应该都知道。如今造房子的潮流就是要拿一个金级或白金级的国际环保认证,而想要拿到这种认证,除去几百万的认证费用,还有一些所谓指定绿色产品的采购。定价公不公道且就不说了,若是加上运输一项,细究起来甚至一点都不环保。总之,这里面的水实在是深得很。所以,这一回纵联接受调查,很可能真的会被查出一些问题。 但大雷听她这么说,却只是问:“那件事会影响到你吗?” “应该不会。”随清摇头,建筑师跟着业主一起进去吃牢饭的情况不是没有,但不是这一种。 大雷一听便道:“那就行了,我说的不是那个老什么的事。” 老什么,不知邱其振听见,又会作何感想。随清失笑,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雷看着她,仿佛诚恳请教,半个人都凑到她跟前来了,简直气息可闻。 第14节 随清瞧着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明知故问,冷下脸来搪塞:“你别听她胡说,她那家伙就是损我,知道我最不喜欢买衣服。” “为什么不喜欢啊?”魏大雷没动地方,继续盯着问下去。 因为我一向就是个自我评价极低的人,随清在心里回答。至于为什么自我评价低,他魏大雷这样青春无限阳光无敌的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于是,她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着反问:“不是说好了不做戏精的么?”说罢便发动车子,驶出了地库。 魏大雷总算坐好系上安全带,却还是在一旁看了她许久,似乎还有话要对她说,但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随清余光看见,只当作没看见,始终不去理会。 等到两人回到名士公寓,随清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饭也是叫的外卖。 等到手上的事情做得差不多,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才发现魏大雷也还在加班,见她看自己,便勾起嘴角对她一笑。 随清自然知道后面的套路,她要是现在上楼睡觉,他就跟着她上楼睡觉,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随清有点想轰他走。 她这样一个人,要说对发布会没有一点紧张肯定是假的。这时候,她只想清清静静地独自呆着,哪怕失眠也不错,可以有一段绝对安静的时间把明天的事情好好地在脑子里过一过。 办公室的玻璃门开着,只要喊一嗓子就能说完的话,她还是发了条信息给大雷:我还有一会儿才能结束,你先回去吧。 大雷的回复即刻就到,他得跟着她。理由也挺充分,因为他没地方住。那处新里的房子此刻已是gina和她男朋友的爱巢,他不方便去,怕gina跟他翻脸。 随清有点烦燥,早问过几次的话此刻又问了一遍:你不是说过要自己租房子的吗? 魏大雷又答:还有没几天就放暑假了,gina他们要背包出去旅游,我不就又有地方住了嘛,另外再找没必要。 随清这边还没来得及打字,那边又追上了一句:就跟换中国驾照一个道理,你说对不对? 随清语塞,感觉自己入了套。 两人于是收摊锁门,搭老电梯上八楼。在电梯里,随清就跟魏大雷说好了,明天是大日子,今晚早点休息,谁都别烦谁。 ”行,谁都别烦谁。”大雷答应得挺爽气。 等到进了公寓,随清去浴室淋浴。洗到一半,身后淋浴房的门被拉开,魏大雷也进来了。随清回头看了他一眼,隔着水雾,两人裸裎相见。那一刻,她心里竟有一丝调侃地想,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这一夜,他们裸身在镜前做爱。他迫着她看镜中的映像,手覆在她手上,带着她抚摸她自己的身体。镜中的所见有太过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她根本羞于去看,但只一眼,便已烙进了脑海里,再难忘记。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白日那番对话的继续,但这感觉的确叫她惊异,仲夏夜的月色中,自己这一副躯壳与他的交缠碰撞,似乎也并非是她一向所想的那样破碎而风霜。 “god, you’re so beautiful…”他俯身在她耳畔轻道。 仅在那一刻,她竟也相信了,这句话并非只是一时欢愉中的欺哄。 第22章 发布会 第二天,随清起晚了。 凌晨醒过来准备发言的打算自然是泡了汤,而且就连早晨都已经快过完了。她睁开眼便已是天光大亮,床头的电子钟被人设了一个八点五十分的闹铃,此时正在嘀嘀响着。至于是谁设的,不言而喻。 魏大雷倒是已经走了,还是老规矩,在她身边的床单上留下一个大大的人形,浴室里留下一条用过的浴巾。 敢不敢再设得晚一点?随清骂了一句,拍掉闹钟,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更衣,然后冲出门去。 这在她身上是极少发生的事,在此之前唯一的例外就是q中心楼顶的那一次初遇,安眠药就了酒。但今天的情况又有一点不一样,这一次,她真的只是睡过头了。 至于背后的原因,她没好意思深想。 正是早高峰,老电梯蜗牛一样一层层爬上来接人,再蜗牛一样一层层爬下去。随清索性走了楼梯,又想趁着这功夫再把晚上的发言稿背一背。其实,那都是她一点点作出来的东西,她了解其中每一个想法的发生与转变,对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要是换一个口才好的人也许根本不需要背诵,但她显然不是那种人。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的回响,除此之外没有人扰她清静,可她只背了个开头,脑中便都是昨夜的梦境。 她这个人,以往每逢大事,总会做噩梦。而那些可怕的梦都是有些相似的,不是大考,就是比赛,或者上台演出。虽然场合不同,但也有不少共同之处。总是有很多人看着她,而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坐在一架飞机上,下面跑道上已经有人挥着小旗子要她立刻起飞。 其实,她一直很想知道这些梦究竟从何而来,又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在网上搜一搜,结果倒有一多半是周易解梦,只说梦到在公共场合不穿衣服的吉凶指数高达81,意味着做梦者身无长物,生活惨淡。后来,去精卫中心配药,她也不止一次地在门诊大厅里看到心理科坐诊医生的介绍,男女都有,背景各异,在一张张标准相里笑得都很和煦。但她看着那些面孔,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如何对着一个陌生人袒露心扉。到时候只怕就是坐着,听着秒针滴答,既花钱又花时间,却只徒增了尴尬。 不过,这一次却跟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一整夜,她似乎都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只有一个人,一双眼睛。 梦里的她站在一场大雨中,回身看到一个人朝她走来。两人之间隔着密密的雨幕,她只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她双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但仍旧看不分明,只除了那双眼睛。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她于是抱臂站在那里,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但他却又不过来,仍旧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她耐不住这样的审视,反倒先伸出了手。而他握了她的手,走近,拥抱她。 冷雨中,他的体温和肌肤的触感烧灼着她的身体,那种感觉近乎于刻骨铭心。但他还是低头看着她,她试图避开那目光,他却伸手将她的湿发拢到脑后,更加无遮无拦地看着她。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他是谁。但哪怕是在梦里,她还是有一种超脱的清醒。她知道这是不对的,而且细节也不够真实。比如,眼前的他看起来比现实里年长一些,也更沉静,一只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扣在她颈后,像是完全掌控了她的动作。 “随清……”他说,而后低头吻她。只一瞬,就又好像回到了那天晚上,他来名士公寓,敲开她的房门。 雨水浇头淋下来,几乎令她窒息,但她还是忘情地回吻着,只觉这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酣畅的经历。唯一让她意外的是,这个人竟会是魏大雷。 事务所就在楼下,随清这一走神,便已经走到了清营造门口。 魏大雷从里面替她开了门,叫她一声“老板”,递给她一杯温热的香蕉燕麦牛奶,告诉她早上第一场视频会议的已经接通,只等对方上线,好似自动化装配线一般行云流水。 会议开始之前,随清只来得及隔着落地玻璃草草看他一眼。而他对她一笑,还是那个一望见底的魏大雷。 整个上午,随清都在忙碌中度过。 到了下午,纵联的官非继续发酵,果然如吴惟所料,邱其振也已经被请到廉署协助调查。随清看到手机上推送的新闻,只是轻蹙了眉头,并未点开细看究竟。事发突然,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媒体也未必知道多少,她没时间去看那些无谓的推测。 再晚一些,又收到吴惟发来的信息。随清本以为也是与纵联有关,可点开看了,才发现只是一则由公众号撰写的短文,内容有关g南项目的发布会。 随清起初还不明就里,g南项目正式启动之后,业主那方面照例做了些宣传,眼下这种文章到处都有,她不知道吴惟为什么单单要转这一篇给她。直至看见文章最后的logo,她才明白原因。发出这篇文章的公众号隶属于丁艾所在的那个建筑论坛,吴惟是在提醒她小心。 才刚意识到其间的联系,她心下一坠,后来才自我开解,说这不算什么。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本来就是避无可避的事情,只要她还在这个圈子里混着,就总会有与仇家狭路相逢的一天。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 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但她还是不免想起丁艾从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在殡仪馆的走廊里,以及后来的每一次,她顶了曾晨总建筑师的位子抛头露面。从前,尚有吴惟替她抵挡。今天,却是要靠她自己了。 她深呼吸一次,告诉自己一定可以。潜意识中却又有个声音在嘲讽地笑,你凭什么可以?她知道,那也是她自己。 转眼便已入夜,随清更衣妆扮,带着魏大雷,驾车赶赴江对岸的酒店,去参加发布会。 白天一整天她都有别的工作,一个会接着另一个,耽搁了又要影响到后面,而她的发言稿仍旧没有背熟,更不用说在镜子前面演练一遍了。 镜子,脑中又出现不该有的画面,她赶紧闭了闭眼甩了去,看着前路,并线驶进隧道。 到了酒店宴会厅门口,foyer里人已经不少。 罗理像新郎官儿一样站在签到板旁边拍照迎客,远远见到随清,竟是刮目相看,一边迎上来一边说:“随工今天真是大不一样了啊……” 随清自知是这身衣装的功劳,箭在弦上,也只得hold住气场,学着罗理自黑:“我们学建筑的从念书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实勘、画图、做模型可以一个礼拜不洗澡,但讲方案的时候还是得收拾得干干净净。常态罢了,罗先生见多了就会知道。下次要是看见我黑t恤破牛仔裤,也千万别嫌弃。” 周围的人捧场地笑起来,许多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与她身边的魏大雷。 随清并不习惯这样被人瞩目,隔着一张放满酒水饮料的长桌,她看到茶色落地镜中的映像,也是许久才认出哪个是她自己。心中似有种虚空的不安,好在身边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背,又悄悄探进她的掌心。她轻轻捏了那只手一下,好让他别闹,但那熟悉的体温与肌肤的触感却也叫她稍稍安心。 待到仪式开始,众人进了宴会厅落座。 开场不久就要轮到建筑师发言,随清站在台边的阴影里等着她的cue。从她站的那个地方看下去,恰好就能看到媒体来宾坐的那几桌。但台下已经暗了灯,稍微后面一点就都沉在一片黑暗里,只看得见一个个人形的轮廓,根本辨不清面目。 随清却禁不住想象,丁艾正在那里看着她。自己的电话就在手包里放着,随时都可能震动起来,只要她接了,里面传出来的便又是那几句话。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 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不对,也可能不一样。至少,这个项目是她自己的。 她甩掉那些杂念,口中喃喃默诵,背着稿子。 魏大雷走到她身边,低头问:“紧张?” 她深呼吸,略一点头。 他于是更近了一点,嘴唇贴上她的耳廓,声音却仍旧微不可闻:“god,you’re so beautiful.” 台上恰已提到她的名字,而她脑中却一瞬重现昨夜镜前的情景,要说什么几乎全部空白。 她知道这是他的恶作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定是笑了,露出他曾噬咬她的獠牙。但她却反被激起了些性子,肩膀顶开他,就要往台上走,好似破釜沉舟。 那个动作的本意只是想让他靠边站,别挡道。但要怪就怪身上这件衣服不对,恰是那一侧裸肩撞在他胸口,不管做什么好像都添了些风情,就连这个直白的动作也变得有点不对味,不像打架,倒更像是调情。 无论如何,这一夜的随清,就是这样沐着追光灯昂然地走向舞台中央。 那是她最好的一次演讲,简短,真挚,潇洒。 结束之后,她朝台边回望。 魏大雷仍旧站在原处,正对她笑着,大力鼓掌。 她朝他一笑,他便得寸进尺,两根手指伸进嘴里作出吹口哨的动作。 她即刻以眼神制止,却发现心中竟有飞奔向他的冲动。 第23章 你知不知道 仪式结束,宴会开始。 随清从台上下来,经过魏大雷身边,他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眼睛却不看她。她心道,做贼似的,脸上却忍不住那一点笑意。可才要跟他说话,却看见罗理已经走过来,摊着一双手,一副捡到宝的表情。 “早听说随工是个人才,没想到口才、风度一样都不差,”罗先生笑道,“现在的建筑师也是有明星效应的,从今天起,随工你就是我们g南登山基地项目的招牌了,你可千万别推辞,要配合我们的宣传工作。” 随清说了谢谢,又谦虚了几句,心里却在想,罗理这人讲话大概一向就是这么夸张,早听说她是人才?听谁说的?她在这一行里口碑一向就只是曾晨的女朋友和助手而已。 罗理那头却还没完,即刻叫了公关部的负责人过来,任务都已经派下去,并要随清做好更多抛头露面的准备。 随清自然知道这种事是躲不掉的,但要说明星效应,她还远远够不上。这种光环只属于这一行里最顶尖的那几个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眼前宾客走动,空出一个间隙。她抬头便看见丁艾就在不远处,正侧身跟别人讲话。 周围好像一瞬就静下去了。 随清突然想,自己方才在台上的时候,丁艾在下面坐着,是怎么看她的呢?是不是特别可笑,好似得意忘形? 这场狭路相逢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吴惟早已经提醒过她,她自己也做过心理建设。但就在看到丁艾的这一刻,她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晚上,她是把过去忘记了。甚至也包括曾晨,尽管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做着一个梦,做着做着却突然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梦境里。又或者其中一个并不是梦,而是现实,只是才刚醒来的人尚且分辨不清,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丁艾还是老样子,妆容与打扮都看得出有些年纪,却又精致优雅,在宾客中浅笑寒暄着。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也看到了随清,却并不急于过来,很自然地移开目光与其他人继续聊着,神色平静。 罗理又说了一句什么,随清没有听到,所幸还有魏大雷接下去,对话才没有冷场。 “你怎么了?”等到罗先生走开,大雷才寻了机会轻声问她。 “没什么。”随清摇头笑了笑。 他的手又如方才一样探进她的掌心,她握住了,但那感觉却与之前完全两样。 脑中是多年前在h市的那一天,她去探望病中的曾晨,也是这样将手探进他的掌心。 “好像没有热度。”她记得自己说。 曾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就这样握住她的手。 回到此时此地,她清醒地知道身边的人是谁,却还是纵着自己耽于病态的想象。许多年以前,她也曾对曾晨做过同样的举动。 就这样,直至罗理被别的客人叫走,丁艾也结束那边的对话,朝她走过来。 第15节 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随清,你怎么好意思? 那些话又在脑中徘徊。今天会说什么?她竟有些好奇。其实,她知道丁艾绝不会在这里出言不逊。除去殡仪馆的那一次,丁艾从没当面失态过,要骂也是在电话里。要不是除去她之外,还有吴惟听到过那些质问,她简直会把那些话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于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丁艾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停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魏大雷,笑着说:“不错啊,恭喜。” 语气温和,笑容也并无嘲讽,反倒有些凄然的意味。随清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按照一般的社交规则,此处只需说一声谢谢,但面对丁艾似乎又不太对。 不等她开口,丁艾又问:“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 随清一怔,点了点头。 “那到时候我们聊几句吧。”丁艾提议,还是温和的语气。 “好。”随清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 “就我们两个,方便吗?”丁艾看看她,又看一眼魏大雷,有些抱歉的意思。 大雷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随清却发现,自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还在她身边。 于是,她们约好宴会之后在大堂层的酒吧见面。说完这些,丁艾就又走开了。 随清看着那个仪态极佳的背影一路走远,不禁又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从小培养起来的良好教养与谈吐,但这也就使过去那些恶毒的咒骂显得更加荒谬。虽然,她一直惧怕知道事情背后真正的原因,但今夜也许就是该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余下的时间,她与各种不同的人碰杯、交谈、合影,目光却总是飘到某一处丁艾的身上,只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场谈话。 宴会结束得不算晚,夜里九点多,罗理已在foyer送客,看见随清,又叫她过去拍照,从头夸了一遍,大力握手道别。 随清挺配合,一切功夫都做到了,告辞之后便对魏大雷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魏大雷不语,跟着她走到电梯厅,按了下行的按钮。 随清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不可能,只得又说:“那你在车上等我吧,我聊几句就下去找你,很快的。” 他这才点头,转身去搭另一处直达地库的电梯。 随清一个人到了大堂层,走进酒吧。里面顾客很少,她一眼便看见丁艾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卡座上,面前放着一杯马天尼。她走过去坐下,服务员马上跟过来,她随便要了一杯果汁,就等着丁艾开口。 对面却还是静默,随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她要的饮料送上来,服务员转身离开,那个角落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丁艾才对她笑了笑,说:“那天夜里,他是在去我家的路上。” 话说得突兀,但随清自然猜得到说的是谁,也不觉得意外,这个她早已经知道了。问题是,为什么? “有些话你早该问我了吧,”丁艾又道,一双眼睛看着她,目光还是温和的,言语却不一样,“但你从来没问过,是早就给他定了罪?还是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已经。无所谓。 随清听得出来,这是在说魏大雷。她跟实习生搞在一起,得罪了纵联,被blu扫地出门,这种事丁艾怎么会错过呢? 她开口,也是尽了全力地心平气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要是关于他的,我不可能无所谓。” 永远不可能。 “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跟曾晨从小就认识,我们一直是朋友。”丁艾没再兜圈子,低着头,转着眼前的酒杯,”至少,他只当我是朋友。” 随清默默听着,仍旧不觉得意外。她是对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曾晨对她的感情。 而接下去的那番话,丁艾既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回想起来,其实从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有些症状了。但当时国内还不重视那些,所以一直到二十二岁,他去美国留学,才在那里先后确诊了抑郁症和双向情感障碍二型。之后几年当中换过十几种药,一次停药后复发,一次带药复发,后来总算稳定下来,精神科医生建议他要么换个没压力、作息规律的工作,要么就终身服药。” 说到此处,丁艾停下来笑了笑,而后才又道:“他当然选择终身服药,什么恋爱结婚的事情也都不考虑了。但那之后不久,他就回国了,你们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随清大恸。仅仅热爱是不够的,还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时隔十年,她才真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但脑中却也反复出现这一问,怎么可能? 曾晨是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脾气最好的,也是最坚韧的。在他们相处的十年里,那些通宵达旦的工作,一改再改的方案,繁琐的深化会审,各方面奇葩的纰漏,她目睹过其他人发火,丧气,各种推诿责任。只有他是个例外,始终大气而严谨,平衡着各方,一切运筹帷幄。 抑郁?双向情感障碍?怎么可能? 她许久没有反应,丁艾也不需要她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下去:“前两次复发,我都在他身边。这是第三次,他身边的人不帮他,他没能挺过来。” “为什么会复发?”随清喃喃,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却又觉得答案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还能是为什么?”丁艾抬头看着她,笑了笑,“他停了药,为了想跟你要孩子。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话说得还是很温和,声音轻柔,对随清来说,却似利刃。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木然,情绪到了极致,反倒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我胡说八道,或者事后随便猜的,”丁艾仍旧心平气和,有理有据,“我只能告诉你,不是的。车祸之后,警方调查期间,曾颖联系过他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查阅了他出事所有的病历。他向医生咨询过备孕的事情,做过全套的检查。医生明确告诉他男性服精神类药物不会有生育致畸的风险,只是可能提高流产的几率。他问多大几率,医生说不确定,倒是有个跟他情况差不多的病人,太太流产过两次,最后还是有了健康的孩子。但是他……” 说到这里,丁艾停下来,摇头笑得无奈。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随清看到她盈在眼中的泪水。 他选择了停药。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随清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他也没告诉我,”丁艾听得冷笑,继而反问,“但爱他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他确诊的那一年,我也在美国读书,但是跟他不在同一个城市。那一次,他半夜里打电话给我。我接起来,只听见他叫了一声‘丁艾’。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但我当天夜里就跟房东借了一辆刹车踩下去就抬不起来的破车,四百多公里路,开了将近七个小时,第二天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然后读书工作统统停下来,二十四小时陪着他,陪了整整四个月。” “你说你不知道?”丁艾又笑,“你跟他在一起八年,他每天吃四种药,每个月看一次医生,你不知道?你怪他没告诉你?这就好像在要求一个哑巴说出他的感觉,要一个截肢的人自己站起来走到你面前。你是没错,是挺无辜的。我只是替他不值,他这样一个人,为了你……” 一个天才,为了保护一个庸人,因为这样一个最凡俗的理由。 “以他的状况,要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在国内自己开事务所,是你一直要他这么做。” “随清,你多可怜啊,整整十年,让一个病人在你面前扮演强者,也是为了不伤害你,哪怕只是可能,他把命都搭上了。” “随清,我骂过你,我向你道歉。但今天看见你这样,显然是已经走出来了。事业起飞,情场得意,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都一年过去了,也是该看开了,大概也只有我还做不到。” 所有这些都只是轻言细语,却好像一遍遍重复着,永无止尽。最后只凝成一句,离她越来越近,如影随形。 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第24章 泡沫 随清近乎于落荒而逃。 她起身离开那个卡座,走眼前看得到的任何一条路,推开第一扇遇到的门,撞出去才意识到这是通往后厨的走廊。像是一瞬魔法尽失,音乐隐去,四壁灰空,没有窗。柔暖的水晶灯光变成日光灯管惨淡直白的颜色,耳边回荡着的是杯盘敲击不锈钢水槽的声响。 她逆着光和声音奔走,直到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因为手脚麻木,不得不靠着墙壁坐下来。她知道这是换气过度,曾晨刚走的那段日子里,她经常这样,最初还需要去医院,后来久病成医,自己就能应付。就像此时,她拢起双手捂着口鼻,试着调整呼吸。一次又一次,耳边只剩下沉重单调的呼啸撞击着耳膜,似乎在这无用的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尚有意义。 魏大雷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 “你怎么了?”他站在她面前问,这一夜,同样话他已经问过她一次。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鞋,还是那样回答,手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针扎一样。 “你这是没事的样子吗?”他低头看着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只觉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叫她陌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大雷。 “好。”他点头,走开几步。 她看不到他,却知道他就在转角后面,大约抱着臂,交叉着两条长腿,就这样靠墙站着。 这副样子倒又让她觉得熟悉起来,她无奈笑了,隔着那堵墙说:“你这是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样子吗?” “要么我再站得远一点。”他回答,又往外挪了两步。 随清抚额,是真的拿他没办法,站起来转过那个墙角,颓然走到他面前去。 “妆是不是花了?”她抬头对着他。 他认真看了看,摇头回答:“挺好的,一点都没花。” “真的假的?”她不信,低头去找手机。 他这才笑出来,双手捧着她的脸,道:“一塌糊涂了。” 她低头又要去翻手包,他却不叫她找,锢着她裸露的手臂,反身将她抵在墙上。 沉溺与痛一起袭来,记忆里又已有如此相似的一幕。是曾晨,在某个背静不为人知的角落吻她。 泡沫,她突然想。一切都是泡沫。十年后又是一样的套路,只是主角换了一个人,强打精神,演出一个正常的自己。 她分明还记得那个时候,blu才刚起步,曾晨半开玩笑地对她抱怨:“要是出去相亲,别人肯定嫌我太老,可是坐下谈项目,他们又嫌我太年轻。” 而她认真地听着,然后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留胡子?” 他愣了愣,这才笑起来,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开怀的笑。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幽默的人,那句话也并不是个玩笑。 那时,她正看着通宵工作之后他脸颊上冒出来的胡茬,有些沉醉地。 那时,她爱他身上的每一处,甚至包括他手上炭笔的痕迹。 那时,他们才刚在一起不久。很长一段时间,事务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他们一起过夜,早晨分头到办公室,没有问候,回避对视,至多发信息说一声“嗨”或者“想你”,下班一先一后地离开,她去他住的地方等他。 这些细节,她在当时根本不敢告诉吴惟,料到一定会被痛骂。她知道吴惟会教育她,真正的爱是开诚布公,势均力敌。然而,事实上不愿公开的那个人却是她,是她更醉心于那一点扭曲与禁忌。就像年幼时的她,偷偷在练习簿的末页画画,夜里躲在床上吃糖。就好似泡沫,广袤无际的时间上一个细小的泡沫,其中只是他们两人的天地,她只想留在这个泡沫里,越久越好。 泡沫,一切都是泡沫。 而他对她的隐瞒,也为她编织了这个泡沫的一部分。 …… 面前的人就在这时停下,她呼吸浅促,茫然看着。 他亦审视着她,拇指抹去她脸上疑似泪水晕开的妆,说:“随清……” 片刻,她才认清他的样子,是魏大雷。 “走吧。”她对他说,从他怀抱中抽身出来,沿着原路出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她心里仍旧在想方才的事。她知道,他也在想。 经过酒吧的时候,角落里那个卡座上只余一只空杯,丁艾早已经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随清突然问。 “丁艾告诉我的。”魏大雷回答,“刚才我就在酒吧外面,她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了。” 随清笑了笑,这人当然没有听她的,去地库在车上等着她。 两人到了地下层,坐进车里,许久无话。 “你可以吗?”魏大雷问。 她又对他笑了笑,表示一切都好,而后便发动汽车,一层层地绕上去。才刚出了地库,她就开了收音机。晚间音乐节目不辱使命,用老歌金曲和人生感悟填满对话的空白。 过了江,车子驶上回旧城的路,她没有跟着导航走,语音几次提醒调头。她听烦了,索性连同电台一起关掉。 车里又静下来,魏大雷终于开口问她:“曾晨怎么死的?你从没跟我说过。” 随清想,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 第16节 “丁艾刚才应该不止跟你说了我哪里吧?”她还给他一个问题,像是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的意思。 “关于项目的事,”大雷回答,“她说你做得很好。” “车祸,”随清于是也回答他的问题,“报纸上都登过,你应该知道的。” 彼此都明白只是搪塞,但随清觉得,以他们的关系,这样的答案应该也该足够了。 魏大雷却未作罢,继续问:“怎么发生的?” 大雨,意外,这是警方调查之后的结论。现在看起来也是尊重家属的意愿把更深的原因压下了,又或者还有纵联方面的影响,出于q中心项目宣传的需要。 “跟你有关系吗?”随清轻轻笑了一声反问,自以为可以将他一军。的确,他凭什么管她的事? 但魏大雷却没有这样的自觉,答:“只要你还放不下,那就是我的事。” “就因为一起睡了几次?”她语气愈加讥诮,只想让他放弃。 他完全无视,继续追问:“dui?” 更坏,她在心里回答。 “drug driving?”他又猜,更精确了一点。 随清不语,只是开着车,心里却已在反驳:恰好相反,他停了药,因为我想结婚,想要孩子。 是他瞒着你,你根本不知道,如果是吴惟,一定会这样开导她。 但正像丁艾质问的那样,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十年,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极致的亲密,她怎么可以不知道? 就像最初的那一次,他们在h市,他没有出现在早会上。她去他的房间找他,他开了门,又回到床上躺下。那时,他们只是上下级的关系,他根本不应该这样。但她却一直告诉自己,他只是太累了。 她一直以为,他着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充沛精力,他甚至让她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得到过母亲的肯定,只除了这个男朋友。然而,就连这件事,她也没能做好。丁艾是对的,他是天才,而她这样一个庸人,因为最庸俗的理由,彻底毁了他。 车驶向一个十字路口,右侧是一条高架桥,她突然想起那是什么地方。 时空中的某处,大雨瓢泼,曾晨的车正冲破雨幕,全速撞向匝道下的桥墩。 现实里,明月皎皎,随清猛然踩下刹车,以为可以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前方路口的绿灯正结束倒数,开始闪动。 “随清!”她听到魏大雷的惊呼。而后,一辆货车便撞上了她的车尾。 她被巨大的冲力甩出去,又被安全带拉回座椅。究竟伤到哪里,她茫然不知,只觉耳边不住鸣响。 声音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许久她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抱着她,正叫她的名字。 “丁艾对你说了什么?”她对着那个人形又问了一遍。 而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双眼,对她说: “不要动,you may have a concussion.” 第25章 go get them 那场事故之后,随清因为脑震荡被留在医院观察。 魏大雷伤得轻一点,陪她做完全部检查,再到急诊病房安置下,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除去头上的撞伤,随清脸上还有几处擦伤,魏大雷也一样。两个人搁在一块儿,不说是车祸,倒像是打架斗殴进来的。隔壁陪床的阿姨大概也这样想,开头还只是侧目旁观,后来听见大雷说还要去警察那里做笔录,终于忍不住凑过来问他们结婚没有,要是还没结的话,千万要慎重。 阿姨说的本地方言,大雷没听懂,随清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尽管是在这样一夜之后,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这句话还是让她笑了。她在心里想,这阿姨到底是担心她,还是更担心大雷呢?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念头接踵而至。是时候结束了,她对自己说。 魏大雷这样一个人,此刻应该在一家更像样的事务所里实习,跟着一位有名有姓情绪稳定的建筑师,做一个妥妥当当的项目,下了班与同事一起出去夜游,再交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目标明确,前途无量。其中或许会有细小的偏差,但总归不是跟她耗在一起,半夜出一场车祸,躺在医院里缝完针,再去交警那里交代事情经过,至于以后怎么样,根本不确定。 等到她打好所有腹稿,魏大雷也总算从警署回来了,换了衣服,背着个大书包。她于是借口想吃东西,叫上他去了医院食堂。大雷像是知道她有话要讲,并不阻拦,只是跟着她走。 那时是上午十点多,早饭时间已过,午餐未到,食堂里人很少。随清没什么胃口,只买了一杯豆浆,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与他面对面坐下。周围没有人,很适合说她准备好的那些话。 “我们认识其实也不算太久,”她看着纸杯上氤氲的热气,终于开口,“这段时间,你帮了我许多,反倒是我一直在做不负责任的决定,尤其是昨天夜里,……” 原本只是一段你情我愿的短暂情事,尚且说得过去。但要是伤害到了其中无辜的一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按照她的打算,接下去应该道歉,而后再提分手。或许连分手都谈不上,他们之间本来就不是那种正式的交往。但不管怎么说,她会去找万老师,卖个从前的面子,让他回到blu去完成这几个月的实习。当然,如果他想立刻回美国去,她也会把g南项目至今所有的成绩都写进他的推荐信里。 随清觉得自己考虑得很周全,只可惜对面那位并没有配合她的演出,既不表示赞成,也不反对,甚至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是低头从大书包里掏出她的手机和电脑,一样样搁在桌上。 随清有点懵,这是要她在医院里坚持工作的意思吗? “今天那两个新招的建筑师第一天上班,我刚才离开警署就去了所里。那边都安排好了,等一下我会再赶回去,你不用担心。”他果然开始跟她谈工作,“还有,罗先生打了电话过来,g南的项目出了些状况。我说你手机不在身上,他就发了封邮件给你,让你看过之后立刻给他回电……” 虽说猜到他声东击西的企图,但罗理那边是正经事,随清只得暂且放下打好的腹稿,即刻开了电脑,连上手机热点,查收邮件。 等看到罗理发给她的那封信,却发现正文里一个字都没有,只是贴了好几条链接。 随清不解,点开第一条,是罗理公司官微今早发出的消息,主题就是昨晚g南项目的发布会。读起来仍旧是官样文章,一派现场盛况。她的照片以及介绍设计方案的演讲视频在文中占了很大的篇幅,看起来还真有几分要将她作为项目品牌形象的意思。随清一时惶恐,甚至觉得那些图片和影像当中一身白色、修长潇洒的人形根本就不是她自己。她匆匆翻过一遍,照片一概划过去,视频都没好意思点开看。 看到这里,她还是不懂项目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虽说文章写得夸张了一点,但罗理昨晚已经跟她说过这个打算。从她这方面来说,总归会配合的。 继续点到下一条链接,是一家杂志社的官微发布在社交网站上的文章。题目起得远比前者耸动——“毁掉若尔盖之后,他们又将毁掉下一个世外桃源”。 随清扫过标题,便已有了预感,再点开细读。果然,文章剑指g南那块自然保护区。 笔者从若尔盖湿地说起,历数了几个自开放旅游之后遭受环保危机的风景区,其中提到最多的便是罗理那个开发项目的所在地,从数字到图片,竟已是证据详实——现在日均游客数量接近三千人次,虽然从面积考虑并未达到超负荷的程度,但因为素质参差不齐,违规穿越与践踏草场的行为十分常见,诸如塑料袋、泡沫餐盒、避孕套、卫生巾之类的不可降解垃圾被随意丢弃在高山草甸中,当地居民的水源地近旁可能就是游客们的露天厕所,甚至还有人在山中圣湖里钓鱼野炊。 为了解决垃圾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当地居民和志愿者自发地沿途捡拾,集中带出保护区外处理。但因为山高路远,很多地方只能用牛车、马匹,甚至人力背负这些最原始的办法运送。而与此同时,每天还是有大量的垃圾产生,得不到及时处理,所有努力始终是杯水车薪。 文章继而指出,野外徒步与登山运动日渐时兴,有一些人看到商机,试图进一步开发保护区内的旅游产业。而随着这种开发,高峰时期的客流量可能达到每天上万人次。到了那个时候,植被沙化、水质恶化、垃圾遍布等环境问题势必进一步恶化,纯净的雪山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岩石,茵茵草场只剩裸露的泥土,美将成为绝唱,世外桃源终将变作照片中的意淫。 随清读完一遍,再看发布时间,就是今天早上。起初,她尚且惊讶于这篇文章出现的时机。这么巧,正好就是在他们发布会的后一天。但再看下面余下的链接,是几个社交平台上这篇文章的转载,时间也都很接近,有的甚至一前一后地转了他们的发布会和这篇环保檄文。虽然文中并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项目发布会的消息,这“某些看到商机的人”,显然矛头直指罗理,无有歧义。 文章下面也已经有网友回复,有人甚至要发起签名,号召关闭g南保护区,禁止游客进入。这个提议才刚出现不久,已经有不少人拥护。 直到这时,随清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打电话给罗理。 罗先生那边也正为这突发状况挠头,刚刚召集了公关团队开完会。 “现在麻烦就麻烦在这里,”他也算坦率,跟随清交了底,“官方的环保工作组每年都会开进去检查,检查的结果决定了接下去的一年当中保护区是否会对公众开放,以及开放的方式和规模。截止去年为止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今年的检查眼看就要开始了,如果眼下的舆论导向不能立刻扭转,环保工作组的结论会受到影响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随清听着不禁蹙眉,打断罗理问道:“这文章最早是哪儿传出来的,查得到吗?” “公关部的人已经去查过,说是几个帐号今天早上九点钟同时放出来的,后来那些转发也很快跟进,热度挡都挡不住。”罗理无奈笑答,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事情并非偶然,幕后可能有推手,“总之就是知会你一声,如果有媒体联系清营造,请暂时不要做任何回应,让我们先确定对策。” 随清应下,挂断电话。 这种情况已不属于建筑师可以掌控的范围,但她还是想起了邱其振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以及纵联目前陷入的麻烦。究竟是老邱真的那么高瞻远瞩,一步棋便能看到后面的十步,还是其中另有蹊跷呢?她一时想得出了神,头上受伤的地方又痛起来。 可她这边将分手的事暂且搁下不提,对面魏大雷却又拐回来了,一手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开口叫了一声:“随清……” 随清听他这么叫,就知道这人又要扮成熟。她抬头看着他,等着下文,心想舆论她无法掌控,但至少这件事今天就可以结束。要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真不舍得他这样一个人跟着她经历这些事。 不料魏大雷却笑了,问:“你刚才是又要跟我说对不起了吧?” 随清语塞,心想敢情你都听到了,倒装得一手的好蒜。 “我早跟你说过,”他继续,“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不管是跟着你离开blu做g南的项目,还是后来和你在一起,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管负不负责任,也都我自己的决定。” “但是昨天,我……”随清想说昨晚的事故。经过那件事,她已经确定现在的自己根本不适合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曾晨走后整整一年,她本以为已经渐渐走出来了,但丁艾仅仅用几句话就又让她回到了过去。 大雷像是猜到了下文,直接打断她道:“昨天夜里的事故,我也有责任。那些事我不应该追问你,我早知道你有过去,如果你觉得暂时不想说,我们可以不提,直到你准备好为止。you have my word. 但你跟我说过的话,你也别忘了。” 随清开头听得还有些动容,到后来才知道这人在这等着她呢。那语气,说是威胁都不为过。 “我说过什么?”她问。 “you said it’s a partnership. ”大雷回答。 “所以呢?”随清有点无语,心想有些话真不能随便乱说。 他看着她,又打开她的电脑,并无半点退缩:“so just hold up your end. go get them!” 第26章 枫糖 尽管口号已经喊了,这一天,随清还是得留在急诊病房继续被观察,魏大雷只能一个人回去镇守事务所。 两人走出医院食堂,随清却又叫住他,道:“作为合伙人,问你个问题。” 大雷回头,似有警觉,可对她这句话又挺满意,勾唇笑了。 “昨天晚上,丁艾到底对你说了什么?”随清看着他。突然那样追问曾晨的事,总是有原因的。 大雷没有直接回答,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散散漫漫地朝她走了几步,才摇头劝她:“算了吧,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告诉我,”随清坚持,“既然说了是合伙人对合伙人。” “随清这个人,”他没再拒绝,学着丁艾的语气,学得还挺像,“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前什么都没有,就是曾晨。现在,是你这样的。” 停顿,上下打量,一样都不少。 随清想笑,可一笑又觉得头晕,只能闭了闭眼睛,隔了片刻才又开口说:“不是那样的。” 从前?还是现在?她并没有特指,大雷却已经回答:“我知道。” 不知为什么,这简短的三个字听得她心中微漾,他倒是直接转身走了。 整个下午,随清都关注着那篇环保檄文的动向,先是将所有的转载和下面的回复都粗粗浏览了一遍,再一点点逆推回去。她的发现跟罗理说的差不多,第一批发出的文章上线时间都是早晨九点,只是另有一个细节跳脱出来——丁艾任职的那个建筑论坛也赫然就在其中。 丁艾?她放下手机,又想起酒会上的情景,那凄然的一笑,还有那一句:“不错啊,恭喜。” 她当然不可能以为这声“恭喜”出自真心,而且丁艾也有足够的能力造成眼下的状况,但她并不觉得丁艾会因为个人恩怨,就发起这样一场舆论讨伐。至少,不仅仅是因为个人恩怨。 再往下深挖,暂时不可能,能做的也只有触类旁通。 随清忽然发现,截至昨天为止,地产圈内能上热搜的消息还是纵联那档子官司,时至今日这矛头却已全然转到了罗理这里。 她不禁又一次想到邱其振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难道真的只是先见之明吗? 如果g南保护区关闭,最大的损失一定是在罗理,但她随清也将成为爆心周围可怜不起眼的coteral damage。 她已经开了事务所,买了设备,雇了人。两个已经到岗,另外三个在路上。还有魏大雷,正如吴惟的调侃,既然买卖开着,她就是要对人家负责的。更不用说这个项目,她花了万分的心血下去,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她止步于此。 想到此处,随清即刻给吴惟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几遍,吴惟才接起来,张口便骂:“你这女人知道现在几点吗?” 随清却不理睬,直接开口问:“老邱现在是什么状况?” 电话那边静了静,像是还在醒觉,片刻才答:“昨天才听香港的朋友说起这件事,人应该已经出来了,但调查还在进行,家门口还有差人守着。” 随清嗯了一声,想着下一步该联系哪里。 吴惟那边却又来了精神,笑着问她,“喂,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随清回答,“可能,去探个监吧。” “这下怎么办?”吴惟又开始起哄,“霸道总裁这情节我也喜欢,你说我站哪边好呢?” 第17节 “那你站我这边好了,我自己当霸道总裁。”随清也不跟她认真。 “你?”吴惟却是笑起来,“在老邱面前,还有别的霸道总裁么?你这种,最多只能算是个部门经理。” 随清闻言不禁有些郁闷,但段位差在那里,似乎也无可反驳。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她跟罗理又通了一次电话,事态果然仍旧无法控制,已经有不少人@到环保部门的官媒要求他们出来就此事表态。随清便把自己的推测和想法说了,罗理那边沉默了片刻,表示可以试一试。 当天晚上,观察期满,医生查问有没有各种不适,随清罔顾事实一概回答没有,自己签了字出院,在出租车上打电话给魏大雷,叫他在事务所里等她。 回到名士公寓,她先上八楼,收拾了简单行装。 再到楼下事务所,办公室内只余魏大雷一人,正埋身在一屋子图纸和新开箱的设备中间。 他抬头看见她,表情悲喜交集,随清却觉得这样子有些可爱。此时,项目已经进行到准备施工图纸和技术说明的阶段,另外还需要协助业主方面选择施工团队。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工作愈加复杂。像他这样一个人,能否拿捏住年资高过他的同事?又该怎么应付各种本土风格的纰漏与推诿?她不禁猜想,各种场景在脑中演绎起来竟也有些恶趣味。 而大雷也已经看见了她带下来的拉杆箱。 “我要去一趟香港,”她不等他问,就开口解释,“也许一天就回来,也许来不及,现在还不好说。” “去做什么?”他看着她问。 随清并未回答,径直去开了保险箱,将里面的全部细软交代给他:“我不在的时候,所里的事情由你全权照管。章,营业执照,钥匙,都在这里。财务和hr的电话你都已经有了,还有网银密钥……”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又问,表情十分意外。毫不夸张地说,凭着这些,他把她卖了都可以。 “i’m holding up my end.”她抬头看他,将那句话原样奉还,“你,也做好你的。” 当天夜里,随清订了最晚一班的飞机去香港。 登机之前,她拨打邱其振的手机,但始终都是关机状态,唯一能联系上的只有他的秘书vera潘。 那一阵,vera大约每天都会接到无数陌生号码的来电,起初只将随清当作是又一个来打探消息的人,才刚接通,一句“无可奉告”已经挂在嘴边。所幸,待随清报上姓名,vera还记得她。 随清暗自调侃,可能正是因为替她找过那几个事务所的选址,才叫这位潘小姐对她另眼相看,虽然并没给她任何实质性的回复,但还是答应转达,叫她等着电话。 于是,随清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踏上旅程。飞机在香港落地已是次日凌晨,她在机场旁边找了家酒店入住,草草洗漱,倒头便睡,难得没有认床,扎扎实实地睡了几个小时。 直到手机铃响,她惊醒过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vera潘的名字。电话接起来,那边言简意赅,直接给了她一个市郊的地址,对她说邱先生当日十一点可以见她。 随清即刻起床,简单梳洗,又开了电脑准备好所有要用的资料,这才离开房间,到酒店门口叫了一辆计程车过去。她对香港不熟,只知道车越开越落郊,貌似已经到了大学附近的海边。最后,车行至一座庭院门口停下。司机说,就是这里了。随清下车,举目观望。眼前这房子倒是十分符合邱其振的风格,简单素净,或者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风格。 院子门前有几个穿便服的人职守,随清不大看电视剧,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廉署还是警察。其中一个查了她的证件,又与记录核对,这才放她进去。 庭院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老邱已经如约在房门口等她,难得一副假日打扮,牛津布衬衫,卡其裤子。算起来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过面,两人之间上一次的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随清有些尴尬,虽然此行真正的主题早已经准备好,但这开场第一句怎么说,还真是个难题。 倒是邱其振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一见她便问:“这是怎么了?” “什么?”随清一时不懂。 邱其振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她脸上的伤。 “跟男朋友打架?”他玩笑。 “是啊,不过没吃亏。” 她便也不认真,心里却在想,原来,她跟实习生的事情,他真的知道。 这句话说完,也算是破了冰。老邱带着她进门,直接去房子后面的厨房。厨房一片纯白,中间的岛台真的大得像个岛,推门出去就是看海的院子。 老邱拉了餐桌边的一张椅子,示意随清坐下,还没等她说正事,已经先开口问她:“没吃东西吧?” 随清不知怎么回答,她早起吃过酒店的早餐,但此时已经快中午了。 “那就一起吃一点,”他诚挚邀请,“我也是才起来,只有早餐。” “您这过得倒是悠闲。”随清感叹,心里却是奇了,外面那些人守着,他却一点都没有身陷囹圄的自觉。 “是啊,”邱其振笑,洗过手,在锅里化开一块黄油。 一时间,暖香漾开。 他炒了蛋,做了美式班戟,淋上枫糖浆,摆在她面前。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吃起来却是惊艳。 “这枫糖浆……”她无语赞叹。 “自己家里做的,”老邱笑答,“在加拿大留着片小枫林,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带一瓶走。” “怎么可以这么好吃?”她还是想不通,出色的人大约就是这样,要么不做,要做便样样都是极致。 “跟别人学的,只会这几样,而且也是很久没做了。”邱其振简短回答,不再展开。 仅凭这句话,随清就好像品到了些往事的暧昧。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只是她的故事老邱都知道,而老邱的,她却一无所知。 吃过东西,两人又坐在院子里看海,简直要把正经事都忘了。 “眼下旁人都避之不及,你怎么有心来看我?”邱其振终于开口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随清仍旧玩笑,“您抓包我接手的那几个项目,个个都是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个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被关进去判两年。不过也好,到时候一起在牢里,您还可以找我跟进后期服务。” 老邱却答得十分严谨:“我们两个不大有可能被关在一起。” 这笑话确实冷了一点,随清有些尴尬,低头说了一句:“算了,就是个行业梗……” 邱其振这才笑起来,随清听到他笑,方才领悟他竟是在作弄自己,这在老邱身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说吧,”短暂沉默之后,他又问了一遍,“找我什么事?” 第27章 另一个如果 随清离开海边那座房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该谈的事情也都谈好了。邱其振把她送到门口,还跟那两个不知是警察还是廉署的人打了招呼,一起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又往机场的方向去。 车子开出去,随清隔窗回头看了一眼,见邱其振站在一道黑色栅栏门后面,还是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很是悠闲的样子。她不禁猜想,现在的老邱又是怎么看她这个人的呢?与她在blu的时候相比,是否会有些微的不同? 她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自己对当时那份奇葩的邀约还在耿耿于怀。但她也知道,现在考虑能不能扬眉吐气的问题尚且太早了一点。毕竟,她要做的事暂时还只是一个计划而已,而且就和g南登山基地的方案一样,连一个可以参考的前车之鉴都没有。 事情已经发展到建筑师不能掌控的地步,但她反倒想要试一试。 车子行驶在滨海的路上,再穿行于环山道之间。车窗外先是海天碧蓝,而后又变作丰茂的热带植被。一路上,随清都在打电话发邮件,直到下午参加会议的方方面面都已约定,这才放下手机,稍稍走神。 莫名地,她又想起往事。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杂耍般地拿出一个又一个模型,对当时一脸冷漠的老邱说:这个部分解决了问题a,那个部分解决了问题b,还有一个解决了前两个都没能解决的问题c。 回忆仍旧真实而清晰,她仍旧记得周围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脑海中展示着一幅全景照片。但这一次,这张照片却在转到某一个角度的时候嘎然而止。她知道,是曾晨坐在被截去的那个角落里。她也知道这不是遗忘,而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她的记忆替她隐去了那个部分。 那一刻,坐在出租车里的随清觉得这样很好,没有痛,没有遗憾,没有悔意。而且,眼下也不是她应该沉湎的时候。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这是错的,一直以来都是错的。正如丁艾所说,有些问题她其实早就该问了。那场车祸之后的她逃避着真相,就好像此刻已经知道了真相的她又开始逃避回忆。 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时隔一年,她又一次回到了原地。 车上开着电台,其中正播报新闻。随清的粤语基本习自于流行歌曲,只能听懂一个大概:纵联地产召开紧急董事会议,推选邱其恺先生为代理主席,大小股东重拾信心云云。 那就互相拯救吧,她轻轻笑了笑,也算是为自己打气。 回到机场旁边的那家酒店,随清一连几个小时都在电话会议中。与会的有罗理公司的人,也有她在上海的那几个伙计,自然也包括魏大雷。 还在开着会的时候,她就翻了翻所有的邮件和信息记录,心想这人倒还争气,在她近乎失联的这一夜又一天当中,该做的都做了,也没捅出什么篓子,需要找她救火。 就这么想着,她在网上订了当天夜里回程的航班,给他发了自己航班信息过去。 回复即刻就来了,只四个字:我去接你。 她看着,忽然就有些归心似箭的意思。 到达机场已是晚上八点多,自从中午吃过老邱给她做的那盘早午餐之后,一直到这时候随清都没时间再吃东西,只能趁着候机的空档去吃了碗面条。 既是因为饥饿,也是因为赶时间,她狼吞虎咽,料到事后大概率会胃痛不适,却还是明知故犯着。不知为什么,这感觉却叫她想起魏大雷,也许同他在一起也是一样的心态,知道不对,却又明知故犯。 待一碗面吃完,随清起身要走,抬头却意外看见一张熟面孔,正与几个人一起走进这家食肆。 那熟面孔本是打算装作不认识她的,只可惜她已经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忻涛。” 一场遭遇避无可避,忻涛脸上这才挂上一个笑,过来与她打了招呼。 两人泛泛地聊了几句。很巧,他也是来出差的,与随清同一个航班回去。 其实,随清早就想与他谈谈,只是自知嘴笨,又缺一个合适的机会,如今既然撞上了,就绝不会轻易放过。 当然,她也看得出忻涛并不想谈,或者说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说起那些事。几个同事就在不远处,有男有女,已经买了食物坐下来边吃边聊,还不时往他们这里看一眼。但此时的随清却有种以往没有的蛮横,索性拉着他出了食肆,去隔壁咖啡馆坐下。 她看了看手表,自知没有太多时间,劈面便问:“你跟吴惟到底怎么回事?” 忻涛却是沉默,良久才说:“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离婚……” 随清听了简直无语,反问道:“什么叫不是真的?亏你也是学法律的,不知道离婚没有假的吗?” “还真差一点成了假的,”忻涛却是苦笑,“那天有两夫妻打架,替我们办手续的专员去劝架,我就把我俩签过字的表格都一起带走了。他们发现之后,打电话让我赶紧送回去,说要是不送就不算真的离婚了。” “那你送了吗?”随清又问,完全没想到这两人去趟民政局还有这番波折。 忻涛顿了顿,方才点头:“隔了几天,送回去了。” 随清可以体会这简短回答中的情绪,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了?我问吴惟,她总是说就是不爱了,可听意思,也不像另外有人。” “是没有别人,”忻涛低头,片刻才继续说下去,“就是觉得她比我好太多,我配不上她,跟她在一起太累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随清听见,起初还觉得荒谬。要知道这二位是大学同学,家世相近,相貌登对。而且,吴惟自恃有几分小聪明,读书的时候一向喜欢偷懒,课能少上一节就少上一节,作业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忻涛却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常常辅导吴惟功课,有时候甚至一个人写着两人的作业,得心应手,就连后来的司考也是一次高分通过的。这配不上,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忻涛大概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有时候,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拉开了距离,我也是尽力了,但是有些事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随清隐隐猜出些其中的意思,忻涛比吴惟高一届,两人先后出国读的llm,又先后回国,进的都是挺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但也许是性格使然,也许只是因为运气,吴惟工作晋升一向都很顺利。忻涛比她还高一年级,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大约那时就着急,后来接连跳过两次槽,结果似乎更不理想。 “你的意思是,在事业上,只能你比她好,她不能好过你?”随清觉得因为这个理由离婚根本难以理解。 忻涛抬头看着她,也是一时语塞。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只是细细碎碎的在那里,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个人之间的事,要言简意赅地告诉第三个人的确是太难了。 机场广播适时地响起来,他们那一个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话也只得说到此处为止。 随清看着忻涛回到同事中间,又是一副三十几岁男人泰然的面孔,身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脸恭敬崇拜地看着他,听他挥斥方遒。 待得上机坐定,两人之间隔着好几排位子,互相看不见。 随清正要关掉手机,却收到忻涛发来的信息:今天说的话,你别告诉她,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想想。 随清即刻回复:好,但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仰视和崇拜,那也不必再去烦她。 打完这句话,按了发送键,就即刻关闭了手机。 两个半小时之后,飞机落地,随清没再跟忻涛啰嗦,只简单道了别,便径自走出去。隔着很远,她就看见魏大雷正站在到达处出口外面等待着,身上还是一件白t恤,一条好多口袋的卡其布短裤,却在人群中如玉树琼林。她忽然想,自己之所以对忻涛的想法如此反感,也许也是因为眼下他们两人之间的这段关系。 如果只是几个月的情事,那怎么样都可以。 如果,…… 她停下来笑自己,其实,并没有另一个如果。 从机场到达大厅走出去,魏大雷一路交待事务所的事情,设备安装,工作分配,之后的进度节点也都一一估算了。随清听着,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多少有些意外。 大雷看她的反应,也有几分得意,卖乖道:“你走之后,我就没离开办公室,昨天夜里就睡在桌子下面。” 随清像是在其中品出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她停下脚步,摸摸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心想年轻真是好啊,一宿宿地熬夜,还是这么好看,表面上却存心逗他,摇头嫌弃:“果然老了十岁。” 第18节 没想到此人却毫不在意,一侧首吻在她掌心。周围人流来往,她霎地红了脸,他这才恶作剧地笑了,牵着她继续往外走。 两人一直走到停车场一个车位前,随清打眼一看,停着的赫然就是她的车。 “这么快修好了?”她脱口问了一句,再细看才发现车牌不一样。 大雷对她道:“你的车下周才能修好,我另外租了一辆,同一个车型,你开着习惯一点。”说完便拉开副驾驶位子的车门,示意她上车。 随清看着他,没动地方。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简单交待:“我驾照已经换好了。” 随清不语,心算了下日子,驾校、警署、翻译公司,他这种情况换本地驾照要跑好几个地方,应该是那次跟她提了之后就在办了。也就是他们从h市临江度假村回来的那天,她明明劝了他说没必要,而他根本没听。 第28章 路演 等到两人上了车坐定,大雷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一边开一边说:“另外,我还租了个房子,就在名士公寓附近,步行五分钟距离。还有,下个周末gina和她男朋友打算办个聚会,你要是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 驾照,房子,见亲戚,这是什么节奏?随清听得有点懵。 那边厢却还在继续说下去:“……因为要来这里的实习,我原本就延迟到了明年一月入学。现在看起来,其实申请gap year也是一种选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读建筑的再念硕士是不是真的有意义。真正做项目学到的东西,比在学校多得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随清听到这里有点忍不住了。 “只是种考虑罢了。”大雷答得轻巧,好想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你不觉得考虑之前应该先跟我讨论一下吗?”随清反问,紧接着又打算摆出前辈的架子,列举反对理由一二三四。 魏大雷却伸手开了电台,直接打断她道:“我觉得吧,这种问题不适合在开车的时候讨论,我们还是听歌比较好。” 电台里传出乐声,随清知道他这是拿上次的追尾事故损她,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也的确没什么好讨论的。他魏大雷一个外国人,拿的只是x字签证,连另外找工作都不合法。自从他离开blu之后,她便是他唯一的雇主,到时候只要她不跟他续约,他也只有回去读书。所以,她到底在急什么?又为什么要费劲说服他呢? 想到此处,随清笃定下来,悠然看着窗外。 大雷见她不语,却又转头看看她,问:“gina那边的聚会怎么说?” “不是说不讨论么?”随清提醒,“看着路。” “你会去吗?”他扫了一眼前方,还是看她。 “行,去,”她输给他,敷衍回答,又一次提醒,“你看路。” 大雷见已得逞,静静笑起来,照她说的作出专心开车的样子,可只是片刻又转过头来看她。 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随清却被触动,再回想他做下的一连串决定,除去任性,倒也有种明知故犯,一意孤行的决绝在其中。过去的这段日子,她也总是做着这样的决定,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从q中心楼顶的那次邂逅开始的。究竟是谁给谁的坏影响?她也不知道,只是一意孤行地觉得自己要负更大的责任。 不过几个月而已,她又开始自我安慰。而在这几个月里,他们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去改变一块美丽土地的命运,比如相爱,留下一点美好来。与这些事情相比,她实在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甚至有可能在那个日子到了之前,根本不需要她去说服,他就已经改变想法了。 回到名士公寓,两人先去了楼下办公室。随清检查大雷的功课,横竖还是挑出几个错处来叫他改正,自己上楼去收拾洗漱。 可等到她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却见魏大雷也已经来了。不仅来了,而且还趴在她床上就快睡着了。衣服也不换,连鞋都没脱。 她过去推了他一把,问:“不是说另外租了房子吗?赶紧回去啊。” “还没收拾出来,我昨晚都没怎么睡……”他根本不睁眼,深深钻进枕头中间。 随清看着他,无可奈何,也不再管他,靠在床上开了电脑继续工作。片刻转头再看,身边那位已经睡得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她只好起来把他的鞋子扒了,动作不算轻,但他毫无反应。搞得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人倒是还活着。她静静笑出来,关了床头的灯。 自随清从香港回来之后,网上针对g南项目的各种评论和转载暂且鸣金收兵,但民间讨论却仍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根据已经商定的计划,罗理那方面并没有与舆论对着干的打算。因为事出紧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必须赶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场特别的路演就要在全国数个主要城市的商业中心内先后展开。 第一站,便是q中心。 夏日的艳阳穿过透明穹顶,照在商场中庭的室内绿地上,一个棱长三米的正方体摆在绿地中央,好似天外来客。走近了才能看出是由许多松木素板堆成,闻到松香,看到上面淡雅的木纹。木料厚薄不一,形状各异,但每一块都严丝切缝,完美契合。 十点钟,商场开始营业,有路人经过,无一不向这个正方体投来好奇的目光。 十点半,自g南请来的藏人工匠取下其中的第一块,走上一处缓坡开始建造。现场请了专人拍摄,实时投映在中庭一侧的大屏幕上。 十一点,中继站一点一点成形,有人驻足观望,人流渐渐聚集。 十二点,随清接到吴惟的视频邀请,她接起来,只见吴惟躺在床上素着一张面孔,辨不清晨昏,上手就是揶揄:“你这实习生请得实在是值。” “网上有视频了?”随清笑问。 “否则我怎么知道的?不信你自己搜。”吴惟回答。 随清却是没动,她一点都不意外,这本就在计划之中。 此时,她正居高临下,坐在商场二层开放区域的茶座里,隔着玻璃围栏,看着起初只存在于图纸之上,而后变作3d模型,再到白色纸模的精巧结构,此刻生生在眼前呈现。 魏大雷也在工匠之中,身上还是白t与牛仔裤,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时而舒展,时而隆起,沁出的汗珠滑过年轻的麦色皮肤,每一记动作仍旧专注、沉稳,像是可以永远这样做下去,根本不会疲倦似的。 “来来来,让我看一眼现场直播。”吴惟又道。 随清不禁笑了,把手机转过去。 却不料吴惟望着楼下竟吹了声口哨,手拢起个喇叭喊道:“take off your shirt!” 随清哪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下去。 周围有人低笑,投来好事的目光,大约是想看看哪位大婶儿正在春心萌动。所幸q中心的中庭绿地大得好似一个体育场,离得这么远,下面估计听不到。但随清却看见大屏幕上那人分明是停了停,抹一把汗,抬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她似被感染,亦笑起来,将视频切换到语音,手机贴到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负罪感。”她对吴惟道。 “为什么?”吴惟不解。 随清不语,心里想的是从机场回市区时的那一场对话。因为她,有个人竟然想要改变人生中的重要计划。她自觉不堪这样的重负,只想要逃。 吴惟那边已经“切”了一声:“其实你不如这样想,如果你是男人,他是女人,你还会有负罪感吗?要是答案是否,那说明你现在根本就是在庸人自扰。” 随清仍旧沉默,只觉吴惟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要是真的依照吴惟的假设去想象,甚至会有一种历史重演的荒谬感。 比如她是男人,而魏大雷是女人,情况又会如何?一个三十几岁做上主创设计的男建筑师,和一个二十几岁大学毕业的女实习生,比起现实里他们的情况,旁观者也许会觉得更加理所应当。但她,或者说假设中做了男人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有个人实心实意地做着这一切,但她却不能回报以实心实意。是的,她还是会有负罪感。 那曾晨对她呢?她突然想到,是否也有过负罪感?在他每一次对她隐瞒病情的时候,以及最后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对她可有过愧疚? 她无法回答。这是丁艾告诉她曾晨真正的死因之后,她第一次触及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触及而已。她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深想,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就好像那里竖着一堵墙,上下左右无尽延伸,突不破的墙。 电话中,吴惟还在继续讲话:“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你还要浪费时间琢磨这些,是认真的吗?” “好吧……”随清听得笑起来。确实,也是没时间去想。 电话挂断,她拿起面前的杯子,啜一口冰饮,看起来悠然而惬意。但事实如何,心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只有自己知道。 傍晚时分,建造已然完成,周末的商场也达到了人流量的最高峰。现场开始有工作人员分发“无痕旅游”(no trace travel)手册,介绍ntt的七大准则,包括事前充分的计划与准备、在承受力范围内的地点行走宿营,恰当地处理垃圾,保持环境原有的风貌,减少用火对环境的冲击,尊重野生动植物,以及考虑其他使用者。 随清想起自己在香港海边的那座房子里说起ntt的时候,邱其振的反应。 他说:“这好像不是建筑师应该考虑的问题。” 而她回答:“路易斯康甚至造过一艘船,在水上展开舞台,演奏交响乐。” 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亦是曾晨教过她的东西——建筑学所涵盖的广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恍然间,她似乎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却并没有朝着那目光的来处看去,她知道那是曾晨,就站在二层弧形围栏的对面。他看着她,仍是过去的样子,那种宁静温柔的表情。而她也就这样叫他看着,久久不动。 第二天,路演继续,已建成的中继站又被一块一块地拆除,每一块都依倒序回到原处。直至最后,重新变成一个完美契合的立方体。 时至此刻,这次宛如行为艺术的road show已经成为网上的热议,各种照片、动图、视屏,以及评论文章,带着ntt这个概念四处传播。 随清知道,事情成了。 这波操作其实并不算太新鲜,贝聿铭在卢浮宫门口造金字塔的时候就曾经这么做过一遍。一个方案提出来,有人怀疑,有人厌恶。那么好,我做给你们看,一比一,活生生,面对面。 又或者还抄袭了g南寺庙内的“积沙坛城”,流淌,铺洒,堆积,精美绝伦地造起来,再亲手抹去,不留一丝痕迹,leave no trace。 再就如她随清,仍旧是个没有才华的平庸的建筑师,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就要做成一件事。 第29章 海浪 q中心的第一场路演之后,清营造辗转几大城市,突然出现在某一处cbd的商业中心,第二天再消失得了无踪迹。这一波比pop up store还要快闪的操作,分明就是对此前那篇环保檄文的回应,却又全然不是一种敌意的争辩,简短,真挚,潇洒,一时间又成为了网议的热点。 一行人北上到了b市,结束白天一整日的演示,夜里回到酒店,随清打发魏大雷早些回去休息。房间都是分开订的,虽说是小本经营,但这种钱,她不想省。 “明天要上个谈话节目,我今晚还得准备一下。”她对大雷说,算是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这也是计划之中的安排,总之一步套着一步。 大雷却答:“你不需要,you are a natural,准备了反而不像。” 说话间已经跟着她进了房间,浑身汗味地从她身边挤过去,一路脱着衣服,直奔浴室。 不到一分钟之后,随清看着磨砂玻璃上映出的那个裸体人形,长长叹了一口气。听着他开了淋浴龙头,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她还是到写字台边坐下,打开电脑,做自己的准备。直到此人洗完了湿漉漉地出来,在她身后绕过两只手,解她衬衣的扣子。 “你就不累吗?”她简直拿他无法,抱着电脑格挡,可身上被触到的地方却还是像过了电。 “你不知道越是体力劳动越是想要吗?”他大言不惭。 她于是正色:“哦,那好,明早你买机票回去,留在所里做门窗表,路演不用再去了。” “你认真的吗? ”他停了手,看着她反问,多少有点居功自傲的意思。 她倒还真是缺不了他,只好说:“……总不能天天这样吧。” “fine…”他失望到无以复加,以至于当场倒下。 随清知道他是装的,不予理会,可再看电脑,却发现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人生苦短,好景当前,春宵千金,吴惟那些绝句又在脑子徘徊着,简直像中了毒,洗了脑一般。 而床上装死那人又正偷偷睁眼瞄着她,她忍不住冷笑出来,无奈摇了摇头,是输给了他,也是鄙视她自己。终于还是意志薄弱,合上电脑走过去,侧身在他身边坐下。而他牵起她的手,手指从她指缝间钻过去,与她十指相扣,将她带倒在他身上。 那一夜,也许是因为窗帘没有拉,月光洒在床前,随清又在夜半醒来,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早。房间里半明半暗,她还是像以往一样静静躺着,看着天花板,等着睡意再来,或者不再来。 回想过去的这一段日子,所有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所有的事都在按照着计划进行,却又好像脱离了她的掌控,正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滑下去。正如此刻,她反躬自省,就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眼前表演,但那个人又分明就是她自己。 半梦半醒之间,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轻触身旁的那一副肩膀,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那个旁观者其实并不是她,而是曾晨。 泡沫,她又一次地想。一切都只是泡沫而已。 路演结束后,随清在一个礼拜之内接受了一连串的访问,有谈话节目,也有报刊杂志,甚至还有一次电视辩论。 在那些采访中,她总要介绍g南项目的设计方案,又总会被问及之前网络上的环保倡议。 由此,她便有机会细细阐明自己的想法。事实上因为人口增长和过度放牧,保护区内有些地方本身已经开始出现土地沙化的问题,只是单纯地把它封闭起来,不让外来者进入,并非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将当地支柱产业由畜牧业转换为现代服务业,可能会是更好的选择。 而后,话题再延伸到ntt原则,延伸到智能城镇。这既是邱其振要她画的饼,纵联下一个十年的计划,也的确是她想要做的事。 至于电视辩论,就更麻烦一点,毕竟她是这么一个天生嘴笨的人。要是搁在数月之前,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答应做这样的事。 有嘉宾在节目中玩笑:“智能城镇?是不是竖个wifi基站,安两个电动车充电桩,就可以算智能城镇了?” 也许她的综艺感还是太差,只能以朴素的诚恳弥补,她说起韩国的松岛,瑞典的马尔摩,阿布扎比的马斯达尔,使用再生能源,零污染排放,能源消耗量仅相当于普通城市能源消耗量的百分之二十。她说到这些城市的成功和失败,而在有了这些前鉴之后,中国可以做得更好。如果在将来某一天,g南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她自己完全愿意去那里工作和生活。现时今日,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地理上的距离感已经不是最大的障碍,更大的挑战其实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不将城市的过度消耗和浪费带到自然环境中去。 “那过度消耗和浪费的城市怎么办?”嘉宾继续责难,“留着在此地丑陋地腐烂吗?” 随清捧场地笑,说起邬达克,以及自己对建筑最初的领悟和感动,甚至还有那个小学生探访名士公寓的故事。 提升演说技巧第一课——讲一个故事。但凡是故事,总是讨巧的,尤其主角还是垂髫稚子。 第19节 就在故事的最后,她说,所谓过度消耗和浪费的城市其实与自然环境是一样的,就像ntt原则的标的也可以从原本的荒野延伸至都会地区,大至每一座建筑,小至每一个人,每一日,每一次动作,都可以是对周遭环境的完美契合,leave no trace。 也许只是剧本,嘉宾颔首,带头为她鼓起掌来。 就在那档电视辩论节目播出之后,邱其振给她打来一通电话。 还是从前的老规矩,接起来没有问好,也没有寒暄,他只是开宗明义地对她说:“你做得很好。” “谢谢邱先生。”她便也简短回答,谨以一枚马前卒的身份。 邱其振却又加了一句:“甚至好过我的预想。” 很少有人可以好过邱其振的预想。随清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她仅有的口才在这段日子里早已经透支得太多。 电话里短短一阵沉默,静得她可以听到他身后海浪的声音。而后,还是没有道别,对面就已经挂断了。 手机尚且贴在耳边,她便开始怀疑方才听见的海浪声是她自己的错觉。其实,那不是海浪,只不过是电话中的杂音罢了。 一连串的路演与采访,所有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他们的计划已告一段落。她早就知道邱其振会联系她,毕竟这台是他搭的,她只是在上面唱戏的人,尽了自己所有的可能。但他打电话来仅仅就是为了夸她一句吗?这个举动似乎又有些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 她还记得吴惟曾经开过的玩笑,说其实无论男女都该有个年轻的情人,简单,美好,全无包袱。倒不是全为好色,只是因为生而为人,又活到一把年纪,本身背负的糟心事就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多加一份。 但邱其振却是一个明显的例外,他曾经给过她那样一个邀约——感情上,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你。时至今日,随清仍旧不懂,究竟是什么让老邱想到要那么做。 第30章 魏晋 路演全部结束之后,清营造一行人回到a市。 一连串的挑战、突破、成功,那些掌声、赞美,甚至还有老邱的肯定,对随清来说并非没有欣快感。她觉得一切都在变好,甚至连失眠也没有那么痛苦了。她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每晚三个小时的睡眠,也许有些人就是不需要七小时睡眠的。 但与此同时,这种欣快却又让她有种头顶悬着利刃的感觉。她知道一切不应该变好,就在丁艾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而那悬着利刃终有一天将会落下,只是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害怕它落下,又渴望它落下,害怕回到原本的样子,又渴望回到原本的样子。坏到极致,就不会更坏,不是吗? 然而,所有这些念头就像这段日子里无数其他的念头一样,不管有用,还是无用,平庸还是灿烂,都在她脑中无端而起,又飞逝而过。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追不上她自己。 就在这时,魏大雷又跟她提起去gina那里聚会的事。那是一个礼拜六,两人饿得走投无路才爬起来,正在离床两米远的圆桌边面对面坐着吃早饭。 一个月之前,大雷就跟她说过这个聚会,后来清营造出去路演,全国各地飞了一遭,随清满以为事情老早就过去了。 “他们去g市住了两个星期,也是才回来,等开学gina就该回洛杉矶去了,所以想趁这机会聚一聚。”他这样解释,在随清听来,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呢。 “都有些什么人?”她问。 “gina,她男朋友tatum,还有tatum学校的同事,”大雷一一数过来,“我见过好几个,都挺有意思的。” “哪天?什么时间?”她又问,脑子里已经在想借口推辞。 “今天晚上。”他看着她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随清无语,要是远一点她还能不着痕迹地找个事由。但是今晚,他早就知道她没安排。临时再说有事,未免太刻意了。 “算了,我不去了。”随清直接拒绝。不是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么,她不想勉强自己。 “为什么?”魏大雷却非跟她要个理由不可。 随清伸手揉他的脸:“你们小朋友自己玩自己的,我掺合进去算什么?” 魏大雷不响,扒拉掉她的手,站起来摆出个超人叉腰的姿势,居高临下看着她,这才道:“我六尺三寸,一百七十五磅,你多高多重?到底谁大谁小?” 随清嘴里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晚上那个聚会,她到底还是去了。跟这段日子里许多其他的事情一样,做与不做都在一念之间,过后连她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 聚会就办在gina住的地方,还是那处新式里弄。弄堂口的那条林荫道,随清旧地重游,依旧清晰地记得曾经在这里闹过的那一场乌龙。仔细算起来,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个月而已。在她的意识当中短得好似一瞬,又远得就像另一世的人生。 那是一栋分租出去的石库门房子,gina跟她男朋友住在一楼,两个房间,带一个小院子。随清他们到得晚,天已经黑下来,暑气消散。屋子挺宽敞,朝着院子的门开着,门边摆着一张大茶几,上面摆了冷食与酒水,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很是惬意。 “gina,tatum,随清。”大雷随手指了一圈,简单介绍。 只说了名字,这种分寸感,随清挺满意。 她跟众人打招呼,tatum与其他人都笑说一声嗨,gina却探身过来与她抱了抱,又添上一句自我介绍:“我叫魏晋,就是‘魏晋南北朝’的那个‘魏晋’ 。” 跟上次在巷口遇到的那次差不多,gina穿得很随便,还是t恤与瑜伽裤。随清见她两条小腿露出的部分都是义肢,行动却算得自如,人也是漂亮的,尤其是那笑容,与大雷神似。 但相比长相,随清更是叫这个名字给镇住了,她转脸看着大雷道:“怎么回事?你的名字跟你妹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魏晋听得发笑,大雷根本无所谓,泰然回答:“gina是女承父业,大学念的历史,以后准备做东亚研究,她的汉语比我肯定是好多了。” 跟之前说的一样,在座的大都是tatum的同事,在那间国际学校教书,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另有两个是在a大读书的留学生。总之男男女女,肤色各异,但共同点却是年轻。 果然如随清所料,代沟,外加文化差异,又是陌生人,她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话。而且,尽管一开始面子上挺客气,但她还是能渐渐感觉到gina对她态度的变化,比如并不特意招呼着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比如在谈话的间隙静静看着她,用一种近乎于审视的眼神。 随清知道,虽然魏大雷并没有直说他们是什么关系,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肢体语言不言而喻。她今天难得穿了一件连衣裙,他的手就环在她腰间,隔着薄薄一层真丝。这段时间,她抛头露面又挺多,gina很可能已经知道她是他的老板,利用职权,占了年轻实习生的便宜。 既然不受欢迎,随清也就不说话了,只等着结束离开。魏大雷当然不会让她落单,只是他们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又开始研究起房子来。 随清是这方面的万宝全书,一看就知道这座建筑落成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属于石库门3.0版。依旧是英国联立式住宅的布局,兼有中国古典趣味的传统设计,比如清水红砖,花岗岩门框,门楣上石刻的花纹,以及对开的黑漆木门,和门上的那一副铜环。除此之外,进化至3.0版本的石库门也已经有了一些art deco的风格,栏杆、门窗、扶梯、柱头、发券,外立面,全都用了西方建筑细部装饰的处理手法。 与更早一些的石库门1.0和石库门2.0相比,3.0版的区域规划加宽了房屋之间的间隔,但单体建筑却从三开间两厢房,变为双开间一厢房,平面面积缩小了,高度从通常的两层变成了三层,屋面沿口装了白铁落水管,房子里通了煤气,有了抽水马桶与淋浴间。 结论显而易见,那时的城市已经变得拥挤起来,中产阶级兴起,生活也开始变得明朗而洁净。当然,那只是当时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这样一栋房子在那个年代至少四根金条的价钱。 说到这里,身边的听众已经多起来,连随清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常的滔滔不绝,但又不由得她不说下去。大雷书包里常备红外线测距仪,甚至连门的尺寸都量了量。跟她说的一模一样,宽一米四,高两米八。 直至她提到一本清末的章回小说《海上花列传》,就连魏晋也跟她聊起来。那本书魏晋仔细读过英译版,但显然两人的关注点不在一处。随清借来纸笔,信手守画出一百年前的租界棋盘街在什么位置,1870年代最早建起的石库门1.0内部是怎样的布局,还有那本书中所写的同时代的中国园林又是个什么样子。 至此,聚会简直变成了她的表演。 直到她无意中看见魏大雷,他也正望着她,眼睛清澈明亮,目光中带着那么分明的爱意和赞叹。她却一时心惊,强令自己停下。不过,其他人显然也不拿她当陌生人看了,此后喝酒谈笑都有她的份。 酒到酣然,一帮小年轻竟又开始分享记忆中最另类的一次香艳经历。 轮到魏大雷,他存心啜一口啤酒,道:“q中心,楼顶。” 随清一怔,用眼神问他:你真的假的? 他亦用眼神回答:真假有关系吗? 但旁人追问,他却不再深入,只笑看着随清。 随清不禁视之为一种挑衅,等小话筒传到她这里,便也信口开河,说:“g南徒步道露营。” “海拔多少?”有人问。 “四千多。”她如实回答。 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些人竟然会开始分析高原做爱的可行性。 有实践经验的说:“川藏线上的客栈里这样的事情多的很,你还别不信,就连珠峰大本营里都有过,两个人披着被子吸氧气……” 有理论基础的又说:“可能是大气压的关系,从平原到高原,人体内部的压强变化不大,但是外界压强变小了。所以当你身体某部分积聚体液到了一定的程度,从内向外的压强变大,而外界又没有一个相对的压强来抑制,你的时间自然就短了。” 随清目瞪口呆,惊异于此人的学识与分析能力。 tatum忍着笑,看着她点头说:“没错,这位是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 众人于是哄堂大笑,随清倒也不怕尴尬,自嘲失败失败,连个香艳故事都说不好,生生讲成笑话了。 身边魏大雷靠过来,在她耳畔轻道:“下次去试一试。” 她心跳漏了一拍,要是换在别的时候可能已经无地自容,但今夜不同。也许是因为喝过酒,她才可以这样无遮无拦地看着他,这样恰如其分,却又不置可否。 深夜回到名士公寓,两人都有些醉了。坐电梯到了八楼,他却不让她开自家的门,反拉着她推开通往消防梯的防火门,爬上楼顶。 城市的夜空星光晦暗,楼顶没有灯,楼下的路灯和霓虹也似乎遥不可及。防火门一关,一切便沉入黑暗里,周遭只余夏夜温软潮湿的空气。 他抱起她放在电梯房的窗台上,贴上来吻她,口中有啤酒麦芽的香气。她突然觉得,时间似乎真的回到那一天夜里,他们在q中心的楼顶。 起初,她还想说些什么,他却又吻住她,不让她讲话。她突然明白他的意图,没有任何交流,真的就像两个邂逅的路人那样。 黑暗,陌生的体位和环境,更加深了这种错觉。以至于他分开她双腿的时候,她竟有些害怕。也许他是也一样,握着她腰肢的手微微颤着,进入的动作却是急切,直接,粗重。彼此相触到密合的过程短暂却又长久的印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复,仿佛既是相遇也是告别。这感觉叫她有些难过,却也知道正是这稍纵即逝与求而不得,将此刻欢爱的快感放大到了极致。 她以为自己已然顿悟,可就在最后,他却又吻着她,对她说:“随清,我爱你。” 许久,她只是拥紧了他,没有出声。 离开天台,他有些沉闷,直至回到公寓,与她一同淋浴,互相擦干头发和身体,才又似乎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在床上抱着她,埋头在她身上,久久不去。 “你干吗?”她推他。 “让我闻闻。”他答。 “闻什么啊?”她又推。 “香啊。”他说。 “什么香?不就是洗发水沐浴露么,跟你用的一样。” 她笑,也是无奈,这人住着她的用着她的。 “我又闻不到我自己。”他赖着不走。从颈侧,到手臂,到胸口,他嗅着她,唇齿轻噬。她被撩起来,他却不继续,又回到她唇上,耐耐心心。 她于是想,二十二岁的人也许就是这样,哪怕难过,片刻也就忘了。 不过,二十二时的她又是怎样的呢?她只当已经不记得了。 第31章 曾晨 聚会之后的第二天,随清就收到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 对方的名字是gina w,头像是一张本人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跟许多暂居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毫无掩饰的直白。对方是谁,不言而喻。如果是随清主动加她,大约连验证都不需要。即是因为对这异国的应用不太了解,也是根本就不在乎。反正一个电话号码只派几个月的用场,等到离开此地,也就作废了。 不过,随清还是有种预感,gina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讲,而那些要说的话显然是关于魏大雷的。但在她通过验证之后很久,那边都没有任何声音。她又觉得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新的一周开始,随清回到清营造上班。 到那时为止,需要她在台前做的都已经做完,之后就是业主和投资人的事情了。但她也知道,这一次的路演以及后来的那些访谈都有不小的社会影响,自己很难再彻底地退到幕后去了。 不过,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影响究竟会到什么地步,直到她接到母亲钱瑛的电话。 钱瑛还是老样子。随清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脑中便会出现中学时代的教室,一个中年女教师蹙着眉在上面讲课,下面坐的永远是她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随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感觉。钱瑛做了一辈子财务,根本没当过老师,而且已经退休两三年了,一个人独居。如非必要,母女二人也很少见面。 她们之间通电话的开场总是相似的。钱瑛说房子有一个角落渗水,银行发来一条意义不明的信息,新换的保姆还是不行,出门总是忘记带钥匙,打扫房间也弄得不干净。随清全都应下,记在行事历中,只待一一解决。 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跟从前截然不同。随清独立生活,并没有什么要靠到钱瑛的地方。反倒是钱瑛,经常要找她帮忙。但她总是觉得有些事依旧没有改变,钱瑛还是她生活中的那个批判者,甚至在她脑中幻化出一个声音,时刻执勤,根本不需要本尊开口发声。可要说什么童年创伤,又觉得挺矫情的,她小时候有吃有穿,也受了足够的教育,已经好过地球上99%的人。 一直到最后,对话又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陷入冷场,钱瑛才说:“昨天晚上看电视,看到你了。” 随清“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气色倒是好了很多,”钱瑛又道,“只是头发怎么剪短了?看起来老气。” 随清仍旧无语,又“唔”了一声,心里却有点想笑。钱瑛想表达的也许是对她肯定和祝贺,只是因为多年的习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非得挑出些错来不可。如果只剩发型可以挑剔,那就相当于是夸奖了。 但就在电话挂断之前,钱瑛又添了这么一句:“你爸爸那边的亲戚肯定也都看到了……” 随清听得有些难过,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没有放下,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么别扭了。不过,这句话也让她确信,这一次钱瑛是真的为她骄傲的,只是这种骄傲的表达也是这样的扭曲。但不管怎么说,除去曾晨之外,她总算又有一件事得到了母亲的肯定。 不过,既然连钱瑛都已经看到她在媒体上露面,各种议论显然已不仅局限在某个圈子之内。可能很快又会有人提起曾晨,提起她与他之间的关系,以及那场车祸。 第20节 对此,随清不能说是毫无准备。事情是她自己要做的,是她清醒而主动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想到过全部可能的结果。一年多前,曾晨离开的时候,她曾给自己造过一个硬壳,一旦有人触及,她便可以躲进去,只留下最浅表的意识在外面抵挡应对。她觉得这一次仍旧可以这样做。 也是在那一天,罗理那边传来消息,保护区当年的环保检查已经通过,他们的项目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候,随清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准备接受一家杂志社的视频采访。收到罗理的邮件,她关掉采访提纲,反复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字。 项目已经确定,而且未成先红。清营造的工作原本就不曾停下,时至此刻各项深化图纸都已经完成,就只待过审。 此时正常的反应,是走出去宣布这个消息,接受同事的祝贺,也许中午,也许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但她想到的却是自己曾经在心中暗暗划下的线,两个人的终点,她与魏大雷的。他是为了这个项目来的,也的确为了这个项目而工作,走到这一步已是成绩斐然的结果。此时的她完全可以为他写一封相当有分量的推荐信,把他扶上马送走了。 皆大欢喜,她对自己说,一切都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约好采访的时间已到,视频接进来,那记者果然提到曾晨。 “您是不是跟已故著名建筑师曾晨工作过很长时间?”记者明知故问。 “对,我在blu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随清回答,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实事求是,但不涉及更多。 记者又问:“那您的设计风格有没有什么地方受到他的影响?比如这一次g南的项目。” 她于是又说出另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建筑之树。按照建筑树的分类,东方建筑只是历史上出现的旁枝,而西方才是正宗,是现代建筑发展的基础。但事实上,这观点本身也许就只是一种历史的局限,当一种新的思潮产生,就可能完全被推翻。 记者不时点头,打字记录。随清却知道自己只是毫无逻辑地掉书袋而已,这些都是大学里上建筑史的时候听来的,与曾晨没有关系,更算不上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上,有人轻叩。 她抬头,见是曾晨对她做着一个手势:去我办公室。 给我十分钟。她不假思索,亦回以一个手势。 “建筑为什么必须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为什么非得留下些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生来就是为了腐朽?”她继续对记者说。 片刻,才觉得不对,她心中狂跳,抬头再看,隔断外有人往来工作,但似乎并没有谁停下来敲过门。但方才的所见却又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晰,她甚至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挂在楼上公寓衣柜里的藏蓝色西装。 长桌边,她遇到魏大雷的目光,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凄惶,他起身就要过来,直到她摇头,勉强挂上笑脸,方才作罢,坐下来继续工作。 而视频那边,记者正不解地问:“随工,您刚才是说建筑生来就是为了腐朽?” 结束采访,该圆的都圆过去了,随清又独自在办公室内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宣布了那个好消息。接下去的事与她想像的差不多,欢呼,祝贺,晚上请客。 她强令自己跟着大家闹了一会儿,该笑的时候笑,该讲话的时候讲话,等笑完了讲完了,回办公室里去,才能在屏幕后面卸下那一副面具。可她刚坐下开了电脑,魏大雷就跟着了进来。 “在干吗?”他凑过来问,一身的兴高采烈。 “没什么。”随清回答,合上电脑,看了一眼外面。 他会意,也没太过分,只站在那儿笑着,对她说:“can you imagine? we will build it from nothing!” 她抬头看着他,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后还是选择笑对着他道:“我当然可以想象,这本来就是我们想出来的嘛。” 这一声“我们”,听得他笑意愈浓,但那笑却叫她心头剧痛。 仅剩的时间,更不应该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面。这句话,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随清带着所有人去吃饭,开了几瓶好酒,聊天笑闹一直到十点多。结账的时候,又有人提议去酒吧,随清自然说好,魏大雷却抗议说这一阵加班太多,累都累死了,早点散了回去睡觉吧。这说法倒也有人拥护,于是乎出了餐馆,大家还是散了。 等到说完再见,其他人走远,这人才又转头回来,对随清说:“总算结束了。” “什么叫总算?”随清笑问。 “总算轮到我了呀。”他展臂抱住她。 虽说是在大街上,随清还是由他抱着,甚至也伸手出来环着他的腰。她贴着他,怀中是满满的坚实的一抱,那感觉甚好。不想这人竟是得寸进尺,又低下头来吻她。夜已渐深,但闹市的商业街依旧人流不少,他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周围多少有些闲来无事的目光。 “你适可而止啊。”她埋头在他胸前躲着他。 他却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凑在她耳边道:“那换个地方吧。” 随清想了想,建议:“去q中心?” 他听了就笑,一脸的了然。 那表情,又叫她心头隐痛。 开车的时候,她细细地体味这痛,才发现并不是从心里来的,甚至也无关肺腑,而是生于最末一根肋骨,却又莫名牵扯着全副的心神。说来也是怪了,只是从暮春到初秋,区区几个月而已,回想起来却像是过了许久。她又一次觉得,q中心楼顶那场邂逅之前发生的事,久远得有如前一世,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人生。 作者又来说闲话了:之前在讨论里提到过,这是一个关于抑郁症和bipr的故事,不会出现任何穿越、转世、死而复生的情节,所有非自然现象只是幻觉(hallucination)。 第32章 分手 已经是深夜了,从旧城去江对岸新区,先走高架,再入隧道,一路坦途。 随清把车开到q中心,停进地下车库,然后带着魏大雷搭专用电梯直上高区的酒店。她在前厅要了一间套房,特地问是不是朝西。 接待员微笑回答:“对,在商场区这一侧的,看江景。” 她点头,表示满意。 房间在六十多层,从窗口看出去的确就是她意想之中的风景——由远而近,自上而下,是被不夜的城市映成紫色的天空,尘霾中由灯光勾勒出来的天际线,江水沉静地涌动,以及q中心商场区楼顶的那道飞檐。 虽然价格辣手,但她不介意奢侈这一次。泡沫,她又想。她只是需要一个泡沫,只属于此时此刻,只属于她自己。只要栖身其中,就可以暂时忘记其他。什么远的,近的,真的,假的,仅在这一夜,她一概不去追究。 他们关了灯,就在落地窗前,褪尽衣衫,彼此覆盖,交叠。两人身体的轮廓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冷调的微光,竟有种cyberpunk的意味。 随清忽然觉得,她既是亲历者,又像旁观者。她分明看到自己的手抵着密实的玻璃,又恍如沐于q中心楼顶的夜风之中。眼前是移轴镜头里的画面,建筑,道路,所有的细节都有,透视却错得荒谬,以至于一切看起来都好似沙盘里的微缩模型。还有其间五颜六色的小汽车与小人偶,蜡做的,正在以每秒十八格的速度稚拙地移动着。 而后,又是飞往g南的飞机滑过跑道的震颤。数千公里之外,一百年前的松苗正穿透一百年层叠的腐叶为自己造起一片一百年后的松林,一百年间一场又一场冲刷过山林与公路的骤雨,凝结在它们身后的时间里面。所有的这些既不像回忆,也不是幻想,如沸水灌顶,极致痛楚,又畅快淋漓。 更多抽象的概念像一个又一个巨大斑斓的结,不断地为她涌现,翻滚,变幻。内变成了外,外又变成了内。在堆积的同时,抽丝剥茧。缓缓靠近,又急速地远离。短暂得好似一瞬,又平和得近乎永恒。只有她可以看到一切。 这一夜,她是那个混身发光的随清,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哪怕只是一念之间。直到她听到耳边的钟磬,许久才明白那其实是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也是那一刻,她又看到另一个她正在袖手旁观,贤者一般,早已经洞悉了天机。她周身的光,她脸上的笑,她身体里的爱以及欲望,其实都只是妄念而已。 钟磬声慢下去,渐轻,渐远。她闭上眼睛,色彩消失,只余一片虚无的黑暗,像是电影开场前短暂的寂静。 不知道几点钟,她醒了,身边有人抱着她,正在沉睡。她背身过去,离开那个怀抱,对着落地窗的方向,静静躺着。窗帘已经拉起来,除了缝隙间的一丝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只要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边,伸手拨开一侧,便可以看到商场区的楼顶。此刻,那道翘曲飞檐正沉在夜色之中,外立面的泛光灯照不到最高处。但她可以等待,一直等到下面的探照灯转到那个角度,那里便会映出一个极其细小却足够清晰的剪影。有个人坐在那上面,正笃定地等待的。她早就料到,甚至已经习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大惊小怪的反应了。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爬起来,在床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开了电脑搁在膝上,继续漫无目的的搜索。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却还是不知道应该用哪个关键词。如果键入“幻视”,出来的结果都是漫画角色。键入“幻视”+空格+“焦虑症”,又会有无数答案告诉她,只要出现幻觉,那就已经不仅仅是焦虑的问题,而应该考虑精神分裂。 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她只会觉得讽刺。她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甚至曾经玩笑似地想过,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高喊着“我没病”在精卫中心一路奔逃。如今一语成谶,梦想成真,但她却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被光亮扰了好梦,在迷蒙中问:“几点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还是半夜。”她笑答。 “那回来睡啊。”他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就像他们初见时一样。 她于是合上电脑,又回到床上躺下,在黑暗里对着他。他半梦半醒,没睁眼,凑过来贴着她,轻啄她的嘴唇。她静静落泪,还是回应着他,越吻越深。 “怎么了?”他似是尝到泪水的味道,伸手来摸她的脸。 “没怎么,”她躲开他的手,轻轻笑了,蒙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催眠,“是你在做梦。” 他也跟着笑起来,回答:“大概是吧。” 睫毛轻扫过她的手心。那一刻,她又沦陷。所幸,只是短短的一瞬。 早晨,魏大雷还在淋浴,随清已梳洗整肃,打电话叫了早餐上来。服务员进房间,展开一张折叠餐桌,铺上白色桌布,摆好两份餐具。她坐在桌边等着,只喝了几口红茶。他很快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在她对面坐下,吃得风卷残云。她静静看着他吃,知道他是赶着上班的意思。 待他吃完,起身要走,她却还坐在那里不动。 “八点半了啊。”他催她,拿上她的包就要往外走。 “daryl……”她叫住他。 他回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已是一怔,竟像是顿悟。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上班了。”她对他道。 “你什么意思?”他站定,看着她问。 随清对他笑了笑,想缓和下气氛,却发现全是徒劳,最后还是决定平铺直述:“你一月份就要入学,现在还剩下几个月,不如休息一下,余下的时间在中国旅游也好,回去做些准备也好……”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吗?”他打断她,“我可以申请gap year,或者根本放弃这个学位……” “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没让他说下去,看着他,问得万分平静。 他亦看着她反问:“你问我为什么?” 她懂他的意思,顺着他说下去:“那好,我告诉你,都结束了,你现在没有那样做的理由了。” 他又怔了怔,微微低了下头,避开她目光。这个动作让随清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从一句话可以听到全部的因果,一个问题还没问出来,一万个答案已经有了。她根本不了解他,就像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曾晨一样。也许,只是也许,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了解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们自己。她并不是最糟糕的那一个。而且,时至今日,也已经没有再去了解的必要了。 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又很讲道理,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轻易退缩的敏感的人:“不管有没有理由,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件事你没有单方面决定的权利,至少你得告诉我你的理由。” 他等在那里,看着随清。 随清不语,她知道真话在此处不管用,但又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最后只能复述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现在分开是最恰当的时候,再继续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意义,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我不需要。”他简短回答,轻笑了声,像是听出了这番话里的虚伪,然后径直走出去开了门。 “daryl!”她喊他的名字。 但他没有回头,房门砰一声在他身后合上。 随清在原处坐了许久,直到退房的时候,才意识到魏大雷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所幸手机和车钥匙还在,她结了账离开酒店,坐到车里打电话给他,却是关机状态。等她回到事务所,已过了上班时间,其他人都在,只缺他一个。也是,她跟他说过,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来了。 其余倒也算了,只是她的电脑,她茫然地看着他那张空桌想。 有人见她站在那里,便道:“daryl刚刚打过电话回来,说是改签了机票,今天上午就飞去g南了,他没跟您说过?” 随清闻言“唔”了一声,回答:“是我忘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她颓然地想,早晨的那一番对话大约又是白费了。就像从前她劝他不要费事去换驾照,他根本不听,这次她要他走,结果大约也是一样。 想到此处,她便有些烦乱,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魏大雷,只有四个字;我的电脑。 直到中午才收到回复,也是简单的几个字:在我住的地方,gina有钥匙,你自己去取。 想来此人是已经到了g市,飞机落地才刚开的电话。 随清答说好的,很快又有回复:钥匙不要还给gina,我的那把没带出来,等回来再找你拿。 随清看过简直想要骂人,直觉此人有如一阵乱头风,做事全无章法。简单分个手,竟然还叫他分出个续集来了。但下午她还有会,电脑是万不能少的,只能照他说的去拿回来。 第33章 typically daryl 随清给魏晋发了条信息,约了中午过去拿钥匙。 出发之前,她已经在办公室里忙了一整个上午。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最后一次。那种感觉,她自己都想笑,跟交代遗言似的。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或许那些幻觉,以及那种思绪湍急涌现的状态下一秒又会出现,而且这一次就不再结束了。 至少,她希望能够撑到魏大雷离开之后。这种事,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自从昨天看到曾晨,她就常常记起精卫中心候诊室里那些凄惶的面孔。也许,她很快也会变成那样。相爱一场,哪怕没有结果,总归还是想给自己留些脸面的。 但这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悖论。正常人都觉得,凡事总可以靠意志力拼一拼。但如果毛病出在脑子里,还能不能信任这个有病的大脑会在恰当的时候提供足够的意志力呢?这问题非常哲学,颇有禅机,同时又不严谨。 车子开到新里门口,随清找了个地方停下,下了车走进弄堂。 第21节 夏末的正午,阳光白热而宁静,她走着走着,就记起上一次到这里来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妙语连珠众星拱月的自己,大雷望着她的炙灼的眼神,以及后来他在黑暗中对她说的那一句“随清,我爱你”。 她还是很喜欢那句话的,虽然她不曾回应,也不可能回应。而且,此刻的她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说“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真的是她。那个义无反顾地拒绝了邱其振,离开blu,又开起“清营造”的人,那个一心一意登上山巅,做出一百二十分无以取代的方案的人,那个飞去香港探监,开始一场全国巡回路演,在无数镜头前舌灿莲花的人,其实都不是她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走到院子外面,随清伸手揿电铃。很老式的那种,一按下去便会发出穿越时光的声音,就好像名士公寓镶嵌金色金属线条的大理石地面,电梯上的黄铜指针,楼梯扶手放射形的铸铁花纹,外立面修长的爱奥尼柱,以及柱头精巧柔和的涡圈…… 从一跳到二,二再到四,四变作十六,涡圈开始翻滚。想得太多太快,随清及时制止了自己。 院门开了,门后面是魏晋。tatum不在,家里只她一个人。她对随清笑了笑,打过招呼,又反身进去拿钥匙。 客堂间的门敞开着,随清站在院子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地上摊开的行李箱,整齐码放着各色衣服、书籍,杂物。假期眼看就要结束,魏晋已经在装箱子,准备回国了。 随清心里不禁又一次感叹,别的外国孩子都知道此地只是旅行,是体验,是奇遇。这一点所有人都懂,好像只有他魏大雷是个奇葩的例外。她并不那么自负,认为都是因为她。若是究其根本,世上凡事都有原因,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已经与她无关了。 于是,她又给自己画下另一条线——等到他从g南回来的时候,要是还没想通,那她也只能把实情告诉他了。面子不面子的,都是其次。他这个年纪,再年轻总归也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懂得其中的利害。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或者一腔义气,就可以接下的重担。他们之间相处不过几个月,他实在犯不着非跟她这么一个病人纠缠在一起,既浪费时间,也伤感情。 魏晋拿了钥匙给她,随清谢过想走。魏晋却叫住她,说:“我正好要出去,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到地铁站?跟daryl住的地方一个方向。” 随清看见她手里的双拐,自然只能点头。 等到两人出了弄堂,坐到车上,魏晋又道:“先去他那里吧,这样顺路。” 随清说好,发动了引擎,隐隐觉得魏晋是有话要跟她讲。那次聚会之后,她们就互加了微信,也许这话老早就想说了,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说出来。 车子一路开到大雷租住的小区,一座旧城里插蜡烛一般突兀的高层楼,车上两人之间的对话仍旧只是泛泛的寒暄,大都关于前一阵魏晋和tatum的西北背包游。 随清驶进小区停了车,一个人下去,搭电梯上楼。开门进了房间,她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包放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她走过去拿起来就准备要走,手搭在门锁上,却又不禁回头驻足四顾。他们在一起不过几个月,不是在外面出差,就是去她那里过夜。他租下这里之后,她根本没有来过,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看一看。 眼前只是一室一厅,卧室的门没关,一切一目了然,一望便是男人的居所,朴素,冷调,不是太整洁,也不算太凌乱。没有照片摆在外面,也没有正在读的书放在床头,好像只是回来睡个觉的地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在哪里?小时候什么样?又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她突然想,直至分手,她对他其实还是不甚了解,就如他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过去一样。 从公寓出来,魏晋还坐在车里等着她。随清看了看手表,离下午的会议尚有一点时间。 “你要去哪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吧。”她开口。 魏晋倒也没跟她客气,道了谢,报上一所大学的名字。 车子重新驶上马路,两人还是泛泛聊着,有些微的尴尬。直至此刻,随清愈加肯定,魏晋有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于是主动提起大雷就要离开的事,似乎是想告诉魏晋,你那些话说不说都不要紧。 魏晋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突然对她道:“你确定他愿意走吗?” 随清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大学并不很远,此时车子已经驶进校门,她找了个方便下车的地方停下。是让魏晋自己决定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或者就此住口,都可以。 魏晋坐着没动,静了静才又开口:“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年纪没有任何看法,甚至也不介意你是他的老板,只是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些关于你的事。” 随清点头笑了笑,她与曾晨的那一段,的确就像前情提要一般传得到处都是。 “第一次看到你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打算申请gap year,或者干脆不回去读书了。当时我就在想,这真的就是他会做的选择,”魏晋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就像我们家人从前说的,typically daryl……” 随清木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发问,许久才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决定,对吗?” “对,”魏晋点头,说得极其简略,但也足够清晰,“他十八岁上大学之前,曾经把一个流浪的女孩子带到家里来,告诉我们他决定结婚了。那是他第一次恋爱,他们认识不过三个月,但他已经想好了今后的一切,住在哪里,今后如何生活。经济方面也算好了,他会放弃已经录取的私立大学,先出去工作一段时间,等境况好一些了再考虑读书的问题。” “那后来呢?”随清问。 魏晋回答:“那个女孩突然走了,人家比他现实。之后这几年,他就没有真正跟人交往过。”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随清想笑一笑,轻轻松松地告诉魏晋,他们之间也已经结束了。 魏晋却又道:“你要是真的想结束,give him a clear cut,否则他出不来。” 说完这句话,魏晋就推开车门下去了。 那一刻,随清脑中反倒静下来,唯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没有人会是一本摊开的书,也没有一本书总共只有十几页。 等魏大雷从g南回来,已是三天之后了。 在过去的那三天当中,除去几次向她汇报g南的工作,他与她没有其他任何交流。就好像在工作之外,他们俩从未发生过什么,既没睡过一张床,更没分过手。 而她也只是抽出两个小时去了趟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一次去的医院只是普通的那一种,挂的也只是脑外科,她需要先排除一种可能。 医生看过她的病历,便说:“你之前有过脑震荡,可能还是脑外伤后综合症,是不是有头痛、头晕、疲乏无力这些症状,感觉工作能力下降?” 都不是,但她还是含糊点了头。这几天,她已无数次在网上搜索过脑外伤后综合症,对那些症状一清二楚。车祸之后,头晕曾经有过,很快就好了。疲乏和工作能力下降都没有,就她现在作息时间和工作状态,不疲惫反倒不正常。 医生于是道:“那先做检查吧。” 她又点头,不知该期待怎样的结果,是查出来有事比较好,还是没事比较好。 所幸,这悬念也没有保留太久,检查当天就做了,结果都是好的。 医生看过报告,又对她道:“你那次只是轻微伤,现在神经系统查下来也没有任何阳性体征,回去注意休息,劳逸结合,要是两周之后还没有改善再来医院吧。” 如果不是脑外伤后综合症,那又是什么?“幻视”两个字已在嘴边,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医生开始写病历,开了些类似安慰剂的补药,打发她走人。 离开医院时,她又在想,究竟哪个发生在先?是那场追尾事故?还是她看到曾晨的车在雨中撞向桥墩? 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丁艾的电话骚扰,q中心楼顶的人影,年轻美好的情人…… 也许,那天夜里,她只是孤独地站在q中心的那道飞檐上,而后一个人离开blu,开起了清营造,独自飞往g南,登上山巅,再回到名士公寓完成新的方案,以及那次汇报。 也许没有什么是真的,一切都生自于她的想象。只有他是真的,那个死去的人。 场景似乎突然跳转,随清发现自己在视频前恸哭。 视频那一边是吴惟正看着她,好像也红了眼眶,说:“你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你懂什么?”随清却忽然反问,“你也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 一个好朋友,在家中受宠,漂亮,自信,伶牙俐齿,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确,吴惟可能就是第一个生自于她想象的人物,就在她那段极致灰暗的青春期。 “没错!我就是你想象出来的,”视频那边,吴惟气极反笑,“拜托你把我想得更好一点,瘦五斤,年轻十岁,但司考已经过了。那个考试,我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第34章 分手的续集 魏大雷来找随清拿钥匙的时候,随清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一切。 那是夜里,在她的办公室,她放了其他人下班,只等着他。但当他进了事务所,朝她走来,随清看着他,便意识到他一定也想好了他的说法。 大雷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身上背着一个黑色旅行袋,看起来风尘仆仆,眉目间有些疲惫之色。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两人时常一起通宵达旦地加班工作,她见过他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这叫她有点不舍得,却也更坚定了原本的想法。他们都没必要受这罪,只要分开了,一切就都好了。他不用为了全然不相干的事情忧虑,她也不用自责。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份自责。 随清于是合上电脑,交叠双手,看着大雷推门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开口仍是汇报工作,一桩一件条理明晰,她静静听着,等着后话。 但等到正事说完,房间里便静下来,他还是把先手让给了她。 随清无所谓谁先谁后,反正结果都一样,直接问他:“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大雷点头,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又反过来问她,“你想先谈什么?” 随清不解,除了谈分手,还有什么? 不料面前这人却将问题一分为二:“是谈项目,还是谈我们俩?” “项目怎么了?” 随清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刚才都已经说完了。 “中继站完全是我做出来的东西,你不能就这样把我推出去。”他平铺直述,极力隐去语气中的情绪。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随清心道,所幸这个问题她并不是没考虑过。 “你放心,我会支付对价。数字可以委托律师去谈,直到我们双方都觉得合适为止。”她回答。 “要是我不想授权给你呢?”大雷反问。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雇员,”随清提醒,“你在雇佣期间完成的设计,权利归属本来就没有争议。我只是考虑到我这里并没有给你提供足够的条件,薪水也不能完全匹配成果的价值,所以自愿作出一部分额外的补偿……” “作为设计基础的论文是我一年前就完成的,当时我不是任何人的雇员。”魏大雷打断她,同样就事论事的态度。显然,这些问题他也都已经仔细考虑过了。 “至于之前的论文,”随清于是补充,“在你申请blu研究基金的时候就已经签过协议,东西是你的没错,但卖不卖你说了不算。就算论文那部分的归属有争议,现在要从blu那里转过来,也是完全可以操作的。” “这么自信?”他看着她。的确,她离开blu的原因和过程,并不能算太愉快。 在这个节点,设计权归属上闹出些纠纷来,也不是不可能。 戏要做全套,随清只得又道:“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大雷看着她的反应,只默默坐着,等她说下去。 随清继续:“这个项目现在最大的投资方是纵联,你觉得blu会因为一篇学生论文得罪邱其振吗?” 短暂的沉默,她甚至可以听到他呼吸的波动。 “所以,那次巡回路演,纵联并不只是帮我们一个忙。” 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虽然不是问句,随清还是点了点头:“是,马上就要正式宣布了。哪有什么单纯的帮忙?只是互相拯救,各取所需罢了。你应该知道邱其振牵扯进商业贿赂案是因为什么吧?” “leed认证。”他下意识地回答,真正在想的已经全然是另一些事。 “在哪儿摔的,就要在哪儿爬起来,”但随清还是得解释,“所以,他需要这个项目重塑纵联的环保形象,以此为契机开启下一阶段的集团战略。而这个项目也需要他,钱,经验,人脉。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一字一句说到此处,partnership,随清眼看着他怔在那里,但还是强令自己说下去:“没错,我是说过把你当合伙人看待,但也只是说说罢了,你不要太当真了。” 瞬间便有种揭开伤疤的感觉,是一时的畅快,至于痛,暂时还觉察不到。 “现在,再说说我们俩。”她又开口,目光垂下避开他的眼睛,只看着他搁在桌上的手。这双手还是她最熟悉的样子,手指修长,骨节匀停。她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与肌理,以及他抱着她时的感觉。 a clear cut,欠他的,必须给他。她默默提醒自己,收回神思,而后继续:“前段时间,我看过一篇文章,算是心灵毒鸡汤吧。那里面说,如果上一段感情结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来,可以另外找一个人,再走一遍程序,最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这样就能走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想试试看,聊胜于无……” 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像听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有些意外自己的记性竟然也可以这么好,只是吴惟随口说过的玩笑,隔了许久,字字句句都还能复述出来。她忽然想,也许事实真的就是这样。吴惟第一次说起这个办法的时候,她就听进去了,下意识地照着做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一个她在耳畔道:不是真的,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另一个她又在驳斥: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呢?你总之就是做了,结果都一样。 “就算你想要我走,也不用这样吧。”现实中,大雷打断了她,脸上竟是笑了笑,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有些艰难。 随清仍旧不看他,低头照着事先想好的说下去:“还记得我带你去h市那个临江度假村吗?” 大雷不语,自然是记得的。 “我跟曾晨就是做那个项目的时候在一起的,从前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去远的地方度假,周末经常去那里。还有q中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是我跟他做的最后一个项目。” “所以,这算有始有终?”他反问,语气里似还带着些自嘲的笑,声音却是轻下去,在喉间磨着。 “这件事肯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随清再一次这样说,恍然间似又回到初次同眠之后,blu事务所那间会议室里,但她也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觉得道歉不够,”她继续,“还要追究其他责任或者经济赔偿,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你的意思我懂了,就到此为止,我没有任何要求。” 他又一次打断她,话说得很快,站起来转身就要走,撞得桌椅一阵响。 ”你等等,”随清克制着自己,仍旧心平气和地劝说,好像在跟一个孩子讲道理,“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坐着听我说完,摔门走掉之类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是成熟的态度。” “你还要说什么?都说了吧。”大约就是成熟两个字让他又坐下来,搁在桌上的手却紧握了。 就快完了,随清告诉自己,控制着呼吸的节奏,道:“在我这儿,你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已经学了。接下去,你得回去做你该做的事。” 第22节 “你管我回不回去?”他不讲道理,像是被她剥去全部自尊和骄傲,当真又变作一个孩子。 “ins,fb,你用哪个?我会看着你。”她便也不跟他讲道理,将他当做孩子。 “你在这里看不到。”孩子又道。 “我可以翻墙。”她更不讲理。 “那就ins吧。”孩子回答,像是敷衍着世上最无聊的要求。 随清却无所谓,只是说:“好,你记着,我会看着你。” “看着我做什么?”他反问。 “读书,旅游,开party,交一个岁数相仿的女朋友……”她一一例举。 他听着竟是笑出来,又反问:“你真的想看到我跟别人交往吗?” 我不想,随清在心里回答,她甚至不想看见他公主抱起他的妹妹。那个动作是属于她的,他的手,他的拥抱,一切的一切。 但在现实中,她还是点头回答:“是,只要你高兴。” “好,”他也点头,“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随清道,“你可以走了。” 他于是起身,背对着她走出去。但就在他侧身开门一瞬,她看到他的泪滑下面颊。他低头,用手擦去,那个动作就如他笑的时候一样羞怯,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会看不到似的。 随清坐在那里没动,只在心里对自己说:a clear cut,她欠他的,必须给他。 虽然这番话叫随清感觉呕尽肺腑,但总体来说,分手分得还算平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第二天,她将魏大雷离开的消息知会了事务所的同事与业主方面,原本在他手上的工作全部重新分配,离职的手续也已经委托外包的hr办理,全部细节都想到了,没有遗漏。她甚至替他写了一封推荐信,在信中不吝惜所有溢美之词。但她怀疑,在那一夜之后,他是否还会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又过了两天,她看到魏大雷的instagram更新了,那是一张机场候机楼里拍出去的照片,几架飞机正停在廊桥外等待乘客登机,配文只是两句话:it’s fun. take care. 随清知道这话就是写给她看的,默默重读了一遍,方才关掉手机。除去一阵锐利的疼痛,她心里竟是释然,一切都已经回到原本的轨道上面。 第35章 奔逸 就是在那一天,随清去了精卫中心。她没有给自己太多机会去细想这件事,既没有预约,也不管时间是不是太晚。她只是去了,不留退路似的。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等她到了医院的时候,当天的专家号早就已经没有了。她在自助机器上挂了一个精神心理科的普通门诊号,而后又像从前一样缴费,拿卷子,做测试。候诊的人很多,比睡眠门诊还要热闹。她看着门口那堵满是医生标准相的玻璃墙,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落在谁人手中。 “随清。”身后有人叫她。 她一惊,回头就看见屈医生正慢悠悠地朝她走过来,头发还是那么少,眼镜架在鼻梁一半的地方,身上穿着旧白色的白大褂,整个人看起来比坐着的时候更加矮小,九月份的天气,两只手还焐着一只玻璃保温杯。 随清不知道怎么开口,是应该解释自己为什么长远没来,还是为什么又来了? 但屈医生只是乐呵呵地跟她聊起天来,说他前一阵在网上看到她了,开头还当是弄错了,只是同名同姓,后来又想连名字带长相都一样,不可能不是她。 许多事又在脑中回闪,快速切换,随清有点想叫他住嘴。 这句话她当然没说出来,但老屈好像能听见似的,看了看她手里的挂号单,笑道:“碰上谁就是谁了,只要来了就好。” 碰上谁就是谁,这句话随清倒是听进去了。后来过了很久,她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又跟医生和病友聊了许多,才知道在她当时那样状态下,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指示,不用想太多,只顾着眼前这一小步,简单,清晰,直截了当。 屈医生一路陪她到护士那里交了卷子,又看着她在候诊区坐下,这才焐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走了。 随清等了很久才轮到她的号。 在那之前,清营造和罗理那边好几个电话找她,候诊区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她只好到楼梯间去接听,在窗台上开了电脑回复邮件。有好几次,她都想走了算了。但脑中偏又出现那张机场的照片,以及那一句it''s fun. take care. 这叫她想起来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自己,以至于对大雷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一次彻底的斩断。就算只是惩罚,她也必须留下来。 等到走进诊室,她看到里面坐着个挺严肃的女医生,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要是让她自己选,肯定不会是这一款。但她还是坐下了,医生问她看什么,她就开始讲,讲这一年多以来所有的事,尽可能的简略,却又不可避免地散乱,语速也太快了。 她不知道医生能从这里面听出些什么来,哪怕是她自己都找不到其中的逻辑。take care,所有的词句奔流而过,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take care。 第一次读到那句话的时候,她还能品出其中嘲讽的意味。他表达的重点显然是在“it''s fun.”上的,将他们时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归结于及时行乐。她觉得很好,这分明就是她求仁得仁的结果,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难过。但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次重复之后,她越来越觉得他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后面那两个词。而且,也只是它们本来的意思,照顾好自己,take care。 医生一直对着电脑打字,此时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问:“有过结束生命的念头吗?” 随清本打算摇头,但又很快想到q中心楼顶上的那一幕。 “有。”她回答,如果当时不是有个人拉住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医生又问。 “大约四个月之前。”随清回答。 “后来呢?” “后来就感觉好起来了,但是……”失眠依旧,有幻觉出现。 没等她说完,诊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老爷爷颤巍巍地走进来,手上拿着不知是什么项目的检查报告单,纸上曲线逶迤。 医生让老人坐下,又对她说:“你现在最好是住院。” “住院?”随清怔住,她想过服药,也想过尝试心理咨询,但没考虑过住院,“我还有工作,没办法现在……” 旁边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实习医生正跟老人讲话,老人面孔灰黄,口中不断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医生安抚了老人几句,再转回来问她:“有亲属或者朋友陪你来吗?” “没有。”随清摇头。 写字台上的打印机开始工作,她的病历还没打完,诊室的门又开了,下一个病人被家属搀着送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两只手腕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纱布,但还是挡不住下面纵横的血印子。 随清忽然就放弃了,跟这些人比起来,她的问题实在是微乎其微。她刚刚还在跟业主开会,记得施工图纸上的各种细节,以及每一个项目节点的时间。下次吧,她又在想,或者干脆就算了,从前不也都这么过来了吗? “怎么样?决定好了没有?”医生又问了一遍,但这一次抬头只看见一张空凳子,随清已经走了,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走廊里候诊的人群中。 走到心理科门口,又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她回头,见是屈医生从睡眠门诊那边追出来。 “看完了?”老屈问,手里还焐着那个保温杯。 “对,看完了。”随清敷衍一声,往电梯那边去。 老屈却又跟上来,问:“哪个医生给你看的?” “姓叶。”随清回答,脑中闪过医生的铭牌,再多也不记得了。 “哦,”老屈点点头,“什么结论?” 随清看了老头儿一眼,心想您问得这么直接,真的符合医生操守么? 但她还是答了:“没什么,说我挺好的,回去注意休息。” “没开药?”老屈又问。 “没有。”随清摇头。 “你等等,诊断给我看一下……”老屈拉住她。 随清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病历本都没拿。 后来,老屈跟她玩笑,说自己二十多岁大学毕业出来就分配到此地,在住院部骑着自行车追过不少翻墙逃跑的病人,虽从来没有发表过影响因子了得的论文,但经验还是有的。 那时的随清已经能品出这里面的幽默——她也是其中之一,试图从精卫中心逃出去,结果让老屈抓住了。 但在当时,她只想走。不走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为这些付出了什么?一切都是错的,她的每一个决定,全都是错的。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座机号码,屈医生看了看,拿过去替她接了,乐呵呵地跟对面说了几句话,而后挂断了告诉她:“是叶医生带的研究生在找你,小姑娘都快急死了,要是找不着,她肯定得挨骂。” 追出来的老屈,受罚的研究生,或者还有脑海深处轻轻的那一声,take care,随清终于还是跟着屈医生走回诊室去了。 她在那里看到了叶医生对自己的诊断:双相情感障碍二型伴精神症状。 双相二型,这个名词她在丁艾口中听到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才让她与曾晨得上了同一种病? 但现实中,她只是开口求证:“不是精神分裂吗?” “你觉得是精神分裂?”叶医生倒是笑了,“我这里一天至少看八十个号,每个病人最多五到十分钟的时间。交流的确有限,但作为医生,看的病人多了,自然成了熟练工,你应该信任医生的判断。” “我能知道您判断的依据吗?”随清又问。事情跟她想象得太不一样了,前后不到十分钟的对话,医生一直对着电脑屏幕打字,抬头看过她两眼,最多了。 “这么说吧,”叶医生打开病历,“我看过你之前的就医记录、测试得分和脑外科的检查报告,跟你有过几个来回的问答和几次对视。从这些就能看出来你的社会功能良好,表达清晰,说话有因果,有逻辑,眼神也很正常。最好的一点是,你有自知力。” “自知力?”随清问。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多优点,她自嘲地想,倒是真没料到。 “对,”叶医生点头,“你自述曾经有过幻视的经历,这说明你分得清什么是真实存在的,什么是幻想出来的。而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大都做不到这一点,也几乎没有自己主动求医的。” “但是我在网上查的……”随清开口。 叶医生又笑,道:“搜索引擎也能看病的话,满街都是绝症了。正常人在情绪变化,过分忧虑或者极度疲劳的情况下都可能会出现一过性片段化的幻觉。你有一年多的重度失眠,这种程度的长期疲劳造成幻视幻听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那种不断联想,失控的状态……”随清补充。 “那是思维奔逸,”叶医生解释,“也是双相患者在躁狂期最常见的症状之一。你能在躁狂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来医院看病也是很难得的。绝大多数的双相病人这个时期自我感觉都会特别好,以为已经战胜病魔,天下无敌了。但从另一方面说,你开始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应该已经在转相的通道上了。” “转相?”随清不明白。 “就是从躁狂期进入抑郁期,”叶医生顿了顿,才又道,“你是屈老师的朋友,别怪我说话直接……” “不会,您尽管说。”随清看着她,等着下文。别怪我太直接,以这种表达开头,显然是要说到最要紧的问题了。 果然,叶医生道:“双相的自杀率大大高于单相抑郁症,绝大多数双相患者的自杀就是在抑郁发作或者躁狂混合抑郁的状态下发生的。你恰好就在这个节点上,而且又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家属或者朋友陪伴。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建议你立刻住院。一方面可以方便我们的观察病情,比如睡眠状况,还有幻视的症状。另一方面,也可以有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你。” 随清听着,忽然就明白了,q中心楼顶的那一场邂逅,便是抑郁转向躁狂的界限,她的这一次循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有人拉住了她。现在,那个人已远在数千公里之外了。 “……躁狂期睡眠需求减少,身体上的疲惫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再进入抑郁期,从天堂到地狱,绝大部分患者恐怕连主动就医的能力都没有。”叶医生还在继续说话。 “大概要住多久?”随清打断她问。 叶医生回答:“至少两周,你先按两周打算吧。” take care,脑中轻轻的一声,take care。 随清点头,答应了。 第36章 拥抱 当天夜里,随清住进了精卫中心的心境障碍病区。这是病房楼层指示上的官方名称,但不管是病人还是医院的护士、护工,都顺嘴管那里叫抑郁症病区。 随清一个人在住院部楼下办好了所有手续,去收费处预存了费用,又到医院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些生活必需品。而后,她搭电梯上楼,在护士站换衣服,抽血,称体重,戴腕带。进病房之前,当值的床位医生来问诊,她就把在门诊跟叶医生说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过去的状态,现在的状态,以及所有可能的诱因。 那时,正好又有一个新入院的病人进来。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得像纸,瘦得不剩七十斤。护士让做什么,女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得由母亲在耳朵旁边重复几遍才能完成。 随清听见护士跟家属说话,才知道女孩是重度抑郁伴强迫症,暴食,再催吐,身体上才刚稳定下来,从综合医院转过来的。她在旁边看着,心里想,像她这样什么都能自理就来住院的,大概也真是很少见了。 离开护士站,随清被安排到了一个两人间。那个病房里已经住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长得挺漂亮,也挺爱漂亮,身上没穿统一的蓝白灰条纹病服,而是一套粉紫色维秘睡衣裤。女人也是双相,正在躁狂期,而且还是最典型的那种,滔滔不绝地讲话,可以讲上一整天。 随清才住进去没多会儿,隔壁床就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的家庭情况都跟她说了——有个四岁的儿子,老公又帅又有钱,自己是全职太太,割腕进来的。 随清听着,心里又在想,把两个处于躁狂期的双相放在一个病房里,医生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不怕她们打起来么? 第23节 不过,她自己显然是个非典型。收拾好床铺和日用品,坐在床边吃过医院食堂送来的晚餐,她又开了电脑,把下午看病耽误的进度都赶上了,然后收发邮件、更新项目日程,安排好明天的工作。 起初,隔壁床那位全职太太跟她讲话,她还不好意不敷衍几句,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那种假模假式的女强人,人都躺在医院里了,还要抱着电脑。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跟那位太太也差不了多少。她也是停不下来,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晚上十点钟,护士进来发药,她们两个人都是一大把。全职太太已经几近几出,经验丰富,还没等护士说话,就过来看随清吃的药,把药名和功效都介绍了一遍——白色长的那种是思诺思,治失眠的;小的圆形是拉莫三嗪,情绪稳定剂;还有白色大一点的那个片剂是奥氮平,治精神分裂的…… 随清怔了怔,心想,叶医生到底还是安慰她了。 其他的药,效果不知。但思诺思挺有用的,她吃下去不久,就睡过去了,也没做梦。 醒来之后以为已经是早上,虽然天还没亮,但至少也应该是第二天了。但她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机,一开始以为是屏幕没有刷新,关掉又重新打开,确认了几次才知道没看错。时钟显示22点37分,也就是说,她睡了三十七分钟。 那之后,便是一点睡意都没了。她可以闻到空气里极其细微的紫外线消毒的气味,听见远远近近每一点声音,高架上汽车驶过,楼下正清运垃圾,医院外面某个通宵棋牌室里有人输了钱在吵架,护士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电梯在井道里升升降降,隔开几间病房有人闷声哭泣,哭了一会儿,声音轻下去,渐渐听不到了,应该是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护士来巡房,发现她还醒着,记下时间,又给她吃了一粒思诺思。 早上六点,又是抽血检查,她仍旧醒着。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跟她聊了会儿,看了昨晚的记录,问她睡不着心里在想什么? 随清努力回忆,好像什么都想了,过去的事,第二天的工作,以及那架正在越洋飞行的飞机。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至少没能想出任何结果。一切就像那架飞机,在云层之上追着太阳飞着,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使得长日迤逦不去。 叶医生看了看她的床边,简单到等于没有的生活用品,齐全到什么都有的办公设备,问:“没有联系家里人?” 随清想到了钱瑛,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母亲听说她住院之后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一种意料之中的失望。莫说是现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病因,就算是身体上的疾病,很可能也是一样的。她还清楚地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大考,她因为严重的痛经没能参加下午的考试。班主任叫了车送她回家休息,钱瑛看到她,脸上就是那样的表情。 钱瑛会想,她这个女儿就是这样,刚刚好了一点,做出一些成绩,到了关键的时候又不行了。 她于是摇了摇头,答:“我就一个人。” 关于奥氮平,她也问了叶医生。 叶医生解释:“这也是治双相的常用药。” 随清又问:“您的意思是,这两种病之间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双相,或者精分,都只是一个名词,”叶医生答得很温和,“精神科几乎都是特异性的疾病,每个人都不一样。” 叶医生走后,随清又开了电脑继续工作。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也起来了,还是像前一夜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说躁狂期发作起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结婚前就是蒲酒吧,各种一夜情,后来总算稳定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孩子。但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又不对了,趁老公加班,偷偷跑出去约炮,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差点出事。过后又恨死了自己,十几天根本起不来床,这么要好看的人,连头都懒得洗,从床上移动到浴室那几步路,走得好像登珠峰顶那么窒息。 随清只是听着,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呆在这里。她好像从来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哪怕是在那场车祸之后,除了去过几次交警队,又因为换气过度进过医院,以及后来出席葬礼的那半天,她连假都没请过。每天上班,下班,加班,开车的时候礼让行人,买东西付了钱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就算是现在,人已经住进医院里,她这一天过得就跟还在办公室里一样,电话,邮件,图纸,一样都没落下。 再转念才想起自己那些症状来,高架桥底下的追尾事故,闭上眼就在脑中不断涌现的结,还有小她十岁认识不过几个月就上了床的实习生。赛车思维,宏大思维,性欲亢进……双相的典型症状,她其实一样都没少占。 那一刻,她也想过要给罗理和邱其振写一封信,至少告诉他们她现在的状况,出于一个项目主创建筑师应有的责任感。但几行字写出来,又全都删掉了。存着几分侥幸,她觉得两周很快就会过去。甚至还在想,如果明天还是像现在这样,她就向叶医生要求出院了。 当天夜里,仍旧像前一天一样。十点钟,护士准时走进来,给她一片思诺思,看着她吃下去。药还是有效的,让她睡了三十分钟左右。她醒过来,按亮手机看了看时间,这一次没觉得是手机坏了。 她住的这个病区都是轻症患者,不没收通信工具,也没有很严格的门禁,很多病人都有家属陪床。隔壁床全职太太的老公加完班也来了,两个人还是很要好的样子,关了灯,拉起了两张床之间的蓝色布帘。 随清便也成人之美,不再勉强自己硬睡下去,干脆起床去楼道里转了转。她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看了眼魏大雷的ins。机场那张照之后,又有一张从窗口拍出去的照片,只配着一个词,morning。他已经到家了。 随清站起来,窗外是夜色下的城市。她也想开窗,可伸手试了试才发现这里所有的窗都有安全装置,没有专门的手柄,根本打不开。还有洗手间,里面连一块镜子都没有。她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点钟,护士巡房,又是一粒思诺思,还是一夜无眠。 六点钟,抽血检查。 八点半,医生查房。 她跟叶医生提了出院的要求,被拒绝了。 她说我从前也这样过来了,这一次也会过去了。 叶医生说:“这病的确是自限性的,三分之一自愈,三分之一变成慢性,三分之一结束生命,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让她陷入了哲思,她会是哪一种呢?如果那一天夜里,没有人拉住她的手。 而后,护士就把她上午的药送来了。 全职太太又凑过来看,说:“哎呀,给你加了一种,曲舍林,这治抑郁的。医生觉得你转相了,你怎么进来的这么巧……” 随清没有在意,纵联那边刚刚call了一个视频会议,她在病服外面套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电脑拿到楼道里,手指头当梳子理了理头发,还是参加了。 会开到最后,药的副作用上来了。眼球震颤,视线模糊,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挨到结束,关了电脑,摸回病房,闭目躺在床上。 脑子里倒是慢下来了,她又开始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她一定要求出院了。 而后,突然就变了。 那时,隔壁床的全职太太正在说自己上一次抑郁发作的经历,每天早晨天没亮,总要躺在床上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句,要是死了就好了。但起床之后,又表现得特别贤妻良母,对儿子特别特别好,对老公也特别特别好,总是无缘无故地就想抱抱他们,因为心里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随清听到那句话,就像是被按动了脑中的一个开关,又或者是一堵巨大的玻璃墙在她面前轰然碎裂。咔的一声,巨浪滔天涌来,温热而窒息,一切都变了。 她想起曾晨的那些拥抱,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只是拥抱,紧紧抱着她,埋头在她肩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心跳和呼吸的节奏,他的手箍在她的手臂上。只是一瞬,她终于懂了那些拥抱真正的含义。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想那件事了。 他分明是在说救救我吧,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还有,昨天夜里以及今天上午护士送来的药,大大小小的白色片剂。她忽然那么肯定,她曾经看到他吃过。因为细节清晰到可怕的地步,她甚至可以在记忆中看到那些去掉外包装的药品,被仔细地分好每一天的剂量,放在星期药盒里。 她一定看到他吃过,却没有问那是什么。 那天下午,随清因为换气过度,被推了一针镇静剂,可以麻翻一个壮汉的剂量,她却还是一直醒着,而后又爆发出严重的咽炎症状,窒息,疼痛,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就是一年多前曾晨车祸之后她的样子,一个循环又开始了。 叶医生又来了,给她加了一种药,或者添了剂量,她根本搞不清是哪一种。 她听到手机在床头震动,知道有很多人等着她,却动不了,越是动不了,就越是心急如焚。 第37章 morning 等到随清能够拿起手机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在上面看到无数工作群里的未读消息,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好几条私信。她看着屏幕,目光却聚焦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眼前所有的字都模糊的。 只有其中的一条信息,大约因为足够简单,她看清楚了,也能够理解那里面的意思。那是一句四个字的问句:“你在哪里?”来自邱其振。 信息发出的时间,就是在白天那一场视频会议之后。也许是看到了她领口露出来的病服,也许只是因为会议进行到最后时她反常的状态,他识破了她的伪装。 他可能打过电话给她,也可能没有。她无力再去翻看来电记录,只知道隔了一阵他发来第二条信息,又问了一遍:“随清,你在哪里?” 她蜷身躺在床上,用身体为自己筑起一道蜿蜒的墙,独自一个人在这道破墙里看着那两个问句。直到这个时候,她仍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来回复的他的问题。但字一个个打出来,又一个个删掉,再打,再删。就这样重复了十几次,她终于放弃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拆穿,这件事她骗不了老邱,也瞒不下去。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骗他。 她在备忘录里编辑好了整段的回复,以一句“我住院了,在精卫中心”开头,交代了所有工作上的细节,并且预设了三种可能的场景。第一种,她两周就能回去工作。第二种,她需要一个月。第三种,她没直说,但老邱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能看出来。 她把这一长段文字从备忘录里拷贝出来,贴在对话框中,一次出发,而后看着信息界面上方的状态变为“对方正在输入……”。 她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回复,脑中莫名出现钱瑛的样子,那种失望的表情。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才刚做出一点成绩,又不行了。 邱其振的回复就是这个时候来了,仍旧只是简单的一句话:“需要人来看你吗?” 随清不确定这个“人”指的是谁,是老邱本人,还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只得用一个玩笑带过去:“不用了,有人来看也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 这一次那边的回复倒是具体了一点:“只是看看,你不用跟我讲话。” “那笑总得笑一下吧。”随清还是婉拒。 闲聊到此为止,老邱问了几个关于项目的问题,而后对她说:“外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 随清说:“清营造都是新员工,这个项目现在只有我最了解。要是有问题,还是可以电话找我的。” 老邱回复:“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随清:“呵呵。” 单看这一段对话,她完全是一个正常人,跟投资人谈着工作,开着玩笑。 就跟曾晨从前一样。 所有事情都交代出去之后,又到了十点钟吃药的时间。还是一片思诺思,让她睡了过去。但这一次却是深长的睡眠,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来理床,她才被吵醒。 叶医生开了几项检查,由护工陪着她去做。具体做了些什么,她一无所知,在检查科室的床上又睡着了一会儿。也是医生叫她,她才醒过来。 至此,原本的无眠变成了嗜睡。她不分昼夜地睡着,仿佛沉在深深的水底,做着各种颀长诡谲的梦。 偶尔清醒的间歇,她竟有些庆幸,老邱及时识破了她。否则到了这个阶段,凭她自己也撑不过去。但后来又觉得,也许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理解,是她终于放开了手,才换来这一刻的抽离。 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医生说那是体位性低血压,她却觉得更像是一瞬万年的星轮,宇宙洪荒都在眼前了。除此之外,震颤还在继续,时而心悸。 所有人都叫她坚持,叫她别急。 叶医生说:“不要急,你得给药物时间,给你自己时间。” 照顾她的护工也说:“姑娘,没什么可急的,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其余都是假的。”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又来介绍经验:“别急,突然有一天睁开眼,你就会觉得天晴了,花开了,什么都好了。” 所有这些话,她都听见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不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失望就失望吧,她破罐破摔地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所有人都劝她节哀,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她只想再一次投入那个怀抱里。 一连几天,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最后上了鼻饲管,有过一次心脏骤停。 急救车推过来之前,床位医生在她胸口按压。而她却站在一步之外超脱地想,好像听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说过,抑郁期最不能离开人的阶段是中轻度,重度反而没有那么危险了。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就连结束生命这样一个动作也无力完成。那时,她还觉得有道理,现在才知道这话其实说错了,结束生命根本不需要任何动作。正如此刻,她可以看到自己垮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一层地垮下去。 急救车到了,除颤仪的电流,多巴胺,阿托品,肾上腺素,利多卡因,轮番穿过她的身体。 take care,又或者还有脑海中轻轻的一声,take care,把她往喧闹的这一边拉了一点点。 改变,出现在入院之后的第十四天。 随清在早晨醒来,那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的开始,隔壁病房有人在哭泣,走廊上陪床的家属在吵架,住了一阵的病人缠着医生商量出院的日期,护工把早餐送进来。 而她,闻到了豆浆的气味。大约因为煮过了头,有一点豆腥气,她不喜欢。但隔着那层气味,又闻到一阵热烘烘的麦香,这个她喜欢。以至于后来她跟屈医生玩笑,说自己是被肉包子的味道唤醒的。 就是在那一天,她开始吃东西,而后还靠在病床上看了会儿电视。 电视可以收到的台只有那几个,能使用的时间也是有规定的,时间一到,自动关闭。随清看着,竟然笑起来。她忽然有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住在宿舍里。那时候挺快乐,离开了家,学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她常常晚上跟着同寝室的女孩子出去吃宵夜,全都是从前碰都不敢碰的黑暗料理,三年多胖了十几斤。直到大四,参加其他学校一个挺有名的教授办的workshop,两个礼拜又被虐得瘦回去,每天想的除了改图纸,便是做模型,头发都没时间洗,两只脚肿起来。到了最后讲方案的那一天,赤脚穿了一双男同学借给她的球鞋。但那一次,真是酣畅淋漓。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看着她笑,说:“现在觉得怎么样?” 随清不知如何回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分明地理解,自己真的只是病了。现实里,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她还是那个压抑着长起来的女孩,终于遇到一个人,又突然失去了他。她的悲伤还是那些悲伤,遗憾还是那些遗憾,但她此刻的感觉却已天翻地覆。 后来,随清一直在跟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聊天。当然,还是那位太太说的多一些。她说小时候父亲很严厉,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也要她做到最好,如果做不到便是责骂。但她越是长大,就越是不行,父亲也从责骂发展到扇耳光,拉头发,最严重的一次把她按在墙上卡脖子。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就不对劲了,在学校里打同学,骂老师,上学放学路上偷东西。父母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着她到处看医生,做各种脑电波检查,吃中药西药,还有心理咨询。大约是因为看病实在太贵了,加上上当受骗,林林总总花了几十万。反正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她,甚至表现得有些战战兢兢。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后来读书还算不错,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恋爱,结婚,生了孩子。但有些东西,就是修不好了。她爱过很多人,尤其是她的老公,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又如何在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跟另一个人长厢厮守。每当生活变得好起来,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去破坏,事情过去之后又往死了憎恨自己。 全职太太很漠然地说着自己的故事,尤其是说到父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随清反而觉得,她们的经历其实很相像。 她不禁又想起曾晨,他曾经是个怎样的孩子?如何成长起来?又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虽然一切都已经太迟,但她还是很想知道。 十点钟,护士准时来病房发药。随清吃了睡下去,躺在床上又看了一眼ins。直男就是直男,十几天并没有新的照片po出来,仍旧是那一张清晨的街景。但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看得更加分明,那窗外的树是绿的,天是蓝的,街灯正变换颜色,咖啡馆挂出招牌开始营业。那里应该就在大学附近,那块黑板上还写着给学生的特殊折扣。 她又笑了,轻轻地,说了声:morning. 第24节 第38章 stay alive 从那天起,随清开始可以注意到更多周围的事情。 起初,她记住了自己每天需要吃的药。这事听上去理所当然,其实并不是很简单。那个时候,她总共需要吃六种药。有的早晨吃,有的晚上吃,也有的早晚两次,还有早中晚三次的。而且,每一次的剂量都不一样。最后是临睡前的那一粒助眠剂,这个倒是最好记的。 从前,她总是觉得依靠药物获得的睡眠并非是真正的睡眠,经过了这一场才觉得其实都一样。睡眠就是睡眠,活着跟死了才不一样。 而后,她又开始看到身边的事物。第一个发现,就是自己带来的所有办公设备都被收走了,她的电脑,她的boox和手绘笔,只给她留下一本隈研吾的《自然的建筑》。她吓了一跳,以为遭了贼,问过护工,才知道是有人来看过她了。 她问护工那个人长什么样?护工想了半天,描述出来的外貌却跟她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后来才知道是护工阿姨记差了。阿姨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安慰她说,肯定是她家里人,给她送了衣服,又存了钱,不可能是不认识的,就为了偷拿她几样东西。 直到看见手机上的一条信息,随清才知道,那个人是老邱。老邱告诉她:电脑、和boox都拿走了,医院里不需要用到那些。 随清一时无言以对,而后才发现这条信息发于一周之前,回不回复似乎也无所谓了。但她出于礼貌,还是回一条:“那隈研吾呢?是让我带病坚持学习的意思么?” 老邱那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都只是些小体量,你可以做得更好。” 随清看着这句话,竟是有些感动。金主爸爸没把她扫地出门,g南的项目里还是有她的位置的。 但她还是挺难想象那个画面的,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进出都接着管子,让邱其振看见了。 不过,经过了这一场,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想不通的。看见了就看见了吧,只不过是老邱。 这句话在脑中一过而过,她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发觉,自己仍旧不愿意让那个人看见她当时的样子,绝对不能。初初念及,她还觉得是因为他那样的人不应该经历这样的事,直到后来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受不了。这件事,这个人,她到底还是没想通。 至于老邱,就不一样了。 就算邱其振说他来过,其实也不一定是他本人,很可能只是他手下的甲乙丙丁。随清翻了翻那些给她送来的东西,里面有吃的,有衣服,还有些生活用品。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买的,很可能是他在a市的另一个秘书,为了方便记忆,说不定也起了个英文名字叫vera,vera poon,vera q,vera r…… 联想又一次一环套着一环地展开去,她立刻叫停,自觉就像在一间零线地线接反了的房子里,什么都不敢碰,只等着突然跳闸陷入黑暗的那一刻。 但那一刻并没有来,她于是继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叶医生每天来看她,根据她的感觉,调整着药的种类和剂量。 还会再发生吗?随清很想问。 不等她开口,叶医生已经答了:“都知道抑郁症是因为患者脑中的神经递质失衡,但现在除了开颅取脑脊液之外,还没有一种检查手段能准确认定到底缺的是哪一种神经递质,又究竟缺了多少。双相还要更加复杂一点,因为每个人的循环周期都不一样,用药也就不一样。全靠病人和医生配合,一点点找出最合适的药,最合适的剂量。” “需要多久?”随清问。 “不好说,”叶医生只当她是想出院,“等你症状稳定了,就可以出去。但还是得每两周随访,一旦有什么异样,立刻过来。” “就一直这样下去吗?”随清又问。 大约是每天听到太多这样的问题,叶医生笑得有些无奈,答:“糖尿病和高血压也需要长期服药,怎么就没人想过把药停了?说到底还是觉得这不是病,自己靠意志力就能克服吧。” 随清没说话,叶医生看看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说:“如果有生育的打算,一定要跟医生讲。” 随清心里一滞,脸上倒是笑了,摇头道:“没有。” 其实,那一刻,她只是又想起了曾晨,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们走上了如此相似的一条路。但他犯过的错,她必定不应该再犯了。 叶医生走后,随清一个人去楼道里待了会儿,又看了眼那个ins账号。 那人总算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虽然照片没有,但还是分享了一首正听的歌,jose gonzalez的stay alive。 怎么就这么应景呢?随清笑了。接下去的那几天,她时常听着那首歌,在住院部的楼里散步。 她所在的这个病区有一整层楼,住的都是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还有各种强迫症的患者,比如那个暴食再催吐的女孩子。 但无论在走廊上还是休息室里,她都没看见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是因为情况不好,躺在病房里出不来,就像她前几天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已经好转出院了。随清宁愿相信是后一种。 在病房里呆着的时候,随清还是跟隔壁床的全职太太聊天。全职太太的躁狂已经压下来了一点,话没那么多了,但说还是一直在说。 少年时的误诊,以及后来私自停药,让她复发了好几次,循环的频率越来越快,症状越来越严重。 大学毕业之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换工作。每次一开始总是很好的,各种优秀员工,最佳业绩,年会主持人。但最长一年就不行了,蒲吧,一夜情。事情过后,又开始厌恶自己,想不通,想死。因为一点小事,在公司里跟人吵架,吵完了一个月不去上班,不出门,不洗澡,不梳头,餐盒满地。特别怕接到家里的电话,一听到父亲的声音更不对,心跳飙上去,气都透不过来。 “得了这种病都怕被别人知道,”全职太太继续说,“我正好相反,确诊之后反倒心定了。我宁愿让别人都知道我是双相,总好过他们觉得我道德败坏,又脏又懒。” 随清听着,只觉开启了一个新世界的门。暴躁,出轨,水性杨花,这些事在身边许多人身上都发生过。那些人被人骂着,笑着,看着热闹。却很少有人想到过一种可能,他们其实只是病了。 那时,她跟全职太太已经渐渐熟起来,终于开口问:“你为什么会跟那些人在一起,你喜欢他们吗?” “什么人?”全职太太正在护肤,矜矜业业地完成着十几道工序中的一道。 “就是酒吧遇到的那些。”随清补充,同时也想起自己的那一次邂逅。 “怎么可能?”太太笑出来,去卫生间洗掉面膜,“躁狂期做的事情,过去之后有很多我记都不记得。或者说,那时候做那些事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随清听着,点了点头。她也有过一样的感觉,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爱或者被爱,其实都是与她无关的。也是该想通了,她对自己说。 但走到卫生间门口,全职太太才觉得刚才说的话并不严谨,停在那里想了想,又转头回来对随清道:“但也不全是……” “什么不全是?”随清不懂。 太太回答:“因为我跟我老公也是这么认识的,我肯定是爱他的,他也肯定爱我。” 随清愣了愣,这才笑出来,只觉这件事就跟叶医生说的神经递质一样,根本就是无解的。甚至还要更难一点,开颅取脑脊液也没有用。 两天后,全职太太出院了,临走之前到休息室来找随清。 那里经常有各种活动,随清那天正好被护士叫去画画了。两人在休息室门口道了别,交换了联系方式。随清这才知道太太的名字叫蔡莹。 隔着一道玻璃门,两人看着休息室里的搓麻将一样围着一张张方桌坐着的病友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吵架。 蔡莹突然笑起来,随清问她笑什么,她这才解释:“我就是想起去儿子幼儿园的时候,里面的小朋友其实也跟这差不多,笑啊,闹啊,哭啊,乱发脾气。但这些事你看见小孩子做,就会觉得很正常。大人做,却会觉得很惊悚。其实都是一样的事,这些人只是生病了而已,暂时放下理智,做一会儿小孩子。谁还不是个宝宝了,你说对不对?” 随清失笑,点头,觉得这话说得挺睿智。甚至连幻觉也是一样的,很多孩子都有幻想中的朋友,与他们说话,作伴,玩耍,大人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蔡莹跟着老公走了,随清又回到休息室里继续做游戏。 这游戏也跟幼儿园里的差不多,四个人一起用桌上的彩铅画画。先是正着画,再倒过来临摹。目的其实是为了说明一个心理学上的现象,一般人反过来画的画都要比正着的好,因为正着看的时候,脑中呈现的形象是被篡改过的,你自以为熟悉的东西,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过。 但这种要求对随清来说太小儿科,不管正过来还是反过去,画出来都一样。隔壁桌还有个美院的更过分,360度旋转都无所谓。那天主持游戏的就是叶医生带的那个研究生,看到她们俩的画郁闷了,说你们这种学过的,不作数。 随清回头,与那个隔壁桌那个相视一笑。这才发现那个人就是入院时见到过的女孩子。她也好起来了,虽然还是很瘦,皮肤苍白得像纸,微笑时露出来的牙齿因为曾经太过频繁的催吐龋齿严重。但她的确在笑。 第39章 六公里 在精卫中心住了一个月之后,随清出院了。 那时,a市的街头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空气干爽,风吹在身上微凉,天空是一年当中最蓝的颜色。哪怕一个人时空穿梭突然来到此时此地,也会立刻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 而随清就是那个时空穿梭的人。她回到名士公寓,打开家门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已经隔了一世似的。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去了事务所。清营造的几个员工都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过去的一个月,此地的工作都是邱其振的人在主持。理由只是她病了,在住院。 随清料到他们都会觉得很奇怪,甚至想过一种可能,等她回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不在了。但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要好,没有人辞职,工作照常进行,g南的项目一点都没耽误。 她又有些感动,觉得于情于理都该把自己住院的原因和当下的状态交代一下。当然,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算她没有所谓的病耻感,也得为了项目的宣传考虑。还是那句话,不能坑了老邱,还有罗理。 几句话说完,大家散了开去,只剩下她独自留在办公室里。她在桌边坐下,眼前刚好是那道玻璃门。一瞬间,魏大雷推门走出去的那一幕又在脑中重现。她看到泪水在他脸上滑落,留下浅浅痕迹。那短短一秒的画面被定格,回放,不肯淡去。但她最后还是甩掉杂念,打开了电脑,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她跟吴惟视频。也是隔了很久,才有这一次。在此之前,她都是推说太忙,只有信息来往。 视频接通,吴惟一见她就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随清挂上一个笑。 “看你有点不对。”吴惟又道。 随清顿了顿,答:“我打发他走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先说起这件事,过去的一个月里,她应该告诉吴惟的远不止于此。 “谁?”吴惟一时没反应过来。 随清没提名字,心想吴惟应该猜得到,这个“他”只能是魏大雷。 “为什么啊?”果然,吴惟问。 “早就说了,只是几个月的事情。”随清回答。 吴惟听闻,却看着她半晌无语,许久又是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现在的状况,”随清笑说,“不适合跟人谈感情。” 吴惟自然以为她指的是放不下曾晨,便还是像从前一样劝慰:“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要你立刻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人啊,最不应该对不起的就是自己。” 随清却说:“不是因为过去的事。” “那是什么?”吴惟不解。 “那是什么?”吴惟不解。 直到这时,她才把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统统都说了。 吴惟听得有些懵了。一年前她的情况,吴惟也是见过的,但从没朝那方面想过。 随清倒很淡然,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自己也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大概也只会劝说,想开点,别伤心。 等到吴惟缓过来一点,开始问她现在的病情和以后的治疗。随清回答得很坦率,目前症状暂时稳定,每两周复诊一次,一旦发现情绪波动,也要立刻就医。 “是不是看那种心理医生?”吴惟问。 随清笑了,觉得此刻吴惟脑中大概正出现一张贵妃榻和一块摇晃的怀表,这便是一般人印象中看心理医生的方式。 “是看精神科,”她坦然纠正,“医生说我这个阶段并不适合开始心理咨询,过分追究一个原因,反而可能增加思想负担。她建议我专心吃药,过了急性期再考虑其他辅助治疗。” “那就只是吃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吴惟又问,简直就是要飞回来督促她康复的架势。 “倒是也有别的,”随清想了想,一个个数下去,“规律作息,坚持锻炼。还有,避免复杂的人际关系。” “什么叫复杂的人际关系?”吴惟不懂。 “比如恋爱,”随清举例,而后玩笑,“但我们这种老夫老妻的不算。” 吴惟自然想到前文,有话要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难以置信:“……所以这段时间,都只有你一个人?” 随清没承认,也没否认。真要说是一个人也不对,其实有挺多人陪着她的,她觉得。 “你怎么让daryl走的?”吴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医生说的话,总得听吧?”随清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医生会叫你们分手?”吴惟表示不信。 随清顿了顿才开口,有点儿答非所问:“他就是我最复杂的人际关系。” 她还是没提他的名字,但吴惟当然知道这个“他”只能是魏大雷。 那一刻,随清看到吴惟脸上惋惜的表情,不禁又想起那天夜里她与大雷之间最后的对话,那一场决绝而残忍的分手。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的悔意,因为理由就摆在那里,没有任何被粉饰的可能。 这是那天之后她第一次对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却意外发现心中多了几分安定。不管治疗需要多久,能不能达到痊愈的标准,至少她已经放弃了这可能的幻觉中最为矇昧人心的部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凡事也只要对自己负责即可。 这道理似乎跟失眠是一样的。对于失眠者来说,独居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因为睡不着的时候,完全可以不睡,而不是强迫自己躺着,以免惊扰了枕边的人。 那一刻,她又不禁想到曾晨。与她在一起之前,他也许也有过这样释然的时刻,与自己和解,接受所有的低沉与软弱,疯狂与自大,丝毫不必伪装。 第25节 之后的每一天,可谓平静。 随清吃药,工作,休息,循环往复。她每隔两周去精神卫生中心找叶医生,聊五分钟,开两周的药,然后再遵照医嘱,吃药,工作,休息。 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吃药,努力地睡觉,努力地做饭,再努力吃掉。每一口食物,至少咀嚼六次。 她甚至又开始健身,无论多忙,每天四十分钟。在那四十分钟里,她什么都不想,甚至连工作都不去考虑,只是一心一意地计数,专心致志地呼吸。 但她一直都不喜欢健身房的气味,也不喜欢瑜伽。叶医生说每个人适合的运动都不一样,反正每一种都能产生多巴胺,对康复都有用。蔡莹说自己夜跑,建议她也试试。她记下了,但一直都没开始。 与此同时,纵联参与投资g南项目的消息已经公布。因为这个项目带来声名,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集团会在西部有更多的机会。邱其振的信任危机果然因此解除,他得以重新回到集团主席的位子上去。而那个特别会生孩子的邱其恺,在位不过几个月,离场得有些落寞。 g南的工程也即将开始,随清醒着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考虑工作上的事。 偶尔,只是偶尔,她记起那个约定——我会看着你。 每到那时,她便会去看一眼魏大雷的ins。而魏大雷也如约放上照片来。当然,很可能并不是为了那个荒唐的约定,她甚至觉得他已经忘记了。只余她一个人在此处窥探,从那些图像和只言片语中推测他的近况。 直男的ins不见人影,只能从景物中知晓他已回到美国,在学校附近找了房子,如她所愿地读书,旅游,开party。她的确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学生应该有的生活,却不知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但很快她也就想通了,也许他的人生原本就是应该与她无关的。 至于女朋友,暂时还未见过。但天知道他那个年纪的人会怎样,哪天突然po出床照来也不一定。可转念又觉那样也好,她会妒忌,作呕,然后死心。 但有些时候,她又会看到他分享一首歌,或者光秃秃地po出一组的英里数。也是怪了,只是一首歌,几个数字,却能叫她从中辨出那个曾经熟悉的人。 那些歌,她一一找来,开车的时候听,工作的时候听,健身的时候听。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听着。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跑步。至于跑过的距离,跟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英里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最初,她只能坚持两公里。但她不急,哪怕每公里要跑上十分钟也不急。十分钟只是她人生中的一瞬而已。 天气渐冷,银杏叶黄了,果子落下来。而后是梧桐,覆了满地的枯叶。冬天已经降临。慢慢地,她可以跑到六公里,每公里七分钟。 也是巧了,叶医生告诉她,有研究表明,六公里的慢跑所产生的多巴胺可以延续一天的好心情。而这个距离,这个速度,也正好是她最舒适的距离和速度。 每个夜晚,她结束一天工作,便会回家换上运动服和跑步鞋,在附近的街心花园里做准备活动,而后跑上六公里,风雨无阻。那些冬夜里,她在街灯的光晕与黑暗之间穿过,摆臂,大腿带动膝盖与胫骨,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 只在那些时刻,她觉得,他们的约定,他一定还记得。 第40章 q中心 服药三个月之后,随清开始心理治疗。 去见心理医生之前,她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却是越看越茫然。心理治疗的流派何其之多,那些基于宗教信仰或者个人经验的自不必说,时下国内正规机构里最常见的还是经典的精神分析疗法与后来发展出来的认知行为疗法。 所谓精神分析疗法,往往需要追根溯源,将现时的情绪放大,尝试找到幼年亲密关系中的问题,以及应此产生的自我保护模式。 而认知行为疗法又正好相反,并不特别寻求儿时的心理创伤,直接关注当前的问题,尝试改变思维和行为模式。 看书看到此处,随清就曾玩味地想,两相比较下来,似乎还是弗洛伊德的理论更加讨喜一些。精神分析法实在是个自我安慰的好途径,无论病情如何,心理咨询师都可以告诉病人,你并非命中异数,也不是人品不够好,只是因为小时候缺爱,比常人少得到了几个拥抱而已。 总之,理论学习并没有什么结果。随清最后去见的心理咨询师还是叶医生推荐的,精卫中心心理咨询科的医生,正高级别,属于分析派与认知行为派的结合。 医生人很和气,四十几岁,女性,各方面的资历都很出众,就连声音也很好听。但也许是病入膏肓了吧,随清的配合始终流于表面,仅限于准时赴约,态度平和,问什么就答什么,要她回去之后做的任务也都一一履行。 所有这些她都认认真真地做着,不差分毫。但几次下来,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旧抵触这种方式。问题真正的症结,她一点都不想触碰,不管是她的幼年,还是曾晨。 相比之下,她在精神科门诊倒更像是个模范病人。按时服药,合理作息,坚持锻炼,注意营养,医生对她的要求,她都做到了。 直到有一次叶医生主动问起心理咨询的事,她这才委婉地说了几句,言语间有些想放弃的意思。 叶医生倒也觉得没什么,对她道:“心理咨询本身就不是立竿见影的,患者跟咨询师之间也讲究一个缘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换了吧。” 随清没有立刻表态,既是不好意思辜负了叶医生的好意,也是因为眼下并没有更加属意的咨询师。既然是缘分,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呢? 恢复到了这一阶段,她的大多数症状已经得到控制,状态稳定维持。但也不是说一切都好,各种压力与情绪上的起伏总归还是会有的。 比如那一天,她接到一封邱其振转来的电邮,是关于国内某项建筑奖,已经落成将近一年的q中心或将被提名当年的社区贡献奖。 随清打开电邮附件中的提名名单,q中心的主创设计写的是两个人——曾晨和随清。 许久,她看着这两个并排列在一起的名字,脑中又是各种蜂涌而出的碎片。 许久,她只捉住了其中的一个念头——那个叫随清的暂且不论,但q中心,以及曾晨,是值得一个嘉奖的。 不过,她也知道,这个奖项跟一般建筑圈内的活动不同,历届获奖名单不是城市公益项目,就是乡村慈善项目,凡是入围的作品也都体现出强烈的人文特点,所以社会关注度一直很高,完全不是圈内自娱自乐。q中心这样一个商业地产能够进入候选名单实属罕见,等到名单公布之后,大约又会引起一波热议。而当曾晨这个名字摆到媒体面前,那场车祸或许也会被再一次提起。 这件事,邱其振本可以自己做主。如果他希望q中心得奖,接受提名即可。要是不希望纵联地产再受到那场事故的影响,也满可以直接拒绝。但他却还是提前知会了她,问她的意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 随清没有立刻回复,她需要时间考虑。忽然间,一日的工作又变成了她的避难之地,和从前一样将她从各种纷杂的念头中搭救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她带着几分调侃地想。这一刻,她的确感受到了弗洛伊德跨越世纪的睿智。有些事并非是你不去触及,就会渐渐消失淡忘的。 当天夜里,她跟吴惟视频,聊到后来说到那项建筑奖。 “要不要我远程出场?”吴惟最喜欢互怼,想到颁奖礼上与丁艾遭遇的概率,顿时起了兴致。 随清答说不用,现场那么多人,而且邱其振也会去,丁艾不会对她怎么样。 吴惟倒也不勉强,只调侃某些人另有了plus one,就把闺蜜忘了。 随清只是笑了笑,答:“我跟老邱谁都不是谁的plus one。” 经过之前关于人际关系的那一场对话,吴惟也算是暂时改掉了老毛病。随清不愿意,她也就作罢了,但临了还不忘支招,又嘱咐她道:“丁艾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她单相思是种病,哪怕出厂时候就有的备胎,也只是备胎。就算哪天不得已转了正,进厂修理也是要被换下来的。要是她还想不通,我这儿有个秘方,去找根裤腰带烧成灰泡茶喝了,包好……” “你嘴太毒了,我还有事,不说了。”随清听不下去,打断了吴惟。 视频挂断之后,她不禁又想起上一次见面,丁艾对她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终极的一问——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保护机制,追本溯源,对弗洛伊德的敬佩又出现在她脑海中。有些事,哪怕你不去碰它,哪怕再久,它也总是在那里,伺机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时刻。 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打开电脑,回复了老邱的邮件,同意接受那项提名。q中心,以及曾晨,都值得一个嘉奖。而对她来说,那些事也是该面对了。 颁奖礼在一个月之后举行,就办在a市新区的创意园里。因为关注度了得,典礼是对外售票的,仪式现场除去圈内人和媒体记者,还有数百观礼的市民。 在这样一场活动中,q中心这种商业项目实属乱入的异数,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商业建筑第一次杀入这个入围名单,虽然被提名的奖项只是不算太重要的社区贡献奖。 组委会大约也有类似的感觉,念到q中心的提名时,还特地稍做解释,说他们这个奖从来没有刻意把商业项目排除在外。而对于此类大型建筑而言,q中心的中庭绿地做了很好的尝试,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向公众开放,创造了新的公共社区空间,从而在商业运作与公共利益之间取得很好的平衡。在此之前,很少有商业作品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从这个角度来说,q中心是有突破的。 不是盛赞,仅是中肯,社区贡献奖最后也还是颁给了一个古村落复建工程。 但随清却并无遗憾。她知道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尝试,体现了老邱那样的资本家对社会的一点点责任感,以及曾晨这样的建筑师对空间公正意识的一点点反省。 也许是因为主场优势,播放q中心入围视频的时候,现场曾数次响起掌声,鼓掌的大多是新区附近的市民,他们住在这里,熟悉这一切,也因此受益。 随清站起来致谢,听着那些掌声,不禁有些动容。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听到了吗?这是给你的。 那一刻,她又记起曾晨对她说过的话,说他不愿意每个地方都是一个样子,一座高塔,一个广场,以及许多玻璃钢筋筑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高塔、广场与摩天大厦。 待她重新坐下,身旁有人伸过手来,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她知道那是老邱,尽管她已经低下头,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颁奖礼继续,建筑评论奖环节,随清看到了丁艾。 虽然她也知道,从台上往台下看,只是一片灰暗的虚空,但她还是觉得丁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了。随清跟邱其振道了别,去外面倒了杯水,吃下两粒碳酸锂片,再去媒体那一区找丁艾。 这一次,轮到丁艾意外,完全猜不到她的来意。 而随清只是心平气和地说:“有时间吗?我们聊几句吧。” 丁艾看着她,终于还是点了头,一路跟着她走到会场外面。随清找了一间空着的休息室,走进去开了灯,又关上了门。 “满意了吧?”丁艾在她身后开口道。 随清回头,也许是那两片碳酸锂的作用,她还是很平静,只等着听下文。 丁艾走近她,又问:“你到底打算把他消费到几时?” 随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你觉得他不应该得到这个提名吗?”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反抗,丁艾倒是怔了一怔,片刻才又开口: “他本来可以有更大的成就……” “是的,可惜了。”随清低头,看见丁艾垂在身旁的手微微颤抖着。 许久,两人都沉默。 “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最后,还是随清先开了口。 第41章 日记 这句话让丁艾轻笑了一声,她抬头看着随清,问:“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认识的他。”随清回答。 丁艾反问:“你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而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随清从来不觉得这一场对话会很容易,她只是照着原本想好的说下去:“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丁艾又反问,语气愈加嘲讽。 “谢谢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随清平铺直述,“让我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他,至少不了解他的全部。” 也许正是因为她反常的冷静激怒了丁艾,丁艾看着她冷笑出来,道:“随清,你作为建筑师差强人意,做人倒是了得,什么都能自圆其说,什么事都好意思做出来。所以你每一次拿着他的设计站到镜头前面,我都要问问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曾晨,你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邱其振……” 这是第一次,随清听到丁艾当着她的面承认打过那些电话,重复那些质问。奇怪的是,她没有半点怒气,反倒笑了。 丁艾停下来看着她,随清不想引起误会,解释:“我是笑我自己,谢谢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丁艾冷嗤,简直觉得她疯了。 随清不介意,答:“总算让我知道那几通电话不是幻觉。” 丁艾仍旧看着她,蹙眉,目光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意味。 随清低下头,避开那双眼睛,把自己就医至今的情况说了一遍,简而又简。 丁艾听着,像是无动于衷,静了静才道:“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向你道歉,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该说那些话,而且以后也不会再说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的必要,就这样吧。”这番话仍旧带着嘲讽,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有点太晚了……”随清在她身后道。 丁艾停了一停,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 “我觉得……”随清继续说下去,“对曾晨来说的确是晚了,但对你我,还有意义。” “你我?”丁艾没回头,轻轻哼了一声,就好像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随清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因为我不觉得我是唯一一个失去他的人……” 门在她面前开了,又再关上,丁艾已经走了。 短短一场对话,叫随清觉得精疲力尽,她在那间休息室里坐了许久,这才走出去,驾车离开创意园。 已经是深夜了,往旧城去的隧道,高架,一路坦途。她开着车,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本就料到这不容易,但就算被拒绝,也是一次尝试。这一次不行,她会再试下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多久才能积聚起再试一次的勇气。 一个念头让她忽然走神,错过了下行的匝道。极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阵阵不歇,一滴雨水砸到挡风玻璃上,留下一元硬币大小的水迹,再直线滑落。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滴落下,很快绵延成了细密的水幕。 就是在那一刻,丁艾离开时的那一幕又在她脑中重现。她看到丁艾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握紧了的,似乎也正竭力克制着情绪。 第二天清晨,早餐之前,随清照例开了手机查收邮件。按照医嘱,她的所有办公设备在晚上十二点之后关闭,就算天塌下来,也等到第二天再说。 第26节 一开始,她也觉得不可能,工程开始在即,一切准备工作都在a市和g南两地同时进行,各种图纸审核与修改,申请许可与备案,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为一点勘测上的问题,打算搭当晚的航班飞去g南。 临走前还是被邱其振的一条信息拦下来:“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她也照旧回答:“呵呵。” 不过,最后事实证明老邱又是对的。问题很快顺利解决,再回想起来,随清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点不对。工程千头万绪,与计划之间的偏差势必存在,并非她亲身在那里就会有用,而纵联和罗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当地的勘测、施工方,也不是光搁在那儿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应该放一放。就像精卫中心的护工阿姨对她说过的:急什么呢?姑娘,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 但这一天,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邮件中有一封无关工作,发件人是丁艾,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信的主题与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内容,一个压缩过的文件夹,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觉对着邮件列表中的这一条看了许久,脑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却又未曾得出任何结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为什么会发给她。但当她点开来看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动,也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解压后的文件夹里有许多word文档,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个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从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这正是曾晨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个文件,点击打开。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显现。她静静读着,读完又点开下一个,再下一个。 …… 第一天 我到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说头痛,去校医那里开了止痛药,但吃下去还是没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后来又做了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还是止痛药,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有两周了。 我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偏重度抑郁,还说他这样的状态应该考虑住院了。只是保险买得不够,看了几个地方,能负担得起的条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贵了。 我说,我陪着他吧。 医生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女朋友。 医生说,那也可以。现在这个状态,其实并不是最危险,就是等药起效。到那个时候,行动力会先于情绪恢复,就得特别当心,专业机构的门窗都是特殊的。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医生开了三种药,每种每天一粒,预计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两粒。 我让他吃药,他很乖,一切听从安排。 夜里十点,阿普唑伦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约三点,我没熬住睡了,六点钟醒,看他的样子仍旧没睡过。 白天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还是十点钟一片阿普唑仑,夜里我醒过来两次,看他睡着,应该是安稳睡了一夜。 白天起来了一会儿,但只是呆坐着,就这样慢慢耗着时间。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个小时左右,但情绪、思维和行动力没有丝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电话给医生,说是好现象。 …… 第十四天 医生换了一种药,另外两种加了剂量。 也许是因为耐药了,又开始失眠,其他症状仍旧没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换药并且增加剂量之后,出现了很严重的副作用,头痛,晕眩,低热,震颤。他手抖得没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说话声音也变了,没法自己上下楼梯。 合租的同学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药房给他续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楼,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以后不管去哪里,一定带着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 复诊,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诊断,又说应该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开始抗拒吃药,像个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药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时一样起来坐了一会儿,翻开一本书,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虽然只是半小时左右,事后他自己对我说,药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药效越来越明显,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书,上网,还回复了教授的邮件。 我们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说他骗了所有人,其实没办法完成,但还是承诺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就是个fake,什么都做不到。 我说,那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好呢?教授把什么机会都给你,比嫡系上来的美国学生还要喜欢你。 他还是说,那是因为我还没犯错,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现象,但至少他愿意说话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区中心的网球场,那里有个教练带着一群孩子练习移动脚步,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还分不清左右,总是做错。她每错一次,大家都会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个屁墩。她站起来,还在笑。 他也笑了。这么多天里的第一次。 我说:真想回到小时候,像小孩儿那样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说,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问。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时候。 为什么?我又问。 他说:长大太难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开始画图,写方案,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我们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远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减少了,我怀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过。他开始不承认,后来安慰我说,只是想要赶上落下的进度,不是因为失眠。 是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了。 …… 第42章 杏仁核 那一年的日记就此终止,时间又推进到七个月之后。 那时,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丁艾写道: 第一天 他打电话告诉我,又开始了。但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准备,完成了手上的任务,请了假,安排好学校里和工作上的一切,而且已经住进一家治疗机构。他对我说不用担心,甚至婉转地说了再见,就像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通电话一样。 挂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去年的事,实在不敢再经历一遍。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也不能想象让他一个人经历这一切。 …… 第二天 我做对了。我给医生带去了去年写下的那些记录,虽然潦草简单,但医生看了之后认为很有价值,开始考虑他不是单纯的抑郁症,而是bipr,双相情感障碍。 这也就意味着之前的用药全都错了,那些针对抑郁症的药物导致他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的循环加快,症状更重。医生打比方说,就好像升得越高,就落得越深,燃烧时越灿烂,熄灭后的灰烬就越暗淡。 但这也是个好消息,至少确诊了。我这么对他说,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而且,我总算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被拦在一堵高墙之外徒劳地打转。 这份记录,我会一直记下去的。 …… 第十五天 每两周去机构看他一次。他看上去已经渐渐好起来,读书,运动,吃药,一切都能自理。跟我说话的时候,情绪也很平静。 但医生告诉我,就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的状况还很不好。我觉得,是他学会了隐藏。他是很聪明的,从小就这样,我们都跟不上的他的思路,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够做到。这些病症,他当然也能藏起来,只要他想。 临走之前,我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医生答得很含糊,只说双相患者大多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天生就有不平衡的倾向 。但生物学因素和心理学因素也可以共存。如果病人原本性格相对稳定,思维正常,那突然起病也许就是因为一些外界的刺激,可以是重大事件,比如死亡,失业,感情关系破裂,也可能是长期的压力。 每一句话都有“也许”或者“可能”。 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如果说医学对人体其他脏器的了解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但对大脑,尤其是对情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哪怕是西医,也只能靠望闻问切。 …… 第二十九天 去接他出院了。 第27节 回家的时候,开车经过那个社区中心,又看到小孩子在里面学网球。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就是在那里,他说他知道自己远未痊愈,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真正好起来了。他可以感觉得到,症状只是控制住了一部分,但其实都还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出没的时机。 我也看得出他跟上一次恢复之后完全不同,对自己的病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有些事他在住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果然,他对我说,他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安全感去经营一份感情。他说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场地上练习的孩子们,好不容易才笑出来,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说你算了吧,你其实就是不喜欢我,要是真爱上一个人,哪里想得到那么多?我说我也看了不少心理方面的书,人恋爱的时候,负责理性思考的大脑皮层以及负责负面情绪的杏仁核都关机不工作了,全都是下丘脑在反应。 他听得笑起来,但再也没说什么。 …… 那天早晨,随清看完了所有的日记,哭过,也笑过。而后,她换了衣服,去外面跑了六公里,直到精疲力尽,再回来淋浴更衣,像以往一样去清营造上班。 走进办公室,上午的第一个视频会议已经在等着她,她坐下来,接通进去。会议有关施工图会审,她认真做着每一件设计方应该做的事,陈述,提问,解答。 而与此同时,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与曾晨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觉得与他如此相像。她也曾和爱自己的人告别,曾经安排好一切,把自己送进医院,也曾以为可以藏起来,只要她想,而最后又败得那样惨痛。她不确定知道这些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曾经背负的东西,似乎放下了一些。 那场车祸之后,许多人劝过她,要忘记,要走出去。但有些人,有些事,实在太过刻骨铭心,根本不可能淡忘,她甚至以为此生都不能走出去了。直到此刻,她忽而明了,自己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忘记,而是面对,知晓,接纳,就像这个早晨,在丁艾的日记里看到曾经的他。 那个会开完,随清给丁艾回了一封邮件。一开始写了许多,但后来又统统删掉了。最终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邮件发出去之后,丁艾一直没有回复。随清并不意外,她已经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了。 就在那些日记的最后,丁艾提到过一个名叫梁之瀛的心理医生,美国读的博士,apa认证的临床心理学家。曾晨从美国回来之后,在梁博士那里做几个疗程的心理咨询,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还有那场酒吧里的对话,随清也同样清楚地记得。丁艾告诉过她,警方调查期间,曾颖去心理医生那里查阅过他的病例。而那些记录,现在应该还在梁博士那里。 作为注册开业的心理医生,梁之瀛博士的电话很容易查到,但预约并不容易。随清致电过去,排到的时间是一个月之后。 那时,g南工程的前期准备都已经办妥,所有的图纸汇集,审批手续齐备,开工奠基的日子也定了下来。既是巧合,也是理所当然,就是去年她第一次与魏大雷一起飞往g南的那一天,山上冰雪消融的时候。 随清作为主创设计,这种场合势必需要出席。旅途还是相似的,但这次她没带助手,也没坐大巴,只是一个人飞到g市,再从那里直接转机去g南的小机场。 飞机在g南机场降落之后,她走出到达处,便看见罗理站在那里等她,仍旧是长发梳了个鬏,一副与谁都自来熟的模样,遥遥对她笑着。 一时间,随清有几分错乱,仿佛回到从前,在那个大巴站。她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画面,自己正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才刚睡醒,懵里懵懂,身上背着几十斤的行李和设备。 作为每两周去叶医生那里报到的结果,如今的她已经学会分辨妄想、幻觉和想象,判断的标准是能否分辨真假,又有无切实的知觉。比如此刻,就只是想象。脑中刹那的感觉无形无嗅,却也十分的完美。她真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也许,就像是一个故事,只有在未曾说出口之前才是最好的。 罗理将随清带到机场休息室。看到那里的架势,随清又有些受宠若惊,来接机的不光有业主方面的一干人等,还有当地政府的官员,以及电视台的人。直到一番握手寒暄之后,她才知道又是跟从前差不多的情况。这些人并非专程为她前来,主要还是因为邱其振乘坐的航班马上也要降落了。 机场不大,从休息室的落地窗看出去,就能看见所有跑道上飞机的起降。一圈人在沙发上坐着聊天,罗理照顾随清,谈话间处处捧着她。她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但也知道先走不合适,只能与他们一起等着,对付着说话。 谈话间,有人赞罗理眼光独到,将这个十八线的小项目做到全国知名。 罗理却是自谦:“这项目之所以闻名,一是因为邱先生的眼光的确好,二是因为随工的巧思。至于我,不过就是跑个腿牵个线罢了。” 其他人自然又要捧他,说:“纵联加入的时候,项目都已经差不多成型了,他们那叫追涨,眼光还是您的。” 罗理听闻,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随清在旁边看着,心中却是一动,可想要细问罗理,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说话间,邱其振的飞机已经降落,众人起身去迎接。 人多,闹哄哄的。随清总算找到机会,将罗理叫到一边,开口便问:“纵联究竟是什么时候加入的?” 大约是问得突然,罗理看着她怔了怔,方才笑答:“这是随工牵的线,您应该比我清楚啊。” 随清知道他是敷衍,还是笑看着他,道:“都是同一个项目里的利益相关者,为什么还单独瞒着我一个呢?” 罗理见状,却仍不说透,只是笑道:“我哪里有瞒过什么?早就跟随工说过,不要高看了我。”说罢,便赶上其他人一同出了休息室。 随清落在后面,一时间思绪万千。脑子里充斥着太多的记忆,最先跳脱而出的却是她对魏大雷说的那句话:这才叫partnership,懂了吗? 此时回想起来,竟有些好笑。什么partnership?什么stakeholder?她自己也不过就是邱其振安排下的一环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与此同时,通道尽头,那真正的主人公已遥遥走来,仍是一身简素装扮,仍是众星拱月,似是万年不变。 第43章 要约 出了机场,一众人等分坐了几辆商务车前往下榻的宾馆。 随清与罗理以及邱其振在一辆车上,同车的还有当地政府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公务员的理念总归是请邱总先上,但邱其振绅士作派,示意女士在先。随清还没来得及客气,他已经伸手搀了她一把,对她笑了笑,并未说话。这便是数月未见之后,两人唯一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却不知为什么有种格外熟稔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客气和寒喧了。 一路上,旁人都在聊天,随清却没有加入对话。她隔窗看着沿途的风景,脑子里始终在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们遇到舆论危机之前?还是在她最初参加竞标的时候?又或者,还要更早一点? 那天余下的时间,活动排得很满,午餐,会议,参观,而后又去吃饭,一路摄影摄像跟拍。直至坐到晚餐桌边,她仍旧没有找到与邱其振单独对话的机会,却已经将整件事想了个透彻明白。 按照邱其振的意思,这一趟的活动务必贯彻环保理念,一切从简,飞机是普通客机,车子汽电混动,就连吃饭都是在当地政府的食堂简餐,散得也很早,结束尚不过八点钟。就算是作秀,也做得十分地道。 离开餐馆时,随清正想着怎么找邱其振讲话比较合适,他却已经遣散了手下,说要与她一同走回宾馆去。 看这架势,随清猜想,大约是罗理已经将上午的事知会过他了。 待其他人坐车离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她也不拐弯抹角,开口问道:“罗先生本来就您的人,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邱其振果然早有准备,此时也没有半点隐瞒,直接点了头,又淡淡笑了,解释道:“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只是看到了其中的机会。你要是担心项目今后的走向,那大可以放心。” 随清却知道没有那么简单,继续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其实,您早就料到leed认证的问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了吧?所以才安排了这个项目,作为后招?” 邱其振听闻这话,却是笑起来,片刻才答:“我的确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动作,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那句话仍旧做数,你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虽然其中的来龙去脉是随清自己串起来的,但此刻听到他亲口认下来,还是叫她有种战栗之感。一步扣着一步,一切都是想好了的。就连后来的舆论危机,也是为了制造话题,把这个项目带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又这样想。吴惟的话是对的,她与邱其振之间,段位差得实在太多了。 那时,天早已黑下来,路上只有三两行人,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去。 两人之间的对话静默了片刻,随清才又开口问: “但我还是不懂,您那个时候为什么叫我退出竞标呢?” 邱其振听着,却十分泰然,看着她反问:“我叫你退出,你听了吗? “您那么说,我能听吗?”随清亦反问。的确,她根本没听。但那个要约无论是对一个建筑师,还是对一个女人,都有些许侮辱的意味。 邱其振不答,只是轻轻笑了。 随清看着他,突然领会到他真正的意图——那个要约,其实他提出来就是为了叫她拒绝的。他知道,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接受。以当时情况,她要是继续留在blu,很可能因为所里其他合伙人的影响放弃这个项目,哪怕勉强继续,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力以赴。是邱其振替她砸了锅沉了船,断了所有退路,往前推她一把。 “谢谢您看重我。”她有些受宠若惊。原来,他并非不认可身为建筑师的她,甚至还特地多加了一轮评标环节,这才逼出了现在这个方案。 邱其振倒也不跟她客气,只是笑道:“我们认识也多年了,我很早就觉得你跟我有些相像,虽说没有什么天分,但脾气是有的,激一激便会不一样。” “我跟您相像?”随清自嘲。有脾气是真的,但说她像老邱,谁信? 邱其振却点头回答:“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这么觉得。” “第一次?”随清愈加意外,她不信邱其振也记得那一天。 “不就是那次汇报方案么?”邱其振却是笑了,“会议室里堆了满桌的模型,我说这些完全可以平面图表达,我又不是看不懂,不需要都做出来,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他竟然真的记得。随清意外,接着那话茬说下去,重现那日的“盛况”——这个模型解决了问题a,那一个解决了问题b,再来一个,又解决了上两个没能解决的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虽说笑话很冷,却叫这两人笑起来,引得路人侧目。 邱其振却无所感,继续笑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团队,一个堂吉柯德,一个桑丘……” 随清笑还挂在脸上,心里却又想到曾晨。堂吉柯德,甚至连邱其振也看出来了,只有她没有。 但邱其振的话并未结束:“后来出了那件事,完美团队里少了一个人,我等了一年时间,还是觉得不能失去另一个,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出来。不过,事实证明,我错了。” “错了?”随清不懂。也许桑丘,永远只能是桑丘。 “你跟我不像,你不是只有脾气,没有才华。”邱其正看着她,“你不是桑丘。” 随清忽然动容,半晌无语,缓了缓才勉强开了个玩笑:“您就没考虑过另一种可能吗?要是那天晚上我答应了,那该怎么收场?” 就在此时,邱其振停下脚步,伸手将她拉近。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一惊。 “当心。”他对她说。 她回头,才知是一架马车从她身后经过。 邱其振的手也很绅士,隔着衣服扶在她手腕上,待她站稳,便又收回去了,并无任何越矩的地方。 等马车走远,随清才觉得奇怪,方才竟没有注意到这蹄声和铃声。 两人的对话因此断了片刻,再开始又是谈工作了。邱其振说起规划中的下一个项目,a市旧港区的改造。直至回到宾馆,他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如果她当时答应了,他又会拿她怎么办? 两人的客房不在同一栋楼里,进了大堂便互道了晚安,分别回去休息。无心遗忘,或者有心忽略,不管是哪一种,随清倒觉得有些庆幸,自己那么问似乎是有些越界了。 一夜无话,直至次日清晨,她又被窗外遥遥传来的颂祷声唤醒,又如从前一样赤脚站在窗前,看着黎明来临,那日夜的分界线在山峦和村舍间一点点地推进,直到天光大亮。 目力可及的某处,似乎又有一个人,穿着白色t恤,裹挟着一身的温暖与力量,行走在这清寒的早晨。一时间,她竟有些分辨不清,这究竟算是幻觉,还是想象。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其中的细节却又如此真实而分明,仿佛他就站在她眼前,几步之遥的地方。out of office,她看到他衣服上的印字,不禁莞尔。而他亦望着她笑,伸出手,与她掌心相贴。 吃早餐的时候,她开了手机查收邮件,却总是走神,最后索性退出邮箱的界面,又去看了一眼ins。她找了个理由,这么做只为了把自己叫醒。 这么巧,又有更新,而且千年难得是一张有人的照片。目光似是被灼烫,她一开始简直不敢看,但真的看了,又一发不可收拾。照片里的他,只是一个侧影,臂下抱着冲浪板,正走向大海,如年轻的天神,完美,乐观,无忧无虑。 肯定是女朋友拍的,随清告诉自己,而后又想起吴惟的名言——分手便是路人,新欢是男是女都跟你没关系。的确,仅仅数月,他曾属于她,但也不该属于她。很欣慰,他已经走出去,她一遍遍告诉自己,直到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那一天便是奠基仪式的日子,早餐之后,一行人又登车出发去现场。 依照项目的宗旨,仪式也办得十分朴素,没有彩旗、鞭炮、舞龙舞狮,只是一同培土,再合影留念,以示开工。 仪式之后,众人又沿着徒步道走了一段。大多数人只是意思意思,叫随行记者可以拍些照片,有文章可写。唯有随清与邱其振比较实诚,一身徒步装备,走得勤勤恳恳。 路上偶尔交谈,都是工作上的事——真正的低碳项目,智能城镇,乃至于他们想象里中国自己的绿色建筑评价体系。这样的对话叫随清觉得十分自在,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这些,无关往事,无关感情,只是工作而已。 登山顾问仍旧是加拿大人杰尔,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虽然没有多少对话,随清还是看出来,就连他也是邱其振的旧相识。邱其振跟杰尔说法语,她听不懂。 她不禁又自比那只螳螂,甚至想起那次中标前的方案汇报。q&a环节结束之后,罗理曾对她说,今天有个部门未能到场,如果之后有问题,会再联系她。此时回想,那个所谓的“部门”指的便是邱其振,他才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一路爬到观景台处,杰尔又如上一次那样问:“还往上走吗?” 邱其振看着随清,叫她决定。 随清摇头,答:“就到这里吧。” 杰尔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大约是因为这一日天气条件很好,而她看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苍白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时间尚早,她与老邱坐在观景台的边缘,一同看着那一道石浪下碧玉般的山谷。 “昨天你问我,要是你答应了怎么办。”邱其振又提起旧话来。 随清怔了怔,这问题确是她提出来的,他若是当时回答,也就只是个玩笑罢了。隔了一夜再说,更叫人尴尬。 邱其振却若无所感,继续道:“其实,无论你怎么选,我都觉得很好。” 第44章 pros&cons 这句话虽然说得语气平常,随清听了却是心中一颤,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邱其振并不急于得到什么,再开口仍是缓缓的:“我说过,你跟我很像,甚至连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怕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懂你的感受。所以,在我这里,你不必有负担,也不用承诺什么。事务所你已经有了,其他那些依然有效,你可以考虑好了再答复我。” 第28节 感情上,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你——随清当然记得那些“其他”。邱其振的态度似乎还是如上一次一样,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并无多少情欲的成分。但今天这番话却又有些许的不同,也正是这一点的不同叫她心中微澜——没有负担,不用承诺。 她不禁又想起香港海边的那一餐美式班戟配枫糖浆,以及他提到过的那一小片加拿大的枫林。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口,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他们认识许久,事业上也谈得来。这些理由一条条地摆出来,充分得让人难以辩驳,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要约。 沉默长到不能再长,她已经没有曾经的决绝,却还是说:“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随清离开g南,没跟邱其振搭同一个航班。这两日相处得多了,身边的人开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颇多猜测,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她可以察觉到旁人对她态度的不同。 事情似乎又回到她在blu时的情形,只要有老邱的存在,她便是头上出角,人人都另眼相看。无论她做什么,又做得好不好,似乎都会被自动推定为带资进组的结果。而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是一条理由,拒绝的理由,她暗自想。 回到a市,恍又是另一番天地。第一个项目已经开工,第二个项目,旧城港区老城厢的改造方案也在酝酿之中。 这同样是纵联的开发项目,投标说明会之后,邱其振与随清一起吃了顿饭。只是午餐,餐桌上也只谈了工作。上一次说的事,老邱根本没提,言语间也丝毫没有催促她答复的意思,这种态度倒是让她觉得十分自在。 当天晚上,随清与吴惟视频。两人工作都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但才刚在视频画面里见着人,她就觉得吴惟与往常有些不同。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她笑问。 “我能有什么好事……”吴惟失口否认,反将那锅扣到随清头上,“倒是你跟老邱,有进展了也不告诉我?” 随清一时无语,不知道此人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吴惟倒也不卖关子,即刻发来一张截图,随清一看,正是当日中午她跟邱其振在q中心吃饭,两人走出包厢时,叫人拍下的一张照片。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就成了某八卦博主的当日爆料。虽然发出来不久就被删除了,但也已经有不少转发,吴惟这种八卦神经发达的消息灵通人士当然不会错过。 “工作午餐而已,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随清不屑解释,心里却在想,这也是一条拒绝的理由。要是她真的与邱其振在一起,以后再接纵联的生意,似乎难逃内幕交易的嫌疑。 pros and cons,两相列下来,将将是个平手。一时间,她竟有一丝释然。 吴惟却还不罢休,幽幽地问:“那工作午餐之外呢?” “除了那顿饭就没有别的了,”随清补充说明,自觉理由充分,“我马上就要参加纵联旧港区改造项目的投标,要是跟老邱有什么,岂不是还要做关联第三方声明?这规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 “那就做啊,所以呢?”吴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 “至少等港区项目的投标结束吧。”随清答非所问,给出一条自认为比较客观的时间线,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要是投标不成,只是几个月的功夫。要是成了,就是几年。方案她已经在写,图已经在画。感觉跟g南项目投标前如此相似,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只是缺了那灵光一现。她有些怕,曾经那种窥得天机的经历只是她病症的一部分,在她服药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后呢?又是这个中心,那个大厦?继续避嫌,所以误了终身?”吴惟似乎已经看破天机。 随清无奈笑着,仍旧把这挡箭牌使下去:“老邱都不急,我急什么?这种事他其实也无所谓,这点我觉得挺好的。” “他无所谓?你真这么认为?”吴惟却也笑起来,似乎别有深意。 “他自己跟我说的,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总该有吧。”随清回答。 吴惟瞥她一眼,耸肩道:“算了,不跟你说了。” 那话里的意思,随清并非不懂,只是不想,也不敢辩个分明。 视频结束之后,她又开电脑写了会儿方案,临睡前想起方才的对话,终于还是给吴惟发了条信息:“老邱以前的事,你听说过吗?” 吴惟的答复倒是很快就来了:“那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gay的,也有说其实早就秘密结婚了,但老婆不止一个,所以不能公开的,还有说是因为临结婚之前,未婚妻得病去世了,各有各的论据,但都没有实锤。” 随清单单看着最后一种说法,又想起老邱在g南山上对她说的话——你跟我很像,甚至连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怕是没有人比我更能懂你的感受。 他们都失去过一生的挚爱。她甚至可以猜想,曾几何时,他也是另一个人的桑丘。 “所以你的确是在考虑老邱?”手机震动,吴惟又发来这么一问。 随清的手下意识地点在输入框中,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是还是否。 不等她想好,那边却又发来一条:“其实,我刚才问你工作午餐之外还有什么,意思是,除了老邱之外……” 吴惟没有写下去,但随清已经猜到下文——除了老邱之外,还有什么人?她心里莫名漾了漾,打出来的句子还是玩笑话:“怎么回事?你一向是站老邱的呀。” “站老邱是因为他一直对你挺好,”吴惟这样解释,“但事关爱情就不一样了。” “爱情?”随清继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 吴惟大概也觉得这句话与自身一向的人设不符,让她面上无光,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我就是觉得这大半年你恢复得不错,从前做的决定,有没有重新考虑过啊?” “重新考虑什么?”随清一口否决,“急性恢复期三到六个月,我才刚过了这个阶段而已,药不能停,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不能参与。” “那还需要多久?”吴惟又问。 随清有些无语,心道这是等看电视剧下一季么?她分明记得叶医生说过,如果是单相抑郁,如果是初次发病,如果坚持足量服药,配合运动和心理治疗,九个月到一年时间可以大致恢复。 她如是告诉吴惟,再加上一句:前两个“如果”,我都不符合。第三个,还在努力中。 吴惟回了一个加油的表情图,没再说什么。 其实,除此之外,随清也很想反问,就算她重新考虑又怎么样呢?尽管当时她的状况很不好,但那个决定绝非一时冲动。 她想到过魏晋提及的往事。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会为了一场三个月的恋爱,企图彻底改变自己人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大约也会为了她做出同样的事情。 她想过此后可能的未来。他会放弃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在精卫中心陪伴她,记住她早中晚要吃的每一顿药,带她去复诊,和她一起跑完每天的六公里。 乍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现实却是一个残酷的悖论——那个曾经让他动心,让他说出那声“我爱你”的随清,其实就是她看病吃药,每天跑上六公里,尽一切努力想要埋藏的人。 如果她真的可以康复,那个随清也就不存在了。到了那一天,他也许会发现自己做出的一切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她不能康复,那便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有一天,他也会面对她曾经历过的痛苦,而她一点都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时至今日,以上这一番推演的条件其实并未改变。她甚至有些庆幸,他们之间是以那样一种毫无回转余地的方式结束的,足可以打消了任何寻找后悔药的企图。 而且,她现在其实过得挺好。住院,吃药,复诊,跑步,这些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做,并不需要再拖下另一个人。寂寞的确会有,但她加了精卫的双相病友群,闲时便会旁观别人聊天,看他们诉说那些低落或者亢进的时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曾晨,从他作品里的矛盾和不安,到他们相识十年中许多细小的往事。 她也挺乐观,相信自己会好起来,又很耐心,并不急于一个结果。 就算不好了,又如何呢?比如路易斯康,比如邬达克,两位前辈一个毁容,一个瘸腿,她不过就是精神一点,仿佛也不会怎么样。 反正,也只是她一个人。 第45章 曾颖 也是在那几天,随清收到建筑论坛的一则邀请,请她跟其他几位青年建筑师一起去美国做一个低碳建筑方面的巡回讲座。 她其实是想拒绝掉的,一个是因为忙,另一个原因不言而喻。但人在江湖行走,有些时候不得不被推到台前做一回吉祥物。所幸讲座级别不高,地点都在西海岸的几所大学里,而她要回避的人在东边,至少距离上很安全。 出发在即,她的手机日历上跳出一则提醒,是一个月前约的那一次心理咨询。 随清如期去见了梁之瀛博士。梁博士是个中年人,戴眼镜,面目亲切,穿颜色柔和的衬衫,鬓边有恰到好处的几根白发。梁博士的谈话室里摆着一把扶手椅与一张长沙发,墙上挂着一幅水彩画,像是罗夏墨迹测试里图案交叠而成的。总之,此处所见的一切都与人们想象中的心理医生一致。 走进那个房间之前,随清在候诊室里等待,已经想了许多种方式提出她的要求,是开门见山,还是在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或者是在这一次治疗的最后。但直到在那张沙发上坐定,她还是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梁博士先说话,亮了执照,介绍了专业背景,又解释了治疗流程和保密条款。要是全套走下去,接着便是签署知情同意书了。 随清听着,一路点头,思绪却停在保密条款这里,心中仍旧是那个问题,怎么提出她的要求。 但梁博士却停下来,看着她说:“按照惯例,第一次只是intake session,作为临床心理学家应该先了解一下来访者的基本信息,再做个治疗规划。不过,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对你其实并不陌生,不如你先说一下你的诉求,我们再谈其他。” 随清怔了怔,这才意识到梁之瀛先提起了曾晨,也猜到了她想要什么。 “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梁博士又开口道,“我这里的治疗一般不会超过十二节的长度,但的确也有几位长程咨客,在几年里间断地做过几次治疗。这也就是我现在所能说的全部,更多的细节,如果没有亲属的同意,恕我无法透露。” 随清明白梁之瀛的意思,话先说在前面,再让她决定是否真的需要开始治疗,免得她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但最后,她还是签了那份同意书,在梁博士这里定下十二节的治疗时间。第一次谈话结束,她离开诊所的时候,还带着一纸授权书,最下面的空白处需要曾颖的签字。不管结果如何,第三个如果,她正在努力当中。她相信,对她来说,梁博士会是最适合的咨询师。每节五十分钟的治疗都将是一场阴阳相隔的couple counseling,解开那些她未能解开的结。 此时,再回头去看那则来自建筑论坛的邀请,似乎也不仅仅是当一回吉祥物那么简单。讲座的地点分别是美国西海岸的几所大学,而曾颖就住在旧金山湾区外的pleasanton。 临到出发之前,随清又给丁艾发了一封邮件,附上了自己在美国的行程,正文还是两个字,谢谢。 这一次,丁艾给她回了信,也只是简单的几行,开头没有称呼,更省去了寒暄。她们之间仍旧没有做朋友的必要与可能,但是有些事显然已经放下了。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她们一同走过了所有这些过程。 丁艾写道: 我向你道歉,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很大程度上是断章取义,只是为了宣泄愤怒。而这愤怒与其说是对你,不如说是对死亡。 此外,还有一件事,不在他的病历里,但我一直记得。我想,你应该知道。 那是我停止记录之后,又过了几年,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我们也都已经回国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他恋爱了,也问过他为什么,半开玩笑的。也许只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吧,他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他遇到那个让他大脑皮层和杏仁核关机不工作的人了,一切的决定都是由下丘脑做出的。是的,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应该知道所有的经过,祝顺利。 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随清已在旧金山。从酒店望出去,碧空万里,海天一色,莫名又叫她想起那张冲浪的照片来。她还记得下面的寥寥几条留言,似乎说是huntington beach,并不是这里。而且,此时学期尚未结束,离暑假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应该在纽约读书,不可能千里迢迢地出现在这里。 似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只为了让她更加安心一点。又过了一天,她就在ins上看到他新po的照片,竟然是在医院里。也不知玩的什么,腿上挂了彩,涂了半条腿的碘伏,配文——my beautiful hairy leg。 图文一样凶残,她看得笑出来,而后心里紧了一紧,又彻底松下去,是因为他受伤,也是因为这一次肯定不会碰上了。 旧金山大学的讲座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一个小礼堂,却意外的座无虚席。到了最后的q&a环节,另外几个建筑师都是现场回答问题。只有随清,自嘲临场反应不好,留了一个电邮地址。后来倒还真有人写邮件给她,但都是简短的小问题,即使是在现场,一两句话也答完了。现在这样,反倒叫她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那一场讲座之后,她在酒店附近租了辆车,独自跟着导航去pleasanton见曾颖。 时间和地点也都是通过电邮事先约好的,曾颖在信里的几句话十分简略,丝毫看不出情绪。所以直到随清在那一处住宅区附近的咖啡馆门外停了车,推开车门,朝里面走进去,心情仍旧十分忐忑,根本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结果。隔着落地玻璃,她看到曾颖坐在窗边一个两人位上,远远看见她,便已站起身,直等她到了跟前,才又一同坐下。随清忽而明了,对曾颖来说,有些事显然也已经放下了。 曾颖在咖啡馆里就签了那份授权书,两人聊了一会儿近况,又一路走到旁边的游戏场,曾颖的两个孩子才刚放了学,正在那里玩耍。 空气干燥,有风,午后的阳光明丽,随清看着小兄弟俩爬在攀登架上,忽上忽下,发出一阵阵无忌的欢笑。大一点的孩子十岁,小的六岁。她在年幼一点的那个孩子脸上捕捉到些微熟悉的影子,细长的眼梢,勾起的唇角,笑的时候略略向上抬起的眉毛。也许,曾颖也是一样,又絮絮地说起他们姐弟小时侯的事,那些被扔掉的玩具,忽然被禁止的游戏,极其细小而琐碎,却让随清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只是个普通孩子,他们失望过一阵也就放弃了,什么都随便我,”曾颖继续说下去,“但曾晨不一样,他承受的压力一直都比我大许多。别的就不说了,哪怕是体育课考一千米,他都可以从不及格练到校运会前三。但事情总有两面,他念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失眠。有段时间,我甚至有种印象,从来没有看见他睡过觉。但这也是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拿到了医生的诊断,我才突然记起来的。当时我就在想,我比他大四岁,那个时候都已经成年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早一点做些什么,他后来很可能就不用承受那么大的痛苦。甚至还包括我们的父母,母亲自己也得过这方面的病,她应该知道的,竟然什么都没做。有些事,在当时也许真的是看惯了,就好像不存在一样,而指责别人,也远比自责简单……” 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随清心中热了一热,甚至比临别时两个孩子给她的拥抱还要让她感动。她知道,曾颖也不怪她了。 否认,愤怒,迷茫,消极,接受,悲伤的五个阶段。回去的一路上,她又一次这样想,丁艾,曾颖,还有她,她们一起走过了所有这些过程。 讲座的下一站在洛杉矶,地方比旧金山大一些,观众反倒显得少了。 开始之前,随清在休息室里准备,校方派给他们的小助理过来敲门,说外面有人找她。 “是谁?”随清问,心里似有预感。 助理递过一张黄色报事贴,上面写着一个姓氏,west。 随清看着,愣了一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倒真坚强,瘸着一条腿还要来凑这热闹。 “就快开始了,你去跟他说一下,我来不及见他了。”她随口对助理说了一句,就跟着主持人上了台。 之后的讲座进行得十分顺利,随清没在台下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也无暇细细寻找,想来是他明白她的意思,开场前就已经走了。 到了最后的q&a环节,她这一次也没有头上出角多此一举,就在现场回答了问题。但提问的人,她全都不认得。 直到讲座结束之后,她回到休息室收拾东西,又有人敲门将一张报事贴递进来,上面仍旧写着那一个姓氏,west。 随清有些无语了,可是呆在此地不走也不现实。她只得以最慢速度收好电脑与讲稿,走出休息室时已经想好了全部说辞,像是怀着赴死的心情。 然而,等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面等着的人却是魏晋。 第46章 解铃 随清看到魏晋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魏大雷出了什么事。结合那张挂彩的照片,及其奇葩的配文,明知不会太要紧,心却还是有一阵抽紧了。 但魏晋却先解释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关注了一个东亚历史研究专业的教授,那位教授在旧金山听过随清他们的讲座,在推特上发文评论了几句,说自己虽然对建筑完全是外行,但其实无论科学,艺术,还是哲学,中西方的差异与争论都有一些巧妙的共性在其中,把握住这一点共性,无论面对何种思潮,都能有自己的认识。就好像这几位年轻建筑师对于建筑的思考,便已不止于技能,而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了。而在那篇推文的下面,有几张现场拍摄的照片,其中就有随清。魏晋由此查到了讲座的第二站,发现距离自己念书的学校不过二十分钟车程。所以,她就来了。 这番话说得挺像是赞扬,语气也很真挚,随清一时不好打断,一直等到魏晋说完,才终于把那一问吐出来:“是不是daryl出了什么事?” 魏晋听她这么问却是笑了,叹了口气,这才答非所问地回答:“你果然不知道。” 这句话听得随清愈加糊涂,魏晋看得懂她的表情,开口又再解释:“我前几天跟他通过电话了,只是在g南受了点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第29节 “g南?”随清意外,她本以为又是冲浪跳伞滑雪之类。 “对,”魏晋点头确认,而后加上一句,“他现在在g南。” 只这一句,随清怔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又统统都是问号。 周围人多,不方便交谈。两人于是出了小礼堂,在校园里找了一处自助餐厅坐下。 “他是一直都在g南吗?”随清言归正传,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魏晋点头:“就我所知,是的。” “那他读书的事情怎么办?”随清又问,其实心里还在想,项目已经进入施工阶段,他在那里能做什么?自己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说做完g南的项目再考虑,这是他跟了两年多的研究课题,也算是理由充分。他已经成年,爸妈完全尊重他的选择。而且就算是我们小时侯,他们也一向是这种风格,从来不会over parenting。”魏晋解释,说到此处顿了顿,才又继续,“倒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电话上讲又好像太突兀了,所以才趁这个机会来找你谈谈。” “什么地方不对?”随清看着魏晋,已经想到了大雷在instagram上发的那些照片。 果然,魏晋点开另一个社交软件,翻到相册,一张张找出来,放到随清面前。 第一张,是她去年九月从a市飞回美国,登机之前在候机楼里拍的。 第二张,是回到美国之后,倒过时差,早晨醒来从公寓的窗口望出去的画面。 第三张,学校开学,她去注册。 第四张,参加朋友办在家中的一场的派对…… 随清全部浏览了一遍,又回到最前面,那两张他对她说“take care”和“morning”的照片。是的,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肯定,他就是说给她听的。 画面中,天依旧是蓝的,太阳也才刚升起来,路口的街灯正变换颜色,马路对面的咖啡馆摆出招牌,上面还有给学生的特别折扣。她仍旧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这些照片时的感觉,一种典型的年轻学生的生活,却不知为什么叫她觉得陌生。反倒是他分享的那些歌,和随手记下的里程,还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原来,她的感觉一点都没错,照片和生活都是别人的,根本与他无关。 两天之后,随清结束美国之行,搭晚班飞机返回a市。那一程十多个小时,飞得漫长而辛苦,她却恍然不觉,一路上无论是清醒还是梦中,都在想着过往的每一件事。那一场q中心楼顶的邂逅,名士公寓里的分分秒秒,以及他们在g南走过的每一步,还有魏晋对她说的那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 飞机落地是早上五点钟,似乎莫名丢失了一整日,随清回到事务所,又是千头万绪的事情全都等着她做主。她于是撇开杂念埋头苦干,下班之前已把手头上所有紧急事务处理完毕。究竟在赶什么,她自己也不确定。 直到助理进来问她第二日的安排,她想了想,回答:“我要去趟g南,你帮我试试订今晚的机票。” “今晚?”助理有些为难,“a市飞g市航班倒是多,再转g南机场一天才两个航班,时间这么紧,可能买不到了。” 随清却答:“舱位无所谓,如果还是没有,就只买飞g市的票,我到了那里再开车过去。” 最后的行程的确就是这样,随清搭了当晚八点的航班去g市,又在机场租了辆车,独自一路开到g南,到达时已是次日凌晨。 她还是在那家宾馆投宿,进了房间,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的疲惫,一照镜子便看见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而接下去又该做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于是,她决定先睡觉再说。 再醒来,只见床头的时钟显示三点五十分。随清以为自己又失眠了,可等到爬起来拨开窗帘,却发现外面天光大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再细看时钟才知自己差不多睡了一整天,此时已经是下午了。 又是被莫名浪费的一整天,随清丧气地想,而接下去该做什么?她仍旧不知道。 她于是决定,先吃饭。 宾馆对过便有一家小饭店,她换了身衣服,下楼前往。午饭时间已过,晚饭还没到,店里冷锅冷灶,等了很久才吃上一碗面片。不过睡足吃饱了,脑子也活过来,她看着门口走进来的吃饭的两个农民工,脚上满是泥泞,身上松松垮垮灰蒙蒙的制服背心上隐约还看得出g市建工公司的字样。一瞬间,随清已然想到了下一步要去哪里。想通了之后,甚至觉得有些奇怪,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问题,她怎么会一直都没想到呢? 出了饭店,她即刻开车往景区里去。车驶到山角下,上山的徒步道并未封闭,她穿的鞋不适合爬山,但还是往上爬了,不管不顾地。好像也没过多久,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观景平台的施工现场。因为项目开始前就引发过一场不小的环保争议,正式动工之后的每一步都格外谨慎,工地周围用了迷彩色防雨布遮挡,扬尘,垃圾,卫生设施都做得很规范。 这样的工地当然是封闭式管理。随清突然到访,门口的人不让她进去。她站在那里一个个电话打过来,从项目组找到建工公司,再从建工公司找到下面的施工队,最后才联系上当值的施工班长。 那班长接了上锋的电话匆匆赶到,还以为是领导突击检查,起初诚惶诚恐,看到随清一个女人单身前来却又有些意外。而且这女人的要求也挺奇怪,说是主创建筑师,还没看过工地,也不问施工进度,直接到临时房里的办公室,跟出纳要了员工花名册来看。 此地的人员管理也算可以,姓名,性别,身份证号,每个人进场退场都有签到,以此计算考勤时间。随清手指着名单一路看下来,却始终没发现那三个大大笨笨的汉字,魏大雷。 “就这些?”她问班长。 “就这些了,”班长点头,“我们用的都是g市建工公司的正式工人,不像其他小工地都是随便招的临时工。” 随清听着他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仍旧看着那张表。表格的最后一列注明了工种,有架子工,钢筋工,混凝土工,砌筑工等等等等。 “木工呢?”她忽然问,虽然工程才刚进行到初期,但这个阶段做混凝土模板和支架也是需要木工的,特别是那种对混凝土搅拌很有兴趣的木工。 “木工……”班长一时语塞,赶紧解释,“木工有点不一样,按惯例都是招的木工小组,等于也是分包出去的,这个随便哪个工地上都一样哈……” “有没有一个叫魏大雷的?”她打断他问道。 班长一时被问住了,赶紧叫人去找来木工组长。 同样的问题,随清又问了一遍:“你们木工组里有没有一个叫魏大雷的?” “大雷?”那组长倒是笑哈哈地回答,“我们都这么叫,我还当他姓雷呢……” 等到下山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了。 组长告诉随清,大雷在一家民宿长租了一个房间,受伤之后有一周的假,应该都是住在在那里。民宿没有门牌,也没有店招,只有老板娘的名字,叫永娟。随清开着车找了一路,每到一处看着有点像,就得下车去问一问。最后总算让她找着了,上楼一看却是房门紧闭。她找到老板娘打听,永娟将信将疑看着她,只说大雷出去了,让她在楼下临街的客堂间里等。 随清等了一会儿,外面天色渐暗,却不见人回来。房子不小,不止一处出入,她生怕错过,索性到楼上门口席地坐着。稍稍静了静,她回想过去的一夜又一天,自己一连串鲁莽的举动,被一阵阵的冲动赶着往前走,好像只要碰上这个人,就总是类似的套路。她暗自下了决心,好好谈,把事情彻底解决,这一次一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等了多久,木头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随清抬头,才刚要站起来,那人也已经到跟前了。走廊里很暗,他往地下看了一眼,先是怔了怔,而后又笑了,口中轻轻的一声:“oh shit...” 第47章 民工 随清才要开口说话,老板娘永娟也上来了,两只手抱着一床棉被,像是在收拾房间的样子,其实多半就是赶着来看热闹的,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嘴里还嘟哝了一句:“姑娘等你半天了。” 大雷听见这话,眉间动了动。随清低下头,没敢细看那究竟算是什么表情。她本以为什么都想好了,但这头开得不好,气氛有些尴尬,气场都没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继续。 最后还是大雷先开口问:“吃饭了吗?” “没。”她回答,倒是松了口气,心想留出些空档来总还能把思路捋一捋。 永娟这里管饭,两人于是下楼,坐在临街的客堂等着吃。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客人,正打着牌,都在等饭。至于菜,也没得点。老板娘做什么,就是什么。随清觉得挺好,只是打着腹稿,想着先问哪一样。 偏对面这人也是自投罗网,桌边的窗开着,夜里风大,他拉起t恤领子,挡着风点了一支烟,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 随清看得来气,立时从他唇间揪过那支烟来捻灭了。 大雷看着她愣了愣,倒是没生气,反而温声解释:“总在工地上,大家都这样。” “嗯,是糙了不少。”她端详着他揶揄,“还学什么了?” “你要不要检查?”他笑,往后面椅子背上一靠,一副任她上下其手的样子。 她又觉得自己脸红起来,如以往许多一样,幸亏有夜色的遮掩,头上一盏灯蒙了个泛黄的灯罩,屋子里光线昏暗,才能做到毫不在乎,仍旧坦然地看着他。 大半年不见,此人头发理到最短,脸上带着胡茬,眉目间似乎也添了些风霜之色。只是看起来怎么反倒愈加妖孽了?她实在不懂。 “说吧,” 他也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随清一时无语。她的来意太过明显,本以为他一看见她,便会自动解释自己为什么还在g南?为什么没回去读书?又为什么发那些照片骗她?却不料此人根本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意思,甚至还要反过来问她。 见她不说话,大雷又道:“或者,我自己猜?” 鬼知道他会猜出些什么来,随清只得抢在前面,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想在我喜欢的地方,盖我喜欢的房子,早就跟你说过了。”他回答,十分坦然。 “但是你答应过我回去读书的。”随清不可能就这么作罢。 “有吗?”他反问,而后看着她,“你再好好想想。” 她语塞,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没有,他只说过不要她管他的事。但转念却是心头火起,她又再发难:“那ins上那些照片呢?” 他怔了怔,还是反问:“那不都是你想看的吗?” 随清听他话说得干脆,声音却是低下去,在喉间磨着,心中不禁隐痛,却又更加怒其不争,一句话差一点脱口而出:我牺牲性生活可不是为了让你来这里当民工的! 所幸,她开口之前先在脑中滚了一遍,最终说出来的话总算正常了一点:“你不是从小就想成为建筑师么,在这里做这些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却笑了,反过来问她,“earth work的基本要点和施工工艺,包括排水、挡墙、斜撑,都是美国注册建筑师考试的必考点好不好?你们考一注是不是也差不多啊?” 随清语塞,觉得自己快疯了。 要是换了旁人说自己疯,大约还只是一种比喻手法,但她不一样。有那么一瞬,她真怀疑又要犯病了,而后便想起来晚上的药还没吃。几个月下来,吃药这回事已经像是形成了生物钟,才刚这么一想,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也是吃药的提醒。 她起身朝后面望了一眼,想要找老板娘。大雷却以为她要走,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她问:“你去哪儿?” “洗手间。”她回答。 “用我房间里的吧,干净一点。”他给她钥匙。 随清接了,一个人上楼,开了门进去。窗外有霓虹灯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借着那点微亮看着眼前的屋子。面积不大,只一张床,一张矮几,都是极其简单的原木家具,窗帘和床罩也是老板娘的风格,粉色底子上紫红色的大花。收拾得倒是很干净,但换句话说,也看不出任何他的痕迹。幽暗中,她倒了杯水,吃了药,却又想起他方才的那一问——你去哪儿?还有他拉住她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她有些难过。 等她下楼,客堂里已经开饭了。 老板娘永娟大约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气氛古怪,趁着端菜的机会过来问了大雷一句:“这你谁?” 大雷却不答,笑看着随清道:“你说吧,我怕我说错。” 随清无奈,也不跟他计较,只对老板娘说:“我是他同事。” “也是山上工地里的?”老板娘有些怀疑。 这一次,随清还没开口,大雷倒是已经替她答了:“山上那个房子就是她设计的,她是主创建筑师。” 老板娘“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随清,像是发现自己错误估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临走才对大雷说:“你平常也有不在这儿吃的时候,今天多一个,就不算钱了。” 大雷对老板娘感激一笑,道了声谢。 随清有些无语,等老板娘走开,才又问:“今天怎么不去工地啊?” 不想此人浑然不觉得她是在揶揄,答:“病假呀。” “怎么受的伤?”她又问, “有人取料不当心,一根钢筋滚下来,我躲的时候滑了一下。”他回答。 随清低头看了看他的腿,露出的创口面积不小,但只是皮外伤,而且已经结痂,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见她这样,索性将一条长腿伸到她这边来。 虽然已是初夏,但天黑了还是有些清冷,他仍旧短袖短裤。随清感觉到他的体温,下意识收起自己的腿躲了躲,他看着她的动作发笑。她心里不爽,却也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再想起那张大毛腿的照片,只觉小题大做,似乎就是成心发给她看的,隐隐有些撒娇的味道。 他多半以为她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她猜想。 一顿饭吃得还算太平,她问他这几个月都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他一一回答,与她想的差不多,登山基地开工前,他又去了白塔寺川,还是跟着当地的老掌尺,辗转在几个工地上做事。等到基地开工之后,才回到这里,进了总包下面的木工小组。 她不禁想起ins上的那些里程数,路都是他走过的,所以叫她觉得熟悉。还有那些歌,他听的时候,她也在听。 “那你的签证怎么办?”她又问,粗粗算了算,他原本的工作签证应该已经到期了。若要续签,便要有新的雇主,而雇佣一个外国人程序颇为麻烦,她倒是好奇,谁会为了一个民工费这手脚。 他倒颇有些得意,答道:“有手艺就可以,在这一带做这一行的尼泊尔师傅也不少。” 她看着他又觉无语,那句疯话又浮上来,原来她牺牲了自己的性生活,就是为了让他来这里当民工的。想要说出来,却见老板娘永娟还在厨房门口关注着他俩,目光里颇有些护犊的意思。她只得忍了,心想赶紧吃完,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说话。 待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民宿,身后传来老板娘冷冷的关照:“看着点时间,十二点锁大门。” 随清听着有些尴尬,却见大雷一个人静静笑着,走进夜色里。 第30节 “你住在哪儿?”他问她。 “还是那家宾馆。”她回答。 他回头,看着她又问:“请我过去坐会儿?” 这句话他说得一脸单纯,但随清还是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了,要是真去了,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她于是提议去宾馆的茶座,他没有异议,跟着她前往。 走了一段,她忽觉这情形似曾相识。片刻才想起来,这条路她跟邱其振也曾经走过,也是在相似的夜晚,但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are you seeing anyone?”身旁那人似是读到她的心事,开口问得有些突兀。 “没有。”随清摇头。 他笑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她本来并未多想,见他这样,又有些不忿。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什么,慢下脚步看着他问:“开工仪式前一天,你也在这儿吧?” 他还是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去,不置可否。 她知道,他确实就在,看到她和邱其振走在这条路上,然后就在当天夜里发了那张冲浪的照片。 “你那天发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她走在他身后,朝着他的背影问。 “freshmen year, huntington beach.”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随清无奈看着他,倒是要笑出来,发觉自己从前是错看了他,这人哪里是美而不自知,分明就是恃靓行凶。可事实又确实如此,他提高了她对那回事的标准。如果没有他,她很可能已经答应了老邱。正因为有过他,那个要约便注定只能是个要约了。 “费挺大劲才挑了那一张吧?”她损他,但挑选的结果,倒也真对她的胃口。 他又回头,看着她笑。她被那笑容蛊惑,似乎过了许久才听到他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见过魏晋了,她很担心你,”随清回答,而后说出此行唯一一句必须要对他说的话,“你应该回去,别呆在这儿了。” 他听着,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与她在黑暗中静静相对着。眼前的场景叫她莫名想起名士公寓楼顶的那一幕,而他伸出手指轻触她的唇。霎那间,她便知道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要说话。 “随清。”终究还是他轻唤她的名字,破了那静默的魔法。 她应了一声,仍旧被催眠着。此时此地,大约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然而,他只是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 她一瞬醒来,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他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而她像是被定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追上去。 第48章 你记得吗 片刻后,随清才从这麻痹中恢复过来,辨明方向追上去,但魏大雷已经走得没影了。她只好又回到那间民宿,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回来。 此时,晚饭已经结束。老板娘永娟正在楼下收拾桌子,看见她进来,停下手上的活儿,眼神愈加不善。那样子就好像大雷是她家的崽,在外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女同学,还得烦劳老母亲出来做主,免得人家纠缠不清。 随清看这架势,也不好意思再留下等,只得退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去哪里。直到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分明就是west d。她意外,怔了怔才接起来。 那边说的话跟她此刻所想的一模一样:“如果只是想叫我回去,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根本没必要跑这一趟……” 是,他说的没错。直到这时,随清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趟竟是这样的多此一举。他并没有隐瞒什么。他告诉过她,他只是想在喜欢的地方造喜欢的房子。所以,他一直在这里。他也没有躲藏,连手机号码都不曾变过。如果她有话要对他说,她可以说。有问题要问,也可以直接开口问。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从未考虑过这种选择。 “还记得那天吗?”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在q中心楼顶遇到之后的第二天,我告诉过你,你说的那些话我很喜欢。所以,那些话我一直都记着。但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至少,我可以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一个npc。 npc? non yer character,就是您说的那种程序设定好的角色。 随清想说,我都记得。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无忧无虑的眉目,唇边的一点笑意,蓝色牛津布衬衣挽起的袖口,以及他搁在桌面上的那一双手。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npc,她把他当成npc吗?她只是不希望他鲁莽地为了另一个人改变自己人生的走向,以致于有一天他也会像她一样,自觉活在一个主角已经退场的世界上,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但她也的确试图左右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她就替他做了所有的决定,什么是好的,什么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我回工地去了,”他又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暗哑,“你要是不希望我留在那里,也只是打几个电话的事情,不用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又是短短的一阵沉默,却静到可以听见背景里风的低吟,又或者那只是他极力控制着的呼吸。她还没来得及分辨,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她收起手机,继续在路上走,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又觉得一切都离她很远。她刚刚吃过两粒碳酸锂和一片奥氮平,也许这就是药的作用。 但不管怎么说,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虽然魏大雷暂时还在g南,但他们之间应该是彻底地结束了。而且,这一次是他提出来的。 她回到宾馆,收拾起几乎等于没有的行装,下楼退了房,驾车离开,驶往g市。 时差,加上旅途的奔波,过去的两天两夜,她过得黑白颠倒,但此刻脑子却清醒得有如一早出操的小学生。甚至,是太清醒了。就好像看着一部高清摄像机录制的电影,每一寸画面都有无限的细节,且都历历在目。太多的信息向她涌来,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都是些什么。 车行在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得见远光灯在前方洒下的一片白色,直到一个黑影出现在那光晕中,头上多叉的角在明暗之间刻出精致的剪影。那是一头鹿,此地夏夜常有。她猛地踩下刹车,车身巨震,发出尖锐的啸鸣。她惊魂甫定,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看着那头鹿穿过公路远去,消失在葱茏的灌木林中。不知为什么,脑中重现的却是大雷转身离去的那一幕。 许久,她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去找药,没找到,而后又想起来已经吃过了。叶医生是对的,现在的她尚且应付不了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而她之前做的一切也都没错,她与他就是不应该在一起的。 再次上路之前,她连上蓝牙,听他的那些歌,一路上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次。熟悉的旋律总算让她的思绪集中在一处,她只是反复地想,此刻 ,他是否也在听呢? 凌晨,随清到达g市机场,买了最早一班的机票,登机返回a市。 飞机降落不过上午十点半,她在到达处大厅里就拨通了邱其振的手机。自律的人当然已经在工作,铃声响过一遍便接了起来。 “随清。”没有问候,他只是在电话那头叫她的名字。 她怔了怔,也不寒喧,开宗明义:“您上次问我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 邱其振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继续。她看不到他此刻的样子,但意象中应该是还是一贯了然的表情。一切他都早已经算到了,她莫名地肯定。 “我不能答应。”她于是平铺直述,无有多余的解释。 “好,”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回答,“谢谢你的坦率。” “也谢谢您一直信任我。”随清道。 邱其振却笑了笑,说:“不用搞得像告别仪式一样,我们的理念重合,你的这个决定不会影响今后的合作。” 随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有些感动,想要对他说——我不答应是因为在事业之外,还有其他的希冀,你也应该这样。然而,张口却是无声的。正如她不能左右大雷的决定,对于邱其振,她更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电话中传来一声提示音,自律的人当然另有要务处理。 “就这样吧,下次再聊。”他对她道,仿佛只是一番最平常的对话。 “好,再见。”她回答,听着自己声音,竟觉得有些陌生。 说完那句话,电话就断了。 从机场出来,随清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名士公寓,上楼洗漱更衣,再到清营造安排好一天的工作。 然后,她去精卫中心见了叶医生。叶医生给她加了号,分给她十分钟时间,听她把过去几天的作息和感觉都交代了一遍,对她说暂时没有换药或者调整剂量的必要,开出来的处方仍旧是那六种。总之药不能停,休息更要注意,有什么异样立刻复诊。 离开医院之前,随清坐在车里给蔡莹发了条信息,问:进入躁狂期的时候,你自己知道吗? 蔡莹很快回复:不用睡觉,特别想要。 随清看得笑出来,心想这人还真是久病成医,总结得这么好。 直等她回到清营造,才发现蔡莹后来又发来一条补充:不过,我跟我老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用睡觉,特别想要。那时候老以为自己又快发病了,一起看电影笑得开心一点,都觉得胆战心惊。后来才知道,原来谈恋爱也是这感觉。 随清看着这段话后面跟着的那张夸张的表情图,反倒是笑不出来了。有些事哪怕久病也没用,说了等于没说。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清营造。旧港区老城厢改造的项目投标在即,方案已经改到第四稿,但她仍旧没有那种一窥天机的感觉。 直到夜深,她又出去跑步,跑完回家洗了澡,睡前躺在床上和吴惟视频聊了会儿天。 这一次,她还是觉得吴惟看起来跟前一段时间有些不一样。 而吴惟看她也是同样的感觉,而且还比她直接,开口就问:“今天是怎么了?” 随清知道瞒不过去,在吴惟面前总得吐出些什么来,便答:“我跟老邱说清楚了,以后只是甲方乙方的工作关系。” “good for you!”吴惟表扬一句,等着下文,“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随清笑问。 “拒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吴惟并不放过她。 随清摇头:“另一个也结束了。” 吴惟却不买账,又给她洗脑:“如果你介意的是他年纪,那真是大错特错。女人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会发现可以选择的pool一直在变小,这时候不如换一种思考方式,完全没必要局限在一个pool,你说对不对?” 话完全没说到点子上,随清听着只是笑,她介意的从来就不是年龄。 但那边还在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因为病,你也别总拿这理由来当挡箭牌。有些事你也许觉得一个人扛得过去,我不怀疑你的本事,但你没必要一个人扛,完全可以把实情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但凡是人,都需要伴侣,我是指活着的那种,彼此喜欢,能挣钱……” 活着的?随清被刺痛,却又无从反驳,只得玩笑:“能挣钱这一点,似乎没几个人能比过老邱。” “那就把这条去掉,”吴惟信口雌黄,随手修正自己的理论,“男的,活的,你喜欢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 是啊,还有什么理由?随清收了笑,索性把这一阵盘桓在心里的念头都说了:“我只是希望他得到他应该有的一切,不是说一定要去读书,也不是非得交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但他原本可以遇到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反过来说,我也不想要他的怜悯和拯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救我。” “你这样?你算哪样?”吴惟立时反问,“随清你是挺差劲的,既固执,又神经,但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 “你难得夸我。”随清讪笑。 吴惟却是从没有过的认真:“我在旁边看着,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爱你,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怜悯或者拯救。” “你真能看出来?”随清不想解释,只笑了笑。从前她与曾晨才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谁都瞒着,谁都不知道。 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吴惟自然猜得到她是什么意思,也回给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你对他的感觉就是和你跟曾晨之间的不一样,谁规定的两个人相爱一定得是一个样子的呢?” “才几个月,能有多爱?”随清又笑。 吴惟却道:“几个月怎么了?总之道理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要的生离死别,刻骨铭心都有了,那你该怎么办?为什么不能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呢?” 随清听得心里颤动,却只作未闻,随口说了一句:“行了,我要睡了。” 吴惟却不罢休,索性把话说到最底:“还是说你要等到他也死了,才会感到刻骨铭心?” “你胡说什么?!”随清坐起来要骂。 “我瞎说的,不算,不算哈。”吴惟即刻放软,伸手敲着面前的桌子。 随清知道这是存心激她,就像从前试探她对大雷的感觉,只是说:“行了,我要睡了。” 第49章 attachment 在开始第一节心理咨询之前,随清把曾颖签过字的授权书送到了梁之瀛那里,拿回了一个小小的usb存储器。 那天夜里,她打开其中的文件夹,看着里面一个个标注了咨客编号与日期的文档。起初是以星期为间隔,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那些年,月,日,对她来说也是熟悉的,她仍旧记得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只是不确定在另一个人眼中那些事又代表着什么。 她忽然有些瑟缩,却还是对自己说,这才是你原本的计划,也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 点击之后,文档中的文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梁之瀛用的是ipsn(the individual psychotherapy session note 个体心理咨询过程记录)模式,写得很细致,既有主观的总结分析,也有很多客观的记录。咨访互动部分甚至记下了一些对话。 随清看着那些句子,就像可以听到那熟悉的嗓音。那场车祸之后,曾经有段时间,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个声音,有时是在电话中,有时是其他人的交谈,有时甚至只是一则毫不相干的广告。但这一次,真的是他。 第31节 “……继续正常生活,不要有太大的改变。”是梁博士在说话。 “什么改变算太大呢?”他轻轻笑了。 “搬家,换工作,恋爱,诸如此类。”梁博士回答。 他又笑,反问:“那我都占全了,怎么办?” “你感觉有什么不好吗?” “正好相反,我觉得很好,太好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 “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这只是症状。” …… 她看过这一个文档标注的日期,那是在他们认识之后不久。 最初,他们两人只是互通了几封邮件,但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提到的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着边际。 后来,他们开始在网上聊天。他对她说正在考虑留下来,在a市开自己的事务所。她记得当时那一阵直抵内心的冲动,你应该这么做,她对他说。 又过了几天,他就带她去看了那家旧印刷厂。那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见面,但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却觉得认识他很久很久了,就好像她看着那座黑洞洞的旧厂房,已经能够预想到这个地方后来的样子,以及他会在这里做出多少不平凡的设计。 但是当时的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主动,更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无论是对他的感觉,还是对那座旧工厂。她只是一个四年制建筑专业出来的工学士,就连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学学士多等两年。她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做他的soulmate。 她只是看着他打开那道几乎锈死的铁门,跟在他身后,穿过荒草凄凄的小径。她只是对他说,这里棒极了,而后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这么做。 那一刻,那种直抵内心的冲动又出现在她身体里面。不久,就有了blu。 日期标注到了一年之后。 …… “你没有告诉她吗?”梁之瀛问。 他摇头。 “是怕她接受不了?” 他还是摇头,许久才说:“一开始觉得不会长久,觉得没必要让她面对那些。就像对待工作,我只想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后来有一天,她来我家,我突然想起来药盒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那时,我想,要是她看见了问起来,就如实告诉她……” 他在那里停了许久,最后还是梁之瀛开口问:“后来呢?” “我把她叫到另一个房间,让她看一个效果图,自己去厨房把药收拾起来了。” “当时是怎么想的?” “好像什么也没想,过后再回忆,其实就是自私,是我自己想作为一个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你应该告诉她。” “我知道,给我一点时间。” “否则这会变成你身上新的压力。” “我知道,给我一点时间。” …… 整整一周,随清每天夜里都会读那些记录,看完一段就关掉电脑,照旧夜跑,吃药,就寝。 她不急,每天只看一点,一边看,一边回忆。越来越多的事被串起来,哪怕只是极其琐碎平常的小事,却让她有一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甚至看到他明明白白的隐瞒,她也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怪他。他说的种种,她都可以理解。她也害怕过,怕所有的心动和欲望都只是症状,也纠结过要不要说出来。其实,说与不说,都只在一念之间,而结果却会走向截然不同的两极。 她甚至有一点原谅了自己,还有一丝讽刺之感,曾经以为没有资格做他的soulmate,而有一天,竟然站在和他一样的困境前面。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他的前车之鉴,所以她的问题才能得以解决。这是她的幸运。 那个周末,精卫中心的双相病友群组织了一场健身跑,全程都是蔡莹一个人搞起来的,随清也被拉去捧场。 出发是在傍晚,随清起初一直和蔡莹跑在一起。 蔡莹的话还是很多,说自己准备创业了。她原本就是做市场的,手头有一些资源,打算开个小工作室,专门帮人家做会展。只是家里人都不同意,觉得她准又是犯病了。 随清听着,忽然想起曾晨的那句话来——是我想作为一个正常人和她在一起。 他说那只是自私,其实不是的。这个看似错误的决定,也给过她很多美好的时刻。就算当时的他坦白了病情,她一样会为他倾倒,但对很多事的看法都会不一样,比如他突然而起的念头,他交谈时的妙语连珠,以及他望向她的目光。她也许会觉得,那些也都只是症状。他只是不希望她那样想,仅此而已。 而且,正如蔡莹所说,那些忽然而来的冲动,说不完的话,望向彼此的目光,所有人恋爱的时候都是如此,谁又能分得清究竟是不是症状呢? 他说那是自私,其实不是的,她愈加肯定。 那天健身跑的线路,刚好穿过旧城的港区。随清跑到一半,就开了小差,撇开蔡莹,一个人在那些弄堂里走着。那些房子有些建于清末,由洋行设计造起来,出租给涌入租界躲避拳民的平民。也有一些是后来二十年代与四十年代增建的,违章搭建的部分也很多,渐渐地已经看不出任何人为规划的意图,更像是彭罗斯笔下不可能的建筑,迷宫一般,叫人寻不出一个头绪。 直到别人都已经跑完了全程,随清还在那里荡。蔡莹以为她中途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过来问,她才想起正题,赶到终点去合影。 一张照片刚刚揿下去,警察就来了。他们一帮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烫印的白t恤,上面的图案是古希腊戏剧里的笑脸与哭脸面具,有统一的着装,人数也够得上是集会了,蔡莹却忘了去派出所做备案。结果就是被警察教育了一顿,活动草草收场。 蔡莹事后反省:“集会要提前备案,这事我从前工作的时候熟得不能再熟了,现在居然连这个都不记得,还打算开什么工作室,大概真是犯病了。” 随清却只是问她:“你几年没上班了?” “快五年了……”蔡莹回答,话说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这一问的意思。 “也别什么都拿犯病当理由吧。”随清笑道,上车开走了。 往名士公寓去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他们中的每一个其实都有些相似的地方,相似的童年,相似的想法,相似的困境。只是事情发生别人身上的时候,自己反而可以看得更清楚。劝别人的话,其实也可以拿来劝自己。 回到家中,她身上还是快干衣紧身裤,浸了汗水,有些难受。她开了门一路脱着进去淋浴,等到快洗完了,才隐约听到外面门铃在响。她关掉水龙头,却又没声音了。 她从淋浴房里出来,擦干身体,套了一件当睡衣穿的长t恤,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去。 不管是不是错觉,她的手搁在门把手上,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门开了,她看到魏大雷站在外面,背靠着走廊上的墙壁,像是已经等了一阵。她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确定眼前是真人,不是幻觉。 “你怎么来了?”她开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 他看着她,走过来,答:“我有事问你。” 那一刻,随清只觉这场景异常熟悉,自己身上就一件白t,里面真空,光着两条腿,连鞋都没穿。所幸楼道里灯光昏暗,替她遮掩了一些细节。 “你到楼下办公室里等我吧,我马上下去。”她转身,想拿钥匙给他。 但他伸手拉住了她:“下面还有人在加班,我要跟你说的话,不方便在那里讲。” “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反问,很自然地抽出手来,背过身在玄关的小盘子里找那把钥匙,却不知为什么怎么都找不着。 他走近一步,替她拣出那把寻而不得的钥匙,然后又递过来一样东西:“我想问的是这个,在那儿说不合适吧。” 她接了钥匙,低头看见他手里是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片剂。她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也知道那背面印着药名,奥氮平。她从g南回来那一夜,在车上找不到的药,本以为是留在宾馆了,其实是在他那里。 “这是你的吧?”他又问,声音很轻很轻。 “不是,”她否认,“你搞错了。” 但他却说:“我已经找吴惟问过,她都告诉我了。” 随清怔了怔,心里气得要死,吴惟竟然就这样出卖了她,但还是背着身尽量轻松地问:“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魏大雷却没有给她躲闪的余地,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反过来,看着她回答:“那些原本应该由你告诉我的事。” 只一瞬,她便在他眼中看到太多的情绪,那是她从来就不习惯于面对的东西。她避开他目光,只想把他推出去,只想关上门。 他不走,跟她比力气,还能空出一之手,在身后把门带上。她更是怒了,简直要跟他打起来,可才几个来回就被他抵在玄关的墙上。 “有病了不起啊?”他看着她道,身体贴着身体,呼吸喷在她脸上。 她惊了,恶狠狠看着他,心想这又是什么鬼话?! “你知道为什么魏晋会去找你吗?”但这一次,他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因为我也有病,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你要是不信,可以给你看,心理医生的诊断,白纸黑字。” 第50章 想太多 这算什么毛病?随清起初还真愣了一愣,但看魏大雷的样子又觉得多半只是玩笑。而且,他说过的,不要她管他的事。 她于是开口,只说自己,还是从前的那几句:“当时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请你原谅……” 魏大雷却摇头,看着她反问:“要是我不想原谅你呢?” 这又是不曾料到的套路,随清一时语塞,转而道:“那就算了,你的事不要我管,我的事你也别想太多了。” “我想什么了?”他还是那样看着她,还是那样反问,“你倒是说说看,我想什么了?” 是啊,他想什么了?随清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本以为,他要是知道了她的病,就会放弃自己的计划陪着她。但事实却不一样,即使他不知道,也还是留在了g南。现在知道了,却跑来她这里质问,有病了不起啊? 也许他是对的,她的确把他当成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npc,设想好了他的反应,替他做了所有的决定。其实,一切的演绎都只是她的心理活动而已,到头来她什么都没能算对。 “倒是你,”他仍旧贴着她,眼帘却垂下去,目光落到她唇上,“别想太多了……” 声音轻而又轻,他与她只有分毫的距离,两人气息相交。她知道他是存心的,不让她走,却又不动手碰她,但却还是忍不住沉浸其中。她看到他的嘴唇,下颌的曲线,喉结与t恤领口露出来的那一点锁骨,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既是年轻的,干净的,又蕴含着力量和欲望。时隔数月,竟然还是让她觉得那么的熟悉,以至于脑中一霎出现曾经耳鬓厮磨的一幕幕,甚至还有一句混话——越是体力劳动就越是想要。才刚跑过十二公里的她,觉得自己又要犯病了。 周围一瞬寂静,她只听得到自己轰然的心跳,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是一心一意地走完了最后剩下的那几毫米。 是她先吻了他。她投了降,是对他,也是对她自己。 而他,做了接下去的一切。她没有拒绝,反倒像是窒息的潜泳者游向世上仅存的氧气,那样迫切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那一刻,她又想起他们之间最初的那一场罗生门,似乎也是这样。原以为分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其实就是她。 事后,他们躺在床上。他从她身上抬起头,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带着些笑看着她。 随清想问,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但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别想太多,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这是他们之间最新的协议。 于是,她只是问:“你饿不饿?” 冰箱里什么都有,他们炒了蛋,煎了鸡胸,拌了一盆蔬菜沙拉,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吃了个干净。他一边吃一边告诉她g南工地上的进度,又开了她的电脑,看她改到第四稿的港区改造方案。 做爱,吃饭,谈工作,时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她真想念那些日子,但最后还是扣上电脑,对他说:“你是不是该走了?” “你让我上哪儿去?”他笑,一摊手一副一无所有的样子,“要么把楼下的钥匙给我,我下去睡。” 她看着他,无可奈何,记起g南项目投标之前,有几天夜里他就是拖了条睡袋睡在那里。她一早去上班,就能看到他从那张放模型的桌子底下钻出来,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她也想念那些日子,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更好,是从未开始,还是既成事实?终于,她还是让他留下了。 那天夜里,她又醒了,伸手按亮床头的时钟,看到上面的数字显示三点四十。再合上眼,却了无睡意,她叹了口气,摸到手机,打开,点到搜索引擎。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她发现自己还清楚地记得他说的那个病。输入搜了一遍,出来的中文译名是反应性依恋障碍,但都无一例外地加上了一个前缀——儿童。 什么鬼?怎么不说尴尬癌,拖延症?她想骂人,但最后只是骂自己蠢,当时看他那副样子就应该猜到肯定是编出来糊弄她的。 也许是因为这些微的光亮,身后的人似有所感,伸手抱住她,挪啊挪地靠过来。已是六月末的天气,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开着,窗帘静垂,空气湿暖,没有风。两个人贴在一起有些腻,她往床边躲了躲,他却不放手,又把她捞回去,圈在怀中,嘴唇贴在她耳边喃喃,像是有话要跟她说,却又睡得醒不过来,呓语似的。 这梦话大约也是用英文说的,她听不懂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一袭薄被之下有一双手把她浑身都摸了一遍。几个月未见,这双手的触感更糙了一些,落在肌肤与黏膜之上,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她又想起方才两人做的事,身体热了,不挣了。这一次,他的动作更细腻,更温柔,却又仅限于抚摸,好像只为确定她还在身边,身边真的就是她。想到这些,她心也热了,翻身对着他,嘴上却还是轻轻问了一句:“不是说不原谅吗?”他像是没听到,或者没听懂,反倒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那只是一个浅浅的吻,吻完了也不走。却叫她觉得心满意足,双臂环到他背后抱住了他。他这才安静下来,呼吸的频率渐渐缓和。 不知过了多久,她竟也跟着他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又觉得自己准是犯病了,明天一定要去精卫中心找叶医生,换药或者调整剂量,随便怎么样。可转念却又想起前一天傍晚跟蔡莹说的那句话——别什么事都怪在犯病上。或者,还有曾晨与梁博士之间的对话。她忽然就承认了,偷偷地,不管不顾地,她就是想要他,就是自私地想和他在一起。 第32节 第二天,随清醒来时,身边那人还在睡,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她,在床上趴成一个大字型。 虽说是星期日,但她还是早早起身洗漱,换了衣服下楼,先去了清营造,又带上照相机去了港区。虽说是必须做的事,但她自己知道也是在刻意回避与他的对话。虽然夜里什么都做了,但在白日天光之下,感觉总又有些不同。 上午,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正站在造船厂废弃的铁皮厂房里,也许是信号不好,没接到。两人再说上话,已是当天傍晚了。魏大雷告诉她,自己在机场。 听到他这么说,随清倒有意外。她本以为他会就此留下来,赶都赶不走。 “take your time,”他却这样告诉她,“中继站就要开工了,我得回g南。等你想找我的时候,再去那里找我吧。” 她听着,竟是一瞬动容。此刻,她需要就是时间。就好像一个从矿洞中摸索而出的人,她已经看到前方依稀的光亮,出口已经很近了。 但他却又跟她皮起来,说要好好谢谢吴惟。 “谢她做什么?”随清还是有些气,觉得这里面有背叛的成分。 魏大雷却答:“吴惟说这是投桃报李,你找过她男人,所以她觉得有些事她也应该告诉我。”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随清简直无语,但还是想起了那次在香港机场与忻涛的对话,还有最近这段日子吴惟脸上的那一点不一样,明白了其中妙诀似的。 “我觉得挺好的呀。”电话那边却是浑然不觉。 “怎么个好法?”她脱口质问。 他只是无声笑着,默了一阵才回答:“说我是你男人啊。” 那时,随清正站在船厂硕大无极的桁架下面。明知没人会看到,她还是红了脸,故做镇定地回了一声笑,而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夜里,她又与吴惟视频。 吴惟一上来便是一番察言观色,随清也是存心的,什么都不问,只说a市最近天气挺好,工作挺忙,才刚参加了个健身跑,得了倒数第一。 但她到底演技不行,视频那边,吴惟已经看出端倪,才要开口调侃,身后却传来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在问她才买的排骨要怎么做? 随清反应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眼看着吴惟脸上的笑容凝结,手忙脚乱地挂断了视频。 她这才对着屏幕笑起来,发了条信息过去:“原来美国也有上门做中餐的厨师,倒是挺方便。” 吴惟自然知道她是在损自己,却也无从解释,回了一堆意义不明的表情图。纵使隔着万水千山,那屏幕背后的娇羞也是挡都挡不住。又扭捏了许久,吴惟才交代了事情经过,忻涛飞过去看她,已在她那里住了两个礼拜,买菜打扫,做家庭煮夫。 随清不禁笑起来,心里替吴惟高兴,面子上却只是回复:“什么时候再办酒?这一次红包可不可以不收啊?” “哪有?”吴惟立时否认,“还没谱呢,你别乱说。” “还说我乱说,”随清继续嘲她,“你现在立刻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 “我表情怎么了?”吴惟反问。 整个人恍若发着光,随清看得到,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忽然想起从前,吴惟似乎也曾这样问过她。原以为是此人的八卦雷达特别灵敏,如今真亲眼看见,才知道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回想起来,又有些难以置信,她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 第51章 时间 take your time,随清一直记着这句话。她没跟魏大雷再通电话,只是用这些时间继续工作,跑步,吃药,继续读着曾晨的ipsn记录。 虽然在国内开业已经十年之久,梁之瀛博士还是遵循着美国的规矩,治疗规划得十分清晰,目的鲜明。在他手中,极少会有十二节以上的咨询。按照他的说法,心理咨询都是为了解决既定的问题来的,六节以上的治疗就已经是长程了。如果不涉及人格重建,根本不需要超过十二节的长度。太过漫长的时间线,对大多数咨客来说,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不公平。 只有很少一些咨客在完成一次治疗之后,又回到他这里。而曾晨就是梁博士所说的那些少数之一。第一次十二节的咨询结束之后,过了大约三年,有关他的记录又开始了。 随清看着那条文档标注的日期,发现自己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 那时,blu才刚完成了纵联交给他们的第一项工程,那是一个大体量的商业项目。也正是因为那个项目,曾晨在国内渐渐有了名气。而且,那一年的建筑设计市场也尚未走入萧条,各种委托与邀标都多起来。他们招了人,添了设备,扩大了办公区域,甚至还有新的合伙人加入。总之,一切都在走上正轨。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曾晨又开始新一轮的心理咨询。 记录中这样写道—— “药?”梁博士问。 “还在吃。”他回答。 “女朋友呢?” “也还在一起。” “那很好,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富有意义的人际关系。” “是,感觉被这个世界捞了起来。”他笑,顿了顿又说,“可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什么角色?” “她心目中的样子。” “你告诉她了吗?” “……”他沉默,而后答非所问,“有时候又会想起路易斯康,七十三岁,有三个家庭,还有一家负债五十万美金的建筑事务所,最后猝死在长途汽车站,护照上的名字已经涂掉,终于没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会想到那些?” “不知道,就是想到了……”他停了许久,“觉得是个很好的死法。” 果然,没有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随清又记起那段日子,这一次却可以捕捉到许多不同的片段,比如他工作到半夜,突然又开车出去,看一眼那个他们正在调研中的地块。或者是从北美飞回来,航班延误,凌晨三点降落,还要从机场直接去办公室。 那段忙碌的日子,在她眼中曾经是美好的时光。那时,他们已经公开了恋人的关系。最初的意外过后,旁观者也都习以为常,只有她和他仍旧像在热恋中,天天在一起。 当然,她有时也会觉得很累,写方案,画图,合模型,跑打印店,参加各种会议。开完会拿到反馈,回到工作台前,再从头来过。等到一切既定,工地上一个电话,赶往现场,又是各种问题。等到项目终于结束,短暂的庆祝之后,下一个项目开始,便又是另一个轮回。 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好的,只需要跟着他的节奏,一切就不会有错,当时的她总是这样想。当时的她相信,他不会犯错。 但此刻的她却不禁想起丁艾日记里的那句话—— 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那一年,她极其努力,只为了跟上他的节奏,得到他的肯定。但她从来不曾想到,他竟也在做同样的事,怀着相似的想法。他极其努力,只为了成为她心目中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丁艾到底还是安慰她了,曾经对她的那些指责并非只是断章取义。就算是她,在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也想那样骂自己。她以为的爱,崇拜,支持和鼓励,其实是与压力一起来的。他承受了一切,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她不能不想到一种可能,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恋人关系,也许还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彼此。 那一次十二节的咨询延续了大约半年时间,在记录中,他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他做着梁博士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讲述,再讲述,创造一切关于快乐的记忆锚点,设立走出情绪的日常路径,可以是运动,或者性爱,甚至也可以是美而无用的音乐。 那些文字让她想起更多的往事,比如他们一起听过的每一首歌,每一次的旅行,以及每一场暗夜里的缠绵。她本以为随心而发的一举一动,却原来都出自于他的努力。他穷尽了所有可能,想要走出去。那一次,他成功了。 而后,便是记录空白的五年,但她知道这五年里发生的事。 行业开始萧条,blu还是活下来了,他们也过得很好。她搬到他那里一起住,夜里加完班,两个人牵着手一起走回去,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刻。温暖的家——每次推开房门,开了灯,她总会想到这个词,无缘无故地。同居之后的第五年,他向她求婚,他们开始备孕。 然而,最后一次咨询的记录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几乎不敢去看,却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曾晨为什么会成为梁之瀛手中极少数的长程咨客,他一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其实就是她。 take your time,她又一次想到这句话。take your time,她告诉自己。 那一周,她在梁之瀛那里的治疗也已经开始。一节咨询结束,她看到那份记录上的分析:过度依赖于自我封闭作为心理防御机制,情感与理智的割裂,内化的严母形象。 类似的表述,她在曾晨的ipsn中也曾看到过。她又一次觉得,他们是如此的相像。直到梁博士告诉她,这几乎就是传统亚洲文化教育之下的共性。她笑了,却没再问下去,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巧合。两个如此相似的人因为一瞬的机缘,找到了彼此。 隔了一天,她去精卫中心续药。 离开时,看到几个病人在给屈医生送锦旗,而后一群人聚在候诊大厅里合影。她听护士说起,才知道这是屈医生最后一天上班。从下周开始,他就退休了。 她走过去,屈医生也看到她了,对她笑,招手叫她过去一起照相。拍完照,他们在那堵挂满精神科医生标准相的墙边聊了一会儿。 随清说起自己的近况,包括心理咨询的进展。 屈医生对梁博士的分析却又些异议:“自我封闭是人脑本能的防御方式,的确会造成心理障碍,但也可以缓解伤痛。如果换一种方式看待,每一种疾病本身都包含着治愈的力量,得病也没那么不好。” “生病也能是好事么?”随清笑问,只当是种安慰。 “当然,”屈医生却答得很肯定,“生过一场病,从前不知道的事情,现在知道了,从前想不通的,现在想通了,怎么不是好事?” 随清回想过去一年,她哭过,笑过,疯过,从低谷到巅峰,她都走过。时至今日仍旧失眠,仍旧情绪起落,仍旧吃着副作用可怕的药物,但这一路却并非没有美好的时刻,她也并不是两手空空。她点头,忽然觉得老屈说的确有道理。 屈医生却还没完,继续道:“精神类疾病可以看作一个谱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不正常,或者说我们都是带病生存。就像有种理论认为养生都是伪科学,只要你足够健康,完全可以天天喝冰水,湿头发睡觉,光着两条腿。但其实没有人足够健康,每个人都有病,都在起起伏伏,或者在得病的路上,或者在痊愈的路上。” “这话说得有水平,”随清敬佩,又拿老屈开玩笑,“您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没发表过影响因子了得的文章呢?” 屈医生不以为忤,叹了口气回答:“时间都用来追病人了嘛。” 随清大笑。 “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好起来。”屈医生最后总结,右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好像前面的一切铺垫都是为这一句话。 这一天,他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相同的话,随清却觉得自己听到这一句与众不同。 “要是好不了呢?”但她还是玩笑。 “好不了也没什么,”屈医生仍旧乐观,“就好像精分,也不都是惨兮兮的,普通人可能不相信,有很大一部分患者可以跟自己的幻像相处得很好,甚至比正常人还要不怕寂寞。” 随清看着老屈,像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甚至开口保证:“我会对自己的有信心,我会好起来的。” 屈医生十分满意这样积极的态度,乐呵呵地结束了行医生涯。 也就在那天夜里,随清打开了曾晨最后一年的咨询记录。 “又见面了。”梁博士道,是等着他说有什么不好。 但他却笑了,道:“这次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打算停药了。” “精神科医生建议你怎么做?” “可以逐渐停下来,定期复诊,同时保持心理咨询。” “谈过风险吗?” 他点头,而后道:“但我愿意试一试。” 为她试一试。 第52章 断章 看完最后一年的咨询记录,随清终于明白了丁艾说的“断章取义”是什么意思。 在那一个又一个月的记录里,曾晨谈到过工作,谈到过情绪,也谈到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话说得不多也不少,言语之间逻辑通顺,没有任何消极负面的东西,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看得出来,梁之瀛是有过怀疑的,所以才会在时隔数年之后,突然又回到那个问题。 “你告诉她了吗?”梁博士又问了一遍。 “什么?”他反问。 “关于你的病。”梁博士补充。 “告诉了,”他回答,而后顿了一顿才又说下去,“不过,也都快过去了,不是吗?” 梁博士不置可否,又换了另一个问题:“那停药呢?她知道吗?” 他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那时,距他第一次开始咨询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是他唯一未能解决的问题。他是因为她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丁艾并没有说错。 第33节 其实,她在精卫中心叶医生那里,也得到过类似的诊断——内源性,外因次要,伴有代偿症状。 她曾经问过叶医生,这个“代偿”是什么意思?叶医生告诉她,就是为了压抑内疚感,而用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比如因为感情不顺,投身于高强度的工作,或者因为感到对不起配偶,希望给对方更多的快乐,因而被动地做一些违背内心的事情。但这些症状又因为披上了“勤奋”的外衣,让周围的人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比如她,在那场车祸之后,仍旧在blu做着项目,与吴惟开着玩笑。而他,掩饰得更好,作为一个十几年的老病人,竟是连心理医生都骗过去了。 那一刻,随清心中剧痛,却又觉得自己从未将这件事的所有因果看得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她,曾晨当年很可能不会留在国内,更不会开出自己的事务所,也就不必承受后来那么大的压力。隐瞒病情这种事,更是毫无必要的。但反过来说,他在这十年间所做的每一件事,从印刷工厂里的blu,到一项项完成的设计与工程,那些成就与欢愉,也都是因为她。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并非贸然地私自停药,而是做了所有可能的准备。他去看过精神科医生,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医生也在讲明了所有的风险之后,同意他试一试。自此,他才开始遵照医嘱逐渐减少剂量,同时又恢复了每个月一次的心理咨询。 只可惜,这一次他失败了。 直到这一夜,随清才真正知道了事情全部的经过。这场失败也许只是因为毫厘之差,也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却不是任何一个人的过错。 她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但却还是在浴室里出声地哭了一场。即使是车祸发生之后不久,她都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深夜,她吃了药睡下去,又做了一个梦。病友群里很多人都说,吃精神类药物最受不了的副作用就是噩梦。但这个梦却不同,她甚至分不清这究竟算是噩梦还是美梦。 梦中,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认尸的情景。 “你是他的什么人?”警察问她。 她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这个……,”警察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其他家人吗?” “他父母已经过世,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可以看他吗?”她语气平静,只这最后一句近乎哀求。 “你可以只看照片。”警察似乎也有些同情。 “我还是想看看他。”她仍旧坚持。 于是,警察带着她走进去,走廊很长很长,脚步声在其中回荡。最后,他们经过一道浅绿色的自动门,门后面停着一架盖了白布的不锈钢推床。 接下来的所见与现实稍有不同。虽然是在梦里,随清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停尸房看到的他。法医已经尽力让他看起来好一点,但在她眼中仍旧支离破碎,一点都不像。起初,她竟没有认出来他是谁,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心想只是交警搞错了,弄出这么大个乌龙,死在车祸中的根本不是他。 而在这个梦里,白布之下就是她熟悉的那张面孔,平静,温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一刻,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又好像要把他唤醒,但才刚开口,醒来的却是她自己。 床头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十分,她没有尝试继续睡下去,从床上起来,洗漱之后又给曾颖发了一封邮件,然后开始工作,是港区改造项目的第五稿。 港区改造项目投标之前,随清又去了一次g南,同行的有清营造的两个同事,还有纵联的人。航班直飞g南机场,一路上,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此行只是因为工程节点的要求,并无其他。 虽然这一程对她来说已经熟得像回家一样,但现场的项目组还是派了人开车到机场去接他们。车子驶回景区外那个小镇,已经是深夜了。一行人住进原本那家宾馆,随清的房间还是在能看到寺庙的那一侧。 收拾好东西,她给魏大雷打了一个电话,但才刚听到铃响,就又按键挂断了。时间太晚了,她觉得。而且说什么呢?她没想好。只是短短一秒的铃声,她希望他没听到,就算看到未接来电,也应该是第二天早上了。 可手机转瞬又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就是west d。她叹了口气,明知不会有好话,但还是接了。 果然,没有寒喧,连声招呼都省了,只听见对面说:“打电话过来不出声就挂掉这种事,是不是太幼稚了一点?” “不是……”随清的第一反应竟是否认,怔了怔才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这样,又平白多出一番琐碎的解释,“我刚到,拨通了又觉得是不是太晚了……” 电话那边传来轻轻的笑声,随清有些恼火,可恼过了倒是轻松了一点,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房号。”等那边笑完了,便是这两个字。 “……”随清无语。 “我问你房号。”那边又说了一遍。 她挂断,发了数字过去。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她简直以为他一直就等在楼下,否则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她开了门,看到他就站在外面,身上还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条好多口袋的卡其短裤,脸上还是她熟悉的笑容,温和宽厚,童叟无欺。但却又跟上一次她来g南的时候有些不一样,那时他是带着怨艾的,像是在说,你总算还是来了。现在的他究竟是怎么个不同,她一时说不清。她只是看着他,觉得他大概真的是想开了。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也应该这样,她劝自己。 但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他已经走进来,带上了门,关了灯。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呼吸搅在一起,不分彼此。她以为他会吻她,但结果却没有。他又那样抱起她,就像最初在q中心那道飞檐上一样。 “重了。”他评价,作势掂了掂份量。 “是你自己没力气吧。”她气结,但为了不掉下来,还是环住了他的肩。 而他已经凑到她耳边道:“嗯,是得先充个电。” 然而,当他把她放在床上,覆身上来吻她的时候,却又吻得近乎贪婪。她回应着他的动作,尝到他口中淡淡的烟味,摸到他手上一处新的伤口。除此之外,此刻的他似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她说的以前,是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正如高潮来时,她听到他喉间克制的低吟,那声音还是会在她心中烧起一把火来,与他第一次吻她,或者在名士公寓的楼顶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一样。 这人是真学坏了!她心里重重一顿,如同火烧,又一次告诫自己,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就只当是一个“快乐的锚点”或者一种“走出情绪的路径”。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窗帘没有拉上,她又难得睡得这样好,睁开眼就看到撒了半床的阳光。而身边那位怕是睡得更好,此时仍旧趴做一个大字,人事不省。 洗漱更衣之后,再回到床边,床上的人还未醒来。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推他。他嫌她烦,翻了个身,埋头进被子里。 她其实无所谓他睡到几时,只是觉得有趣,上手就要掀被子。 他却按着被子不叫她掀,也不睁眼,嗫嚅道:“我没穿裤子……” 她差一点笑出来,只差一点,心里想说,你身上什么我没看过?可又觉得这话实在太过流氓。正噎着想词,他倒笑了起来。她以为他骗她,伸手便揭开被子。结果,还真没穿。 “你……”她一时无语。 “怎么啦?”他睡眼惺忪,不解地看着她,“来得急,什么都没带,昨晚做完就……” 她没脸听下去,捂住他的嘴,已全然忘记了要说的话。他于是又笑,伸手将她带倒在床上。 方才那一番装扮便是白费了功夫,她难得一次忘记时间,与他相对躺在床上。似又回到从前,那段近乎于同居的日子,她记得那也是夏天,天气热起来,身上盖不住一条薄被,但她却总是羞于裸身躺着叫他看见。 那一刻,她那样分明地看到曾经的自惭形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此时的她竟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是什么拆迁现场,废墟一片。她想起吴惟的话,又默默对自己重复一遍。 第53章 雨季 再一次起床之后,随清打电话让餐厅送了点早餐过来。也不用特别关照,魏大雷就懂了她的意思。一起来的同事都住在这一层楼上,清营造的那两个更是熟面孔,他这个时候出去不方便。 魏大雷没说什么,一切听凭安排。随清却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仿佛就是当年的她和曾晨。那时,她对这种安排也从来没有任何异议,却不知道魏大雷对此作何感想。但她没有问,光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人好像只是饿了,一边吃着服务员送进来的粥和包子,一边开了她的电脑看投标方案,嘴朝着碗,眼睛冲着屏幕,一手筷子,一手鼠标,两不耽误。 效果图还在外包的vendor那里尚未完成,但他对她做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了,单看文本和草图也已经知道不一样,口中道:“这跟你上次给我看的完全不同了啊。” “嗯,”随清只是点点头,答了两个字,“改了。” “但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他停下筷子,看着她。 随清埋头喝粥,没有回应。是,她做了很多,整整三周的实地调研和测绘,记录了每一块瓦片墙,卷廊和青石路的位置。但她对原本的设计并不满意,全盘推翻重新来过,不算太奇怪。新方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她的手笔,也的确不是。这是曾晨十年前的概念设计,时间旅人。 她已经拿到了曾颖的授权。这个方案,她是为曾晨做的。 她不知道魏大雷对十年前那一届威尼斯双年展会有多少了解,但当时的他不过十二三岁,想来不会太多。 正这样想着,对面果然也已经换了话题,只是问她:“你哪天回去?” “后天。”她如实回答。 “哪个航班?”他又问。 “你问这个干吗?”她停下来,看着他。 “我跟你订一样的啊,雨季,已经发停工通知了。”他理由充分。 随清没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有云,但阳光正好。 “一连下好几天雨了,也就你来了才放的晴。”他解释,笑得挺好看。 这一刻,她又觉得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这个从前,是他对她说“老板我跟你走”的时候,还有他不听她的话跑去换了中国驾照的时候。 去工地的车已经等在楼下,走廊上有人敲门,她没时间与他争论,跟着其他人走了。 在宾馆门口上了车,车子往前开了一段,她才在后视镜中看见他走出来。也是怪了,天真的有些阴下来,起了风。路过寺院的时候,只见经幡猎猎。 副驾驶位子上坐着g市建工公司来接待他们的人,这时候也开口说:“这里七月份一般都是雨季,雷击,暴雨,泥石流,都有可能,每年都有游客被困在上面的事情,越野车上去都下不来。还好你们来的这几天天气还行,看预报接下去一周都是强降雨,山上所有的涉外作业都得停下来了。” 随清听着,想起方才在房间里说的那番话,又觉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车子进了景区,一路开到山下,一行人再往上爬到观景台处。施工已进入中期,基地的主体结构已经大致成型,内里尚无任何结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生来就有的岩洞。中继站也有一半已经完工,并且根据天气预报迁移到了安全的高地上。除此之外,一如所有接受领导莅临检查的套路,工地的路面冲刷得特别干净,门口还出了几幅黑板报,值班工长显然洗过澡换了衣服,一路跟着来介绍项目进度。 看见这个人,随清才意识到有件事她事先毫无准备。这值班工长就是她上次来找魏大雷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一个。 果然,人家也没忘记她,说完了正事又过来问:“随工上次要找的那个人找着了吗?” 随清连忙答了一声,找着了,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却不想那工长还有后话:“您那次来得好,我后来也觉得木工组需要加强管理,就让他们组长把下面人的名字和证件号码也都列在考勤表上了。这才知道您要找的那个人原来还是个g大的学生。” 随清起初在想,幸好他没提人名,听到后面才是一怔,g大的学生?她猜大概是这工长搞错了,但又隐隐觉得不对。 那天下午,天果然开始下雨,一行人下了山,又回到小镇上已经是傍晚了。 随清有一个纵联安排好的采访,回到宾馆房间,一通视频电话就如约打到她这里。本来只是关于g南这个项目,但绕到最后却又提到曾晨。记者抛出一个提纲上根本没有的问题:已故建筑师曾晨对您现在的设计风格有何影响? 随清像是早有预感,这也许会是她穷尽此生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又或者只有当她做得足够好,才可能与现在有一点不一样。 她想了想,回答:“他曾是我的爱人,也是恩师,但我们的设计风格还是会有不同。” “曾晨作为著名建筑师,他设计风格业内都很清楚,那请问您的风格又是什么?”记者又再发问。 随清又答:“无年代感,不改变地貌,就地取材,主动节能,以及更加先进的灾难控制能力。” 记者并不意外这样答复,又问:“就像g南登山基地?” “对。”随清点头,莫名觉得正钻进一个圈套里,心中却无有多少恐惧。 果然,记者放了大招:“这个月正好是那个地区上一次特大泥石流灾害的十年祭,天气预报提示最近又会出现连续的强降雨天气,您对您作品的抗灾能力真的这么有信心?” “是,”随清肯定,继而简单解释,“登山基地掩蔽在山体结构之下,几乎不会受到泥石流和落石冲击的影响,中继站可以按照天气状况迁移,而且……” 记者正等着她说下去,房间门开了,魏大雷走进来。她看了他一眼,他便静静站在那里。 “而且,我不介意去那里亲身体验。”她微笑着结束。 大约这回答实在出于意料之外,视频中断之前,随清分明看到那记者脸上错愕的表情。 晚上,随清跟同事一起吃饭,她叫魏大雷回去民宿等着,散了席才得空打电话给他。 这一次,她跟他一样的策略,电话接通的时候已经等在永娟家门口。 但他还是比她机灵,电话接起来就听到她在街上说话的声音。二楼一扇窗开了,他探头出来看见她,无声笑了,一扬下巴示意她进来。她没介意这个动作的轻慢,只是收了伞,走进客堂,一路接受老板娘的眼神检阅。 上楼进了房间,她便开口道:“我今天去工地了。” “嗯。”他应了一声,看着她等着后话。 “工长说,你是g大的学生?”她不绕圈子。 他倒是笑了,走到窗边,从地上一只书包里掏出一个塑胶卡套,拍在茶几上。果然就是一张学生证,上面有g大的校徽。 第34节 “什么时候的事?”随清尽量心平气和。 “去年十二月。”他答,倒也老老实实。 “那怎么不去上课啊?”她揶揄,总算知道了他怎么搞定的签证。 “就是个汉语进修班,教的东西我都会,考试都已经过了。”他还挺自豪的样子。 随清看着他,很想问,然后呢?g大也有建筑系,估计也招留学生。半年的语言培训之后,他会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这不都是你想要的么?她仿佛已经听见他在这么说。 问,还是不问?她一时犹豫。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最后,却是他先开口道:“你说亲身体验,什么时候去?我跟着你。” 她蹙眉,本来是要拒绝的,甚至觉得这话疯得可以,但这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说疯,疯的也是她。 他只是说,我跟着你,仅此而已。 到达时,随清已是一身泥泞,精疲力尽,她看着眼前的中继站问道:“这个,是你造的?” 大雷上前,伸手一抹门楣上的编号,点头回答:“没错。” “那就这里了。”她于是推门走进去,扔下背包倒坐在地上。 正如天气预报所说,一夜大雨,整个小镇像在水里泡着。第二天一早,趁着短暂的晴好,他们出发进山。 上到观景台时,随清又一次走到基地的洞口处,望着脚下数百米的深谷,直到身后有人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夜在q中心那道飞檐上,没有这只手拉住她,事情又会是怎样? 如果?并没有什么如果。 她不再继续深究,只与他在洞口的边沿坐下,全然无视那骇人的高度,分享一餐苹果与压缩饼干。 雨来得突然,似乎不是从天上降下,而是由草甸之间升腾起的水幕。这幕渐渐浓厚,头顶压境的乌云是一千种不同的灰度,天地失色,模糊了透视感,如同泼墨山水一般。石浪为他们遮蔽了大雨,偶一阵风吹来,才有水雾扑面。 等雨小了一些,两人又再出发。按照户外顾问的建议,避开峡谷河道,尽量选择空旷区域行进,直至走到这座中继站,满足所有的条件——在开阔的高地上,而且是他造的。 大雷通知了基地他们宿营的位置,两人脱掉鞋,换下湿衣,在屋外支了雨篷,生火做饭。 天黑前,雨又停了几小时,放眼望出去,便是绵延无尽的云海。他们坐在门口端着不锈钢小锅吃饭,这是长久一日之后的第一口热食,哪怕无味也近乎于幸福。 入夜又下起雨,气温骤降。他们关了门,打开露营灯,这木屋便像是海中的一艘船,雨泼在窗上,犹如风浪一般。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她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 “我打算告诉你所有我的事,”她开口道,“你也告诉我你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似是有一瞬的沉默,短到微不可察,他又问:“为什么是在这里?” “因为泡沫。”她喃喃回答。 广袤无际的时间上一个细小的泡沫,她已寻觅许久,却还是觉得意外,最后竟会是他一手造出来的这个地方。 第54章 营造 也许,他们的确很像,现在的她与十年前的曾晨,现在的魏大雷与十年前的她。宿命或者轮回,她不想逃避,但也不准备重复同样的错误。聚或是散,输或者赢,都要明明白白。 露营灯下,魏大雷看着她问:“那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吧。”随清回答,话已出口,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倒是他笑了,指出一条明路:“比如,最喜欢的颜色?” 随清明白他的意思——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就像幼年时遇到一个新朋友。 她也笑,回答:“白色,你呢?” “白色,”他道,继续第二个问题,“最喜欢的歌?” “每段时间都不一样。”她想了一想。 “现在呢?”他问。 “stay alive.”她答。 他静下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播放那首歌。 “从去年秋天开始,我一直听着这首歌夜跑……”她忽然动容,但还是说出来了。告诉他全部,她说到做到。 “我那个时候在白塔寺川,”他也说到做到,“还是跟着那个老掌尺,在几个修复工地上做事,学的都是口述的手艺,说是营造法式,但几乎都是书上没有的东西……” 随清听着,像是能够想象西北脆亮的阳光下,耳朵里插着耳机的他走在一道未经油漆的木梁上,身后是不可一世的蓝天。而在同样的乐声中,她正独自跑过夜色下城市的街头,脚下潮湿的沥青地面映射出霓虹的光。那时,他们都做着必须做的事,一定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万里之遥,日夜之隔,却又有一丝细线在其间连结着。 于是,她继续,开始说关于自己的所有。比如生在哪里,如何长大,与曾晨在一起的十年,以及后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为什么会与他相遇,又为什么会与他离别。 “说完了。”最后,她这样结束。至于他要不要继续说他故事,全由他决定。 魏大雷却许久坐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她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只是为了避开他的目光,脱掉外衣,钻进睡袋里,像是什么都卸去了。 “睡袋里很冷的。”他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杯子里装点热水,抱着睡。”她提议。 “杯子漏水。”他否决。 “那跳一会儿暖和暖和。”她又给他想了个招。 “这里海拔近四千米,剧烈运动会不会不太好?”他再否决。 “那你想怎么样?”她反问,其实早知道他的心思。 他于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气,脱掉外衣,撕开她的睡袋也钻进去。她没有拒绝,但地方实在太小,他们只能拥抱,两人细密相贴。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寒夜里,叫她觉得很舒服。 也许是因为露营灯续航有限,他伸手关了灯。黑暗中,他摸到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去看。那是一张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边。画面中四个人,一对夫妇,一双儿女。两个孩子都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但她还是能认出来,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晋。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皮肤晒成小麦色,出了汗,沾上细细的沙粒,光亮而饱满,一望便知是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情感上。 不过,他们身后那对夫妇年纪却太大了些,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看起来不像双亲,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显然是白种人。 “这是我父母,sid and amber。”他对她说,关掉手机,周遭又陷入黑暗,只听到外面的风雨声。“没错,”他又道,“我跟魏晋,我们都是被收养的。” 而后,他说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儿童福利院。那个时候,他只有两岁十个月,要不是后来又回去过,对那个地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当时的事,都是后来amber告诉他的。 那天,来福利院的都是外国人,由一个领队兼翻译带队。那个领队是一名g大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她来的还有一个g大交流项目的外教,就是amber。 所有来访者都被带到一间大活动室,里面全是孩子,从一岁多到三岁的都有。有一个生活老师,还有一个保育阿姨带着。 生活老师向来访者介绍,说这里的婴儿和两岁以下的孩子都有专门的育婴室,由专门的保育员照顾,喂奶,放音乐,互动,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来的,既科学,又健康…… 孩子们不管这些,已经朝来访者拥过去,抢着拿他们手里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学会主动拥抱陌生人,甚至开口叫爸爸妈妈。来访者们无一例外地动容,有不少开始擦眼泪。但拥抱是一回事,收养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孩子,最受欢迎的是一岁左右的婴儿。 有一个男孩也过来抱住了amber。他看起来大约两岁多,有一双特别漆黑的眼睛。他的拥抱格外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心扉,倾尽了全力。amber蹲下来跟他说话,但他只是看着她笑,一声也不吭。 “他不会说话。”生活老师在旁边道。 “听力的问题?”amber问,那时她已经能说简单的汉语。 “不是,”老师摇头,“他听得见,都检查过,都没问题,就是不说话。我们这儿也有心理辅导室,但也就是过去聊聊天什么的。他不说话,心理老师也没办法……” “他几岁?”amber打断她。 “就快三岁了。”老师回答。 “三岁之后的孩子会怎么样?”amber又问。 “健康的孩子可以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就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晚上就回来住宿舍,跟我们员工宿舍挨着,周末也有外面的老师来给上一些兴趣课……”老师又继续介绍起来。 amber却又打断她问:“那有残障的孩子呢?” “嗯……”老师犹豫了一下答,“我们这里分不同的部门,没法上学的孩子一般就在康复中心的活动室里,里面都是软包的,也有栏杆,孩子可以扶着走动走动,锻炼一下身体……” amber当然听得出那言下之意,那些孩子只能待在那个软包的房间里了。一个念头忽然而起,就是在第二天,她带着sid又来到g市儿童福利院,提出了收养的申请。 福利院方面很谨慎,希望他们能做好充分的准备,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以免给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个男孩已经有过一次领养之后又被送回来的经历,原因就是他不说话。虽然医生还未作出诊断,那对养父母先做出了决定,他们不想要智力残疾的孩子。 不过,amber很坚定,也很有耐心。接下去的半年,这对从未考虑过生育的夫妇作为寄养家庭带着这个男孩生活。一年之后,所有的领养手续完成,男孩跟着他们回到美国,有了一个新的名字,daryl west。 他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拥抱amber,还有sid,像是展开了全副的心扉,倾尽了全力。他们在早晨起床的时候拥抱,离开家上学的时候拥抱,夜里讲完故事之后拥抱。而且,他开始说话了,不仅像一个美国孩子那样说英语,还跟sid学了一些汉语。他什么都说,从早到晚,滔滔不绝,就像是要把曾经沉默的日子全都补上。 amber和sid很享受为人父母的感觉,在男孩六岁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回到g市工作,又在同一家孤儿院收养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子,取名gina。 那一天,他们是带着男孩一起去的,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样的经历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们与其它的家庭不一样,他们是互相选择了彼此,所以才格外相亲相爱。 直到后来,amber发现男孩的变化,才意识到他看到那些孤儿院里的孩子,尤其是看到gina的遭遇之后,又开始介怀自己曾经两次被抛弃的经历。gina是被人装在一个纸盒里遗弃的,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严重冻伤,双下肢足踝以下截肢。 那段时间,男孩希望每个人都喜欢他,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合理的,不合理的。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孩子,却也会因为任何人一个不友好的表情焦虑到做噩梦的地步。他拥抱每一个人,甚至会邀请陌生人回家。amber和sid反复跟他谈过,并且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后来,他似乎好了。直到十七岁,他突然带回一个流浪的女孩,告诉他们,他准备结婚,并且计划放弃学业,开始工作。听到这个消息,amber竟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他会做的决定,typically daryl。 有那么片刻,随清忘了呼吸,只是抱着他。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反应性依恋障碍,她又记起那个名词,记起前面常有的前缀,儿童。 没有人是一本摊开的书,没有一本书仅是十几页,她又一次这样想。 第55章 晨光 夜已经深了,雨势稍歇了片刻,风吹散云层,朦胧的月光照进来,铺陈在两人之间。 魏大雷翻身过去,仰面躺着,屈起一条手臂枕在头下,继续说着他的故事:“七岁的时候,有个心理医生跟我聊了几次,给我下了诊断,说是反应性依恋障碍,去抑制亚型,典型表征就是对依恋对象缺乏选择性。他说,这毛病在孤儿或者寄养家庭的孩子中间很常见。” 话到此处,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等着随清的反应。但随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 满屋的孩童,一双双游移不定的乞爱的眼睛,那些画面一定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她甚至可以从他此刻的眼中看到当时的印记。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不可思议,初见时竟会以为他简单,快乐,什么都没经历过。 倒是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随清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又望着落叶松榫接的屋顶,“我之所以到g南来做藏区建筑的研究,一定就是因为过去在g市福利院里的经历。之所以离开blu一路跟着你走,坚持要做登山基地的项目,也是因为心理医生说的那个毛病,去抑制型依恋障碍,我不会选择,遇上谁就是谁?” 随清沉默。是或者否,她其实并不确定,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是不是因为双相躁狂期的思维奔逸,与他在一起,又是否只是因为性欲亢进。 “那实际上呢?”她只是问。 黑暗中,魏大雷轻轻笑了,呼吸让湿冷的空气轻颤起来:“两次被收养,又有过心境障碍,行为紊乱,这种事恐怕没人会挂在嘴边吧?但我是真的不喜欢提起那些事,好像只要一说,一切就都变了。十八岁的时候有过一次,现在又是一次。” 他们从来不会over parenting。 那女孩子走了,人家比他现实。 随清想起魏晋对她说的话。也许,只是也许,那一次,amber做了不一样的决定,为了自己深爱的孩子,那个有着漆黑的眼睛,深长的拥抱的男孩,她over parenting了一次,去找了那个流浪的女孩,把他的问题告诉了她。最后,女孩因此怀疑他的初衷,终于选择了离开。 她在脑中演绎了整个故事的经过,但却还是要问:“怎么变了?” 大雷静了片刻,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清黑而安静。他说:“随清,我告诉你,我到g南来,就是因为喜欢这里。跟着你离开blu做登山基地的项目,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项目值得去做,你的方案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的方案。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建筑系去,随便找一个毕业生,问他们这个问题,如果可以把他们才刚拍脑袋想出来,或者幼稚得不值一提,或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毕业设计用在g南登山基地这样一个项目当中,看看他们会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决定?你信不信想要给你卖命的小朋友可以从这里排队排到景区门口?” 第35节 随清听着,自动代入才刚毕业时的自己,好像的确是这样。她不禁有些动容,但还是半开玩笑说:“至少一半人会嫌我薪水开得太低,或者觉得清营造这样的小事务所朝不保夕。” 大雷轻嗤了一声,根本不屑与她争论,只是继续说下去:“同样的道理,开标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你,是因为我想去找你。我对你说我爱你,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你。还有后来,你叫我走,但我还是留在白塔寺川,也是因为那里的工艺值得一学,而且别的地方没有。我做的所有这些事,都有充分的理由,通顺的逻辑。并不是因为七岁的时候,有个心理医生跟我聊了几次,给我下了诊断,说我有典型的去抑制型依恋障碍,对依恋对象缺乏选择性,我这辈子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注定了是心境障碍、行为紊乱的结果。” “真的吗?”随清仍旧看着他,声音有些微的低哑。 “是真的,”他点头,“只除了留在白塔寺川那件事。” “那件事怎么了?”她不解。 “那个……”他却笑了,“我留在那里主要还是因为你。但正常人被女朋友甩了,也没那么快能走出来吧?而且,我去拜鲁班学木匠,总比人家酗酒嗑药躺在床上一个月不洗澡,健康积极得多了吧?” 随清听得也笑出来,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是有些可爱,但嘴上却还是要问:“如果我一直不去找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走出来,也许久一点。”他回答,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也揉着她的脸,像是对付着一个孩子,“但事实是,你来找我了。” 随清忽又想起那次到g南,那时,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才回来找他,但她却还是隐瞒了真正的原因,只想让他离开。她看得出他起初有多开心,也记得他后来有多失望。这一次,她必须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你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有充分的理由,通顺的逻辑,并不是行为紊乱的结果,”她终于开口说出来,“但我没有你那么肯定,离开blu,开起清营造,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各地演讲路演,我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会不会只是躁狂期的症状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打断她问,似乎觉得这念头很可笑。 “就像这一次做港区的方案,”她试图解释,“我完全没有那种阿基米德喊出一声‘啊哈’时的感觉,什么灵光一现,什么简洁巧妙,全都没有。” 本以为会听到反驳,但魏大雷却只是静静笑了,随清看到那笑容,才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其实都是他说过的话。那时,他还只是她勉为其难雇来打下手的实习生,帮她刷个墙,拉个卷帘门,背个几十斤重的行李和装备,跟着她爬上山顶,回来之后再通宵做模型,后半夜睡在办公室的长桌下面。但就是这个实习生,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隔了那么久,她竟然还都记着。 黑暗中,她的脸红起来。他不可能看到,却似有感应,偏还要笑她,说:“你以为那样的灵感每次都会来?这也太骄傲了吧?” 她躲开他的手,倒有些被他问住了,但却还是继续说下去:“如果再也不来了呢?而且,等到我真的恢复,很可能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除了这些之外呢?”他又一次打断。 “还有什么?”她不明白。 “灵感,清营造,g南的项目,那段时间,你可不光只做了这些事啊。”他靠近她,与她之间只有分毫的距离,呼吸落在她唇上。 “所以呢?”她问,其实已经猜出他的意思。 他对她耳语:“再试试看,是不是一样的感觉……” 她有一瞬的错乱,竟也在他耳边道:“是谁说过剧烈运动不好的?” “我在这里都快一年了,刚才那么说是为你考虑。”他回答,仿佛天经地义。 “那现在呢?”她问。 “我觉得你也挺可以的……”他的手探进她衣服里,从腰腹一路抚摸下去。的确,九个月的夜跑让她原本消瘦单薄的身体变得健美。她感觉到他的心跳撞击在她胸口,像是渐渐快起来,也越来越剧烈,带的她的心跳也乱了。以及他的手,大而宽厚,还是那样略糙的触感,一寸一寸火热地印过她的皮肤。 她轻颤。 而他得陇望蜀,又对她道:“而且,这是我的t恤。”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不假思索地否认:“怎么是你的?这是我的睡衣。” 话说出口才记起衣服上印着的字,positive,的确是他的。 他好像能看出她心虚,一副欠债还钱的态度:“你知道是我的,还给我。” “现在?”她问。 “现在。”他已然动手。 但她没让他得逞,拉开睡袋,跪起身。些微天光下,她看着他,慢慢脱去这件印着positive的t恤。他刚要坐起来,却又被她按下去,用t恤盖住他的眼睛,跨骑到他身上。 而他拿掉那件衣服,看着她动作,一瞬不眨地。她记得这种目光,在名士公寓的楼顶,还有q中心的酒店里,他也曾这样看着她,仿佛她周身有光。 外面雨又大起来,光线暗下去,他们渐渐看不到彼此,感官却因此放大到了极致。他坐起来抱着她,深深地吻她,细致,温柔,几近虔诚,双手却又好似嵌入她的腰身,带着不止的欲念。她又轻颤,听着窗外急风骤雨的声音,直觉这一小块他手造的天地,就像是沉浮在远古地下河里的方舟。波涛翻覆,带着他们涌向江洋海,巨月隐去,整个世界,乃至时间的来去与去处,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一整夜,风雨未停,格外漫长。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只在黎明来时,发现自己仍旧与他偎在一起。 她睁开眼睛,意识还未清醒,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这个人,浴在晨光中的每一寸都是她理想中的样子。 “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她忽然问,声音很轻很轻。 他仍旧沉睡着,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拢进怀抱里。 第56章 自由 晨起,推开木门,外面的雨已经小了一些。 但基地传来的消息却并不太好,连夜豪雨,观景台下的工地无事,分散在山间各处的中继站也都没有问题,但徒步道上有几处塌方。也就是说,他们靠走是走不下去了,怕是要等到雨彻底停了,才能调直升机过来接他们回去。而两人出发之前,按照登山指导的建议,备足了两日余量的饮水和食物。至少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没有担心的必要。随清甚至觉得,这样更好。 接下去的一整天只是静静地过去,间或又下过几场雨,但并不太久。他们生火、做饭、交谈、散步,不用考虑方案与扩初,不用开会谈判,也不用管审批催款,一切都回到了生活的本源。 随清感觉很好,这是她许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假期,离开城市,离开工作,离开往事,彻底地离开。只觉心沉静下去,静到可以听到林间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闻到每一丝潮湿芬芳的气息。 这种体验让她想到在某本书上看到过的一段话,说抑郁症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当人类从狩猎采集进入到农耕文明,有一小部分猎人始终无法习惯禁锢在一片土地上辛劳的耕作,他们不喜欢整天计算着季节与收成,担忧着即将来临的冬季,这些人便是心境障碍最初的患者。但尽管适应不良,这一段特殊的dna终于还是跨越了万年,散落在今天全世界的人群当中。此时此刻,也许有许多同样生而自由的灵魂正在某个地方的四面墙里,四顾一片灰暗。也许他们要做的只是这么简单,走出去,奔跑起来,就像他们生而自由的祖先,回到生活最初的本源。 就像现在的她,坐在一栋木屋的门口看雨,大把地挥霍着她本来一点一滴都不敢浪费的时间,一直等到有人在她身后,给她一个格外深长的拥抱。 她回头,与他相对,看到的彼此还是昨天来时的样子,内里却已经截然不同了。他知道她无比灰暗的青春期,不能有任何秘密,甚至不能关上一扇门,她也知道他在三岁之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真想回到那个时候给你一个拥抱。”他对她说。 “你那时才六岁。”她笑,表示遗憾。 他却反驳:“穿越又不是这么穿的。” “穿越也有规则吗?”她不屑,只是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反正六岁的我也需要那个拥抱。”他在她耳边喃喃。 不必他继续说下去,她就已经懂了。就是那一年,他回到孤儿院,在那里看到许多被抛弃的孩子,其中就有gina。她转身过去,也展臂拥抱他,格外的深长,像是展开了全副的心扉,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又一个黎明来临,他们用丙烷炉烤了最后一点香肠,还因为失手掉了一块吵了一架,互相埋怨,然后坐在门边,开始玩笑饿死的可能。 “如果我死了,”随清先开口,“回去读书,旅行,开party,找个年纪相仿的女朋友。” 大雷叹气,仿佛在说怎么又回到这几句话?而后便是原话奉还:“如果我死了,回去工作,旅行,开party,再找个男人。” 随清点头。 “但别是那个老邱。”他补充。 她失笑,回答:“好,我会找个像你一样的人。” “你找不到的。”他轻嗤一声,说得很肯定。 “那我尽量吧。”她愈加要笑,直到听见山脊另一边传来风声。 片刻,他们才意识到那是直升机旋翼发出的声音。 他于是起身,朝他伸出手:“遗憾,no new guy for you.” “遗憾。”她笑着,拉着他的手站起来。 当天夜里,随清和魏大雷从g南机场出发飞回a市去。次日,港区改造的项目开标,清营造提交的方案落选了。 这个消息是邱其振在电话里告诉她的,那时,她正坐在清营造的办公室里,隔着一道玻璃门,魏大雷在外面抬起头看着她,似有感应。 “他们还是想要一个更商业一点的方案。”老邱在电话这样对她解释。 随清表示十分理解。对于这个结果,她其实已有预料。港区项目的招标虽说是从规划和场地设计阶段开始的,但其实地块十几年前就已经拿下,要用来做什么,至少挣多少钱,开发商和当地政府都早有打算。最后获选的方案果然就是将整个住宅区改建成商业步行街,保留并修复其中有观赏价值的老建筑,但居民全部迁出。就跟这个城市里其他老建筑群的改造结果一样,成为又一个游客的主题乐园。 要说失望,并不是一点都没有。十年过去了,曾晨的概念设计依然不能成真。 但她还是郑重地说:“不光是为这个项目,也不光是为了g南或者q中心,您帮了我很多,谢谢。” 不知是不是因为延迟,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邱其振才道,“你是个优秀的建筑师。” “您也是优秀的业主,有审美的那种。”随清静静笑了,相信这并不完全是商业互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是在猜罗理会不会把这个笑话也汇报给他听了。 邱其振果然笑起来:“怎么又搞得像道别一样?我早就说过,我们的理念重合,以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是。”随清拿着手机点头,丝毫没意识到他根本看不见。 但老邱并不只是画了一块遥远的饼,继续说下去:“这个旧住宅群只是港区改造的第一步,纵联实际拿到了整个地块的开发权。项目已经立项,正在招募顾问团队。我希望清营造能够作为建筑设计方之一在programming的阶段就加入进来,为后面的资金计划、团队选择和项目运作做准备。” 随清怔住,整个港区包括更大片区的旧住宅群,以及一百五十年前清朝招商局和英商联合造起来的旧船厂,其中宏大的造船车间和船台,她前一阵就已经去看过了,那几乎已是一个小镇的规模。 作为建筑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要等到项目设计阶段,领到了任务书才开始写方案与扩初。如果真的能够在programming的阶段加入进去,参与调研分析、预期策划、可行性研究等一系列前期的工作,甚至确定项目基本的经济指标,那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甚至意味着整个区域的规划和设计。而清营造这样一个小事务所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实在是破格了。 “我怕是又要对您说谢谢了。”随清道,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 邱其振却答:“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一句?”随清问。 邱其振回答:“世上并不存在建筑师不该考虑的问题,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建筑师的问题。” “这是曾晨教我的。”随清有些微的哽咽。 电话那边这样回答:“你学得很好。” 就此,忙碌的日子又开始了。 整个夏季,随清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港区度过的。那座三十米高,三百米长的船坞,在她眼中犹如一条巨鲸的洞穴。而她在其中出没,记录下每一处管道,每一道暗红色防锈油漆的楼梯,每一堵斑驳的红砖墙,以及所有混凝土巨柱之间的工字结构。那种虔诚,就像是面对着一座无字的博物馆与纪念碑。 而魏大雷又回到g南去了,他自称是清营造在那里的驻场建筑师,但随清并没有给他这个头衔。还是那个行业梗,用一个实习生驻场,还不就成了方案婊? 两人于是在g南与a市之间飞机往来,所有的登机牌收集在一起,简直可以拿来打牌。 直到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魏大雷的入学时间又一次临近,而他又一次对她说,他不想走了。 那时,他们正躺在名士公寓八楼那个明蓝色墙壁的房间里。 夜已经深了,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寂静像是被拉长了,随清听见远处的天际隐隐有雷声滚过,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噪音,以及他胸口呼吸的起伏。就是在这寂静与黑暗里,她拥抱了他,点了点头,说:“好,那就留下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吻她。 那天夜半,她又做了一场梦,梦中还是那一日在警察局认尸的情景。 她看到自己跟在警察身后,穿过悠长的走廊,浅绿色的自动门静静滑开,而后就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不锈钢推床。白布揭去,下面还是她熟悉的面孔,平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再见。”她喃喃地说,而后便醒了。 床头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十七分,大雷还在她身边熟睡着。她一动,并没碰到他,他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愈加凑过来,埋头在她胸前。 她于是静静躺在那里,等着他的呼吸再次匀停,这才慢慢起身,走到衣橱边,开了橱门,拿出那只衣袋,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凌晨的街头几乎没有人迹,交通灯徒劳地变换着,许久才有一辆车经过。她穿过马路,又走了两个路口,终于找到印象中的那个捐衣箱。箱子安在一处石基之上,投入口很高,也很紧。她踮起脚才能够到,将衣服塞入的动作可以用奋力来形容。 但最后,她没能松手,又从箱子里救出那衣服来拥在胸口。 魏大雷找到她时,她坐在地上,仍旧保持那个动作。 “随清。”他叫她的名字,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揽到怀中。 第36节 她于是也紧紧抱住他,反反复复地说:“我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他亦拥着她,在她耳边回答:“没关系,我从没想过你会完全忘记,没关系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静,抬头看他,借着路灯的灯光一分一毫地看,仿佛初见。 “怎么了?”他轻声道。 “你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她问他。 “什么?”他不懂。 “好得不像真的。”她解释。 他笑,而后回答:“也许吧。” 第57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1) 他们相识的那天,他已是穷途末路。 那时,他正与合伙人坐在加州酒店对面的小餐馆里,喝着一瓶自带的波本威士忌。天尚未黑下来,隔窗就能看到街对过酒店的棕色砂岩立面与陈旧的红色遮雨棚,粉橙色的夕阳照在正门的黄铜装饰上,竟叫人有一瞬的错觉,像是剥脱了斑驳的锈迹,闪着穿越七十年岁月的金光。 合伙人把酒倒进染了咖啡渍的白色马克杯里,啜饮一口,而后调侃:“邱,你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开车到机场,买上一张头等舱机票,然后在太平洋上飞十二个小时,等到飞机落地,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他却笑了,倒完剩下的酒,一口饮尽,答:“你对大家族的理解不正确。我祖父有四房太太,十四个儿女,三十六个孙辈,我父亲也已经第三次结婚。如果他们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甚至不敢说每一个都能认出来。与其说是一个家庭,我们更像是不同族群的猿类,见面之后常会发生群体性殴斗。” 合伙人大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仅在这一刻暂时忘记了马路对面的那座房子。 那时,她正穿着红白相间的女侍者制服,拿着一个咖啡壶在店里梭巡,经过他桌边的时候说了一句:“倭黑猩猩例外。” “什么?”他不懂。 “不同族群的倭黑猩猩见面之后不会殴斗,只会做爱。”她解释。 “什么?”他看着她,还是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却不再重复,换了一句话:“这里没有卖酒的牌照,老板让我过来说一声。” “已经喝完了。”合伙人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我们这就走了。”他看着她回答。 “我去拿你们的账单。”她对他笑了笑,转身走向柜台。 “她喜欢你。”合伙人对他道,声音不算轻。 “谁?”他明知故问,换来一声冷笑。 他其实早就注意她了。 过去几个月里,他无数次到这里来,每次都是坐在这个靠窗的卡座上。起初只是因为实地调研,后来连会也在这里开。他的跑车就停在门外不远的地方,卡座的仿大理石桌面上堆满了图纸和文件。 而她每天下午六点钟开始工作,从傍晚一直做到半夜打烊。起初,他以为她是来这里碰运气的女演员,有面试就去面试,没有就做女招待靠小费生活。虽然她戴眼镜,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只一头栗色卷发看着挺有趣,但这座城市里多的是这种做着明星梦的姑娘。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她每天来去都背着一个大书包,身上穿宽大的t恤和宽大的牛仔裤,外面再套一件男士工装外套,有时候顶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简直像个流浪汉。他甚至觉得,她自己的衣服还不如那身女侍者的制服像样。 而且,只要夜里生意清淡,她便会在柜台后面看一些大部头的书。其中有几本,是他上学的时候也看过的。 在那几个月当中,他们经常是餐馆里留到最后的两个人,经常会有目光相遇的时刻。 只可惜他从来不是那种主动的类型,既是不愿意,也是没必要。而她,除去女侍者必须说的那几句,也没跟他多说过一句话。 他甚至觉得有些奇怪,猜她大概是害羞,但她看起来却又不是那种会害羞的类型。 要是换在从前,他说不定已经开口约她出去,吃一餐饭,再送点礼物,把这个不解之谜搞搞明白,然后继续安安心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但那段时间不凑巧,他满心只是想着怎么弄钱,无时无刻不动足了脑筋,考虑怎样周转才能把所有必不可少的开支应付过去,尤其是那一大笔银行贷款的偿还不会断档。 要是换在从前,他根本不会觉得那个数字有什么惊人之处。他就是听着此类数字长起来的,不管是小时候听着长辈对话,还是后来在华尔街。 但现在却不同了。 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往事来,比如新生年第一次跟人闹分手,女朋友轻蔑地叫他trust fund baby,他还挺不服气。 后来从伯克利毕业,他跟着一个投资人在华尔街混迹,专做房地产方面的项目,第一宗交易就拿到两百万的分红,更觉得全世界都小看了自己。 而此时此刻,他抵押了公寓,卖掉了跑车,换了一辆灰不灰蓝不蓝的二手道奇停在街边的老位子上。所有的这些,连同他的信托基金,已经统统蒸发在马路对面那座霉坏的房子里。合伙人也告诉他,不会再投钱进去,是时候清场退出了。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觉得从前幼稚得可笑。剥脱了金钱的加持,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孤身一个人,面对着一座巨兽一般吞噬一切的建筑。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走到他的桌边,把一本红色仿皮革账单夹放在他面前。他打开来看,账单下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 难于解释为什么,他付了钱,将那张帐单折了起来,放进口袋里,没有让合伙人看见。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就像是个秘密似的,藏在他这里就好了。 那天夜里,他没有开车去机场,买一张头等舱机票,飞过太平洋。 他可以回去,但又不能回去。他们早跟他说过这笔买卖不划算,同样的投入在香港可以挣更多的钱。他没听话,反而觉得那时的香港已经疯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大家族对待失败者是什么态度,尤其是一意孤行的那一种,他是从小就知道的。虽然,他也明白,自己只是在拖时间。 从餐馆出来,他辞别了合伙人,穿过马路,走进对面那座已经停业的老酒店,前厅尚且好一些,越走到里面越鬼影重重。总算小时候被克服了对黑暗的恐惧,他不害怕,一直走到电梯厅,启动电梯坐到顶层。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台上同样光线晦暗。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那些老故事,几几年,谁谁谁,亏了多少钱,从哪座大厦上跳下去。 那时,他已经在加州上小学,难得回去一趟,对那座岛有着说不出的疏离感。他只是觉得奇怪,问:“香港怎么这么多人跳楼?” 而祖父冷嗤,回答:“何止是香港?美国大萧条的时候,有人在帝国大厦楼下排着队上去跳下来。” “为……为什么?”他似懂非懂,小孩子脾气上来,偏要追着问,又有些口吃起来。 父亲最不要看见他这幅样子,也是一声冷嗤,与祖父一模一样,而后用英语喝止他的结结巴巴,对他道:“跳楼是失败者的专属死法,就连死也要表演给别人看。” 当时的他有些害怕,二十年之后再想起那句话,却是笑了出来。 他站在天台的边沿,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餐馆账单,拨了上面的号码,打过去。铃声一直在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他看见楼下马路对面小餐馆亮着灯的门窗,这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在店堂里赚小费。 那一夜,他一直等到她下班。餐馆打了烊,她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还是宽大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只大书包。看到他等在外面,她一点都不意外。他却忽然红了脸,所幸天已经黑了,她应该没发现。 他送她回去,两人聊了一路。 不出意料,他们是校友。他念土木,她念建筑。他离开学校已经有几年,而她正打算明年毕业之后进建筑与环境中心做研究生。 他叹了一声,说那曾是他理想中的专业,但最后还是转去念了财务和建筑管理。 “为什么?”她问。 “我这样的人不需要有审美,只要知道怎么挣钱。”他笑答。 “那为什么还要念土木?”她又问。 “得看得懂图纸,以免被人骗。”他还是玩笑。那座岛上的世家子弟都是这样,必修课就是土木和财经。 “一定有别的事比这更挣钱。”从广袤之地来的她难以理解。 弹丸之岛上的他只能引用名言:“威廉佩蒂说,土地是财富之母。” 她住得离餐馆很近,太近了。他只觉根本没说几句话,她就已经说到了,叫他在街边一座老公寓前停下车。他没来得及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她已经推门下去了,站在那里跟他说了声再见,笑得挺大,配上那身行头更像个流浪汉。 他看着她走进那栋老公寓,看着门在她身后关上,又探身到副驾驶位子上看着楼梯间的灯一层层地亮上去。 她住在四楼。他记住了,这才驾车离开,夜色中看着前路,静静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给合伙人打电话,或者更准确地说,前合伙人,请求暂时不要把撤资退伙的消息放出去。 “你还没放弃?”前合伙人觉得他疯了。 他笑答:“放心吧,我会留下一张头等舱的机票钱。” 第58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2) 这一次的尝试还是没有成功。 他去见了所有可能的人,试图找到愿意继续往加州酒店里投钱的金主,但每一个都拒绝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因为他年轻,无名,没有独立做成过一宗交易,给不了人家足够的信心。直到后来,他才在曾经的老板的口中得知,他的前合伙人并没有信守承诺,把退出的消息告诉了一位投资人,是为了手上另个项目争取一笔资金。那个项目的选址就在与加州酒店相邻的区域,相似的定位,差不多的体量。曾经的合伙人已是他现在的竞争对手。消息于是不胫而走,在地产投资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跟那个前合伙人认识有好多年了,两人都是移民后裔,从前是同学,后来又做了同行。他曾经以为,他们俩算是朋友。经过了这一次,才觉得自己蠢得要死,就算是朋友,既然走上做生意这条路,也就不适合再讲什么交情了。 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眼看就真的只剩下一张回家的机票了。 那时,他与她约会过好几次。他还是一贯的老套路,并不明说是追求,也不主动更进一步,既是不愿意,也是没必要。学生时代的他不是受欢迎的那种男孩子,但后来他从来不缺女朋友。对待男女事,他一向就是这态度。因为他知道,认真了也没有用。就像他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一名建筑师,父亲对说他不行,这个理想便没有了可能。谈到婚姻,更是这样了。 但与她的相处却又叫他觉得有些不同,简直就又像回到了从前读书的时候。也许只是因为她总是穿得像个匆匆赶去上课的女学生,也许是因为她跟人合租的公寓,小得一点点,衣服堆在床上,工作台兼作餐桌,桌上时常摊着的模型与草图,还有个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的gay室友,总之一切都让他觉得那么似曾相识。 这种熟悉的感觉叫他挺舒心,甚至可以让他把眼前那一笔烂账暂时忘记。虽然他同样知道,忘不了多久,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 直到有一天,他又去那座老公寓接她出去吃饭。他在楼下等了很久,她没出现,电话倒是来了。 “嗯……”她吞吞吐吐,“你能上来吗?门口的垫子下面有钥匙。” “怎么了?”他问,听出一些异样。 “你先进来吧……”她恳求,一边呼痛一边笑出来,“太出丑了,我扭伤了背,现在躺在地上起不来。” 听着电话里呲牙裂嘴的笑声,他也笑了,下了车跑上楼去,一步跨两级台阶。钥匙果然就在门口的垫子下面,他开门进去,一眼就看到她躺在卧室的地板上。 “嗨……”她朝他尴尬一笑。 “我送你去医院。”他走过去看她。 “不用不用,”她怕痛,动都不敢动,“以前也这样过,过一会儿就会好。” “你到底几岁?背坏成这样。”他笑她,在旁边席地坐下。 “五十一,你抓到我了。”她玩笑。 他其实早已经看到桌上的图和模型,料到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这个作业你做了多久?”他拿下来鉴赏。 “也没有多久。”她含糊其辞,却也没有阻拦,还是躺在地上笑。 她是有些本事的,他看得出来。虽然父亲说他做不了建筑师,但他自认为有鉴别建筑师的眼光。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出去吃饭,只是躺在地板上聊天。 他告诉了她关于加州酒店的一切,之前根本没有提过,也从来没有提起的打算。 但就是在这天晚上,他对她说,他做学生的时候就知道这座酒店,那里生意半死不活已经有很久了,淡季一个房间仅二十美元一晚,空房率仍旧高得吓人,却至少有四个有名有姓的鬼魂至今还是里面的住客。他当年每次经过酒店门口就觉得这一定会是一笔好买卖,在本城所有同类地段当中不可能有比加州酒店更低的价钱了。而人其实都是健忘的,只需要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他有信心可以将价钱翻番出手。 所以,他选择了这里做为自己独立之后的第一宗交易。管线,路权,deed restrictions,他足够小心,一切都考虑到了,只是没料到最终是四个鬼魂中的一个出了问题。那个鬼生前曾是一名平权运动领袖,在酒店里住了许多年,最后死在1101房间。有个民间平权组织听说了酒店转手的消息,便联同国家历史建筑保护基金向市政府提出申请,要求将这座房子保留下来。要是换在别的时候,这个申请大多是不会被通过的。那只是一栋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十二层建筑,当时正时髦的青春风格,到处都有,一点也不特别,类似的房子被拆除的例子不胜枚举。但也是巧了,恰好碰上当地选举,瞄准了彩虹选票的候选人力推通过了这项申请。那时,加洲酒店已经停业,工程却不能开始。要求复议的动议已经提上去,结果却是遥遥无期。原本已经确定的投资人开始观望,贷款的本金利息与其他人员支出却要照付,同时还有律师费成倍地涨上去。 除此之外,他还抱怨了他的前合伙人,说不敢相信有人这样对他。他甚至说起他们念书时的事,两个书呆子,一个在国际象棋社,一个在科幻社。 她听得笑起来,问:“你是哪一个?” “科幻。”他坦白,直觉又回到了那个傻得要命的岁数,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 而她却不说话,只是伸手过去跟他握了一握。 “你也是?”他顿悟,简直难以置信。 第37节 她想要点头,脖子却还不能动,脸都扭起来。 “最喜欢的作品?”他盯着她问。 “特德蒋,《巴比伦塔》。”她揉着脖子艰难地回答。 “别瞎说了!”他看着她,轻呼出声。那也是他最喜欢的故事,短短的一篇,1990年获得星云奖。 于是,他们聊起那个故事。 聊了一会儿,她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根本没觉得是一种背叛呢?” 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是在说她的合伙人。他忽然就想通了,毕竟他还有太平洋彼岸的那条退路。除了他自己之外,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有义务为他的骄傲埋单。 “打算推倒重建?”她又问。 “你看见图纸了?”他反问。 她点头。 他笑,只觉多此一问,她当然看了。穿着那身女招待的制服,拿着咖啡壶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的时候。对普通人来说,那些图纸就是一堆枯燥的天书,但对有些人来说,就像报纸内页的填字游戏,看到了就想做一做。 “你们想建一座公寓,有游泳池,健身房和独立停车场的那一种。”她继续说下去。 “对,”他点头,“我们做过详尽的市场调查,那里需要一次彻底的改头换面。” “知道康莱德希尔顿吗?”她却忽然跳脱出去。 “当然。”他笑,谁不知道? “他本来想当银行家,”她说起故事来,“打算在里奥格兰河流域建三四家银行,穿三件套西装,然后坐在银行经理的大办公室里,大笔大笔地买进卖出,但是后来……” “可是我对酒店生意一窍不通。”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却只能无奈地笑,是因为一个有些荒谬的事实——他曾经跟着那位华尔街的投资人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买下过许多物业,但他其实对任何生意都一窍不通,他们只是买下一个地方,推倒重建之后再转手卖掉,至于那里后来怎么样,就不是他应该操心的问题了。 “而且那种地方谁会去住?你会吗?”他又问。 “我会,”她想了想回答,十分肯定,“科幻社的人都会。” 她的gay室友也在外面说:“我也会!” 他们都没注意此人什么时候回来,又已经听了多久。两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飞了个白眼过去,再一起笑起来。她笑得埋头钻进他怀中,忽然发现背已经好了。他于是抱着她,伸出一条腿踢上了房门。 那天夜里,他没有回去,直觉得自己又回到那个特德蒋的故事里,与她一起爬上云霄,一起在不见阳光的岩洞中潜泳,又一起在即将窒息的时刻重新回到地面上。 第二天早晨,他醒过来,她也醒了。 他看着她说:“我现在是个负数。” 对他来说,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开始恋爱的好时机,他随时都可能要走。如果只是一场艳遇,那还能说是种逃避的方式,但她又不是。 “理解。”她点头,静了静又耸了耸肩,“我其实挺喜欢负数的。” 他哈哈哈,并不当真。 “真的,”她发誓,眉毛扬起来,“小学数学课第一次学到负数,感觉就好像打开了另一半的可能,世界从此变大了一倍。” 他又哈哈哈,但这一次是真心的笑。他很喜欢这个比喻,看着她笑起来,又一次吻了她。后来,他始终无法准确描述那时的感受,只觉心中照过一道光,在那道光下什么都变得不言而喻了。 第59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3) 第三次尝试就这样开始了。 他彻底改变了原本的计划,改旧,而不是推倒重建。但酒店改造不是容易做的事情,方向无非两种,营造更有效率的快捷旅居,或者更令人向往的生活场景。前者便宜一点,但与他手上这座发霉酥坏的老房子似乎沾不上一毛钱的关系。后者需要更多的财富,见识,甚至还有基因,对他这样一个移民后裔来说,其间又差着不止一口气。 但他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方案。那天晚上,他把想法告诉她,两个人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把各种漫画书铺了满地,超级英雄,私家侦探,科学狂人。他并不准备拿官方授权,也没有那个预算,只是贴近那个时代,而加州酒店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大框架都不用变,就是最好的cosy背景。草图一蹴而就,他们讨论了一夜,停都停不下来。 工期与成本估算出来,的确比之前的方案要少,但还是比他手头上有的多得多。他仍旧得去找钱。 钱还没方向,他却已经约了好几家建筑师行和承包商,勘测,分析,讨论各种可能。已经沉寂了一阵的加州酒店又开始有人进进出出,整栋建筑罩上了防尘网,底层还加了一圈硬质围挡在外面。 平权组织的人接到电话秘报,说加州酒店的新业主不顾政府禁令,仍旧打算开工。几天之后的那个礼拜六,便有人在举着彩虹牌子出现酒店门前的空地上。维持秩序的警察来了,检查了集会许可证。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在门口架起机器拍摄。而后,他刚好和承包商一起从围挡里走出来,被记者撞了个正着,只得接受了采访。 他在镜头前公布了改旧的计划,比如彻底大修超龄运行的电梯,以及更换对人体有害的石棉隔火层。他也适时地哭了穷,哭得恰如其分,说资金方面尚有不小的缺口,已经申请了历史建筑保护基金的援助,但还没有收到回音。最后,他与集会者一一握手,甚至在当天活动结束之后一起清理了现场留下的垃圾。“这么巧”,她的gay室友也在其中,拉着他和其他人一起合了影,这才散了去。 就是在那天晚上,加州酒店上了当地的电视新闻。 于此同时,网路上也已经出现了一则排名——全美十大超自然现象打卡地。那天晚新闻播出的时候,女主播提了一嘴,说加州酒店在其中位列第五,排在它前面的还有一家酒店,是斯蒂芬金创作《闪灵》的灵感来源。 那时,尚未有脸书或者推特,就连博客也还得再等三年才会走红起来,网络社交的主要形式是论坛和即时通讯软件,但这篇神叨叨的文章还是飞速流传了起来。如果有人足够有心,试图追本溯源,就会发现这则排名最初始于他母校科幻社论坛的“超自然现象防御署”b.p.r.d.分版。 三天之后,加州酒店上了当地的报纸。一周过去,他收到第一笔捐款,虽然仅有五美元。 平权组织又去给那个正在拉选票的议员写信,他因此得到了历史建筑保护基金的资助,以及一笔新的银行贷款。但钱,还是不够。 他打了个电话给他的前合伙人,两人一起吃了顿饭。起初,他们还有些不自在,后来才渐渐放松下来,聊了近况,也记起许多从前的事来,但他始终没提加州酒店。 “你眼光不错,那的确这是个好项目。”最后,反倒是前合伙人先提了。 “你还想加入吗?”他笑问。 “你愿意让我回来?”前合伙人有些难以置信。 “缺钱啊!”他哈哈哈,伸出右手。 前合伙人握住了那只手,又成了他新合伙人,但看着他却觉得有点古怪,凝眉问:“你怎么好像变回高中时候的样子了?当然,也没从前那么呆。” 他又哈哈哈,分明知道这种改变从何而来,是因为她。 等到改旧工程终于开始的时候,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新租下的房子就在加州酒店对面,那家小餐馆的楼上。她辞掉了女招待的工作,课余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工地上。他不在的时候,就由她掌管着支票簿,事无巨细。他们因为意见相左吵过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因为提前走到下一个项目节点,半夜里上天台跳舞。 最忙的时候,他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等到工程完工,两人都已透支到了极点,他总算可以放松一阵,而她却不能,是因为暑假已经结束,又要接着忙学校的功课了。 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她还趴在桌上画图。 “放过你的老背,让它歇歇吧!”他睡眼惺忪地笑她。 她不理他,扔过来一瓶子布洛芬。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加州酒店的改旧很成功,照片在网路上流传着,亦有媒体关注。他签下一家酒店管理公司负责日常运营,一切整装待发。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更实惠的做法,比如只做业主,把经营权整个放出去,坐收租金即可。甚至也可以像最初打算的那样,直接加价出手。但他却发现自己不舍得,此地不是一宗快进快出的交易,而是他的作品,第一个作品。 虽然古怪,老旧,处处透着不完美,但他不舍得。 也就是在那个月,本地漫画展开幕,加州酒店也重新开门营业。b.p.r.d.在此地聚会,又先后有几套新面市的漫画在这里办了读者见面会,当时酒店的门市房价已经涨到了改造之前同时期的三倍还要多。按照地产投资圈子里估值的套路,若是此时出手,价格也至少是他买进时的三倍。可以说,他成功了。 或许是一时高兴昏了头,就是在那个月,他向她求了婚。 哪怕早一个礼拜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这么做,但这念头就是凭空冒了出来,然后再也甩不掉了。他悄悄买了戒指,订了餐厅,准备好了一切。临到当场,却发现自己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要是给他父亲听见,准得气死。他的口吃可是花了大价钱纠正过来的。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一直不停地出汗,在桌面上按一下都会留下印子。他甚至怀疑等她打开戒指盒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外面那层丝绒是湿的。 那是他仪态最坏的一次,他觉得自己蠢得要死,竟然学这种俗而又俗的套路,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 但是到了最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当他终于说出那句话,当她兴奋地跳起来,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亲吻了他,所有的不完美就都完美了。 他们喝了酒,紧紧拥抱,然后疯了似地跑回家。两个人都累得要死,脑子里却又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一整夜都睡不着。 感恩节很快就到了,她带着他回家。有一点特别的是,她的家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那个感恩节当然也是加拿大的感恩节,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在那里,他见到了她的家人。同样也是热闹的一大家子,却不是见了面就会发生群体性殴斗的那一种。她家是法国裔,每个人看到他都照欧洲规矩拥抱,然后在两边脸颊上mua两下。她的父母祝福了他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围着他讲话,最小的才几岁大。他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起初很有些压迫感,直到看见她忍着笑,才觉得自己这种戒备真是好笑,总算慢慢松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她小时候的房间里。四壁贴的墙纸有些旧了,每一件家具都有磨损的痕迹。她一点点告诉他,在哪里撞到过头,在哪里藏过秘密,又在哪里刻下过长高的印记。他静静听着,有时候笑起来,愈加觉得她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想了解。他也想告诉她自己的事,但他不急,只觉未来漫漫地在眼前展开,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二天,她带他去她的枫林。 “这块地是我的,”她告诉他,“我将来要在那里造一座白色的房子,朝向枫树林的窗是一整块玻璃,就像一个画框……” 那时他们正躺在林间厚厚的落叶上,她伸出双臂,两只手虎口张开,比出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他从她指间看出去,已经可以想象那扇窗,以及窗外的枫树林。那会是个很妙的设计,窗框围着的那副画是活的,一年四季都在里面了。 短短几天之后,他们离开加拿大返回洛杉矶。转眼万圣节到了,又是加州酒店古古怪怪的旺季。 合伙人问起他旅行如何,他笑而不答,就像从前一样,有些事他留着,只给自己知道。但这一次的经历却又跟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非要形容,他只说得出一个字,飘。他自觉就像个恋爱中的傻瓜,哪怕是十几岁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1997年的年末,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一切都刚刚展开,无论走向那里都有无限多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太平洋那一边的小岛上打来的电话,电话那一端是他家的律师,告诉他,他的父亲中风了。 第60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4) 后来,他一直想起那段时间的事。不知是巧合,还是预告,那一年的加拿大感恩节,十月二十三日,恒生指数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大跌的。 等他回到香港,父亲已经脱离危险,从医院出来,在家中休养。因为在泰国有不少生意,父亲是第一批感受到冲击的商人。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原本还能充作中年,不论做生意还是玩乐,样样不输给年轻人,骂起他来就跟十年二十年前训小孩子一样,此时却一下子变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左半边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动了,话也说不清楚,口涎在嘴角边聚成一个白沫,只有一只右手有力气,一看见他就急忙招手叫他过去,拉着他不放,一双眼睛看着他,像个久不见家长的孩子。 也是怪了,他竟一点都不觉陌生,一直坐在床边好言劝着,答应不走,留下来帮忙。父子之间比从前任何时候说的话都要多,他一直等到父亲吃了药睡下去,才悄悄从房间里退出来。 问过家中的情况,已是岌岌可危。手上的股票市值跌掉了七成,本以为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的资产几乎一夜成空。实业生意也难以为继,一边是上家催款,一边又是下家的欠款还不上。电话打过去问,才发现对方已经跳楼了。 他又想起父亲曾经对跳楼者的评价,说那是失败者的专属死法,连死都要表演给别人看。他不知道现在的父亲听说这个消息又会怎么想,原本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也变成了这样。 那一刻,他忽觉顿悟,世上的事其实只有幸与不幸,谁都不比谁更强。如果你还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命运,其实只是命运尚且对你手下留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就在他本应该得意的时刻。他是整个家族里唯一得以幸免的人,而他们本来那样不看好他。祖父嫌弃他胆子小,一个男孩子,怕水,怕黑,又怕生,在同一辈的男孙当中就属他最不中用。父亲也曾经轻蔑地对他说,我做一笔生意的盈利,要是凭你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然而此刻,他们放眼看出去,却只剩下他了。 当然,大家族总归是大家族,人还是有的。上一辈除去父亲,还有几个叔伯,同辈的也不止他一个男孙。原本一个个都履历耀人,留过学,做着这样那样的生意,结果遇到事情一个都不中用。祖父八十几岁,破口骂着:你们这些人,经过的都是好时候,从来没失败过,要做生意也从来不用为钱发愁,都有什么用?! 似乎只有他,同其他人有一点不一样。 其实,他一直想说,我也只是运道好,没有把钱投在这里。略表遗憾,而后离开。但看着祖父与父亲,到底还是没走成。虽然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亲近,虽然他们是见了面就会发生群体性殴斗的猿类,但终究还是属于同一族群。 不知是骄傲,责任,抑或是同情,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一连几个月,他都留在香港,越来越发现自己并不比别人更高明。一件件事情接到手上,同样也是愁得睡不着,最长一次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早晨在办公室的盥洗间里冲一把冷水脸,看到镜中的自己竟然已经有了白发。 但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她的长途电话。打来的时间有点奇怪,彼时的洛杉矶应该才刚凌晨两三点钟。她也许是算好了时差,存心等到这个时候才给他打过来,也许是又因为学校里的功课熬了夜。 他本来还打算好好说说她,叫她赶紧去睡觉。但一听见她说想他,就把什么都忘了。一通电话讲了很久,几乎都是他在说话。他太累了,神经又绷得太紧,话说得毫无章法,怨声载道。但只是听她应几声,开几句玩笑,就叫他心里舒服了不少。讲到最后,他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听筒还搁在肩上。 几周之后,他终于抽时间飞去洛杉矶一趟,突然出现在他们住的公寓楼下。她看到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大步走下台阶,扑进他的怀抱里。那一夜,他们做了好几次。做完之后,她还久久依偎在他身上,即使睡着了也紧紧抱着他。她本来不这样,最烦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碰到她。也许只是分开久了吧,他在半梦半醒中这样想着,莞尔笑出来。 仅仅两天之后,他又要回去了,叫她一起走,她却说不行。理由倒也充分,毕业设计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她实在走不了。 等他回到香港,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打电话,讲很久很久,讲到电话没电,或者一方睡着。但他每次叫她坐飞机过来,她却总是不肯。然而,借口是有期限的。学校已经放假,她也早就毕业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她怔了怔,回答:“是。”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一句安慰。 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继续。尽管在过去不到两年当中,他曾遇到了那么多困难,任何一次都没认输过。但那一刻,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言语没有了,脑中一片空白,他挂了电话。 后来,他冷静下来,又给她写过电邮,想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一个挽回的机会。但她只回了简单的几行字,说他送她的东西全都留在公寓里了。当然,也包括那枚戒指。 他想要立刻飞回去,也应该立刻飞回去。但那时的他仿佛又犯了小时候的毛病,怕水,怕黑,怕生,他不敢。哪怕那时的他已经把整个烂摊子挽救了回来,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或者家族中其他敌意的猿类,都不会再怀疑他的能力和勇气。但单单这件事,他就是不敢面对。 又过了两个月,他才下定决心回去找她。 那时,她已经不在洛杉矶了,他打听到她的朋友那里,才知道她回了加拿大,甚至都没能拿到学位。 那时,他就有不好的预感。她说过那里太冷了,每年冬天都久得叫人抑郁。她说过要一辈子住在加州,而且,就住在加州酒店的对面。 他的预感是对的。 第38节 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经过一期的化疗,那一头有趣的栗色头发都剃没了,包着一块头巾,人瘦了许多,肤色苍白,显得皮肤愈加细薄。 她看着他,只是笑了,什么都没解释,但他已经全都明白。 那枚戒指,他随身带了来,又给她套到无名指上,松了两个号码,靠指节卡着才不会掉下来。他看着她的手,止不住地落泪,头都不敢抬,反倒还要她抚着他的背安慰他。 等到平静下来,他问她的病情。这才知道就是因为她的背,一直以为只是脊椎上的毛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他不甘心,要给她换更好的医生,更好的医院。但她没同意,说还是想留在离枫林近一点的地方。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她从前撒了谎。她并不讨厌这里的冷,也不觉得冬天久得叫人抑郁。她说要一辈子住在加州,住在加州酒店的对面,只是因为他在那里。而现在,她也只是想离家近一点。 病灶发现得太晚,一切发展得那么快,从九月到十月,便已经走到了她最后的时刻。 他每天都在医院里陪着她,眼看着她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疼痛加剧,以至于无法睡眠。他跟她说话,一刻都不离开。直到最后那几天,也许是因为神经压迫,或者大剂量的止痛剂,她的言语和行为都变得像个孩子。她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歪着头对他笑,伸手要他拥抱她。他不舍得放手,但却还是得放手,把仅剩的时间分一点给她的家人。他们都对他那么好。他看着他们一个个拥抱她,一个个与她告别。他留到最后,坐在她床边的地上,把他们认识到现在的每一件事都说了一遍。她已经闭上眼睛,但似乎还是笑了。他知道她,一定听见了。 那一年,她不满二十五岁,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葬礼之后,她的父母告诉他,她把那片枫树林留给了他。 后来,他每年都会回去过感恩节,会像当地人一样把插管嵌进树干里收集枫树的汁液,会熬制枫糖,再装进密封的小罐,会做美式班戟,再淋上枫糖浆。 后来,他买过许多地,造过许多房子,但始终留着的只有两个地方,加州酒店和那片枫林。 有一次,她弟弟问他:“你还记得那年秋天吗?” 不必问,他就知道是1997年。 是的,他记得,所有细节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