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婆》 第1节 书名:小神婆 作者:酒棠 文案: 作为一个阴命的神婆,姜琰琰表示很痛苦,一克一个准,硬到没朋友 阴气太盛,每逢月亏还会变成一只黑猫 姜琰琰稀里糊涂过了快百年,意外碰到一个至阳体格的半神 ***小剧场*** 姜琰琰:你介意姐弟恋吗?唔……大你一百岁的那种。 闻东:你介意爷孙恋吗?大你几千岁的那种。 黑猫小神婆x千岁九头鸟 【民国背景,部分架空】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恐怖 萌宠 玄学 主角:姜琰琰,闻东 ┃ 配角:姜多寿,白旗,乔美虹 ┃ 其它: 第1章 7月,长沙发了大水。 西北谷山村地势高,灾情尚浅。 姜琰琰躺在一把竹摇椅上,十八.九岁的年纪,长而粗的麻花辫掺着几缕蓝丝线散在椅背后头,这是如今时兴的扎法,手里懒懒地捏着一本书。 两只脚不老实地搭在摇椅尾,看到喜欢的地方,来回晃荡两下,又继续看。 外头,是瓢泼大雨。 院子里有人敲门,咚咚咚连续而急促,来人很着急。 姜琰琰叹了口气,手持一把油纸伞,套上一双胶套鞋,开了门,姜琰琰瞧了一眼外头的人,直说:“我爷爷不在,出远门了。” 来人,是曹献廷,长沙县知事,也是姜家爷爷姜半仙这儿的常客。 曹献廷三十出头,眼纹却挂上不少皱纹,陡增老态,说话的时候喜欢眯着眼,弓着背。 曹献廷说,是因为这省城里的大官都喜欢让下面的人弓着背说话,他说和人家说得多了,也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听到姜半仙不在,曹献廷有些不信,要知道,这位半仙二十多年都没出过长沙。 曹献廷眼睛朝着院子里来回瞅,姜琰琰身形一挡,门板一掩,把曹献廷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我爷爷真不在,他去江西了,说江西出了好东西,去看看。” “啥时候回来?” “这谁知道。”姜琰琰抬头看天,雨水泼天,“可能一两天,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可能十年八年吧。” 曹献廷挤出几分笑:“小神婆,净说玩笑话。”转而眼珠子一转,“诶,你爷爷不在,找你也行。” “可以呀。”姜琰琰靠着门板,“我和我爷爷不同,你每每提着一串腊肉就来找我爷爷问天机,我呢,明码标价,风水这个数,卜卦这个数。”姜琰琰先是比了个二,接着又比了这个三。 曹献廷没看明白,伸出三根手指头,乖巧地递到姜琰琰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三个银元?” 哟,这便是来卜卦的了。 姜琰琰没说话,只顾着笑,曹献廷慌了,又问:“三十个?” “你要算什么吧。” 曹献廷指了指天,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密布,自打半个月前就没散了去,浩水淹了湘江沿岸百姓,长沙城里乱得很,有叫苦连天家里被淹的,还有靠着划子发了财的,天心阁的管楼大爷打出“千年大水,看海风光”的牌子,开始坐在门口收钱,也还真有人去,呼朋唤友,跑去楼上看大水。 上头下了令,说这水得退。 曹献廷一个鸟大的知事,还得管起老天爷来了。 “能算天意吗?”曹献廷问。 姜琰琰答:“什么程度的?” “算算这雨,怎么样才能停。” “这……可是要泄露天机啊,贵了去了。”姜琰琰看着曹献廷蓑衣直往下滴水,门槛上浸润了一层,曹献廷的脚指头都被泡发了,姜琰琰把门推开了一截,说:“进来说话吧。” 这院子曹献廷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熟悉得很。 院子周正,四角三面全种上了爬藤的月季花,就是近日雨水大,花骨朵打不开,瓣上发黄。 姜琰琰打理得一手好院子,左边种菜,右边种花,贴着院墙的一块搭了葡萄架,下头一处成荫的石桌被水冲刷得反光。 曹献廷没走几步,还是被小院子东北角用油布盖着的一堆杂物吸引,这油布盖得严严实实,左三层右三层,瞧不出里头是什么,堆得和小山包似的。 姜家爷孙俩特意在这堆东西上扯了个雨棚架子,也是用油布覆了好几层,这东西,还不能淋雨。 “你爷爷去江西是办大事儿吧。”曹献廷指了指这小山包,“准备了不少好东西。” 姜琰琰没说话,推开门,屋子里放了一瓶茉莉花,插在窄口的四方瓶里,瓶上绘着雀上枝头,喜气好看,上头茉莉花芳香四溢,姜琰琰撑开窗户,一股水润的山风扑面而来。 “坐下说话。”姜琰琰推开茶桌上搁了一沓又一沓的书本册子,斟了一碗凉白开,碗口粗糙,带着缺角,曹献廷一看,那橱柜里明明藏着一套博山先生不拿来待客,给了自己一个“乞丐”碗。 小神婆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姜多寿又护得厉害,曹献廷可不敢得罪。 “若是不能求怎么才能停,算个什么时候停也是可以的。”曹献廷退而求其次。 “到底算什么?”姜琰琰昂昂脖子,“怎么停和什么时候停,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钱,怎么停雨,这个数。”姜琰琰比了个五。 曹献廷蹙眉:“小神婆,你能不能别总是比手势,你爷爷从没收过我钱,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行情啊。” “说对了。”姜琰琰掰着手指头数,“那我还得把我爷爷那几十次,也得算进来。” 行,合着小神婆是在这儿赌气呢,这些年,姜多寿的确给曹献廷算过不少卦,分文未收。 若是为了曹献廷自己算,姜琰琰也是不气的,这村里来算卦的,也没见到指着谁给钱。 可曹献廷过分就在于,他给自己算,蹭人情,他拿了别人的事儿来算,收了别人的好处,还是在姜多寿这蹭人情。 曹献廷这二道贩子做得溜啊,一进一出,稳赚不赔啊。 曹献廷好声好气的说:“五是什么?五个银元子?” 姜琰琰点头,算是同意了。 曹献廷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好在不是漫天要价,这年头,物价飞涨,五个银元能买什么,不过能买几十尺棉布罢了。 “发了灾大家都不容易,我也不想诓你,只求个公道,五个银元子,你给是不给?”姜琰琰底气很足。 “我只带了三个。”曹献廷怀里掏出三枚用红布包裹的银元,锃亮圆润,不知被多少人的手指头摩挲过。 “那就算个什么时候停吧。”姜琰琰手脚极快,曹献廷才掏出来亮个相,再瞧,手掌心空无一物。 “等会。” 曹献廷止不住姜琰琰掐算手指头的速度,还未出声,姜琰琰就回了句:“明日就会停。” 曹献廷这后悔的劲儿还没过,瞬间又喜上眉梢。 “当真?” 曹献廷看着外头捅了天似的大雨,脸上一般喜一般忧。 “要不,你再给我三块银元,我再算一卦?”姜琰琰轻笑。 曹献廷摆手:“不必不必。”这雨都能自个儿停了,他还算个啥? “真能停?”曹献廷依旧不信。 姜琰琰起身,开始收拾茶碗,曹献廷跟前的茶碗一口未饮,姜琰琰顺手倒在了茉莉花里。 “如果没停,我退三十块银元给你。”姜琰琰看着曹献廷,眼神里带着一个词儿——自信。 “你家有三十银元吗你?”曹献廷反问。 “没有。”姜琰琰耸肩,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曹献廷欲言又止。 曹献廷明白了,这小神婆,是下了狠赌。 *** 曹献廷冒着大雨又骑着青驴从长沙西北一路回来,长沙县知事大小也算是个官,骑着青驴披着蓑衣也是这大雨天闹的祸害,还别说,这么大的雨,什么洋玩意通通行不通,还是这老祖宗的大蓑衣管用。 就说这驴,能下水能爬山,搁着那洋人的轱辘车,放在水里全都在冒泡,走都走不了,还得修,修还得花钱。 曹献廷想了一路,只要一想到橘子洲头上的领事官们一个个都出不了门,就愈发觉得自己幸运,且那小神婆说了,这雨不是明天就停了嘛,待雨停了,退了灾,上头答应自己的好处,也是跑不了。 青驴才走到了西门口,曹献廷的小徒弟就披着蓑衣过来了。 “知事总算回来了,上头来人,说是来了贵客,明日就到长沙,让咱们负责接待。” 曹献廷对着青驴鞭了一下驴屁股,这青驴,碰到深一点儿的水就不愿意走。 雨点子砸得满世界哗啦作响,曹献廷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这个节骨点,来莫子贵客咯。” 小徒弟凑上前:“没见人,听说是个年轻男人,手里头,有张大帅的推荐函,说是为了长沙下大雨的事儿。” 曹献廷眼睛一睁:“那个张大帅?” “嗯,那个张大帅。” 两人一问一答,自说自话,却全都懂了,还不是东北那尊大神? 小徒弟又说:“上午说事儿的时候知事不在,都不晓得,那一杆枪应声答下的时候有多积极。” 曹献廷略微思索:“为长沙大雨的事儿?长沙大雨关东北什么事儿?” 第2节 小徒弟挠了挠脑袋上的寸毛:“可能,是为了抗灾吧。” 曹献廷一拍大腿,暗叫了一声“不好。” 虽那小神婆算出明日就能停雨,可曹献廷之前也是做了不少功夫。 曹献廷花了不少真金白银,特意从玉泉宫请了陶家仙人前来坐镇,日日祭拜,就为了雨停。 小神婆既然狠赌明日雨停,曹献廷除开要向姜家道谢,自然也要吹捧一番陶家仙人,夸夸这陶家仙人以民为天,施法停雨,不然,怎么把这份功劳顺到了自己头上? 这上头突然又请了高人来治水,这莫搞得这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去。 第2章 7月11日,长沙放了晴。 湘江沿岸的沙垒还不敢撤,各家各户开始往外头排水。 民间办法多,一截空心的竹筒,从里头到外头牵上一对铁丝,铁丝上绑着平底的小竹板,一头放在水里,双手舞着摇杆,哗啦哗啦水就往外头出。 滨江的小洋楼地势低洼,城里头那些改造后的抽水机进不来,小洋楼的管事阔气地请了二十多个短工,用手摇的竹筒抽水。 曹献廷领着贵客入住的时候,水已经被抽得差不多了。 同行的,还有警察署的中队长杜秋明,每天别着个枪袋子在身上,被曹献廷取了个外号——一杆枪。 明明他们是主,贵客是客,可这两人却并排跟在贵客后头,倒不是他们不想跟上前引路,只是这贵客,脾气有些古怪。 初见面时还觉得这贵客架子不大,朝着他们点头,一张脸藏在多拉帽下,帽檐下,薄唇微微一张,只说了一句“幸会”,便是再没开过口,说话的,都是贵客身边一个叫阿毳的小厮,就连警察署局长伸手想行友好的西方握手礼,这贵客手也只背在身后。 阿毳解释:“我家先生手受了伤,伤口一碰就痛,就连张大帅来看望的时候,也都嘱咐说,养伤要紧。” 这话说得还算是委婉,表达了不握手是情有可原,又抬出张大帅作保,谁也都得给张大帅几分薄面不是。 短暂而尴尬的迎接仪式结束后,曹献廷便承下了领着贵客去滨江小洋楼下榻的差事儿。 杜秋明眼巴巴地跟了上来,嘴里说着:“一同前去。”可胳膊肘,却故意挤兑着曹献廷。 两人鹬蚌相争也有些时候,彼时曹献廷曾感慨:“一杆枪,咱们这也算是棋逢对手,不枉今生了。” 杜秋明狠狠地“呸”了一声:“谁和你不枉今生了,老子是有婆娘的人。” 去江边的路段被清理得七七八八,沿着大路走,还不算泥泞,曹献廷和杜秋明带着各自的人列成两队,跟在小厮阿毳的身后。 曹献廷瞧着前头灰色长袍的背影,长袍像是被改装过,袖口宽阔偏长,遮住贵客的一双手,曹献廷想了想,从见到这位贵客起,还真没见过这贵客的真容,就连手指头尖儿都没看到过,曹献廷摇摇头,真是看不透。 阿毳身材矮小,跟在贵客身边,两只手各拎着两只大皮箱,一路箱子不沾地,走得轻快。 曹献廷故意慢了几步,凑在身后的杜秋明身边。 “一杆枪,这姓闻的,什么来路?” 杜秋明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棕色的牛皮枪带箍得紧紧的,他可不似曹献廷这样穿着草鞋就上岗,杜秋明讲究得很,连抽雪茄的姿势都是和洋人学的,还纠正曹献廷,雪茄是音译,正统的读法,应该说“cigar~”。 曹献廷见不得他这鸟样,日常没啥好脸色,可这贵客来头不小,手里头拿捏的是张大帅的介绍函,到底还是他们军方知道的消息要多些。 杜秋明冷笑:“你想知道啊,自己去打听啊。” 曹献廷咂舌:“这贵客也不让咱们隔太近,这一路走来,太他娘的无聊了,陪你聊聊天,权当给你解闷。” “老子不需要。”杜秋明伸手指了指贵客的背影,“有本事,自己去问,你dare吗?” 曹献廷被激,语气扬起几分:“行啊,一杆枪,你还真以为老子身边没人了。”曹献廷对着杜秋明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土匪窝子出来的人,穿上个马甲就想让人家叫你阿sir,洋文么,我也会。” 小洋楼有五层楼高,原本给贵客安排的是第三层。 人到了之后,也没说话,只对着阿毳指了指,阿毳回头就问:“第五层能住吗?” 曹献廷和小洋楼管事互看了一眼,还是管事的开了口:“之前大雨,楼顶漏水,顶层的墙壁有些味道,怕是会影响闻先生休息。” 阿毳又说:“那第四层吧。” 管事的微微一愣。 阿毳:“第四层也不行?” 管事的立刻回头,吩咐身边的一众小厮:“快去,赶紧的,把第四层的最中间的套房收拾出来。” 曹献廷本想跟着贵客进大堂,阿毳笑着拦下:“行了,曹知事和杜队长都辛苦了,今日就请回吧。” 曹献廷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灰色长袍,罢了,人家的做派摆明了的疏远冷淡,自己何必上赶着往上贴,贴又贴不上啊。 杜秋明点头哈腰:“那,明日我们再来拜访。” 回去的路上,小徒弟跟着曹献廷,一脸的不解:“不都说贵客是为了长沙大雨来的嘛?可今日雨停了,贵客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戳到了曹献廷的逆鳞,他回头用袖子狠狠地甩了小徒弟一脸:“且还说呢,净是你在糊弄老子,我还真以为这姓闻的是来治水的,瞧着一杆枪那殷勤劲,差点以为俩人是一拨的,害的老子在局长面前丢了相,往后没弄清楚的事情,莫来老子面前掰扯。” 小徒弟愣了,磕磕巴巴的:“怎么……怎么不是吗?我当时就听到什么大水啊,大雨什么的。” 小徒弟姓林,没读过书,早些年家乡闹洪灾讨饭讨到了长沙来,被曹献廷家看着可怜才收留,人很老实,就是平时有些愣头青。 曹献廷抬手又要敲脑袋,小林伸手一拦,缩着头,怯生生地从手缝里往外看。 曹献廷放下手:“让你去上个师范的夜大你也不去,人家那介绍信里说的是,这尊大神,能改江流,动山川,出生时,久旱地迎了甘露,水患处出了太阳,人家满身都是祥瑞,就差坐在屋檐上当瑞兽了,记得了吗?” *** 闻东进了屋子。 里头是仿了英式的装潢,进门一张白色圆桌,后靠一扇白漆窗,挂着墨绿色碎花流苏窗帘,右手进去,就是中西合璧的高脚蚊帐床,从床往外,隔着屏风是一个露天的小阳台,阳台朝着西北,可以看到水满黄沙的湘江。 屋子里刚喷过不少紫罗兰味儿的香水,阿毳闻不惯,打了好几个喷嚏。 搁下行李,阿毳说:“先生,该换药了。” 闻东嗯了一声,顺势坐在圆桌旁,取下多拉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一道狠狠的疤痕,自鼻子一直蔓延到眼角,和一双棕黑色的眸子擦边而过。 伤疤旁,诡异地长着短短的绒毛,像是长在沟壑旁边的野草。 阿毳替闻东挽起袖口,闻东伸了伸胳膊,袖口里有东西滚动,伸出来,竟是一只长毛羽毛的手,手臂上依然是道崎岖的伤疤。 阿毳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密封的青汁一样的膏药,熟稔地挑了一块膏体,抹开推揉,轻轻涂在伤口上。 闻东嘴唇轻轻一抿,一声未吭。 这该是很痛的。 上完药,闻东换了一件白色暗纹的长衫坐在阳台上,除开闻东,四层没有其他人住下,算是清净。 闻东指了指西北方向,对着阿毳说:“晚上,我要去一趟。” 阿毳:“先生的伤还没好。”阿毳捧着茶水过来,杯盏是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闻东出门在外,东西喜欢用自己的,但凡入口的杯碗勺箸,都一并自己带着。 也难怪,那两个箱子又大又沉。 “且等伤口好了,羽毛褪去,再去不迟。”阿毳始终不放心闻东的伤势,若是自己能有闻东的本事,便不需闻东出手,只可惜,自己道行太浅,帮衬不了太多。 不过反说回来,阿毳不过跟着闻东几年,自长白山一路往南,道行便超过同道仙家半载,已然是十分了得。 “我要去埋竹中窥。”闻东抿了一口茶水,身体愈发暖和起来。 天色褪了往日的灰霉,晴朗得不像话。 姜琰琰在院子里用三钉锄翻土,一锄下去,沉降的雨水咕噜噜地冒泡泡,气味不好闻,有些腐烂的味道。 门板被人推开,姜琰琰微微抬眸,又低头,只等着门外一声吃力的声音轻轻喊:“丫头快来,扛不动了。” 爷孙俩人将一个半米见方的大箱子扛进院子里,姜琰琰累得够呛。 姜多寿立刻关门,还不忘插上门栓。 姜多寿搁下包袱,花白的寸头汗珠子直冒,后脑勺留着一簇小辫垂在肩头。 “什么东西,这么沉?”姜琰琰端着铜盆,拧了把凉水给姜多寿擦汗。 姜多寿歇了口气:“从江西带来的好东西。”又说:“把那疙瘩里的防水布揭了。” 姜琰琰端着梯子靠着墙,爬上那小山包边上,扯开几层防水布的布条子,自上面往下面一揭,这防水布下面藏着的,是一具灰色的石棺,准确的说,是一个棺中棺。 石棺的棺盖推开,里面还有一具小一些的木棺,表面刷得黑漆油亮,木纹里渗着桐油的味道。 曹献廷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土包,就是石中棺后头累了三层高的瓦罐子,里里外外都上了釉,巴掌大的罐子口用红布封着,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里面盛着沉甸甸的液体,姜琰琰不愿意去取,微微偏头,声音软了几分:“这黑狗血我看着害怕,我就不取了。” 姜多寿点头:“没事,爷爷来。” 姜多寿顺着梯子爬上去,扯开护着罐盖的红布,只露出一条小缝,血腥味浓,姜多寿闻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咱得把东西给挪进去。”姜多寿说话间,手指对着自己抬进来的木箱子点了点。 “这么快?”姜琰琰像是知道这箱子里头是什么一样,“不是说,得选时辰吗?今天可不是最好的日子。” 姜琰琰抬头看天,湛蓝无云,看似阳气充盈,但大水毁生灵,灾后有常有大疫,正是世间气息浑浊,动荡的时候。 姜多寿眉头一皱:“没办法,在江西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手脚得快些。” 第3章 今日农历初十,星空里诡异地挂了一轮满月,对于姜多寿来说,却是个好时候。 逆天的事儿往往是在天生异象的时候办成的。 晚十点,姜琰琰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长裙娓地,半露出那双她赶制了三个月的绣花鞋,腰间四指宽的腰带扎得紧,腰带中间缀了一颗黑瞿石,袖口生风,一身红衣,衬托得姜琰琰皮肤愈发白皙,牛乳一样的皮肤在月华下几欲泛光。 姜多寿摆好了香案烛台,院子正当中,石棺打开,坛子里的黑狗血全部灌入石棺,里头的木棺像是漂浮在血海上,姜琰琰见了,心里发慌,她看不得黑狗血。 姜多寿催促:“躺进去,那黑狗血是镇邪的,防止你尸身生变,是好东西。” 姜琰琰也知道是好东西,不犹豫,她提了口气,拽高了裙子,卧进石棺。 姜多寿打开从江西带进来的大箱子,层层红布包裹,他小心翼翼取出红布,交递到姜琰琰手中。 “抱好这骨头,切莫松手。” 姜琰琰怀揣红布,嘴角用力一抿,点点头,红布是一截一臂长的头骨,并非人骨,而是一截鸟骨,传说中九头鸟骨,能化死人为活人,开天辟地,另创他世。 就在姜多寿要覆上棺木之际,姜琰琰夺声而出:“爷爷,若成不了事儿,我成了尸煞,你切莫心软,给我一刀痛快。” 姜多寿手微微一顿,什么也没说,只等着棺木盖紧,隔着冰冷的棺盖,姜多寿狠下心:“若是败了,爷爷会先杀了你,再陪你一起上黄泉。” 第3节 开坛做法,不能耽搁。 姜多寿口念祈词,前头的,姜琰琰都听得清楚,也都知道,今天的还魂并非一时兴起,自他们来长沙起,便是日日盼着,能寻到这传说中的九头鸟骨,还姜琰琰一具完整的肉身。 可是后半段,姜多寿念得低沉,姜多寿抬头看着头顶圆月,指尖捏紧了几分。 忽而石棺一震,姜多寿心头一沉,唇齿张合速度加快,像是蜂鸟翅膀扑棱,可是他愈念,石棺动静越大。 一瞬可事成,一瞬可事败,姜多寿不敢有半点的闪失。 胸口一闷,似一柄匕首插入心口,姜多寿捂着肋骨上侧,登时扑倒在地,佝偻着身子去敲着石棺。 姜琰琰一旦入了石棺,便不能说话,防止气息乱动,便是他们爷孙俩约好,若是姜多寿在外头磕了长三下短三下,这便是暗号。 石棺里有声音回应。 也是三下长,三下短。 姜多寿勉强将心落回肚子,说明姜琰琰在里面安然无恙。 看着天色,乌云蔽月,时辰过了,任凭姜多寿再将嘴皮子磨破也没法子。 姜多寿推开石棺,原本沉在底的楠木棺材略微飘起,姜多寿打开木头棺材,不见人,红色衣裙散落在棺材里,只见着一只黑猫乖乖地坐在棺材里,长尾覆着猫爪子,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琥珀,身体笔直。 姜多寿摇头,伸手抱起黑猫:“怎地又变成猫了。” 姜多寿唉声叹气地收拾好石棺和法坛,将红布包裹的骨头带回屋子。 黑猫乖得很,姜多寿忙碌的时候,黑猫就坐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 见着姜多寿总算是歇下,黑猫轻手轻脚地跳上姜多寿的膝盖,屈膝一卧,靠着姜多寿薄软的衣襟蹭着眯起眼睛。 姜多寿躺在摇椅上,伸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黑猫背上水亮的毛,感慨:“没事,三天后,就变回来了,明天给你做小鱼拌饭。” 夜里,谷山村静悄悄,山风吹过院子。 黑猫趴在姜多寿的床头,头挨着姜多寿花白的头发,似有风,黑猫浑身一抖,眯着眼舔了舔爪子,又沉沉睡去。 *** 闻东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阿毳正趴在阳台桌上睡觉,江风习习,很是舒坦。 似有人遮了月光,阿毳抬头,看到身材高大的闻东就站在自己跟前。 “先生回来了。” 闻东“嗯”了一声,径直入内,手依旧藏在宽大的袖口里,问阿毳:“你族类可有消息?” 阿毳身材矮小,脸似桃形,嘴巴奇小,看起来有些丑态,不过闻东却看得很是顺眼,百兽修炼成神,第一步便是幻化成人形,如闻东这般人形俊朗的神仙不多,大多都是贴近本体的形态幻化。 阿毳本就是长白山鼬鼠成精,道行尚浅,才修炼五十年就能维持人形不变,已经是族类中出类拔萃的鼠类天才。 鼬鼠喜凉爽,长沙太热,族类只能晚上出行,时常被误会成老鼠,让阿毳很是难受。 鼬鼠多可爱,毛多好,多少人想扒了咱们的皮做大衣,老鼠算个什么东西。 阿毳答:“江西那伙人散了之后,除开年纪最大的这位来了长沙,其余的,都回了南昌,应该是当地人,看来,这次,是长沙这位主事。” 闻东笑:“看来,咱们还是找对人了。” 闻东抬头,外头乌云遮蔽着月色,星星倒是显得格外明亮。 敢挖了他真身的骨头去炼化,可真是有本事。 第二天清晨,杜秋明端着一个木托盘准点出现在了滨江小样楼的大院子里。 托盘上是长沙特色早餐酸辣粉,还带了一碟剁辣椒,红汁清亮,闻着就一股酸香味。 好巧不巧,曹献廷也来了,手里提着一捆湘西腊肉,看着黑漆漆油腻腻,但是切薄上锅一蒸,淋上芝麻油,别提多诱人。 两人相视一眼,互看生厌。 曹献廷瞧了一眼都快化了的酸辣粉,咂舌说:“哎呀呀,瞧瞧你这个粉,一夹包管碎成渣,让我吃了算了,我刚好没吃早饭。” 杜秋明狠狠呸了一口:“做梦,这是给闻先生的。”瞧着曹献廷促狭一笑,杜秋明又说:“你昨天不是说不来了嘛,怎么?这是啥?腊肉,能送点高档的么?” “你做人咋这么忘本呢。”曹献廷挑高了腊肉,“这可是湘西的,你老家的。” 两人争吵之前,大门外头突然来了人,也不叫突然,闻东脚步轻慢,走得不快,只是这两人着急上火,没发现,看到的时候,闻东已然在他们后面了。 曹献廷猛地回头,看着闻先生依旧穿着昨日那宽大的袍子,多拉帽遮住大半张脸,旁边站着阿毳。 曹献廷挤在前头,笑嘻嘻地送上腊肉:“湖南的一点特产,先生笑纳。” 闻东看了一眼,没说话,阿毳道:“我家先生不吃肉。” 杜秋明乐了,递上托盘:“长沙特色米粉,香得很。” 阿毳说:“我家先生吃过早饭了。” 杜秋明微微一愣,继而竖起大拇指:“闻先生起得真早啊。” 阿毳叹气:“我家先生一夜未睡。” 曹献廷摸不着头脑,咋觉得句句都对不上闻先生的口味。 杜秋明愈挫愈勇,伸长了脖子,语气关切:“呀,一夜未睡啊,是闻先生认床?还是小洋楼主事的怠慢了?” 闻东眯起眸子,看着小洋楼的第五层,那一层空荡荡,弥漫着一股湿气,缓缓说:“你们这第五层,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杜秋明一愣,闻东又道:“别误会,不一定是这楼里出了事,近半个月来,长沙大水,水里的东西也有可能往岸上跑,这一定居,就不肯走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提一提。” 杜秋明还未回过味来,曹献廷就瞅准自己的机会来了,拍着胸脯,振振有词:“这简单,我认识一高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只管来一趟,保管除得干干净净,我中午就去请他去。” 杜秋明登时就道:“别那你那套封建迷信来糊弄先生。” 闻东倒是不恼,唇角微微一扬,点头道:“甚好。” 得了贵客的首肯,曹献廷走路都带风。 正午。 曹献廷敲响了姜家木门,姜多寿正在院子里挑粪施肥,没办法,琰琰现在回了猫身,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也都要照料的,不然琰琰可得生气了。 门一开。 曹献廷口未张就先捏了鼻子,食指颤着往姜多寿手边上戳,嘴巴露个缝都担心闻进了什么不好的味道。 姜多寿将粪勺往旁边一搁:“行了,进来吧。” 曹献廷摆手:“我站在外头说。” 姜多寿回眸瞧着曹献廷,顿了顿:“也行。” 曹献廷说了来意,姜多寿一直抬头看天,雨后的天蓝得纯净,跟块画布似的,一股脑地全涂了蓝。 “闻先生?”姜多寿在衣襟上擦手,“倒是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曹献廷双手一摊,“可人家手里有推荐信,谁敢怠慢,老姜,烦你走一趟,今天匆忙,下次来,给你带腊肉,湘西的。”曹献廷说完,余光瞟着院子里,悄声问,“你家小祖宗不在?” 姜多寿没说话。 房檐上倒是有只黑猫顺着紫藤花架一路往下,“喵”了一声蹭在姜多寿的脚边,软乎乎的小爪子拨弄着姜多寿的裤脚,姜多寿笑:“丫头出去了。” 曹献廷贼兮兮地问:“老姜,你家丫头上次收了我三个银元子的事儿,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完了,我们明晚后晚每每晚上的九点钟再见 另:鼬鼠,俗称貂 第4章 猫儿突然呲了一下尖牙,继而又乖乖地躺在姜多寿的脚边,翻着肚皮,软乎乎的肉团谁都想摸。 姜多寿回:“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如果是我家丫头收的,那便是她的事,我也管不着。” “得,我忘了,你就是个孙管严。”曹献廷摇头。 “莫子玩意?” “孙女管得严。” 曹献廷说明了来意,姜多寿掐指一算,笑道:“也行,这趟差事,接下了。” 曹献廷谨慎小心:“不收钱吧。” 姜多寿蹲下抱起黑猫,瞧着这黑猫刚才凶得很,一入了姜多寿的怀便是乖巧得不行,小脑袋往姜多寿的咯吱窝里钻,闹得姜多寿直痒痒。 “不收钱的话,有个条件。”姜多寿眼神低垂,看着黑猫,“得让我家这只黑猫去,且我只保证小洋楼日后没有脏东西,可这脏东西是什么,便是不能拿给你们看了。” “没事儿,没事儿,这都没事儿!”曹献廷一连说了三个没事儿,对于他来说,只要不给钱的,咋样都行,贵客只说楼上有东西,也没说要看啊,更何况,那些邪祟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行。”姜多寿点头,“我子时过来。” 这么晚啊,曹献廷缩缩脖子:“我家婆娘,今天让我早回家。” “你不必来。” 曹献廷乐开了花,转身就去拉身后的青驴,笑嘻嘻地回:“老姜,又麻烦你了哈。” *** 今日的月亮,格外圆。 曹献廷从谷山村回来后,还特意去了趟小洋楼找闻先生,不过闻先生不在,就连阿毳也不在,曹献廷只能让管事的带了话,说晚上高人就来除邪物,让闻先生别出门,还有一并要注意的事儿,也都说了。 曹献廷也不是第一次给姜多寿当搭头了,这做事儿前有什么避讳的,曹献廷都清楚得很,说得管事的连连点头,心生几许佩服:“曹知事不简单啊。” 曹献廷“嘘”了一声,笑:“低调。” 临近子时。 姜多寿布衣褂子旧草鞋,慢悠悠地走进留了门的小洋楼,看门的连瞅了好几眼,若不是管事的提前吩咐,这样装扮的人,能进得了小洋楼? 不过姜多寿身边跟着的那只黑猫倒是可爱,摇头晃脑的,看门的忍不住对着黑猫“啧啧啧”逗弄了一下,黑猫突然回头,锐利的眼睛像是寒刀。 “砰”地一声,看门的关上了门,心跳噗通跳个不行,这黑猫的眼睛,怎么这么像人呢,尤其像个凶神恶煞的屠夫,真是邪门。 姜多寿背着一个布兜,里面似什么都有,他从布兜里取出两片新鲜的樟树叶子,往眼皮子上一抹,顿时眼明心亮。 再往那小洋楼第五层一瞧,一团灰黑色的阴邪氲气环绕,灰黑色属水系,看来姜多寿预计得没错,长沙大雨,水漫两岸,湘江里头的妖物上了岸,尝了人间的好物,便舍不得回去了。 第4节 姜多寿蹲下,摸了摸黑猫的头,嘱咐一句:“先劝人家回去,若是人家不从,再动手,听到了吗乖乖?” 黑猫“喵”了一声,尖牙闪着寒光,似在抗议:我就不能直接吃吗? 姜多寿拍了一下黑猫背脊,唤了一声:“去吧。” 一道黑影掠过,再一眨眼,便是上了房梁。 猫身轻盈,似夜里的精灵,肉垫踩在屋脊,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猫在屋脊上亮了爪,举着爪子似乎在画符。 忽而,屋顶破了个大洞,洞口窜出一只车轱辘大的蟾蜍,背上的疙瘩大如拳头,腮囊又大又鼓,眼后一对突起腺体。 姜多寿自底下也看得清,心头略微一沉,从布兜里取出一根食指长的银针朝着自己太阳穴刺去。 黑猫自房檐上一激灵,便是听到神识里姜多寿在说:“黑眶蟾,有毒,不过也有弱点,她背后背卵,必定会护卵。” 姜家有秘法,两人之间可以通神识,类似在两人的脑子里各埋了一个传音筒,要说什么,只管找到这个脑海里的传音筒便是,连嘴都不用张。 黑猫抗毒性一般,胜在灵巧,她顺着房檐往旁边一跃,果真看到黑眶蟾尾部,一团密密麻麻的黄色幼卵覆在上面。 蟾蜍背卵在江边不少见,阳光下,黄色的卵看起来像是一颗颗金珠子,古时候人们说宝蟾宝蟾,家财万贯,便是将蟾蜍背卵的形象当做是背了珠宝,能够带来好运。 只可惜,吉祥不吉祥,都是人们自己想的,人们心中瑞兽其实也会作乱,全看禽兽们走的是什么道,佛道成佛,魔道成魔,黑猫见过不少。 这只黑眶蟾还未成人形,只是略开灵智,若是教化,许是还有机会。 黑猫顺着房檐,伏低身子,亮了一爪子,黑眶蟾腮囊一鼓,后退发力,扑奔过来。 黑眶蟾身量远大于黑猫,若有旁人,定是看得揪心。 可姜多寿却坦然,眼睛一眯,黑猫已然落地,口中衔着一颗灰色宝珠,昂着头,像是在示好。 月色下,黑眶蟾庞然身躯木然,像是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忽而一下,周身碎成碎片,碎片化烟,像是被月光晒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猫低头,低头拨弄灰色宝珠。 姜多寿哄着黑猫将宝珠交给自己,掂了掂:“还行,这宝蟾道行不高,不过爷爷回去给你加点鸡血石,还是挺滋补。” 黑猫“喵”了一声,蹭着姜多寿的脚尖就讨摸,姜多寿蹲下身子,两指并拢,去挑摸黑猫下巴。 “你也太着急了些,怎地直接就挥了爪子,若是人家有向善的心,被你毁了道行,百年之后又成精,怕是会记恨上你。” 黑猫噌地坐起身来,重复挥爪子的动作,姜多寿的神识里传来姜琰琰的声音:“我这样和他比划,是指着湘江问他回不回去,他直接就扑上来了,我也没办法。” 姜多寿微微一愣,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环手朝着黑猫,示意黑猫入怀,准备抱着她回去,嘴上似埋怨:“从来都是你有道理。” 怀中黑猫软和得烫人胸膛。 夜里起风,白玉兰树枝叶摇晃,飒飒作响。 步伐似被凝住,姜多寿微微蹙眉,伸出一只手就地画圈,口中念念有词,身后阿毳却悠然道:“姜老先生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这是我家先生的寸步圈,姜老先生是走不了了。” 姜多寿背对来人:“你是托我办事的主家?既然事已经办妥,多留也没有必要。”姜多寿清楚,能困住他的人,并非普通人,这号人物对付小洋楼那只黑眶蟾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却偏偏大老远地喊了他来,自然是有其他的意思。 黑猫从姜多寿怀里蹦下,爪子往外头一探,似碰到一面隐形的墙壁,黑猫对着阿毳龇牙,阿毳吓得后退半步,心里止不住安慰自己,阿毳阿毳,你不是老鼠,你是鼬鼠,你是不怕猫的。 常年在外头跑,南方鼬鼠少,阿毳为了打探消息,不得不和当地的老鼠打交道,这入乡随俗久了,竟然养成了怕猫的坏习惯,真是丢人。 阿毳稳住气:“有没有必要的,还是得让我家先生说了算,我家先生在四楼备下了茶点,姜老先生,请随我来。” 阿毳食指一挑,姜多寿如铅坨一样的脚尖总算是能动弹。 阿毳岁数不大,能使唤他口中的寸步圈,有些本事。 姜多寿沿着楼梯往上,黑猫跟在他身边,姜多寿不忍:“你回去吧,爷爷一个人去就行。” 黑猫不肯离开,小爪子挂在姜多寿的裤腿上,好好的裤腿被抓出几遛印子。 阿毳说:“我家先生说了,姜家小姐,也是一并要请来的。” 得,合着谁都走不了。 *** 中午的时候,闻东找管事的要了个留声机,铜喇叭像朵喇叭花,阿毳新奇了好久。 水灾过后,小洋楼还在休整,除开闻东,也没其他人住,大晚上的,也不用担心扰了别人。 方才房檐上一通热闹,黑猫杀宝蟾,四楼的闻东就不急不慢地给留声机换黑胶唱片,是选京腔的还是选最近流行的呢? 闻东选来选去,择了个《楚汉相争》,听了一个遍,又重新拨弄,第二遍才听到《鸿门宴》里那句“若有人呈角书,即刻拜他为大将。” 门响了。 桌上备了茶,且是两杯铁观音。 姜多寿用手一探,温度正好。 闻东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舒缓,满满的书生气:“姜先生来入院子时,我烧的水,黑猫上梁时我泡的第一道茶,你们上楼前,刚好是第二道,如今,茶叶舒展,茶味恰当,刚刚好。” 刚刚好的是这茶吗? 自然不是。 姜多寿清楚得很,人家这是在告诉他,爷孙俩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甚至,连他们的本事都摸得一清二楚,还能推算出,他们得花多长时间对付那只黑眶蟾。 姜多寿对闻东一无所知,人家却已经将他们扒得干干净净,无形的压迫挤压着姜多寿的心口,他有些难受,脚下黑猫“喵”了一声,顺着姜多寿的腿爬上桌子。 阿毳下意识地害怕,身子往后仰。 闻东偏头看着黑猫,黑猫长得十分的秀气,琥珀色的眼睛充满谨慎,身体下意识地护在姜多寿跟前。 闻东抬手,宽大的袖子生风,他问姜多寿:“你这只黑猫,我能摸摸头吗?” 第5章 黑猫咧起嘴,粉嫩圆头鼻一抖一抖,尖牙寒亮。 闻东手扬起,顿了顿,又放下,自顾自地说:“看来是不能。” 姜多寿嘴唇干涩,却并非饮茶,正要张口问个究竟,闻东突然起身。 “我请姜先生来,是合作,姜先生不必太紧张。” “去年年底,姜先生在百晓堂发帖,重金寻求上古九婴鸟头骨的事,可还记得?” 百晓堂是江湖上的消息枢纽,多的是白道黑道的人在里面发榜布帖,也多的是刀口舔血的浪子在里面摸金赚钱,百晓堂能周全事主成事,又能辅助有本事的人敛财,自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其中一条,便是若是事主不愿意透露姓名,百晓堂自有手段替事主保密。 姜多寿去年发帖的时候,分明嘱咐,自己的姓名,不能泄露半个字。 闻东,却是知道了。 饶是闻东点名道姓,姜多寿也不会随便开口,若人家只是诓他一轮呢? 姜多寿身子往后稍扬:“我这把年纪,若是说没听说过百晓堂和九婴,也是胡诌,不过这九婴的头骨,一直传闻,都在南洋龙家手里,谁会犯了命去和龙家过不去?” 瞧着姜多寿笑,闻东也笑,余光看着黑猫,那黑猫周身的寒气四散,夏夜闷热,黑猫周围倒是清爽。 闻东道:“我知道姜先生本事大,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只为秘密求得一截九头鸟骨,难道姜先生不知道,九头鸟骨若是真要使起死回生之效,是得需正主的一滴心头血。” 闻东了解姜多寿,亦是了解九头鸟骨,姜多寿微微蹙眉,心里揣测了千万次,眼前的人到底是何方来路? 姓闻的之前在道上未曾听到过有名的。 闻东忽而起身:“这么说吧,他要九头鸟骨,我也要九头鸟骨,只是我信佛,无法杀生,我需要一柄锋利的刀替我杀人,选来选去,姜先生,我找不到比你更加适合的人。” 姜多寿心头一惊,这人瞧着势单力薄,身边不过一个小厮,便是要和势力庞大的龙家对着干了? 姜多寿嘴唇干裂至极,像是沙漠里龟裂成沙的土地,他眸子蒙了一层水雾,暗自用大拇指掐着食指第一个指节。 闻东见了便笑:“姜先生是在施法,想要看我真身?”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 正逢乱世,妖魔鬼怪不少,修仙飞升的也多,眼前的少年外表看不过二十多岁,却敢当着自己的面和龙家扛反旗,就不怕自己一个多嘴,给他说了出去? 放眼九州,能口出狂言说把自己当刀子使的人,还没出生,姜多寿不信眼前的年轻人只是一个普通后生伢子,更不相信他是人。 “你要看,我便给你看。”闻东笑,“我认定的人,便会信到底,但是你若是真做出让我失望的事,纵然我无法杀生,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闻东缓缓抬臂,身上宽大的袍子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宽厚精健的胸膛上满是刀疤,自锁骨蜿蜒往下顺进了裤缝。 锁骨两侧延展,是龙鳞一样的青色鳞甲,手臂上长满了黑色的鸟羽,小臂往下,是半张鸟翅。 闻东声音不再缓和,像是狂风裹挟着砂石,飞沙走地,低沉得如一记记重拳,砸在人心:“九头鸟骨,从头到尾本就该是我的,百年前,我因破戒杀人重新坠入修道的轮回,等我今日只差最后半年,却发现有人偷了我的真身,龙家私藏我的真身多年,但第九根,他们尚未找到,若是让他们知道,第九根在你这里,你说,杀你还需要我动手吗?” 姜多寿看着闻东翅膀舒展,立刻懂了! 眼前这人不是人,是九头鸟半神本神啊! 九头鸟九婴,古书上记得很少,《淮南子》里说“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之地有凶水。” 传说天上有九个太阳的时候,九婴栖息地凶水沸腾,水里的鱼都被煮化了,这个能喷水喷火的怪物没东西吃,饿得不行,跳上岸,吃了不少人,最后被后羿射杀。 那时候,九婴心智还未开,是个低等灵兽,被热得不行,脑子里只有一句:老子他妈又热又饿啊。 九婴死后,尸骨沉入凶水,却一直未腐未灭,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曾经的凶水成了长白山,九婴的尸骨就埋在山窝窝里。 一千年,两千年。 弥留的神识终于汇聚成人形,约莫在唐朝的时候,陕西地震,东北长白山跟着轻轻抖了两下,这一抖,将九婴被山脉困住的神识给抖了出来。 自此之后,便是有一半妖半魂的魂魄游走天地间,又过了百年,神识有了人形。 九婴看着人间雕梁画栋,也看着同辈的神兽被高高奉着,香火不断,就连蟾蜍这种在凶水里都得对他俯首称臣的两栖动物,也能被塑了铜像当做镇宅之宝。 飞升的欲望像是一团乱长的疯麻。 他,九婴,原本离神一步之遥,怎么就吃了人了呢? 九婴和天帝定下契约,当年九婴作恶,怨念太大,若在人间百年不杀人,做尽善事,百年一到,自然可以飞升成神。 这个条件,还算是不错。 只可惜…… 第一个一百年。 “这不能怪我,真的,人家的刀子都戳到我眼睛边上来了,我不打他我傻,什么?杀人?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想的。” 第5节 第二个一百年。 “为民除害不行吗?不是做善事吗?” 无数个一百年,九婴总是在最后几年破戒,像是一道诅咒,困住了九婴只想飞升的心。 上一个一百年的最后一年,英吉利帝国的大炮船打了过来,九婴为了救下逃难的难民,再次破了戒律。 一切归零,他又需重新来过。 除了失望和丧气,还有一系列的麻烦。 自户籍制度伊始,九婴就得想着法的换名字,好在各路都有些人马,但凡是成精的灵兽,多少都得给九婴几分面子,还是灵兽好,见了面都尊他一句九爷,哪像是人间,有时候,运气好,筹到的户籍文书有个不错的名字。 比如龙傲天,九婴就很喜欢,多霸气。 也有低俗的。 比如刘二狗,没办法,做善事飞升要紧,也得凑合着用。 这一世,闻东这个名字,还算是不错的,当时帮忙办事儿的胡家仙儿捏了把冷汗,生怕九爷不满意,只等着闻东慢慢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错。”胡家仙儿才开心地摇着尾巴走了。 能替闻东办事的灵兽很多,可是一提到龙家,各个都学了千年王八,头往壳里缩。 姜多寿,是他选了许久的人。 早在一百年前,闻东就选中了他,事实证明,姜多寿不负他望,虽是略逊于闻东,但足以应付龙家。 姜多寿若有所思:“半神为何,选了我?” 闻东的身份,不需再怀疑,姜多寿行走人间百年,一双眼睛看过多少障眼法,辨过真假神。 闻东抬手,指了指姜多寿的心,笑了:“因为你的心里,有一棵胡杨。” 一股凉气顺着姜多寿的脊椎骨往上窜,直冲向脑门,姜多寿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余光止不住地扫向黑猫,黑猫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这句话,黑猫不懂,可是姜多寿懂。 一个“恩”字落在嘴边又被姜多寿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连续眨了七八次眼,姜多寿声音颤抖到不行:“我竟然没有认出半神。” 闻东倒是不慌乱:“无妨,我说的事,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给你时间,三日后,我要去出发去湖北,我的功德还没攒满,可能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直等着你。” 姜多寿声音逐渐平稳,点头应下:“好。” 从小洋楼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东方渲染出几缕朝霞,姜多寿抬头看天,怀里抱着黑猫突然落地。 姜多寿看着黑猫,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姜多寿担心自己神识里想的东西会被机灵狡猾的黑猫听到,便是暗中断了神识。 如今出来了,黑猫是在和自己置气呢。 “爷爷不是想瞒着你。”姜多寿伸手朝黑猫,“你爱干净,路上泥泞,爷爷抱你。” 黑猫扭头,只给姜多寿留了个背影。 姜多寿快步追上去,刚好看到早早地过来打探情况的曹献廷。 曹献廷躲开黑猫,看到姜多寿几分讶异:“怎么你还在这儿?那东西很难对付?” “不难。” “我就知道你行。” 曹献廷压低了声音,问姜多寿道:“你昨个抓邪祟的时候,四楼里的贵客有没有被惊扰到?” 未等姜多寿答话,曹献廷又拍着大.腿说:“你可不知道,那是省长都看重的人,我回去想了想,这上头有邪祟的事儿是这贵客说的,人是我找的,我得时刻关心着啊,万一贵客被扰到了,可怎么好?乌纱帽怕是都不保。” 曹献廷想得多,芝麻大点儿的官操着总统的心。 “大清早亡了,什么乌纱帽不乌纱帽的。”姜多寿眼皮子都没抬,只拢了黑猫入怀,“楼上那位,没有心思和你计较这些小事,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两人这是熟识,说话也都是直来直去的,可这话里便是藏着话。 姜多寿一摸黑猫肚皮,发觉黑猫浑身体烫,翻了黑猫眼眶看了一圈,琥珀色的瞳仁居然时黑时白。 姜琰琰这是要提前恢复人身了? 可不能在此处露了相,被曹献廷看到了,这可怎么好。 曹献廷却拉着姜多寿不肯让他走:“老姜,我听出来了,你这家伙。”曹献廷指了指四楼的走廊,“你也巴结起贵客来了是不是?瞧瞧你说的这话,把人家说得和神仙似的,还不屑和我计较?” 曹献廷口舌多,姜多寿皱眉,猛地一推,没收住力气,一下就将曹献廷推到地上。 曹献廷眼似铜铃:“老姜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怀里黑猫已经开始狂叫,这是等不及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怀里的黑猫,突然不见了,楼上阿毳噔噔噔地下楼来,见了姜多寿就喊:“姜先生,我家先生请您上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曹叔叔总是在危险的边缘跳广场舞,哈哈哈哈…… 第6章 姜琰琰,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张高脚蚊帐床中央,身上铺着白色薄毯,浑身的炙热褪去,冒着虚汗,手指一颤,睁开了眼。 通体透凉,姜琰琰抱着薄毯四处看,认出这是之前来过那间房,九头鸟半神的房。 四周无人,安静得很。 爷爷告诉自己,自己出生的时候,命虚体弱,母亲也因难产而亡,姜琰琰从小生病生到大,为了让姜琰琰续命,姜多寿想尽了办法,跋山涉水,带着三岁的姜琰琰去了长白山拜了一只千岁的九尾狐狸做干娘。 干娘告诉姜多寿,姜琰琰命格特硬,得想办法把命格托给其他的灵兽,否则活不到成年。 猫有九条命,最适合替姜琰琰托命格。 可寻常的猫不行,抵不住姜琰琰天煞孤星的命,得找个百年成精,一只行善的仙家猫,取它的真身,托起命格。 姜多寿起初有些犹豫,杀猫妖他也杀过,可九尾狐狸所说的仙家猫,那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仙家,杀了它,是作孽啊。 九尾狐狸摇着尾巴。 “那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姜小哥,虽然杀了仙家会遭到反噬,死后会被鬼差拖去阿鼻地狱,可是你想想,你本来就不是人,你靠着心口的胡杨长生不老,你怕什么?” “姜小哥,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锁住仙家猫的怨灵,让它不会出来报复你家孙女,这样,你家孙女也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不是吗?” 这九尾狐狸洞悉人心,通人所想,委实可怕。 九尾狐狸笑了笑:“仙家猫修仙,修的是功德,只要你们继续替它的猫身修功德,平息了它的怨念,它自然也就不会出来作乱了。” 她知道姜琰琰是姜多寿的命根,姜多寿舍弃不得,虽是犹豫,犹豫的也是这仙家猫若是被取了真身,有怨念,反噬到了姜琰琰身上可怎么得了。 姜多寿说,他这一生,从来都是舍小家为大家,也就这么一次,为了一己私欲,做了一件天道不容的事儿。 姜琰琰托了猫身,改了命格,为修功德,灭鬼杀魂平息怨念的事儿没少干,可是每逢月初月末,又会化成猫身,化猫之时倒是不痛的,就是三天之后自动恢复人身时,浑身似入冰窖,刺骨的寒直往人心窝子里钻,冻得心脏都发麻。 不过后来姜多寿四处寻法子,晓得取灵兽宝珠混鸡血石可以减轻姜琰琰化人时的难受,这次特意带了姜琰琰来,便是来想取妖物的宝珠,助姜琰琰顺利度过三日后的化人。 没想到,提前了。 之前姜多寿也试过让姜琰琰提前变成人,毕竟猫身多有不便。 也试过几轮秘法,虽然是快些,可是寒冷的感觉加倍,瞧着姜琰琰被冻得直哆嗦,牙齿打颤的样子,姜多寿又心软了。 三天便三天吧,猫也是他孙女,人也是他孙女,没什么差。 姜琰琰裹着毯子,想要寻件衣裳,看到挂在做旧树枝架上的灰色袍子,抿抿嘴,没拿,又绕着找了一圈,实在找不到。 没办法,姜琰琰伸手想要去取袍子,屏风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这袍子是昨日换下的,没洗,要不,你穿另一件?” 声线低沉,混杂着一种悠闲,姜琰琰余光扫着屏风,四扇檀木雕花屏风把里头外头隔得严实,他是怎么看到的? 之前迷迷糊糊,难受的很,姜琰琰勉强有些印象。 自己本是在爷爷怀里,那天杀的姓曹的又拉着自家爷爷说个不停,忽而有人托住自己,轻飘飘的,瞬间都不难受了,整个人像是浸润在水里,水温刚好,暖得她指尖都恢复了血色。 不过舒坦是暂时的,她被人狠狠地扔到了大床上,毯子一覆,没人管她。 “行,”姜琰琰倒是爽快,“麻烦帮我拿一件黑色的。” 她身上不着一物,穿着白色能遮住身形,却挡不住女孩子发育完好的曲线。 “黑色在柜子里左边第三个第二件,自己去取。” 床边的衣柜里,衣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散着淡淡青草味道,很清凉。 姜琰琰取了袍子裹上的时候,阿毳带着姜多寿在门口敲门,旁边,还挤着曹献廷。 门开,姜多寿被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阿毳立刻将门一挡,曹献廷连根毛都看不到。 曹献廷吧咂嘴,弓着背问阿毳:“闻先生起来了?哟,起这么早呢,天才亮呢,吃过早饭了吗?喜欢西餐还是中餐?” 阿毳本想拒绝,可瞧着曹献廷点头哈腰的样子,来了几许兴致,按照自己的喜好报了一通菜名,肥美的蚯蚓许久没有吃到了,阿毳想了想,先来个两筐吧。 “蚯蚓?闻先生是要去垂钓?雅致啊。” 阿毳挥挥手,示意曹献廷快去,瞧着人一路小跑地出了小洋楼院子大门,阿毳得意一笑,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闻东刚煮了咖啡。 高级的半神就是这点好,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觉,哪像阿毳,他总想着,等这半年忙完了,他刚好去冬眠,直接睡个三个月,困啊。 姜多寿坐在桌子边,神色恭敬:“这么说来,琰琰这次可以提前化人,是半神的功劳。”姜多寿点点头,“真是有劳了。” “也不算。”闻东坦诚,他缓缓从袖口里伸出手,手上的羽毛比之之前褪去不少,勉强可以看到手指,“我昨日抬手想要抚摸黑猫,是发觉她周身冰凉,刚好可以克制我体内的炙气。” 阿毳跟着解释:“我家先生修炼的是至阳的道法,受了伤之后,伤口炙热难忍,得靠青汁压制,还得不停地换药,姜家姑娘至阴的体格,就像是我家先生的一个大冰袋,我觉得,倒不如一直带着,倒是挺好。” 姜琰琰在里头一边听,一边寻摸着怎么改改这身上宽大的袍子,把腰带扎到最紧,腰腹还是空荡荡的,她腰太细,连衣裳都撑不起,还有这袖子,闻东为了藏羽毛,改得很大,她圈了好几层,才面前可以露出手指头。 本想把下面在扎拢扎拢,听到阿毳冰袋言论,忍不住从里头出来了。 “偷偷占人便宜还说得这么好听,若没你家先生,我三天之后自然也会化人,可是你家先生没有我呢,这伤口,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好全吧。” 姜多寿朝着姜琰琰使眼色,阿毳亦是正色说:“我家先生刚才瞧见你要在外头化人,亲自下去救你,抱了你上来,只是你们速度都太慢了,根本看不清,不然,你就是大姑娘不穿衣服,丢人丢到家了。” 姜琰琰气得脸红,不说话了,默默靠在姜多寿身后,看着闻东。 姜多寿突然开口道:“之前半神说的事,我方才想过了,能为半神夺骨,这是我本就该报答半神的恩情,只是,晚辈斗胆,有事相求。” 看着姜多寿头发发白地自称晚辈,闻东倒是没有半分不适,他点头,示意姜多寿直说。 “只求半神成功飞升后,赐琰琰一具肉身。” 阿毳听了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想要先生的心口血。” 闻东看了阿毳一眼,阿毳便不敢说话,闻东继续说:“可以。” 第6节 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姜多寿牵挂了半辈子的事突然有了眉目,他眉头舒展,止不住地笑。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闻东活了几千年,也不是吃素的,他指指姜琰琰:“余下半年,她得跟着我攒功德。” 姜琰琰微微蹙眉,被闻东点了名字,不知是福是祸。 闻东嘴角一扬,轻声一笑:“咱们兵分两路,你,替我找骨,姜小姐助我攒功德,你们一个是报当年救命之恩,一个是报将来的肉身之恩,我觉得,这个要求,是不过分的。” 姜多寿清楚,报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和半神百年未见。 天地间,时间推移,沧海都可以变桑田,更何况人心? 半神这是晓得姜琰琰是自己的命根,特意带了姜琰琰在身边,防止姜多寿做事不得力。 姜多寿回头看着姜琰琰,姜琰琰暗暗地点了点头,既然姜多寿已经开口答应了半神,便没有反悔的道理,诚如闻东所言,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片刻,曹献廷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杜秋明,两人一个手里提着一个瓦罐,一个手里提着竹篓子,才到楼下曹献廷就扯着嗓子喊。 “闻先生,闻先生,您要的蚯蚓我给您抓了许多。” 杜秋明在楼梯上和曹献廷挤兑,跟着也喊:“闻先生,我这儿也有呢。” 原是杜秋明和昨日一样,早早地过来送早饭,没想到和曹献廷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这次杜秋明倒是没有端米粉了,他和小洋楼的管事打听了,闻先生昨个中午找管事的要了个留声机。 咦,闻先生莫不是喜欢西洋的玩意儿? 杜秋明精心准备了洋人爱吃的白面包和咖啡,咖啡担心凉了,直接把警署里那个小型的咖啡壶给带过来了,早早地就端着往这边走。 曹献廷鄙视地看了一眼两片吐司:“洋人的白馒头也好意思拿过来送,你知道闻先生喜欢吃什么吗?” 瞧着曹献廷这意思,是他知道了? 杜秋明提了个心眼,放下东西就跟着曹献廷走,曹献廷池塘泥地开始抓蚯蚓,他寻摸了好一会儿,这闻先生,喜欢吃蚯蚓? 不对!闻先生是要去钓鱼呢!闻先生喜欢吃鱼!聪明如我,天理不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躺在存稿上作死的放肆,仿佛已经看到了之后裸奔的惨状,不说了,去码字字了…… 第7章 作者有话要说:  试一下,看能不能更了 杜秋明让身边的小弟回去取了鱼竿,便开始跟着曹献廷一起抓蚯蚓。 泥地几乎都被翻了个个儿。 蚯蚓:灭顶之灾来得太快了! “蚯蚓?”闻东听到声响,眼神慢慢朝着阿毳挪,阿毳看天看地看门看窗,就是不和闻东对上眼神。 “闻先生,鱼竿我也给您带来了?是想去钓鱼吗?野钓还是去鱼塘?”杜秋明自以为比曹献廷招式高上一分,嗓子愈发大了。 “也好。”闻东起身,“反正也没事儿,去钓鱼吧,姜小姐一起,”忽而回头,看了一下奇装异服的姜琰琰,和阿毳吩咐了一句。 阿毳开了门:“蚯蚓拿来了?” 曹杜两人疯狂点头。 “我家先生还要一件东西,不知道方不方便二位去置办一下。” 杜秋明抢答:“我知道,遮阳棚和小马扎,我都备好了,钓鱼怎么能少了这两样,别把先生晒坏了。” 阿毳摇头,又说:“找一件女装。” 曹杜两人微微一愣,却又立刻懂了,这屋子里,合着,是有女人? 先生风流啊! 曹献廷弱弱开口:“那……这个……夫人喜欢什么样的?旗袍还是褂子?深色还是浅色?纯棉还是蚕丝的?” 这问得也太细了,阿毳怎么能懂,他五十年前可是光着屁股在长白山乱跑的鼬鼠,穿上衣裳才几年的功夫。 阿毳挠头,开了个门缝去问闻东。 闻东打量着姜琰琰。 这丫头身形娇小,脸盘也小,脸上挂肉,娃娃脸,旗袍的风情,她穿不出来。 “我寻常的褂子和裤子就好,男装我也是穿得的。”姜琰琰不想闹得太大。 “男装?”闻东笑,“你是说你身上这件?”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可贴着门上在听的曹献廷耳朵尖。 哟哟哟,瞧瞧瞧,还真是有女人,还穿着……穿着闻先生的衣裳?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 “挑件藕色或者湖青色的褂子,不要选高领的,会挤出双下巴,下半身比上半身颜色略微深一些就好。”闻东瞧着姜琰琰披散着头发,头发排列着大波浪,便是晓得这丫头平日里都是扎着麻花辫的,“再寻一条同色的发带。” 阿毳传了话,又从两人手里取过蚯蚓:“去吧。” 曹献廷点着头下楼,杜秋明跟在后头,曹献廷突然回头问:“藕色我知道,湖青色是什么色?” 杜秋明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杜秋明,便又是想着按照刚才的法子,只需跟在曹献廷屁股后头捡现成的。 曹献廷愁眉苦脸,女人的东西他不大懂,往日工资全部都是上交了婆娘,脂粉衣裳婆娘爱买啥买啥,难不成,这买个衣裳还得跑回家问婆娘湖青色是什么? 屋内。 闻东看着姜琰琰,似乎在说,我选的你还满意否? 姜多寿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起身便是道:“半神要去钓鱼,那晚辈先带着琰琰回去了。” “衣裳不是还没送过来吗?”闻东指了指正在煮咖啡的咖啡壶,“不着急,而且你让你孙女这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她。” 姜多寿屁股又挨回凳子。 “一起去钓鱼?” 您的半神发出邀请。 “不必,太麻烦半神了。” 您的信徒不好意思。 “那姜小姐呢?” “好。” 闻东眼神挪向姜多寿,自眼底滋生出一种“你可以走了”的意思。 姜多寿拍拍裤腿,起身。 闻东嘱咐一句:“你私下唤我半神可以,出去之后。 “我知道,”姜多寿道,“先生只是闻先生。” 杜秋明比曹献廷先一步回来,也不知曹献廷是不是真的跑回家去问湖青色去了,总之,杜秋明手里只拿了三件藕色的,带着花儿的,没带花儿的,时兴的蕾丝边的,都取过来了。 湖青色他问过店家,店家说这颜色难找,都是几十年前时兴的颜色了,得翻下库存。 杜秋明哪里等得了,选了三件卖得最好的便过来了,连衣架子都没取,就为了能把衣服撑开,让里头的夫人看得方便。 阿毳举着衣裳进去,让姜琰琰挑。 “这件吧。”姜琰琰指着中间那条,“我喜欢茉莉花。” 上头,刚好是茉莉花的样式。 衣裳刚好合身,就是裙子略长了一些,没法子,姜琰琰个子不高,她将腰带使劲往上提了提,裙摆勉强到了鞋面上。 鞋子闻东也让人准备好了,十分合脚。 余下两件衣裳搁在衣架上,闻东吩咐阿毳,麻烦杜秋明去退了衣裳,杜秋明也没退,说不用客气,给夫人换着花样穿。 贵客的开销都是上头一并报销的,花的又不是杜秋明的钱,留下还能显得自己大气。 闻东听了,也没多说,只让阿毳把衣裳叠好,亲自退给成衣店的老板。 鱼竿小马扎杜秋明都给搁在了走廊尽头,姜琰琰穿着衣裳出来,看到闻东正打量着杜秋明送来的钓鱼套装。 “挺好看的。”闻东点点头。 藕色和湖青色都是夏日的颜色,很是清爽。 “麻烦你了。”闻东指了指墙角的东西。 两根鱼竿,两个马扎,两柄大伞。 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杜秋明也是机灵,以为屋子里头有个夫人,先生一定是和夫人一起去钓鱼,买个衣裳的功夫,竟然把钓鱼的东西也备了双份的。 闻东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手,虽然伤口好了许多,可翅膀提不了东西,一句麻烦你了的意思,是让姜琰琰全部包揽。 姜琰琰在心里头叹了口气,东西不难拿,也不重,就是个头大。 姜琰琰扛着东西下楼,闻东走在前头,背影颀长,腰背挺得直直的,很是挺拔。 姜琰琰心里头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在一百年又一百年里,一直坚持修功德,失败,修功德,失败,直到今日,还在想着飞升呢? 两人到了院子里,刚好碰上提着衣裳来的曹献廷。 “哟,先生,这是要出去钓鱼了?” 曹献廷眼睛尖,抬眼便是看到一身藕色衣裳的女人,大伞遮了半张脸,曹献廷认不出是谁,但看着衣裳便知道,这是在闻先生房里的那位夫人了。 “哟哟哟,夫人怎么能提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拿!我来拿!” 取下大伞,曹献廷和姜琰琰大眼瞪小眼。 曹献廷:“小!小神婆?” 姜琰琰一股脑把怀里的东西往曹献廷肩上塞:“行,你来拿。” 曹献廷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他呐呐地道:“你爷爷知道吗?” “知道啊。” 第7节 曹献廷凌乱了,他费心一理,忽而又豁然开朗了,难怪昨日抓邪祟小神婆不在,只有老姜一个人,那时候,姜琰琰是在闻先生房里? 难怪……难怪闻先生后来请了老姜上楼,两人认识? 曹献廷打听了,上头的信里写,这位闻先生来长沙是找一位故人。 这故人?是老姜? 曹献廷这脑子一团乱啊,信息量太大了,他处理不过来。 曹献廷拉过姜琰琰,悄声问:“你爷爷之前说过,给你定过一门娃娃亲,是……是这个?”曹献廷手藏在袖子里指着闻东。 本是一两句可以讲明白的,姜琰琰突然来了兴致,模棱两可地摇头又点头:“哎呀,别问了。” 这绯红的脸颊,娇羞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冲动。 曹献廷:铁定了!姜家和闻东居然是姻亲,杜秋明啊杜秋明,这次你能赢得了我? “还帮忙拿吗?”姜琰琰把手里头的另一半鱼竿和马扎送到曹献廷跟前。 拿!当然得拿! 曹献廷笑呵呵的,没有半点儿不开心,闻东只是远远地站着,按理是听不到,可唇角却总是忍不住地往上扬,忍住笑,两人就过来了。 “东边有个水沟,听人说,这几天在那儿摸出不少泥鳅,钓出不少鲢鱼,我邻居家昨天钓了不少,我还吃过,味道可好了,已经提前去踩过点了,今日在那儿,咱肯定能钓到鱼。”曹献廷扛着大包小包,往前指路。 闻东也没拦,曹献廷心中窃喜,这便是允许自己跟着了。 湘江水系四通八达,往往乡村小道里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哗啦哗啦就流向了湘江。 曹献廷找的这条是从白水巷绕出来的,那巷子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家,别墅一栋又一栋,栋栋堪比小洋楼。 支了马扎,打了伞,曹献廷亲自往鱼钩上串了蚯蚓。 串蚯蚓有讲究,得从蚯蚓正中间穿过去,不漏银钩,肥瘦合适,多了,鱼儿光是咬着旁边的不上钩,少了钓不到鱼。 曹献廷给闻东串完又给姜琰琰串,姜琰琰倒是也不客气,瞧着曹献廷认真的劲儿,忍不住说:“出门好像没带茶水。” “莫慌,待会儿我去城里头给你们买酸梅汤。” 曹献廷临走前,还特意看了一下鱼饵,居然只剩下半个竹篓的了,寻摸着早晨光是自己那一瓦罐就不止这么点儿蚯蚓,一眨眼怎么就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曹献廷心里打鼓,却又不敢问,贵客自然有贵客的钓鱼风格。 曹献廷快手快脚地往城里头跑,现如今流行的是冰镇酸梅汤,梅子加了冰糖熬成一锅,兑上冰水直接往外卖,晚了,可就抢不到了。 小水沟边长满菖蒲芦苇,曹献廷择的地方刚好有一棵大柳树,柳荫成盖,如今时辰尚早,倒也不热。 闻东懒散,把鱼竿支在岸边,用一个丫形的树枝撑着,团着袖袍靠在树下眯着眼。 姜琰琰看着风平浪静的水沟,突然问:“半神既然这么厉害,那这一身的伤是怎么弄的?” 第8章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闻东回。 “哪儿失的蹄?” 闻东突然回眸看着姜琰琰,闻东的瞳仁似鸟儿的眼珠子一样,看人的时候,聚光又专注,像是要吃了对方一样。 姜琰琰是不怕的。 闻东是鸟,她是猫,按道理,鸟儿应该是要怕猫的。 “若不是看在你昨日助我恢复伤口的份上,我已经把你丢水沟里了。”闻东挪回眼神。 姜琰琰靠着椅背,这伤口的事是问不得的意思了,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半神脾气真大。” 余音才漫出唇角,闻东忽而起身一转,将姜琰琰拖下椅子,黑色的大袍子一遮,姜琰琰眼前黑了一半。 黑袍笼罩下,闻东的脸庞或明或暗,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微微一颤,忽而压下身来,瞬间,气息游走,姜琰琰分明可以感觉得到,自己周身的气流在汹涌潮动。 姜琰琰天生阴命,纵使在夏日也是浑身冰凉,对于闻东来说,却是治伤的好物。 只是能量守恒,自己从姜琰琰那儿吸收过多的阴气,便会让姜琰琰自身的体温上升,他想着姜琰琰习惯了冷血的温度,骤然变热,经受不住。 故而之前在小洋楼,他只轻轻拂手,隔空撩了一下。 此刻,闻东只想给姜琰琰一个教训,她应该好好学学,怎么和他说话。 黑袍下,冷气上浮,热气下沉,闻东施法施得狠厉,肆无忌惮地夺走姜琰琰身上的阴冷之气。 随着姜琰琰身体慢慢变热,闻东羽毛倒是渐渐褪去,直至最后一根散在空中,他心满意足,慢慢起身,袍子落下,闻东餍足一笑,居高临下看着姜琰琰:“我就是脾气大,你瞧见了?” 岸上传来声响。 姜琰琰躺在草地上,浑身燥热面色难掩的潮红一层一层往上涌,直到额头和耳根都红得和山楂果似的,一偏头便是看到曹献廷端着个托盘,盘上两碗酸梅汤,原本夹在腋下的两串糖葫芦一个没留神,落在地上,糖果黏着青草咕噜噜滚过来。 曹献廷闭着眼睛便喊:“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 姜琰琰捂着心口喘粗气,一声又一声,像是撞钟敲在曹献廷的脑门,提醒着他,你这个没眼力见的哟。 闻东倒是坦然:“不是去买酸梅汤了吗?不拿过来?” 曹献廷闭着眼睛挪着步子转回来。 “闭着眼睛做什么?” 于闻东而言,刚才只是治病,闻东自宽大的袖袍里露出一双劲手,骨节分明,手腕的骨感恰到好处,这双手很好看。 于姜琰琰而言,她还没喘过气。 曹献廷小心翼翼地送上酸梅汤,低头瞧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姜琰琰。 头发凌乱,面色绯红,竟然……竟然还捂着胸口的袖子。 老姜,光天化日之下,你家孙女被人拱了你知道吗? “你热,这个可以解去你的燥热。”闻东指着托盘上的另一碗酸梅汤,方才曹献廷惊讶,转身的时候汤就洒了一半,姜琰琰粗略地看了一眼,端起海碗咕噜噜灌下,也不讲究,擦擦嘴,对着闻东道:“我这个人很记仇,你方才欺负我的事儿,我会欺负回来的。” “好啊。”闻东笑,“我等着。” 闻东身体恢复如初,神清气爽,一脸的满足,在曹献廷眼里,全然成了另一种意思,闻先生胆子也太大了,这有人路过可怎么办。 曹献廷复又看着姜琰琰,方才小神婆说什么了?欺负回来?噢哟,这小两口。 忽而,鱼鳔沉了一下,曹献廷指着姜琰琰的那根鱼竿喊:“看竿看竿,好像有鱼上钩了。” 姜琰琰握紧了鱼竿,那头像是有人和她拔河,拉力大得出气,姜琰琰微微蹙眉,她不是没钓过鱼,这样大的力气,得足足有三十斤的大鱼,遇到这样大的鱼得及时提竿,可姜琰琰浑身炙热,难受得厉害,根本提不起来。 曹献廷立刻过来帮忙,接过鱼竿,那沉甸甸的手感刚落在手里,曹献廷便喊:“这怕是得有四五十斤去了。” 鱼竿弯曲成了一个半圆,曹献廷喝了一声,一边抄起岸上的鱼网一边用力,咔嚓一下,鱼竿断了,另一半折在水里。 曹献廷干干地握着手里的半截,勉强一笑:“鱼……鱼太大。” 话未说完,水里便是咕噜噜地往外冒泡泡,泛着一股恶臭,姜琰琰微微蹙眉。 一个半腐烂的巨大球状肉团浮了出来。 曹献廷吓得半死,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我这是,钓……钓出太岁了?” “什么太岁。”姜琰琰看了一眼,神色凝重,“这是具尸体,被鱼啃了一半,这是上半身。”姜琰琰看着曹献廷,想到曹献廷早晨那一路的炫耀,“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条水沟这么多泥鳅和鲶鱼了吧。” 一想到自己昨天吃的大个头鲶鱼,曹献廷几乎要呕,他扶着树桩扣喉咙,脑子里全是挥之不去的大鱼头。 姜琰琰取了一根长木棍,水沟不宽,三米多长的木棍就可以探到水中央的尸体,她把尸体转了个方向,看到头部黑漆漆一团水草一样的头发,又长又乱。 这应当是个女人。 曹献廷扣完喉咙,眼眶通红,也不敢看水中的尸体,侧着身子摇头:“怎么就想不开,来这里投河呢。” “未必是自杀。”姜琰琰手指尖戳着自己脑门,示意曹献廷动动脑子,“如果是自杀,人入水里,死后就会漂上来,这半具一直沉在水底,应该是用重物捆住了投到水沟里去的。” “那……那另一半呢?”曹献廷问。 姜琰琰回头:“你问我,我问谁。” “您不是小神婆嘛,什么事儿,掐指一算就能算出来的不是?”曹献廷赔笑,眼神躲着水里的半截尸体。 “的确,得找到另一半尸首才行。”闻东靠着柳树下,说了话,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慌,淡定地看山看水看风景。 “闻先生有主意?”曹献廷眉眼一亮,上头可说了,这位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 闻东摇头:“我不管这事儿。” “闻先生去湖北是想要攒功德的,”姜琰琰突然发了声,手中的柳树枝朝着水里头一指,“现在有人枉死,尸身还被鱼虫啃食,定然怨气慢慢,若是不出,将来成了气候,祸害江边百姓,这就叫做祸根,闻先生,除祸根,也是功德。” 曹献廷跟着点头:“说的是,说的是。”他还从未见过贵客出手呢。 “哟,没钓了?”杜秋明还真是来得刚刚好,挺着微微隆起的将军肚,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手里提着一个西洋式白底小食盒。 他原本都已经回了局子里,这不巡街的时候听到小弟说,那老油条曹献廷正走街串巷地找酸梅汤呢,还买了一整竿的糖葫芦,架势可大了。 起初杜秋明还不知道曹献廷做什么,转念一想,糟了,这货肯定是去讨好今日去钓鱼的闻先生了。 酸梅汤,钓累了喝,糖葫芦,钓乏了吃,他太了解曹献廷了。 他紧赶慢赶地去点心铺子选了一水儿的精致点心,装好包好就赶过来了。 钓鱼嘛,自然是去最近产量异常高的那条小水沟了,听说昨天还有人钓出了黄包车那么大的鲶鱼,吓死个人。 要不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杜秋明还真找到地了。 杜秋明满脸的得意,瞧见了姜琰琰也在这儿,微微蹙眉,他和姜琰琰算是有些交集,也认得。 起初姜琰琰是在城里头摆摊,后来长沙搞远离封建迷信的活动,杜秋明负责巡街,刚好就碰到了出摊的姜琰琰,别说,和这小姑娘说话,没被气死。 杜秋明:“小姑娘,这可不能摆,三民主义学过没?现在不信这一套了。” 姜琰琰:“三民主义没讲打击算卦行业吧,况且我这又不叫封建迷信,我这叫prophesy,预言,人家西方还有人整个球就和你掰扯呢,瞧瞧我这儿,龟甲铜钱八卦图,齐全得很。” 杜秋明:“那也不行,你摆天皇老子都不行。” 姜琰琰:“那你们先把你们警察署里的关二爷给撤了,我就撤。” 总之,那日难缠得很,好不容易讲通了,东西也愿意上交了,杜秋明再一看,姜琰琰身后那些小摊小贩全跑光了。 合着姜琰琰是在给人家打掩护呢,杜秋明白瞎了半天的劲就搜罗了一些破龟甲回去,没过多久,曹献廷走了个后门,还把龟甲全都给人家还回去了。 曹献廷瞧见杜秋明来了,忽而笑了,拉着杜秋明就往水沟边上走。 恶臭扑鼻,杜秋明掏出白色帕子捂着口鼻,皱眉不肯走。 第8节 “阿sir,我这是要报警的啊。”曹献廷指着水里的半截尸体,“你瞧瞧,诺,死人了。” *** 杜秋明干事还是挺快,让身边小弟回去打了声招呼,人马就到了,扯了一圈警戒线,法医也来了。 警察署的人带了专门的捞尸竿,其实就是竹竿子上绑了一个小铁钩,三人一组,一组在这边推,一组在另一边拉,想先把半截尸体拉上岸。 闻东和姜琰琰站在最末尾。 姜琰琰:“闻先生不抢着积功德的话,这可就被警察署的人抢走了。” 闻东倒是也不急:“不妨事。” 明明水沟不宽,水也不深,可那半截尸体却总是捞不上来,杜秋明来来去去了好几趟,看得都着急:“天都快黑了,办事都麻利点儿。” “杜中队,这尸体捞不上来啊。” “是啊,这每次快到岸边又飘走了,那力气可大的,感觉是有人在底下拽呢。” “这别是见鬼了吧。” “是苦主不愿意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站曹叔叔和杜伯伯的cp 第9章 警察中见过的事也不算少,有个腰间别着个旱烟的,五十出头,大家都叫他老烟枪,遇到啥事都能说上两句。 “怕是怨气太重,不肯平白上岸。” “咋了不肯上岸,还得我给他磕头啊。”杜秋明自称是留过洋回来的,总是端着唯物主义的那一套。 西洋和南洋可差了去了,谁知道杜秋明去的是英吉利还是马来西亚? 曹献廷却信风水,恭请着姜琰琰:“小神婆,你给看看呗。” 老烟枪瞧着来的是姜琰琰,眼皮子底下浮出希望:“姜家人在,那更好。” 这人和自家爷爷也算是有些交情,姜琰琰不好不卖他的面子,把袖子挽起朝水沟边上过去:“早就想看了,一来人就扯个破条子在这儿。” 没走两步,却对上杜秋明忿忿不平的眼神,姜琰琰收回脚尖,又摇着步子走了:“今个太晚,明个儿看。” 杜秋明冷哼一声:“尽故弄玄虚,神棍都是这样骗钱。” 姜琰琰拉着曹献廷就走,等着没了人盯梢,姜琰琰才说:“咱们晚上来,现在看了,也是白看。” “怎么了?”曹献廷问。 “你刚没瞧见?” “瞧见了啊,人捞不上来。” “那人捞不上来,是因为尸身底下有一只大鲶鱼拽着,得有这么大。”姜琰琰比划着,恨不得把胳膊肘再拉长一点,“尸体入水沟,那鲶鱼吃尸体,滋补修炼,快活得很,如今被你那一鱼竿搅浑了,鲶鱼精正生气呢,这些人强行用捞尸竿去捞肯定弄不上来,得等到晚上,鲶鱼修炼,讲究吞吐精华。” 瞧着曹献廷听着糊涂,姜琰琰又说:“简单来说,就是大晚上的那鲶鱼得冒出头来晒月亮,咱先埋伏,等他冒出头来,一网子给网了,尸体不也就可以捞上来了吗?” 姜琰琰说完,曹献廷就站在原地,伸着脖子去看,姜琰琰拽了一把他的衣领子:“行了,你肉眼凡胎,也看不到那大鲶鱼。” 曹献廷缩回脖子,欢天喜地地点头:“行,今晚就麻烦小神婆你了。” “今晚,你也一起。” 曹献廷指定是不愿意的,姜琰琰又说:“半具女尸露水沟,鲶鱼托尸不撒口,长沙名探曹献廷,锐眼明冤定乾坤,大公报的新闻标题我都给你想好了。” 曹献廷微微皱眉,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一旁的闻东轻声笑:“姜小姐的意思是,这案子,有文章可做,若是曹知事想要晋升,倒还真是别让杜秋明一人抢了去,”闻东说完,复又看了姜琰琰一眼,语气肯定:“不过我相信,曹知事有姜小姐这样女中诸葛相助,杜秋明也成不了事儿。” 闻东回头,指了指身后一直在催促小弟捞人杜秋明,语气暴躁,着急跺脚。 闻东不忘补刀一句:“他这样捞,便是捞到明天也捞不上来。” 曹献廷使劲想了想,咬咬牙,答应了。 闻东回了小洋楼的时候,推开门,便看到阿毳趴在地上,睡了一个白天,刚醒。 阿毳修炼不过短短五十载,虽然能维持人形,可免不了动物习性,白日总是困乏,这次跑了老远的路去还衣裳,回来看到闻东留的书信,说自己去钓鱼,阿毳自己可以休息,阿毳便是睡了一天。 虽是睡了一天,可是事儿还是没少做。 闻东进屋,屋里依旧是一股香水儿味,这是他们都不在的时候,管事的派了人洒扫了一遍。 闻东不适应,喊了管事的过来,说明日就不必洒扫了,换上新鲜的茉莉花,插在房间里就行。 管事的点点头,问还有什么吩咐。 闻东想了想,突然问:“城里有没有照相馆?” “先生要照相?” 闻东点头:“嗯,想留下一张。” “这个简单,”管事的笑呵呵的,“我就认识照相馆的师傅,先生不用出门,我喊他们过来就是,什么时候过来?” “就明天吧。” 闻东打发完管事的,屋子里的茶水也烧好了。 每日喝茶,是闻东的习惯。 过去的他很是暴戾,忍不住脾气,动不动就喷火,所以才有了上岸吃人被后羿射杀的黑历史,不过后来闻东遇到了一个活了百年的高僧,那高僧一眼便能看出闻东的真实身份,闻东将他视作知己,想不开的时候,就找他开解。 高僧开解人的办法很特别。 闻东:“高僧高僧,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办?” 高僧没说话,只让闻东捏着一只杯子,就开始往杯子里倒开水,水溢出杯口,冒着白烟烫闻东的手。 高僧问:“痛吗?” 闻东:“高僧,我是半神啊,您忘了吗?” 高僧:“唉,多喝茶吧,喝茶身体好。” 不过很可惜,高僧始终是凡人,活到第一百五十多岁的时候,坐化了,三年肉身不腐,寺庙里为他塑了金身,闻东也常去看望。 茶叶过了第二道水,闻东正襟危坐,开始喝茶。 阿毳一点儿一点儿汇报今天的事儿。 “已经和百晓堂说好了,日后只要有人发帖子说要找九头鸟骨,无论事主是谁,无论选择露不露名,百晓堂都得告诉咱们。”阿毳说到后面的,底气似越来越不足。 闻东抬眼看着他,反问:“告诉我们什么?事主人名?” 阿毳低声:“告诉咱们有这件事儿。” “哦。”闻东应声,也没说什么,百晓堂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闻东这张千岁九头鸟的老脸也不能老用。 姜多寿发帖子的事儿,还是他们从江西南昌那帮当地摸扒子的口里逼问来的,人家百晓堂硬气得很,一点儿也不肯透露,能交涉到这个地步,闻东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自己在百晓堂扈家碎了桌子的缘故。 他是不小心的,真的是不小心的,那桌子太脆,他只稍微有些不悦,一掌拂上,便碎了。 “龙家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过最近倒是不少方士术士往南边跑,不知道龙家是不是在百晓堂里发了暗帖,不过还是不知道是做什么。” “龙家那边,以后交给姜多寿盯着就行。”闻东道,看着阿毳,语气诚恳,“辛苦了。” “最后一件。”闻东摊摊手,这是要找阿毳索要一份姜多寿最近一百年的经历和清单。 阿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我就睡着了,先生,我下次会注意的。” 闻东和姜多寿一百年未见,闻东虽信任姜多寿的为人,可是姜多寿身边的人呢,他未必信得过,比如那个姜琰琰。 当年闻东为救姜多寿性命,亲手在他心口种下一枚胡杨玉佩,为他续命,从此姜多寿成了行走于人间的活死人,可活死人也有弊端,无法有后代。 那位姜琰琰,必定不是姜多寿的亲孙女,可姜多寿却看护的紧,为了姜琰琰,屡屡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闻东不得不多放个心眼。 “罢了。”闻东声音有些冷,应该是不开心了。 阿毳低着头。 闻东忽而一笑:“你不用打听也行,毕竟,我埋了竹中窥。” 所谓竹中窥,是一种比芝麻还小的小虫,可以通过五官潜入人的身体,一旦定宿,竹中窥的主人可以随时看到被宿人的视野,听到一样的声音。 古时候所说的顺风耳和千里眼,无非就是养了一批竹中窥,四处投放,天下尽收眼底。 因竹中窥无毒,只是借个所听所见,不伤人也不害人,反倒是成了冷门的蛊虫,听说的人不多,闻东也是第一次用。 这第一次用,便是用在了姜琰琰身上。 就算姜琰琰变成了黑猫,竹中窥也丝毫不受影响。 故而,闻东才能精确地推断黑猫斗宝蟾的时间,踩着点儿煮茶烧水,悠闲自在。 闻东抿了一小口茶,又听到阿毳捧着功德轮喊了一声:“先生,功德轮动了一下,指着西南边。” 闻东每世都要修功德,修满了才能飞升,这一功德轮也是当年的高僧所赠。 功德轮似罗盘,标红的指针不动时朝着南边,外围一圈刻着密密麻麻的尺度,无聊时,闻东数过,足足有三百六十个尺度用以判别方向,一千年来,铜制的轮面坏了许多次,闻东找匠人换了一版又一版新的。 刻铜版的匠人每次拿到样品总是苦恼,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复杂的纹样了。 若是哪处有冤情错案,有大灾大祸,功德轮红指针便会自行转,直到稳定不动,指明方向,转得越快,圈数越多,就说明功德越大。 闻东这次要去湖北,便是看到功德轮突然猛烈地转了十来圈,最后才停下,那个方向,指着湖北,来湖北的路上,又听到了江西灵兽小辈探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在江西三清山挖出了半神的一截头骨,阿毳追过去的时候,人家已经收骨入囊,准备回去了。 闻东索性,沿着江河多行了一段,自北而南地先来了长沙。 没想到,一路安安静静的功德轮在长沙,突然又转了。 闻东几乎可以猜到,他倒是不慌:“我大概能猜到。” 西南方向,不就是今日钓鱼的水沟吗? “不过,不着急。”闻东笑了一下,他记得,姜琰琰晚上是和曹知事约好去抓托尸鲶鱼,而姜琰琰身上,有他的竹中窥。 看着天色已到。 闻东眯了眯神,慢慢进入姜琰琰的视野。 面前,是一片阔静的水塘。 第9节 第10章 面前,是一片阔静的水塘。 曹献廷的声音聒噪得很。 “小神婆,厉害啊,你对外都说是十二点来,咱们这十点就完事儿了,高明,真是高明!” 姜琰琰低头,砂砾上躺着一只浑身沾满白液的半人半鱼的妖物,皮肤像是被泡发了一样,滑腻腻,面容凹凸不平,像是被万人践踏过的泥地。 身边,冒水的半具尸体散发着恶臭,尤其是腹腔那块,姜琰琰用树枝挑开腹部的碎肉,细细看了一圈,寻着蛛丝马迹。 曹献廷正在用葫芦瓢往鲶鱼精的腮部泼水,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手臂有些发酸。 姜琰琰示意曹献廷停下。 姜琰琰蹲下身子,盯着鲶鱼精:“你修炼这么久,也没祸害人,这女人算是你开的第一次荤,可这女人怨气太大,你还吃了人家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你这道行啊,白瞎了,若你说出苦主来处,我许是还能放你一马。” 鲶鱼精不会说话,尾部依旧是鱼形,尾巴被姜琰琰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离了水,鲶鱼精愈发不舒服,还是躺在地上,直挺挺的,也不说话。 万物修仙成道,各有其法,但是水里头的活物总是比兽类要低那么一等,鼬鼠成精,三年学人语,狐狸就更厉害了,未成人形就能学人说话。 这鲶鱼精道行虽然不浅,却只能听懂人话,不知道说,沟通不大方便。 姜琰琰从肩上的布袋子里取出一根银针:“你若是愿意说,就将神识打开,与我的神识相通,脑中所想,我也能知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鲶鱼精动了下尾。 姜琰琰用银针刺自己太阳穴,片刻,一声浑浊得都有些模糊的声音慢慢传来:“半仙,这苦主的来处,我也不知啊,这女人,是被人丢进水沟的,并非我戕害的。” 姜琰琰感觉地上的鲶鱼精腮部扑棱颤抖,姜琰琰示意曹献廷再泼一瓢水,才道:“你说,若是说了不对,或者给我兜圈子,水立刻就停了。” “诶,诶。”鲶鱼精慌忙答应。 神识里,鲶鱼精的声音断断续续。 “大概是半月前,那时候长沙才刚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湘江水已经涨上来了,我本是洞庭湖里一条鲶鱼,寻着水路,来了这处小水沟,都说长沙地杰人灵,我寻摸着,能沾沾仙气,也是好的。” “我来的那天晚上,才落脚,就听到岸上有动静,随即有东西落水,我藏了一阵,在出来看,发现是个人,腰上被绑了石头,直接沉到了水底,而且,是个女人,穿得还挺漂亮的。” “我闻到了这女人身上的胎气,晓得这是滋养的好物,我修炼五十载,从未吃过人肉,干过坏事,当时也是利欲熏心,我拖了这女人的尸体回我水下的巢穴,想着怎么也可以吃上半个月的。” “我迫不及待地掏开了这女人的腹部,却发现,有人用这女人的腹部种了蛊,蛊虫将胎儿吃了大半,我只落得一些残羹冷炙罢了,那蛊虫没东西吃,又开始吃那女人腰上的肉,没过几天,就来了一伙人,在这水沟里捞东西。” “起先我还不知道是捞什么,知道我洞穴里那女人尸体动了一下,我才发现,那女人的身上牵了一根鱼线,就是方便那伙人捞尸体的。” “我不愿尸体被人夺走,护着尸体,谁知那蛊虫将腹腔啃食殆尽,尸体在水里又泡了许久,上头的人一用力,尸体断了,那伙人也只取了下半身,他们疑惑,连续又来了两日,我寻摸着,那腹中胎儿我未吃到,尸体我总是要留着的,便是将尸体藏好了,他们没找到,之后,也再没有踪影。” “白天,我本也是好好藏着尸体,但是忽而察觉到浑身的不舒坦,那岸上有至阳的东西在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这一个不小心,就让你们把尸体钓了去。” “我知道了。”姜琰琰切断了神识。 曹献廷一面瞅着姜琰琰,泼水的动作一面慢了下来,眼神似在询问,这到底还泼不泼了? 姜琰琰对着鲶鱼精说:“我瞧着你精气也算是纯正,应该如你所说,未害过人,不过你现在沾了人肉,若是再修炼,怕是会入了魔道,我许你一个好东西,替你修正精气。” 说完,姜琰琰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鸡血石:“这东西,是好物,不过得连续服用两日,这两日你都留在水沟里,别去其他地方,我明天会给你带新鲜的,但我也事先说明白了,你吃了我的东西,便是欠了我一个人情,若是来日有用你的地方,不能推诿。” 和灵兽说话,得直白,不似和人,兜着圈子,讲究措辞,还得估摸着要不要先举例,免得不够委婉。 姜琰琰喜欢和灵兽说话,就是冲着这点,有什么说什么。 鲶鱼精鱼尾拍打着岸边,算是同意了。 放生了鲶鱼精,曹献廷又问:“方才那妖物和小神婆你说什么了?” 见姜琰琰只顾查看尸体,曹献廷又问:“这女人,能查到来历吗?” 姜琰琰忽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周有真气浮动,浓郁厚重,这是高人。 曹献廷眼神慢慢睁圆,指着前头,脸上带笑:“闻先生怎么来了?” 闻东伤口基本好全,不需用阔口的袍子做遮掩,穿着一身合身的灰色褂子,身姿挺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不远处的菖蒲丛边。 这来得早还真不如来得巧的。 这人,怎么还挥之不去了?还来得这么在点儿上。 闻东走近,看到地上的尸体,眼眸里是赞许:“不错啊,果然把尸体捞上来了。” 闻东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姜琰琰越是觉得这人一肚子坏水,白天的时候,自己那般招摇,高声喊着子时捞尸。 实际上,却岔开了时间点,故意早早地十点就来了,除开曹献廷,还有谁能知道。 姜琰琰死死盯着曹献廷,曹献廷摇摇头,像是在说我是清白的。 闻东眼神投向地上的半具尸体,姜琰琰忽而一挡,两人相隔不过半个拳头的距离,闻东都可以看到姜琰琰浓密的睫毛,微微在眨,女孩子淡淡的香气扑上来,还挺好闻的。 “人是我捞的,这份功德,怎么着也落不到闻先生手上吧。” 姜琰琰得需修功德压制猫身怨念,闻东得需修功德求飞升,两人修的都是善事,可凑一块,就成了竞争对手。 闻东轻笑:“我会和你抢这份小功德?” 姜琰琰挑眉:“肉渣再小也是肉,谁知道呢。” 曹献廷见两人剑拔弩张,从中打趣:“两位都是大神,都是大神,倒不如齐心协力。” “谁与他齐心协力了。”姜琰琰不喜。 闻东笑:“你爷爷可是亲手把你交给了我。” 姜琰琰:好生气。 曹献廷:我艹,果然是有关系的。 爷爷之命不可违,姜琰琰压低声音:“先收尸吧。” 所谓收尸,并非是草席一裹,下葬安坟,这尸体怨念大,且明日杜秋明还是要带人来查验的,为了防止尸变和腐坏,姜琰琰从布包里掏出一把生石灰,撒在尸体周围,画了个圈,这是就地做坟,防止其他邪物借了尸体起势。 且这女人死无全尸,鱼咬骨虾食肉,周身环绕一圈灰黑邪气,怨气不小,可惜皮肉腐烂得厉害,无法钉镇魂钉,姜琰琰只能用柳树叶一层一层覆住尸体,一来辟邪压怨念,二来防止待会儿月亮出来,尸体吸收了月华,产生尸变。 前前后后忙完,已是子时,姜琰琰摆手擦擦手上的灰,对着曹献廷:“事儿办完了,银钱说好了,你得帮我去找杜秋明要去,三个银元子,一个都不能少。”姜琰琰看着干站着的闻东,也不知道这人是来干嘛,一动不动,就光看着自己干活了。 “我累了,我要回去洗澡了。”姜琰琰昂昂头,她刚才撒石灰的时候,特意撒了一把通灵蚁,周围但凡是有些风吹草动的,都会通知她,也不怕闻东和曹献廷动手脚。 姜琰琰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灯火还亮着,姜多寿在油灯下埋头苦读,姜琰琰放轻了脚步,本想吓唬自家爷爷一下,却看到姜多寿看的书是《淮南子》,手指尖一直停在九头鸟那一页反复摩挲查看,寥寥几行字,都快要背下来了。 自打和那姓闻的见了一面,自家爷爷的心思就没离开过这位闻先生。 “回来了?”姜多寿早便知道姜琰琰进了屋子。 “嗯。” “如何?”姜多寿问的是水沟浮尸的事儿。 “那个姓闻的,好像想掺和。”姜琰琰微微皱眉,“我觉得奇怪,我故意提早了时辰,那姓闻的怎么知道?如果那闻先生真的是爷爷说的那般厉害,这单子的功德对他来说不过是毛毛雨,他干嘛要和我抢?” “未必是和你抢。”姜多寿抬头,“许是人家在试炼你呢?” *** 第二天,杜秋明早早地就带了人来,看到被安安稳稳拉到岸上的尸体先是惊讶,看到被石灰粉围着,柳树叶盖着,又有些嫌弃,抬脚就想要踹了石灰粉。 “都是些迷信玩意儿。” 好在,被老烟枪拦下来了。 “杜队长,使不得,这是姜家人设的道法,得姜家人才能来破。” 这样一说,杜秋明火气更大了:“这尸体总得验明身份吧,她这样用破树叶子一遮,怎么看?” 老烟枪安抚着杜秋明的情绪:“这尸体虽然是上半身,可都被泡烂了,看了也难得查到身份啊。” 杜秋明寻摸着有理,可气还没消,隔着老远从后头便是传来一句:“哟,杜队长,查案呢?” 曹献廷,这该死的大蝗虫,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每晚九点,我们不见不散哟 第11章 曹献廷迈着懒汉步,左摇右晃,瞧着春风满面,嚣张得像只螃蟹,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寥寥写了两行字,没走两步就瞅瞅天,太阳出来还不久,不算热。 杜秋明当没看到,闷着头让底下的人保护好现场,犹豫着要不要揭开树叶帘子,曹献廷笑嘻嘻的递来了一张大笑脸:“不必查了,这尸体我昨晚都看过了,脸都被啃没了,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秋明:“查过死人的案子没?你们长沙县最多就是婆婆打媳妇,没弄过,就别瞎掺和。” “诶,我是不想掺和啊。”曹献廷把手里的那张薄薄一张纸抖得作响,“可这你顶头的那位,警察署的牛局长求着让我做参谋,我也是没法子啊。” 曹献廷将手里的东西摊开一截,露了个角:“这案子,上头可是知道了,牛局长也晓得我昨晚为了查案,家都没回,请了姜家的小神婆将尸体给捞了上来,又知道我特意请来了闻先生,闻先生还真是神通广大,掐指一算,竟然算出了这尸体的身份,特意写来了给我,怎么的?你想要吗?” 曹献廷这是在撩拨杜秋明呢。 杜秋明像是个闷葫芦,肚囊里装的全是小九九,面上却浮不出半点声响。 曹献廷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薄纸,故意撂在杜秋明面前,语气豪迈:“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看呢,牛局说了,这事儿得咱俩一起块儿办,我是不愿意啊,可是上头有令,办好了,咱俩都升职,瞧见前头没?那一片白水巷都是别墅区,住的都是大官,都是贵人,现在是贵人们的后院死了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办不好,屁都没一个。” 杜秋明奇怪:“消息传得这么快?” 曹献廷耸肩,表示和他无关。 杜秋明看了那页纸,眉头拧得更厉害了,又问曹献廷:“闻先生没说别的?” 曹献廷狞笑:“怎么,你看不懂啊。” “合着你看得懂啊。” 那纸上,字迹工整,写着:“青青河边柳,遥望东边郎,江水无情流薄暮,只作深愁无尽处。” 杜秋明鄙视完曹献廷,忍不住又问:“你当时拿了这张纸,就没问先生什么?” “我问了啊。” 杜秋明眼睛亮了,这么隐晦的诗词,不问怎地知道:“你问了啥?” 曹献廷:“我问先生,先生你怎么这么有才华呢?” 第10节 呸,好肥一只狗腿子! 合着曹献廷这是看不懂闻东写的,才大方端出来给杜秋明看,想着若是杜秋明能看出端倪,自己也算是空手套白狼了。 曹献廷不放弃,他凑在杜秋明边上说:“诶,我特意查过了,这最后两句是来自苏庠的《木兰花》,你说,先生是不是暗示,这死者姓苏?” 杜秋明:“我还凶手姓木呢。” 曹献廷忽而愣住,继而抚掌点头:“有道理。” 杜秋明指着岸边的尸体:“那这尸体总得拖回去吧,姜家那姑娘什么时候来?” 杜秋明本是不怕的,可老烟枪拦得紧,周围的小弟等着杜秋明一张嘴说要抬尸体,就七嘴八舌地劝,也没人愿意抬,还得让姜家的那个做做样子才行。 曹献廷摊手:“累了,回去洗澡了。” 杜秋明瞪着曹献廷:“合着就你一人来了。” 曹献廷笑嘻嘻的:“你是问姜家姑娘吧,想让人家来?要不,我辛苦帮你跑一趟?跑腿钱,八折。” 杜秋明来了脾气,指挥着手下的人搬人,没人敢动,杜秋明便是喊了徒弟二狗,两人自己上。 柳树叶子一撩开,恶臭扑鼻,腹腔流着黑水,混着水沟里的腥味,还冒着泡。 纵然老烟枪在后头跟着又拦又劝的,这半具尸体,还是被杜秋明和徒弟二狗硬搬回了警察署的停尸房。 上午刚搬过去,姜琰琰不到十点就赶到了。 姜琰琰换了身衣裳,穿着平时的蓝底碎花上衣,两颊气鼓鼓的被曹献廷领着往停尸房走。 这年头,停尸房都分了三六九等,这从河里捞出来的,没身份,没人报案,没人认领,便是被丢在了一间废弃的停尸房内,巴掌大的院子徒长了不少杂草,狗尾巴花都有半个人那么高,法医来了一趟,瞄了一眼就走了,尸体重度腐烂,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秋明还在停尸房外头吩咐队徒弟二狗,铁锈的大门前两人孤零零地站着,二狗频频点头,师父说的什么都对。 杜秋明说完,便瞧见姜琰琰背着一个布袋子来了,前头,还跟着曹献廷,他伸手一拦:“尸房重地,你怎么什么人都往里头带。” 这话是说给曹献廷听的,说的却是姜琰琰的不是。 姜琰琰:“我撒了生石灰,覆了柳树叶,就是防止尸变,你们硬扛了尸体回来,是不是还是光着手扛的?” 杜秋明上唇咬着下唇:“关你什么事儿。” 姜琰琰冷笑了一声:“若是光着手,那尸体吸了人气,不多时就会尸变,到时候你找我来对付,这个数。” 姜琰琰抬手比了个三。 曹献廷知道,小神婆要价不高,都是个位数,挺起胸膛替小神婆喊价:“三个银元子。” “呆子。”姜琰琰一掌拍在曹献廷胸口,“是三十个。” 杜秋明傲得很:“你怎么不钻钱眼子里去。”他抬手指着后面大门紧闭的停尸房,“这门里带锁,而且那尸体只剩下半截了,我看他怎么变,这大白天的,活人还能被死人吓着了。” 话语才落,曹献廷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颤巍巍地指着杜秋明身后:“一杆枪,你……。” 杜秋明觉得不对劲,正要回头,姜琰琰喊:“别回头。” 一只水淋淋的手慢慢绕上杜秋明的脖颈,阴柔得像是没有骨头,那双手又湿又冷,滑腻腻地带着白色的黏液,自这双鬼手攀上杜秋明后颈的那一刹那,杜秋明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 “见鬼了?”曹献廷努力压低声音。 姜琰琰低声回:“冤魂附了二狗的身,看来今天,应该是二狗搬的尸体。” “怎么说?” “二狗徒手沾了尸体,留下了人气,尸体的怨气寻着这缕人气,把二狗当了宿主,我就知道的,杜秋明讲究得很,怎么会自己亲自搬尸体。” 二狗眸色雪白,学着女人的姿态,妖娆得比女人还女人。 杜秋明唇色发白,也不敢说话。 姜琰琰对杜秋明道:“尸身都只剩半截了还能附身,看来苦主生前该是受了不少苦,放心,只要杜队长不回头,不要对上眼,保管没事儿。” 杜秋明瞧着小神婆双臂交叉,不着急出手,心里已经将小神婆骂了千百遍。 眼瞧着,二狗的脸蛋都要贴到杜秋明的眼皮子底下来了。 曹献廷伸了伸脖子:“咱们该做什么?” 姜琰琰:“先等等看,冤魂费尽了力气附身,指不定有冤情要吐,大白天起尸,我也很少见。” 曹献廷:??? “再说,这姓杜的不听我的话,擅自动我设下的阵法,还没找他算账呢。”姜琰琰不想当圣人,你捅我一刀,我还得慈悲为怀,因为自己年纪大不计较。 姜琰琰心里头有一本账,遇事儿就在账本里头画“正”字,得罪了她的人,始终都是要还的。 二狗的唇瓣一张,忽而念:“天地玄黄,田土禾庄。” 曹献廷蹙眉:这他.妈念的是什么呀。 杜秋明浑身冒冷汗,两腿僵直,姜琰琰用手势暗示他千万别动。 杜秋明在心里打鼓,让老子别动这不是要了老子的命吗? “官人既是把我救出来,定是垂怜我命苦,为何又不要我呢?” “哟,瞧瞧,开始诉衷肠了。”姜琰琰对着杜秋明,“你倒是答话呀。” 杜秋明心里骂娘,关老子什么事,老子答个屁话啊。 可杜秋明心里头清明,小神婆这是让自己套话呢,杜秋明滚了滚喉咙,壮着胆子说:“我哪里是不要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哼,你连人家的名字都忘记了,不理你了。” 女人的声音从左耳绕到了右耳:“你之前喊人家卿卿,后来又学了洋人的叫法,喊人家honey,你教我写字,怕我记不住,教我打油诗,却不记得人家的名字了?天地玄黄,田土禾庄,这还是我学会了之后,编给你看的。” “你夸我天赋高,若不做这一行,生在清白人家,多少人来迎娶,我的郎,你都忘了?” 明明是含情脉脉的女人声音,却出自五大三粗的二狗之口,曹献廷揉了揉眼睛,看不下去了。 杜秋明憋得脸色铁青,他卯足劲准备再问一次,谁料姜琰琰突然开口:“别动。” 杜秋明只觉得周身冰凉,女人魅惑的声音忽远忽近。 “你说会娶我,会和你家婆娘离婚,呵……。” 一只胳膊忽而缠上杜秋明的脖颈,猛地用力,这力道来得突然,杜秋明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断了气。 然而,几乎是同时,姜琰琰从布袋里掏出一张黄符,冷喝一声:“妖物,回去吧。” 右手持着黄符贴上二狗脸面,右手顺手一拽杜秋明,一左一右,姜琰琰两不耽误。 倒是杜秋明,被拽得往地上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二狗十六岁,年轻壮硕,被鬼魂附了身,力气奇大,姜琰琰不打算硬碰硬,只跳远几步,念咒做法,只瞧着一缕黑烟从二狗背上窜出,朝着停尸房里去了,隔着门,姜琰琰又贴上一张黄符,默念了一阵密咒,拍拍手,齐活。 姜琰琰示意曹献廷将二狗头上的黄符给揭下。 曹献廷伸出一只手,眯着眼睛一扯,二狗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似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地上的杜秋明:“师父怎地在地上?” 姜琰琰看着杜秋明:“三十个银元子,加之前捞尸体的三个,你一共欠我三十三,我给你记账上了。” 杜秋明缓过神,抬起脚往二狗屁.股上踹:“要勒死老子啊。” 姜琰琰:“他是被附了身,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他。” 曹献廷眼珠子一转,突然说:“诶,小神婆,这冤魂既然可以附身开口说话,让她附身了,说说自己是怎么死的不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酒棠:附身说怎么死的?不?当然不行,不然我还怎么编? 第12章 姜琰琰斜眼看着曹献廷:“附身说话?附谁的身?你的?”继而解释,“这尸体怨念太大,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不好控制,你瞧见刚才杜秋明问话的样子了吗?鸡同鸭讲,对着牛弹琴,姜家有本秘法,把鬼分了三种,有智有识叫做魂,有智无识叫做魁,无智无识叫做什么,你知道吗?” 曹献廷哪里知道,只顾着摇头。 “和你一样。” 曹献廷:“叫做人?” “叫做傻子。”姜琰琰盯着曹献廷的样子,就像是私塾里的先生教育没写功课的孩子,“就像停尸房里的女尸,神智不清,五识不通,刚才,应该是全凭着意念在行动。” “凭着意念还知道扒拉男人?好邪门。”曹献廷想到了什么龌龊的事儿,眉眼挤成一团牡丹花似的,皱巴巴。 姜琰琰没忍住,又瞪了他一眼,出来时,姜多寿反复交代,女孩子应当温柔大方,柔声细语。 姜琰琰:爷爷,对不住了,我可能做不到。 曹献廷又问:“那……你就不能掐指一算吗?” 姜琰琰看着他:“我能算活人的,还得能算死人的?”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曹献廷挠着头皮冥思苦想,小声自言自语:“那闻先生怎么可以算死人的呢。”——虽然写的他也看不懂。 姜琰琰仔细分析:“不过,瞧着刚才这女人刚才附身说的一番话,倒让我大概有了个范围。” 姜琰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杜秋明,她压低声音对曹献廷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找了间茶馆,里头本来是没座儿了,跑堂的瞧见是曹献廷,眼睛一亮,吆喝了一声“曹知事来了”。 大堂里的伙计飞快地收拾出一张四角方桌,四条长板凳擦得油亮。 这曹献廷,在外头还是有些面子的。 曹献廷抬手请姜琰琰进去,允下承诺:“待这案子破了,我真的升官了,请老姜和小神婆你去悦来茶馆,下个月,悦来茶馆要演川剧,叫《黑奴义侠光复记》,改的是美国的一本小说,名字叫做一个姓汤的大爷的家。” 姜琰琰听着就别扭:“有这本书吗?” “有,有。” 说是茶馆,点心小吃一样不落。 茶馆没纸笔,姜琰琰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画分析,头也不抬,这画的曹献廷也不懂,一时间,两人竟然不说话了。 曹献廷咽了口茶水,寻着话头:“我瞧着,闻先生待小神婆你不一般啊。” 姜琰琰知道曹献廷想说什么。 曹献廷搓搓手:“事儿定了?” 姜琰琰抬头,敲了敲桌面:“咱还是说那女人附身后说了什么吧。” 这人吧,知道了八分,就会推理出十分,可只知道两分,却能推理出二十分的故事,就在方才,姜琰琰埋头分析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闻东和姜琰琰生了孩子后,自己怎么蹭上干爹这个名头了。 第11节 姜琰琰又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一”。 姜琰琰说:“这女人有个情郎,这情郎已婚,两人不伦之恋,这女人盼着这情郎娶她。” 说完又写了个“二”。 姜琰琰又说:“但这女人家境不好,做的是边缘行当,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还在识字阶段,大皇宫里的姑娘吹拉弹唱连快板都会,所以应该不是,我觉得,应该是河西窑子那一片的女人。” 继而写“三”。 “所以我觉得,这女人最开始说,你救我出来是垂怜我,为什么不要我,应该是这个男人曾经为这女人赎过身,所以是救了她,至于为什么不要她?抛弃了?不理她?还是被正妻发现了,都有可能。” 曹献廷皱眉,指着第三点:“这是怎么得出来的?” 姜琰琰指着“一”和“二”:“从一二两点推出来的。” “那一二两点又是什么来着?” 姜琰琰语塞,看着曹献廷:“感觉我白说了。” 曹献廷搓着手:“我不懂归不懂,你懂就行了,咱下一步做什么?” “咱去趟河西窑子吧。” 曹献廷摇头:“我婆娘知道了,得打死我。” “这是正事儿。”姜琰琰正色说,“要么,你装嫖.客,一个人去,要么,你装作倒爷,把我卖进去,你选一个。” 曹献廷倒是想选第二个啊,他敢嘛他,别说闻东这尊大佛护着姜琰琰,光是姜多寿这个护孙女狂魔,就够他喝一壶了。 “你不能差使灵兽吗?随便选个长得好看的,幻化成人形,扮成帅哥美女混进去,咱俩都不用冒险。” 姜琰琰把布袋子往肩上一挎,起身就说:“行啊,我出马的那些灵兽最喜欢吃活人,你给我抓一个童男一个童女,让他们幻化成啥样都行。” 曹献廷赶紧抓着姜琰琰的布袋子劝:“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曹献廷主管长沙东北的长沙县,河西去得不多,但还是得乔装打扮一番,找了个帽子店,买了一顶多拉帽,曹献廷选了个便宜的往头上戴,还问姜琰琰:“瞧瞧,和闻先生的那顶像不像。” 姜琰琰瞟了一眼,像是真像,可姜琰琰就是不大喜欢曹献廷时常把闻东挂在嘴边,明明是自己在帮着他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忙活,怎么曹献廷心里头总想着那位不曾露过几次面的半神? “不像,丑死了。” 曹献廷嘻嘻笑:“那我就买它了。” 曹献廷买完帽子,又让徒弟小林从家里取了件袍子来,大男人也不讲究,躲在巷子里,用竹篓子一遮就换好的,在姜琰琰面前进行的三百六十度的展示。 “怎么样?” 姜琰琰点头:“看起来是挺嫖的。”又说,“你去河西窑子主要打听三件事儿,第一,最近有没有失踪人口,第二,之前有没有窑姐要赎身,第三,有没有窑姐之前总是喜欢外跑的,总之,就是有私奔啊私会的苗头的。” 曹献廷:“你不去?” 姜琰琰:“我还有事,晚上咱们还是茶馆见。” 姜琰琰小手一抖,抖出两三只通灵蚁,通灵蚁顺着曹献廷的鞋梆子往上爬,藏进了曹献廷的裤管里,曹献廷正和姜琰琰说话呢,也没在意。 姜琰琰看着曹献廷离开的背影,有通灵蚁跟着,万一曹献廷在窑子里出了事,她也能照顾。 让曹献廷去查人的事儿,姜琰琰得去查查这蛊的事儿。 这蛊虫既然可以在水里存活,便属水生蛊,这类蛊虫的虫卵得在流水里滋养着,有蛊必有卵,姜琰琰要探蛊虫的来处,免不了要探水路。 姜琰琰特意带了新鲜的鸡血石给鲶鱼精,鲶鱼精还算是个听话的,乖乖地待在水沟里,哪也没去。 闻东身上至阳的气息压抑得鲶鱼精一整天都喘不过气,吃下姜琰琰的鸡血石,果然觉得通畅了一些,同样是阳性的物什,鸡血石温和滋补,是修道必备良药。 姜琰琰看着水下的鲶鱼精慢慢恢复,面相慢慢隐现出人脸,直言道:“我之前说过,我若有事儿,你必得应允,这事儿今日就来了,你修炼多载,想来有不少子孙后代,今日带着你的子孙,替我探一个地方,今日事儿毕,你我互不相欠,以后,你见我也不用叫恩人。” 鲶鱼精在神识里回:“恩人言重了。” 姜琰琰又说:“湘江水系繁多,我要你寻一个这样的东西。”姜琰琰举手比划,胳膊肘伸得老长,“一个像女人头发一团黑色水藻,那叫婆生丁,上面附有芝麻粒大小的白色颗粒,那是蛊虫卵,这类邪物,需得有流水滋养,死水都不行,懂了?” 鲶鱼精翻了个身,示意明白了。 “那就去寻吧。” 鲶鱼精掀起层层涟漪,半盏茶的功夫,湘江上突然翻滚起层层水波,由南及北,一路袭来,沿江的渔民纷纷探头。 鲶鱼精办事效率奇高,姜琰琰站在树下才等了不过半个时辰,鲶鱼精就回来了。 “河西一间茅草屋旁,有半仙说的东西。”鲶鱼精在神识里说完,又道,“不过族类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婆生丁,上面的蛊虫卵已经变色了,不是白色,成了棕褐色,不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了。”姜琰琰点头,蛊虫卵变成棕褐色,那就是已经死了,养蛊人视卵如命,看来是已经废弃了,而且没带走这些宝贝。 走的时候如此唐突慌乱吗? 虫卵死了,可不代表屋内没蛊,这事儿有些棘手。 万物相生相克,姜琰琰不怕别的,就怕虫子,而且不太扛毒。 姜多寿对抗蛊也是一般,不过,姜琰琰倒是知道,有人克虫子。 *** 滨江小洋楼。 “地方在哪儿?”闻东问。 姜琰琰答:“河西边上的一间草屋。” “婆生丁?”闻东微微蹙眉。 “嗯。”姜琰琰点头,“这种养蛊的方法邪门得很,损耗还大,先得把一个貌美的女人扒光了,皮肤上种上刚从婆生丁出了芽的蛊虫卵,养在一个大缸里,缸口罩上一个盖子,盖子中间有个洞,刚好露个头让人呼吸,盖上还带锁,防止女人逃出来,养蛊人每天会用新鲜的禽类血喂养女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给吃的,虫卵慢慢开始孵化,吸取宿主身上的营养,不同的女人,滋养出的蛊虫还不一样。” “嗯?”闻东示意姜琰琰继续说下去。 姜琰琰想了想:“我们姜家不怎么研究这个,和西南那边的交道也少,大概就是,怨念越大,蛊虫越烈吧。” 闻东笑了:“你竟然……怕虫子。” 姜琰琰恨不得一脚踩在闻东的脚背上:“我一个女孩子,怕个虫子怎么了?” “我帮你,似乎没什么好处啊,而且那草屋荒废了,也抓不到人,你还不如随了曹献廷抓紧去查这女人的身份。”闻东正喝茶,手边的铁观音慢慢浸润出红色的茶浆,很好看。 姜琰琰脚尖在木地板上慢慢画着圆:“那女人的事儿,我也在查,这份功德我是吃定了,但是这养蛊作乱,祸害长沙百姓的事儿,若是能破解了,这份功德,怎么着,也得比我那份大吧。” 闻东眉头一动。 姜琰琰又说:“我上次看过半神的功德轮了,百年时间只剩下半年了,半神还有那么多功德没攒满,半神还有得挑?” 闻东抿了口茶:“看来,上次在水沟边上,你还是没学会怎么好好和我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注:《黑奴义侠光复记》是根据《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的川剧,而不是曹献廷说的姓汤的叔叔的家,大家不要信他,这个大骗子…… 第13章 闻东寻思,论年龄,姜琰琰得喊他老祖宗了,开口闭口还敢威胁自己?更何况,自己功德没攒满那是有原因的,谁没点特殊情况? 姜琰琰胆子也大,补上一句:“肉渣再小也是肉,我也是从担心半神的角度出发,等半神飞升了,我定然天天烧最好的香火供奉,给半神打个金身,四处歌颂半神为民除害的故事。”姜琰琰说完,眉眼弯弯,月牙儿似的眼缝下,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灿烂无比。 担心?香火?金身?为民除害? 闻东信鬼都不信她。 小洋楼管事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指着门口就道:“对,先生就住这间屋子,师傅您稍等,我去问问。” “闻先生,您要的照相师傅……。”管事的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叉腰昂头的小姑娘,语顿,探头又问,“先生,照相的来了,可否方便?” 这事昨日闻东问过,管事的今天就把人喊来了。 闻东点头,示意带人进来,阿毳兴奋得很,他没见过这洋玩意,左看右看,怎么也不信那黑匣子能把人像给一模一样地给刻进去。 闻东朝着姜琰琰招手:“你也来照一张相。” 姜琰琰摇头,城里头的人说,这照相是件稀罕事儿,一家人去照相,和过年差不多,红棉袄,新衣裳,怎么华丽怎么来,怎么显阔怎么穿,她今日就穿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褂子,不合适,这真不合适。 “好玩呢,过来吧。”闻东这个半神,活了上千年,最大的优点就是与时俱进,汉服唐装马靴多拉帽,什么流行他穿什么。 至于照相,他总有预感,这一百年必定能飞升,便想在飞升之前,留下些什么,照片就是极好的东西,多照几张,洗出来,给阿毳一张,让他带回东北长白山炫耀。 之后凡人要给他塑金身,也能有个模子,就照着他这张英俊伟岸的脸塑,塑歪了他可连香火都不收。 闻东坐得端端正正的,对面的相机已经摆好,三脚架上一个大木箱子,照相师傅钻进箱子后头的黑布,朝着闻东做手势。 姜琰琰抓紧问了一句:“蛊虫的事儿?” 闻东舒展嘴角,摆出个微笑,轻声对姜琰琰说:“我帮你就是了。” 咔嚓一声。 姜琰琰哭笑不得:“我还没摆好姿势呢。” 照相师傅笑眯眯的:“没事,我看好着呢,小姑娘长得好看,怎么都好看。” 江边,波澜粼粼。 姜琰琰蹲在菖蒲丛边上,江边菖蒲又长又盛,姜琰琰身子小小的,遮掩得连衣角都看不到,姜琰琰小心谨慎,一转头看到闻东挺着脊梁骨站着直直的,就忍不住去拽他。 “咱稍微有点干活的样子。”姜琰琰的脑袋仰了个九十度,吃力地看着闻东,“你个子又高,背还挺得这么直,我站在河对岸都能看见你。” 闻东顺从地屈下身子,手掌照着姜琰琰的后脑勺温柔地摸了一下,姜琰琰回眸,震惊得瞳仁大了一圈。 闻东笑:“半神摸头,百蛊不侵。”说完指着坡下的茅草屋,“去吧,干死他。” 不是!不是说好一起上的吗?谁要你摸头啊。 茅草屋里,忽而有了动静,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姜琰琰不禁提了个心眼。 出来的人,竟然是杜秋明,还有身后的小徒弟二狗。 杜秋明叉着腰站在江边,江水拍打着脚下的砂石,一层一层的波澜往上涌,杜秋明皱眉,对着江水醒了把鼻涕,甩手抖了两下,瞧着拇指上黏稠晶莹甩脱不开的液体,回头看见二狗站在边上,顺手在二狗的肩头摸了一把,拍拍他说:“扑了个空,咱走吧。” 杜秋明这家伙怎么会在这儿? 姜琰琰也不着急,等着杜秋明走远了,顺着坡地一滑,从茅草屋后头的窗户口看了一眼,里头没人,她贴着墙面蹭到门边,转身进屋。 屋内一副萧条模样,单就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蒙了层灰,板凳上落满尘土,像是没人用过,除此之外,便没什么起眼的东西。 这是湘江边上的一处拐角,湘江顺着茅草屋的北边奔流入了长江。 按八卦讲,北边是坎宫,属阴。 住宅北边玄武位,也属阴。 第12节 这水流,还是属阴。 这地界,是极阴的地方。 若是住人,得需在北边斜角搁石敢当或者是瓷牛,这屋里没有,姜琰琰脚尖敲着地面,这四周空荡荡,除非地底下有玄机。 果然,姜琰琰脚尖敲打地面的声音忽而变得不一样了,这是一处中空,姜琰琰顺着往四周敲,都是中空的,看来这地下空间还不小。 下头别有洞天,姜琰琰四处摸索,按照套路寻找密室开关,却无所获。 姜琰琰从布包里掏出一瓷瓶,瓶里有上好的槐花蜜,她取银针扎指尖,血珠冒出,便是和她的通灵蚁通了神识。 神识里,一只巨型蚂蚁如蛮牛大小,声音却软绵绵。 姜琰琰不废话,掏出那罐槐花蜜:“带你族类下去探路,这便是你的。” 通灵蚁有些为难,竹节粗的触角来回搓揉。 姜琰琰:“有话说话。” 通灵蚁道:“这地界,煞气太重,还有蛊虫,怕是族类不同意,您看?” “这是要加价了?”时间紧迫,姜琰琰虽未下去,也能猜到三四分,既是和蛊虫相关的,能是什么干净东西? “水缸那么大的槐花蜜好不好?”姜琰琰胳膊伸得老长,用手比了个大圈。 “倒也不用,就……。”通灵蚁语迟,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蚁,咱们合作了快五十年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喜拐弯抹角,当初救你时,就说过,你替我做事,我助你修行,瞧着你修行快满,想要去渡劫了?”姜琰琰和通灵蚁认识的时间不短,彼此了解得很,蚁类修炼十分艰难,如通灵蚁这般做尽善事五十年,才勉强能开口说话,期间酸楚,不为人知。 “我答应你,探完这一单,便放你去渡劫,你若渡劫成功,自由来去,你若败了,我还养着你。” 通灵蚁没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出了神识,只见脚下黑压压地爬了一圈的蚂蚁,顺着墙角的缝隙就开始往下钻,跟钻子似的,不多时,领头的一个最大个的蚂蚁过来来上报,这便是姜琰琰豢养的通灵蚁,别看着现在个头大,要钻东西的时候,又可以幻化成一粒尘埃。 “下面全是养蛊缸,大概二十多个,”通灵蚁在神识里说,“不过看着很久没有用了,蛊虫都几乎都死完了,蛊壤也都死了,尸体都臭在了里面,养蛊人,应该是跑路了。” 通灵蚁叹了口气:“我觉得,可以直接找人开挖了。” 不着急,开挖之前,姜琰琰还得干一件事儿。 *** 杜秋明带着二狗走在回警察署的路上,嘴里还忍不住骂骂咧咧。 “办案子的时候一个个都在偷懒,牛鬼蛇神扯在嘴上,我看,都是被那老烟枪给糊弄的。”杜秋明阔步,昂头挺胸,他一队二十人马,接到举报电话的时候,竟然只有二狗愿意跟着他出来。 杜秋明看了一眼二狗,似想到什么,一掌拍在二狗脑门:“你也是,大白天吃饱了撑着,装神弄鬼的吓老子。” 杜秋明气的是上午二狗胳膊肘勒自己的事儿。 二狗委屈,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儿啊,那段时间,他完全没了印象,身体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可师父说是就是吧,他还能说什么。 杜秋明发完火又问:“中午之后,那姓曹的泥腿子又去了哪里?” 二狗:“听说去了河西,具体做什么,就不知道了。” 二狗挠挠头,又补充:“巡街的还看到小神婆带着曹知事在帽子店买帽子。” 杜秋明手扶着腰带,微微昂着头:“他这算,公出时间办私事了吧。” 就这,杜秋明能告状告到曹献廷骂娘。 一抬头,杜秋明脸上立刻挤出笑,眉眼都快成一条缝了。 “闻先生怎么亲自出来逛街了?” 面前,闻东负着手站在一棵樟树下,手指抬起,指着杜秋明身后:“有人找你。” 一回头,姜琰琰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杜秋明转身就要走,姜琰琰也是不客气,一把抓住杜秋明的腰带,别说,这小神婆看着个子小小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杜队长跑什么?往日看到我总是不免一通说教,天天给我灌输破除封建迷信的思想,今天怎么了?着急走啊。” 姜琰琰转身到杜秋明跟前,嘴角一扬:“我有事儿要问杜队长你。” 街边的小茶馆,一张四方桌,姜琰琰点了最便宜的茶,店家送了一碟茴香豆,零星的瘪豆子落在碟子中央,屈指可数。 姜琰琰把碟子推到杜秋明面前:“难得请杜队长吃一次茶,别客气。” 杜秋明摊手,若不是看在闻东的面子上,他怕是要说重话了,闻东就坐在杜秋明对面,杜秋明的憋屈和为难都能落在眼里。 杜秋明:“我能说的都说了,就是十点多,你和曹献廷刚走没多久,有人打电话来警察署报警,说江边那间茅草屋里藏了害人的蛊毒,我这才过去的,”杜秋明看着闻东,差点举手发誓,“我可半个字儿都没作假啊。” “蛊毒可是个邪门的东西,你就带着二狗两个人就过去了?胆子够大啊。”姜琰琰反问。 杜秋明恨恨地道:“那帮兔崽子是被水沟半具女尸吓怕了,尤其是那老烟枪,非得说找行内的人来给看,大家都不敢动,时间紧迫,哪里容得他们左想右想的。” 姜琰琰笑:“老烟枪说的行内人,是说要请了我们姜家的人吧。”杜秋明这些心思,都快要白纸黑字地写在脸上了,“咱俩不合,你一听人家又要找我,你就生闷气,一咬牙,一跺脚,自己就去了。” 被看穿了的杜秋明别过头,也不说话。 姜琰琰反倒是主动说:“我可以帮你们,但是,你得把你们队的人全喊上,照着那屋子咱得一路挖下去,没个十几二十个人,今天铁定挖不完。” 作者有话要说:  猫咪还是没逃过摸头 第14章 “挖什么?”杜秋明问。 姜琰琰自己发现茅屋下有密室的话说了一半,只说了发现地下有空间,没说通灵蚁的事儿。 闻东静静地喝茶,手指纤长,捏着茶杯,眼皮子被茶水的蒸汽熏染得润湿了一片,杜秋明瞧着,像是不管这事儿,杜秋明胆子也大了起来,拍着桌子:“有密室肯定有开关啊,何必去挖,咱找到开关打开不就行了,还得回局子里找人,那帮大老爷们,能差使得动?” 姜琰琰摇头:“开关废了,打不开。” “怎地打不开?”杜秋明皱眉,眼角一扬,,“小神婆,你这是不是故意折腾我啊,我可听说,曹献廷中午饭都没吃就去了河西,你和他是一伙的,便是故意差遣我去挖一个大坑是不是?高明,真是高明啊。” 得,姜琰琰也明白了,杜秋明看自己,就和王八看王八,各自看不上。 闻东突然发声:“姜姑娘的意思是,这是个反扣的开关。” 闻东的手指很长,比划的时候很轻盈:“如果密室是在地下,那么起初外头的人要进去,进去之后要出来,这密室的大门肯定是出入都可以的,就像这样。” 闻东用手指比了一个栓扭,杜秋明有些没看明白,倒是姜琰琰在频频点头。 “可如果,这个人要离开,并且确保密室里的东西不被人发现的话,他在密室外头,只要抽动这根埋好的鱼线,啪嗒,里面的栓扭就会扣上,从外面就再也进不去了。” 比划没懂,不过道理懂了,不就是说现在那密室只能出不能进了嘛。 杜秋明问:“就不怕里头的东西出来?” “里头的东西,可出不来。”姜琰琰说完,见杜秋明有些犹豫,姜琰琰又劝:“杜队长,我知道您现在为了水沟女尸的事儿着急上火,可这湘江边上的茅草屋的蛊虫,和这女尸有密切的关系,你若是仔细看过这半具尸体,就会发现,这女尸的腰腹部的骨头处,附着了一些芝麻大小的白色颗粒。” 杜秋明哪里记得这个,那尸体肉沫混着骨头渣,囫囵一眼,他就恶心了大半天,当时只着急找到剩下半具,尸检报告他就问了句能看出死亡时间和大致信息么,法医倒是也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没半点用处。 尸体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有信息都变成没信息了。 杜秋明轻轻点了点头。 姜琰琰知道杜秋明没印象,还是继续说:“那是蛊虫的虫卵,这种蛊虫是一种厉蛊,以活人的血肉作为温床,孕育下一代的生命,产了虫卵后,就先放在婆生丁上养着,养出了芽,又种回活人身上,这女人应该是专门被拿去饲养蛊虫的,在龙家蛊门里,会把这样的活人,叫做蛊壤。” 杜秋明打了个寒颤,背脊凉飕飕的,像是有人拿着冰冻的铁块在他背上蹭啊蹭。 “你有这好消息,怎地不去找曹献廷?”杜秋明迟疑不决,小神婆和曹献廷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把大消息留给他杜秋明,可不大对劲。 “合作才能共赢,老曹天生泼皮相,去扮混混最掩人耳目,杜队长手下人多,用来挖坑,再合适不过,”姜琰琰也不遮掩,“你俩要是窝里斗,谁都尝不到肉味儿。”姜琰琰又指着闻东,“过两天,我就要随闻先生去湖北了,到时候,你们若想要去开密室,连个教你们怎么避蛊毒的人都没有。” 杜秋明半信半疑,姜琰琰又道:“我和闻先生已经去探过路了,消息可靠才来找杜队长,你不信我,还信不过闻先生吗?” 闻东看了姜琰琰一眼,忽而明白姜琰琰为什么要一直到带着他了,自己,就是姜琰琰的万能通行证啊,人小鬼大,纵然后槽牙恨得咯咯响,闻东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杜秋明一咬牙:“行吧。”这便算是应下了。 杜秋明带人挖坑,少不了姜琰琰定位点穴,到了湘江边上那间茅草屋,姜琰琰取出布袋里的一捆红绳,飞快地缠绕在四根手指上,又从岸边取了几截新鲜的柳树枝,一手持线,一手握柳枝,穿针引线一样地在地上画出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地界。 杜秋明用铁锨指了指这地界:“这密室就这么小?” 姜琰琰拍拍手,弹去衣服上的灰:“不止,不过挖这么多就够了,再多了就没必要了。” 只挖这么多,就足以进入密室了。 老烟枪带头,说了一句:“多谢姜姑娘。”继而一口饮下姜琰琰准备的雄黄酒,里面滴了几滴鸡血,可以防蛊虫入体。 大家纷纷应和,一声道谢一口酒。 杜秋明看着挠脑袋,不是自己来帮小神婆的忙么,怎地成了自己欠小神婆的人情了。 有人干活,姜琰琰乐得其所,避退到柳树荫底下,看着大家挖坑,闻东双手做枕,靠着坡地一趟,青草鲜嫩,湿漉漉的。 姜琰琰看着他:“闻先生养狗吗?” “不养,”闻东眯着眼,唇角还叼着一枝细嫩的柳树枝,“我养鼬鼠。” 姜琰琰:“难怪闻先生不知道,我在野外就从来不会靠在树下面。” “为什么?”闻东慢慢睁开眼,想到上次钓鱼,姜琰琰宁愿躲在伞下,也不会靠在树荫下。 姜琰琰指着树根:“闻先生这么缺乏生活经验么,树根下,公狗最喜欢尿那儿了,闻先生躺的这块坡下,也是母狗喜尿圣地。” 闻东一下子跳起来,闻着自己袖子。 姜琰琰不忘补充:“我家大黄,就是这样。” 闻东扭头看着姜琰琰:“一个当猫的,养什么狗?” “那闻先生一个当鸟的,养什么鼬鼠啊。” 闻东面色微滞,突然浮夸地掏出手开始掐算,姜琰琰斜眼看着:“闻先生在算什么?” 闻东:“现在是月中,我在算你什么时候会变猫,还有半个月,我等着。” 你等着?你等个鬼啊你!半神真小气。 “挖出来了!挖出来了!” 江边,老烟枪用铁锨敲着盖满半层泥土的一块木板。 杜秋明凑上前看,忍不住感慨:“我滴个乖乖,这是什么字儿,没见过啊。 第13节 “诶,小神婆来了。” 见着姜琰琰过来,大家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湘江边湿润,东西易霉,那木板却是干净得很,一点儿霉点子都没有。 姜琰琰看了一眼:“这是封印亡魂的符咒。” 通灵蚁曾给姜琰琰传过消息,说里面的蛊壤都死了,也就是被拿来饲养蛊虫的活人都闷死在了密室里,这蛊主好狠,自己走了,把暗扣搭上,不让旁人进去,又担心里面的蛊壤似了化作怨灵,还利用了这符咒,让人家不得超生。 姜琰琰摸了摸这木板,从布袋里掏出一把糯米,稀疏覆盖在这符咒上,对众人说:“朝着这符咒拜上三拜,就直接砸破这木板,下去吧。” 姜琰琰看着杜秋明欲言又止的样子,强调:“拜的时候,心得诚。” 闻东在柳树下看着,眼角带笑,没有拜,也没有说什么。 砸木板比挖坑省事儿,拜完之后,老烟枪带头,他们以为得从基石挖下去,特意带了个挖石头的洋镐,洋镐尖头,对着木板中间薄弱部分一砸,瞬间刺穿木板,顺着孔洞一路锨下去,一个一人进出的洞口就出来了,他们人多,显然不够,继续砸下去,忽而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二狗捂着口鼻,跑来和杜秋明说:“师父,那味道太难闻了,跟腐肉似的。” 杜秋明也闻到了,他只看着小神婆。 姜琰琰道:“里面死了人,当然会有腐肉的味道。” “不对,还酸得很,酸臭酸臭的。” 大家都捏着鼻子,几乎作呕,只有老烟枪,虽是面色铁青,看得出在憋气,但还是一铁锨一铁锨没有停。 姜琰琰从布包里摸出一包干薄荷叶,让大家含在嘴里,看到闻东站在一边,礼貌性地问了一句:“要薄荷叶吗?可以缓一缓这味道。” 闻东摇头,在姜琰琰转头之际,闻东忍不住道:“你还真是只猫啊。” 哼,猫薄荷又怎么了! 杜秋明看到一个年纪最小的,已经趴在湘江边上吐得不成样子了,喊他过来,吩咐说:“你回警察署看看,怎么法医和后勤还没过来。” 这小警察像是得了特赦,连连点头,捂着嘴就跑回去了。 余下的可没这么幸运,好歹还是打通了。 从洞口探下去,里面漆黑,年轻的小警察想要点火折子,被杜秋明制止了。 “妈的,你嫌大家活得长是不是,你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就点火?给我灭了。” 杜秋明谨慎是没错,姜琰琰朝着被骂的那个小警察伸手:“给我吧。” 东西一接,姜琰琰就直接从洞口跳了下去。 里头的味道,更大。 像是把各种腐肉堆积在一起,近来天气热,密室像个大窖缸,东西在里面发酵,一进去就是带着一股热浪。 火折子光源有限,好在壁上有油灯台,姜琰琰点燃数盏,才勉强照亮了这一半的密室。 杜秋明紧跟着也跳下来,自己总不能连个小姑娘都比不过,闻着味儿,睁眼看到这密室里的东西,杜秋明一万个后悔。 “我去,这缸里腌的是什么东西?” “人。”姜琰琰回头,“而且曾经是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琰琰变猫的频率和女孩纸来大姨妈的频率,是一样一样的,唔……作者君陷入深思…… 第15章 缸里曾今的活人,现在,都已经变成模糊难以辨认的一堆烂肉,缸里除了人,就是蛊虫,人卵共存,卵以人作为土壤,繁衍生息,孵化蛊虫。 侥幸存活的蛊虫顺着蛊壤腹腔和骨头往上爬,爬满了蛊壤的脑袋,黑漆漆的挤成一团,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小肉瘤。 之前通灵蚁说,底下的蛊虫都死得差不多了,应该只探了另一半的密室,这边,倒还有几个是活着的。 三丈见方的密室里,放了二十多个这样的大缸,每个缸里一具尸体,只有头从木制的缸盖子里弹出来,盖子上带铁链锁住,任凭这缸里的人怎么动,也动弹不得,更别说逃出来。 杜秋明扫了一眼,加上之前听了姜琰琰的科普,也看懂了。 “这邪门的东西,坑害了多少姑娘。” 姜琰琰回头:“那具水沟里的女尸,应该曾经就是这缸里的一个。”姜琰琰指着第一排中间的一个空缸,“指不定人家之前就是在那儿呢。” 杜秋明指着这一缸缸的东西:“这些咱们怎么搬出去?” 姜琰琰看着他,其实这杜秋明吧,也不坏,就是和姜琰琰不对付而已,姜琰琰语气比之前好了许多:“这些搬不出去,你让后勤和法医拍照,写个报告,这些得就地烧了,之后,再封了密室,做场法事,超度冤魂。” 瞧着杜秋明下来了,二狗也跳了下来,手里持着一柄大火把,里头顿时亮堂了许多,外头的人纷纷想要跳下来,被姜琰琰止住了。 里头东西多,他们大老爷们又笨手笨脚的,看什么都想摸,那蛊虫还没死绝,出了事儿怎么办。 忽而,二狗指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池叫唤:“这水里头有东西。” 一个不大的水池,长约两米,宽不过一米,里头的水已经浅了一半,水面上浮着一团破布条似的东西,杜秋明取了二狗带下来的另一根没点燃的火把,用手柄去翻水里的东西,一挑,另一面露了上来。 姜琰琰凑上前一看:“是个人。” 这人形极短,若是个人,得是个孩子吧。 姜琰琰又说:“应该是水沟里那具尸体的下半身。” 难怪杜秋明带人搜查了这么久都没一点儿消息,合着这另一半的尸体藏得这么隐秘,这谁找得到啊。 杜秋明捂着口鼻,那水池里的尸体泛着恶臭,已经腐坏了许久了,比之水沟里的那上半身,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琰琰找二狗借了火把,凑过去仔细看,看到一堆腐肉里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姜琰琰作势要去拿,杜秋明立刻道:“别拿了吧,怪恶心的。” “那你来?” 杜秋明喉咙滚了一下:“我是担心,这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姜琰琰笑了:“杜队长也开始封建迷信了?” 姜琰琰从尸体上取下一枚珍珠粒大小的银坠子,这银坠子上有一环,脚腕大小,姜琰琰正狐疑,杜秋明道:“这是个脚环,去年在长沙城流行过,那大皇宫里跳肚皮舞的,人脚一个。” 二狗拍着马屁:“师父厉害啊,大皇宫都去过。” “想什么呢。”杜秋明一掌拍在二狗脑门,“那段时间,我家婆娘也天天嚷着要去买一对儿,被我拦下了,这自古挂脚环的都是勾栏里的女人,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杜秋明伸手要去捞姜琰琰手心里的脚环:“这是证物,我得留着。” 姜琰琰轻轻一握,再一摊开,掌心空无一物。 杜秋明不喜:“这死人的东西你也贪?” 姜琰琰:“我留着有用呢,用完就还。” 杜秋明喊的后勤和法医来了,姜琰琰也看得差不多了,上面的人已经递了个梯子搭在洞口,姜琰琰顺着梯子上去。 有人问:“诶,小神婆,你怎么知道是要在这个地方开挖,咱们挖的地,可距离茅草屋有一段距离呢。” “就是就是,您怎么知道,这挖的地方是木板,我瞧着边缘处都是石头,就咱们挖的这个地方最薄,一砸就破。” 姜琰琰只是笑,一开始也不说话,大家催问得着急了,只谦虚地说:“运气。” 什么运气啊,这小神婆谁不知道,掐指一算连你祖宗十八代都能算出来。 姜琰琰急着走不是想推功劳,这茅草屋下头的密室已经是人走茶凉,人也抓不到,曹献廷去探的河西窑子里也该回来了,总会有些消息。 爬上坡,姜琰琰就看到闻东就站在上面候着。 闻东突然开口:“古代君主造墓,工匠陪葬,不乏能者,偷偷留下一条密道,亦或者某处建造得薄弱些,方便陪葬的时候挖出逃生。”闻东扭头看着姜琰琰,“小神婆,这里是阴地,下有水流,水入棺木,尸身百年不腐,这地界,倒是个不错的风水墓穴,养尸之地,你之前应该是探过这地方,知道底下有墓,也才知道何处是用木板隔着,那养蛊人借用墓穴上方空间造了密室,反倒是造进了你的贼窝。” 闻东这番话说得在点子上,抽丝剥茧,恨不得把姜琰琰心里头藏着的小秘密扒拉得干干净净,拿在日头底下晒干碾碎,再跺上两脚,以示能力上的碾压。 闻东空手画了一个符咒模样:“你写字,很有特点,往上勾的时候喜提笔替得高高的,所以你写的勾又虚又轻,几乎都看不清,但是符咒一笔都不能差,你总是喜欢重新补上一笔,这在书法里头,可是大忌。” 闻东的意思,是那木板上的符咒的勾是被补过的,那封印亡灵的符咒,明明就是姜琰琰早些年设下的,那时候,这密室还没被用作养蛊,她自然不知道,当时的目的,只是为了封印墓穴里的东西。 闻东笑了笑,又道:“你早就知道这符咒没有问题,你撒糯米,让人叩拜,捣鼓那柳树枝,黑狗血,都是你在故弄玄虚,长沙破除封建迷信,要破的就是你这种非法敛财的小骗子。” “我非了什么法?敛了什么财?”姜琰琰自认行得还算端,坐得勉强正,“我是拿了钱不办事儿了还是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了?” “还有我那字儿。”姜琰琰小脸四十五度角朝着闻东,“我都活了这么些时候了,能改的坏毛病早就改了,要么就是我不想改的,要么……,”姜琰琰看着闻东,这家伙还在笑,“要么是不能改的,能行走江湖的人,总归是端着点名声的,我这笔画特别,业内人士都认得,但凡是挖到这个符号,瞧见我这笔画,大抵都能猜到,这片地界是我姜家罩着的,给个面子,撂了洛阳铲就走的,见面还是朋友,硬要挖的,出了事儿,旁人也不能说我们姜家半个字。” “也罢。”姜琰琰低头拍拍手,糊去指头上的尘土,“半神是走的高端路线,不晓得咱们这些底层小老百姓的规矩,今日我教了半神,算是我一片心意,半神也不用道谢。” 闻东嘴唇嗡动,只回:“若是飞升只靠斗嘴,你该是尊大神。” “飞升只靠斗嘴?”姜琰琰斜眼看着闻东,“哪有这种给半神开后门的好事儿。” 闻东也不回嘴,只抬头看天:“我记得,你和曹献廷约定的时间,好像快到了,姜小姐,你又要迟到了。” *** 江边。 曹献廷走在路上猛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心里掂量:这是哪个鬼在骂老子? 还没到约定好的小茶馆,曹献廷就在河西码头看到了等着的姜琰琰。 小神婆看着脸色不大好,气呼呼的。 身旁站着闻东,姜琰琰是来等曹献廷的,闻东只是来等船回河东的。 虽说闻东一抬脚就可以回到小洋楼,可闻东说了,时不时得下凡体会一下民风民情,学着普通人坐船回去,省得被某些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说不体会底层小老百姓的规矩。 两人虽然是站在一块儿,却各有心思。 姜琰琰:半神真记仇。 闻东:夕阳真舒坦。 曹献廷:噢哟,小两口真是恩爱啊。 姜琰琰嫌曹献廷步子慢,自己主动迎上去,开口问:“如何?” 曹献廷像是霜打的茄子:“那窑姐口风紧得很,我寻摸着我长得不像是个官家的人,扯七扯八地说了许多才打听事儿,那窑姐张口就问,我到底是喝茶还是买铺,那眼神贼兮兮的,和老鼠似的,精专得很。” 姜琰琰倒是不意外:“罢了,早也猜到了。” 曹献廷:“猜到了还让我白跑一趟?” 姜琰琰道:“静水捉急处,急水捉静处,那窑子里如今强装太平,不掀起点儿波澜,鱼儿怎么翻腾得上来?” 曹献廷不懂了。 闻东本不欲理,可等船也要时间,俩人又站在他边上说话,姜琰琰的声音娇娇细细的,总是往他耳朵里窜,微微皱眉,又听到姜琰琰给曹献廷解释:“有时候,打草惊蛇才能抓住时蛇头,老曹你今天呢,就是去当打草惊蛇的棍儿,晚上我再去抓蛇,那女子若真是窑子里的,又是最近丧命的,总是有人知道或者听说过吧。” 第14节 曹献廷这下明白了,人家还留着后手呢。 听到这儿,闻东忍不住了,偏头问姜琰琰:“你让曹知事去河西窑子,就是为了探这女子身份?” 姜琰琰点头。 闻东:“我今早晨不是写给你了吗?”这句是对曹献廷说的。 曹献廷一拍大.腿,一惊一乍,从裤兜里摸出那皱巴巴的纸条,没注意,给折到了,这闻先生的墨宝他可不敢扔,他想着回了家得给他裱起来,没事儿就端到警察署里去气死杜秋明。 姜琰琰接过纸条,气得想骂人,还是忍住:“你这东西怎么没给我?这写得多浅显易懂啊。” 曹献廷:“诶,不是,怎么就浅显易懂了?” 姜琰琰指着第一句说:“青青河边柳,刚看的时候,我以为这句话是指代尸体发现的地点,咱们不是在水沟边上的柳树下发现的吗,”姜琰琰顺着往第二句指,“遥望东边郎,但是从第二句来看,望郎的应该是个人,所以青青河边柳,这句话里头,极大可能藏着苦主的名字,青、河、柳,这是三个字最有可能,思念东边的儿郎,那对应的,苦主原本的居所,就是在西边,至于后两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后两句写得这么长,不是挺重要的吗?”曹献廷声音越来越低,自己都没了底气。 闻东:“我最近在读苏庠的诗,手痒写上了而已。” 闻东说完,这后脑勺像是被火烧一样,一回头,闻东就看到姜琰琰的眼睛毒辣辣地盯着他,闻东摊摊手:“这不能怪我,我都说了,让曹知事记得给你看的,而且这两句是功德轮说的,不是我故意掐算天机抢你的功德。” 第16章 姜琰琰又看着曹献廷,七月的天,姜琰琰心里下着雪,自己怎么摊上曹献廷这么一个不靠谱的队友。 “罢了。”姜琰琰生气也没用了,这功德轮隐晦,给的信息还不如那女鬼附身时说的多,她也不算亏。 小神婆不怪罪,曹献廷心里美滋滋,凑上前问:“那咱接下来,怎么办。” 姜琰琰索性将带着杜秋明去挖密室的事儿说了,瞧着曹献廷眼珠子慢慢变红,安慰道:“你也别觉得可惜了,那密室都被废弃了好久,有用的信息都记在了我脑子里,你瞧瞧。”姜琰琰从布包里掏出那枚脚环,还没说话,曹献廷便上手摸,笑嘻嘻地说:“小神婆真客气,我这去一趟河西又不辛苦。” 不仅上手,还上嘴咬了一下。 姜琰琰嫌弃得不行:“这又不是金的,你咬什么?” 曹献廷:“我咬着我开心,我家婆娘前阵子就想要呢,没钱买,嘿嘿。” “这是死者脚上的。” 曹献廷愣了愣,干咳了好几声,往江水里呸了口口水,又不敢发脾气:“这么晦气的东西,你还给我?” “我让你看看而已,谁说给你了。”姜琰琰收回脚环,“我的意思是,虽然那密室里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可那电话来得蹊跷,那密室这么隐蔽,怎么会有人打电话给杜秋明举报呢,警察署我不熟,下一步,你去查查,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长沙城里有电话的地方又不多,总比大海捞针来得快,若是不能查到人,问问声音特征,至少,要报警的话,警察署得留下记录吧。” 曹献廷点头,又问:“那你呢?” 姜琰琰:“我晚上去抓蛇。” 曹献廷:“那闻先生呢?” 闻东伸了个懒腰:“我累了,回去睡觉。” *** 暮色将沉,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毯子。 河西窑子。 搭头带着外出的女人们回来,一个个排着队,站成一排,在妈妈面前汇报今日的成果。 妈妈姓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之前也是做窑子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些银子,就开始自立门户,女人们就喊她妈妈,打手和搭头喊她眉姐,瞧着四十左右,风韵犹存,夏日里常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旗袍,领口松松的,河西这一块儿,都是眉姐的地盘。 没卖铺的就没饭吃,卖了一个的得蹲地上吃,那些一天卖了六个的,眉姐恨不得抱着她狠狠地亲两口,一口一个“乖女儿”叫,吃饭的时候还特意给她添了三块红烧肉。 肉味儿,许久没闻过了。 蹲在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啃着馒头,那馒头是昨天剩下的,也不知被谁啃过一口了,大夏天的,闻着有些发酸,这女人吃不下,她看着桌上的眉姐和得宠的姐妹,忽而开口:“妈妈,今天有个奇怪的人,来了只问事儿,连茶都不肯喝。” 眉姐头也没抬,低头扒着碗底带肉汁的汤饭,闷声说:“你长得这么难看,人家不肯买铺,你还觉得奇怪了?呵,还真是有理了。” 眉姐只是一个眼神,门口的壮汉立刻朝着说话的女人甩了一皮带:“老实吃饭,再啰嗦,连馒头都没得吃。” 这女人哭着脸喊了一句:“像是衙门里的人,好像是为了春柳的事儿来的。” 啪嗒一下,眉姐搁下碗筷,壮汉又要挥手来一皮带,眉姐突然拦下,变脸似的挤出一堆灿烂的笑,沾着白米饭的竹筷子夹了一枚红烧肉,肉汁垂在边缘,将欲滴下。 眉姐朝着这女人招手:“来,你过来。” 这女人不敢起身,膝盖蹭地,一路挪过来,跪在眉姐面前,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眉姐笑得和亲娘似的:“心痒痒了?想立功了?想吃肉了?你仔细再说说。” 这女人得了鼓励,口齿伶俐得不行:“那男人长得尖嘴猴腮的,戴着一个多拉帽,穿着个旧袍子,瞧着就不像是来逛窑子的,开口闭口都是和我聊腊肉的事儿,又扯了些又的没的,最后才问,问咱们这有没有姑娘喜欢上客人,想和客人跑了的。” “我当时就提了心眼,问他到底是来喝茶的还是买铺的,他又说,买铺可以,但是咱们这的姑娘怀孕了可怎么办,之前有没有先例,哪里有客人问这个的呀,他又问,如果女人真体贴,赎出去好好跟着他过日子也是可以的,又问,赎身怎么赎,这不是,越说越奇怪了嘛。” 眉姐眉毛一挑:“继续说。” “我便问他,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看上了咱们屋子里的哪位,他没说名字,继续问赎身的事儿,还说,咱们这里的姑娘苦啊,男人都是没有心的,专门骗小姑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姑娘,被男人伤了心的,总之,一堆奇怪的问题。” 眉姐若有所思,这女人一鼓作气,壮着胆子说:“问的这些问题,我寻摸着,这说的,是不是……是不是为了春柳的事儿来的?” 说到“春柳”二字,其他姑娘们都忍不住抬眼望这边看,只被这壮汉冷眼一瞪,又都纷纷低下头去。 春柳这个名字,就像是眉姐心口的一根刺,谁都知道这根刺在,可谁也不敢提。 这说话的姑娘,胆子真大。 眉姐慢慢把红烧肉放低,贴在这女人嘴边绕了一圈:“想吃啊?” 这女人喉咙一滚,口水涌入食道,点点头。 眉姐笑了笑,突然把红烧肉往地上一扔,这女人立刻去捡,眉姐一个眼神,壮汉单手把这女人一提,直接扔进了小黑屋。 眉姐环顾四周,看着这屋子里其余十几个姑娘:“当妓的就得有当妓的觉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遇到了来买铺的都不知道怎么哄着人家开心,活该你们一个个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用罢晚饭,姑娘们都被人送入了一间屋子,砖瓦房,草席垫,垫上各有一柄蒲扇,破烂得和鸡爪子似的,全是缝,扇起来漏风,却是这夏日里唯一纳凉的东西。 眉姐进了屋子,又不放心,绕到砖瓦房后头,那儿有一个竹楼梯,从楼梯爬上去,有一个通风的孔洞,名曰通风,实际上是眉姐看管姑娘的一个暗哨,每晚都会有人隔着孔洞清点屋子里的人数。 眉姐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大肥屁.股站在细长的竹楼梯上,她眼底顿生冷厉,反手拿着扇柄狠狠地戳了一下那人痛处。 “眉……眉姐。”那人捂着屁.股,脸色大变,指着孔洞说,“我监督她们呢,担心她们今天有了什么心思,乱说话。” 眉姐一瞪眼:“田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偷偷在暗哨里看姑娘。”继而眼波一转,“老娘想舒坦的时候,你是我的人,不想舒坦的时候,别把自己当主子看了,滚。” 眉姐大龄未婚,又做了这号生意,男人都似流水一般,来又去,去了又来,唯独田三,是近几年她屋子里的常客。 看完了姑娘们,并无异处,眉姐才是摇着团扇回去,脂粉香香过了墙角茉莉,一推开门,就看到田三在浴盆里撒牛乳。 眉姐微微眯起眸子,田三此时若有尾巴,不知道得摇得有多殷勤。 “这是好东西哩。”田三指着浴盆里慢慢化开的乳白色,“听说埃及有个美人,就是用牛奶泡澡。” 眉姐忽而蹙眉,眉头又很快地抚平:“倒了吧,我看不得这个。” 一团乳白色在水里化开,加上田三卖力的搅拌,水乳汇成一块儿。 冥冥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眉姐的脑子里荡来荡去。 “这就是出了芽儿的蛊虫卵了,先得放在池子里浸个半日,拣了壮的挑出来,搁在人的皮肉里,三天入肉,七天入骨,十五天就能钻进人的骨髓里,滋养壮大。” “这进骨髓了,要用的时候怎么取?” “怎么取?哈哈,那时候人都嗝屁了,自然是想怎么取就怎么取了?眉姐,瞧着您是第一次来送货的,送你一个蛊,这玩意叫黑线蛊虫,比我养的这些白芽儿更狠辣,就是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玩这玩意儿。” 眉姐皱眉,瞧着田三还在那头笑眯眯地劝自己,瞬间来了脾气:“我让你倒了这洗澡水你磨蹭什么?” 田三:“这可是真牛乳,要不,给姑娘们喝?补身体哩。” 把田三骂了一通,眉姐自个儿清洗了,晚间准备睡下。 月牙儿都爬上柳梢了,可眉姐一直心神不宁。 她躺在绣花枕头上睁眼看着房上的横梁,枕头上绣着几朵大红的牡丹花,眉姐一偏头,便能瞧见一大片血红。 怪瘆得慌的。 眉姐起身把枕头换了个边,继续躺着,过了子时,才勉强入睡。 睡梦里。 一排酱色大缸,里面锁着一个个美.艳的女人,有人从一个长方形的水池里搅动刚收回来的虫卵,纯白色,密密麻麻的,入水化开,像极了牛乳倒进温水里的样子。 画面一转,有人持一柄利刀隔开女人的皮肉,若是有孕的女人,则选择腹部,那是孕育胎儿的地方,也是最滋养的地方。 那人用竹筒从水池里舀出一勺虫卵,微微一抖,送入刚切好的伤口,听说这是不痛的,像是挠痒痒,白色虫卵一下子就吸附在伤口的血肉上,慢慢渗入,无影无踪。 真正的折磨,从虫卵入体开始。 眉姐翻了个身,后背尽湿,她唇齿打颤,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似有人低语,喷薄出的凉气绕着她的脖颈转悠。 “好痛啊眉姐,我的肚子好痛啊。” “救我啊眉姐,救我出来。” “眉姐,是你把我送进来的吗?” 眉姐一睁眼,醒了过来,满头冷汗。 门外头是田三靠着门板睡着的声音,起伏得很有节奏,眉姐喘息,不停地提醒自己那都是一场梦,她趿了鞋子下床,手指刚碰到茶盏准备沏茶,却看到被月光照耀得泛白的墙壁上,就在自己影子的旁边,拖出了另外一个影子。 这个影子,是个女人。 影子婀娜,腰身纤细,不盈一握,由远及近,水蛇腰肢扭动,直到和眉姐自己的影子一般大小。 眉姐张口想唤门口田三,张张嘴,却说不了话,哑得突然,她看着影子伸出修长的臂弯,蛇一样地攀上她的肩头,自脊梁骨往下顿生凉意,眉姐开口,问了一句:“柳儿?” “好痛啊眉姐,我肚子痛。” 隔空有人在喊话,但更像是这影子说的。 眉姐皱眉:“都说了,让你把孩子打了,老老实实留在我这儿,你非不听。” “眉姐,我肚子痛。” 眉姐:“你痛你找他去啊,害了你的是他,自打你进来后,除了你不听话的时候我打过你,我对你可真是如亲女儿一样。” “眉姐,我痛啊,痛得厉害。” 兜兜转转就这么一句,眉姐转眼看到桌上放置的小香炉,里头燃着灵猫香,烟火却是朝下沉,烟火倒流,这是异象,做皮肉买卖的,手头上也有几条人命,和污秽的东西打过交道,眉姐懂些皮毛,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龇牙的痛,这不是梦。 第15节 可眉姐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大热的天,眉姐却觉得森凉,背上冷汗如注,强撑着说:“柳儿,你不在时,我也常梦见你,眉姐想你呢。” 眉姐看着墙上的影子,步子微微往门口挪了几分,这田三难不成是死了吗?里头有动静也不进来帮忙? “柳儿,你怎么个痛法啊?” 那影子说:“肚子里有虫子,在爬,在挠,在啃我的肉。” 第17章 眉姐手心发汗,她已摸上门栓,墙壁上的影子又跟了过来。 眉姐闭着眼,手指头一个劲地颤,哒哒哒地敲在门栓上,眉姐出声继续说:“柳儿,你要找就去找那个姓尚的,是他不要你了,或者去找那个祸害你的怪人,把你塞进缸里的是他,喂虫子的也是他,可不是我啊,我那次下去,是想要去救你来着,当真的,我是要去救你的!” 哐当一下,门开了。 田三愣愣地站在门口,看到被门撞到地上的眉姐,眉姐额头被门上的铁栓砸出一个大包,流着血,却还是闭着眼,不敢睁开。 田三来了一嗓子:“咋了?我在外头听见你喊了。”田三上手去扶,劝了许久眉姐才慢慢睁开眼,方才在墙壁上的影子不见了,桌上的灵猫香烟火绕着圈往上缠绕。 眉姐眼眶依旧猩红,她回过神,一掌拍在田三的心口:“作死啊,我差点就死屋里了,你也不管。” 田三扶了眉姐起来,眉姐只穿着大红色的纯棉背心褂子,衣领松得不行,一低头,里头两团扑入人眼,田三喉咙滚了一下,送了眉姐坐在床榻边上便是忍不住了,整个人覆上来,开始解衣脱带。 眉姐抬脚,狠狠地朝着田三下面一踹:“猴急什么,明日,咱去湘江边上一趟,带点香烛纸钱。” 田三瘫了一半,怏怏道:“去那邪门的地方做什么?那姓肖的不是都走了吗?早就离开长沙了。” “就是因为人走了,里头的怨灵不散。”眉姐狠狠瞪了田三一眼,这人满脑子屎黄色,正事儿一点儿都不想,“也是你,这点儿钱财也敛,窑子里的姑娘们怀孕了打掉就好了,大不了多养她们几天,你非得把人往虫窝里送,能赚个几个钱?反倒是惹了一身骚,今日那穿袍子的人肯定是局子里的人,你明天赶紧托了你远房的表哥去打听打听,咱是不是让人盯上了?” “我不去。”田三来了犟脾气,“我妈改嫁的时候做得太绝,得罪了老家的人,我那表哥气性又高,每次去找他,把我训得跟狗一样,老子不去讨骂。” 眉姐再抬脚,直接把人踹下床,指着田三的鼻头说:“你不去?这辈子别上老娘的塌。” *** 入了夜,长沙县里一片漆黑。 曹献廷骑着青驴走在回家的小道上,青驴走路一颠一颠的,颠得他都快睡着了。 原本和姜琰琰在码头辞别,就该是往家里赶的。 家里肉铺今天接了个白水巷的大单子,小林又要上夜校,自家婆娘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没料到,才到了村门口,事儿就来了。 无非就是这家的狗撵了那家的鹅,你家的鸡又吃了我家的菜。 事儿是小,可人家非要个清白,这种事儿哪里能断个明白的,曹献廷被人家请到家里调解,两边都劝,忙活了好一会儿,到家时,月儿都快下西山了。 曹献廷在门口喊了一声“婆娘。” 没人应,厨房里倒是欢声笑语的。 “你爷爷如果喜欢我们家腊肉,我改明儿还做,瞧见外面那大铁桶和柚子皮没,早就准备好了,就是懒着呢。” “嫂子哪里懒啊,嫂子最勤快了。” 哟,这声儿…… 曹献廷撩开厨房帘子,苍天,他看到了什么。 姜琰琰正帮着自家婆娘剁肉呢,细胳膊操着一柄剁肉刀,刀柄油亮,刀锋带着肉沫,上下翻飞,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断骨离筋,灶台下就是一个大竹筐,都快满了,桌边还放着一篓剁完的。 大刀阔斧的切骨头正切得起劲,说话间,两人又换成了牛肉。 牛肉鲜红,得切成两厘米见方的方块,横刀竖刀下去,两个女人扛起了半边天。 曹献廷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 “站在门口干嘛,还不进来帮忙,把肉给腌了。”曹家嫂子瞅着曹献廷撩开帘子的傻样就来气,自家老倌还不如人家小姑娘心疼自己呢。 曹家嫂子指着桌上一柄白瓷瓶:“腌的时候别碰到这瓶子了,这是琰琰给我带的雪花膏,护手的,你瞧瞧你,给我买过这东西没?” 曹献廷委屈:老子的钱不都在你那儿吗? 两个女人一边剁肉,嘴上就没停,曹家嫂子说:“白水巷的袁家老爷子大寿,学了洋人那一套玩意准备在家里头的草坪上举办什么户外烤肉宴,听说,是小袁夫人想出来的主意,是小袁夫人一手操办的。” 姜琰琰:“小袁夫人?” 曹家嫂子:“嗯啊,之前有个原配,给袁老爷子生下了三男两女,后来得病死了,袁老爷子那个伤心哟,一直没续弦,去给夫人扫墓的时候,看到了夫人同父异母的妹妹,姨太生的,不过长得和之前的袁夫人简直一模一样。” 姜琰琰已经猜到后续了:“然后,他为老不尊,就娶回了家。” 曹家嫂子被逗得呵呵直笑,继续说:“因为是姐妹,加上袁老爷子思念亡妻,袁家人都喊新夫人叫小袁夫人,久而久之,大家都这么喊了。” 曹家嫂子瞧着姜琰琰剁了这么久,茶碗都空了,立刻擦了手:“瞧给琰琰给累得,我去给你倒茶。” 趁此机会,曹献廷立刻凑到姜琰琰跟前,压低声音问:“小神婆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窑子里探口风了吗?” 姜琰琰点头:“对啊,探完了。” 设结界,防外人听到屋内的声音;画皮当影,假扮人形;再设点小小的幻术,流香倒流;最后学死者说话,却又不说全,引蛇出洞,这一套下来,姜琰琰行云流水,熟悉到不行。 曹献廷缩缩脖子:“你怎么这么快?那窑子到我家,你飞过来的?” 姜琰琰只笑,也不说话,神婆自然有神婆的办法,和她通神识的除开通灵蚁和干娘九尾狐,又不是没有飞禽,借个力的事儿,有多难呢? 曹献廷又问正事儿:“探得如何?” “自然是探到了。”姜琰琰指着桌上腌了一半的肉,“你这肉是送去袁家?” 曹献廷点头。 “袁家有三男两女,幺女袁枚的丈夫叫什么,你可知道?” “知道啊。”曹献廷道,“师范学校的老师,早些年是个穷书生,是托了袁家的福,才能住进白水巷这样高端的别墅区,小林的夜大今天就是他上课。” “姓什么?” 曹献廷挠头:“忘了。” “这位尚修勉尚老师,就是我要找的人。” 曹献廷瞪大了眼:“老师杀人啊?这怎么为人师表?” “不一定是他杀的。”姜琰琰瞧着曹献廷这样儿,咋咋呼呼的,曹献廷吧,就是爱晃荡的半桶水,不太适合知道太多,“总之,和那女尸是有关系的,我已经和嫂子说好了,明日送肉,也会带着我去,我会借机混进袁家宴席,至于老曹你啊,得记住我托你办的事儿,务必要办好了。” 曹献廷撒了一把盐,继续腌肉:“你都算出来是这姓尚的了,还让我去调查那电话的事儿做什么。” 姜琰琰早晚有一天得被曹献廷气死:“这指控人有罪,是要证据的,你指望着人家自己下跪磕头认错呢。” 快天亮的时候,肉总算是全部剁完了,还用竹签子给串好了,曹家嫂子用几个大托盘给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只等着天亮了送过去。 家里就一头青驴,曹献廷去隔壁家里借了板车和一头骡子,路都还看不清的时候,曹家嫂子就带着琰琰往城里赶了。 再晚一点,板车就不让进城了。 *** 上午九点,白水巷。 袁家,二楼卧室。 寿宴还未开席,下人们已经开始准备,袁家的五小姐正凑在珍珠白梳妆台边挂耳坠子,镶银打底,嵌着一枚成色上好的蓝宝石,和脖颈上同系列的蓝色天鹅形状项链,相得益彰,她理了理头发,看着靠在窗边上的丈夫,半嗔半娇地唤了一声:“还在看什么书,还不过来帮我把礼服的拉链拉上。” 尚修勉起身,一手持书,一手顺着妻子的背脊往下摸,摸到拉链处,轻轻往上提。 袁枚皱眉:“这礼服不是这么拉的,这拉链是细拉链,你得用一只手端着,别把我这裙子给拉坏了。”袁枚出声,尚修勉却没有动静,她抬头看向镜子里,许是恍惚,竟然发现尚修勉眼眸里压着一抹杀气。 夫妻十载,尚修勉表里如一,对外对内都是温和有礼,这样的眼神,让袁枚吓了一跳,她回头,却又看到尚修勉和蔼地笑,不好意思地哄着娇.妻:“不好意思,我一个大男人,不太会,你教我一次,我便记住了。” 袁枚扭头冷哼:“我和你说,你要去湘江学校农村师范部的事儿,我是绝对不同意的,那多远啊,农村多脏啊,你干过苦活累活没有,那个姓何的和姓易的去了不就行了,你一个白.嫩.嫩的书生,和那些乡野村夫一起凑什么热闹。” 尚修勉柔声劝:“枚枚,这次湘江学校的办学,是为了农村的教育,师范老师,义不容辞,那么多师范的学生毕业后都去了,我一个做老师的,应当以身作则。” 袁枚反身抱着尚修勉:“反正不准去。”她昂着头,下巴靠着尚修勉的腰间,撒娇道:“你就是我养的金丝雀,没有主人的命令,你哪儿都飞不出去。” 第18章 白水巷的院子全是仿了西洋的装潢,整得和西洋的联排别墅似的,阔大的草坪,边缘花坛种满了郁金香。 宴席开始了。 中午十点,宾客陆续到场,门口设了签到席,红色的绸缎布铺着,上头红底的册子烫了金,来宾提笔,一边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瞄。 哟,省长都来了,好阔气的场子,自己今日真是没白来。 袁家大少爷正陪着几位贵客指点家中花草,沿着鹅卵石小路,用红砖搭了一排花坛,砖缝接口处用青苔遮挡,一派浑然天成的味道,袁大少爷朝着庭院正中间一株枝干遒劲的梅花指点。 “那株蛇形梅是家父珍藏,从东北长白山挖来的,费了不少人力和物力,原本是挖了十三株,出东北的时候就死了两株,快到湖南的时候,又只剩下一半了,最后是三株种下去,只活了这一株,家父说,这叫做独好,就是说好东西,总是唯一的,只是可惜,现在是盛夏,落了叶子,冬日大家再来赏梅,我给诸位烧一壶夷陵雀舌茶。” “袁老爷子讲究,真是讲究。” 大家啧啧称叹,倒是有一人,不怎么说话。 人散了,袁家大少爷的好友拉着袁大郎就问:“那个年轻人是谁请来的?脸生得很,也不说话。” 袁大少爷压低声音:“省长亲自带来的,张大帅的座上宾,省长的贵客,一个人住在小洋楼,管事的为了他,这几天连舞会都不接了。” 啧啧啧,好大的架子。 闻东并非想要这么大的排场,架子越大,越不方便干活。 这露天的宴席好是好,可现在是盛夏,虽是今日多云,长沙还是热得出奇。 袁家特意从仓库里搬出了几柄白色的大伞,撑开来,勉强造出几分阴凉,男士们都绅士得很,让给夫人和小姐们乘凉。 闻东端着香槟酒的高脚杯坐在廊下的一处长条椅上,靠着椅背,鹰一样的眼神扫视众人,这个位置很好,一抬头,谁都看得到。 人海里,倒是有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水蓝色的褂子,小脚像是踩了风火轮,端着托盘到处跑,做事儿别提多麻利,一眨眼的功夫,都送了两轮餐点。 姜琰琰跑了两轮,这袁家的关系都摸得差不多了,便知道袁家幺女袁枚和姑爷尚修勉还没下楼来呢,想着寻其他路子,一抬眼,便是对上了闻东的眸子。 就说自己怎么自打端着托盘右眼皮就跳个不行,自己和这位半神,还真是冤家路窄。 姜琰琰往托盘里又放了几枚蛋黄酥和香槟酒,朝着闻东就去了。 第16节 “先生,要点心吗?” 闻东看着面前笑得和花似的小神婆,只说:“你挡到我赏花了。” 姜琰琰侧了侧身,站在闻东左边又问:“那要香槟吗?” 闻东没说话。 “先生在看什么花?”姜琰琰顺着闻东的眼神去数,这看的不是郁金香,也不是虞美人,“哟,闻先生看的,是女人花。” 闻东的眼神,正是落在那群躲在大伞下谈笑的夫人和小姐身上。 闻东:“你到底是来盯我的,还是来盯袁家小姑爷的?” “一举两盯不行吗?”姜琰琰狐疑,“半神怎地又知道,我是来盯谁的?” 闻东自然不会说出竹中窥的事儿,他抬手抿了一口香槟酒。 姜琰琰明白了:“曹献廷坏的事儿!” 曹献廷:我不是,我没有,听我说啊。 闻东笑:“我什么都没说。” 姜琰琰“哼”了一声,眼神一直往大门口看。 她原本是陪了曹家嫂子来送肉不错,曹家的铺子在长沙还是有些名声的,那主厨的也客气,特意留了曹家嫂子在后院等点心吃,领路的是个叫九荇的小丫鬟,刚入袁家当差,看着十五六岁,人老实得很,姜琰琰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不多时,连九荇祖宗十八代都快问出来了。 让曹家嫂子缠着九荇小丫头,姜琰琰便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幻化成九荇的模样,顶了九荇的差使,大家看着她的相貌神态,就是小丫鬟九荇,唯独闻东这个火眼金睛,一瞧便能瞧出姜琰琰的真身。 闻东坐着舒坦,可姜琰琰双.腿累得慌,她偷偷靠着墙,托盘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放,支棱着小腿,就开始揉吧。 闻东见了:“你这丫鬟装得可不地道。” “我累了,歇会儿不行?” “行啊,你怎样都行。”闻东搁下香槟酒杯,极其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私下里本就有不少目光打量着闻东,这个高贵又陌生的客人成了开餐前最值得回味的一道甜点。 袁家大少爷瞧着闻东一打哈欠,人就来了。 “闻先生?”袁家大少爷想行握手礼,“久仰久仰。” 闻东抬眸看着他,并未抬手:“你应该没听过我的名字,这次宴席之前,甚至都没见过我,何来久仰?” 袁家大少爷手指尖都僵了,整个人木头似地杵在闻东跟前,些许尴尬,正犹豫要不要收回手的时候,闻东起身,温润的指尖只碰了一下袁家大少爷的手心,算是握过手了。 至少,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人算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握手礼。 袁家大少爷又问:“听省长说,闻先生来长沙是来找故人的?故人可是找到了?可是在宴席上?闻先生的朋友,应该也不一般吧。” “你多虑了。”闻东回头看了一眼姜琰琰,“我这位故人,乡野村夫罢了,还有个讨人嫌的孙女,就不来叨扰了。” 袁家大少爷:“又听人说,闻先生明日就要启程去湖北夷陵了,是公干还是旅游?夷陵可不似长沙太平,路上可得小心。” 袁家大少爷和人精似的,才多会儿功夫,连闻东下一步的行程和具体地点都探清楚了。 “夷陵不太平袁家大少爷又是听谁说的?” “虞家。” “虞家又是听谁说的?” “胡同口的张家。” “张家呢?” …… 袁家大少爷答不出来了,闻东将手中香槟酒一口饮尽,修长的指节端着高脚杯慢慢转动玩弄,意味深长的模样让袁大少爷脊梁骨猝生凉意。 袁大少爷一扭头,对着姜琰琰冷喝:“愣着做什么?给客人添酒不会吗?” 半神不能欺负,就来欺负她是吗? 姜琰琰顶着九荇的样子,不能坏了人家小丫鬟的名声,咬咬牙:“好,我添。” 托盘上刚好有香槟酒,姜琰琰用白色绢布护着瓶口,正要给闻东斟酒,闻东抬手掌心护住杯口:“不必了。” “没眼力见的,还不收回来。”袁大少爷凶斥完姜琰琰又笑脸对着闻东,“闻先生,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吩咐。” 原本是句客气话,闻东却抬手指着姜琰琰:“这小丫鬟看着挺乖巧的,让她给我捏捏腿。” 姜琰琰眼睛都圆了,自家爷爷她都没给捏过。 袁大少爷点头:“还不快去。” 姜琰琰慢慢蹲下身,抬头挤出几丝笑:“先生吃力吗?要什么力度的?” 闻东:“你看着捏,我看着感受。” 嗯,这可是他说的。 姜琰琰上了手,闻东的小腿匀称精壮,捏起来有些费力,姜琰琰使了吃奶的劲,可闻东还跟个没事儿似的,换了常人,早就该哭爹喊娘了。 闻东:“没什么力气啊,袁家没给你吃饭吗?” 姜琰琰失策了,眼前这人,道行比她高了千年,自己的把戏,怎能顶用? 袁大少爷立刻道:“要不,给先生换个人,我父亲有位专职的推拿师,手法很是不错。” 闻东摇头,眯着眼睛靠着椅背:“不必,就她了,千万不要换人。” 袁大少爷强行的套近乎在闻东这儿屡屡受挫,好不容易背过身走了,姜琰琰正要停手,闻东便道:“你没发现,袁家五小姐和姑爷一直没出现在宴席上吗?” “自然是发现了。” 姜琰琰揉了揉手腕,才松懈半分,便瞧见袁大少爷在远处盯着两人呢,自己一停,人家就要过来的样子,自己在和闻东说案子的事儿,引了袁大少爷过来,岂不是没事儿找事? 姜琰琰憋了一肚子的气,漫不经心地继续捏,又问:“我问过袁家的人了,袁家五小姐出了名的爱美,每次宴席必迟到,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他们都习惯了,袁家五姑爷是个好脾气的,次次都陪着她。” “不错,你还知道什么?”闻东睁开眸子,自上而下看着姜琰琰,小姑娘的睫毛又密又长,就是这眸子里带着一股子怨气,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在赌气,这副模样,闻东竟然不觉得讨厌。 要她说她就说? 姜琰琰反问:“那半神又知道些什么?” 闻东倒是不遮掩:“袁家老爷子,半个省城的大官都是他的学生,一个不入仕却已经超神的存在,最喜欢的,是走廊下那株蛇形梅,袁家大女儿,替袁家打理生意二十载,如今四十,还未出嫁,袁家大少爷一心结交达官贵人,手段圆滑,老三老四不太清楚,幺女袁枚,二十八岁,丈夫是入赘,两人一直住在袁家,下人们对这位五姑爷评价都不错,说是能忍他们小五小姐的人,脾气那都是顶好的,就这些。” 和姜琰琰知道得也差不多。 “半神打听得这么清楚,今日来,是来抓人的,还是来吃肉的?”姜琰琰提了个心眼。 “省长邀请,我不得不给人家一点面子,”闻东摊摊手,“我知道你们姜家有自家的本事,而且我说过,这份功德,我不会抢,当然,如果你非不要,非要硬塞给我,我也是不抗拒的,我记得有人说过,肉渣再小也是肉嘛。” 姜琰琰起身,拍拍手:“谁要塞给半神了。” 她今日来,是要做正事儿的。 姜琰琰转身就走,袁大少爷瞧见了,立刻追过来想要训斥,闻东却忽而伸手一拦,笑着解释:“我饿了,让小丫鬟去小厨房去给我取一块杏仁饼。” 下人们都在庭院,小花园没有人,姜琰琰沿着小路一路绕过来,抬头便能看到二层的窗户口开着,砖红色的墙上布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一直蔓延到了窗户口。 姜琰琰手贴爬山虎下端一叶,藤蔓有灵,可传音通话,姜琰琰已经送了通灵蚁去渡劫,如今身边没人探消息,这爬山虎倒是个好物。 屋内的声音顺着藤蔓传到姜琰琰的神识,没有人声,只有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东西摔在地上,闷闷作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到了,单身的你们,还好吗? 第19章 姜琰琰微微皱眉,脚下一踩,顺着爬山虎轻盈一跃,攀上窗口。 房内,袁枚被尚修勉压在身下,尚修勉双手掐着袁枚白皙纤细的脖颈,袁枚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小脚猛地踹了两下,大红色的皮鞋敲在床柱上,当当作响。 姜琰琰从腰间摸出一柄藏好的短匕首,自窗口跃进屋内。 下一瞬,匕首自尚修勉背脊刺入,非致命伤,却足以让尚修勉痛得松开手。 尚修勉哼了一声,登时倒在床上,后背的匕首正中肩胛骨,让他动弹不得。 袁枚护着脖子缩到床头,指着尚修勉对着姜琰琰大喊:“他!他要杀我!” “并非是他想杀你。”姜琰琰单手擒住尚修勉的下巴喉结处,尚修勉的脸色很难看,方才还是杀红了眼,现在又是失血的白,姜琰琰摸到喉结下方一处微小的凸起,转头问袁枚:“有刀吗?” 袁枚指了指放在梳妆台上一柄修眉刀,刀口只有拇指大小。 嗯,也够用。 姜琰琰手持修眉刀,顺着尚修勉喉结下方一刮,此处靠近大动脉,姜琰琰可不想尚修勉就这样死了。 只是一挑,皮肉里突然窜出一个黑色的线虫,姜琰琰拇指食指一合,抓了个正着,挑出黑色线虫,往提给袁枚看了一眼:“是这玩意在作祟,黑线蛊虫,迷人心智,他怕是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袁枚脸色惨白,方才两人还好端端地说话呢,自己不过提了一下湘江学校办学的事儿,尚修勉就突然发了狂,两人隔着近,尚修勉抬手就勒住了袁枚的脖子,袁枚来不及呼喊,且下人们都在前头的草坪上忙宴席的事儿,无人注意二楼的动静。 袁枚也不是吃素的,抬腿就往那个尚修勉胯.下踹。 尚修勉虽是男子,可行动莫名地诡异,直手直脚,像是一个被提线的木偶,袁枚还能应付些时候,可一要呼救,都被尚修勉给捂上了嘴。 两人周旋了许久,袁枚体力不济,还是被尚修勉压在了床上,若非姜琰琰及时赶到,现已挺尸床上了。 袁枚立刻开了门,奔出门去喊人,姜琰琰将黑色线虫搁在了梳妆台上一个空置的玻璃瓶里,转头看着慢慢恢复血色的尚修勉。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姜琰琰开口:“你后悔吗?” 尚修勉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他直挺挺地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脖颈处还冒着血,他透过床脚对面的珍珠白梳妆台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看到十年前衣衫褴褛的自己,他背着一个遮雨的书笈,拖着一个旧板车,四根竹架子支着,铺拉着一张半旧的防水布。 他满脸雨水地回头看板车上病重的老娘,无力的安慰道:“娘,等进了省城,您的病,肯定能治好的。” 尚修勉常想,如果没有在城门口遇到载着袁枚的那辆黄包车,他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袁家出钱,让老娘住进了最好的医院,一日三餐是在老家都不敢吃的白米饭,米饭下还卧了一个鸡蛋。 袁枚说,医院的账单,吃住的开销,都不用还。 尚修勉明白,这钱是不用还,这情,他得还一辈子。 尚修勉答应袁枚,他会用一生来偿还,彼时袁枚开心地伸手揽上尚修勉的脖子,娇嫩的小手箍着尚修勉的后颈,不老实地在他耳畔的碎发边撩来撩去。 “我就知道你喜欢我。”袁枚那时候笑得很开心,“你放心,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继续读书,我让我爸爸给你出钱,读最好的师范大学,你毕业了,想当老师就当老师,不想当老师,还可以跟我大姐学着做生意,我都依你。” 老娘活过来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刚烈得跟块花岗岩一样的尚修勉却变了。 第17节 这不是袁家的错,也不是尚修勉虚荣。 怎么说呢,尝过了白米饭的乞丐,再让他回去吃糠咽菜,也会觉得糙喉咙。 楼下。 闻东坐在廊下的长条椅,看着远处的袁大少爷听了一管事的来报,眉色立刻拧紧了,笑容僵在脸上,手脚忙乱地又跑去找了另一边的袁家大姐,两人埋着头,一路商量带小跑,直奔了屋子里去,末了,还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管事,关上了屋门,不让其他人看到或者进来。 闻东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多云转小雨,远处的云像是被墨染了一般,黑压压地往这边赶。 要下雨了。 *** 二楼卧室。 袁枚披了件白色蚕丝袍子坐在靠窗口的单人沙发上,姜琰琰站在她跟前,冷眼盯着床上的尚修勉,手边的圆桌,搁着那装着黑色蛊虫的玻璃瓶,蛊虫离了人体,渐渐失去活力,只偶尔蠕动一下,证明自己还没死。 袁家大姐先推门进来,看到床上的人,眉头一皱,便是来问袁枚是否还好。 袁枚神色淡淡的,也不怎么说话,袁家大姐看着姜琰琰,此时的姜琰琰已褪.去了障眼法,两溜麻花辫垂在肩头,水蓝色的褂子朴素半旧,瞧着,不像是客人。 “你是?” 姜琰琰答:“一村姑。” 说完,姜琰琰又觉得这称呼莫名的熟悉,没人敢这样唤她,除开闻东。 袁枚开口:“是这位姑娘救下了我,若非她及时赶到,我已经被这个畜生掐死了。” 听到“掐死”二字,刚进来的袁家大哥怒气陡生,一掌打在尚修勉的后脑勺:“你这没良心的,我袁家待你这么好,你欺负我妹妹。” 袁枚伸手,拉了拉袁家大姐的衣袖:“爸爸知道了吗?” 袁家大姐摇头:“还没告诉他,宾客都在,怕他担心。” 袁枚点头,又拦下朝着尚修勉舞拳头的袁家大哥:“大哥,别打了。” “怎地,你还心疼他?” “留他一命,我还有话要问他呢。”袁枚垂下眼神,黯淡无光,转头又说,“我现在累了,待会再问吧。” 袁家大姐护着幺妹,手臂圈着袁枚的肩膀,平视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又问:“姑娘贵姓?” 姜琰琰瞧着她,嘴唇微动:“姜,葱姜蒜的姜。” “谷山村的那位?” 姜琰琰没说话,袁家大姐唇角在颤,眼眶边缘不知何时弥漫上一层淡淡的红色:“我之前,有位姐妹,也姓姜,也住那儿,长得,和姑娘有几分神似,不过,年纪对不上,我十八岁认识她的,那时候,她也才十八.九岁,现在算起来,应该也是四十出头了年纪了。” 姜琰琰笑了:“那必然不是我了。” 袁家大哥些许不耐烦,指着尚修勉便说:“还啰嗦什么?牛局长就在外头呢,让他喊了人,把这混账送进局子里去,老子让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不可。”袁家大姐止住,“家丑不能外扬,让长沙城里的人知道袁家的姑爷要杀妻,那风凉话就能戳断咱们袁家的脊梁骨了,这事儿,先不能闹开了。”继而又补上一句,“更不能让爸爸知道。” 袁家大姐扫过窗边的姜琰琰,这丫头看着机灵得很,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丫头就只盯着桌上的玻璃瓶看,目不转睛的,像是耳朵边上打雷都惊扰不到她,可越是装作听不到的人,总是知道得越多,袁家大姐不得不提了个心眼,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姜姑娘。” 姜琰琰收起瓶子,快速揣在袖笼里,五指粗的瓶子搪塞进去,像是没影了一样,袁家大姐瞧着姜琰琰袖口平坦坦的,鼻翼轻轻抖了一下,便是听到姜琰琰说道:“我自然什么都不会说,条件就是……我得把这人,带回警察署。” 合着还是要抓人。 “姑娘是警察署的人?”袁家大姐问。 姜琰琰起身收拾东西,当着袁家大少爷的面就扒拉尚修勉的后背看伤势,那匕首插得虽然深,可姜琰琰瞧准了插的,避开了要害,不过胸腔积气,肋骨损伤是免不了了,不乱动,问题就不大。 “算是吧。”姜琰琰翻了一下尚修勉的眼皮子,下眼皮隐晦地藏着一缕黑线,不注意看还真瞅不清楚,她抬头对着袁家大少爷说,“如果要逮捕令的话,稍晚会有人送来的。” “不是。”袁家大少爷眉毛一高一低,“警察署招女警察了?合着你们知道这畜生今天要作乱?你们既然知道,就任由着他来?我妹妹的命可金贵着,警察署就是这样办事儿的?你们牛局长还在外头呢,你哪个分队的?啊,小小年纪,目无王法了都。” 袁家大少爷一连串的嘴炮突突突地往外炸,姜琰琰没这个耐心,提起尚修勉的领子就把他从床上拖起,袁家大少爷夺步一拽,抓住了尚修勉的胳膊。 那柄匕首还插在肩胛骨呢,尚修勉痛得哼了一声,袁家大少爷冷声说:“你还好意思哼哼。”继而对着姜琰琰,“我怎知道你是来抓人的还是来救人的?若你和这姓尚的是一伙的,一个行凶,一个假装救人,计划败露,就挟了他逃了,我妹妹受的委屈,谁来抵债?” 门外,忽而现出一个人影,不知他何时来的,总之,出现得很是及时。 “这位姜姑娘,是我的人。” 袁大少爷回头,立刻咧开嘴道,僵硬的笑容十分官方:“闻先生,您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写了两天很甜的,齁甜齁甜的那种,甜到不像我自己的那种,有些人,看着只是日更三千,实际上,已经背地里煮好大锅饭了,努力存稿ing…… 话说,是不是我最近不浪了,你们都不留言了…… 二棠挥着小手绢,来啊小可爱们,喝茶还是买铺? 第20章 姜琰琰和闻东把人带走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正是最热的时候,袁家大姐和袁家大少爷亲自在后门,看着尚修勉被警察署的人带走。 袁家大少爷为了今日的宴席,抹了不少发胶,天气热,发胶都变得黏黏糊糊的,他转头看着闻东,纵然穿着长袍,额头上却一点儿汗珠都没有,干净清爽。 杜秋明带了一套家伙事儿过来,不需姜琰琰操心,她只站在旁边,看着二狗和老烟枪两个人一前一后押送尚修勉,退了半步,想要给人家让个位置,不小心,便退到了身后闻东的怀里。 姜琰琰回头:“闻先生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闻东笑:“凉快。” 姜琰琰瘪瘪嘴,自己这天生阴命万中无一的特点,难道就是给半神当大冰袋的? 人虽然是带走了,可袁家大姐特意嘱咐了三个条件:一是,此事不能闹大,袁家五姑爷持刀伤人,不是光彩的事儿,纵然是警察署要审问,也不能对外人泄露半个字;二是,今日是袁老爷子的大寿,宴席结束之前,不能让袁老爷子知道;三是,就算真要定罪,这尚修勉犯的错,也得经过袁家这边。 第一第二都好办,面子和人情,始终都是要成全的,可这第三,有些干涉公务的味道了。 杜秋明听了,略微为难,还是闻东解了围,回了四个字:“尽量,再说。” 袁大少爷安慰自家大姐:“大姐,你就放心吧,牛局长那是咱爹的学生,还帮着别人不成?” 袁家大姐干咳了一声,眼睛朝着袁家大少爷瞪了一轮又一轮,都要瞪出火星子来了,袁家大少爷才自知失言,纵然袁家关系庞大,也不是四处能说的,不然成什么了? 从袁家后门出去,就是白水巷的后街,平时几乎没有人走动,后街靠着一条小水沟,正是当时闻东和姜琰琰钓出尸体的地方。 之前杜秋明带人清场留下的警戒线带子还在,绕着柳树虚掩了一圈,某处没缠紧,落在了地上,偶尔起风,随风飘零,看着挺凄凉。 杜秋明给尚修勉罩了一个麻布头罩,还不解气,特意姜头罩的拉绳给拉紧了一些,大热天的,不闷死他也热死他。 呸,人面兽心的家伙。 杜秋明在心里头骂得爽利,瞧着闻东和姜琰琰已经并排从后门院子里走了出来,立刻伸手指了指停在街口的一辆黄包车,对着闻东道:“知道闻先生今日也来了,特意准备了车,闻先生,请。” 姜琰琰瞅着天叹气:“到底是贵客啊,出门都不要靠脚的。” 杜秋明:“我又不知道小神婆你也在。” “罢了,我两条腿走起来也快得很,需要这个?”姜琰琰好久没坐过黄包车了,上一次,还是虞家请了她去改风水,簇新的黄包车,拉杆被刷得黑亮黑亮的,遮阳棚子一拉,一片阴凉,就连靠背都泛着一股好闻的味儿。 姜琰琰欲走,袖子一紧,回头一块,闻东两指轻轻扯了扯她袖子:“一起。” “不好吧。” 闻东又说:“不然,我热。” 姜琰琰顿足不前,闻东故意激将:“怎么,你不敢?怕我吃了你?” “这车能坐两个人?” “没事,你瘦。” 行吧,能不动腿的时候,姜琰琰连嘴都不想动,安安静静坐上黄包车,拉扯的车夫把拉杆一抬,提溜地就往警察署跑。 闻东就坐在边儿上呢,两人挨得挺近,闻东的袖子贴着姜琰琰的手腕,路过那小水沟的时候,姜琰琰忍不住看了一眼,耳畔忽而传来闻东的声音:“明天中午十一点的船,出发,去夷陵,船票我已经让阿毳送去给你爷爷了。” “哦。” “不激动?” “我需要怎么激动?” ——不就是出趟远门吗? 闻东看着她,郑重其事地道:“长白山万灵洞的九尾狐狸是你干娘吧,姓胡,专门替我办户籍文书的。” “嗯?” 闻东又道:“每次我修功德,她都求着要跟在我屁.股后头学,我都不让,如今你越了你干娘的辈分能跟着我,你不觉得荣幸吗?” 姜琰琰回眸看着闻东,眼睛眨了眨:“不觉得。” 闻东:…… 得,自己就不该和这个小骗子多说。 姜琰琰想了一圈,问:“那阿毳是怎么跟着半神的?” “早些年,我从捕兽夹里救下来的,他为了报恩,非要跟着我,我也说不需要啊,可他死心眼,非要跟非要跟非要跟,我也没办法。”闻东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一股子松懒劲上来了,闻东半打着哈欠说,“这些年,我也算是救过不少人。” “为了修功德吗?” 闻东瞥了姜琰琰一眼,这小丫头的脑子里塞的东西还真局限,完全没办法理解他的境界。 “我这叫慈悲为怀,”闻东纠正姜琰琰的“错误认知”,又感慨说,“当时我刚和天帝定下契约,需修一百年的功德,心有不甘,那时候,年纪轻,性子傲,想着我本就是半神,还得屈尊降贵,帮助凡人,他们也配?” “可某日,我站在京城的望楼上,看着百家灯火,随着宵禁的梆子一点儿一点儿熄灭,像是群星散场,天地徒留我一人,怃然明白一个道理,凡人一生,寥寥几十年,或喜或悲,生老病死,不管生前荣华还是一生贫潦,死后都是同归一处,可有些东西却消磨不散,亘古弥新。” “是神?” “不是。”闻东拖了一个长音,他看着姜琰琰,语气掷地有声,“是人间道义,是长久的太平,是秩序,是公正,是我们作为神需要守护的东西。” 姜琰琰抬手指着被押送走在前头的尚修勉:“正义不正义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姓尚的,就算是送进了警察署,春柳的事儿,他要是一口咬定和自己没关系,从现有的证据看,也定不了他的罪,半神,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所要守护的正义和公道,怎么维护?” 闻东抬头,天上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细蒙蒙的雨水落在脸上,带着夏日独有的温热。 “这份功德,既是你的,自然是你解决。” *** 警察署门口,蹲着一个人,戴着顶草帽,遮住面容,双.腿扒拉得很开,蹲出了一副地老天荒的架势,他张口就说是来找人的,可警察署的门卫也没见过这人,怎能让他随便进去? 瞧见杜秋明一行人过来,这人立刻起身,奔着杜秋明就去了。 “表哥,诶,这边这边。” 第18节 杜秋明瞅了一眼,眉头拧得和麻花似的,快步走过去,拉开他就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做什么事儿的你不知道啊,还敢过来,这声表哥我可担待不起,你.妈都带着你改嫁多少年了?” 田三笑:“这改嫁多少年,您也是我哥嘛不是。”田三眼睛贼,一眼便瞧见二狗和老烟枪押着一个人,这人头上还蒙着麻布袋,整得和重大嫌疑犯似的,凑过身又问,“表哥,这是……办案子呢?” 杜秋明不耐烦了:“我不办案子难道拉皮条吗?” 田三知道杜秋明瞧不上自己,转身就和二狗打招呼:“哟,狗子又高了,记得我不,拜师那天,我还来给你送了大公鸡。” 二狗别过头,也不想理他,送什么大公鸡啊,那是窑子里的人被抓进局子里去了,这货想托了关系把人捞出来,带了只被阉过的宪鸡走关系,刚好遇上二狗在拜师。 姜琰琰下了黄包车,走在闻东后头,闻东回头,看到姜琰琰往田三那边看。 “怎么了?”闻东问。 姜琰琰嘴角轻轻一抿:“这人,我认识。” 眉姐的人,窑子里的搭头兼打手,这若不是眉姐心虚了,怎么会派了田三过来。 姜琰琰问闻东:“你家的阿毳,能借我用一下吗?去探个消息就回。” 闻东:“你不是有通灵蚁吗?” “送去渡劫了。” “去探哪里?” 姜琰琰也不遮掩:“河边那间小茅屋。” 哦,倒是和闻东猜得不相离,闻东点头,算是答应了。姜琰琰混在跟前问:“半神是怎么和阿毳联系的?也是通神识?” 闻东道:“各家有各家的秘法,你怎么学了曹献廷的那一套,贼眉鼠样的喜欢瞎打听。” 说到曹献廷,今日本是要留在警察署查那桩电话的事儿,现在,应该也还在警察署才对。 想啥来啥,曹献廷听到外头的动静,在大门口的毛玻璃门那儿冒了个脑袋,瞧着是杜秋明带了人回来,野兔子似地奔了出来,余光扫到了姜琰琰,没问和小神婆问好,心里头兀地凉了一半,手指硬邦邦地指着被蒙着布袋的尚修勉:“这人谁啊?” 杜秋明趾高气昂:“杀水沟女尸的那个凶手。” 曹献廷又问姜琰琰:“你帮着抓的?” 怎么说呢…… 姜琰琰:“算是吧。” 登时,曹献廷眉毛便竖起来了,这种大功劳小神婆不给自己,倒是便宜了杜秋明这个损色。 曹献廷还没开口,姜琰琰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主动说:“说了多少次了,只是和那女尸有关系,还得审呢。” 杜秋明眼神朝着二狗和老烟枪一抛,示意两人先把人带进去关好了。 田三听到水沟女尸的事儿,眼神一圈一圈地转,拽了一把杜秋明的袖子便问:“女尸?什么女尸?死人了?凶案啊。” 杜秋明嫌弃地撒开田三的手:“我不办凶案,我去抓嫖子,你乐意吗?” 田三眼睛直勾勾地又往尚修勉身上看,灰蓝色格子纹西装,黑色的手工牛皮皮鞋,这人穿得不错啊。 “那人是凶手?”田三又问。 杜秋明不想答,转头就进了局子里,闻东和姜琰琰跟在后头,田三不敢进去,伸了个脑袋对着里头的杜秋明喊:“表哥,改明儿我再来看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闻东(傲娇脸):我发现我不能跟小骗子聊高深的,她跟不上我的境界 第21章 尚修勉被姜琰琰戳了一刀子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要审案子,也得把伤口给处理了。 姜琰琰戳的刀子,她清楚得很,手压伤口,微微倾斜七十度角一拔就能拔.出.来了,毕竟她就是那样给插进去的,不过人家杜秋明抓着人了,便是有了底气了,架子也跟着端起来了,也不让姜琰琰碰,让二狗找了间空的办公室给姜琰琰和闻东待着,就找了法医过来处理。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审讯室里的法医冲出来喊人:“再多拿些止血棉过来,血止不住了。” “你不进去?”闻东在走廊里问姜琰琰。 “急什么,审不出来了,自然会有人来找我。”姜琰琰阔步走,看着迈的步子极大,走起来却是横七八扭,左右晃荡,走了半天,还不如闻东直线迈腿来两步走得快。 “你不舒服?”闻东问。 姜琰琰小脸微微发白:“这个问题有点不尊重我?我怎么可能不舒服?” 闻东:“你脾气挺犟。” 姜琰琰:“姜家特色,只传女不传男。” 闻东瞧着姜琰琰的状态着实不对劲,可小姑娘面子比天大,姜琰琰这是硬撑着装大爷,闻东摇摇头,不和她争辩,随她扶着墙走,只在后头盯着,省得她一脑门子栽下去,自己还得扛她回去。 警察署前年刚翻新过,找人里里外外都刷了一层白腻子,走道里的墙壁白得发亮,偶尔有一些突兀的污浊,深浅棕色交替混着,姜琰琰不用凑近,就知道是血迹干涸留下的痕迹。 许早之前,有句老话——“衙门口朝前开,有理无财莫进来。” 姜琰琰见识过警察署搅稀泥的本事,这件案子事关她的功德,她得多多看顾着,不过闻东反复说过许多次,这是姜琰琰的事儿,和他没关系,嘴上说着,可次次关键的当口,闻东都出现了。 半神愿意跟着,也没瞎捣乱,姜琰琰没道理非得赶人家走。 办公室条件还算是不错,靠窗的地方有张沙发,铺着白色蕾丝罩,一张单人的一张双人的,姜琰琰进去,立刻捡了位置大的双人沙发坐下,靠着沙发扶手,姜琰琰闷头就睡。 没多时,闻东也进来了,见了姜琰琰睡在沙发上,也不避嫌,顺着姜琰琰旁边坐下,旁边的沙发一下陷,姜琰琰浑身一弹,睁开眼一瞧,闻东坐得端端正正,姜琰琰也跟着直起身子,靠着沙发背,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倒是好了许多。 闻东想问是不是好些了,一想到姜琰琰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憋住了,转移话题,问了另一件事儿。 “你和袁家那位,似乎认识?” “什么?” “袁家大姐袁琳。” 姜琰琰扭过头,换了一边,背着闻东,只露了个耳朵给闻东:“算认识吧。” “那为什么又装作不认识?” “我装了吗?”姜琰琰直起身子,“我只是没当面承认我认识罢了。” 闻东支起手,手托着下巴:“袁家大哥市侩,袁家大姐精明,从他俩手里带走一个尚修勉,都不容易,如果说袁家大哥是给我面子,没有阻拦,那袁家大姐这么强势一个人,我这点面子,应该是不顶用的,她应该是看在你的份上,对吧。” “我可没那么大脸。” 话说完,宁静了好一会儿,姜琰琰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闻东那双棕黑色的眸子,眸子往下,鼻梁似利刀削过,又挺又直,半神这修炼的皮囊,还挺好看的。 “你撒谎的时候,眼睛眨得比平时快些,闭着眼睛眨眼呢,睫毛就会抖,你刚才睫毛抖得和筛糠似的,”闻东笑,“你这个小骗子。” 姜琰琰索性不睡了,直言道:“袁琳算是我姐们吧,前任姐们,”瞧着闻东来了兴致,姜琰琰预备寥寥几语带过,“我这人命硬,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十年前,袁琳十八岁吧,和我认识了,我俩关系挺好的,过命的交情,可时间久了,她被我克了姻缘命,谈过好几桩婚事都黄了。” “她那时候看上一个姓郭的,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那年10月,长沙筹谋一场大事,那位郭先生也在其中,结果被人告密,一帮人全被捕了,她的那位心上人,也不知所踪,领头的从长沙逃到了上海,还有一个主事的逃去了广西,袁琳就跟着一路打听,偷偷派了两拨人分别去沪粤探消息,后来听说,醴陵车站被抓了两个,有一个,当场摔下站台,死了。” 姜琰琰看着闻东,眸子上似蒙了一层水雾:“袁琳的那位心上人,老家就是醴陵的。” “你觉得是你的命格克了她,也克了她的心上人?” “我倒是希望不是。”姜琰琰耸耸肩,面容有些僵硬,“可谁知道呢,我爷爷也说过,我这命格,一般人担待不起,凡人走近了总是会倒霉,我偏不信,对着袁琳互相掏心窝子,这不,掏出事儿来了吧。” 姜琰琰叹了口气:“后来,我替她寻到了她心上人的冤魂,想办法让冤魂入了袁琳的梦,化解袁琳的心结,她醒来后立刻找了我,哭了一整天,我这姐妹当得不靠谱,袁琳多强大一姑娘,指不定心里早就忘了那姓郭的,我偏要勾起她的伤心事,自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人家不理你了?” “自然是我不理她了。”姜琰琰语气轻飘飘的,声音出口像是没根的浮萍,飘来飘去,“我自然,也是说了些狠话的,我克了人家的姻缘命,让她这辈子都孤家寡人,谁知道,我继续和她来往还会克了她什么。” 闻东感慨:“天煞孤星啊。” 姜琰琰心态好,跟着唠了一句:“是吧,世间罕见吧。” 闻东慢慢回头,透过玻璃窗看着外头蒙蒙细雨,雨点小得像是水雾,在夏日闷热的空气里随风左摇右晃,不成形状,这雨虽是下下来了,但不成气候,来的路上,还有人担心地说,这才发完大水,又下雨,别是又来一波,可经不住了。 “阿毳来了。”闻东说。 姜琰琰跟着回头,这窗户正对警察署的大门,外头有来往的黄包车和打油纸伞路过的行人,唯独没见到阿毳。 办公室的门开了,阿毳站在门外,独自一人,对着闻东点头:“先生,人已经带到了,交给杜队长了。” 闻东点头,又问:“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阿毳挠头:“杜队长……审不出来,曹知事……嫌杜队长问法有问题,两人好像又吵起来了。” 这个“又”字是个精髓,曹杜之争旷日持久,两人吵架那是常有的事儿,警察署的人都习惯了,杜秋明在警察署调性挺高,曹献廷比杜秋明会做人,还没当上自己筹谋已久的副局长,逢年过节就开始给警察署送腊肉了,真在警察署里干架,也是平分秋色,谁也占不到便宜,谁也吃不了亏。 只是此时正值办案子的节骨眼上,两人还闹腾,姜琰琰最是不爽。 阿毳引路,姜琰琰才到审讯室门口,就听到杜秋明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个阶。 “不审了不审了,谁都别审了,半桶水晃荡当自己包青天呢,也配?” 姜琰琰推开门,凑前看,杜秋明身上别着的枪带歪了一半,曹献廷站在桌子对面,面红耳赤,见到姜琰琰来了,犹如看到救星,拉过姜琰琰,脸色拽上天:“人是小神婆找到的,也是小神婆抓的,杜队长带着两个人去捡了个现成的,踩在人家肩头立功,还这么狂,口气真大啊。” “小神婆你说,谁来审。” 姜琰琰环视屋子里,除开被关在隔间里的尚修勉,这屋子里还多了一个人,是刚被阿毳带过来的眉姐。 不同于往常,眉姐换下了在窑子里那件玫红色短旗袍,着了一身灰色暗纹的长褂子,头上缠着黑色的纱巾,从后脑勺一直绕到脖颈,独露出一双顾盼忐忑的眼神,姜琰琰偏头看着她,两人对视之际,眉姐飞快地挪开眼神,看着墙角的那株红掌,红色的花叶,鲜艳得像血,眉姐看着心里难受,又挪开眼神,低着头,谁也不看。 “我来审吧。”姜琰琰道。 “呵,你会吗?”杜秋明斜着嘴巴冷笑。 姜琰琰看着桌子上的笔墨,笔头上的墨迹几近干涸,看来这么长时间,尚修勉还真是什么都没说。 曹献廷给姜琰琰加油打气,瞪眼瞧着杜秋明:“小神婆不会,你会?不就是让人把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儿写下来,画押存档吗,小姑娘都比你厉害。” 姜琰琰没接曹献廷的话茬子,曹献廷这人,满嘴跑火车,为了撒气,把姜琰琰给捧成了天皇老子。 姜琰琰门清儿呢,杜秋明和曹献廷,放一块能吵上三天三夜。 姜琰琰只问了一句:“尚修勉的伤,还能支撑到审问完吗?我可不想审到一半人死了。” 杜秋明没说话,曹献廷应了句:“放心吧,法医说了,那刀插得准哩,一点儿要害都没伤,如果不是取刀的时候,杜队长咋咋呼呼的在一旁瞎说话,也不至于出那么多血。” 杜秋明张口欲反驳,被姜琰琰出声止住:“那就好,”快手一挥,操过厚厚的审讯录本子,“问了啥,就写这上面是吧。” 杜秋明憋着嘴:“你单独拿张纸,万一写坏了我这一本都不能用了。” “也行。” 杜秋明审不出,没道理还强撑着硬审,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他是个明白人,这轮事儿过了,也晓得姜琰琰是有两把刷子的人,心性高不能当饭吃,该摁头示弱的时候,来两句嘴炮就差不多了。 临出门,杜秋明特意指了指审讯室里的门锁:“这门里头一道锁,外头还有一道,是防止审讯过程有人不老实的,你如果要出来,得吆喝一声。” 曹献廷:“行了,啰啰嗦嗦的,耽误小神婆审人了。” 第19节 人走了,桌上茶水还没凉,姜琰琰隔着铁栅栏看着里头被裹成半个粽子的尚修勉。 虽然大出血,可法医眼疾手快,处理得当,为了防止尚修勉乱动造成的伤口二次伤害,束手束脚的铁链子上还温柔地缠了一圈纱布,免得那铁链子弄伤了手腕脚腕。 尚修勉垂着头,眼皮子快低到了腰上。 姜琰琰打开铁门,进了屋子,从袖笼里摸出那枚脚环,忽而一松,一缕红色丝线把脚环垂下,角度刚好,就在尚修勉的眼前晃荡。 “这个,你认识?” 尚修勉没说话,一动不动,和死了一般。 姜琰琰又道:“窑姐春柳,两年前,认识了一个教书先生,那先生家里有钱,两人生了情谊,先生就说要替她赎身,显示给了一半的银钱,之后却不知所踪,春柳一直在窑子里等,等到被诊断有了身孕,等不到人,窑子里的妈妈就把她卖给了一个炼蛊的人手里,百般折磨,最后惨死。” 丝丝冷气窜进尚修勉的脑海,像是数百根银针一起扎着他的穴位似的。 “卖她的,就是隔壁那位眉姐,骗她的,是尚老师你吧。” 尚修勉微微抬起头:“神婆,也管起家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相总是有些沉痛,大家要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 ——酒.正能量作者君.棠 第22章 姜琰琰蹲下身,收起手里的脚环,忽而抬手,碰了一下尚修勉喉结下处的伤口,尚修勉痛得龇牙咧嘴,眼神恨恨。 “你去过河西边上那座小茅屋吧,不然,你怎么会染上黑线蛊虫这种邪门的玩意?”姜琰琰直戳尚修勉的痛处,“春柳被送到那小茅屋里的密室之后,你去过,对吧。” 尚修勉挪开眼神,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 “你是去干什么呢?啧,让我好好想想。”姜琰琰转头盯着尚修勉,“敢养黑线蛊虫,用怀孕女人滋养虫卵的,并非常人,这样的人,你能从他的住处全身而退,要么,是送‘货’的,要么,是下订的。” “你一个老师,手里怎么会有货呢?你是去下订的,对吧。” “养蛊的人卖的是蛊,你买蛊,是想去害谁?”姜琰琰双手交叉,右手食指敲着左手的手臂,“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你身上的黑线蛊虫,应该是你曾经的卖家下在你身上的,这种蛊虫,摄魂迷神,这蛊虫还是幼虫,尚未成气候,若是成了气候,你便是人家的提线木偶,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是抓了你,可我也救了你。” 尚修勉的声音喑哑得像是被踩瘪了的喇叭,他一说话喉咙就痛。 “那个人,我也不认识,应该是外地来的,口音,不像是长沙本地人。” 尚修勉这句话说得像是在配合,可姜琰琰要问的信息,一概没说,就连养蛊人的信息,也模糊不清。 尚修勉还在和姜琰琰兜圈子呢。 “你去密室里做什么?”姜琰琰逼问,“你当时是知道春柳当时被卖到密室里当蛊壤,还是不知道?” 尚修勉抬头,声音喑哑得可怕:“有什么分别?她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打电话来警局报案的人,是你吧,有人查过打来电话的时间,上午的十点十分,有电话的地方,在长沙还是挺好排查的,你不可能在袁家报案,太明显了,接电话的人说,你没留下姓名,但是听到电话的那一头,有人敲门,还喊了一声老师。” “你是在师范的教室办公室里打的,十点十分,应该刚好是学生下课的课间,你利用这个时间,快速回了教师办公室,趁着其他老师下课还没回来的时候,打电话报警,你想让警署局的人铲掉蛊虫密室,是想做什么?毁灭证据?还是良心发现了,想让我们找到春柳的下半具尸体?” 姜琰琰问了许多,尚修勉还是一句不回,外头忽而响起敲门声,沉闷得像是铁锤击石,间或传来曹献廷凄凄惨叫:“张大队长,里面在审案子呢,当真在审案子呢。” 姜琰琰立刻靠着门,杜秋明说过,这门有两道锁,她飞快地栓上里头这道,外头的人一阵鼓捣,钥匙开不了门,朝着大铁门下面猛踹。 “里面的人,把门打开。” “杜秋明,你出尔反尔!”姜琰琰说话微愠,外头杜秋明的声音似远在墙根:“姜姑娘,不是我,是……。” “张大队长办案,你们谁敢拦?” 杜秋明只是一个中队长,上头压着他的人多了去了,这位张大队长不管他这一队,并非他的直属上司,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姜琰琰咬牙回他:“谁来也没用,今天这人,我审定了。” “哟,细妹子挺硬气。” 声音渐褪,姜琰琰贴在门边听动静,外头声音悉悉索索的,人该是不少,可怎地没人说话了? 忽而一下,姜琰琰的腰间像是被牛顶了一下,贴着铁门的后背被震得一阵酸痛,外头有人直接端上了一榔头,拳头大小,铁锈斑斑,朝着锁头一下一下地猛砸。 杜秋明在外头无奈地吆喝:“姜姑娘,要不今天罢了吧。” 若是她今日真的罢了,那还真不是她了。 姜琰琰右手食指中指一并,正要念咒,外头忽而一声冷喝:“小子,你是谁。” 端锤的人是张大队长的亲信,个头和田三差不多,浑身都是腱子肉,挥个拳头都带风,带这样的人出去办案子,很是方便,光是吓都能吓出不少真话假话来。 可眼前忽而出现的这人,却是不怕。 闻东脸上带笑,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朝前,食指中指下压,拇指微微用力,仅仅用三根手指,拿捏着舞锤头的人的手腕。 闻东指尖滚烫,那捏拳头的人虽未觉得痛,却已经被烫得受不了,瞧了一眼张大队长,又不敢松,榔头尖儿对着锁头,只隔咫尺,闻东稍一用力,榔头又离开了半寸之余,才是开口道:“姜家姑娘,在审案。” 张大队长趾高气昂,那日给闻东接风他刚好摸鱼不在,不认得眼前这人便是省长亲自接待的贵客,语气炸得很,直接一句:“你哪里来的?不是警署局的人,就莫瞎凑热闹。” “他是东北……。”杜秋明正要言语,嘴巴子却被曹献廷捂了个及时。 曹献廷朝着杜秋明使眼色,杜秋明微微皱眉,曹献廷这是要给张大队长下套呢,得罪了省长的贵客,讨好了一个袁家,那又如何,就算省长不敢明面怪罪,可张大队长,也算是在省长那留下案底了。 闻东也不想刻意提起自己的身份,只说:“不是什么人,就是说句公道话。” 张大队长原名张皮,人如其名,又赖又痞,他昂头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闻东:“你是她什么人啊?” “路人。” “路人凑什么热闹。” “刚才不是说了吗?说句公道话。” 啊呸,和老子玩文字游戏呢。 张大队长一跺脚,抬手一推闻东:“一边儿去。” 这一推,却发现推不动。 闻东肩宽腰细,手指骨节硬似钢筋,合着这人是个练家子,就算是个练家子,也抵不住十个人扛出去吧。 张大队长正要下令,外头又来了一人,说袁家大大小姐已经等了许久,又派了人来问了,说是着了袁老爷子的意思来问,若是今日人带不回去,袁家大小姐便站在警局外头不走了。 哟,袁大小姐出现在警局,还不走了,这得是多大的事儿。 张大队长不敢耽搁,两只手指屈了屈,正要下令,审讯室的门忽而一下开了,大铁门吱悠吱悠地发出苟延残喘的叫唤声,锁头变了形,姜琰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闻东,慢慢踱步出门。 “人带回去吧,反正我也审完了。” 曹献廷眉头一皱,又不敢说话,可姜琰琰都开了口,他哪里还有拦的底气。 闻东慢慢松开手指,捏着榔头的那人心里一块大石头猛然落地,仔细瞧着自己的手腕,腕口出一抹鲜红色的指印,看着吓人,这人一个手指头就有这么大的力气,是怪物么。 曹献廷悻悻松开杜秋明的嘴,抬手对着姜琰琰:“我送小神婆回去,省得你爷爷担心。” “不必。”姜琰琰指了指隔壁审讯房的大铁门:“不是还有眉姐没审吗?一道水的,不耽搁。” *** 警察署门口,现在是下午四点,一场太阳雨把长沙烘得像是个大蒸笼。 雨停了,骄阳依旧似火,袁琳就这样站在太阳底下,连伞也不打,烈日熏心,她睁不开眼,抬头看着警察署顶上飘扬的旗帜,微微皱眉,这一皱眉,这路过的小警察就心惊胆战的。 片刻,张大队长就带着尚修勉出来了,尚修勉这次倒是没有蒙着头,为了尚修勉的面子,张大队长的人提前进行了清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担心姑爷热着,就不蒙头了,嘿嘿。” 袁琳看着脸色苍白的尚修勉,面无表情,朝着张大队长道了句:“多谢。”说完,转身就走,警察署外头候着的两个仆人立刻上来掐着尚修勉的手臂。 张大队长一路跟着嘱咐,又说又笑,只等着袁家人都上了小轿车了,还不忘念叨一句:“想当年,我也是听过袁老爷子几堂课的人,哪日方便,我去拜访恩师?” “哪日都不方便。”袁琳回绝得倒是干脆。 不可能的事儿,就别给人希望了。 尚修勉和袁琳同坐在后座,尚修勉背上有伤,又不能靠着椅背,可支棱着身体又十分耗体力,只能靠着车窗,车窗上遮着墨绿色的帘子。 袁家姑爷被带到警察署这件事儿,无论尚修勉有没有被定罪,都是件大事儿,袁琳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她看了一眼尚修勉,声音冷淡得没有一点儿温度:“你再蹭,把帘子蹭开了,你就要出名了。” 尚修勉微微挪了挪头,只靠着车窗后半段,小心翼翼地不挨着。 袁琳:“如果不是我那傻妹妹跪在我爸面前替你求情,你现在应该连骨头都被啃完了。” 尚修勉哼了一声:“不需要。” 袁琳:“我妹妹哪里不好了,她除了骄纵些,对你是掏心窝子的好,这世上有个能掏心窝子的人不容易,你不珍惜,也别伤害她。” 尚修勉只说:“我知道,回去之后,我就会提离婚的事,不耽搁枚枚了。” “你想得美。”袁琳微带怒气,“在袁家伤了人,只是离婚便是罢了?不管枚枚怎么和父亲求情,怎么求父亲饶你一命,尚修勉,你记住,我袁琳多的是手段对付你。” 第23章 姜琰琰这头,眉姐也是个刺头。 今日抓的两个人都不简单,一个是袁家的五姑爷,一个是窑子里的常青树,都是有背景手段圆滑的人,尤其是这个窑子妈妈眉姐。 阿毳去抓人的时候,人赃俱获,香烛纸钱一应俱全,眉姐还阔气地准备了两个纸扎的丫鬟,阿毳说,他到的时候,眉姐正.念念有词呢,说什么你生前受了苦,姐姐给你烧两个懂事的丫头下去伺候你,给你穿衣洗脚,之前妈妈打过你,你要是想撒气,打她们骂她们,都随你。 阿毳说完,朝着走廊里烧了一半的纸扎人一指:“喏,就在那儿。” 姜琰琰看了一眼,这也画得太随意了,轱辘眼睛蒜头鼻,真丑。 阿毳办事挺麻利,和通灵蚁有得一拼,姜琰琰正想要夸呢,阿毳说完就撒丫子跑了,姜琰琰转头问闻东:“你这小厮挺给力的,怎么就……看着有点胆小的样子?” “阿毳胆小?”闻东笑,“阿毳是他们族里的霸王,也只有我能收得了他。” 族霸啊! “那怎么……。” 闻东看着姜琰琰笑:“你也不想想他是什么纲目的,你是什么纲目的。” ——老鼠怕猫,天经地义。 再说这眉姐,她的嘴巴撬不开,事件线索便串不起来,姜琰琰正靠着墙想对策,瞧着曹献廷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面上拘谨,像极了刚藏完私房钱的妻管严。 “上头来了令,说这春柳的案子,得结了。” “行,”姜琰琰一口应下,“早该结了,我想想办法。” 第20节 “不是那种结了。” 曹献廷砸吧嘴,上唇敲着下唇,跟快板似的,略微哆嗦:“上头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诶,小神婆小神婆。”曹献廷一把拦住火气冒上头顶的姜琰琰,“你听我说,这春柳在长沙无父无母无亲眷,算起来,失踪也有两个月了,连个报案的人都没有,可你查的这两个人呢,袁家姑爷和沈眉,哪个是好招惹的,这世道本来就乱,都是苟活一条命的人,谁愿意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和你说了没趣儿。”姜琰琰又问,“杜秋明呢?他怎么说?” “人杜队长被副局长叫到办公室里去训话了,还没出来呢,出来了,也没啥好结果。” 姜琰琰靠在墙上,气不打一处来,倒是身旁的闻东提点了一句:“你说,眉姐和尚修勉,会是个什么关系?” *** 傍晚的时候,田三来给眉姐送饭。 警察署原本也是管饭的,窝头咸菜辣椒萝卜,闻着一股酸味,也不知道是咸菜腌制出来的味道还是馊味。 眉姐吃不下,这心里藏着事儿啊,就像有块石头坠在心口似的,她这脑子全是下午那小姑娘问自己的话。 “春柳有孕之后,是你在照顾?” “已经查过了,河边小茅屋的人是南洋龙家蛊门的外家弟子,两年前就上了通缉榜,你和他往来,知而不报,已经可以判你窝藏加同党了。” “怎么?什么都不说,就以为没事儿了?不怕春柳的冤魂找过来啊,我对看相粗懂些皮毛,你看着印堂发黑,眼下乌青,双颊下陷,藏了怨啊,最近……是不是遇到了点邪门的事儿?” 那丫头看着年纪轻轻,长得跟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问起话来,一套又一套,自打那丫头走后,昨晚的梦魇就一直在眉姐的脑海里萦绕。 眉姐自顾自地摇头,仿佛只要她摇得够快,那些不好的回忆就能甩开。 在田三喊了她第七遍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田三在门缝里喊眉姐的名字:“给你带了饭哩,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刁子酒。” 眉姐轱辘一下趴跪在门口,从门下的通风口看着田三那双灰布鞋,心里安定了一些。 “你怎么来了?” “不都说了哩,我表哥还是疼我的,我说来给你送个饭,他还能拦着?而且他现在犯了事儿,被副局长骂了,他不让我进来,我就会在门口和他闹,闹大了,他还得挨骂。” 眉姐眉头动了动,起身靠着墙角瘫坐下来:“我吃不下。”继而又问,“那姓尚的怎么样了?我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一群人在审他,我只能装作不认识,可后来隔壁就没了声音。” “被带走了。” “带去了哪儿?” “带回袁家了。” 眉姐在心口“呀”了一声,连忙又问:“审完了?这是平安被带回去了?” 田三在外头没说话,眉姐着急,用指甲轻轻敲了敲大铁门,通风口有影子闪过,田三蹲下身来,声音压得极低:“眉儿,我和你说,那袁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哩,我问过了,袁家的五小姐是袁老爷子的心头肉,一哭一闹,袁老爷子肯定是要护着自家姑爷的,可春柳死得惨啊,那姓肖的又跑了路,连个屁都找不到,如果要有人背黑锅,你说,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自然只有她沈眉了。 眉姐木楞了许久,牙齿咬着唇.瓣,逼出几缕猩红的血色,她摇头:“不会的,骗了春柳的是姓尚的,把春柳埋进那个翁里的是姓肖的,干我什么事儿?若是真的要拿了我去顶包,我就把姓尚的秘密全说出来。” 田三探了一句:“什么秘密?” 里头突然没声音了,继而,眉姐的声音似平常一般淡定妖娆:“既然是秘密,自然不能和你说了,田三,你这狼心狗肺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了,套我的话?去讨官家的好?你玩的可都是你眉姐玩剩下的,我话就撂这儿了,我今个儿怎么来的,就能怎么出去,不肖你关心。” 田三没了声音,眉姐在铁门里头却来了底气。 “田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么些年了,你服我也好,不服我也罢,咱俩之间,若说有情那也是笑话,纵然某刻互相怜悯,也是露水情缘,太阳一出,就晒没了,我不求你盼着我的好,可警告你,别落井下石,我今日去河边祭拜小柳儿,知道的只有你,我被抓的时候,你应该刚好来警察署探消息,怎么就探着探着,把我给探进来了?” 田三蹲在铁门外,眼神闪烁,虽知眉姐看不到自己,可仍是不自然地四处乱瞟,眼神最后落在远处一人身上,那人站在走廊尽头,双手叉腰,紧紧盯着田三的动静。 田三咬牙,迎着头皮继续说:“眉儿,我这也是关心你,之前俺娘那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呗,俺娘不同意那是她不同意,可俺娘已经死了,我是真心待你好,我想替你翻案哩。” 眉姐在里头笑,声音又尖又细:“你娘都死了多少年了,你现在才说对我好,滚吧。” 田三一步三回头,从审讯室的门口挪步过来,瞧着在走廊尾巴这儿等了很久的姜琰琰,笑着搓手:“您瞧见了?这话实在是套不出来了,她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肯定值钱。” 姜琰琰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倏尔笑了一下:“你也是个人精呢。” 这句话,是“夸”田三的。 “我嘱咐了你那么多次,教了你这么多回,你却把最紧要的话给忘记了。”姜琰琰眸子闪光,“罢了,你对她是有些情谊,不想真的当了白眼狼,我敬你是条汉子,所以,你这身上的痒痒粉,也别洗了。” “半仙,诶……半仙啊。”田三眉头一皱,嘴角一提,差点扑棱一下跪在姜琰琰面前,哀求道,“求了您了,当真求了您了,您这痒痒粉还真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奇药,半仙,救救命,受不住了,真受不住了。” 田三一边说,一边双.腿互相夹蹭,手指尖往腰下三寸窜,想挠又不敢挠,挠了一时爽,一不小心就火葬场。 旁边的杜秋明看了,都替田三觉得难受。 田三这人,嘴里跑火车,裆里窜大龙。 嘴巴得说话,得去套眉姐的话,姜琰琰自然只能把痒痒粉下在后者。 姜琰琰指着田三对身后的杜秋明说:“先关起来吧。” 杜秋明为难:“我今天都被副局长骂了个狠的,让我停职三天,带着你大晚上来,还是门口的兄弟给我面子。” “我知道,”姜琰琰盯着田三:“所以你不能用审讯室关他,那就把他关去其他地方就好。” “哪里?” 姜琰琰笑:“河西的密室不是刚清理完吗?就去那儿吧。” 田三听了便叫唤:“那儿地界?不去不去。” “你知道那里头有什么?”姜琰琰问。 田三缩着脖子:“之前,和眉姐……去……去过一次。” “你去过?”杜秋明瞪眼,“那邪门的东西,你知道也不报警?” “我知道你去过。”姜琰琰回。 杜秋明:“不是,你怎么又知道?” 姜琰琰没理杜秋明,只对田三:“但可惜,你不太老实,消息是讲究时效性的,在我知道之后再告诉我的事儿,都没什么价值,你还是老老实实关进去吧,等你关老实了,自然知道以后该怎么和我说话。” 姜琰琰说完,吧砸吧砸嘴,最后这句似曾相识。 杜秋明和二狗是偷偷跑过来的,没有穿白日里的警服,而是穿着自己的衣服。 别看杜秋明平时别着枪威风得不行,这换了一身布衣,还真没了警察署中队长的味道。 警察署大门口,杜秋明和二狗押着田三,杜秋明转头问姜琰琰:“闻先生呢?下午不是还在呢嘛?” 姜琰琰:“他又不管这事儿,回去喝美容茶去了。” 杜秋明不好多说,只问:“那你呢?” 姜琰琰:“我还要去一趟袁家。” *** 白水巷。 袁家客厅,众神齐聚,袁家老爷子下午就知道了尚修勉的事儿,下午还有客人,听到消息后,袁家老爷子面无风雨地踱步进了书房,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立刻便有仆人出来喊了袁家大哥和袁琳进去。 一顿狂风骤雨的训斥,袁家老爷子顶着高血压的风险,甩着唾沫星子骂了一屋子。 最后,还是袁枚哭着进去才了事儿。 袁家老爷子授课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严师,省城里多少局长处长大队长,都曾在袁家老爷子的戒尺下瑟瑟发抖。 袁家大哥把这件事儿推得一干二净,人精一样,左右措辞,生怕和自己沾上半毛钱的关系。 袁大少爷的心思,袁琳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可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她收拾惯了,轻车熟路地找了个机会让人把袁枚喊进来,又教袁枚该怎么哭,怎么委屈,怎么闹,总算是平息了袁老爷子的怒气,袁琳马不停蹄地就去了警察署接人。 把尚修勉接了回来,袁琳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暴风雨。 袁家的其余四个兄妹都在,只有袁枚被袁老爷子安排在了楼上休息。 尚修勉被绑着跪在客厅中央,正对着袁老爷子,低垂着头,嘴唇干白,之前的半个小时,以袁家大少爷为首,袁家三子对尚修勉轮番进行了全方位的辱骂。 文明人骂人都不带吐脏字的,引经据典,中英文结合,把尚修勉从肉.体骂到了灵魂。 袁家大少爷骂累了,一把眼泪瘫坐在沙发上,还在张口替袁枚抱不平:“我的好妹妹哟,怎么就栽到了你的手里。” 袁琳忍不住,劝了句:“少说两句,爸爸还没说话呢。” 袁老爷子拄着黑色蝙蝠纹拐杖,镶金了玉石的那头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正要说话,袁枚就从楼上冲了下来。 “爸爸,我听说修勉回来了?” 第24章 袁枚用一抹白色的纱巾缠着脖子,遮住脖颈上原本的淤青,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看到袁琳朝着自己使眼色——“上去”。 袁家大哥亦是端出护着幺妹的做派:“瞧瞧你,怎么下来了?快上去歇着,哥哥姐姐们都在呢,父亲也在。” 袁枚指着跪在中间的尚修勉,歪着头:“你们怎么让他跪着呀。” 袁枚深吸了一口气,她碎步走过去,小手轻轻扶着尚修勉的胳膊,抬眼扫视沙发上的父亲和诸位兄长,“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是误会,夫妻俩吵架,互相推了几把,我也打了他,这事儿,就过去了吧。” 袁家大哥急得跺脚:“小妹,你怎么还护着他?”袁家大哥拽过袁枚的胳膊,瞧着袁枚低着头,贝齿咬着下唇,劝道,“我和大姐说的都是他想掐了你,你倒好,在书房里怎么和爸爸说的?你坑了我和大姐便算了,你若是这次不说实话,让爸爸替你做主,改日,你真死他手里了,可没人能救你。” 袁家大少爷扭头朝着袁琳:“大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袁琳知晓两个人的脾气,准确的说,袁琳知道全家人每一个人的脾气,上衣的领口袁琳素来都是扣到最后一粒扣子,闷热的夏天也不例外,她喉咙一滚,扣子蹭着脖颈,迸出一句:“你让她自己说吧。” 袁枚眼皮子肿得像核桃,她哭了一天,担心了一天,也犹豫了一天,下唇带着微微凹陷的牙印,宣誓一般口气——“我和修勉,真的只是夫妻吵架。” “不是。”尚修勉忽而说了话,猩红的眼眶爬满血丝,狰狞得像只赴死的野兽,“是我想杀她,我掐住了她的脖子,想捏死她。” “我不仅想掐死她,我还想掐死你们袁家的每一个人,当年我老娘病入膏肓,你们拿我老娘的命来要挟我,我入赘袁家十年,日日都要看着你们的脸色,纵是如此,你们袁家哪个人真的把我当人看过,人家说我,指着我,形容我,都说我是袁家的姑爷。” “我姓尚,我有名字,就连我辛辛苦苦考上的师范,就连我现在老师的工作,他们都说是托了袁家的福,可笑吗?可不可笑?我说了,我全都说了,你们满意了?这是你们想听到的吗?” 袁琳叱了一声:“行了,矫情过纵就成了挑事儿了,你还有脸在这儿说气话了。” 尚修勉昂头,就义一般的英勇:“你们杀了我吧。” 袁琳:“你把我们袁家当成什么了?滥用私刑的下三滥了?你死也得死在警察署。” 袁枚央求:“大姐,修勉是糊涂了,他说胡话呢。” “我看糊涂的是你,上楼!” 四个下人左右押着,任凭袁枚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过四个干力气活的婆子。 第21节 袁枚被“请”进卧室,外头关上门,锁上锁,袁枚倒是在里面喊着欢,又是求软又是发毒誓,可客厅里的人就和没听到似的,只随她闹。 袁枚气极,忽而听到身后有一女声:“怎么样?都和你说了,这件事儿,你是护不了他的。” 袁枚心头一颤,回头瞧见黑黢黢的影子里,姜琰琰双手负后,踱步而出,窗前正洒下一片月光,姜琰琰走到月亮的影子里,默默深吸一口气,她是人,又托了仙家猫的身,半人半仙,和许多修仙道的仙家一样,晚上晒一晒月亮,就周身舒畅。 房里突然多出了一人,袁枚倒是并不惊讶,别过头,几分沮丧地坐在梳妆台四脚白漆的梳妆凳上,手肘撑着额头,也不理姜琰琰。 姜琰琰语气平淡:“你也真是大度,都知道春柳的事儿了,还能冲下去护着他,为了爱情,连底线都不要了?” 袁枚怒瞪她一眼:“你别以为你和我大姐有交情,便能和我大姐一样,把我当小孩教训。”袁枚脸色微微潮红,腮帮子鼓气,翻了个白眼,“你上午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只是二十年前我还小,记不太清,倒是我大姐问了你的几句话让我想起来了。” 袁枚指着姜琰琰:“当年我大姐多伤心啊,跑去谷山村找你,结果你倒好,冷冰冰的,还说我大姐爱错了人,都是自找的,你这个不会老的妖精,若是没有你,今日的事也不会闹成这样。” 姜琰琰:“若是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袁枚不说话了。 片刻的宁静,袁枚张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一对上姜琰琰刀锋一样的眼神,又害怕了。 姜琰琰明白,就算自己温柔得和袁枚亲娘一样看着她,她依旧会害怕。 二十年过去,姜琰琰没有丝毫衰老,已足够诡异。 “其实,春柳和修勉的事儿,我一开始就知道。”袁枚突然说,“三个月前,他突然想支一笔钱,说是要支援湘江学校的建设,用来购买课桌椅的,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儿,就让他别去找大哥大嫂了,他面子薄,我那两位哥哥姐姐,又都是厉害的角色,就说……要不……从我每月的零花钱里扣,也就两个月的事儿,第一个月,先给他一半。” “后来我才晓得,这笔钱,是用来赎人的,要赎谁,我想不必多说,我瞧你,比我知道的还多。” 姜琰琰:“你就这么忍着?” “算是我欠他的。”袁枚立刻又道,“不对,算是我们袁家欠他的,当年,他母亲病重,我们袁家出钱治的,但我没想到!”袁枚攥紧拳头,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他母亲竟然看不上我,说想找个贤惠的,还说他在老家已经订了娃娃亲。” “所以你动了手脚。”姜琰琰倒是不惊讶,“尚修勉的老娘是在出院后一个月在老家突然旧病复发,死在家里的,她这个病,刚做完手术不能动气,你是怎么气的她?” “可我补偿了。”袁枚正色,“我这些年,对修勉都很好。” 哦……这就是默认了。 姜琰琰回:“我对我家的狗,也很好。” “这不一样。” 姜琰琰盯着袁枚:“可能对尚修勉来说,是一样的,还有,你刚才急着替他开解,到底是真心护着他,还是别有所图?” 袁枚扭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呵,”姜琰琰环顾了一圈,从这房子的天花板一直看到袁枚的脚后跟,“这间屋子,和我上午进来相比,多了一样东西,就在床底,不好意思,我刚才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踹到了,还有你梳妆台上的这瓶透明液体,上午,我找玻璃瓶装蛊虫的时候,你好几个玻璃瓶都是空的,我还寻思,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梳妆台上放的不是香水就是雪肤膏,放着医用的玻璃瓶是做什么?” “我记得,你姐姐和我说过,你从小就想当医生,后来,我听说你去了挪威学医,袁枚,你懂医,但是你没从医,你有人脉有资源,加上袁家的背景,你想拿到一些医用的东西,并不难,你这瓶,是乙.醚,虽然你这玻璃瓶密封性不错,可是我的鼻子。”姜琰琰说着,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灵得很。” 当时姜琰琰拿着空瓶装着的黑线蛊虫,总觉得刚打开的时候好像闻到些什么味道,凑近了一闻,便知道了,那空瓶应该是装过乙.醚,后又被清洗过,才是闻这么一下,姜琰琰就觉得头晕了,一进了警署局,就趴在沙发上睡觉。 这睡觉不是真睡觉,她身怀仙家猫的宝珠,默默运气,运转宝珠,可排毒。 幸好不严重,闻东来的时候,她已经舒坦了大半了。 姜琰琰指划了一圈:“你不可能徒手用乙.醚,手套,纱布,你应该都有,既然有空瓶子,说明你平时是在用的,我猜,你原本是想下慢性的毒,让尚修勉嗜睡、头昏,这样他就离不开你了,可你床下那捆麻绳是新添的,怎么?你是想直接把他哄上来,迷晕了,绑起来,怎么虐待?” “我只是不想让他离开我。”袁枚的声音尖细刺耳,“我说了,我们夫妻俩的事儿你别管,你救了我,我谢谢你,可这是你当年欠了我姐姐的不是吗?你和我们袁家扯平了。” 得,姜琰琰本是担心袁枚性情骄吝激进,真用了乙.醚对尚修勉下手,惹了更大的麻烦让袁琳不好收场,这下,倒是成了她多管闲事。 明面上都和袁琳决裂了二十年,当年说的话有多狠,如今她的处境就有多尴尬。 外头忽而有人敲门,袁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枚枚,睡了吗?” 袁枚回头,却发现姜琰琰已不知所踪,她挪着步子过去开门,门外,袁琳双手插着裤兜,身子半斜,起初靠着门框,略显疲惫,门一开,又是精神起来。 “爸爸回去休息了,人……爸爸让人关起来了,你也不要问我关在哪儿,你找不到的,我特意来和你说一声,只是让你不要担心。” 袁枚“哦”了一声,又问:“爸爸还是准备……把修勉送去警察署吗?” 袁琳叹气:“都带回来了,自然也不会这么快送过去,只是他伤了你的这件事儿,爸爸肯定不会随便算了,大姐劝你,如果你真的想让尚修勉活下一条命,最好顺着爸爸的意思,别闹大了,让爸爸脸色难看,让袁家招惹是非,也让我为难。” “还有,爸爸这次是真生气了,下头散了之后,爸爸又去了那株蛇形梅底下,一个人,撑着拐杖,看了好久,你知道的,爸爸一心烦,就得去苗圃看梅花,枚枚,你听大姐的,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二哥都娶过三个了,你为什么不能离婚?” 袁枚嘟囔了一句:“你俩还真是闺蜜,劝都是劝的一样的。” “什么?” “没事儿。”袁枚皮笑肉不笑,耸耸肩,“我睡了。” 第25章 翌日清晨,袁琳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忽而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的梅花啊。” 声音是从院子里发出来的,苍凉得可怕。 袁琳披了件长袍,遮住里头的睡衣,束带一扎就往楼下跑。 袁家大哥也推了门出来,赤.裸着上身,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还迷瞪着,张口就问:“怎么了?” “不知道。”袁琳急着往下赶,撂下一句,“好像是爸爸的声音。” 苗圃里,袁老爷子握着拐杖跪在地上,皱巴巴的脸上淌满泪水,头发乱得不像样,身前就是那株蛇形梅,根部被铁锨挖了个大坑,袁琳远看还以为是蛇形梅被人给祸害了,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坑里埋着一件衣裳,衣裳古怪,布满类似霉点子一样的黑绿色斑点,可再细看,那斑点似乎在动,一涌一涌的,像是活物。 袁琳揉了揉眼睛,准备去扶袁家老爷子起身。 袁家老爷子身边还跪着三个人,一个是贴身的男管家,两个是看门的苦力,三人额头贴地,不敢抬头,那俩苦力手上沾了泥,指节粗壮,却一个劲地在抖,是被吓的。 “是谁挖的?”袁琳问的话才出口,其中一人扑在地上辩解:“不是小的们挖的,是一大早晨,袁老爷子带着管家出来散步,突然命令让我们俩挖的。” 另一人也跟着说:“是是是,这家里人都知道,这蛇形梅是老爷的宝贝,别说挖了,就连多看两眼,都担心掉了片叶子。” 袁琳敛眉,只伸手去扶袁老爷子,袁老爷子跪坐在地,却没有起来的意思,伸手指了指蛇形梅旁边的大坑,对着袁琳道:“把衣裳给我拿出来,认认,是谁的。” 那霉点子成精的模样,还刻在袁琳的脑海。 许久之前,袁琳记得有人和她嘱咐过这样一句话——“世间妖物太多,你长得又好看,得小心,教你一法子,但凡是妖物,大多喜欢人的生气,你用手稍微凑近,去探一探,若此物趋之,必有妖邪,你记住了?” 袁老爷子瞪着袁琳,袁琳不敢不从,贴近坑边,看着里头蠢蠢欲动的绿黑色霉点,手指头才探入坑里半截,便瞧着那些霉点子聚拢过来,袁琳猛地抽回手,正对上袁老爷子眼里苛刻的目光。 袁老爷子用拐杖用力地捶地:“给我掏出来,我看哪个敢在我这株蛇形梅下头埋这种东西。” “不用掏出来了。”袁琳微微垂头,“这衣裳我认得,是尚修勉的。” 袁老爷子瞪怒,火山一样的脾气说燃就燃,他挣扎着起身,身旁的老管家又拖又拽,直呼“老爷小心。” 袁老爷子踉跄支起身子,拄着拐杖弓着背:“昨天晚上,梅仙托梦,说多谢我悉心照顾,又说自己身上有邪祟侵体,怕是命不久矣,作祟的妖物在树根朝南四指的地方,得挖坑除妖物,不然,我还不晓得,有人在里面埋了这样的东西,这人……这人是要我的命啊。” 梅仙托梦? “这梅就是我的命,”袁老爷子转身就走,嘴里止不住地恶骂,“真是欺到我的头上来了,敢动我的梅花!” 袁琳不敢懈怠,她从楼上下来时着急,也没穿鞋,光着脚才在家里苗圃的鹅卵石小道上,硌得慌,那石头看着圆润,踩上去跟掐进肉里似的,袁琳却不觉得痛,走在袁老爷子的后头,她晓得,袁老爷子必定是要去找尚修勉了。 路过大门口的时候,袁家大少爷添了件上衣,浅蓝色的丝绸短袖,同色的半截裤松松垮垮,脚上踩着木屐,哒哒哒地下了台阶,挽着袁老爷子的手,殷勤问:“爸起这么早啊?晨练呢?开始练美声了?我在楼上就听到了,壮观啊。” 袁家老爷子铁青着脸,也不理他,到底还是上了年纪,走起路来看着气势汹汹,半天才挪了半截路,袁琳看不得父亲这样受累,她拦住袁老爷子:“爸,我去吧。” 袁老爷子脸色已然瞧着不大好了,煞白的脸,额头上汩汩冒汗:“去,把虞医生请过来,我心口痛。” 虞家和袁家是世交了,袁老爷子稍微有个不好,都是请了隔壁的虞医生过来看,袁大少爷亲自换了身衣服去请,袁琳则直接去了关押尚修勉的后院,这是一间从小厨房后巷里劈出的火房。 袁琳才绕过走廊,便瞧见守门的两人急匆匆过来,抬眼看到袁琳,张口就唤:“大小姐!姑爷出事了!” *** 上午十点,一张认罪状送到了警察署张大队长张皮的桌面儿上,张皮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袁家大小姐,尴尬得连话都不会说,眼睛扫了认罪状一遍又一遍,大热的天,身后小徒弟捏着蒲扇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张皮不耐烦了,撒手一推:“别扇了。” “袁大小姐,这昨儿……我可是和副局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尚老师,绝对不是杀人凶手,您今天这张认罪状它……那个……这字儿吧……。” “您是觉得这字……不是尚修勉自己亲笔写的?”袁琳换了身白色的洋装,圆领子上镶着小珍珠,身材窈窕,坐着的时候,腰上一丝赘肉都没有,双膝并拢,小皮包搁在膝头,不像是来递认罪状的,倒像是来……指导工作的。 张皮心里忐忑,这多漂亮的皮囊,安在了袁家大小姐身上,那都是凛冽盛于美.艳,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再好看,你也只能敬着,跪着,拜着,遥望着。 袁琳微微俯身:“还是说……张大队长觉得我们袁家是包庇这种杀人犯的人,没经过我父亲点头,就私下帮我们袁家了了这事儿?”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随便帮恩师做决定。” “我父亲只是去你就读的学校演讲过,当不起你的恩师,这认罪状,若是你不敢接,我便找其他的人来接,我听说,之前有位中队长,一直在查这个案子,因为抓了尚修勉,还被劝停职了,这人挺好,我去找他。” “何必呢,袁大小姐,您来都来了。”张皮着急,双手一摊,“我接……。” “听说,有人找我?”杜秋明好巧不巧,虽然还是一身布衣,但是瞧着眼神炯炯有神,意气风发,就连身后的二狗,也昂着头。 杜秋明笑着看向袁琳:“袁大小姐,知道您要找我,特意从家里早早地就赶过来了,我们,下去说?” 杜秋明怕袁琳不记得自己了,又解释:“昨天,就是我去袁家那个……请……姑爷来的警察署,对了,是和闻先生还有小神婆一起的。” “小神婆?” “对,”杜秋明给袁琳解释,“就是谷山村的姜家。” 袁琳心头跌了一下,果然是她。 “下去吧。”袁琳起身,走在前面,回头又示意杜秋明带路,杜秋明朝张皮点头笑了笑,“张大队长,对不住了。” 中队的审讯室和办公室还空着,杜秋明请袁大小姐进去坐着,一边走一边仔细看那认罪状,险些跌倒,幸好二狗搀着。 袁琳早就看过,也不客气,进了办公室就择了一张靠窗的沙发坐下,偏着头。 尚修勉不亏是教国学的,一篇认罪状写得是条理分明,层层递进,杜秋明都快看哭了。 前头的,和姜琰琰猜测得一致,尚修勉误入歧途,恋上了河西窑姐春柳,两人也曾有过互述衷肠的惺惺相惜,尚修勉也当真想过替春柳赎身,便编了个理由,想找袁家支钱,一门心思护夫的袁枚大方地掏出半个月的零花钱,尚修勉拿了钱,也立刻去窑子里赎人。 这一趟赎人,却知道一个不得了的消息——“春柳怀孕了。” 春柳发誓,孩子的父亲是尚修勉。 可尚修勉犹豫了,春柳的身份,对于两人的感情就是一道坎,尚修勉本就在坎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独木桥,这坎下还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把,把他往回拽。 尚修勉一直自诩清高,这一犹豫,尚修勉就没再去过窑子。 后来,便是眉姐那边的事儿了,眉姐瞧着收了一半的钱,怎么也得把人留一留,这就和订货交了定金一样,总不能登时翻脸不认人。 可留着留着,春柳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不能去卖铺,还得供着。 第22节 眉姐心里打鼓,也偷偷摸摸地去找过尚修勉一回,尚修勉在认罪状里写“登时犹豫得不行,可想及孩子,思及前途,虑及袁枚,迟迟不语,眉姐便是认定,我弃春柳于不顾,次月中旬,将春柳卖给粤西商人,商人姓肖,其余一概不知。” 这措辞措得好啊,读下来感觉尚修勉不仅慈悲为怀,而且大局为重,这得去当认罪状的模板。 可后头,却写了件惊人的事儿。 杜秋明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略惊讶,抬头问:“尚修勉……去过河西密室下……下订?订……订蛊虫?” “是,”袁琳点头,认罪状上的一字一句她都记得,“因为和我妹妹的一些冲突,尚修勉起了杀心,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长沙来了位养蛊人,又被人家说的蛊虫可杀人于无形说得心动,他去了河西的姓肖的那儿,发现了这位□□柳的姑娘被人做成了蛊壤,对吧,是这么叫吧。” 杜秋明点点头,他听姜琰琰说过。 “但是当时春柳还没断气,迷迷糊糊的,还在叫唤他的名字,他担心自己和春柳的事情败露,在择蛊壤的时候,特意选择了春柳这一蛊。”袁琳微微蹙眉,“后面不是也写了,尚修勉要杀人,得要厉蛊,选择了蛊壤之后,养蛊人还得专门那这一蛊去炼化,我问过人,大概就是……就是折磨滋养蛊虫的女人,春柳会被人丢到水沟里,应该就是想让她死无全尸,积累怨气,等待厉蛊练成,那姓肖的应该会去取蛊,只是没料到,长沙发了大水,之后的事,都不是那姓肖的能控制的了。” 杜秋明点头:“那这说起来,这姓肖的养蛊人才是杀了春柳的直接凶手。” 袁琳道:“这人两年前就上了通缉榜了,只是来去无踪,警察署一直没抓到人,”袁琳说完,眼底里带着一些严厉和责备,面上却只是笑笑,“当然,我相信,在杜队长的带领下,这个姓肖的,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杜秋明尴尬地点点头,又指着其中被涂黑的两列:“这原本写的是什么?这前头才写‘因知晓妻子袁枚’,后头就涂掉了,接下来这句就是‘故起了杀机’,这是因为什么事儿?” 袁琳起身:“这是家事,既然是涂掉的,自然就是杜队长不必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涂掉了啥应该很明显吼…… 看看我这一排整齐的小粉花,这都是朕为你们码下的江山啊 第26章 “哦,这样啊。”杜秋明嘘了老长的一口气,眨着眼睛拼了命地想去看涂掉的那两列字迹,罢了,屁都看不清。 杜秋明搁下认罪状,反问袁琳:“袁大小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这尚修勉昨天在审讯室嘴巴可是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怎么……突然就自己写了认罪状了?您别误会,我没有怀疑这认罪状真假的意思,只是,这期间……。” “袁家的院子里挖出了尚修勉去姓肖的那儿穿的衣服。”袁琳道,“就埋在我父亲最喜爱的那株蛇形梅下头,上面有黑线蛊虫的幼虫,只是缺少宿主,不成形状,看起来,就像是墨点一样,尚修勉昨天从脖子里被挑出来的那只黑线蛊虫,应该是唯一成功寄生成功的,物证俱全,他没办法抵赖。” “而且我问过人了,尚修勉大概率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黑线蛊虫,他把衣物埋在我父亲最爱的梅花树下,是外门巫术的一种,只是尚修勉学得不成气候,没起作用,倒是因为及时脱下衣裳埋了,救了他自己一命。”袁琳摇头,“祸害遗千年,他这大难不死,却差点杀了我妹妹。” 杜秋明“哦”了一声,只觉得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了,昨个夜里他还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脑子想的全都是怎么在被停职的情况继续查下去,起来睡不着,撂了件衣裳披在肩头就在自家泥巴路前走了自走来走去的。 走着走着,就发现衣服口袋里掉出一个用小竹片裹着的纸条,打开一看,这笔迹有些熟悉,上头写着:“明日辰时点卯,有人送真相到。” 这年头,送礼的有,送祸的有,还有送真相的? 杜秋明看着看着,就觉得这字怎么越看越熟悉,这几个字看下来,这一钩的笔画怎么都轻飘飘的,呀,上次他查了小神婆的铺子的时候,小神婆给人测字算命是写的字儿就是这个尿性。 杜秋明心里头没个底,再一回屋子,摸着竹席子想躺下,又在枕头上摸到一个凉飕飕的东西,像是一个环,凑在月光底下一瞧,几分熟悉,这不是在密室里姜琰琰贪下的那个死者脚环么? 当时小神婆说,用完就还,如今是怎么个用完法? 杜秋明以前挺烦小神婆的,不过这件事儿吧,姜琰琰也算是出了不少力,杜秋明心里这才是笃定,那纸条子肯定是小神婆留下的。 不就是起个早床嘛,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去一趟就去一趟呗。 这没想到,还真给姜琰琰算准了。 “那尚修勉人……。” “死了。”袁琳语气平淡得像是死了一只蚂蚁。 “啊?啥?” “尸体在外头,他把皮带绑在脖子上,另一头悬在了窗户边,靠着窗户把自己勒死的。”袁琳说,“哦,对了,他为了防止自己本能自救,用领带把自己的腿给绑住了,一下坠就动不了,死相有点难看,舌头都吐了大半截。” 其他女孩子,看到死人,应该会吓得吃不下饭,袁琳也是位奇女子,说得平淡得不能再平淡。 两人正说着话呢,老烟枪忽而带着人进来了,气喘吁吁地道:“杜队,沈眉说了,她都说了。” 瞧着里头有人,还是昨日眼熟的袁家人,老烟枪又把后续的话给憋了回去。 袁琳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这案子,也算是了了。” 袁琳出了门,老烟枪才继续说:“我们按照姜姑娘的吩咐,把田三往河西那密室里丢了一.夜,好家伙,一米八的壮汉吓得直哆嗦,裤.裆都湿了。” “就是,”旁边一个小警察笑嘻嘻,“和喷泉似的,哗啦啦哗啦啦的。” “今早晨,天才亮,咱俩就把沈眉带过去了,当时田三已经瘫死在里头了,我们就吓唬她,说田三已经死了,她要是不说实话,就把她也丢进去。” “就是,那密室里黑黢黢的,也看不清,这女人傻得很,根本不知道我们已经把里面清了场,那蛊虫早就给烧死了。” “是是是,她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她有一次去给这养蛊的人送货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尚修勉,她说,尚修勉,也来过这密室,而且,还是来做买卖订货的,您说,这订蛊虫能做什么?肯定是害人呗,就知道这姓尚的一肚子坏水。” “嘿嘿嘿,队长,咱俩厉害吧,这可是大突破。” “大突破?”杜秋明反问,未等两人反应过来,指着桌上的认罪状,手指尖抖得和筛糠似的,“人家都认罪了,尸体都被送过来了,大突破?” “那小神婆怎么让咱们……。” 杜秋明敛声,破案是件好事儿,可他怎么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力气,姜琰琰一通神操作,担心袁家那边出纰漏,还让他把人丢到河西密室里,这等于是上了第二道锁。 任凭杜秋明查了这么些年的案子,也没法像小神婆一般,抓着点儿头绪就准确迅速地埋了条双保险的线。 “这认罪状,也是亏了小神婆。”杜秋明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对了,姜家住哪儿?忙完了,中午咱们去一趟。” *** 盛夏的中午,太阳烈得吓人。 杜秋明带着徒弟二狗和中队里其他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地先是坐船渡江,又租了辆驴车往北赶。 谷山村还算是好找,可里头起起伏伏大山小山,山路难走,人家也不多,不过好在,问的每一户人家,都知道姜家在哪儿。 一座靠着大柳树的院子,院子门上头的三角梅没开花,这几天晒得很,花都晒没了,茂密的枝丫垂下,杜秋明盯着这枝叶看了许久,心里头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揣测,自己带来的这薄礼,会不会显得太少,可太多,又有些殷勤。 还没敲门,门开了。 出来的不是别人,是曹献廷。 “哟,杜队长来了?” 杜秋明皱眉:“你也在?” 曹献廷正往兜里揣东西,小手偷偷摸摸地把最后一截信封给攥进裤袋子,指了指空荡荡的院子,笑着回:“姜家人都外出了,我帮着来收拾一下院子。” “出去了?”这可真不敢巧。 “对,”曹献廷抬头看天,“老姜去西南了吧好像,小神婆跟着闻先生去湖北了,中午十一点的船,现在应该已经漂江上了,怎么?杜队长有事儿?” 这来得还真是不巧,杜秋明砸吧嘴,徒弟二狗抢先回:“一大早,袁家就自己把尚修勉的认罪状拿了过来,这是小神婆助我们破了案子,我师父赶来道谢呢。” “不说话就别说。”杜秋明脸色不大好。 曹献廷听了,眼皮子翻飞地眨,口气酸得不行:“哟哟哟,之前我记得,杜队长可是看不上姜家呢,现在也上赶着来送礼了?可杜队长再殷勤,也赶不上我和老姜二十年的情谊,杜队长不知道吧,二十年前老姜刚来长沙的时候就在湘江边上救过我,生死之交大过天,你别当第三者。” “啊呸,臭不要脸的东西,好意思么你。”杜秋明双手叉腰,左腿在前,所谓对骂,下盘要稳,气势要狠。 扑了个空,杜秋明也不准备多留,带着薄礼就回了警察署,一回去,就瞧见大办公室里的人脸上愁云密布,倒是有个多嘴的,被人撺掇着过来和杜秋明报信:“杜中队知道吗?张大队长张皮,被革职了,办案不公,刚才被拉过去训了好一会儿,直接被赶回家去了。” 另一人说:“哟,那这大队长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谁来坐啊?” 杜秋明听得心痒痒的,挥挥手:“办事儿呢办事儿呢,都在瞎说些什么?”可这心里头,却笑开了花。 案子是谁出力最多?谁去挖的河西密室?谁把认罪状交上去的?若不是他,还能有谁? 杜秋明抬头看着骄阳烈日,仿佛看到自己无比光明的未来。 *** 长沙南湖港码头。 火轮船泊港离岸,一去一回,水痕来来往往。 这几年,长沙的航运都被外国资本垄断,最有名的要数东洋控股的戴生昌,姜琰琰早就听说,这戴生昌的船好啊,官舱一人一间,极其讲究,饭食一日三餐,荤素搭配,米饭都发光。 姜琰琰都还没坐过呢,这既然是跟着闻东出来,不求住官舱,统舱总归是有的。 姜琰琰忙活了一宿,想着反正船是十一点开的,尚可眯一会儿,没料到阿毳八点就过来敲门,拉着姜琰琰往河西码头奔。 南湖港码头在河东,阿毳是睡懵了还是不认地儿? 一艘小船停在江岸,闻东撩开竹篾篷的帘子探了个头,问阿毳:“老何家豆浆买没买?” 姜琰琰把包袱里的两个肉包子砸进闻东怀里:“还豆浆呢,全是水,匆匆忙忙的谁给你带?只有老姜家的手工大包子,说好十一点,这么早就来喊我,咱就坐这小破船去夷陵?” 闻东摸着怀里的包子,半温热,口感该是不错,他朝着姜琰琰笑:“这不是学了你的嘛?” 闻东又说:“我要走的消息,在长沙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省长和牛局,外带袁家那位大少爷,争着抢着要来给我送行,码头上就那么大地方,趸船也就这么大,行政厅的站一圈,警察署的站一圈,袁家再站一圈,还过不过人了。” 闻东靠着竹篾篷内壁,咬了一口包子,酸菜馅的,这小骗子还算是细心,知道自己不吃肉。 阿毳跟着解释:“先生做事素来低调。” 姜琰琰寻摸了一圈,盯着小船看了一圈,有闻东有阿毳有她姜琰琰,少了个船夫。 姜琰琰也不含糊,扒拉着翘高了的船板一跃上船:“看不出来,阿毳还会摇桨。” 阿毳摊手:“我可不会。” 总不能是闻东亲自摇船,姜琰琰心头一沉,半神这是要奴役她的劳动力?登时朗声回了一句:“我也不会啊。” 闻东瞧着姜琰琰脸颊微红的模样,忍不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姜琰琰这人吧,身材小小的,声音软软的,脾气却是暴烈得很,明显的外在和内在不配套,可倒是不讨人厌,也是奇怪。 闻东示意阿毳把船绳给解开,自己伸出右手,拨入水中,轻轻一漾,船儿似活了起来,自觉逆着水流往北而去。 闻东再一伸手,阿毳自觉掏出一块帕子给闻东擦去指尖水珠。 闻东看着姜琰琰:“划船而已,大惊小怪。” 作者有话要说:  姓肖的还没出现,所以要出发 袁家的事儿貌似没完,所以还会回来 明天的一章很肥,是这卷的最后一章,唔,捎带求个收藏,再求个作收,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作者啦…… 第27章 余霞成绮,江水如练。 竹篾篷也就这么大的地儿,阿毳在船板上趴着看风景,太阳大,可风也大,只要船不停,也说不上有多热。 姜琰琰扒拉着船沿看船底,若是闻东一路控水控到夷陵,也是有些吃力,像闻东这样懒的人,做不出这种勤快事儿,果然,姜琰琰眼睛贼亮,一眼就瞧见船底有一只巨大的鲶鱼拖着船身,一路往北。 第23节 这鲶鱼吧,姜琰琰还越看越熟悉,只是白浪翻滚,看不真切,姜琰琰换了个方向又看,扭头就对闻东:“水沟里的那条鲶鱼!” 闻东点头:“我说带着他一起修功德,人家开心得尾巴乱甩,哪像你……不知好歹。” 得,合着她就不该问。 姜琰琰挪开眼神,困得直打哈欠,瞧着闻东倒是精神,闻东是老鸟成精,不眠不休,姜琰琰比不得。 姜琰琰瞧了四周,也就一张薄毯,还搁在闻东的手边,去拿还得和闻东示意,姜琰琰懒得麻烦,卧着自己软乎乎的包袱准备在眯个觉,刚落下眼皮子,闻东那碎碎私语就和老太婆念经似的:“这么早就睡,这还没到十点呢,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你瞧瞧阿毳,在船板上就玩得很有气势。” “早上来的路上,听说,那案子有结果了?挺快的啊。” 姜琰琰耐不住,噌地一下坐起身来,盯着闻东好一会儿,掏出手指头就给闻东算:“昨晚我做了什么是吧,装梅花仙姑给袁老爷子托梦,让他去挖坑;扮春柳去吓唬尚修勉,让他写认罪状;偷偷给杜秋明塞纸条子,让他赶去警察署;对了,在此之前,我还去开解了一下袁枚,生怕她心里不舒服,反而被她嫌弃了一通。” “还有,”姜琰琰死盯着闻东的眼睛,火.辣辣的目光烧得人心头发慌,“替您这位半神送信,算吗?” 这个“算吗”说得很讲究,又轻又扬,看似不经意,背地里却藏了一百句骂人的话。 “我就不懂了,”姜琰琰继续抱怨,“你帮老曹写推荐信就写呗,写完直接让阿毳送过去,或者留给小洋楼的管事,让老曹来取就是了,非得放在我家,还非得让我来拿,还非得和我爷爷说,我能不听我爷爷的话吗?一晚上,我忙得脚不沾地,末了还得去您老人家那儿取书信搁家里,又不是写给我的推荐信。” 闻东微微偏头:“你想要的话,我也是可以给你写的,只是你淡泊名利,不喜欢警察署那些官职俸禄。” “那……半神可太不了解我了。”姜琰琰双手交叉,“官职我是不稀罕,俸禄,还是可以有的。” 片刻的宁静,闻东语气愈发悠然:“所以,这案子总得来说,还是你破的。” 姜琰琰也不推诿:“不然呢。” “不过你做了很多份外的事。”闻东细分析,“可如果单独看春柳这件事儿,沈眉只是属于人口非法买卖,罪不至死,尚修勉也只能说是作风不.良,再加上一条杀人未遂,按袁家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不能摆平的事儿,直接凶手是那个养蛊人,可人家早就跑了。” “半神到底想说什么?”姜琰琰挑眉。 闻东说:“我的意思是,严格来说,沈眉和尚修勉罪不至死,你知道为什么都说法网恢恢吗?” 姜琰琰摇头。 闻东继续解释:“为什么不说法布恢恢?法盖恢恢?”闻东伸出两根手指头,弯曲一比,像是悬空扣了个洞,“因为网是有孔的,法网恢恢,既然有疏,总会有漏网之鱼,一网子下去,只能兜住大鱼,跑了虾米,这是你看不得的,你自以为活得久,看得透,实际上,世俗得不得了,但凡有你看不下去的事儿,你都想着办法要去摆平。” “沈眉和尚修勉,在你心里都不是无辜的,沈眉手上太多人命,你费了这么大的手段,无非是想拉眉姐下水,送尚修勉进局子,你让袁家老爷子挖出蛇形梅旁边的衣物,是为了把事情闹大了去,你自认警察署断案,给不了你想要的公正,不能真的为春柳伸冤,你想把真相一层一层剥开给大家看,你想让大家知道,有些巧合绝非偶然,实属人为。” 闻东说完,眼神挪向姜琰琰,目光像是飘在姜琰琰的头顶,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心中却在揣测,他说了这么一通话,按照姜琰琰的性格,接下来,应该要有这么三种反应。 ——先是死不承认。 姜琰琰昂昂头,眼角自然下弯,藏着骄傲,可嘴上倨傲得很:“半神说得挺有道理,不过我的形象素来不是这么光辉的,我不像半神,始终把人间正义放在心中,我的目的很简单,找到真相,修个功德罢了。” ——然后是略微感动,指不定还要哭上一场。 ——最后可能会发现一些蹊跷的事儿。 姜琰琰忽而盯着闻东:“不过,半神足不出户,怎么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咳,这小姑娘直接跳过了第二步。 姜琰琰瞧着闻东,愈发狐疑,手顺着自己的腰身就开始摸,摸完外面一圈儿又开始蹭脖子边缘,这别是给她贴了什么符咒。 闻东干咳了一声:“姑娘家的,在我面前这样松衣领子,不合适吧。” “竹中窥!”姜琰琰手指头一戳,抵着闻东的肩头,闻东低头看,小姑娘的手指头用力得很,指尖儿都憋成了猪肝红。 “取出去!”姜琰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不用。”闻东没否认,“你体质太阴,之前我埋过一个竹中窥,不到一天就被你克死了,导致我还得再埋一个,你身上这个,应该差不多也断气了,竹中窥金贵得很,你这体质很挑啊,不克对的,专克贵的。” 姜琰琰摇着头:“半神还真是老奸巨猾,恬不知耻啊。”忽而扭头,眼神和下刀子似的,刷刷地往闻东身上砸,“所以,当时在河西茅草屋旁边,你摸我的头,是在埋竹中窥?” 闻东没说话,抿嘴看着竹篾篷外头的绿水青山。 江水悠悠,除开耳边有个小姑娘在聒噪,其他一切都很好。 姜琰琰愤怒了,什么“半神摸头,百毒不侵”,都是骗人的,她壮着胆子跳进密室,就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有闻东的光辉罩着她。 “那……万一我当时信了,在密室里头撒丫子跑,傻乎乎的一通乱摸,蛊虫入体,出了事,怎么办?”姜琰琰据理力争,“我爷爷可是会心疼的。” 闻东:“有我在,怎么会让你出事?” “那我洗澡的时候。”姜琰琰不敢多想。 闻东:“我没那么无聊。”说完,眼光又看向竹篾篷外的风光,阿毳还趴在船板上玩水呢,那鲶鱼精也是个好脾气的,瞧着阿毳喜欢玩水,时不时用尾巴掀点儿小浪花,这两人倒是和谐,不似竹篾篷里,剑拔弩张的。 姜琰琰气得起身,撩开帘子上了船板,用脚上的黑布鞋轻轻踹着阿毳的草鞋底:“半神喊你,你进去,让我躺这儿。” 阿毳扭头看到是姜琰琰,本能地汗毛倒竖,乖乖地缩回竹篾篷里,问闻东:“先生你喊我?” 闻东:“没有。” 阿毳挠头:“那姜家姑娘她……。” 闻东瞧着姜琰琰蹲在船板上的背影,小小的身板,江风朝着姜琰琰的刘海儿一顿乱吹,看着有些凄凉。 闻东:“她知道了竹中窥的事儿。” 阿毳倒吸一口凉气:“那先生上次不小心瞧见姜家姑娘洗澡的事儿……。” 姜琰琰一回头,瞧着闻东正掐着阿毳的脖子,虽没用力,可阿毳脸已经吓得惨白。 外头风大,姜琰琰也没听太清,可闻东在她身上埋竹中窥的事儿,她记下了,搁自己心头的账本里画了满页的“正”字,一个笔画一个债,闻东始终都是要还的。 闻东缓缓松开阿毳的脖子,脸色不大好,像是刷了一层红油漆,红得见底儿:“还乱说吗?” 阿毳乖乖点头,反应过来,又拼命摇头,弱弱地问了一句:“先生是故意让姜姑娘知道的?” 瞧着闻东目光刷刷掀过来,阿毳立刻又解释:“我的意思是,若是先生不主动说,凭先生埋竹中窥的本事,姜姑娘也发现不了啊。” 闻东看着船板上的姜琰琰,小姑娘蹲得腿麻,换了个姿势,双.腿抻直了摊在船板上,又细又长,俩胳膊搁在背后撑着上半身,昂着头,闭着眼,在晒太阳,瞧着挺悠闲,不像是刚才生气的样子。 闻东双指弯曲,钩子一样地指了指姜琰琰:“我就是要告诉她,我盯着她呢,她和她爷爷俩人捣鼓的那些小心思,我全知道。” 阿毳:“先生不怕姜姑娘生气?” 闻东胸有成竹:“她心虚,生不了多大的气。” 下午的时候,忽而下了一场雨,太阳还挂在西边暴晒,稀稀落落的雨点就落下来了。 盛夏的太阳雨难受,水滴还没落就被蒸腾上来,熏得人脸发红,浑身发热,阿毳撩开帘子喊船板上的姜琰琰进去,姜琰琰头也没回:“不去,淋点雨舒坦。” 阿毳又说:“是先生说篷里太热了,让姜姑娘进来,带点儿凉气。” 姜琰琰一扭头,眼光毒辣,吓得阿毳撂了帘子,这半神还真把她当冰袋了。 “不进去,热死他。” 闻东忽而窜了个脑袋出来:“功德轮动了,给了提示,你不进来看?” 姜琰琰摇头:“有半神在,提示算个什么呀,半神掐指一算,什么算不出来。” 闻东无奈,皱着眉头:“你淋坏了,你爷爷又该心疼了。” 姜琰琰仰面朝天,看着豆大儿的雨点儿啪嗒啪嗒地往脸上砸,生怕显得不够凄凉,还抖了抖刘海帘,发丝沾了水,拧成几股,散乱在脸上,憔悴得哟,跟怨妇似的。 “让雨砸死我算了,活了一百年了,也死不了,一把年纪了还得被人欺负,被人占便宜,好可怜啊。”姜琰琰长吁短叹。 闻东把帘子一拉,阿毳为难:“先生不是说,姜姑娘生不了多大的气吗?” “我忘了,那是普通姑娘,”闻东很有道理地分析,“这小骗子不一样,她就算是心虚,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她的脸皮,厚得和泰山似的,这样的人,你之前都没见过吧。” 阿毳摇头。 闻东端着阿毳的下巴,把他的脸挪向了竹篾篷外,逼着阿毳看着姜琰琰的背影。 “诺,你现在见过了。” 阿毳扭头:“听先生的口气,感觉先生见识过很多姑娘。” 闻东纠正阿毳的措辞:“你这话就说错了,是很多姑娘都想见识我,但是我没给她们机会。” 闻东让阿毳把掌心摊开,伸出手,在阿毳掌心里比了个六,又比了个四,吩咐阿毳:“出去,对着这小骗子做这个动作,她立刻就会进来的。” 阿毳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闻东:“让你去就去。” 阿毳出去没多久,帘子就被撩开了,姜琰琰身上衣裳湿了一半,裤腿黏糊糊的全是水,棉布料子吸了水全贴在腿上,放眼一瞧,着实有些落魄。 闻东指着放在自己身边的薄毯,示意姜琰琰自己去拿。 姜琰琰也不客气,裹着毯子就开始擦刘海,边擦边问:“这次的功德,四六分?怎么着?我六你四?” 无利不起早,这小骗子,每次到占便宜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积极。 闻东回:“你觉得可能吗?”一边说,一边指着姜琰琰随身挂在腰间的小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的,这并非普通的荷包,上头绣着的蝙蝠纹样是镇福气的,这里头,都是姜琰琰攒的功德。 “你这春柳一单,攒了这么多功德,还这么抠门,不符合你们姜家大户人家的气度啊。” 姜琰琰擦完刘海就取了裹头发的发带开始擦头发,女孩子,还是脸面比较重要,擦得漂亮干净了,再考虑身上着凉不着凉的事儿。 “先说说功德轮说了什么吧。” 闻东回:“巫山埋忠骨,百里唱冤魂。” “就这两句?” “就这两句。” “行吧,你六我四,我也不亏。”姜琰琰点头,她当然不亏,这次给的提示比春柳的案子可隐晦多了,此行是替闻东攒功德,闻东应当是主力,自己跟在屁.股后头混点经验,捡点功德,想想也不赖。 “还有一件事儿。”闻东被姜琰琰擦头发甩了一脸水,抬手拭去,也没说什么,只说正事,“我这次去,虽然是奔着功德去,但是事主也是给我发了柬的,柬上只请了我一个人过去,你若跟着,你的身份,得装饰一下,不能露真名。” “改名儿?行啊。”姜琰琰倒是不推诿。 闻东正色:“你假扮我夫人,阿毳呢,就是我们的小厮,他之后都会叫你闻夫人,户籍文书都备好了,你干娘亲自准备的,给你挑了个好名字,姓方,名瑾瑜,岳阳米商的独女,你年初刚流产,现在是弱不禁风,手不能提,走两步得喘三口,这次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头,照顾不好自己,非要跟着来,所以,我才带你同行,至于姜家的那一套,你都得先扔了。” 姜琰琰的手僵着,脸上的表情凝固着,许久才是从嘴角昂起一个尴尬的、试探的又带着那么一丝丝侥幸的干瘪笑容:“我一黄花大闺女,演你一流过产的夫人,这不吉利吧。” 闻东偏头:“都活了一百岁了,你还黄花大闺女,你不丢人吗?” “哟,”姜琰琰提了个音调,“说得半神阅女无数似的。” “哪有。”阿毳在外头突然撩开了帘子,笑嘻嘻地说,“我们先生,也单身,单了几千年了都。” 有些鼠,总是仗着半神不能杀生就乱来。 姜琰琰冥思苦想,微微皱眉,闻东反问姜琰琰:“怎么着?不行?” “也不是不行,”姜琰琰笑得春.光灿烂,“但……得加钱。” 第24节 第二卷 茶商 第28章 从长沙往北走水路去夷陵,得经过岳阳和荆州。 路过岳阳的时候, 已是傍晚, 鲶鱼精载了一路也需要休息,小船停在洞庭湖畔, 波光粼粼,远处是一片湿地, 鹭鸟支棱着大长腿踱步, 姜琰琰趴在船板上,看着荡漾在水波里的水草,忍不住伸手去捞, 软软的, 绵绵的。 闻东在岸上喊:“下来,带你去买几身衣裳。” 要装他的夫人,总不能穿着这一身褂子, 更何况, 姜琰琰的衣裳也不多,身上这件还都湿了。 于情于理, 闻东都得对姜琰琰的衣裳负责到底。 “我身材好,半神你随便挑,我都能驾驭。”姜琰琰懒着呢, 忙活了一晚上了, 今天白天还生了一天的气,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闻东歪头看着她,这小骗子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阿毳走在前头, 已经打探了一圈了,噔噔蹬沿着楼梯下来,嘴上喊:“上头就是汴河街,好多吃的,诶,姜姑娘喜欢吃的灯芯糕,上头也有得卖,还有擂茶,现做的,那芝麻花生碾得碎碎的,开水一冲,哇塞,我隔着老远都闻到香味儿了。” 闻东再一回头,姜琰琰已经背着包袱爬上了岸,瞧着精神精神抖擞,趁着两人不注意,姜琰琰已经把裤带子偷偷松开了一截,吃东西嘛,怎么能勒着肚皮呢? “走吧。”姜琰琰昂昂头,脸上藏不住的欢喜,“我觉得这挑衣裳,还是得自己来。” 闻东对吃是不讲究的,除开肉,一概都吃。 姜琰琰刚好相反,在姜琰琰的人生里,唯有肉和甜食不可辜负。 进了成衣店,杆上撑的,墙上挂的,掌柜嘴里推荐的,一水儿的全是旗袍,这两年旗袍风气从上海一路吹到内陆,就姜琰琰身上这件褂子,才是稀罕物,哪里还有店家会卖这种老式又不赚钱的款式。 姜琰琰昂昂头,些许骄傲:“这褂子,我自己做的,好看吧。” 闻东挑挑眉:“难怪针脚都是歪的。” 衣裳还是要挑的,且打着闻夫人这样高端的名头,是得挑写高端的旗袍才好。 高端,往往是和价格挂钩的。 姜琰琰扫视了一圈,直接问柜头:“最贵的一拨,先拿出来让我看看,我从里头挑。”斜眼瞅了眼闻东,又说,“还有鞋,也先从最贵的里面拿两双卖得最好的。” 闻东也没说话,也任由姜琰琰去选,坐在旁边的高脚凳子上悠闲等着,姜琰琰挑了拿不下的,就让阿毳去拿,不多时,阿毳手里的衣裳堆得像个小山包。 “我差不多行了,就这么些吧。”姜琰琰喊了闻东去看。 闻东看了一眼,忍不住碎碎念:“黑色,藏蓝,绛紫色,你挑的怎么都是深色的?” 姜琰琰答:“我也觉得不好看,可耐不住这几件贵啊,一看到贵的我就想买,想想到时候我坐在人家其他夫人旁边,人家拿着小洋包,撑着小洋伞,脚上穿着手工的小皮鞋搁那儿聊天,诶,我这衣裳三百银元子,我这镯子价值连城,眼神朝我一抛,我拿什么和人家比?难道说,我就年龄值点钱,活了一百岁?” 闻东倒吸一口凉气,他错了,他就不该问。 “换了。”纵然不教训这小骗子,也不能任由这小骗子胡来啊,这十八岁的模样非穿着八十岁的衣裳,末了,人家得说他挑夫人的眼光不行。 闻东从柜头手里取了撑衣杆,绕着店铺转了一圈,杆头指了哪件衣裳,就让柜头取下哪件。 都是照着年轻夫人喜好穿的花色和颜色去挑,有两件拿捏不准的,一件旗袍是茉莉花图样,但是领口开了个水滴形的小洞,另一件呢,料子不错,桃花暗纹。 闻东左看右看,姜琰琰凑过脑袋,刚想说挑第二件,闻东忽而点头,指着第一件说:“我知道,你喜欢茉莉花的,就这件了。” 姜琰琰略急:“那件露着胸口算怎么回事?我不要。” 闻东瞧了她一眼,“呵”了一声:“放心,你露不出来。” 挑好了衣裳和鞋子,阿毳付了钱,走在后头还在结账。 姜琰琰站在店门口看着天色,黄昏已至,瞧着闻东刚好站在自己身边,姜琰琰慢悠悠地开口说:“我觉得,闻夫人还需要几件首饰,耳环啦,镯子啦,戒指啦。” 闻东:“闻夫人性情恬淡,不喜这些外在的珠宝玉石。” 姜琰琰抿抿嘴,又说:“闻夫人喜欢追赶时髦,现在都流行背小洋包。” 闻东叹气:“我家夫人年初流产,娇弱得很,提不动包。” 姜琰琰扭头,眼皮子底下目光火.辣:“那做个头发总行吧,难道让我扎着麻花辫去?” 闻东抬脚走下台阶,留下一句:“到了荆州再做,你动不动就喜欢淋雨,做好了又给淋坏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码头走,他们的小船还停在湖畔,从长沙出发的火轮船也抵港,泊在隔壁的大港,从底下走过,人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船板上的栏杆和耸入天的烟囱。 阿毳见了,忍不住道:“还是咱们的阿年游得快。” 鲶鱼精没名字吧,被阿毳取了个同音的字儿,俩人关系从阿毳玩水开始,已经产生了质的飞越。 姜琰琰瞧着阿毳得意样,忍不住去打击:“咱们比他们早出发一个多小时,不算多快。” 虽是以鲶鱼精为榜样,阿毳还是忍不住去瞧人家的大轮船,姜琰琰原本是劝着的,可阿毳指着对头惊呼了一声:“呀,那个姑娘真好看。”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姜琰琰扒拉着阿毳的肩头往那边瞅,果然瞧着一个扎着长马尾的纤细姑娘从船板上走下来,戴着个圆锥形的斗笠,斗笠下,一双眼睛四处张望,那眼睛含着光,火.辣辣的光,瞧哪儿燃哪儿的那种。 姜琰琰认得,果断说出名字:“云南乔家乔美虹,傣族的。” 瞧着阿毳半脸狐疑,姜琰琰解释:“就是会跳孔雀舞的那种。” 两人点点头,又继续看,闻东孤零零地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像是带了两个孩子出行。 阿毳忽而指着对面一个身影指:“那人我认识,东北白家的当家人……白旗。”一个“旗”字儿还没落地,阿毳又扭头朝着闻东,“先生,他怎么也来了?” “你俩认识?”姜琰琰问。 闻东:“走了。” 三人上了船,阿毳细心地把新买的衣裳和鞋子都给搁在了箱子里。 船里地方狭窄,勉强能躺下两个人,还得是面对面地躺,极其尴尬,不方便穿旗袍,姜琰琰还是穿着自己那件褂子,方才在店里试旗袍的时候,已经让柜头帮忙烘干了,还喷了层香水,姜琰琰一进篷内闻东就直打喷嚏。 姜琰琰也不管,自顾自地开始收拾包袱,低着头问:“半神对香水过敏啊。” 闻东正襟危坐:“演戏得从口头禅开始,从现在起,你得叫我先生。” “太过官方了。”姜琰琰抬起头,船篷里黑黢黢,零落散进一点儿余晖,也不够看清对面人的脸庞,倒是姜琰琰这双眼睛,显得贼亮亮,星星一样的眼睛眨啊眨,伴着姜琰琰真挚的口吻,“要不来点腻歪的?哈尼?亲爱的?东哥哥?老闻也行啊,比较亲密。” 闻东叹气:“我的闻夫人含蓄内敛。” 姜琰琰跟着笑:“你的闻夫人爱你爱到死。” 闻东微微一愣,作势要躺下,单只胳膊撑着后颈,支棱着另一只手招呼姜琰琰出去:“不是喜欢上船板淋雨吗?现在没下雨了,你去外面睡。” 姜琰琰岿然不动:“玩笑呢吧,半神还需要睡觉?还和一个小姑娘抢地盘?” 说来也是,闻东在长沙的排场大得很,小洋楼成了闻东一人的别墅楼,怎么出来了,这副寒酸样,也不找艘大点儿的船,只能让三个人抻开胳膊撂个腿,现在是日夜兼程,鲶鱼精不用睡,可她要睡呀。 反正也没地儿休息,姜琰琰赖在船篷里也不走了,问:“我瞧着阿毳认识那白旗,半神的祖籍在东北,白旗也是东北人,半神应该和白旗,应该有不少交集吧。” 瞧着闻东没答话,姜琰琰也不丧气,她睡不了,能让闻东安然睡下? “还有乔美虹,这个乔家我是知道的,乔家偏远,又靠近南洋,人丁稀薄,频频对外联姻,最后和广西大户肖家世代联姻,女子养到十八,就得去肖家相亲,乔美虹前年就该满了十八了,还是到处乱跑。”姜琰琰伸了个懒腰,“诶,我什么时候也能碰到包办婚姻这样的好事儿啊。” 闻东倏尔睁开眼,语气十二分的嫌弃:“眯个觉还能听到你碎碎念,你属麻雀的?” “哟,”姜琰琰兴致来了,“早晨我在船舱里眯觉的时候,是谁跟个留声机似的滋啦啦地在我旁边吆喝?” 闻东半睁开眼,听到姜琰琰仔仔细细地分析:“这俩人,一个东北,一个云南,偏偏都在长沙去夷陵的客船上,半神之前说,苦主给半神是发了请柬的,这俩人,手里怕也是拿着苦主的请柬吧。” 姜琰琰眼神在闻东鼻尖上来回扫:“半神,这次你有竞争对手了。” 闻东索性也不睡了,胳膊撑着后肩起身,靠在篷上平视姜琰琰。 “实力相当才叫棋逢对手,乔白两家,还不算。” 闻东说完,豁然起身,小船经不住他这动静,左摇右晃了两下,阿毳自外头吆喝问了一句:“先生可还好?” “好着呢。”闻东撩开帘子出去,把船篷留给姜琰琰一人,隔着帘子嘱咐:“我看你年纪小,让着你,明晚船泊夷陵,你就要乖乖装我的闻夫人了。” 第29章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船到了荆州, 按照原定的计划, 闻东让阿毳带着姜琰琰下去做了头发,还买了一些胭脂水粉, 再换上之前在岳阳买的旗袍,姜琰琰挑开帘子进船篷的时候, 闻东差点没认出来, 还以为是长白山万灵洞那位千年狐狸下了山。 姜琰琰有点儿内双,眼线画得有些浓重,闭着眼睛的时候两绺黑线垂在眼皮子边上, 闻东总是忍不住去看。 姜琰琰睁着大眼睛回过头, 红.唇只涂了淡淡的一层,倒是贴合得很好看,她昂昂头, 自信满满:“怎么样, 好看吧。” 看得出来,姜琰琰对这身不花钱的装扮很满意:“人靠衣装马靠鞍, 我搁那镜子前头一站,柜头都说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夫人。” “我一个感动,就把他推荐的另一套脂粉也买了。”姜琰琰笑嘻嘻, 修好的柳叶眉儿跟着颤, “当然,还是拿半神您的钱付的账。” 瞧着闻东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姜琰琰又撩起手腕, 上头缠着两条粗草绳,被染料染了色,一圈红一圈蓝,闻着有股草药味。 “别怪我不够义气,也给半神您带了东西,驱蚊绳,特意也给半神买了一个。”姜琰琰小心翼翼地从手腕上取下,这绳瞧着挺脆生,她生怕拉断了。 “诺,不客气。” 闻东心口扑扑跳,略有些招架不住,自己虽然也算是个富神,可姜琰琰花钱的速度像是个老道的纨绔。 接过驱蚊绳,闻东就听到船篷外头,阿毳的声音高亮兴奋:“阿年阿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驱蚊绳,买一送一。” 姜琰琰笑容还凝在脸上,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半神您的是买的那个一,我才是送的那个一。” 这半截绳头还落在手腕上没系上,姜琰琰就给闻东来了个大翻转,这小骗子别的不行,让人心情一路跌宕起伏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 “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正儿八经地办点正事儿。”闻东有些嫌弃,不准备把驱蚊绳继续戴上,可船篷里又没出丢,他把驱蚊绳囫囵捏在手心里,也不知塞哪儿,倒是被姜琰琰硬掰着手指头。 “半神不必客气,我来给半神戴上。” 女孩子家的东西还是得让女孩子来,姜琰琰两下给闻东系好,又用袖口一掩,笑得灿烂:“行了。” 姜琰琰说完,又笑盈盈地撩开帘子出去,和外头阿毳说话,又问鲶鱼精什么时候能到。 闻东僵着手臂,左手腕一阵冰凉,这小骗子天生体阴,碰过的地方和冰冻过一般,旁人觉得不舒坦,可闻东倒是觉得莫名地……舒爽? *** 傍晚的时候,船靠岸。 夷陵多山,遍地丘陵,青山叠出了独有的茶梯,这次请了闻东来的,就是夷陵有名的茶商钟鸣。 晓得闻东要来,钟家早早地就派了人在码头候着,一中年男人团着手,脸上被晒成酱色,后背的衣衫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眼巴巴地等了一下午了,才瞅见码头上慢慢走来的三人。 第25节 夷陵港口不比荆州岳阳,寥落得很,笼统没有几个人。 三人成群,闻东戴着多拉帽,姜琰琰虚挽着闻东的手臂,阿毳左右各提一个大箱子跟在后头。 “先生是姓闻?”来人腰半弯。 “嗯。” “得先对个片子。”来人的手探进袖口,却并未掏出东西来,闻东这一单是从百晓堂接的帖子,为了保证渠道单一,发帖人会在百晓堂留个信物,信物没限定个数,也没限定是什么,一般都是好揣在怀里的简单小玩物。 钟家在百晓堂留的片子是几块断开的小竹板,切口处参差不齐,拼起来却刚刚好。 钟家留了不少片子给百晓堂,可接帖子的只有三个人,钟家也极为看重,一直打听这三位高人什么时候来。 闻东示意阿毳把东西拿出来,两人也不摊手亮相,阿毳握着竹板伸进了这人的袖口里,捣鼓一阵,估摸着是拼上了,这人才是笑眯眯地朝着闻东点头:“我姓万,是钟家的外院管事。” “马已经备好了。”万青山指着身后四匹矮种马,走山路可不能指望着在草原上驰骋的大长腿,重心不稳,耐受力也不够,云南的茶马古道,用的都是这种红色矮种马,吃得糙,走得远,爬得久。 “四匹?”阿毳瞅了一眼,“可咱只有三个人。” “还有一匹,是专门驮行李的。”万管事圆脑袋,上半张脸笑起来酷似弥勒佛,就是嘴巴偏小,失了点佛相,多了些精明。 “不必。”阿毳双手撂了一下箱子,“轻得很。” 万青山客气,闻东跟着应了一声:“里头都是夫人的东西,单独驮着,怕摔了,就不好了。”说完,轻轻拍了拍姜琰琰虚挽着他的手背,四十五度角做作而宠溺的笑让姜琰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是闻夫人?”万青山朝着姜琰琰点头。 “是。”闻东点头。 万青山再一瞧姜琰琰这身装扮,长旗袍拖到了脚踝,脚蹬一双小羊皮鞋,些许为难:“这旗袍可不好骑马啊。” 这是个难事。 万青山一开始也不知道闻东会带家眷来,可姜琰琰也不知道这下了船全是山路。 姜琰琰和闻东互看了一眼,闻东主动问:“你这马,能一次性驮两个人吗?” *** 闻东骑马的技术还算是不错,毕竟活了这么些年,骑过牛,驾过马,坐过轮船睡过火车,闻东十八般武艺,都还算是略懂一些。 从码头的石子路一打转就是山路,起初还算是宽阔,马儿晃晃荡荡的也不烧力气,走到后头,这马儿还得让人催着,万青山操着独特的夷陵方言喊马儿的名字。 “横藻,走噢,走噢。” 姜琰琰穿着旗袍,要真自个儿一个人骑马就春光外露了,只能侧着身子和闻东挤在一个鞍上,盛夏的傍晚,还得用一张薄毯子遮住两条腿,好在上了山,进了林子,凉爽许多。 一匹马能驮两人主要在于姜琰琰瘦,主动又识趣地尽量收着胳膊窝着背,也没占闻东多少地儿。 可上坡的时候,骑马的人得身子朝前伏低,双.腿夹紧马肚子,不然容易摔,闻东一伏低,就总是会碰到姜琰琰的头顶,压着姜琰琰的手臂。 姜琰琰也不敢乱动,她现在的人设是端庄雅静的闻夫人,只要在人前,她就得端着,再不能摆出叉腰和人较真理论的架子。 闻东像是偏偏瞧准了这一点,有时候还故意撂两下缰绳,那马儿以为要往右转,摇下头,又以为要往左走,抬下腿,姜琰琰看得心惊,忍不住就用指甲盖暗地去掐闻东的袖子,声音低低的:“先生好好骑。” 闻东:“我骑得挺好的,怎么,夫人不舒服,想下来走?” 万青山听着了,回头劝:“走不得走不得,这条道是马儿上山走得最多的,一路上都是马粪,夫人这一脚下去,小皮鞋就脏了哩。” 闻东低头看着姜琰琰,角度问题,他只能瞧见姜琰琰的头顶,姜琰琰做了头发,糊了层厚厚的发胶,闻着一股茉莉花的味道,顺着看下去,倒是看到姜琰琰攥着薄毯的手指骨节一紧,心里晓得姜琰琰是忍着一肚子的气,脸上忍不住挂着笑。 就连阿毳骑马超过闻东的时候,都忍不住问:“先生这么开心做什么?” “开心啊,能不开心吗?这不是快到了嘛。” 万青山骑在前头的领头马上,瞧着天色,又瞧着这蜿蜒得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回:“还没有嘞,怎么着也还得三四个小时吧,夫人累了,咱们中途就休息一下,不过务必赶着子时前到庄子里,过了子时,可就危险了哩。” “怎么说?”闻东问。 “闹鬼呗。”万青山也不遮掩,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大手一挥,“咱们老爷找了闻先生和诸位先生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闻东:“之前的帖子,写的是钟家老爷子独子钟孝纯突然失踪,钟家翻遍夷陵也找不到人,还派了人去了钟少爷上学的海军学校寻人,这一找,就找了三个月,了无音讯,这才是在百晓堂里布了帖,重金寻子,可在这万管事的嘴里,却成了鬼,这帖子,可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味道了。”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万青山连连摆手解释,“只是,人都没消息了三个月了,这庄子里的人都晓得,这怕是难得寻回来了,尤其是半个月前,这茶山夜行的人总是听到奇奇怪怪的哭声,就连咱们老爷的院子里,也总是有鬼影来去。” “诶,就是七天前,老爷半夜突然惊醒,我和好几个管事的立刻就赶过去了,老爷说,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舔他的手背,还以为是院子里养的那只哈巴狗呢,咱老爷一睁眼,闻先生您猜他看到什么了?” 万青山讲得绘声绘色又故意撒了个钩子,闻东配合地回:“什么?” 万青山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 ——“横藻,走嘞。” 万青山继而回头,圆脸像是架在肩膀上的一个大球,表情低沉又诡异。 “我们老爷,看到我们少爷跪在他床榻前,低着头,看不到脸,那头发上滴着水,我们老爷问他什么也不答,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冷,就不见了,对,就像烟一样的,不见了。” 万青山语气愈发笃定:“闻先生,您说,这不是鬼魂作乱是什么?诶,也算咱们少爷还有良心,我们老爷原本是要送了少爷去留洋的,结果我们少爷,十五岁自作主张回了国,偷偷去读了一个什么海军学校,听说还挺难考的,尤其是我们少爷年龄还超了,人家十二岁入学,我们少爷大了同学都三岁了,为了入学,我们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哟,大热天都搁那大街小巷里练习什么长跑,读了得有小半年我们老爷才知道,气得我们家老爷三天没吃饭,俩人的关系自那以后就一直不好,寒暑假少爷也不回来,我寻摸着,这是不是少爷知道自己生前气着老爷了,魂魄特意回来认罪哩。” 闻东听了,语调慢悠悠地回:“是人是鬼难辨,是正是邪未分,不过万管事的放心,我既然在百晓堂接了帖,自然会弄个是非清白,”闻东说完,语调复又轻快,对着姜琰琰柔声安慰:“夫人胆子小,别害怕。” 姜琰琰一愣,她胆小? “那个……,”姜琰琰忽而一下略带哭腔,脑袋直往闻东怀里窜,“太吓人了,我的心脏都受不了了,苍了个天的,今天晚上我都不敢出门了。” 有的戏精,入戏只要一秒。 作者有话要说:  “横藻”是模仿方言的发音,不是我打错了,嗷嗷嗷~ 第30章 紧赶慢赶,赶到庄子门口的时候, 才过十一点。 门口有人候着, 瞧见万青山回来了,陆续来了四个伙计, 一人一马,牵着进后院。 这庄子门口阔气, 正门口立着个功德牌坊, 山门那儿还一个,姜琰琰上来的时候就瞧见了。 庄门前一个匾额,烫金的大字儿在红灯笼照耀下愈发明亮。 “清平庄。” “诶, 是。”万青山伸手示意闻东进去, “庄子里,正中的院子就是钟家,外头一圈都是茶户住的, 钟家出了事儿后, 每晚子时准点锁门,咱们还得快些。” 周围群山叠翠, 山风乍起,裹挟着幽幽青草香,姜琰琰耸耸鼻子, 还挺好闻的。 万青山见了, 笑着解释:“咱们这块,古时候叫峡州,唐朝的时候, 峡州碧峰茶就有名的很,顶级碧峰,一芽一叶,色泽得翠得油,汤色得绿得亮,那泡出来的茶才好喝哩,钟家,就在咱们钟家,还种着两株唐朝的茶树哩。” 姜琰琰绕着周围山色囫囵指了一圈:“这附近都是茶树?” “倒也不是。”万青山说道,“也就咱们这庄子附近的地种茶树,这外头的人,还是要种粮食吃饭的哩。” 万青山领路,三人进了庄子,这里头格局倒是规整,像是唐朝的东西坊,左右对称,瓦房像是棋盘一样的布局,顺着经纬线各自排开。 正中间的大道横贯整个庄子,几门几进,高处设了钟楼和望楼。 这山坳坳里头,山路陡,茶户准点进山,准点下山,都是靠这钟楼敲钟提醒,现下正好到了十一点,钟楼当当当地连续响了十一下,声音不算大,姜琰琰还受得了。 耳廓一股子温热,姜琰琰抬头,瞧着闻东用焐热的掌心护着她的耳朵,正想开口说话,说自己没那么娇弱,瞬间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身子微微一斜,捂着心口轻叹:“哎呀,吓死人家了。” 钟家,是靠山的最后一家,走路过去,得贯穿整个清平庄,一路瞧这布局,姜琰琰总觉得,这钟老爷是学了皇帝的做派,这排版,都学了紫禁城的样儿,莫名地熟悉。 钟老爷睡得早,不便见面,万青山直接领了三人去客房,一路上感慨,幸好这备下的客房够大够宽敞,不然闻先生突然带了闻夫人来了,钟家怕是怠慢了。 姜琰琰幡然醒悟:等会儿,自己这是要和闻东住一个屋子了? 尴尬又强装矜持的表情挂在脸上,姜琰琰顺着闻东的胳膊瞅上他的鼻尖,这位半神倒是一派客随主便的贴心,对着门外的万青山点点头,很有礼貌:“万管事辛苦了,早些回吧。” 闻东一扭头,正对上姜琰琰半张的嘴,只是一眼,姜琰琰像只兔子,蹬脚地爬上.床榻,又从床榻上甩下一床褥子,一个枕头,床帘子一遮,乖乖躺好,声音倒是洪亮:“规矩我懂,我睡床上,半神睡地上,因为我是女孩子,半神是慈悲为怀的大人物,肯定是要让着女人的。”说完还从床帘子里探了个头,“山里头夜里凉,半神别着凉了。” 哗啦一下,床帘子被闻东撩开。 闻东瞧见里头的姜琰琰把自己裹得和只毛毛虫似的,尤其遮住了旗袍下方的开叉,抿抿嘴,竟问了句:“这旗袍是不是不合身?” “有……有点儿,叉开得太高了。” 闻东:“你应该反过来想,是不是自己的腿太短了。” 姜琰琰捂着被子,遮住脑袋,闷出气声:“我要睡了。” 闻东隔着被子拍了拍姜琰琰的胳膊肘:“起来,洗漱完再睡。” 门外阿毳刚好过来敲门。 “先生,洗澡房的洗澡水已经备好了,您可以过去了。” 闻东看着姜琰琰:“你先去吧。” “半神不洗?” 闻东眼皮子半掩,复又睁开:“你是说,你想和我一起洗?” 姜琰琰大手揭开被子,捋了捋被挤皱的旗袍下摆,忍不住摇头:“半神这理解能力,如果去参加科举,应该是垫底吧。” “我需要去参加科举?” 姜琰琰一边自如地收拾包袱里的衣裳,一边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半神活了这么些年,不当官的话怎么敛财?” 毕竟,这两天买的东西可都不便宜,那挥出去的钱在闻东看来就和毛毛雨似的,浑然不在乎,闻东应该是很有钱的。 噢,闻东懂了,小骗子在套他的话。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 姜琰琰直起身子,手里捧着换洗的衣裳,眼睛眯成一条线,脖子后仰,这种姿势常用于对猥琐下流的事儿表示心知肚明。 闻东指了指门口:“赶紧去洗澡,顺便把你脑子里的东西也给洗一下。” *** 洗澡房隔得不远,房檐上安了一圈水管,是引了山上的山泉水下来,这夏天的时候,水管里洒出水花,涌上房檐,顺着屋顶往下一路淌,可以给屋顶降温纳凉,那水再顺着屋檐下头的凹槽汇集,再往下引,浇花拖地都可以。 木桶里飘着茉莉花,水温恰好,半神啊,真是会享受。 姜琰琰洗完澡,用毛巾擦着头发,寻摸着自己待会儿该怎么进去,这大晚上的,也不能穿旗袍,穿着没袖子的褂子又太过暴露,可自己长袖的衣裳都是闻东嫌弃的老套款式,若是穿成这样出去,钟家人眼睛贼亮,一眼便能瞧出自己是麻雀披了凤凰皮,装腔作势。 正犹豫,外头阿毳突然敲了门:“夫人,先生说,夫人洗澡来得匆忙,忘记拿最喜欢的那件水红色真丝睡裙了,给您搁在门口的木托盘上了,四周已经清过场了,都没人。” 阿毳说完,一阵脚步,噔噔蹬地走了。 门开了个缝,姜琰琰披着褂子,伸出小手,拇指食指像钳子,把外头的睡裙给夹了过来。 这睡裙倒是也合身,长度没过小腿一半,领口做成了方领,也不容易走光,袖子刚刚好,遮过胳膊肘,带着白色的棉质花边,边缘微微翘起,像是一朵小小的喇叭花。 第26节 姜琰琰捧着一堆不打算穿的衣裳从洗澡房里出来,小院子外头果然空无一人,开了院子左侧的小门就可以直接回客房,可姜琰琰却听到紧闭的院门外头,悉悉索索,有人在跑。 姜琰琰隐约听到“出hong水了”了之类的。 洪水? 侧门突然被人推开,来人是个小丫头,是钟家人,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瞧见姜琰琰站在院门口,连忙喊姜琰琰过来。 “闻夫人快回屋子里吧。” “出了什么事儿了?” 姜琰琰脚步很快,跟着小丫头一路走,转眼就到了客房门口,闻东开着门等着,瞧见姜琰琰回来了,起了身。 “怎么洗这么久?” 姜琰琰转头又问那小丫头:“我听到外头好多人在跑,发山洪了?” 小丫头摇头,也不说原因,只说让姜琰琰放心。 闻东回:“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变红了。” 山泉水?就自己洗澡用的那股水? 姜琰琰正想细细分析,忽而想到自己现下的身份,娇弱不堪的闻夫人应该如何表现? 姜琰琰忽而绷直了身子,眼睛一闭,朝后一仰作势要晕了过去。 小丫头没反应过来,还是闻东眼疾手快,跨过门槛抬手一扶,微微皱眉,耐不住姜琰琰手扶着额头一脸难受,声音也怏怏的,对着闻东直叫唤:“哎呀,先生,好吓人啊,我晕。” 闻东:“先回房吧。” 姜琰琰半睁眼:“腿软走不动呢。” 闻东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屈膝把姜琰琰打横抱起,怎么说呢,这小骗子看着精瘦,怎么抱着这么累人? 跨过门槛,估摸着身后那小丫头也走了,闻东低声说:“我给你的睡衣……。” “挺好的,特舒服,一穿就知道特别贵。” “你穿反了。” “什么?”姜琰琰装出来的那娇弱劲散了一半。 闻东瞧见了她这副精神样,知道不必再抱下去,顺势手一松,姜琰琰自觉伸腿落地。 闻东指着姜琰琰锁骨下平滑的方领:“这个领子,是穿在后面的。” 这就很尴尬了,这个时候,面子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姜琰琰:“反穿,是时髦,先生不知道吗?” 瞧着闻东正要张口说话,姜琰琰指了指外头,临近子时,按道理,这钟家各个屋子里都该锁了门,可因为发了红水,外头全是人,跟铁锅炒豆子似的。 “先生不出去看看?” 闻东摇头。 姜琰琰顺着茶桌坐下,抬手自斟一盏茶:“来的路上,万青山说他们少爷的鬼魂出现过,而且浑身湿漉漉的,说好冷,这次泉水变红,说不准……。” “你觉得有联系?想去看看?” 姜琰琰没直接回,只说:“看看也好。” “那就等明天吧。”闻东还是没有挪腿的意思,只解释,“明天,乔家人和白家人也会到,这两家人最喜欢干捉鬼寻魂的事儿,你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可以捡现成的。” 姜琰琰方想说,自己是那种死乞白赖当人家跟班的人吗?忽而又想,自己跟着闻东来夷陵,不就是打着当跟班捡功德的便宜,闻东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 姜琰琰开口便只说:“那……就干脆早点休息吧,我困死了。” 闻东晚上不必睡,让阿毳把屋子里的檀木桌椅都给搬到了院子里,坐在院子正中间喝茶。 钟家,是不缺茶的。 只是大晚上没人敢出门,幸好闻东让阿毳带的箱子里还放着各色的茶叶,竹镊子取了一撮,皓月当空,对影成三人。 阿毳打着哈欠,一边给闻东收拾,一边问:“先生就留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 闻东眼皮子都没抬,抛出一句:“夫人?你太入戏了吧。” 第31章 姜琰琰起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扔在床下的褥子还散乱瘫在地上, 身上的睡裙她倔强地没有翻边,反穿衣裳而已, 自古高手总是反其道行之。 换了身旗袍,择了件浅蓝色的, 姜琰琰就坐在梳妆台前抹发胶, 收拾完,推开门,就瞧见闻东跟个电线杆似的杵在院子里头。 闻东回头瞧见姜琰琰, 皱眉:“你怎么不再晚起来一点儿, 干脆等到上中午饭?” “我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就回去睡了。”姜琰琰作势要转身,闻东冷不丁地一声:“你给我过来。” 姜琰琰穿着小羊皮鞋,鞋底哒哒敲在石板路上, 声音脆生生的, 可越是朝着闻东走近,这声音就变得愈发柔婉起来, 鞋梆子落地无声,姜琰琰声音软了几分:“我前天晚上忙了一晚上都没睡,昨天一天又坐船又骑马的, 我真的是累了。” 闻东也没说其他的, 只是慢慢挪开身子,露出被遮挡的一托盘早饭,肉包榨菜小米粥, 那小米粥还热乎乎地冒着热气。 “吃吧。” 闻东话语还没落定,姜琰琰早就自觉拉开椅子坐上左右开工,还问:“怎么不让人送进去?放在外头还得看着,这山里头的耗子可比长沙的大,我昨晚看见了,跟个黄鼠狼一样,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闻东只说:“这不是怕送进去了,打扰你的美梦了吗?” 姜琰琰才咬了半个包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搁下筷子,手指尖儿沾的粥汤悄摸摸地往桌上一蹭,端正坐好,对着闻东:“先生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闻东笑了一下,“白家人不是要来了吗?有几点注意事项,你得知悉一下。” 白家人? 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姜琰琰继续埋头吃,嘴巴里一边嚼着榨菜丝儿一边说:“我需要怕白家人?他们自持祖上是正白旗的人,当家人都叫白旗,可若是细究起来,清军入关前,正白旗可都是下五旗,也是被顺治爷扶持,一蓝抵一白,把他们给提拔了上来,还不如我们姜家根正苗红。” “我说的不是这个。”闻东摇头,若非要追究起历史,闻东可以把自己在这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心路历程说个遍。 闻东伸出左手,摊开掌心,昨天姜琰琰给他绑的驱蚊绳还系在上面,闻东眼神示意,让姜琰琰握住他的手。 姜琰琰嘴里还叼着筷子,四下看了一眼,这周围也没旁人,语迟:“这不好吧,咱俩不是……不是假的嘛。” 闻东摇头,说了一句“罢了”,只微微眯眼,左手腕上的驱蚊绳忽而一紧,姜琰琰觉得手腕发痛,撩开袖子一看,自己右手上的驱蚊绳也跟着抽紧,正要逼问,闻东再一睁眼,那驱蚊绳又恢复如常,并无异样。 “白家天生阴阳眼,能一眼看出谁不是活人,你命早该绝,只是你爷爷给你托了猫身,为了避免让白旗看出异样,我暂施了一个障眼法,让白旗看你的时候,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障眼法,能让人痛成这样?”姜琰琰揉着手,细腕上残留了一条红色的痕印。 闻东抬头,看着湛蓝的天:“我埋下的竹中窥总是被你克死,干脆用强硬一点的手法,这驱蚊绳你有,我也有,我设了法,如果你离开我……一定距离,这驱蚊绳就会缩紧,就像刚才一样痛,如果你执意要走,就别怪这绳子爬上你的脖子,要了你的性命。” 姜琰琰大意了,闻东这两天用金钱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姜琰琰误以为,这位半神真的是个大方好相处的。 “这个一定距离,是个什么距离?” 闻东笑:“我要是告诉了你,你踩着点跑,怎么办?”闻东略顿,又说,“还有,别想着取下来,你取不下来的。” “不是,这咱们得说说理。”姜琰琰粥也吃不下了,包子也嚼不动了,“假设,我在洗澡,是不是,然后半神你撒丫子跑隔壁山岗上去了,我就死澡盆子里了,我要是不想死,我就得从澡盆里爬出来,光着身子追半神你,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你洗澡要报备。” “什么?”姜琰琰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闻东很冷静地和她分析:“包括如厕,出门,逛街,都得报备。” 起风了,姜琰琰心里头却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荒芜得连野草都不生,心口像是被撕出了一个大洞,闻东还拼命往里头扇冷风。 院子外头有人磕门,推门进来的是万青山,点点头,示意闻东:“闻先生,乔小姐和白先生都到了,在正厅里坐着呢,老爷刚练完五禽戏,也要过去了,请您准备准备。” 姜琰琰呆坐在椅子上,指尖的筷子垂着,一脸丧气,闻东指了指大门口:“咱们得过去了。”瞧着姜琰琰不动,闻东抬起左手,指了指手腕上的绳圈,笑着说:“我去你不去的话,你会痛的哦。” *** 正厅院子外头,左右各站了四个家仆,院子中间盘着假山,上头根据美学设计择了几处有美感的山坳坳里养了几簇菖蒲,下设一圈小池塘,里头锦鲤畅游,偶飘着几片浮萍,翠绿新鲜。 正厅的正中间抬手一块匾额,从右至左写着“厚德载福”四个烫金大字儿。 这年头,活不好找,但钟家的茶叶销路还算是不错,每月月底都会去周边村镇上招人,鳏寡孤独优先,照顾老人弱子和寡妇,成了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这块匾额,还是附近大乡镇歇马镇的镇长亲自带人送上庄子里来的。 这样的大善人,儿子却突然失踪,这一事儿,牵动了不少人,钟家找了三个月,周边村民也跟着找了三个月。 找寻无果,有人骂天,骂老天瞎了眼,让好人遭报应,坏人享清福。 由此看来,这位钟鸣钟老爷,还是颇得民心。 闻东和姜琰琰还没跨进门口,便听到白旗的声音。 “我叫white白,留过洋,扛过枪,修皇城时打过桩,第一次见面,多多关照,对了,乔小姐贵姓?” 姜琰琰之前在码头上瞅过一眼这位白先生,今日倒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个子没有闻东高,脸上也不挂肉,略显寡淡,可走路生风,是个练家子,性格如何不知道,但是肯定是个话痨。 白旗瞧见闻东来了,眼睛刷地一下变得贼亮,弯着腰过来行握手礼:“九爷都来了,嘿,早知道这帖子我就不接了,九爷在这儿,我肯定没戏。” 闻东纠正他:“对外,我姓闻。” 白旗认得闻东,而且关系瞧着不算是冰冷生疏的那种。 倒是坐在对面的乔美虹,冷冰冰,也没说话,见了闻东和姜琰琰进来,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白旗瞧着闻东身边有人,笑嘻嘻,扯着嗓子来了句:“哟,这位是?” 闻东:“我夫人。” “嫂子好,”白旗笑,“怎么和上次带的不一样啊。” 姜琰琰谨记人设,垂头似埋怨,娇弱一声:“我姓方。” 白旗脖子微微后仰,黑眼珠子提溜了一圈儿,闻东倒是坦然,也不害怕,招呼姜琰琰坐在椅子上,茶水已经备好,闻东贴心嘱咐姜琰琰:“夫人,小心烫。” 姜琰琰内心:烫死我算了。 姜琰琰开口:“有劳先生了。” 闻东顺势坐在姜琰琰右侧,白旗跟着坐过来,探过头,小声问:“这次先生带着的,居然是个人。” 闻东:“不会说话就闭嘴,火车都跑不过你的嘴。” 天下万物,白家阴阳眼基本上都能辨,瞧出闻东这次竟然真的带了个人类女子在身边,白旗不由得感同身受地劝了句:“人类总有生老病死,先生这小娇.妻瞧着不过二十左右,最多能陪先生五十年,若生了病,遭天灾,还得英年早逝,到时候,人走泪落,死者已逝,生者痛不欲生,先生为了渡情劫,对自己下手真狠,哟,先生,那您得掐算好时间了,您可就剩下半年了。” 姜琰琰抿茶喝水,听到敏.感处忍不住探了个脑袋,歪着头问:“什么情劫?” 闻东扭头,抬手扶着姜琰琰的茶盏底部,示意姜琰琰继续喝:“没什么,你喝水。” 第27节 姜琰琰险些泼到旗袍上,茶盏一搁,小女儿家赌气的口气玩转得游刃有余:“差点烫到我呢。” 白旗知道自己惹祸,换了个话题,又问:“对了,我替先生仿的张大帅笔迹,没人发现吧。” “那信是假的?”姜琰琰瞪大眼,合着闻东在长沙凭借着一封推荐信一路高歌的待遇,都是假的? 闻东死盯着白旗,白旗鱼泡眼,单眼皮,心灵的窗户只开了个小缝,要盯着他的眼睛还真有些难处。 闻东别过头,叹气:“本来没人发现,现在被发现了。” 姜琰琰轻轻拽过闻东的袖子:“那先生的推荐信都是假的,那先生还给曹知事写推荐信,岂不是害了他?” 闻东摊手,些许无辜:“他要求的,我没办法。” 钟楼的钟声响了第八下的时候,万青山扶着钟鸣出来了,钟鸣身后还跟着三人,都是钟家的管事,钟家管事各司其职,内外辅助,万青山是往外头跑得最勤快的一个,接客人上山,附近村镇招人,主要都是他在操办。 钟鸣瞧着精神头还算是不错,头发白得有些诡异,发根处似雪,中段又是漆黑。 姜琰琰凑过身,与闻东说了句:“瞧着是最近才白了头发的,为了钟少爷失踪的事儿。” 姜琰琰本以为钟鸣坐定之后,得先夸一夸自家儿子,然后讲一讲钟孝纯失踪的事儿,最后哭上一场,拜求诸位努力找人。 没料到,钟鸣坐下,先是问了一句万青山:“孝纯的事儿,都和他们说了吗?” 万青山点头:“百晓堂的帖子上都说得很清楚。” “好,那你带他们去后山兀泉看看吧,就是昨天流出红水的地方。” 第32章 钟孝纯失踪三个月,钟家人个个小心谨慎, 不吉利的话都不说, 昨日泉水流出红色,虽然他们第一反应是不是这上头兀泉死了人, 可张口闭口都言之“红水”,不敢说个“血”字, 生怕糟了钟鸣的心。 万青山略为难, 只低声说:“老爷还未和诸位先生好好见过面呢。” “人,给我找回来,钱, 我一分不会少, 做生意,一来一往谁不亏欠谁,就行了。”钟鸣坐在正主的位置, 一抬眼就能看到座下四人, “诸位觉得呢?” 白旗率先点头:“行,我就喜欢麻利地开始干活。” 乔美虹没说话, 只点点头。 钟鸣眼光毒辣,忽而朝着姜琰琰问了一句:“我记得,接下帖子的只有三个人, 云南乔家, 应该是我右手边的这位,”钟鸣看着乔美虹,“东北白先生, 还有一位姓闻的,也是位先生,这位小姑娘,是……。” “我夫人。”闻东顺势接过话头。 “那夫人在庄子里随便逛逛吧,山上不比镇子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花样,茶倒是一点儿都不缺,夫人若是喜欢喝茶,碧峰宜红随你挑,可雀舌茶都被洋人订走了,只能和夫人说句对不住了。” “钟老爷客气了。”姜琰琰腆着笑脸,心里嘀咕,这钟鸣的意思,是不准自己上山了,她不上山可以啊,前提是让闻东把驱蚊绳给解开了,姜琰琰声音软软地朝着闻东,“那我在屋子里等先生?” 姜琰琰伸出右手,胳膊来回在桌上轻蹭,示意闻东把这玩意给取了。 闻东笑,对着钟鸣点头:“我与夫人同心连枝,夫人离不开我半步,山路崎岖,我自会照顾好我夫人。” 钟鸣慢慢垂下眼皮:“随你。” 兀泉是整个清平庄的主要水源,地势比清平庄高出一截,还得往上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山路崎岖得连马儿都驮不了人,得靠着双.腿自个儿爬上去,白旗和乔美虹刚到庄子里不过一个小时,都还没歇一下,准备回客房放了包袱就过来。 乔美虹的包袱短小细软,不像是闻东这个瞎讲究的,连筷子都得塞箱子里,客房都在同一方向,白旗逮了机会就和人家搭话。 “乔小姐这包袱里装的什么呀?这山上蚊虫多,驱蚊药带没带?没带的话我有啊,乔小姐要不要?” 乔美虹也没多说话,只理了一下上衣下摆:“多谢,不必。” 白旗一瞧,乔美虹腰间插着两柄弯刀,刀鞘是桃木做的,左蝠纹右铜钱,都是镇邪的图样,白旗不说话了,乖乖跟在乔美虹身后。 后来白旗和闻东说,这女人不简单哩,乔家年纪轻轻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这女人不到二十就能拿捏双刀走江湖了,有些本事。 知道要爬山,姜琰琰犯了愁。 她这一身旗袍不好爬山,还是得取了自己包袱里的布鞋,又换了长裤和褂子,山上多蚊虫,她又取了纱巾绕着脖子缝和耳朵缠了一圈,遮住了小半张脸,出屋子门的时候,发现阿毳正在费力地给闻东卷裤腿。 阿毳嘴上说得很是老道:“这山上都是泥,先生得把裤腿缠好了,免得踩到打了滑。” 说得都对,一做全不会,阿毳卷了半天这裤腿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滑。 “我来吧。”姜琰琰看不下去了,蹲下身,教着阿毳怎么卷:“你就这么往上翻,手一松就会掉了,你得像我这样,翻一下,掐一截在里头,这样互相缠着,就掉不下来了。” 姜琰琰卷好一个,示意阿毳把另一个给卷了,活学活用。 阿毳点点头,才是一上手碰到闻东的裤子尖尖,闻东腿就往后挪了一截,阿毳抬头,正对上闻东的眼神,冷厉得让人发凉,阿毳微微一愣,立刻懂了,装模作样起身,挠头问姜琰琰:“夫人我又不记得了,您再给演示一遍?” 姜琰琰叹气:“总共就两个裤腿,我演示完一个又一个,你不干活啦?” 说着,姜琰琰又蹲下身,复刻一般地重新卷好裤腿,起身看阿毳:“看懂了?” 阿毳点头:“下次我一定记得。” 闻东看天:“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 万青山找了另一个茶户一起带路,这茶户身宽体壮,五粗身材,人如其名,叫阿壮。 白旗正站在门口和阿壮打趣:“这身材好啊,要是我在山上走不动了,是不是可以把我给扛下来?” 阿壮笑得憨厚老实:“白先生个子太高,怕是不行,不过乔小姐肯定可以的。” 乔美虹跟着抿嘴一笑,倒是白旗,护犊子似的:“诶,你这话说得就有点耍流.氓了啊,乔小姐未婚呢。” 说话间,白旗瞧见闻东和姜琰琰来了,吆了一声,顺势把捏在手里的斗笠给戴上:“先生真是为国为民啊,谈恋爱之余还没忘记要办正事儿。” 万青山掏出怀里的就怀表,看了一眼:“闻先生没晚,是咱们来早了。” 进山的路起初还算是平坦,万青山打头,乔美虹跟在后头,白旗是个跳脱的,偶尔跟上乔美虹说两句,偶尔转头和闻东拉关系,闻东倒是不急不慢的,只是每次爬陡坡就回头看一眼姜琰琰。 这丫头,很敬业,端着戏爬山,一直秉承自己娇弱夫人的特色,稍微跨大一点儿的步子都要喊闻东帮忙,再想着之前在长沙姜琰琰飞身戳尚修勉刀子的壮烈场景,闻东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殿后的阿壮也不急,一直暗中护着姜琰琰,生怕这位年初刚流产的夫人出了差池。 总算走到一处平地,万青山指着前头的一线天:“穿过这个山谷就到了。” 所谓一线天,两崖交锋,徒留一线,人过时得一人一人前后同行,极窄处还得侧着身,这一线天地势极其险峻,那崖得有百米高,勉强挤进崖缝里的日光就那么些,崖壁上光影斑驳,露石嶙峋,偶有落石。 白旗回头,劝姜琰琰:“嫂子要不就待在这儿吧,太危险。” 姜琰琰捂着自己手腕上的驱蚊绳,自己貌似不跟着去更危险。 瞧着姜琰琰摇头,一脸笃定,万青山招呼大家排好队,又嘱咐,说这兀泉上去的人不多,但总归是清平庄的水源大泉,周围自然也是勘探过的,只要小心跟着走,出不了事儿。 原本还是按照上山的队列走,白旗却忽而挤到了乔美虹的前头,笑嘻嘻:“乔小姐是女人,我素来照顾女人,万管事认路但是没身手,待会出了事儿,也不好眷顾乔小姐,我就不同了,我能打能扛,乔小姐走在我和闻先生中间,最保险。” 乔美虹回头看了一眼闻东,只说:“他很厉害?” 白旗眼瞪圆:“何止是厉害哟,乔小姐不认识他?” 乔美虹摇头。 白旗囫囵回了句:“不认识也好,认识他的都没他命长。” 这一线天长度不过五十多米,可走起来得处处小心,走这地界,初入是不害怕,快出来时也不害怕,最让人心慌的就是在中间,所谓进退两难,就是说这前也困境后也困境。 快走到中间时,白旗忍不住给大家打气:“闻先生,您读过《桃花源记》没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我总觉得啊,咱们走过了这儿,说不定就能找到钟少爷了呢?” 白旗嗓门大,一说话石缝里的回音就跟着窜。 乔美虹低声说:“走这一线天少说话,当心落石。” 这话才落,啪嗒一声,一颗鸡蛋大的石头自崖上滚落,一路碰着崖壁哒哒哒落在地上。 片刻的安静,万青山只在前头说:“普通的小石子,别怕,稳着点走。” 啪嗒又是一声,一颗拳头大的石头坠下,这次是朝着姜琰琰,姜琰琰下意识地一躲,灵巧闪过,正对上阿壮有些惊讶的眼神。 姜琰琰顺势朝着闻东肩头一靠:“哎哟,幸好是崴了脚,不然就要被砸到了。” 白旗忽而朝着头顶卡在两崖之间的一块巨石说:“是山魈。” 姜琰琰跟着抬头,只瞧着一团黑色带毛的活物一窜而过,也看不仔细,这崖顶得有一百多米,白旗这眼睛,果真是不一般。 倏尔,从崖顶和四周窜出了好几只山魈,每只都有半米多,鬼魅似的长脸,鼻梁鲜红,下挂一撮山羊胡,朝着底下的六个人龇牙警示。 万青山示意大家快走:“这些鬼狒狒都是公的,好斗,应该是认为咱们入了他们的地盘。” 白旗先是挪了两步,又抬手指着领头的那只老山魈,壮而粗的胳膊举起了一个大石块,毫不犹豫地往下砸,其他雄山魈跟着效仿,姜琰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雄山魈利爪从崖壁上扣下一块松石。 白旗左右闪躲,嘴里骂:“这山魈智商还高,邪了门了。” 碎石如暴雨般骤降,姜琰琰下意识地想抽符做法,却突然被闻东一拽拽进了怀里,闻东身材高大,弓背护着姜琰琰,像是一柄大伞。 乔美虹倒是自如,她掏出腰间两柄弯刀,那刀锋寒亮,断石切金不在话下。 倒是白旗,前头万青山不敢挪步,后头乔美虹双刀飞舞,他被夹在中间,只对着闻东大喊:“先生给我也留个地,我也想被先生护着。” 作者有话要说:  哦,对了,忘记官方介绍 乔美虹:毛胜男的太姥姥 当然不知道也完全不影响看文,哈哈…… 第33章 白旗家也有宝器,就是这地方太小, 施展不开, 乔美虹见状,甩出左手那柄弯刀, 喝了一句:“接着。” 姜琰琰被闻东护在心口,小声问了句:“先生要出手了吗?我要不要暂时挪开, 不影响先生发挥?” “不必。”闻东微微冥神, 大声唤了一句:“阿毳。” 豁然间,自林子里窜出无数肥头大鼠,领头的却是一只好看雪白的鼬鼠, 瀑布一样的鼠类沿着崖壁倾泻而下, 一旦扒上山魈的皮毛就一口咬下不放松,顿时,山谷里回荡着山魈惨叫。 鼠多力量大, 不肖多久, 那山魈被咬得浑身血红,转头散了。 白旗看着落在崖缝里, 脚边上的鼠类,抻着腿,歪着舌头, 死相有些难看。 倒是闻东, 抬脚轻轻一碰那些四仰八叉的鼠类,人家一愣,翻了个身, 又迅速遁去。 “鼠类命大,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死。” 白旗翘了个大拇指:“先生厉害啊。”说完白旗又看着姜琰琰,羡慕的口吻难以言喻:“夫人幸福啊,先生刚才可是不要命地护着你。” 第28节 他不要命?姜琰琰心里头比谁都清楚,闻东命硬着呢,死不了。 被羡慕的姜琰琰正蹲在地上看刚才石头砸下来的痕迹,被白旗一句话突然点了名,再一抬头,五个人十只眼睛盯着她。 姜琰琰先是一怔,起身就往闻东胳膊上挽:“先生看到了吧,今早晨我就说这庄子里头老鼠大,有黄鼠狼那么大,先生还不信呢,吓死我了。” 闻东低声:“你戏过了。” 在一线天里被耽搁了时间,六个人赶到兀泉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只是一路都走在山上不觉得,正午的阳光被藤蔓枝叶筛糠一样抖落成零星碎光。 兀泉水自山上来,在这处小小断崖跌落,汇聚成一汪泉水,清平庄从侧处开槽,引了泉水进庄子。 万青山指着这汪泉水说:“若是冒了红水,应该就是这一块出了问题,在往上就不大可能了。” 白旗单手搭在万青山的肩头:“万管事,今早晨来的时候,你说你家老爷半夜做梦,梦到过你家少爷湿淋淋地跪在他床前道歉,然后昨天晚上庄子里的泉水就出了红色的水,我寻摸着这两件事儿联系大了去了才跟着来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这儿。” “不止是出了红水哩。”万青山纠正。 白旗摆手:“知道知道,昨个晚上,值夜的茶户还听到山里头有鬼嚎,隐约在喊着一个‘冤’字儿。” 姜琰琰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闻东:“我知道。” 基本不怎么说话的乔美虹转过头,眸光淡淡地看着姜琰琰:“我也知道。” 姜琰琰喉咙似卡着鱼刺,好好好,你们都知道,你们厉害死了。 乔美虹四下看了一圈,瞧着白旗还在抱怨,开口说:“就是因为找不到缘故,才需要我们来,这泉水周围有烧过篝火的痕迹,想来万管事他们之前上来查探过,对吧。” 万青山连连点头:“乔小姐说得在理嘞,昨晚上刚淌下红水,我就带人上来看了,什么事儿也都没有啊,大晚上的,也不敢到处走,就安排了人就地守着,守了一夜,早晨才回来,诶,对咯,在这里守着的人,就有阿壮嘞。” 万青山努嘴朝着阿壮,阿壮连连点头,表示:“我守的下半夜,也就是我和另一个茶户,听到了林子里有人喊冤,其余的异样,还真没有了。” “那这就奇了怪了。”白旗抬手往密林深处的小瀑布一指,“要不,咱们再爬上去看看?” 万青山忙拦住:“那上头爬不上去的,岩石湿滑,全是滑溜溜的青苔,这水池子看着平坦,那靠近瀑布的地方,是个大深坑,估摸着,得有七八米深呢,那水花往下一冲,人都要埋里头去咯。” 怎样都不行…… 白旗挠头,困苦的很,扭头向闻东请示:“要不先生让您家的鼠精再跑一趟?” 闻东扭头,没回白旗的话,只抬手指着小瀑布的顶端,说:“你看那是什么。” 白旗的本事就在于这双眼睛,不说千里眼吧,可人家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上的猴子脸都能看清楚,不过几丈开外的一块凸起的岩石,算什么,就跟搁眼睛跟前盯着看似的。 “哟,那可不是岩石。”白旗说正事儿的时候眉头总是皱成一团,乍地一下拍了下大.腿,“有胳膊有腿的,像是个人呢。” 白旗纠正措辞:“不是个人,也半个活物。”说完又补上一句,“也有可能死了。” 万青山跟着去瞅,却瞅不清楚,只问:“咱是不是得把这东西给弄下来?” 白旗脖子一缩,肩膀一塌:“别了吧,这万物自有归处,人家挂在上头好好的,就让他挂着,万一是个邪祟的东西。”白旗说着说着就对上了闻东的眸子,这双眸子大部分时间都严肃得很,只是一盯,白旗腿肚子就开始发软了。 “你害怕邪祟?”闻东开口说话,声音似笑非笑。 万青山跟上一句:“是啊,白先生,您不就是来除邪祟寻冤魂的吗?” 乔美虹跟着点头:“没错。” 姜琰琰给白旗打气:“加油哦。” 白旗心态崩了:“不是,怎么就成了我去取这玩意了?” 在白旗赤手空拳爬上那四人合抱的大树之前,姜琰琰还真以为,白旗一直修炼的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大树枝丫伸展,主枝恰如其分地横贯在瀑布上方,和瀑布边上突出的那块岩石保持了一个标准的垂直关系,白旗手里捏着一枚龙爪索,钢筋拧成了四爪,弯曲带钩,那钩子上全是小刺,形如狼牙棒,一入了皮肉,就扯不下来,硬扯的话,连皮带肉血糊一脸,十分刺激。 白旗揣着这玩意爬树的时候,就生怕这东西不老实,一个不小心从腰间掉到胯.下的话,白家可就绝后了。 底下三人帮白旗以肉眼定位,万青山和阿壮握着那龙爪索另一端的锁链,待会儿白旗会用龙爪索勾住岩石上的东西,他们就负责拖拽,把那东西给拖下来。 说是三人帮定位,其实主要就是乔美虹和姜琰琰,闻东手负身后,悠然自在,只在白旗喊着“闻先生,要是我出了事儿,你一定要记得救我”的时候,回了一句“我尽量。” 眼看着瞅准了,乔美虹冷喝了一声:“行了,放钩子。” 撒、拖、拽,一气呵成。 眼看着那东西飘荡过来,阿壮主动凑近看,后退半步,惊讶全写在脸上:“是鬼狒狒。” 鬼狒狒,就是山里人对山魈的别称。 这山魈长得就骇人,一张花脸和京剧脸谱似的,体型又大,狂野的杂食性动物,水果吃,昆虫吃,就连乌龟和老鼠也是不挑食的。 当时阿毳带着一拨鼠类回击山魈,也只能夸阿毳英勇,换了其他鼠,可能已经入了人家的腹了。 万青山蹲下身子,用一根小臂粗的木棍去挑这山魈的头和胳膊,断言:“头上有伤,这棍子戳下去软哒哒的,感觉头骨都被打碎了一样。” 乔美虹指着山魈尸体中段说:“这腹部被戳烂了,应该流了不少血,都流干了,伤口截断面都被泡白了。” “我看看。”看尸体,是姜琰琰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一具保存完整的尸体,可以隐藏很多信息。 她才蹲下,便瞧着头顶三双眼睛狐疑又奇怪地看着自己,登时起身,转身奔向身后的闻东。 “先生啊,我不该好奇的,太可怕了。” 白旗挂在树上喊:“你们小俩口恩爱之前可不可以先管管我,护着我下来先啊。” *** 山魈的尸体泡大了像只母猪那么大,抬下去是不可能的了,光是那一线天,这么肿胀的一玩意就过不去。 可是光找到一个死了的山魈也交不了差,这一只腹部被贯穿的死山魈可以解释昨天晚上留下来的红泉水,可昨晚的声音呢?还有,这件事儿除开和水有关,能和钟鸣的梦境挂钩,其余的关联,似乎并不大。 这些个没头没脑的事儿不能使劲去想,越是去想,越是去勾画关系,这事儿就越乱了。 下午四点,眼瞧着太阳没那么大了,大家都想着下山的事儿了,可这事儿总得有人干。 万青山刚才捞山魈的尸体打湿了鞋子,正晾在一块大石头上呢,摸了摸,也干得差不多了,就地穿上,吞吞吐吐开口问:“那今天这事儿吧,怎么办还是得看各位的,其实,我和阿壮上来之前,带了不少东西,就提前搁在了半山腰那破屋子里,要不……。” 这意思,是想让四个人像他们之前一样,留下过夜,顺便盯着了。 闻东:“我得陪夫人回去休息。” 这倒是果断,姜琰琰余光扫了闻东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闻东,说完之后还请示一般地瞧着姜琰琰:“夫人呢?” 姜琰琰:“嗯,我听先生的。” 白旗在一旁打了个哆嗦,张口道说 ——“我也走。” ——“我留下。” 说留下的是乔美虹,果然是个女中豪杰。 白旗眼睛瞪圆,看了乔美虹许久,点点头,心中顿生敬意,立刻改口 ——“那我也留下。” ——“好,你留下。” 诶,不是,这节奏不对啊,不该是这样的。 闻东起身,示意姜琰琰挽着他的胳膊,拍了拍白旗的肩头:“夜里小心山魈。” 乔美虹难得对白旗说句好话:“辛苦。” 万青山使唤阿壮也立刻穿上鞋子,对着白旗说:“先生稍等,我和阿壮立刻就帮先生把东西给背上来。” 第34章 要下山,还是得经过一线天, 少了白旗这个大嘴巴跟在后头唠嗑, 五个人走得极为顺利。 出了崖口,姜琰琰忍不住回头看, 光影推移,一线天比之前又晦暗了许多, 崖壁上徒长的野草尚在摇曳, 仿佛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山魈坠石从未发生,姜琰琰微微皱眉,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右手腕忽而一紧, 姜琰琰回头, 闻东似乎正专注地看着她,总之闻东的目光是朝着这边投来,也不知道是看着姜琰琰还是和姜琰琰一样, 看着身后的那一线天。 姜琰琰碎步跟上去, 小声和闻东嘀咕:“我总觉得不对。” 闻东点头:“回去说。” 回到庄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贴着山腰了, 对面茶山收工回家的茶户绕着蜿蜒的小路,徐徐前行。 茶户大多是从附近乡镇招上来的,说的都是本地口音, 在清平庄附近的茶山打理茶园的年纪稍微大一些, 庄子里的人说,在山坳坳里头,还有一座专门的山头, 是钟家专门种顶级茶树的,这每年开春的第一道茶,捡了最好的,烘焙出来的茶叶就是雀舌茶。 不过那山坳坳远得很呢,只能选了茶户里精壮年轻的人过去,一进去,就很少能出来了,不过这工钱是在外头做工的茶户的好几倍,大家都羡慕。 万青山是招工的人,可选了谁进雀舌茶的山头,就不是他说了算的,听说是另一个管事,姓郑,姜琰琰还没见过,不过应该是早晨跟着钟鸣出来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几人回了庄子,万青山和阿壮还得赶去给白旗送东西,前脚把他们三人送到门口,后脚就着急忙慌地走了。 闻东在庄子门口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 乔美虹:“闻先生一点儿都不急?咱们三个是各自接了帖子的,按道理,是竞争的关系,留在兀泉的机会闻先生不把握,回了清平庄的第一件事儿是睡觉?我怎么不信呢?” 姜琰琰跟着打圆场:“我家先生吧,年纪大了,嗜睡,没办法,乔小姐没看出我和我家先生是属于老少配吗?而且,睡觉的时候也可以办事的。” 姜琰琰说完,觉得自己最后这句说得颇有歧义,微微皱眉,只瞧见乔美虹挪开眼神,手握拳,捂嘴假咳了一声。 闻东敛眉,拽着姜琰琰的手就往庄子里走。 他的老脸啊,都快被这个小骗子给败光了。 阿毳比他们先回来,可怜兮兮的在自己那间耳房里擦药,斗山魈时有多猛,现在就有多凄惨。 自己这是第一次在乔白两家人面前出手,必须给先生争脸,要脸不要命,活该他蹭破皮,诶,自己当时怎么就不能跑慢点呢。 闻东回来找不到人,也没喊也没唤,径直去了耳房,门一推,刚好看到阿毳光着膀子手持棉球,长臂猿一样绕过脖子往后背涂药,伤口在脊椎骨附近,阿毳涂不到,歪歪斜斜的画了好几个x。 阿毳瞧着姜琰琰就站在后头,“呀”了一声伸手去拿凳子上的褂子,姜琰琰靠着门框让他别慌:“我又不是没看过。” 阿毳眼睛挪向闻东,一种莫名的直觉窜进他的脑海,不由得浑身一颤,看向姜琰琰的眼神愈发敬重起来。 戏本子里早说了,戏假情真,多少戏里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现实里也跟着凑成一对。 闻东拍了他一掌:“你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阿毳一愣:“先生有吩咐?是不是让我盯着兀泉那边?” “那边根本不用盯。”闻东和万青山的态度完全相反,红水、兀泉、死山魈,神乎其神的东西,往往都是人为的。 闻东贴着阿毳的耳朵吩咐,阿毳直点头,姜琰琰瞧着这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样子,也不在乎,转身看着外头,只是耳朵还灵敏着,只听到阿毳说了一句“放心吧先生”,接下来又是一句“对了,百年清单我整理好了,先生现在要看吗?” 第29节 姜琰琰回头:“什么百年清单?” 阿毳不说话了,也晓得自己犯了错,姜多寿的百年清单当着姜琰琰的面说,那不是自找没趣么。 “没什么。”闻东推搡着姜琰琰出去,“去吃晚饭。” 姜琰琰:“我还不饿呢。” 闻东道:“不饿更好,跟我进房。” 昨个半夜被搬到院子里的桌椅已经被搁回了屋内,进了屋子,闻东也不客气,径直坐下,抬手斟茶:“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茶盏搁在桌上,瞧着快满,闻东口舌干燥得厉害,正准备一口牛饮,姜琰琰手一抬,头一仰,端着闻东准备喝的茶水灌下一肚子茶,抿抿嘴,才说:“钟家的收益结构不太对,如果按照钟家这种招工的方式,劳力成本太高了。” 闻东听了,继续斟茶:“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清平庄子里的事儿。” “半神急什么,这庄子,我也是要说的,这赚钱的事儿……我也是要说的。”姜琰琰笑嘻嘻,“半神花了一分钱听了两件事儿,是不是很划得来?” “我花什么钱?”闻东不解。 姜琰琰直言:“当初不是说好,我假扮闻夫人,得加钱吗?” 闻东指着姜琰琰挂在衣架上的浅蓝色旗袍,这是今日刚换下来的:“给你买衣裳不用钱?” 等会,这句话有猫腻…… 闻东继续说:“给你买脂粉不用钱?做头发买鞋子吃的喝的,一路上你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就当做是酬金了。” 说完,大口吞茶,这小骗子刚才还抢了他的茶水,他大度,就不计较了。 姜琰琰默默念:“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半神是个小气鬼。” 这是姜多寿教她的静心咒,这静心咒很有特点,咒法密语可以自己设定,你喜欢说“一二三四五”也行,想念“上山打老虎”也行,若是讲究人,想背完全本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是可以的。 姜琰琰临走前一晚,姜多寿亲传了这个秘法,问姜琰琰:“琰琰想设怎样的密语呀。” 这还需要多想吗? 姜琰琰:“半神是只大乌龟,就这句吧。” 姜多寿:“这句不好,换一个。” “大草龟?金钱龟?墨龟泥龟闭壳龟?”姜琰琰皱眉,“爷爷您别对龟这么讲究啊。” 姜多寿眉头拧成麻花,他是对龟讲究吗? “至少,别把半神和龟直接挂上钩。” 行吧,姜琰琰费尽心思,委曲求全,才是想出这么一句,瞧着姜多寿还是皱眉,姜琰琰往竹摇椅上一瘫:“再改我就不学了,大不了和半神打一架,我还能青史留名。” 姜琰琰的碎碎念都落在闻东耳朵里,他食指第二指节磕着桌子:“继续。”瞧着姜琰琰怏怏的,只能先说,“事儿办完了,一切好说,尽量。” 姜琰琰又道:“昨天晚上,我趁着庄子歇了灯火,出去探了一圈。” 闻东:“我以为你一直在睡觉。” “我也是个勤快人,别这么诋毁我。”姜琰琰语速加快,“说正事儿吧,这庄子里头呢,格局很讲究,外围一圈都是茶户,而且和外界传的一样,都是没家人的可怜人,东头那几乎,都是镇上的绝户,被钟家收留了,干了也好几年了。” 姜琰琰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闻东生怕她来个“请听下回分解”,问:“所以呢?” “不奇怪吗?”姜琰琰接着说,“钟家是生意人,但凡是生意人,总归要看利益两字,就算是做善事,也得有个度吧,这种招工偏好,他不怕亏吗?” “也许人家亏不了呢?” “对,就是亏不了。”姜琰琰倒是怎么都接得住闻东的话,“钟家主产的几种茶叶,碧峰、宜红和雀舌,碧峰和宜红的茶山都靠近清平庄,量大,但是近些年,价格不高,钟家这几年越做越大,主要是靠量少而精贵的雀舌茶,这是钟家独有的一份,听人说,喝下后,嗓子那叫一个凉爽清明,张嘴说话就和雀鸟叫似的,好听得要命,钟家的利润,大部分,都应该在雀舌茶上。” “所以?” 姜琰琰:“冥冥之中我总觉得,钟老爷把这雀舌茶才当做是命.根,瞧见咱们出发前他说的话了没?碧峰宜红随我挑,雀舌茶就没有了,碧峰和宜红的价钱也不低,两罐碧峰总抵得上一两雀舌吧,还有,半神晓得,庄子门口的那牌坊是纪念谁的吗?” 闻东没说完,只抬抬手示意姜琰琰继续。 “半神没发现,这钟家少了个什么人?”姜琰琰指尖一点,“少了个钟夫人,咱们自来的时候,就没听到管事的说过这位夫人,昨夜,我贴着墙根听到有茶户聊到这事儿,大概就是,这位钟夫人是早几年的一个大雨天,她为了护着雀舌茶山的茶苗,被突发的山洪给冲走了,后来才有了这个牌坊。” 姜琰琰缩了缩脖子:“听说,当时钟老爷也是在场的,可是因为急着救茶树苗,没来得及救自家夫人,”姜琰琰伸出左右两只手,指尖轻轻地勾在一起,一用力,两手散开,继续说,“就是这样,钟老爷想起救钟夫人的时侯,太晚了,只勾到了个手指尖,一下冲散了,这才让自家夫人被山洪冲走了。” 闻东:“你想说什么?” 姜琰琰昂昂头:“这山里头的人,镇上的人,夷陵的人,整个湖北的人都说,这钟夫人可怜,我倒是觉得,是这钟老爷可恶,罢了,你们都是男人,我说他可恶,万一你要替他说话呢,总之,是证明这钟老爷从头到尾,里里外外,看重的都是雀舌茶,家人仿佛……是其次的?” 闻东不置可否,只说:“你这话,推测的成分太大,只能信一半。” “那闻先生真信兀泉出红水的事儿,和钟少爷失踪有关吗?” 闻东也不遮掩:“信的话,我就会留在那山上了。” “那闻先生真心觉得,这钟老爷喊了咱们过来,真的是为了找钟少爷?”姜琰琰想了想,又说,“至少,我感觉,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找钟少爷。” “怎么说?”闻东忽而想听听。 “钟少爷失踪了三个月了,其实是生是死,早有定论,而且如果真的着急找人的话,为什么不在失踪了三天?七天?至少半个月内应该往百晓堂发片子了吧,可先生说过,先生是来长沙前才接的钟家的片子,这就说明,钟家干等着钟少爷失踪了两个多月才着急请江湖高手找人,这不合情理。”姜琰琰自觉说得颇有道理,“比如,要是我在外头出了事儿,我爷爷二话不说,当天晚上就会从南洋跑过来了,先生信不信?”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挺有点……挑衅和炫耀的意思。 闻东亲自给姜琰琰划重点:“你的意思是,钟家别有所图。” “也不是。”姜琰琰摇头,“能图啥?千辛万苦把咱们三家人找来,图我们能凑一桌麻将?” “那就是另一层意思了。”闻东昂昂头,“钟家遇到了其他的麻烦,一个不太好说出口的麻烦。” 第35章 姜琰琰语迟,她的推测, 循序渐进, 生怕不足以说服闻东,但闻东倒是直接点明了结论。 姜琰琰懂了, 其实闻东早就和她想得一样了,挺没意思的, 但是也挺……惺惺相惜的? “这么说来, 这兀泉、红水、钟老爷的梦,可能都只是一个……。”姜琰琰故意拖了长长的音调。 “幌子。”闻东生怕这小骗子这故意拖长余音,把一口气都给咽没了。 “咱们还可以再大胆假设一下, 如果钟家真的另有隐情, 会是什么?”姜琰琰双手交叉,往胸.前一搭。 闻东晓得,姜琰琰这是在套他的话呢, 他只笑不说话, 却听到从姜琰琰嘴里蹦出了一个“乱.伦”,差点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姜琰琰越猜越离谱:“可是瞧着钟老爷也没兄弟姐妹, 这钟少爷也是独子,没有资格乱,那……再瞧这清屏庄子的格局, 钟老爷想趁乱自立为帝?哟, 霸气啊。” 闻东忍不住再次用手磕桌:“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过分。” “那半神说是什么?”姜琰琰凑上前,胳膊肘和两节白藕节撑着下巴。 闻东搁下手边茶盏, 正色对姜琰琰:“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姜琰琰抿嘴,也不说话。 闻东忽而想到,姜琰琰昨晚可又是一晚上没睡,在庄子里跟个耗子似地来回打探,进进出出的时候,多半,也是看到了自己手捧功德轮的样子。 “功德轮昨晚又给了两句谶语,”闻东余光散向姜琰琰,这小骗子瞪着眼,等着下文,闻东抿抿嘴,叹了口气,自己这么多年的生存经验,怎么总是败在了这丫头片子的手上。 闻东起身,走向案几,从旁边堆垒的一沓书册下头,取出一张纸,白纸黑字,写了四行字,连带着之前的两句谶语,闻东都写下了。 姜琰琰起身跟着看。 “巫山埋忠骨,百里唱冤魂,还乡学豫让,千里共烟波?”后头加的这两句,粗暴简单,很好理解。 “哟,钟家这是招了仇人啊。”姜琰琰念完,当机立断。 闻东看着她笑:“豫让你都知道,你还挺有文化。” 面对鄙视,姜琰琰素来喜欢直接给呛回去:“春秋战国典故嘛,谁不知道,豫让是智伯家臣,赵襄子和韩、魏两国合谋灭智伯,赵襄子还将智伯的头颅做成漆器盛酒浆,豫让为了给主公报仇,身涂漆,口吞炭,乔装易容,就为了在仇人眼皮子底下埋伏,还乡学豫让,这是有人归来报仇的意思,对吧。” 闻东:“算是吧。” 姜琰琰听了便道:“是就是,别我猜中了半神就端架子啊,真是小气鬼。” 闻东看着她,竟生不起来气,只说:“你先说说,我继续听。” 姜琰琰:“我自认为,古今中外报复人,离不开四个字,夺人所好,你越喜欢什么,我就越毁什么,喜钱财的贫困潦倒,爱美人的孤独终老,求声望的身败名裂,想飞升的永远不能……得偿所愿。” 姜琰琰一边说眼神一边往闻东身上窜,瞧着闻东脸色变了一半,才是立刻说:“承接上文,钟老爷的所好就在于雀舌茶,若是毁了雀舌,钟老爷一口老血闷在心里,报复的人得意畅快。” 闻东指出漏洞:“这些都是你凭空猜测的,钟家另有隐情是你猜的,钟老爷最宝贝雀舌茶,是你猜的,有人报复,也是你猜的。” “这不叫猜,这叫做推论。”姜琰琰越讲越来劲,“没有论据胡乱臆测,搭了个空中楼阁和人家故弄玄虚,这叫做猜,我有理有据,这叫做合理推论。” 两人说得正起劲,院子外头有人磕门,阿毳擦完了药裹好衣裳去看门。 万青山和阿壮还没回,来传话的个脸生的中年男人,锃亮的地中海,发根边缘倒是整齐油亮,瘦高身材,能与闻东平视,看姜琰琰的时候,得眼神往下探。 “老爷听说诸位回来了,备了饭食,请诸位过去。” 闻东点头:“就去。” 姜琰琰顺手挽上闻东的胳膊,笑着问:“这位管事贵姓。” “郑。” 传说中的管理雀舌茶山的郑管事。 “郑水流。”这人又补上一句。 青山水流,钟家管事的名字都是一套一套的。 早晨和钟老爷见面不过寥寥几语,如今派人来宴请,闻东和姜琰琰都觉得应该去一趟,至少,探个虚实,验证一下姜琰琰的“合理推论。” 郑水流引路,走在前面,两条长腿轮流迈开,像是两根银针在地上穿针引线,瞧着不稳,走路却快得很。 姜琰琰余光扫过郑水流的那双鞋,鞋是普通的布鞋,可郑水流那两条腿灵巧得像是游蛇,走路时脚后跟下意识地回抬起一点儿,也不知用的是什么路子,鞋底半点儿尘土都不沾。 这人,是有功夫在身。 钟家是做茶生意的,一提到茶总是和“高雅”俩字挂钩,做这门生意的人,都很担心自己落入俗套。 就算是剪了辫子挂上了电灯,揣上了洋人手工做的怀表,也得在院子里辟出一块高山流水的地儿,听着水声喝茶饮酒,姜琰琰原本以为,钟鸣年纪大了,只喝茶不饮酒。 但瞧着郑水流引路引到的这个处院子,开阔的一片小水塘,中置一飞檐凉亭,紧挨着一个两丈高的人工瀑布,水花刚好飞溅到凉亭的栏杆上,距离亭中桌椅只隔咫尺,不会打湿衣裳,倒也凉快。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姜琰琰一闻就知道。 “哟,这是好酒呢。”姜琰琰使劲抬着头去嗅。 郑水流没有直答,只朝着池塘上曲折浮桥一指:“从这里过去就可以了。” 这浮桥,设置得有些意思。 第30节 自宋以来,浮桥或以舟船做桩,或隔岸牵引,用几只千斤做的大铁牛隔岸拉索,下坠浮板,别瞧这方法简单,黄河上都可以给拉个浮桥过人。 总之,无论何种手段,目的都是一个——稳。 钟家这个浮桥的目的,也只有一个——不稳。 下无船桩,牵引桥身的也不过手指粗的单股麻绳,那木板虽暂漂在水面上,可一踩就沉,倒是对面凉亭里,已然坐着一人,单手挎酒杯,闷头一饮。 那是乔美虹。 她可以轻松走过这浮桥,不代表别人可以,至少,姜琰琰的人设不允许她可以。 闻东转头问郑水流:“有其他过去的方法吗?” “没有。” 闻东转身牵起姜琰琰的手,声音柔得不像他自己:“那夫人我们走吧。” 郑水流瞧着一脸冷淡,处变不惊,可眼睁着看闻东要走,自然还是要拦的。 “闻先生,这是老爷设下的宴席。” “你们老爷设了宴席,我就要去?”闻东指着孤零零的凉亭,“你们老爷设了关卡来考验我们几个,我就要应?钟老爷既然是不信任能在百晓堂接帖子的人,倒不如自己贴一个榜去附近乡镇替他找儿子罢了,我夫人累了,要回去休息。” 从今早开始掐算,钟老爷在正厅匆匆露了一面,连人都没仔细看,就让万青山带着人上山,查兀泉流出的红水。 其实通过俩人在屋子里的分析,闻东和姜琰琰早已心知肚明。 兀泉这一局,说到底不过是虚晃一招,若是能识破,才是钟鸣要找的人,难怪万青山会在山上主动提出留宿的事儿,刚提出时还觉得这钟家人真是不客气,如今想来,这谁留下了,谁才是被这一招给蒙蔽了。 也是可怜白旗,原本懒得留,反倒是因为护花心切,被丢在了山上。 闻东遥指着凉亭里的乔美虹,对郑水流笑道:“乔小姐估计也猜中了,愿意从浮桥过去,应该只是单纯地想喝酒,钟老爷没有诚意,要不这单就算了,百晓堂那边我去说,我年纪大,老扈多少会给我点面子,不会上黑名单。” 闻东口中的老扈是百晓堂的当家,早些年信息不畅,流传百晓堂的扈老板是个狮身人面的怪物都有人信,可这么传,必然是有些道理,骇人的形象往往来自于苛厉的作风。 老扈治家严谨,严谨到什么程度呢?但凡违背了百晓堂规矩的事主和接单客,从此就会上百晓堂的黑名单,清末侠客盛行的时候,上了百晓堂的黑名单就等同于上了被刺杀的榜,想出名很简单,顺着百晓堂的黑名单往下一个个追,追到了报上名就亮剑开战,大家还都会夸你为民除害,见着了都不拦,还跟着跺上两脚骂两句“背信弃义的脏东西,活该!” 现在世道乱,百晓堂不鼓励这种自相残杀的行为,侠客退场,文人出席,写篇洋洋洒洒的千字文往江湖小报上一登,就等着大家戳你的脊梁骨吧。 郑水流知道百晓堂,也知道扈家,更知道闻东这句“给点面子”的重要性。 能把“老子很牛逼”说得这么隐晦的人,姜琰琰觉得闻东当属第一。 “不是这个意思。”郑水流声音半软,委曲求全的神态和郑水流劲练的外观略显违和,“闻先生,您别急,我这就去请老爷过来。” “不用了,让你家老爷来院子找我吧。”闻东作势要带姜琰琰回去,姜琰琰却岿然不动。 闻东问:“怎么了?” 姜琰琰指着凉亭里的乔美虹,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乔美虹手边酒坛子已经变得空悠悠,她喝了大半,似还不解意,残余的理智让她克制,此时的乔美虹,正靠在凉亭的边缘栏杆上看瀑布,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栽进池水里。 姜琰琰说道:“乔小姐看着有心事。” 闻东只说:“那也和你没关系。” 从小池塘往院子里回去,得经过一个迂回绵长的走廊,两人还没走到尽头,便瞧着前头郑水流引着钟鸣过来,钟鸣瞧着比早上见着精神多了,小碎步迈得飞快,很快超过了郑水流,距离一丈的时候便朝着闻东拘了个拳:“闻先生,多有冒犯,得罪了。” 闻东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原则就是吃软不吃硬,姜琰琰总是和他呛那是姜琰琰的问题,姜琰琰的性格,遇强则强,俩人凑一块不吵架才是奇怪。 人家礼貌道歉,闻东也跟着点头:“钟老爷做事严谨,怕招来的人是绣花枕头,特意让万管事设局考验,也可以理解,只是,时间紧迫,我在钟家也待不了几天,咱们最好还是速战速决。” 钟鸣抬手,示意郑水流把乔小姐也请来,又问:“早晨见的时候,好像还有一位先生?” “留山上了。”闻东道。 “哦。”老长的一个语气词从钟鸣嘴里慢慢倾吐而出,有些失望,不过抬眼看着闻东,眼神又是发亮。 姜琰琰忍不住替白旗解释了一句:“白先生原本是不想留的,不过白先生比较热心,不好拒绝万管事。” 钟鸣又“哦”了一声,瞧着远处郑水流已经带了乔美虹过来,抬手朝着走廊尽头一指:“闻先生,闻夫人,乔小姐,请随我来。” 第36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肥(配以骄傲脸……) 乔美虹半醉,走路却还能走直线, 只是脸色绯红, 着实是醉酒的模样,郑水流不好去搀, 倒是姜琰琰主动过去扶着乔美虹的腰,这妹子腰真细, 姜琰琰的胳膊肘都快能绕个圈了。 乔美虹:“多谢。” 钟鸣带着身后三人一路往深处去, 绕过几个垂花门,跨过最后一道石门坎,是一个隐蔽得不能再隐蔽的院子。 姜琰琰一路数过来, 这每个门左右都各有两名看守, 算下来,总共有十几个人守着这个院子。 院子当前,是一座一丈宽的影壁, 做了飞檐, 上绘图案,正对着大门绘的是一面八卦图, 中间黑白分明,周围罗盘刻制清晰,闻东也瞧见了, 抬手一指, 随口一问:“钟老爷还研究这个?” 钟鸣回头,笑说:“这院子偏僻,又在山里, 钟家的茶叶秘方都在这院子里,特意找了位高人看过风水,也是听了高人的话才设的。” “秘方”二字,犹如给这院子镀了层金,姜琰琰现在看那瓦片都觉得金灿灿的。 绕过影壁,姜琰琰忍不住回头又看另一面的图样,影壁设置有讲究,想要招财的刻貔貅,想显威严的雕白.虎,譬如明朝皇帝朱元璋,强势反腐,这明朝县衙的影壁上,许多雕的都是怪兽犭贪,犭贪的脚下都是金银财宝,却还张着大口吃太阳,最后掉入深渊,以此警示官员,莫贪婪。 姜琰琰瞧着影壁内侧的图样,步伐微微顿住,乔美虹被她挽着,忍不住也停下脚步回头看。 乔美虹:“这刻的是九婴?” 闻东一顿,却并未回头,只问钟鸣:“若是这院子里都是茶叶的秘方,我们进来,合适吗?” 钟鸣笑:“又不是给你们看秘方,况且,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那秘方得需几柄特殊的钥匙,我分由不同的人拿着,只有几个人凑齐了,才能打开,诸位随我来。” 推开屋门,里头一股很好闻的檀香味儿,郑水流示意闻东三人在正对门口的桌椅先坐下喝茶。 钟鸣绕过案几,在多宝阁的中层取出一排玻璃瓶,一指长,从左到右在玻璃瓶上标了序号,从一到七,整齐划一地插放一个竹架子上。 钟鸣取出竹架,正面朝着三位客人,解释:“这是茶皿虫。” “钟家的雀舌茶之所以好,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我们会在茶树底下养这种虫子,这种虫子习性和茶树相辅相成,产雀舌茶的茶树,主要就是靠茶皿虫的粪便滋养,养出来的茶叶,才最水灵,天生带着一股独特的茶香,这味道,不好形容,喜欢的说是一股迷迭香,不喜欢的,说像是铁锈的味道,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是十分喜欢的。” 这玻璃瓶里放的是茶皿虫的标本,从虫卵到幼虫再到成虫,类似于黑色的蜓蚰,看着黏糊糊,湿哒哒的,爬过的时候会留下一条黏稠的液体,所以蜓蚰也有个更接地气的名字——鼻涕虫。 钟鸣瞧着姜琰琰的脸色大变,别过头手指尖还在颤,晓得这位闻夫人胆子应该不大,将竹架子挪了个角度,才继续解释:“犬子失踪也已经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我一直没放弃派人寻找,导致对雀舌茶山那边都有所疏忽,还是一个月前,郑水流郑管事发现雀舌茶山的茶树下养的茶皿虫,数量不大对劲,一开始还以为是茶山里有人偷茶皿虫,想要转手运出去售卖给我们的对家,可查也查了,身也搜了,还是没发现异样。” “后来,郑管事清点了所有放养的茶皿虫,发现只有原本投喂的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已经僵化了,茶皿虫本就是黑色,在土里僵化之后,会迅速自我分解粉碎,就和泥土里的茶皿虫粪便没什么区别,也难怪,我们一开始查不出来。” 钟鸣微微点头,示意道:“我的意思是,诸位来之前,我已经想尽了办法去寻根就果,孝纯并非恶狠歹毒的人,在学校,除了同学,也未曾多交往过其他人,孝纯突然失踪,茶皿虫突然僵化,我只怀疑,是有人要搞垮我钟家,毁了我的挚爱。” 钟鸣说完,姜琰琰扭头看着闻东,那眼神仿佛在说——半神你瞧我说得没错吧。 钟鸣年纪不大,只是近日急火攻心,操劳疲惫,说到激动处,一阵咳嗽,郑水流忙斟茶递水。 闻东瞧在眼里,这副着急不是假装,丢了儿子是大事儿,秘宝损毁也是大事儿,两重大山压着钟鸣,让他喘不来气。 闻东问:“钟老爷,有什么仇人?” 钟鸣尚在微咳,言语不得,示意郑水流说话,郑水流直言:“树大招风,咱钟家雀舌茶名满国内外,湖北的茶商个个瞧着咱都眼红,但凡是同一行的人,多少都因咱们钟家挤兑了他们茶叶销路呛过嘴,若是这样算起来……。” “整个湖北的茶叶生意人都是你们的仇人,对吧。”乔美虹喝了酒,话也跟着多起来,“郑管事怎么不说全中国?” 郑水流想了想,肯定了乔美虹的猜想,点头:“有道理。” 郑水流又解释:“可是咱们老爷忠厚,就算在湖北商会见了面,也都和和气气的,况且,钟家招工,鳏寡孤独优先,照顾老弱,这是善举,招了其他茶商剩下不要的,从未刻意挤兑对家。” “不,这在人家眼里,可是天大的挤兑,”闻东骨节敲着桌子给郑水流划重点,“我要是你们对家,你们招了我不要的人,钱给的还多,最可恶的是,生意还比我的好,这是什么?这是鄙视我,怎么着?名你家也要了,利你家也占了,末了商会见面还装谦逊,你说气人不气人。” 如此想来,也颇有道理。 郑水流不说话了,倒是钟鸣,他双腮还微微泛红,挪眼看向闻东:“那依闻先生的意思,后续该……?” “先别依我的意思。”闻东直言,继而又说,“只向钟老爷讨一句明白话。” 光是听到“讨”字,钟鸣就是立刻拱手低头,表示不敢。 闻东继续说:“这钟家三个月前少爷失踪,一个月前茶皿虫僵化,半个月前在百晓堂发了帖子,这到底是为了钟少爷,还是独独是为了茶皿虫?” 这句话刚落定,姜琰琰就忍不住去瞟闻东,闻东直着脖子挺着背,坐得很是端正,反倒是坐在闻东侧手边的钟鸣,姿态难看,略显扭捏。 “自是为了……。”郑水流欲说话,却被钟鸣摆手止住。 “先生慧眼,”钟鸣朝着闻东拱手说道,“孝纯失踪三月,九死一生,自从知道雀舌茶山出了事后,我这心思,的确也都放在了茶山上,难免……。” 乔美虹听了便道:“那这帖子,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钟老爷,这可是百晓堂的大忌啊。” 片刻的宁静,郑水流忽而壮着胆子说:“闻先生不是说,在百晓堂有几分薄面吗?这……。” 闻东觉得很好笑,还未开口,姜琰琰犹如护夫狂魔挽着闻东的手腕,半个人贴在闻东的身上,俏眼怒瞪郑水流:“我家先生的面子那是给我们家用的,又不是给你们家用的。” 之前一直在讲正事儿,姜琰琰作为一个人设恬淡的夫人,不好开口掺和,如今讲到他们的家事,她总算是可以表现了。 “没事,这帖子,我接。”乔美虹倒是大度。 闻东没说话,他右手侧正对着大门,门外就是那幅影壁,石刻的九头鸟栩栩如生,正昂着头看着天上的九个太阳,爪如麒麟,头如龙蛇。 闻东道:“下不为例。” 钟鸣登时道谢,缓缓点头:“茶皿虫突然僵化,我找不到原因,但我可以保证,钟家的饲养方法绝对没有问题,这么多年了,也未曾出过差池,我一直怀疑,是雀舌茶山里混进了对家的奸细,可无奈数次排查之后,引起了不少的动静,想来真有奸细,也缩起手脚,提了警惕,我想着,自然已经打草惊蛇,倒不如,找几位能人进去,将雀舌茶山一封,奸细也跑不了。” “雀舌茶山有多少人?”闻东问。 钟鸣掐指一算:“五百多人。” 乔美虹皱眉:“这么多人。” “不多哩,”钟鸣解释,“一克雀舌茶要一百二十颗茶芽,人手一次只能摘一颗,一杯茶要用三克,你们这一杯茶,我们的茶农就要摘三百六十下,这还没算之后晒、烘、炒的人,总之,人真是不多了。” “如果不是人为的呢?”闻东问,“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一趟了?” 钟鸣伸出两手的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开口说:“不是人为,价钱,我给十倍,保证各位亏不了。” 闻东:“可以。” 钟鸣:“那明日,让万郑两位管事带你们去雀舌茶山?” 闻东:“可以。” *** 从这院子里出来天色已晚,黄昏的余调拖拽着树影,郑水流朝着三人点头示意,刻意追问,三人接下来要去何处。 闻东:“我带夫人回院子休息。” 姜琰琰跟着点头。 乔美虹酒气半褪,忽而问:“你们凉亭里的饭食撤了吗?酒收了吗?” 第31节 郑水流微微一愣,合着这位乔小姐还没喝够:“肯定是收了的,东西不过夜,这是规矩。” 乔美虹略低落,郑水流也是客气:“不过若是乔小姐喜欢,可以……。” “我挺喜欢那酒的,送到我客房里来吧。” 乔美虹,还真是不客气。 闻东这边让钟鸣都说了真实意图,白旗自然也不用在那兀泉边上待着了,大晚上的,树影一婆娑,乌云一蔽月,怪瘆人的。 白旗知道自己能下山的时候,还挺意外,来请他下来的万青山自然不敢多说,只说是钟老爷请他下来的,白旗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万青山不肯说,问了阿壮也直摇头,没法子,姜琰琰面前刚摆上两荤三素一汤一饭的时候,白旗就敲响了院门。 阿毳去开门,姜琰琰捏着筷子不知道怎么下手,绕着看了一圈,只从一碟辣椒炒肉里挑出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肉丁,摇头感慨:“还大户人家呢,辣椒炒肉都能算盘荤菜了。” 闻东端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碗箸:“我特意吩咐的,我不喜欢吃肉,只吃素。” “可我吃呀。”姜琰琰眼睛冒着真挚的光,“我可喜欢吃肉了。” 闻东伸手,夹了一筷子的竹笋丝:“女孩子,多吃菜。” 门口,白旗前脚才撂进门槛,瞧着这一幕,忙去用手蒙眼,嘴里哇哇叫:“哎哟秀恩爱了秀恩爱了,我看不得这场面。” 闻东筷子一搁,对着白旗:“你正常一点。” 白旗睁眼,瞧着桌面上还腾空出一双碗筷,一边坐下一边说:“还是九爷想着我,我正饿着肚子没吃晚饭,那老万留的馍都是硬的,泡在水里都泡不烂。” 钟家原本是备了两份碗筷,因闻东只用自己的,多出了那一套,放在桌上也没挪开。 白旗捏着筷子对菜品指点:“就是这肉有点少啊。” 姜琰琰拼了命的点头,却眼瞧着白旗端起辣椒炒肉的碟子往碗里扒拉,白旗这双手巧啊,手腕一抖,肉丁全入了他的碗。 “我知道,九爷是不吃肉的。”白旗一副救民于水火的口气,又看着姜琰琰,“嫂子瞧着这么瘦,一定也是不吃肉的,钟家真贴心,知道嫂子是岳阳人,还做了辣椒炒肉和擂辣椒,都是下饭的好东西,今个我要吃三碗。” 闻东看着白旗三下扒完一碗饭,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九爷和嫂子。”白旗嘴里屯着饭,说话乌央乌央的,略微停顿,开始自我反省,“诶,这辈分是不是不对,一个爷,一个嫂子,总感觉对嫂子不尊重,不是有句话说的是,好玩不过……。” “闭嘴吃饭。”闻东捏起筷子,闷头说,“吃完了就走。” 白旗鼓着腮帮子说:“我是有正事儿。” 白旗舀了半碗汤,混着辣椒炒肉的油水把嗓子里的饭尽数咽下,才说:“我在山上发现了点东西。” 第37章 姜琰琰看了一眼闻东,瞧着闻东没迹象要搭茬, 默默开口说:“不是说那山上没东西吗?” 白旗微顿, 姜琰琰偏头,声音很是温柔:“白先生还不知道?那兀泉红水, 半夜做梦,就是钟老爷设的一个局, 其实还有连环局, 回来的时候,钟老爷在后花园设宴,特意让我们走浮桥, 只是被我家先生给破了。” “这我知道, ”白旗语气干瘪瘪,“我这是刚从乔小姐那儿回来的,我能不知道吗?我要说的是, 你们走了之后, 我闲着无聊,心里揣着, 我难不成真在这破地方守一晚上,老万给我送完东西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那一线天, 就是那一百米多高的悬崖。” 闻东勉强来了兴致:“然后?” “然后我用龙爪索爬了上去。”白旗缩低脖子, 左看姜琰琰右看闻东,“你们想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闻东:“不想知道。” “诶, 九爷您别这样啊,”白旗又瞧着姜琰琰,这小姑娘被九爷护得好啊,眼睛透明得像玻璃,干净纯粹,“要不嫂子别听了,这玩意,邪门得很。” 姜琰琰只说:“没事儿,你们说,我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白旗抬手,比划了一个正方形,又在中间画了一个同心圆:“这个山庄的布局,是个阵法图。” “什么阵法?”闻东问。 白旗搓搓手:“还没研究出来,外方内圆的阵法实在太多了,而且我当时爬上山顶的时候,本来是想看看风景的,发现可以瞧见清平庄,当时清平庄上飘着雾呐,也看不清啊,等我明天大中午的,再爬一次,认真研究研究。” 闻东:“你爬上山顶,是想着看风景?” “当然呐,不然咧。” 闻东低头,用筷子尖儿挑起一团白米饭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才说:“没事,当我没问。” 白旗兴奋劲又起来了一半:“你说我这发现是不是大突破?” 姜琰琰慢条斯理文文静静地说:“可是……好像和钟老爷要查的事儿……没什么关系呀。” “诶,嫂子你不能这么说……这个,做人,不能这么功利嘛。” 姜琰琰两腮鼓鼓:“我不知道,反正我听我家先生的。” 闻东听了,手指略微停顿,余光散在姜琰琰身上,虽然知道这小骗子是装的,可看着白旗一脸羡慕嫉妒恨的样,心里,还真爽快啊。 “明天我们去雀舌茶山,你去不去?”闻东问。 白旗登时说:“去,当然去,对了,咱是去做什么?” 闻东抬眼看着白旗天真模样,扬手喊了阿毳进来:“送客。” 姜琰琰眼瞧着白旗被阿毳一请二哄地送出了院子,小心翼翼地搁下碗筷,点头对着闻东说:“我也吃饱了。” 闻东低头,头也没抬:“你坐好,别着急走。” 姜琰琰心里正是忐忑,闻东倒是直接撩开了面子,直接问:“你是不是偷看我功德轮了?” 闻东吃了个半饱,撂了筷子,不看桌上美食,只是盯着姜琰琰。 姜琰琰眼珠子瞟来瞟去,微微皱眉:“不懂先生的意思。” 闻东直言:“我的东西,谁动过我都看不出来,我几千年白活了。” 姜琰琰咬牙瞪眼:“巫山埋忠骨,百里唱冤魂,还乡学豫让,千里共烟波,功德轮明明给了四句,半神却只告诉我两句,这前两句似是而非的,谁能辨出个线索来?” “我之后不是把那后两句都告诉你了?呵,难怪我之前把四句给你的时候,你反应那么快。”闻东自认为已经十分迁就这丫头了,这丫头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这消息是讲究时效性的。”姜琰琰很认真地说,“半神昨晚上就发现功德轮又给了两句,今天一天都没说,只等着咱从山上下来才说,这要是古时候行军打仗,人家都把烽火台点起来了,半神还藏着掖着的不告诉,这耽误大事。” 闻东微微皱眉,表示无限的疑惑:“你是怎么做到,偷看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姜琰琰低头,头都快埋进碗里,只说:“吃饭。” “那白旗说的阵法图,你怎么看?”闻东忽而又问。 “有点道理。”姜琰琰想了想说,“毕竟我一进庄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布局比较独特。” “你能看出是什么图吗?”闻东手指指了指房梁,示意天上,“如果你看不清,我可以带你上天。” “啥玩意?” 闻东干咳了一声,纠正自己的用词:“带你到上面去看看整个庄子的布局。” “不必。”姜琰琰答得果断,瞧着闻东眼睛毒辣地看着自己,只能搁下筷子解释,“先生读过《三国演义》吗?” 闻东:“我是看《三国志》的人。” 姜琰琰在内心里翻了一百个白眼,憋下气,自己方才失礼在前,就当做是赔礼道歉了,好声好气地说:“行,我就当先生文盲了,三国演义里头,曹仁曾布下八门金锁阵对付徐庶,被徐庶识破,潦草收场,还有司马懿的混元一气阵,刚摆出来就被诸葛孔明识破,先生知道为什么吗?” 闻东微微抬手,示意姜琰琰继续,自己不打断。 “因为这些阵法都不是第一次用了,八门金锁阵是孙武所创,流传已久,混元一气阵也不是司马懿首创,诸葛孔明当时对阵的八卦阵后人也有跟着学的,所以到了我们这一辈,生怕自己的阵法太大众,现在的阵法是五花八门,多的是喜欢剑走偏锋的人,或拿了成名的阵法一通乱改,或者哪天在山野林子里头看屎壳郎滚粪球都能悟到一个新的。” 姜琰琰伸出三根手指,给闻东细数:“放眼海内外,除开西方世界不信这个,南洋龙家的阵门,对,就是和巫门、蛊门并列的那一支,东北白、毛两家,湖南湘西的苗家,都是自创阵法的大户,除开这三个地方,野生流派的阵法也层出不穷,光是看模样,根本无从查起。” 闻东又问:“没其他办法了?” “有肯定也是有的,”姜琰琰也没太打击闻东的积极性,“阵法模样虽然不同,可是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如果有详细的图样,再让精通此道的人仔细分析,复杂的,一两个月?两三年?最多也就几十载吧,简单的,有的高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东“哦”了一声,姜琰琰顺势问:“半神突然这么关心山庄的布局,是因为看到了那院子的影壁里刻的东西?” “没有。” 姜琰琰指了指手腕上的驱蚊绳:“要不,半神帮我把这个解开,我晚上替半神去探探路,瞧瞧这阵法到底是什么?” 姜琰琰之心,路人皆知。 闻东:“不必。” 吃罢晚饭,闻东没有让阿毳搬桌子出去的意思,他的家当都在屋内,根据昨天晚上的经验,这小骗子晚上很不老实,打着睡觉的旗号,偷偷摸摸探了庄子,还顺便翻了自己的功德轮。 瞧着闻东不走,姜琰琰也不好赶,只是默默地蹭到了床边,捏起一枕头,瞧闻东看了一眼,端起一个被角,又朝闻东看了一眼。 眼瞅着闻东只顾喝茶,虽余光扫荡过来,却毫无波澜,姜琰琰顺势将手中枕头被褥往下一拽,自己咕噜滚上.床,捂上被子:“半神晚安,我先睡了。” 虽知道闻东晚上不必歇息,可姜琰琰还是给闻东留下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褥。 那躺在床沿木脚踏边上的被褥细软像是姜琰琰在申明,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这客房说大也不大,眼光兜走一圈,横着走来十几步,竖着算来六七步,闻东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床榻,也不知道着小骗子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忽而从床幔里耷拉出一只细软软的小手,手腕上套着绳圈,小手垂在床沿,跟没骨头似的,软乎乎。 这只小手就飘在闻东的余光里,闻东才喝完一盏茶,又觉得渴了。 闻东才起身,忽而听到屋檐上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雨滴入海,声音又轻又细,也只有闻东这般人物能听到。 闻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幔边上的手,姜琰琰还在,屋顶上的不是她? 几乎同时,姜琰琰起身,撩开帘子,声音放得很轻:“梁上有人?” 闻东点头。 两人相视一眼,心知肚明,忽而一下,两道掠影跃上房梁。 姜琰琰已经洗过澡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还是穿上了闻东送的那件水红色睡衣,同时,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依旧是把方领子穿在了前面。 闻东站在梁上,看了一眼姜琰琰,微微皱眉:“你穿着裙子,不方便,还是回去吧。” 姜琰琰把裙摆撩上了一小截:“没事,我刚穿了条裤子在里头。” 闻东瞧着从白色小花边里隐隐约约露出半截的黑色棉布裤子,这是姜琰琰在长沙穿的那一套。 闻东……莫名的……眼睛痛。 “半神,我知道你很快,可是咱们再不跟上,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闻东的速度不必多提,当时在小洋楼闻东开门跃下抱起姜琰琰再回到房内,快到人肉眼无法辨析,便晓得,不过追个人罢了,也就是闻东脚尖点地的事儿。 正事要紧。 闻东抬起胳膊,示意姜琰琰拽着他的袖子。 下一瞬,两人便是卧在了另一处院子的墙头,只瞧着之前追过来的那道影子落在院子中间的影壁上,再顺着影壁一跃,伏低了身子,往正屋里探。 这院子,姜琰琰认得,是傍晚钟鸣领着他们过来的那间。 第32节 而这人……貌似……是乔美虹? 作者有话要说:  闻东,一个可以破解“你咋不上天呢”的神奇男人…… 第38章 乔美虹依旧是白日里一束马尾,只是将后端盘起, 堆成一个小鼓包, 贴在后脑勺,插一支细簪子, 飞檐走壁的时候,不碍手碍脚。 她脚下轻盈, 若非闻东本事超群, 也察觉不出乔美虹自梁上走过。 乔美虹深夜闯钟家私密的院子,倒是突然,也不知来了是做什么, 闻东和姜琰琰只伏在屋脊背上, 盯着看。 钟鸣这院子布局严密,外头十几个守卫,姜琰琰是数过的, 想来当时乔美虹的半醉也有一些是装出来的, 一边让姜琰琰扶着,一边自己偷偷看地形, 晚上,绕过了所有的守卫直接从梁上过来。 可纵然是站在这屋门前,怎么进去, 也是道坎, 门上是对双保险的铜环锁扣,这锁难开。 乔美虹轻轻碰了碰门,确认门栓已经锁上了, 从头上取下簪子,这簪子末端很特别,极其纤细,如同一根银针,像是专门用来开锁的,乔美虹从门缝隙里缓缓用簪子去探锁扣。 姜琰琰对着闻东轻声说:“乔家还有这样的本事?” 闻东:“可能是自学成才。” 院子里静谧无人,乔美虹就算是在试探的时候,也是轻拿轻放,发不出半点声响,两丈外的门口就是钟家守卫,乔美虹这还真是深入虎穴探虎子。 夏夜偶有虫鸣,房檐下的一只站在竹竿上的葵花凤头鹦鹉突然扑棱了一下,往前滑行,落在了乔美虹的脚尖前。 这鹦鹉似通人性,顶着鹅黄色的大皇冠微微偏头看着乔美虹,像是小孩子学大人走路一样,绕着乔美虹走了两步。 乔美虹停下手,把簪子捏在手里,闻东忽而大悟,只对着姜琰琰落下一句“这鹦鹉身上有竹中窥”便是没了人影。 下一瞬,姜琰琰只觉手臂被闻东轻轻一拽。 风迷了眼,姜琰琰微微一闭,片刻再睁开,又是回到了客房的院子,阿毳听到声响,从耳房里披了衣裳推开门。 “先生还没睡啊。”阿毳才是说完,瞧着闻东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姑娘,乔美虹怒目瞪着闻东,姜琰琰略带迷惘,还穿着……那件水红色的睡衣?等下,为什么睡衣底下会有一条长裤? 至于闻东,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阿毳在脑海里脑补了很多情节,想强行解释这场面的合理性,手挠头,还是想不出,又瞧着闻东朝阿毳这边瞪眼过来,微微皱眉,似有不悦,眼神里似乎在骂阿毳不识趣,阿毳只能低着头关上自己的房门:“不好意思,打扰了。” 山里入夜,凉风习习。 姜琰琰头皮被冷风吹得有些发麻,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轻轻拉了拉闻东。 “先生,既然你都把乔小姐松开了,能把我也松开吗?” 姜琰琰目光落在闻东遒劲有力的骨节,这份力气,似乎都用在了捏她的手腕。 闻东指节一松,至阳体质留下的余热还萦绕在姜琰琰手背和虎口,姜琰琰微微低头,看着手腕处早没了痕迹,但是曾被紧紧护住的地方,耳畔乔美虹的声音突然气势滔滔地袭来:“闻先生大晚上带夫人上梁?” 闻东:“那乔小姐又是去做什么?” “我去做闻先生想去做的事儿咯。” “我只想带夫人出去散步,乔小姐,也想带我夫人去散步?” 等下,姜琰琰抬头,这是怎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乔美虹突然转身:“话不投机半句多。” 闻东:“我救了乔小姐一命,乔小姐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闻东话少,说了一层面上的意思就不想多解释,乔美虹略微能猜到,却也不想问,还是姜琰琰细声细气的说:“那院子里的鹦鹉被埋了竹中窥,其实也就是埋窥的人可以借了鹦鹉的眼睛视物,那鹦鹉应该是经过训练的,瞧着院子里来了生人,就会主动跑过来,我们先生推测,是钟鸣老先生埋的,用以监视院子里的动静,若是我们先生没猜错,那院子现在,应该是被看守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 话说到此处本可以戛然而止,姜琰琰却慢慢挪眼看向闻东,嘴角皮肉微微一颤:“我们先生能这么清楚,这么敏锐,就是因为他也埋过。”姜琰琰挤笑,瞧着闻东,“对吧,先生。” 闻东还未答,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郑水流的声音。 “闻先生?闻先生在吗?” 这大晚上的,突然造访,来者不善。 闻东和姜琰琰互看了一眼,乔美虹立刻道:“我先翻墙回去了。” 两间客房紧挨着,院子贴着院子,姜琰琰轻轻一拉乔美虹,摇头道:“不行,钟家做事滴水不漏,四个管事,肯定是同时来喊我们三个人,防止我们互相串通,钟老爷疑心重,院子里有人闯进去,他肯定都要试探。” 乔美虹听了便回:“可那鹦鹉瞧见了我的脸,他若知道是我,直接去我的院子抓了我就好了,何必……。” “所以,他极有可能没看到。”姜琰琰快速给乔美虹分析,“虽然用竹中窥可以借了他人的眼睛,可这视野不是时时刻刻都分享的,他可能只看到了一个影子,不然,就像你说的,确定了是你,直接去找你就好了。” 外头,郑水流连续磕了好几下门板,阿毳都从房里探了个脑袋,闻东示意他先应了郑水流的话。 阿毳仰头喊了一句:“来了来了,都睡下了,郑管事稍等,我穿衣裳。” 阿毳一边系衣襟带子一边问闻东:“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儿?” 闻东想了想,只问:“下午郑管事给乔小姐送酒的时候,不是也顺道给咱们也送了一坛吗?抬出来。” *** 郑水流在门外等得心急,尤其是瞧着去敲白旗房门的同僚已经回来了,面色赤红,略带不满:“人是在,脾气倒是不小,东北人骂人真厉害。” 万青山站在乔美虹的院子门口,软硬兼施,乔美虹是姑娘家,他不好硬闯,可不开门也不是办法,只能等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过来,自己亲自带人踹开了院门,两个嬷嬷夹击而入,喊了一声“乔小姐得罪了”,就快手快脚进了屋子查看了一圈,末了出来手一摊,示意里头没人。 郑水流更紧张了,微微皱眉,抬手欲捶门,忽而一下,门开了。 阿毳靠在墙边上打着哈欠,抬头指了指天上大圆饼一样的月亮:“这么晚了,郑管事有事儿?” 郑水流收敛神色,点头道:“钟家夜里闯了贼,老爷不放心,让我来诸位这里问个安好。” 阿毳伸懒腰:“我家先生好着呢,谁敢动我家先生啊。” 郑水流急着做事,抬眼只瞧见屋里灯亮着,只说:“可否进去说话?” 阿毳点头,一路领路。 郑水流前脚才跨过门槛,便听到里头传来女声,其中一人娇滴滴,另一人醉醺醺。 娇气的是姜琰琰,正给醉态十足的乔美虹裹被子,嘴里细声细语:“好了好了,这衣裳都被吐脏了,你这再把我的被子给吐了,晚上先生和我盖什么呀。” 醉醺醺的是乔美虹,张口闭口一股儿酒味,乔美虹的小手扒拉着姜琰琰的胳膊:“好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从云南跑出来吗?我爸妈他们棒打鸳鸯,我好命苦啊好妹妹。” 这俩人才认识一天,怎么就好妹妹好姐姐地喊上了。 闻东起身,朝着郑水流拱手:“有事?” 郑水流眼神往内屋里瞧,这中间拉了一道竹帘子,墨绿色的珠串看得人眼神恍惚,可里头是都是夫人和小姐,郑水流抬手,刚想问,阿毳在一旁解释:“乔小姐失恋了,心里难受,找我家夫人喝酒。” 郑水流皱眉:“可乔小姐和闻夫人,今天才……。” 闻东颔首轻笑:“女人家的情谊,总是很奇妙。” “一直在这儿?”郑水流又补充问了一句,“我是说乔小姐,今天晚上一直在这儿?” 闻东抬手掩鼻:“郑管事闻闻这酒味儿,可不是一直在这儿吗?我真是心疼我家夫人。”闻东摇头,“我家夫人身娇体弱,喝不得酒,闻都是闻不得的。” 几近同时同刻,里头传来姜琰琰细软软的一声:“乔小姐心里头这么难受的话,我今日也舍命陪姑娘喝一盏吧。” 郑水流看着闻东,闻东慢条斯理地解释:“但是我家夫人讲情义,这一点,在岳阳,人人都是知道的。” 帘子里头,姜琰琰正对着门口,单手护着乔美虹领口的薄被子,时刻担心乔美虹里头这一身玄色短打露出来,谁喝酒穿着一身爬房梁的黑衣裳? 演戏姜琰琰是不怕的,可她和乔美虹着实没什么太多可以聊的,郑水流又是个心细的,多听些时候,总是能听出些许破绽,姜琰琰只能顺着两人编纂好的剧本往下问:“乔小姐,你还没说,那个负心汉姓什么,叫什么,哪天我抓到了他,帮你打他一顿。” 乔美虹摇摇晃晃,故作醉态:“姓郭。” 姜琰琰略微出神,神思仿佛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袁琳哭得满面通红抱着她的脖颈哭丧:“那个姓郭的,挨千刀的,怎么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也可能姓苗吧。”乔美虹又说,手指尖乱撩自己的碎发,“反正不姓肖。” 第39章 两个女人喝酒,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郑水流盯了许久, 闻东却默默踱步一拦, 指着门口:“若是没其他事,郑管事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闻东亲自送了郑水流到门口, 门外隐约还可以看见万青山带着两三小厮在门口焦急踱步,来来回回, 直到瞧见郑水流从闻东的院子里出来, 上前几步,又不敢问。 郑水流倒是主动回头对着万青山说了一句:“乔小姐在闻先生的房里。” 万青山先是惊诧,继而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 郑水流忽而明白自己的这话有歧义, 赶紧补上一句:“是和闻夫人一块喝酒。”说完,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窝,示意道, “心情不好。” 郑水流又朝着闻东拱手, 显示表达了个歉意,又让闻东今晚早些休息, 明日一早,还要去雀舌茶山。 万青山想到此处,特意过来提醒:“闻先生, 我晓得闻夫人爱漂亮哩, 可明天千万别穿旗袍和皮鞋了,轻便些就好,若是没得衣裳, 我让人明早下山去早市买一套新的回来,我们晚点走都是可以的。” 闻东问:“怎么,又要爬山?” 万青山没说话,只瞧了郑水流一眼,郑水流是专管雀舌茶山的,地形和路径还是他最清楚,郑水流伸出胳膊,两掌心几乎是贴着,比划了个半个拳头的宽度:“进雀舌茶山,得过一条这么长的这么窄的溶洞,最低矮的地方,人抱膝埋着头才能过去,你说,这要是明天闻夫人打扮得太漂亮了,这头发全都给弄乱了。” 闻东点头:“知道了。” 哐当一声,屋子里传来闷响,这声音极大,像是把书架子给撂倒了一样,闻东只说了一句“明早见”,快手关上门,让阿毳守着门口,转身奔进屋子里。 里屋里,原本还互相喊姐姐妹妹的两个人,一个双手抵住原本在窗边的案几,龇牙咧嘴,姜琰琰则是被乔美虹用案几一下逼退到了墙上,只靠单腿撑着案几的另一边。 不是姜琰琰不想用手,而是她两只手都在紧紧抓着捆着乔美虹脖子的一串珠串,这是姜琰琰从那一帘珠帘子上扯下来的,足见刚才两人打得是多么酣畅淋漓。 乔美虹被勒得难受,放了狠话:“你再用力我就废了你的腿。” 姜琰琰绝地反击:“你废了我的腿?你敢废我的腿我一拽你就断气了,小丫头,跟你奶奶我斗?” 听着动静,闻东还以为出了大事,再一瞧,俩人僵持,谁也不肯撒手。 闻东之前见过两只毒物相斗,蟾蜍和蛇,互相撕咬,就算有人强行将两只毒物分开,它们也会迅速地再次纠缠在一起,以一种奇异而又平衡的对抗,坚持许久,乃至几个小时。 闻东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若是平常的姜琰琰,对付一个乔美虹,几个回合就可以压制得乔美虹动弹不得,只是自己为了锁住姜琰琰的真身,防止她被白旗看破,也用那绳圈锁住了姜琰琰的几分实力,本是想着,既然这丫头时刻在自己身边,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己也能保她周全,没料到,还是让姜琰琰寻到了出手的时机。 姜琰琰拿捏住的是乔美虹的命脉,乔美虹耐受不得,忽而松开推挤案几的手,摸上腰间弯刀,顺着下颌一划,珠串落地,姜琰琰单腿解放了出来,谁料乔美虹既持得了弯刀,就不肯罢手,举刀又朝着姜琰琰刺过来。 闻东眼疾手快,捏起案几上的一截碎瓷片,轻轻一划,乔美虹手腕便被削出了一道口子,口子不大,细如针眼,可一动就痛。 闻东拦在姜琰琰面前,示意她不要在还手,只对着乔美虹厉声道:“我才救下乔小姐,我夫人又为了掩护乔小姐演了这样一场戏,乔小姐半个谢字都没有,还趁着我出门伤我夫人,不妥吧。” “你夫人?”乔美虹捏着手中弯刀不松反紧,刀尖直指姜琰琰,“我可不记得,岳阳方家的独女功夫这样好,连续接了我数招不落下风,要不是她分心于你,我早就被她勒死了。” 姜琰琰躲在闻东背后闷闷地说:“长沙小茅屋那位养蛊人,姓肖,若是我没推算错,就是这位乔美虹乔小姐的未婚夫。” 第33节 乔美虹登时道:“我和他可没关系。” 姜琰琰:“你一个云南人,却是乘坐从长沙到夷陵火轮船,说明你肯定在长沙逗留过,你不是去找那姓肖的,是去做什么?” “我的确是去找他的,可是……。”乔美虹别过头,胸口闷气,倾吐出来的只有怏怏的气话,“罢了,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乔美虹抬腿欲走,闻东抬手就拦:“乔小姐伤了我夫人,就这样走了?” 乔美虹回头看着姜琰琰,姜琰琰除开头发乱了点儿,脸上连红血丝都没急出来。 “我伤了她?” 闻东略语塞:“那就算是我夫人伤了你,既然我夫人是有话要问你,乔小姐就先别急着走,坐下说。” 这屋子里,浑然成了闻东的主场,乔美虹没有和闻东交过手,可是白旗说过这人不简单。 在一线天的时候,能呼出鼠类绞杀山魈,白旗出手的次数虽然不多,可爬树勾山魈时那一招龙爪索使得极好,乔美虹也是行家,自然能看出来,若是自己和白旗对上,还不知谁胜谁负。 而白旗,供得闻东像是天神一般,就连闻东身边这位“娇弱”夫人,实力也在她之上。 林林总总,都在证明一件事,闻东这个人,很厉害。 乔美虹讲究能屈能伸,在场的两位都比她能打,且自己问心无愧,不怕被问。 乔美虹转身,腰间弯刀往墙角的案几上一拍,对着姜琰琰道:“想知道什么,你问。” 姜琰琰看了闻东一眼,闻东示意她随意,姜琰琰来了底气,顺势坐在圆凳子上,翘着腿,盯着乔美虹说:“长沙有冤案,牵连甚广,主犯还有一个姓肖的人在逃,天下间姓肖的人虽然多,可怎么这么巧,广西肖家,也就是你们乔家世代联姻的那个肖家,十年前,出了个叛徒。” “叛徒”这俩字,姜琰琰说得很有技巧,一边说一边去瞅乔美虹的脸色。 乔美虹眉头蹙紧了几分,嘴角下撇了几分,眼神微微散向了别处,这个表情,倒是和姜琰琰嫌弃曹献廷的时候,挺像。 姜琰琰继续说:“肖家三房姨太的一个老幺,不肯走肖家人的老路子,十六岁跑去南洋拜了龙家人做师父,成了龙家的外门弟子,听说出走之前,肖家还挺看重他的,肖家正房太太那年年初才把这位肖少爷过继在自己名下,年后就拉着他和你们乔家定了亲事,年中这人就跑路了,乔小姐,乔家姑娘多,个个水灵,可是算着年纪,当时应该也只有你的年纪还凑合,你说,肖家老幺肖洛明,不是你的未婚夫,还是我的未婚夫不成?” 姜琰琰说得畅快,一时嘴瓢,还是闻东故意干咳了一声,姜琰琰立刻骑驴下坡,补上一句:“我都是有老倌的人了。”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也没否定,只说:“闻夫人知道得挺多。” 姜琰琰正欲张口,乔美虹又道:“可惜,闻夫人都知道的东西,我家里长辈却不肯承认,也不敢去信。” “闻夫人也说了,这肖洛明人品不行,追崇南洋那一套害人的术法,当时我想悔婚,可是长辈不许,我便是硬捱着到了十八岁,偷偷跑出来,这两年我只身在外,就是想找到肖洛明作乱的证据,拿回去,给我家长辈看看,这就是她们给我定的好夫婿。” 乔美虹这话接得很是不错,如果是现场编出来的,就连姜琰琰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人都很佩服。 “你是来抓肖洛明的?”姜琰琰皱眉。 “是。”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换句话说,很有可能,我和闻夫人……以及闻先生,是一路……。” “等会儿,你别着急,咱们可未必是一路人。”姜琰琰及时刹住了乔美虹的话,“乔小姐这番话,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长沙,可是解释不了,你为什么提早好几天就在百晓堂接下了钟家的片子,你若是一门心思找那姓肖的,跑夷陵来做什么?那姓肖的在夷陵不成?” 乔美虹微微张嘴,似想要说个苗头,可又瞧着姜琰琰目光灼灼,跟炮筒引线似的,刺啦刺啦地冒着火星,闻东亦是往这边看,话头一收,开口变成了:“这就是我的事了。” “真没劲。”姜琰琰往身后的圆桌子上一靠,“我还以为,乔小姐是个痛快人。” 乔美虹笑了:“那倒不如让闻夫人给我讲解讲解,明明有如此身手,却故作娇弱了。”乔美虹顿了顿,“其实闻夫人在一线天躲落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还有看山魈的尸体,闻夫人不但不怕,反倒是老手的模样,当时我就晓得,夫人不一般了。” 按理,姜琰琰此时应该十分讶异,眼睛或是瞪圆,狠毒点的,或是眯成一条直线,盘算杀人灭口的事儿了。 可姜琰琰没有。 乔美虹指了指闻东:“后来我想明白了,夫人既然有如此本事,若是想要装,总不会处处露出破绽,每次的欲盖弥彰,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想来,夫人是不想装,夫人这是和闻先生闹了矛盾,想故意拖闻先生的后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兴奋! 第4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好肥的一章,夸我!快夸我!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姜琰琰瞧着乔美虹信誓旦旦的样子, “怎么乔小姐就这么喜欢挑拨和我先生之间的关系呢?” 乔美虹也是不怕的, 慢慢直起身子,膝盖绷得直直的, 这不屈不挠大义赴死的样儿,旁人看了还以为闻东和姜琰琰联手欺负了她。 “我这叫做忠言逆耳。”乔美虹笑了一下, 这笑, 有些瘆人,说完,还整整了衣衫, 看着闻东, “闻先生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 两位的本事在我之上, 我没必要故意造谣,自讨没趣, 我只说我看到的,觉得的,至于真相如何, 两位自己心里头都清楚。” 乔美虹说完欲走, 姜琰琰只稍迟钝了那么一瞬,便是闪现在了门口,手也没伸, 脚也没拦,只是盯着乔美虹。 乔美虹娇.小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酒精的作用让这团红晕变得朦胧绯红。 “闻夫人放心,我没那么无聊,闻夫人韬光养晦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对外头也不会乱说,闻夫人身手一流的事儿,但凡这钟家出现了第四个知道的,闻夫人尽管剐了我就好。” “你的话,我先信了。”姜琰琰昂头,常见的女人撒泼斗法,不是叉腰骂娘就是拽头发,姜琰琰和乔美虹却斗得很是高端,就连打架都是往死里打,乔美虹拿捏着姜琰琰的小秘密已示威胁,姜琰琰自然不甘落于下风。 “毕竟,你也有把柄在我的手里。”姜琰琰手臂一抬,一弯桃木刀鞘露了一半,转手,又藏在了手心里,往袖子里一拢,乔美虹根本抢不过来,“你若是泄露了半个字,我就会让这个刀鞘出现在钟老爷那间宝贝院子里,到时候,看看是你走不了,还是我走不了。” 姜琰琰说话不算狠毒,可是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到闻东都忍不住回看了一眼,姜琰琰看着娇.小,比身材瘦长的乔美虹矮了半个头,可这场争锋下来,姜琰琰的气势没输过。 乔美虹的黑眼珠上下瞟了一下:“知道。” 院子外头都是钟家人,不好走大门,乔美虹只能从两间客房挨着的矮墙翻墙过去。 瞧着乔美虹从墙头轻盈落下,姜琰琰松了口气,把藏起的刀鞘从袖子里抖落出来,歪斜着往床上一靠,看着一地狼藉:“这打扫也不能惊动钟家人,看来只能麻烦阿毳了。” 闻东:“阿毳睡了,一睡就喊不醒的那种。” 姜琰琰眼眶顿时大了半圈,从被扯断的珠帘一直指到墙角的案几:“这么乱,半神一人可以吗?” 闻东差点骂出声来:“我?一个人?” 嘴上说着,闻东抬起手腕,露出红蓝交加的绳圈,盯着姜琰琰,瞬间,姜琰琰的手腕就像是被细绳子来回摩挲一样。 姜琰琰大喊:“痛痛痛!”继而皱眉,“这玩意还能调节距离的?咱俩隔得这么近都要折磨我?” 闻东:“你干活就不折磨你了。” “先出手的是乔美虹,她应该得和我一起收拾才公平吧。” 闻东点点头:“说得很有道理,所以你什么让人家直接走了?我还想拦一下呢。” “那你拦啊。” 闻东和姜琰琰讲道理:“人家只知道,你很有本事,厉害得很,还不知道咱们夫妻也是假的,我总得尊重一下你,你在场呢,我去拦其他小姑娘,这不合适。” 姜琰琰头皮有点发麻,一阵一阵的,脑仁痛。 瞧着姜琰琰的可怜样,闻东开了金口:“我帮你。” 许久之前,那位活了一百五十岁的高僧就曾告诉过闻东,男女之情的产生大多可以归于两种方式,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 所谓一见钟情,通俗来讲,就是王八看绿豆,瞬间看对眼,从此以后,路人皆草菅,唯对卿倾心,赴死相爱,永垂不朽。 至于日久生情,难度较高,不过人为操作空间大,李白的《长干行》就写得很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套用当代的相处模式,就是我今天帮你家插秧,你明天来我家洗浆,文气一点的,一起读读书,写写诗,讨论一下当代局政,实在不行,制造一些偶遇,总之,是要人见着人,脸对着脸,多增加一些独处的时刻,总是没错的。 闻东觉得,一起收拾屋子,就是一个不错的独处机会。 闻东晚上不需休息,可是姜琰琰累得够呛,第二天一早,用罢早饭,郑、万两位管事便在外头等着了。 白旗东西不多,全都别在了身上,一挂牛皮带子从肩头绕到了腰上,上头好几个小口袋,或插着一柄开了锋的小刀,或捆了一把火折子,当家利器龙爪索自然不能少。 万青山见了白旗拱手作揖:“白先生这是准备齐当啊,昨晚睡得可好?” 白旗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不怎么好,昨晚隔壁院子动静极大,哐当哐当的,也不知道干什么。” 万青山方想问个究竟,闻东那院子的门开了,阿毳在里头拱手送闻东和姜琰琰出去,瞧着姜琰琰哈欠连天的样子,阿毳都忍不住说:“其实昨晚先生应该喊我去帮忙的,先生也知道啊,其实我晚上都不怎么睡的,还是白日睡得多。” 姜琰琰将正酝酿的一个哈欠活生生地给吞了下去,瞪眼看着阿毳:“你晚上不睡的?那先生怎么说……。” 闻东倒是不惊慌,声音淡淡的:“怎么,你不睡的吗?” 阿毳木楞了半晌,那话头就在喉咙里打转:“我……睡?还是……不睡呢?” 姜琰琰盯着闻东,又转眼瞧着阿毳,阿毳低头:“先生夫人早点回来。”说完,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先生真是手段啊,为了折磨我,连阿毳的谎话都要编。”姜琰琰顶着俩黑眼圈,要多憔悴有多憔悴,虽是昨晚闻东帮了不少忙,重活累活都是闻东帮着做的,可是心里头,还是顺不了这股气。 闻东抬头看天,手握拳,敲着腰心:“累了一晚上了,我也挺累的。” “闻先生来了?”郑水流和万青山点头朝着闻东示意,姜琰琰走在后头,听了郑水流的话,昨晚收拾完了之后,特意还熬夜洗了头发,把发胶全溶了,用发带单扎了一束,末端往上一盘,留下半绺,垂在肩头,还挺好看的。 衣裳是钟家早晨特意去早市买的,原本都说不必了,可是万青山热情得过火,天还没亮就派人下山了,这买来了也不好不穿,还好,挺合身的,料子和花色也都是顶好的。 白旗注意的地方却不在这儿,瞧着闻东过来,白旗点点头,继而拉着闻东说:“先生晚上也稍微注意点。” “注意什么?” 白旗“啧”了一声,语重心长:“注意一点影响,闹得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呢。” “什么?” 白旗缩了缩脖子,手指尖绕着闻东的后背指了一圈:“我都瞧见先生捶腰了,小嫂子看着娇滴滴的,先生不能只想着开源不节流啊。” 闻东沉吟片刻,只从齿缝里蹦出一句:“你真是够臭不要脸的。” 骂完之后,闻东周身舒畅,他许久没骂人了。 乔美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面无表情,不知喜怒,只是腰间的弯刀刀鞘似乎不一样了,换了个牛皮袋子勉强包裹着,穿着一身老红色的衣裳,腰间裹着傣族花腰带,袖口上也花了心思。 乔美虹和姜琰琰相视一眼,几乎同时,脸上挂了笑。 ——“乔小姐好精神。” ——“闻夫人真好看。” 女人的脸,就是这七月的天,想下雨就下雨,想天晴就天晴,你永远不理解不了。 *** 去雀舌茶山的路还算好走,毕竟每月总会从清平庄里选拔茶户进山,走过的泥巴路自觉成了一条林荫小道,虽然不能跑马,可走起来如履平地,浑然不觉得在走山路。 临近晌午,总算是到了郑水流所说的溶洞,那洞口极大,高度像是一层八宝玲珑塔,昂首看洞顶看得脖子痛,贴着洞口的水流还算是平静,自岸边搭了一座平板木桥,桥旁停着一艘木船,一汉子光着脚蹲在船板上抽纸烟,瞧着郑、万两位管事来了,转手就把烟头往水里一扔,起身打招呼。 万青山还没开口说话,郑水流便是训斥:“说了多少次了,当工的时候不要抽烟,没有烟壳子抽你会死哩,这水是连着兀泉的,你还把烟屁.股往里头撒,庄子里的人全喝了你的唾沫。” 白旗问:“这水,是和兀泉连着的?” 郑水流点头,指着洞口的对面,那是一处断崖,原本安静的水流在此处垂直落下,汇成瀑布。 郑水流说:“别瞧着这水安静,底下尽是暗流,往下淌,有个大瀑布,再往下流一段,就是咱们在兀泉看到的那个小瀑布了。” 郑水流一边说一边指,走下台阶,指着船头嵌的一个钉子,钉子上缠手臂粗的麻绳:“这绳子是连着溶洞另一头的,这溶头大屁股小,洞口这段路,还能划一划,到了我说的那窄窄的地方,就只能停下,摇铃铛,让另一头的人拉咱们过去。” 第34节 白旗跟着看了那麻绳,又看了一眼半明半暗的洞口:“这还搞得挺原始。” 船板上的汉子数了数人数,有些为难:“郑管事,您这总共七个人,得拉两艘船哩。” 要分开坐? “分开倒是不怕,就是前头这一截,得有人撑杆子,来这么多人,早知道我得把我老乡喊上。” 万青山这才是开口:“没事,阿壮不是也会划么。”万青山努嘴向着阿壮,阿壮腼腆点了点头,黑红的脸上露出笑颜:“是会划,就是怕划得不好哩。” 白旗听了立刻拉着乔美虹往第一艘船上跨:“没事,我们坐这位大叔的。”末了还向乔美虹讨好:“坐熟手的,稳当。” 闻东和姜琰琰,很自然地就被丢到了后头阿壮那艘船上。 阳光打斜照进洞口,形成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 有阳光的地方,晒得人脖子后面都发痛,眼瞧着船头慢慢涌进黑暗,阴风混着湿润的水汽直叫人打寒颤。 里头越来越暗,瞧着前头的领头船打起了一盏灯,姜琰琰轻轻拽了拽闻东的袖子,小声问:“咱们这艘船怎么没灯?” 郑、万两位管事两艘船分开坐,跟着闻东他们的是万青山,听了便道:“待会,再往里头走,领头船的灯也是要灭掉的。” “怎么说?” 万青山指了指头顶:“前面那段路,溶洞的上头都是岩棺,待会黑漆漆的咱们看不清,可之前有人探过,密密麻麻的,岩壁上都是,其实南方许多地方都有岩棺,有的地方,叫悬棺,咱们这块历史可久着哩,听说是春秋战国时候的。” 万青山声音不大,可是初次入内,少言为好,大家都不说话,加上万青山一出声就有回声,前头的郑水流听着万青山的话,忍不住回头:“老万你莫吓坏了闻夫人,都快两千年的事咯,就莫掰扯了。” 万青山果真不说话了,老实得很,倒是姜琰琰,小心翼翼地说:“万管事你继续说,我觉得不吓人。” 万青山眼瞅着前头一个拐角,前头的船已经打着灯火转过了半个船身,才敢说:“总之,咱们得尊敬先人不是,待会儿,那领头的船,还得往一个突出来的岩石上搁上一只死鸡,有时候是几条鱼,大概,就是留下买路财的意思。” 万青山一本正经:“说来真是奇怪,夫人别瞧着这溶洞里头七拐八拐,可这都是流水冲刷出来的,可就那块岩石,横贯头顶,平坦得像是人雕过似的,早些年,还有人说,在上头摸到雕刻的纹样,是什么就不知道了,总之,那平台生来就像是祭祀用的,按道说,清平庄一个月往雀舌茶山送一次人,每次都丢些活物,如果是被野兽吃了,总得留下骨头吧,可那台子上,始终都是干干净净的,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闻夫人该是害怕了吧,总之,老一辈攒下来的经验,咱还是信得好。” “等会,”闻东鲜少主动说话,“刚才万管事说,每月都会往里头送人。” “对,没错。” “那有人出来吗?” 万青山似没懂闻东的意思,略微迟疑,闻东把话掰碎了又问:“昨个下午,钟老爷说雀舌茶山光是采茶的茶农就有五百人,每月,又会往里头送人,那有人会被换出来吗?” 第41章 万青山张嘴想答话,前头郑水流吆喝了一句:“大家尽量别说话, 要放东西了。” 钟家人说得隐晦, 没说是放祭品之类的,唯恐吓到客人, 但瞧着那领头船上的汉子先是灭了灯,周遭瞬间变成一片漆黑, 姜琰琰还有些许不适应, 可那汉子却十分老道,黑暗中也能顺当地从船板上解下一只咽了气的鸡,熟稔地一甩胳膊, 那鸡跟一软哒哒的包袱似的, 触石一响。 这汉子来往溶洞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次了,光是听声音就晓得,这位置落得准哩, 这才是重新取了竹竿子。 前头的水路, 水愈发深了,溶洞也愈发窄了, 竹竿子探不到水底,只能用竿头去抵岩壁,反推着船往前。 姜琰琰抬头, 瞧见闻东早以把头从膝盖端起。 黑暗里, 常人无法视物,可这两人都并非普通人。 姜琰琰微微屏息,再一睁眼, 那眼珠子变得十分诡异,黑色的瞳仁扩得极大,外围一圈金色,像是猫眼睛一般,勉强可以看到近身的水纹和岩石,却再不能远视。 闻东见了,只微微摇头,忽而拉住姜琰琰的臂弯,两人也不说话,黑暗里,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姜琰琰的眼皮,湿雾雾的手心再一挪开,四周犹如白昼一般,清楚得不行。 姜琰琰再看着闻东,只瞧着闻东慢悠悠地摇头,仿佛在说——你还是不行啊。 姜琰琰抿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还真不好意思说闻东的不是,只是环顾四周。 那岩壁上,或高或低,或远或近,隐约可以看到数十个规则方正的孔洞,最长的一丈,最短的也能容下一个孩童,其中不少裹了棺木,也有些是空的。 还有些地势受限,岩壁凿不开那么大的孔,只能用圆木撑着,自下而上抬起棺木,亦或者是在岩壁坚硬处打上几对钉子,牵绳拉索,把棺木挂在上头。 姜琰琰知道这个,三峡岩棺,很有名。 这个起源早了去了,春秋战国,战乱频发,为了保住先祖遗墓,山里头的人索性把棺木藏在了陡峭的悬崖上,凿洞内藏,或者悬索外挂,姜琰琰曾见过一面崖壁,下临水,洞口朝南,密密麻麻地裹满了棺材,像是长在崖壁上的野草,数也数不清。 这处岩棺,看着有些时候了,应当不是钟家人放的。 看外周围环境,姜琰琰又前后左右的人,同船的万青山,木瞪着眼,四下张望,末了紧紧地掐着船舷,也不敢动,黑暗里看不到东西,人会莫名地紧张,这是正常表现。 阿壮亦然,虽然大着胆子还捏着竹竿,可是已经不敢用力,两船之间用铁索拴住,前头船走,带动后船,阿壮不用力,前头那位汉子就有些吃力了。 前头那艘,只有白旗在四下看。 白家鬼眼,能辨人认鬼,不知道,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里还能不能看清楚东西。 倏尔一下,白旗回头,好巧不巧,正和姜琰琰对视。 闻东施了咒法,姜琰琰在溶洞里看东西比在白日里还清晰,白旗那狐疑又惊讶的眼神,全落在了她的眼里。 手无缚鸡之力的闻夫人,看起来,像是能在黑暗里看清东西? 姜琰琰岿然不动,只默默抬手,学着万青山一样,紧紧地抓着船舷,另一手扯了扯闻东的袖子,声音恰如其分:“先生,好黑啊,什么都看不清。” 闻东余光瞟见前头扭头回看的白旗,自然又宠溺地摸了摸姜琰琰的头:“没事,马上就过去了。” 只等着白旗慢慢转过头,姜琰琰心口才是松了口气。 “大家低头,抱膝,要进窄洞了,石老七,摇铃铛。” 石老七就是那领头的船夫,他听了郑水流的话,先是弓着背起身,手微微抬高,这摇铃铛的角度和姿势都很讲究,常年穿梭在溶洞里的船夫,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在哪一处抬手,抬多高,都刻在了骨子里。 在将要进小洞的时候,石老七摸上了洞口一根绳,使劲晃了晃,就晃了这么两下,石老七就立刻跟着大家一起,抱头窝着。 白旗虽然也是闷着头,但心里头也很是担心:“就摇那么两下,那边的人能听见吗?咱要是卡在这水道里,可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钟家这铃铛设置得很讲究,铃铛在洞外,远远地牵了一根绳打进洞内的岩壁上,就在小洞入口上方正中间的位置,初入洞时,只要位置准确,一抬手就可以摸到,可也就摸那么一下,船就因为惯性进了洞内了,人和船一进洞,连抬头都难,就更别提摇那根绳了,更何况,里头乌漆嘛黑一片,摸也摸不准。 “听得到,放心。”郑水流是出入溶洞的老手。 惯性渐弱,两艘船逐渐静止,卡在狭窄的溶洞里,随着水流微微荡漾,一步不前,也一步不退。 郑水流安慰大家:“都是这样的,洞外的那头听到铃铛,得解绳结,转绞盘,那绞盘只要一动,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白旗听了抱怨:“真想知道里头是什么神仙地方,进去一趟都这么难。” 话语刚落,原本漂在水上的两艘船忽而一动,速度极快地就朝着前头行驶,幸好这窄道笔直得很,速度虽快却少有磕碰。 忽而一下,眼前大亮,正午的太阳洒得外面一片水域波光粼粼,青绿色的湖水被两艘小船激荡得泛起圈圈涟漪,姜琰琰顺着涟漪的波纹往岸上看,一个大绞盘旁,两个赤膊汉子正朝着船上的人挥手。 等着郑水流上岸,那两人互相的打趣:“郑管事有阵子没来了。刚才等急了吧,都怪这小子,拉绞盘前还非得撒泡尿。” 另一个人听了又笑又骂:“尿你娘个腿,是你在寡妇屋子里急着提裤子吧。” 万青山干咳一声,抬手介绍诸位,尤其注意了先后顺序,先介绍的女性,仿佛在打这俩泼皮无赖的脸,瞧瞧你们个,刚才尾巴翘天上去了吧。 这雀舌茶山不归万青山管,是郑水流的地盘,郑水流的人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郑水流的脸色也不好看,还不能当场骂,只能硬着头皮让这俩人带路。 大家顺着台阶往上走,初入视野,是一片宽阔茂盛的草地,中立有一影壁。 姜琰琰觉得甚是奇怪,自古影壁是为了挡灾招财,立在门前或庭院,哪有在野地里立影壁的? 且这影壁图样…… 熟悉,十二分的熟悉。 和钟老爷那院子里的一模一样。 外侧八卦图内侧九头鸟。 乔美虹也瞧见了,抬手指着那影壁问:“怎么钟家处处都有这个?” “风水。”郑水流含糊应了一声,“都是为了风水,大家往这边来,我先带你们去看看茶树底下的茶皿虫。” 白旗瞧着那蜿蜒盘旋的山路:“等等,我们又要爬山?” 所谓九曲十八弯,这丘陵地区的山真不是人爬的,爬完一座还一座,山路蜿蜒且算了,周围野草茂盛,蚊虫丛生,那些吸人的花蚊子一口能咬出指甲盖那么大的包,白旗一个东北人,在湖南湖北这么跑了一遭,人都被咬胖了一圈。 郑水流冷面:“白先生是累了?” 白旗索性坐下捶腿:“累了,就是累了,怎么滴吧,你扛我上去啊。” 哟,这是要干架了,姜琰琰来了兴致,凑过身就忍不住去听,好歹是闻东轻轻拉了她一下,这拉的一下猝不及防的,加上姜琰琰没防备,一个趔趄,直接窝在了闻东的怀里。 半神的周身阳气充盈到炸,姜琰琰从猫化人时,这样阳气是好物,可现在是盛夏,热得她后颈发烫,扭头就往前走了几步,闻东倒是不动声色地跟上。 闻东的声音随着热气喷薄在姜琰琰耳畔:“敬业一点,要躺就直接躺,太过拘谨,会露破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姜琰琰总觉得闻东别有所图。 前头的气氛僵化,白旗这脾气来得古怪,郑水流没法子,那原本领路的两个赤膊汉子忽而吆喝了一声。 “哎呀,想起哒想起哒,郑管事,昨个崖山又有人出事了,劳您去看一眼。” 郑水流方想说死了人就按照老规矩办就行了,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瞧着白旗这倔样,忽而起了身,说了一句“好。”又转头,对着万青山道:“老万你之前也来过,山下不是有个亭子吗?你带着诸位先去休息休息。” “休息”二字,郑水流说得咬牙切齿,复看了白旗一眼,继续说:“若是想休息到明天,茶山也是有客房的,就是没清平庄子里好,各位委屈一晚,想什么时候查案子,就什么时候查案子,一点……都不急。” 郑水流带俩汉子扭头就走,一腿一迈,走山路都走得飞快。 万青山耸肩摊手,木楞对着郑水流的背影,万青山是个老好人的形象,不好推拒,扭头给身后四人赔笑,尤其是对着白旗:“是累了是累了,我天天山里山外跑的人都累了,大家休息休息也好,我带大家去岸边的凉亭。” 眼瞧着到了晌午,安顿好四位客人,还得备下午饭。 郑水流是被气到了,甩手不管,万青山不能饿着四位客人啊,带着阿壮就往山上去了,寻摸着,那小厨房总归是给贵客备了吃的吧,那郑水流不派人送下来,他自己上去拿总是可以的吧。 白旗瞧着万青山和阿壮奔波的背影,感慨:“这老万还真是鞍前马后,乐此不疲啊。 “行了,人都走了,说你想说的,别废话。”乔美虹虽然是低着头,可是气势很足,光是最后三字,就能把白旗掀起倒去的。 白旗摊手:“我能说什么?”再一抬头,只瞧着从左手边起,乔美虹、姜琰琰、闻东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和饿狼看到小羊羔子似的。 白旗懂了,自己这装相装砸了,万青山和郑水流看不出来,可在座的各位都精明着呢,白旗身体往后一扬,翘起二郎腿,得意得很:“我觉得,这案子可以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一般叫三峡悬棺,感觉岩棺没那么可怕吧,毕竟我的更新都在大晚上的,啊,我真是一个贴心的小可爱…… 第42章 白旗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语惊起千层浪,只瞧着其余三人的目光依旧是平和浅淡。 这慌的, 倒是成了白旗了。 白旗站起身子, 手掌撑着石桌面:“你们不信?” 第35节 乔美虹:“你先说。” 白旗四下瞧了一眼,周遭无人, 他手虚掩着嘴,说道:“昨个晚上, 钟家人不是心虚, 突然派了人来敲咱们的房门吗?等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偷偷跟着他们,不是三位管事过来喊咱们吗?老万, 郑水流, 还一个姓张的,他们三人,一边走就一边抱怨, 不对, 老万老实得很,啥都没说, 就是那姓张的,就是来喊我的那位,说我脾气大的那位。” 白旗大喘了一口气, 继续说:“那姓张的问郑水流, 说如果明天带着咱们几个人进了雀舌茶山,那崖山的事儿被发现了怎么办,你们猜, 郑水流说什么?” 白旗期待着大家都瞪着好奇的小眼睛看着他,再一瞧其余三人,就连日常捧场的闻家嫂子都是一脸的淡漠。 “得了,晓得你们个个厉害,不稀罕听,那我也要说的。”白旗耐着脸皮继续说,“郑水流原话说,老张,你真以为他们三个能查出什么来?只要不带他们去崖山,他们就尽管在茶园里头翻土吧,翻到明年去,把茶皿虫给翻光了,都翻不出个什么来。” “崖山是哪儿?”闻东问。 白旗耸耸肩:“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钟家人。” “刚才,”姜琰琰慢慢挪眼看向闻东,“刚才那两个拉绞盘的汉子,和郑管事说了一句,崖山又出事了。” “哟,这赶巧了。”白旗一拍大.腿,“咱待会,要不就直接要求去崖山,人家不都说了嘛,让咱们在茶园子里翻土翻到明年呢。” 乔美虹接过话头:“可人家也说了,不会带咱们去崖山,不过……。” ——“他不让咱们去,咱们就不能去了?” ——“他不让咱们去,咱们也有办法去。” 同时说话的是姜琰琰和乔美虹俩人,语落,两人忍不住互看了一眼,这俩人,昨天才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这异口同声的默契,倒像是对姐妹。 乔美虹生得瓜子脸,漂亮得十分有攻击性,尤其是那双丹凤眼,抬眼瞅人,自带威严,姜琰琰却是不同,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和猫眼睛似的,硬要去瞪着人,倒是少了几分怒气,多了几分娇俏,难怪,也总是让闻东气不起来。 两人眼神相对,复又挪开,谁也不看谁。 白旗看着俩人互看生厌的样子,双手团在嘴边,做成一个喇叭状,小声问闻东:“乔小姐和闻夫人吵架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闻东摇头:“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家夫人的脾气,是顶好的。” 哟,这话说得,乔美虹登时回头:“就是说我脾气差了?” 白旗立刻去劝:“乔小姐脾气一点儿都不差,我稀罕得很,”末了压低声音,“乔小姐何必和一个护妻狂魔讲道理,不值当。” 此处凉亭风景正盛,抬眼就可以看到他们入山的那处溶洞,碧绿的池水拍打着溶洞口凸起的岩石,激起白浪。 片刻的宁静之后,闻东忽而说:“看来这次,咱们得合作了。” 白旗举起双手赞同:“同意,这钟家人人多势众,咱们单打独斗太累了,不过吧,这单的赏钱怎么分?” 乔美虹:“我不需要。” 闻东看了一眼姜琰琰:“我也不缺钱。” 白旗十二万分疑惑,合着你们都是来干啥的? 白旗点头:“行,那我和乔小姐两个人分,乔小姐,您也别客气,这闻先生家里有矿,不缺钱,咱俩不一样。” 话才说道一半,万青山就带着阿壮端了一个托盘下来,托盘上都是热腾腾的饭菜,野蔬居多,肉类零星。 山路虽不陡峭,可一路颠簸,阿壮左右手各一个托盘,走得却是十分稳当,就连那快要溢出来的白菜豆腐汤,都一滴未洒。 白旗见了就夸:“哟,壮哥这是有功夫在身啊。” 阿壮脸色黝红,额头冒汗,头上的汗巾带子湿了一片,笑呵呵地,很不好意思:“这端茶送水都是当差做事基本功,算不得什么。” 姜琰琰看着阿壮抬手端菜,也是一次性两盘,拇指食指掐着餐盘一轮一轮地往桌上放,手肘肌肉跟着动作一下一下地收缩起伏。 姜琰琰笑着说:“阿壮这是练过吧。” 阿壮低头不说话,倒是万青山跟着笑:“没法子哩,咱们这种常年往山下跑的人,搬东西扛米都得自己来,有时候马儿不跑了,累了,还得自己扛,闻夫人别说,我这是不好意思,我好意思的话,我也秀秀我这肌肉。” 白旗盯着万青山的弥勒佛般的大肚子就笑:“别了老万,我怕我眼睛痛。” 搁了饭菜,万青山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端着托盘和阿壮站在后头看着。 姜琰琰温柔体贴地给闻东放好碗筷,声音贤惠得要滴出水来:“外头不比家里,没有专门的碗筷,先生凑合着吃一餐。” 闻东捏着筷子抬手,看着万青山和阿壮俩人:“万管事吃了?” 万青山摇头。 “那一起。” 万青山还是摇头:“这碗筷不够哩,我们待会回去吃。” 闻东低头吃菜,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声:“今日太晚了,之前郑管事不是说,我们可以在这儿住一晚上吗?” 万青山眼眶跟着大了一圈:“诸位要住?” 白旗含着饭菜点头应和:“住,当然住,累死了。” *** 用过中饭,时间都快到下午一点了,太阳烈得吓人,本以为这雀舌茶山靠山临水,能凉爽一些,可是这日头当头的时候,哪哪儿都是一样的热。 四个人吃过饭后就慢慢地往山上走,阿壮领路,其实这茶山茶户也不少,往上走一段就是高低起伏依山而建的马头墙。 依山就势,屋檐挨着屋檐,层层叠叠,中间小路台阶阡陌相连,靠水的地方沿着砖墙插桩定基,像是湘西的吊脚楼,屋檐下的竹竿子晒着各色棉麻衣物,浓浓的生活气息。 再往远处望去,就是茶园,隐约还可以看到一圈一圈茶梯里有人影攒动,背着大背篓,带着斗笠帽,挨着茶树掐芽尖儿。 阿壮指了指最顶层的那户青瓦房:“郑管事和万管事在楼上说话,晚上诸位要住的话,也是住这一间,要不先上去看看?” 姜琰琰看着蜿蜒缠.绵的台阶,大热的天,她不想动,可闻东却响应得很快:“好。” *** 屋内,万青山面红耳赤,他不是与人争论的,是被骂的。 猪肝色的脸憋了许多气,万青山低头不语,耳边是郑水流撕破嗓子一样的咒骂:“你怎么就答应他们让他们住下了,我当时说,老万,你看着我,我当时说那话,是气话!你倒是当真了。” “老万,你瞧见那东北的白家人了没有,一天天嘴碎个不行,跟个婆娘似的,这雀舌茶山的管事还是我吧,你在我的地盘乱答应事儿,你这不是给我没事儿找事儿吗?” 万青山搓手,别过头,也不说话,直到拇指指甲盖都快把虎口掐出个缝来了,才是吞吞吐吐地说:“咱……不是……目的还是把茶虫的事儿……给查清楚吗?人家也是老爷高价请来的,想留宿一晚……。” “他们查清楚?”郑水流手指指着窗外,指尖乱颤,“他们查清楚了,那我怎么办?”郑水流收回手指,戳着自己的鼻尖,“雀舌茶山一直都是我管的,茶虫出了事儿,我比谁都着急,老爷不信我也就算了,请了外人也就算了,可底线就是,他们不能把事儿查清楚!” 万青山缩缩脖子,瞧着有些窝囊,贼眉鼠眼地一直在瞧郑水流的脸色,只等着郑水流那脸上的怒气消退了些,才是慢慢张口说:“可你劝老爷设局,老爷也设了,我大晚上的和阿壮跑上山在兀泉里撒红花汁,也不容易,你都不知道,那些鬼狒狒多吓人,要吃人似的,我说……咱设这么多局,人家都破了,说明人家是有本事的,你就当是过来帮你的。” 万青山才说完,便觉得喉咙一紧,郑水流单手拽着万青山衣领,骨节遒劲,抵着万青山的喉结,万青山脸色愈发涨红,一直喊“痛。” 郑水流目色冷厉得可怕:“老万,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崖山有什么,让他们查,查到了崖山里的育苗圃,你,我,老爷,整个钟家,就都完了,我知道阿壮是你侄子,所以我选人的时候,从来没选过阿壮进雀舌茶山,我这么照顾你,你也别当白眼狼。” 郑水流手上有功夫,不轻不重,不早不晚,就在万青山真快吸不上气的时候突然松手。 万青山像是豁然倒下的人架子,哐当一下跌坐在地上,低着头,护着领口。 外头,阿壮在敲门:“万管事,郑管事,人都来了。” 万青山胡乱把领口往上抓了几把,汗手擦了一把脸,用双手四指拍着脸颊。 开了门,阿壮原本笑嘻嘻的笑容却忽而凝在脸上:“万管事,你这头是怎么了?” 万青山抬手,才摸到眉骨尖儿有血迹,应该是刚才摔的,他呵呵笑了一声:“上台阶的时候,走得着急,绊了一下。” 第43章 山里地少崖高,整个雀舌茶山的群居屋檐伴着山势而建, 入手的地界并没有多宽敞, 却分了很多层,这顶层的三层小楼地处中轴线, 飞檐下挂着铜铃铛,推门进去第一层是大厅, 摆着简易的榆木长桌, 靠窗一个矮茶几,旁边隔着一对蒲团,用来观景。 楼上还有两层, 才是住人的地方。 郑水流冷着脸给客人们介绍:“就两层, 建议,夫人和小姐们住顶层,闻先生和白先生, 就住第二层吧, 不能让感情甚好的闻夫人和闻先生住一块儿,对不住了。”郑水流嘴上说着对不住, 手上鞠手却鞠得十分敷衍。 白旗听了便道:“闻先生和夫人伉俪情深,不能分开,其实, 我委屈一点, 和乔小姐同住一屋,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水流看都没看白旗一眼,只指着一层的大开的窗户往对面的茶园指:“那就是雀舌茶园, 主产就是这块了,还有几棵,是唐宋时期的古茶树,不好挪地方,都长在悬崖边上,就不带各位去看了。” “长在哪儿?”闻东忽而问。 郑水流不耐烦:“都说了,悬崖边上。” “哪座山?” 郑水流“啧”了一声,走向另一面紧闭的窗口,手指弯曲一推,指着对面的鹰嘴一样的峭壁悬崖:“喏,对面那悬崖,叫鹰嘴岩,就悬出一块大石头,和鹰嘴一样的,就是那崖上的小绿点,瞧见了没?” 郑水流这么一说,白旗和姜琰琰都眯着眼睛努力去看。 长江从重庆到湖北宜昌这块叫“川江”,川江下游就是三峡地区,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地质坚硬的石灰岩垂直发育,一个个似刀削一般矗立在碧波江水里。 钟家这块的水域,算是川江的支系。 山水相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能在几近垂直的峭壁上找到一两株百年茶树,实属难得,若是换了姜琰琰,得好好地找几个记者文人,吹一吹,夸一夸,倒是钟家,十分低调。 “这么险峻,怎么去摘茶叶?”姜琰琰问。 郑水流抬手往高处指,一边指一边说:“高处的,就从崖上打个龙骨钉,往下拽人,靠绳子悬在崖上去摘,如果是低处的,瞧见下面的船了没?就由人从下往上爬,那崖上的孔洞,就是为了方便往上爬强行打上去的,爬悬崖的人,腰上会背着几根这么粗这么长的铁棍子。”郑水流大概比划了一个手肘的长度,“一边爬,一边把铁棍子插在洞里,人一踩一撑,就上去了。” “这么麻烦?”白旗挠头,“怎么不直接从下往上搭个梯子,人要踩,就直接上去了。” 郑水流白了他一眼:“那是石灰岩,硬得很,抡锤子抡到手麻也就凿那么小一个口,能戳几个洞就不错了,还搭梯子,再说了,那茶树几百年了,你知道它的根跑到山里头哪个坳坳里去了?乱砸乱挖的,挖了茶树的根,和挖了钟家的命有什么区别?” “诶诶诶,郑管事你这就太夸张了,茶树笼统就这么大,它的根还能乱跑啊。” 乔美虹听了只说:“你们东北挖人参不也都喜欢系个红绳吗?说是人参有灵性,不系会跑。” 白旗摊手解释:“诶,咱们这个是有依据的,那长白山地广人稀的,好不容易扒着点宝贝,还不得系根绳,告诉人家,这是有主的活物,别乱动么。” “那来的时候,”闻东突然问,“那两个汉子说,崖山出事了,说的就是对面鹰嘴岩?” 郑水流挥手:“常有的事,”继而,神色又黯淡下去,“刚才都说了,摘茶芽的时候,要么从上面走,要么从下面爬,无论哪种,都容易出事,有时候,是人爬到一半没力气了,上去了,下不来,手脚发抖,支撑不住,摔下来了,连带着船上的人,一起被砸死了,有时候呢,是上头悬索的人往下降的时候,索缠着手或脚腕了,被挂着,活活挂死噎死的,没办法,这些年,走外头都能被崩一脑袋子弹,他们做事,钟家给钱,死了还能厚葬,比在外头好多了。” 闻东挪眼看着万青山,万青山耸肩,似乎在说——闻先生,这下您明白了,您问我的那句雀舌茶山为什么每月只往里头送人,没有人出来的事儿了吧。 “那对面这崖山,怎么过去?”闻东问。 郑水流语气略惊讶:“你们要过去?” “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哩,我有什么不行的。”郑水流答得响当当,“望山跑死马知道不,这瞧着进,可路难走,那山门在另一面,要过去的话,得走半天的山路,走水路的话,倒是近,从下头的码头坐船过去一个小时就到了,只是你们能直接从这垂直的山崖底下爬上去不?” 瞧着闻东没说话,郑水流又问:“你说说,你们要去那儿做什么?今日为了你们来查案子,崖山的茶农我都刻意提前喊回来了,现在就在屋子里待着,等着你们哩。” 闻东也不争辩,只说:“没事,就是好奇问问。” “行吧,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郑水流把窗户半遮掩,这对面也开了窗,空气对流,风太大,说话都吃力。 第36节 “诸位,打算怎么查啊?我都配合。”郑水流问。 闻东指了指茶园的方向:“把人都叫过来,不是五百多个人吗?十个人一组,轮流上来问话,郑、万两位管事都会写字,那就拿着册子一边记录每个茶农说的话,一边逐个划掉名字,阿壮负责在门外逐个清点人数,咱们努努力,从现在开始,看到明天天亮之前,能不能问完。” 郑水流听了下巴都合不拢了,磕磕巴巴地重复闻东的话:“五百多个人,一个一个地问?那还有茶坊的。” “自然也是要的。”闻东点头。 郑水流低声嘟囔了一声,闻东偏头看着他:“郑管事有其他的办法?” 郑水流恢复平静,慢慢摇头,似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闻先生是老爷请来的,自然是您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怕,白先生容易累,闻夫人吃不消,乔小姐呢又……。” “我没问题啊。”白旗撩起袖子,似要大干一场,“闻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配合。 闻东复又看着姜琰琰,微微点了点头,姜琰琰立刻叹了口气:“不过,我这身子,真是不适合陪着诸位了,瞧瞧,我现在就觉得累了。” 闻东点头:“那夫人先去三楼休息。” 姜琰琰柔柔的眼光又看向乔美虹,声音软软的:“好姐姐陪我一起。” 万青山一个皱眉,这俩人什么时候姐姐妹妹地喊上了? 阿壮在他耳畔轻声解释:“听说是乔小姐失恋,昨晚去找闻夫人喝酒喝出来的感情。” 女人维系友情的方式奇妙又简单,除开漂亮衣服,就是怒骂渣男。 姜琰琰走起弱柳扶风步,端起西子病喘样,再加上闻东关切又热烈的眼神,任谁都不敢拦着姜琰琰往三楼走。 听着姜琰琰和乔美虹的步伐越来越远,闻东礼貌地笑笑:“我家夫人上去之后,肯定又得睡下,晚饭,就不必送了。” *** 三楼。 姜琰琰和乔美虹进了屋子,一个转身关起房门,插上门栓,一个立刻关上了所有的窗子。 姜琰琰瞧着乔美虹熟稔地把枕头塞进被子里装人的样子,啧舌道:“乔小姐这么熟练,这事儿平时没少干吧。” 乔美虹指着姜琰琰尚在眼眶里打转的朦胧泪水:“闻夫人这装得连眼泪水都这么到位,平时到底骗了多少人。” “少废话,借我一刀。”姜琰琰伸手。 乔美虹刻意撩起褂子,露出腰间双刀,支棱着脖子回怼:“凭什么?”只是一转眼,姜琰琰已经近在眼前,手摸着乔美虹左侧腰身那柄桃木刀鞘。 “要不是看在楼下还有人,奶奶我不介意再和你过次招。” 姜琰琰语落,再一转身,乔美虹那柄弯刀已经在手中,姜琰琰复又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枚黑漆漆的丹药,掷给乔美虹:“不白拿你的,我爷爷做的解毒丹,不管什么毒,都能先压制一会儿,救命的好物,劝你吃下。” 瞧着乔美虹捏着丹药岿然不动,姜琰琰只从腰间摸出了另一颗,往嘴里一塞,夸张地咀嚼。 这妹子,居然还嫌弃她的丹药来了。 乔美虹见状,顺势也一吞,只抱怨了一句:“早知道应该把白旗那肩上的东西都拿过来了,咱们就两柄刀,待会,所有的茶农都会按照吩咐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被叫去问话,咱们出去,虽然可以不动声响,可是怎么上那崖山?” “水路的话,我有法子解决。”姜琰琰细细规划路线,她透过窗格子漏下来的光,看着对面被太阳照得透亮的鹰嘴岩,“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上去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多了一个你……。”姜琰琰回眸看着乔美虹,仿佛看着一个大包袱。 乔美虹直起身子:“我可以爬的。” “得了吧你,”姜琰琰持续性打击乔美虹,“大家都不是千年的狐狸,都别装腔作势了,这悬崖,凡人都难上,除非是神仙。” 不过,如果说到神仙,姜琰琰似乎认识半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写恐怖类的写得太压抑,好想释放一下,啊!土拨鼠式吼叫! 我想双开,我想让白纤纤和俞泽谈恋爱! 第44章 一楼,白旗正在慢条斯理地磨墨, 手法很是到位, 墨块端正,力道曲直, 一边磨还一边和整理册子的郑水流唠嗑:“老郑,你这墨好啊, 我瞧着泛着青紫光啊, 这是上等的,我家还有一块河北曹冠五手工做的墨,墨坛南北曹听说过没?我爷爷说, 那可是康熙年间的, 可值钱了。” 白旗的碎碎念,郑水流一开始是不管的,可念到后头, 郑水流差点把册子都数错了, 还是万青山又复盘了一遍。 “白先生,您要是没事儿, 就坐着,或者去楼上睡着,也行, 这墨……也不劳您老人家墨了, 墨了半天,这水都还是清的。” 白旗倒是不在乎,指点着那半清半浊的墨汁说:“我这叫慢工出细活, 保管你们待会儿写字又上色又顺滑,磨刀不误砍柴工嘛,我磨刀,你们砍柴。” 郑水流不耐烦,还想说些什么,楼梯处传来声响,是乔美虹下来了,张口喊:“闻先生,夫人说不舒服,想和你说会儿话。” 白旗偷笑了一声:“嘿,小夫妻。” *** 三楼。 闻东:“不行,不可能,不可以。” 姜琰琰想要劝,却发觉乔美虹还站在旁边,示意乔美虹先出去,只等着门关上了,才开口说:“好,如果先生不愿意抽出空来,助我们俩上悬崖,那就换一个方式。” 姜琰琰指着窗格子外头的鹰嘴岩:“你和白旗俩人上,我和乔小姐坐底下问话,替你们拖延时间,我保管,有人要走,我哭着喊着都会把他们给留住,你们尽管在鹰嘴岩上逛啊浪啊的,怎么样?” 闻东说话简短又果断:“也不行。”午后的太阳金子一般洒向层层叠峦的茶户山楼,最亮眼的那一抹,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闻东的鼻尖。 闻东被照亮了半张脸,有些发热,他扭过头,解释:“我不能杀生,万一在鹰嘴岩上有突发状况,我失手要了对方的性命,我百年功德白费,你的肉身自然也没有着落了。” “那还有一个办法。”姜琰琰目光愈发狡黠,像是在黑夜里探路的无常,“半神你渡一些灵力给我,让我能……。” “更不行。”闻东摇头,“休想。” 姜琰琰话还没说完,闻东就打断,她起身,赌气站在窗户前,哗啦一下打开窗户,大风吹得她刘海凌乱,衬得姜琰琰大义凛然:“那半神就替我告诉我爷爷,我是怎么死的,我是为了真相,为了正义,从崖上……,”姜琰琰边说边指,细长好看的食指对准鹰嘴岩高挺陡峭的岩壁,还自带配音,“噗通,哐当,唉呀妈地摔死的。” “你过来。” “我还没感慨完呢。” “我让你过来。” 闻东坐在靠窗的矮茶几边,只招手,可眼神依旧看着那矮茶几上空置的白底蓝釉大茶壶。 姜琰琰走了两步,闻东示意姜琰琰坐下,按照规矩,姜琰琰觉得自己应该是要坐在闻东对面,闻东却指了指自己身边,示意姜琰琰贴着他坐下。 姜琰琰不是计较的人,盘腿一坐,闻东半个身子突然凑近,姜琰琰下意识地往后一斜,却被闻东的大手拦住背脊,那大手炙热得吓人,像是刚烧红的炭火,透过夏日薄薄的一层衣料子,烫得姜琰琰自脊梁骨一直热到了耳朵根。 “做……做什么?”姜琰琰开始磕巴了。 “不是传灵力吗?说好的,只传足够你带着乔美虹上悬崖的。” 这倒是和姜琰琰想到一块儿去了,姜琰琰不贪,目的是上悬崖,也不想借此贪了闻东的灵力。 姜琰琰三岁那年拜九尾狐狸为干娘,命格已弱,九尾狐狸可怜她,临时传了一些灵力,两人对坐,只需指尖相抵,心无旁骛,那股子灵力便自指尖传到心口,下沉丹田,直到丹田发热,那是自身的气运在慢慢接受这股外来的力量。 闻东却…… “好了没有!”乔美虹倏尔打开房门,瞧着闻东和姜琰琰俩人额头贴着额头,临窗的闻东淡然得很,倒是姜琰琰,已然是面红耳赤,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成了两股。 闻东忽而起身,说了一句:“可以了。”说完,就顺着楼梯下去了。 乔美虹一脸疑惑地关上房门:“你俩做什么了?” 姜琰琰只觉得胸口太闷,闻东体质太阳,且气运太足,一下子猛输,她还真有些承受不住。 传灵力不比开闸泄洪,不是蓄量就流量大,本事越高超的人,越是可以控制,纵然是体内一片沧海,输出的时候也可以做到涓涓细流,不伤受灵力的人一分一毫。 想当年自己的干娘九尾狐狸,人家的道行也有千年,替姜琰琰输灵力保命的时候,那叫一个温柔,春雨润物细无声,大概就是这个感觉。 闻东不同,粗暴简单,像块烙铁一样,恨不得把姜琰琰给烙穿了。 这人,太狠了。 姜琰琰答不上来话的样子,让乔美虹愈发提心吊胆,迟迟才敢发问:“聊崩了?” “没事。”姜琰琰双.腿发麻,默念了数遍静心咒,才勉强平复了心跳,“咱走吧。” *** 从顶层往下,正面都是山路,山阶上都是茶农,排着队,等着进屋子被问话。 茶农大多都是十几岁到三十岁的男人,脸被晒得黝黑,身上汗噗噗的,瞧着大家关系都不错,互相问好打招呼,按照姓氏的排名,逐个进入屋子里。 先是进来了一拨,闻东问一轮,白旗还要问一轮,末了,还得抽查,这番下来,外头的人腿都快站断了。 万青山从窗户口看了看外头看不到尽头的队列,问闻东:“要不,十个人一组吧,这地方虽然小,挤一点也站得下,不然,照咱们这问法,还真得要问到明天去了。” 郑水流搁下狼毫笔转了转手腕:“就是,连人家家乡有什么特产都要问,白先生,照您这个问法,咱这准备的册子,指定不够用。” 白旗很豁达:“不够用再去搬就是了,在哪里?远不远?我陪郑管事一块儿去?” 闻东看着窗外徐徐西移的太阳,只说:“不必,五个一组,挺好,看得清楚,若是外头的茶农累了,就去休息,喊到他们的时候再来,不过……,”闻东看着白旗说,“家乡特产这种问题可以换一个。” 白旗一口茶水含在嘴里,顺着喉咙一鼓一咽,拉过闻东小声说:“咱俩的目的,不就是为两位巾帼英雄拖延时间吗?” 闻东:“那你也别太明显了,郑水流是什么人?他看不出来?现下他只是以为你捣乱,肚子里没墨水,瞎问,你问个三四轮的,他还看不出来,怎配当雀舌茶山的管事。” *** 此时,岸边。 姜琰琰打头,乔美虹紧随其后,俩人从后窗跳了出来,顺着山脊小路磕磕绊绊,总算是落了地,一直在山路上飘着,踩到平坦坦的泥巴地,心里蓦然安分了许多。 乔美虹揉着发软的小腿,姜琰琰则贴着岸边躬着背,在水边拨弄水花。 “这是做什么?”乔美虹才问出这么一句,便瞧着那池水里咕噜噜冒泡,翻滚出小小的一圈涟漪,一只硕大的鲶鱼露了头。 这是之前长沙水塘里的鲶鱼精,也是阿毳口中的“阿年。” 当时鲶鱼精拖船从长沙到了夷陵,送了三人上岸之后,后头都是山路,按理,鲶鱼精无路可走。 可人们常说山水山水,这有山的地方,大多是有水,小溪沟渠暗流洞穴,总有水族能钻泥游缝的地方,而且此处的水系通川江,川江就是长江,本是一体,鲶鱼精初来乍到,虽然得摸索一段时间,可找到这个地方,并非难事。 姜琰琰起初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它好,想到阿毳给它起的别名还算是不错,也跟着喊:“阿年,你探过了吗?走两个人走得了吗?” 鲶鱼精在水里摇了一下尾,姜琰琰的神识里传来它的声音:“可以走,就是那溶洞里水深,过窄道时,千万别撒手。” 姜琰琰点点头,又朝着乔美虹示意:“敢下水吗?” 乔美虹挽起裤脚:“怎么不敢?姐姐我在水里鲤鱼打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精彩。” “这次可不需要你鲤鱼打挺了。”姜琰琰一边搂袖子一边指着水里的鲶鱼,“抓紧了他就行,只能抓须,其他地方,滑溜溜的,你抓了也抓不稳。” 乔美虹彻底明白了,姜琰琰这是能差使灵兽,忍不住问:“你和东北的毛家,认识?这不是他们家的当家秘法吗?” 姜琰琰也没多想,反正都到这个份上了,多说少说都是说。 第37节 “不算认识,不过,这也不算是他们家的秘法吧,当年,我爷爷还在东北的时候,教他们的。” 姜琰琰翘着脚丫探了探临岸的水深,岸边还好,尚浅,不过膝盖,再走两步,就是个深坑,石灰岩的地质就是这个特点,山体被侵蚀了之后,都是大块大块地下坠,冷不丁给人凿个大坑,伫个悬崖。 乔美虹也不矫情,跟着下水,那鲶鱼精幻化变大,如一个成人般大小,鱼须似食指般粗细,很好上手。 两人下水,头还尚且能露出水面,阿年游得不快,很是温柔,带着两人慢慢往前。 可眼瞧着,这鲶鱼带去的方向,并不是鹰嘴岩下面,而是,进山时候的那个溶洞? “咱们去那儿做什么?” “那里面有东西,咱先去看一圈。”姜琰琰指着西边尚在发光发热的大太阳,“鹰嘴岩那块,咱得等太阳下山了再去,不然,一眼就被人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造为什么,这一章把我自己给写害羞了,唔…… 第45章 渐进溶洞内,光线越暗, 鲶鱼精很小心地护着两位姑娘, 稳稳当当地游在溶洞正中间,水下若是有凸起的岩石, 也会提前说,临近窄道, 乔美虹突然拽着旁边的岩壁浮起身子:“等会。” “你怕了?” “不是怕, ”乔美虹擦了把眼睛边上的水花,“那里头太黑了,就算进去了, 也看不清, 我们到底要过去找什么?” “你过来。”姜琰琰示意乔美虹弃了紧紧抓住的岩壁,往鲶鱼精这边过来。 乔美虹有些犹豫:“做什么?” “让你过来就过来。”姜琰琰突然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的熟悉。 姜琰琰学着当时闻东在洞穴里给她开天眼的样子, 伸出湿漉漉的手, 往乔美虹的手上一覆,这不是什么太高深的术法, 开个天眼而已,比上悬崖简单多了。 “可以了。”姜琰琰点头,示意鲶鱼精, “进去吧。” 窄道过一个船, 刚刚合适,过三个人,略显吃力。 鲶鱼精尽量潜得深了一些, 给两位姑娘腾位置。 被姜琰琰开了天眼的乔美虹再看着晦暗狭窄的窄道,竟如白天里看东西一样清晰,忍不住多瞧了姜琰琰好几眼。 硬核的打架斗殴好学,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拿来训个几年,都能接下几招,可开天眼上悬崖,这是超乎常人的事儿,之前白旗是怎么和她说的来着?认识闻东的都没闻东活得长。 乔美虹忍不住去想,这对夫妻,到底是什么来路的。 “到了。”姜琰琰指了指前头豁然开阔的溶洞,这是之前葬岩棺的地方,那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棺木,再往前,就是划船的石老七熄灯放死鸡献祭的大石台。 姜琰琰示意鲶鱼精靠着岸边,这夏天的衣裳虽然轻薄,可一旦吸了水也沉重得吓人,姜琰琰拖着铅坨似的步子爬上岸,乔美虹站在一旁拧裤脚。 “你记不记得,中午的时候,白旗在凉亭里说,他家天生鬼眼,在黑暗里也可以正常看东西,在石老七熄了灯之后,他在这岩棺溶洞里,曾回头看过一眼,”姜琰琰指了指自己,“是看我们这艘船上的人。” 乔美虹点头:“对,他只说,阿壮在划船,看着还挺害怕的,左看右看的。” 姜琰琰突然用湿漉漉的手蒙住了乔美虹的双眼,乔美虹立刻小声喊:“干什么?” “你现在看不到了,我问你,你想做什么?” “什么意思?”乔美虹虽然疑惑,却也没有挣扎了,片刻,突然扒拉开姜琰琰的手,“如果一个人在黑暗里看不清了,真的害怕的话,几乎都不会左右张望对吧,你是想说这个,对吧。”乔美虹微微一顿,“阿壮也有鬼眼?” “大概率是。”姜琰琰点头,“当时白旗回头看的时候,其实我是看得清这洞内的情况的,可为了不暴露,我刻意说我看不见,如果我能装,阿壮自然也可以装,这件事从头到尾本来就挺奇怪的,你看阿壮只是万青山手下的一个普通小厮,水性好,会划船,他中午端菜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得到他有功夫在身,再加上白旗所说,阿壮如果也有鬼眼,那这个人就十分不简单了,一个这么不简单的人,却甘当这样简单的一个苦力,不奇怪吗?” 乔美虹懂了:“咱们是过来探阿壮到底在看什么?” 姜琰琰点头:“算是吧。”说完,指着那窄道的洞口往后,顺着水流比划了一条线,“白旗回头的时候,咱们的船应该是走到这个位置,如果阿壮左右看的话,对面,还有我斜后方,差不多这块区域,咱俩分开查,我去对面。” 乔美虹点头。 姜琰琰走回水里,示意鲶鱼精带自己过去,上了岸,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看到乔美虹按照姜琰琰所说,地毯式的一层一层,一步一步在碎石矮崖里翻看查找。 姜琰琰忽而觉得,这小姑娘也还挺不错的,长得漂亮还能打,性子耿直,关键的时候,还听懂得服软的,瞧瞧现在,不就是很乖巧嘛。 姜琰琰才翻了一会儿,对面的乔美虹就对着她打手势,示意她过来。 对岸,乔美虹指着一块一人高的岩石后头。 这是一具基本保存完整的棺木。 和其他地方土葬制用的棺木不同,岩棺的棺材为了稳当,都是做成了标准的长方体,有棱有角,颜色朴素,不像山外头的人,讲究形状,讲究阔气,一个棺木前端抬起后端小,正面刻碑厅鹤鹿,两旁刻金龙戏珠,这样的棺木如果往崖上塞,得凿多大的洞才能放进去,且这刻的画的,没过几年,全被水汽侵蚀得面目全非。 眼前这具棺木,还算是讲究,灰霉的底色下还能看出原本的朱红色,两旁原本用金色刻了字,刻了什么看不清了,乔美虹指着这棺木和悬崖之间的一段距离:“这棺木,应该是最近掉下来的,然后,被人拖到了这儿。” 乔美虹用手去示意那一路蹭下来的痕迹:“这算路还算是平坦,肯定不是滚下来的,如果是滚下来的,这棺木四角会留下磕绊的痕迹,你瞧瞧,这没有。” 姜琰琰顺着乔美虹指的地方去看,又看上这棺材板的边上,乔美虹又说:“而且,这棺材板被人打开过,这棺材钉上被撬开的痕迹是新的,按照这个地界的腐蚀程度,至少是这半年内被撬过。” “你敢看吗?”姜琰琰突然问乔美虹。 乔美虹一愣,立刻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两个姑娘,突然整齐划一地并列站好,端端正正地对着这棺木跪下磕了三个头。 姜琰琰:“得罪了。” 这棺材盖之前被撬开过,俩姑娘再次打开,不需费多少功夫,是齐心协力顺着同一个方向一推,哗啦一下,棺材板哐当落在岩石上。 乔美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袖子捂着口鼻,老一辈教她的,开棺时一定要小心防着尸毒,虽然不一定每个尸体都有,可防的不就是个万一么。 姜琰琰看着她这样觉得好笑:“正主早就不在棺材里头了,你再往后退,就退水里头去了。” 乔美虹瞧着姜琰琰倒是淡定得很,回嘴:“那你刚才还拉着我一起磕头。” “正主不在,可这也是人家的屋子,进门前,不得敲敲门么。”姜琰琰招呼乔美虹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棺木里,空间不小,堆了一叠蓝色的制服,姜琰琰觉得在外头看太麻烦,示意乔美虹扶着自己进去。 那制服,有两套,两条裤子两件上衣,尺码是一样的。 “这么新,放进去应该没几个月。” 乔美虹问了一句:“这是借了人家的地方做衣冠冢吗?” 姜琰琰没回,只在衣物里继续摩挲,忽而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笑了。 “是个校牌,不对,是两个。”姜琰琰递了两个拇指大小的校牌给乔美虹看。 “钟孝纯?陆丛良?”乔美虹问,“陆丛良是谁?” 姜琰琰:“我也想知道,不过这人和钟孝纯有一样的校牌,应该也是海军学校的学生,钟孝纯的同学?” 乔美虹又问:“谁会把这俩人的校服放一块儿?” “我更想知道。”姜琰琰掏出压在最底下的一件,“这而还有一件,普通的袍子,料子倒是顶好的,诺,还有一双配套的灰布鞋,等会儿,这裤衩都有,这是一套,不知道是谁的。” 乔美虹脑袋都大了:“三个人?” 姜琰琰全都看了个遍,除开三套男式的衣裳,两个校牌,这棺材里还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乔美虹伸手,示意拉姜琰琰出来,姜琰琰却突然顿住,往棺材里伸长了腿一躺,乔美虹贴在棺材边上就喊她:“你躺里头做什么?” “你瞧瞧这尺寸,宽敞不宽敞?” “作死啊。” 姜琰琰腿伸得笔直,还没碰到棺材底,屁.股往下挪了挪,绷直了脚尖,才勉强挨到,这棺材原本的正主应该是成年的汉子,至少,个子是要比姜琰琰高出一个头的。 姜琰琰起身,又蹲在棺材里把衣裳给叠好,想了想,还是把两个校牌给拿走了。 跳出棺材,乔美虹指着姜琰琰往腰里口袋塞校牌的手:“你把这拿走了,太明显了吧,不心虚吗?” “该心虚的应该不是我吧。” 乔美虹又懂了:“打草惊蛇是吧,我奶奶也说过。” 姜琰琰指了指被推开的棺木:“你奶奶有没有教过你,看到老人家干活的时候,要过来帮忙?” 两人把棺材板推回去,估摸着时辰也不早了,姜琰琰重新走到水边,开了神识,就开始召鲶鱼精过来。 许久,水面上没有动静。 乔美虹跟着走到水边,看着平坦得像是镜子一样的水面,这水瞧着便知道深得很,入眼处都是漆黑一片。 “人不会跑了吧。”乔美虹闻,又纠正措辞,“不对,是鱼不会跑了吧。” 忽而一下,对岸水面爆出水花,只瞧见一抹鱼尾窜出水面,再朝着水里猛扎了一下,姜琰琰的神识里传来鲶鱼精的声音:“半仙快走,水里有东西。” 姜琰琰转身就拽起乔美虹,瞅准时机,只在鲶鱼精第二次窜出水面的时候,反手将乔美虹一推,两人各抓着一指鱼须,腥臭冰凉的池水往姜琰琰五官里乱呛,她在神识里问鲶鱼精:“你在水里碰到了什么?” 鲶鱼精呼吸都显得有些吃力:“不知道,软黏黏的,和珊瑚虫子似的,很多,一路追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由此可见,家里以后是姜琰琰主外,闻东主内,乔美虹还不清楚,那个姓苗的还没出现…… 第46章 马上要再次入窄道,姜琰琰示意乔美虹齐齐深吸了一口气, 鲶鱼精速度太快, 窄道狭窄,若是换不上来气, 她俩都得出事,索性进窄道之前屯足了。 原本一直猛冲朝前的鲶鱼精突然扬了一下尾, 姜琰琰身子跟着一斜, 直接撞到了近在咫尺的岩壁上,脊梁骨被撞得阵痛,她反手立刻抓上鲶鱼精的鱼须, 转眼又瞧见手臂上被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应该是刚才撞上的时候划破的。 乔美虹忽而撑着鲶鱼精浮出半个身子,喊了一句:“有东西在底下拽我。” 说完,猛地一沉, 水面荡出一圈圈白浪, 人却不见了。 鲶鱼精豁然停下,这窄道不好转身, 姜琰琰拍了拍鲶鱼,示意它:“带我下去救人。” “半仙,去不了, 咱们先走吧, 走晚了咱们也走不了了。” 姜琰琰复看了鲶鱼精一眼,算起来鲶鱼精修为不浅,它若怕成这样, 那水里的东西,本事必是远超于它,可未必能干得过姜琰琰,只是水里头不是姜琰琰的地盘,人家占了地头蛇的优势。 理性诚可贵,可这一趟是姜琰琰带着乔美虹来这溶洞里,她出去了,乔美虹溺里头了,这算什么事儿? 小孩子才一换一,姜琰琰已经是一百岁的老人家了,她的人,都得好好活着。 “那你在洞口等我,有意外,你就撤,你若是害怕,就数数,数到一千我没出来,你直接走了,我也不怪你。” 姜琰琰一边划水,一边往乔美虹消失的地方看,忽而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头朝下,身体一拱,入了水里。 溶洞里的水,碧绿腥臭,万青山说得对,这上头的水面看着平静,这下头的水流汩汩乱窜。 石灰岩的地貌容易整体裂成一道缝,水流被缝隙一压,再一蹿出来,浑然一股力道把人往外头推。 姜琰琰因开了鬼眼,在水里也能勉强视物,她水性还算是不错,在湘江边上生活的女娃娃男娃娃们,泅水是基本功。 第38节 好在,乔美虹并没有被拖多远,乔美虹一身红衣就飘在距离姜琰琰不到十米的距离,整个人不知道被什么拖在水里,睁着眼,憋着气,手下意识地朝着姜琰琰努力去伸。 姜琰琰肺腔里本还有一股子气,可瞧着乔美虹身后似乎有东西在拖着她,让她上不来,姜琰琰飞快地蹬腿浮到水面,换了一口气,再往前蹬了一段才是沉下去,这次正在乔美虹的正上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拽着乔美虹的像是……一团黑色的乱麻? 姜琰琰往下沉,手已经挨着乔美虹的手腕了,却发现乔美虹方才招手,不是示意她过来,而是在推搡她,让姜琰琰……快走? 胳膊肘一阵疼痛,姜琰琰抬起胳膊,发觉之前手臂划破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招惹来了几只黑色的线虫,水蛭一般,足似章鱼吸盘,吸在姜琰琰的胳膊上就甩不脱,顺着伤口扎了个小口,身体随着贪婪的吸血动作越膨越大。 姜琰琰暂无心去管,她腰间还有乔美虹给她的一柄弯刀,再瞧着乔美虹的腰间,才看清方才看的一团乱麻,就是自己手臂上的线虫,只是几百只几千只地聚集在一块,凑一起,远看去,像只活人的大手,拖着乔美虹往下,再往下,姜琰琰就看不清了,最紧要的事儿,还是先把乔美虹从这堆虫子里头救出来。 幸好,姜琰琰身上,还有一柄她们乔家的弯刀,在一线天的时候,姜琰琰记得这弯刀断石头都断得飞快,虫子而已,能比石头坚硬? 姜琰琰抓着乔美虹的肩膀往下探,伸出弯刀,估摸着乔美虹脚尖的位置,往下一砍。 那虫身断裂大半,可立刻又像是橡皮糖一样,瞬间补上,姜琰琰挥刀砍了好几下,水里使不上力气,每砍一下都烧光了精力,她示意乔美虹自己往上用力,可乔美虹的脚腕还被死死地缠住,人似乎也没气了,瞧着快不行了。 柔能克刚,这线虫还真比那石头难对付。 两人在水里头也说不了话,乔美虹只是不断地往用食指指着水面,示意姜琰琰去逃命罢。 姜琰琰皱眉,浮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再沉下去,乔美虹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了,她肺腔里快没气了。 活人总不能被一口气憋死。 姜琰琰顺着乔美虹的肩膀摸到她的脖子,头一抬,脖子一伸,乔美虹的嘴唇很薄,原本是紧紧地抿着的,因没了气息,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姜琰琰轻松对上乔美虹的唇.瓣,眼睁睁地看着乔美虹原本低沉的眼皮子忽而睁开,瞪得老圆。 乔美虹手微微一动,还想推开姜琰琰,只是姜琰琰霸道,一只手就把乔美虹的脖颈给锁得死死的。 都快死的人了,还在乎什么面子吗? 气虽然渡上了,可缠着乔美虹的黑色线虫只增不减,顺着腰间都已经快爬到了胸口。 姜琰琰想着,闻东曾渡给她些许灵力,对付这些软体动物应该是碾压式的效果,可又想到闻东所说:“我将我的灵力渡给你之后,你只能用来上悬崖,不能用来杀生,若要杀人,只能靠你自己的力量。” “为什么?” “你装傻?” “不是,我认真发问,我真不懂。” “我不能杀生,你如果用我的灵力去杀了人,将来你还给我的时候,灵力污浊,我依旧无法飞升,就是说,你杀的生灵,也会算到我的头上。” “那我要是不还了,不就没事了?” “不还?你试试。” 姜琰琰想到就骂,这个半神,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乔美虹如今只有两个胳膊能够动弹,她瞪眼看着姜琰琰,似乎在问,怎么办。 尚未走到绝境,姜琰琰还不想招惹闻东那个怪脾气。 姜琰琰示意乔美虹去取自己腰间的弯刀。 乔美虹皱眉,她点头,手慢慢往腰上软绵绵黏糊糊的线虫包围圈里探,手只稍微一碰到那虫子,那虫子就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粉末,全涌了上来,乔美虹咬牙,才碰到弯刀的刀柄,忽而一下,整个人又被拖下去一截。 姜琰琰立刻浮出水面再次替乔美虹换气,乔美虹被慢慢地往水底深处拖拽,姜琰琰换气的时候,分明可以感觉到——水面……距离两人越来越远。 姜琰琰沉住气一直往下游,再次游到乔美虹身边的时候,这姑娘的脖子上已经是一圈黑色线虫了。 乔美虹胳膊肘还在用力,姜琰琰看不下去了,去他的飞升不飞升,人都要死了,自己忍着灵力不用,这才是真傻。 指尖都已经蓄力,自手指缝隙散发出奇异的金光,像是手指燃上了火焰,姜琰琰正要发狠,乔美虹突然把胳膊肘一伸,一柄弯刀瞬间划过她自己的腰身。 姜琰琰收起力道,顺手接过弯刀,两腿蹼水,双刀在手,往下一砍,那黑色线虫瞬间断裂。 姜琰琰反手再拽过乔美虹,指尖发力,只借着闻东的灵力窜出水面。 好在,这力量大,瞬间,两人已经飘在水面上大口换气。 乔美虹身上尚黏着不少黑色线虫,可此处艰险,不能多留,姜琰琰立刻唤了鲶鱼精进来。 “阿年。” 鲶鱼精正在洞口数数:“七百二,七百二十一……。” 听到声音,尾巴一打窜进洞里。 姜琰琰和乔美虹瞬间摸上鲶鱼精的鱼须。 “快点,阿年,快。” 鲶鱼精憋足了气,朝着对面鹰嘴岩下的滩地猛游,远远看去,掀起巨大的水花,从远处看去,像是水里出了游龙,白色的巨浪翻滚,缩在屋子里的茶农都听到了声响,纷纷打开窗户去看。 有人惊呼:“那是龙吧。” “不是哩,像是一条大水蛇。” “哟哟哟,哪里是水蛇,有尾巴哩,像是一条鱼。” 郑水流听到动静,十分敏.感,立刻起身,白旗伸手拦下:“诶诶诶,郑管事,这茶农说的信息您都记好了没。” 郑水流这时哪里还会理会白旗,推开窗,只瞧着水里两道浪花争前恐后地从溶洞里窜出来,前头那一朵,像是炸开的牡丹花,直接朝着鹰嘴岩去了。 后头这一朵,原本凑成一块,出了岩洞口,突然一顿,就那么一瞬间,像是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散一样,忽而猛地朝着四周散去。 郑水流气得大骂,脸上肌肉扭曲不成形状:“有人动了虫母的洞。” “什么虫母?”白旗问。 郑水流反手将白旗一推,这力道极大,带着十足的愤怒,幸好白旗下盘颇稳当,后退半步,皱眉看着郑水流:“我就问问,这怎么还动手了呢?” 郑水流也不管,推开门就往台阶下走:“石老七跟我来,其余人,全部回去。”忽而回头,手指尖怒得直颤,指着站在门口的闻东和白旗:“我就知道,你们俩没安好心,茶虫的虫母一直养在溶洞的深坑里,安安静静,产卵繁衍,从未出过意外,若非你们故意惊动,怎么会让虫族倾巢而出,老万,你去三楼,我就不信,那位能躲过落石不惧山魈尸体的闻夫人,还在楼上睡觉!” 第47章 双脚踩着地面,姜琰琰的心才稍微安顿了一些, 她使劲拖着已经没了力气的乔美虹, 直到把这丫头完全拖上岸。 倒不是乔美虹体能不行,只是这身上缠绕的黑色线虫太多, 这玩意,吸盘似章鱼, 吸血胜似蚂蟥, 钳子似的嘴咬了一个口,怎么也松不了口。 姜琰琰瞧着自己臂膀上的线虫还在,一扯一拽, 抛进了水里, 原本被岩石划开的一个小口子,被这线虫活生生地咬成了一个窟窿,伤口极深, 周围一圈的皮肉, 似乎都腐烂了似的,散发出一种极度难闻的味道。 “喜欢的说是一股迷迭香, 不喜欢的,说像是铁锈的味道。” “铁锈味儿。”姜琰琰凑近了又去闻。 钟鸣曾说过,这雀舌茶的味道, 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闻的味道也是天壤之别。 姜琰琰看到乔美虹徒手拽那黑色线虫拽得浑身冒冷汗,指尖颤抖得连虫子都抓不稳了。 乔美虹示意姜琰琰帮忙把她脖子上的线虫扒下来,话出到嘴边, 虚弱得只有气声:“痛痛痛,你这个憨冲锤,我让你扒虫子,没让你扒肉啊。” 乔美虹一着急,家乡话都使唤上了。 “这虫都钻进去了,还能怪了我?”姜琰琰扯掉最后一条蛊,只看到乔美虹原本白皙的脖颈上全是被勒过的淤青,一指头一指头的压痕,黑紫黑紫的,那被茶蛊下口咬过的地方,也是一个坑又一个坑,同样,伤口周围一圈像是被硫酸烧泡过一般,腐烂的味道直往姜琰琰鼻腔里窜。 姜琰琰看着被扯下的那条线虫在湿润的滩地石头上扭曲,盘旋,原本一指长的线虫在水分渐失之后,慢慢萎缩成半个指头长,足下吸盘似的刺爪也跟着收缩成一团。 这模样,真是和当时在钟鸣院子里看到的茶皿虫标本一模一样。 姜琰琰和乔美虹互看了一眼,两人想的似乎是一样的。 还是乔美虹先开了口:“在院子里看到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才不是什么普通虫子,这是蛊。” “知道你不早说?” “我又不确定。”乔美虹耸肩,“我跟着肖洛明许久,他擅长养的蛊,我大概都知道,他喜欢养水蛊,用流水滋养,所以我在看到玻璃瓶里所谓的茶皿虫标本的时候,一看就看出来了,什么茶皿虫不茶皿虫的,这钟老爷也是当了那啥还要立牌坊。” 乔美虹单只手肘撑起胳膊,空出右手,在空中写画,给姜琰琰看:“一个皿字,加一个虫字,不就是茶蛊嘛,怕人家发现,临时改了这么绕口的名字,真是好意思。” “这蛊什么来路?”姜琰琰大喘着气,像是要把在溶洞里欠下的好几口气全部吸回来似的。 “应该是南洋龙家那边的,龙家蛊门的当家人是个女的,叫龙灵友,也是肖洛明的师父,擅长养的,就是水生蛊虫,这茶蛊原名不叫茶蛊,叫玄蛊,龙灵友手下有两种出了名的蛊虫,一黑一白,黑的,你见过了,就是这玄蛊,白的话,你应该也见过。” 乔美虹看向姜琰琰,姜琰琰立刻反应:“长沙河西茅屋里养的,就是白蛊?” 乔美虹点头,默认了。 “说是叫白蛊,那是它还是幼虫的时候是白的,等两种蛊虫成年了,都是黑线状,有时候我都分不清谁是谁,总之,这两种蛊,特别狠毒,不过饲养很难,得靠活人滋养,尤其是白蛊,只要出了芽,一旦离开了蛊壤,不出三四天,就断气了,玄蛊不同,活人的血肉只是玄蛊的加餐罢了,没有人肉的话,流水,土壤,甚至是菜叶子,它也是吃的。” 乔美虹指着两人方才逃出来的洞口:“那溶洞的水里,有个深坑,那深坑里应该就钟家玄蛊的蛊母,当时拖拽我的蛊虫,都是她的子孙后代,费了力气想把我拖去喂他们的老娘,没想到,他们老娘没这个福分,吃不到我。” “你倒是挺乐观。”姜琰琰哼哧一笑,“可你乐观的时候,能不能把我的戏份给加上,你没被吃掉,完全是因为我足够英勇。” “这不是你自个儿愿意的吗?”乔美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皮,笑着,眼睛弯着,语气笃定着,“我当时也让你先走了,我也很仗义。” 姜琰琰被气得够呛,一屁股坐在乔美虹身边:“就不该管你,我初吻都给你拿走了,还给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 “初吻?”乔美虹脸色虽然苍白,可笑容给得很到位,“闻夫人都当人家妻子了,初吻还在呢?” 姜琰琰别过头,这谎真还没发圆了,只能小声埋怨了一句:“这个,不是我的问题。” “是闻先生?”乔美虹笑,“闻先生有难言之隐?” 姜琰琰干咳了一声,也不回答,乔美虹懂了,八.九不离十了。 谁也不说话了,宁静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儿,乔美虹突然扭头,眼神真挚得含着微微水光:“谢谢你,真心的,除开我老娘,没人待我这么好了。” “我这叫仗义,我家狗掉里头我都会救的。” 两人方才生死一线,现在躺在浅滩上苦中作乐,莫名的,倒是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歇也歇够了,眼瞧着太阳都快到转西边去了,这悬崖还是要上的。 身上的衣裳虽然没干,贴在身上尚黏糊着,可也没刚上岸的时候沉甸甸的难受了。 姜琰琰起身,看了一眼靠在岸边的鲶鱼精,示意它可以先回去了,鲶鱼精身上也受了伤,不过,水族类受伤和人不同。 像这种皮外伤,人得注意,清理好伤口,就莫挨着水了,不然还得发脓感染,可鱼离不开水,像活到鲶鱼精这份上的,在各地都会留意,有哪几处的水可以治哪几种病。 譬如水霉病,就得找一处含盐量高的,温度高的,太阳直射的水域里待上一阵,自然就好。 鲶鱼精朝着姜琰琰甩了甩尾巴,转身水遁,姜琰琰也跟着转身,却突然听到乔美虹一声惊呼:“快看。” 姜琰琰扭头,只瞧着一团黑色玄蛊拧成麻花状,擒着鲶鱼精的身体跃出水面,鲶鱼精像是人家砧板上的死鱼,动弹不得,继而,又被玄蛊狠狠地往水里一砸,再是一阵巨浪翻滚,水花朝着溶洞奔流。 乔美虹皱眉:“这些蛊子蛊孙们,是想拿了你家阿年去喂他们蛊母。” 姜琰琰撸起袖子:“还真是孝顺。” 乔美虹突然猛地拽住姜琰琰左臂:“你还真要下水?你现在手臂上有伤,血流水里,易引玄蛊聚集,你要是下去,也是跟着死路一条。” 乔美虹再看水面,只瞧着对面码头忽急急摇来一艘小船,乔美虹立刻拉着姜琰琰躲在浅滩的石壁后,只看到郑水流站在船头,石老七拼命划桨,那船上还搁着一罐又一罐的大缸,约莫三四罐,把船压得死死的,吃水吃得很深。 第39节 眼看着郑水流和溶洞口只有半船之遥,眼看着那股浪花带着阿年马上要入洞口。 郑水流单手扛起一只大缸,将封口的黄泥巴一抹,透明液体哗啦啦瞬间流入水里。 “老七,你莫停,绕着池边,倒上个遍。” 也不知郑水流用的是什么好物,方才还翻滚的浪花瞬间平息,阿年趁势,扭着尾巴挣脱,立刻朝着洞口的反方向去了。 日暮西斜,岸上的人也看不清,只是有人窃窃私语。 “早听说那溶洞里之前闹鬼,这怕是,真的出事了。” “之前进来的时候,过那溶洞就害怕得紧,那里头,是有怪物呢吧。” 白旗跟着郑水流一路追下来,不过这船他可不敢上,他回头看着跟着下来的闻东,摊手道:“得,咱们让姑娘家去冒险,咱们负责留人,这人还是没留住。” 瞧着闻东没说话,白旗又说:“九爷,和您说话呢,待会儿这郑水流上来,若是要骂人,我可不负责替您骂回去。” 闻东没事说话,只是回头看到远处坡地上的影壁,外八卦图,内九头鸟,又想到小骗子说的那番话。 闻东问白旗:“你会看阵法吗?五行八卦之类的。” 白旗拍着胸.脯:“这谁不会啊,普通人家启蒙读的是《三字经》,咱们白家人,读的是《水龙经》和《撼龙经》,尤其是我,五岁之前就倒背如流了。”白旗说完挠头,“九爷居然不会,”说完又自问自答,“也是,阵法这事儿,属于常人借力,九爷天生神力,不需要借。” “郑水流洒高粱酒得要一会儿,在他上来骂你之前,你过来,替我看看那个。”闻东指了指坡地上的影壁,白旗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这有什么好看的。” “让你看,就看。” 闻东说完,手腕轻轻一拽,远在千米之外的姜琰琰只觉得右手手腕一抽一抽的痛,使劲地扯了扯手腕上的绳圈,心里把闻东骂了一百多遍。 方才九死一生的事儿还没和闻东抱怨,现在又催着干活了。 姜琰琰看着天色,也是不早,看着乔美虹脖子上触目惊心的淤痕,指了指崖顶那突出的鹰嘴岩:“怎么样?还能撑着上去吗?” 乔美虹耸肩摊手:“这有什么不行的,我有你给我的解毒丸,还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憨冲锤”是我精挑细选的一句云南话,为了找这句话,我收藏了一个链接,大概的名字叫云南方言骂人宝典,想着马上就要用,就没塞进收藏夹里,明晃晃的在我的收藏栏上摆着,然后,某次截图给别人发图片的时候……不小心……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第48章 虽然姜琰琰才来钟家几天,可也发现万青山和阿壮几乎都是同进同出。 当时他们上山的时候都是骑马, 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那日晚上下马之时,姜琰琰便看出些端倪——阿壮是有身手的人, 而且,不在郑水流之下。 本以为是阿壮行事低调, 亦或者这种大户人家, 都要在不起眼或者看似卑微的角色上,安插几个高手,譬如寺庙高塔里扫地的, 茶馆饭店里跑堂的, 走街串巷收烟灰的,都有可能是大隐隐于市的个中高手。 可这几天观摩下来,这位阿壮, 在钟家的地位似乎真的只是个小厮。 万青山和阿壮就像影子和人, 两人的关系好到不行,且万青山这人, 看着忠厚老实,可能在钟家当上四大管事之一的人,哪有实打实的死心眼? 尤其是中午万青山和阿壮下来送中午饭的时候, 姜琰琰追问阿壮身手的事儿, 阿壮一下答不出,亦是万青山主动解围。 这俩人,应该是有些秘密, 亦或者说是,有些关系。 姜家小秘法很多,除开通神识,还有一招叫贴符耳,和闻东的竹中窥很像,简而化之,闻东是找人借了眼睛,姜家的贴符耳就是找人借了耳朵。 当时万青山说回去禀报,只让阿壮带路,这一个转身的时候,姜琰琰就给万青山贴了个符耳,那道符,入身即化,化后无形。 也是这道符,让姜琰琰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万青山和郑水流说的话。 崖山,育苗圃,有秘密。 崖山山顶。 似乎……和姜琰琰想的不大一样。 本以为育苗圃应该和自家的蔬菜棚子差不多,至少,得露天,有水,有土。 可崖顶,穿过一片乔木林,扒开低矮的灌木丛,一股腐烂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窜,这味道太熟悉了,姜琰琰似乎刚才就闻过,这是一股类似于她胳膊上伤口的沤烂的味道。 乔美虹突然转头,捂着胃干呕,红着眼睛抬起头继续走,死死地捏着鼻子皱着眉头。 “这味道……。” “是死人的味道。”姜琰琰答。 十丈开外,风吹过,混着血腥和肉沫渣滓的恶臭味。 这还真是一个,育苗圃。 雀舌茶树苗,低矮稚嫩,在稀薄的月光下摇曳出诡异的舞姿,像是在晃荡炫耀自己根系下肥沃的土壤,又像是在魅惑新来的客人,它们挺胸抬头,将根深深地往下扎入蔓延,蔓延在深红色的土壤里,汲取最大的营养。 乔美虹顺着园圃里纵向的小道往前指:“你看。” 那是一个瓦顶通风的平台,四面灌风像是为了让血腥的味道尽快飘散,平坦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石台,石台上盖着麻布,麻布隆起。 姜琰琰和乔美虹一前一后上了石台,那麻布渗血,还有苍蝇叮咛。 乔美虹作势要去撩开白布看个明白,姜琰琰突然扶住乔美虹的手:“别看了,里面是死人,而且被肢解了。” 姜琰琰看着血迹斑斑的麻布,血色渗透纯麻的料子时候,很难晕染出一圈一圈的痕迹,只留着零星斑点,可麻布底下,谁知道会有多恐怖的场景。 “脑袋,两只胳膊,两只腿,腹腔和胸腔,都被切开了。”姜琰琰说完,看着乔美虹,“你确定要看。” 乔美虹慢慢缩回手,只问:“这人是谁?” “你还记得,咱们来的时候,那两个拉绞盘的汉子对郑水流说了什么吗?” “记得,”乔美虹点头,“崖山出事了。” “什么时候出的事儿?” “昨天。” 姜琰琰指了指眼前的麻布:“这人死了,应该也有一天了。” “是意外?”乔美虹这话说出来,自己都后悔。 “你信吗?” 乔美虹复又摇头。 姜琰琰抚了抚心口,这地方,十分诡异,往下看就可以看到这片不大的雀舌茶树苗苗圃。 “这里怨气太重,我都有点受不住了。” 乔美虹这时倒是很贴心:“那你坐着,我去周围看看。” 乔美虹才转头,突然看到柱子后头有一道黑影,乔美虹手脚极快,虽然腰上和胳膊都受了伤,可顺手就抄起旁边一个空置的水桶,朝着那影子砸过去。 姜琰琰立刻跟上,乔美虹直接跃下平台,两只胳膊一探,直接锁住了那人的肩胛骨。 是个男人,力气还不小。 乔美虹手酸麻得很,这两条胳膊被那玄蛊缠得都快废了,这男人一挣扎,乔美虹就痛得龇牙咧嘴的。 姜琰琰及时赶到,顺势往这男人腰下三寸一踹。 “女侠饶命,两位女侠饶命啊。” 这人噗通跪在地上,手捂着裆.部痛得哭爹喊娘。 这声音,有些熟悉。 姜琰琰掏出腰间弯刀,反手抓着刀柄,挑起那人的下巴,光线晦暗不明,却并不影响姜琰琰视物,这脸蛋,瞧着也眼熟。 “你是中午拉绞盘的汉子,”姜琰琰冷笑了一下,“告诉郑水流崖山出事的那位,也是在寡妇屋子里耽误了时辰的那位。” 姜琰琰四下看了一眼:“中午和你一起的那人呢?瞧着和你关系极好,你是崖山的事儿的时候,也未曾避讳他,应该是和你一起做事的同僚。” 做事留个漏网之鱼去通风报信,可不是姜琰琰的作风。 原本是刀柄对着这汉子的下巴,姜琰琰边说,边手腕扭转,换了个方向,刀尖抵着这人喉结,冰凉得吓人。 “他……他被郑管事安排,专门盯着你们去了,”这汉子手朝着对面灯火点点的茶户山楼,“就在你们住的那小楼,对面,有个屋子,正对着你们的二层和三层,里头,有个西洋的望远镜,从那儿,可以看到你们的动静。” 姜琰琰和乔美虹互看了一眼,那她们俩人偷偷出来的事儿,岂不是很容易被看到。 “不过,也是有死角的。”这汉子倒是老实,问什么说什么,有什么能比命重要呢? 这汉子空手比划了一下:“靠山的那个窗户,那小楼看不到,想来两位……两位女侠,是从那窗户口跳出来的吧。” “少废话。”乔美虹只稍稍一用力,这汉子的喉咙就往那刀尖儿上靠近一分,“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汉子声音怯怯的:“郑管事让我在这儿,守着育苗圃。” 姜琰琰把手边的刀尖儿缩回来了一些,只问:“你多大了。” 这汉子咬咬牙:“十八。” “挺显老的,我还以为你三十了。” “晒的,在山里头晒的,不如……不如两位女侠貌美如花。” 乔美虹嗤笑了一声:“我看你跑的时候还挺硬气,还以为你是宁死不屈那一挂的,没想到,还挺乖巧,嘴花花的,我最讨厌了。” 姜琰琰亦是说:“把这赞美人的话收回去,问什么,答什么,留你一命。” 这汉子突然扑倒在地上,朝着姜琰琰磕头:“我说,什么都说,只求两位女侠,能把我带出去。” “带出雀舌茶山?” “不,不是,带我离开钟家。” *** 这汉子,也姓石,家里排行老幺,玩得好的都叫他石小满。 按他的话说,早些年,川江不老实,今年洪明年旱的,他们村就挨着川江,一村的生计,都靠着水,折腾了几年,村里穷得连裤子都得轮流穿,女人们都跑了,嫁去了歇马镇这种富得流油的大镇,村里的男人就成了绝户。 这村子里的人,大多姓石,算起来,这石小满还和石老七沾亲带故的,自己能来钟家,也是石老七介绍的。 钟家招人,鳏寡孤独优先,工钱也高,石小满自然也就来了,来了之后,石老七就和他说,进庄子可以,可千万别被选进雀舌茶山,就在清平庄子附近两座茶山做事儿,那是最好的。 石小满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可瞧着之前一同进来的人,一个个都被郑管事选进了雀舌茶山,心里也痒痒。 听说,工钱是在外头的人的好几倍。 久了,石小满发现,这郑管事选人也是有讲究的,年轻的优先,男人优先,家里头无亲眷父母老乡朋友的优先。 其实能招进来的,大多都是没家人的,可老乡朋友,这行走江湖,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总得有几个见面能打得上招呼的人吧。 第40节 石小满也是鬼迷心窍,那一阵,故意在茶园里惹事儿,闹得原本相处得好的全都对他冷嘲热讽,久了,见面连话都不说了。 石小满坚持了足足半年,过去为了人缘逢人就笑,现在倒好,坚持做个杠精,闹得众叛亲离,最后也终于入选了。 “我记得,那天,石老七在雀舌茶山看到我的时候,那下巴哟,都要掉了似的。”石小满看着姜琰琰,说着说着,嘴唇又苦咧起来,嘴角扯开,上齿狠狠咬着下唇,语气苦涩,“他说,他为了让我不进来,求了郑水流多少次,说他有个远方的亲戚,不懂事儿,就想进来混口饭吃,每次郑水流去选人的时候,他都提醒郑水流千万别选了一个叫石小满的人,没料到,我这个不怕死的,还是铆足了劲自己进来了。” “进来了,就出不去了对吧。”姜琰琰应了一声。 “不是。”石小满说话很用力,“死了还是可以出去的。”说完又笑,笑容扭曲,有些悲壮的味道,“魂出去,身体还得留在雀舌茶山,得留在育苗圃,当泥巴,当肥料,让那些虫子吃,让那些树苗长。” 作者有话要说:  美好的周五又来了,大家周末愉快…… 第4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文适合在抱着男友搂着老公撸着喵喵怀揣狗狗并且没有吃零食的情况下,进行阅读。 给胆小的小天使一张护身符,恶灵退散!百毒不侵! biubiubiu…… 石小满口中的育苗圃,就是大平台前头那一片, 所谓的虫子, 也就是玄蛊。 “玄蛊不玄蛊的,我们不清楚, 我们只把那虫子叫做茶虫,老爷讲究些, 喜欢叫茶皿虫”石小满指着方才乔美虹用来砸他的大水桶, “那茶虫小时候得养在水里,石老七说,就养在这崖山下面这一片水里, 我是没见过的, 后来跟着石老七送过几次人,我觉得,那虫子应该是养在溶洞里的。” “怎么说?”姜琰琰瞧着这石小满说起话来还算是真诚, 也不绕圈子, 态度也跟着好了一些。 石小满伸出一根食指,弯了弯, 学着那肉虫扭曲蠕动的样子:“有一次,我给石老七收拾船板,发现了这样一条虫子。” “这茶虫先是养在水里, 起初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蛆虫, 黑色的,老长一条,等长大了些, 郑管事就会亲自带着石老七去溶洞里捞,捞了之后,就用箩筐,对了,两位侠女上崖顶的时候,应该能看到,靠西边那块,打了一个铁架子,坠着一个铁锁链,下头是一个竹篓子,茶虫放在一个个的罐子里,在搁到竹篓子里,一拉铁索,就运到这崖顶来了。” 石小满说着,又指着那石平台:“一般来说,是刚死了人之后就去捞茶虫,就在这石台上,把死人按照规矩分尸了,”石小满越说,声音越是颤抖,他怯生生地看着乔美虹和姜琰琰两人,“我……有次……不小心看到过一次,他们对外,都说是从崖山采古茶叶摔下去的人,实际上……,其他时候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天,是个活人,是个大小伙子,我认得,是挨着水边的一户兄弟,他躺在那石台上,胸口还一起一伏的,还有气呢,就被一刀给结果了。” “分尸后,就把从水里捞出来的茶虫泼在尸体上,那茶虫就开始吃肉,等上几天,茶虫吃饱了,尸体也臭了,就混进育苗圃里的泥巴里,一起长,等育苗圃里的茶树长得差不多了,就移种到山楼对面的茶园里,这时候,茶虫已经成熟了,不需要吃人肉了,所以那边的茶农,一直也都以为,这茶虫不过是普通的虫子罢了,都没人知道,这茶虫,是吃人肉长大的,那泥巴里,都是人的血肉哩。” 乔美虹听了,只问:“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就没人怀疑,为什么这崖山天天出事儿?” “也不是天天,”石小满摇头,“如果有时候,茶虫存活率高,十天半个月死一次,但如果茶虫存活率低了,三五天一次,虽然挺频繁的,可两位侠女想啊,这茶山里头,每个月都会来一拨新人,多的时候,十个八个的,少的时候,也有三五个吧,这一边死人,一边进人,这庄子里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换上一大批,新来的人,只盯着每月发下来的钱,谁还想这么多?” 姜琰琰总结了一下:“所以,钟家是打着大善人的旗号,到外面去招没亲人的孤儿,选进清平庄子后,留庄观察,再选了没人关心搭理,也就是死了都没人问一句的人,再进雀舌茶山,那选谁做蛊壤呢,又是怎么挑的?” 石小满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见过郑管事请过一个瘦干干的男人进雀舌茶山,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就奔着崖山来了,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我听石老七说,是钟老爷的一个恩师,这种茶,养虫,还有咱们茶山和清平庄子里的风水,咱们老爷,都是要仰仗这人呢,估计,是那人教着挑的吧。” 乔美虹懂了,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凑在姜琰琰耳边,只说了一句:“这人应该是肖洛明。” 姜琰琰点点头,只问石小满:“你说这么多,貌似不少是从石老七嘴里听说的,这消息,靠得住吗?” “靠得住,怎么靠不住哩。”石小满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道,“石老七和我是同村的人呢,老祖宗都是在一个祠堂里供着的那种,而且他也不是故意说的,这茶山里没别的东西可以看可以玩的,他就喜欢找我喝酒,有一天,也是喝醉了才说的。” 瞧着姜琰琰的眼神里多少还带着一点不信任,石小满啧了一声,兜了老底:“干脆这么说吧,钟老爷身边的郑万张陈四位管事,名字,两位侠女见过了吧,水流青山,白垚赤焱,”瞧着姜琰琰和乔美虹似乎都不认识后面那两位张陈二姓的管事,石小满只能掰开了揉碎了来说。 “郑水流,万青山,张白垚,陈赤焱,这四个人的名字,都不是本名,那郑水流郑管事,原本,也是我们村的人,只是十几年前就来了钟家了,和石老七,那是嫡亲嫡亲的手足兄弟,所以说,石老七说的,能是假的?” 姜琰琰反应快,方才石小满说名字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脑海里画这名字了,忽而发现一个规律:“这四个人的名字,水、木、土、火,再加上钟鸣老爷那姓里头的一个‘金’字,这是要凑一个五行?” 石小满听了,愣了愣脖子:“这我就不懂了,这么高深的玩意,两位侠女知道就行。” “那万青山原名姓什么?”姜琰琰突然问。 石小满挠头:“这还真不知道,万管事比郑水流低调多了,平时,是个少说话多做事的主,日常都是去庄子外头的,几乎不来雀舌茶山。” 姜琰琰起身,示意乔美虹继续看着石小满这人。 踱步走上那平台,姜琰琰站在石台边上看着眼下随风摇曳的茶树苗,又一闭目,再睁眼时,眼珠子浑然变成了金色,和猫眼睛无异。 抬眼望去,整座苗圃被上百只冤魂鬼影笼罩,自深沉漆黑充满血腥味的土壤里升腾起的白色烟雾,幻成一张张扭曲变形的人脸,自姜琰琰眼前呼啸而过,却不敢近身。 乔美虹拽着石小满的衣领跟着上了石台,她没有鬼眼,看不到东西,却也觉得周围阵阵刺骨的寒凉。 姜琰琰回头,猫眼睛正对上乔美虹的目光。 还未等乔美虹惊讶,瞬间,猫眼睛恢复如常,黑色的瞳仁微微闪光,姜琰琰问石小满:“那之前,钟老爷说,你们口中的这茶虫突然僵化,是怎么回事?” 石小满摇头摊手:“这我真的不知道了,若是我知道,老爷也不会请诸位前来了,不过吧,我守着崖山这么久,从未见过茶虫僵化,这玩意鬼得很,虽然是靠水养着,可是如果没有水,瞧着变干变瘪了,放个十天八个月,都晒成虫干了,泼点水,又能活,所以那次突然僵化,我还以为,问题不大。” 石小满指着石台上处理了一半的尸体:“虽然我没处理过尸体,不过,我听石老七说,这处理尸体都很讲究的,先泡个什么玩意,再擦个什么玩意,总之,次序和分量,都是不能坏的,最后再泼上茶虫。” “那如果,有人没有按照规矩处理呢?” “那不可能。”石小满语气十分笃定,面对姜琰琰的质疑,他拍着胸.脯说,“能在这地方处理尸体的人,全雀舌茶山就两个人,郑管事和石老七,他们兄弟俩,手上多少条人命了,我和我那老乡,守着下头的山门罢了,如果不是那次我好奇,半夜来了鹰嘴岩,也都不知道着邪门的事。” 乔美虹明白姜琰琰问的意思,补充了一句:“我们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混进了崖山,故意……。” “那也不可能。”石小满起身,走到悬崖边,虚晃一指,“这地界,除开两位女侠能直接从崖底下爬上来,都得走山门,那山门,我和我老乡日夜轮值,从未断过人。” 石小满这不指还好,这一指,姜琰琰突然发现对面的茶户山楼火光四窜。 姜琰琰和乔美虹一前一后走到一片没有遮挡的空地,对面,茶户山楼人声鼎沸,大火是从岸边烧起来的,不过不像是意外,而像是,为了抵抗水里的东西。 浩荡开阔的水面中间,石老七和郑水流像是被抛弃在大海上的一片孤叶,那艘小木船几乎都沉了一半了,不断有黑色的玄蛊往船上攀爬,像是妖物的触角,拖着两人往水下沉。 石老七站在船板上,用手中船桨横扫想要爬上来的玄蛊,郑水流则是打碎了船上的瓦罐,左右手各持瓦片,瞧着哪里玄蛊要爬上来了,就朝哪里砸,可久了,碎瓦砸下去也没声了,郑水流知道,那是因为船板上已经爬满了玄蛊,软乎乎的肉虫身体就是最好的缓冲。 郑水流龇牙大骂:“他奶奶个腿的,老子喂你们的时候也没见过你们这么热情。” 石老七此时已经挥不动桨了,他身右侧爬满了玄蛊,那玄蛊遇血则欢,争前恐后地将利牙扎入石老七的皮肉。 石老七看着当空半轮残月,忽而盯着郑水流,笑了一下:“老八,下辈子,咱俩还当兄弟,不过,都别干这缺德事儿了。”说完,石老七斜着身子直接栽入水里头。 猎物入水,水底下激起层层欢腾的巨浪,眼瞧着水里黑色的阴影纷纷朝着石老七去了,郑水流当机立断,立刻跳船,直接往岸上去。 可惜那岸边已经垒了一层火桩子,郑水流水性好,却上不了岸,他扒着草树根大喊:“给老子开个口子。” 火声人声水声混杂,已经没人能听到郑水流的呼喊。 郑水流咬牙,自己抓着岸边湿泥地准备往上爬,只突然觉得脚边有一软乎乎的东西一拖,将他猛地朝水里头拽了一下,岸边有人在大声喊:“虫子要上岸了!” 郑水流指尖在抖,另一只手扣着树根不撒手,只听到咯噔一声轻响,手里的树根断了。 “艹。”郑水流轻骂了这一句,随即整个人立刻被拖到了水里,再没了踪影。 第50章 崖上的三人隔着很远,姜琰琰和乔美虹因借了闻东的灵力开了天眼, 还能看清, 只有石小满,眼巴巴地抓着树杈往前头看, 嘴上一直在问:“石老七人呢?石老七怎么不见了?” 姜琰琰回眸看着他:“他死了。” 石小满整个人犹如被冻住。 倏尔,水面上横空升起一个黑色的圆柱, 破水而出, 似一只大大的触角,末端玄蛊交缠蠕动,高高举着一个战利品, 那是石老七的尸体, 已经被吃掉了一半,右臂白骨森森,乔美虹微微挪开眼神, 有时候, 看得太清楚,还真不是件好事。 石小满见了只指着水面, 跪着求姜琰琰道:“那是石老七,女侠,两位女侠, 你们救救他, 你们可以从悬崖下面上来,你们肯定可以救他的。” 姜琰琰:“救不了,他已经死了。” 石小满忽而抱着姜琰琰的小腿, 又自觉往后跪着腿了半步,朝着姜琰琰不停地磕头:“你们试一试啊,你们没试怎么知道救不了?整个庄子就老七对我最好了,他不能死的,不能死。” 乔美虹声音冷冷的:“如果这么说话,那你应该自己去救。”乔美虹指着崖下黑黢黢的水面,“吃了他恩惠的是你,不是我们,舍不得他死的也是你,不是我们,让我们去救?你以为,我没和那玄蛊交过手?”乔美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瘀斑,“这就是下场,你想活,可以,你想让石老七活,也可以,但你想让我们去送死,就不行了。” 石小满转头看着姜琰琰,眼中似还包含着丝丝期望。 姜琰琰只看了一眼乔美虹,对着石小满:“乔小姐,说的特别对。” 最后一丝期望消亡。 “还有,”姜琰琰看着石小满,“你别忘了,你的这条命,也是我们留给你的。”继而,姜琰琰朝着对面的茶户山楼一指,“你还应该想想,那边的人,应该怎么办,蛊虫上了岸,他们都活不了。” 姜琰琰才说完,只觉得自己右手绳圈忽而一下束得极紧,再抬眼一看,岸边的火桩子似乎熄灭了一半,靠着溶洞那边的河岸已经没了火光,尖叫声溢满整个雀舌茶山。 蛊虫上岸了! “咱们得想办法过去。”姜琰琰问石小满,“除了山门那儿,就没别的过去的地方了?” 姜琰琰记得,如果走山门的话,得走大半天的时间,肯定来不及。 石小满心如死灰,也不答话。 倒是乔美虹:“那边有闻先生在,你何须担心?” 姜琰琰皱眉看着天色:“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家先生不能杀生。” 乔美虹听了只说:“这个情况不能杀生,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江对岸。 白旗家传法器是一柄四十八股的钢骨铁伞,大伞打开,犹如一面铁墙盾牌,之前在一线天的时候,地方太小,不好施展,如今倒是成了抗蛊的利器。 白旗在前,闻东在后,白旗一边护着闻东往后退,一边抱怨:“九爷哟,您说您厉害是厉害,可这节骨眼,不能杀生,和废神有什么区别?” 白旗嘴里虽然抱怨,但另一边也在吆喝着茶农赶紧往上头跑,石台阶上已然爬上零星玄蛊,闻东瞧见,一脚踢开,也没说话,倒是白旗又多嘴一句:“我记得,您说过,当年您和天帝置气,一怒之下,施法搬走了整座蓬莱,连根抬霸气得很,从此那蓬莱岛就飘在了海上,来去无踪,这茶户山楼瞧着也没蓬莱岛大,要不您干脆……施个法,把山楼给抬起来,我也不用这么累了。” “之前可以,现在不行了。”闻东用力,再次紧了紧绳圈,眼睛看着对面的鹰嘴岩。 “怎么着?九爷您功力还退步了不成?” “不是,”闻东皱眉,“我担心你嫂子出事,渡了些灵力,让能她带着乔小姐上悬崖。” 白旗道:“上个悬崖,您给个一分半分的就差不多了,您还剩下九分,不能抬?” 闻东叹气:“我不是说了吗?我担心你嫂子出事。” “所以?” “我给了一半。” “我艹,”白旗手顿住,“但是嫂子自己不知道?” 闻东没说话,白旗懂了,张嘴就来:“嫂子自己不知道,她也不敢用啊,真是活见鬼了,生死之际还得听你俩秀恩爱,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眼瞧着台阶上已经快被玄蛊布满,白旗看着这虫子就恶心,软绵绵的,看着和棉花似的,咬起人来,像是被烙铁烫进骨头一样痛。 这铁伞四十八股伞骨,外接九十六柄钢刀,刚舞起来,所向披靡,握得久了,白旗也支撑不住,他全力往前横扫一片,那玄蛊被尽数击退,可白旗晓得,过不了多久,这虫子又会立刻攀上来。 白旗回头,对着闻东哀求:“九爷,出手吧,您下一个一百年,我对您鞍前马后,替您修功德。” 闻东指节微微弯曲,还未说话,只瞧着远处飞来一只角鹰,那角鹰爪子勾起,似拽着一只活物,速度太快,白旗看不清,再一回眸,那角鹰忽而撒开爪子,活物落地,白旗看清了,这是一只黑猫。 黑猫直奔台阶下头,前腿伸直,后腿蹬地,尾巴竖成一朵狗尾巴花,炸了毛了。 眼瞧着那四周玄蛊像潮水一样蔓延过来,黑猫忽而身子一躬,蓄足了力气,就和弹簧似的,眼瞧着已经把弹簧头给摁到了最底下,就瞧着这有多大的力气能反击。 第41节 忽而一下,黑猫张嘴露出尖牙,一声低沉带有警告的嘶叫,持续且愈发尖细。 白旗持着铁伞微微愣住,下一秒,一股巨大的气浪直接掀翻了那一滩玄蛊,像是一阵狂野的风,席卷着台阶上所有的玄蛊,这股风浪一直持续到岸边,眼瞧着台阶上的玄蛊尽数被卷走,黑猫忽而再往下一跃,一样的招式,伸着脖子。 几乎是眨眼之间,狂风带水,整个池水里的水像是被人倒过来了一样,猛烈地巨浪直接往溶洞口狠狠地砸。 白旗微愣,继而大声,指挥茶农重塑防线:“都把火桩子给燃起来,快快快。” 黑猫回眸,那尾巴慢慢乖巧地垂下,金色的瞳仁闪着光,看了一眼白旗,又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伸出爪子开始给自己舔毛,温顺得和刚才判若两猫。 白旗摇头:“天降神兽啊这。” 闻东慢慢走下台阶,蹲在黑猫跟前,眼瞧着那黑猫右手前爪上还挂着一个红蓝相交的绳圈,小小的一圈缠着。 闻东突然笑了,忍住想要摸头的冲动,只说:“你化了猫身,不会是想松开这绳圈吧,我早就说过,你解不开的。” 黑猫停止舔毛,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瞪着闻东,白旗在旁边挠头:这眼神这么这么眼熟呢就。 闻东又看到黑猫右前肘上有伤,血已凝结,看着浓黑一片。 “受伤了?”闻东声音软了软。 黑猫扭头起身,故意用身子撞了一下闻东的手臂,只往台阶旁的围栏柱子上一跃,三下两下地上了房梁,朝着顶层的屋子去了。 白旗看着黑猫的身影,朝着闻东赞叹:“先生养的这只神兽,很有个性啊,早拿出来多好,省得我担惊受怕的。” 闻东往上看了一眼,天阶似的台阶上人来人往,他拍了拍白旗的肩膀:“你善后,我上去看看。”说完,又回头,“对了,记得把万青山和阿壮找来,别让他们……跑了。” “跑了”这俩字,郑重其事,略带严肃,仿佛这两人……是犯人。 *** 崖山山路,下了鹰嘴岩那块儿,路途开始变得又窄又峻。 老人说的上山容易下山难是有道理的,上山的时候,附身接力,撑着拐子,虽然吃力,可力道能控制,下山的时候,得踩稳看准,有时候,一脚下去,没收住力,踩了滑,神仙都救不了。 石小满日常都是看着山门,能上来的机会不多,也是今日突发状况,才会被安排守着育苗圃。 他带着乔美虹沿着小路徐徐前行,乔美虹脖颈和腰上都有伤,也走不快,而且,她还得替姜琰琰拿着衣裳,虽然石小满好手好脚的,可这姜琰琰的衣裳,由里到外的一整套,乔美虹觉得,还是别让糟汉子碰了。 方才姜琰琰唤了角鹰前来相助,乔美虹并没有多意外,之前在池边便晓得这位闻夫人本事不小,能唤了鲶鱼精来相助。 可这角鹰看着道法不高,没办法变幻大小,瞧着也不像是能拖着两个人过去河对岸。 一转头,姜琰琰却是不见了,衣裳瘪瘪落在地上,还带风,只从那衣衫里钻出一只黑猫,示意角鹰拖自己过去。 乔美虹彻底明白了,这位闻夫人,根本不是人,亏得白家自持鬼眼可以通天意,连这小小的幻术都看不明白。 姜琰琰可以借力过去,乔美虹却不行,只能一脚一脚地走着山路,不过也好,这石小满底细不明,现下心态也不稳,俩人也担心这小子中途作妖,亦或者一时激动投了湖,乔美虹一路看着,这人之后应该还有用处。 石小满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前面,突然顿住,不走了。 乔美虹在后头催他:“怎么不走了?” 石小满一跺脚,扭头对着乔美虹道:“女侠,我记起来万管事之前叫什么了,名字不记得了,就记得姓氏,姓陆,陆地的陆。” 第51章 茶户山楼,顶楼。 闻东推门悄无声息, 倒是里头, 哐当一声,是靠窗矮茶几上杯盏落地的声音。 杯盏没碎, 倒是咕噜噜地滚到了闻东的脚边上,闻东抬眼看着坐在矮茶几上的黑猫, 又回身默默地关上了门。 黑猫在发脾气, 龇牙朝着闻东,当着闻东的面,故意抬手, 那小小的绳圈悬在她的爪子边上, 掉又掉不下来,扯也扯不掉,黑猫慢慢地把另一个茶盏拨弄到矮茶几的边上。 眼神像是在威胁, 咚地一下, 又把另一个茶盏弄推了下去。 闻东起身,安安静静任劳任怨地捡起放好。 “怎么, 变不回去了是吧。” 黑猫窜上窗沿,那细窄细窄的窗户缝瞧着和走钢丝似的,可这黑猫走得极其稳当。 闻东继续说:“你身上承了我的灵力化了猫身, 强行再化人的话, 是会遭反噬的,会……很痛的。”闻东一躲,一个茶盏从他耳畔擦过, 闻东反手一抓,握住这第三枚茶盏,“而且,你爷爷给你研制的药物虽然可以提前化人,可是我听说,副作用挺大的,那种刺骨的冷,你扛得住?” 黑猫朝着闻东一瞪。 闻东:“就算你扛得住,这都已经七月下旬了,你月底还得化一次猫,我认为,不是很合算。” 哗地一下,第四枚茶盏朝着闻东砸过来,闻东出手,将手中握紧的那枚茶盏抛出。 迸裂的碎瓷片像是春节里的爆竹,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再看那黑猫,转身又怕上了房梁,居高临下地看着闻东。 闻东皱眉:“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取回灵力,让你立刻化人,我也想,可你是猫身的时候,我取不动,我猜,是因为你化猫的时候,用的是那仙家猫的仙体,猫家不扛毒不扛蛊,最大的本事,就是固本培元,吸收进来的灵力,外人都拿不出去,诶,这倒是你和的性子很像,只进不出,抠门得很。” 黑猫看着闻东,突然像人一样,嘴角一撇,像是在嘲讽闻东。 闻东正色:“你这是什么意思,姜琰琰我告诉你,我要取也是可以取的,只是你得没了半条命去,你要是愿意,我是不介意的。”闻东忍不住又说,“还有,你也别以为刚才破蛊虫是你一人功劳,若非你身上承了我的一半的灵力,你能吼得这么霸气吗?” 一百年当孙女的经验告诉姜琰琰,如果你的长辈突然喊了你的全名,那多半是真生气了。 闻东对人,始终都是少言寡语,做的少,说的更少,这次倒是炮语连珠,像极了做老爹的在训斥不懂事的闺女,而姜琰琰,就是闻东口中在外头玩了泥巴还硬要带进家里玩的傻闺女。 黑猫闻声落在矮茶几上,毛茸茸的尾巴一卷,轻轻圈着小肉爪,歪着头看着闻东。 闻东伸出手,作势要去摸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手微微一顿,再瞧着这黑猫的反应。 嗯,没躲。 猫脑袋手感很是不错,软乎乎的,顺着摸有顺着摸的欢喜,倒着噜有倒着噜的快感,摸起来心旷神怡,爱不释手。 闻东自认为是一个很克制的半神,不过同时,他也认为,偶尔的撒野适合培养情操。 摸到黑猫不耐烦了,一躬身就窜出闻东的大掌。 黑猫盯着闻东,眸底藏着一层怒气,像是在说,你够了,你真是够够的了。 “走吧,活还没做完呢。”闻东起身,示意黑猫钻入他的怀里,黑猫扭头,示意自己可以用脚。 刚好,门外传来白旗的声音:“先生,您下来不下来,万管事和阿壮都在底下等着了。” 黑猫突然拽了拽闻东的裤脚,小爪子划拉出两道划痕,闻东回头,发觉黑猫小爪子边上放着两枚铜色校牌,上头的名字的倒是十分清楚。 ——钟孝纯和陆丛良 这是从溶洞的棺材里扒拉出来的。 闻东收起校牌:“我知道了,你干得漂亮。” *** 楼下,万青山脸上横七竖八的都是烟灰,阿壮也不例外,白旗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也算是英勇,一直组织茶农在最前头燃火桩子,这边灭了就立刻拿着火把补上。 那火把浸了油,有的是现浸的,浸得匆忙,跑的时候,那火油就往下淌,光是万青山手心,就被燎了好几个水泡,完事儿了,也是找个地方,用银针一挑,出了血泡,随便包一包就跑过来了。 “多亏了白先生哩,不然,我们今天都要死这里头咯。”万青山喉咙干渴,正咕囔囔的喝水,一边喝一边说,“之前从未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这雀舌茶山,是老郑……。”说起郑水流,万青山虽然不是亲眼瞧着他被茶虫拖下水的,可以一想到郑水流死在水里头了,这胳膊都忍不住颤起来,一碗水颤成了半碗,也喝不下去了。 万青山撂了碗,用短胳膊抹了把泪,抹得脸上一道一道的黑印子,阿壮在旁边劝万青山:“万管事也先别太伤心了,如今,通知老爷,善后,安顿茶户,这才是紧要的。” 闻东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这话说得好,一听,就是能成大事的人。” 闻东身后,还跟着一只黑猫,看人的时候,眼珠子贼亮。 阿壮别过头,特意不和这黑猫对视。 万青山接过话头,说:“老爷已经通知了,不过,事出突然,石老七死了,外头也没人能撑船进来,就是有,那虫子是朝着溶洞去了,现下,也没人敢进洞啊。” “不着急,那虫子的事儿,问题不大,咱们先说说,这校牌的事儿。”闻东自袖子里突然甩出两枚校牌,哐当落在万青山喝水的茶碗里,脆生生的声音像是敲在人心头上。 万青山狐疑:“什么校牌。”说完,就去看,惊讶恐惧的神情一闪而过,万青山瞪圆了眼,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反问闻东:“闻先生从哪里找到的?” 这校牌上的字虽然不大,可是站在旁边的阿壮也是能看清的,他指着钟孝纯的那枚校牌直言:“这是少爷的。” 万青山吞吞吐吐地问:“少爷……还活着?” “你希望他活着还是不活着?” “闻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呢。”闻东偏头看着阿壮,阿壮张口,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重新组织语言想要说话。 “陆丛良?” 闻东把这名字说得尤其厚重,带着一股咬文嚼字的劲儿。 黑猫跃上旁边搁着绿萝紫砂盆的高脚架子,细嫩的猫爪子踩在湿软的盆土上,黑猫盯着阿壮,也盯着闻东。 闻东这人做事谨慎,如若阿壮反驳,装傻,硬抗,他都有办法对付。 没料到…… 阿壮笑了一下:“怎么,知道了我的真名,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笑,笑得很是挑衅,就像做贼的被抓了个正着,可他说,老子手上没赃物,怎么了呢? 闻东也不急,慢慢和他说。 “你和钟家少爷是同学,同乡,还是好友,按理,你海军学校毕业,前途坦荡,来了钟家,依着你和钟孝纯的关系,你也该是这钟家的贵客,如今沦落成一个跑腿跟班,你心里头不难受吗?” 阿壮没答话,闻东答了:“你不难受,你自认为你这叫忍辱负重,你自认为你是要干大事的人,这件大事是什么?毁了钟家?” 问题犀利,尖锐,倒是显得闻东咄咄逼人。 万青山搅和稀泥:“哎呀呀,这问的什么,我这都听不懂了,闻先生……。” “听不懂你就听着,”闻东示意白旗把门窗都看顾好了,才是对着万青山说,“我对那溶洞的洞口下了封印,那里头的玄蛊出不去,咱们先把这件事儿给扯明白了,那虫子我再收拾,都是不迟的。” 万青山扭头,作势要坐下,却忽而转身抱住闻东,对着阿壮大喊:“走啊。” 阿壮迟疑,没有挪步子,突然两足发力,腾空跃起,踩着万青山拱起的背脊,于空中亮出一柄短匕首,朝着闻东的面门刺来。 闻东一提膝,直中万青山下颌,巨大的冲击让万青山不得不松开手,他捂着脖子,躺在地上,看着闻东只往后退了半步,半斜身子,不偏不倚地就躲过了阿壮那一刀。 白旗霍然出手,一柄铁伞直接往阿壮胳膊上一敲,虽然那上头的九十六柄钢刀已全部收起,可刀背也砸得阿壮够呛。 万青山躺倒在地,朝着阿壮喊:“别打了,你打不过他的。” 阿壮却是不听,只瞧眼下什么顺手就砸什么,顺势摸上那高脚架子上的紫砂花盆,手背突然一凉,这股凉意来得凌冽突然,从手背一直侵袭到阿壮的天灵盖。 黑猫亮了一爪子,爪尖轻轻刺进阿壮的手背,金色的瞳仁骇人可怖,阿壮整个人顿住。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第42节 阿壮被盯得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方才他就觉得这黑猫眼睛诡异,不敢直视,还是中了招。 闻东走近,开口问:“你是怎么杀的……钟孝纯?” 白旗收起铁伞,觉得这问题来得十分突然,倒是阿壮,突然开口说:“那是一场意外,我原本的计划里,根本没有孝纯。” 闻东:“在溶洞里有个棺材,里面有三套男人的衣物,你的校服,钟孝纯的校服,还有一件,是钟孝纯死之前穿的衣物,对吧。” 阿壮没说啊。 “你把他死后扒得精光,是为了分尸?”闻东抬头,细细的分析,血腥的话题在他的嘴里,甚是平淡,“毕竟,人穿着衣服,这刀啊斧的,都砍不下去,不太方便。” “分尸了之后,又怎么处理呢?”闻东透着窗格子,看着对面的鹰嘴岩,月下的鹰嘴岩轮廓更为突出,只需微微眯起眸子,闻东便能看到那崖上升腾起的一缕缕怨气。 闻东的声音又轻又缓:“让我好好猜一猜。” “你把他,埋在了崖山的育苗圃里,因为你不懂得怎么处理尸体钟孝纯的尸体,对于茶虫来说,没经处理的尸体,和毒药无异,就像是滴入清水里的一滴浓墨,育苗圃里的茶虫开始僵化,强壮一些的,就算能活到成年,被运出育苗圃,送进茶园,过不了多久,也会僵死,”闻东回头,看着阿壮,“你还说,你不是恨钟家,想毁了钟家?” 作者有话要说:  半神在线哄猫 其实闻东挺厉害的,为了防止他开挂,所以作者君才特意给了他一个不能杀生的封印,哈哈哈 第52章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提醒】:本章涉及的部分描写不利于饮食,请小可爱们放下手中的瓜子花生矿泉水 之前那位教闻东喝茶的高僧,就曾说过, 闻东说话, 有事太过犀利,有时候不顾及他人感受, 很容易得罪人。 闻东不晓得得罪人有什么不好,他以后总要飞升的, 又不需要和人长久的相处。 高僧又说, 可闻东总归要注意一下,尤其是有姑娘家在场,姑娘家都喜欢温柔的人。 闻东担心自己刚才那番话太诛心, 余光瞟着高架子上的黑猫, 黑猫倒是眼神笃定,像是在给闻东鼓掌。 阿壮没说话,倒是万青山, 他伤了脊椎, 动弹不得,却依旧支着脖颈喊:“先生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你怀疑我多久了。”阿壮没否认, 阿壮的眼皮子底下飘着万青山震惊的眼神。 万青山那眼睛似乎在说话,又像是在责备和提醒。 阿壮已经不管了。 闻东说:“上山那天。” “闻先生……隐藏得还真深啊。”阿壮像是在笑,表情狰狞得像是豺狼, 身子却绵软地坐在旁边竹椅子上, 他抬头看着闻东,“怎么?我就失手杀了一个人,闻先生就对我紧追不舍, 他钟鸣杀里那么多人,他顶着大善人的幌子,在周边乡镇招纳孤儿寡妇,就是为了拿活人去投喂蛊虫,先生怎么不管?” “一码归一码,别人做错了,你就用另一件错事去惩罚他,这就是你的盗亦有道?” 阿壮语顿,只慢慢张口说:“孝纯的死,是个意外,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了。”阿壮突然扯开脖子上的灰色汗巾,自打见到阿壮起,他的脖子上就一直缠着一条汗巾。 原以为是干力气活的时候容易流汗,淌进脖颈下头,黏糊糊的不舒坦,可再一瞧,似乎不是。 那脖颈喉结下方,有一处细小的凸起,指甲盖的大小,粗看不明显,也觉得没什么出奇的,谁人身上没个黑痣胎记或者小肉瘤的,可再仔细去敲,那凸起处在一起一伏。 白旗指着那一下一下波动的频率:“这怕是个活物。” 黑猫听了,也上前去看,还没看清呢,就被闻东拽了回来,拖搂在怀里。 “是白蛊。”闻东护着黑猫不撒手,“我这猫儿,最怕蛊,近不得身。” 姜琰琰记得,长沙袁家五姑爷尚修勉,也曾被白蛊附身,杀意大起,险些杀了妻子袁枚。 尚修勉写下认罪状的当晚,也曾和姜琰琰说过,他丝毫不知道身上有蛊虫的存在,原本也并不想直接杀了袁枚,可是当时袁枚不让他去湘江学校教学,他心里头一股怒气憋着,憋着憋着就往上窜,也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就…… 总之,当时的神智似乎都不清明,事后回想起来,都不大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阿壮裸露着脖颈,突然说:“我原本,还有个亲弟弟,比我小两岁,当时,家乡发了大水,我抱着我弟一直往镇子上走,走了好久好久,晚上,我就和弟弟睡在路边上,醒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我听人说,外地来了一伙人贩子,专门捡了灾区没人要的孩子卖到东南那边,我就一直往东南边走,后来,支撑不住了,被人收留,再往后,就是考进了海军学校,认识了湖北夷陵钟家的少爷,钟孝纯。” “我自己是夷陵人,我知道,我也从未放弃过找我弟弟,我托了孝纯替我打听,没多久,孝纯说,他们家茶庄里,好像有个叫阿由的,和我说的弟弟差不多,只不过,那个叫阿由的,自称是孤儿。” “也是,我们俩当时没爹没娘,我是我弟唯一的亲人,我们还走散了,今年春节的时候,我特意和孝纯一起回了夷陵,我担心我弟怪我,不敢直接和他见面,我就也假扮成茶农,远远地看着他。” 阿壮偏过头,两行浊泪往下淌,他随手擦了一把,只继续说:“我想着,我六月份就毕业了,等我能出航了,就把我弟弟接过来,让他过好日子,但是等我六月份和孝纯一起回来的时候,我弟已经不见了。” 阿壮看着闻东:“一起干活的茶农说,我弟被选进了雀舌茶山,然后从崖上挂索摘茶芽的时候,没抓稳,就摔下去了。” “我不信。”阿壮说着说着,竟然噗嗤一下笑了一下,“我弟从小就恐高,他小时候,我爹抱着他举高他都会哭,他怎么会从崖上去摘茶叶?” 闻东语气平淡:“所以,为了查清楚,你混进了钟家,靠的,还是钟孝纯给你的身份。” 白旗皱眉问:“你要是真和人家钟家大少爷关系那么好,你弟弟的死,不就是钟少爷一句话的事儿?多的是人给你查。” 闻东搭了一句:“钟家给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自然只能自己去查了。” “这是其一。”阿壮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你们以为,孝纯作为钟家的独子,真能在钟家说上几句话?他那个老爹,钟家的大老爷,这两年,算是魔怔了,茶山,他看得重,和命似的,儿子?倒显得不这么重要了。” 白旗方想说,这钟少爷可是独苗苗,这不看重他还看重谁。 “钟老爷这样的人,生儿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绵延钟家的财富和地位,可如果……。”阿壮声音放得很轻,“可如果他自己就能长生不老呢?钱、权、地位,始终都能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后人,好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白旗以教育的口吻对着阿壮道:“你瞧瞧你,把人家说得和怪物似的,让你说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你总是扯人家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家过得不好了,你就能开心了?” 阿壮朝着白旗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我不是都说完了吗?” 白旗来劲儿了:“你怎么杀的?凶器呢?时间呢?” 阿壮“哼”了一声,莫名带着一股纨绔劲儿,伸出个手指头和白旗比划:“石头,晚上。” “什么?” 阿壮:“有个地方你说错了。”阿壮看着闻东,“溶洞里的那件袍子,不是把他扒光了之后丢进去的,而是之前。” “我提前踩过点,那溶洞里,棺材多,都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我提前备下了一套茶农的衣裳,塞进棺材,早晨,他穿着日常的袍子,带着装成小厮的我混出了庄子,又绕了小路,回到溶洞口,我俩海军学校毕业,凫水是基本功,游进了溶洞里,让孝纯换上我备好的衣裳,接下来,等着就好了。” “孝纯为了和我一起混进雀舌茶山查阿由的死,很早就买通了两个原本被选进雀舌茶山的人,让那两人在过溶洞的时候,假装落水,然后他们往岸上游,我们往船上游,那里头黑黢黢的,除开我,谁都看不见东西,等我们被拽上船的时候,自然就可以跟着一起进雀舌茶山了。” “你当我傻呢?”白旗嚷嚷道,“换了两个大活人,石老七那么刁钻一人,会发现不了?” “他精明,可石小满分不清啊。”阿壮道,“人多的时候,有个后生伢子会跟着石老七一起运人,那人胆小得很,基本上都不出力气,石老七也次次带着,估摸着,应该是亲戚,就这人,恨不得刚进溶洞时自己就闭着眼,而且那一趟,人出奇的多,船上载得满满当当的,一船八九个人,石小满那憨货,根本分不清其中有两个人被换过了。” 阿壮似乎脖子有些难受,他抻了一下脖子,扭了扭头,吃力地说:“后来的事儿,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我和钟孝纯上了鹰嘴岩,那儿没人,倒是阴森得很,石台后头有间小屋子,里面有本册子,记录的都是死在那石台上的人名和生辰八字,我看到了阿由的名字,又看到了教人怎么处理尸体的册子,还有一本,是关于蛊虫的册子,都没有封皮,是人手写的。” “等会儿,你是怎么上悬崖的,你这还没说清楚呢。”白旗指着窗格子外头突兀险峻的鹰嘴岩,“就你,这悬崖,你能上?” 阿壮有些不耐烦了,不知道是被白旗鄙视的,还是他真的浑身不舒服。 “西边那头,有个竹篓子,是郑水流和石老七用来运蛊虫的,钉子打在崖顶,用一根铁链子垂下来,那儿隐蔽,人攀着铁链子慢慢爬上来,也不会被这边的山楼发现,我和孝纯是军校出身,那悬崖虽然高,可但凡能有落脚的地方,费些力气和时间,也是能上来的。” 阿壮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缓缓涨红:“总之,发现了那鹰嘴岩的秘密后,我说要举报钟鸣,孝纯不肯,说这是他爹,我俩吵起来,我也不知怎么的,一时失手,我没控制住我这脾气,可能是魔怔了吧。” “然后,我就把他埋在了育苗圃里。”阿壮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短褂子,“我担心让人发现,先把他扒光了,衣裳穿在了我自己的身上,再下的悬崖。” “你不害怕,钟孝纯的尸体被人发现?”闻东问,“太明显了,石小满可能不认识钟孝纯,可郑水流只要一去育苗圃,一个新鲜的尸体,埋在育苗圃里,你怎么埋的?” 阿壮突然狞笑了起来,脖颈上的动脉频频鼓动,浑身的经络开始膨胀。 “你的问题,就比那姓白的,细致很多,我很喜欢你这种问法!” “我当时手里没刀啊,四周也找不到,我就只能,用周围的大石头,一下,一下,一下地把孝纯的尸体,给砸成了肉泥,尤其是那张脸,模糊一片,鼻子塌了那么大一个洞。”阿壮用两只手夸张地比了一个大圈。 “总之,我砸到那摊肉泥根本分不清是谁,然后再把他混入了泥巴里,他不是心疼他老爹吗?就和我心疼我弟弟一样,我愿意为了我弟弟毁了钟家,那孝纯干脆也当个孝顺儿子,用自己的尸体,滋润他老爹最心爱的雀舌茶苗好了。” 第53章 阿壮,亦或者, 现在应该端端正正地给人家正个名字, 改口叫陆丛良。 这名字取得好,人家父母似乎早有预料, 将来这儿子会不老实,闹点坏事儿, 再从良。 俗话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 可今日这浪子,是杀了人,小孩子都知道, 这杀人, 是要偿命的。 陆丛良东一句西一句的,陆陆续续还是把事情交代了,诚如白旗这种思维跳脱的, 也听懂了, 把事儿一件件地像珠串连接起来,白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昔日同窗, 因为一时怒气,狠下杀手,末了, 这陆丛良还没离开钟家, 继续潜伏,这胆子颇大了一些。 “你说谎了。”闻东细细追究陆丛良交代的“故事”,“你有内应, 但是你没交代。” 闻东说完,眼神径直看向万青山,没一点儿遮拦。 陆丛良化名阿壮混入清平庄也好,带着钟孝纯一起进雀舌茶山也好,闻东又不是没进来过,自然晓得这其中的关卡波折,没那么容易。 呵,如果一个在军校里摸扒了几年的人就能爬上崖山,那活了一百年的姜琰琰带着身手如此了得的乔美虹上崖顶,还需要借他的灵力吗? 陆丛良故意隐去了这些细节,无非是为了替某一个人遮掩。 陆丛良见状,只是虚虚嗤笑了一下:“闻先生,我晓得你来头大,可也别太小看我,我需要内应?” “丛良,算了。”万青山仰面躺在木地板上,他看着对面茶园微微泛起金色的霞光,天快亮了,真快啊,这一转眼,又是一天了。 “这都是命。”万青山闭上眼,不再挣扎。 白旗突然“呀”了一声,拍着大.腿感慨:“我突然想到一事儿,”说完,看着闻东,“嫂子和乔小姐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说谁谁就到。 乔美虹哗啦一下推开门。 这屋子里头场景十分的怪异。 万青山躺在地上,陆丛良虚僵着脸色瘫在竹椅子上,闻东怀里一直黑猫,白旗正木楞着眼睛看着她。 “可是回来了,我这心哟,就一直悬着。”白旗说完脑袋往门外头探,问,“闻夫人呢。” 乔美虹瞧见闻东怀里的黑猫,那黑猫似乎不大喜欢窝在人的臂膀窝窝里,可是闻东一摸她的头,那黑猫又乖得很。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 乔美虹觉得这句话形容姜琰琰的状态有点怪怪的,这状态,应该叫猫改不了摸头。 闻东朝着乔美虹摇摇头,示意莫揭穿黑猫身份,乔美虹也不说话了,只指着身后的石小满,对着白旗:“这人,看好了,有用处呢。” 白旗失语:怎么总让他看人啊。 白旗环顾了一圈,又问:“嫂子是不是……。” 乔美虹耸耸肩,闻东不让她说的,可不是她故意拿乔。 第43节 白旗顿时哭丧着脸:“苍了个天的,我闻先生娇俏的小夫人就这么去了,怎么去的?是从崖上摔下去,还是被虫子咬死的?”末了,走到闻东身边,胳膊肘怼着闻东的臂膀,低声说:“九爷,您倒是嚎两句,不是要渡情劫吗?不过这趟您有点亏,还损了一半的灵力在里头,到时候渡天劫的时候,我送九爷您一副金甲好了,纯金的,贵得很,替九爷您多扛一扛。” 闻东没理白旗,只看着乔美虹:“你从山门那儿走回来的?” 乔美虹揉着发酸的小腿:“当然,我可不会飞。” “行,那你也认得路了。”闻东放下黑猫,抖了抖长袍,“你再带我过去一趟。” 乔美虹眼睛都直了,眼神里露出一种“您没毛病吧”的嫌弃,可嘴上,什么也没说。 白旗问:“咱去做什么?” 闻东:“巫山埋忠骨,百里唱冤魂,超度,解冤,攒功德。” 乔美虹实在不愿意带路了,从她的角度出发,闻东的本事,原本是不用腿脚就可以上悬崖的,可闻东非说超度得虔诚,一定得走路去,功德才能攒得足足的,那只能让石小满再跟着跑一趟了。 白旗也不愿意动,他打着得在屋子里看人的旗号,找了麻绳把万青山和陆丛良都捆得死死的,搬着张椅子就坐在两人旁边,说是等着闻东把溶洞里的虫母搞定了,自己得亲自把这两人交到钟老爷手上。 已然化身成黑猫的姜琰琰倒是愿意跟着一起去,只是闻东出门前,摸了摸黑猫的头:“你累了,还受伤了,乖乖在这里养伤。” 闻东腿脚快,就算是用走的,都比常年爬山路的石小满快上半截,约莫天亮的时候,原本趴在窗台边上小憩的黑猫突然惊醒。 白旗哗地一下推开窗,就瞧着对面的鹰嘴岩自崖顶冒出一柱金光,直冲云霄,像是擎天的柱子,连带周围一圈云山白雾跟着一起升腾。 这动静,颇有点盘古开天辟地的架势,猛烈得很。 白旗指着那道光,炫耀的口吻:“瞧瞧,这才是咱们闻先生真正的实力,不对,准确的说,是一半的实力。” 乔美虹凑到窗前去看:“这是要让冤魂升天吗?” 白旗摇头:“怎么可能,冤魂罢了,都是归下头管的,怕是怨念太大,闻先生在洗濯罢了。” “洗濯是什么?”乔美虹问。 白旗眨眨眼,解释:“这个,还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概,就是这些冤魂死前受尽折磨,按理,是要化成厉鬼的,但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超生不得,当鬼不成,这股怨念日积月累,如果直接将他们遣入地府,怕是地府都会大乱,闻先生这是在给他们洗去怨念。” “这也能洗的?” “怨念都来自记忆,”白旗耸肩,“如果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就不会记得生前的苦难,也自然不会有怨念了。” 这话语刚落,那光束瞬间熄灭,一阵狂风自鹰嘴岩上向四周翻涌,气浪来袭,瞧着波涛汹涌,乔美虹下意识要去关窗,白旗却说:“不急。” 只又一瞬,那气浪散尽,只有鹰嘴岩上破败的草木灌丛。 闻东回头,看着石小满捏着鼻子,单手扶着铲子,吃力地将一抔泥土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抬头看着闻东,脸色有些难看:“先生,这……这差不多了吧。” 闻东瞄了一眼,那罐子也装了一半了,点头说:“行了,走吧。” *** 山楼顶层。 乔美虹走了一.夜的山路,一直没睡,趴在长条桌儿小憩,睡也不敢睡着,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白旗也累了,不过也很兴奋,他之前一直想和闻东一起行走江湖,修修功德,等着闻东飞升,他也能落个陪着九爷飞升的那位壮士之类的名声。 就这一趟,他回了长白山,就可以炫耀许久。 白旗换了个姿势,靠着长条桌,撑着头。 突然,原本靠在窗沿的黑猫跃上桌子,呲牙朝着陆丛良,那尾巴又噌地一下竖起来,炸毛了。 白旗一惊,只瞧着陆丛良脸色极其难看,原本黝黑的汉子,那脸和白纸一样,脖颈处那块小肉瘤鼓得老大,万青山见了,喊了一句:“救人!救人啊!那虫子要出来了。” 白旗不知所措,他常年在长江以北,鲜少碰到蛊虫一类,倒是那只黑猫,直接跳到桌上那柄短匕首前,尾巴一扫,送了匕首入白旗手中。 黑猫挥爪子示意。 白旗问:“划……划开?” 黑猫点头。 白旗再瞧,划……划哪儿?划心口还是划肚子? 乔美虹醒了,瞧着白旗还在犹豫,果断抢过匕首,朝着陆丛良的喉结下方一割,没有血迸出,倒是跃出一只黑色的线虫。 乔美虹令白旗:“拿茶盏罩住。” 白旗手脚也是快,拿了只杯盏盖子往墙上一怼,直接盖住了那乱跑的线虫,转头问:“然……然后呢?” 乔美虹拍拍手,专注看陆从良的伤口,头也没抬:“你就先撑着吧。” 黑猫也跟着凑上前看。 乔美虹倒是和不会说话的黑猫聊得起劲。 “是白蛊,没跑了。”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种下的。” “估计是,白蛊除开控人心智,还能放大人心里的怨恨,比如,我只是讨厌你夺走我的初吻,看到你不想理你,但是如果我被种了蛊,可能就会对你抄刀子了。” 白旗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目瞪口呆。 等会!你们是怎么交流的!还有乔小姐的初吻给了一只猫是怎么回事啊!刚才没注意看,这猫是公的母的? 而陆丛良,已经断气了。 不能怪乔美虹刚才下手太重,这只蛊明显比尚修勉那只强壮不少,而且寄生的时间更长,一直安静没有发作,应当是还没寻到合适的机会,眼瞧着陆丛良这个宿主没什么前途了,自觉迸出来,想要寻求新的宿主,没想到,外头的世界并不安全。 落到了乔美虹和白旗的手里,也只有当死虫子的命了。 如此说来,这白蛊倒是能通人性,这才是最可怕的。 闻东带着石小满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中午。 九点钟的太阳悬在东南方,依旧照得这山间热烈灿烂。 山楼的茶农们一个个的都不敢出门,郑水流死了,还是被那妖物拖到水里,也不知道是溺死的还是被吃了。 万青山也不见了踪影,倒是昨日来的那几位客人,跑上跑下,自如得和到自己家里一样。 尤其是昨天扛着一柄铁伞抗虫子的那位,从山脚的小厨房沿着山阶跑了一路,就为了问屋子里那位穿灰袍子的,这面条里头,到底放不放葱花。 茶农们肚子也饿,也想出来,也想吃饭。 茶户里也有胆子大的,悄默默地把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往外看,只看了一眼,魂都吓没了,关了窗户满头大汗,和屋子里的人说,整个池子里头,全是昨天那虫子的尸体,这个水,都成了一汪黑水了。 罢了,饿一天也死不了人。 第54章 白旗这人,心大。看着漂在水面上的茶虫尸体都还能吃下两碗面条。 白旗趴在窗口看着水面上浮着的一层一层黑色, 嚼着面条问:“不说让那鸟儿通知钟老爷可以进茶山了吗?怎么这么久了, 还没个影子。” 闻东低头喝面汤:“那不叫鸟儿,是角鹰。” 白旗靠在窗台前的长条架子上:“差不多。”说完, 扭头看着双手被束住的万青山。 陆丛良死了,郑水流和石老七也死了, 如今就剩了他一个人, 他目光呆滞,眼前那一碗面条都坨成了面疙瘩,筷子都插不进去了。 白旗劝万青山:“老万, 你要是手绑着不方便, 你就说话,我喂你就是。” 万青山突然笑了一下,这笑容极其诡异, 皮笑肉不笑, 又阴森又带着自嘲的味道。 万青山抬头看着池子里那一层黑色:“这茶虫,是老爷最珍惜最宝贵的, 胜过夫人,也胜过少爷,你们就这么把虫母的洞穴都给掏了, 还敢大张旗鼓地送信让老爷来收尸, 收尸?怕是给你们收尸吧。” 万青山所谓的收尸,其实也就是石小满从育苗圃里扒拉回来的那罐泥土,那是闻东指的地儿, 说那块曾经埋的,应该就是钟孝纯,这虫子也是厉害,不仅吃人肉,连骨头都吃了,石小满翻拣了许久,也找不到任何埋过尸体的痕迹,就是这泥巴里头的味道,十分不好闻。 像是被腌制了许久的肉臭了,还带着一股锈味儿,没办法,只能铲了半罐泥土回来。 闻东入虫母洞的时候,又顺便把姜琰琰和乔美虹之前找到的那棺材给打开了,三套衣裳,都带了回来,连同那罐子,算是给钟孝纯最后的一个交代。 起初乔美虹还疑惑,闻东怎么会知道那藏衣服的棺材是哪一个,那岩壁上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吧。 还是姜琰琰自神识里告诉了她,乔美虹才晓得,不仅钟家擅用竹中窥,闻东也喜欢用。 闻东是不可能把竹中窥下在姜琰琰身上的,姜琰琰的体质克这玩意,下了也是白下,那便也只有下在乔美虹身上了。 想来也说得通,这事儿是闻东主理,就因为闻东不能杀生,所以不好探路。 但闻东的脾性,姜琰琰太了解了,这半神控制欲极强,给自己套了个绳圈,还得再给乔美虹下个竹中窥,百分之百保证这俩人的行动都在他控制范围内。 姜琰琰虽然化了猫身,不过和乔美虹通了神识,一人一猫,不用说话也能交流,可落在白旗的眼里,就会觉得颇诡异。 乔美虹突然对着黑猫,正色说了一句:“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亲我的事儿,闻先生也是身临其境的感受了一遍,对吧。” 黑猫听了,浑身一僵,得亏她现在脸上有毛,不然脸红的样子全让人家看到了。 闻东突然被面汤呛了一下,对白旗说:“让你少放辣椒。” 白旗:“闻先生,您这就含血喷人了,时间紧,我一锅煮的,为了您这一碗,我都没放辣椒,吃得我嘴巴都没味道了。” 白旗说完,又走到乔美虹面前,颔首盯着黑猫:“这猫到底什么来头,之前没见过啊。” 白旗一边说,一边眨眼,乔美虹立刻起身,几乎同时,闻东跟着护在黑猫跟前,两人都晓得,白旗这一眨眼,是要用鬼眼探黑猫虚实了。 这两人紧张的很,那黑猫倒是从容,趁着乔美虹撂了筷子,偷偷用爪子蘸了面汤一下一下地轻轻舔。 白旗木楞着看着两人,吞吞吐吐:“你俩……这是干啥呢。” 他就看个猫而已,至于嘛。 闻东抱起黑猫,护在怀里:“我这猫,胆子小,你别看坏了。” 姜琰琰:不是,那个,我喝汤呢。 *** 门突然开了。 钟鸣厉色站在门口,前后两位管事低头候着,开门的是那位张姓管事。 石小满说过,四位管事,万青山主外,郑水流主雀舌茶山,张白垚管碧峰宜红两座茶山,陈赤焱主管清平庄内的事儿。 姜琰琰只记得,四位管事,水木火土,捧着钟鸣这个“金”字儿,就和星星捧着月亮一般。 钟鸣没说话,一路进屋,两位管事自一前一后自觉变成一左一后,擦椅子端茶让钟鸣坐下,候在旁边,也不说话。 倒是钟鸣,慢悠悠地开了腔:“我记得,我请了诸位来,是查茶皿虫僵化的事儿,可不是来掀了浪,搅了虫母的洞穴。” 四下没人回应,乔美虹和白旗齐刷刷地看向闻东。 第44节 闻东只指了一下搁在钟鸣脚边的瓦罐还有搁在旁边圆凳子上的衣衫:“钟少爷的尸骨和遗物,都在这儿了,这百晓堂的片子,我也算是了了。” 答非所问,最能激怒钟鸣这种已然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人。 钟鸣将手头拐杖狠狠杵地,愤然道:“闻先生!茶皿虫是钟家命.根,您将它毁了,还想活着走出雀舌茶山?恕我直言,纵我答应,钟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允。” “钟家的列祖列宗,应该还不知道,钟老爷跟南洋龙家的蛊门合作,豢养吃人的玄蛊来育雀舌茶苗的事儿吧。”闻东双手撑着桌子,隔着三尺,盯着钟鸣的瞳仁,“到底是谁离经叛道,走上邪路,我想,钟家的列祖列宗,应该比我要清楚。” “什么蛊?什么吃人?”钟鸣狠狠地顿着拐杖。 倒是一旁没怎么说话的万青山开了口:“老爷,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钟鸣微微愣住,只是身侧的张白垚起身,右手拽上万青山的衣领:“你这个叛徒!” 继而,张白垚余光扫到瑟瑟缩缩藏在柱子后头石小满,左手抬手一指:“你也是个叛徒!” 万青山被勒得喘不过来气。 白旗顺手抓伤张白垚的手腕,微微用力,张白垚就痛得松手,这一起身,又看到了旁边阿壮的尸体,略惊讶,再瞧着万青山,万青山双目朦胧,嘴唇微颤:“阿壮死了,被虫子害死的。” 白旗捏着张白垚的手没松:“这位兄弟,您别急,万青山什么都没说。”白旗说了句公道话,“只是,你们做得太明显,那吃人的东西还养在进进出出的溶洞里,这稍微有个活物经过,那虫子不得像苍蝇见了屎一样奔过来,哟,难怪你们要在那石台上搁活鸡呢,就是为了喂饱他们,让他们少吃人呗,这不是更掩耳盗铃了。” “瞎说!”钟鸣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虫子是恩师教我养的,这么些年来,从未出过事,怎么你们一来,那虫子就主动去吃人了?” “之前没开荤呗。”闻东话少,白旗就话多,白旗自觉这是互补,闻东也觉得省事儿了。 白旗坐下,和钟鸣细说,只说到之前陆丛良交代的,他和钟孝纯是如何买通原本应该进雀舌茶山的茶户,换了他们进来的时候,眼神只往那姓陈的管事身上瞟。 “您是管清平庄子的吧,如果庄子里多出了俩人,而且这俩人原本应该是要进雀舌茶山的,您总归会有印象。” 这陈管事没说话,白旗一击掌,仿那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扭转了话锋:“那您为啥没印象呢,很简单,因为那两人,根本就没活着出溶洞,以往,你们拿船运人,从未出现过有人落水,那水里头的虫子也没吃到过活人,还是钟少爷和陆公子俩人运气好啊,顺着溶洞口游进去的时候没事儿,俩人游上船的时候没事儿,偏偏就被换下来的那两个人,往外游的时候出了事儿。” 白旗本以为,闻东开了钟孝纯这件事儿的头,他又频频提到了钟少爷这几个字儿,钟鸣总归会对自己这亲儿子上点心,他还准备了一大堆的推理和论证,讲述钟孝纯入了茶山之后的路线和事迹,没料到,真真是没料到,钟鸣似乎,还真只关心那茶虫。 “无论如何,我这成千上万的茶虫和虫母,是死在了你们的手里,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 白旗皱眉:“钟老爷,我发现您是真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您儿子受的苦,您不计较的?” 钟鸣回答倒是坦荡:“人都死了,也找了两个月了,现如今晓得他死在了崖山,之后给他立个衣冠冢就是了,还能如何?关键,是这虫子。” 白旗摇头:“可怜钟少爷,年纪轻轻,就是为了维护自家老爹的颜面和钟家的名声,才和姓陆的打起来,您倒好,这儿子浑然不是您亲生似的。” 乔美虹也忍不住了,只说:“钟老爷你只管找我们要虫子的说法,就不怕,您招人喂虫子的事儿传出去,之后,再没人赶往你这庄子里投工了,您这雀舌茶的名声,也该是毁了。” 钟鸣拄着拐杖起身:“呵,这就看,你们出不出得去了。”钟鸣微微抬起拐杖,虚指了一圈,代指周围群山叠峦,“这周遭的一片,都是我们钟家的山头,路线,你们不知道,人,都是我钟家的人,恩师曾与我说过,这世上,他只想要两件东西,第一件事儿,是能在有生之年冠上师门的姓氏,第二件事儿,”钟鸣抬手,眼神专注地朝着闻东,干瘪失血的唇.瓣微微张开,“就是找到您的最后一根头骨,交奉给师祖,九……爷。” 第55章 “九爷”这两个字,闻东听得很多, 对方的语气或者尊敬或者谄媚, 或者憎恨或者犹如钟鸣这样,带着气声, 语气故作悬疑,以为他会害怕似的。 白旗似乎, 比闻东更激动, 白旗的当家铁伞就靠在墙角,白旗顺手抄起铁伞,乔美虹亦是主动站起身, 三人与钟鸣齐齐对峙。 钟鸣笑了:“诸位在钟家还吵吵闹闹, 如今我说了个九爷罢了,还真是齐心。” 乔美虹听说过九爷。 西南那块山高路陡,自成体系, 对外交通不便, 对长白山那块的传说,也只是略有耳闻。 虽然知道的少, 可是九爷这个名号,在西南也算是如雷贯耳。 上古遗落的神兽,大家都飞升做了神仙, 就落了九婴一个, 若非钟鸣出口唤了这么一句,乔美虹还真是很难把这个起点高结局惨的凄凉神兽,和这位闻先生联系起来。 白旗张口怒斥钟鸣:“你这为老不尊的, 你这是故意在百晓堂下了片子引我们过来的?” “这倒不是,”钟鸣竖起食指,他老了,手指头都有些伸不直了,骨节上都是松弛的褶皱,“百晓堂的消息生意能做大,就在于不泄信子,我也是看到这位闻先生之后,才想起来。” “我已经通知了恩师了,他人就在江西三清山,我瞧瞧,哟,这傍晚,就应该会到了,诸位,也别走了。” 比起虫子来说,钟孝纯似乎不那么重要,可比起能活捉闻东来说,虫子似乎又显得不值得一提了。 钟鸣这人,变得倒是够快的。 “你嘴里的恩师,说的是肖洛明吧。”乔美虹微微昂头,她脖颈上都是伤,说话的时候有些痛,毕竟伤的是喉咙那一块,不必要的时候,她都懒得开口。 可纵然受了伤,乔美虹也忍不住忍痛表达她对肖洛明的鄙视:“呵,就那种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歪瓜裂枣,也配当人师父?” “我知道你。”钟鸣手指头一钩,指着乔美虹,“按理,我该喊你这个小姑娘叫师娘,不过可惜,恩师一门心思在大业上,你俩的婚事,指定成不了。” “我也没想嫁他,他这个人狼子野心,助纣为虐,恬不知耻。”乔美虹一次性连说了三个成语,痛得舌头都在打颤。 “别和他废话了,”白旗持着铁伞直接去开门,“不管来什么人,堵了什么道,也拦不住小爷我要回家的康庄大道。” 门大打开,湖风使劲地往屋子里灌,昨日也没瞧见这么妖邪的大风。 白旗手掌掩着眼皮子,脚还没抬,这山楼了哗啦哗啦传来开门的声儿,身强力壮的茶农们像是傀儡一般慢慢挪步出来,五百多人,整齐划一。 一个个的眼神翻白,没了黑眼珠,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蜡,机械一样地站在山阶上,一动不动,拼成一条人肉长墙。 乔美虹看了一眼,便道:“这些人,应该都是被下了白蛊,控人神智的那种。” 钟鸣不慌不忙:“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阿壮进过雀舌茶山?每个被送进山里的茶农,上船的时候,就会被郑水流和石老七种下白蛊,阿壮身上有,我一看就晓得,他偷偷摸摸地进过茶山搞事情,别说这方圆几十里了,整个长江以北,黄河以南,也就我这儿有这么大批量的白蛊,不然,你真以为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能这么老实地替我干活?” 钟鸣冷眼挪向万青山:“所以你这个叛徒,我没揭穿你和阿壮的勾当,那是因为,我晓得那小子活不长,也晓得,你这个人没什么胆子,讲真,除了当废物和做叛徒,你这辈子还真不适合干别的。” 白旗听了只往地上啐了一口,抬手指着钟鸣的鼻尖:“早就晓得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你那影壁的秘密,我都破解了,你这山庄,就是个大阵法,我晓得你是用来做什么的,你这阵法看着玄乎,其实好破到不行,我进雀舌茶山之前,就在你山庄四角搁了各搁了一块石敢当,虽然是迷你的,可老子白家有本事,能让那石敢当变大变小。” 白旗耸肩笑:“厉害吧,就和定海神针一个道理。”白旗说得极其夸张,说完还双手比十,食指相贴,默念,“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听我令,压山宝。” 原以为这一招能多少吓唬住钟鸣,可钟鸣却瞧着一丝不急。 “呵?破我的阵法?”钟鸣拄着拐慢慢走到白旗的跟前,抬手压着白旗合十的手臂,瞧着这钟鸣老态龙钟,这力道,堪比千斤大石压在白旗的胳膊肘。 “白先生,据我所知,进雀舌茶山前一晚,您还留在了兀泉那儿,是万青山后来将您请下来的,请下来的第一件事儿,您就去了乔小姐的院子窥探,最后,是被人踹了出来,尔后,去闻先生那蹭饭,在自己院子里练拳,半夜睡不着,裹着被子在院子里和一二傻子似的来回踱步,就您这样,还有时间去放石敢当呢。” 闻东终于晓得钟鸣这满满当当的自信来自于哪里,除开钟鸣自己的那院子安插了竹中窥,这三人的院子里,必然也安插了眼线,不过阿毳排查过闻东的院子,可疑的东西的,都给丢了出去。 白旗瞧见自己被识破,原本就微薄的颜面和尊严正被钟鸣踩在地上碾压,只委屈巴巴地看了闻东一眼,喊了一句:“九爷,救命啊。” 姜琰琰化了猫,乔美虹受了伤,白旗虽然是个能打的,可看起来脑子似乎不大好,闻东成了四个人中的顶梁柱。 “你说你要帮你的恩师拿我的第九根骨头?”闻东看着钟鸣,“他给你什么好处?” 钟鸣拐杖杵地:“尊师重道是本分,不需好处,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也不需和九爷您说啊。” “那我说点别的。”闻东手指微微一转,客厅的大门砰地一下关上,张姓管事下意识地去开门栓,却发现微寸难动,那门仿佛成了死门一道,硬得和堵墙似的。 闻东靠着窗口的竹椅子做下,唤了黑猫入自己的怀里,看着钟鸣:“既然钟老爷不让我们走,那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没说清楚,我也没想走。” 闻东指尖儿敲着桌面,哒哒哒地响。 “南洋龙家当家人龙盛况,下辖蛊门、阵门、巫门三大流派,前些年,蛊门没落,阵门没了当家人,只有巫门是龙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后出现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后辈龙灵友,出手狠毒利落,一统蛊门和阵门两大门派,成了龙盛况最得力的助手。” “这位龙灵友,不仅做事大风大雨,而且不拘小节,原本的蛊门和阵门讲究血统,十分排外,不是姓龙的,根本学不了龙家的本事,就连嫁进龙家多年的媳妇,也防得和对家似的,龙灵友接手后,干了件惹人非议的大事,”闻东伸手一点,“她,开始招外门弟子。” “您那位恩师肖洛明,就是龙灵友招的第一个外门弟子,算算年纪,肖洛明出走肖家的时候也才十六岁,那是十年前,那位龙灵友,也才十八.九岁,一个年少青春,一个靓丽活泼,这二人……。” “我不许你诋毁恩师和师祖。”钟鸣锤着拐杖,恨不得把闻东锤进泥巴里,尤其是闻东一改之前的一本正经,这百无聊赖的口气,像是在说痴男怨女的乱.伦情史。 “行,那我说正事。”闻东抬手指着窗户外头草坪坡地,立在草坪里的影壁隐约可见,纵是被树影遮挡,可那石头尖上坠着的铜风铃,还反光微闪。 “我刚才说了,龙灵友统管阵门和蛊门两大门派,我们之前问这影壁是做什么,您都说是为了风水,其实白旗刚才所言不错,整个清平庄子,外圆,内方,这样的阵法,我曾见过,在龙家一份辛秘的情报资料上见过。” 钟鸣瞪眼:“见过便见过,天下阵法,相似的甚多,可其中细枝末节,才是骨干机密。” 闻东点头:“钟老爷说得没错,相当没错,所以一开始白旗说这山庄是阵法给我比划的时候,我没有确定,就是因为,这阵法和我之前见过的,有细微处的差别,不过就在昨天,白旗又帮我看了一道,我理了理,觉得,应该还是对得上的。” 钟鸣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钟老爷您尊肖洛明为您的恩师,可听到您恩师与你说过这样一句谶语,”闻东抬眼看着钟鸣,目光冷凝得像是捕食的秃鹫,静候猎物的一举一动,“奉九头鸟骨,以活人祭祀,开天门,成道法,辟他世,坐镇千万财,享尽长生乐。” 钟鸣听了,浑身顿住,脚跟麻木,手猛地一颤,再抬头,看着闻东,老眼忽而一烫,目色浑浊。 闻东似看清钟鸣的心事:“还是,你只听过最后一句,长生乐,就是肖洛明对你承诺的好处,可是他没有告诉你第一句。” 白旗懂了,仿若大彻大悟,再趴在窗口看那影壁,只觉得背脊一阵一阵的窜出凉意。 “我就瞧着那铃铛阴森森的,”白旗一拍大.腿,“那铜铃在阴阳交界的地界,是被视作可以引魂的,钟老爷,您这阵法,根本不是什么风水,活人祭祀,活人祭祀,您那位恩师在您这清平庄和雀舌茶山都设下这样的阵法,您那满满一庄子人,还有这雀舌茶山的人,将来都是被用来祭祀的活物啊。” 第56章 白旗原本的底子就好,之前和钟老爷说了一通石敢当的事儿, 虽然是瞎扯的, 可清平庄子的布局是个阵法的事儿,的确也是白旗看出来的, 经过闻东一指点,白旗立刻懂了。 其实这阵法不难, 是以影壁为中心。 布局外圆内方, 是仿了天圆地方,以天当盖,地当牢, 用以锁魂。 影壁上两檐各垂一铜铃, 铜铃六角飞檐,每个角坠了一个铜铃铛,用以给阴魂引路。 至于影壁的前八卦, 后九头鸟, 就更不用解释了,谶语说, 奉九头鸟骨,以活人祭祀,不刻了闻东的真身在上头, 这份血淋淋的虔诚, 怎么能和闻东的头骨钩挂上关系? 白旗按照这份道理,就在水边的影壁旁和钟鸣慢条斯理地解释了,中心思想不过一句——“钟老爷, 我觉得,你可能,哦不,是一定被那位恩师给算计了,还有一事儿。” 白旗象征性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万青山,郑水流,带木带水,钟老爷的姓氏里带金,”白旗抬掌指着张陈两位管事,“这两位的名字里,应该带土带火,你们一圈五个人,凑够了一个五行,这名字,也是钟老爷您那位恩师让改的吧。” “这影壁,朝南为阳,朝北为阴,阳面刻八卦,阴面刻九婴,再辅以你们五人五行,这影壁就像是一个活物似的,以你们五人为饵,勾取这庄子里和茶山里茶农的生气,你们人多,察觉不到,只等着这影壁吃饱了,清平庄和茶山两处影壁同时运转,到时候,从庄子到茶山寸草不生,人骨不留。” 白旗懂得多,说得更多:“我猜,钟老爷您那位恩师是不是还教过你,逢年过节,还得给这影壁跟前祭一只活鸡,哎哟,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南洋龙家蛊门里,都爱用鸡,白蛊的蛊壤得用鸡血喂,玄蛊的虫母得时不时补一只鸡,就连这破石头,都爱吃鸡。” 白旗瞪眼,看着钟鸣:“钟老爷晓得为什么吗?”白旗自问自答:“压制这影壁的天性呗,我估摸着,南洋龙家找骨头,还没找全,所以这影壁还不能启,先时不时用一只鸡喂着,钓着这影壁的胃口,等他们找全了骨头,活鸡一停,嘿嘿,钟老爷,您这两处山头的人,就充当了活鸡的角色,全都给喂了这影壁了。” 白旗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直接对着影壁指点江山,山阶上的茶农都被钟鸣使唤回了屋子,屋子里的几人都下了山阶站在影壁前。 听白旗说了一大通,钟鸣没说话。 他拄着拐,静默,眼神里横贯而出许多复杂的情绪,只一个眼神,张陈两位管事便将捆绑成粽子的万青山和石小满推搡到了影壁前。 钟鸣对着白旗,声音很低:“你不是说,这阵法是要人性命,祭祀用的吗?你还说,你们白家见过类似的,也会启,还能控制范围,死一个,死两个,都在你掌握之中,那你,启了这阵法,喏,”钟鸣用拐杖戳了一下万青山的后脖颈,“就拿他们俩做试验。” 万青山腰上有伤,从山阶上下来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鼻梁横贯一撮淤青,眼眶子底下红肿发胀。 石小满身子一个劲地颤,牙齿哐哐哐在打架,闭着眼嚷:“老爷,不怪我,我是被他们逼着才领路的。” 闻东和乔美虹站在旁边,没说话。 闻东看着乔美虹怀中的黑猫安静乖巧,乔美虹还一直用手摸着黑猫的头,真像是抱着自家的孩子。 闻东心头莫名地堵得慌,这猫,怎么就只亲乔美虹,不亲近自己呢? 白旗朝着闻东使眼色,像是在请示,到底是试还是不试,钟鸣催促了一声:“怎么了白先生?不敢?还是不会?” 第45节 白旗撂下自己手里头那柄铁伞,抱怨:“真是奇了怪了,老子要走,你也拦不住,说了这阵法的真相是为了你好,你还得让老子给你表演现场杀人,我是造了什么孽,老子不试!老子要回家!” 白旗转身,张姓管事抬手就拦,钟鸣倒是不慌乱,示意张白垚放下胳膊。 “白先生要走,让他走就是,这么剑拔弩张的,将来三位迟迟没有从我钟家出去,百晓堂问起,白家问起,乔家问起,这三家,我如何交代?”钟鸣语气倒是轻快,白旗却没有挪步子。 他看清这老狐狸了,老奸巨猾,扮猪吃老虎都不足以形容钟鸣的虚伪和狡诈。 果不其然,钟鸣只将拐杖朝着青石板上一拄,原本已经安安静静回去了的茶农立刻开了门出来,潮水一般,四肢僵硬地从台阶上挪步下来。 乔美虹听到姜琰琰在神识里对她说了一句:“那拐杖,盯着。” 乔美虹正要张口,黑猫的猫爪子扒拉了一下乔美虹的衣襟,神识里,姜琰琰又说:“通神识的意思就是,你不说话,光是靠脑子里想一段话,我都能听到,你不必开口。” 得,合着乔美虹之前在顶层小楼里对着猫说话,都是多此一举了。 神识里。 乔美虹:“盯着拐杖做什么?”继而又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钟鸣是用拐杖控制茶农体内的白蛊。” 云南那块也有苗族,有苗族聚集的地方,总是会带着一些关于蛊的神秘色彩,乔美虹虽然和当地的苗族打的交道不多,但是也约莫晓得。 苗族人称蛊为草鬼,那些饲养蛊虫的女人,被叫做草鬼婆。 如果哪家小孩嘴角突然起了血泡,或者家里有长期咳嗽不好的病人,家人就会爬上房梁喊寨。 所谓喊寨,类似于上海女人踩着高跟鞋叉腰骂人,雷同于长沙婆娘口舌当剑对骂“嬲你老娘”。 中心思想,是骂草鬼婆不识好歹,主要目的,是吓唬草鬼婆把蛊收回去。 草鬼婆收蛊,一般,得有个信物。 像是月老的红线,这一头,牵着草鬼婆,另一头,牵着蛊。 和遛狗似的,要人家回来,拉一拉,拽一拽,蛊就回来了。 同样的道理,草鬼婆要控制蛊虫入谁的身,也是靠着红线。 南洋龙家蛊门的道法比苗疆的又高出一大截。 乔美虹跟着肖洛明这么久,自然也晓得,龙家蛊门的虫子一个个都聪明得很,能听了主人的号令行动,号令的传达,其实和苗疆的比较类似。 譬如钟鸣手上这根拐杖,之前也没瞧着钟鸣走路有多不方便,今日自打从顶层山楼瞧见了钟鸣,这拐杖就没离过身。 乔美虹默默把手中黑猫交到闻东怀里,乔美虹两手托着黑猫的咯吱窝,硬是把起先还威武英勇的姜琰琰给挤出了一个大饼脸。 黑猫愣着眼睛被硬塞到闻东怀里,才是一个转头,乔美虹一个鲤鱼打挺,已经夺过了钟鸣手里的拐杖。 张陈两位管事立刻上手去躲,白旗也是个反应快的,铁伞半开,护在乔美虹跟前,又朝闻东喊:“九爷,快过来。” 闻东抱着黑猫慢慢踱步过去。 钟鸣昂头:“怎么?这茶山依山傍水,山路你们走不了,水路你们打算游出去?”继而又摊手,“其实何必弄成这副局面,三位始终都是钟家的客人,你们与我心里也都清楚,我取不了你们的性命,只是这蛊的事儿,你们欠我一个交代,废了我的虫母想走,似乎不太厚道。” 白旗嚷嚷了一句:“我们废了你的虫母,那叫啥,对!替天行道!你那虫子还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老子还没和你算账。”说完又朝着闻东,“九爷,您不能杀生,倒是想想办法,救咱们出去啊,总不能干耗着。” 闻东没说话,倒是黑猫朝着水面里叫了一声,声音很轻。 瞬间,池水里翻滚出巨浪。 阿年浅浅只露了个头,乔美虹便惊呼了一声:“你家阿年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白旗:“谁家的?” 水族修炼起来,本就比禽类和兽类吃力,鲶鱼精修行多年,除了湘江里产了众多的子孙后代,自己本身,最多也就幻化成一个人形大小,昨日被数千玄蛊撕扯缠绕,乔美虹本以为阿年该是奄奄一息,窝在山水洞穴里养伤。 姜琰琰在神识里对乔美虹说:“昨日一趟,算是阿年的百年大劫,渡过了,自然修为大升。” 这还真是,浴火重生啊! 阿年不仅自己来了,还用鱼须勾来了一艘小船,这小船原本就是停靠在绞盘那块儿的,应当是钟鸣来的时候绑上的,白旗也不管这阿年到底是谁家的,能走就行,他着实不想再待下去了。 白旗拽了拽闻东的袖子:“九爷,英雄不吃眼前亏,您不能杀生,我和乔小姐两个人四拳难敌五百人啊,走为上策,至于小嫂子,等改日……改日我们再来替小嫂子收拾超度吧。” 乔美虹只把钟鸣的拐杖护在身后,钟鸣看着便笑:“乔小姐拿了,会用吗?” 乔美虹一边退到船上,一边死死地盯着钟鸣:“会不会用,反正也不会给你。” 张陈两位管事有些急了,张白垚拱手道:“老爷,真要放他们走?” 钟鸣眼睛微微眯起,直盯着已经在船上的三人,余光扫荡吊着铃铛的影壁飞檐,心里头百感交集,他鲜少慌乱,纵是遇上丧妻失子这等人间惨事,也能颇为冷静地坐在书房里细细分析。 钟鸣下唇微张,又是一颤:“不急,恩师也从未说过,要取这位九爷的性命,只是我一门心思想要戴罪立功,”钟鸣看向那影壁外侧的八卦图,“只是,这影壁的事,我倒真是要好好问问恩师。” “老爷,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恩师只想找骨头,我只求长生,他有提半个字说要谁的性命吗?”钟鸣语气平淡,“既然他没提,我们装傻就是。” 钟鸣突然抬手,往前走了几步,直到水面,拱手作揖,朝着闻东:“九爷,你杀了我钟家虫母,但也替孝纯收尸,这一来一去,勉强算是扯平了,咱们山水有相逢,来日再见。” 闻东抱着黑猫坐在船头,听了钟鸣这话,只装作没听到,毕竟,扯平不扯平,不是钟鸣说了算的。 闻东摸着怀里的黑猫:“你爷爷说你变成了猫之后,喜欢吃什么来着?哦,小鱼拌饭。” 黑猫听了,走下船板,卧在船头看这黑黢黢的水面,也不知道闻东用的什么术法,这玄蛊的尸体完整没有伤口,却都一个个咽了气,横七竖八荡在水面上,她有些担心爷爷了,爷爷孤身一人前往南洋,若是碰上这种难缠的玄蛊,不知如何应对。 出入雀舌茶山的水路,鲶鱼精已经提前打探过,深处的峡缝倒是有不少暗流连通内外。 可船走不了,能走的,还真只有溶洞这一条。 乔美虹眼看着要进溶洞,又看到钟鸣依旧看着这边,突然将手里的拐杖抬起,舞了一下,往前头的水域里一抛,拐杖镶金刻银,入水就沉,瞬间没了踪影。 第57章 白旗听着噗通一声,转头一看, 瞧着乔美虹两手空空, 登时就说:“这好东西乔小姐怎么还给扔了呢?这万一又被钟家人捡了去……。” “这可不是好东西。”乔美虹答,“能牵引白蛊做事, 这拐杖和那蛊虫必然是有感应和联系的,我若是一直拿着它, 我去了哪里, 钟家人都知道,我傻啊。” 从长沙去夷陵的时候,鲶鱼精还是拖着船, 如今鲶鱼精本事大了起来, 鱼身驮着船往前,还能驮得稳稳当当的。 船上三人一猫,不是天生鬼眼, 就是天生神力, 连带着黑猫和乔美虹都沾了闻东的光,开了天眼, 在黑黢黢的溶洞里,都能看清楚东西。 越往深处走,那玄蛊的尸体越是密集, 船头推开水面, 玄蛊的尸体像海浪一样簇拥翻滚朝两边散去,看着骇人。 姜琰琰和乔美虹记得,那石老七丢死鸡的石台正下方, 就是虫母蜗居的深坑。 白旗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闻东身边靠了靠,背靠大树好乘凉,害怕的时候,挨着最厉害的人,总是没错的。 没料到,闻东突然说:“虫母不见了。” 白旗背后瞬间一凉,回头对着闻东:“九爷您可别吓唬我,这虫母不是你亲手杀的吗?”说完又觉得不大对,“我糊涂了,九爷您是不能杀生啊,那这水面上的玄蛊尸体,是谁杀的?” 闻东没直接答话,只问:“你记得,当时玄蛊出洞,石老七和郑水流是扛着什么东西上船洒水里的吗?” “高粱酒啊。”白旗耸了耸鼻子,“我闻着味就知道,估计是吧这虫子给灌醉。” 闻东点头:“对。” 白旗懂了,抚掌道:“合着九爷您只是把这些虫子给灌醉了?那待会这虫子醒了,那茶户山楼不照样遭殃了?” 耳边忽而传来吱吱声,白旗抬头,瞧见那周围放着岩棺的峭壁上窜出几只灰色大鼠,自那石台上蹦下一只白色身影。 哟,是只皮毛特漂亮的鼬鼠。 白旗在东北,冬天讲究的就是得有一件漂亮又暖和的貂皮大衣,这只貂好啊,扒了皮,能做件特漂亮的围脖,白旗眼睛都亮了。 鼬鼠落地,本抬头看着闻东,忽而发现一旁的黑猫,本能地皮毛一炸,退后半步,才是眼巴巴地看着闻东,这眼睛,黑溜溜,圆滚滚,像是能说话。 闻东指着鼬鼠:“溶洞出口被我下了封印,待会我们出去之后,鼠类族群会清绞水面上的玄蛊,本是留了最大的给阿毳的,没料到,虫母竟然被人带走了。” 白旗问:“怎么知道是被人带走了?不是自己醒来逃走了?呀,难不成,是钟老爷那位恩师来了?不是说,傍晚才到吗?” 闻东没说话,只放手让鼬鼠窜上头顶的石台,示意他在此处候着,倒是乔美虹,应了句:“肖洛明手法在钟鸣之上,传说他的师父龙灵友能控蛊于千里之外,如果肖洛明已经快到钟家,唤个成精的虫母也不成问题,玄蛊易生,虫母难寻,几十年才能练成一只,肖洛明肯定不会轻易丢虫母在溶洞的。” “可不是说,九爷已经设了封印了吗?”白旗不解。 乔美虹指着船边的浪花:“没听阿年说吗?这底下水流交错纵横,指不定哪股浪花就连着太平洋呢,虫子可比鱼还会找地方钻,出去,也不是难事。” 白旗唏嘘:“还没见过虫母呢,大不大?是不是和蚁后一样,肚子又白又大,专门产卵。”说完又感慨,“我瞧那玄蛊一只就有手指头那么长一条,这虫母得更大吧?这么大?”白旗手展开,“还是这么大?”白旗两只胳膊抻直了,还在往外舒展用力。 乔美虹懒得理他,就不该和这人多说话,之前风波不断,她都没心神好好看看自己这伤口,现下,正拆了一袖子。 原本以为只有脖颈和腰间上有伤,这一拆右手的袖子,那里头,紫黑色淤痕横贯交叉,零碎带着七八个伤口,这是当时她在水里伸手去摸腰间弯刀被玄蛊咬的。 鲶鱼精速度不快不慢,稳稳地驮船出了溶洞口,几乎是同时,闻东回头,那石台上的鼬鼠一声令下,从岩壁上窜出数不清的灰头老鼠,按理,老鼠怕水,不会游泳,可这一个个的,哪管水不水的。 溶洞里水花声间歇不断,都是灰头老鼠跃下水池玄蛊的声音。 白旗听着这声音忍不住龇牙捂着耳朵,可怕,太可怕了。 头上突然传来鸟雀的声音,乔美虹指着头顶:“快看。” 瞬间,一队灰头灰雀扑棱而过,黑嘴灰头红肚子,瞧着还挺好看,个头不大,鸟数众多,从下往上看,还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 白旗见了就问:“这又是什么?” 闻东答:“昨天让阿毳去请了附近的雀家仙,专门过来吃白蛊的。” “白蛊也能吃?”白旗昂着头,露出自己突出的喉结,往喉结下方指:“那白蛊,不是藏在这人脖子里的吗?” 闻东只回:“所以,请的是雀家仙。” 白旗明白了,人家都能称得上是仙了,自然是有法子的高人,忍不住对着闻东赞叹:“九爷做事,果然是瞻前顾后,手法圆滑啊。” 闻东有些嫌弃:“你这俩个词,都用得不太对,你重新夸。” 话语才落,阿年倒是说了一句:“诸位小心,要下瀑布了。” 来的时候,记得郑水流曾指着溶洞入口对面的一处断崖说过,那是一处小瀑布,下头再淌一段,就是兀泉了。 出了兀泉,往山峡平阔浩荡的水域走,出去,就是川江了。 瞧着大江东去,一望尽是江水碧绿,这人的心也跟着阔壮起来,眼瞧着过了晌午,日头渐渐往西去,鲶鱼精很体贴,慢悠悠地贴着群山落下的影子里徐徐往前,不晒人,速度也刚刚好。 白旗来了兴致,靠在船板上敲着二郎腿,抬头看到崖壁上有黑影窜来窜去,那是山魈,他们之前在兀泉一线天的时候,碰到过。 想到那日在一线天,山魈举着石头学着人的模样,把白旗砸的一通落魄,白旗便是朝着山间那黑影子喊:“你们不是喜欢丢石头嘛,小爷无聊,来啊,现在小爷有铁伞了,你们尽管砸。” 乔美虹登时道:“你没毛病吧,少说话,平平安安地出去才是真的。” 被漂亮姑娘说了不是,白旗还是老实了些,看到乔美虹在撸袖子上药,白旗忍不住问:“乔小姐和闻夫人,在崖山上,到底怎么了?”说完余光扫着闻东,“我也不敢问先生,闻夫人,是不是没了?” 黑猫听了,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躺在船尾,她算了下日子,她每月月底化猫,三日化人,闻东说得对,这都下旬了,赶着这个时候便成人了,没几天又得当猫。 第46节 其实当猫也挺不错的,不用出力,还能被人抱着,闻东这一趟功德大上了天,她能分足足四成,够她死乞白赖混吃等死大半年了。 乔美虹也不知道怎么答,只换了个话题,反问白旗:“你记不记得,在山楼的时候,陆丛良说过一个细节,一句话带过的。” 白旗摇头:“那我肯定不记得。” “他说,他当时用石头砸钟孝纯的尸体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回头一看,像是看到了一个京剧脸谱,红脸白毛,一闪就不见了。” 白旗听着,再抬眼去看两边崖顶上的山魈,红脸白毛? 乔美虹接着说:“《山海经》里记山魈,是这么说的,‘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山魈喜欢学人,我估摸着,当时那群山魈学人丢石头砸咱们,就是那日看着陆丛良用石头一下一下把钟孝纯……给砸成了肉泥。” 白旗听了背脊发凉,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怪吓人的。” 解决了这麻烦鬼,乔美虹转头问闻东:“闻先生接下来去哪儿?” 闻东指节敲着船舷,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船尾晒肚皮的黑猫,只说:“回长沙。” 黑猫噌地一下坐起来,尾巴裹着爪子,偏头看着闻东,像是在问——回去做什么? 闻东只说:“我有个故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几天后就会到长沙,有事找我。” 姜多寿回来了?姜琰琰自己都不知道。 乔美虹点头,主动说:“我会留在歇马镇,肖洛明要来钟家了,我得继续盯着他。” 白旗举手,对着闻东:“这一趟和先生一起干活,学到颇多东西,要不,带着我一起,回长沙?” 闻东看了一眼乔美虹,又看了一眼白旗:“劝你跟着乔小姐。” “我可不需要。”乔美虹反应很大。 闻东只看白旗:“乔小姐负了伤,还得继续盯着人,一个人,招架不过来,你跟着她,俩人也有个照应。” 对啊!白旗这个榆木脑袋怎么没想到!虽然不能英雄救美,可雪中送炭也是一段感情的开端。 乔美虹不高兴了:“我一个人,挺好,真不需要。” 白旗已然定下:“行,那我也去歇马镇。”白旗说完,突然又叹气,切换成安慰的口吻对着闻东:“嫂子没了的事儿,先生也不必太伤心,虽然先生没表现出来,可我明白,人到最悲痛的时候,是麻木的,没有感情的。” 闻东微微皱眉,也没回话,白旗声音低沉起来,只对着闻东一个人说:“不过先生要这么想,这也是件好事儿,之前万灵洞的九尾狐狸不是给先生卜过一卦么。” “说先生上一个一百年,功德明明修满了却不能飞升,就是是因为先生命里欠了一道情劫,这次,刚好渡了,嫂子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诶,先生,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不伤心啊,你得伤心啊,不伤心怎么渡。” 闻东嘴角抽搐了一下,声音阴冷冷的:“你给我,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完】 第三卷 闺秀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剧透】 1、这一卷,感情戏会比较多 2、闺秀不是单指一人 自从夷陵港口和乔白两人分开,姜琰琰原本以为闻东会让阿年驮着船一路往南回长沙, 没想到, 船停靠在岳阳洞庭湖港后,闻东下了船, 又示意阿年调转方向独自回去接阿毳,自己就抬脚慢慢上台阶上走。 黑猫无奈, 她划不了船, 凫不了水,只能跃上台阶默默跟着闻东。 闻东腿长步子大,走起路来生风, 黑猫娇.小, 快步都跟不上。 闻东见了,慢慢放缓了步子,像是来观光旅游的游客, 在汴河街上寸步慢行。 一人一猫, 走在巷子里,打了个转, 黑猫还没反应过来,一户人家的木门就开了。 迎面出来一个高个子女人,黑色褂子黑布鞋, 一身通黑, 就差在发髻上别朵白花守丧了,这女人脸型生得十分奇怪,颧骨奇高, 两颊凹陷,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像个倒三角的锥子。 高个子女人似乎认识闻东,见了面,立刻点头示意:“先生来了,夫人呢?” 女人低头看着黑猫,两人目光交错之际,姜琰琰突然认出了这是谁。 “呀,夫人怎么成这样了。” 闻东抬脚跨进石门槛,只说:“我身后没尾巴,你直说就是。” 黑猫跃进院子里,“喵”了一声,这女人脑袋里已经自动翻译成——苍了个天的,阿蚁你渡劫成功了怎么都不来告诉我。 这女人笑眯眯,取了头上的簪子往自己太阳穴刺去,俩人这便是通了神识。 神识里,姜琰琰化作人身,通灵蚁已不再是之前巨蚁模样,依旧是一水的黑褂子黑裤子,端端正正地站在姜琰琰面前,依旧在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姜琰琰问。 “也没多久,”阿蚁屏息,慢慢说,“只是渡劫之后,抓紧时间派族类子孙在南洋那探了一轮消息。” “我正要说这个。”姜琰琰眉色带着紧张和不安,“我听半神说,我爷爷没几日就要回来了,这是真是假,去南洋路上就得耗费几日,算起来,我爷爷在南洋还没待上两天,又打转回来,这别是出了事儿。” “是出了事。”阿蚁虽然是被闻东安排在岳阳洞庭胡边上等着的,可始终是姜琰琰的人,“九爷不让我多说,但放心,有九爷在,起死回生这都不是事儿。” 姜琰琰听出来了,姜多寿这是真出事儿了,阿蚁连“起死回生”这样的词儿都用上了。 “我爷爷死了?”姜琰琰说完又自我否定,“不对,我爷爷早就不是活人了。” 阿蚁劝她:“先别问了,总之,姜半仙没几日就会到这儿了,到时候,自然就晓得了。” 闻东在屋子里喊:“三菜一汤,还有小鱼拌饭,你进不进来。” 这一声,是对着黑猫说的。 闻东这一招偷梁换柱玩得很溜,当着白旗的面说自己要回长沙,结果约定和姜多寿接头的地方是在岳阳洞庭湖边上,也不知道防的是白旗这狗皮膏药,还是其他甩不干净的尾巴。 总之这几天,姜琰琰在这院子里过得还是比较舒坦的。 每天早晨,阿蚁就负责把煨好的粥水端进屋子。 中午和晚上阿蚁都会做清蒸鱼,偶尔闻东文学兴致来了,就学着文人墨客诗记散文里,让阿蚁学着做鱼。 按照苏轼的《煮鱼法》,以鲜鲫鱼冷水下锅入盐,加葱白荇菜,不翻滚不搅动,等鱼肉渐白,半熟之际,加生姜萝卜汁,喜欢鲜香甜美味道的,还可以搁点米酒或者醪糟。 快熟的时候,入橘皮片线,捞出,汤鲜肉美。 黑猫每日就被这样供养着,某日中午,闻东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看到黑猫躺在台阶出露着肚皮侧躺,突然觉得,这猫的肚子,好像肥美了一大圈。 不过这猫腿上的伤,也跟着好了许多。 姜琰琰虽然一边好吃好喝,可也一边数着日子等姜多寿回来。 每天晚上,黑猫总得趴房梁上待着,看着月亮吹着风,临望着浩瀚无际的夜里洞庭,心里头酸酸的,不知道姜多寿怎么样了,这两天也想法子又问了阿蚁几次,阿蚁也只是点到为止。 这一.夜,头顶的月儿特别弯,悬在天上,黑猫抬头看了一眼,再低头,忽然觉的不大对,背脊里窜出一股凉意,直往心窝窝里戳。 她要提前化人了。 提前化猫,提前化人,这节奏虽然没错,可黑猫毫无准备。 她跃下房梁,此时夜深,阿蚁已经睡了,只有闻东的屋子还亮着灯。 黑猫别过头,朝着灯光的反方向走去,那是她自己的屋子,衣裳被褥,都在里头。 又一阵刺骨的寒凉,黑猫有些受不住了,若是换了之前,冷些就冷些罢了,可她身上承了闻东一半的灵力,两股力量乱窜,竟让她抬不动脚步。 姜琰琰觉得,好几个瞬间,自己快要痛死了。 黑猫扭头,朝着那光亮处走了几步,突然竭尽全力地“喵”了一声,下一瞬,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姜琰琰额头后背一层汗,黏糊糊的,身上还压着厚厚的棉被,七月的天,她躺在床上盖棉被? 热死人了。 姜琰琰顺势想要掀开,扭头一看,床边小圆桌旁坐着闻东。 撩了一半的被子招风,冷风直往姜姜琰琰裸露的脚踝上吹。 姜琰琰哗地一下把被子捂紧了,忍不住嚷:“见鬼了!” 闻东手边正端着茶,他自己那一套茶具落在了钟家附近的山坳坳里,那是他特意嘱咐阿毳的,干活可以,去请雀家仙可以,务必把他的茶具藏好,别被钟家人一气之下砸了扔了,办完了事儿,给他带到岳阳来。 没有趁手的茶具,闻东喝茶都不香了,听到一句“见鬼”,回过头来,看着姜琰琰:“你说你见什么了?” 姜琰琰化猫时衣裳掉一地,乔美虹这姑娘真是不错,还特意把衣裳给她带了过来,只是匆忙之际,留在了山楼里,姜琰琰在院子里逍遥这几日,特意托了阿蚁去买了一身新的,就是为了免除化人时没衣裳穿的尴尬,这下好了,衣裳白买了。 “半神怎么不告诉我,我没穿衣裳?”这句责备的话,姜琰琰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闻东端起架子教育她,“我告诉你,你没穿衣服?你是想衬托自己放荡不羁,还是想污蔑我为人风.流?” 姜琰琰抬手,只敢从被褥里露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床尾架子上的一套长裤和褂子:“那麻烦半神,帮我取一下。” 闻东没理她,只说:“和你商量个事儿。” “等我换了衣裳再商量。” “商量完了我就出去,你想怎么换就怎么换。” 罢了,这半神情商低,脾气大,姜琰琰就当哄儿子了。 瞧着姜琰琰乖乖点了头,闻东压抑住内心的忐忑和不安,转向姜琰琰坐好。 “船上,白旗说的话,你听见了?” 姜琰琰点头。 闻东继续说:“白旗说得对,其实近几百年,我每次的功德的都是只多不少,可是依旧无法飞升,你干娘,长白山万灵洞的那位,替我测过一次天机。” “缺情劫?”姜琰琰记得这茬。 闻东点头:“普通的,还不行,你干娘说,得是痛彻心扉的那种,我鲜少动情,不太明白。” 半神就是半神,姜琰琰心中感慨,天下之大,都没什么能让这位顽石动情了,这神的心得多冷,多硬。 “不过有次阿毳不小心把我一整箱的杯盏全部摔裂的时候,我大抵晓得了一点。”闻东道,“约莫就是,心口发胀发痛,想杀人。” 姜琰琰点头:“半神体会得是。” “可情劫,不能靠砸杯子渡。”闻东嘴唇抿了抿,“所以你得帮我。” 第47节 姜琰琰皱眉:“我怎么帮?” 闻东正色:“你先想办法让我爱上你,然后你再甩了我。” “半……半神你……没毛病吧。”姜琰琰小手抓紧被子,恨不得把被子抓出一个洞,这得多狗血的戏本子才能写出这样的情节。 姜琰琰吞吞吐吐继续说:“如果要论吸引男人,其实我干娘比较擅长,我干娘是九尾狐,人美声娇身段软,半神找我干娘试试?反正你俩也熟。” 有的小傻子,一慌张起来,连自己的干娘都出卖。 闻东摇头,很是笃定:“从平淡到爱太难了。”继而又说,“但是从喜欢到爱,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姜琰琰没听懂,愣愣摇头:“不明白。” 闻东盯着她:“我是说,我挺喜欢……。” 哗啦一下,房门被推开,阿蚁站在门口,她是想来告诉两位,阿年带着阿毳回来了,中午要不要加餐,好巧不巧,刚好听到“喜欢”两个字。 阿蚁顿了顿,豁然一下关上门,门口阿毳还得等着给自家先生问好请安,阿蚁只推着他往小厨房走:“别进去了,九爷在表白,咱们去做饭。” 闻东心里头止不住地叹气。 姜琰琰回眸看着闻东,小声说:“半神你还没说完。” 闻东起身,面上几许愁容:“没事了,你穿衣裳,我说的事,你好好考虑,不要让我等太久。” 第59章 这两天,姜琰琰总是猫着时辰出来, 跟做贼似的, 掐算着闻东已经洗漱完毕才敢去水房洗脸,估摸着闻东已经回了屋子才敢去院子里透气。 总之, 俩人不碰到就是最好的。 倒是苦了阿蚁和阿毳,原本只要做一趟饭菜, 送一趟盘子, 刷一趟碗,现在都变成了两套。 阿毳很疑惑,当时阿蚁不是还说, 先生在向姜姑娘表白么, 怎么表完白之后,两人整得和形同陌路一样,明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院子, 愣是整成了异地恋。 阿蚁修炼这么多年, 也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只能推测:“可能, 我家姑娘没答应吧。” 阿毳听了就着急:“我家先生这么好,换谁谁都会答应。” “那可能是名分问题。” “我家先生又没其他姑娘,姜姑娘就是唯一。” 阿蚁辩解:“我的意思是, 九爷活了这么些年, 夏商西周,唐宋元明,各朝美人, 各地佳丽,九爷就算五十年痴守一个,那也得十几个前辈排我家姑娘跟前了吧,这么多前辈,压力太大,我家姑娘吃不消。” 阿毳为闻东正名:“这都是江湖谣传,说了多少次了,我家先生,是千年的单身汉!” 阿蚁笑了:“你认识你家先生才多少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你怎么知道你家先生之前有没有情艳.史,我和我家姑娘就不一样了,我俩认识了五十年,除开一个没作数的婚约,我家姑娘清清白白,这才叫百年的老黄花。” 阿蚁和阿毳在争夺自家主子谁单身得比较纯粹的当天晚上,前方探消息的角鹰回来了,说姜多寿估摸着明天中午就能到,阿年已经去水路接人去了,看到姜多寿,就会立刻带过来。 晓得自家爷爷要回来了,第二天,姜琰琰就起了个大早,趁着水房没人,亲自去厨房烧了热水洗头发,回屋子的时候,天都还没亮全,阿蚁外出买菜回来,正瞧见姜琰琰推门进屋子,打了声招呼说:“姑娘这么早,也要出门去?” “不不不,”姜琰琰摇头,察觉阿蚁措辞措得很有意思,反问,“谁出门了?” “九爷啊。” “去哪儿了?” “昨个夜里,有人敲门,估计姑娘睡得太沉,没听到,先生晚上是不睡的,是先生开的门,我只听说,是一位从长沙县赶来的小官,哦,对了,”阿蚁歪头想了想,“好像是姓曹。” 曹献廷? “去哪儿了?” 阿蚁摇头:“不知道,俩人昨晚就出去了,我也是早晨进厨房的时候,才看到了先生留给我的条子,说是让我早晨不必备他的饭菜,只准备姑娘喜欢吃的就行。”阿蚁边说边进了厨房,突然窜出一个脑袋,看到姜琰琰还靠在门板上思索呢,头发湿漉漉的,小手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去擦头发,半天也没擦干。 “那个,姑娘,你是不是用了我盛在锅里水,直接烧了洗头发的?” “对啊,怎么了?” 阿蚁脸色有些尴尬:“那是我昨晚特意留的最后一道洗锅水,泡一泡锅,去下菜味儿,准备今天给你做鱼汤呢。” 姜琰琰擦头发的手顿住,难怪那水闻着一股菜叶子的味道,昨天,阿蚁好像做了一大锅的青菜豆腐汤。 当时姜琰琰着急洗头,只想着千万别碰上每天都起得早早的闻东就好,哪管这么多,心里头还止不住地安慰自己,也许这洞庭湖的水就是这个特色。 阿蚁笑哭了:“平时是烧水都是用煤炉上的尖嘴壶,姑娘要是不怕麻烦,我就再烧一壶,给姑娘洗头。” 洗完第二次头,姜琰琰躬着的老腰都快断了, 起身的时候,头有些发晕,脚也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沉甸甸。 闻东这人,别瞧着是半神了,算计得很,姜琰琰化人那天闻东进屋子,主要目的应该是取回自己的灵力,人家不是说了吗?就等着姜琰琰化人呢。 姜琰琰现下觉得难受,也是自己作的妖,在院子里当猫这几天,仗着自己身上灵力充盈,上梁爬房,无所不能,欢脱了几天之后,现在被取走了灵力就四肢虚脱。 从水房一出来,天已经大亮,早晨带了些风,很舒坦。 姜琰琰就瘫在了院子里的竹摇椅上,抻直了双.腿,特意把披散的头发撂在靠背后面,头发还湿着,滴答滴答落着水。 知道闻东不在,姜琰琰更是瘫得大张旗鼓,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展开了。 阿毳正在小厨房里帮阿蚁洗菜,新鲜脆嫩的小白菜,闻东的最爱,虽然先生早晨不在,可中午也是要吃的,都洗好备下了,中午阿蚁也能轻松些。 余光瞥见姜琰琰坐在闻东的专属摇椅上,阿毳忍不住说:“那是先生的竹摇椅,咱要不要提醒姜姑娘一声。” “提醒做什么?”阿蚁将手边的鲤鱼切成花刀,待会下锅先炸一轮,煮出来的汤汁,更奶白鲜香。 阿蚁热油下鱼,高温之下,鱼肉焦黄,鱼皮卷曲,混着阿蚁理所当然的口气:“先生又不在家里,让我家姑娘坐一坐怎么了?” 阿毳正想着怎么开口,眼瞧着闻东就端着紫砂壶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到自己常坐的地儿被姜琰琰占了,脚步一顿,微微皱眉。 阿毳对着阿蚁努嘴示意,阿蚁连油锅了的鱼都忘了翻边。 闻东啥时候回来的? 阿毳阿蚁对视一眼,就瞧着闻东突然转身回了屋子,不多时,手里多了张长板凳,默默搁在姜琰琰跟前。 阿毳摇头,低声对着阿蚁:“瞧瞧,我就说先生会赶人的。” 才说完,就瞧着闻东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手边紫砂壶一搁,书卷一捏,认认真真看起书来。 阿毳目瞪口呆。 姜琰琰听到动静,抬起眼皮,看到闻东一双大长腿杵在自己跟前,立刻坐直:“那啥,我就是腿麻,缓一缓,我立刻起来。” 闻东摇头是,示意她坐着,还问:“你哪只腿麻?左腿右腿?小腿大.腿?怎么麻?刺痛的麻还是发酸的麻?” 这热情来得有些突然,姜琰琰不适应。 姜琰琰绷直了脚尖抬腿,恨不得在闻东面前表演劈叉,只为了证明——“不麻了,真不麻了,挺好的。” “我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姜琰琰没说话,这事儿吧,她要是说好,感觉像是下定决心要去勾.引闻东,可如果说不好,闻东无法飞升,她也没有肉身可用。 姜琰琰咬咬牙,只说:“我尽力,不过……。” 闻东没打断她,只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我得等我爷爷回来,看看我爷爷什么情况,举个例子,我只是举个例子,我爷爷要是横着回来的,那我就得守孝三年,期间,按理,是不能婚配恋爱的。” 闻东明白了,他端起书页,翻了一页:“你不过就是担心你爷爷,生怕我吩咐的事儿太棘手,要了你爷爷的命,你这是在警醒我,还是威胁我?” 姜琰琰也不狡辩,只说:“做买卖,总得有来有往,原本是说的是我跟着半神修功德就行,现在临时加了事儿,我不得抬抬价?” 闻东把书死死地叠了一下,往手边一搁,对着姜琰琰:“你把这当买卖?” “难不成,我还当真?”姜琰琰耸肩,“你我都是长命的人,应该晓得,情谊虚幻,金子是真,”姜琰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知道男人发誓的时候,为什么都喜欢说,我的心,比金子都真么?” 瞧着闻东也没准备答,姜琰琰自言自语:“因为他们都晓得,自己这一颗心,比不上金子的金,只能强行拔高自己的真情,骗了对方,感动自己。” 闻东皱眉:“你这一套都是谁教的?你爷爷?还是你干娘?” 姜琰琰笑:“我天生悟性高,自己悟的。” 闻东指点江山一般:“你这悟得有问题。”闻东叹气,他也晓得姜琰琰这两天一直躲着自己,就是担心姜多寿出了事。 闻东主动说:“你爷爷,四肢健全,真没事,等他中午到了,你就知道了。” “嗨,这我早就知道了。”姜琰琰语气愈发骄傲,“我爷爷嘛,灵兽都叫他姜半仙,能出事儿,这消息,貌似没什么价值。” 起先说担心爷爷,迟疑不答应,闻东这会儿说了姜多寿的消息,姜琰琰又说早知道了。 坐地起价,欲求不满,这就是专门用来形容姜琰琰的。 “说吧,你还担心什么,一股脑地全问了,别耽误我时间。”闻东背脊挺得老直。 姜琰琰也不客气,扭头问:“昨晚是不是曹献廷来了?” 闻东点头。 “说了什么?” “说了三件事儿,”闻东略迟疑,“不过,我觉得还是等你爷爷到了,再一块儿说。” “行吧,”姜琰琰听不得闻东念叨,起身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伸出一只手,行握手礼:“那么,恋爱愉快。” 闻东耸耸鼻子:“你的头发,闻着,怎么有股菜味。” “啧,爱握不握。”姜琰琰把头发往后头甩了甩,“我就说最后一次,闻先生,你介意姐弟恋吗?比你大一百岁的那种。” 闻东起身,他的手,骨节有力,指节修长,握上姜琰琰的秀气的小爪子,掌心止不住地发烫。 “纠正一下,”闻东道,“咱们真要算年龄的话,我比你大,姜小姐,你介意爷孙恋吗?比你大几千岁的那种。” “不介意。”姜琰琰握紧闻东的手,十分官方地抖了抖,像极了省城里的大官下乡慰问贫农。 阿毳和阿蚁在小厨房里看呆了。 阿毳喃喃道:“这俩人在干嘛?” 阿蚁皱眉,锅里的鱼汤在咕噜噜地冒泡,她咽了咽口水:“好像,在恋爱?” 第60章 中午十二点,外头有人敲门, 阿毳正在院子里扫地, 回身准备去开门,手指尖儿还没碰到门栓。 第48节 屋子的门开了, 姜琰琰飞一样地奔到门口。 门板打开。 姜多寿那张熟悉的老脸画一样地静静矗在门前,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藏蓝色的褂子, 脚上一双灰布鞋破旧到不行, 那鞋底时刻要掉了似的。 瞧见姜琰琰的第一眼,姜多寿就皱眉,用熟稔又嫌弃的口吻道:“一天天的, 冒冒失失。” 两人见面, 虽然心里头欢喜到不行,可面上都拘着,姜琰琰笑嘻嘻, 想伸手替姜多寿取下包袱, 姜多寿却肩膀一闪,只回头说:“里头有好东西, 你别给我碰坏了。” “啧啧啧,”姜琰琰连连摇头,“好东西哪有你孙女重要。” 姜多寿没抬头, 只用左手接过阿毳地上来的茶水, 抿了一口就问:“半神呢?” 阿毳指着紧闭的大门:“屋子里。” “那烦请禀一声,我进去说话。” 姜琰琰狗皮膏药似地黏在姜多寿后头,起先是真担心姜多寿在南洋出了事儿, 毕竟按照计划,姜多寿应该要在南洋待上好一阵,临时撤兵,必有意外。 姜多寿临在闻东门口,只回头,对着姜琰琰:“你回去待着。” 姜琰琰皱眉:“什么秘密还不能带着我听了?” 姜多寿左手摸着布兜,掏出两枚银元子,递给姜琰琰:“自己上街,买糖吃去。” 姜多寿,还把姜琰琰当小孩呢。 姜琰琰盯着姜多寿伸了个懒腰,手一扬:“行吧,我也不想和你们两个老妖怪说话。” 姜多寿磕门进了屋子。 闻东正在屋子里看书,外头太阳大,也就早晨十点前还能在院子里透透气,稍微晚一些,都得躲进屋子里。 姜多寿放下包袱,用左手用力往后背一伸,拇指食指捏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黄色符文,朝着闻东笑,示意闻东别说话,揭开了放在桌上的博山香炉的盖子,把符文丢了进去,眼瞧着小小的一枚被烧红的香头烫毁了半截,才是说:“丫头给我贴了符耳,还以为我不晓得。” 闻东点头:“她……挺机灵的。” 姜多寿吃力地坐下:“丫头没给半神添麻烦吧。” 闻东眼神挪向别处,往左边一斜,刚好可以看到自个儿左手腕上戴的绳圈,其实寸步圈的术法他已经解了,不过一直没有告诉姜琰琰。 这绳圈,他一直没舍得取,想到早晨在院子里看到小骗子的时候,她似乎也还戴着,不过,估计她是以为,自己还被这绳圈束缚着。 这小骗子,心思多,脾气大,特勇猛的一只猫,可有时候,对自己,还真挺怂的。 闻东越想越愉快,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多寿懵了:“半神笑什么?” “没事,”闻东摇头,“你先说你的。” *** 厨房。 阿蚁“呀”地一声捂住了耳朵,耳朵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她摇头看着旁边的姜琰琰。 “不行,蚁类被九爷发现了,用术法震了出来,”阿蚁说完,不停地揉着耳廓,“我这耳朵都快震麻了。” 通灵蚁的本事就在于可幻化大小,探听消息。 姜琰琰应了一声:“我贴的符耳也被我爷爷发现了,这俩人到底说什么,还瞒着我。”姜琰琰扯了扯阿蚁的衣袖子,“你先说你前几天说的,起死回生的事儿。” 阿蚁耳膜尚觉酸麻,听了姜琰琰这话,索性揉着耳朵去切豆腐,老豆腐带孔,嫩豆腐嫩滑,搁鱼汤里都行,姜琰琰喜欢吃老的,阿蚁得切两块进去,闻东喜欢吃嫩的,阿蚁也得顾着。 刀上抹油,切豆腐不黏,横刀子竖刀子阿蚁上下翻飞,几刀下去,麻将大小整齐周正的豆腐送入砂锅里。 姜琰琰在旁边站定,没有走的意思。 阿蚁晓得,逃不过了,才是低声说:“姜半仙当年,为了替姑娘续命,杀了仙家猫的事儿,姑娘肯定记得。” 姜琰琰点头,这是天大的恩情,是刻到骨子里的。 “姑娘也晓得,我前五十年都是跟着姜半仙的,后来,姑娘本事大了,能独自出马仙家,我也是姑娘第一个出马的通灵仙,我跟了姜半仙五十年,姜半仙战仙家猫的那一场,我刚好就在。” “凡人说,猫有九命,”阿蚁勾着食指比划了一个“九”,“其实是猫有九魂,九魂一聚,若无真身托九魂,极易成魔,所以当时姜半仙取了仙家猫的真身替姑娘托命格,特意将仙家猫的九魂打散,分别注入九枚金铃铛,分埋在大江南北,上压石敢当镇邪,后画符咒,封印亡魂。” “那九枚铃铛互有感应,若是其中一处被人动了,其他铃铛就会连续响三天三夜,这声音,只有埋铃铛的人能听到,也就是你爷爷。” 姜琰琰皱眉:“是有某处的魂,被人动了,我爷爷才急着赶回来的吗?” 阿蚁解开砂锅盖子搅汤拌水,热气腾腾扑在脸上,阿蚁只是摇头:“怕是更严重。” 阿蚁看着姜琰琰:“应该,不止一处被人动了。” 瞧着姜琰琰眉色紧张,阿蚁只劝:“问题应该不大,九处铃铛我都派有蚁类驻守,只是你爷爷当时下的封印太强,修为低的蚁类没办法探进去看,等我的几位直系侄子到了,进去探了情况,自然就晓得……。” 阿蚁还没说完,突然门开了,姜多寿站在门口,院子的大门也开了,曹献廷穿着半旧的褂子,脚上依旧是那双破草鞋,站在阿毳的后面朝着姜琰琰点头。 “小神婆,好久不见。” 姜多寿微微蹙眉,只对着姜琰琰说:“丫头,进来说话。”本以为没曹献廷的事儿,没料到姜多寿一转头,对着曹献廷说:“老曹你先在外头等着。” 姜多寿看到曹献廷倒是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 姜多寿唤完姜琰琰就进了屋子,姜琰琰示意曹献廷到厨房这边来,压低了声音问:“你昨天晚上,和闻先生说了什么?” 曹献廷正要开口呢,语顿:“咦,先生没告诉你?” 言下之意,不就是闻东没说,他也不好说了。 姜琰琰“啧”了一声:“肯定是告诉了呀,我就是生气,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张皮舍不得自己大队长的头衔,故意作出来的妖风,我不是拿了闻先生的推荐信吗?上头直接给我安排了一大队长的活,顶的就是张皮的差事。” “这厮心眼贼多,晓得我和你们姜家关系匪浅,又不知从哪里打探来你进过袁家,非得说那张认罪状是你逼着尚修勉写的,尚修勉不写,你就屈打成招,活活把人给……勒……勒死了。” 曹献廷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蚊子叫,瞧着姜琰琰眉头皱得和凝固了似的,曹献廷立刻改口:“不过这可不算是摊上命案啊,顶多,算是一点诬陷,毕竟之后,都澄清了的,袁家大小姐亲自澄清的。” “你和袁琳还有联系?”姜琰琰反问。 “当然。”曹献廷昂首,“当时袁家大小姐还亲自来了我家道谢呢,对了,她还给了我一东西,说是让我转交给你,瞅瞅,我放哪儿了,我特意用帕子包好了,是一个金铃铛,看着挺旧了。” “铃铛?”姜琰琰木楞着,嘴巴半晌没闭上,“她怎么会把铃铛给你呢?” 曹献廷声音低沉下去:“我辛辛苦苦从长沙到岳阳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事儿,你瞧瞧,我这一身布衣裳,就晓得,我这大队长的威风还没过半天,这长沙就换了天了,原来的省长被撤了,一套人马全换了,还有不少人进了局子里,就我来的那天,听说,老城墙那儿崩掉了一个行政厅的文员,不晓得是因为什么事儿。” “这行政厅的人,不大半都是袁老爷子的学生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袁家……也跟着遭了殃,不过,还不晓得有没有人被抓进去,只是那袁家周围,全是警察,不让人进步让人出,就连袁大小姐现在要出入,身边都多少人跟着,盯梢似的,总之,我也就远远地看了一眼,不敢多留。” 姜琰琰还想问,房门被姜多寿打开,姜多寿朝着厨房挪步喊了几句:“丫头,怎么磨磨蹭蹭地还不进来?” 这才说完,姜多寿就刚好和曹献廷对上了眼,瞧着姜琰琰眼角泛红,姜多寿只说:“有什么,进来说。” *** 屋内。 一张圆桌,三张圆凳。 阿蚁阿毳接连上菜,鱼汤置中,周围摆了一圈的小炒蔬菜,外加一小碟腐乳,还是不带红油的那种咸腐乳。 闻东不吃肉,不吃辣,姜琰琰手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也不能吃辣。 桌上唯一有油星子的,就是那一锅鱼汤,金黄的油珠子浮在汤面上,这还是阿蚁炸鱼时没沥干净留下的。 老曹和阿毳阿蚁在外头吃饭,不和他们一桌。 本是久别重逢,可姜琰琰却干干地坐着,连筷子也不拿,就盯着一筷子一筷子夹菜的闻东,和一口一口喝汤的姜多寿。 “不是说进来说话吗?怎么都不说了?”姜琰琰问。 姜多寿皱眉:“食不言,寝不语。”说完,左手捏着瓷汤勺,又来了一碗汤。 姜琰琰瞧着姜多寿的手,轻笑了一声:“爷爷什么时候成左撇子了。” 姜多寿一回眸,姜琰琰已然起身,抬手欲去抓姜多寿的右臂。 姜多寿肩膀往后一躲,左手两指钳着汤勺往前一送,那汤勺里满满的鱼汤,一滴未洒,姜多寿敛眉:“喝汤。” 闻东倒是突然说了一句:“老姜我早说你不必瞒着,你孙女承受得住。” 姜多寿略失神,右手突然被姜琰琰一把拽过去,姜琰琰撩开姜多寿的衣袖,眼神顿住。 姜多寿的右手,已然不是人手,而是一截,绞扭纠缠的藤木,自肩头一直延伸到五指,末端几股细藤交杂相错,拼凑成了五指的形状,姜多寿自打进门起,就一直把右手藏在袖子里,连姜琰琰替他卸包袱的时候,都左右躲闪,姜琰琰怎么就没想到…… “阿蚁和我说,铃铛被人动了,而且不止一个,我竟没有想到……。” 姜多寿用左手慢慢捋下袖子,安慰的口吻对着姜琰琰:“这是爷爷当年作法太狠,为了压制仙家猫的九魂,设下不少阵法结界,如今,九魂被动了过半,我自然也会遭到反噬,”姜多寿看着姜琰琰,“丫头放心,长沙的那两魂,我出门前,特意让老曹看顾着,他走了,还有徒弟小林,只要有人,那两魂,就动不了。” 第61章 闻东听了,也搁了碗筷, 正眼看着姜琰琰:“喊你进来, 也是想要说这事。” “是,”姜多寿点头, “几天前,我才到南洋, 还没摸清底细, 这胳膊就出了问题,幸好当时通灵蚁刚渡劫成功,登时派了蚁类去各处的金铃铛探查, 江苏太湖、丽水松山岗、江西三清山和九江、湖北赤壁, 这五处地方的铃铛,都被人毁了,仙家猫的魂魄, 九魂已出五魂, 只要咱们把长沙的两魂守好,问题都不大。” “谁动的?”这是姜琰琰问的第一个问题。 “谁能动?”这是第二个。 “龙家人?”姜琰琰自己得出了答案。 闻东:“当时, 你爷爷去三清山挖第九根骨头的时候,龙家人刚好也去了江西,只是落后了你爷爷一步, 没有挖到, 不过巧的是,你们镇九魂的其中一个铃铛也在三清山,龙家人虽然盘踞在南洋, 可在内地也不乏眼线探子,盯上你爷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认出那金铃铛是用来镇九魂,也是容易事,顺手毁了报复,你说容易不容易?” “还有一个原因。”姜琰琰回眸,看着闻东,“也有可能龙家,晓得我们姜家在帮半神你,打击报复。” 闻东企图纠正,张嘴却又无言,姜琰琰说得很有道理,往日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但凡是一个船上的人,都逃不过覆巢无完卵的道理。 瞧着闻东像是默认,姜琰琰食指尖儿瞧着桌面,哒哒哒地像是敲在闻东的心尖儿上。 “半神,这件事儿,你可得……。” “我知道,加钱。” 姜琰琰顿了顿:“这是钱的事儿吗?我爷爷一条胳膊都废了。” 姜多寿干咳了一声,示意姜琰琰客气一些。 闻东:“你想怎样?” 自己想怎样?姜琰琰想的事儿多了去了,闻东不答应啊。 姜琰琰眼睛瞥着闻东:“钟家这一单,半神拿了不少吧,百里唱冤魂,我本来以为,是喊冤喊了一百里,没想到,是百里处处是冤魂,育苗圃的冤魂洗濯入了轮回,钟少爷的尸骨归了祠堂,还有茶山五百农户脖颈上的白蛊,也被取了出来,包括周边乡镇,之后,估计也不会再有人入钟家当工了,这又是救人于水火。” 第49节 “你是想让我用功德替你爷爷复原手臂。”闻东岂会不了解姜琰琰的心思。 姜多寿立刻道:“不必,我去长白山请人,是用双.腿,用不到手。” “去长白山请人?”姜琰琰狐疑,“请谁?” “龙家比想象的难对付,若是十年前,也不过尔尔,可横空出了一个龙灵友,把阵、蛊门两门发展得红红火火,弟子如蝼蚁遍地,”闻东倒是主动接过话茬,“我和你爷爷商量了,得去长白山万灵洞,请你干娘带几位能干的灵兽出马。” “又要走?”姜琰琰声音怏怏的。 “再说功德的事。”闻东看着姜琰琰死命地盯着鱼汤,想喝又犟着不动筷子的样子,主动盛了一碗给姜琰琰,看得姜多寿目瞪口呆。 半神……主动……给自家孙女盛汤?这是什么待遇。 “我的功德已经全部注入了功德轮,取不出来。”闻东把汤碗稳稳妥妥放在姜琰琰面前,又说,“不过,你那四成我还给你留着了,可用。” “四成够吗?”姜琰琰问。 闻东点头:“我算过,刚刚够。” “不行。”姜多寿自然不会答应,他自觉一条胳膊罢了,也不是废了,不是残了。 当年他命悬一线,徒剩最后一口气,是闻东救了他,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枚胡杨玉佩,代替姜多寿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 可这肉身,久了,却成了个累赘。 姜多寿本是雍正年间生人,至今活了两百年,可肉.体凡胎撑不过百年,纵然有闻东的玉佩护体,肌肉骨血也跟着萎缩下去。 姜多寿本想,自己这命本就是借来的,若是肉身的气数尽了,自己也把玉佩还给当年的恩人,一死百了。 可后来遇到了姜琰琰,姜多寿救下姜琰琰时,姜琰琰尚在襁褓,脸上糊了一团血,黏得姜琰琰的眼睛都睁不开。 姜多寿当时慌得不行,自己一个粗汉子,也不懂得照顾孩子,只用衣角蘸了温水,一点儿一点儿把姜琰琰脸上的血迹全抹开了,才看清,这是个极其漂亮的小娃娃。 从头到尾又把姜琰琰检查了一番,才确定,那血都不是姜琰琰的。 姜多寿也想过替姜琰琰找亲生父母,可那时候,英吉利的大炮镇在中国海域,福建、广州两地天天炮火连天,流民四散,莫说一个婴儿,大活人随时都会消失在人海。 姜多寿找不到姜琰琰的生父生母,原本想着,寄养给普通家庭,也试着把姜琰琰丢在大户人家的门口。 好巧不巧,好几次,姜多寿刚把姜琰琰搁在人家台阶门口,天就下了雨,姜多寿立刻从猫着的墙角起身抱过孩子,心里头疼得不行。 这怕是孽缘啊。 姜多寿后来看开了,自此就决定带着姜琰琰走南闯北,可这副身子越发不行了,百年之际,姜多寿独自去了一趟云南边陲。 云南和缅甸交界之地有个叫芒丙的小村落,从唐古拉山发源的澜沧江就是在这附近打了个拐,转进了缅甸镜内,入了缅甸,就换了个名字,叫做湄公河。 芒丙附近多森林藤木,姜多寿晓得,这处林子里有一种藤,能活千年,就算干腐多载,遇水则活。 姜多寿也是能狠下心肠的人,他在云南的森林里待了三个月,自个儿给自个儿剔骨,自个儿给自个儿用千年藤捏造躯体,自己给自己换血肉。 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玉心藤身,真正能活千年的活死人。 其实这方法自古有之,换骨换肉换心,只要胆子大,一切都可换。 九尾狐佩服姜多寿的地方就在这儿,明明是个善心温柔的小哥,宠孙女宠得上天,可刮起自己的肉来,却毫不含糊。 这好在姜多寿是藤身,如果是肉身,遇上九个铃铛被人毁了五个这种大事儿,可就不仅仅是打回原形这么简单。 姜多寿吃力地把自己的右胳膊抬上桌面,笑着看着姜琰琰:“爷爷这胳膊,挺好使的。” 说完,姜多寿又指着姜琰琰腰间坠着的福袋:“你这次,提前化猫,提前化人,功德耗损太多,自己都不够用了,莫□□的心了,你爷爷吃过的盐比你磕过的瓜子皮都多。” 姜琰琰眼睛都没瞧姜多寿一眼,只对着闻东:“四成功德够用,那就全给我爷爷。” 闻东只说:“你怎么办?” 姜琰琰满不在乎:“昨天阿毳不是说,你的功德轮又动了吗?我现攒就是了。” 姜多寿:“丫头,你别说话了。” 闻东:“也行。”继而抬眸,微微一笑,朝着姜琰琰点头:“我陪你。” *** 晚上。 姜多寿歇在了阿毳住的屋子,阿毳把床让给了这位第二天又要继续赶路的老半仙,自己铺了张凉席,睡在了院子里头。 曹献廷就是个来报个信,蹭个饭的,用过晚饭,也急急忙忙地回了长沙。 曹献廷说,这几天猪肉生意不好做,婆娘愁得每天在家里摔碗,他得赶回去安慰自家婆娘。 闻东对姜琰琰说,曹献廷来是为了三件事儿,姜琰琰已然全部自个儿理了出来。 第一件,张皮捣乱,污蔑是姜琰琰威胁尚修勉写的认罪状,顺手还勒死了这位袁家五姑爷,不过这件事儿不大,袁琳已经澄清了,曹献廷顺口说这么一道,无非是想让姜琰琰之后回了长沙,有个心理准备。 第二件,是袁琳把金铃铛还给了姜琰琰,这金铃铛不是镇九魂的铃铛,而是当时姜琰琰和袁琳留下的信物,早二十年,河西到河东的渡口不发达,跨个江还得提早一天约个会摇船的船家。 当年姜多寿埋九枚铃铛的时候,刚好剩下几枚,姜琰琰就拿来用了,铃铛之间互有感应,姜琰琰和袁琳说,若是袁琳有事儿,就使劲摇铃铛,姜琰琰这边,也能听到。 想当年,袁琳哭着来谷山村找姜琰琰的时候,姜琰琰生怕自己继续克了袁琳的其他命格,狠下心肠,把自己手里头的铃铛丢给了袁琳,意思是,以后别来找我了。 可袁琳没接,第二天一开门,那铃铛还在原位,被湿泥巴裹了半边,姜琰琰迟疑了好久,才把铃铛捡了回来,细细擦洗了,搁在了床头的四脚木柜子里。 二十年了,那铃铛也从没响过。 姜琰琰自认为自己是个能忍的,没想到,袁琳也够沉着,有时候姜琰琰会从柜子里掏出铃铛发呆,想着,是不是坏了,也许袁琳找过她,又或者是袁琳不小心把铃铛掉了,想找她来着,却又无处找。 现在姜琰琰晓得了,袁琳一直留着呢。 年轻姑娘们绝交喜欢三击掌,掌心对着掌心,一脸大义凌然,还得有人在旁边鼓掌,倒数“三二一”。 姜琰琰和袁琳年纪都不小了,袁琳这次托了曹献廷把铃铛交给姜琰琰,姜琰琰就什么都懂了。 有时候这友情啊,真是比爱情还折磨人。 这第三件事儿,不消多说,长沙有两处仙家猫的魂,其中一处就在姜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处不起眼的石敢当,后背刻着符咒。 姜多寿托了曹献廷时刻看顾着这只敢当,就是托姜多寿看顾九魂,九魂动了五魂,其他四魂必然会有所感应,石敢当上出了异象,曹献廷这才是着急忙慌地来岳阳报信。 这三件事儿,也就第一件不值得一提。 其余两件,就像两重大山一样压在姜琰琰心口,半夜,姜琰琰睡不着,又爬上了房顶坐着。 才坐了这么一会儿,闻东就来了。 第62章 闻东脚步很轻,走在单薄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姜琰琰被风吹乱了刘海, 听到声音, 回头,看到闻东颀长的身影像根竿子似的立在自己跟前, 只问:“半神怎么来了?” 说完,姜琰琰回头看了一眼睡在院子里的阿毳, 阿毳眯着眼睡得正熟, 鼾声阵阵。 “我家猫心情不好,我觉得我应该上来关心一下。”闻东坐稳,顺势, 转头看着姜琰琰, 瞧着姜琰琰正自己没心没肺地笑,很认真地点评了一下,“你不应该脸红的吗?” 姜琰琰抬手指向这深沉夜幕, 昂头看着天上零落的星辰:“半神你看这星星, 和麻子似的,真难看。”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这样的意境,竟然被你说成了麻子。” “我没读过书, 都是我爷爷教的。” 闻东忍不住叹气。 “所以, 半神怎么就选择了我来渡情劫?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闻东看着姜琰琰,这丫头的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 总是闪着光:“非得说那么一两点你的优点,你才高兴?” “不然呢?谈恋爱不都这样吗?女孩子问男孩子,你喜欢我什么呀,男孩子就开始夸,你漂亮可爱,善良温柔,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女孩子就害羞,捏紧小拳头捶男孩子的胳膊,讨厌讨厌,人家哪有,感情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我喜欢你的不知好歹。” “半神你好好说话,怎么还骂人了呢?” 闻东解释:“比如今天这件事,你逼着你爷爷接受你从夷陵攒下来的功德,又逼着我替你爷爷把胳膊复原好了,浑身都膨胀出一股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这到了晚上,就开始担心了,担心自己功德不够用了,其实镇九魂被动了五魂,除开你爷爷会遭到反噬,直接受影响的,应该是你。” “毕竟,占了仙家猫真身的人,是你,如若九魂被龙家人凑满了,你离死期也不远了。”闻东说完,声音突然低低的,“琰琰,你害怕吗?” “我怕什么?人总有一死,早死早投胎,晚死多受罪,人能做的,微乎其微,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尽力就好。”若非这屋檐太陡太滑,姜琰琰恨不得瘫下靠倒,翘个二郎腿来表达自己的无所谓。 “你倒是……很乐观。” 姜琰琰只说:“我乐观,我能不乐观吗,我也只能乐观了啊。” “我小时候,我爷爷教我写字,就和我说,这老祖宗留下的汉字,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比如这未来的‘未’字,和末路的‘末’字。” “未字第二横比第一横长,末字刚好相反,一个横长,一个横短,意思就全然不同了。” “半神你看,带未字的词,未来,未知,未必,总是带来着点希望的意思,末字呢,末路,末日,末世,净是一些让人绝望的词。” “所以这人也是一样,你稍微使点儿劲儿,把你那一横拖长了,你就有未来了,有希望了。” “你说我怕不怕吧,我是真不怕,我还没努力够一够呢,我还没和龙家斗一斗呢,我怕什么?等我费尽全力还是徒劳无功的时候再怕吧,”姜琰琰耸耸肩,“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后我还是一可爱姑娘。” “琰琰。” 姜琰琰应声回头,鼻尖差点蹭上闻东的鼻尖。 闻东凑得极近,姜琰琰几乎都可以看到,自己倒影在闻东眸子里的脸盘。 闻东的眼眸像是酝酿了一潭春水,姜琰琰的模样,就在这一汪池水里荡来荡去。 姜琰琰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后背濡濡一层汗,那汗火热烧人,快要将姜琰琰煮透了似的。 闻东眼光往下扫,目光落在姜琰琰抿紧的唇角,那唇角还在颤,面颊也跟着僵硬起来。 有种欲.望在闻东的身体里乱窜,闻东狠狠地咽了下喉咙,声音喑哑:“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闻东说完,翻身跃下房梁,头也没回,直接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门“砰”地一声关得很响。 姜琰琰呆愣了许久,不会死就不会死吧,怎么还突然发了脾气?这气冲冲的架势是摆给谁看啊!哼! 第二天中午,阿蚁和阿毳在厨房里准备给姜多寿送行的一餐。 阿毳正用瓷勺子挖坛子里的剁辣椒,挖着挖着就自己开始笑。 “魔怔了?”阿蚁哐哐哐地在切湘西的腊排骨,昨个曹献廷带过来的,很正宗。 阿毳起身,把满满一碗剁辣椒递给阿蚁:“昨天我不是在院子里睡的嘛,蚊子咬得我一晚上没睡着,不过中途,我家先生出来了,我就继续装睡,你猜我后来看到了什么?” 第50节 阿蚁剁完腊排骨,用滚水焯一遍搁上竹篦子沥水,叉腰对着阿毳:“要说快说。” 阿毳笑:“我家先生和你家姑娘,在屋檐上……。”阿毳撅着嘴,学着人家洋人打啵的样子,用力一“啵”,觉得足够生动,才说,“真是好消息,我家先生的初吻终于送出去了。” “这有什么,我家姑娘的初吻早就不在了。” “你家姑娘,不是百年老黄花吗?不是?你家姑娘怎么这样啊!” “给了云南乔家姑娘乔美虹了。”阿蚁皱眉看着阿毳,“你不是和阿年一起去的夷陵吗?怎么,阿年没和你说吗?” 阿毳自认为消息灵通,可有时候,连八卦都吃不着热乎的。 闻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中午送走了姜多寿之后,阿毳总是以一股“家里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是阴天,外头也不热。 闻东拿了书本子在院子里的竹摇椅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姜琰琰收拾了东西出来。 眼瞧着阿毳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自己跟前扫地,就晓得这家伙心里有话要说。 都要走的人了,扫了地给谁看? 闻东眼皮子都没抬,盯着书页,在岳阳,闻东很应景地取了本《范文正公文集》,来来回回盯着“庆历四年春”看了好久,就是看不下去了。 “给你一个机会,想问什么就问。”闻东搁下书卷,放在膝头,看着晃荡了无数次的阿毳。 阿毳小心翼翼地问:“也不是我多嘴,是阿蚁说的,她说,先生和姜姑娘,现在是……一对儿了?” “嗯。” “先生?” “嗯。” “不是,先生,什么意思?” “我不是点头回答嗯了吗?就是你说得对的意思。”闻东觉得阿毳这问题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阿毳又问:“是真的一对,还是假的一对?” 闻东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街头买菜也要八卦两句的大娘:“这事儿还有假的?” 屋门开了。 姜琰琰穿着一件浅蓝色上衣,领口白色盘扣系得很是服帖,胸.前的系带是棉质的花边,顺着腰线垂到衣边,下半身穿着一件白色褶皱裙,裙边绣着一圈锦鲤,红黑相间,肩头挎着包袱,阿蚁跟在她的后面。 “挺秀气。”闻东中肯给了个评价,又说,“不过,似乎打起架来不太方便。” 阿蚁跟着笑:“咱们家姑娘的裙子都是裙裤,姑娘自己做的。” 闻东只笑,也没说话,走到院子门口,姜琰琰突然顿住,斜眼看着闻东。 闻东的箱子都在阿毳手上,两手空空,走得十分悠闲。 姜琰琰看了看闻东,又示意了一下自己肩上的包袱。 “怎么了?”闻东问,“太重了?” “对,太重了,所以,帮我背包袱?” 阿毳在后头拎着两个大皮箱子,下巴快要跌地上。 “好。”闻东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四指微屈。 姜琰琰不客气,只将包袱带子一塞:“辛苦了。” 阿毳觉得有些恍惚,他看着闻东背着一个麻布小包袱走在狭窄的巷子里,这背影,陌生得不像是自家先生。 阿年驮着船在码头等了许久,姜琰琰站在石台阶上,看着洞庭湖的湖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岸边。 “谶语是什么?”姜琰琰问。 姜琰琰只晓得,之前功德轮转动,是因附近有功德可攒。 说来也巧,曹献廷马不停蹄地从长沙赶到岳阳,除开告知姜家院子里的石敢当出了异象,还想提醒姜家爷孙先别回长沙,在外头暂避风头,没想到,这份功德,偏偏又直指长沙。 姜琰琰把自己从夷陵那儿攒的功德尽数给了姜多寿,自己提前化人,提前化猫,福袋里原本能撑半年的功德,只能支撑不到一个月。 这一单,听说那功德轮转得极快,该是个大单子。 闻东这次一个字儿都未隐瞒,直言道:“多情总被无情扰,花落知多少,星火燎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啥玩意?” “你听不明白?”闻东语气缓了缓,“对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没怎么读过书?” 姜琰琰“啧”了一声:“我是没上过正规私塾学堂,会认字儿就会读书,就是因为我博览群书,所以才晓得这谶语是好几句诗拼凑起来的,这别又是半神你自己瞎写的几句,来糊弄我的。” 闻东摇头:“糊弄谁也不会糊弄你。” 阿毳正在搬箱子,抬头看到闻东眸光温柔得温泉水一般。 阿毳:我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龄女子深夜窝家写感情戏写到结柠檬,哎,叹气气 莫名就开始想,如果闻东和姜琰琰要取个cp名叫什么好呢? 玩(闻)火(琰)cp么? 第63章 从岳阳到长沙,原本水路就比陆路方便, 加上阿年驮船已经驮出了水平, 驮出了技术,船快浪小, 平稳又妥当。 曹献廷昨晚就从岳阳出发回长沙了,凌晨才到, 才睡了没一会儿, 就去警察署点卯了。 当时张皮大队长被撤,曹献廷凭借着闻东亲自手写的一封推荐信,越过了杜秋明, 直接成了杜秋明的顶头上司, 那段时间,用杜秋明的话说,曹献廷整个一小人得志的模样, 走路都得铺上一张波斯毯防硌脚的那种。 可现在, 湖南省换了天地,警察署上头也清理了一大拨人。 就在去岳阳的前一天早晨, 曹献廷一边洗脸还一边担心,自己这个还没捂热乎的大队长,还能不能保得住。 紧赶慢赶骑青驴赶到警察署点卯, 一看, 却不用担心了。 上上下下,从曹献廷这草根大队长,到杜秋明这留洋中队长, 全被换了,通告就贴在警察署外头。 曹献廷还记得,当时杜秋明看得后槽牙咯咯响,若非二狗拦着,非得揭了这白纸黑字的大字报示威不可。 曹献廷看了,心里头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一来,是他早就有准备,这天要下雨,地界要换主,哪里还有留着原来的狗腿子的说法,二来,他这大队长当了才没几天,不像杜秋明,稳扎稳打地在警察署干了这么多年,就想着爬上大队长的位置。 如今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曹献廷这一趟也算是奔波劳碌,出了远门,在家里稍作休息,就起身出门,解了青驴,骑着青驴就朝谷山村走。 姜多寿离开之前可是吩咐过他的,每天都得去看一遍那院子里的石敢当,连带着河西那块,也得时刻看顾着。 曹献廷自己都晓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十分靠谱的人,可老姜吩咐的事儿,他不敢马虎。 走到姜家院子门口,曹献廷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就没睡几个小时,眼瞧着屋子上头的三角梅稀稀落落掉了一地红瓣。 曹献廷眯着眼,手往门锁上一搭,另一只手就去掏钥匙。 左手空空,瞬间醒了。 姜家是老式的门锁,铜制的大锁原本跟个砖头一样坠在门上,院子里头传来一声细细小小的女声:“这间屋子,是我爷爷的房,先生可以暂时在这儿休息,我的屋子,就在隔壁。” 曹献廷哗啦一下推开门,和站在屋子门口的姜琰琰四目相对,曹献廷眉头得皱到天上去,愣愣也不抬脚进来,只在院子门口说:“你们咋……回来了?” 姜琰琰索性唤了曹献廷进屋说话,外头就让阿毳和阿蚁去打理。 姜琰琰单手倒茶,这水才烧开,腾腾冒着白气。 “最近长沙城,出事儿了没?”姜琰琰一边把茶碗推到曹献廷面前,一边问。 曹献廷也不端碗,只说:“出事儿了啊,大事儿,湖南、湖北、贵州、云南,一把手全换了个遍,这不,我这大队长才当没几天,就被撤了,不过杜秋明也撤了,我也不亏。” 姜琰琰余光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闻东。 “我不是问这个,”姜琰琰说,“我是问,有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痴男怨女的□□,惨事,越惨越好。” 曹献廷看着姜琰琰的眼神都变了味,缩缩脖子,挤出双下巴:“小神婆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档子事儿了?” 嘴上这么说,曹献廷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只说:“民间小巷,家长里短,这些太多了,不过,最出格的事儿,是白水巷的虞家,虞家你还记得吧,就是袁老爷子的私人医生,这次大换血,虞家是唯一一个和袁家有关系还被保住了的,虞家老爷是什么,西洋回来的外科医生,能给人开刀子的那种,这可是稀缺人才,上头也不敢动。” “他怎么了?” “不是他怎么了,是他闺女。”曹献廷眼瞧着那一碗白开水温度缓缓降下来,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虞家的独女虞秀芹,好好的姑娘,突然……疯了。” 姜琰琰点头:“我记得,之前我去过他家看风水,听说他家有个年轻漂亮的闺女,名字怎么写?” “啥?”曹献廷还没缓过神来,就瞧着姜琰琰从靠墙的柜子里哗啦啦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另一种手,还在柜子里翻找。 “你要笔吗?”闻东突然开了话腔。 “这不正找着嘛,”姜琰琰差点把半个身子都探进柜子里,“我明明把砚台搁这儿了。” 闻东只起身,出门喊了阿毳,阿毳立刻从闻东的箱子里翻找出一只钢笔。 黄铜色的笔身,拧盖式,笔杆子上还刻着“国华牌”的字样,闻东从阿毳手里接过来,递给姜琰琰,示意她随便用。 姜琰琰第一次用钢笔,不大会,扯了半天都没把笔盖子给扯开,还是闻东轻轻接过来,顺时针拧了几圈,又交还给姜琰琰。 姜琰琰低着头,闻东也看不清这丫头的表情,只听到姜琰琰闷闷地从嘴里发出一句:“也不直说得用扭的,我扯坏了……。” “你扯坏了就扯坏了,又不要你赔。”闻东这一声来得突然,就连曹献廷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自打曹献廷进屋子,闻东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竹摇椅上看书,偶尔抬抬眼皮子,还不是看他,都是在看小神婆,看完了还笑一下。 之前曹献廷就揣测这两人有关系,不过后来又听说,小神婆很早的时候定过一个婚约,不过对方不姓闻,姓白,曹献廷还反复打听过,证据确凿,真姓白。 曹献廷的算盘落空了,本想着闻先生和小神婆是一对,自己在长沙干不成器,大不了,还能托闻先生一句话去别的地方发财。 可瞧着这两人的架势,这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姜琰琰急得敲桌板:“让你写字儿呢。” 瞧着姜琰琰都已经在那册子上写写画画勾勒了许多,全是曹献廷看不懂的,曹献廷择了块空白的地方,一笔一划地把“虞秀芹”这三个字写上了。 曹献廷倒是会写字,不过写得不好看,跟狗爬似的。 好不容易写完,姜琰琰仔细瞧了瞧,取了钢笔把“虞秀芹”这三个字部首笔画全部拆解出来,又对着旁边画好的四方格填写了一气。 曹献廷悄悄伸长了脖子问闻东:“闻先生,姜姑娘这是在算什么呢?” 第51节 闻东看了一眼,只说:“不知道,总之她开心就好。” “哟,行了,都对上了,这第一个就中了,运气不错。”姜琰琰啪嗒一下拧回钢笔盖子。 闻东起身,放好书本:“那行,走吧。” 姜琰琰矗直身子没有站起身:“你不看一眼?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推错了呢?” “你这推法本就不靠谱,”闻东之前虽然说着自己不知道姜琰琰画什么,可实际上,一眼就能窥天机,“你信不信,把你自己的名字给带进去,也推得出来。” 姜琰琰略泄气。 “不过,”闻东话锋又转,“去一趟总是没坏处,毕竟,功德轮这次,也是朝着白水巷那边儿指。” 姜琰琰疑惑:“为什么我只能看到功德轮上显现的谶语,看不到指向,这有秘法?” 闻东笑:“什么都能让你看到,我是不是也太没用了。” 有些事儿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闻东自认为自己笑容很自然。 可落在曹献廷的眼睛里,总带着那么一点,春天荡漾的味道,曹献廷又默默看向姜琰琰,这俩人要不是一对儿,他打死都不信。 姜琰琰开始收拾自己小布袋子,姜家的布袋子又叫百宝袋,明清的时候,叫做乞丐袋,外头看起来硕大一布包,里头做了许多分隔的小格子,一个兜又一个兜,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里头,要掏东西的时候,很方便。 姜琰琰和闻东去夷陵的时候,没背,想着有闻东在,自己不需出什么力气。 这一次,姜琰琰是替自己攒功德,总是自己多出些力气,这功德才拿得不烫手。 姜家之前和虞家就有些交情,虞家在白水巷的宅子是新置的,之前一户人家因故贱卖,价钱压得很低。 虞家得了这个便宜,又担心这宅子是不是风水不好,亦或者出过什么带血光的邪事儿,特意请姜家人来看过风水。 当时姜多寿和姜琰琰都来了,姜多寿主导,拿着寻龙尺转了一圈,姜琰琰跟在后头,时不时递上一些小物件。 最后得出结论,这房子,风水还算是不错,就是那后院的樟树下头,有一具棺木,让虞老爷莫慌,不是前一户人家留下的祸害,这棺木有年头了,约莫是在清初,也没什么怨念,正主早就投胎去了。 只是这樟树愈发壮大,根须扎入地下,就和人的血管似的,密密麻麻,把那棺木裹得和粽子似的,其实这也不碍事虞家的事儿,最多,也就是稍微冲撞了一下这正主的后人。 就算冲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就是平时踩个小坑,丢个零钱什么的。 但若虞老爷介意的话,掘地三尺,挖棺木,做法,移到别处风水宝地安葬,这是最好。 虞老爷自然是介意的,自己家中还有一个未出嫁的独女,娇滴滴文弱弱,经不得半点风浪和吓唬。 后来,这挖地、做法、选新坟、移棺,都是姜多寿和姜琰琰一手操办的。 虞家最近出了事儿,也想过找姜家人来看看,可姜多寿和姜琰琰都不在长沙。 找了一圈医生,中医西医都看了,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西医不敢动手,中医倒是扎了几针,还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可连续吃了这么些天,虞秀芹这疯病还是不见好。 不仅不见好,似乎还更严重了。 一行人到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民国建国后,曾明令废除过“老爷”“大人”之类的称呼,改以先生、君或官职称呼。 可民间叫习惯了,当着面喊着虞先生,私底下提起来,总是喊一句虞家老爷更接地气一些,曹献廷改不了这个口,活了这么些年的姜琰琰也随波逐流,两种叫法都行。 可进了虞家,就得讲究了。 虞先生不在,家里只有虞夫人,晓得姜家来人了,派了人送了顶好的茶水点心过来,让人先在会客厅候着。 这一等,等得外头的天都黑了。 姜琰琰不耐烦的起身,对曹献廷说:“去看看。” 闻东只用眼神示意她别着急:“看什么?该来的总会来的,若是人家迟迟不来,说明,人家对着闺女的事儿不上心,又或者……。” 闻东还未说完,曹献廷便是抢白:“那是不可能的,虞家就虞小姐这一个女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掌上明珠。” “那就是第二种情况了,”闻东捏着小竹叉子慢悠悠地拾起果盘里已经的果块儿,“人家家里,有人在,不愁没人。” 姜琰琰双手一插:“虞家之前出事儿,都是咱们姜家罩着,怎么?现在姜家还成了备选?” 这话带着赌气的味道,像是之前天天和你手拉手上学的姐们儿,突然转头对别人肝胆相照了。 会客厅的门推开,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管事,有些脸生,和姜琰琰前两年来的那位,不是一个人。 这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是姜小姐?” 姜琰琰没答话,闻东点点头:“是。” 对于这份迟来的殷勤,姜琰琰显得很是平淡,任凭这人在姜琰琰面前夸破了嘴皮子,姜琰琰只记得一件事儿,就是今日虞夫人迟迟没时间出来会客,是因为从外地刚请了一位“高人”来给虞秀芹会诊。 这管家不知是新晋上来的,不晓得虞家低调含蓄的风格和规矩,还是真心信赖姜琰琰,一口气全说了。 请来的这人姓孟,叫孟天罡,常年在珠江流域行走治病看风水,和南洋那块比较熟悉,走的路子,比较偏门,一开始,是不想请来的,可自家小姐这病总是不得好,多番打听,才晓得,长江以南还有这号人物。 孟先生也是中午刚到,看起来就是一路风尘仆仆,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替自家小姐会诊,这孟先生讲究,会诊的时候,得有亲眷在场,得一直陪着,姜家人突然造访,虞夫人委实抽不开身。 这管家东一句西一句的,无非是想替自家主人说情,姜琰琰却只关心着突然被虞家奉为座上宾的孟天罡,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毕竟经过夷陵那一场风波,她对南洋广西云南那一块的人,都十分警惕。 “这位孟先生,师承何人?什么来头?” “这就不晓得了,”这管家姓杨,国字大脸,粗眉小眼,看着挺严厉,说话总是哈着腰,“是虞先生的一位好友牵线找的,只晓得是南方来的。” “哦,对了,”杨管事又是说道,“这孟先生中午的时候去了后院一颗大樟树下头看了好久,说那有什么余魂未尽,姜小姐您说,这是什么意思?是说那樟树下头有鬼作乱?” 樟树?之前姜家起棺的那棵? 姜琰琰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虞家小姐的院子挨着最里面,进了三道垂花门,才隐约瞧见廊下站着虞夫人,虞夫人正在和一人说话,作态小心仔细。 那人,应该就是杨管事口中的孟天罡。 第64章 白水巷多是学了西洋的小别墅建筑,只是虞家这一排十分独特, 留的还是中式的小院子, 讲究一步一景,步步不同, 眼瞧着快到了,姜琰琰却让杨管事停下, 众人就隔着老远看着虞夫人和那人说话。 曹献廷有些着急, 凑过头问了一嘴:“咱等了这么久,不过去主动打个招呼?管他什么孟天罡,孟地罡的, 都比不上咱们长沙地头蛇小神婆啊。” 姜琰琰有些烦, 没理他,这人好赖话都不分,地头蛇又不是什么好词儿。 只看着虞夫人对面那男人, 朝着虞夫人伸了三根手指头, 又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斜着手, 大拇指指尖奔着紧闭的木门一怼,点了点头。 曹献廷又问:“这是啥意思?这是说要是三倍的价钱?” 姜琰琰吧咂嘴,回答:“他说, 三更天, 他要来,捉小鬼。” 闻东跟着冷呵了一声:“无中生有。” 姜琰琰:“故弄玄虚。” 曹献廷:你俩咋又知道了。 “行了,咱就不进去了, 劳杨管事禀一声,就说我家里有事儿,提前走了。”姜琰琰瞧着虞夫人也没看到自己,只朝杨管事解释了一句,说完扭头就走。 人家晾了她半天,估摸着也是这边快说完话了才让杨管事带人过来,没料到,这话说得有些长,刚好被姜琰琰看到。 自来客总是没座上宾那般受重视,姜琰琰也晓得。 闻东倒是什么都没说,只乖乖跟着转身,倒是曹献廷,心想自己等了那么久,就等着小神婆能降降那孟什么天罡的威风,就这么走了? “咱三更再来。”姜琰琰低声拉着曹献廷。 廊下。 孟天罡正和虞夫人说话,隐约还可以听到屋子里虞秀芹带着喘息的自言自语。 孟天罡话语一顿,虞夫人立刻点头说:“东西我都会备好,就是这出血的事儿,孟先生,你再想想办法,能不能,换个法子,我生秀芹生得晚,又是独女,如果我家先生晓得,要在脖子上划一个小口子,怕是会……,哟,不说我家先生了,光是听一听,我这心,都觉得难受极了。” “所以,虞夫人找了其他人来,是不是?”孟天罡反问了一句。 虞夫人语迟,只顺着孟天罡的眼神往垂花门那块儿看去,只瞧着家里的管事老杨矗在门下,对着虞夫人摇头,示意姜家人已经走了。 既是如此,虞夫人也壮起胆子说:“哪有,用人不疑,自然只是请了孟先生您一位。” 自古文人相轻,相师相敌,因这看相问风水,虽然有老祖宗留下的诸多古籍做为向导,可始终是个以主观判断为主的活。 就譬如屋子门口长了棵大树,到底好与不好,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说法。 有人说,这犯了孤阴独阳,冲了煞气,可换了个风水先生来说,又会告诉你这叫开门见福(树),老一辈的风水先生讲究保守治疗,若觉得不好,可能会让你种下一棵对称的树,新一代的犀利一些,摆摆手让你砍了。 姜琰琰趁早离开倒不是怕孟天罡,只是捉贼要拿赃,打脸要打热乎的,这人既是三更天开坛做法,姜琰琰准备当面拆台。 毕竟,当年自己和爷爷起棺起得干净利落,到了人家口中,成了“余魂未尽”,这不是瞎扯是什么? 一行人出了虞家大门,曹献廷伸了个懒腰,眼瞧着天都黑了,他还赶着回家陪婆娘。 “老曹,托你件事儿。”姜琰琰用词很是客气,“我最近心里头很是不安宁,家里的那石敢当,我可以自己看着,或者让阿蚁看着也行,可是河西边上的那个,劳您费心。” 曹献廷没答话,只闷声说:“其实我一直不大明白,两块石头罢了,老姜走的时候就紧张兮兮的,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看着,瞧着你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这两块石头就让你紧张起来了?” 曹献廷歪着头瞧着姜琰琰,夜幕里,虞家门前的灯火通亮大气,照得姜琰琰的小脸金灿灿的,可这小脸上,带着十二分的严肃,像是面对生死离别的那种严肃。 曹献廷笑着问了一句:“诶,我就问一句,要是那两块石头出了事儿,你会怎么样?要死还是要活?” “灰飞烟灭。”姜琰琰也跟着笑了一下,“然后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曹献廷忽而觉得脖子僵硬得难受,后颈像是有根筋抽到了,怪别扭的,他呼气,呵了一声,笑嘻嘻:“你净喜欢说瞎话,我晓得的,我守好就是了。” 曹献廷急着回家帮衬家里婆娘,走得早。 姜琰琰还打算就在这附近等到三更天。 干等着不是个事儿,瞧着闻东一直安安静静跟着自己往前走也不说话,姜琰琰突然顿住脚步。 闻东也跟着停了。 “咱俩现在是谈恋爱是不是?”姜琰琰问。 闻东略显踌躇,说是这么说,可姜琰琰这问题太过火.辣,像是淬了辣椒榨的汁,熏得他眼眸云山雾罩的。 闻东还是点了头。 姜琰琰伸出一只手,很大方地问闻东:“那你要不要牵手?”还没等闻东伸手,姜琰琰又把小手攥进袖口,自顾自地摇头,“哎呀,我这个话说得不对,太露骨了。” “要。” 闻东一把抓起姜琰琰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姜琰琰的小爪子从袖口里掏了出来,这丫头手真软,手心濡濡一层薄汗,闻东也是不介意,捏了姜琰琰的手心在自己的袖口上擦了擦,语气像是个老父亲:“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第52节 说完,闻东十分自然地握紧这小爪子,扭头问:“咱们去哪儿?请你去走马楼的曲园酒楼吃好吃的?” “也行,吃完我带你去天心阁城南路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姜琰琰脸朝前头,嘴上挂笑,“你请我一次,我请你一次,礼尚往来嘛。” 天心阁城南路的南天露天电影院,是年轻人聚集的场所,有多少绿男红女,就有多少小孩背着卖烟箱卖洋烟。 姜多寿十分忌讳这个,打小就和姜琰琰说,洋烟害人哩,甭管什么洋烟,都害人,尤其是大烟。 姜多寿当时和姜琰琰说的时候,颇多感慨,三句一叹。 又说,其实也不能怪大烟害人,这鸦.片自唐朝起其实就有种植,以四川云南为主,那时候,这玩意还叫阿芙蓉,明朝的皇帝,还拿这玩意壮阳哩,还给取了个挺文雅的名字,叫做“乌香。” 那时候姜琰琰不大明白,姜多寿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她乖得很,见到这东西绕道走,也不碰。 姜多寿偏要她仔细听着,还说,你得晓得这东西,也得晓得为了把这玩意挤兑走,多少英烈折在了里面,毕竟,这和你的身世有关系。 有关系就有关系吧,可姜多寿也不明着说,只和姜琰琰讲历史。 讲得多了,姜琰琰耳朵就起茧了,身世这事儿,她不想仔细琢磨,毕竟,她都活了这么些年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亲兄弟姐妹,应该也都入了轮回。 硬要去追根溯源,追的全是伤心事儿,溯的全是无头源,何必呢? 二来,姜琰琰不想让姜多寿伤心,这就像你在这家糕饼店里买了一盒糕饼,扭头就去了隔壁的点心铺子里选点心,这不是摆明了说人家糕饼店做的不好吃么。 姜琰琰觉得姜多寿待自己挺好的,自己有这么个爷爷也就够了。 姜多寿十分不喜欢烟草和大烟,姜琰琰也得仔细着点,她扭头看着闻东:“半神你抽烟的吗?水烟,旱烟,洋烟都算。” 闻东摇头:“那玩意有什么好的,还不如看书痛快。” 姜琰琰心里头舒坦了。 露天电影都是台上扯了块大白布,或者找块大白墙,底下搁着十几排小板凳,靠后的,是高脚的长条凳,确保人人都能看得到。 姜琰琰和闻东来得虽然晚,可是阿毳早就占好了位置,一条大长腿往一张长条凳上一搭,有些破皮无赖的味道,瞧见了闻东和姜琰琰过来,连忙起身擦了擦长条凳,就连姜琰琰喜欢喝的酸梅汤,都特意备了两碗。 体贴是体贴,只是…… “以后这些事儿,应该你来做。”姜琰琰走累了,那曲园酒楼的菜好吃是好吃,标准的湘菜,火.辣油多口味重,不多喝些水,还真埋不下这口齁劲。 “什么?”人多热闹,闻东没听清。 姜琰琰端着酸梅汤示意:“以后买酸梅汤这些事儿,你自己来,别总是麻烦阿毳了。” “好。”闻东点点头。 今天晚上放映的是《玉梨魂》,无声电影。 要说无声,也不是全都没有声音。 欢喜处有人惊呼,悬念处有人提嗓,譬如看到这段——女主自觉配不上男主,劝了男主去喜欢自己的小姑子的时候,在场的少女妇人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没听过,一个个的,眼泪水鼻涕泡淌了一脸。 姜琰琰瞅了一眼,觉得有些无聊,轻轻拽了拽闻东的衣袖:“咱们走吧。” “不喜欢看?”闻东问。 姜琰琰摇头:“剧情太恶心,两个人喜欢却自设障碍,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瞧瞧人家梁山伯祝英台,不顾身份门第,再瞧瞧人家高阳公主和辩机,不顾伦理教条,所以说爱情这事儿,矫情不得,一矫情就啥都没了,其实咱还不如看《侠义少年》,中间有些打斗场面挺帅气的。” 闻东挺着,愈发奇怪:“理是这么个理,可怎么你一说起来,就带着一股匪气。” 姜琰琰抬头,眼里闪着小火花,正色说:“往后,不能说我的不好,你得多夸夸我,如果愿意捧着我,也是可以的。” 姜琰琰走在前头,闻东殿后,两人从人多的地方刚出来,姜琰琰就忍不住看看月色,距离三更天还早得很,电影她不想看,还真不知道去哪里耗费这大好时光了。 肩头有人在轻轻拍。 姜琰琰回头,瞧着闻东那双眸子正怼上来。 “你刚才给我提了一个建议,我也给你提一个。” “尽管说。” “你那日后说话,也稍微温柔一些。” “什么意思?” 闻东只好给姜琰琰举例:“譬如人家大家闺秀说话,就很讲究,骂人也骂得文绉绉,评价也只往中肯了的评,偶尔撒撒娇,说说叠字,就很乖巧可爱,你试试。” “我试什么?” “你刚才怎么说这电影的。” “恶心。” “对。”闻东觉得自己的引导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你换个措辞试试。” 姜琰琰想了想,闻东说了什么来着?用叠字对吧。 姜琰琰开口:“恶心心?” 闻东顿了顿,只说:“你还是做你自己吧。” 姜琰琰看天色,闻东也跟着看了一眼天色,着实还早,总不能让这丫头还没等到时辰,就先在外头累到了,闻东只能又提议:“要不……带你去小瀛洲饮冰室吃冰?” 姜琰琰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吃不下了,这次是真的吃不下了。” 这话才说完,就瞧着城南路路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材颀长,白色的小洋装,脚蹬一双红色高跟鞋,唇上涂着浓烈火热的大红色,鲜艳得像是一朵红玫瑰,身上衣着精致干练,脸上却颇显疲惫。 那是袁琳。 第65章 姜琰琰上次见她,不过半个月前, 如今再见, 就已经憔悴如斯。 袁琳侯在马路边,像是在等人, 独自一人,袁家的家仆一个没带。 哦, 姜琰琰忘了, 袁家现在已经没有家仆了,袁老爷子被传唤到警察署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回, 巷里谣传, 下一个进去的,不是袁大郎就是袁琳。 又有流言,说自来矜持精明的袁大小姐, 如今可是自降身份, 四处求人,姿态奇低。 且刚刚不过在曲园酒楼吃个饭, 姜琰琰就听到不少关于袁琳的风言风语。 由北往南驶来了一辆小轿车,车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路开得很慢, 像是在寻人, 只慢慢在袁琳面前停下。 袁琳见了,疲惫的脸上立刻挤出几分笑颜,车里伸出一只肥胖褶皱的粗手, 朝着袁琳伸过去,袁琳笑了笑,抬高胳膊,白.嫩纤细的小手搁在对方的掌心,护着裙子坐进了车里。 姜琰琰看着那远处的光影都跟着有些模糊了,只转头对闻东说:“刚才说什么来着?要请我去小瀛洲吃东西是不是?还去不去了?” *** 临近三更天。 天心阁城南路的露天电影院影终人散。 夏日多南风,今夜却不寻常,晚十二点,起了一阵妖风,由北往南往白水巷的方向灌。 虞家的内院子里,摆出了一水的黄布烛台,红蜡烛的蜡泪挂在蜡烛尾巴上,盖着烛台的黄布边缘缀着一排流苏,风一吹,流苏跟着荡漾,幅度略显诡异,跟水里头的水草似的,看着软绵绵的。 孟天罡要做法驱鬼,一干人等全部回避。 虞秀芹的屋子大门敞开着,里头的虞秀芹意外的安静,只留了贴身的丫头照看。 外头廊下,虞先生和虞夫人坐在一对太师椅上,身后只各自站着一位贴心仆人,白日里引姜琰琰入内院的杨姓管事也在,他团着手,不敢抬头,只敢偶尔瞟一眼。 虞夫人手里捏着帕子,上头绣的艳阳牡丹被她攥得皱皱巴巴,时不时回眸向自家先生身上寻找安慰。 “我总觉得,心里头不安分。”虞夫人悄声说,“这姓孟的来历咱们不知根知底,我总觉得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孟天罡突然“得”地一声大喊,眉眼似红脸关公发怒一样夸张,吊眉怒睛,手里桃木剑突然朝天一指,虚晃了一招。 杨管事立刻指着对面屋檐上低声唤:“先生,那屋檐上面的是什么?” 月下房梁,忽而窜出一只长形巨物,约莫一丈长,黑漆漆,似多足爬行动物。 “那是龙?”虞夫人跟着看了一眼。 这句话一出口,虞夫人就晓得自己说错了。 那怪物本是后半截对着这院子里,听到这边来了动静,脸面一抬,朝着院子了一看。 虞夫人惊呼了一声,起身躲到椅子后头:“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这怪物的头,竟是一个人头骨,尤其是那眼窝空陷下去两处空洞,隐隐约约透着光,荧光绿,忽明忽暗。 孟天罡倒是自如,他昂头阔步走到院子正中间,一柄桃木剑转手负在身后:“虞夫人莫慌,这妖物,叫做鬼面虫,寿命可达百年,之前姜家来樟树下起棺,只起了棺木,却没有除干净这祸害,这妖物是以棺木里的人肉为食,那棺木所在之处,多半也是它的老巢。” “呵,老家被人毁了,无家可归,它不敢找姜家人报复,自然也就只敢找你们这主家作乱了,虞小姐的疯病,就是这妖物引起。” 虞先生额头冒汗,却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这……这该怎么除?” 孟天罡信心满满,抬手一指,那鬼面虫趁势昂头,头顶那骷髅头跟着咯噔咯噔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那骷髅头的嘴巴处是两排扭曲嶙峋的牙齿,原本是闭得紧紧的,鬼面虫突然一回头,骷髅头的下巴像是掉下半截。 它嘴巴张咧着,仿若在笑,虞夫人看得心口发慌,恨不得立刻遁地而去,可虞老生尚显淡定,他手紧紧攥着椅子扶手,追问了一句:“孟先生,天师,大师,这到底该怎么除?” 孟天罡连续听了好几句尊称,十分满意,这才是点头:“很简单,杀了他就行了,之后虞小姐,自然也不会受到这怪物的侵扰,病也自然就好了,只是这……。” “我晓得的,钱,我必不会少了孟先生的。” 孟天罡点头,忽而抬起桃木剑。 鬼面虫嘶地叫了一声,昂首。 一人一虫,似立刻要酣战一场,却突然听到凌空响起一句:“这虫子我怕孟先生不忍心杀,帮你一把。” 孟天罡一句“谁在哪儿”还没说完,屋檐上突然跃出一人,身形娇.小,像是一只小燕子,脚尖只往屋檐尖儿上一点,直接跃下了屋脊。 再一瞧那鬼面虫,静止不动,下一瞬,咔嚓断成了两截,自屋顶上咕噜噜滚落下来,原本脸面上的那只骷髅头和身体分离,一颗人骨头顺着地砖滚到了廊下。 虞夫人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这就是个大蜈蚣,头顶着一个人骨头,她还以为,这怪物本身就是张这副奇怪的模样。 孟天罡看得心头直颤,食指尖哒哒哒地敲着桃木剑剑柄,却不敢放肆发作,只瞪着眼前约莫不过十八.九岁的丫头。 “你又是谁?” 姜琰琰笑着昂起头:“谷山村,一村姑。” “她是姜家人。”虞先生起身,示意杨管事扶着自己过去,朝着姜琰琰行了个点头礼,“姜小姐,来了。” “嗯,来了。” 第53节 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嘶叫,孟天罡抬头,只看到屋脊上又多了一只角鹰。 白头尖喙,灰的翅,金色的勾爪,攀在屋脊飞檐斗拱末端,眼珠子往下探,直勾勾地盯着孟天罡。 像是通人性。 孟天罡约莫懂了,他十分警备地问姜琰琰:“姜小姐,是出马仙?萨满派的?可我记得,萨满七十二堂口,长沙可没包括在里面吧。” 所谓出马仙,就是和各种有了修为道行的妖怪精灵合作,妖怪有好有坏,如若遇上好的,出马仙家弟子必会助妖行善,修炼功德,相辅相成,人和妖怪精灵就此结下情谊。 妖怪灵兽愿意受你差使,两人就会走个仪式,仪式繁复累赘,放在现代来说,讲究些的也得照搬一套走个流水,可放在姜琰琰这儿,最主要的,是人家妖怪灵兽愿意对你开神识,开启了神识,就像是两人之间牵上了一条线,这条线,可就没那么容易切断了。 可妖怪灵兽命长,人命短,所以出马仙一般广收弟子,自己将老,弟子渐强,就看着这弟子能扛得住什么水平的出马仙,到了时候,师父断了自己和妖怪灵兽通的神识,传承给徒弟,不过徒弟能不能过了这一关,出马这位仙家,就得看自己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出马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儿。 姜琰琰第一次出马还是在东北的时候,出马仙把仙家分为“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说白了,就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姜琰琰第一次出马的是柳家仙,对方是一条修炼了几十年的小巴蛇,《山海经》里说,巴蛇体大,大到能一口吃下一头象,其实也夸张了。 姜琰琰当时是追着这条到处吃鸡赶鸭的小巴蛇一路往北,最后是在临近长白山的时候才堵住了这条小巴蛇。 那时候姜琰琰是真年轻,真真正正的十四岁,姜多寿也是胆子大,放心让姜琰琰一个人跑去了东北。 那次出马,姜琰琰记忆深刻,明明一人一蛇缠斗得都快断了气,她还不忘从布兜里到处银针刺自己手指头。 痛觉,可以帮助出马仙开启灵兽的神识,就像是绝境里,人往往有更大的潜力,是一样的。 总之,神识还是开启了,小巴蛇在神识里是个年轻的小哥哥,光着身子,赤溜溜的,见到姜琰琰害羞至极,姜琰琰还没看清呢,就在神识里晕了过去。 躺倒了三天三夜,高烧了三天三夜才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家爷爷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这才晓得,是那条小巴蛇含辛茹苦日夜兼程地把姜琰琰送了回来,肚皮都在地上蹭破了。 不过后来,那条小巴蛇的百年大劫没渡得过,一条焦蛇被劈得横七竖八的,姜琰琰去看的时候,眼泪水就没停过。 姜多寿倒是觉得自己孙女挺重情义的,出马仙和仙家靠的不就是惺惺相惜的义气么。 可姜琰琰抹完眼泪水就说:“我是觉得自己那一趟真是白痛了,好好的一条小帅蛇,怎么就死了呢。” 阿蚁算是姜琰琰后半段出马的仙家了,之前姜琰琰出马,都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需借仙家的力,可如今不同了。 姜琰琰厉害了起来,反过来,倒是喜欢出马那些不易修炼的族类和灵兽,帮助他们修炼道法,譬如阿蚁,譬如鲶鱼精,再譬如,这只比同族的人都要小了一圈的角鹰。 姜琰琰自认为之前五十年,自己都是承受了灵兽精灵的恩情,后半段,就用自己的恩情去还吧。 至于孟天罡问她是不是萨满派的,其实也很简单,出马仙里,东北萨满教派占了大部分,弟子广布全国。 而孟天罡所说的堂口,就是出马仙供奉“胡黄白柳灰”五大仙家一个类似庙宇的地方,不过没人家那么庄重,摆个牌子,阔气点的,放个小泥人,就差不多了。 所以但凡有堂口的地方,多半也是出马仙的地盘。 孟天罡说得对,长沙没得出马仙的堂口。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姜琰琰不算出马仙,没有认师门,也没有流派,最多也就是姜多寿教了她一点通神识的法子,有一些已经修炼成仙家的禽兽朋友罢了。 这孟天罡开口闭口都是行内话,这个江湖神棍,还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素养的骗子。 孟天罡见姜琰琰没答自己的话茬,估摸着自己猜对了几分,勉强一笑:“如果这地界不是萨满出马仙的堂口,那姜小姐和我抢活干,不厚道啊。” 第66章 孟天罡这一套接一套的话,说到底, 是武的不行, 和姜琰琰掰扯江湖道义呗。 姜琰琰四下看了一圈,眼神落在孟天罡手中那柄三尺长的桃木剑, 孟天罡下意识地将桃木剑负在身后,生怕姜琰琰要夺了去似的。 姜琰琰懒得多看, 只从法坛上取下烛台, 横手一劈,把蜡烛尽数拔下。 虞夫人紧张得很,轻轻唤了句:“姜小姐, 这不吉利啊。” 姜琰琰手持三叉烛台, 回头一眼,眼神狠似夜叉:“吉利不吉利,你们待会看看就知道了。” 话语刚落, 姜琰琰手起叉落, 烛台上的三尖叉直接插入了那大蜈蚣的头部。 那蜈蚣被姜琰琰砍成了两截,末梢神经还有反应, 蜈蚣第一对足呈钩状,锋利无比,钩端带毒腺, 专分泌毒汁。 姜琰琰一叉子下去, 那毒液直飚,姜琰琰只微微斜过身子,尽数躲过, 手再一抬起,那三叉烛台上竟勾出了一枚金铃铛。 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上头裹着汁液,晃动起来没有声音,可姜琰琰手这么一颤,孟天罡手中的桃木剑的剑尖儿也会跟着动一动。 孟天罡强行镇住手中桃木剑,厉声道:“姜小姐这又是施的什么歪门邪道的术法?” “你手持桃木剑,说明,你也是道家流派的。”姜琰琰挑起这枚金铃铛,“你对出马仙的事儿,这么熟悉,应该也晓得,出马仙和仙家的联系,靠的是通神识,神识这东西吧,太虚幻,不过我听我爷爷说过,就类似于人和仙家的头上通了一根管子,又像是连了一根线,一旦通了神识,出马成功,这根线就很难断。” “江湖上,这种化无形为有形的联系,手法有很多,这铃铛,就算是一个。” 姜琰琰刻意又摇了摇手里的三叉烛台,这回,是对着虞先生和虞夫人说话:“什么鬼面虫,什么妖物,都是假的,这蜈蚣,怕就是这假道士豢养出来的,不知道从哪找了个人骨头顶在头上,还编了一个别扭的名字,叫鬼面虫。” 下面这句话,又是专门对着虞先生说了。 “您答应给他多少钱?让他值得费了这么大的心思装神弄鬼?这蜈蚣也算是五毒之一,能养出这么大的,从小就在瓦罐里杀了不少五毒同类吧,呵,如今被我一刀斩了,之前的好吃好喝好药好毒,都白费了。” “啧啧啧,好可惜啊。” 最后这句话,颇具讽刺意味,尤其是姜琰琰刻苦努力的研究,她很清楚,怎样眯起眼,怎样摇头,再配以怎样的手势,最能激起对方的愤怒和耻辱心。 孟天罡本是半面潮红,原本的尴尬和羞愧被姜琰琰这寥寥几个字猛烈击撞,整张脸红得像是烧红的烙铁。 “喝”地一声,孟天罡挑剑朝着姜琰琰刺来,剑梢落空,孟天罡转身,只将剑锋往那大蜈蚣射出的毒液上抹了一把,再次朝着姜琰琰一刺。 姜琰琰反手只将手中的三叉烛台朝着孟天罡的手腕一刺,烛台上还裹着蜡渣,可尖头利刃,直接顺着孟天罡抬手起剑的动作,扎进了孟天罡右手手腕。 孟天罡痛得骂娘,手也抬不起来,只恶狠狠看了姜琰琰一眼:“谷山村姜家,我记住你了。” 孟天罡说完,作势要走,身形一转,才冲到垂花门门口,就迎面撞上了闻东。 闻东双手负后,一身灰色袍子十分服帖,儒雅得和教书先生似的,可一开口,气势能碾得你心跳加速:“孟先生着急走?” 孟天罡下意识地想上手攀墙,那垂花门上头爬满了藤本的月季花,一枝垂下,是盛开的红色龙沙,带着尖刺儿,孟天罡一个没注意,左手就被刮了一下。 血滴沿着手掌往下淌,伤口不大,流得倒是挺猛烈的,孟天罡两只手都受了伤,加上闻东守关,他是插翅也难逃了。 虞先生和虞夫人双双走下台阶,一个痛心疾首,一个捶胸顿足。 虞夫人更是心疼,立刻进了屋子去看自家女儿,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天杀的假道士,还害得我家秀芹被划拉了一刀。” 划拉了一刀? 姜琰琰示意闻东将人看住,转身进屋子查看。 屋子里没点等,只绕着虞秀芹的床帏点了一圈蜡烛,烛光暗红,只勉强照亮半张床板。 虞秀芹穿着白色的连衣睡裙,背对虞夫人,脸朝着床的内侧,脚尖裸露,微微发抖。 虞夫人坐在床边喊了她一声,虞秀芹没应,倒是旁边一直看着的丫鬟怯怯说:“刚才外头做法的时候,小姐不知怎么地,突然浑身一抽,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只背对着人,喊也喊不听。” 这丫鬟声音愈发软懦:“夫人吩咐过,做法期间,我和小姐都不能出这间屋子,也不能发出声音,我也不敢喊了夫人来看。” 虞夫人焦急,可此刻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虞夫人轻轻拍了拍虞秀芹的肩头,虞秀芹和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姜琰琰绕到床尾看了一圈,没说话。 虞夫人又唤起了虞秀芹的小名:“花儿?你应一声,母亲担心啊。” 虞秀芹听了,突然肩头一耸,猛地一转头,却活生生把虞夫人吓退了半步。 虞秀芹也不知怎地,满脸青色,眼珠子冒着血光,如野狗豺狼一样,龇牙露出凶相,喉咙里陆续滚出嘶嘶声。 “妖孽!就等着你出来了。” 虞夫人尚未反应过来,姜琰琰已经翻身上了床榻,她单手掐住虞秀芹的脖颈,那脖颈上还有新伤,约莫是喉咙下一寸的地方,与尚修勉、陆丛良的一模一样。 “白蛊?” 姜琰琰不扛蛊,不敢用皮肉贴着伤口,只起身扯过衣架子上的一抹纱巾,复对着虞秀芹的脖颈一缠,稍微用力一勒,虞夫人立刻爬起来唤:“姜小姐,姜小姐,你下手轻些啊。” 下手轻些?那东西可就出不来了。 这白蛊才入体,没多久,且这下蛊的人似乎手段也并没有多高明,人蛊融得并不好,不然,虞秀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排异反应。 姜琰琰飞身上.床,两腿捆压着虞秀芹的胯,防止她乱动,两手拽着那纱巾,猛地一扯。 虞秀芹“啊”地叫了一声,眼瞧着一撮黑水从她的喉咙伤口出窜出来,姜琰琰早有准备,只反手用纱巾一拦,将那还没成型的黑线虫束在纱巾里,包着出了屋子,只让虞夫人好生照顾虞秀芹。 外头院子。 孟天罡脚下被画了一个圈,微微闪着金光,闻东的寸步圈,之前姜琰琰也是领教过。 姜琰琰提着黑线虫走到孟天罡面前,问他:“你和南洋龙家什么关系?” 闻东只在旁边说:“我问过了,他抵死不说。” 话语才落,屋子里的虞夫人便奔出来朝着虞先生喊:“先生,快来看看,秀芹又发癔症了。”说完,眼神直往姜琰琰身上瞟,低声说了句:“刚才是姜姑娘,用纱巾勒了秀芹的脖子,不过,姜小姐是为了取个虫子,也……。” 虞夫人着急,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虞先生只记得了一句话。 ——姜琰琰勒了自家女儿。 这还得善后呢。 姜琰琰心里头叹气,只让虞先生派人把这孟天罡先看好,别让这厮跑了,自己拉着闻东就往屋子里去。 走到门口,闻东顿住脚步,很有原则的口气:“这旁的姑娘的闺房,我就不进去了,我在外头等你。” 姜琰琰斜眼瞪他:“我看你进我房间的时候,也没这么讲究。” “你自己也都说了。”闻东回,“那是你的房间,我自然是比较想进去的,别人的房间,就算了吧。” 姜琰琰听了,心里只咯噔一下。 人时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想骂人又不知道从何骂起,想打架又不知道找什么借口。 闻东,就很成功地挑起了姜琰琰的这种心态。 “你你你……你正经一点。”姜琰琰只抛下这一句,继而埋头进了屋子。 屋内。 虞先生虞夫人团团围坐在自家闺女的床前,俩丫鬟一人摁住虞秀芹的一只胳膊,虞秀芹的两条腿已经被绑在了床尾木栏杆上。 用的是软和加厚的棉质束腿兜子,这是虞夫人亲手做的,生怕绑痛了虞秀芹。 虞家的独女果然是不一般,纵然被绑,也是被温柔细致地绑。 虞先生是医生,可对这样的癔症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亲自检查了女儿脖颈上的伤口,伤口轻浅,像是被利刃小刀只轻轻地勾了那么一下,上了碘酒,涂了药,过几天就能结疤。 第54节 对,结疤。 虞秀芹是不能结疤的。 姜琰琰进去的时候,虞夫人正反复安慰虞秀芹,说你父亲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这脖子不留一点儿疤痕的。 姜琰琰听了,只觉得自己右胳膊上那道大口子微微发烫。 姜多寿也舍不得姜琰琰受伤,可行走江湖,出马仙家,磕磕绊绊总是难免,姜多寿也清楚,舍不得孩子长不了本事。 姜琰琰干咳了一声,虞夫人先回了头。 “姜小姐,您来了。” 这一句“您”还算是客气,虞先生便没有这般好口气,头也没回,只说:“姜家人之前起棺替虞家消灾,这算是有恩,可姜家今日夜闯家宅,这又是失礼,姜家替虞家除了外头那假道士的戏法,这也算是件好事,可姜姑娘,您这一纱巾往我家闺女脖子上一勒,您觉得,这合适吗?” “虞先生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说我功过相抵,这是要赶客的意思了。”姜琰琰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老实说吧,那孟天罡来历不明,你们虞家都敢用,还真是不怕他给您这宝贝闺女下了什么药蛊。” 虞夫人听了便道:“那虫子,是孟先生下的?哦不对,是那姓孟的下的?” 既然都撕破了脸皮,还叫什么“先生”? “多半是。” “那便不一定是。”虞先生起身,眼神严厉,“既然那姓孟的可以用蜈蚣假扮鬼面虫吓唬人,姜小姐这本事更胜一筹,埋个虫子也不是难事。” 这有些过多揣测了。 姜琰琰只说:“虞先生,您可弄清楚了,在您家闺女脖子上划印子的,可不是我。”姜琰琰缩缩脖子,也不再解释,“我晓得了,虞先生这是兔死狗烹,帮着你家抓完虫子就开始数落我的罪行,幸好当时我爷爷起棺的时候不要你家钱,说你们虞家是做医生的,放到古时候就是悬壶济世,再世华佗,是行善的好人家,要了你家的钱,心里不安生。” “瞧瞧,那姓孟的空口白牙说当时我们姜家起棺没起干净,留了浊,你们也不多考究考究,听一耳朵就信了,这得亏是没收钱啊,要是收了钱,你们家岂不是要去我们谷山村闹去了,说我们家拿钱不办事,毁了我家的名声。” 姜琰琰这个人强硬,嘴皮子上也绝对不能吃亏,才说完,虞夫人就垂下头,指甲盖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去抠虞先生的手心,示意他莫再多说了。 虞先生哪里管得,只瞧着自家闺女在床榻上左扭右扭,目光呆滞,偶尔张嘴痴笑,哈喇子顺着嘴角一直淌,这是平时发了癔症的症状。 为了治病,虞家曾求着中西医都下药治疗,虞秀芹的胳膊肘上,还有不少针灸留下的针眼儿,虞先生只要一想到这事儿,便是心疼。 这一心疼起子女来,人就容易魔怔,逮人就怼。 虞先生晚年得女,将虞秀芹更是视作珍宝,他起身,只朝着姜琰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今日的事儿,和往日的事,纷繁缠绕,来来去去,就当一笔勾销,日后,江湖也不再会了。” “行。”姜琰琰昂头,“我也不是死乞白赖求着要来治病的人。” 姜琰琰眯着眼瞧了一眼虞秀芹,虞秀芹姿势怪异,双.腿撑开摆成了一个“人”字,胳膊肘一上一下,一个贴在头顶,一个摸着肚子,上唇下唇一闭一张,像是在说话。 泡泡? 抱抱? 姜琰琰微微扬起嘴角,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着里头说了一句:“我.日后也不来打扰了,两位好好照顾虞小姐,毕竟,才流过产,身子虚着呢。” 虞夫人听了起身便想追出去,手腕却被虞先生死死地按住。 虞先生口气凌冽:“她不过随口诈你一句,你真出去了,这事儿可就泄出去了。” 第67章 从虞家出来,姜琰琰气呼呼地沿着巷子快步走。 闻东也不说话, 只一路跟着。 临到巷子门口, 姜琰琰慢了下来。 只瞧见巷子口停着着一辆小轿车,车顶油亮, 车轱辘上的铁罩子也是锃亮如新,车前两盏大灯贼亮, 十米开外都照得和白天似的, 亮得那车牌上的四个“7”也跟着发光一样。 这年头,能开得起车的那叫有钱人。 能给车挂一个连号车牌这叫有权人。 有钱又有权,人生巅峰啊。 姜琰琰认得这辆车, 就是她在城南路看到的那辆, 也是袁琳一身精致打扮上的那辆。 车门打开一角,一只红色高跟鞋先落地,鞋跟一歪, 女人的脚踝也跟着扭了一下, 车里头传来女人咯咯笑声:“瞧瞧,瞧瞧, 我真是醉得连走路都走不稳了。” 有男人在里头应了一句:“要不,送袁大小姐进去?” “不必,诶唷, 您是大忙人, 送我到巷子口就行,”说完,这声音又变得软怯怯的, “您身份特殊,让旁人看见了,多不好。” 姜琰琰听了,只慢慢退到墙角,闻东跟着站到她的身后,换做平常,姜琰琰遇到这样的场景,巴不得早点撒腿走人,今日倒是留下来“看热闹。” 袁琳手指软绵,搭上车门,身形如游蛇,长腿先迈了出来,然后挺身渐出,还没走上半步,车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往袁琳腰上一揽,作势还要往下。 袁琳转身一笑,趁势躲过。 袁琳红.唇依旧鲜艳,她轻轻噘嘴,抛了个飞吻,声音无比温柔:“明儿见。” 里头的人似笑非笑:“明儿,怕是见不了了,明儿要开会讨论袁老爷子的案子,估计得忙一天。” 这话,是故意对着袁琳说的。 袁琳脸色微微发僵,笑了一下:“哟,这么快,这我爸不是才进去嘛,听说,证据都还没找全,是不是?” 里头的人冷哼了一声,伸手够了一下门框,看了袁琳一眼:“所以才要开会讨论嘛,袁大小姐今天晚上旁敲侧击问了我一晚上了,我本来也想着,袁大小姐孝心一片,若是诚意够呢,帮个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瞧着袁大小姐……这诚意……似乎……。” “呵。”这男人还没说完,直接就关上了车门。 姜琰琰眼看着这小轿车绝尘而去,再瞧着袁琳。 记忆里,袁琳的脊背永远是直挺挺,硬邦邦的,走路的时候,脖颈微微扬起。 袁琳和姜琰琰说过,欧洲那边的人讲究“天鹅颈”,从你的下颚到锁骨,叫颈部长度,这个长度,如果超过整个头部的一半,那这样的脖子,就很好看了,搭配纱巾也好,项链也好,自带贵气。 姜琰琰不大研究这个,当时只说:“姐们,你知道南洋那块,有个部落,叫帕督安吗?” 袁琳摇头。 “我也没亲自去过,不过我爷爷去过,他和我说,那儿的女人,从小起就往脖子上套铜制项圈,每年一个,铜圈只能加不能减,终生佩戴,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取,慢慢的,脖子就会越来越长,就和鹅似的,长脖子上杵个小脑袋,哟,难怪叫天鹅颈呢。” “诶,按照你这么说的话,欧洲的,还是学了人家南洋的啊。” 袁琳当时听着挺难受的,好好的东西在姜琰琰口里成了猎奇的怪谈,不过没过两天,姜琰琰就发现袁琳脖子上真的套了几个铜圈。 从那时候,姜琰琰就知道,袁琳是一个对自己很狠的姑娘。 而如今,狠姑娘也丧了气。 袁琳驼着背,躬着身子,曾经引以为傲的天鹅颈低垂着,她没发现靠在墙角的姜琰琰,只有姜琰琰看着她。 闻东低声问:“你要过去吗?” “不用了,”姜琰琰扭头,绕过墙角,“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闻东突然抬手朝着前头暗处一指:“我觉得这事儿,可能与你有关。” 暗灰色的墙头,朦胧的月色,蛙声阵阵,这氛围,最适合作奸犯科。 孟天罡偷跑,不敢走正门,只顺着虞家的墙头瓦顶一路爬墙攀瓦,终于出了白水巷的最后一道矮墙。 这才是落地,脚跟还没落稳,就着急忙慌地朝着西边奔逃。 姜琰琰和闻东在暗,孟天罡没发现。 姜琰琰愤然道:“我就知道虞家看不住人。” 闻东只说:“我帮你抓回来?” “不用。”姜琰琰只用拇指指甲盖掐了一下食指,一只角鹰落在头顶树梢,姜琰琰只对角鹰比了个手势,指了一下孟天罡落魄狂奔的背影,示意,“你别亲自去,他认得你,派一个你的族类去,踩稳点后,告诉阿蚁。” 角鹰在神识里应了一声,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里。 闻东看着她,突然笑:“我瞧着你,还挺有调兵遣将的架势。” “那当然。”姜琰琰昂昂,也不自谦,“家里人口多,总要能会收拾吧。” “不过,你为什么出马的都是低等灵兽。”闻东说完,又怕姜琰琰多想,补上一句,“我不是说他们不够好,只是,水族、昆虫,角鹰还算是不错的一个种族,不过似乎你这只鸟儿,基础不太好。” 姜琰琰撩了撩头发:“胡黄白柳灰,鼠类在五大仙家里,排名好像也是最次吧。” 这指代的,是闻东身边的阿毳了。 “嗯,你说得对。”闻东回,“但是我很厉害。” “我也很厉害。”姜琰琰不示弱。 闻东不和她争了,只问:“咱们接下来,是回谷山村,”顿了顿,特意又说一句,“然后等虞夫人八抬大轿地来请你出山吗?” “哟,你又知道了。”姜琰琰伸了个懒腰,“你说你什么都知道,搞得我一点神秘感都没有,很挫败的。” 两人也不慌,也不忙,等着孟天罡身形彻底消失了,就慢悠悠的一左一后,一步一步朝着西边码头边走,回谷山村,还得坐船,不过好在现在有了阿年,什么时候想来往过江,都很方便。 “流产那句,是你算出来的,还是诈人家的?”闻东问。 “一半一半吧。”姜琰琰也不拿乔,有什么说什么,“孟天罡这一趟算是一个障眼法,真正要破的,还是这虞小姐的疯病,我总觉得虞家没说实话,突然就疯了?没有任何理由?” “虞家找尽了医生来诊断,我信,虞先生和虞夫人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担心女儿,我也信,可就是这句‘突然’疯了,这个‘突然’两个字儿,我就不信了。” “虞家不肯说实话,这单子就做得没意思,反正我现在功德还够用,我爷爷去长白山一趟就得十几天,我多的是时间和她家耗着,不过,我觉得他们家也耗不过我,都急成这样了,指不定,明天我一开门,人家虞夫人就站在门口了。” 姜琰琰抬头看着闻东:“再说,咱不是还有孟天罡这憨货要盯着嘛,之前半神你说过,龙灵友持掌蛊门阵门两大门派之后,广收外家弟子,今日孟天罡划了虞秀芹的喉咙埋白蛊,便将他和龙家的干系暴露无遗,他最好在长沙待不下去了,连夜跑路,否则,他在长沙待多久,我就盯多久,真以为长沙没有堂口,就容得了这贼人作乱了?” “你刚刚喊我什么?”闻东的关注点有些奇怪。 “半……半神。” 之前不都这么喊的嘛。 “太生疏了。”闻东自己还在心里头反复念了好几遍,越念越觉得,这俩字一下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扯得豁大,“你换一个。” “换成啥风格的?”姜琰琰想着,一路无事,随便聊聊呗,越聊就越上头了,“带颜色的还是不带颜色的?骚气的还是端庄的?” “你还会带颜色的?” “带颜色的还不简单?”姜琰琰张口即来,学着人家懒洋洋的样子扯着嗓子唤了一句,“大爷。” 其实后面还有“来玩啊”三个字,当着闻东的面,姜琰琰实在是说不出口,闻东虽然面相二十五六,可毕竟活了两千年,当着闻东的面太过放荡,总有种调.戏长辈的罪过感。 有时候姜琰琰都觉得闻东和自己爷爷似的,闻东一喊了自己全名,自己就怂,很丢脸的那种怂。 闻东蹙眉,不知道是对这称呼不满意,还是对姜琰琰这番作态有想法,只说:“再换一个。” 姜琰琰想到上次被闻东喊全名的恐惧感,随口说:“那就直接喊你闻东呗。” 第55节 闻东脚步放慢了半拍,字字落地有声:“琰琰,你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喊我的全名。” “对啊。”姜琰琰点点头,“他们都不能喊,就我能喊,不正是体现出我地位不凡嘛,一听就知道咱俩有一腿,也省得和他们解释了。” 闻东有些不理解:“哪里来的道理?” 姜琰琰给闻东上起课来:“与众不同,才是爱的真谛” 闻东没说话。 姜琰琰直言:“一碗水端平,这叫公平,谈恋爱女孩子要的可不是公平,咱们讲究的,是被偏爱,简单来说,就是抠门的只对你花钱,脾气大的只对你露笑脸,地位高的蹲下身给你穿鞋,年纪大的不让你喊他九爷,明白了?” 闻东点头:“明白了。” 姜琰琰笑:“明白什么了,给我讲讲。” 闻东看着她,脚步停下:“你暗讽我抠门脾气大,喜欢端架子还比你老。” *** 闻东和姜琰琰回来的时候,天将拂晓。 东方泛起鱼肚白,姜家院子坐北朝南,自东边拖出几道斜影,阿蚁正起锅准备做早饭的时候,门就响了。 开了门,阿蚁差点被吓得心跳骤停。 门口,闻东直挺挺地像一棵松,背上团着一个黑影,从闻东肩头耷拉出一只柔嫩.嫩的小手,指尖儿微微弯曲,就在闻东的胸.前荡来荡去的。 闻东干咳了一声,低声道:“她最近太累了,在船上就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给她下了安魂咒,先……那个让她睡会,早餐……可以晚点送进来。” 闻东说完,又觉得懊悔,自己和阿蚁解释这么多做什么? 闻东自内心深处叹了口气,挪步子也挪得有些不自然,只想着快点把这“大包袱”送进屋子里,然后装作一切都没发生就好。 好巧不巧。 阿毳醒了,阿毳日常是守着闻东,晚上也就猫在柜脚墙根眯一觉,昨天闻东不在,阿毳大着胆子进了原本给闻东备好的屋子,可这床阿毳也不敢碰啊,只能享受了一下屋子里的摇椅,这摇了一晚上,摇得阿毳有些迷瞪了。 一出门,阿毳就看到闻东背着姜琰琰进了姜家姑娘的闺房。 阿毳使劲揉了揉眼,跟上去看。 亲眼看着闻东小心翼翼地把姜琰琰搁床板上,先放腿,再放胳膊,然后把姜琰琰两条腿扳直,又担心这丫头睡着了喜欢乱动,闻东想了想,轻轻地护着姜琰琰的腰,把姜琰琰往里头推了腿。 这丫头腰还挺细的,闻东一手就能掐住一半。 闻东体热,手心的温度更高,许是烫到了姜琰琰,她嘀咕了一声,抬腿一撩,把闻东刚盖好的被子给夹在两腿之间,翻身往床里滚了半截。 这下倒好,闻东也不用担心这丫头会掉下来了。 可姜琰琰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闻东揉了揉腰,声音放得很轻:“你先睡吧。” “闻东,我渴。” 这一句,吐字清晰,声音洪亮,闻东听清了,阿毳在门口,也听清了。 阿毳后背窜起一股凉气,姜家姑娘胆子真大啊,当猫的都仗着有九条命不怕死吗?直接喊自家先生的名字? 完了,先生要丧偶了。 闻东先是一怔,继而起身,一边转头一边说:“好,我给你倒水。” 这一回头不要紧,怪只怪阿毳只顾着想事儿,忘记及时遁走。 闻东握着白色大茶缸,和阿毳四目相对。 阿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像是被雷劈了无数次一样,僵硬到不行。 闻东微微皱眉,在闻东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面子的时候,阿毳已经开始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了。 幸好阿蚁及时过来,一伸手,直接拽过木愣住的阿毳:“又偷懒,一家四口人,全靠我做饭,也不过来帮下忙。” 闻东心里一块大石头慢慢落地,看到门口空荡荡再也没人打扰,闻东轻轻合上门,才是继续轻手轻脚给姜琰琰倒水。 阿毳在外头惊魂未定,嘴里一直反复向阿蚁道谢:“我滴个娘诶,我差点以为我会死里头。” 阿蚁一柄大勺正在搅动锅里的一大锅豆汁儿,这是昨天磨的豆子,用纱布兜子筛了好几道,豆渣都拿去沤肥了,过滤出来的豆汁儿,原本是想给姑娘当早饭做豆浆喝的。 闻东不是说,姑娘要晚些起嘛,阿蚁索性就把这豆汁儿煮沸,点上卤,准备做豆腐脑,如果有多的,就做成豆腐干,中午切丝儿拌上香葱辣子,烧热的香油往上一浇,凉拌香干丝姑娘也爱吃啊。 阿蚁瞧着豆汁儿开始凝了,盖上大木锅盖子,就开始备其他小菜,阿毳跟在屁.股后头帮衬,又说:“诶,你刚才看到了没啊。” “刚才是我开的门,我怎么看不到。” “姜姑娘,真是可以啊。”阿毳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看来我.日后也要对姜姑娘客气点儿,指不定,真成我女主子了。” “哟,说到这事儿,还得和姜半仙打个招呼。” 阿毳瞪眼:“姜半仙知道高兴都来不及吧,我瞧着姜半仙很是敬重我家先生。” “不是说这茬。”阿蚁压低了声音,“我之前不是说过,我家姑娘有个没作数的婚约么?其实也不算是没作数,是对方,失踪了,找不到了,可当时俩人是去匹了八字的,还拿着红字簿烧在了万灵洞那棵神树跟前,灰就埋在神树根下,要解婚约,还得和人家家里头通个气,再一起去神树下头烧个黄字簿。。” “这么麻烦,啥时候的事儿?” “你时候我家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十八岁,那得是……七十多年前了吧。” “那对方不得早归西了,操心这干啥。”阿毳说完,眉头又皱,忽而悄默默问:“我晓得了,是不是对方家里头,也不是凡人。” “差不多吧。”阿蚁反问阿毳,“东北白家,你听过没?”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 1、当年杜月笙在上海的车牌就是四个“7”,借用了一下 2、帕督安这个部落是真有,感兴趣的……也……别搜了吧,看着怪瘆得慌的,提到这个,肯定是和后文有关的 3、南洋这个地方,我一直没有做说明 是因为民国时期不同地方不同年份,南洋的范围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指现在东南亚沿海那一块,也有单指马来西亚群岛那一坨的,有的则是指中国浙江福建往南那一块,和北洋相对 《小神婆》里,指代的是整个东南亚,特意说明一下 第68章 阿毳点头,东北的两大家之一, 白、毛两家, 白家主盘在长白山以北,大概就是清朝宁古塔那一块儿, 往南,就是毛家的地盘。 阿毳老家在长白山万灵洞, 和白家打的交道最多, 怎么会不清楚白家。 阿蚁道:“就是和他家定的亲,早些年,姜半仙带着我家姑娘在东北住过好一阵, 等着仙家猫的真身和我家姑娘融得差不多了, 才离开的,那时候,姜半仙同时教过白家和毛家一些术法, 白家当时的当家人, 还是上一任白旗,瞧上了我家姑娘呗。” 阿毳听了就道:“上一任?那现在得是个老头了吧, 白家我可是晓得的,当家人世世代代都叫白旗,一旦成了当家人, 不能婚配, 练的就是童子功,他怎么会看上你家姑娘?” “不是他看上。”阿蚁说,“是他有位义子, 诶,这个太复杂,不和你多说了。” 阿蚁说完,瞧着阿毳有些泄气,许是觉得没趣,阿蚁又找了个话题:“不过,人家怎么就成老头了?不是有谣传么,说白家当家人只要不破身,就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这句话,真真是夸张了。”阿毳比阿蚁更清楚实情,“也会老,只是,白家的功法和仙家猫的本事类似,大抵就是固本培元,老得比常人慢一些,现任的那位白旗,不就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了嘛,我在夷陵见过他一面,看起来,不到三十。” 阿蚁手脚快,做饭烧菜也是大刀阔斧的来,还没等到姜琰琰起来,豆腐脑洒了糖,包子也出屉了。 阿蚁看到裹了白糖的豆腐脑很嫌弃,连续“啧”了好几声:“你们长沙的豆腐脑,咋这么吃,卤汤呢?黄豆香菜都不放的?” 阿蚁斜了阿毳一眼:“我又不是没去过北方,晓得你们那儿的奇怪吃法,爱吃不吃,四份,全放的是糖。” 阿毳声音低了低:“不是我挑啊,是我家先生,只吃咸的不吃甜的。” 阿蚁正搬着大石头去压豆腐块,努嘴朝着院子里葡萄架下吃早饭的两人,向阿毳示意:“我瞧着半神吃得挺开心的。” 姜琰琰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早起就有得东西吃,她自然也是不挑的,阿蚁煮的,都好吃。 尤其是这豆腐脑。 姜琰琰用白色的瓷汤匙一勺一勺搅着豆腐脑,成块的豆腐块被她搅成了渣,这样拌了糖,才入味。 尝了一口,姜琰琰觉得甜度不够,又加了一勺糖,一大勺下去,甜得牙齿缝都带着甜香,她笑眯眯地看着闻东:“我就爱吃这甜的,怎么样,好吃吧。” 闻东只用汤匙小小地挖了一勺,抿了抿,朝着姜琰琰:“嗯,好吃。” 姜琰琰吃得个半饱,就开始慢蹭蹭地啃包子皮,姜琰琰从小就挑事,喜甜喜肉,不吃爱吃素,和闻东的口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人能坐一桌吃饭,也是为难。 阿蚁很贴心,给闻东做了专门的素包子,口感还算是不错,闻东吃完了,就取了一卷书坐在旁边等着,余光里,姜琰琰吃包子皮如同嚼蜡,一口包子皮得灌两口豆腐脑汤才能咽的下。 “你不喜欢吃?”闻东搁下书卷,看着姜琰琰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丫头吃个东西都这么真情实感,一难吃,连眉头都跟着紧凑了起来。 姜琰琰轻轻叹气:“包子皮,不好吃。” “那你给我吧。”闻东朝着姜琰琰伸手,很是自然。 “不,不好吧。”姜琰琰嘴上不好意思,可身体已经十分诚实。 闻东接过被姜琰琰咬了一半的包子皮,顺理成章地往嘴里送,复又低头看书:“你继续吃,不喜欢吃的,留给我,别浪费了。” 本来吧,姜琰琰还总是安慰自己,想吃包子馅就得吃皮,这叫先苦后甜,闻东这样一说,姜琰琰放肆了。 闻东接连接了两个被专门掏空的包子皮,有些皱眉。 又看着姜琰琰手脚麻利地用筷子直接把包子给掏空了,肉馅落在碗心,油光水滑的,闻东忍不住了:“你也稍微矜持一点,哪有这样挑食的。” 姜琰琰连忙咬了一口包子馅,眼光装作怯怯的样子:“是你说可以给你吃的。” 得,这还成了他惯着的了。 闻东大口咬了一口包子皮,闷闷说:“还是你爷爷说得对,带孙女他比我有经验,往后,肉要吃,菜也是要吃的,那个,”闻东很自然地张口喊了一声“阿蚁”,继而吩咐,“中午的汤,改成白菜豆腐吧。” 要吃素,不如要了姜琰琰的命。 姜琰琰扫荡完最后一个包子馅,擦了擦嘴,问闻东:“上午有人来找过我吗?” 姜琰琰的意思,是问虞家人。 闻东点头,眼皮子依旧没从书页上抬起来:“有。” “虞夫人?” “不是,是那个姓杨的。” “哦。”姜琰琰也猜到了,姓杨的也是代替虞家来的,主人家不来,派了个跑腿的。 “人呢?”姜琰琰又问。 闻东这才是抬起头,指了指关得紧紧的院门口:“来的时候,你还在睡,我和他说,等你醒了再说,让他等着。” 第56节 “人就一直站在门口等?”姜琰琰眼眶微微睁大了一圈。 “是。”闻东说,“现在应该还在,不过,我的意思……。” “那就让他再等着吧。”姜琰琰耸肩拍手,“赶我出门的是虞夫人和虞先生,我这人,做事儿很公平,谁把我赶出来的,谁把我请回去,就认这死理。” 话语才落,墙头突然落下一只角鹰,利爪扣着墙沿,直勾勾地盯着姜琰琰。 这是去探孟天罡的族类有了消息,立刻,厨房里的阿蚁也出来了,手里握着两枚芝麻粒大小的蚂蚁,出来对着姜琰琰禀了一句:“族类有消息了,找到了那姓孟的落脚的地方。” 姜琰琰点头,示意她继续。 阿蚁:“隔得不远,就在隔壁的七峰村,好像是租了间院子,不过,族类这次去探,还碰到一个熟人。” “谁?” “姑娘还记得,当时沈眉身边的那打手吗?” 姜琰琰正寻摸着是谁,闻东便是道:“田三,杜秋明的远方亲戚,沈眉的姘头。” 姜琰琰“啧”了一声:“直说一句姘头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这就记这些事儿记得牢。” 闻东下唇微张,这丫头,倒是很狂放啊。 “怎么了?我听老曹说,这次长沙改天换地的,新来的当官的三把火,第一把就把河西窑子给整顿了,沈眉因为陈年的多桩命案直接在老城墙那儿被毙了,田三不知道找了什么关系,脱得一干二净,免了一脑袋的枪子儿,不过也成了丧家犬,还在戴公庙因为当扒子,进了两次局子。” 姜琰琰说完,反问阿蚁:“他如今,又跟了那姓孟的了?” 阿蚁点头:“差不多,总之,两人来往很密。” “蛇鼠一窝啊。”姜琰琰感慨。 阿蚁蹲下身,掌背贴地,送了那两只来报信的族类回去,又看到地上一只蚁类朝着自己蹭摸触角,阿蚁再一瞧紧闭的院子大门,只对姜琰琰提醒了一声:“姑娘要等的人来了。” 姜琰琰晓得虞夫人必然会亲自来请自己,不过没想到,来的这么早。 从自己被虞先生一口严辞地赶出虞家起,也不过半天的时间。 虞夫人除开自己来,还带了不少东西。 更重要的是,还带了个来说解的中间人,这人还真不是别人,就是之前在杜秋明手下干活的老烟枪,时常在腰带上别着一杆旱烟的那位,多少次杜秋明想炸毛怼姜琰琰,都是这人拦着。 姜琰琰听自家爷爷说过,这老烟枪和姜家有些交情,让姜琰琰也对人家客气点儿,别因为人家在警察署干活,就总针对人家,人家也是要吃饭的。 这人吧,之前应该是和自家爷爷共事儿过,有些恩义在里头。 听说,自家爷爷这次往百晓堂发片子,求九头鸟骨的消息,顶的还是老烟枪在江湖上的号子,虽说百晓堂保密工作做得好,可保不齐遇上有本事的,非得追根溯源查个究竟,且这九头鸟骨的事儿,是个扎眼的事儿,但凡有人发了相关的片子,都得引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人愿意让姜多寿顶了自己的名字发帖,和姜多寿的交情,必然不浅,并非一朝一夕,一酒一肉能换来的。 虞家也是隐约知道老烟枪和姜家的这层关系,才特意请了老烟枪陪同前来,主要的目的,无非就是让老烟枪说个好话,重新请了姜琰琰过去,替虞秀芹好好看看。 虞夫人和老烟枪,姜琰琰和闻东,两边人马分坐桌子两边。 只等着阿蚁和阿毳上了茶,关了门,人都出去了,姜琰琰才开口唤了一声这老烟枪:“烟叔,您甭怪我脾气大,只是这一行,都晓得,生里来死里去的,这事主家不说实话,总让人去猜,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算得到?” 姜琰琰在外头,和老烟枪从来都是装作不熟悉,这是一种互相保护的默契,可老烟枪一入了姜家的门,姜琰琰就改了口了。 其实说是调解,姜琰琰晓得,这老烟枪的胳膊肘,始终还是拐在姜家这边的,只是有些话,虞夫人不好开口,只能麻烦了中间人说话。 老烟枪烟瘾大,可总不好在姜家抽旱烟,他手指尖搓着桌上的花生壳,指甲一捏,壳尖儿爆开,落出两粒肥肥大大的花生粒,裹着薄薄的红色皮衣。 老烟枪捏起一枚,继续搓皮,一边搓,一边说:“这事儿吧,主要是难开口,虞家小姐脸皮薄,有些事儿,但凡漏了点风声,啥都毁了。” 老烟枪指的,就是姜琰琰发现虞秀芹流过产的事儿。 老烟枪说完,抬头看闻东,他认得这人,更是从姜多寿口中得知,这人不简单哩,而且不是曹献廷和杜秋明理解的那种不简单,不过姜多寿也没随意泄露闻东的身份。 老烟枪眯起眼睛打量了闻东一眼,闻东察觉有目光投来,回眸一看,老烟枪半粒花生险些呛在喉咙里,这眼神,着实吓人。 老烟枪干咳了一阵,才是正色,用手轻轻磕了磕桌面儿:“咱今日,就敞开了来说,今天说的话,出了门,谁都不记得,如何?” 虞夫人点点头,又看着姜琰琰,只瞧着姜琰琰也跟着点头,才慢慢说道。 “之前的事儿,的确是我们虞家做得不对,罢了,也不多说了,我就长话短说,秀芹呢,之前曾经定过一门婚事,是我和她父亲做主的。” “对方家里呢,是省厅里的,也是独子,样貌品行,都是顶好的,这次长沙,变动颇大,想必姜小姐也晓得,不过这户人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说到底,也是和我们虞家一样,都是走的中立的路子,比较低调,所以,我也是着急,想把秀芹嫁过去。” 虞夫人说到这儿,突然叹了口气,端起茶水,一边手抖一边喝了大半碗茶水,才是继续说:“我们家之前有个管事,姓吴,这人……打小就跟着我们先生,姜小姐之前来咱们家的时候,应该也见过。” 姜琰琰点头:“见过,和虞先生差不多大。” 虞夫人:“小个十岁吧。” “这人,我们是颇信赖的,秀芹小的时候,奶娘一抱就哭,非得这姓吴的抱着,诶,她就不哭了,那时候,我也没多想,真没多想。” “秀芹十二岁去周南读书,是寄宿制,我怕她不习惯,什么穿的用的,有时候食堂的不好吃了,都是让老吴亲自送了过去的,周末,也是老吴亲自接回来的。” 听到这儿,其实姜琰琰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不过瞧着虞夫人似憋了许多的苦楚,眼眶眼瞧着就猩红了一片,姜琰琰也没多说,示意虞夫人尽情发挥。 虞夫人突然掏出帕子,掐着下眼睑,手指尖颤到不行。 “哟,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啊,那个挨千刀的,竟然惦念上了我家秀芹的主意,我家秀芹才多大,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吴勤多大了,四十四、五了吧,他老牛吃嫩草,也别……别吃到我家秀芹的头上来啊!” 第69章 虞夫人骂了一气儿,姜琰琰只抬手喝茶, 只示意老烟枪说话。 老烟枪这一趟来, 必定是拿了好处的,拿了好处, 就得做点事儿不是。 老烟枪也上道,只说:“虞夫人, 这事儿吧, 咱得说全了,毕竟,男女的事儿, 也不是一人有想法, 就能勉强得来的。” 虞夫人听了更气了:“那也是我家秀芹年纪轻,被那姓吴的给糊弄了,小姑娘最是扛不住甜言蜜语的, 那些话, 能信的?如果不是她被骗了,她能做出跪着求我成全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吗?” “我晓得了。”姜琰琰总结了一下, “虞小姐也喜欢人家姓吴的,姓吴的也喜欢你家闺女,两人跪着求你网开一面, 你和虞先生呢, 棒打鸳鸯,赶了那姓吴的出虞家,诶?那你们发现虞小姐有身孕, 是在赶人之前,还是赶人之后?” 一说身孕,虞夫人那气又泄了一半,她只觉得没脸提这事儿,还是姜琰琰够直接。 虞夫人声音怏怏的:“之前,他俩跪着求我和先生的时候,先生发了好大的火,扬手要打秀芹,十八年诶,我们养了秀芹十八年,莫说打了,就是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我就晓得那姓吴的不是好东西,我家先生要打人了,他也不护着,倒是我家秀芹,挨了一巴掌,脑子一热,把肚子一挺,说是自己已经怀上了,我起先还以为她是气她父亲的,哪晓得,”虞夫人说到此处,帕子都快撕烂了,“哪晓得那姓吴的真干得出来这档子事儿。” 姜琰琰有些听烦了,虞夫人怨气大,开口闭口都在说那姓吴的不是,明里暗里总是替自家闺女开脱。 姜琰琰也不问虞夫人了,转头看向老烟枪:“烟叔,还有吗?” 老烟枪能过来当中介人,肯定也是知晓情况的,老烟枪一边搓着花生红皮,直到慢慢搓出白肉,往嘴里一扔,一边想了想,只说:“差不多了吧。” 虞夫人擦干泪,立刻道:“还有秀芹如何疯了没说。” 这次倒是虞家人着急忙慌地送上消息了。 姜琰琰喝了口茶:“您缓缓情绪,我猜都能猜到几分,您听听,吴勤,那人叫吴勤对吧,吴勤带着虞秀芹朝你俩下跪,虞先生一巴掌打得虞秀芹说出自己怀孕的事儿后,你俩立刻请了人来看,虞先生自己就是医生,找人并且保密,肯定不难。” “确诊之后,你俩拽着虞秀芹去流产,吴勤什么时候被你俩赶出虞家的我不大清楚,但虞秀芹应该就是在流产之后突然发疯的,对吧。” 虞夫人眼神愈发黯淡,只点点头:“对。” “吴勤在哪里?”姜琰琰问。 虞夫人冷哼了一声:“谁管他在哪儿?死了最好。” 老烟枪缓了一句:“夫人别这么说,姜家人问,肯定是有道理的。” 虞夫人抿抿嘴,只说:“我只知道,他老家是醴陵的,当时,先生也是生气,拿着咱家挂在厅上的马鞭子抽了吴勤一.夜,第二天,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了,还吩咐了些其他的,”虞夫人抬眸看着姜琰琰,“吩咐了什么,姜小姐这么聪明的人,想来也晓得。” 姜琰琰点头,无非就是封口之类的事儿,她见多了。 瞧着姜琰琰点头,虞夫人些许紧张:“姜小姐是要去找他?那可不行,我家先生说了,只当这世上没有过这个人,在虞家的时候,也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一提这人,我家先生就会着急上火,到时候,两边就闹得更难看了。” 虞夫人瞅着姜琰琰又点头,趁势问:“那这姜小姐,什么时候再去家里给秀芹看看?我家先生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不在家里,你们这也……。” 姜琰琰懂了,虞夫人是背着虞先生来的。 姜琰琰摆谱拿乔,虞夫人也给搭了台阶让她下,姜琰琰摸了摸腰间的蝙蝠纹福袋,里头的功德不多了,她抿嘴道:“先不急,我随时可能去,总之,您只要瞧见虞小姐垂花门那儿挂了我这个铃铛,就知道是我来了,那但凡院子里发出什么声音,虞小姐在屋子里怎么叫,您都得忍住,别冲进来坏了事,答应我这件事儿,就行。” 姜琰琰起身,从架子上的百宝袋里掏出一枚铃铛,和孟天罡的那枚差不多,毕竟大家都是参照了古法图样上做的,差不离。 虞夫人略显为难。 老烟枪语气笃定,安了安虞夫人的心:“夫人,姜家人办事儿,您得放宽心。” 行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姜琰琰没和虞夫人说啥时候过去,自有打算。 只等着老烟枪送了虞夫人走了,姜琰琰才进来和闻东说话。 老烟枪烟瘾大,躲到了院子外头去抽旱烟,姜琰琰看着满桌的花生壳被老烟枪早就细细收好在盘子里,心里头挺舒坦,坐下对着闻东问:“你会幻化吗?就是幻化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脸蛋身形都得幻化。” 闻东慢慢抬头,仔细揣摩姜琰琰的意思,忽而轻声笑出声来:“这事儿,我可不干。” 姜琰琰眼皮子耷拉了一半:“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儿呢,上次你还答应以后会哄着我呢,你就是这样哄着我的?总得听我说完,然后抚掌赞叹,夸一句我真是冰雪聪明。”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虚的。”闻东抬手,隔着窗户指着院子外头,“阿毳可以借给你一用,不过他道法浅,得我助力,”闻东复又将手指尖收回,指着自己,“所以,你还是得谢谢我,你先谢我一句,让我听听。” 姜琰琰这人,很懂得顺杆爬的道理,她起身,三步走到闻东面前,笑出了几分谄媚的味道,突然俯下身,往闻东脸颊上啪嗒一亲,昂起头:“谢你了。” 这亲吻来得突然,纵是闻东这般不顾老脸,敢谈这一场爷孙恋的人,也有些措手不及。 闻东眼神往窗户那边挪:“说吧,你还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盯着孟天罡那边呗。”姜琰琰笑嘻嘻,一副不正经。 “我……。”闻东故意拖了个很长的调,直到姜琰琰的眉头都快要皱了起来,他才说:“勉强答应吧。” 姜琰琰还有事儿要找她烟叔说,只等着姜琰琰出了门,闻东那颗拽得老高的心才是勉强落地。 他轻轻推开窗户,露出一条缝,看到姜琰琰正背对着自己和老烟枪说话。 姜琰琰的腰很细,穿着褂子那腰间都是空荡荡的,也就吃饱了的时候,腰身能显得扎实一些。 现下起了风,朝着姜琰琰身上吹,那褂子棉质轻软,跟着就往姜琰琰的腰上裹,闻东忍不住想到早上掐的那一下,指尖似还有余温,灼得他指尖一抖,哐当一下关上了窗。 这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姜琰琰顺着声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一句:“哟,这又发脾气了?动不动就关门摔窗的。” 继而回头,又对着老烟枪确认了一句:“烟叔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姓杨的真是个托儿?” “谁的托?”姜琰琰问完,又自顾自地摆手,“不用说了,我晓得了,难怪,一个大活人能把另一个大活人给看看丢了,不是一伙的还能怎么说?” *** 傍晚,余晖落尽。 第57节 虞夫人坐在花厅一直摇着扇子,查看报信的丫鬟去了一拨又一拨,回来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虞夫人听到一句——“挂上了,角门垂下的月季花枝上,挂了一枚铜铃铛。” 瞬间,虞夫人的心里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孟天罡逃走的事儿,她当时在谷山村故意隐瞒没说,生怕姜小姐气性大,生气不来,后来想想,姜家人只怕早就算到了。 虞夫人越想心里头就越不安宁,哟,这要是真生气了,不来了,那自家秀芹是不是就没得救了。 好在,姜家人还是大度的。 虞秀芹的房内,灯灭人静,只有靠着竹园的一扇小窗半开,竹影斑驳。 虞秀芹仰面躺在闺床上,四仰八叉,抬头看着雕着桃枝喜鹊的床顶,偶尔发出“嘻嘻”笑声。 她双手双脚被绑得死死的,也动弹不得,自打虞夫人回来之后,就调走了她身边伺候的丫鬟。 姜琰琰吩咐过,这房子里头不能有人,有活物都不成。 没了丫鬟看顾,虞秀芹的表情倒是显得平静许多。 窗外咯噔一声,虞秀芹顺势扭过头,视线受限,只能看到有一双灰色布鞋落在窗边,那是一双男人的大脚。 虞秀芹登时便喊了一声:“谁?” 花厅。 虞夫人心里似猛抽了一下,她起身皱眉:“不行,我心里头还是不安。” 一旁的杨管事顺势说了一句:“夫人,这姜家人,到底靠谱不靠谱?我瞧那姜小姐,忒年轻了些。” 屋内。 虞秀芹眼眶湿润了大片,眼泪水顺着眼角尽往枕头上淌,她示意来人把自己的手脚松开,激动到话都快说不完整:“我等你好久了,我好想你。” 手上的束带先被这男人松开,未等来人把虞秀芹的腿脚松绑,虞秀芹便是两手抓上这人的胳膊,涕不成声:“我听喜鹊说,我父亲用马鞭子抽了你一.夜,你痛不痛了?”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回了一句:“没事。” 松开了腿上的护膝和绑带,虞秀芹像是挣脱了鸟笼子的雀儿,一下子扑棱到眼前人的怀里,双手团紧,似下一秒这人就会飞走了似的。 “吴勤,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长沙了,你带我回醴陵,我和你一起,就咱们俩人,不回醴陵也行,天下之大,总归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怀中软香温玉,任凭谁都会春心轻荡,吴勤的身体却僵直得像是冰块,又冷又寒,他扶着虞秀芹的肩膀,轻轻推开她,声音倒还算是柔缓:“秀芹,我听人说,你把孩子打了。” “不是我。”虞秀芹摇着头,满面梨花带雨,“是我父亲,他逼我的,没关系,你不要担心,我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 垂花门下。 风吹过,拂过那铃铛,可铃铛并没有响。 虞夫人在花厅已经坐不住了,姜琰琰说挂了铃铛的时候,不要进院子,那自己就站在垂花门边上,也不算是进去了。 院子里本是十分安静,忽而,虞秀芹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炸开在院子里。 “骗人!你骗人!你说好你回醴陵只是权宜之计的,你说好你有了出息就回来带我走的。” “我为了你,在家里装疯卖傻,我以前多娇气的一个人,如今被绑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靠人伺候,你说你不容易,我容易吗?” “你娶了别人?你怎么可以娶别人?乡下的村妇有什么好?能比得过我吗?” 虞夫人立刻意识到不对,一跺脚,只带了一个丫头喜鹊,径直朝着屋门去。 虞夫人在门口狠狠推门,里头却上了锁,虞夫人推不开,抬手狠敲房门:“姜小姐在里面吗?花儿,你给我开门!” 花儿是虞秀芹的小名,虞秀芹刚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头特别浓密的头发,接生的护士说了,这孩子长大,指定漂亮,比花儿还漂亮。 女儿是越长越漂亮了,可这做的事儿,也越来越出格了。 门推不开,虞夫人万分焦急,退后两步,示意丫鬟喜鹊和自己一起撞门进去。 忽而一下,却瞧着屋内灯光辉煌,一片大亮。 两扇木门被人从里面哗啦一下拉开,姜琰琰就站在门口,表情平淡,只问:“刚才虞小姐说的话,虞夫人都听到了吧。” 虞夫人没说话,带着喜鹊夺门而入。 床榻上,虞秀芹头发躁成一团,似顶了个鸡窝,她垂着头,整个身子绵软没有生机,死了一般。 束手脚的绷带落了一地,虞夫人蹲下身,她看不清被头发糊了一脸的虞秀芹,只轻轻唤:“花儿,我是你母亲啊。” 丫鬟喜鹊突然指着窗口惊呼了一声:“呀,那是什么。” 虞夫人一抬头,只看到一船桨一样的尾巴消失在窗口。 喜鹊又说:“是只大老鼠。” 阿毳:我心里苦。 虞夫人回过神,回头问了一句:“姜家小姐呢?” 第70章 姜琰琰早早地便是站在了虞夫人身后,应了一声:“我在。” 她早就晓得虞夫人心疼爱女, 真让虞夫人一直憋着不进来看, 还真是不可能。 这人吧,越是求之不得, 就越是好奇。 姜琰琰说挂了铃铛院子里就不能有人,先是吊足了虞夫人的胃口, 等着虞夫人到了门口, 便让幻化成吴勤模样的阿毳,说出了关键性台词。 这关键性台词说什么,很重要, 要足够伤人心, 还不能话太多,得像一柄短刀子,直接戳虞秀芹的心窝窝。 姜琰琰和阿毳彩排的时候, 想了许久, 写了厚厚的一沓纸,还没落定。 闻东在旁边看书, 头都没抬,只说:“你们无非是想让虞秀芹情绪失控,引她说出实情, 写了那么一沓文绉绉的话, 还不如干脆就一句。” 闻东看向姜琰琰,眼神无比真挚:“我不爱你了。” 姜琰琰撸起袖子瞪他:“你再说一句试试?” 闻东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只要阿毳对虞秀芹说这一句话就行。” “太简单了吧。” “简单的才好, 你那些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合适,这句,简单明了,才是最伤人心的。” 闻东说完,瞧着姜琰琰没表态,凡是继续思索,以为她还在想其他句子,又劝:“信我。” 姜琰琰很严肃:“我就是信你,才好奇,你到底是和多少个女妖精谈过恋爱,才能谈得连分手都这么游刃有余。” 闻东没理她,继续闷头看书:“你应该问我,我拒绝过多少个。” 也是没想到,单身多年的阿毳能把渣男的语气和神态玩得这么溜,一句“我不爱你了”故意说得头重脚轻。 虞秀芹听着,字字诛心。 现下,虞秀芹失了刚才那番血性,只瘫坐在床上。 虞夫人上齿咬着下唇,对着虞秀芹:“我父亲和你担心你担心得快疯了,你却装傻来骗我们?花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你以前……。” “我以前多乖是吗?”虞秀芹慢慢抬起头,她眼眶猩红得厉害,像是被鲜血充盈,她瞪着虞夫人,不像是看着自己的母亲,倒像是,看着自己的……仇人。 “因为我乖,所以就只能被你们拿来,当做换取一生平安的筹码,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给我定的那门婚事,看中的根本不是那家人有多好,你们看中的,是那家人的权势,你们在乎的,是父亲的前途。” 虞夫人抿嘴:“可那家的,也是独子,我听说……。” “都是你听说的,你听父亲说的,对吧。”虞秀芹手背往脸上一擦,奋力擦干泪水,她复又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姜琰琰,笑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我是装的?” 姜琰琰耸肩:“看到你的第一眼。” “那你怎么不直接和我爸妈说,非得……非得让我欢喜一场,又落空一场。” “我说了,你爹娘信吗?”姜琰琰眼神微微往下,看到虞夫人不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虞夫人起身,不敢直视姜琰琰,只说:“今日麻烦姜小姐了,喜鹊,送姜小姐出去,至于礼钱,我们虞家明日会送到的。” 又被赶客了。 姜琰琰没多说什么,虞家小姐未婚先孕,又装疯抗婚,这本都是丑事,虞家这种人家,财、权、钱都是次要的,名声才是虞家最看重的。 如今虞家的丑事被姜琰琰一件件地揭开,就像是把人捂藏了许久的伤口打开吹风,能不疼吗? “你等等。”虞秀芹突然起身,她伸手抓着姜琰琰的胳膊,拽着姜琰琰的袖子,不让姜琰琰走。 “你再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姜琰琰皱眉,她晓得虞秀芹问的是谁,还不就是吴勤呗。 姜琰琰顿了顿,直言说:“刚才,是假的。” “我知道,”虞秀芹张嘴,半晌无话,突然狠狠一咬牙,直说,“可就算是假的,也让我再见他一面。” “痴情不一定会有好报的,”姜琰琰声音放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多情总被无情扰,我劝你,看开吧,诚如你说,人家答应将来带你走,可若是真喜欢你,为什么要许诺‘将来’这两个字呢?” 虞秀芹稍愣,只听到姜琰琰说:“将来这两个字,本来就包含了无数的可能性,你期待诺言实现的可能性,也要接受落空的现实。” 虞夫人轻轻扶着虞秀芹的胳膊,又眼神示意喜鹊把门窗都看好,声音万般温柔:“花儿,不管怎么样,你没疯就好了,没疯就好了,你都不知道,你父亲和我有多担心。” 姜琰琰走出屋子,示意丫鬟喜鹊不必送了,自己来了这么几趟了,认得路。 垂花门下,姜琰琰取下挂在上头的铃铛。 “我恨你!我会一辈子恨你!” 姜琰琰回头,声音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又是虞秀芹。 正巧,一只鼬鼠从墙头落下,脚尖一落地,又立刻幻化成了人形,这是阿毳。 “年轻姑娘都这样,父母一管,她们张口闭口就是恨啊恨的。”阿毳安慰姜琰琰,又说,“阿蚁来了消息,说先生那边已经回来了。” “我怎么觉得,虞秀芹这一声恨,是说给我听的。”姜琰琰收起铃铛,塞进百宝袋里,继而自顾自笑了一下,朝着阿毳,“不过可能是我想多了,这天下间,恨我的人多了去了,虞秀芹的辈分,只能排到末尾。” 阿毳点点头,正准备窜进神识里通知鲶鱼精阿年可以拖船等着了,姜琰琰却突然说:“不着急,咱先去抓个钉子。” *** 姜琰琰这一趟,在虞家从黄昏待到了月下。 如今已经是八月初了。 一钩上弦月挂在西天。 长沙如今戒备严,半夜老百姓也不常出来。 第58节 原本还算热闹的灵官渡码头人影稀疏,有人趁着夜色躲上了一艘民用小船,水边的渔民偶尔会用打渔船载客,价钱自谈,之前要禁,没禁得住,一到夜里还是有无数民船像过江之蚁,慢悠悠地从这头晃到那头。 这人上船就道:“价钱尽管开,快些过江就行。” 有人从船舱里慢悠悠地出来,朦胧月色只照亮了这人半张脸。 “虞家的杨管事,出手果然阔气啊。” 杨伺抬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姜琰琰。 杨伺转身就想上岸,却发现船早就动了,都快走到江心了。 姜琰琰瞧着他想要跳水,又说:“你尽管跳,你能活着游到岸上,算我输。” 杨伺犹豫了,要知道,姜琰琰是可以随手劈死千足大蜈蚣的人。 “姜小姐,我这儿……是家里老娘病了呢,着急让我回去看一眼,只怕,就是最后一眼了。”杨伺噗通一跪,“姜小姐莫为难我啊。” “你没做错事儿,我为难你做什么?”姜琰琰笑,“我早就查过,你是孤儿,你哪里来的老娘?还是,你要认我做你的老娘,也行?你老娘我今天就带你回家,认认亲戚。” 上午的时候。 老烟枪在姜琰琰家里,说了许多,简明扼要的第一句,就是说虞家这位新招的管事,是个神棍托儿。 老烟枪之前做的是江湖消息的生意,后来,百晓堂扈家由南往北发展壮大起来,就把老烟枪收了,成了扈家在长沙安的一个桩子。 换句话说,但凡是在长沙发生的事儿,在长沙下的片子,都要经过老烟枪的手。 也难怪,姜多寿一直都和姜琰琰说,你烟叔,不简单。 杨伺之前是在长沙县做长工的,一直到进虞家之前,都没做过管事,按理,这样的人虞家不会招揽进来。 “他做了个假的简历。”老烟枪说,“好巧不巧,是我老乡接的这单生意,当时我刚在门口看到这杨伺在等虞夫人,听到虞夫人喊他名字的时候,就觉得耳熟,略微想了一下,还真是他。” “这名字挺有意思,当时我就记下了,你看,这伺字两种念法,念‘四’的时候,有点窥探的味道,念‘次’的时候呢,又是伺候人的意思。” 姜琰琰点头:“这名字就整得贼眉鼠眼,低三下四的。” “是。”老烟枪点头,“最近长沙动静闹得太大,许多人家心里头都不安宁,这杨伺最近十几天,就已经换了不少人家当管事的,每次到了谁那儿,家里头总是会出一些鬼祟的事儿来。” “现在都讲究什么科学民主,可有些事儿,大伙都是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找个道士神棍,过来开个坛,做个法,出点银钱消个灾,这钱,不就和车轱辘一样全滚到道士口袋里去了。” “我晓得了。”姜琰琰直言,“这杨伺,就是孟天罡安插在白水巷里的钉子,难怪我说,怎么虞家当时看顾个人都看不住,杨伺看管孟天罡,这和贼小子看管贼头有什么区别。” 老烟枪一边说一边笑:“难怪你打小,你爷爷就说你聪明,瞧瞧,我才张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老烟枪裂开嘴,牙齿黢黑,常年抽旱烟的人都是这样,牙齿缝里都和塞了黑泥巴似的。 自家爷爷姜多寿是烟酒不碰,倒是这挚友老烟枪,烟酒不分家,兜里常揣着张新发槟榔。 姜琰琰看到老烟枪打了个哈欠,晓得他烟瘾又犯了,感慨了一句:“烟叔你和我爷爷习惯差这么大,怎么聊到一块儿去的。” 老烟枪眉毛一抬:“晓得你丫头又说我抽烟的事儿,咋了,活到这岁数了,啥东西都尝过了,老天不收我,我只能靠抽烟喝酒催催他了,你以为你爷爷不抽呢。”老烟枪呵呵笑,“他也抽,不过就抽过那么一次,不过量可猛着咧。” 老烟枪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自己旱烟管上挂着的烟叶袋子,鼓囊囊的,他今天还没怎么敞开抽呢。 “一晚上,止不住地抽,抽了三袋子,第二天,喉咙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了,那咳出来痰,又臭又浓,还带血丝。” 当时老烟枪说上劲了,转眼瞧着姜琰琰脸色不大好,立刻抿嘴:“瞧我这嘴,我人粗,和你爷爷说话就不讲究,丫头莫怪。” “当时我爷爷咋了?”姜琰琰问,印象里,姜多寿素来平和,情绪稳定,鲜少着急上火,闷头抽烟的事儿,她是从未见过。 “给你娘接生,拖你出来,你浑身是血,吓坏了呗。” “接生?”姜琰琰立马察觉不对劲了,“我爷爷说我是泥坑里捡来的,脸朝下,提出来,一脸的血。” 她又说:“我爷爷见我娘,亲娘?他给我娘接生?” 老烟枪眼神慢慢飘向远方,似看着那远处层峦叠翠发呆,目光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其实这事儿吧,你爷爷一直也没想瞒着你,只是你……当时年纪小,怕吓着你,随口编了那么一嘴,诶,但是你爷爷之前,一想把你送走,就下雨,这事儿是真的。” “你家里有《伏鬼录》吧,你去翻一翻,大概是在十二卷吧,有个讲鬼生子的,你看了,你也就晓得了。” “行了。”他用鞋底敲了敲旱烟里塞堵的烟灰渣滓,迈步走向门口,手已经伸到口袋里开始搓下一轮的烟叶团子了,回头对着姜琰琰劝,“其实看不看,有什么要紧的,你还是你爷爷的孙女,你爷爷……也还是你爷爷。” 眼下,姜琰琰还在船上,阿毳看管着杨伺,杨伺一动也不敢动。 阿年驮了船,没有直接过江,而是顺着江一路往北,临到谷山村的时候再靠岸,能剩下姜琰琰不少脚力。 姜琰琰抬头看着这上弦月,脑子里都是下午来虞家之前,在《伏鬼录》里看到的东西。 所谓“鬼生子”并非真正的鬼生孩子,而是死了的孕妇产子,又叫尸生子。 野史有记载,明初太祖时期,乡野有妇人暴毙,腹中有子已足月,下葬时有道士路过,开坛做法,棺中忽传婴孩啼哭,开棺取子。 但长大之后,阴气过重,未能活到及冠,早夭。 后来也有人考据,说这各种说法,总是伴随着一个十分残忍的事实,所谓的道士做法,其实都是开膛破肚,一柄快刀挑开死妇的肚子,硬生生地取出孩子,只是怕以讹传讹,闹大了去,才说开坛做法,促孕妇生子。 所以老烟枪口中的接生,可能也并非是真的接生。 极有可能是姜多寿用利刃挖开了自己亲娘的腹部,才把自己取出来的。 姜琰琰不敢多想,许是老烟枪说得对,知道那么多也没什么用,自己始终都是姜多寿的孙女。 自己若是鬼生子,倒是能解释自己为何天生阴命。 加上姜多寿提过,姜琰琰的身世和大烟有关,让姜琰琰远避之。 时间倒推到八十五年前,那年六月,林元抚虎门销烟。 四年后,英吉利的大船直逼天津大沽口。 流民四窜,自己的亲娘,可能就是千万流民中的一个,怀有身孕,和家人失散,亦或者是全家覆灭,总之,自己是姜多寿救出来的。 姜多寿透露得太少,姜琰琰也只能通过细枝末节,像是串珠串一样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去凑,去猜,猜多了,自己又烦,只能劝自己还是莫多想了。 只是今日老烟枪一番话,又勾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等姜多寿从长白山回来,自己一定要郑重地好好问一次,也就问这么一次,如果爷爷不说,她也再也不问了。 第71章 谷山村的星星似乎都比城里头的多,天空星罗棋布。 姜琰琰推开院门, 就听到阿蚁一副欢天喜地的声音:“行, 这龙眼肉剥完了,就来帮我剥莲子, 老绿色的那种芯,搁这罐子里, 我留着给半仙泡茶, 嫩的芯丢这小碗里,我家姑娘爱吃的,莲子肉的话, 给先生做羹汤, 你们可都得好好剥,扔错了一个,有你们好果子吃。” 有人在干活? 还不止一个人? 姜琰琰示意阿毳把杨伺推进院子, 抬眼就看到闻东在葡萄架子下喝茶, 姜家没有电灯,油灯又熏眼睛, 闻东也懒得看书了,还不如看眼前的孟天罡和田三干活来得有趣。 孟天罡脱了那一身灰色的道士服,穿得像码头上扛米包的苦工似的, 一身白色背心褂子, 下着黑色棉布裤子,这大热天的,还是得这样撒开了穿才透气。 田三和上次见的时候差不多, 不过剃了个寸头,大圆脸上还起了痘。 姜琰琰坐在闻东旁边,顺手抓起盘子里的瓜子就开始磕,啧啧赞叹:“这可以啊,你把他们都弄家里来干活了,然后怎么打发?” 说完,姜琰琰又担心:“你这有点不厚道,你随便就暴露了我家的位置,我家之后要是被人打击报复可怎么办?” “怕什么?”闻东底气足得很,开口却是,“你不是说,过两天你就要搬家了吗?” “那你也不能把我家当你家呀。”姜琰琰连瓜子都不磕了。 闻东慢条斯理地把姜琰琰不小心溅他袖子上的半片瓜子壳捏起,抖在盘子边上,说:“这事儿,待会说,先说你的事儿,你让我把他们弄来,做什么?” 姜琰琰照着衣角搓了搓手,搓掉嗑瓜子磕出来的一层灰,指着孟天罡说:“你,过来。” 孟天罡刚剥完一颗莲子,起身,身形又顿。 不是他不想过来,是闻东下了寸步圈,他寸步难移。 闻东指尖微微一抬,朝着孟天罡点点头。 孟天罡这才是敢挪步子,距离姜琰琰三四步的时候,又停下,脸上怯意未褪,鬼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原本是好端端地躺在自家榻上翘二郎腿,就等着田三过来送饭,突然一阵邪风,把他从家里头直接刮到了这院子里。 记得之前自己学阵法的时候,师父要自己领略天地和自然,学着辨风向,猜天意。 末了,还会考他。 “这是什么风?” “西南风。” “这风呢?” “这……上下风。” “滚犊子的上下风,这世上哪有上下风。” 孟天罡起步晚,天资差,好在对自家师父忠心一片,若非如此,自家师父也不会把镇守长沙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 可如今,孟天罡哪想得这么多,自己被那一阵“上下风”刮得腿软,被姜琰琰一瞪,差点下跪。 “你之前在虞家还挺硬气的,怎么今日见了我,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姜琰琰坐下,继续嗑瓜子,又指着杨伺问道,“你是他的托儿吧,就是你把他从虞家放出来的?你们是只为谋财?” 这是个反问,意思是,你们只想要钱,我姜琰琰是不信的。 孟天罡没说话,杨伺更是不敢说话。 姜琰琰又转头看向田三:“你咋还没进局子里呢,都被抓了多少回了,杜秋明不都被撤职了嘛,你关系够硬啊。” 这话一出口,旁人一听就晓得,姜琰琰和田三这是有前情啊。 田三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晓得姜琰琰回来之前,这院子里是闻东做主,姜琰琰回来之后,这闻东又是听了姜琰琰的,立刻腆着脸笑:“姜姑娘记得我呢,对对对,我表哥,杜秋明,和您也有故交呢。” “记得,当然记得。”姜琰琰一边说,一边瞅着孟天罡的脸慢慢变得铁青。 甭看着三人貌似铁板一块,谁也不说话,可孟天罡到底是个外地人,和田三、杨伺相识甚短,说起交情,不过尔尔,姜琰琰随便挑了一个,就动摇了这“铁三角”。 “怎么?”姜琰琰看着田三笑,“现在不当打手了,跟着孟先生学算命了?” 田三笑了一下:“哪里,我就负责扫扫地,做做饭,老实得很。” 孟天罡轻笑了一声:“田三,你们若是要叙旧,也换个地方,我还杵在这儿呢,你当我眼瞎?” 孟天罡这是适应了,腿也不软了,这当师父的架子便是端了起来,他看着姜琰琰,只说:“能从虞家出来,那是我的本事,姑娘也甭管我是靠了谁,用了什么手段,我也打听过了,长沙这地界,的确一直都是你们姜家罩着的,我贸然开了门做生意,的确对姜家,有所不敬。” “要不这样。”孟天罡伸出五指比了个三,“我问过其他人,但凡是在长沙开摊子,和姜家,是一九分成,姜家这事儿做得厚道,只拿一成,少之又少,我也得跟着厚道一些,我和姜家,三七分,如何?” 姜琰琰不答话,只笑。 第59节 倒是闻东,貌似端茶,嘴边却朝着姜琰琰溢出一句:“你们姜家,果然是地头蛇啊。” 姜琰琰忍不住和闻东低声解释:“怎么就地头蛇了,但凡同行遇到什么事儿,交没交钱,我和我爷爷都出头,我们姜家入不敷出的,这是做好事儿呢。” 闻东“啧”了一声,继续喝茶,不再说话。 “我要的是这个吗?”姜琰琰盯着孟天罡,这人国字脸,钉子眼,瞧人的时候,十分聚光,凶神恶煞的,可姜琰琰也没在怕的,她猛地拍了下石桌,“说!白蛊哪里来的?” “什么白蛊?” “虞家小姐喉咙里的。” “哟,那不是姜小姐下的吗?” 姜琰琰直接撸起袖子:“我不把你打到喊奶奶,我就不姓姜。” 姜琰琰气势汹汹,闻东却眼皮子都没抬。 姜琰琰审人,就喜欢一惊一乍,一会儿刀光血影,一会儿柔情蜜意,他明白得很,姜琰琰哪里是那么容易受制于人,还真能因为孟天罡一句“污蔑”着急上火? 一切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且就那个问题来说,问得直白低端,不过都是为了看孟天罡的反应罢了。 果然,姜琰琰一拳砸向孟天罡鼻尖,却在咫尺之处停下。 姜琰琰看着他笑:“我晓得了,你在长沙等人呢吧。” 孟天罡眯起眼。 “等谁呢?”姜琰琰自言自语,“你这点道法,自己都还没出师,就找着急忙慌地带徒弟,让杨伺当你的桩子,四处敛财,看来,你缺钱花啊。” “听说南洋龙家的外门学费,挺贵,每月,还得给自己师父上供,三五个银元子到十几个银元子不等,你的师父,是内门里的?” 孟天罡笑了一下。 “我晓得了,是外门的。”姜琰琰眼瞧着孟天罡的瞳仁扩大了一圈,便知道自己又诈对了,她低头,绕着孟天罡走了一圈,回顾着长沙最近和蛊有关的人物。 一声抚掌。 姜琰琰瞬间绕到孟天罡面前,眼睛里冒着寒光,那光像是刀子一样,要把孟天罡的眼珠子都掏出来一般。 “你的师父,是叫肖洛明吧。” *** 湖北夷陵歇马镇。 白旗已经连续跟了乔美虹七八天了。 而乔美虹,已经连续躲了白旗七八天。 这人也是难缠,轻功好,眼睛尖,自己躲哪儿怎么绕,都能和这人打照面。 晚上,闹市收场,夜市接档。 歇马镇也算是个大镇,街道上虽然没通上电灯,可也有彻夜通明的茶楼会馆,里头的装潢仿了西安的民乐园,正中间是个唱戏的大方台,楼上都是喝茶看景的好处所。 乔美虹想着自己逃不过,索性和白旗在这儿把话说开。 斟了一壶碧峰,当地的特产。 乔美虹看着那翠绿的叶子在茶盏里展开,明明清香,却总让她想到雀舌茶山那满湖水飘荡的蛊虫,喉咙里犯恶心,心头哽了一下,差点吐出声来。 白旗见了便道:“乔小姐不舒服?怎么了?喉咙痛?怎么个痛法?我帮你看看?” “不必。”乔美虹把茶盏推到一边,单条胳膊往桌上一撑,托腮道,“咱就说个痛快话,你们白家当家不成婚,成婚不当家,你现在当家人当得好好的,我觉得,没必要舍了前程,你懂我的意思吧。” “乔小姐说得对。”白旗点头,“就是因为过去七十年,一直秉承着这一句,七十年孤家寡人,我也很孤独。” “等会儿。”乔美虹微愣,“你都七十岁了?” 白旗笑:“怎么着?不像?也是,我精神头好,白小姐放心,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为美人可以,乔小姐一句话,我就可以撂了这当家的担子,和乔小姐仗剑天涯。” 乔美虹正欲开口说话,白旗忙是补上一句:“至于年龄,不是问题,我身体倍棒,三年抱俩,不是问题。” 乔美虹气得差点一盏茶水泼白旗脸上,她扭头,看着戏台上水袖蛇舞,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她不懂戏,也不看戏,听不懂。 回过头,乔美虹只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别跟着我了,我不喜欢你这一挂的,更何况,你这年龄和我,相差太大了。” “没事,没感觉可以培养,至于年龄的问题……,”白旗拖了个长腔,“也不是问题,想想九爷两千岁的年纪还可以娶十八岁的小娇.妻,对,乔小姐你多想想九爷,慢慢的,就克服了。” 乔美虹耳根边上开始泛红了:“我想他做什么。” “对了,乔小姐怎么突然要走?”白旗一挠头,明白了,“是因为肖洛明也动身了?” 乔美虹抿嘴不说话,白旗这人,在她面前嘻嘻哈哈,时刻笑脸,可乔美虹也明白,白家的当家人,手中的权、钱、人一样不少。 算起来,白旗和她在歇马镇也待了七八天了,自打他们落脚的第二天起,白旗身边就多了三四个灰色布衣的人,进进出出替白旗打点,虽未曾露过明面,可乔美虹也晓得,白旗的消息不比她差,手段,也不比她软。 乔美虹只点了下头,白旗便说:“那行啊,我让人备船,我陪着乔小姐一起,一路南下,捉了这姓肖的去给乔家奶奶认罪,让他解除婚约。” “你怎么知道他是要南下?”乔美虹这话一问出口,就觉得多余,只怕是白旗不仅知道,而且早早地就在肖洛明的目的地埋伏好了人马。 未等白旗开口,乔美虹就自己改了口:“也行,咱们之前也算是配合过,有些默契,咱一块儿,去长沙。” *** 长沙这几天,闹出不少声响。 先是老城墙那边又毙一批在长沙县作乱的匪徒,后是白水巷的虞家要嫁女,过大礼那天,鞭炮响了两条街。 听街坊们说,礼金直接用担子扛,礼饼数担,海味论箱算,发给周边孩童的四京果子,那荔枝干,都有拳头大,哦哟,总之这虞家的小姐,是要嫁去了好人家了。 一般过了大礼,再往后推十五到二十天就是大婚,不过两家这次挺着急的,大婚就在三天后。 喜帖发给了半个长沙的乡绅大官,姜琰琰这儿,也送了一份。 姜琰琰当时忙着搬家,从谷山村挪窝到了河东的浔龙河村,就挨着曹献廷家的院子,抬头就能看到曹献廷穿着个马甲吐晨痰。 倒是曹献廷,之前只听说隔壁的宅子被人买了,这宅子好啊,早些年是人家大文豪在乡间置办的消暑院子,同样都是泥巴地里建的宅子,就这宅子和旁边的与众不同,灰瓦白墙,里头还有假山流水,虽然不大,可胜在精致。 曹献廷还一直想着,这么好的宅子,如果卖给一个不识货的,譬如和自己一般粗鲁的人,那就白瞎了,看到院子门口走出了一个姜琰琰,曹献廷一口痰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小小小……小神婆?” 姜琰琰转头也看到了他:“你结巴了?” 曹献廷再一看门口堆的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继续磕巴:“搬搬……搬家了?” 姜琰琰点头,瞧着曹献廷这股惊讶劲:“我在长沙又不是第一次搬家,姜家传统,没事儿就搬家,你不知道?” “前两天你往警察署塞人的时候,不是还住在谷山村么?” 曹献廷说的是姜琰琰送了孟天罡等三人进局子里的事儿,其实这事儿,原本不想和官家搭上钩,只是自己当时逼问孟天罡师从肖洛明的事儿,他抵死不说。 其实姜琰琰心里头已经有谱了,可孟天罡这人,姜琰琰不能杀了他,更不可能养着他。 上头不是要给长沙换个天地吗?连河西窑子都给拆了,姜琰琰就让阿蚁和阿毳,连夜去了一趟七峰村,把孟天罡在家里囤的那些瓶子罐子,虫子黄符全给掏出来了。 半夜,连人带东西一起捆了,全部丢到了警察署门口,顺道给虞家送了封信,大概的意思就是,划他们虞家小姐脖子的人,找到了,让他们看着办。 说来也是巧,长沙警察署新官上任,着急建功立业,耍了些歪招,就今早晨在老城墙那枪毙的流匪,有几个是真匪徒? 找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又或者是关在牢里的囚犯,凑个数。 早晨阿蚁就探来了消息,说今早晨被当做流匪毙掉的,就有田三,毕竟田三在警察署里有前科,冠上个流匪的名头,轻而易举。 至于孟天罡,倒是没看见,想来,这当师父的有当师父的手段,不过人还在牢里,跑不了。 要说这事儿残忍,可别的地方的警察署也都这么干,也是因为这样,姜琰琰不大喜欢和警察署的打交道,残忍的事儿,干的人多了,就成了警察署某些人升官发财的阳关道。 曹献廷瞧着姜琰琰没搭话,又问:“搬家的事,你爷爷知道吗?” 第72章 姜琰琰努嘴朝着身后的院子:“这院子就是我爷爷早些年置办的,一直空着没住人, ”姜琰琰压低了声音, “谷山村住得太久,被人盯上了, 不得不撤,可能再过几年, 我和爷爷就得再换个地儿了。” 其实曹献廷约莫晓得姜家的事儿, 当年自己十二岁,在江边贪玩,险些丧命, 就是姜多寿救的他, 那时候,姜多寿看起来就是这副样子,如今曹献廷都三十好几了, 姜多寿开始那副样子, 换了谁都会怀疑,这家人……是不是不是人啊。 曹献廷聪明就在, 他十分懂得装着明白装糊涂的道理,这事儿吧,他从未问过姜多寿, 倒是姜多寿, 倾吐过几次带着孙女不容易。 曹献廷当时还点头说,是不容易,又当爹当妈当姥姥的。 姜多寿搓着花生皮和他说, 不是那个不容易。 这才是稍微透露了一些,这俩不会衰老的怪人,是怎么十年搬个地儿,五年腾个窝的。 算起来,谷山村还是姜家住得最久的地方,这得住了有……二十年了吧。 也是该搬了。 曹献廷默默点了点头。 他似想到什么,着急又问:“那东西带上了没?” “什么东西?” “诶!你爷爷让我看着的东西啊。” 姜琰琰其实一开始就晓得曹献廷要问什么,无非就是埋在葡萄架下的石敢当,其实石敢当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石敢当下镇着的一个罐子,那罐子周围绘着八卦图,罐口是用红符黄布封的,拴布的绳子都是用浸了黑狗血的千年藤,专治邪物。 姜多寿当时做的九枚铃铛,就挂在这千年藤上,只要九个罐子任意一个别人动了,其余的都会跟着颤动,连响三天,不过这声音,只有埋铃铛的人听得见,所以姜多寿身上,还有第十枚铃铛,和九枚互有感应。 姜琰琰只说说:“当然带了,我亲手挖的,待会还得亲手埋进去,你就放心吧。” 可这话才说完,院子里,阿蚁突然狂奔了出来,惊恐万分,张嘴朝着姜琰琰,手指往院子里指。 “姑娘快进来看看吧。” 姜琰琰不想惊动姜多寿,只跟着阿蚁进了院子才问:“怎么了?” 阿蚁:“姑娘让我看着的封魂罐,上面坠着的铃铛,动了,没有声音,但是我看到它动了。” 又有魂被人动了? 姜琰琰脚步突然顿住,周身的血液似突然被凝住,一股从脚底窜起的凉意直逼姜琰琰的心口。 闻东也被阿毳喊了出来,远远地从走廊那边走过来,神色肃穆。 姜琰琰看着闻东,身体却僵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琰琰?”闻东走近,轻声喊了一句,姜琰琰倏尔眼睛一睁,一口鲜血喷溅,身体如冰块般又冷又僵。 第60节 她直挺挺地倒下,幸好闻东一把将她搂住,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再一看,姜琰琰耳鼻都开始淌血。 姜琰琰听到有人在喊她,微微睁眼,眼前又是一片血色,她的眼膜也像是被捂上了一层红纱,她皱着眉,她看不清楚,她觉得很难受。 姜琰琰哼了一声,她晓得是闻东抱着她,她喃喃开口,嘴里尽是血的气息。 “闻东,我好冷。” 阿蚁听了,立刻说:“我去拿鸡血石。” 鸡血石可温补,之前姜琰琰每次从猫化人,姜多寿总会买成年的大公鸡取鸡冠炼鸡血石给姜琰琰温补。 “不用了。”闻东把姜琰琰打横抱起,继而左右吩咐,让阿蚁立刻去把封魂罐埋好,又对着阿毳说,“吩咐你所有族类,立刻,搜遍长沙。” 当年姜多寿采用了九尾狐狸的法子,准备去黄河边上击杀仙家猫的时候,九尾狐狸胡春蔓曾今拦过他一脚。 “姜小哥,你要不再等等?如今我们九爷不在,我们正四处寻他,前头的灵兽传了些消息过来,说九爷就在东北,您再等等?” “九爷?”姜多寿当时只听过这个名讳,却并未见过真神,只晓得千年得道的九尾狐狸都十分敬重这位九爷,那该是个大角色。 “哟,真是啊,若是九爷在,哪里需要你去做杀仙家猫这种惹冤孽的事儿,他只稍一口仙气,你家孙女还愁没有肉身?可您若是提前去斩了仙家猫,让你家孙女占了人家真身,九爷再想替你孙女复肉身,可就难咯。” 姜多寿当时年轻,心气也着急,只问:“九爷在哪儿,我现在去找他。” “可不能找呢,”胡春蔓又说,“九爷这些年,都在攒功德,求飞升,一百年一个轮回,三年前,也就是上一个一百年刚完,九爷明明攒够了,却飞升不得,九爷性格刚硬,非要去万灵洞神树下受天劫,被劈得身形差点都保不住。” “后来是我和鳌婆各自替九爷续了一口命,可九爷之前的记忆全无,身形也被打回了三岁孩童的样子,一个没看住,人还从万灵洞跑了出去。” “我原本也想追出去的,不过掐指一算,九爷命中有这一劫,所以便是等着,等到九爷重新恢复记忆和身形,再接他回来就是,要不,姜小哥你也跟着我等上些时候,等九爷回来了,什么都好了。” 姜多寿心中大动,追问:“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九尾狐狸掐指一算:“九爷现在身体的年纪是六岁,十八岁成年,再等十二年。” 十二年? 于神兽来说,十二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与肉体凡胎的常人来说,十二年太长了,长到可以忘记很多事,也可以改变很多事。 姜多寿等得,只怕姜琰琰等不得。 姜多寿最终还是一意孤行,九尾狐狸后来和闻东喝酒时提过这么一句,说之前碰到了一个脾气比九爷还硬气的人,又三两句带过了姜多寿斩仙家猫的后话。 那时候闻东还笑,凡人见识短浅,这样做和杀鸡取卵有什么区别,九魂只要被人动了一魂,他家孙女都会受影响,开始还能用功德压一压,可有些事儿,越压制反弹越大。 压到最后,但凡九魂受到惊动,他家孙女七窍流血不止,他再慌乱去好了。 可闻东没想到,七窍流血的人,是自己此时此刻怀里的人。 闻东抱着姜琰琰放在床榻上,姜琰琰眼角渗血,只能隐约看到闻东的身形,她轻轻拽了拽闻东的衣领子,声音气若游丝:“闻东,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难受。” “你冷是不是?”闻东贴在姜琰琰的耳边,“那我抱着你。” 闻东爬上.床榻,把姜琰琰从枕头上搂到自己的怀里。 姜琰琰浑身冰凉,闻东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她就迫不及待地用两手抓住闻东炙热的大手,下意识地把两只冰凉的手塞进闻东的袖子里。 闻东的身体很热,对于姜琰琰来说,像是一个救命的温床。 “闻东,我好冷啊。” 闻东微微皱眉,姜琰琰蹿进来的两只手似寒冰,一碰他他就脑仁发麻,可他没躲,姜琰琰都这样了,他怎么能躲? 闻东叹了口气,索性解开了袍子,让姜琰琰双手抱住自己的腰身,倾身贴上,一个“你”字才说出口,姜琰琰那手就和两只小老鼠似的,往闻东更加热乎的后脊一搂,甚至把闻东往前拖拽了一下。 她嘴里还喃喃说:“暖和多了。” 闻东摇头,似自言自语:“我就晓得,你这人,占人便宜从来不用教的。” 阿毳探了消息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闻东推开屋门出来,手边还在系着袍子的束带,脸色似乎不大好,有些……疲惫。 “先生,”阿毳走近了才说,“探到了,是河西老地方,就是原本那间破屋子旁边,被人布了一阵。” 姜多寿埋九魂,两魂在长沙,一魂是藏在姜家自家院子里,还有一魂,便是借了河西一个古墓的地,准确的说,就是当时姜琰琰带着杜秋明挖密室的正下方。 当时闻东认出,那刚挖开的木板上的封魂符是姜琰琰所写,便试探过姜琰琰,姜琰琰也承认,自己是探过这地方的,也晓得这下头有古墓。 姜家人不找古,没必要专门找古墓,除非,是当年姜多寿埋九魂,想找个风水宝地。 闻东也说过,那地方,是养尸地。 加上之前曹献廷说过那么一嘴,说姜多寿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看顾长沙的东西,谷山村和河西两处跑,光是听到河西两个字,闻东便已经断定,姜家藏在长沙的另一魂,就在河西密室的下头。 所谓封印亡魂的符咒,就是为了封印这下头的仙家猫魂。 “那你怎么回来了?”闻东转身,随手对着这屋子布下一圈结界,防止姜琰琰虚弱之际,有邪物入侵,又转头对着阿毳,“回去,守着。” “我派了族类看顾着那边,回来只是为了告诉先生,白先生和乔小姐已经和人干起来了。” 闻东脚步一顿,斜眼看着阿毳。 白旗和乔美虹来长沙了? 阿毳细细说道:“我去的时候,先是看到了乔小姐和一精瘦男人缠斗,打得昏天暗地的,尔后横空迸出一柄铁伞,一转头就看到白先生从天而降,也是奇怪,我看乔小姐和那人打得算是平手,白先生如此勇猛,本以为能速战速决,可三人又打了好一会儿,我不知敌我,不敢随意出手,赶紧回来请示先生。” 闻东抿嘴,只对着阿毳:“既然回来了,就看好这院子,你和阿蚁,照顾好琰琰,护好封魂罐,我去一趟。” *** 河西。 柳枝轻垂入水,和风微荡。 忽起了一阵怪风,逆着水流从南及北,足足掀起两米高的江浪。 白旗手持白家四十八股铁伞,奋力朝前一推,将眼前那精瘦的高个男人逼退了数十步。 白旗将伞柄往肩上一扛,些许得意:“诶,我白家铁伞,原本是九十六柄钢刀,为了对付你,特意在伞头上加了个三钉叉,加起来算作九十九把刀,就是为了讨个我和乔小姐长长久久的彩头,所以说,你和乔小姐的婚约,压根没戏,撤了吧。” 乔美虹赶来,两柄弯刀挎在手边。 她先是看了那精瘦男人一眼,又对着白旗:“撤什么撤?我要抓着他摁在我奶奶面前磕头,做了这么多冤孽的事,肖家不管你,我乔家替天行道。”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乔美虹追查了许久的肖洛明。 肖洛明比之白旗还要高出半个头,不过身材奇瘦,窄肩瘦腿,腰身似女人一般纤细,不过这人颧骨凸出,眯起眼睛时,眼似一条狭窄长缝,邪佞得很。 尤其是此时,正不慌不忙地朝着两人抿嘴笑。 白旗恼了:“你笑个什么鬼?一脸刻薄相。“ 肖洛明开口声音尖细:“我在笑你们,中了调虎离山计。” 肖洛明又朝着乔美虹,眼神精钻,像是在菜市场挑选新上市的小白菜:“至于你,胸无半两肉,面无福相,耳垂吝薄,注定短命,说白了,我也没想过娶你,倒是你,够执念,追了我这么久,怎么?日久生情了?” “我去你娘的日久生情。”乔美虹作势甩出一柄弯刀,肖洛明身形灵活,只一闪,便闪入了树林,乔美虹还欲去追,白旗却猛地拉住她。 “乔小姐,你看你的肩头!” 隔着布衣,乔美虹分明看到自己肩上趴着一只多足蜈蚣,她叫了一声,反身甩掉,低头却看到自己裤腿上爬满了如芝麻般大小的黑虫。 那肖洛明师从龙灵友,阵门蛊门的术法都熟悉,只怕这些虫子便是那肖洛明养的小虫。 方才肖洛明忽而遁走,随手就撒了一把黑虫,虽然不知是什么虫子,可盯着人气就往人身上攀爬。 乔美虹捡起弯刀,使劲抖落裤腿,那虫子不落反黏得更紧。 白旗道:“得找个地方,换条裤子,把这条旧的给烧了。” 白旗又思索了一遍肖洛明方才所说,总觉得些许奇怪,掐指一算,突然皱眉。 “怎么了?” 白旗将铁伞一收,只对乔美虹说:“南边真气浮动,有一个大阵,新设的。” 乔美虹亦是反应了过来:“他所说的调虎离山!” 白旗和乔美虹赶到的时候,江边已是风卷云涌。 明明是晌午,天空却似布上了一层遮天幕布,江水翻滚起无数狂狼,重重拍打在岸边的土堤上。 闻东和肖洛明相对而立,正中间是一圈血光画作的大圆,穿插各样图文符法,直径三丈,中心正对着姜家封魂罐所在之处。 白旗喊了一声“九爷”,继而提着铁伞站在闻东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这人就是龙家外门第一位弟子,肖洛明。” “我知道。”闻东故意朗声,看着对面那人,“就是和自己的师父,不清不楚,传闻……有私情的那位。” 第73章 若论八卦,闻东消息也算是通达, 毕竟手下耳目多, 想知道哪方消息,都能听上一耳朵。 龙家是三兄弟起家, 排行老大的龙盛况如今是龙家当家人。 二弟龙盛年原本持掌蛊门,英年早逝, 留下遗腹子, 出生前,龙家满怀期待希望是个小公子,能继承蛊门衣钵, 没料到, 生出来的是个小姑娘。 龙家盘踞南洋百年,规矩奇多,其中一条说得明明白白, 龙家家传, 只传男不传女。 亦是有人传言,说蛊门门主突然暴毙本就奇怪, 怕不是龙家三弟龙盛丙所害。 总之当时闹腾过一阵,尔后,大哥龙盛况出来辟谣, 特设了一场酒席, 歃血做保,直言自家三弟性情虽乖张孤僻,可兄弟手足, 不容外人过多揣度。 正当大家哭得一团和气的时候,龙盛况便是又宣布了另一件事儿,他废了龙家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力排众议,直接扶了二弟遗孤,龙家晚辈里唯一的女儿龙灵友做蛊门备选少门主。 所谓备选,还非正式,除非龙灵友十八岁时能炼出玄蛊虫母,不然,这位置她也是坐不稳的。 玄蛊虫母,三十年才出一个,当时龙家玄蛊虫母仅有两只,一只是龙家先祖留下,这只虫母也算是龙家的老长辈了,换句话说,龙家现有的玄蛊,都可以算作是这只虫母的子孙。 另一只便是龙盛年当年拿下门主时所炼,正在壮年。 大家各揣心思,只等着龙灵友到了十八岁,再见真章,没料到,龙灵友怕是天生吃这碗饭,十二岁的时候,便炼出了玄蛊虫母。 如此天才,她不当门主,谁来当? 在外人眼里,龙灵友也算是顺风顺水,当时收第一个外门弟子肖洛明的时候,自己也才十八岁,肖洛明当时年仅十六,年纪都不大。 肖洛明从小个子就高,虽然比龙灵友小了两岁,可站直了比龙灵友高了一个头,出了门像是哥哥带着妹妹出门逛街买糖,哪里像是正儿八经地出来巡查的。 不过很快,龙灵友和肖洛明的实力双双显露。 龙灵友在明,肖洛明在暗,一个打先锋,一个做后勤,总之,满满的默契。 不然,之后龙盛况也不会放手将阵门也交给龙灵友打理。 流言蜚语总是跟着名声鹊起,很快,俩人有私生子这种不靠谱的消息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传闻他俩的小孩一出生就一米二,能跑能跳,天天和虫子玩。 第61节 啧啧,听听,这传得还能再不靠谱一些么。 当时的八卦闻东听到这儿就听不下去了,十年前,闻东还只是过着舒舒坦坦攒功德的日子。 毕竟攒了这么多回,啥都是轻车熟路。 没料到,这龙家胆子颇大,最近半年小动作大动作不断,四处找闻东的骨头想创立新世,这梁子,算是正儿八经地结下了。 闻东看着眼前的肖洛明,忽而只微微抬手,正在运转的阵法突然戛然而止。 “给你个机会。”闻东轻轻开口,“你可以选择,留全尸。” 肖洛明笑:“我听说,您好像是没办法杀生的吧。” 哟,说明这人很清楚闻东的来路,也是,挖了人家的骨头,之前不好好研究一番,岂不是成了无头苍蝇。 白旗手握铁伞,跟着喝了一句:“九爷的意思是让我出手,姓肖的,你当老子是空气啊。” 白旗和肖洛明,交手在前。 那数个回合下来,白旗就晓得,肖洛明之前对阵乔美虹和自己两人,一直在隐藏实力,目的,不过就是拖住他们。 肖洛明隐藏了实力,白旗当时也未必全力以赴,毕竟自己是助战乔美虹,让乔小姐能亲自抓了这混账,才能解了乔美虹的心头大恨,白旗为了佳人,打起来也锁着手脚,加上白家大伞一撑开便是一面屏障,白旗唯恐伤了乔美虹,那九十六柄钢刀都不敢大转,哦,对了,现在是九十九柄天长地久。 不过阵法已经被闻东强行停下,白旗这一架,打得也还算是无后顾之忧,虽还不晓得这阵法是做什么,可瞧着这阵法光束血红一片,再瞧肖洛明这一脸尖酸样,白旗就笃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可偏生,两人打得最为胶着难分胜负的时候,阵法突然再次转动,原本趋于平静的天色忽而乌云雷动。 白旗持铁伞对阵肖洛明不敢松懈,只回头对着闻东喊了一句:“九爷!这阵法怎么又动了?” 闻东皱眉,凑近阵法,伸手一探,明白了。 肖洛明愈发得意:“早晓得九爷天生神力,不过百年前那次强受天雷,让九爷损了不少灵力吧,这阵法,可以自行转动,也可以靠人力驱使,早在你们来之前,就有人藏身进了密室。” “若外头阵法出了异动,他就会从我早先留下的甬道进入古墓,亲自毁了封魂罐。” 闻东厉色:“你用活人做阵眼。” “我去,”白旗收起铁伞,指着肖洛明的鼻子大骂,“你是专门来作孽的吧,活人做阵眼,要破阵,必杀了这阵眼里的人,你是摆明了和九爷作对了?” “是又如何?”肖洛明抬抬手,嘴角上勾,挑衅至极,“有本事,九爷你过来……杀了我啊。” 闻东正要出声,白旗却平地跃起丈高,喊了一声:“九爷助我。” 白旗手持铁伞,示意闻东借力,铁伞端头三钉叉安得还真是时候,白旗以伞头直插入阵眼,那阵眼刚好对着姜琰琰当时画的红符,十分显眼。 可第一击,却没破。 白旗囫囵从阵法里滚了出来,虽是瞧准了生门,跃生门而出,可貌似稍出了些差池,那衣角被燃掉了一半,带着火星。 白旗打了个滚,灭了火,示意闻东再来一次,闻东却突然拽住他,指着已经遁走的肖洛明:“人已经走了。” 不对啊,肖洛明之前调虎离山,单独引开了白旗和乔美虹,不就是为了设下这阵法吗?怎么自己又走了? 白旗欲追,闻东却止住,只抬眸,横空掠过一只角鹰,朝着肖洛明奔逃的方向去了。 闻东再一看这阵法,正主走了,阵法血光渐弱,只有阵眼光芒依旧刺眼。 白旗大胆抬手朝着阵法飞舞的血光挥了一下,继而皱眉:“阵法破了?没道理啊,我刚才可没杀得了那阵眼里的人。” 继而,他睁大了眼看着闻东:“九爷,您灵力恢复到十成了?隔着这好几层都能杀人了?” “不是,”闻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很放得很轻,“你听。” 白家鬼眼通天,可耳朵不大行,听了许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张口问闻东,直到闻东面色趋于平淡,才听到闻东说了一句:“里头的人死了。” “啊?” “我们上当了。”闻东下意识地攥了下手,指甲快要掐进了掌心,“肖洛明根本没发现通往封魂罐的甬道,纵然是发现了,姜多寿为了护着封魂罐,一个封魂罐有三十六层结界,我亲眼看到琰琰取过一个,结界十分复杂,短时间内,要破了结界,送人下去,根本不可能。” 白旗有些听不懂了:“姜多寿我认得,我家上一任家主和他关系不错,不过妍妍?艳艳?燕燕?是谁?封魂罐和姜多寿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把人放在了密室,虚设了一个阵法,把活人当做阵眼,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密室里那个人活着出来。”闻东说完,眸光随之狠厉,似和肖洛明有天大的仇怨,“白旗,我们还是中计了。” “道理我都懂。”白旗木楞着,眼睛睁得斗圆,“可是咱接下来……干……干啥?” “我要回一趟浔龙河,你就守在这儿,寸步不离。”闻东担心,若是肖洛明的目的不是河西的封魂罐,那家里那罐,还有无比虚弱的姜琰琰,会不会遭毒手。 他之所以看着肖洛明遁走未亲自去追,就是怕,这阴险狡诈的肖洛明别又是设下一招调虎离山,肖家出手,是针对封魂罐,那必然是要对付姜家,要护着姜家,如今,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随时在姜琰琰身边。 闻东拍了拍白旗肩头,指着血光已经尽数散去的岸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灰色的浓云渐退,可没有出太阳,依旧不是个好兆头。 *** 这一趟,闻东觉得自己有些失败。 当年因一时冲动,害了岸上的生灵,他发誓之后要痛改前非,多读书看报,少舞枪弄棍,落得个有勇无谋的名声,将来在人家的史书里也只能留个不光彩的形象。 天帝曾与他说,你没什么慧根,要不算了,别飞升了。 没慧根,用现在洋气一点的说法,就是智商低,再通俗一点就是蠢。 闻东当时还不愿意承认。 可这一趟,他在心里止不住地咒骂自己,自己真他.妈的蠢啊。 闻东才回院子门口,就听到里头鸡飞狗跳,人声阵阵,是阿毳在惨叫:“姜姑娘,这个不能吃!哎哟喂,我的大侄子诶!” 推开门,庭院中间是座假山,原本还气虚血弱七窍流血的姜琰琰,如今却精神得很。 她像一只兽类,攀爬在假山上,手当足,足似爪,躬着背脊,压低头,眼珠子像是猫眼石,泛着光。 姜琰琰嘴里,还叼着一只白毛鼬鼠,她见到闻东,十足地警觉,看到闻东靠近,只从喉咙里发出低吼,类似于“嘶嘶”声。 阿蚁瞧见闻东来了,立刻说:“九爷走后不久,姑娘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我记得九爷是设了结界,可姑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破了结界,之后,她四处找东西吃,一直喊饿,可不吃饭,也不吃菜,非得抓着厨房里的生鱼啃。” “我和阿毳去拦,拦不住,姑娘力气太大了,阿毳便唤了他的族类出来,然后……。” 阿毳跟着说了一句:“然后我家人见人爱的大侄子,就在姜姑娘的嘴里了,九爷,您可快看看吧,我瞧着姜姑娘这力气大涨不说,这样子也古怪,不像是人……,倒像……。” “是猫。”闻东道。 “先救人。”闻东说完,飞身爬上了假山,可才一碰到姜琰琰的胳膊,姜琰琰就和白虎护食一般,朝着闻东来了一爪子,闻东一闪,反是夺过姜琰琰口中的白毛鼬鼠,往下一掷,鼬鼠入了阿毳的怀,阿毳都快急哭了:“大白,叔叔对不起你啊大白。” “琰琰,乖,听话了。”闻东再一扼住姜琰琰的手腕,姜琰琰顺势又扑过来,却反被闻东拖在了怀里,闻东指尖只朝着姜琰琰的额头一点,姜琰琰眯了一下眼,翻了翻眼白,又晕了过去。 送了姜琰琰入房内休息,闻东单独喊了阿蚁和阿毳来问话。 又担心看不到姜琰琰,待会这丫头又作乱,闻东特意留了一条缝,说话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瞟见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姜琰琰。 现在看着挺乖,可刚才,差点把闻东的手背给抓破了皮。 “镇九魂的事,其实我不大清楚,”闻东开了话腔,单刀直入,“之前只是万灵洞的胡家仙说过一次,却不知道具体细节,直到上一次,姜多寿在岳阳和我详细说了一次。” 闻东顿了顿,看着床榻上的姜琰琰,一颗心跟着颠倒了一下。 “有件事儿,姜多寿和我都瞒了琰琰,姜多寿和琰琰说当时,九魂被动了过半,可阿蚁,你之后派过你的子孙去各地探查,应该晓得,除开长沙的这两魂,其余七魂,都已经被毁了。” “是。”阿蚁点头,“姑娘问过我许多次,我都只推托说族类还没有回消息。” “还有一件事,姜多寿应该也瞒了你。”闻东看着阿蚁,阿蚁的忠心,日月可鉴,可有些事儿,还没发生,说出去就成了恐慌,姜多寿是一个压碎了也会往肚子里咽的人,闻东太了解了,不然,也不会选了他去对付龙家。 闻东开口:“姜多寿说过,九魂聚齐,成魔,可他没有和你们说过,八魂聚齐,成妖。” 第74章 “妖”之一字,可轻可重。 若是百年之前, 仙家猫成妖, 道行可匹白旗,可姜琰琰带着人家的真身又修炼了百年, 而且是极度勤奋地修炼,若八魂成妖, 猫妖反夺回自己的真身, 那就是个难对付的主了。 至于姜琰琰,她本就是至阴的魂魄,占着人家真身, 靠修炼维持人形, 真身一失,姜琰琰那一撮烟似的阴魂,又能维持多久? “八魂成妖。”阿蚁反复念叨, 又说, “那河西那一魂,若是……。” “河西有人看着, ”闻东挪眼看向阿毳,“白旗在那儿,应该没事, 而且, 对方似乎并非意在河西那一魂。” “那是家里那一魂?”阿毳惊道,继而又自我安慰,“不慌不慌, 我所有的侄子都守在那儿封魂罐前,阿蚁亲自埋的,照着姜半仙的法子设了三十六道结界,一定没事的。” 闻东皱眉:“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阿蚁想了想只说:“我记得姜半仙说过,当年镇九魂,是沿着长江由西向东摆了一条一字长龙阵,原本谷山村的那一魂,是龙头,河西的是龙眼睛,尔后我们迁居,搬到了浔龙河,家里这个,和河西那个就调转了过来,河西的是龙头,家里的是龙眼睛,这属于阵法的一次大动了。” 阿毳不大明白:“只问,龙眼重要还是龙头重要?” “都重要。”阿蚁又补充,“都比龙身子和龙尾重要,姜半仙说过,他当时斩杀仙家猫,用的法子太狠厉,怕我家姑娘多想,骗了我家姑娘,说那仙家猫是因作恶才被他斩杀,我家姑娘这才是勉强接受占了仙家猫的真身。” 阿蚁说道此处,顿住,只看着闻东,闻东:“你继续。” 阿蚁叹了口气:“我也只是听过那么一耳朵,姜半仙说过,阵法大动的时候,魂会乱,魂和魂之间关系,就没有那么强了,就像是七个人手牵手围成一个圈,原本固若金汤,可如果阵法乱了,就等于是让其中两个人的手松开了,这时候,如果硬塞进第八个人,再硬生生地牵回去,也是可以的。” 阿毳挠头:“等下,我听着有点乱。” 阿蚁解释:“意思就是,阵法大动的时候,仙家猫未必要聚齐八魂才能成妖,譬如现在七魂都在对方手中,这时候他拿一个命格和仙家猫一样的魂魄强行与其他八魂聚合,依旧可以促生猫妖。” “等下,”闻东突然插了一句,“琰琰的命格和仙家猫相通,所以才可以用她的真身对吧。” 阿蚁点头。 突然一下子通了。 当时姜琰琰在姜家推算功德轮给的谶语的时候。 姜琰琰:“哟,行了,都对上了,虞秀芹,这第一个就中了,运气不错。” 闻东:“你信不信,把你自己的名字给带进去,也推得出来。” 巨大的不安涌上心头,闻东直奔院子门口,只想立刻去虞家。 迎面却撞上了曹献廷。 曹献廷一脸的黑灰,像是刚挖了煤回来,瞧着闻东要出门,讨好似地拽了一把:“先生现下可别出门了,白水巷起了大火,烧得漫天都是灰,那云都黑了,先生没看见?” 闻东察觉不对,问:“起火?” 曹献廷吧咂嘴,一脸的可惜:“虞家小姐虞秀芹今日出嫁,没想到,花轿突然起火,人没能逃出来,诶,真是可惜,才十八岁,就被烧死在了花轿里。” 功德轮的谶语是这样写的——多情总被无情扰,花落知多少,星火燎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阿毳看过谶语,又听到曹献廷说起的花轿失火的消息,登时反应过来:“火,谶语里的星火烧不尽说的就是花轿失火!虞小姐这是被人害死的!”说完又恼,“我这脑袋,这时候还操心什么虞小姐,姜姑娘这事儿还没着落呢。” “不是。”闻东摇头,“谶语里的火,指的不是虞秀芹被烧死,琰琰的名字里带了四个火,此时又恰逢阵法大动,可以将别人的魂融魂置入猫妖身体,”闻东心已经凉了大半了,“我竟没想到,这谶语前半句说的是虞秀芹,后半句,说的是琰琰。” 曹献廷瞧着闻东脸色不对劲,异常的铁青难看,也不敢开口问,只朝着阿毳努嘴示意:“先生怎么了?” 第62节 闻东脚步略顿,只回了屋子。 片刻,门口三人便是瞧见闻东把姜琰琰当做孩子一样,背在背上,防止她落下来,还特意取了一件旧袍子,自姜琰琰的后背捆了一圈,绕到自己跟前,扎得紧紧的。 阿毳追上来问:“先生要去做什么?” “去一趟白水巷。”闻东微微侧目,余光里,姜琰琰睡得安静极了,只是睫毛偶尔眨一眨,亦或者眉头微微蹙起,她该是梦到了一些不好的。 姜琰琰身体冷得像是冰块,冰得闻东脖颈一片冰凉,可若是没了自己,姜琰琰会更冷的。 阿毳瞧着闻东耳廓都起了一层冰霜,只说:“先生去白水巷,姜姑娘可以留在家里,这次,我和阿蚁定然会好好照顾姜姑娘的,这次,无论姜姑娘是要咬我侄子还是侄女,我都给她咬。” “不是这个意思。”阿蚁正色,“先生贴身带着姑娘是对的,毕竟,如果真有人要用凡人的魂魄拼凑出猫妖的第八魂,合魂的时候,真身一定会有感应,我猜,刚才姑娘突然惊醒,猫一样的举动,应该是有人开始合魂了,就算没开始,那七魂肯定是已经凑在一块了的。” 阿毳明白了,缩脖子耸肩,越想越怕:“意思是,有人要夺了姜姑娘占的真身?那姜姑娘岂不是……。” “起先我也以为是。”阿蚁摇头,又蹙眉,“可曹知事过来,说虞家小姐是在花轿里被烧死的,我又不确定了。” 阿蚁慢慢转头,看向闻东,声音不自主地发颤:“之前我和先生说过,姜半仙当年斩仙家猫,用了极其狠厉的手段,却没说是什么手段。” 闻东点头。 阿蚁眼眶红了:“当年姜半仙在黄河渡口,为了逼仙家猫魂、身分离,取出真身,特意做了一个千年藤笼,是特意又去了趟芒丙砍了千年藤的藤条拖回来的,千年藤千年不腐,火烧不灭,能治邪物,又能捏造真身,姜半仙引了仙家猫入笼,点鬼火烧笼,就是将仙家猫,活活烧得魂、身分离,再镇住九魂,夺了她真身。” 阿毳懂了,频频摇头:“那花轿对于虞小姐来说,是不是就是个大铁笼啊。” 阿蚁继续说:“如果,对方晓得姑娘有先生您护着,取不回仙家猫的真身承载八魂,可能会采取另一个方式,借了虞秀芹的魂,充作第八魂,借了虞秀芹的身子,借尸起妖。” “不过方才听先生所说,来人如此阴险,设下两次调虎离山,又怎知他不是故弄玄虚,想单独引了先生去白水巷,再夺姑娘真身。” “所以我说,先生把姑娘随身背在身上,这办法虽然笨拙,却也是最为妥当的。” 关键时刻,阿蚁比之阿毳,不知冷静多少,所说所想,和闻东相差无几。 闻东点头:“阿蚁你随我一起,必要的时候,替我照顾琰琰。” 阿毳跟着点头:“先生放心去,我族必定守好家里的封魂罐!” 曹献廷挠头:“你们在说啥,我咋听不明白了?” *** 长沙西北。 七峰村。 天色灰蒙蒙的,早些时候,江边还起了大浪,又刮了一场大风。 树影下,有两人扛着一硕大的米袋,闪进了一间无人的院子。 屋内,孟天罡搁下麻布袋,身子一瘫,靠着发霉的墙根大口喘气,只被站着的肖洛明一瞪,立刻站起身来,主动将屋子里的两张摆满杂物的四方桌拼到一起。 这屋子是孟天罡刚到长沙落脚的时候,就租下的其中一间。 狡兔还有三窟呢,之前被闻东发现的,只是他其中一间,他也不敢租远了,毕竟当时和师父肖洛明约定的就是在七峰村。 所以租了个村头,一个村尾,都是人烟稀少的地。 “把人搬上来。”肖洛明双手负后,吩咐孟天罡做事。 孟天罡不敢推脱,他五粗身材,常年干活,下盘极稳,单手扛起长条重麻袋,往桌上一放。 肖洛明皱起眉:“你手脚轻点,断了胳膊缺了腿的,还怎么用?” 孟天罡点头,又从床底拖出一大巷东西,这屋里桌椅板凳,墙面上梁都带着灰,倒是这箱子,簇新干净,里头的东西规整。 孟天罡轻车熟路地把箱子里的物件一件一件儿地小心翼翼捧到桌上。 肖洛明手持一柄长条形的刀片,顺着麻布袋的中线一割。 伴着哗啦一声,一股子焦味熏过来,像是肉被烧焦的糊味儿,肖洛明面色如常,只如同看到一团死肉,他示意孟天罡把东西摆好,只细细检查麻袋里装的焦尸。 孟天罡像是做错了事一般,也不敢抬头,闷着头,眉眼簇在一起,也不说话,只听到肖洛明说了一句:“还行,烧得不是太严重,只是这模样,再也不能恢复当初,好在我带了人面蛊,蛊虫覆在脸上,可以幻化成任何美人的样子。” 孟天罡心里松了口气,却又听到肖洛明劈头一句训斥:“如若之后,我吩咐你的事儿,你还是这样,给我办得糊里糊涂的,你就和河西密室里那姓杨的一样,去祭阵眼,明白了?” 孟天罡连连点头。 这河边的草屋早先就是肖洛明的落脚处,草屋底下密室,是这古墓的第一层。 古人挖墓,十分有趣,先是越挖越深,从商朝到唐朝,十几米到几十米不等,汉代高级墓葬可掘地三十米,可到了明清,皇陵也就十米上下,普通人家的砖形墓也就挖个三米出头。 这草屋正底下的密室,只是这古墓第一层的一个耳室,下面应该还有两层,整个墓穴该有几十米。 肖洛明不找古,无所谓,只顺手拿了这地方养白蛊,只是意外发现了,这密室斜上方设了封魂符。 这说明地底下有封魂罐。 这咒法新,和墓穴不是同一年代。 看来,是有人借了古墓的地方,封印亡魂。 当时还没多想,只是后来,龙家外门眼线在江西三清山发现第九根九头鸟骨的痕迹。 肖洛明接到线报,即刻动身去三清山,连放在湘江里的婆生丁,都没来得及收。 只是在走之前,给远在广西的徒弟孟天罡发了封电报,让他立刻来长沙接应。 白蛊珍贵,蛊壤更是难得,肖洛明不想浪费。 肖洛明原本掐算,电报隔天可到,孟天罡接了电报若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三四天的时间,白蛊也能苟活一半。 却没想到,孟天罡刚到长沙,就看到了姜琰琰带着杜秋明砸密室,毁蛊虫,孟天罡不敢贸然出面,只能另外找了间院子住下,这一住下,吃喝拉撒就都要钱了。 孟天罡索性想招揽几个徒弟来敛财。 丧家犬田三,是孟天罡收的第一个徒弟,本以为这人在河西窑子呼风唤雨,张口闭口这个哥哥那个爷爷的,有些人脉,结果就是个绣花枕头。 没钱,孟天罡是不干的。 田三只能重操旧业,穿着个破烂褂子去戴公庙蹲点,瞧见兜里有钱的就上头凑偷,偷不到,讹一点,也行。 杨伺的来历,也差不多,总之都是混不下去的,在孟天罡这儿,好歹有碗白米饭。 没成想,孟天罡这师父的瘾还没捂热乎了,就被当地的姜家人给绑着丢进了局子里。 今早晨自家师父花了钱来赎自己出来的时候,孟天罡要多丢脸有多丢脸,不好意思地说,这里头,还有一个自己人——杨伺。 孟天罡不好意思说,可这人脸上藏不住事儿,肖洛明一看就看出来了,逼问之下,肖洛明晓得了,不过不恼,反笑。 “还有一人是吧,甚好,我要办大事,正缺一人。” 杨伺,就是肖洛明硬塞进密室里当做阵眼的可怜虫。 肖洛明倒是也想掘地二十米一路挖到封魂罐那儿去,可一人之力不足,且这下头虽然只有两层,结界却设了三十六道,埋罐子的人,是个狠角色。 孟天罡跟着肖洛明也有五六年,他见过肖洛明耍手段的样子,当时他陪着肖洛明在湖北夷陵立影壁,设阵法,半夜孟天罡就曾见过肖洛明拿活人进行试验。 那时候,只是被玄蛊吃,肖洛明告诉他,这个死法已经是最痛快的了,如果被当做阵眼,更惨。 怎么个惨法,孟天罡没体会过,不过肖洛明与他说,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煮沸了一样,脑浆子冒泡,浑身扭曲,像是有一个大铁棍,在你的身体里搅来拌去的。 肖洛明越说,孟天罡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越多,末了只问了一句:“师父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若无切身体会,怕是说不出这番身临其境的话。 肖洛明没说话,只说:“总之,若是你犯了错,下一个被拿去祭阵眼的人,就是你。” 孟天罡也是学乖了,每次听到“祭阵眼”三个字,就晓得肖洛明是气到了骨子里,乖巧不说话,只帮着肖洛明把麻布袋子摊平压好。 孟天罡看了一眼桌面上这具黑漆漆的女尸,期待搓手:“师父,咱们埋伏了这么久,就等着这一日呢吧,这要是门主晓得,咱们两个人就唤醒了魔,必定开心,门主开心了,师父您也就开心了。” 肖洛明铁着脸:“成不了魔。”又道,“只能成妖。” “师父您不是说,九魂成魔,八魂才成妖的吗?咱的计划,不是凑齐八魂,就拿了这虞秀芹的魂和尸体凑数,凑齐九魂,助猫魔现世就行了。” 肖洛明眼神冰冷看着他:“我原本是计划在河西设下阵法,引他们破阵,拖延时间,转而去姜家院子挖封魂罐,可那人太快了,我赶去姜家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 “谁?”孟天罡愤懑,“谁还能比师父您快?” 肖洛明眼神似刀,直勾勾地朝着紧闭的木门板上戳,突然抬手,把方桌上摊开的焦尸一裹,示意孟天罡离开。 孟天罡不解,肖洛明只说:“比我快的那个人,来了。” 哐当一下,肖洛明眼前的门板被打横劈开,断成数块,飞溅落地。 第75章 姜琰琰和闻东说过,她不是很喜欢武侠小说里的高手过招。 闻东不解, 姜琰琰就和他细说。 这些小说里, 总是把高手写得神乎其神,狭路相逢, 从来都不速战速决,而是先动五官再动手。 一看身形, 二听脚步, 三闻气息,都到第四步了,还在放狠话。 一个说, 你回头是岸, 另一说,身不由己,然后开打。 闻东明白了, 姜琰琰不喜欢啰嗦的, 却还是试探地去问,问姜琰琰喜欢什么样的? 姜琰琰豪气一挥手:“上去就是干!” 纵然姜琰琰现在睡得深沉, 可闻东依然会习惯性照着姜琰琰喜欢的方式来。 角鹰带路,停在七峰村村尾的一处院子,阿蚁紧跟其后, 只说了一句:“俩人都在里面。” 闻东不多说, 离门三丈外,闻东抬手一劈,掌风似一柄气刀, 自闻东左脚脚尖直逼屋内,掀起一阵巨大尘浪。 阿蚁迷了眼,看不清楚,只等细尘落定大半,隐约可见屋内站着一人。 肖洛明瘦长的身材似都撑不起这一身冗长的褂子,他慢慢走出屋子,朝着闻东:“九爷,又见面了。” 说完,肖洛明眼神落在闻东后背,只一眼,便明明白白。 “九爷可真是护着这位姑娘啊,走哪儿背哪儿?九爷就不怕您为了渡这寥寥一个情劫,用力过猛,假戏真做了?” 闻东没说话,倒是阿蚁,微微蹙眉:“明明应该有两个人。” 闻东只一眼看向落在篱笆桩上的角鹰,角鹰立刻扑棱去探。 孟天罡跑了。 “两个人?”肖洛明夸张地睁大了眼,抬手指着屋内方桌上隆起的一个麻布袋,“是说那布袋子里头的死人吗?” 第63节 闻东轻笑了一声,只朝着肖洛明:“孟天罡跑了不要紧,你在就行,我晓得,孟天罡没那个本事,你让他背着个假的引我的人去追,自己大张旗鼓地把真的放在我跟前,不就是为了赌一个胆子大吗?” 肖洛明这人阴险,擅耍虚招,譬如在河西,肖洛明先言明调虎离山,让白旗和乔美虹觉得重要的是阵法。 引人过去之后,结果这阵法也是一场空城计。 肖洛明离开后,闻东猜测,他要么去了白水巷火烧轿子,要么趁着姜家没人,闯了姜家。 毕竟一开始,大家都还以为孟天罡还在警察署里蹲着,肖洛明孤身一人,总会顾此失彼。 可如今,孟天罡也不知怎么就被肖洛明从警察署里给捞了出来,如果有两个人,闻东更倾向于后者。 如果肖洛明当时来过姜家,那要么是闻东快了他一步,或者是同时赶到,让他没有出手。 肖洛明很清楚,硬碰硬,他根本不是闻东的对手。 闻东也清楚,肖洛明这人,喜欢玩阴的。 肖洛明笑容一收,突然握拳伸手,指尖松开,每个手指都悬着一两颗铃铛,这七颗铃铛才一和闻东打了个照面,背上的姜琰琰突然猛地一抽。 “琰琰。” 姜琰琰像是受到某种感应,指尖扣着闻东的肩头,指甲盖像是要插进闻东的皮肉里。 阿蚁在一旁替闻东解开袍子,抱了姜琰琰下来。 “九爷,那几枚铃铛就是仙家猫的魂,如今聚合,真身有反应了。” 闻东在浔龙河村的时候,给姜琰琰下了安魂咒,私心以为,让姜琰琰睡着了,可能就没那么冷那么难受了。 姜琰琰豁然睁眼,金色的眼珠子,中间一条黑色的瞳仁,这是猫的眼珠子。 肖洛明十分得意,他五指勾着七枚铃铛,故意晃动手腕,那铃铛动起来没有声音,可姜琰琰的脑子已经痛得天崩地裂。 姜琰琰时猫时人,意识不清。 她时而睁眼看着闻东,目光灼灼,像是有话要说,又时而指甲扣着泥地,就连阿蚁都压不住她。 姜琰琰突然拽上阿蚁的袖子,气息虚弱得像是一缕游魂:“阿蚁,杀了我吧。” 阿蚁摇头。 “杀了我吧,我好难受啊。” 闻东眼眶猩红,直勾勾地看着肖洛明,手腕只转了一下,肖洛明身形顿住,脚边徒现一个金色光圈。 闻东的寸步圈。 闻东无法杀生,倒是研究了许多困住人的法子。 他速速出手,欲夺那七枚铃铛,肖洛明却突然抬手,将那七枚铃铛含在嘴里,闻东性急,一把扼住肖洛明的喉咙,手往上抬,捏住肖洛明的下颌骨。 他手里分明可以感觉到,肖洛明嘴里含着的那七枚铃铛。 “你敢吞下去,我让你生不如死。” 肖洛明喉结一滚,笑得邪佞:“我若是吞下去,生不如死的,应该是九爷您吧。” 肖洛明早早地掌握了闻东的命脉,闻东厉害是厉害,可不能杀生,和废物有什么两样。 且龙家之前忌惮闻东,是晓得这九头鸟在欲飞升而未能飞升的边缘,实力早就超脱多少灵兽伸手。 可闻东百年之前,强受天雷,灵力早不如前,对外宣称还剩七、八,龙家也是最近半年才探清,闻东实力不足原来一半,大家依旧叫他半神,唤他九爷,那是看在他年纪大,给他面子,哄着他呢。 再扯开些说,闻东如今单挑对上万灵洞九尾狐狸胡春蔓,都不知道谁胜谁负。 龙家也是晓得了闻东又一弱点,这半年才会如此嚣张的四处搜骨。 姜琰琰刚见到闻东的时候,闻东受了重伤,严重到手臂都被打回了原形,成了鸟翅,就是被龙家所害。 闻东当时被后羿击杀于凶水,尸体沉入水中,意念不死,只是和仙家猫一般,魂、身分离,只是闻东比较幸运,他魂魄都齐,不似仙家猫,九魂离散。 起初,闻东自长白山那一次山颤重现于世,一边行走于人间修炼功德,一边也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毕竟,飞升需渡天劫,没了真身去渡劫,大概率是扛不住的。 其实闻东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真身在哪里。 闻东真身沉于凶水,两千年的沧海桑田,九个头的头骨也跟着大江大河奔流,最后落定,各寻去处。 譬如江西的三清山,就是那其中一个头骨自寻的灵气圣地。 九个头骨既各自寻了好地方,吸取日月灵气,闻东也省得逐一收复,毕竟,他重出于世的时候,已经是唐朝,民间有一阵兴起屠龙的爱好。 闻东真身的九个头,似鳄。 巧了,龙的头,也像鳄,当然也有说像骆驼或者是鹿的,不过,总归是长嘴圆眼鼻孔朝前。 纵然龙是龙,鸟是鸟,可从汉代到唐朝,对九头鸟一直都是妖魔化的记录。 为了低调和人间的太平,闻东没有及时收复真身,这一个没及时,就拖到了现在,乃至那九根头骨已然和山川融为一体。 所谓的融为一体,并非骨腐为泥,而是鸟骨所埋的地方,渐渐隆高变形,整座山峦趋于鸟头骨的形状,不是常有人说,某处山峦是风水龙脉,那龙头越栩栩如生,这风水就越好。 闻东的九根头骨,旁的不知道,至少给造了九个风水宝地出来。 至于姜多寿从三清山里带回来的那一根,是鸟骨,可不是闻东的,又可以说是闻东的。 闻东的鸟骨早就融进了山川,取不出来,要取,只能取骨魂,魂得有所依托,姜多寿为了尊敬闻东,特意取了一只活了七十多年寿终正寝的角鹰头骨代替。 姜多寿寻思,都是鸟,替九头鸟骨托个骨魂,也不过分吧。 姜多寿尊敬闻东,可龙家不一样,龙家更狠,直接将找到的八根骨魂,打入了活人的脊椎骨,闻东要取,必须杀了这人,龙家拿捏着闻东不能杀人的弱点,又准又狠。 上次闻东受伤,便是和龙家交手,闻东是能守不能攻。 原本闻东还是碾压式地占上风,可龙家家主龙盛况突然唤出一个黑衣人,那人蒙面,闻东也看不清模样,只晓得这人身形快似鹰,猛似虎,闪躲似游蛇,是个极难对付的。 龙盛况唤这人叫做“龙神。” 只是一眼,闻东也晓得,为何这人能担当“神”之一字,这人身上,承着闻东的八根骨魂。 九头鸟骨入人身,前二十年,功力大增,后二十年,急速老死,八根骨头聚在一块儿,龙家这是为了对付闻东,拿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运来做交换。 这倒是……很符合龙盛况做事的风格。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南洋那一战,是闻东近些年鲜少的一败,也是从南洋回来之后,闻东决心,要找一个足够厉害的人,对付龙家。 可没想到,龙家眼线众多,手段阴邪,闻东和姜家接头不过一个月,龙家就顺势找了上来,还挖走了姜琰琰的七个封魂罐。 闻东一想到这儿,虎口就忍不住收紧,指尖的力道也徒增了几分。 眼看着肖洛明脸色憋成了猪肝红,闻东也依旧没有收力气。 肖洛明说话都艰难,却还坚持挑起闻东胸中怒火:“九爷,您认输吧,百年前那道天雷一劈,您能活着,已经是不容易了。” “九爷,您如今,不能杀生,也打不过龙神,您已经废了!您废了!” 闻东心烦意乱,只听到阿蚁喊了一句:“九爷,不太对,姑娘好像没气儿了。” 闻东拇指食指再添一力,逼得肖洛明上下颌分开,可他依旧紧闭着嘴。 闻东恼羞成怒,他抬手将肖洛明往地上一压,脚踩上肖洛明的胸腔,狠狠地顿了一下。 任凭肖洛明多大的毅力,也耐不住如此一击。 闻东伸手,从肖洛明的嘴巴里挖出那七枚铃铛,抬手设了一个新的寸步圈,再一回头看姜琰琰。 姜琰琰身体冰凉,脸色煞白,似全身血流干了一半的虚乏。 闻东抱了姜琰琰入怀,耳边是阿蚁的哭腔:“喊了好久了都没反应,我探了一下,已经没气了。” 闻东压低额头,贴着姜琰琰的鼻尖,伸手抓着姜琰琰的小手,只低声说了一句:“你要记得,这是你欠我的,日后,你是要还的。” 闻东说完,周身金光乍起,似太阳落到了山里,炫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闻东这漫漫一生,救过许多人,哪次不是信心满满,淡定自如,抬手渡灵气,覆手续人命,可他这一次,是着实慌乱了,慌乱到渡气时失了分寸,恨不得将周身的灵力一股脑全灌给怀里的姜琰琰。 越是心烦意乱,情绪躁动,闻东掀起的气浪便越是汹涌澎湃。 阿蚁被一阵巨大的波浪推出三丈,抬头却看到肖洛明被固定在寸步圈里昂头大笑。 席地而起的风浪将肖洛明的脸吹皱得不成形状,他动不了腿,只能任被蹂.躏,可他似乎,十分开心。 “九爷啊九爷,我果然还是算对了。” 算对了什么? 阿蚁抬头,只瞧见院子后头的小山包窜出一股蓝色光柱,直冲这晦暗如黑夜的苍穹。 阿蚁掐指算,五行中蓝色属水,仙家猫的命格,亦是属水。 阿蚁对着闻东喊:“九爷,猫妖出世了!” 闻东背对那团蓝色光柱,耳边回荡着阿蚁的话语,闻东咬牙,怀里的人还没醒,他只将额头贴着更近,鼻尖压着姜琰琰的鼻尖,上唇贴着姜琰琰的唇边。 你倒是醒来啊小骗子。 阿蚁抚掌,四周立刻聚拢无数蚂蚁,像是遍地开花的黑色大丽花。 阿蚁才是吩咐族类跟去探查,只听到天空传来一声凄惨厉厉的嘶鸣。 眼看着一只展翅的角鹰双翅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折断,瞬间坠.落在了隔壁山林。 肖洛明昂着头,看着这一道绚丽的蓝色光柱,像是欣赏着一件亲手雕刻的艺术品:“九爷打不过龙神,姜家人受制于猫妖,九爷,这一仗,您还没打,就已经输的彻彻底底了,你尽管杀了我,可您现下,还有这个精力吗?” 闻东的脸色已经接近苍白,倒是姜琰琰,被闻东渡了将近一半的灵力,面色逐渐红润起来。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上水面,姜琰琰突然猛吸了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连喘气,胸腔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看着闻东脸上渐渐生出的鸟羽,想抬手去摸摸他,却没有力气,只轻轻地用指尖扣了一下闻东的手心。 “闻东。”她喊了一声,余音过去,闻东没有回应,只怔怔看着她,目光涣散,不再聚光。 肖洛明虽站在寸步圈里,姿态却高傲得不可一世:“九爷……废了。” 阿蚁起身,抬手抡了肖洛明一巴掌,喝道:“不会说话就少说话。” 肖洛明笑:“他原本是厉害,可百年之前强行渡劫,灵力损失大半,真身被夺,他没了根基,不能杀生,如同废神,如今为了救人,又损了一半的灵力,九爷?半神?这个‘神’字儿,他配吗?” 姜琰琰浑身无力,耳朵却还是清明,她听到肖洛明肆意的狂笑,只挪眼盯着闻东,直到闻东慢慢开口,朝着姜琰琰说了一句:“我没事。” 第76章 第64节 角鹰折翅,蚁类丧生, 就连闻东, 此时也只有勉强站起来的力气。 闻东当过恶人,为了修行, 他一直不想当。 用活人的性命去当阵眼,承阴魂, 炼鬼世, 这些龙家干得出来,闻东和姜家,干不出来。 姜琰琰曾问过姜多寿, 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人家欺我,谤我,想杀我, 我可不可以也当恶人, 打他,虐他, 灭了他。 姜多寿许久没说话,只说了一个貌似答非所问的回答,姜多寿说:“丫头, 爷爷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姜琰琰觉得, 既然姜多寿没有说不可以做,也就约等于可以做。 姜琰琰起身,脚步略显沉重, 头发乱似鸡窝,她索性解开了快松开的发带,头发被大风吹得一通凌乱。 她环顾四周,墙角堆着十几根搭篱笆架子剩下的长竹竿,择了一根顺手的。 姜琰琰看着肖洛明,嘴角轻轻一挑:“你说谁不能杀生?” 话语落,姜琰琰手一挥,一竿子直接打中了肖洛明的脚腕,这一竿子极重,像是把脚筋都给绷断了似的,偏生肖洛明还不能动,只有挨打的份儿。 肖洛明龇着牙,姜琰琰又问:“你说谁废了?” 又是一竿子,这次是朝着肖洛明的膝盖。 肖洛明被打得跪在地上,双膝才杵地,背上又被狠狠地来了一竿子,打得他脊梁骨都要断了。 耳边是姜琰琰愈发愤懑的声音:“你说谁不配‘神’这个字儿了?” 姜琰琰一边说,一边再次挥竿,自空中划出一个劲力十足的半圆,对准肖洛明的脖颈,她心里清楚,这要这么一下,肖洛明的脖子就断了,闻东不能杀生,但她可以。 “让你欺负我男人!找死!” 姜琰琰抡下竹竿,竿头却突然失控,停在后颈上方毫米之处,突然往旁边一扭,直接朝着靠在墙角的闻东眼眸砸去。 闻东倏尔歪头,躲过,那竹竿入墙三分,竿尾微颤。 姜琰琰抬眸,只看到屋顶上站着一黑黢黢的身影,她浑身似乎又冷了起来。 那身影自房顶轻盈跃下,像是猫肉垫踩在泥地上一般落地无声。 这人身形是真实的黑,浑身的皮肤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尤其这张脸。 远看还好,看不清楚五官,可如今,那张焦黑可怖的脸就在眼前,整张脸没一处好皮,轻伤处血红一片,重伤的地方,一团麻黑,那是顺滑的丝绸红嫁衣被烧焦后,化成一团溶胶凝固在皮肤上的样子。 也只有这双眼睛,姑且还算是眼睛吧,右眼已经是模糊一片,只有左眼,勉强可以辨认出黑色的瞳仁,这只左眼,正盯着姜琰琰,像是猛兽等待着猎物。 “妖神!”肖洛明跪地,他脊梁骨发痛,抬不起头,他贴着地上朝着这人匍匐示意,“妖神您活了。” “你喊我什么?” 肖洛明语顿,不言语,只听到后背当空,一声戏谑:“神这个字儿,我担当不起,也只有九头鸟这样一心求飞升的废物,才会自欺欺人,让人家喊自己半神,呵,可笑。” 这漆黑的身形发声不用动嘴,亦或者说,她的嘴巴已经和鼻腔一样,被烧得不具形状,无从开口。 仙家猫十三夏,原本也是走善道的好仙家,自打在黄河渡口被姜多寿一把鬼火烧得魂、身分离后,九魂分处各地,却积累了满满怨念。 这次借了虞秀芹的第八魂凑足重生,又借了虞秀芹这副被烧焦的躯干勉强成人,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凌冽冰冷的怨气。 她慢慢转动被烧得僵硬的头颅,伏低看着脚下的肖洛明,嘴巴未动,却发出声音:“我记得你当时答应过我,给我一副好躯干,我这才是答应你们,帮你们杀了姜家人,可如今看来的,你的本事,也并非炉火纯青啊。” 肖洛明低头,复又抬头:“是弟子没做好,弟子明明好好吩咐了孟天罡那小子,先下白蛊,再放火烧了轿子,却没想到,他办事这么不利索。” “对,你说得很对。”十三夏声音尖细了几分,“我也觉得这人不靠谱,方才捏着我的七魂爬山下水,都快把我的七魂给颠吐了,所以,我回生之后,顺道,也帮你教训了他一下,不然,就我这副干瘪瘪的身子,走路都难。” “他的白骨就在那山上,事后,你自己去给这废物收尸吧。” 言下之意,是孟天罡已经死了。 肖洛明狠下心肠,只回了一句“死得好。” 姜琰琰失了手中竹竿,没有利器,心里不安,只转身抽出被插在墙洞里的竹竿,一劈两半,双手各持一根,护在闻东跟前,阿蚁起身,亦是暗中唤子孙族类将受伤落在林子里的角鹰护送回浔龙河村。 十三夏复抬头看着姜琰琰,烧焦的身体要动,总是会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十三夏慢慢挪步过去,一边走,掉了一地的灰色焦尘。 十三夏盯着姜琰琰这张小脸,忽而说:“你这副皮囊,我挺喜欢的。” 十三夏朝着姜琰琰猛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羁押了许久的嗜血猛兽,闻到了第一缕鲜美多汁的活人气息。 姜琰琰单手扶起闻东,又一柄竹竿尖儿对着十三夏,昂头:“我长得漂亮我知道,不用你说。” “这张皮,给我甚好。”十三夏忽而一瞪,姜琰琰手中竹竿猛朝逆时针的方向一扭,姜琰琰的胳膊连带着朝内一扣,痛得她登时松开了手。 姜琰琰不放弃,炒出左手那枚断竹竿,朝着十三夏一劈,劈了个空,转头又对闻东:“你快些呀,我打不过她。” 十三夏冷笑:“呵,你倒是清楚。” 姜琰琰嘴上说着打不过十三夏,可十三夏这副身子行动甚是艰难,好几次,那竹竿带刺儿的头都快戳到了十三夏的眼睛边上,十三夏这副焦躯都无法及时闪避。 阿蚁见状,顺势做法,唤起族类无数,蚂蚁虽小,可也有爪有足,专挑了十三夏这副躯体血肉模糊的地方去啃去钻,十三夏一时连连后退,竟被一群蚂蚁和尚未恢复完全的姜琰琰,打得落了下风。 姜琰琰足尖点地,落在十三夏跟前:“你是死而复生,我也是死而复生,咱俩是旗鼓相当,半斤对八两,我说我打不过你,还真以为我认怂了,攻敌先攻心,你懂不懂?” 十三夏忽而勾了下手指,解了闻东给肖洛明设下的寸步圈,肖洛明立刻起身,虽然脊骨作痛,可以不防着他顺着裤兜摸出三枚梅花镖,镖上淬毒,入体则发,讲究的就是快准狠。 三枚梅花镖是朝着姜琰琰命门去的。 闻东恢复了些许力气,徒手一拽,只将姜琰琰拉进了自己怀里。 三枚梅花镖落地,击了个空。 十三夏立刻命肖洛明追过去,肖洛明才是抬腿,却只见眼前一片火光。 一圈篱笆围墙燃得轰轰烈烈。 喷火,也算是闻东的本能属性,纵然现在灵力虚乏,可一圈火龙还是游刃有余,换了平时,怕是困不住十三夏,可十三夏当年被鬼火烧得惨烈,虞秀芹亦是丧身火海,她这副身子,本能地见火就怕。 十三夏连连后退,躲到屋角,声音凄厉地对着肖洛明:“去追!” 肖洛明肉.体凡胎,又不似十三夏一般,死了魂没灭,还可以重生,他顿了顿,只瞧见火光里,对方三人早就没了踪影,回头对着十三夏只说:“人走了。” 十三夏如鲠在喉,突然喷出一口血,她才复生就动了真气,关键是,这副身子和凑起来的那一魂,似乎和她融得并不好,她还需要时间,还需要一些……滋补的鲜血。 十三夏抬头,左眼的瞳仁带着狠厉发着亮,她对着肖洛明道:“你之前不是说,助我复生,你们龙家蛊门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我要血,新鲜的血。” *** 白旗在河西,一直守到了天黑,乔美虹是下午五点左右来的,看到白旗还没走,还挺意外的。 白旗看到乔美虹换了个裤子就换到了四五点,更是意外,这是换裤子?这是从穿针引线开始,现做了一条吧。 乔美虹也没多解释,只说是因为住的地方隔壁街起了场大火,堵得那是水泄不通的,自己过不来,可实际上呢,乔美虹自己心里头清楚。 她不喜欢白旗,更不想给人希望,想着要不借此机会一走了之,毕竟,自己的目标是抓了肖洛明回去解除婚约,算来算去,和白旗都不搭关系。 可白旗一直跟着她,中午两人合手对付肖洛明都不是人家对手,乔美虹第一次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自己一个人,真的能抓了肖洛明,摁着他的头给自家奶奶认错? 所以,她回来了。 回来了没多久,闻东就派了阿毳的族类请白旗去浔龙河村说话,看到乔美虹也在,阿毳想了想,干脆也一并请来了。 听到闻东的名讳,乔美虹眼睛一亮,开开心心点了头就去了。 路上,乔美虹还和白旗打听。 “如果这位闻先生真是传说中的九爷,那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什么叫如果?”白旗斩钉截铁,“人家明明就是,不需要如果。” “好,他就是,那你俩是怎么认识的?”乔美虹故意抬头看天,看着这天上的星星疏朗,心里头跟着那星星眨眼似的噗通噗通跳。 “哟,乔小姐,这你可就问对人了,九爷,还曾经当过我兄弟呢。” 白旗吧咂嘴,不知从何讲起,讲多了,感觉糊了九爷的面子,讲少了,又不足以凸显两人兄弟情义,只能委婉一些说:“咱白家一任白旗最少都能活一百五十年,长的,能两百年,这你知道吧。” 乔美虹点头,白旗和她炫耀过好多次了。 “我上一任呢,是我亲叔叔,他这人,讲究道门那套道法自然,没事儿就去长白山转悠,说是斋戒清修,有一次,就捡到了个三岁左右的孩子,脏兮兮的,就抱回来养了,那孩子,天资很是不错,我亲叔叔就收了他做义子,给起了名儿,叫白泽。” “白泽你知道的,传说中昆仑山上的神兽,祥瑞之兆,可见我叔叔多喜欢这孩子,后来,还专门给这孩子定了门婚事,跪着求着要人家把家里的乖孙女嫁给白泽,求了好久,人家终于点了头,两家人还在长白山万灵洞的大神树下头,烧了红簿子,天地为证,定死的婚约,谁毁约谁招雷劈的那种。” 乔美虹有些着急:“这些和九爷有什么关系?” 白旗嘿嘿笑:“你们口中的九爷,如今的闻东,当时的白泽,嘿嘿,都是同一个人。” 他继而抚掌:“你说,我是不是和九爷当过兄弟,诶,义子也算啊儿子啊,算起来,九爷还是我堂哥呢。” 乔美虹不理解:“九爷不是两千多岁了吗?可你叔叔捡到的,是个三岁的孩子。” 白旗手指朝天,一指,又道:“这……就是天机了,说来话长,总之天机不可泄露,对了,乔小姐,你若之后见了九爷,也切莫提起这件事儿,连‘白泽’这俩字你都别提,原因你别问了,别提就是了。” 让两千岁的闻东回想起自己在白家穿开裆裤的日子,这不是要了闻东的命吗? 乔美虹瞧着白旗也算是坦诚,能说的基本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开口道:“行,我这人不欠你的,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儿,关于闻夫人的。” *** 姜家的院子灯火通明,大门紧闭,只有隔壁院子里的曹献廷过来送了一次饭,曹家嫂子做的饭食,三菜一汤,四碗米饭。 知道还有两位客人要来,曹献廷特意多送了一盘青菜和两碗米饭过来,是阿蚁开门接的,曹献廷瞧着阿蚁左脸一片被烧伤的痕迹,问了一句:“先生和小神婆,都没事儿呢吧。” 阿蚁低头,叹了口气:“问题不大。” 这又是叹气,又说问题不大,曹献廷先是懵了一下,又立刻懂了,人家的难处,不适合和他说,他索性也不多问,只往姜家送东西。 屋内。 阿毳正在给闻东上药,青汁的膏,用竹镊子挑了一块,往闻东的眼睑下方抹。 阿毳屏息,他对闻东是又敬又怕,生怕弄痛了自家先生。 “痛。” 阿毳愣了,捏着镊子手都僵了:“先生,我还没开始涂呢,碰都没碰到。” “你让她来给我涂。” “她?”阿毳挠头。 闻东抿嘴,看都没看阿毳一眼。 阿毳内心猛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自己这脑子啊,怎么就不懂得转弯啊。 没一会儿,屋子外头有人敲门,姜琰琰示意阿毳先去吃饭,自己一个脑袋窜进了门板,单单露出了半张脸,朝着闻东:“听说,这里有人怕痛啊。” 闻东没说话,他原本是背对着门坐着的,等着等着,就不自觉地换了个方向,正对着门,这样有人要进来,他第一眼就可以看到。 闻东眼神示意姜琰琰进来,姜琰琰推开门,露出整个身子,这丫头右爪子上还捏着一双筷子,筷子上裹着油,自己都这样了,她还有心思吃饭呢。 第65节 姜琰琰瞧着闻东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手里的筷子给点燃了似的,偷摸摸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解释:“人是铁饭是钢,我今天死后又生,逆天而行,消耗太多,不多吃点不行啊。” 闻东看着她,那双生光的眸子似乎在甩出质疑——到底是谁消耗得多? 姜琰琰乖巧贴着床沿坐好,正对着闻东,声音又软又细:“你哪里痛呀?” 第77章 “这里。”闻东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食指指着自己的心口, 觉得不解气, 还连戳了两下。 姜琰琰眼皮子眨了一下:“你怎么还和小孩似的,”转头看到阿毳留在桌上的青汁膏, 再挪眼看向闻东眼睑下方的鸟羽,“我晓得了, 我给你涂药就是了。” 闻东为了她, 也算是豁出了半条命,她没道理推脱。 闻东看着姜琰琰掐着捏起去捻青色的膏体,又说:“其实, 你才是我的药。” “我知道, 你喜欢我嘛,你看到我就开心了,开心就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嘛。”姜琰琰的话, 十分官方, 似套路般的口气,“来, 闭眼睛,涂药了。” 闻东偏生不闭:“你还记得钓鱼的那次吗?柳树底下。” 姜琰琰搁下镊子,叹了口气, 一副大义凛然, 英勇献身的样子,闭着眼:“来吧。” “你很为难的样子。”闻东摇头,“算了。” 闻东说完, 往后一靠,头挨着床板发呆一般,姜琰琰睁眼,拉着他的手,正色说:“不为难,真不为难,从江湖道义上来讲,从咱俩现行的关系来讲,都不为难。” “你当真?”闻东一边笑,一边问,他笑得很不端正,像是揣着什么不好的念头。 “嗯。” 闻东突然倾身上前,姜琰琰眼眸刷地一下瞪圆,两人鼻尖紧紧挨着,一呼一吸都能互相感受。 闻东再一偏头,鼻尖贴着姜琰琰的鼻尖转了一下,一股让人窒息的热从唇.瓣上袭来,姜琰琰浑身僵硬,也不敢动,稍微一抿嘴,闻东只会覆得更紧。 这个吻来得突然又直接。 姜琰琰周身却没有上次那种冷气释出热气下沉的感觉,反倒是她自己,浑身上下都热了起来。 姜琰琰忍不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从唇缝里吐出一句:“好了没有?” 上次闻东伤得那般严重,貌似也没这么久。 闻东嘟囔了一句:“不急。” 时间久到姜琰琰觉得外头的菜都凉了,闻东才慢慢直起身子,眼睑下方的羽毛褪了去,只是略微留下一道浅肉色的疤痕。 姜琰琰面色如常,指着那道浅浅的一道疤痕说:“好像还有一点,你是不是水平不行了呀。” 闻东偏头:“那再来一次?” 姜琰琰立刻起身:“不要了,我要吃饭了,老曹送了好多腊肉过来,还有腊排泥鳅豆腐汤。” 出了门。 吃饭的院子里,白旗和乔美虹也在。 一张方桌,阿蚁和阿毳已经吃完了,白旗和乔美虹才落座,乔美虹面前的碗似新的一般,干净得连一点儿油珠子都没有,她还没开始吃。 白旗像是吃了三碗饭似的,专用的大碗旁边已经堆了小山高的骨头,那一海碗的汤,都快被捞空了。 姜琰琰很后悔,她就不该进去给闻东上药的,菜都没了。 闻东跟在后头,才和白旗打了一照面,白旗就立刻朝着闻东挥手:“九爷,太饿了,没等你,先吃了,别介意。” 白旗手边还摆着一瓶果子酒,是姜家自己用院子里的葡萄酿的,颜色比洋人的葡萄酒浅,白旗一坐下就嚷着要喝酒,没法子,阿蚁只能给他盛了一些。 闻东没说话,只和姜琰琰双双坐下,阿蚁立刻从厨房里又端了一盘辣椒炒肉,她新做的,特意给自家姑娘留的。 姜琰琰快速用汤勺扒拉了一半的辣椒炒肉,混着酱色的油水拌饭,大口吃了一口,看着白旗:“你看到我,不惊讶?” “我惊讶个啥?”白旗嘴里含着肉,又喝了酒,有些上头,说话也囫囵不清的,“你们的事儿,我都晓得了。” 路上,乔美虹作为交换,把姜琰琰变身黑猫的事儿,一股脑的也都说了,白旗这才是恍然大悟。 “你俩,扮假夫妻,你,扮假的方家小姐,对不对?”白旗得意得很,尤其是看到姜琰琰木楞了眼神,更是肆意,搁下筷子朝着闻东和姜琰琰指指点点,“我说呢,九爷千年的老树不开花,怎么突然就娶妻了,你俩,压根就不是一对儿,哈哈哈,我猜对了没?” 姜琰琰看着白旗,又看着闻东,感觉这怎么解释都不对。 如果说之前是为了探入钟家假扮夫妻,那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在谈恋爱,一来,是为了帮闻东渡情劫,二来,姜琰琰还没和姜多寿汇报一下,显得颇不正式。 闻东倒是直接,只说:“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是啥?”白旗一口咽下嘴里的饭团。 闻东低头用菜汤拌饭:“你依旧可以喊她做嫂子。” 白旗突然想明白了,又觉得很丢脸,他咽了口汤,借着酒劲儿壮着胆子,手指朝天:“我不信,你俩给我亲个嘴儿。” 闻东抬头,眼神狠辣吓人:“什么?” 姜琰琰脸已经红了,不过好在有闻东镇着白旗,她只管继续扒饭。 白旗梗着脖子,他余光扫向乔美虹,这才搜来的热腾腾的八卦啊,怎么说凉就凉了呢,许是饭堵在喉咙里,白旗的脸渐渐涨红,看起来,倒像是有些着急上火了。 一旁的阿毳连忙给白旗斟茶,着急忙慌地想调和一下气氛,笑着说:“亲过了亲过了,我看到过,某次在房顶上,白先生喝饭,哦不,白先生吃茶。” “那次不是。”闻东低头,顺手从汤碗里给姜琰琰捞出一块腊排骨。 阿毳:等下,那次不是?哪次是? 闻东干咳了一声,指节磕着桌板:“说正事儿。” 白旗自觉放下手里的筷子,倒是很警觉地瞧着闻东。 闻东简明扼要地把在七峰村的事儿说了,包括之前龙家打了八根九头鸟骨进活人的脊椎骨,炼出了所谓的“龙神”,也说了七峰村猫妖借了虞秀芹的尸体重生。 他语气清淡,尤其说到自己的时候。 “实不相瞒,我现在的灵力,不足当年三成,对付龙家,有些吃力,你们白家世代镇守宁古塔,白家先祖曾和我定下契约,我以灵力助白家延绵福寿,若神兽有难,白家需得鼎力相助,白旗,是你们白家还债的时候了。” 白旗若有所思,这约定世代有之,他也从小被灌输和神兽契约一事儿,亲叔叔把家门交给他的时候也曾嘱咐,若有人以神兽玉佩求你,只要不是伤天害理,逆天而行的事,你必倾力而为。 当时白旗还问,怎么个倾力而为法呢?倾尽家财?那还是要留条裤衩吧。 亲叔叔只说了四个字——“死不足惜”。 这约定,重的很呐。 可白旗担心的是,如若这事儿,连闻东都略显吃力,他这水平,如何替闻东办事? 白旗思索间,姜琰琰蓦然开口:“你既然有东北白家可以用,又为何专门来找了我爷爷办事?” “可以用,不代表要最先用。”闻东说,“白家的恩情隔了几代,到了白旗这儿,除开对家族使命的遵守,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动力了,你爷爷不同,姜多寿的命是我亲手救下的,他自然会亲力亲为。” “姜多寿?”白旗恍然回神,又看着姜琰琰,“小嫂子,你是姜多寿的……孙女?” 姜琰琰朝着白旗江湖式一拱拳:“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姜琰琰,姜葱蒜的姜,一王带二火的琰。” “妈诶,”白旗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大神树下烧红簿子这么灵呢。”说完,余光直勾勾地往乔美虹身上看,抽空,得想办法问下乔小姐的八字,再抽个空,也拉着乔美虹去神树下烧红簿子去。 乔美虹的眼神,却又落在闻东身上,她问:“刚才九爷说,您的灵力不足三成?怎么会呢?当时在夷陵雀舌茶山的时候,虽是渡过一些给姜姑娘的,可后来没取回去吗?就算没取回去,也应该还有一半才对。” 乔美虹的问题,问得很是细致,若是好好回答,你来我往的,得说好一阵,闻东言简意赅,只回:“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意思就是不想和你多说呗。 回归正题,闻东点了白旗的名,白旗没道理不表个态,白旗只握起原本搁在桌子脚的四十八股铁伞,这铁伞很沉,可今天,似乎又比往常更沉一些。 “行!”白旗昂头应下,“不就是个龙家嘛,不就是个什么破猫妖嘛,九爷您不能杀生,就尽管在旁边看着就好,见血的事儿,让我来。” 白旗以汤代酒,灌下一大口,撂起铁伞站起身,气势轩昂:“咱什么时候下南洋?” “不着急。”姜琰琰趁机又扒拉一块腊排骨,看着白旗,“还得等我爷爷从长白山回来呢。” 阿蚁刚好又端出一盘菜,这是给闻东做的清炒芽白,顺势接了一句:“快了,半仙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三天后就到。” “是,”闻东点头,“大家刚好,休养一下。”这句话说完,又转头看向乔美虹,问:“乔小姐在长沙,是住在什么地方?”继而看天,“天色也不早了。” 这是委婉的赶客了。 这是姜家的院子,姜琰琰同意让白旗住在里面,是因白旗帮闻东做事儿,姜多寿也帮闻东做事儿,算起来,大家都是一个船上的人。 乔美虹倒像是个唯一的外人。 乔美虹开口道:“我和你们一起……行吗?” 闻东没说话,只给姜琰琰夹了一筷子青菜,硬塞到姜琰琰全是肉的碗里,声音很温柔:“人家问你,行不行。” 人家哪里问她了,问的是闻东好不好。 不过闻东这态度,姜琰琰很满意,明里暗里都是在表明,这个家里还是姜琰琰说了算。 “行啊,我路上也有个伴儿。”姜琰琰吩咐阿蚁,“收拾两间客房出来,这院子大了就是好,还能有空房,早就该搬过来了。” *** 这一场交锋,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角鹰断翅,奄奄一息,被姜琰琰单独腾了一个房间,日日滋养。 阿蚁派去的族类全部无功而返,肖洛明和猫妖警戒性极高,只知道他们大体是往西南方向去了,西南,紧挨南洋,南洋,是龙家的地盘,这也算是合理。 姜琰琰曾和闻东提过一次,要闻东把注在自己身上的灵力取回去,可闻东一句便打消了姜琰琰的念头。 “我拿回去,你就死了,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闻东晓得,姜琰琰这人,讲究礼尚往来,便是直言,这次功德轮的谶语的后半句指的是姜琰琰,闻东救了她,便算是修成了功德,姜琰琰如今顶着闻东的灵力,猫妖也已经出世,姜琰琰也不必费心修功德续命了,倒不如让姜琰琰把多余的功德全给了他,帮他提升一下修为也好。 这桩生意,很明显,是闻东让着姜琰琰,寥寥几许功德,和闻东那一半的灵力相比,如同蝼蚁和山川,水滴和大海。 姜琰琰噗嗤笑了一下,同意了。 变化最大的,当属虞家。 前一天还是红绸高挂,四处喜气,转天就挑了白绫,奠字当头的白灯笼垂在门前,里里外外,一片哭丧。 喜事变哀事,虞家还没寻到虞秀芹的尸首,只在棺木里叠好一套虞秀芹生前最喜欢的长裙。 搜轿的人说,怕是人被烧成灰了,那日风大,都不知道被吹到了哪里,这番话,虞先生没敢对虞夫人说。 人死不见尸就罢了,连骨灰都散了,当父母的,着实听不得这番话。 于情于理,姜琰琰都觉得自己应该去送份礼,上个香。 第66节 闻东说要陪着她,姜琰琰没让,只说自己还想去其他地方逛一逛,闻东晓得她要去哪里。 听说,袁家大小姐袁琳也要结婚了,时间在月底,其实不能算是严格意义的结婚,毕竟袁琳,是去给人家做小的。 姜琰琰听曹献廷说的时候,波澜不惊,一点儿感慨都没有,看着曹献廷左一个“不值”右一个“可惜”,姜琰琰只说:“人家躺在家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时候,你还得熬夜在家里剁猪肉呢,咱生的是太监命,就别操着皇上今天宠幸谁的心了。” 曹献廷顿了顿:“你这要嫁人了就越来越无耻了,你才太监呢!” 姜琰琰原本想去完虞家再顺道去一趟袁家的,没想到,一出来,就在虞家门口看到了袁琳,她缩在墙角,一旁,还站着袁大郎。 袁大郎比之前憔悴了许多,姜琰琰犹记得袁大郎意气风发,又十分讲究的和宾客解释家里蛇形梅的来历。 翘着兰花指,一句“这叫做独好”引得大家敷衍地鼓掌。 如今。 袁大郎眼眶干红,一只手撑着墙,像是怕袁琳跑了似的。 “大姐,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您说您没钱,没钱的话,那驴打滚的利息是按九出十三归算的,我拿什么还?” 袁琳扭头,态度坚决:“你拿什么借的拿什么还,早就说过家里入不敷出,窟窿眼比天大,你非得拿母亲的嫁妆去豪赌,人家一口一句袁大少爷,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你看清楚,自打长沙换了主的那天,袁家就不再是袁家了。” 袁大郎深吸一口气,嘴角一扬,几分挑衅:“大姐的意思是,不帮我了?不帮我好啊,不帮我,我婚礼上就闹,我晓得大姐你情深义重,嫁给那老男人做小的都是为了父亲,大不了父亲和我,都别活!” 第78章 姜琰琰一直晓得一个道理,人有时候, 可以比菩萨还善良, 有时候,也可以比魔鬼还疯狂。 诚如袁大郎对袁琳, 他自己过得不好了,便想着把袁琳连同整个袁家拉下水。 袁家近日, 很困窘。 姜琰琰站在袁琳身手, 袁琳一转身就看见了她,袁琳脸上粉妆红.唇,眼角噙的泪强忍着没有滴下, 她瞧见姜琰琰, 抬手一擦,只当做没瞧见,径直走过去。 傍晚, 姜琰琰回来, 闻东让阿蚁备了饭菜,一直在等着她。 这两日, 闻东一直都在休养生息,连院子都不出去,只偶尔和白旗研究一下龙家的事儿。 姜琰琰推门进来的时候, 两人正在讨论龙家那位“龙神”的事儿。 “九爷您和龙神交过手, 那人到底是谁?” 闻东摇头:“不知道,他蒙着面,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一寸皮肤都没露出来,我猜,龙家也是防止我们暗中探查,故意如此。” “指不定是故弄玄虚。”白旗搓着桌面盘子上的花生。 闻东摇头:“龙家周密,用龙神对付我,用猫妖钳制姜家,龙神既然不露面,自然有他不露面的道理。” 姜琰琰脑子里有些乱,靠在一旁的摇椅上看着屋顶,姜琰琰数了一遍,那房梁五横八竖,又翻过来又数一遍,嗯,又成了六横八竖了。 “你回来了?”闻东看了姜琰琰一眼,晓得她在发呆,回头又问,“去过虞家了?” “嗯。” “饿不饿?” “嗯。” “过来吃饭。” 姜琰琰翻了个身:“不想吃,想吐,胸口闷得慌。” 白旗听了,微微皱眉,突然正色对着闻东:“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懂。” 闻东端着碗,给姜琰琰夹肉加菜:“你问。” “九爷您是鸟儿,对吧,是下蛋的,小嫂子是猫对吧,那是胎生的,你俩如果怀了孩子,是蛋还是……。” 白旗话还没说完,就被闻东狠狠地瞪了一眼,白旗缩起脖子耸肩:“是小嫂子说她想吐的。” 闻东抬手,指尖对着门口:“你可以出去了。” 白旗走后。 闻东对着姜琰琰挪了挪碗,半碗米饭,半边肉,半边菜,姜琰琰口重,零碎还撒了些辣椒萝卜。 “吃点。” 姜琰琰像是没听到似的,闻东“啧”了一声,就看到姜琰琰朝着闻东张嘴,发出了一声“啊”。 闻东:“什么意思?” 姜琰琰:“闻东,喂我。” 闻东皱眉,自己挑起筷子开始吃菜:“不喂,快一百岁的人了,别像个小孩子似的。” 闻东低头又来了一勺子鱼汤,余光里,姜琰琰还真是一动不动,一点儿没有要来吃饭的架势,张嘴闭嘴还在哪儿感慨:“哎,我好可怜啊,我爷爷走了之后,都没人疼我了,某人还说会哄着我呢,一次次的,哪里哄着我了。” 闻东无奈,指着被白旗开了就忘记关上的大门说:“门还开着,你小点声。” 姜琰琰看了闻东一眼,突然扬高了嗓子,喊了一声:“哎,我真的好可怜啊。” 闻东叹气,搬了圆凳子坐到姜琰琰旁边,夹了一筷子小白菜,朝着姜琰琰嘴边一伸:“张嘴。” 姜琰琰眉眼往下一扫,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碗面:“我要吃肉。” “张嘴。” 姜琰琰:“那我下一口要吃肉。”说完,吧嗒吧嗒把青菜给吃完了。 其实这丫头,还挺乖的。 闻东自打上次也学乖了,姜琰琰是不能惯着的,一惯就往上爬了,一口菜一口肉一口饭,不多不少,任凭姜琰琰再怎么叫唤,闻东都不听了。 院子外头似有人在说话,闻东听了一耳朵,思绪又被姜琰琰给扯了回来:“该吃肉了,我要吃这块,这块大的。” 院子外头,阿蚁正把追星赶月赶回来的姜多寿往屋子里请。 姜多寿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就为了早些回来,阿蚁瞧着姜多寿些许疲惫,只说:“不晓得半仙提前回来,饭食只备在了九爷的房里,半仙有事儿去和九爷说就先说事儿,厨房马上起火做饭了。” 姜多寿“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脑子里只想着这长白山的事儿如何和闻东开口,这还没跨进屋子,只在门外,姜多寿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怔住了。 自家的孙女,正悠闲躺在摇椅上,两腿抻得老长,一副懒散的老爷模样,闻东呢,正襟危坐,手里端着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亲自送到姜琰琰的嘴边。 上次,姜多寿只见到闻东给自家孙女夹菜,这才多久,就发展到给自家孙女喂饭了? 姜琰琰瞧见姜多寿,立刻起身,硬生生地把一团青菜叶咽下,喊了一声:“爷爷。” 姜多寿看了一眼闻东,眸底里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声音颤得有些变了调:“有事儿,要和九爷说。” 姜琰琰懂规矩:“我明白,我出去,你们说。” “不,这次,你留下。” *** 姜多寿这一趟去长白山万灵洞,原本是想拿了闻东的书信,去请万灵洞九尾狐狸,也就是姜琰琰的干娘胡春蔓出马。 可没想到,多年未去长白,再去物是人非。 曾经灵兽遍地的万灵洞,寂寥得门可罗雀,问了胡春蔓才晓得,几年前,万灵洞遭了一场大劫,损了不少灵兽,就连胡春蔓这等道行的胡家仙,魂魄也七零八碎,才被拼了回来,现下连万灵洞的洞口都出不去,更别提出马对付龙家。 闻东听了,倒是没多大波澜,面色平静,只回:“我晓得了。” “不过,倒也不是无功而返。”姜多寿抬眼看了一眼姜琰琰,突然一伸手,食指中指并拢,往姜琰琰手腕上一搭,姜琰琰顺势去躲,却还是没逃过姜多寿另一只手,姜多寿拽过姜琰琰的手腕,只这么一探,脸色冷下去,“猫妖果然还是出世了。” 他拱手朝着闻东一谢:“九爷用灵力替琰琰续命,姜家无以为报。” 闻东声音软了一些:“应该的。”又解释,“我是说替琰琰续命,是应该的。” 姜琰琰被姜多寿拽得手痛,轻轻揉着手腕,只问姜多寿:“爷爷你早就算到猫妖十三夏会出世?” 姜多寿指了指自己腰间那枚铜铃铛,只说:“有魂动,我这铃铛就会一直响,我在东北的时候,这玩意就闹腾得没停过,我虽然提前告诉过你,要在甲寅日动土搬家,搬家必会动封魂罐,虽然结界会被你打开,我也清楚,你的本事,闹不出这样大的动静,多半是八魂合聚,猫妖出世了。” “不是八魂。”姜琰琰解释,“龙家人用了虞家小姐虞秀芹的魂顶了一魂。” “哦,那差不多。”姜多寿是极心疼姜琰琰的一个人,八魂合聚也好,七魂归一也罢,姜琰琰总是会受到影响,非死即伤,可姜多寿瞧着,倒是不甚慌乱,像是早有预料。 姜琰琰歪着头,打量了姜多寿一圈:“爷爷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你不多问我两句?比如,我怎么活下来的?我痛不痛啊,难受不难受啊?诶,爷爷,你怎么都不哭的,你被人夺舍了?” 姜多寿的眼神像是在大海里起伏行驶的舟船,先是瞟上姜琰琰这一副正色的小脸,又是看向闻东忍俊不禁的浅笑模样,最后落在桌上那吃了一半的饭碗里,刚才自己看到了什么来着?闻东就是端着这个碗,喂自家孙女吃饭。 姜多寿粗糙的食指朝着这饭碗边缘敲点了一下:“又不吃青菜,怎么教也教不听。” 语落,他又说:“其实,也不算是早就算到了,只是虽然没请来你干娘,但也从你干娘那儿又求了一卦,晓得你会没事的。” “我干娘又给我算什么了?”姜琰琰问。 九尾狐狸擅卜天机,向来极准。 姜多寿摸着后脑勺那一撮长辫子,眯了眯眼睛:“看过《黄帝阴符经》没?里头有一句话,恰好解释了你干娘给你卜的卦,谋生者,必先死而后生,生字在前,死字在后,先死后生,我就晓得,你最终总会没事的。” 姜多寿自然而然地捏起花生碟子里的红皮花生,没搓皮,就直接扔了一颗进嘴里,反复咀嚼,边道:“再者说,九爷在你身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闻东点头,应了一句:“没错,功德轮的谶语说的也是星火燎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道劫,要不了你的性命,这是上天注定的。” 姜琰琰微微皱眉:“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抗争精神吗?我要是送上我的脖子让人家砍,想必也是能顺利去见阎王的。” 闻东看了一眼姜琰琰,这丫头倔强又硬气,当时肖洛明将七枚铃铛掏出来的时候,姜琰琰痛得天崩地裂。 起初都以为是七魂合聚的痛,可肖洛明这人,擅设障眼法,玩空城计,虚虚实实,似真似假,自己独自出来抗敌,倒是让半桶水的徒弟孟天罡带着虞秀芹的尸体和十三夏的七魂跑到山林里去起尸。 当时姜琰琰的痛,远远不止七魂合聚带来的痛楚,那个时候,猫妖十三夏应该是刚复生,双重的痛苦让姜琰琰生不如死,拽着阿蚁求阿蚁一刀结果了她,现如今,这丫头倒是可以轻松阔谈,闻东都不知道是说她心大,还是夸她乐观。 不过,事实证明,孟天罡手法并不多成熟。 一具焦尸,半桶水的道法,欠了一魂的回魂,看来,猫妖也需极漫长的时间去恢复,这时间,姜家必须把握。 姜多寿似能明白闻东和姜琰琰都在担忧什么,主动说:“另外,胡家仙也给了一个对付猫妖的法子。” “你说。”闻东示意。 姜多寿眼神慢慢挪向姜琰琰:“得靠这丫头了。” 他又道:“自古以来,仙家山的人出马灵兽,都是靠互通神识,这个我和丫头说过,像是两人的天灵盖各自牵引出一条线,这线虚无,旁人肉眼看不到,所谓出马,就是仙家山的人把这线打上个死结,人和灵兽的神识就互通了。” “互通之后,若灵兽乖顺,本就有意归降,那自然可以心意相通,共同处事,譬如姜家现在的两位仙家,阿蚁和角鹰,当时都是主动和丫头通了神识,丫头当时是没受一点儿苦。” “早些年,丫头出马过一条洞庭湖的小巴蛇,丫头你还记得吧。” 姜琰琰点头:“记得,痛得我都不想活了。” “对,那是因通了神识后,若对方不服,则神识里,还有一战,人若能在神识里斗赢,人家自然也受你差遣,若是斗不赢,咳……,”姜多寿回眼看向姜琰琰,“记得向家老三吗?” 第67节 “瘫在床上几十年的那个?” “对,斗不赢,人就失了神识,成了睁眼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所以仙家山的人,一般也不会出马没把握的灵兽。” “我貌似懂了,”姜琰琰眼神微微凝住,心也跟着沉重起来,“爷爷的意思是……。” 姜多寿声音轻轻的:“猫妖也曾属灵兽一族,她既然已经重生出世,咱倒不如顺其自然,将计就计,”他朝着姜琰琰慢慢点头,“丫头出马猫妖,反杀回去。” 姜琰琰没说话,闻东也没说话。 出马猫妖四个字,看似简单,可姜多寿刚才也说了,若灵兽不服,神识里还有一战,若败了,就等于人的意识死了,救不回来了。 姜多寿轻轻咳了一声,姜琰琰是他养了几十年的乖孙女,论心疼,他自然也是心疼的,可有些事儿,若是不去冒险,不去做,将来微风带起狂浪,再难挽回。 “其实,丫头出马猫妖,是有优势的。”姜多寿细细解释,“毕竟,丫头还占着人家的真身,手中还有仙家猫两缕真魂,以真身为钩,以真魂为饵,神识里,你未必会占下风。” 姜琰琰唇角微微一动,似言非言,突然说:“爷爷你当年说,这仙家猫是做尽坏事,被你斩杀,可是我听阿蚁与九爷说话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 姜琰琰说的,是她趴在闻东背上安睡的时候,阿蚁和闻东说的实情,那时候她虽然睡着,可迷迷糊糊还能听到一些声音,阿蚁所说的黄河渡口鬼火烧笼的事儿,她一并都听了进去。 姜多寿语顿,脸色僵得十分难看,沉默许久才说:“是,这件事,是我做得丧尽天良了,等这件事儿了了,我自会剔骨还了这孽债。” 闻东出口劝:“猫妖想要的是自己的真身,你剔了自己的骨,也不过刮些藤条下来,解不了她的气。” 姜琰琰玩笑似的口气:“呀,这么麻烦做什么,我还了她真身就是了,我这条命,早就该绝了。” “不行!”姜多寿很是古板固执,“你这一支的血脉,不能断!绝对不能!” “我哪一支?”姜琰琰忽而想到她烟叔说的鬼生子的事儿,也曾下过决心,得好好问姜多寿这么一回。 姜多寿语顿,姜琰琰却愈发紧逼,她直言:“我前两天翻书,《伏鬼录》里写了一特有趣的事儿,鬼生子,爷爷你听过吗?” 姜多寿眉毛不自然地一挑,姜琰琰不想出卖给自己漏消息的烟叔,只一边笑一边说:“我倒是觉得,里头说鬼生子阴气重,天煞孤星克命克夫,和我很像。” 姜琰琰两手握拳,撑着下巴,搭在桌上,又问姜多寿:“爷爷,你说……我是不是……。” 哐当一下,姜多寿突然眼睛翻白,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79章 自打姜多寿回来后,阿蚁每次做饭都得从早忙到晚, 家里四口人的时候, 她做饭就够累的了,得考虑闻东的清淡和自家姑娘的重口, 后来又来了白旗和乔美虹,餐餐都得做锅包肉和米线。 如今姜多寿又体虚晕了过去, 阿蚁是顿顿好汤好水, 一趟不落,每天累得抬不起腰,就逼着阿毳来帮忙。 现如今, 阿毳都能麻溜地切土豆丝儿了。 闻东这几日也在休养, 时不时把姜琰琰以治病之名喊进去说话聊天,不过喂饭这种事儿,姜琰琰再也不敢要求了, 想到那日被自己爷爷看到的恐惧感, 她就后怕。 姜多寿突然晕倒,是姜琰琰始料未及的, 每次阿蚁做好什么猪脚汤乌鸡汤,都是姜琰琰亲自端去了给姜多寿的,身世的事儿, 姜琰琰还没问完, 屡次想开口,姜多寿都以累了使唤姜琰琰出去,久了, 姜琰琰也看明白了。 什么累了,什么晕了,什么虚乏无力了,姜多寿无非就是不想说呗,听过尿遁,还没听过晕遁的。 至于姜琰琰,姜多寿用装晕来对付她,姜琰琰自然也要法子,她好几次故意在姜多寿面前提起,自己要去百晓堂家下片子,查身世,还扬言要去烟叔那儿亲自下片子,兴许还有些优惠,姜多寿都只当做没听到。 这爷孙俩,一个沉得住气,一个耐得起烦。 闻东看在眼里,反倒是觉得俩人都在为对方考虑,一直未管。 这一天,阿蚁忙不过来,乔美虹主动去帮阿蚁给闻东送饭,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没见到里头有人应,乔美虹还寻思着是把饭给原样端回去,还是继续敲,就听到闻东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女声:“进来吧。” 乔美虹心头咯噔一下,推开门,只看到姜琰琰在给闻东铺床。 乔美虹脚步放慢了一些,把木托盘慢慢搁在桌上,只说:“我来给九爷送饭。” 姜琰琰也忙得差不多了,回头看了一眼,觉得累,一屁.股坐在闻东床上捶腿:“让阿蚁送就行了,乔小姐在我家,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忙活的。”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在闻东房里颇为随意,牵强笑了一下,又问:“姜姑娘手臂上的伤好了没?”说完,指了指自己的右臂示意。 姜琰琰随口回:“好多了,闻东给我治过了。” “哦,九爷……亲自给姜姑娘治病呢。” “也不算吧。”姜琰琰想了想,“我俩体质互补,他属阳,我属阴,他也是为了给自己治病,顺道把我的伤也给治了。” 乔美虹没有走的意思,慢慢顺着长条凳子坐下:“姜姑娘喊九爷,直呼其名?” “不然呢?” 乔美虹被反问住了,这个“不然呢”来得底气十足,倒像是乔美虹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姜琰琰看出了乔美虹的不自然,她微微偏头:“乔小姐还有事儿?” “没有,我只是听到个消息,有些好奇,瞧着姜家对九爷甚是熟悉,想打听一下,”乔美虹探长了脖子,意味深长地说,“九爷曾今强受天雷,被劈成了三岁孩童的身形,记忆全无的事儿,姜姑娘知道吗?” 姜琰琰没说话,她没太弄明白乔美虹和她说这件事儿的目的,敌不动我不动,她只管继续听。 “听说后来被东北的白家捡到了,带回家收养,改名白泽,还……还定下了一门婚事。” 姜琰琰懂了,乔美虹说这话,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是站在姜琰琰这边,提醒姜琰琰早点铲除隐藏的情敌,要么是膈应姜琰琰,拿了那一桩没着落的婚事给姜琰琰添堵。 姜琰琰觉得,乔美虹好像两者都有。 “那有什么关系,”姜琰琰起身,伸了个懒腰,“我也有桩没作数的婚约,我连那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家的儿子就失踪了,可能是被我克的吧,我这人,天生命硬,一克一个准,”姜琰琰看向乔美虹,“我和闻东,一人一个婚约,很公平。” 乔美虹不知道怎么答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击到对方的痛处,反倒是自己落得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姜琰琰收拾好了,准备出去,回头看了乔美虹一眼:“你要等闻东?要等的话,我就帮你把门带上。” 姜琰琰还真是胆大不避嫌。 乔美虹立刻起身:“不用,我只是来送饭的。” 乔美虹一点儿不觉得姜琰琰是大大咧咧粗心粗意,反倒是觉得,姜琰琰这分明是在炫耀,她大开城门,引敌军入内,不设防也不张扬,还贴心细致地帮敌军把城门关上,做出一副任你掠夺的样子,无非,是仗着自己失不了这座城池罢了。 乔美虹在姜家数日,其实也晓得,闻东对姜琰琰,就像是蚌壳护着珍珠,恨不得塞肉里,藏壳里,谁让这是宝贝呢。 乔美虹看得出来,姜多寿自然也看出来。 此时此刻,闻东正在姜多寿的房里,打着来看望姜多寿的旗号,实际上,是来问话的。 姜琰琰纠结于自己的身世,连续问了好几天姜多寿也不说,昨天这小骗子在自己房里不避嫌地磨了一晚上,左右不过一句“你去帮我问。” 孤男寡女,她也不怕自己没了名声。 姜琰琰又说,她是爬房梁翻墙下来的,没人看到。 瞧瞧,在自家的院子里,爬墙去找自己男人说话,也就只有姜琰琰做得出来。 瞧着闻东当时犹豫,姜琰琰许下诺言:“你帮我去问,我明天亲自帮你铺床。” “铺床算什么?我身边没人?阿毳断爪子了?他又不是不能铺。” “洗衣裳也行。” “呵。” “要不,我给你做个拿手菜?” 闻东听了,轻轻用手去打姜琰琰的手背:“你这爪子不像是提得起勺的。” “我还是烧得一手好白开水的。” “是,”闻东低头看书,“你烧水洗个头发都能洗出一股子菜味。” 姜琰琰没法子了,贴着闻东的胳膊肘坐下,乖巧到不行:“实在不行,你先记账上,将来随便什么都行。” 这个交换条件,很诱人,毕竟,随便什么都行的机会是不多的。 所以闻东答应了。 可姜多寿说的,也不多,并非是他想瞒着闻东,而是他真的只知道事情的后半段。 姜多寿挺直了腰杆坐在闻东对面,一口一口地抿茶,说了一通,他总结了一下:“总之,如果那妇人的话说的是真的,丫头也算是英烈之后。” “八十四年前,清朝还在,道光二十年的那个夏天,英吉利以林元抚在广东海滩销毁大烟为引子,一路从东南沿海北上打到了大沽口。” “这一路,的确打到过松江府德胜港,哦,松江府,就是现在的上海一带,我查过,当时的确有位姓尤的将军英勇抗英,那妇人说,自己是那位将军夫人,是因避难流落到内陆。” “她当时受了重伤,还动了胎气,”姜多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这一块儿,被人划拉了一刀,瞧着,不像是推搡出来的,倒像是,让人割喉,不过,那人学艺不精,给这妇人留了一口气。” 姜多寿说完又叹气:“不过这口气,没能支撑她生下琰琰,其实丫头说得对,最后,我的确是用了些见血的法子,才从她娘亲的肚子里取出了她,说白了,就是剖腹取子,这也是那位妇人临死前咬牙要求的,说让我一定保住她的孩子,我还能怎么保?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这些年,老烟一直让我把鬼生子的事儿告诉丫头,说也不知道丫头还能活多少年,更不知道我还能活多少年,总不能,让琰琰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我倒是觉得,糊涂一辈子挺好,人嘛,容易明白,难得糊涂。” 闻东点头:“但是你还是没说。” “也不是没说。”姜多寿不自然地搓着手指头,“就……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说罢了,当时那夫人断气前,从脖子上扯出了一枚玉玦,偏红色,像是一条龙的形状,”姜多寿朝着床边柜头点了一下,“现在我还收在我床头的柜子里呢。” “但是琰琰不知道?”闻东问。 姜多寿摇头:“她不晓得,我也没给她看过,我后来查过,也往百晓堂发了不少片子,晓得那位尤将军抗英之后,一路高升,他既没牺牲,又没困窘,如若真有家人流落在外,怎么置之不理呢?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蹊跷,想查明白了再一并告诉丫头。” “这一拖,就是三年,尤其丫头刚出生的时候,命虚体弱,我带着她去长白山跪求九尾狐狸后,独自去黄河渡口斩杀仙家猫,回来后,带着她在东北又住了好多年,想着,等她的身魂融好了,再带着她出来找家人。” “我带琰琰出东北的时候,是咸丰二年,那时候丫头整十岁,可我们前脚才出山海关,后脚就打听来,说那位姓尤的将军也病逝了,这事儿,更是无从考据了。” “我一老朋友,九爷您应该也见过,长沙那位老烟枪,又替我在百晓堂查了好几道,估摸着,丫头的娘亲可能是个外室,又或者是……烟花巷里的女人,丫头气性高,就怕她知道后心里膈应,你说,我怎么敢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玉玦:玉有缺则为玦,就是一个玉环上面有个小缺口 第80章 闻东听了许久,字字都入了心, 他抬头, 只看着姜多寿笑:“你瞒了一些内情吧,你并非对尤家一无所知, 尤家对你有恩?” 姜多寿听了,嘴巴往下一撇。 闻东慢慢说:“你若是和琰琰的娘亲萍水相逢, 替她剖腹取子, 我是信的,但你为了琰琰,入东北, 斩猫仙, 惹得自己遭到反噬,一具肉身不能用了,还得跑去芒丙捏藤身, 这便不是萍水相逢的情谊了, 我说得对不对?” 姜多寿似答非答,叹了口气:“我家丫头可怜呢。” 闻东又猜:“如果不是尤家对你有恩, 那就是你对尤家有情?”才说完,闻东又自我否定,“不对, 情之一字, 总是和男女有关,尤将军是男人,你又怎么会对他有情呢。” 闻东悠悠说:“但是琰琰的娘亲, 是个女人。” 姜多寿吁叹了好长一口气,像是没听到似的,开口说:“后来,我也打听过,听说尤将军那一场病也来得蹊跷,尤家倒是有后人,不过,似乎为了躲难,举家一路南下,在云南那儿打了个转,就再没什么消息了。” 闻东去猜,姜多寿不认,这一来一去就没什么后文了。 第68节 闻东也不是肆意去逼迫人的人,姜多寿虽然没有把“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儿写在脸上,不过闻东也猜得差不离了,谁没点风花雪月的事儿呢,姜多寿也曾是活人,一个有血有肉,心脏能跳会紧张会心动的活人。 说到这儿,姜多寿又反问闻东:“九爷对丫头,似乎……。” 正揣摩如何开口,说“似乎有些想法”显得不够端庄,问“似乎与众不同”又不够直白。 闻东点头应了一句:“对,我挺喜欢她的。” 姜多寿还在愣神,闻东又皱眉说:“不过她似乎,还不大喜欢我。” 闻东细说:“与她来说,和我一起相处更像是一场买卖,她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有条件的,换句话说,我若是对她好了,她总得想尽办法还回来。” “她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为了将来能有肉身用,亲近我,是为了求我去帮她盯人,就连她现在对我好,笑眯眯地看着我,也是为了谢谢我用灵力救她性命。” 闻东抬头,发出感慨:“她是算着账掰着手指头在和我相处,我给她一分,她就会回馈我一分,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也不知怎么说,总之,如果她去当个账房先生,肯定是个好手。” 姜多寿捂着心口连续咳了好几声。 姜琰琰和闻东在一起,他没什么不同意的。 毕竟姜琰琰克天克地,还克跑了一个没成婚的夫婿,遇到闻东这种不怕克,经得起克的,也是难得。 “丫头,可能是担心连累了你。”姜多寿自然是要替自家孙女多说几句话的,“她这命格,天煞孤星,与谁亲近,谁就倒霉,二十年前,她觉得是自己克了一个小姐妹的姻缘命,愧疚到现在,每逢七夕还跑去月老庙祈福,不给自己祈,只给人家祈。” “我知道这件事。”闻东说,“虽她一直没说过,但看得出来,袁家大小姐袁琳,就是她当年的小姐妹。” “嗯,”姜多寿点头,“听说,袁家大小姐月底也要出嫁了。”他嘿嘿一笑,略带几分苦涩,“倒……可能是个圆满的好消息,至少,能让丫头不那么内疚了。” “哐”地一声,自梁上传来一声闷响,屋子里的闻东和姜多寿都不说话了,只静静听着屋顶的声音。 有人自以为自己猫步走得轻盈没有声音,却不知,全都落到了屋内两尊老前辈的耳朵里。 姜多寿摇头:“太没有规矩了。” 闻东只说:“随她去吧。” *** 白水巷。 五天前的那一场大火让人记忆犹新,夜里巡夜的人愈发小心,有人说,自打那场大火之后,这巷子里半夜总能传来女人的哭声,怕是那虞家小姐冤魂流连人间,不肯离开。 和虞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袁家,院子里,花圃久未有人打理,杂草盖过了郁金香,原本种着蛇形梅的那红砖圆圃,陡生了不少摇曳的狗尾巴花。 袁家兴盛过,也衰败过,如今因为袁家大小姐将近的婚事,院子外头又多了两圈穿着制服的警察看守,日夜轮岗,尽职尽责。 袁家二楼,袁大郎才和袁琳吵完一架,甩门而去,哐地一声带着重重回响。 空气里还弥留着袁大郎对袁琳的咒骂。 “父亲与你说,让你不计一切代价,牺牲一切原则,保住袁家,袁家是谁,袁家是我啊大姐,我才是袁家的嫡长子,你如果眼睁睁看着我被追债地剁成泥,你也不松口吗?” “钱而已,你嫁过去总可以再有的,我的命呢?大姐,我的命一去不复返啊。” 袁家落魄,袁大郎赌钱,二郎三郎落魄自闭,日常也不与人说话,倒是袁琳,四处奔波,袁枚负责安慰诸位哥哥。 屋子外头,袁枚还在劝袁大郎别步步紧逼,袁琳有些累了,她解开了紫色旗袍领口的梅花扣子,慢慢脱下压得小腿憋屈至极的束腿丝袜,解散了高高绑起的头发,揉着耳朵后酸痛的脖颈,靠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上。 她透过白漆边框的玻璃窗,看着挂在西边的月亮,不自觉地,眼角就湿了一片。 曾有人和她说过,会一辈子照顾她,可那个人不在了。 也曾有人说过,会一辈子和她当姐们儿,可那个人…… “妈诶,你这窗户真难爬。” 袁琳吓了一跳,回头,看到窗边窜出一只小手,那小手力气极大,四根手指头扣着窗沿,骨节突起,跟着又窜上来半个头。 想当时姜琰琰爬袁枚窗户的时候,身体倍棒,轻而易举就上去了,如今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身体还未大好,爬得着实吃了。 姜琰琰瞧着袁琳光着脚站在地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主动伸手:“站着干嘛,还不拉我一把。” 袁琳下意识抬起手,复又将手背在身后:“我认得你,你姓姜,谷山村的,之前咱们见过,你……深夜造访……。” “袁琳,咱们不装了好不好。”姜琰琰瞧着袁琳还在装作不认识自己,主动爬了上来,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你知道的,我是三水,二十年前的三水,二十年后的姜琰琰,不都是一个人吗?” 袁琳没说话,她故意挪开眼神,看着外头月色下静谧又安详的长沙。 城南路的电影院还在放《玉梨魂》,小瀛洲的冰室里坐满了人,曲园酒楼门前的黄包车来了又去,外面的世界一直都很热闹,而袁琳的心早就寡淡成了一潭死水。 “二十年了,”袁琳虚叹了一声,“我老成了这副模样,眼角都是皱纹,可你没老,你还是十八岁的样子,你说你还是三水?” “你是觉得我是怪物了?”姜琰琰看着她。 “怪物?”袁琳忽而嗤笑了一声,自嘲的口气,“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是怪物,那时候,我和他一起读书,读梁任公的‘少年强则国强’,俩人那副士气满满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能痛快肆意地活一生。” “他奔着他的理想去了,留着我一个人在人间挣扎,你瞧瞧我现在,我父亲说,让我不计一切代价和原则救他出来,他跪在我面前,说我是袁家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能怎么办?三水,你说,我能怎么办?” “若我父亲晓得,只要我愿意嫁过去,他立刻就能无罪释放,莫说让我嫁了,他当晚就会绑了我送到人家那儿去了,三水,我没办法活得像你一样,你有那位闻先生护着你,可是我只有一个人了。” 姜琰琰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袁琳,那个人骗了你,袁仲安今天早晨,就在老城墙那儿……。” “袁家的屋子,马上也要被收了。” “袁琳,咱自私一回吧?” *** 三天后,巷传袁家大小姐袁琳得知自己父亲被枪毙后,突然发疯,从江边土堤上失足落江,找人的和捞尸的连夜寻了三天,都快捞到洞庭湖了,也没见人。 同一天,袁家的房子被查封,袁家余下四人无处可去,袁大郎被催债的找上门,连夜离开长沙,不知所踪。 至于袁家其余三人,二郎三郎的暂不清楚,倒是袁枚,阿蚁进市里买东西的时候见过一次,袁家有不.良记录在省厅里,袁枚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也拉不下脸做露脸的活。 “很惨,”阿蚁说,“可能比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了,至少目前还吃喝不愁,可是对于这样的大小姐来说,走不了,活不好,还死不掉,应该才是最惨的吧。” 出发去昆明的前一天,姜琰琰收到了一封来自醴陵的信,笔迹清秀好看,字字端正,比姜琰琰的狗爬娟丽多了。 “三水,我已定居,多谢你劝我,也多谢你助我假死脱身,更是多谢你家阿年水里救我救得很及时。” “三水,能替他守墓,我已是十分满足,他当年是为了理想和正义而死,死得壮烈,我怨了他许久,如今看着他未署名的孤坟,突然也释怀,我偶尔会看你给我的铃铛,像是看到你,我偶尔会以郭袁氏自称,自娱自乐,甚是好笑。” “三水,你且放心,我过得十分安好,隔壁邻家十分友善,邻家男主人叫吴勤,之前也在长沙做工,我瞧着眼熟,却不敢多说我曾住在白水巷,怕露出破绽,他与他的新婚妻子,对我照顾颇多,勿念。” 落款:郭琳。 姜琰琰把信从头到尾一字儿不落地看了一遍,摸着那“郭琳”两字,忍不住笑。 看信的时候,阿蚁刚巧在给姜琰琰收拾去昆明的东西,捧出了一个小匣子,问姜琰琰这盒子要不要带,姜琰琰在院子里看信看得认真,许久没回,阿蚁还想走近了问,闻东刚好过来。 “什么东西?” 阿蚁掂了掂匣子:“姑娘的同声铃,当时姜半仙镇九魂时多出来的三枚,留给姑娘玩了,一枚在姑娘自己身上,一枚给了袁大小姐,这不是还剩一枚吗?” “给我吧。”闻东摊手。 阿蚁手却顿住,只朝着自家姑娘看。 闻东手往前又伸了一截:“晚点儿我亲自和她说,她会答应的。” 阿蚁递过匣子,又看到自家姑娘看信看得又哭又笑的,忍不住皱眉:“姑娘这是怎么了?” 闻东回头看了一眼,手指摩挲着小匣子上茉莉花木纹:“她在感慨自己六十岁的青春,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了。” 一封信,寥寥一页纸,姜琰琰又反复看好了几遍。 就是最后那段,有些让人唏嘘感慨。 “他与他的新婚妻子”,这几个字,白纸黑字,明晃晃躺在姜琰琰面前,希望只是同名,若是同一个人,那这男人终究是负了虞秀芹的一番痴心。 正如谶语所言: 多情总被无情扰,花落知多少 星火燎原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完—— 第四卷 姨太 第81章 云南昆明。 华丰茶楼三层。 一张上等松木条桌正对着楼下唱台,桌宽且长, 可容数十人两排分坐, 却只在桌子当头坐了一人,这人戴着多拉帽, 穿着西式的长袖西装。 西南高原昼夜温差大,外头大太阳晒得要命, 一入了这阴凉地儿, 背后窜凉。 这人名叫凌保国,前阵子不是换天换地么,云南也跟着闹腾了一回, 他这巡防营的管带也是刚跟着闹上来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凌保国这第一把火就是先娶了个漂亮姨太。 姨太姓严,叫俪华, 是东边逃难来的, 沿着长江一路往上逃,逃到了昆明。 生得那叫一个漂亮, 凌保国手底下的弟兄没什么文化底子,见了严俪华也不知道怎么夸,只背地里偷摸摸的用云云南话夸一句“老是俏”。 凌保国倒是还有一个有文化的表弟, 当时送的贺喜红包上用蝇头小楷引用了一句诗——“千秋无绝色, 悦目是佳人。” 夸得很符合凌保国的心意,他这位新夫人,可不就是美到上无古人后无来者嘛。 凌保国点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 他不喜欢喝茶,可是等人若是不喝点什么,总是时光难捱,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些许不耐烦,旁有小徒弟探头问了一句:“要不,我去催催夫人?” “催什么?”凌保国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茶,“答应好的,让她随便买随便逛,催了她,显得我食言了。” 唱台上的戏换了一出又一出,唱得凌保国昏昏欲睡,他靠着藤椅的后背,两腿摊长了,这三楼也没其他人,倒不是这华丰茶楼生意不好,只是凌保国坐镇第三楼,谁敢上来? 眼瞧着那外头天色都变得灰暗起来,西南的天,黑得晚,长江中下游七点多街边路灯都开了,昆明都还敞亮着,这天色一暗,时间保准不早了。 凌保国没了耐心,起身抻了抻衣领子,唤了一句:“走,这还没天理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楼梯口如莺燕般娇软的声儿传来:“瞧瞧,之前说好的,自己逛累了要来茶馆休息,让我随便买,开心就好,我这才买了多久一会儿,就哭爹喊娘了,怎么?怕我买多了?” 严俪华一身紫色绸面的长款旗袍,下摆绣着红牡丹,旗袍按照严俪华的身型特意改良过,手臂收拢,腰身束紧,顺着腰身下去,臀.部特意贴合了严俪华的身体曲线,上楼梯时,身体微微前倾,脖颈上那一串新买的珍珠项链荡了一下。 凌保国起身去迎她,四顾看了一眼:“不是说让你买个尽兴,怎么,东西都没一件儿的?” 严俪华笑着坐到条桌靠窗的藤椅上:“太多了,让柜头收拢收拢,直接送到家里去了,瞧瞧,我新买的珍珠链子。”严俪华指着自己脖上的项链,“他原本是有两套一模一样的,说这款式就这一对,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和人家买一样的,就把两件都买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说好让你随便买的,就是……,”凌保国看天,这天色着实不晚,又对着严俪华道,“这都得八点多了,我送你回去?” 第69节 严俪华细声笑:“哟,怎么就这么着急送我回去了?” 凌保国些许为难,只呵呵笑。 严俪华别过头,给了凌保国一个台阶下:“我晓得,今天八月十五嘛,你是要回你家婆娘家吃饭的,行吧,走就走呗,我可告诉你,东西我都记你账上了,我一分钱都不会出的。” “哎哟哟,都说了让你随便买了,哪里有让你出钱的道理,放心,明儿我就去结了账。” 凌保国起身,伸手去拉严俪华的温软纤细的小手,严俪华却故意躲开,娇扭着腰肢自己站起,朝着窗户口一看,笑道:“诺,我弟弟来接我了,也不必你送我了,你快些回去吃饭吧,免得……你家婆娘又说我是妖精。” “哟,她那次是气急了,你怎么还放心上了。”凌保国匆匆戴上多拉帽,嘴上虽然劝着哄着,身体却十二万分的诚实,伸手再次去牵严俪华,“你弟弟来接你,我放心,可咱总能一起下楼吧。” 严俪华这次没拒绝,任由凌保国粗糙有力的大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两人顺着一起走到门口,门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无表情,抬眼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阴鸷的气息。 这便是严俪华口中的“弟弟”。 这人先是和严俪华点了个头,示意了一下,转眼瞧着凌保国,干瘪瘪地打了声招呼:“凌管带。” “哟,叫什么凌管带。”凌保国倒是颇具江湖义气,他大手拍着这瘦高男人的肩头,“都说了多少次了,你现在得叫我姐夫,怎么着,让你来巡防营的事儿你想好了没?虽你精瘦,瞧着瘦瘦弱弱的,可你姐夫罩着你,谁敢欺负你?” 瘦高男人语顿,没回凌保国的话,只对严俪华说:“姐,老家来人了。” 严俪华听了,嗤笑了一声:“哟,来了多少人?” 瘦高男人看了一眼凌保国,正思索要不要当着人家的面儿说,严俪华催了一句:“问你话,你就答。” “三男两女,还有一些牲畜。”瘦高男人意味深长地瞧着严俪华,“老鼠蚂蚁什么的。” 凌保国听着有些晕乎,只随了一句:“蚂蚁也算是牲畜了?” 严俪华听了笑,凌保国又说:“蚂蚁我一脚可以踩死好几十只呢。” ***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时间也是赶得巧,姜琰琰一行人刚好是中秋节的早晨进的昆明城。 闻东不喜欢吵,普通的住宿多少要和人挨着,阿毳和阿蚁索性找了间单独的院子,四间房,连带一个有灶台的小厨房,能给几位在院子里做个吃的。 阿蚁管钱,正在门口和房东付“押垫”的钱。 房东朝里头瞧了一眼,嘴里叼着的牙签往地上一吐:“你这里面六七个人呐,那这个钱不够,这么多人,把我的房子住坏了。” 房东操着一口云南方言,阿蚁听不大懂,只说:“说好的,咋还反悔了?” 房东一听,外地人,语气更是肆意了。 乔美虹刚放了自己的包袱出来转,听到外头有声音,打开门,探出了个头,也用云南家乡话和人家说道,又把这势头给掰了回来。 房东说不过乔美虹,收了钱,悻悻走了,阿蚁道谢。 姜琰琰刚好在院子里转悠,昆明的早晨凉得很,她穿着七分袖的褂子都觉得手臂凉飕飕的。 四间屋子,两大两小。 其中一间大的,单独腾给了闻东独住,阿毳跟着睡在房里,打个地铺。 乔美虹和姜琰琰睡另一间大的,姜多寿和白旗睡隔壁小一些的,还有一间,靠着厨房,进去只有一张床的地,留给了阿蚁。 不是不想租大一些的,只是越张扬,越引人注目。 这里是云南,是昆明,不是湖南湖北,不是长沙,早就脱离了姜家的地盘,只有乔美虹是个本地人,不过,乔家主要是在滇西,这昆明也隔得远,况且乔美虹是偷跑出来的,躲还来不及,哪敢往乔家奶奶手里头送。 白旗收拾好东西,伸了个懒腰出来:“大早上的,咱开点荤?去外面吃个早饭呗,诶,乔小姐,云南的过桥米线哪家好吃啊?” 乔美虹没回白旗,眼神往闻东的屋子瞟了一眼说:“等九爷出来吧。” 说谁谁来。 闻东出来,直接朝着姜琰琰的方向过去,看到姜琰琰正专注看天。 湛蓝的天,大片的云,风吹云走,走得极快。 姜琰琰晓得闻东就站在自己背后,朝天昂头,问了一句:“你说,十三夏和肖洛明本该是一路往南下了南洋的,现在驻留昆明,是为了什么?他们会晓得我们来了吗?” “早晚会晓得的。”姜多寿从屋子里出来,听到姜琰琰在问,索性昂头,也跟着回了一句,“丫头,你现在还占着人家的真身呢,真身来了,她如何不晓得?只不过,也不怕,他们在明,我们在暗,纵然查到真身就在昆明,这院子周围的结界,也不是她随意可以破得了的。” 姜多寿看着姜琰琰,眼底顿生几许不舍,声音怏了下去:“我教你的那些秘法,你得练熟了,趁着猫妖这具躯壳还没用利索,出马了她。” 之前姜多寿便与姜琰琰说过,猫妖难对付,但是姜琰琰却有天生的优势,换句话来说,只有姜琰琰一人能单挑这百年成精怨念极大的猫妖。 “我记得。”姜琰琰朝着姜多寿咧开嘴笑,故作轻松,“通了她的神识,在神识里把她胖揍一顿,再用了闻东的法子洗濯,洗掉她的怨念和血气,将来,我若将这真身还给了她,她还是仙家猫,还是可以做神仙的。” 讲到“还真身”这几个字,姜多寿脸色有些僵硬,他只看向闻东,闻东接上一句:“在我飞升之前,这具真身你先好好用着,别想别的。” “闻东?”姜琰琰突然开口,声音软软的,让闻东心头一动,顺应着回头,看到这小骗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 “你飞升之后,我是不是就看不到你了?” 闻东眨了下眼睛,别过头,只看着这像镜子一样的蓝天,“嗯”了一声。 *** 早八点。 昆明街上挂了彩灯,只是时间尚早,还没点亮。 南华街的店铺逐一揭了门板做生意,一行人去的时候,伙计刚把桌上的板凳放下来。 白旗想这一口过桥米线想了好久,还没上汤就开始给大家科普这过桥米线怎么吃:“那汤啊,热滚滚的呢,只是用厚厚的一层油给覆住了,这菜啊肉啊配料的,是和汤分开端上来的,得自己把米线放进汤里烫熟了,蘸酱吃,诶,乔小姐,我说得对吧,吃完了,咱们再去月中桂买点儿糕点,美滋滋。” 乔美虹僵直地坐着,只说:“你是来做事的还是旅游的?”一边说,她眼神总是忍不住落在对面的闻东身上。 闻东正在给姜琰琰烫筷子,姜琰琰倒是无所谓,看了一眼,劝:“烫啥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闻东余光扫荡过去,只说:“待会,我不吃肉,肉给……。” “我知道,肉给我吃,”姜琰琰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那我的青菜。” 闻东把烫好的筷子推给她:“你自己吃。” 早上没什么人,大堂里也就坐了这一桌,不过没多时,外头就来了人了,柜头笑着脸去迎。 “凌管带好气色,米线还是饵丝?” 姜琰琰余光扫了一眼,又快速收回,装作涮筷子,悄声对着闻东说:“就是他了,凌保国,十三夏借了虞秀芹的尸体还魂,没料到孟天罡这学艺不精的,救人救晚了,虞秀芹的尸体成了一具焦尸,十三夏用得不舒坦,气得起尸还魂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吸了孟天罡的精元,才勉强恢复了一只左眼。” “如今十三夏不知道又借了谁的皮,成了个漂亮姑娘,嫁的,就是这凌保国。” “未必是借的皮。”乔美虹亦是低头说话,“我听我奶奶说过,南洋龙家蛊门里,蛊虫千奇百怪,有种蛊叫蛇形蛊,可以贴附在人身上,幻化成人皮的样子,龙家人之前拿这种蛊贴在人脸上,可以进行简单的易容。” “这么短的时间内,猫妖若想要如同常人一般,还想有这样好看的样貌,不借助龙家蛊门,怕是不行的。” 乔美虹说得很有道理,白旗听了连连点头,乔美虹却只看向闻东,捏着筷子的手指尖不自觉收紧,似在等着闻东的回应。 闻东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记得在夷陵的时候,乔小姐说的是,自己虽然是在云南,可是乔家,对蛊之一事,都不熟悉?” 乔美虹嘴唇微张,半晌无话,只等着伙计端上了两份过桥米线后,才是开口:“当时,彼此都不熟悉,夷陵的事儿,和蛊脱不了干系,我若说多了,只怕……你们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理由有些掉面儿,不过还算合理,毕竟当时,一共四个人,姜琰琰闻东和白旗明显是认识的,倒是乔美虹一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几个人吃饭都算快的,姜琰琰的胃口和白旗差不多,吃完了一碗,姜琰琰觉得自己还有半碗的量,白旗也是,两人相视一眼,举手唤了跑堂的过来。 “点一碗。”姜琰琰朝着白旗努嘴示意,“咱俩分着吃,不浪费。” “两碗。”闻东突然说。 “怎么了,你也饿?我看你都没吃什么。”姜琰琰皱着眉头。 “我不饿,”闻东强调,“两碗,多谢。”眼看着跑堂的走了,闻东朝着姜琰琰指了指,指尖又对着白旗,“你俩,分开吃。” 白旗蓦然懂了,嘿嘿笑:“九爷护犊子呢。” 姜琰琰噘嘴:“真浪费。” 多等一些也好,毕竟那凌保国也在。 瞧着凌保国三十出头,就微微挺着个将军肚,吃饱了正靠在藤椅上叼着细竹签子剔牙,他翘着二郎腿,看着这外头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还有天边愈发明艳的太阳,该回营点卯了,他却没有走的意思。 只等着一人从外头跑过来,凑在凌保国耳边说了一句:“姨太太起来了,不过说,早晨不舒服,不出来吃早饭了,让师父您晚点陪她去逛街呢。” “又逛街?”凌保国露出了一种将要被凌迟的痛苦,“上次逛街,把老子的腿都快走断了,她穿这个小高跟哒哒哒一路走得跟个机关枪一样,老子跟不上啊。” 凌保国示意自家小徒弟扶着他起来,另一只手扶着腰身,像根被压弯的弹簧似的,从头到腰再到腿,慢慢吱悠起身,嘴里还抱怨:“娶进门十天,碰没碰得到一下,东西倒是买了不少,这怕不是老天爷派来收我的财的。” 第82章 吃了饭回来,闻东就快步回了屋子, 他之前为了救姜琰琰, 渡了一半的灵力给她,渡得太猛烈, 内外皆伤,外伤好治, 姜琰琰就是闻东的药包, 上次虽然主要目的是偷亲这丫头,但也顺便把外伤治了一下。 就是这底子里的虚乏,得周年复始地修炼, 他没了真身, 灵力恢复得更加迟缓。 直到下午,闻东都没有出来过。 傍晚的时候,外头有人敲门, 大家都在院子里, 也没告知其他人,不自觉就警惕起来。 倒是白旗突然从房间里奔出来, 喊着:“莫慌莫慌,我的人,我的人。” 门外先是窜出一只手, 姜琰琰原本是在屋子里收拾的, 听到开门声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一老奴站在门口,躬着身, 在给白旗递东西。 “家主,家里寄来的钢刀,您说伞上坏了七柄,家里头不放心,给您多寄了三柄,您收好。” 哦,原来是白家人来送东西的。 乔美虹说过,别看白旗只身一人,可日常出入,明里暗里都有人护着,毕竟是白家家主,手下怎会没人? 白旗之前用铁伞强破肖洛明设下的阵眼,那九十六柄钢刀损了不少,是要换上新的。 “还有,月中桂的糕点,也给您买来的。” 啧,还是离不开吃吃喝喝。 白旗这边才接过糕点,闻东这头就推门出来了,闻东看起来状态还行,只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准备去院子里透气。 这老奴转身欲走,眼神却突然顿住,直勾勾地看着闻东,手指头颤个不行,说不出话来。 白旗看了一眼,察觉不妙,让他快走。 这老奴反倒是扒拉着门板,瞪大了眼睛,朝着闻东喊了一声:“白泽少爷?” 闻东回头,姜琰琰手里捏着一枚棺材钉走出来,瞧了一眼闻东,又看了一眼这老奴,这老奴年纪该是不小了,花白的头发,眼皮子垂得快盖住眼眸,倒是这盯着闻东的眼神,坚决又专注。 第70节 “白泽?少爷?”姜琰琰凑近了,盯着闻东,嘴里学着人家喊的称谓。 闻东没说话,只是白旗,催着赶着让人家快走。 哐当,门一关,白旗靠着门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抬了抬手里头三盒月中桂的糕点,笑嘻嘻地朝着闻东:“九爷,吃糕点?” 闻东没看白旗,只转身回屋子,留下一句:“进来说话。” 这句,是留给姜琰琰的。 屋内。 闻东直挺挺地坐在桌子前,斟茶的手显得很不自然,从茶嘴里溢出的茶水,都断断续续的。 “喝茶。” 姜琰琰把茶搁在一边:“我又不爱喝这玩意,你知道的。” 片刻的宁静。 姜琰琰微微偏头,小心试探:“有事儿要说?” 闻东:“我百年之前,曾……。” “我晓得,被雷劈了。”姜琰琰不喜欢喝茶,但她渴了,凑合着来了半盏,继续看着闻东。 闻东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又问:“从哪打听来的?” “这需要打听吗?”姜琰琰笑回,“你的事儿,在东北都被写成说书段子了吧,不过,你在白家穿过开裆裤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应该只有白旗吧。”姜琰琰持续微笑,补上一句,“哦,我说的是这一任白旗,上一任白旗,只怕都不知道呢。” 闻东面色赤红,指甲哒哒哒敲着桌面:“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姜琰琰噤声了,只看着闻东,等着他开口。 闻东慢慢说:“万灵洞有棵神树,祈姻缘很灵。” “你想带我去?” “不是一般的灵。”闻东似没听到姜琰琰的话一般,“在红簿子上滴下男女双方各自的一滴血,或者写下八字,拿到树根下头,焚了这簿子,这两人就是锁死的姻缘,旁人动都动不了的。” “当然,如果注定是孽缘,在神树根下头,是怎么也烧不着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姜琰琰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以往的闻东,可没这么拖沓。 闻东像是犯了错的妻管严,他干咳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叫:“我和一姑娘,烧过簿子。” 姜琰琰起身,顺势一指,正要开呛:“你!” “但是不是我烧的,也不是我自愿的!”闻东立刻摊手,表示无奈,“你说你晓得我在白家待过一阵,白家老家主太热情,看上了他一故人的孙女,自行定了这门姻缘,我连那姑娘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就已经离开了白家了,这样,择日我亲自回一趟万灵洞,再烧个黄簿子销了这姻缘就是了。” “罢了。”姜琰琰端着茶盏坐下,“反正我也定过一门亲事,咱扯平了。” 屋外。 姜多寿出来得晚,只听到一些声响,什么白啊泽的,没听得清楚,倒是白旗晓得姜多寿是闻东未来爷丈人,拉着姜多寿说了好一通。 姜多寿这才是恍然大悟:“九爷,就是白家老家主的义子?” “原来半仙您不晓得啊。”白旗摸头,“所以小嫂子和九爷是怎么在一起的?我还以为是您撮合的。” 姜多寿和白旗齐齐看向闻东紧闭的房门,姜多寿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俩进去多久了?” 白旗呐呐地道:“九爷,应该不会欺负小嫂子吧。” 姜多寿皱起眉头:“我是怕琰琰欺负了,哦不,得罪了九爷。” 门开了。 姜琰琰朝着闻东点头:“一笔勾销?” 闻东应下:“永不再提。” 姜多寿和白旗木楞看着,这俩人像是结下了什么江湖契约,一个拱手一个点头,来劲得很。 姜琰琰手里还握着那枚棺材钉,笑嘻嘻地朝着闻东说:“不过,你也说好了,为了让我开心,我这棺材钉的链子?” 闻东点头:“晓得,我豁出这张老脸也会给你找个趁手的,精钢造的。” 这枚棺材钉,是姜多寿在长沙浔龙河村亲自交给姜琰琰的。 姜琰琰擅舞短刀,使长索,都是灵巧的物件,要对付猫妖,也得那些镇得住的法宝。 棺材钉在风水上又叫“镇魂钉”,一棺七个,钉进魂安,姜多寿私藏的这枚,是从一个千年墓葬上拔下来的。 一千年,按理铁都化成泥了,但是这一枚,取自养尸地的墓葬,是层层棺椁里最里头的那一枚,姜多寿说,取出来的时候,还发着光,锃亮锃亮的,这放了几年,反倒是没了当年的光彩,这玩意,得沾着一点儿人气,沾着人气了,又是一枚镇魂的好物。 既要沾着人气,姜琰琰可就费起心思来了,睡觉都是抱着这枚棺材钉睡的,也不避讳。 不过这棺钉索,得有根索才行。 为了最大限度地压制猫妖,姜多寿想了个法子,串了一串铜钱,用红线相连,都是镇魂的家伙,可姜琰琰没用几天,就给弄断了。 寻思了一会儿,这玩意虽然克制猫妖,可易断,对付些小鬼还行,届时姜琰琰和猫妖在神识里一斗起来,谁晓得会打成个什么样子。 故而,姜多寿又是临时给姜琰琰换了一条铁链子,断倒是不会断,就是不大趁手,姜琰琰想着,昆明是大城市,来了再换,也不迟。 如今倒好,闻东豁出面子帮她找,她倒是省心了。 姜琰琰回了屋子,乔美虹收拾得差不多了,腰上重新换上了两柄桃木刀鞘,弯刀入鞘,往腰上一束,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 晓得姜琰琰去了闻东的屋子,乔美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九爷和你说什么了?是凌家有动静了?还是猫妖有消息了?” “说了些我早就知道的话呗。”姜琰琰用绢布细细擦着手里的棺材钉,“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他和一姑娘定过婚约的事儿。” 乔美虹小心试探:“九爷的意思是?” “向我报备一下。”姜琰琰擦得专心,“怕我生气。” “那你生气了没?” “自然是生气了的。”姜琰琰捏着棺材钉的钉头,一枚棺材钉,一尺二寸长,四棱锋利,尖头似刃,可连索甩出先声夺人,也可手握近战抗敌,姜琰琰缺一根好索。 “他这个人啊,挺好面子的,我找索找得这么焦急,他也不说帮我问问,让他以为我生气了也挺好的,至少,我这根索是有着落了?” 乔美虹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你这么骗九爷,不大好吧。” “这怎么能叫骗呢?”姜琰琰说,“按理,我是应该生气,也可以生气的对不对,但是我大度,我大度没生气,这本该就是有奖励的,这钢索就当是奖励了。” “退一步讲,我要这钢索,也是为了对付猫妖,对付猫妖,也是为了对付龙家,对付龙家,也是为了闻东呀,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他会理解的。” 姜琰琰说完,回眸盯着乔美虹,皮笑肉不笑:“怎么?你是想要告诉他我骗了他吗?” 乔美虹低头束紧腰带:“我没这么无聊。” “你告诉他也无妨。”姜琰琰转头继续擦棺材钉,“反正他什么都晓得。”姜琰琰擦得心满意足了,把棺材钉贴在枕头边上放好,回头看着乔美虹。 乔美虹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微微发红。 “闻东看人很准的,他知道谁偷偷打着他的主意,也知道谁是真心对他好,他不说,是在给彼此面子,他若是说了,就连陌生人都做不成了。” 这话像是感慨,又像是专门对着乔美虹说的。 在乔美虹的情不知所起的时候,姜琰琰先出手说清楚了,免得她自个儿一往情深了。 “当然。”姜琰琰笑,“若是有人要坚持,也不是我管得到的,就像华山虽是天险,但又没上锁,谁都可以去爬。” 乔美虹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深呼了一口气,只说:“屋里好闷,我出去透气。” *** 傍晚闻东也没出来吃饭,一个人闷在房里修养运气。 阿毳也不敢去催,姜琰琰现在是牙好胃口好,特意给闻东留了一大碗青菜,送到闻东门口,唤了一声,里头也没人应。 姜多寿刚好吃完出来,和姜琰琰打了个照面。 姜琰琰朝着闻东的门板努嘴示意,悄声问姜多寿:“第一次见的时候,都快被打成原形了,也没见得这么虚弱,连饭都不吃了。” 姜多寿斜着眼睛看着自家傻孙女:“你以为,救你一命很简单吗?” 姜琰琰不说话了,只听到姜多寿的声音闷得像是大铜钟,嗡嗡作响。 “就不说我当年如何保你的性命了,就拿这次猫妖复生打比方,龙家费了多少力气,七个封魂罐,每个封魂罐三十六道结界,龙家若想快速破了结界,必然要见血。” “龙家狠辣,我只怕,每道结界都是用了活人去强破的,凑齐了七枚铃铛,还得注魂,那姓孟的是道法不高,可肖洛明手法高端,多少做过些阵法和法器帮他。” “龙家付出这么多,你看猫妖如今的处境如何?她与你同时复生,你能跑能跳能吃能闹,她一具焦干的肉身尚未恢复元气,好吧,我晓得你又会说,这焦尸是因为孟天罡胡来,拖累了猫妖。” “可你再看人家其他方面呢?比之于你,人家魂身都尚未融好,她当着凌保国的姨太表面风光,背地里不知要付出多少强撑。” “爷爷不是同情猫妖,也不是说你不如她,只是想提醒你……。” 姜多寿挪眼看向闻东静幽幽的房门:“有些东西,可以去计较,你喜欢和老曹算账,我由着你,毕竟钱这件事,我虽不看重,可一笔归一笔,这是可以算清的。” “可丫头,有些事儿,是算不清的,你也活这么长时间了,也晓得,活得明白不代表活得好,你凡事都要有来有往,时时都讲究一个不亏欠,喜欢你的人,可能赞你一句女侠,你也爱听。” 姜多寿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姜琰琰:“可有些真心疼爱你的人呢?他们会担心,担心他们付出太多,让你晓得了,以你这样的性子,巴不得拿命去还,他哪里舍得呢?所以……只能瞒着。” 姜琰琰只觉得脖子僵,手僵,脚趾头僵,身上的一切都是冰冷又僵硬的,她不说话,姜多寿也晓得她在想事儿呢。 姜多寿伸了个懒腰,一边朝自己屋子里走,一边散漫说话:“诶,眯一会儿,晚上九点还得起床去干活呢,这逆天改命的事儿干多了,就是容易累,还容易招反噬,有个贴心人能说说话多好诶。”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有一个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姜琰琰和闻东不知道了 第83章 八月十五,晚九点。 凌宅。 凌保国等严俪华足足等到了八点多, 在华丰茶楼辞别后, 凌保国匆匆买了点广式月饼,妻子陈沅君是广东人, 当年远嫁过来,也是不容易, 本还想去月中桂买些糕点的, 结果热门的几类早早都被人买走了。 凌保国掂量着手里的月饼盒子,想来也差不多了,多年的夫妻, 买多了倒是显得唐突了。 之前为了娶严俪华进门的事儿, 凌保国和妻子陈沅君闹得很不愉快,连续十天,凌保国都是住在严俪华的宅子里的。 严俪华说是姨太, 出身不好, 可瞧着手头里也是有些银钱,自己租了个不错的宅子, 有院子有厨房,南北通透,阔大的院子, 也就严俪华和弟弟两个人住, 有时候凌保国都觉得,太豪气了些。 还是手下的徒弟提醒了一句,说这姨太太生得这么漂亮, 言行举止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说是从东边逃难来的,可谁晓得,是不是哪户人家的千金? 千金这俩字,小徒弟说得瘆虚虚的。 第71节 严俪华年纪也不小了,早就过了二八的懵懂年华,说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些瞎扯,小徒弟的意思,无非是说,严俪华指不定是东边哪位大佬的姨太太,不是姨太太,也得是些高级场所出来的,至少,得是百乐门那种水准吧。 不然,怎么连父母亲戚都报不上来一个名儿? 凌保国也思量过,更是担心过,可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凌保国不觉得自己是英雄。 乱世里,混口饭吃罢了。 脑子里全是严俪华那俏丽模样,导致凌保国抬腿要进自家堂屋的时候,都忘记了门前有一大门槛,险些跌了一跤。 凌保国一抬头,只瞧着圆桌子上坐了两个人,妻子陈沅君冷面冷眼,只看了凌保国一眼,便是继续用筷子夹菜。 这桌上没有空碗,陈沅君根本没有备下凌保国的饭菜。 另一人,是凌保国的表弟裘文书,他生得秀气,戴着一个金丝边框的眼镜,看到凌保国刚才趔趄一步,下意识起身要去扶,瞧着凌保国又站稳了,只调和着气氛,笑着对着凌保国道:“原本以为表哥晚上要出任务,不回来吃饭了,那什么,我让庆嫂再……。” “不用了。”凌保国手一挥,舌头绕着干瘪的嘴唇润了一圈,吧咂嘴,把手里的月饼盒子往桌上随意一放,语气也没多好,“中秋节,买了点月饼,你说得对,巡防营晚上还有任务,我……就不吃了。” 裘文书余光只往表嫂陈沅君身上扫,陈沅君只盯着眼前的饭菜,筷子都快要把碗里的米饭给戳成泥了。 眼瞧着凌保国真的要走,陈沅君突然重重地搁了筷子:“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不是十点才出城吗?” 凌保国背对着陈沅君:“家里不待见我,我去找待见我的地儿待去。” 陈沅君突然起身,圆凳子被她小腿轻轻蹭开,发出吱悠一声摩擦,这声音刺耳,凌保国蓦然回头,只看到陈沅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我知道,你是想去找那个……。” “诶,咱可说好,你不准说俪华是妖精。”凌保国端起一根食指,像是举着一杆枪,枪口对着陈沅君的心口,他似没感觉到陈沅君微微颤抖的肩膀,还补上一句,“人家温柔着呢。” 陈沅君低头,看着满桌佳肴,菜色交错,她费了一下午的心思,和庆嫂蒸炸烧炖,烹出了一桌的好菜,有自己爱吃的,庆嫂爱吃的,裘文书爱吃的。 原本是不想备着凌保国的,下意识地,还是做了凌保国最爱的红烧排骨。 那酱汁裹着炖烂的排骨,就搁在陈沅君的眼前,她看着看着便是觉得眼前逐渐朦胧起来,她抬手飞快擦掉眼角的泪珠,只对着凌保国昂首说道:“我是想说,我要离婚。” “你说什么?” “离了婚,你想娶几个俪华进门都行,没人管你了。” “别闹了你。”凌保国一脸严肃,“你和我离婚?你让我巡防营里的人怎么看我?啊?说我被女人甩了?” “说你要和我离婚的也行。”陈沅君摇头,“总之我是受不了了。” “那也不行。”凌保国语气意外的坚决,“弟兄们哪个不晓得你啊,你当时从广东远嫁过来,人人争着抢着要来看你,这么多年了,他们又……又都是向着你的,说你人好,我和你离婚,诶,你是故意让我背上个始乱终弃的名声是不是?” 陈沅君别过头,不再看他:“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有所图,都是有所谋,是不是?” 裘文书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食指顶了顶眼镜框:“表哥表嫂,要不先坐下吃饭吧。” ——“不吃!” 这次两人这倒是齐声。 凌保国扯了扯自己的西装:“我换了衣服就走,”说完,只是朝着裘文书说,“晚上会有声响,你们别出门。” 凌保国说完就走,绝不含糊,他换了身衣裳,临出门前,还嘱咐了家里干活的婆子记得早些关门。 “是要出事了?”常年跟着凌家夫妇的婆子没得姓,只晓得单名一个庆字,人都喊她庆嫂,庆嫂是一手把凌保国带大的人,凌保国打小没娘,把她当做半个娘看。 “别问。”凌保国压低了帽檐,“南华街那边,庆嫂你也看顾着点,俪华一个人住,家里就一个那瘦瘦弱弱的弟弟,我不放心。” 庆嫂明显不乐意,嘴角一皱,只说:“你是晓得的,上次我虽然帮你劝了夫人,可这事儿,你做得不厚道,夫妻俩好好的不行吗?你这几天都没回来看夫人了,倒是表少爷,来得勤快了,你该和人家学学。” “我知道我知道。”凌保国急着走,“你最好了,旁人说不帮就不帮我了,你嘴上埋怨,可私下里,还是会帮我照顾着的。” *** 昆明西南马拉山。 出了城门就能望见。 有经验的老兵,都不爱夜里出任务,累和困是其次,主要是夜里派下来的任务,要么十分隐蔽,要么十分紧急,要么是又隐蔽又紧急的。 去肯定是要去的,上头的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得上,回,就不一定回得来了。 车的轱辘声太大,凌保国带头起了马,云南的矮种马个头不大,倒是能跑,上了山路,蹄子也不打滑。 眼看着就进山了。 凌保国不说话,只在前头抬了个手,后头的接连把这手势一个个传下去,这手势的意思是——要摸枪了。 姜琰琰也是晚十点准时出发的,从南华街到西门半个小时,跋山涉水赶到马拉山的时候,还没到十一点。 除开闻东,姜多寿、白旗、乔美虹三人也都窝在山坳里许久了。 山林里,蚊虫多。 白旗捏死第七只吸血的蚊子,愤然把蚊子尸体甩到一边,抬头看月色,中秋的月亮真圆。 “咱这消息准吗?猫妖真会趁着兵乱吸人血?”白旗忍不住问姜琰琰,“都等了好些时候了。” “才二十分钟,着什么急?”姜琰琰爬上坡地看了一眼底下的洼地,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是婆娑的树影不安分地摇曳。 姜琰琰捏着棺材钉又滑到白旗身边,这棺材钉的钉头上镶了一环,环上连着一根两米长的钢索,是傍晚闻东出关后给她的。 中午才说要闻东帮她找条钢索,下午就拿来了,姜琰琰还真以为闻东超神了,谁晓得,闻东来了一句,早就准备好了,一直没机会给姜琰琰。 姜琰琰就不理解了,两人朝夕相处,就差晚上睡觉睡一块儿了,还能没机会? “你爷爷,”闻东顿了顿,只说,“你爷爷也在四处给你搜趁手的链子,我不好拉了他的台面。” 姜琰琰的眉头皱得更加紧凑了。 闻东悠悠来了一句:“论年纪,我比你爷爷大了不知道多少,可是若跟着你论辈分,他……咳,得算是我的长辈了。” 也是,孙女婿敢驳了爷丈人的面子吗? 姜琰琰当时听着挺别扭的,闻东跟着她一起论辈分,总感觉俩人已经成家了似的。 感情这事儿,姜琰琰还没想太明白,袁琳与她探讨过什么是爱,和她说的那一套姜琰琰也听不明白,什么一眼阳春化雪,又一眼碧浪滔天的,都太过抽象,姜琰琰只晓得姜多寿暗示她,让她对闻东客气点儿。 更何况,钢索是人家替她找来的。 持了钢索,姜琰琰心里头的底气也跟着足了几分。 此时,她正捏着钢索末端的小牛皮把手,爬上山坡,又看了一眼,还是没人。 似乎不大对,都这个时候了,走路也该是走到了。 杂乱无章的青草野蛮地扎进姜琰琰的裤口,她无心去管,只用指甲盖掐了一下食指尖,通了和阿蚁的神识。 突然一声。 枪响。 姜多寿朝着西边看了一眼:“动手了。” 神识里,阿蚁刚好也回了一句:“临时换了地方,姓凌的在小村山开枪了。” 如今,是多事之秋,之前长沙易主,云南也跟着换了一拨人,滇系这边,派系林立,也不晓得今天这云南姓唐,明天是不是就姓了别的了。 凌保国跟着现任的大佬刚坐稳这管带的位子,自然是要立功勋,定军心的,收到有流兵在附近山野村里埋伏的消息,立刻就带着人来了。 打仗会见血,会乱,尤其是晚上,枪声一起来,两边对射,黑黢黢的,也分不清这人是吃了枪子儿没了命的,还是被什么妖邪的东西吸了精血。 昆明城城内防备重,十三夏不好动手吸人精血,她当着凌保国的姨太,在家坐着画着柳叶眉儿就能知道最近哪里又要乱了。 趁乱出手,最是神不知鬼不觉。 姜多寿和姜琰琰说过,猫妖现在虚着呢,龙家起尸的手法太狠厉,那具尸体又不顶用,猫妖若是想换具新的皮囊,也得恢复几分道法才行。 可姜家要出手,也得避开在城内,人生地不熟的,城内到处都是兵,惹上了,就脱不干净了。 姜琰琰倒是想过让闻东如法炮制,和闻东起初来长沙一样,找一封东北张大帅的信函作保,到时候,莫说一个凌管带的,哪个当官的都得敬他们三分。 可白旗摇头了,说变天之前,张大帅的信函是管用的,可滇系现在和东北立场不同,这信函可就不是保命函了,是夺命符了。 不能在城里打,姜琰琰只能有样学样,趁乱跟着巡防营的人出了城,一路跟过来,还是跟丢了。 小村山隔得不远。 姜琰琰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枪声已经从交错紧凑变得稀稀落落的。 夜里看不清,只有白旗天生鬼眼,凑近了,隔着树丛瞄着五十米开完的一片空地。 有人在点烟,夜里的烟屁.股像是一颗红色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嘣”地一下,又是枪响一声,白旗转头回了姜琰琰一句:“完事儿了,开始挖坑了都。” 挖坑,是为了埋人的。 这坑挖得很是含糊,浅浅一个,勉强塞进半条身子,就开始填土,那泥巴混着半凝固的血液变得湿黏。 抽烟的是凌保国,他叼着烟,咧着嘴,看了一眼蹭破的手皮,自顾自地骂了一句:“妈的,掏枪的时候没注意。”说完,又催促埋人的两个,“啧,动作倒是快点,小鸡啄米呢?天都快亮了,真操.蛋啊,从马拉山一路追过来,追得老子的腰都废了。” 有人打趣了一句:“管带的腰,应该不是今晚废了吧。” 凌保国只是笑,也不答,让旁人晓得他十天都没碰过严俪华,这是要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风起,混着一股血腥味儿,是从泥巴里散发出来的。 凌保国把烟屁.股一扔,马靴踩着揉吧了两下,灭了烟,再一抬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下意识地摸上枪,旁的人见了,也都跟着警觉起来,两个捏着铁锨埋人的也慢慢蹲下,搁下铁锨,端上枪。 一道黑影闪过,凌保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大活人,高个子,看不清脸。 凌保国带头举枪,再一转眼,那影子却不见了。 顿时,四周又是一片宁静。 直到有人颤巍巍地指着方才那浅坑:“管带,那……那尸体,好像少了一个。” *** 十三夏要尸体,自然不会自己亲自动手扛,她可以去选,去挑,去指点,可做事的,始终都是肖洛明。 肖洛明,在凌保国的眼中,是自己新娶的漂亮姨太的瘦弱弟弟,可扛起尸体来,脚下生风,速度像是飞奔在林子里的一只花豹,速度堪比双手空空的十三夏。 十三夏领头,肖洛明殿后,肩上还扛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肖洛明之前被姜琰琰打得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速度虽然快,可人还是吃力的,素来少言的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晚上的时候,我都说他们追到昆明来了,今日不要动手了。” 十三夏一路飞奔,脚不停歇,只回:“扛好你的东西,当日.你起尸的时候,若是愿意像九头鸟对那丫头一般,费尽周身灵力替我护魂起尸,我又何至于此,落到今日,还不是你们龙家应该还的?” 十三夏话语才落,一枚四棱尖头的棺材钉唰地一下,擦过她的耳垂,直奔着她前头去了。 十三夏脚步微顿,又看到一枚钢索牵着棺材钉往后一弹,十三夏朝着肖洛明喝了一声:“追上来了,往左边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三卷男配的名字都还蛮有意思的: 第72节 修勉不修勉,丛良不从良,保国不保国 第84章 姜琰琰追得紧。 况且她身负闻东一半的灵力,手脚快得吓人, 就连白旗都追不上, 白旗扛着白家铁伞从右路包抄,乔美虹在左侧, 还算是灵巧,两柄弯刀握在手上, 全力跟着阵型, 一直没有拖后腿,姜琰琰和姜多寿一前一后紧紧黏着十三夏,寸步不离。 姜琰琰着急, 眼看着十三夏快要进城了, 慌忙出手,一枚棺材钉却射歪了。 欸!就差那么一点儿。 姜多寿在姜琰琰身后稳住她的心神:“莫着急,急也急不来。” 眼看着十三夏和肖洛明在前头突然打了个右拐弯, 姜琰琰喊了一声:“乔姑娘。” 乔美虹顺势出手, 两柄回马刀一甩,却不料肖洛明直接用肩上的尸体一挡, 刀刃唰唰两下,断了这尸体一条胳膊,肖洛明倒是毫发无损。 这都是有些着急了。 乔美虹没守得住, 姜琰琰立刻补上, 耳边刚好响起白旗的步子,又想到姜多寿那一句“急也急不来”,姜琰琰故作后退的样子, 喊了白旗一声:“你上。” 白家的铁伞适合群攻,大打开来像是一朵大丽花,九十六柄钢刀甩起来杀气重重,肖洛明推着十三夏往前走,故技重施,预备用尸体抗敌,却被十三夏严厉训斥了一句:“你别把我的尸体弄坏了。” 十三夏才说完,一转眼,却发现姜琰琰已经追到了侧面。 姜琰琰手持棺钉索,瞄准了十三夏的脖颈,这一索过去,钉尖儿一旦破入皮肉,会自动绽开几根钩子,类似白家的龙爪索,一旦攀上了,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十三夏见势要躲,却撞上弃尸奔来的肖洛明,这一撞,便是没躲过。 姜琰琰这一索直穿十三夏的腹部,十三夏被猛地拽了一下,耳边是姜琰琰的声音:“以为我要打你的脖子?假动作懂不懂?我能教你的可多了去了。” 姜多寿跟在后头提示了一句:“琰琰,快收索。” 姜琰琰拼命拽了一下钢索,十三夏跟着紧紧握住身前钢索,她不敢擒那棺材钉,这玩意克她,烧得她腹腔里的脾胃都在颤抖。 “姓肖的你倒是过来帮忙。”十三夏命令式的口吻对着肖洛明。 别看之前白旗和乔美虹联手都不是肖洛明的对手,那是白旗收敛了实力,想着让乔美虹出彩,肖洛明也收敛了实力,毕竟他的目的是调虎离山。 如今生死一线,两人手下都不留情,白旗有当家法宝,肖洛明手边却无阵法无蛊,没了趁手的东西,肖洛明单抗白旗一人,都显得吃力。 “还以为你挺厉害,”白旗一柄铁伞招招致命,次次都是重击,“怎么着?你这人,只能玩心计,打不了硬仗啊。” 肖洛明这边脱身不得,那边十三夏在唤,情急之下,突然伸手,主动朝着白旗铁伞边缘钢刀一勾。 手心顿时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顺着血流而出的,还有一堆芝麻大小的黑色小虫,这虫子遇空气,饮鲜血,瞬间膨大,初奔出掌心时不过芝麻大小,落地则成了一条条肥头肉虫,比之在夷陵溶洞里的那些,还要粗.壮不少。 乔美虹一路追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是提醒白旗:“是咱们之前在夷陵遇到的玄蛊,最擅长吃人饮血。” 她又看着肖洛明,眼神微微眯起:“当时出溶洞,玄蛊蛊母失踪,你是唤走了蛊母,现如今,你血内竟养着玄蛊,你可别说,你是把蛊母养在了自己身体里。” 白旗听了只连连皱眉:“咦,你这个人,真的好恶心。” 肖洛明没回应,只起身垂手,任凭那血流逐渐汇集,他轻蔑一笑:“说这么多做什么?有本事,和他们打啊?” 肖洛明再一转身,想要助十三夏脱身,却发现十三夏已然被姜琰琰拽到了跟前。 姜琰琰收紧钢索,虽她指尖颤抖得厉害,却一刻不敢松懈。 “你知道你的手为什么会抖吗?”十三夏突然开口,虞秀芹个子高,高出了姜琰琰半个头,十三夏占了虞秀芹的身子,看姜琰琰的时候总是居高临下的。 十三夏当着姜琰琰的面儿,故意把自己的手慢慢放上棺材钉,她明明痛得快要断气了,却还不忘一字一句地对着姜琰琰说:“我晓得出马仙的看家本领,通神识,驭神兽,痛觉,可以帮出马仙强行和神兽通神识,可是反过来,也是一样。” “真是羡慕你啊,占了我的真身,却没有我这具真身的记忆,我痛过,凭什么你没痛过?” “你晓得鬼火烧了千年藤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吗?噼啪噼啪,像是鼓点,像是烤栗子炸开的那一下,我在藤笼里,烧得痛不欲生,我浑身上下,也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十三夏的眼眸里似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在跳动,在狂欢,在一步步吸引着姜琰琰凑近去看。 姜琰琰下意识地闭上眼,可这就是这一闭上眼,她仿若置身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 姜琰琰手猛地一攥,手里原本紧紧捏着的钢索不见了,十三夏也不见了,她耳边没有任何声音,抬头一看,只是一片漆黑。 哐当一声。 巨大的坠.落感拉扯着姜琰琰的裤腿,她右腿猛地一沉,刺痛让她眼前瞬间明亮起来。 她被一个一人高的藤笼挂在了树上,刚才刺痛她的,是笼底尖利的藤刺。 她的小腿在流血,一颗颗血珠子落在这藤笼上,慢慢化开,又瞬间渗入这深棕色的藤条里,她似乎可以感觉得到这藤笼在满意的呼吸。 这笼子,像是活的。 树下的人,是姜多寿。 “爷爷?”姜琰琰皱眉,下意识地远眺树梢开阔处,一条黄沙弥漫的大河奔腾而过。 姜琰琰明白了,这是黄河渡口,是姜多寿斩杀仙家猫的地方。 是十三夏引了她来的。 姜琰琰看着藤笼下一指长的尖刺,咬咬牙,故意伸手去探,任凭那尖刺刺穿她的掌心,她晓得,这不是真的,她尚且保留着最基本的认知,这里是幻境,是十三夏给她造的,既然是幻境,她也没再怕的,痛算什么?她必须立刻出去,离开这儿。 疼痛总是令人清醒。 姜琰琰手握藤刺,痛得牙齿根都在颤,任凭那藤刺刺穿自己的手心。 是幻境,是幻境,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 姜琰琰突然猛地深吸一口气,豁然睁开眼,落在眼前的,是一抹刺眼的光束,扑面而来,她想扭头,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只能半眯着眸子去适应。 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厚厚的落叶,混着泥土的腥味,头顶是修长弯垂的蕨类长叶。 自己还在小村山? 还在林子里? 姜琰琰双手支撑着上半身起来,脑壳像是被掀开了加了铁水,脑浆子咕噜噜冒泡,痛得她眼前模糊一片,看什么都不清楚。 “呀,你醒来了!”乔美虹的声音,她就靠在旁边的大树下一直等着,总算是等到姜琰琰醒来了。 “我爷爷呢?”姜琰琰支棱着身子,又问,“白旗呢?还有十三夏和肖洛明呢?” “走了。” “走了?” 乔美虹伸手,想扶姜琰琰起来:“昨晚的事儿,你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姜琰琰下意识摸了一下压在身下的钢索,拽了拽,一枚棺材钉从落叶丛里被拖了出来,尖头的钩子已经打开,这说明昨晚她以钉子勾住十三夏的腹部的事儿,都是真的。 她眯着眼睛看着乔美虹,乔美虹刚才慌忙把弯刀插入刀鞘,都还未落稳,刀刃突出了一小截露在外头,寒闪闪的。 姜琰琰不晓得乔美虹是为了护着自己,还是另有原因,她依着乔美虹的肩头,吃力起身:“我只记得我们追到了这里,然后……。” “肖洛明拿玄蛊对付我和白旗,”乔美虹说,“我俩暂时近身不得,我也不知道猫妖对你施了什么法,你迷迷瞪瞪的……。”乔美虹边说,边去看姜琰琰的反应。 姜琰琰倒是专注,只等着乔美虹说下文,乔美虹只低头看路:“再一睁眼的时候,那眼珠子,和猫眼珠无异,倒像是你成了猫妖一样。” 姜琰琰顿住脚步,她着实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然后?” 乔美虹长呼一口气:“然后你反手打了姜半仙一掌。” 乔美虹又说:“极重的一掌。” “我爷爷人呢?” 乔美虹努嘴朝着昆明城里的方向示意:“白旗背着姜半仙回去了,应该也已经到了,我留下来守着你,怕你再出乱子。” “出乱子”这三个字很多不同的意思,可能是怕姜琰琰再也醒不来了,让乔美虹护着看着,也有可能,是像乔美虹所说,姜琰琰乱了心魔,睁眼成了猫妖的傀儡,这时候,可就不能护着了。 乔美虹腰上刚入鞘的弯刀,让姜琰琰忍不住多想,是不是自己一旦入魔回不来了,乔美虹的任务就是趁着姜琰琰稍有异动的时候,就一刀结果了姜琰琰。 其实姜琰琰不怨他们这样的计划,当时在谷山村,她抱着九头鸟骨入石棺的时候,也曾和姜多寿说过,如果自己一旦入了魔,就直接一刀杀了,干脆利落。 死,姜琰琰是不怕的,她死过好多回了。 “闻东呢?”姜琰琰下意识地去问,也不知道自己想去问个什么?问闻东的想法?还是问闻东有没有来过? 乔美虹只说:“九爷在城里,现在,应该是在替半仙治病。” 乔美虹看了看天色,如今天大亮,应该得有九、十点了,她指着回去的一条山路:“马还在下面,你能骑吗?” 姜琰琰难受得紧,却还是点点头:“可以的。” *** 昆明城,南华街。 十三夏负伤,从檐上下来之后,就直接入了房内,肖洛明住在侧屋,他在院子里看了许久,也没看到十三夏唤自己或有任何声响,索性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十三夏,比他师父难伺候多了。 这手才搭上门板,十三夏的屋子里就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肖洛明回头,看到十三夏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大亮,像是在屋子里点燃了无数把火把。 门开了。 十三夏走了出来,她没了那副好看的皮囊,原本覆盖在她周身的蛇形蛊不知为何,全都烧焦落地,一地的蛊虫残渣。 十三夏之前只有左眼勉强算作正常,十几日来,她从长沙出发,顺着长江一路往上游走,倒是也吸取了不少精血,半张脸已经恢复如常,五根手指头,也初见女人秀气修长的手指模样。 其余的地方,还是焦黑难看,肖洛明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皱眉。 十三夏看着肖洛明:“怎么?你怕了?这副身子,不是拜你们龙家所赐吗?” 第85章 “不敢。”肖洛明拱手,又立刻推门进屋, 嘴上说, “我去给您取最新的蛇形蛊。” 龙家蛇形蛊,贴在人的脸皮上, 可以幻化形状,但是这玩意有个弊端, 不能长活, 得半个月一换。 十三夏占着这具焦尸,上上下下,从胳膊肘到脚腕, 得覆无数蛇形蛊才能遮住, 且她这副皮囊基础太差,蛇形蛊三天就得一换,太频繁, 换得肖洛明蛊虫都养不赢了, 纵是养不赢,还是得给十三夏换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 肖洛明这次替猫妖回魂起尸,是背着自家师父龙灵友自行而为,为的就是能在龙灵友面前风光一场, 他不想炫耀, 只想去分担,分担龙灵友的肩头重任。 “不行。”十三夏摇头,她慢慢走近, 直到走到肖洛明的后背,“我得要血,新鲜的血。” 第73节 “是你中途把尸体丢了的,你负责,去找个新鲜的过来。” 肖洛明抿抿嘴,只说:“那坑里还埋着几个,我可以去挖了出来。” “你没听见吗?”十三夏浑身难受,她一掌拍在门板上,那门板看着厚实,只被十三夏这样一拂,被生生砸出了一个裂痕,碎裂的木刺飞溅,肖洛明微微偏头,躲过。 “我说了,要新鲜的,”十三夏两只眸子盯着肖洛明,“过夜的血,怎能滋补?姓肖的,我告诉你,是你们龙家请了我出来,也是你们龙家给了我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我若是不好了,你岂能自在?” 肖洛明脸色冷淡得像是冰块,他纹丝不动,耳边的十三夏声音阴冷冷的:“你说过,为了你师父的前程,为了龙家的大业,你愿意付出一切的,如若找不到新鲜的活人,你的血,我也是可以勉强用的。” 十三夏说着,纤细的食指慢慢滑上肖洛明的下巴,拇指压着他下巴前端,逼着肖洛明低头直视自己:“我晓得你打什么主意,你想要我一直用蛇形蛊来维持容貌,想要我一直依赖你们龙家蛊门,可是你要知道,我不喜欢靠别人,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心情就不好,我心情不好了,怎么帮你们去对付姜家和九头鸟?” “去找活人,”十三夏一边说,一边摸上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半边脸,“只要一个人,我只需要一个活人,我右边的脸就能好了,去。” 肖洛明依旧不动,他看着十三夏,忽而偏头,躲开十三夏的指尖的挑.逗,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其实您何必费心去修复脸蛋儿?毕竟,您原本的这张脸,可没有蛇形蛊给您幻化出来的漂亮。” 十三夏兀地嗤笑了一声,左眼的瞳仁闪着凶光:“我晓得,在你心里头,只有你那师父龙灵友是天下间最漂亮的人嘛,我都晓得,可那又怎么样?你长得这么丑,人家正眼瞧过你吗?人家是在利用你,你是她的幕后军师,是她背后的男人嘛,你看,我多懂你,你倒不如,认了我做师父罢了?我必定,好好宠你。” 肖洛明难得地皱了一下眉,声音闷闷的:“不必,我去找活人就是了。” 院子外头,忽而有人敲门。 是凌家庆嫂的声音。 凌保国临走前特意嘱咐了庆嫂过来看顾一下严俪华,免得昨夜动静大,吓坏了他的心肝。 庆嫂心里头是不愿意的,她一晚上都陪着陈沅君,陈沅君这接连几日失眠得厉害,每每到了拂晓才勉强睡着,不到中午,又醒来了。 庆嫂也是等着陈沅君睡着了,才是抽空过来一趟。 她看了看天色,得有九点多了,她还等着赶回去给陈沅君炖汤呢。 敲了好一会儿的门,里头没人应。 庆嫂贴在门板的缝隙里往里头瞄,也瞄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而一下,门开了。 庆嫂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高高大大的肖洛明,僵着脸笑了一下:“是严少爷啊,昨个晚上西南边响了枪,管带让我来看看姨太太还好不好了,没受惊吧?” 肖洛明上下扫了庆嫂一眼,嘴角慢慢上扬,笑了:“姐姐在屋子里休息,庆嫂……可以进来看。” 庆嫂不想多留:“晓得姨太太没事儿我就走了,紧着回去照顾太太呢。” 庆嫂的意思很明显,她心里头,凌家的正主始终只有陈沅君。 肖洛明伸长了胳膊,突然一下把院子门给关上,指了指紧闭的屋门,态度强势:“不是姐夫让庆嫂你来的吗?人就在里面,看了再走,不急。” 庆嫂咬咬牙,勉强几分笑:“好,我看一眼也安心,哪间屋子?就……正当头这间是吧,哟,关着门,也不嫌闷?” 肖洛明点头微笑,亲自送了庆嫂进了屋子,里头黑黢黢的,背着光,窗户上的小帘子全都拉上了,也不晓得是做什么,合着这位姨太太怕光? 庆嫂一回头,只瞧着肖洛明把门一闭,他额头贴着门板,声音阴森森的:“庆嫂好好看。”手却极快地把门环套上了根门栓,把门看得死死的。 庆嫂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隔着屏风,听到床帏那一边穿来了一声女声:“庆嫂来了?瞧我这身子,疲惫得很,起不来呢,庆嫂进来说话?” 狐狸精,妖娆音,专门挠人小心心,呸! 庆嫂心里再是不屑,来都来了,只想着看一眼就赶紧走,才是从屏风这头绕了几步进去,突然身子猛地被一吸,四肢像是被套上了绳,被人拉着拽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接冲着床帏里去了。 肖洛明守在门口,只听到里头惨烈地叫喊,深吸了一口气,血腥味儿飘了出来,估摸着,事成了。 *** 姜琰琰回了院子的时候,里头没人,静悄悄的。 阿毳和阿蚁都不在,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乔美虹扶着姜琰琰扶得有些吃力,只朝着两人的屋子指了一手:“我扶你进去。” 还没到门口,白旗从旁边的屋子出来了,一眼瞧着姜琰琰,跟看到鬼一样,猛地一下就别过头,表情十分不自然。 “怎么了?”姜琰琰在门口停下脚步,她朝着白旗,“看到我就躲。” 白旗勉强转过半张脸,语气怯生生的:“你现在……是嫂子还是猫妖?” 乔美虹正在屋子里给姜琰琰铺床呢,听到声音都探出了个头,对着白旗直言一句:“我亲自扶回来的,你说是什么?阿毳和阿蚁去探消息了,九爷再给姜半仙治伤,中午的饭,你得想办法。” 白旗这才是从身后掏出一个别扭的竹篮子,说是别扭,是这竹篮子原本是周周正正的,刚才被白旗吓得一挥,砸在墙上,都给砸得变形了。 白旗指着竹篮子说:“我这不是正要出去买菜呢嘛,你们别瞧姜半仙瘦得很,一身都是腱子肉,我扛着下山,也是很累的,只休息一会儿,就开始说我。” 乔美虹听了,轻轻拽了拽姜琰琰的袖子,示意她进来休息。 姜琰琰没动,只突然转身,朝着闻东的屋子里抬腿走了两步,说:“我在门口等我爷爷出来。” 乔美虹和白旗双双伸手去拽她。 “不着急这一会儿。”乔美虹一把揽上姜琰琰的肩,另一只手握着姜琰琰的手腕。 嘶,凉得很。 乔美虹回头对着白旗:“你先去厨房烧水,菜晚些买。” 白旗烧了热水来,乔美虹时时刻刻在屋里盯着姜琰琰,生怕她乱跑,用帕子拧了把温水,给姜琰琰擦手。 姜琰琰的手和冰块一样,凉得吓人,眼神有些涣散,像是在想事情,乔美虹顺着姜琰琰的胳膊肘往上摸了摸,眉头皱得紧紧的,轻声说:“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凉?” 又问:“你冷不冷?” 姜琰琰没答话,乔美虹再想出去喊白旗,这厮已经出去买菜了,乔美虹便是自个儿从小厨房接了一杯热水,进屋让姜琰琰捧着。 “你先暖暖。” 继而,又想转身出去找炭。 “你不用忙活了。”姜琰琰低头,看着手里那杯温水冒出的白烟,声音寡淡得没有一点儿生机,“我天生就是这样,不是病,却也治不好。” 姜琰琰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乔美虹。 昆明的中午太阳大,晒得人脸上都起了两圈红晕,乔美虹自打进了院子后脚就没停过,脸上两朵绯云从鼻翼一直红到了耳朵根,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为的就是让姜琰琰稍微舒坦那么一点儿。 “我晓得我为什么会被猫妖控制了。”姜琰琰叹了口气,下眼睑不自然地抽了一下,“爷爷的计划,是让我用棺材钉锁住猫妖,强行和她通了神识,出马她,可如今看来,好像,是我被猫妖出马了。” *** 闻东屋内。 姜多寿裸着上半身,左心口处,有一焦黑五指印,掌印不大,可瞧着极深,也极狠,一掌就把姜多寿这具千年藤做的身子给打回了原形。 伤口处藤条交织,微微散着红光,藤条深处,藏着一枚血头玉,那是当年闻东为了救姜多寿埋下的,充当姜多寿的心脏,这一掌之所以狠,是因那五指端口往深处凹陷,这架势,像是要把那枚血头玉给掏出来一般。 这枚玉佩是闻东埋的,如今出了动荡,自然也只有闻东能治。 虽然不费力,可是费时。 “差不多了。”闻东示意姜多寿穿上衣裳,又嘱咐,“这两日,还是别动气了,你这活死人的身体,死不了,可就靠着一股子气劲儿活着,气乱了,我也难治。” 姜多寿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得像是久旱的黄土地,他深吸了一口气,逾久说了一句:“是我低估了猫妖了。” 闻东坐回桌边,抬手斟茶:“你怎么不说,是你高估了琰琰?” 姜多寿没说话,闻东又道:“自打琰琰出马洞庭湖小巴蛇痛了三天三夜后,你交给她的灵兽都是心甘情愿让她出马,愿意护着她的,你自己也说过,她出马阿蚁和角鹰的时候,一丝儿苦都没受过。”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可是你太心疼她,舍不得磨,她本是把宝刀,如今却生了锈。” “琰琰不是打不过她,打硬仗,琰琰是厉害的,想想那日,琰琰和猫妖同时复生,琰琰捏着两柄断竹竿子就能和阿蚁把猫妖打得招架不得。” “琰琰是意念扛不过她,琰琰这几十年,太安逸了,嘴上还时常挂着自己为什么要活这么久的胡话,人一没了奔头,这股气劲就跌了一半。” “猫妖却是不同,她这些年,只有苦只有痛,只有怨念只有恨,她复生就是为了报仇,而且不是一般的报仇,她拼命吸人血,恢复精元,就是想把你们爷孙俩折磨得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她这股子意念,太强大,琰琰出马不了猫妖,反而被猫妖出马,实属正常。” 姜多寿脸色愈发难看了,呐呐道:“我不是我不愿意磨她,只是,近来五十年,虽战乱政斗屡屡,但我带着丫头,生活还算是富足无忧,哪个当爷爷的,不希望孙女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好,我这也是……。” 姜多寿说到此处,不敢再说,毕竟,他带着姜琰琰重出江湖,是受闻东所托,再说下去,倒像是说闻东这事儿来得不是时候。 “我晓得你的难处。”闻东低头抿茶,豁然搁下茶盏,双眸坚定,看着姜多寿,开口一句“待我飞升后”,堪堪五个字,闻东说完,自己接不出下文,脑海里只有姜琰琰问他的那句“闻东,你飞升后,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东莫名心口发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倒是让姜多寿慌了一瞬,姜多寿微偏着头,等着下文,却只等来闻东貌似随口一句:“再说吧。” 姜多寿提了股气,准备开门出去,这幸好是他眼神好,险些就撞上了眼眶红红站在门口的姜琰琰。 姜琰琰一动不动,像是个没魂的雕像,瞧着姜多寿出来了,张嘴就问:“爷爷你没事儿吧?” 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挺废的,姜多寿都自个儿竖着出来呢,能有事儿吗? 姜多寿朝着姜琰琰“哼”了一声:“咋?还以为自己一巴掌能把我给打残了?道行浅着呢你。” 姜琰琰还想说话,里头闻东朗声:“姜琰琰你进来。” 闻东鲜少喊自己的全名,这算是第二次了吧。 姜琰琰脚尖似扎在门槛上,也不挪步子,闻东又喊了一句:“你怕什么,我又不能杀生。” 姜多寿见状轻轻推了姜琰琰一下:“让你进去就进去,好生说话。” 第86章 屋内。 姜琰琰面目皆是通红,像是被抹了一层朱砂, 她脑子还痛得慌, 走路横七竖八的,闻东看着, 都怕她摔了。 姜琰琰扶着圆桌边缘慢蹭蹭地坐下,眼前的闻东晃来晃去得有三四五六七八个, 也看不清楚, 择了一个最清楚的方向,姜琰琰开口:“你说。” 闻东伸手,示意姜琰琰朝右边看:“我在这里。” “哦, ”姜琰琰屁.股往右边挪了个四十五度, “你说。” 闻东叹气,突然起身,胳膊肘掼上姜琰琰的肩膀, 姜琰琰本能地吓了一跳, 身子一颤,两腿也跟着被人抱了起来。 只觉得周身轻飘飘又暖乎乎的, 下一瞬,屁.股墩稳稳地落在了一张厚厚的褥子上。 闻东特意把姜琰琰往里头轻轻移了移。 姜琰琰晓得自己是被闻东放在了床上,抬起头, 眨着眼:“这样……这样不好吧, 我爷爷还在外头呢,太……太快了,对了, 我爷爷……真没事儿了?” 闻东听了,掀被子的手顿住,坐在床沿,食指轻轻戳了戳姜琰琰的脑门:“你爷爷是没事儿了,倒是你,你晕成这样,脑子里还能想些奇怪的东西,人才啊。” “你说得对。”姜琰琰声音慢慢怏下去,浑身都是无力感,“闻东啊,我真的好难受,脑浆子咕噜咕噜的,耳朵里嗡哇嗡哇的,眼睛呼哗呼哗的,就连说话的时候,嗓子里都是吭哧吭哧的。” 姜琰琰说着说着,头就忍不住往闻东的肩窝窝里靠,慢慢地,额头蹭着闻东的肩,又觉得不舒坦,像猫一样还来回揉吧了两下,再挨着,就舒爽了。 闻东用手慢慢顺着姜琰琰的头发往下捋,一下一下的,声音柔柔的:“琰琰,答应我,以后多读点书,你这稀里哗啦的形容词,太别致,一般人不懂,你这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了,知道了吗?” 第74节 “我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得懂,你听懂就行。”姜琰琰呜呜咽咽的,像是难受到哭,可闻东的手一下一下地拂过,她那股子难受劲儿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褪.去。 治病,还是得找闻东。 待姜琰琰缓过气,抬眸看着闻东,闻东嘴唇略显干涩,姜琰琰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擦一擦唇角,手才是抬起,又瞬间耷拉下去。 姜琰琰看着自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的胳膊肘,嗤笑了一声:“我也是挺没用的,出马仙没出马成功,反倒是让仙家给出马了,这笑话,大了去了。” 姜琰琰本以为闻东会劝她,安慰她,别多想啊,你很厉害了,不是对手太强大,是你疏忽大意了。 闻东开口,只是一句:“是挺丢人的。” 姜琰琰吁叹了冗长一口气。 “方才我与你爷爷也说了这件事儿。” “我还有救吗?” “洞庭湖那条小巴蛇你还记得吗?” 姜琰琰点头:“记得,我第一次出马的仙家,帅得惨绝人寰的,最后渡劫没渡得过,劈成了炭了,远看过去,就是根焦树干,近看也像,感觉都劈变形了。” “不是像,是真的?” “啥?” “真的是树干。” “没懂。” 闻东盯着姜琰琰,语气放缓了些,生怕姜琰琰听不清楚:“你十四岁能出马小巴蛇,那该算是你人生巅峰了,毕竟往后五十年,你只出马了一些低等族类,琰琰,你需要练手,马缺了鞭子也是跑不快的。” “道理我都懂,刚才你说树干是什么意思?还有……,”姜琰琰挑眉盯着闻东,“鞭子是什么意思?听着你像是要打我,没看出来,你是会打媳妇的人。” 闻东瞧着姜琰琰的眉头都快皱上了天,忍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先说小巴蛇辛承的事,他修炼了两百年,当时被你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在神识里打得喊娘,很没面子,可是他既然和你通了神识,就等于是定下了契约,非死不能违背。” “灵兽渡劫,堪称扒骨去皮,向死而生,他借此机会脱身,虚弱之际设下障眼法,用一截树干当做他被劈焦的尸体,蒙混过关,为了躲你,他从洞庭湖一路溯游而上,就落脚在昆明滇池。” 闻东又强调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此时此刻,就在滇池。” “你让我重新出马辛承?”姜琰琰皱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很是沉重。 “辛承修的是善道,虽然不足猫妖一般怨念强大,但你若是能重新出马辛承,对付猫妖也好,对付龙家也罢,辛承,都是个不错的帮手。” 闻东怕姜琰琰多问,主动说了一句:“万灵洞的灵兽虽然多,可几年前,一场大火,把万灵洞燃得彻彻底底,寸草不生,东北,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倒是这些在外头自立门户的仙家,能使唤一二。” “那你直接使唤。”姜琰琰语气干瘪,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得没底气,“你是九爷,他们都听你的。” “寻常事儿是能听我的,给我弄个户籍文书,造个假的推荐信函,帮你找个趁手的钢索,都不在话下,可这种要命的事儿,岂会随意答应,你瞧瞧白旗,也是因早些年我和白家的约定,他才甘愿生死相随,这些,都是之前攒下来的恩惠。” 闻东上下打量着姜琰琰,只觉得这丫头似和平常看起来不一样了。 姜琰琰活了八十多年,总是喜欢把“活了快一百年”挂在嘴边,威胁人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打得你叫奶奶”。 也是,都八十多了,当曹献廷的奶奶都绰绰有余了。 便是这股子蒙着眼睛的自信,让闻东觉得这丫头的气质与众不同。 平常女孩子,能有这种不识好歹气吞山河的匪气吗? “你是怕了?”闻东问,复又补上,“还是不想。” 姜琰琰盯着闻东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才说:“都有。” 闻东:“琰琰,你要知道,猫妖……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突然,屋外。 只听院门哐当一响,阿毳着急忙慌地一路跑进院子,拍着闻东的房门,极其用力慌乱:“九爷,出事了,救命啊。” 这动静来得挺突然,姜琰琰和闻东开了门出去,只看到院门大敞着,高高的石门槛上垂着一只手,那手乌黑,没一丝儿的生气。 阿毳急得满头大汗,瞧着闻东出来了,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转身去拖门口的人,拖不动,就只能吃力地把这身子给拽高了,往院子里头推,幸好这巷子里没人看到。 姜琰琰想过去帮忙,却被闻东轻轻一拽,劝了一句:“你自己都还没大好。”眼睛一瞟,看到白旗开了门出来看热闹,直接唤了一声:“白旗,过去帮忙。” 白旗力气大,抱了人进来往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慢慢放下,才看清。 “阿蚁?” 阿蚁浑身漆黑,像是被泼墨涂匀了一般,额头生出两只又弯又细的触角,这是快被打回原形了。 姜琰琰蹲在阿蚁身边,去探她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再一看阿毳,才晓得阿毳刚才为什么扛不动了,阿毳的左边袖子不知道被什么都烧掉了一大片,接口处还有余灰,胳膊肘外露,里面一片血红。 阿毳受伤了。 姜多寿也出来了,只略微看了一下,心里就有底了,摆手宽了大家的心:“没事儿,阿蚁前些日子刚渡劫,原形本来就不稳,受了点伤,容易现形,休息一阵就好了。” “没事儿?”阿毳似不信,哭丧着脸,“触角都被打出来了,还没事儿呢?”说完,又看着闻东,眼巴巴地求闻东,“九爷,求求您了,您救救阿蚁吧。” 躺地上的阿蚁突然动了一下,吃力地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只一下抓着阿毳的裤腿子,咬牙说:“我又没死,你哭个什么劲,我真没事儿,就是有点晕。” 姜琰琰也细细地看了看阿蚁的伤,只在腰上有一圈被小虫子咬伤的痕迹,咬痕挺浅的,就和用牙签戳那么一下差不多,真没大事儿,还不如阿毳伤得重呢。 白旗见状,笑嘻嘻对着阿毳:“你倒是挺重情义的,这阿蚁姑娘自己连同她娘家人都说她没大碍了,你还求着九爷施灵力救蚁姑娘,你这倒是不心疼自家九爷,只心疼蚁姑娘了。” “阿毳小兄弟,你晓得九爷这半个月救了多少人吗?救嫂子两次,姜半仙一次,九爷自己也要喘口气啊。” 话糙理不糙,白旗的话,直白又狠辣,一下子就把阿毳的小心思给挖出来了。 阿毳也不说话了,只垂着头,眼神就没挪开过。 姜琰琰还没表态,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了一句阿蚁:“你既然没事儿,刚才怎么是趴在门槛上起不来?” 阿蚁这躺平了,气血流转起来,感觉已经好了大半,她扬起手,食指尖恨不得戳进阿毳的眼珠子里:“路上,我说我能走,没事儿,他非要背着我,颠得我,姑娘瞧瞧,我这胳膊肘这一片淤青,可都是被阿毳给撞出来的。” 姜琰琰看了一眼,嘶,淤痕从小臂一直爬到了手腕,是够狠的。 姜琰琰起身:“行了,我扶你去休息。” 闻东见了,只问阿毳:“探到了吗?” 阿毳喘了口气,语气低沉了许多:“探到了,十三夏和肖洛明,就和咱们住在同一条街上,他们住街尾,咱们住街头。” “还有件事儿,”阿毳强压着眸底里惊涛骇浪,故作平静地道,“我侄辈去探了小村山,怕凌晨的事儿留下痕迹,去扫尾巴的,却发现龙家的……。” “进来说。”闻东朝着阿毳挥了下手,余光本能地抛向姜琰琰那一边儿。 这丫头精着呢,眼瞧着像是专注扶着阿蚁准备进屋,可那耳朵一动一动的,闻东一瞟就晓得她在打什么注意,只转头对着姜多寿说:“辛承的事儿,我与琰琰说了,你们收拾收拾,即刻去一趟滇池。” 姜琰琰倏尔回头,眉头微微皱起:“现在就走?”又指着姜多寿,“我爷爷才刚好,”复又指着自己,“我也才刚好。” 姜多寿倒是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姜琰琰的肩:“去拿棺材钉。” 第87章 只等着姜多寿带着姜琰琰出了院门,那门板阖上的一瞬间, 闻东才继续喊了乔美虹和白旗进来说话。 这是故意躲着姜琰琰。 一张圆桌, 四张圆凳,闻东坐定, 余下三人才敢坐下说话。 阿毳开口:“昨个诸位去了小村山后,九爷便吩咐了我和阿蚁先去探了凌家的宅子, 又去探了十三夏在昆明的老巢, 一问凌管带的姨太太住在哪儿,感觉整个昆明城的人都知道,抬手就能指路, 也真是巧了, 南华街,咱们住在街头,他们住在街尾, 阔大一院子, 比咱们这儿,大了好几倍。” “原本我和阿蚁埋了钉子就想要撤的, 结果十三夏和肖洛明突然回来了,两人还带着伤,肖洛明的右手手心像是被划了一个大洞, 滴出来的血都是黑的。” 乔美虹听了点头:“是, 他为了保住玄蛊的蛊母,把蛊母养在了自己身上,那蛊母就在他的身子里产崽子呢, 就算他昨天不磕破手心放出玄蛊对付我们,他每段时间也得放血,不然,谁的身子承得住那么多虫子在里头又钻又爬的?” 阿毳接着说:“这我倒不知道,十三夏也受了伤,腹腔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样,在屋子里头掉了一身的黑色碎屑,其他的地方还是之前九爷说过的一具焦尸模样,哦,不过半张脸好了,”阿毳一边说,一边遮住自己的右边的脸,指着完好的左边脸蛋儿示意,“左边这半好了,能看得出原来的样貌,没有严俪华漂亮,但也还算是清秀挂的。” “还有手指头,”阿毳伸出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比划,“指尖儿都无恙了,手心没看的到。” 闻东点头,只说:“她恢复的速度,比咱们想象的快啊,我本以为,她还要花些时间先把身魂融好,再修复这具躯壳。” “也有可能是率先恢复躯壳,”乔美虹分析了一下,“女人嘛,总是会比较在乎外表的。” “未必是在乎外表吧。”白旗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之前乔小姐说过,如果十三夏要保持自己当严俪华时候的美貌,得靠龙家蛊门帮忙,三天一换蛇形蛊,我怎么觉得,十三夏这是想尽快摆脱龙家的钳制呢?不然,谁会先打理面子,忘了里子?九爷,您说是不?” 闻东没正面回应,只对阿毳:“你继续说。” “尔后,就来了人了。”阿毳语气不自觉地缓了下来,快要说到他自己都觉得可怖的地方了,“一个女人,中年,好像是,凌家人。” “肖洛明把这妇人引到了十三夏的房里,我本是不晓得是这是要做什么,当时还是阿蚁提醒了我一句,十三夏现在被龙家那邪门的术法唤醒,成了妖,当妖……多半都是要吃人喝血的,况且她这副躯干这么不中用,是得要好好补补。” 阿毳低头,一语带过:“当时是我先没忍住,出手了,阿蚁是为了掩护我脱身,才被肖洛明手心里的蛊虫缠上的,阿蚁被咬了一肚子的,不过,她说他们蚁族不怕蛊,让我放宽心,可我心里,还是愧疚得很,阿蚁多好一个姑娘啊,做的菜也好吃。” 这话才说完,白旗就忍不住用指节磕了一下桌面儿:“阿毳小哥,让你说干货呢,你净整些带水的,养鱼呢,人家蚁姑娘都说自己没事儿了,就是被你颠得慌,你搁这儿忏悔,还不如待会儿把蚁姑娘买菜做饭的活儿给包了。” 乔美虹低头喝茶,只压低了声音回了一句:“我记得,今天买菜做饭的原本应该是你来着。” “诶唷,这样的好事儿我争什么,”白旗朝着阿毳一指,“人家愧疚,这得给人家一个抒发的机会,干活最好了。” 闻东拨乱反正,提示阿毳:“你说正事儿。” 阿毳正色:“总之,那中年妇人机灵着呢,我和阿蚁方一出手,她就立刻开了门溜出了院子,我们是三个人,三个方向,十三夏和肖洛明就两人,顾不上那么多,而且这两人还受伤了,十三夏当时那副面容,也出不了门,我和阿蚁这才是脱身。” 白旗听完,轻声问了一句:“那凌家……是不是要乱了?” 阿毳看着闻东,闻东没说话,他也不敢答。 闻东只又问:“你再说小村山的事儿,你侄辈发现了什么?” 阿毳看了一眼闻东,又扫了一眼乔美虹和白旗,似下足了决心,鼓足了勇气:“龙家的大小姐,蛊门和阵门两大门的门主龙灵友……似乎已经到昆明了,我侄辈亲眼看到她骑马过来的,从小村山南坡栓了马,从西门进的昆明城。” 白旗一抚掌:“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咱这还没把猫妖克住呢,龙家就把底牌给亮出来了。” “龙灵友?龙家的底牌?”闻东这反问充斥着质疑和不信任。 白旗伸长了脖子,压低声音说:“九爷您不是说,之前和您在南洋大战一场的那位龙神一直没露过脸吗?白家小道消息称,这龙神,极有可能就是龙灵友哇,您想想,十二岁能养出玄蛊蛊母的天才,十八岁就开始招收外门弟子,现在二十八岁,出入都带风带雨的,霸气的很啊。” 闻东没说话,倒是乔美虹忍不住了:“你这白家的小道消息,准不准,我家离南洋那么近,都没收到消息说龙灵友就是龙神。” 白旗掰着手指头和乔美虹解释:“根据可靠记载,龙神一共出场两次,第一次是炼化成功了,隆重登场,龙家欢腾得像是过年一样,第二次是对付九爷,打得昏天暗地的,可偏巧,这两次,龙灵友都不在场。” “不对,准确的说,是她原本在场,但是龙神出现前一刻,她都消失了,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乔美虹说话了,毕竟她也不晓得是谁,只能任凭白旗说道。 倒是闻东,突然开了口:“龙神不是她,虽然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不是她。” 闻东又轻笑:“还有,你也别把龙灵友看得太高了,她是有些手段,也有些本事,可是阵门和蛊门这十年来能迅速发展壮大,我看多半,还是她那位军师给她出的主意,她自己是厉害,可一个女人,要在男人扎堆的龙家出彩,没些狠手段怎么能行的?肖洛明,就是她的狠手段。” 第75节 白旗若有所思,闻东想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只看着白旗问:“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白旗先应了一声,再是慢慢抬头,还看了乔美虹一眼,才说,“咱们为啥要背着小嫂子说这些?那个……我的意思是,九爷为什么要把小嫂子支走了之后,才说凌家的事儿和龙神的事儿?” 问完,白旗还特紧张兮兮地看着乔美虹:“这能问吗?我会死吗?” 乔美虹一副“我怎么知道”的样子,耸耸肩。 闻东突然开口回:“不想让她担心,她现在要去做的事也很重要,舍不得再让她分心了。” 哎哟喂,好一个“舍不得。” 白旗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肉麻,忒肉麻了,我就不该问。” *** 南华街。 滇池在昆明城的西南方向,和巡防营常驻的西门挨得很近。 姜琰琰和姜多寿两人往西南走的时候,就看到巡防营的人排队成两列,小跑往西门去。 “又出事儿了?”姜琰琰压低了声音问。 姜多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别说话。 两人才是对上了一个眼神,猛地一人撞了过来,朝着姜多寿的肩头一扑,反是被姜多寿扶住了。 这人抬起头,是个长得十秀气的书生模样男人,他指尖顶了顶鼻梁上垮下的眼镜:“多谢。” 他身后有人在喊:“裘科长,您别着急啊,管带他是真走不开,不是不关心嫂子。” “好像是凌家人。”姜琰琰对着姜多寿来了一句。 姜多寿抿嘴:“少管,你要做的事儿,是去滇池。” 凌家。 陈沅君在耳房陪着庆嫂。 庆嫂死里逃生,匆忙回家,结结巴巴说了一通“神”啊“鬼”的,陈沅君还听不大懂,只等着庆嫂双.腿一软,卧在陈沅君的怀里喃喃说:“太太,那严俪华的院子里,有妖怪啊!” 起初陈沅君还以为庆嫂是胡诌的,或者被什么其他东西吓到了,几天前,隔壁院子里的小少爷,不就是被晚上一道鸟儿飞过的黑影给吓得现在都说不出来么。 乱世里,人人自危,神经都崩得紧紧的。 可庆嫂说得言之凿凿,瞧着陈沅君还不行,她突然想到什么,直接撩开了自己的衣领子,右侧的脖颈上,两窝血糊糊的洞触目惊心。 庆嫂说:“这就是被那妖怪咬的,太太您看看,这大洞,哪里像什么普通的狗啊狼啊的,昆明城里,又没狮子老虎,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那严俪华呢?”陈沅君问完,又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了,她嘴上说着恨这个女人,可若那女人院子里真有这么不得了的东西,怕是严俪华娇滴滴的那样一个人,也遭了毒手。 庆嫂摇摇头,只说:“没看见,我只看到了她弟弟,瘦瘦高高的那个。” 陈沅君眼眸慢慢沉下去:“我先扶你回去休息,我派人去巡防营里喊凌保国回来。” 都要离婚的人了,陈沅君现在连“先生”和“管带”都不称呼了,冷冰冰的直呼其名。 晌午的时候,院门突然响了,砰砰砰地和鞭炮似的,来人很急。 屋子里也没别人,昨个儿中秋节,陈沅君给家里的短工放了假,除开庆嫂,不少人都回了老家,隔得近的也得下午才能回来。 陈沅君哄着庆嫂先躺下,还以为是喊的大夫来了,一开门,裘文书满面赤红地站在她面前,一滴一滴的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巴上淌,一颗又一颗的滚落。 陈沅君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裘文书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鼓足了气劲又说:“家里不是派了人去营里报信吗?说出事了,我回来看看。” 陈沅君推开门,示意裘文书进来说话,背对着裘文书似抱怨了一句:“报也是往那姓凌的那儿报,我看,是他不愿意来,才哄了你来的。” 陈沅君顿住步子,皱眉回头,似替裘文书不值:“你也是的,你表哥是个不靠谱的,你就离他远些,凑在他跟前做什么?什么烂摊子都得让你来收拾。” 没过多久,喊的大夫也来了,给庆嫂检查了一遍伤口,眉头皱得老高,一声不吭,只给伤口消了毒。 那碘酒一沾伤口就是火.辣辣的痛,庆嫂在里头嗷嗷叫,喊着:“痛得我心口都烧诶,老天爷啊,救命呐。” 这喊叫声一阵又一阵,都没歇过,陈沅君就站在屋子外头看着,裘文书陪着她,听了陈沅君说的,裘文书也是将信将疑:“怪物?昆明城里能有怪物?” “起初我也是不信的。”陈沅君低头,只看着自己绣花鞋的鞋面儿,那面上锈的是一朵娇俏可爱的并蒂莲,并蒂莲并蒂莲,同蒂连根,同开同败,这还是七年前她刚嫁给凌保国的时候自己亲自锈的,如今看着,愈发可笑。 陈沅君仰起头,继续说:“只是你刚才也看了庆嫂的伤口,委实不像是普通小猫小狗咬的,我喊你表哥过来,是因为他手里头是有兵的,真要去救他那心尖尖上的人,多些人手总是好的。” “去救谁?”裘文书一下没明白。 陈沅君透过窗格子,看到里头的大夫已经开始包扎伤口了,庆嫂的声音也弱了下去,心头安顿了些,才对着裘文书说:“他心尖尖上的人,还能有谁?难不成是我?” 陈沅君说完,肩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一声轻哼从鼻腔里窜出来,是在自嘲。 “真如庆嫂所说,那院子里有古怪,你表哥最喜欢的那位姨太太,该是危险了。”陈沅君抬头,看着昆明这湛蓝如镜的天,“其实我觉得我挺没骨气的,嘴面上骂着人家是妖精,可人家真要出什么事儿了,我又不忍心了,自己劝自己,到底是一条人命,也是怪我有私心,我让去巡防营里报信的人说,是家里头出事儿了,没说是严俪华那儿出事儿了,我就是想看看,他心里头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陈沅君说完摇头:“他心里终究是没我这个人了。” “可能太忙,也可能……。”裘文书绞尽脑汁寻其他借口,想宽陈沅君的心,却说不出来其他的了。 里头问诊的大夫出来了,是陈沅君的本家,也姓陈,算得上是陈沅君的远房亲戚,之前在广东没听过这人,嫁来了西南后,两人才熟络起来。 这大夫年逾五十,不过辈分得比陈沅君高出两辈儿,陈沅君喊他表叔公,陈大夫就唤陈沅君的小名。 “幺儿,你过来。”陈大夫出门,手指尖上还余留清理伤口留下的血迹红斑,他看了裘文书一眼,只单独招手让陈沅君进来说话。 陈沅君才进了门,陈大夫就把门给关上了。 “你喊保国,赶紧回来,”陈大夫躬着身子,指头一点儿一点儿的,眉色紧张,“他不回来不打紧,让他多派些弟兄,护着你们这院子,或者是,贴身护着你也行。” 陈沅君不懂,摇了摇头:“怎么了?” “前阵子兵乱,云南姓唐的不是被打到北边去了么?就贵州那块儿,最近总是派兵往南跑,这是要再夺昆明城呐,保国最近频频出任务,就是剿灭附近的流兵和埋伏,有枪响就会死人,有死人,就得抓新人,就得招兵。” 陈大夫摇头:“前阵子,我一个小徒弟被抓去了巡防营,你又低调,我也不好动用你我的关系,托了不少人,才把我那小徒弟救出来。” “回来后,就……,”陈大夫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啧啧道,“就疯了。” 第88章 陈大夫说完,又自我补充:“起初我以为他是疯了, 嘴里总是说妖怪, 吸血什么的,直到昨天……。” 他隔着玻璃窗户看着外头站着的裘文书, 皱眉头,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诶, 幺儿, 那人……可靠不?” 陈沅君都没回头看,就晓得表叔公说的是谁,闷闷回:“他的表弟, 人很好。” 陈大夫眼光朝着床上昏睡过去的庆嫂瞅了一眼, 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今天凌晨,三四点的时候, 保国派了人喊我去巡防营, 说是有人受伤了,我说你们是有军医的, 怎么来喊了我,才晓得,伤得太重, 军医不敢动, 瞧瞧,这时候我们这些赤脚的,倒是成了胆子大的了。” “我去看了一眼, 受伤的两个男娃娃,脖子上,和你家这位庆嫂,一模一样的两个血坑坑,化了脓,发了炎,肉都快臭了,我一瞅,这两个大血窟窿和我那小徒弟说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我这下子,就觉得……我那小徒弟说的,怕是真的哦。” 陈沅君听来听去,表叔公说的和庆嫂说的没什么差,她皱着眉头点头,迎面却又听到表叔公说了一句:“我那小徒弟说,他看到过那吸人血的妖怪……的样子,长得俏生生的,特别像……保国新娶的那位姨太太。” “严俪华?” “姓啥子叫啥子我忘了,总之,你也说了,你家庆嫂是去了保国姨太太的院子里回来才成了这样的,你家庆嫂心思浅,只说那姨太太院子里有妖怪,怕不是,那妖怪就是那女人自己。” 陈大夫说完,又摇头:“难怪,我说你和保国结婚七年了,莫说他拈花惹草了,他那憨货,和女孩子说话都楞楞呼呼的,怎么就突然打定了主意要娶个小的了,幺儿,怕不是,被妖怪蒙了心?” 陈大夫边说边看着陈沅君的表情,瞧着陈沅君脸色凝得和冰块一样,也不说话了,开始收拾医药箱子:“总之,你自己看着办,我还是觉得,你和保国说一声来得好。” 陈大夫走后没多久,陈沅君突然把裘文书喊了进来。 “文书,你表哥今天到底在忙什么?” 裘文书指尖儿下意识地攥紧了一些:“说是……最近一个星期出兵,总出些意外,上头下了令,要在附近排查,只是排查。” “什么意外?”陈沅君问,她抬起眸子,这双眸子亮闪闪的,里面包含了许多的情绪,裘文书一时看不透,他闪躲低下头,努力用轻快的语气说:“表嫂,很多事儿,都是以讹传讹的,什么吸血蝙蝠,吃人藤条,这些你要知道做什么?” 陈沅君晓得了,从庆嫂这件事儿,再加上表叔公这番话,巡防营最近,还真是要开始抓妖怪了。 凌保国啊凌保国啊,你心心念念护着的女人,就是你要抓的妖怪,如若是真的,你该是有多可笑? “文书,你再去巡防营帮我报次信,就说我要去南华街那院子找那妖精的麻烦了,你看他回不回来。” 裘文书抿嘴,脚步却不动,他颤抖着,指尖不自然地靠着裤腿缝一搭一搭的,才是倾吐出一句:“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去报信吧。”陈沅君看着躺在床上的庆嫂,“如果下午六点之前,他没回来,我就会真的去了。” *** 滇池东岸。 晌午的太阳照得人双颊发烫,此处是一片无人的湿地,高.耸的芦苇开着巨大的芦苇花,成片的茭草自东向西蔓延,茭草尖利的叶子刮着姜琰琰的额头和耳廓,她跑得越快,就越痛。 姜多寿站在岸上,着急得喊了一声:“丫头,出索啊。” 姜琰琰咬牙,回头甩出那枚棺材钉,钉刃锋利,顺着身后那条大蛇头下三分的心脏位置擦过,血照残阳,溅了姜琰琰一脸。 姜多寿皱眉,心想完了,丫头是要出马人家,并非杀了人家,可丫头这招招致命,说她是误打的,肯定不对。 多半是姜琰琰被猫妖出马了一次后,有了心魔,不敢出马小巴蛇,又看那小巴蛇来势汹汹,恐丧了性命,本能自保,攻其要害。 那小巴蛇辛承此时已经是满身的伤,原本高昂起的蛇头慢慢垂下,姜琰琰踏着浅滩一路再追过去,手里捏着棺材钉,眼瞧着这是要再补上一钉子的架势,辛承突然扭身窜进了茭草丛里。 姜琰琰还要去追,辛承忽而露出了个脑袋,身子躲在草丛里,嘴上求饶:“姑娘,饶了我吧。” 姜琰琰脸上血迹未干,手里棺材钉见了血,也吸了人气,锃亮无比,蠢蠢欲动,她瞪着眼前这张帅气无比的小脸蛋儿:“当年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假死骗我?” 辛承往草丛里一缩,又从另一处露出半张脸:“虽我当年骗了你,可如今我也是豁出了性命答应九爷帮你的忙,这不是……一笔勾销了吗?” 姜琰琰手顿住,目色凝固,反复问:“帮什么忙?他让你帮什么忙了?” 她又回头看向岸上一直背着手的姜多寿,姜多寿微微垂眸子,只示意姜琰琰“回来吧。” 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她蓦然懂了。 姜琰琰咧嘴苦笑了一下:“我晓得了,出马你是假的,是闻东求了你帮我练手呢对不对,”她抬眸看着草丛里的辛承,“原来,刚才你处处落下风,都是装的?” 辛承立刻摇头,语气无比真挚:“这倒不是装的,姑娘你比当年厉害多了。” “那哪里是装的?” 姜琰琰说完,踏水往前行了一步,辛承吓得大叫:“姑娘你不能这个样子,我幻化成人形是没穿衣服的,你现在是有男人的人了,你不能对不起九爷啊!” 辛承一叫,那伤口就裂得更大了,姜琰琰低头看到脚下慢慢荡漾而出的湖水,绯红一片,那是辛承的血。 姜琰琰挪开眼神往天上看,努力不去想,她气息未平,还微微带喘,收起手中棺材钉,负在身后,只问:“闻东要你做什么?” 第76节 辛承一脸为难。 姜琰琰扭头盯着他:“如若方才真的是你的本事的话,你还不配当我的练手,闻东肯定也知道,必然是要求你做别的事。” 辛承咬着牙,还是不说。 “行吧,你不说也行。”姜琰琰不拖沓了,她用衣角慢慢擦掉棺材钉上的血渍,“自打你几十年前假死骗我,我也不指望从你的嘴里能说出真话来了,辛承,你伤了我的心,我今个伤了你的身,你说得没错,咱这也算是一笔勾销了,以后就永不相见吧。” 辛承眨巴眼:“姑娘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重呢?” 完了,辛承开始愧疚了,他努力保持冷静和清醒,把这份不该有也不能有的情绪甩出脑海。 想当年,扮惨可是姜琰琰一大拿手好戏,明明可以徒手劈砖,非得说得一生坎坷,哄着辛承陪着她大晚上不睡觉,爬上房顶看星星,俩人没少挨姜多寿的骂。 姜琰琰只从自己的衣兜里哆嗦摸出几颗鸡血石,朝着辛承的方向抛了过去,背过身子说道:“我只带了这么多,都给你了,你好好治病,你是条好蛇,以前的事儿,辛苦你了,你是我第一个出马的仙家,我总是喜欢大晚上唤了你出来说话,还总是让你陪我翻花绳,让你帮我陪我跳皮筋,你一个小帅蛇,为了陪我玩泥巴,从头脏到尾巴。” “辛承,那时候我太无聊了,我交的朋友都不能长久,我总是会克他们,就连养的狗,都活不久,我活了八十几年,养了几十条狗,都叫大黄,”姜琰琰抿抿嘴,看起来委屈极了,“因为名字取多了,我记不住。” “我六十四岁那年,交了个姐们儿,掐着指头算出来,她也是个命硬的,全家倒霉她都倒不了霉的那种,相交一场,虽然没克了人家的性命,却克了人家的姻缘。” “辛承,人活一世,没个说话的人,太寂寞了,怪我,”姜琰琰慢慢看向满脸苦相的辛承,“怪我当年真心把你当朋友了。” 辛承内疚得头都抬不起来,他心里觉得甚是奇怪,帮忙的是他,受伤的是他,怎么不好意思的还是他。 辛承看着那一颗颗亦或沉到水底,亦或黏在茭草根部的鸡血石,他还记得姜琰琰第一次取鸡血石的样子,那时候他生了一场小病,高烧不退,姜半仙说没什么事儿,修养几天就好。 姜琰琰不听,自己挨家挨户地去看人家的大公鸡,总算是抓到一只鸡冠里藏着鸡血石的。 一般人认为的鸡血石是矿石,出马仙嘴里的鸡血石是成年的大公鸡鸡冠里长的类似“瘤子”一样的东西,这种“瘤子”不常见,得碰运气。 辛承还记得那天下午,姜琰琰手起刀落,砍偏了,一刀砍到了鸡脖子,那血飚得和喷泉似的,姜琰琰捏着一柄大菜刀吓得满院子跑,那时候姜琰琰十四岁,比现在还要瘦小一圈。 当时姜多寿一推院门进屋,姜琰琰就满脸带血地奔向姜多寿,姜多寿还以为是姜琰琰砍到自己了,吓得反复问怎么了,姜琰琰才哭丧着脸说:“取鸡血石砍偏了。” 姜多寿:“砍偏了没事呀,爷爷帮你取就好了。” 姜琰琰把眼泪一抹:“烟叔说,要新鲜的才有效果,辛承治不好了,他要死了。” “哪个说的,你烟叔逗你的,乖,你莫哭了。” 姜琰琰看着辛承,深吸了一口气:“你也莫难过了,这事儿是闻东折腾出来的,我会去找他的。” 这样一说辛承更难受了,自己像是成了挑拨离间,破坏人家小夫妻感情的第三者了。 *** 昆明城,南华街。 阿毳腿上缠了一圈纱布,跑不快,就窝在院子里。 不过侄辈儿都能干,进进出出地探消息,之前被姜琰琰叼着爬假山的那位侄子,是专门负责盯着滇池的,急匆匆地从墙根老鼠洞钻了进来,对着阿毳“吱吱吱”地说了一通,阿毳立刻去敲了闻东的门。 闻东没开门,只从里头传了一声出来:“怎么了?街尾有动静了?” “不是,”阿毳抿抿嘴,“姜姑娘在回来的路上,”他吞了吞口水,又说,“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这话才是说完,院门哐当一下被人推开,姜琰琰就站在门口,阿毳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对着门板低声提醒了一句:“九爷,人已经到了哈。”说完,扭头就进了小厨房,饭还是要做的,阿蚁受伤了,阿毳掌大勺。 院子里也没别人,乔美虹和白旗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偶尔能从小厨房里传来几声铲子撞锅盆掉地的声儿,叮叮当当的,姜琰琰也没斜眼看,三步并两步到了闻东的门前。 抬手,想敲门,脑子里却又兜兜转转想来许多。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 昨夜一场埋伏,计划周全,她是主角。 白旗乔美虹替她垫护左右,姜多寿做她的军师。 这三人,身份都不简单,白家家主,乔家长女,被人尊为半仙的自家爷爷。 姜琰琰心急火燎地想要抓了猫妖好好训一顿,连带着乔美虹都跟着着急了起来,这是失智。 她一枚棺材钉第二次正入猫妖腹部,原本占上风,意志力薄弱,反被猫妖出马,这是失志。 闻东安排她重新出马当年的洞庭湖小巴蛇练手,她却害怕噩梦重演,出手险伤人性命,这是失控。 姜琰琰慢慢垂下手,闻东屋内静悄悄的,像是没人,隔着门板,姜琰琰不晓得闻东在做什么,想什么,她慢慢地叹了口气,耳畔似回想起上午的时候,闻东说的那句:“琰琰,你要知道,猫妖……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当时姜琰琰木楞半晌,却还是硬着头皮问:“我也是什么都不怕的,若是论硬仗,她那具身子如何是我的对手,也是我爷爷,非要出马了人家。” 彼时闻东身体往后瘫了一半,眼神看向姜琰琰略带戏谑,像是看着一个胡言乱语的孩子。 “你想直接杀了她?” “不行?” “关键是,你杀不死她,换句话说,你俩本就是一个人,只是如今强行拆成了两个,一个占了身子,一个占了魂魄,姜琰琰,你这是自己和自己斗,你自己能杀死你自己吗?你只能赢了她,你明白吗?” “姜琰琰,你这几十年,过得是有多安逸啊?连最基本的血性都没了,长沙的江水这么养人的吗?把你养得白白胖胖,也把你那颗羞耻心给养化了。” “闻东,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闻东当时突然从袖子里伸出一个拳头,掌心朝下,忽而张开,中指上坠着一枚玉珏,这枚玉珏血红色,弯弯的像是一条小蛇,凑近了看,才发现这蛇的头像极了鳄,这应该是一条小龙,只是爪子被弱化了,蜷缩着,乍一看还真看不清楚。 “你上次让我帮你问你爷爷你身世的事儿,他给了我一个这个,说让我选个时机,交给你,你祖上留下来的,我瞧着不是特别贵重的玉,所以先替你收着了。” 姜琰琰眉头蹙成一团:“我家的东西?” 继而摊手,大大方方地伸手朝着闻东讨这枚玉珏:“那你得还给我。” 闻东忽而团起手,把玉珏一收,哗啦一下藏进袖子里,对着姜琰琰:“你亲生父亲姓尤名博,当年英国打到上海的时候,他带着三千人,打到一片火光血海也毫不退缩,打到所有人都不信能守住,他也不退缩,琰琰,你这性格,真是越来越不像你父亲。” 姜琰琰瞪着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和怨气去瞪着他:“你在激将我吗?” “我激将你做什么?”闻东低头,轻声一笑,内心整理好的台词被姜琰琰一瞪,又有些凌乱了,他抬起头看着姜琰琰撅起的上唇,说出了一句让姜琰琰差点摔门而出的话,“脸皮厚的人,激将不动的。” 然而此时。 姜琰琰就站在闻东的门口,她低头,默不作声地揩了把泪,手背上还沾着滇池浅滩上的草屑,擦着眼睛揉过去,那草尖儿刮得她眼睛火.辣辣的痛。 院子外头,姜多寿刚到,喘着气推开院门进来,就瞧见姜琰琰伫在闻东门口。 这是吵完了还是没能进屋? 姜多寿默默关上院门,脚步放得很轻,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上一句,姜琰琰就突然扭过头,抱着棺材钉转身进了屋子。 姜多寿眯着眼睛听了好一阵儿,才听到慢悠悠的关门声。 嘿,没摔门,还是九爷能治得住这丫头。 姜多寿轻手轻脚地敲了闻东的门,闻东拉开一条缝,只露出一只眼睛,姜多寿小声问:“吵架了?” 闻东摇头:“没有,她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没敲门。” “哦,”姜多寿又问,“那是冷战了?” “不像,她没摔门。” 姜多寿点头,语气带着期盼:“是咱的激将法起效了? 第89章 闻东没说话,只问:“辛承怎么样?” 姜多寿指了指自己的心窝窝, 咧嘴摇头:“丫头下手忒狠, 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招架不得, 比预计的,要早说出来, 原本咱是计划让丫头出马成功了, 再让他说这一切都是九爷安排的,来打击丫头的。” “不过也怪不得他,丫头不敢出马通神识, 招招都冲着要害去的, 他再不求饶,就晚了。” 厨房突然开了门,阿毳跛着脚一步一步朝着闻东这儿挪过来, 隔着三四步远, 朝着姜多寿打了个招呼,也不避讳, 直接说:“凌家有动静了。” 闻东又把门打开了一半,示意阿毳:“说。” “中午吃完饭后,先生不是让白先生和乔小姐默默护着凌家, 防止猫妖灭了庆嫂的口吗?” “嗯。” “猫妖倒是没去。”阿毳皱眉, 神色紧得很,看了看天色,现下天还敞亮着, 可估摸着也得五六点了,“但是凌家的那位太太,陈沅君,自己一个人,去了南华街的院子。” “她去做什么?”闻东大打开门,从屋内出来,他许久没在白天出来透气了,外头的太阳还有些刺眼,他些许的不适应,眯着眼,只觉得那火球一样的太阳就在自己眼皮子跟前爆燃。 “不晓得。”阿毳一边替闻东从屋内取出了一柄遮阳的大伞,一边解释,“乔小姐和白先生已经跟着赶过去了,可那十三夏的院子里,如今不仅有她自己和肖洛明,龙灵友也在啊,两位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姜琰琰听到声儿,也跟着开了门,姜多寿瞅见了,只示意了一下:“丫头,去拿棺材钉,咱得走了,要出人命了。” 南华街,街尾。 十三夏的身子,疲软得很,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吸人血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嘴角的血液干涸成渍,她舍不得擦,用力闻的时候,似乎还能闻到丝丝血腥味。 就差那么一点儿,那妇人的身子虽然羸弱年老,可总比没有好,她牙口都已经咬进去了,却偏生!被几个不识好歹的破了局。 肖洛明也是个没用的,用个木栓套着门算怎么回事儿,那木栓被一拨蚂蚁生生地给直接啃断了,两截残木还落在门口没人收拾呢,十三夏斜躺在床上的时候,透过屏风,还能看到那地上的木茬子,她咧嘴笑了一下,只动了一边的嘴角,斜着,扬着,狰狞得很。 这份笑,是笑给坐在自己跟前的女人的。 这女人二十八.九模样,黑亮盘顺的头发挽成了一个规规整整的发髻,别在脑后,额头一丝碎发都没有,顺着发际线光溜溜地往后梳,纵然是这样不讲究的发式,也掩盖不了这女人本身的精致和美貌。 高鼻梁,柳叶眉,桃花眼,原本是一副招桃花的美人相,却被她从头到脚的一套黑色损了几分温婉。 她穿着一双黑色绸面的布鞋,除开这鞋面儿上的一对儿茉莉小花,她浑身都是黑色。 褂子是黑的,长裤是黑的,腕上的镯子是一串黑瞿石。 龙灵友是下午两点到的,从她出现的那一刻,十三夏便晓得,这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肖洛明不是真的寡言少语,人家这是没遇到自己想要说话的人啊。 “门主,喝茶。”肖洛明自旁边恭恭敬敬地端了一盏茶来,里头搁了一朵大皇菊,泡开了就占了满满一盏,盏底和茶水面上飘着几颗枸杞,怕龙灵友觉得菊花苦,还放了甘草片,黄芯的,看着就甜。 龙灵友只瞟了一眼,没喝,朝着床上的十三夏下了最后一次通牒:“你说要考虑一会儿,这都从三点到五点多了,两个小时,考虑好了没有?” 十三夏看着床顶,昆明蚊子不多,草蚊子还不咬人,家里头常年挂蚊帐的少,可十三夏喜欢,特意让肖洛明四处寻了挂上。 顶上的蚊帐凑紧束起,像是一朵半开的喇叭花。 龙灵友又催了一次:“借蛊养身子,这种法子之前龙家也用过,从未失败,想来,总是比你现在拖着一具焦烂的尸体饮人血要好,血的味道,挺不好闻的吧,带着铁锈味儿,黏糊糊的。” “十三夏,你原本修的是善道,可你现在是妖了,还在乎那么多吗?与其被可望而不可及的鲜血控制,倒不如,靠着龙家的蛊虫,重获新生,况且,你不想用,也得用,毕竟当时给你起尸的时候,就已经给你埋了蛊了。” “我晓得你四处吸血,就是不想长久依赖我龙家的蛇形蛊,你左防右防有什么用呢?你防不住的,你的命,早就在龙家手上了。” 十三夏突然起身,偏着头看着龙灵友,声音像是绕了好几个弯儿:“这人的一生啊,快乐总是来之不易,痛苦却唾手可得,龙大小姐,你觉得呢?” 龙灵友皱眉:“你什么意思?” 十三夏慢慢伸长腿,动作木楞,像是一只提线木偶,她小心翼翼地把黑漆漆的脚尖蹿进鞋头,趿拉着鞋子,坐在龙灵友对面,还没说话,院子外头却传来人声。 第77节 “严俪华!严俪华你在的话就给我出来!” 伴随着巨大的敲门声,陈沅君在门口憋足了劲儿,掌心拍着门板,哐哐哐,一边拍一边喊:“你要是没出事,你就给我出来!你要是妖怪的话,你也出来!” “谁?”龙灵友看了一眼肖洛明。 肖洛明听着声儿就晓得,低头说了句:“凌家的太太。” 十三夏呵呵笑:“就是被我抢了男人的那个。” 院门。 门突然一下就开了,可门后没人,宽阔的院子里空荡荡的,这是陈沅君第一次来严俪华这屋,瞧着没什么人气儿,要生活过日子,像是凌家,院子里总是摆着晒干的萝卜皮和豆角干。 陈沅君猛吸了一口气,只捏紧了自己右头的小挎包,她右手揣在包里,闷在包里的手心里,握着一枚裹着蓝色塑料套的大剪子,来之前,她特意磨了好久。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 陈沅君下意识回头,背后还是没人,谁关的门? 耳边,像是有人在笑。 嘻嘻一声。 陈沅君忽地抽出包里的剪刀,双手捏紧,两臂抻直了,举着剪刀努力喊话:“严俪华,你别装神弄鬼了,我晓得是你伤了庆嫂,你不敢出来,不敢认错,你……。” 一只手,准确的说,是两根手指突然箍上陈沅君的脖颈,十三夏站在陈沅君的身后,右手一抬,自后头发力,让陈沅君被迫微昂着头。 陈沅君有一副好样貌,虽比不得肖洛明用蛇形蛊给十三夏捏造的那一副,却也远比十三夏真身要好看。 十三夏如今容颜尽毁,只有半张脸勉强看得出真身的痕迹,这副鬼样子,是见不得人的,十三夏也不愿意让其他人见,尤其是,比自己长得要好看的女人。 十三夏拽着陈沅君的脖子:“你说什么?认什么错?我哪里有错?因为你男人不回家,就是我的错了?那不是你男人的错吗?天下漂亮的女人这么多,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的。” 屋内。 龙灵友隔着一条门缝看着外头的动静,她略偏头,自空气里闻到了一股凌冽的杀气,转头对着肖洛明低声唤了一句:“收拾东西,立刻走。” 肖洛明尚未回过神,龙灵友又说:“九头鸟来了。” 瞧着肖洛明步子迟了几拍,龙灵友朝着外头示意了一眼:“怎么?舍不得?” “不是。”肖洛明立刻回了一句,声音努力变得柔软,“我怎么会舍不得她。” 院内。 十三夏亮了尖牙,正要下口,一柄弯刀横空贯过,乔美虹率先从墙头跃下。 白旗紧随其后,一柄铁伞收紧,朝着十三夏的胳膊肘一挑,十三夏却反手拽着陈沅君,拖着陈沅君直奔廊下,推门之际,喊了一句:“肖洛明,帮忙。” 屋内哪还有人,十三夏朝着北边窗户看了一眼,窗户打开,风声微荡,只有方才肖洛明给龙灵友泡的那一盏菊花茶尚且温热。 十三夏见状,立刻反手关门上锁。 屋外的乔美虹收起弯刀,想追进屋去,却被白旗拦下:“动静不大对。” “什么不对?” “换你,如果你只把凌太太当做一个大血包,你会冒着被我砍断手臂的风险,拽了人进屋子吗?” 乔美虹没听得懂,皱眉:“我又不是猫妖。” “记得九爷说过,猫妖是杀不死的。”白旗说,“出门前说的,你记得吧,猫妖七魂加上虞秀芹的这一魂,还没和身子融好,这时候,猫妖虽然虚弱,可是若我们杀了她,也只是强行让她再次身魂分离,分离后,猫妖的七魂随时可以裹挟着虞秀芹的那一魂,再附身到一个命格相同的人身上。” “猫妖和姜姑娘这命格太难找,何止百里挑一,万里挑一都不止。”白旗一边想,一边飞快地算,“凌太太是几年几月几日生人来着?” 屋内。 陈沅君眼白布满了红血丝,她看着眼前狞笑的十三夏,心里寒了一片,手心里的剪刀越握越紧,可越紧,掌心的汗就出得越快,剪刀的胶套上濡濡一片汗,陈沅君突然怔住,她不再发抖,只是默默地把剪刀的刀口对向了自己。 “我晓得你要什么,有人告诉我了,你要血,你伤了庆嫂,就是为了吸她的血,严俪华,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凌家人了,也不要再伤害他了,我给你血,你走吧,离开昆明好不好,现在打仗,大家都很苦的。” 十三夏笑着问:“他是谁?凌保国吗?还是……,”十三夏拖了个长腔,“还是裘文书啊。” 十三夏个子比陈沅君高了半个头,她低头看着陈沅君,微微转动脖颈,声音轻盈得像是羽毛:“凌太太,你要知道,咱俩能相聚,是缘分,毕竟和我同一个命格还长得这么漂亮的肉身,可是不好找了,你以为我当时扮惨惹得凌保国收留我,真是的是为了当他的姨太太吗?沅君,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十三夏话音未落,唰地一下,自那木窗棂边上飞出一股钢索,十三夏记得这味道,姜琰琰手里的棺材钉,就是这股子死人子味儿。 十三夏碰不得那棺材钉的刃,她顺手扯下桌布,茶盏碎裂声里,十三夏用桌布缠住手腕,准备握钉反击。 却没料到,那甩进屋子里的并非钉头,而是那一截钢索,钢索势软,绕着她的胳膊肘缠了好几圈,十三夏回头,猛地一甩手一拖,外头一小小的身形破窗而入。 姜琰琰用胳膊肘护着头,落入屋内,打了个滚,手里的棺材钉握得极紧。 十三夏不由得嗤笑了一声:“怎么?你功夫退步到连出钉子还是出索都拿不准了吗?” 几乎是同时,白旗用铁伞砸开屋门,乔美虹趁势入内,伸手把陈沅君往外头拖,陈沅君被吓得失了魂,脚挪不动,是被乔美虹硬拽着出去的,至于白旗,已经转头去追肖洛明和龙灵友了。 乔美虹在门口箍着陈沅君的腋下,余光里,只看到姜琰琰突然握着那柄棺材钉,用钉头反对者自己的腹部,乔美虹下意识地顿了顿。 “十三夏,你死定了。”姜琰琰说完,直接用那柄棺材钉刺入自己的左腹,棺钉扎入皮肉,溅了一片血红。 十三夏瞳仁里全是惊诧:“你疯了?” 第90章 姜琰琰浑身在颤,却拼命地咬着牙, 握着拳把棺材钉往自己的腹部推, 一点一点的推,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钉刃摩擦血肉的声音。 她面色涨红, 这是被痛活活憋出来的血气上涌,她盯着猫妖, 眼眶愈发猩红:“你说, 我没有体会过你的痛,小村山,你引我入幻境, 出马了我, 让我反手伤了我爷爷,可是十三夏,我也有你没体会过的痛。” “我爷爷当年做了孽, 鬼火烧藤笼, 把你烧的魂身分离,当时你那具真身, 中间那一截,被烧断了,险些用不得, 是我干娘胡春蔓, 用了万灵洞大神树下头的泥巴,给捏了一个腰身出来。” “这腰身不长久,我十五岁那年, 就学了我爷爷,带着我出马的小巴蛇,去了一趟云南芒丙,十三夏,你体会过,亲手剜肉刮骨头的那种痛吗?” “闻东说得对,你我本就是一体的,谁意念更强,谁就能占上风,疼痛是出马仙增强意念的好法子,十三夏,现在你敢不敢和我,和我在神识里打一场。” 说完,那柄棺材钉已经刺穿了姜琰琰的腰腹,钉头那枚爪子型的倒刺打开,轻扣一声,扎进姜琰琰的后背,这种疼痛,已经不算什么了,像是蚊子咬。 闻东赶到的时候,屋内已是一片金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乔美虹才把陈沅君拖出来,便看到闻东和姜多寿都站在了院子里,闻东作势要进去,乔美虹却是突然拦了一下:“九爷,姜姑娘和猫妖在斗法呢” 姜多寿皱着眉头,掐指在算,算了一遍,觉得不对,又算了一遍。 他念念有词:“神识是通了,可怎么全是凶卦啊。” 屋内。 神识里。 白光耀眼得像是永昼日,脚下水痕浅浅,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镜面一样水面倒映着两处人影。 姜多寿告诉过姜琰琰,每个人的神识都是不一样的,神识随人,譬如未经世事的孩童,神识里可能是七彩斑斓,天马行空的,苦大仇深的剑士,神识里可能都是火光和鲜血。 出马仙和灵兽通神识的时候,如若出马仙意念更强,则会引了灵兽进入人的神识,反之,你只能去人家的神识里走一趟,人家是自己神识的主宰,是常年的东道主,自然有攻防兼备的先天优势,你便率先输了一筹了。 姜琰琰当时听的时候,对后者不是很感兴趣,她只急着想让姜多寿进入自己神识瞅那么一眼,看看是什么样的,当时姜多寿笑呵呵的,摸着她的头,只说:“琰琰,你的神识,你是做主的,你想让它是什么样的,它就是什么样的,就算是我进去看了一眼,你的想法变了,它不也跟着变了吗?” 下午,姜琰琰刚从滇池回来的时候,在自己屋子里就在想这件事儿,当时在小村山的时候,猫妖到底是给她造了一个幻境,还是因为引了自己进入了她的神识呢? 姜琰琰越想,越觉得是后者,所以在十三夏的神识里,全是当时自己被鬼火烧死的画面,何其惨烈。 如若是这样,只要姜琰琰进入十三夏的神识,必然会受制于藤笼和鬼火。 换句话说,姜琰琰的意念得比十三夏强,不然这一仗,她赢不了。 闻东说,姜琰琰是久久未磨砺的宝刀,这柄宝刀锈了,怕痛了。 姜琰琰当时就靠在床板上想,姜多寿说,疼痛可以增加出马仙和灵兽通神识的力量,所以不少出马仙家唤灵兽的时候,会采用滴血或者针刺的方式,刺激那么一下。 姜琰琰摸着自己的腹部,心里思忖,那得多大的疼痛,才可以帮她短时间内立刻能胜过十三夏呢? 针刺?匕首刺?还是如十三夏一般,一柄棺材钉直穿腹部? 当时姜琰琰打了寒颤,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腹,心里有了主意,若是寻常肉身,刺进去,多半没命,可她的左腹本就不是普通肉身,千年藤做的身子,好得极快。 譬如姜多寿,头天晚上受伤,第二天就能陪着姜琰琰去滇池了。 左腹是姜琰琰的优势,姜琰琰当时躺在床上看着那枚棺材钉,真要那么狠?把这玩意儿给刺进去? 无论如何,她做到了。 神识内,姜琰琰双脚踏着浅浅的波纹,站得极稳,这已是斗了几个回合了。 姜琰琰衣襟带血,嘴角虚白,手里的一柄短匕首刀尖正滴着血,这不是她的,是十三夏的。 对面的十三夏恢复了自己原本清秀的容貌,神识里的,都是幻影和意念,纵然猫妖顶着一具焦尸行天下,可神识里,她依旧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十三夏用拇指慢慢擦过脸上新添的一道刀痕,血珠子一直在渗,她嘴角高扬起来,看着姜琰琰像是看着一个笑话:“小妹妹,你好意思吗?你爷爷是骗子,你就是个小骗子。” “你爷爷当年烧了我,夺了我的真身,你呢?不要告诉我,你不晓得你这具身子不是你的,你占着我的身子这么久,如今还要出马对付我?你好意思吗?你们姜家人,脸皮都这么厚吗?” 姜琰琰心头沉了一口气,她清楚,纵然她现在和猫妖说,姜多寿这么些年也一直哄了她,说这是一具作恶多端的猫妖的真身,借来用,多行善,还能替人家的子孙后代修功德。 可于十三夏来说,这根本不重要,她的身体始终都是被夺走了,而且是被一种极其惨烈的手法夺走的。 “这是我姜家造的孽,”姜琰琰没否认,“我答应你,如你甘愿让我替你洗濯,洗掉你之前的记忆和罪孽,待闻东飞升之后,能赐我肉身,我会把真身还给你,如果……。” “如果他不能呢?”十三夏觉得愈发讽刺了,她抢白道,“九头鸟骨的骨魂,龙家占了八个,你们姜家只有一个,你凭什么说你们会胜过龙家人呢?” 姜琰琰抿抿嘴,她的肉身失血失得有些多了,不能再拖了。 “你看你,怎么刚才,就不听我说完呢,”姜琰琰凝视着十三夏,“如果闻东不能飞升,我也会把真身还给你,我晓得你还想说什么,说我为什么不立刻还。” “你自己想想,你最近趁着兵乱伤了多少人,纵然我用闻东的法子给你洗濯,也只是洗掉你的记忆和罪孽,只能助你平安入轮回,你杀过人,吸过人血,入了轮回道,来生是当不了人的,最多,也只能转生成一只普通家猫,你还得重新修炼。” “你原本是仙家猫,我是爷爷坏了你的道行,我带着你的真身修行了八十年,可我答应了闻东,要助他渡劫,你若愿意等我一等,顺便,也好好养养自己这七魂,免得上头的血气还没除干净,就急着回到真身,又成了半妖半人的怪物,等闻东事成,你七魂血气除尽,我亲自将真身还给你,你不必入轮回,你依旧可以行善,依旧可以当你的仙家猫。” 十三夏冷哼了一声,别过头,没说话。 姜琰琰双.腿有些吃力了,她嘴唇愈发干裂发白,也跟着哼了一声:“怎么?你嫌弃我帮你修行的这八十年,道行增得不够是不是?” “是。”十三夏回答得倒是斩钉截铁,“因为我原本就不需要你帮我修行,我过得好好的,你爷爷犯下的罪孽,你来偿?你倒是想偿,我允许了吗?我且告诉你,我要东西,我自己拿,不需要你得了便宜还装善人,一副身子罢了,我用不了你的还能用陈沅君的,用不了陈沅君的,这天下之大,就没有其他一个命格和我一样的漂亮女人了?” 十三夏说完,忽而一闪,闪到姜琰琰的面前,两人的鼻尖仅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十三夏纤细的食指摸上姜琰琰的脸蛋,姜琰琰没有动,只捏紧了手里的短匕首,微微皱着眉头。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九头鸟那样一个木头脑袋,怎么就突然开了窍,喜欢上你这样一个臭丫头,当时在长沙七峰村的时候,他为了救你,唤起周身的灵力渡给你,你……何德何能呢?” 十三夏慢慢玩转着姜琰琰的脸,食指顺着姜琰琰的脸颊往下,一直滑到了下巴。 “直到……,”十三夏忽而绕到姜琰琰的身后,“直到我披上了好看的皮囊,遇到了凌保国,我才晓得,女人的容貌啊,是多么好用的一把刀。” “我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我,这宅子,我那柜子里的蚕丝的旗袍,我妆奁里的珍珠项链,只要我开口,他巴不得把昆明城都买来送我,食色性也,我想九头鸟对你,和凌保国对我,也是差不多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苦苦要回原来的真身,我找一具更漂亮的,岂不妙哉?” 第78节 “十三夏,你是真不要想要还是假不想要啊,”姜琰琰耸肩,“真不想要,就别卖可怜说我姜家对不起你了。” 十三夏听了,突然反手想去抓姜琰琰的喉咙,姜琰琰朝前一迈,躲过,再出手边的短匕首,朝着十三夏的命门一刺,虽是被十三夏躲过,却也击得十三夏连退三四步。 姜琰琰乘胜追击:“我晓得你在玩手段,刚才那番话是我激你出手的,你听不出来?” 姜多寿曾说过,出马仙通了神识后,若灵兽不服,神识里还有一斗,这一斗,在神识里可能打得天昏地暗日月颠倒的,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所以这才是危险和刺激的地方。 姜琰琰之前斗黑蟾的时候,被姜多寿批评,没有把先礼后兵这个传统美德发扬光大,这次,姜琰琰觉得自己也算是交代清楚,可以尽情开打了。 十三夏之前被姜琰琰伤了腹部,尚未恢复元气。 可姜琰琰有闻东护法疗伤,被出马后的那股子不适早就消散,打得酣畅淋漓。 打人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还得替十三夏洗濯。 当时闻东在夷陵鹰嘴岩替冤魂洗濯,得提了自己的真气去涤净那股子怨念,那些茶农的怨念是不动的,就回荡在苗圃周围,不似十三夏,此时上窜下劈,恨不得一招劈死姜琰琰。 猫妖胜在灵巧,姜琰琰捉不住十三夏的手腕,根本无从下手。 几十个回合下来,十三夏虽落了下风,可姜琰琰无法洗濯,如此循环,这还真打得没完没了了。 姜琰琰眼眸一转,突然抬手,一柄匕首反着拿,刀刃对着自己,故意朝着十三夏瞟。 十三夏眉色紧张,低声念了一句:“你又想做什么?” 说完,十三夏飞奔而来,她被姜琰琰那一招棺材钉入腹弄怕了,要晓得,姜琰琰当时的意念强大得吓人,十三夏就是被姜琰琰强行拖拽到神识里来的。 只等着十三夏靠近,姜琰琰突然上前一把搂住是十三夏的腰,将她掼到地上,两腿压着十三夏的跨步,使劲往下坐,空着她两腿不乱动了,才是附身一压,两只手拼了命地去拽十三夏的手腕,额头贴在十三夏的汗涔涔的额头上。 “你别乱动,我也不愿意离你这么近。” 姜琰琰一边念叨,一边想着闻东教给她的口诀。 口诀念完,一股金色的光柱自两人身上腾空拔起,光柱耀眼像是一团火烧云,乃至出了神识之外,也跟着泛起一阵金色光芒。 也正是闻东和姜多寿赶到时看到的那一抹。 神识里多时的缠斗,不过是外面世界的一瞬间。 闻东看着拦着自己的乔美虹,只抬手把乔美虹推开,速速推开屋门。 只看到姜琰琰正趴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擦一个白色的小瓷罐子,里头封印的,是十三夏的七魂,洗濯后的七魂,另一个蓝瓶的罐子,是姜琰琰从长沙带来的余下两魂,猫妖九魂全都齐了,至于虞秀芹的那一魂,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尸体上,尸体就静静躺在地上。 闻东皱着眉头,慢慢走近,姜琰琰没有起身,只用下巴抵着桌面,吃力地抬头,笑盈盈地朝着闻东:“闻东,你来了。” “我来了。” “你先别过来。”姜琰琰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扶着桌面,闻东顺着她的脚尖看过去,地上全是血,姜琰琰的裤腿都被染红了。 闻东皱眉,想靠近,却又不晓得姜琰琰这话的意思。 “你先跟着我说,你没有瞧不起我。” 闻东喉咙热滚滚的,他僵着身子,既想要立刻抱着这丫头,心里又泛着苦味,姜琰琰这是心理埋了一口倔气,气他当时激将她的时候,用词太狠了。 “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 “你再说,”姜琰琰勉强支起半个身子,“说我厉害。” 闻东眨了下眼,眼眶红了:“琰琰啊,是最厉害的了。” “闻东,你爱不爱我啊。”姜琰琰说完,身子晃了两下,看着像是时刻会倒下。 闻东忍不住了,他阔步上去,扶着姜琰琰摇摇欲坠的窄肩,看到姜琰琰腹部一大片血红,棺材钉还插在她的腰腹,闻东轻轻地摸了一下,里面原本应该是皮肉的地方,是藤条般的质感,便是明白了,姜琰琰这是选了自己藤身的地方,用疼痛刺激自己。 人是死不了的,可闻东心里愈发沉重了,他曾佩服过姜多寿能有巨大的勇气,削骨换了一具藤做的身子,实际上,姜琰琰也曾如此。 闻东顺着姜琰琰的眼皮子抚了一下,声音又颤又柔:“乖,你先睡吧,等你睡醒了,就好了。” 第91章 白旗朝着西边一直追,连带着白家的几个顶尖的高手, 却刚好遇上了突然进城的巡防营, 人流一挡,白家人前进不得, 眼睁睁地看着前头一黑一灰两个人影跑了。 白旗气得把铁伞往地上一扔,叉腰内疚:“得, 这怎么和九爷交代。” 龙灵友和肖洛明一路往西, 一直走到了小村山的南坡,坡下槐树下,拴着两匹枣红色的小马, 这是龙灵友带来的。 肖洛明警觉地一步三回头, 确定没有人追来了,才是安着龙灵友的心:“门主放心,他们追不来了。” 龙灵友本是背对着肖洛明, 听了这话, 贝齿狠狠地咬着下唇,一回身, 狠狠地甩了肖洛明一个巴掌。 “灵友,你……。” “你喊我什么?” “门主。”肖洛明低着头,眼里没有丝毫愤懑和不甘, 只有低到尘埃里的小心翼翼。 龙灵友深吸了一口气, 柳叶眉儿眉峰颤了一下,厉声对着肖洛明:“你胆子真的是大了,这半年, 龙家一直在费心找骨头,炼龙神,我忙得不可开交,可你呢?你这三年,除开每年过年会回来一趟,这三年你去了哪里?” “你去了东北,去了湖北,还去了江西去了湖南,就是不肯回来帮我,我晓得你去湖北是做什么,夷陵雀舌茶山里的阵法是你设的吧,我说过,活人祭祀这个事,不需要你去做,南洋没人了吗?非得让你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行骗哄人了?” 肖洛明声音淡淡的:“我只是想帮你,可你那天也说过,让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怕我招你烦呗。” 他说完,唇.瓣不自然地蹙起,像是有些委屈的样子。 龙灵友怒气稍褪:“你当着我大伯的面儿,让我三叔难堪,你说当时的我……能怎么办?” “你三叔就不是个好人。” 啪地一下,又是一巴掌。 甚至比之前的更狠厉。 “我三叔再不是好人,他也姓龙,你对我再好,你也不是龙家人,你要记得,你是我的人,我晓得我大伯和你说什么,说让你想办法设阵法,引活人祭祀,可是肖洛明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才是你师父,无论谁吩咐你做什么事儿,都必须要经过我,你这次,犯了我的大忌了。” 龙灵友挪开眼神,也不再看着肖洛明,只摊手朝着肖洛明索要:“我大伯给你的玄蛊蛊母,交出来。” 肖洛明嘴角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又细又密的血珠子慢慢渗出来,汇成一滴鲜红的血滴,一直淌到他的下颌。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交不出来了。”说完,他缓缓举起划了一道伤口的掌心,笑容诡异又可怕,“已经种到我身体去了,谁也取不出来了。” 龙灵友眉色一紧:“你不要命了?” 肖洛明语气倒是轻松:“不妨事,我定时放血,还是能活个两三年,我会陪着你的。” 龙灵友眼眸子里有光在闪:“如果让大伯知道,你龙家最老的一个蛊母放到自己身体去了,他纵然是扒光了你的皮,抽干了你的血,也会把蛊母引出来的,就算你是把蛊母从心口里放出去的,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用人参吊着你的最后一口气,掏了你的心窝,趁你的血液还在流淌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时候,把蛊母给挑出来,你以为,你还能活两三年?” 肖洛明笑了:“如果是这样,你会不会心疼?” 龙灵友别过头,冷哼了一声:“我心疼,我当然心疼,”她回头盯着肖洛明,“我培养了十年的人,给我出了无数好主意的军师,却傻到自掘坟墓,原本能利用的资源没了,换了谁都会心疼。” “还有,”龙灵友还未数落完肖洛明的罪状,“你这次出来,带了蛊门多少人?阵门多少人?” “各十个。” “都没了?” “嗯。”肖洛明坦白,“夷陵雀舌茶山的时候,就损了两个,这两个家伙去放蛊母的时候不讲究,被水里头的石头割破了脚,流了血,蛊母闻了血味儿,直接把他俩给咽了,还导致这蛊母开了荤,我想了好些法子,才勉强压住这只蛊母的血性,让钟家人时不时投一些死鸡给它吃,不然,肯定出事儿。” “在三清山找第九根骨头的时候,遇到了那姓姜的,第九根骨头被他拿走了,现在都还在他手上,如果换了别人,我就硬夺了,可他本事不小,还带着一个鬼灵精的孙女,强攻我是不占优势的,不过,也是碰巧,意外让我发现了一样埋在三清山里的封魂罐。” “余下十八个人,就是为了启罐子咽气的,我身边没人,还临时把孟天罡调了回来,不过,这小子也死了,我就晓得,当时这小子本就该是被淘汰的货色,可蛊门当时没银钱啊,他又是个傻愣痴呆的,多少钱都愿意给,如若不是他坏事儿,猫妖也不至于顶着一具焦尸,指不定,现在姜多寿和姜琰琰已经是猫妖手下魂,姜家那根骨头,也该在我手上。” 肖洛明说得是轻飘飘,无所谓,龙灵友听得是连连皱眉,脸色僵着,很难看。 肖洛明,这是故意捡着龙灵友不爱听的说呢。 这倒像是一种……报复。 这样聊下去就没意思了。 龙灵友之前是闷了一口气在心头,如今扇了肖洛明两巴掌,看着肖洛明也不敢发脾气缩着脖子的样子,龙灵友也不横了,只拽过马缰绳,递了一捆给肖洛明:“走吧。” “去哪儿?” “大伯和北边贵州姓唐的那人接上头了,咱们龙家得帮着他重夺昆明城,到时候,大伯想要的,我想要的,还有你想要的东西,都到手了。” 肖洛明听了,浑身的汗毛都跟着兴奋起来,原以为这次突然撤退是狼狈出逃,没想到,这才是好戏刚登场啊。 *** 城内。 白旗追人追丢了,等着巡防营的人都打跟前走完了,他才急匆匆地赶到了小村山南坡,树下还有马粪,新鲜着,人刚走不久。 白旗示意白家两个轻功厉害的骑马去追,自己准备给赶回昆明城给闻东报信,临走之际,特意嘱咐了一句:“小心着北边,贵州那块,是姓唐的地盘儿,和咱们东北支系都不对付,要是他俩人入了贵州,就别追了,赶紧回来。” 等白旗嘱咐完,一路再赶回南华街的时候,却发现巡防营的人已经把整条街从街尾守到了街头,白旗预备是往街头的小院子走的,经过街尾那间十三夏住过的院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头瞅了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闻东,还有那……那是谁? 穿着个锃亮的马靴,昂着头,腰上别着枪,这发福的将军肚挺眼熟,这可是十三夏在昆明的靠山凌保国啊。 白旗还想往里头看,却被门口两个扛着长枪杆子的黑脸汉子吼了一声:“做什么呢?都封街了,不晓得?还往里头窜。” 白旗想开口,说自己和里头那人认识,一扭头,却瞧见墙根一个老鼠洞窜出一只白绒绒的小脑袋,见了白旗,两只黑眼珠子溜溜地转,像是在给白旗报信,让他过来。 白旗憋住话,打着哈哈:“抱歉,抱歉,我一外地人,走错路了,就走,立刻就走。” 好在,街头的人不多。 白旗跟着这只鼬鼠进了自家的院子,才是跨过门槛,便急着问:“咋了这是?巡防营的人怎么来了?” 这鼬鼠也不多说,只等着门关上了,外人看不到了,昂着头开口对白旗说话,声音又尖又细:“九爷吩咐了,说姜姑娘受伤,得取一截巴蛇的蛇皮裹腹什么治,我也没太懂,其他人都被巡防营的人给围住了,出不来,让我看住了白先生你,千万别让你进去。” 白旗皱眉:“巴蛇蛇皮?” “就在滇池,白先生你尽管去,去找一个叫辛承的,他当年欠了九爷一条命,自然会答应的,你就说,是九爷让你去的就行。” 白旗明白了,他突然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个秀气可爱的鼬鼠,小脸小爪小鼻子,比阿毳幻化成原形的时候娇.小不少:“你是阿毳的侄女吧,我常听他提起你,说你又懂事又能干,是你们族里打洞打得最快的。” 白旗越看越觉得有趣,突然蹲下身,抬手摸了摸这鼬鼠的头,白毛鼬鼠一愣,突然一爪子朝着白旗一挠,骂了一句:“放肆!我是他奶奶!” 蛇冬眠后会蜕皮,蜕下来的皮又叫蛇蜕,也叫龙子衣,本就可以入药,温酒送服,调醋外擦,均有不同功效,可要治姜琰琰那千年藤腰上的大口子,不能用蜕下来的皮,得用新鲜的。 蛇剥皮,龙断鳞,都是极痛苦的一件事儿,除非挚亲危在旦夕,蛇族一般不会甘愿剥皮,毕竟长好,很不容易。 可闻东的一句话,辛承是咬牙也得答应,更何况,救的还是他的旧主。 闻东在这阔大的院子里看着天色,方才白旗探了那一脑袋,他看到了,却不动声色,他掐算着时间,从这里赶到滇池还得有一会儿,姜琰琰已经被他下了安魂咒,血也止住了,没有什么大碍,这院子瞧着挺大,可能躺人的也就两间屋子。 主屋原本是十三夏住的,现在桌子椅子,帷幔床栏,稀碎凌乱,像是刚遭遇了一场飓风,无处下脚。 第79节 肖洛明那屋子,闻东嫌弃,舍不得让姜琰琰躺在一堆瓶瓶罐罐里,那罐子里封的,可都是毒物。 还是姜多寿从杂物房里找到了个竹摇椅,乔美虹打了井水把摇椅从里到外擦了一遍,闻东背着姜琰琰出来,就把摇椅搁在朝南的走廊下,还从屋子里找了张毯子。 闻东捏着毯子,小心翼翼地把姜琰琰从脚尖儿一直捂到了脖子,脖颈衣领子那块儿,闻东还拼命塞了两下。 姜多寿看着闻东塞得小心翼翼地,也不好说什么,只看到闻东又从屋子里找出了一床被子,姜多寿轻声提醒了一句:“九……九爷,太……太多了吧,昆明晚上凉,也不至于这么凉,再说……人家还在院子当口站着,等您说话呢。” 闻东把手钻进毯子里捂了捂姜琰琰的小手,冰冰凉:“她怕冷,还是盖上吧。” “姜姑娘冷的话,不如把摇椅搬进屋子里?”乔美虹轻声问,“这屋子里,虽然乱,可也暖和呀。” 闻东正往台阶下走,听了这句,微微侧目,眼皮子上的睫毛跟着抖了一下:“她现在,必须待在我眼皮子底下,”继而又看着姜多寿说,“当年用千年藤捏身子,也是胡春蔓问了我,我教给她,她再转达给你的,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千年藤的伤口该怎么治了,让她躺在这儿吧,没事的。” 凌保国眼睁睁地看着闻东在自个儿面前扛了一个摇椅,搬了两床被子,还秀了好一阵的恩爱,忍不住了,抚掌三声,打了个响亮,啧啧道:“我还杵在这儿呢,没死呢,要不是我家夫人说,是你们救了她,瞧瞧你们这副模样,一个老不死的,两个小姑娘,也就你……你这高个子的,看起来经得起风浪,怎么着?瞪着我干啥?不让说了?” 闻东慢慢走下台阶,抬抬手,示意:“没事儿,你说。” 凌保国指着自己脚下的那具焦尸,这是从房里抬出来的,刚进去的两个小兄弟只瞅了一眼,就立刻奔出来扶着墙吐了,当时凌保国还骂他们没见过世面。 只等着凌保国自己抬腿进去,闻到那股子焦油味儿,忍不住捏了鼻子,再往里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这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尸体,也是奇怪,这尸体是刚出现的,可似乎已经死了许多天了,难闻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当时姜多寿在旁边,面不改色,跟啥也没闻到似的。 凌保国捏着马鞭子朝着尸体指了一下:“那下面一大滩水是什么?” “哦,管带,那不是水,是尸油。” 姜多寿才说完,凌保国就跑出去吐了。 吐着吐着就看到裘文书扶着陈沅君过来了,当时他没多想,只挥了挥手:“你出来做什么?回去歇着。” 陈沅君本是被凌保国安排在旁边的耳房休息,这耳房,原本是肖洛明住的地方,陈沅君引了凌保国去了那屋子,指了指一个刚被打开过的罐子:“你看看,那是什么?” 凌保国徒手想去揭罐盖子,裘文书拦了那么一下:“表哥,你不用看了,里面都是五毒。” “五毒是啥?”凌保国掸了掸手边沾到的灰。 陈沅君嫌弃地别过头。 裘文书好声好气地和凌保国解释:“五毒,是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苗寨和南洋那边,会把这些天生带毒性的活物放在一个罐子里,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斗赢的,就是毒王,每个罐子里的毒王取出来,再继续斗,直到选出一个最厉害的,驯化圈养,听人差遣,也就是咱们常说的蛊了。” “蛊虫里,再选一个最厉害的母的,试验交配,最能生,生产质量最好的那一只,就当做蛊母,好吃好喝地养着,供着,只负责产虫崽子,这样生下来的虫崽子,不仅有先天优势,而且生来顺从。” “因养蛊人在喂养蛊母的时候,不仅会供给生鸡活鱼,在蛊母生第一批虫崽子的时候,养蛊人还会割破自己的手指,亲自喂养蛊母,所以蛊母和虫崽子都认得养蛊人血的味道,闻到了一样的血,就都听话了。” 凌保国听完,咧嘴鼓掌:“说得真好,和那茶楼说书的有得一比了,这剧情,有头有尾的。” 陈沅君侧过脸:“你莫装傻充愣了,这昆明城禁蛊禁了几百年了,你作为巡防营的管带你不晓得?无非就是这东西在严俪华的院子里,你偏袒她,也别偏得这么明显。” “对了,俪华呢?” 陈沅君深吸了一口气:“你刚才不是进屋子里看了吗?那具烧焦的尸体,就是她。” 那一瞬间,凌保国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可不对啊,这事儿不对。 凌保国在想奔去主屋的时候,眼看着手下的人已经把尸体抬了出来,凌保国大怒:“谁让你们动的?” “管带,不是您……您说的先把尸体扛出来吗?” “那几个人呢?”凌保国四顾看,“刚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那两男两女呢?带过来。” 现下,闻东安顿好了姜琰琰,慢慢走下台阶,闻东和凌保国各自差不多高,凌保国踩着马靴,故意昂着头对着闻东,眼皮子底下的目光带着蔑视。 “安顿好了?”凌保国问。 “嗯。” 凌保国用手里头的马鞭子敲着闻东的胸膛:“那行,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好。” 哟,看着硬气,这倒是个外强中干的,挺好欺负的。 凌保国又用马鞭子敲了敲闻东的臂膀,哼了一声:“挺结实的啊,这肱二头肌,一身腱子肉,练过?里头那具尸体,是谁的?你杀的?” 闻东慢慢转头,看着在自己左侧的凌保国:“练过,十三夏,不是。” “十三夏又是谁?我还十八春呢。” “一只猫妖,也是你的姨太,严俪华。” 兜兜转转,和陈沅君说的是一个意思。 凌保国抿嘴欲再问,闻东开口道:“巡防营在捉猫妖吧,”他抬头,指了指院门外站列得整整齐齐的人马,“门口左右各一个,正对着的那一队,二十个人,街尾还有八十号人,街头你布的人少,寥寥几个,我都不想去数了,上头给你下了令,让你三天之内捉拿昆明城里的妖怪。” “凌管带,我们四人,连同您的夫人,是事发时唯一在场的五个人,我们四个人,认定这具尸体就是猫妖的,您的夫人,也认定这具尸体是猫妖的,这妖怪,不就算是已经抓到了吗?” 闻东晓得凌保国心里在打什么鼓,冒什么念头。 闻东走近了一步,声音比之前平添了几分挑衅的意思:“一个娶进门来不过十天,花钱如流水的女人,一个顶头上司交代下来必须完成的任务,孰轻?孰重?” 第92章 凌保国错了,他原本以为搞定这群外地人不过是抬抬眼皮子的事儿, 可他最终, 还是听了闻东的话。 不过闻东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要求, 他说,这具尸体, 希望凌保国能厚葬, 不需太厚,一般人家的规格就行,墓碑得朝着东边, 为了防止外人晓得这坟里埋的是什么, 闻东建议凌保国随便用一个其他姓氏代替。 凌保国挠头:“写个无名氏不行?” 闻东像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写个虞吧,挺好的。” 闻东抱着姜琰琰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 凌保国又拦了那么一下, 左右叮嘱,说这几天, 可能会时不时找他们去问话,他们可不能离开。 闻东暂时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姜琰琰也是个能折腾的, 短短半个月, 伤了好几次,他得好好替她调理几天。 不过闻东对凌保国说,把你周围的人都撤了, 这进进出出的,吓唬到姑娘家了。 凌保国懂了,复又看了看眼巴巴跟在闻东屁.股后头的乔美虹,乔美虹这大眼睛,一会儿往闻东身上看,一会儿又专注地看着闻东怀里的姜琰琰,总之,这漂亮姑娘从头到尾就没看过凌保国一眼。 凌保国耸肩笑了一下,朝着闻东昂了昂头,问:“闻先生也够潇洒的,这大老婆大气漂亮,自个儿走,小老婆娇俏,得抱在怀里,啧啧,是这个理不?” 闻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凌保国心窝窝里就像是突然被罐了一大桶冰水似的,瑟瑟发抖。 闻东想说话,只是怀里的姜琰琰在睡梦里吧砸了一下嘴。 姜琰琰还迷迷糊糊喊了句:“闻东,我想吃烤肉。”说完,手还肆意地扬了一下,那湿濡濡的手心刚好捂上了闻东的唇瓣,堵住了闻东想说的话。 闻东低头看着姜琰琰,她手又一松,耷拉垂下去,眼皮子倒是抖了抖,似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闻东拱了拱。 闻东暖和,她冷。 那小爪子也是奇怪,细细长长的手指,挠起人来和毛爪子似的,还毛茸茸的,偶尔带刺儿,划拉你一下,还没觉得痛呢,那软软的小手又一摸,摸得你心里化成了一片。 闻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内心热腾腾的躁气,什么也没说,只抱着姜琰琰,想着尽快回去。 凌保国看着闻东的背影,忍不住撇嘴:“假正经。” “管带,您裤腿子着火了!” “滚!你扑的是老子的裆!” *** 闻东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子时了。 是白旗开的门,这厮手里还捏着一双筷子,筷子尖上还黏了半粒饭粒,白旗嘴里鼓囊囊的,费劲了力气把嘴里的饭菜给哽下去,说:“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乔美虹盯着他那双筷子:“我瞧你不像是担心的样子。” 白旗默默关上门:“给你们做了宵夜,在灶上热着,那个,辛承我也带回来了,在我和姜老爷子的房里。”忍不住又多嘴一句:“这小哥,贼俊,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人家就长得那么好看呢。” 闻东抱着姜琰琰,用脚轻轻踢开自己的房门,头也没回:“知道了,让辛承进来吧。” 屋内。 闻东把姜琰琰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揭了她身上裹的被子,衣襟上的血已凝固,用手去摸,硬得和木棒子一样。 姜琰琰这件外衣是褂子,排扣从领口往右顺下来,绕过胸口,贴着姜琰琰的腰线。 闻东深呼了一口气,努力冷静地数了数,连同领口那一颗,一共六枚扣子。 他需要解六下。 姜多寿送了一柄剪子进来,特意用小厨房里的几坛高粱酒消了毒。 要治千年藤的伤,得先把那些烂掉混进伤口的藤条给剪干净了,清晨闻东给姜多寿治心口那伤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用了。”闻东看了一眼那剪子尖尖细细的头,“琰琰怕痛。” “那……。” “我自然还有其他办法。” “那我把东西拿出去。”姜多寿正要转头离开,闻东却又喊住,“剪子留下。”又说,“别浪费了,用来剪蛇皮吧。” 辛承刚好被白旗领着过来,听到这话,步子也挪不动了,眼睛也抻不直了,嘴唇一个劲地抖:“九……九爷,您是来真的?” 闻东还在研究怎么解这扣子,没抬头,只吩咐了一句:“扯块帘子过来,把床和那桌子隔开,琰琰在里头,辛承在外头。” 姜多寿点点头,才要走,闻东又补上:“厚的,深色的,不能透光,一点儿光都不能透。” 姜多寿回眸看了一眼,看到闻东犯难的样子,主动说:“要不,请乔小姐过来吧。” 姜多寿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姜琰琰,凑近了些:“都是女孩子,麻烦乔小姐给琰琰解一下衣裳,应该不过分。” “就……不麻烦外人了吧。”闻东正色。 外……外人? 姜多寿嘴巴张了一半,“额”了一声,吧咂嘴,还是出去了。 孙女大了不由爷,他还真是管不到了。 帘子扯过来了,简单搭了两个竹架子,一边捆在墙上,另一边用桌子椅子靠着挨着,把这里头外头分隔得一丝儿光都透不过。 里头点盏油灯,外头燃了一蜡烛,辛承紧张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着眼前这藏蓝色的大帘子,姜多寿关门的声音让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忍不住说:“九爷,您待会剥皮能快些吗?我怕……我下午才受伤,又来一次,一时间,受不了。” 闻东“嗯”了一声,手还是没动,他看着安安静静躺直了的姜琰琰,突然觉得这丫头不说话的时候,也还挺文静贤惠的,就是刘海儿,有些乱了。 闻东下意识地伸手,替姜琰琰拨弄了一下刘海,搓掉了发尾上那一小撮血疙瘩。 第80节 姜琰琰迷迷糊糊又来来一句:“闻东,咱吃烤肉吧,好久没吃肉了。” 闻东笑着偏头:“小骗子,你倒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姜琰琰脸往右边一斜,在枕头上蹭了蹭:“我想吃烤全羊,三只就行。” 闻东微微低头,那油灯就在床边的高脚架子上,灯光熏黄,像是给姜琰琰这半张脸镀上了一层光,引得闻东忍不住,又附低了一些。 他的鼻尖蹭在姜琰琰的耳廓,轻轻说:“琰琰,得罪了。” 只是指尖一挑,那六颗扣子便齐齐开了。 关于这一天晚上闻东给姜琰琰治病的事儿,姜琰琰没什么记忆,她只记得迷迷糊糊地闻到烤肉的香味,她在梦里欢腾雀跃地吃了一晚上,又累又开心。 院子里的其他人,倒是对这一晚记忆犹新。 白旗说,他这辈子就没听到人叫得这么惨过,不过后来想想,也理所当然,活生生的剥皮诶,继而又问姜多寿,当时他也受了伤,怎么就没找辛承来救命。 姜多寿只说,自己的伤口和姜琰琰的不一样。 毕竟,姜多寿主要是心口那块血头玉被一掌给震歪了,千年藤的身子,还尚好。 白旗没懂真正的意思,不过自己想了一番,貌似明白了,只点头说:“也是,小嫂子这可是被棺材钉刺穿了,啧啧,我想想都痛,嫂子真猛啊。” 这三天,姜琰琰日日都躺在床上,不过不在自己和乔美虹的屋,而是在闻东的屋子里。 闻东的体质,本就不必睡觉,到了晚上也只是靠在床头看书喝茶。 姜琰琰伤得重,单独住最好的一间屋子,似乎也说得过去。 可白旗,总是觉得怪怪的。 阿蚁受了伤,阿毳腿脚也不好了,大家对白旗上次那一餐宵夜评价颇高,白家的家主成了下厨的大师傅,不过白家人多,菜不用白旗亲自去买,总有人会买好了送过来。 白旗做饭也做得挺自在,偶尔,姜多寿过来搭把手。 两人凑一块,白旗就喜欢聊几句。 “姜前辈就没觉得,九爷和小嫂子这样,不大好?”白旗说得隐晦,“大白天的俩人还在一个屋子里,也不嫌腻歪?诶,对了,什么时候成婚?我得随份子啊,我包个大的,毕竟,我也算是孩子的堂叔嘛。” 姜多寿当时在择菜,听到这句,手就忍不住慢了下来,也没正面答话,只说了一句:“九爷终究,是要飞升的。” 说完,起身把竹篓子往灶台上一搁,呵呵笑了一声:“不长久。” 他似乎晓得白旗要问什么,主动说:“可我家琰琰也不能几百年几百年这么无味地活着,其实九爷一句话说得挺对的,我这几十年,护着琰琰护得太过了,许多感情不让她去体验,她就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之前拦着她,不准让她四处交朋友,她呢,出马了辛承,就黏辛承黏到不行,最后把人给黏跑了。” “后来,认识了一个对胃口的小姐妹,没料到,又和人家闹绝交,当时脸皮还撕得挺难看的,不过你看,她至少真心地去交了这么一个朋友,后来帮人家假死脱身,冰释前嫌,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唯独感情这件事儿。”姜多寿一边说,一边就往闻东那门板上瞅,“人始终还是要经历一番的,她不去倾尽全力地爱一个人,也没办法体会,当年我和她娘对她的一片苦心,我也没办法,把一些事儿告诉她。” 白旗皱眉,只听得一句:“姜前辈,认得嫂子的娘?” 姜多寿低头,似有些拘谨:“算认识吧,琰琰娘,是个特别好的女人,真的,挺好的。” 白旗切菜的手慢了下来:“之前,怎么没听前辈提起过,不过我倒是听我家叔叔说起过,说当年和毛家人跟着前辈一起学通神识的时候,前辈说,自己留在东北,一是等着孙女,哦,也就是小嫂子痊愈,二是找人,找什么人?” 白旗的眼神和水面上浮着的鱼漂子似的,一沉一浮:“东北,有前辈什么亲人吗?还是……有嫂子什么亲人?” 这已经问得很明显了。 姜多寿呵呵笑:“都过去好多年了,我都记不得了,只是当时琰琰是融魂,旁人看来能跑能跳的,我们在东北住了那么些年,一直说是养病,好像说不过去,你叔叔非要问,我就随口说了句是找故人,搪塞过去。” 白旗听了,“哦”了一声,哒哒哒又开始切菜。 屋内。 姜琰琰靠在床头的两个软枕头上在玩一只纸跳蛙,她自己刚折的,用了一张闻东用来写书笺的硬质纸,主要是纸质好,食指一摁蛙屁.股,跳得又快又远。 闻东正靠在摇椅上看书,眼睛也没挪开,提醒了一句:“你爷爷亲自给你炖的财鱼汤,长伤口最好,都快凉了。” 姜琰琰有些无聊,看了一眼:“都喝了好几碗了,这玩意也没味道,我爷爷连盐都不放,不想喝。” 闻东搁下书卷:“说吧,你又想要什么?” 姜琰琰笑眯眯地看着闻东,左手啪.啪.啪拍着床褥子,示意闻东:“你坐过来说话。” 闻东起身。 姜琰琰歪着头:“我……问你个事儿呗。” “说。” “是这样的,我伤好后呢,醒来第一眼,发现我穿的衣裳和我当时的衣裳不一样了,你说是乔姑娘替我换的,乔姑娘也认了,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对不对。” 闻东没答话,他觉得陷阱应该在后头。 姜琰琰继续说:“但是呢,我今天早晨发现,我出事那天穿的衣裳,很完整,你懂我的意思吧。” “如果你要替我治伤,对不对,我的伤口在腹部,最好的方法呢,就是你用剪子把我衣裳下摆给剪开,对吧,可是你没有,九爷,您是怎么做到的呢?分享一下呗。” 闻东“嘶”了一声,继而说:“很明显,应该是传统做法。” “多传统?” “琰琰啊,”闻东不自然地眨了眨眼,“你剥过鸡蛋壳吗?” 姜琰琰不说话了,手指用力拽着闻东的袖子,后槽牙咯咯响,顺手抄起一个枕头朝着闻东面上砸过去:“我就晓得,你个大色坯!” 闻东一把握住枕头的一角,轻盈盈地放回到床上,解释:“当时的情况,我脑子也比较乱,就跟着心走了。” “你性本淫,”姜琰琰又反手把枕头给甩了过去,“亏得我爷爷这么信任你,把我家传的玉佩都给了你保管,你瞧瞧你是怎么对他孙女的。” 说到这儿,姜琰琰摊手,瘪嘴说:“对了,你把那枚玉佩给我,你给我,我就喝鱼汤。” “好,你喝完鱼汤我就给。” “色坯还和我讨价还价?” 闻东无奈,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匣子,推到姜琰琰手指边上,姜琰琰五指一压,闻东又故意用食指扣着另一边,不让她拽过去,另一只手端起鱼汤,朝着姜琰琰嘴边递:“喝完我就松手。” 作者有话要说:  给巴蛇取名的时候,我刚看完电影版的狮子王,辛巴……巴蛇……辛承…… 嗯,挺好 ——酒.就喜欢瞎鸡儿取名.棠 第93章 玉佩终究还是到手了。 凌保国之前特意嘱咐让闻东一行人暂时不要离开昆明城,是因为上头可能随时要问话, 不过一连五六天了, 姜琰琰已经从卧床休息变成了在院子里踢毽子,巡防营的人都没来过。 白家人一直往北边追击龙灵友和肖洛明的人回来了, 说来一句,唐云在重整军备, 是要打回亏昆明城的意思, 时局紧张,估计凌保国和昆明城的领导们,也没得心思再管一个小小猫妖的事儿了。 白旗晓得这个消息后, 第一反应就是问闻东什么时候走。 闻东当时没急着回, 只又细问了一句唐云要打回来的话,龙灵友和肖洛明去贵州是做什么。 白家人说了,应该是和唐云有些关系, 具体的不清楚, 可能是一派的。 乔美虹倒是另辟蹊径,说:“那这样挺好的, 龙家厉害的角色去了贵州,咱们现在立刻下南洋,趁虚而入, 把握更大。” 这句话倒是挺有道理。 掐指算来, 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距离年底时间也不多了。 不过姜琰琰还得养几日,巴蛇辛承的蛇皮还没长好, 闻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定下,八月二十五当天,启程离开昆明。 虽然没等来凌保国,不过八月二十四,临行的前一天,却来了位少见的客人。 阿毳开的门。 门前,站着的是陈沅君,穿着一袭墨绿色的长旗袍,披着一件纯羊毛制的披肩,一改之前的挽发,反是半披了下来,半缕垂在胸前,笑起来恬淡好看。 陈沅君身后跟着的是庆嫂,庆嫂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之前被猫妖咬的地方还没好,不过右手倒是提着一大盆果篮,左手端着一个檀木盒子,上头雕着一个手捧灵芝的长头大耳寿星公。 阿毳正要打招呼,听到门外传来了一声男人的声音:“你先进去,我忙完了来接你。” 这外头还有人? 阿毳下意识想要探头去看,陈沅君欠身笑了笑:“闻先生和姜姑娘在吗?我是来道谢的。” 阿毳点点头,斜开身子让陈沅君进去,关门的时候又瞅了一眼,只远远看到一个穿着长袍子的高个子男人消失在巷尾,这背影有些眼熟。 *** 屋内。 闻东沏了茶,轻轻推到陈沅君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琰琰今天难得被允许能出去逛街,拉着乔美虹逛完了整条南华街还不过瘾,还想去东边,还好乔美虹记着时辰,也记着姜琰琰走不得太多路,硬生生地把她给拽了回来。 才是一回来,院子里就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我给我爷爷买了牛角梳子,听说这玩意能把白头发给梳黑了,也不晓得有没有效。” “阿蚁的顶针,这是阿毳的,我给辛承也买了呢,他那时候,最喜欢收集玻璃珠了,我给他买了一罐子的。” “不重不重都不重,白旗力气可大了,单手都能扛得动。” “不贵不贵都不贵,都是一些小玩意,花的不是我的钱。” 闻东听了抿嘴笑,陈沅君也听到了,忍不住回头去瞧,由衷说了句:“姜姑娘真好,心思单纯,天真可爱的,这样的姑娘,烦恼应该很少吧。” 闻东默默把窗户又推开了一些,露出一指宽的缝隙,看着姜琰琰在院子里分东西。 姜琰琰站在树荫底下,一边分东西,一边用小手给自己扇风擦汗,眼瞧着姜琰琰回头朝着这窗户看了一眼,闻东瞬间关上窗户。 他低头笑了一下,又看着陈沅君,只说:“她的心啊,很奇怪,有时候心眼大得连生死都不顾,有时候又小得把我一句话可以记恨一辈子似的,她就和个鬼灵精似的,我不大懂。” 陈沅君“哧”地一下笑出声来:“这只能说明姜姑娘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哪个姑娘对自己喜欢的男人不是这样?” “哦,喜欢?” “不是吗?”陈沅君偏头笑,“女孩子家都是这样的,凌保国刚娶了严俪华的时候,好多人劝我,要大度,要能容人,说现下这时节,虽然不准纳妾了,可民法里也说了,姨太太也是家属,瞧瞧,这是拐着弯给那些朝三暮四的男人开解。” “凌保国让严俪华进门的那一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旁人眼里那种善妒不讲道理的大太太,天亮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我不是,我只是单纯地爱着我的丈夫。” “一个女人,真心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敏.感了,有时候,一句话,就会记在心上好久好久,更何况,是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挚爱呢?” “等我真的看淡了的时候,也就是我不再爱他的时候了,其实闻先生嘴上说自己琢磨不透,心里,却甘之如饴,甜蜜得很。” 第81节 陈沅君转身回头,听着院子里的嬉笑声:“换句话说,姜姑娘对什么事儿都豁达开朗,可唯独对闻先生寥寥几句话久久不能忘怀,不也是说明,闻先生对姜姑娘来说,是特殊的,是不一样的吗?” 院子里,阿毳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姜姑娘,凌太太来了,在先生屋子里说话呢。” 这意思,是让姜琰琰也进去了。 姜琰琰默默把一个藏蓝色的小盒子往手里一塞,把手又背在身后,朝屋子里去了。 乔美虹忍不住跟着走了两步,眼神往屋子里探,突然又被阿蚁喊了一声:“乔小姐,快来帮我看看,我这顶针,怎么戴不上去?姑娘买的尺寸也没错啊。” 乔美虹愣了愣神,阿蚁倒是往乔美虹眼前一挡,像是故意的,可脸上着实写着焦急,拉着乔美虹往树下走:“这儿光线太亮,晃眼睛,咱们去那儿看。” 屋内。 姜琰琰到了门口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从门框里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 闻东低头抿茶:“大大方方进来,你又不是没见过凌太太。” 陈沅君听了,搁了茶盏,主动起身,伸出一只手,这是要行握手礼。 姜琰琰飞快地把右手手心里的盒子塞到左手,端端正正地伸手,点点头。 “不过,”陈沅君坐下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凌太太了,”她有些许不好意思,“其实严俪华,哦不,是叫……十三夏对吧,出事之前,我就拟好了离婚协议,和凌保国提出离婚了,不过他那天没同意。” “十三夏出事后,我就搬出去住了,意思也很明确,我是一定要离婚的,只是没想到,他还是不同意,第二天,庆嫂也跟着我搬出来了,直到现在,她也一直跟着我,也不要工钱。” “不过好在,就在昨天,凌保国点了头,我估计,也是他熬不下去了,这事儿闹得挺大的,我一个女人都不要面子了,也一定要和他离婚,他再犟着,也不是个事儿,当然,文书……哦不,就是凌保国的表弟,是帮了我很多的,一直在两边开解。” “怎么说呢,终究还是求个好聚好散嘛。” “也得亏庆嫂之前提醒我,凌保国刚娶十三夏的时候,我就特意把我当年带来的嫁妆,全都换成了金条,带出了凌家,所以我现在,生活也还过得去,等……再过一阵子,有些东西,处理干净了,我也就回广东娘家了,这不是,刚好买东西的时候,听到你们要走,赶紧过来,道个谢。” 闻东点头:“釜底抽薪,当机立断,佩服。” 姜琰琰也跟着赞叹:“听着就爽,厉害!” 闻东忍不住看了姜琰琰一眼,轻轻敲了敲姜琰琰跟前的茶盏盖子:“买了一天东西,嘴皮子都干了,多喝点水。” “闻东,你是在笑话我吗?” 闻东挤出笑看着姜琰琰:“你觉得我敢吗?” 说完,他又指了指搁在桌边的檀木盒子:“客人带来的,野山参,给你补身子的。” 陈沅君还有许多杂事,也没久留,三人没聊多时,陈沅君就起身告辞了。 在院子门口送走了客人,闻东也就不客气了,他扭头对着姜琰琰,伸手索要东西:“拿出来吧。” “什么?” “你给每个人都买了东西,应该不会差了我的。” “凭什么不能差了你的?” 闻东叹了冗长的一口气:“琰琰,你花的可是我的钱。” “行吧,你进来吧。” 姜琰琰一边招呼闻东进屋,一边把藏在袖笼子里的小盒子掏出来,往桌上一搁,笑眯眯地坐下,手肘支着,手掌撑头,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诺,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其实闻东也不指望姜琰琰给他买什么,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不缺,能有就行,他要求一直很低的。 原本是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准备,闻东想着,就算这里头搁着的是一块石头,他也得做出欢喜的样子来,白旗教他的,永远不要挑剔女人给你买的东西,因为只要一旦开始挑剔,你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采买名单上了。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个深蓝色的绳圈,和之前姜琰琰给他买的驱蚊绳,很像。 这是个什么意思? 闻东捏起绳圈:“这个?”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心意?”姜琰琰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右手腕上一根红色的绳圈:“我买的一对儿,之前那驱蚊绳买一送一,质量太差,我的都掉了,我看你一直戴着,也快断了,我给咱俩买了一对新的,你放心,这次的,又结实又便宜,没花你多少钱。” “便宜?”闻东看着这精致小巧的盒子,这做工,这里头放的东西,不像是便宜的样子。 “哦,那盒子是我特意买的,不是配套的。”姜琰琰笑嘻嘻,“好马配好鞍,没一个好看的盒子,怎么配得起我这份心意呢?” 闻东嘴角略微抽了一下:“这盒子,得比这绳圈贵吧。” “这怎么能这么比呢,”姜琰琰从闻东手里轻轻接过这蓝色的绳圈,“古有买椟还珠,今有我姜琰琰花高价买盒配绳,你不是让我多看书嘛,你看,我这不是看了嘛。” 姜琰琰埋头在桌子边上捣鼓了一阵,再把绳圈还给闻东的时候,上头多了一枚小铃铛,闻东认得,是姜琰琰的同声铃,当时在长沙浔龙河村的时候,闻东还从阿蚁手里要了一个过来。 “我的在这儿。”姜琰琰伸出胳膊,给闻东看自己红色绳圈上的铃铛,“我这几天好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在你屋子里耗着,今晚上,我得回我和乔姑娘那屋子收拾东西了,晚上,你要是想我了,你就晃这铃铛,我的铃铛也会跟着响,我就也跟着摇两下铃铛,让你知道我好着呢,这声音,只有咱俩听得到,旁人是听不着的,你说,我这份礼物好不好?” 姜琰琰的声音越说越温柔,像是毛茸茸的尾巴挠人的心窝,一点儿一点儿,又酥又痒。 闻东低着头,耳根子有些烫了,他像是捧着珍珠一样,把小小的绳圈靠着左手手腕戴上,那枚铃铛很小,不是很起眼,用袖子一遮,外人什么也看不到。 像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很好,我很喜欢。”闻东抬头,看到姜琰琰笑得愈发灿烂,这越灿烂,闻东心头的不安就越浓郁几分。 果然。 “那……我是不是可以提一个要求?” “琰琰,你上次因为连续三天乖乖喝药,向我提要求,说今天要出去逛街,我让你去了,寻思着,你来了昆明也没好好玩过,你的性子,肯定憋不住。” “上上次,你以喝鱼汤为条件,要挟我把你爷爷留下的那枚玉珏交给你,我想着,那终究是你家的,我本不该留着,也随了你了。” “你这次,给我买了个绳圈,花的还是我的钱,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真的好意思吗?” 姜琰琰皱眉:“把铃铛串上绳圈,也是技术活。” 闻东叹气,十二分的无奈:“你先说。” “那个……咱晚上,可不可以吃一轮烤肉啊,我想了好久了。” 是想了挺久的,斗完猫妖那天晚上,姜琰琰被闻东下了安魂咒,梦里念了一晚上的烤肉。 姜琰琰站起身来,十分夸张地绕着自己肚子摸了一圈:“你看,我这伤口,早就好了,我现在上房揭瓦都行。” 闻东摇摇头,只走到门口,喊了一声:“阿毳,趁天还早,去买肉。” 第94章 厨房里还有一个废弃的小泥炉,长方形, 个头偏小, 只有两个巴掌大,周围全是黑漆漆的炭渍和油迹, 阿蚁洗了好久,才勉强能拿出来用。 知道要吃烤肉了, 白旗兴奋得让白家人陪着阿毳一起去买, 临门一脚还嘱咐,各色肉都多来点,有条件的话, 猪排骨也整几扇? 白家老奴听了心里发慌:“几扇?家主?是几扇?” 白旗开心得语无伦次:“你先买, 吃不完,算我输。” 白家人做事儿快,不一会儿, 枣木炭也送过来了, 姜多寿瞅了一眼,取了一块又闻了一下, 赞道:“这炭好,一等一的枣木炭,烤肉肯定香。” 眼看天色渐晚, 月初云散。 树下一席宴席才布好, 屋子里原本歇着的众人就都出来了。 阿蚁提前做好了一大碗银耳莲子羹汤,用来解辣止渴。 小泥炉上,正烤着几片半肥半瘦的五花肉, 肉片平平整整地铺开,先用刷子抹上一层油脂酱料,再洒上一层香料,阿蚁刚烤好了一面儿,筷子挑着肉片边缘翻了个边儿。 金黄色的肉片在高温的烘烤下,微微卷曲,油脂裹着瘦肉肥肉一起狂欢,滋滋作响。 大家入席坐定,白旗搓着手,夹着筷子蠢蠢欲动。 可闻东没动筷子,白旗也不敢下筷子。 “九爷,这片能吃了,第一块烤的。”阿蚁指了最是金黄好看的一块儿,示意闻东先请。 闻东应了一声,说了一声:“都吃吧。”继而夹起那第一块肉,绕过自己的碗,朝着左边递去。 姜琰琰眼睁睁地朝着那肉片过来,眼睛都瞪大了,闻东垂头看了一眼姜琰琰,似被她这副等吃的样子逗笑了,筷子却毫不留情地绕过姜琰琰,闻东把这第一片肉,放在了姜多寿的碗里。 闻东点点头:“辛苦了。” 这是姜多寿没想到的,他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姜琰琰,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只说:“不辛苦,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姜多寿心里挺暖的。 闻东又指了指姜琰琰碗里的银耳羹:“你先把这个喝完,待会儿,还有羊排。” 大家边吃边聊,阿蚁和阿毳烤肉也烤得很快。 不过白旗这次是不敢喝酒了,上次不过在姜家喝了一点儿果子酒,逼着闻东和姜琰琰亲嘴自证这种事他都能干得出来,每次回想起这件事儿,白旗都觉得后颈发凉。 聊来聊去,总归又聊到了正事儿上。 白旗问了一句:“诶,九爷,龙家的八根骨魂都打入了龙神的脊椎骨,那还有一根骨头的骨魂,您放哪儿了?” 闻东听了,微微抬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旗尴尬了,搓手:“好奇,纯粹是好奇罢了。” “在我身上。”姜多寿贸然开口,引得白旗和乔美虹双双侧目,听得姜多寿又重复了一句,“打入了我的脊椎骨。” 闻东没吭声。 倒是姜琰琰,有些紧张,银耳羹也不吃了,只问闻东:“这玩意能取出来吗?我听说,前二十年让人功力大增,后二十年,是吸人阳气的东西,”继而还回眸瞪了闻东一眼,“你说你的骨头怎么这么邪门儿呢?也不知道长好一点儿。” 白旗生生咽下一口口水,还是嫂子措辞生猛啊,敬佩! 姜多寿宽慰大家的心:“我这老不死的体质,分什么前二十年后二十年吗?这玩意对我没用的,大家放心吧。” 没夹几筷子,辛承也出来了,这味道闻着实在是香,可他伤还没好,不能多吃,只能夹几筷子涮着清水吃。 白旗瞧着挺可怜的,问了句:“小帅哥这次跟我们一起下南洋呗,好吃好喝的都有。” 辛承看了一眼姜琰琰,又看了一眼闻东,没作声。 阿蚁打着圆场:“辛承年纪也不小了吧,只怕在昆明都有家室了,就不跟着咱们去了。” “我还没。”辛承叹气,“滇池就我一只巴蛇,找不到对象。” “没有就一起去呗,多个人多个帮手。”白旗嚼着肉,嘴巴边上都是油水,他随手擦了一把,又说,“我听说你是小嫂子之前出马的仙家,那也好啊,熟手配合,默契多高啊,多赞。” 一直没吭声的姜琰琰说话了:“辛承七十年前去过南洋,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抬头,朝着辛承点了点头,“是不。” 她又说,语气几分激将:“他已经不敢了,你们就别逼他了。” 白旗粗略算了一下,愣了愣,捏着筷子对着姜琰琰说:“七十年前,那时候,嫂子您已经出马辛承了吧,按理说,这出马后,灵兽随主而行,非死不怠,辛承去过南洋,嫂子你七十年前,也去过南洋?” 第82节 “不算吧。”姜琰琰埋头吃肉,含糊回了这样一句,又抬头看着白旗,笑盈盈的,没点儿心机的样子,“不过白先生,今天晚上,似乎对姜家的事儿,都很感兴趣?” 白旗愣了一下,眼瞧着闻东也朝着自己这边瞟了一眼,白旗嘴皮子包着肉,打着哈哈:“没,这不是,想和嫂子拉近一下关系嘛。” 姜琰琰听了,从小泥炉上夹了一大块梅花肉,亲自放在白旗碗里:“只要你爱吃肉,咱俩的关系就近的很,咱不是明早十点出发么,早晨咱一起去一趟上次吃过桥米线的地儿,这次一人两碗,吃个痛快。” 闻东听了,干咳了一声。 姜琰琰瞅了闻东一眼,小心翼翼地从果盘里用小手掰了一颗葡萄给他:“你……你也吃,你不爱吃肉,咱俩关系也很近。” 这一餐烤肉,一直吃到快十一点。 吃饱喝足后,残羹冷炙。 阿蚁和阿毳带着侄辈们收拾碗筷,其他人都回去休息。 这几天姜琰琰没住乔美虹的屋子,乔美虹还特意把姜琰琰的床和褥子都给叠好了,方方正正的,褥子上一点儿褶都没有。 姜琰琰一看,就觉得,女人和女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 正准备歇下,白旗又来了,特意捏着一个小瓶子,说是白家祖传的健胃消食药丸,今晚吃得太油腻,特意拿来给乔小姐……和嫂子解腻。 姜琰琰听明白了,她是附带的那位。 白家这药性研究还挺广,连健胃的都研究。 瞧着乔美虹收下了,白旗才是欢天喜地的走了。 姜琰琰关上门,看着乔美虹:“白旗还真……挺稀罕你的,你……没感觉?” 乔美虹随手把那药瓶子一搁,双手护着脑后,靠着枕头,歪头盯着姜琰琰:“你觉得他喜欢我什么?” “你有很多值得人喜欢的地方啊。”姜琰琰这句话倒是真心的,虽是乔美虹做过几次碍眼的事儿,可这人不坏。 细细想来,在夷陵,她有所隐瞒,是因她看出来白旗闻东和姜琰琰是一路人,三对一的情景,单兵作战实属弱势,换了姜琰琰,也会如履薄冰。 乔美虹对闻东有想法,也属正常,闻东是个极好的人,外人都说九头鸟脾气暴,一言不合就喷火,可在姜琰琰看来,闻东心软得很,只要姜琰琰撒撒娇,卖卖惨,什么事儿他都能答应。 而且,深究起来,乔美虹没做太出格的事儿,自打上次姜琰琰隐晦地提醒了乔美虹一句,乔美虹也老实多了。 如此看来,姜琰琰倒觉得,这姑娘还算是个真性情,善不善良不好下定论,可人家肯定是有底线的。 姜琰琰发觉乔美虹的目光朝着自己投来,似在等着下文。 姜琰琰就和她细数:“你长得好看,大气,也不计较,瞧瞧,这被子叠得多好,我就不喜欢叠被子,晚上又要盖上,非得整点仪式感大早晨把它给叠回去,这不折磨被子吗?” 乔美虹听了,忍不住哧地笑了一声,突然说:“长白山万灵洞的九尾狐狸胡春蔓,是你干娘?” “对。” “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啊。”姜琰琰来劲儿了,“灵兽界的第一美女,那可不是盖的,鹅蛋脸,桃花眼,高鼻子,白得和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不过我就见过她真容一次,她日常出入,都是蒙着面纱的,我寻摸着,可能就是她长得太漂亮了,不蒙面,男人们都爱上她,又打不过她,会觉得比较挫败。” “嗯,”乔美虹点点头,“唯一打得过她的就是九爷,不过九爷,似乎对她没兴趣,可是……白旗有。” “嗯?” 乔美虹支起身子坐直了:“白家和万灵洞的灵兽有契约,要世代守护灵兽的安危,每一代的白家家主更迭的时候,旧家主得带着新人去叩拜一次万灵洞的洞主,九爷在的时候,就是去叩拜九爷,九爷不在,就是去叩拜你的干娘胡春蔓,这两百年,万灵洞都是胡春蔓做主。” “所以白旗接手的时候,见过一次胡春蔓,那时候他应该还年轻,二十多岁吧,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只那么一眼,就喜欢上了人家,可他心里头也清楚,有些事儿,是不可能的,这感情就一直压在心底。” 乔美虹说着,突然把高高束起的头发给解开披下,瀑布一样的长发倾泻,垂落在胸.前,又黑又长。 姜琰琰微微出神,这倒是没发现,乔美虹披散下头发来,如此温柔,这眉眼,这鹅蛋脸,这小鼻子,真真是有些……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长得有点像胡春蔓?” 像的确是像,可这个时候,说像的话,也太打击乔美虹了,且这一个“也”字,似乎包含了其他的意思。 姜琰琰想了想只说:“你们吧,各有各的美法,还是很不一样的。” 姜琰琰轻声问:“你是觉得,白旗对你好,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另一个女人,你介意了?” 乔美虹反问:“如果九爷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本身,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有别的目的,你会介意吗?” 姜琰琰有些出神,只想到之前在岳阳的院子里,闻东和她提出的这场交易。 当时。 “可情劫,不能靠砸杯子渡。”闻东嘴唇抿了抿,“所以你得帮我。” 现下。 姜琰琰看着放在床头的红色绳圈,上面坠着的那枚小铃铛,亮闪闪的,闪得她眼睛痛。 她斜靠在叠好的褥子上,看着乔美虹:“那你是怎么知道,白旗喜欢我干娘的事儿?他总不会和你说吧。” 乔美虹抬头看着房梁:“在湖北歇马镇的时候,他请我去茶楼说话,兴致来了点了一壶酒,说漏嘴了。” “诶,聊点开心的呗。”姜琰琰又说,“咱明天就到滇南了,你真不打算捎带回家看看?” “要你,你回吗?”乔美虹扭过头,看着同躺在床上的姜琰琰,姜琰琰像是有些出神,眼睛只盯着床头的这枚铃铛。 铃铛开始响了,是闻东在屋子里拨弄他的那一枚。 姜琰琰说过,晚上想她了,就弄弄铃铛,如果她听到了,就会也拨一下铃铛回应一下,这是两人的小秘密。 铃铛响,乔美虹是听不到的,她以为姜琰琰是没懂她的意思,又解释:“你全家,逼着你嫁给一个肖家叛逆纨绔,就算晓得人家十六岁就和肖家脱离关系了,也逼着你嫁,这样的家,你愿意回吗?” 姜琰琰把绳圈放在了另一边,用枕头捂着,可这声音没有减弱,两声两声一响,也不急促,但是也没间断,闻东倒是很有耐心。 “前提是,我先得有个家,是吧。”姜琰琰看着乔美虹笑,“我就一爷爷,我也晓得,我爷爷不是我亲爷爷,以前,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我大概晓得我爹是谁了,可我娘呢?我还是不清楚,我没有家这个概念。” “小孩子都说,家不是房子,家是爹爹,娘亲,和孩子,我都没有。”姜琰琰又把枕头压了压,想压过这一阵铃铛响,她回头朝着乔美虹叹了口气:“睡吧,明个还早起呢。” 子时。 铃铛声响得不那么频繁了。 可是姜琰琰睡不着,她透过床边纸糊的窗户往外看,看不到什么,只有婆娑的树影像是在挠着她的心窝。 铃铛又响了两下。 姜琰琰从枕头底下慢慢抽出那串绳圈,食指摩挲着铃铛圆润的铜身,轻轻碰了两下,怕闻东没听到,又捏起绳圈,手腕轻转,晃了两下。 铃铛声又来了两声,像是闻东在那头回“知道了”,之后这一整夜,就再没响过。 第95章 第二天早晨,姜琰琰没起得来, 白旗也起晚了。 过桥米线是吃不成了, 阿蚁煮的小米粥倒是管够。 东西都收拾好了,大家都是轻装上阵, 也不多。 姜琰琰和白旗正在院子里用筷子争夺一盘咸菜,四支筷子哒哒哒相互绞杀, 闻东一推开门, 白旗就怂了,泄了气,恭恭敬敬地把咸菜推到姜琰琰面前:“嫂子, 您吃。” 阿蚁给闻东盛了粥, 闻东自觉坐在姜琰琰旁边,端着粥碗,目不斜视, 却又像是在质问姜琰琰:“昨晚为什么那晚才回我?” 白旗没听懂, 抬眼又被闻东瞪了一眼,只敢把头埋到粥碗里大口灌汤灌水。 姜琰琰筷子戳着咸菜:“不想回。” “生气了?” 姜琰琰夹着一半拉子咸菜, 塞进嘴里:“没有。”又侧目看着闻东,“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我呢?” “什么问题?” 姜琰琰看着白旗,这厮头低着, 耳朵却竖着呢, 姜琰琰也不好直说。 “就在十三夏院子里,我刚出马完十三夏,你进来……然后……然后我问你的最后一句。” “嗯?”闻东想了想, 才说,“哦,我当时答了,我没有看不起你,你也很厉害。” 嗯,前两句都记得,就最后一句不记得了,也真是碰了天大的巧了。 姜琰琰用筷子哒哒哒磕着碗沿:“闻东,你这样,以后身边会没媳妇的。” 闻东也回头看她:“怎么,你要出远门吗?” 白旗听了,险些呛了一口,他捂着嘴,招呼两人继续:“你们吃,你们吃,我吃饱了。” 白旗起身,转头,刚好看到乔美虹推门出来。 乔美虹之前只扎一个高马尾,干练又简单,主要是这脸盘子长得好,不着修饰,远看近看,都是一个极漂亮的姑娘。 今个儿,倒是不同了,她只取了一半的头发扎成了一髻,一根木簪子随意一簪,其余的半披下来,落在肩后,快到腰际,额前留了一些碎发。 整个人看起来,温婉了不少。 白旗见了,微微一愣,神思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在那棵大神树底下,叔叔带着他给胡春蔓磕头的场景。 乔美虹眼神漫过白旗,没理会,只朝着姜琰琰问了句:“今早晨有什么好吃的?” 姜琰琰正和闻东赌气,瞧着乔美虹来了,绽了笑脸:“小米粥和花卷。” 说完看着乔美虹坐下,忍不住又说:“你今天真好看。”又捋了捋自己的麻花辫,“你给我编的麻花辫也好看。” 闻东听了,主动身子往后扬了扬:“我看看。” 姜琰琰像是没听到似的,忽而起身,端着空碗就朝厨房去:“吃饱了,送碗去。” 忽而一下,巨大的爆裂声自北边炸起,众人都停下步子,抬头看,北边已是浓烟滚滚,空气里泛起一股火药的味道,顿时能把人熏晕了过去,伴随着哭天抢地的哭喊声,昆明城似乎已经乱成一片。 外头,白家的老奴拼命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家主,唐云提前打过来了!咱得立刻走!” 姜琰琰回头,下意识地去看闻东,喊了一声:“闻东。” 姜多寿推门出来,看了一眼天色,掐指算了一下:“太邪门了,好像不止活人在攻。” 白旗凑得近,问了句:“什么意思?” “有蛊。” 白旗皱眉:“又是龙家,这龙家怎么和蚂蚁似的,踩也踩不死,烧也烧不完呢。” 闻东和姜多寿相视一眼,闻东只对着姜多寿说:“你带着所有人先走。” 这个“先”字儿,姜琰琰听出来了,她问:“什么意思?”凑近了又说,“你不走?” 闻东个子高,他垂眸看着昂着小脸的姜琰琰,大手摸了摸她垂在肩头的麻花辫子,笑:“的确很好看,你乖,先和你爷爷走。” 第83节 “你为什么不走?” 闻东看着姜琰琰的眼睛:“东北万灵洞,西南昆明湖,这句话你听过没?” 姜琰琰摇头。 “这两处都是灵兽的栖息地,原本灵兽传来的消息,是唐云会在月底打过来,滇池的灵兽还没迁徙完,还有一半,滇池原本是靠辛承护着,可他为了救你,割了蛇皮,护不住,总得有人护灵兽一把,琰琰,你先跟着你爷爷走,最多三天,最迟一天,我就会追上,到时候,我再答你最后的那一个问题。” 姜琰琰心头沉甸甸的,咬唇不答话。 时间不等人,闻东抬手摸了摸姜琰琰的头,轻轻哄:“乖。” 姜琰琰深吸一口气,突然一把抱上闻东的腰,头埋在闻东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好,就三天,你可别骗人,”继而声音小得和蚊子叫,“骗人你可就没媳妇了。” 才说完,闻东还没反应过来,姜琰琰又立刻进屋背着包袱,催着其他人:“走!” 街上,全都是四处奔逃的昆明城百姓。 母亲抱着孩子,丈夫牵着妻子,儿女们拖拽着双亲,努力往南门和西门涌去。 只要脚下不停,就还有生存的希望。 从北边燃起的战火顺着风一路蔓延,火舌像是一只巨大的妖怪,张牙舞爪地慢慢笼罩昆明城原本湛蓝的天空。 整片天,都变成了灰色。 白家人备了马车,就停在街角,可街上人太多,马车走不开,一行人索性弃马而行,阿毳和阿蚁的人在前面探消息开路。 路上,还遇到了一样在逃难的陈沅君和庆嫂。 陈沅君看到姜琰琰,一眼就认了出来。 陈沅君似乎受伤了,靠着一家没人的店铺门口干坐着,庆嫂拼命地给她揉着腿,可陈沅君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别往西门去了,西门也已经打起来了,我们就是从西门回来的。”陈沅君大喘着气,“姜姑娘,你们赶紧往南门走,从我身后这条小巷子就能走,巷子里人少,南门也人少,还没唐军的人,再晚一点,只怕也要打过来了。” 乔美虹擦了把汗,瞧着陈沅君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问了一句:“你呢?不走了?” 庆嫂摇头:“夫人跑不动了,脚崴了,摔倒的时候,还被人踩了好几脚,站都站不起来了。”庆嫂揩了把眼泪,“都说月底才打月底才打,我们买的就是今天下午的票回广东的啊,真是老天爷不开眼,非得让人提前打过来了,晚半天也好啊。” 白旗把背上的包袱一下掼到前面护着,半蹲下身,示意让陈沅君上来,又说:“既然碰上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您就跟着我们,别看嫂子和乔小姐都是女人家,她俩身手好着呢,您只管指路,我背着您,咱们保管能出去。” 过了马拉山,一行人一直腿脚不歇地到了附近的乡镇才敢停下来。 他们回头,已经看不见背后卷起的黑烟,天空依旧湛蓝,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乡镇上的人晓得他们是从昆明城里逃出来的,一个劲地都在问,是不是打过来了,什么时候会打到南边来。 有人收拾好了金银细软,随时准备逃命。 有人开始拿木板钉封门窗,企图圈地自保,躲过一劫。 还有些有些年纪大的,倒是坦然,大打开家门,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手头拄拐杖,眯着眼,看着这刺眼的太阳,像是在洪水里静候洪峰的到来。 已经是中午了。 找了个乡镇上的小饭馆吃中饭,饭馆装潢简单,招牌上就写了四个字儿——卤肉饵丝。 店家懒得取名,直接把自己卖什么给搁上去了,也是直白。 店内不大,过了中午正点的饭点了,也没什么人。 两张方桌子拼成一张,几个人就着眼前的六份饵丝和小菜,吃得心事重重。 姜琰琰眼前的饵丝没动几口,她只看着自己右手上的那绳圈,铃铛没响,一路都没响,她不晓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姜琰琰知道自己这样挺矫情的,可人吧,一旦有了牵挂,就总是希望能有回应。 姜多寿夹了一小筷子卤肉,搁姜琰琰碗里,催了一句:“人总得吃饭,吃饱了饭,才有力气。” 陈沅君胃口小,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加上脚崴了,痛得厉害,待会儿还得找这乡镇上的大夫,临时看一看。 她搁了筷子,问白旗:“你们是准备去哪里?” 白旗看着极有主意,方才主动背她的也是白旗,陈沅君以为,这几个人之中,是白旗做主。 白旗没说话,只努嘴朝着姜琰琰:“那得看嫂子了。” 姜琰琰盯着铃铛盯得出神,一时没听着,姜多寿和了一句:“我们一直往南。” “我得往东边去了。”陈沅君看了看还在大口吃饵丝的庆嫂,“我们还是准备回广东,虽然也乱,可我爹娘哥哥姐姐都在那儿,”陈沅君轻笑了一声,“一家人,这要死,也得死一块嘛。” 白旗“哟”了一声,又道:“那你俩女人上路,很危险呐。” 陈沅君:“如果他能出来,会陪着我一起回去的。” “他是谁?”白旗下意识补上一句,“凌保国?” “不是,是另一个人。”陈沅君摇头,又看着姜琰琰忧心忡忡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姜琰琰的肩头,“姜姑娘,你我都有放不下的人在城内,我们出来了,活着,既然活着,就得穿衣吃饭喝水,一边活着,一边等他们。” “况且,闻先生不是一般人,他会没事的。” 陈沅君刚说完,姜琰琰突然听到铃铛响了,连续响了两下,她摸着腕子上那枚铃铛,突然噗嗤一笑,看了一眼陈沅君,大口大口地开始往嘴里塞饵丝,看得姜多寿连忙给姜琰琰倒茶:“丫头,你慢点,慢点。” 四人先送了陈沅君去乡镇上的医馆,白旗看着这天伸了个懒腰,问姜多寿:“前辈咱们去哪儿?” 姜多寿没答话,倒是姜琰琰主动说:“去芒丙吧。” “嗯?” “云南南边的一个小村落,和南洋紧紧挨着,我和我爷爷之前去过,在那儿有熟人。” “南洋?”白旗皱眉,“会不会和龙家太近了?” 姜多寿点点头:“可以,芒丙东有澜沧江,南有一片原始森林,除非从内陆走,一般人也过不来,想来龙家也不会想到,我们敢一路往南,和他们一江之隔。” 白旗听了点头:“行,我让人想办法找马去。” 第96章 九月初一,芒丙。 掐算着日子, 姜琰琰应该化猫了, 可她的身子迟迟没有动静,不仅没有动静, 而且颇不老实,每天晚上姜琰琰就会爬上屋顶看月亮, 朝着北边, 一看可以看一晚上。 四人是三天前才彻底落脚在芒丙的。 芒丙村人不多,一入村,村口就有人在等着了, 是个黑脸精瘦的汉子, 个子不高,脸上的皱纹和这云贵高原的沟壑似的,一条挨着一条, 这是常年在日头底下干活, 晒的。 这位就是姜多寿和姜琰琰之前说的故人,名字挺拗口的, 叫羌顶,姜多寿喊他阿顶,白旗和乔美虹就跟着喊这位汉子叫顶叔。 这三天来, 这小院子里吃的用的, 都是羌顶从山下背上来的。 起初一推门,白旗就闻到了这院子里的一股血腥味,不由得就警惕起来, 后来姜多寿解释,这院子是挨着山林建的,目的就是自己换藤身的时候,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解释已经挺明显了,白旗晓得,姜多寿的意思是,当时姜多寿也好,姜琰琰也罢,刮肉换藤身,都是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操作的,难怪,这院子里总带着一股血气,旁人看不出来,可白旗的鬼眼却看得一清二楚。 收拾院子,得花些时候,不过没有人有怨言,闻东曾说,最快一天,最迟三天就能追上,他们是八月二十五中午走的,三天已经到了,可闻东没来。 人一停下就会瞎想,手边一直忙着,忙完累了就睡,总比干躺着要好。 可忙了三天,该忙的都忙完了,院子里是一尘不染了,屋子里该添置的能添置的也都塞里头了,没了可以忙活的事儿,姜琰琰心里头也跟着没着落了,每天晚上,趴在房顶上看月亮的时间,就更长了。 姜多寿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晚上。 姜琰琰早早地爬上了屋顶待着,姜多寿站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好几次,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丫头,你今天的棺材钉,练得可没之前好了。” 姜琰琰只在屋顶上翻了个身,眼皮子朝天看,却还是答了姜多寿的话:“我前天练了五个时辰,昨天练了六个时辰,今天我自打起床了,饭都没吃就一直在练,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越练越不好了,明天,我再早一点起床就好了。” 白旗听到外头有声音儿,从厨房里端了蒸好的馒头出来,也跟着姜多寿站在院子里,朝着姜琰琰喊:“小嫂子,你总该吃点东西。” “是,”姜多寿点点头,又喊,“琰琰,今天还是要早些睡的,明天,你得开始练怎么和十三夏的九魂融魂合体了。” “合体?”白旗不解。 “嗯,”姜多寿解释,“出马仙出马的若是寻常仙家,和人交手时,只需在神识里唤那么一声,仙家自然就出手相助了,可琰琰的不一样,她占了人家的真身,十三夏没办法亲自出手,只能把九魂附在琰琰身上,两人合体,联手攻击,类似于,神魂助力,功力大增。” 白旗有点担心了:“会不会……。” 会不会出现上次的情况,姜琰琰反而被猫妖控制了。 “不会,”姜多寿摇头,“琰琰已经对十三夏洗濯了,十三夏就没得原来那股子怨气了,而且,出马仙一旦和灵兽通了神识,就是定下生死契约,非死不解,除非……除非丫头心如死灰,一点儿意念都没得了,这种情况下,就难说了。” 白旗眨巴眼,看着屋顶上瘫成一个大字的姜琰琰,为难道:“我怎么觉得,小嫂子距离心如死灰不远了。” 姜多寿没说话,转身推门出去,准备四处逛逛,才走上小路,感觉到白旗也跟了上来。 姜多寿挺意外的。 好像自打两人在昆明的厨房里,聊了一句关于姜琰琰的娘亲后,白旗就格外关心姜家的事儿。 月下。 姜多寿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在前头,一双灰布鞋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极其轻快,傍晚的时候,山里头起了雾,人走在云雾里,衣裳一下也跟着变得湿濡濡的。 姜多寿走得很快,可白旗腿脚也利索。 白旗一直没说话,只看着姜多寿后脑勺那根辫子来回在晃,小时候,他也问过叔叔,说为啥叔叔的师父会留着一根辫子,辫子不是女儿家才有的吗? 白旗的叔叔只说,有时候,辫子可能是一种信仰,比如你从小就姓白,如果有人非要把你的姓改姓其他的,譬如姓李,姓张,你乐不乐意? 小白旗愣愣摇头。 白旗的叔叔说,这就对了,姜老前辈生得早,很早很早,那时候,人人都留着一个大辫子,他留了一百多年的辫子,可突然,风向变了,上头下令,让所有的百姓都剪了辫子,姜老前辈舍不得,也没得办法,跟着剃了个寸头,可心里头不甘心啊,就默默地在后头,留了一撮小辫子,戴上帽子,也没得人能发现。 不知道走了多久,白旗腿开始发酸了,他迈的步子日益沉重,周围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遮天蔽日,根须自头顶垂下,挠着你的脖子,痒得很。 白旗有鬼眼,多黑他也是看得清的。 姜多寿没有,很明显,姜多寿是因为熟悉这块儿的地形。 他回头了。 姜多寿看着身后的白旗,转过身,正对着他:“你跟着我这么久了,想问什么,就问吧。”姜多寿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这么远,也没人能听得到。” 白旗张口,却又无言,他走近了几步,突然扭转话锋,说:“我想给前辈,讲个故事。” “故事很长吗?” 白旗抿抿嘴:“不长,我捡紧要了的说。” “故事……得从白家开始长寿开始说起,姜前辈应该晓得,人的寿命,不过五六十年,长寿的活到一百岁,就了不得了,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可是我白家家主,短则一百五十岁,长命的,两百岁往上,这种血脉,不仅承袭在白家家主的血液里,所有的白家人,也有。” “和普通的长寿不同,白家人不仅长寿,而且外貌年轻,譬如我自己,前辈你看我,我都七十多了,看起来是不是还和十八似的。” 第84节 姜多寿:“你夸张了。” 白旗笑着继续说:“再譬如我的几位表姐,百岁老人了吧,出了门还被人家叫姑娘,其实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儿,前辈您活了两百岁,是因为被九爷救了,用玉佩续命,可您变老了。” 白旗又走近了几步:“可为什么……姜姑娘活了八十多岁,还是十八岁的样貌?” 姜多寿张嘴,却没答,倒是白旗,自问自答:“是因为占了猫妖的身子?应该不是吧,不然,多少术士道家流派,争着抢着杀灵兽占真身求个长生不老了?” “还是因为一直在修功德?”白旗目光灼灼,烫得吓人,“可修功德的,只能延缓衰老,我也见过一些行善多年的道家人,的确,年过六十还能爬山下水的,可姜姑娘,毕竟都……八十多岁了,四舍五入,也是百岁老人了。” 姜多寿有些反感了,被逼着问的感觉谁都不喜欢,他皱眉:“白家主,你这……可不是在说故事。” “得罪了,”白旗眼神缓了几许,嘴上却未停,“所以相比较而言,白家的年轻长寿,似乎,也挺特别的,前两百年还好,东北太平,近一百年,时局不同了,乱得很,白家下了禁令,白家的女人,不能外嫁,白家的男人,不能乱娶,生下的孩子,必须留在长白山以北,换句话说,白家人,必须紧紧抱团,不允许有遗珠的存在。” 姜多寿还想说,白旗突然又道:“我有个姑姑,是个例外,她打小就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好看,也与众不同的性子倔,她又是我爷爷晚来得女,我爷爷宠着她,宠来宠去,把她给宠坏了,有一年,趁着白家大乱,跑了出去,离开了东北,下了中原。” “这些年,白家从未放弃寻找我这位姑姑,却只知道,我这位姑姑最后的落脚点,在松江府,哦,就是现在的上海,”白旗一边说,一边看着姜多寿的反应,“前辈,说句得罪的话,自打我们启程来昆明,我就让家里人,查过您的底细。” “您原本也是满族人,在东北活了快一百年,都没下过中原,1840年前后,您突然也出现在了上海,好巧不巧,就是我姑姑离家的那段年头。” “算起来,姜姑娘应该也是1840年左右生的,那天在昆明城,您一直在夸姜姑娘的娘亲是个好女人,前辈,您知不知道,一个男人提起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就像九爷,这么凶巴巴的一个人,看着您那孙女的时候,眼角都得漫出蜜糖来了。” “不对,我这措辞不对啊,算起来,姜姑娘貌似不应该喊您爷爷,是不是应该,喊您一声爹啊。” “混账话!”姜多寿怒了,他眼眶通红,“你既和你姑姑是一家人,就该好好维护你姑姑的声誉,而不是乱给她戴帽子。” “我就是因为是白家人,才晓得白家人的使命和宗旨,容不得一个特例,”白旗也跟着赤红了脖颈,“白家家训,若有遗珠,必须带回,若带不回,就地格杀,您懂?” “琰琰不是白家人,”姜多寿冷哼了一声,“我也晓得你们白家的规矩,就是因为晓得,若她真的是有你们白家血脉,我会让你离她这么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旗道,“您带着我们来芒丙,不就是打定了主意,龙家想不到我们会如此胆大吗?同理,您也是想着,我不会多想吧。” 姜多寿盯着白旗,眼神交汇,已是刀光剑影,他开口:“琰琰的爹,姓尤,抗英名将,琰琰是忠烈之后,和你们白家,没半点关系,你记住这点就好。” 姜多寿说完,转身就走,不欲多留,只留下一句:“我看白家主,并非是来讲故事的。” 白旗看着姜多寿的背影,突然朗声说了一句:“前辈若想听故事,倒不如等我叔叔待会儿到了,当面再说。” 姜多寿怒而回头:“你私下通知了白家人?”说完,姜多寿单手拽上白旗衣领,这力道极大,扯得白旗都跟着趔趄了两步,“芒丙这地方,是我和琰琰最隐蔽最私密的落脚点,九爷信你,所以我信你,我带了你们来这儿,你却透露给外人?” 白旗只笑:“东北白、毛两家都是前辈的徒弟,怎么能算是外人?是一家人。” 姜多寿听了,只狠狠将白旗往地上一掼,白旗看着高大魁梧,却经不住姜多寿这猛地一摔,他单手撑地,低头笑:“我未见过我的姑姑,不好做论断,可我叔叔自小和姑姑一起长大,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您的孙女,到底是姜家人,还是白家人。” 姜多寿再听不得白旗这疯言狂语,他只朝着山下的小院子奔去。 院子坡前的小路上,似乎有三四个人影攒动,领头的走得挺慢的,步履蹒跚,可眼看着也快到院子门口了。 姜多寿赶到的时候,院门开着。 里头传来乔美虹的声音:“什么人?休想进去。” 间或又有几声,还是乔美虹:“琰琰快走。” 姜多寿奔进院子的时候,只看着一人拄着拐立在姜琰琰屋子的门口,听到声响,这人慢慢回头,见到姜多寿,眸光瞬间明亮起来,嘴角上扬,似故人相逢般的欣喜:“师父?” “白启光,你给我住手。”姜多寿快步上前,一把拽住这人欲要推开门的手肘,才是拖着他到了院子中间,却突然看到一抹黑影飞驰而过。 白旗一路紧跟着姜多寿下山,眼看着自家叔叔被姜多寿拽开,豁然从院门外冲杀了进来,单脚踹开屋门,回眸对着自家叔叔喊:“叔叔,就是她。” 屋内,静悄悄的。 点了灯,却没有人。 白旗正狐疑,突然自床帷里蹿出一只黑猫,从长条凳上一路跃上方桌,挨着桌子角坐好,尾巴软乎乎地裹着爪子,金色的猫眼珠盯着白旗,略带杀气。 白启光眯着眼问白旗:“你说让我来认的人,是谁?” 白旗尴尬至极,他随意地抬了抬手,低下头:“就是这……这只猫。” 第97章 白启光,是白旗的叔叔, 也是白家上一任白家家主的本名, 掐指一算,白启光今年应该也有一百五十岁了, 看着和常人的六十出头无异,不过之前一直练武, 浑身是伤, 腿脚不好,走路得拄着拐,辞了白家家主的担子后, 眼睛似乎也不灵光了, 看人的时候,得眯着眼,聚光看。 乍一看, 和普通老头一个样, 没甚特别的。 相比起来,姜多寿倒还显得有活力一些。 白启光来了, 旧人相聚,还是得说两句话的。 姜多寿的屋内。 白启光看了一眼外头候着的白旗,又看了一眼坐在桌对面, 正盯着自己的姜多寿, 手里扶拐,叹了句:“白旗……得罪了师尊了,毕竟, 他还太年轻了。” 姜多寿狐疑:“七十多了,还年轻呢?” 场面陷入了尴尬。 白启光的前面四颗牙齿都掉了,没得一个支点撑住嘴皮子,显得嘴巴瘪瘪的,皱巴巴的,有些难看,他目光挪开,看着矮柜子上的那只黑猫,食指指了指,说:“这是琰琰吧,哟,这化了猫身,倒是和之前一个样,一点儿没老,师父您瞧,咱俩,可都是老人家了。” 姜多寿声音冷淡:“你还是别喊我师父了,我也只教了你一些皮毛,还是连同毛家人一块儿教的,这句师父,我可受不起。” 白启光低头,嘿嘿笑了一下,只说:“那就叫前辈吧,我总不能,叫姐夫吧。” 姜多寿怒目盯着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辈,白家有白家的规矩,您得谅解,我们素来不欠着谁的,当年我父亲看上了您,亲自定了您和我姐姐白冉,哦,也就是白旗的姑姑这门婚事,是我姐姐不懂事,趁乱跑了,您对我姐姐一往情深,一路往南追,这事儿,我和我父亲都记得,白旗是小辈儿,不懂得规矩,言辞之间多有得罪,这事儿,我得替他向您道歉。” “可是您也骗了我们不是?您传来的书信里,说的是姐姐在1842年那场战火里没了,一句未提,我姐姐怀过孕的事吧,就连我白家提出,要把我姐姐的孤坟开棺移到东北来,您也拒绝了,您怎么说的来着?你忘记坟头在哪儿了?您忘了?呵呵,您那么珍爱的一个人,你忘了埋哪儿了?” “您是怕我们白家开棺,发现姐姐有过身孕的事儿吧,我们后来也查过,我晓得我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您的,您那时候,已经不是活人了,也不是死人,活死人,是无法有后代的,白旗故意激您,那是他的不对,可换句话说,既然我姐姐负了你,还怀了别人的孩子,您又何必如此护着这丫头呢?” “白家不留遗珠,这规矩,您……也是知道的,何苦为难我,为难白旗呢?我们白家负了您一段姻缘,您也骗了我们一次,我想,也算是扯平了,也亏得……我那时候总觉得愧疚,晓得您膝下多了个孙女,还硬塞了一段姻缘,替我的义子向姜家提亲,想要弥补当年的遗憾,如今想来,甚是可笑。” 这话说完,柜子上的黑猫突然攀上了桌面,她脚步轻盈,像是夜里的精灵,慢慢地坐在白启光的面前,突然,嘶了一声,亮出尖牙,姜多寿拦了一句:“琰琰,过来。” 姜多寿声音清冷:“我说过许多次了,琰琰的本家姓尤,娘亲只是我随手救的一个妇人,和白家,怎么也搭不上关系。” “好,”白启光点头,又说:“很好,那我就在这儿耗着,琰琰早晚会化人的,想想前辈在东北多年,我竟连琰琰一次人身的样子都没见过,前辈也是费心苦心了,那我就等着吧,等她恢复人身,三天对吧,三天后,我自然能晓得她到底是谁。” 姜多寿身子往后微仰:“那就看,谁耗得起谁了。” 这也是没在怕的。 屋外。 乔美虹对这一群凌晨来的“客人”莫名的抵触,进进出出总是被人盯着,她受不了了。 这院子不大,就两间屋子,姜多寿和白旗睡一间,乔美虹和姜琰琰睡一块儿,没有厨房,日常烧火做饭,要么是在院子里那临时搭起来的灶上,要么就是羌顶送了饭上来。 就连如厕的地方,都简单得很,在屋外搭了一个棚子,刚来的时候,棚顶都烂出了好几个大窟窿,是羌顶带了一块木板来,当场锯开,拼成了一个斜屋顶,也没有门,就用草席子随意一遮。 主要是,大家想着,在这儿住不长久,也都不讲究。 乔美虹晚上起夜,一揭开草席子就看到外头远远地站着一个白家人,虽然隔着远,可是在盯着她的,她生气了。 “白旗,让你的人,离我远点儿!”乔美虹进了院门,看着守在院子里的白旗,好气没气地说,“盯贼一样地盯着我,我是瞧着这是人家姜家的院子,没和你撒火,怎么着?老娘撒尿都得看着?他怎么不进来看啊?” 乔美虹生气的时候,眉头皱得极紧,一双桃花眼眼角吊得老高,像是随时要吃人。 白旗看了一眼跟在乔美虹身后的白家人,顺势骂了句:“让你盯人又不是让你偷窥的,腌臜货,滚一边儿去!” 乔美虹更气了,合着白旗还是要盯着她。 乔美虹指了指姜多寿的屋门口,那门半掩着,白启光还在和姜多寿说话,乔美虹示意白旗:“怎么着?你们白家人来了了不起了?这是云南,你在滇南呢,不是在东北,是我乔家的地儿,要不是我不想惹我奶奶心烦,我一封书信回去,光是我家扫地的都能把这院子围上三层。” 白旗听了,不动声色,甚至连看都没看乔美虹一眼。 乔美虹略着急,她转到白旗眼前,压低了声音:“白旗,你好好想想,咱们这一路,姜老爷子和琰琰亏待过你没有?你路上吃得多,琰琰也爱吃,可哪次不是和你一起分着吃的?” 白旗扭头,不想听。 乔美虹追着说:“这院子多隐蔽啊,姜家人这么信任你,姜老爷子还亲自教你通神识,这几天,人家可没把你当外人,你却引狼入室?你对得起谁啊白旗。” 白旗攥紧了拳头,欲言又止,只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这星星都贼亮,亮得白旗眼眶都痛。 乔美虹晓得白旗不想听她说,声音也跟着愈发低缓:“我之前,是打过不好的主意,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多高风亮节,九爷为人大气,有本事,我起初是想着,如果他能多看我几眼,我也就不怕我奶奶了,仗着九爷,我怎么着也能把这门婚事给毁了。” “可后来,我心里头也明白了,九爷心里头塞不下其他人,在小村山的那天晚上,姜老爷子被打了那一巴掌,你们都撤了,让我拿着刀,守着琰琰,那时候,就那么一瞬间,我起了那么一点儿歪心思。” “当时我想着,如果琰琰死了,九爷心里头的那块位置是不是就空出来了,我刚说了,我这人,坏得很,那这心思起了那么一瞬间,我就立刻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告诉自己,我和琰琰是朋友,和你也是朋友,你们让我看着琰琰,是信任我,如果当时猫妖卷土重来,我就算豁出性命,也得保住琰琰,因为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白旗,你呢?人家信任你,什么都和你说,姜老前辈说第九根骨魂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我都没想到,不是没想到在他身上,而是没想到他那么信任咱们,能当着咱们的面儿说,你要晓得,龙家一直在找第九根,若晓得在姜老前辈身上,不得扒了他的皮吗?” “白旗,我原本觉得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在昆明城我看着你背起陈沅君的时候,还觉得你特有担当,特帅气,可如今,你只让我看不起你,”乔美虹嘴角一抽一抽的,隔了许久,才说,“如果胡春蔓知道,她亲自选出来的白家家主也是这副鬼样子,她也会看不起你。” 白旗心里似堵了一口气,像是在八月的酷暑天气裹着棉袄晒太阳,闷得慌。 他浑身难受,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只说了句:“人各有命。” 这句话隐晦,乔美虹一时没懂,本想问一句“有什么命?怎么就命了?”,却还是憋着没说,只抛了句:“随你。”转身就准备进了屋子。 可才走几步,姜多寿的屋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疯了一样的蹿了出来,姜多寿快步跟上,喊了几句:“琰琰,去哪儿?” 临到门口,姜多寿却突然顿住,掐指一算,抬头看着东边泛起的霞光。 乔美虹追上去问了一句:“怎么了?” 姜多寿如释重负,轻声回:“九爷回来了。” *** 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起来。 黑猫一路往坡地上跑,越过这个小坡,就是芒丙村的山口了,进出必走山口,她能赶上。 露水厚重,黑猫跑得快,爪垫子上的毛湿了大片,也湿了那右前爪上绑着的红色绳圈。 绳圈上的铃铛一直在响。 东边的山口处,出现了人影。 天快亮了,阳光自山口斜斜倾泻出来,黑猫眯起了眸子,她朝着抹光,追着光跑,她心里头热乎得很,滚烫滚烫的,心脏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一样,可身上却愈发冰冷起来。 呼,好冷。 闻东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长袍,他脚步很慢,一点儿也不着急,想着,如今天将拂晓,按理,丫头应该是在睡懒觉,他去早了,反而打扰。 却没料到,才走出山口,就看到前头一只黑色身影朝着他直突突地奔过来。 闻东索性停下步子,站着等她。 “闻东。” 第85节 他似乎听到黑猫在喊他的名字。 闻东忽觉不妙,眼睛聚光看着这黑猫,姜琰琰化成猫身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闻东。” 又是一声。 扑地一下,黑猫一头扎进了闻东的怀里,闻东顺势一把搂住怀里的温软可爱的小兽,这一把抓,却是不得了。 眼看着是一只猫钻了进来,可闻东的五指却分明感觉得到,怀里这小东西,是人。 就这么着化人了? 闻东想低头确认一下,却被姜琰琰搂得更紧了,像是不准他低头。 姜琰琰把头埋进闻东的臂膀,声音闷闷的:“我现在真是大姑娘不穿衣服,丢人丢到家了。” 闻东听了,没说话,只张开手,自下而上搂起自己的长袍,飞快地脱了下来,连正反面都没翻,直接给姜琰琰的头上一撸,自个儿闭上眼,嘴上说:“你穿吧,我不看你。” 姜琰琰手脚飞快地套上袍子,转眼再瞧着闻东。 他似乎瘦了,还黑了,上半身没得衣服遮掩,那些新伤旧伤全都裸露着。 腰很窄,肌肉线条很好看,他有过腰伤,腰带会缠很多圈,遮住原本的腹肌,让姜琰琰有点失望。 “你在看什么?”闻东偏着头,看着姜琰琰这小小的身子穿着自己的大长袍,有些好笑,记得之前在长沙的时候,姜琰琰也穿过,不过没今时今日这么可爱。 姜琰琰搂着这宽大的袖子,使劲往自己胳膊肘上卷,斜眼看着闻东:“我在看不守信诺的大骗子。” 她又说:“说好的三天,怎么这么久。” 闻东摊手:“我哪里晓得你们跑得这么远,再说,你知道这地方多难找吗?阿毳带路,阿蚁报信,我们都在山口转了一个是时辰才找这入口。” 闻东说完,又摸了摸姜琰琰的头,忽而觉得手心冰凉一片,他正色,又捏起姜琰琰的胳膊,看了一眼,问:“你推迟化猫,又提前化人了?” “嗯。”姜琰琰点头。 片刻,她又补上一句:“你说三天就回来,我就想着,我得等着你,心里就一直想着别化猫啊,千万别化猫,我爷爷让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得练和十三夏九魂合体,我一眯眼,那股子不想化猫的意念撑不住了,就变成猫了。” “但我的铃铛响了,”姜琰琰指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红绳子,“是你摇铃铛了,对吧,一响,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就想着要来接你,想着来接你,就特想抱着你,两只手搂紧的那种抱,想着想着,我又成人了。” 闻东听了,只笑,自打姜琰琰当初下定决心,用棺材钉刺激自己出马十三夏之后,她意念之强大,竟连化猫化人都可以控制了。 姜琰琰看着闻东又说:“闻东,你就这样回去吗?” 言下之意是,你现在没衣服穿诶。 闻东指了指自己的身后:“阿毳提着箱子在后面,待会我换上新的衣裳,对了,辛承也跟着来了。” 姜琰琰又说:“闻东,白家人来了。” 她下唇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白启光说,我娘亲是白家人,叫白冉,是白旗的姑姑。” 一句话,带了三个名字,巧的是,闻东都认得。 第98章 从清朝顺治皇帝伊始,大清绕着东北修建了一道柳树堤, 封禁长白, 白家就成了守着长白山北边的守山人。 白启光已经记不清自己去跪拜胡春蔓的场景了,但他晓得, 自打他接起白家的担子后,一切都得以白家为重, 白家长寿不老的秘密, 说着风光,可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却是灾祸。 白家见到过有人为了长生潜入万灵洞抓灵兽换骨的惨事儿, 就是因为见到过, 所以他们才格外小心。 白启光收到白旗消息的时候,人在西安,正躺在民乐园二楼的聚贤雅座听戏, 他老了, 退下了,不管事儿了, 可遇到这等大事儿,还是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 从收到消息,到出现在芒丙, 不过十天。 若不是遇上昆明打仗, 绕了路,可能还能更快些。 可白启光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九爷来了, 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九爷,他主掌白家这几十年,万灵洞都是胡春蔓说了算的。 院子门外,传来人声。 白旗眼睁睁看着闻东护着姜琰琰跨过门槛,只朝着屋子里的白启光提醒了一声:“九爷来了,叔叔,你……。” 白旗话还没说完,白启光就起了身,拄着拐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想出来鞠躬行礼,眯着眼瞧了闻东一眼,又惊又恐,愣住半晌,不能言语。 白启光拄拐的手慢慢翘起一个食指,对着闻东,皱眉:“白……白泽?” 白旗低声提醒:“叔叔,他是九爷。”说完,又觉得自己颇不严谨,像是在指责白启光认错了人似的,又说,“也是白泽,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乔美虹听到声儿也从屋子里推门出来,她看了一眼姜琰琰身上的长袍子,只一眼就认出,这是闻东的,大姑娘穿着别家男人的衣裳,总是不大合适。 乔美虹轻轻拉了拉姜琰琰的手:“热水给你烧好了,干净衣裳也备下了,你洗把脸,换身衣裳。” 姜琰琰点头,回头只和闻东打了声招呼:“我先进去了,你别太凶。” 这才是走两步,白旗却是一拦,态度很是坚决,此时的白旗就像是一根带刺的荆棘,碰不得,一碰他就刺棱你。 姜琰琰和闻东都还没发话呢,乔美虹倒是伸手把白旗的手一推,昂头看着他:“怎么?女孩子家换衣裳你也要进来盯着?有本事你就进来,你敢进来,我用刀剜了你这对狗眼睛。” 眼瞧着姑娘家的门给关上了,闻东猜慢慢挪步走到白启光跟前,闻东倒是淡然,眼前的人,是他失忆时养育了他十二年的义父。 按理,是长辈,闻东该尊他,敬他,最少,不能为难他。 可此时,白启光和白旗立场很明显,他俩齐刷刷地站在陡峭的崖上,手里头拽着绳子,想要一起把姜琰琰给拉下来,这便是与闻东为敌的意思了。 闻东指了指空荡荡的屋子:“外头说?里头说?” “进去说吧。”白旗低头,也不正眼看闻东,只一眼,他心里就慌,他是不敢看的。 姜多寿下山去找羌顶了,屋子里没人,静悄悄。 闻东坐在主座,虽他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可浑然把这当做了自己的地界,白旗和白启光两人,倒像是被请来的客人。 白启光方坐下,就想开口说话,他想说的有很多,譬如当年白泽离家出走之后,去了哪里,怎么不回个信,过得好不好。 可想了一圈,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十分可笑。 人家是九爷啊,去哪里,需要和他报备?但凡是有灵兽的地方,都得卖九爷几分薄面,他又怎么会过得不好? 白启光眼神慢慢黯淡下去,莫名苦笑了一声:“是我眼拙了,白家的鬼眼,竟然没认出来九爷。” “你没认出来很正常。”闻东不想多废话,“顺治皇帝那会儿,你们白家不过是出身高贵些的武将,说白了,就是平常人,鬼眼和长寿,都是我后来看在你们白家护万灵洞有功的份上,赐给你们的。” “换句话说,你们如今仰仗的东西的,都是我给的,又怎么可能用我给的东西,来看破我的真身?” 闻东说话不含糊,来的路上,姜琰琰也都说清楚了。 白家人不过一个目的,验了姜琰琰的真身,不是白家人,且就罢了,若是白冉当年留在外头的遗珠,势必是要带回东北白家,和其他白家女人一样,终生不能离开长白山山门。 “琰琰不是白家人,”闻东看了一圈白旗,又看了一圈白启光,似乎下一句会是解释,可他没有,只说,“你们可以走了。” 叔侄二人相视一眼,都无言。 只是白旗吞吞吐吐揶出一句:“九爷,您莫为难我,这事儿阖族耆老都知道,我要是不给个结果,我……。” “结果我不是给你了吗?”闻东身子往前倾了十几度,“她不是白家人。” 白启光欲开解几句,闻东只说:“两位家主,你们应该要认清一件事儿,我方才说,白家的鬼眼和长寿是我赐的,不是为了和你们拉关系,我隐含的意思是,我既然可以给你们,也可以收回去。” “我晓得,灵兽前些年遭的灾让你们害怕了,出门做事都顾及良多,生怕白家长寿不老的事儿被外人知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倒不如,我索性把你们白家长寿不老给收了回去,往后,你们也不必畏手畏脚。” 白旗欲争辩,闻东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平常话不多,许多事儿都懒得解释。 可来的路上,姜琰琰也说了,咱得以理服人,临进屋前,还特意嘱咐闻东,不要发脾气。 好嘛,不发火就不发火,闻东只说事儿。 “如何?”闻东眉峰一挑,示意二人可以说话了。 白旗抿嘴,尴尬得面色涨红,白启光弱弱开口:“我刚才,看了姜姑娘一眼,这模样,和我姐姐,真是一模……。” 闻东忽而干咳了一声,他盯着白启光,白启光的嘴巴微微张开,却说不出后面两字儿,他把手里的拐杖攥得极紧,手心里湿润了一片,他压住自小腹窜起的一股不甘,别过头,不说话。 白旗咬着牙,硬着头皮开口:“好,就算……姜姑娘不是白家的人,可她行走人世间这么多年,不老,不死,总得有个解释。” “需要和你解释吗?”闻东耸肩,“既然不是你们白家人,何须要你们管?” “九爷,我这是好声好气地和您商量。”白旗摊手,“纵然我不带回去,我已经七十了,要不了十年我就得辞了这担子,下一任白旗呢?也不管?” “那你就和家里人说,琰琰是因承了我的灵力才不死不灭的。” 白旗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这时间对不上啊九爷,你俩今年才认识的,怎么解释姜姑娘之前那八十多年?” 闻东低头,玩弄着左手腕上的那蓝色的绳圈:“这就是你们的事儿了,不是我的。” 他又补上:“其实,也未必是今年认识的,”他挪眼看向白启光,“我还是白泽的时候,白家擅自做主给我定的那门婚事,就是姜家的孙女吧,那时候,琰琰还不叫琰琰,叫姜三水,对吧。” 白启光愣了愣,还是点了头。 闻东像是完成了一件大差事,点头说:“行,那这不就对上了吗?” “不是,九爷!你不能为了一己私欲,非逼着咱们说瞎话吧。”白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任凭白启光私下里怎么拽他也拽不动,白旗这从昨晚到今天清晨一直没睡,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眼睑泛红。 闻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是为了一己私欲,你就不是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急着带琰琰回去立功是为了什么,你七十了,没几年就得退下来,退下来之前,你不立个功,怎么能找借口进万灵洞见一次胡春蔓呢?” 闻东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示意:“你这心里头放了一个人,你喜欢她,想见她,我这心里头,也放了一个人,我喜欢她,想护她,咱俩目的都不单纯,棋逢对手罢了。” 闻东索性把话敞亮了说,他朝着自己身后一指,那是姜琰琰和乔美虹的屋子,闻东对着白旗道:“想带人走,很简单,你打得过这一屋子的人就行,前提是,先过了我这一关。” 闻东站起身,周身的灵力随之燃起,稍微有些功夫底子的人,都能感觉到这屋子里泛着一股气浪。 白旗余光扫过搁在墙角的白家铁伞,心有所动。 白旗伸手欲取伞,却被白启光用拐杖狠狠地打了一下手背:“放肆!” *** 另一间屋内。 姜琰琰化猫时沾染了不少露水尘土,光是擦脸还觉得不干净,乔美虹烧的水挺多,她索性遮了块帘子,就地在屋子里用毛巾蘸水,浑身上下都擦洗了一遍,换了衣裳出来,觉得清爽了。 姜琰琰头发都还没扎,便突然察觉一股热浪袭来。 乔美虹正收拾水桶和盆,跟着回头,打开窗户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回眸看着姜琰琰:“打起来了?” 姜琰琰趴在窗户边上瞄了一眼:“动静不大像,闻东打架,杀伤力很高的,这屋顶都得掀没了。” 哐地一声响。 门被一阵风给撞开,白启光率先被一股力气给扔了出来,继而是白旗,两人一落地,院门口守着的白家人都围拢上来。 第86节 “家主。” 白旗支着手撑起上半身,嘴里似乎还含了一嘴的尘土,他揉着自己的胳膊肘,扭头对着白启光:“叔,您偷袭之前能和我说一声吗?您这一拐子打得我手背现在还痛呢。” 这话说完,一柄铁伞也被扔了出来,顶上头的三柄钢刀都折了,像是打了霜的茄子,歪歪扭扭的。 闻东没现身,只有声音从屋内传出:“还不走?” *** 出了院门,往下的山路蜿蜒,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归途。 白启光当时一拐子故意打在白旗手背,本想趁着闻东不留神,翻手将拐杖调转反击,却没料到,闻东似早有预备,只是一掌,那拐杖往白启光的手心里翻戳了一下,自掌心到手肘往上攀到胳膊,生痛,发麻,又火.辣辣的难受。 白旗给白启光寄信的时候,提过一句九爷也在,可八月下旬通消息的时候,白旗又说,九爷不在了。 当时,白启光这一颗心就瞬间放下了,不然他得多带些人来。 失策,着实是失策了。 白启光走前头,白旗殿后,一路上两人无话,倒是翻过山坡的时候,远远看到姜多寿带着羌顶过来。 两人都背了一个竹背篓,晓得闻东来了,喜欢吃蔬菜水果,姜多寿特意回了一趟村里,找羌顶要了许多过来,还有一些准备出行的干馍和杂物,都是为了出远门备下的。 东西太多,羌顶怕姜多寿一个人背不动,热情得把姜多寿背篓里的东西卸了一大半进自己的篓子里,跟着一起进山。 “走了?”姜多寿朝着白启光打招呼,笑眯眯的,像是早有预料,“不留下吃个早饭?” 吃早饭? 吃瘪都吃饱了还吃早饭。 白启光没应声,白旗也闷头走,和姜多寿擦肩而过的时候,姜多寿突然回头对着白旗说了一句:“若是走了,也希望白家主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白旗未回话,他心里还在琢磨,姜多寿说的是姜琰琰的事儿,还是这隐蔽在芒丙的小院子的事儿,还是第九根骨头在他身上的事儿。 白旗觉得,应该都有。 白启光却率先回了句:“这就不劳前辈操心了,白家吃的是万灵洞这碗饭,正儿八经地洞主发了话,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白启光这话说得是挺到位的,可脸色不像是服气的样子,从眉梢到嘴角,都带着一股莫名得意。 趾高气昂地来,丧家犬一般地走,他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瞧着姜多寿盯着自己,白启光来了劲,他转过身,正面对着姜多寿,遥遥指着已经看不到轮廓的小院子。 “九爷,情劫?呵,放屁!” 姜多寿眉头皱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启光揉了揉自己发酸发痛的胳膊,他一百多岁了,不再是六十出头的壮年了,“我出长白之前,胡春蔓托我给九爷带了封信,这信里什么内容……,”白启光看着姜多寿笑,“你想知道吗?” 白旗压低了声音:“九尾娘娘给了书信,我怎么不知道?” 白启光没理会这一句,只看着姜多寿:“你想知道我也不告诉你,我刚说了,白家是吃万灵洞这碗饭的,这事儿,只能有九爷一个人知道,如今是他赶着我走的,可不是我故意不告诉。”白启光耸肩,一副无赖的模样。 姜多寿嫌弃地瞥了一眼,嘴里迸出一句:“白启光,你这人真恶心。” 白启光笑得愈发欢了:“前辈,九爷会飞升,可白家人却代代相传,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护着姜琰琰。” 第99章 白旗走了,闻东却带着阿蚁阿毳, 还有伤口大好的辛承回来了, 院子里,反而一下子热闹了。 阿蚁简单在院子里的露天灶台上煮了粥, 切了野菜,准备揉进糯米粉里做野菜粑粑吃。 加糯米粉的时候, 羌顶就眼巴巴地看着, 又细又白的糯米粉,就这样一大勺一大勺地给搁在了碗里,粗暴地开始揉吧, 姜多寿见了, 只笑着对阿蚁解释:“羌顶他们村里的东西不多,糯米粉算是好东西了,羌顶这是羡慕了。” 姜多寿对着羌顶比划, 意思是, 让他留下来吃早饭,又指了指阿蚁正在揉的面团, 又指了指羌顶,意思是,也有他的一份。 羌顶听了, 连连点头。 阿毳正帮忙呢, 见了这情景,忍不住问了一句:“顶叔是哪里人,我这说的, 不像是云南话。” 羌顶没听懂,姜多寿帮着回了一句:“江那边的人。” “江那边的?” 阿蚁解释了一句:“就是澜沧江那边的人,意思是,南洋的。” 南洋的? 阿毳再看向羌顶的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有些警惕,有些新鲜,还有一些,是害怕。 院子里人多,住宿就不好安排,阿毳和阿蚁不用管。 可这院子就两间屋子,原本白旗和姜多寿挤一间都挤得十分难受,闻东来了,和姜多寿挤一张床上,似乎更不合适了。 姜琰琰看着这漏风的墙壁,用木板临时钉了一圈,风是不漏了,就是有些难看,像是在墙上贴了无数个补丁,突然好怀念在昆明的那间院子啊,在长沙浔龙河的宅子也是很好的。 才哐哐哐地钉完,姜多寿就在院子里扯嗓子喊姜琰琰,等着姜琰琰和乔美虹推门出来,姜多寿指了指闻东那间屋子,示意几人进去。 屋内,闻东照例让阿毳燃了一小炉炭火,在煮茶。 等着人到齐了,水也刚好烧开了,茶壶嘴缓缓飘出一缕白烟。 桌上四边搁着四盏茶碗,闻东挨个一盏一盏倒过去,末了,才说:“龙灵友和肖洛明也南下了,这次在昆明,唐云借了龙家的力,用蛊虫围城,手段狠厉,幸好你们当时走了南门,是没看到,西门那一块儿,蛊虫攀上古城墙那架势,黑漆漆的一片,像是洪水一样涌来。”闻东摇头,轻抿了一口茶,“作孽。” 姜多寿听了,直接点题说:“龙家这一趟,应该是从姓唐的手里赚了不少银钱,听说龙家最近缺钱缺得紧,招收外门弟子的门槛是提了又提,倒不是对弟子的要求高了,而是这每月要的供奉的银钱,翻了两倍。” “龙家这是要搞大动静的意思啊。”姜琰琰感慨了一句。 “是大动静,”闻东点头,“他们应该是开始准备神坛了,祭祀的神坛,听说,得是全金的,实心的,镀金的都不行,不然,不配把我的骨魂放上去。” “不配”两字儿,闻东说得轻巧,仿佛是说他人趣事,和自己无干。 开始准备神坛,便是要拿着闻东的头骨骨魂做法创世,于闻东来说,这件事儿让他挺没面子的,像是一只大手,在扇闻东的巴掌。 “可第九魂不是还没凑齐么?”姜琰琰想要闻东宽心,抬眼看向姜多寿,自个儿心里头倒是坠了一下,第九魂在姜多寿身上,龙家却开始建神坛了,这是势在必得的意思。 闻东没回姜琰琰的话,只单单朝着乔美虹,语气严肃,十分正式:“所以我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乔小姐,可以回去了,肖洛明的仇,不必报,也报不了,一桩婚事罢了。” 乔美虹突然被闻东点了名,还挺意外的,闻东从未单独和她说过话,偶尔应声也是眷顾着姜琰琰的情绪。 “是。”姜多寿点头,“乔家在滇南盘踞多年,一直和南洋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乔小姐,没得必要为了咱们这事儿,铤而走险。” 乔美虹眼神闪了闪:“你们赶走了白旗,这是又要赶我走了吗?” 姜多寿语重心长:“不能这么说,白家人那是打着自己的算盘,和现下咱们要走的路子,不谋合,硬凑在一块儿,彼此都不舒坦,乔小姐的心思,我们都晓得,只是不想……拖累了乔家,更不想,拽着乔小姐一起冒险。” “我是真心讨厌肖洛明。”乔美虹咬牙切齿,“恨不得他死的那种,你们让我走也行,我从山口出去,转头就会下南洋,就用我这腰上的两柄弯刀,取了那肖狗的性命回来。” 这话一出口,大家自然都不说话了。 乔美虹的性格和姜琰琰有一处很像,下定的决心就像是钉进木板里的钉子,怎么撬都撬不出来。 乔美虹又说:“我和白旗可不同,他那人装腔作势,总是拿捏着家族大义,我不同,我一不是乔家家主,而和我奶奶早就闹翻了,我就孤家寡人一个,你们带着我也是带,不带我也是带。” 姜多寿声音闷闷的,许久才是一句:“咱这一趟,可能会没了性命。” “那我也是不怕的。”乔美虹大气得很,脸色涨红,宛如壮士就义,“人活一遭,都会见阎王,早见晚见都是见,还不如生得痛快,死得惨烈,指不定后人翻史册论起九头鸟飞升这件事儿,还能带上我的大名。” 这话,可说到姜琰琰的心坎里去了。 姜琰琰听罢朝着乔美虹一拱手:“姐妹,霸气啊,我欣赏你。” 乔美虹回了个礼:“彼此彼此。” 姜多寿黑了脸瞧着姜琰琰:“丫头你就别添乱了。” 说完,他又指了指窗户外头坐等着吃菜团粑粑的羌顶:“你晓得我把你顶叔带上来是为什么?” 这话是问姜琰琰的,她摇头。 姜多寿又说:“你刚才问我,怎么多人,咱晚上怎么睡,我说不着急,记得不?” 姜琰琰点头,看着还挺乖巧的。 姜多寿吸气,余光扫过闻东,才答:“咱晚上是睡不了了,你顶叔过来,就是寻摸着,等中午雾气散了,他带路,直接带着我们,从南边那片森林里穿过去,如果腿脚快些,还能追上龙灵友和肖洛明,之前,在昆明,束缚太多,又有猫妖为患,咱这次,得主动些,龙灵友虽不是龙神,可我估摸着,龙神和她或明或暗有些联系。” 姜多寿右手微屈,用食指敲着桌面儿:“简单来说,咱得在龙灵友和肖洛明到龙家之前,截杀他们,这次,可是要见血的。” 闻东点头:“是,放虎归山,是大忌,在昆明城的时候,我有想过带着辛承动手,可唐军把这两人保护得水泄不通,尊为上宾,辛承伤未好,我不能杀生,都无法出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姜琰琰总是觉得,姜多寿和闻东知道的事儿,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 譬如这第九根头骨的事儿,当真在姜多寿身上?若闻东和姜多寿真的打算不带着白旗和乔美虹上路,当时何必当着这两人的面说出这秘密,就不怕这两人或故意或无意,泄给了外人知道? 再譬如闻东给姜琰琰的那枚玉珏,姜琰琰刚来芒丙的时候,在屋子里没事儿拿出来看过,刚好被羌顶看到了,羌顶那眼神,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扭头就跑,还是被姜多寿抱住的。 羌顶说话姜琰琰也听不懂,只有姜多寿略懂一二,当时姜多寿只安慰姜琰琰,你顶叔刚看花眼了,过会儿就好。 在昆明,闻东当时把这枚玉珏交给姜琰琰的时候,也说了一句,这玉珏,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觉得你俩,是不是背地里商量了不少事儿,都没告诉我?”姜琰琰猛灌了一盏茶,喝得茶盏底只剩下沾水的茶叶渣,她又囫囵抹了一把嘴边弥留的水珠子,歪着头,看着闻东,“我都干了,你敢干了吗?干了你就得说真话。” 闻东像是看着一个地痞流.氓,眉头微皱:“什么道理?凭什么我就干了。” 姜琰琰抚掌拍了一下,朝着乔美虹,手指指指点点:“瞧瞧,果然有事瞒着我,不然他不会这么答我的,他会说,我想多了,或者说让我老实点之类的,可他只关注这茶水干不干的事儿,因为他心虚。” 乔美虹点点头,觉得这番推论挺有道理的。 姜琰琰底气足了,盯着闻东:“你这避重就轻的本事见长啊。” 闻东脸色不佳:“你这强词夺理的习惯也没改。” 这是不准备说了。 姜琰琰起身,抻了抻皱起的衣角,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意思,真没意思,还共患难呢,啥都瞒着我。”说完,又示意乔美虹一起出来,临开门,姜琰琰看了两人一眼:“中午出发是吧,那早点吃饭呗,我还想着猫一觉呢。” 门一关。 姜多寿和闻东成了大眼瞪小眼。 这丫头现在真是可以啊,一招接着一招的,唬得两人愣愣的。 姜多寿慢悠悠地抬起一根手指头,戳着门外的方向:“九爷,不去劝劝?” 闻东低头喝茶:“你的孙女,还是你去吧。” 姜多寿缩了缩脖子:“我可不敢。” 闻东耸肩:“好像我敢似的。” 第87节 第五卷 龙家 第100章 清朝的时候,把老挝叫做南掌, 这叫法一叫就是许多年, 导致姜多寿现在都还没改过来。 初入林子里的时候,姜多寿还总是“南掌南掌”地称呼, 被姜琰琰提醒了两次之后,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说老挝。 龙家的大本营, 并非在老挝, 或者严格来说,并不全在老挝。 南洋三国交界处,有一片广袤的无人区, 山川密布, 峡谷林立,谷中有平原,龙家依山傍水, 恃天险地势, 发家致富。 外人难进来,里头的人想出去, 也不容易。 姜琰琰起初觉得,这龙家家大业大,不往外面发展发展经济, 跟着南洋商人倒卖象牙烟壳, 是不是太不懂得抓住商机。 可姜多寿一语惊醒梦中人。 龙家志向远大着呢,钱算什么?只要阵门、蛊门、巫门技术在手,多的是送银子的门徒, 他们想要的,是另创他世,开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天地,新的世界里,什么都有,金银财宝取之不尽。 相比较而言,在这个世界里的日子,都叫苟且。 姜琰琰觉得这话说得有理,姜琰琰日常话多,可穿过这南边的森林少则两日,多则三日,细软干粮有限,她一多说话,就得多喝水,费水不说,喝了还得排,一排就得耽误时辰。 阿毳带回来的消息说,龙灵友和肖洛明是从东边进入老挝境内的,唐军的人护送到边境都没送了,只要腿脚快,保管可以在两人到龙家之前截住他们。 这个消息,不算多振奋人心,能截住不代表能搞定,能搞定这两人,不代表能夺回藏在龙家的八根骨魂。 走了半日,日头渐渐往西去。 林子里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树,七十多米高的沙松,根须盘遒的榕树,偶尔路过叶缘锋利的矮灌木,胳膊肘都得被刺啦一道浅浅血口子。 林子里光线透不进来,不到七点就已经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羌顶找了一处平地,就地休息,下午的时候,林子里刚下过一场雨,湿润润的,也没得干柴可以利用。 姜多寿划了一枚火柴点了一支蜡烛,用几块石头支着,勉强当个光源,这蜡烛,是备用的,带得不多,大家也就图个吃东西的时候照个亮,虽然说吃东西不用眼睛,只要用嘴,可怎么说呢,常年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就得给个亮才吃得香甜。 就像是一种仪式感。 羌顶对林子熟,看着大家都在休息喝水,没跟着蹲在一起,反倒是操着一柄前钩弯曲的大砍刀进了林子,不一会儿,从林子里抱出三根拳头粗的藤蔓,看起来沉甸甸的。 当着几人的面,用砍到在藤蔓四分之一处砍开了个口子,他两手扛起,撅起干涸的嘴对着这口子,哗啦啦的水从藤肚子里往外淌。 羌顶一连喝了两根,喝了个爽,朝着姜多寿点点头,学着他们中原人的发音:“天。” 姜多寿帮他翻译:“羌顶说这水甜。”又说,“刚下过雨,林子里很多这种宽肚子的树或者藤,就会开始储水,拼命地吸水,把自己吸得满满的,羌顶他们之前进林子里,都不需要带水,就靠这玩意,不过,这种藤我还不会找,就羌顶他们会看,一砍一个准。” 羌顶又砍开一个,递给姜多寿,示意他也尝尝,姜多寿笑了笑,也跟着来了一口,姜琰琰伸手:“我也想尝尝。” 这水入口,起初还是清甜的,可后调裹着一股涩味,似乎还有渣滓,那藤肚子里虽然藏着水,却也不多,姜琰琰动作大,一仰头全灌了下去,喝得她齁得慌,一低头,瞧着羌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兴奋地等着反馈。 姜琰琰咬着后槽牙竖了一个大拇指:“好喝,真好喝。” 这话说得,乔美虹也来了兴趣,伸手想去拿:“我也试试。” 姜琰琰皱着眉摇头:“没了。” 没了便没了吧,手边也不是没水喝。 闻东倒是一直盯着姜琰琰看,这目光太直白,傻子才注意不到。 姜琰琰掰着手里的半个干馍,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嘴里塞,这东西不好吃,可胜在饱肚子,她突然扭头看着闻东,眼神交汇。 “闻东,你看我做什么?” “不能看?” “可以是可以,那我问你,你来的路上,欺负辛承了没有?” 辛承随着他们一起赶路,但未幻化成人形,他伤口虽好了,可他在滇池混迹多年,都是以蛇形自在畅游,蛇身比人身走的快,现下正攀在头顶的榕树上小憩,听到自己的名讳,忍不住探了个头,蛇头推顶开阔叶,那叶子上的水珠正往地上滴,啪嗒啪嗒,溅起花瓣一样的水花。 闻东突然抬手,替姜琰琰挡住了一滴,继而收手,甩了甩水渍,反问:“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欺负他?” “你欺负我还欺负得少吗?” 闻东觉得好笑:“你很记仇啊。” 不过是因为瞒了她一些事儿罢了,这丫头从出发前一直记恨到现在,闻东心里头清白得很,这事儿若不了结了,姜琰琰还会以各种方法反复暗示。 闻东曲起食指,对准姜琰琰的脑门轻轻敲了三下,提醒她:“吃完还要上路。” 吃饱了继续走,燃了火把照亮,顺道驱赶一下这林子里的蚊子和爬虫。 羌顶算了下时间,若是按这个速度走,明天就能到村子里了,还对着姜多寿连连比划,大概是说这群年轻人都是能走的,真厉害。 姜多寿笑呵呵点着头,心里只想,这些人,除开乔美虹,可都不是后辈了,论起年龄,哪个不比羌顶大上好几轮? “村子?什么村子?”姜琰琰逮住了这个关键的词儿,进林子之前,可没说要去哪个村子。 姜多寿随口一答:“羌顶他们的一个小村落,要想快点儿穿过这片林子,还得找人家借个道,不然,得绕路。” 晚上,月亮出来了。 就地安营扎寨。 姜琰琰之前在上海北平这种大城市,见过专门露营的帐篷,半军用的,扎实的尼龙防水布,几根交错连接的黑色塑料杆,姜琰琰看过人家演示,两下就能搭起一个双人的帐篷,想买来着,可想着没地方用。 现下没这么好的条件,只能就地取材,寻一根粗细适当的长枝桠,罩着一块厚厚的麻布,四端用石头压着,勉强撑出一个“人”字儿,防止夜里起雾下雨,还在麻布上罩了几层棕榈叶,凑合一晚上,明天加快脚力,日落前就能出林子了。 按老规矩,姜琰琰和乔美虹凑一窝,闻东独自一间,姜多寿和阿毳轮流守夜,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两人懒得再搭棚子,就靠着树根铺几件衣裳凑活,羌顶更是随意,看似随便找了一棵四人合抱的大榕树,直接爬上去就睡了。 手脚灵活的让阿毳都忍不住赞叹:“这位顶叔,是猴子成精吧。” 约莫三更的时候。 闻东听到了一些动静。 他本不用睡,可他要是一晚上不睡,睁着眼坐一晚上,也显得挺尴尬的,索性卧在这临时的帐子里闭目养神。 原本眼睛是真闭上的,可一闭上,就想到过去种种。 漫天的黄符,滴血的四根立柱,这是神与神之间的斗兽场,是闻东第一次孤身入龙家想要夺骨魂时,龙家为他准备的“大礼。” 龙家很懂克制闻东的法子,以血画牢,祭出龙神,龙家当家人龙盛况当时就站在高高的看台上,闻东被困于血牢。 龙盛况就这样淡定地看着,龙神每次一出手,龙盛况就不由自主地,自嘴角牵扯出丝丝笑意。 闻东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仿佛他只是这一只被圈养的野兽,看台上的人,正在欣赏这场血腥的表演。 许久许久的以后,闻东都一直在想,龙神到底是谁,想不通了,闻东就开始安慰自己,龙神是谁先不管,先想想他的破绽。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阴阳五行,生克乘侮。 闻东想了很久,却得出一个十分悲哀的结论,对于他来说,龙神没有破绽。 龙神是闻东的八根骨魂所铸,类似于闻东的分体,自己和自己打,招招都在心中,类似于左右手博弈,赢了算谁的?输了又算谁的? 这种神秘又关联的关系,就很像姜琰琰和猫妖,本就是一体,难舍难分,谁意念更强,谁就占据主导。 闻东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觉得自己甚是奇怪,本是在认真地想着正事儿,一推己及人,想到了姜琰琰,思绪就和脱缰的野马一样,拉不回来了。 腰上突然一痒,闻东像是触电一眼浑身弹了一下,一扭头,发觉自己这帐子里多了一人。 姜琰琰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外头姜多寿还在值夜,她就敢从旁边的帐子里往闻东这里钻。 这帐子地小,一个人睡宽敞,两人躺得挨着。 闻东忍不住蹙了眉头,翻转身子,正对着姜琰琰,下意识用手掌抵着姜琰琰的肩头,把她往后头推了推,想看清这丫头的脸庞,顺道看看,她到底打的是什么馊主意。 两人面对面躺着,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闻东心跳快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本能,真是要了命。 还没等闻东开口,姜琰琰嘘声对着闻东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你用手指敲了我头三下,不多不好,就是三下,我特意等着三更来的。” 姜琰琰脸上带笑,可闻东觉得,这笑意一不谄媚,二不柔情,他几乎可以立刻断定,姜琰琰应该不是来和他联络感情的。 她又说:“《西游记》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菩提祖师敲了弟子三下提示他半夜造访,我晓得,你之前总让我多读书,是有深意的,我都懂。” 闻东心里哗啦一下被姜琰琰给击穿了口子,风呼呼吹,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姜琰琰的逻辑,他怎么接不上了呢。 “我就问你一件事我就走。”姜琰琰斩钉截铁,她和闻东躺在一块儿,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十二万分的真诚,可闻东总是不大信,他点点头,示意姜琰琰先说。 “你第九根骨头的骨魂,不在我爷爷身上,对吧。”姜琰琰声音很轻很轻。 闻东没说话,只闭着眼,点了点头。 姜琰琰浑然松了一口气,她抬眉看着闻东:“我就晓得,在昆明的时候,你给我爷爷夹肉,说了一句辛苦了,我还想,怎么就辛苦了,尔后我爷爷就说了第九根骨魂的事儿,我才慢慢明白,我们在找龙家,龙家也在找我们,你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了话出去,我爷爷……只是你的一个诱饵,对吗?” 闻东只说:“琰琰,你刚才说,你只问一个问题。” “闻东,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措辞,我说的是,是问一件事儿。”姜琰琰眼睛在闪,不知道是因为一直瞪着闻东,还是因为“诱饵”这两字沉甸甸的重量。 钓鱼的人,鲜少会关心饵的死活,他们关心的,是鱼会不会上钩。 明明两人隔得很近,近到一呼一吸都在相互缠绕,可这话一出口,两人又莫名隔得很远,闻东心里头清楚,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姜多寿的一条性命。 闻东不想瞒她,依旧是闭目,点了点头。 姜琰琰深吸了一口气,余音在颤,鼻腔在抖,她低头,视线落在闻东半开的袍子上,声音愈发低沉:“真正的第九根骨魂,是不是在我身上?” “不是。”闻东这次回得很快。 姜琰琰慢慢抬头,她眼眶挺红的,不过一点儿没有要哭的意思,她很轻很轻地喊了一次闻东的名字:“闻东,你还有没有事儿瞒着我的。” 闻东点头,也没说话。 “嗯,我知道了。” 姜琰琰从帐子里爬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惹出了一点儿动静,姜多寿正守夜呢,立刻就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姜琰琰,松了口气,用气声轻轻地和她说:“去哪儿?” 姜琰琰指了指帐子后头,又捂了捂自己的肚子,意思是得去放空一下自己。 姜多寿点点头,挥手让她去了。 做戏得做全套了,姜琰琰不能立刻回去,只能在林子里头晃悠了一圈,再回来进帐子的时候,乔美虹像是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姜琰琰也没听清,不过帐子外头,放着一瓶小药瓶子,上头没个标记。 第88节 姜琰琰打开闻了一下,一股中药味,有熟地和牛膝的味儿,止泄用的。 姜多寿瞧着姜琰琰去了太久,还以为她肚子不舒坦了,偷摸摸给搁的。 姜琰琰把这瓶子往怀里一揣,搂着就睡,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乔美虹早早地就起来了,乔家的功法讲究打小练起,每日晨功不怠,她自林子里头找了一处空地,耍了一阵双刀回来,才瞧见姜琰琰拨开帘子起来。 乔美虹用腰上的汗巾擦汗,指着篝火余烬上正烤着的一块干馍,对着姜琰琰:“早晨九爷起床,给你烤的。” 姜琰琰抓起干馍,已经不怎么烫了:“他人呢?” “和羌顶姜前辈一起去探路了。” “他亲自去?” 乔美虹擦完汗,又开始喝水,咕噜噜来了两口:“说是前头是人家的地盘,得和人家打个招呼,让过的话,咱就直接穿过去了,不让过的话,还得打个弯呢?” 姜琰琰想起来了,昨天姜多寿说过,前头是羌顶的村子。 她掰了一块干馍入口,忽而嗖嗖两声,两枚短箭朝着她的眼睛射过来。 姜琰琰一侧身,反手把手里的干馍给掷了出去,只听得丛林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姜琰琰再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的树上嵌着两枚箭矢,箭尾巴绑着零零碎碎几簇鸟羽,用极其劣质的染染成了五颜六色。 这若是她没躲过,怕是这一箭就得射穿她的眼睛了。 乔美虹立刻抽出弯刀,直接奔进了林子里,姜琰琰殿后,赶到的时候,瞧着乔美虹两柄弯刀各抵着两个汉子的喉咙。 这两人穿着甚是奇怪,露着膀子,胸口用红色的染料画了一个红心,自红心往外攀扯出各种藤蔓一样的图案,毫无规则,下身穿着灰色长裤,赤着脚,张嘴说的话姜琰琰和乔美虹也听不懂。 能在这林子里光脚走路的人,不是疯子,就是…… “当地人?”姜琰琰皱眉,神识里立刻唤了一句阿蚁,让她去找闻东等人,报个信。 第101章 很早很早之前,姜琰琰和袁琳科普过, 南洋有个部落叫帕督安, 那里的女人,脖子都很长, 不是天生的,是被“逼”的。 女孩子自五岁起, 每年的生日礼物就是一个两斤重的铜圈, 这铜圈是套脖子上的,每年一个,只能增加, 不能减少, 吃饭睡觉干农活,都不能取下,久而久之, 脖子被拉扯得越来越长。 姜琰琰听姜多寿说, 若是活得久的老妇人,那脖子就和蛇一样, 脸上的肉也被沉甸甸的铜圈给拽了下去,瞧着脸小脖子长,身子也挪不动了, 只能坐着, 偶尔动动脖子,远远看去,当真和蛇一个样。 而前面的村子, 就是帕督安人的村落。 早晨出门前,姜多寿就和闻东说,这次去谈判,让人家让路,必须得带着羌顶。 因为羌顶就是帕督安的人,只有他会翻译。 闻东立刻反应了过来,说羌顶会翻译的话,意思是,他会两种语言,咱们说的话,他也是听得懂的? 当时羌顶走在前头,听到这话,立刻回头笑了笑,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姜多寿只能解释,说羌顶原本是听不懂的,可来芒丙这么多年了,跟着听也该学会了,可许多人,仗着羌顶听不懂,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事儿,羌顶不想惹麻烦,就干脆装一直都听不懂了。 羌顶又回头,对着姜多寿点头:“莫得事。” 这还是湖南腔? 走了没多时,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儿。 带着些中草药的味道,不呛人,就是这股味进了鼻子,让人浑身有些燥热,闻东本就体热,闻不得,只深吸了一口气,用灵力将体内下沉的那股浊气排空了,才继续往前走。 羌顶已经有些脚步不稳了,像是喝醉了,一回头,满脸赤红,姜多寿顺势扶了他一把,低声问:“咱们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这是遇上了选玉婆了吗?” 闻东:“选玉婆是什么?” 姜多寿面色如常,他活死人的身子不受这股浊气的影响,淡定得很。 “南洋风俗和咱们的不同,你说咱们酒楼瓦肆,烟花柳巷,开了一千年了,上海北平现在讲究民风开放,可有些事儿,不敢提在嘴上,九爷懂吧,就是,男女的事儿。” “嗯。”闻东拘谨地点了点头。 “南洋不一样,南洋信奉这个,他们认为,交/合的时候,可以让你的灵魂触摸到真理,譬如印度教里的三相神之一的湿婆,可男可女,代表着孕育和毁灭,传说颇多,不过,最隐晦的一个说法,是湿婆有着强大的交/合能力,在许多南洋的宗教庙宇前,还塑着男人的……。” 姜多寿语顿,眼神只朝下瞟了一眼,闻东被他这样一盯,浑身蹙紧,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 姜多寿干咳了一声,接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所以帕督安也信奉,玉婆原本那个‘玉’字儿,不是玉石的玉,是欲.望的欲,咱前人在翻译的时候,觉得这样有伤风化,就给徒手改了,三藏法师当时写的《大唐西域记》,其实里头也记载了类似的风俗,不过,发行版都给删掉了,我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孤本。” 姜多寿……也算是博学多才啊。 闻东突然心里一紧,只问:“琰琰看过这孤本没?” 姜多寿愣了半晌,没直面回答,只说:“我家丫头吧,自打认字儿起就喜欢读书,我那屋子里的书,都是随便她看的,嗯,我家琰琰,就是这样一个爱思考爱读书的好丫头。” 闻东懂了,姜琰琰应该不止看过,而且还进行过深入的思考和研究。 姜多寿说完那番话,他自己都不信,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帕督安选的玉婆,其实就是美貌年轻,恰好是最佳生育年龄的漂亮女人,选中了之后……。” 姜多寿说到这儿就不说了,一副“你我都懂”的眼神朝着羌顶和闻东各看了一眼,点点头说:“对,就是这样,不过,咱们只是借路,也不会打扰到人家。” 闻东总是听着觉得怪怪的,又问羌顶:“是这样?” 羌顶有些难为情,低头说:“差不多。” 走得越近,这股味道就越大。 不过也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矮矮的茅草顶的圆房,房子看起来都是木板房,下灌泥土固定筑基,雨林里,雨水多,泥巴筑墙容易坏,只能用作固定。 因为雨水多,房子下一层都是空的,房板抬高了半米高,有点儿像湘西的吊脚楼,可帕督安没得那么多人和工具,只能将就撑高了一些,不让雨水进屋子就行。 闻东只稍微扫了一眼,心里就约莫有了数,眼下不过二十几间圆房子,说明这处人顶多也就是百人。 不过姜多寿也说了,人家是林子里的土著,这一草一木,一石一树,看着凶险,可人家都是光着脚跑上爬下的,没得他们点头让你过去,不指个路,你都不晓得哪处是人家安的陷阱。 这里头,安静得很。 里里外外似乎都没人。 羌顶突然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说的话闻东和姜多寿也听不懂。 很快,最当头的一间屋子里出来了一个男人,赤着脚,白色上衣灰色长裤,看到是羌顶,皱着眉头指着羌顶,像是骂了一句,羌顶很快低下头,又指了指姜多寿和闻东,双手合十,朝着这男人鞠躬。 闻东暗自问了姜多寿一句:“什么意思?” 姜多寿摇头:“我也不懂。” 这男人又指了指东边最大的一间圆房子,摆手让羌顶过来,临到门口,又和羌顶说了一通,罢了,推开门进去了。 羌顶这才是回头,低声对着姜多寿和闻东解释:“今天不是选玉婆,是已经选出来的玉婆在接天意,所以才搞了龙子香,哦,龙子香,就是我们进来闻到的那股味道,主要是让人气血凝固在一处地方,强身健体,更持久,我刚才那一嗓子,好像把里头的人吓到了。” 哦,接天意,刚才姜多寿怎么告诉自己来着? 交/合的时候才能接近真理,闻东明白了。 姜多寿指了指紧闭的小门:“那这位,是……配合玉婆的那位?你就这样把人家喊出来了?” 羌顶摇头:“不是他,那屋子里,又不止他一个人。” 姜多寿有些头大,他不想继续问下去了,这风俗不同,果然无法互相理解。 羌顶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反倒是补上一句:“玉婆接天意,所有的男人,都是要去围观的,女人也是。” 姜多寿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要说了。” 门开了,里头的男人示意他们进来。 这门很小,闻东得低着头进去。 才跨入门槛,抬头,眼神却怔了一下。 从门外透入的光线,混着屋子中间燃起的一小团蓝色火焰,把靠在墙边坐着的那人,影子拖得老长。 这人脖子很长,上头挂满了铜圈,末端只顶着一个极小的脑袋,不夸张的说,似乎只有闻东一个掌心那么大,看向闻东和姜多寿的时候,这脖子会微微倾斜一下,像是蛇族吐信子,等这女人瞧清楚了闻东,脖子又慢慢地收了回去。 她颤巍巍地开口,指尖朝着自己左侧的两个草蒲团指了一下:“客人,坐。” 姜多寿和闻东盘腿坐下,羌顶却被那男人带了出去,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羌顶只朝着姜多寿和闻东点了点头,想要提醒一句,就被那报信的男人给拖了出去。 屋子里,就三人。 姜多寿和闻东互看了一眼,还是姜多寿率先问了一句:“您会说汉语?” “很难吗?”这婆婆年纪该是很大了,声音很低很沉,声线像是被撕裂过一样的沙哑。 姜多寿还在揣摩,如何开口说借路的事儿,这婆婆开口问:“羌顶说,他在芒丙,能往咱们村里运东西,多亏了你?” 姜多寿点了点头。 “他又说,你们要去寻龙顶?” 寻龙顶,就是龙家扎根的地方。 “是。” “你是去拜师呐,还是去杀人?” 这婆婆虽然会说汉语,可是会的词句不多,意思也说得直白。 姜多寿暂没开口,倒是闻东,问了句:“有什么区别?” “什么区别?”这婆婆重复来一句,又说,“很简单,如果,你们是要去杀了那群拿蛇形石头的人,我们就是朋友。” 婆婆没有把如果是去投降的该如何说全,不过闻东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把龙家称为“拿蛇形石头的人”。 这才讲了没几句话,外头就传来人声。 方才带路的男人突然推开门,对着这婆婆说了一通后,这婆婆突然怒目,抬手挥了一下,闻东尚未反应过来,羌顶从门口露了个脑袋,朝着他们喊:“婆婆生气了,让你们快出来。” 两人出了门,羌顶又说:“村子里有两个人在外头被人伤了,他们指的方向,好像是咱们昨天落脚的地方。” 闻东回头,只看到从当头的圆房子里涌出无数男人女人,男人们一出来就从屋子外头的一角扛起一柄一柄长矛,还真是没想到,这看着不大的地方,能塞进这么多人。 姜多寿一抚掌:“这林子没其他人,怕不是被丫头和乔小姐给误伤了。” 闻东只问了一句:“这里头的婆婆是谁,村子里的事儿,都是她说了算的?” 羌顶:“你说蛇婆?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蛇婆,在帕督安最早的语言里,是指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女人,大家这么喊她,一是觉得她厉害,二是确实不记得她真名了,不过,大家都很尊敬她的。”羌顶回头看了一眼,又说,“不过,她只能呆在这屋子里,从来没出来过。”羌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她脖子太长了,比门还高,年纪大了又弯不下身,出不来了,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 姜琰琰原本是让乔美虹看着这两个男人的,只等着闻东和姜多寿回来了再处理。 第89节 手边没得靠谱的可以捆绑的东西,乔美虹就站着,手持两柄弯刀,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姜琰琰负责收拾东西,得把帐子叠好,火苗给灭了。 没多久,就听到远远传来嘈杂人声,像是一伙人奔着这边过来,脚步极快。 姜琰琰和乔美虹互看了一眼,突然都停了手头上的活,一个顺着藤条爬上树,另一个抬脚一掼,把篝火的灰烬一埋,也跟着躲到了大榕树后头。 姜琰琰在树上远眺,可林子里枝叶繁茂,藤攀缠绕,看不清楚,只远远看到有人在跑。 有个身影从人群后头追了上来,姜琰琰努力睁大了瞳仁,猫眼睛在暗处看东西,得瞪大了金色的瞳仁,才能看得清楚。 那是羌顶。 姜多寿说过,羌顶不是芒丙本地人,之所以住在芒丙,是为了替自己村里的人采买些东西,每月都会进山,把从镇上买的东西一步一步地给背进去,对地形熟,村子里的人对他也好,所以让他做向导和翻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羌顶似乎在和那群人解释,说什么,姜琰琰也听不到。 乔美虹在树下待着难受,那树根上全是青苔,她站着打滑,抬头看了一眼姜琰琰,抻直了胳膊,示意姜琰琰拽自己上去,姜琰琰手里捏着棺钉索,顺势抛下锁链的那一头,示意乔美虹拽着这把手自己蹬树上来。 乔美虹功夫底子好,一蹬腿就上了树,却瞧着姜琰琰盯着棺材钉发愣,问了句:“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我这棺材钉和之前不一样了?”姜琰琰眉头皱得厉害。 “你昨晚练了合魂没有?” “练了。” 乔美虹低声说:“那可能,十三夏和你合魂后,催生了你某股气力,让你变厉害了?” “不是,”姜琰琰摇头,“和我无关,单纯就是觉得这棺材钉变了。” 姜琰琰这话才说完,就听到羌顶操着正宗的湖南口音在树下喊:“阔以哈来了,是我,你顶嗖嗖(叔叔)。” *** 姜琰琰和乔美虹被带到村子里的时候,那股龙子香的味道已经散了,不过村子里的男人们面色都十分诡异,两颊红得很,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盯着猎物一样看着这两个年轻姑娘。 有的手捂着裆,有的只看了姜琰琰和乔美虹一眼,就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这股无处不在的审视,让姜琰琰觉得怪不自在的,她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想看闻东和姜多寿在哪儿,就瞧见东边的圆房子那儿,闻东朝着她招手,嘴唇一张一合,示意她“快点过来。” 姜琰琰一阵小跑,心惊肉跳,贴着闻东站好,才敢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么久?我爷爷呢?” 闻东努嘴示意门内:“还在和人家当家人说话。” 姜琰琰跑得快,方才又是爬树又是拽人,动作幅度大,领口都歪了。 “我的玉珏。”姜琰琰拽着脖子上的一根红绳,把随身挂着玉珏想掏出来重新放好,闻东见了作势去拦,手轻轻压着姜琰琰的领口,闻东手大,一着急,难免碰到了其他地方。 姜琰琰下意识地往后退,瞪着他:“色坯你做什么?” 这一退,原本被拽了一半的玉珏顺着这惯性滑落了出来。 几乎同时,姜多寿推门出来,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人家同意让咱们过了。” 姜多寿一回头,却发现闻东不见了。 闻东手里,正捏着那枚红色的玉珏,他低头轻声警告姜琰琰:“把玉塞回去,在这个村子里,不能露面。” “啊?”姜琰琰一时没懂,可手却听话地把玉珏塞回了领口,“怎么了?” “九爷,咱可以走了。”姜多寿看到闻东和姜琰琰两人站在屋后头,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都快中午了。” 还有一句话,姜多寿没说出口,傍晚的时候,龙灵友和肖洛明就会经过南边的山口,他们得追上人家的速度。 姜琰琰跟在姜多寿的屁.股后头,依旧是羌顶带路,路过这屋子门口的时候,房门半掩,姜琰琰下意识地朝着门缝看了一眼。 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细细长长的影子,像是一根藤蔓靠着墙攀爬,又像是一个衣架子贴墙放着,同一刹,这“藤蔓”也跟着转头,盯着姜琰琰看了一眼。 姜琰琰被激得冒了一身的冷汗,这是个人?是个活人? 刚才转动的是她的脑袋?怎么那么小?再联想到帕督安的习俗,五岁起,一年一个铜环,这人脖子上的铜环,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了吧。 出了山口的时候,天色还早。 此处已经不是云南的地盘了。 羌顶他们出了山口就打道回去了,临别前,和姜多寿说了许多,两人站得很远,说什么姜琰琰也听不清楚,只是两人偶尔会朝着姜琰琰这边看一眼。 姜琰琰正啃着早晨的干馍,干巴巴的,也没点水分,啃一口,就看一眼闻东,眼神可怜巴巴的,闻东被她看得都快不好意思了,抬手往姜琰琰脑袋上一搁,强行把姜琰琰的脑袋给转过去,嘴上说:“快吃。” 姜琰琰身子一转,闪到闻东跟前,问:“为什么不能露出我的玉珏?” 第102章 闻东没答话。 “我记得顶叔看到过我的玉珏一次,脸色都变了, 这玉珏, 和村子里的人,有关系?” “屋子里的脖子长得像蛇的蛇颈女人是谁?” “我爷爷是独自一人进去的, 没带顶叔,说明他俩说话不需要翻译, 那蛇颈女人……会说汉语?” “闻东, 昨晚我钻你帐子的时候,你承认你还有事儿瞒着我,这件, 算不算是其中一件?” 最后一句, 表达方式略显泼辣,闻东虽做足了心理准备,在心里头建立了坚强的心理防线, 却还是顷刻崩塌, 这种坍塌式的心里失落,写在脸上, 闻东指节卷起,轻轻敲着姜琰琰的脑门:“你钻我的帐子,你很骄傲吗?” “除开我, 还有其他人钻过吗?” “没有, 他们都没这个胆子。” “那我自然就很骄傲了。”姜琰琰笑嘻嘻,笑得花枝乱颤,这笑容越是灿烂, 闻东就越不敢看。 想当初闻东对付姜琰琰也算是手到擒来,每次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今世道变了,他成了姜琰琰的掌中之物,自己的每一根思绪都被姜琰琰牵来扯去,这种感觉挺不好受的,可闻东没办法,这种感觉就像是对什么东西上瘾,没她时心痒难耐,有她时苦尽甘来。 姜琰琰看着闻东采用的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无论她怎么笑怎么闹,闻东就是不答话,她心觉没趣儿。 远处姜多寿送走了羌顶,一个转身,突然眉色一凝,快步跑了过来,滚下姜琰琰等人藏身的坡下,低声说了句:“有马过来。” “是龙灵友?”姜琰琰说罢,窜进神识里唤了一声阿蚁,泥土间隙里,无数只黑色蚂蚁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立刻朝着前头峡谷拐角处探听消息。 姜多寿耳根子贴着这坡地裸露的红泥巴上,听了好一会儿,才说:“两匹马,由北往南,似乎还有一些杂音。” *** 峡谷入口。 龙灵友骑马飞驰,肖洛明紧随其后,脸色却是一副泛白脱血的样子,死人一般的灰白,光是让自己的身子保持直立,握紧缰绳,就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们是从昆明往东南方向走的,自广西绕到越南,再往西南进入了老挝。 广西,是肖洛明的老家。 肖洛明实在支撑不住,他眼前一黑,手一松,突然从马上栽了下来。 一声巨响,龙灵友勒缰回头,只看到肖洛明蜷曲着身子卧在地上,脸朝下,也看不到伤没伤着,身边那匹小红马还在飞奔,龙灵友甩着马鞭子打了唬了它一下,没拦得住,跑了。 龙灵友下马过来,蹲下身,探了一下肖洛明的鼻息,很弱。 她翻开肖洛明缠了无数层纱布的左手掌心,绷紧的纱布厚得像是一块砖,此刻正慢慢地渗出一圈一圈的黑色污血,像是一朵绽开在手心里的花,深红无比。 肖洛明尚存几丝意识,眯着眼,张口说:“我还好。” “是,你还好,你只是快死了,还没死罢了。”龙灵友从腰间掏出一枚半指长的小竹筒,细细长长,竹哨子含在嘴里,她朝着天,按照既定的音调吹了好几声,这声儿不大,却在峡谷里来来回回地荡漾。 龙家联系,自成一派,没有城里头方便的有线电话和电报,平时都是靠这竹哨子互相回应。 这竹哨子也是有诀窍的,类似于摩尔斯密码,短声代表什么,长声又代表什么,长短结合,凑成一句话。 可无论什么诀窍,这哨子声不大,龙灵友敢在这儿就放信号,很明显,龙家人早就等在附近了。 龙灵友把肖洛明翻了个边,面朝上,两胳膊穿过肖洛明的腋下,把他上半身往自己身上拽,直到让他头枕着自己的腿,才说:“等着吧,接我们的人就要来了。” 说完,她感慨:“你们家的人,也太狠心了吧,你好歹也是被过继到大房名下的,找家里要个药,不给也就罢了,非得把人打一顿绑起来。” “值得。”肖洛明嘿嘿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这不是,你就来救我了吗?” “等你回了寻龙顶,我就救不了你了,”龙灵友看着肖洛明掌心的纱布,有些出神,她没办法想象,如果大伯知道龙家的老蛊母在肖洛明的身子里,会做出什么血腥的事儿来,想到这儿,她又说,“你本不必跟着我回来,你在外头,大伯可能还寻不到你,你还可以……多活两年。” 未等肖洛明回话,龙灵友突然轻轻推了他一下:“要不你别回去了。” 远处有脚步声。 估计是龙家人,听到哨子的龙家人。 龙灵友又推了他一把,这次语气很激烈,像是命令:“你别回去了!” 唰地一声,一枚棺材钉甩了出来。 龙灵友尚未反应过来,倒是肖洛明突然猛拉了龙灵友一下,龙灵友上半身一斜,躲过了。 她回头,怒目看着眼前的姜琰琰。 “小杂种!你还没死?” “怎么和我说话的?”姜琰琰率先赶过来,乔美虹和姜多寿紧随其后,闻东站在远处,没有靠近。 姜琰琰手腕轻轻转动,慢慢将棺材钉握转到适合出手的角度:“若是论辈分,我可能还是你姑奶奶。” 龙灵友一身黑,峡谷有风,她一站起来,张开手,袖子被风吹得轻颤,像是一只黑蝴蝶。 倏尔,原本还瘫倒在地上的肖洛明抻直了腿站起身来,猛然抬头,眼眶里全是黑色,失了眼白,十分诡谲。 姜琰琰右脚退了半步,这是改攻为守。 龙灵友冷冽一笑,手指一勾,肖洛明便似一只提线木偶,只是手脚轻快,朝着姜琰琰飞奔过来。 姜琰琰顺势甩出棺材钉,钉索缠上肖洛明的胳膊肘,稍一用力,索便像是活物一样,越攀越紧,这该是很痛的,可肖洛明却似没有感觉,顺着索一步步逼近。 肖洛明个子高,手拽着索反而把姜琰琰胳膊肘往上提了几分,姜琰琰索性借力,一拖一拉,脚踩着肖洛明的膝盖,翻了个跟头,落在他身后。 乔美虹见状,抽出腰间弯刀,正面朝着肖洛明掷去,姜多寿忙是提醒一句:“龙灵友可控蛊,这姓肖的身体里有蛊,如今是失了神智,没了痛觉,成了人形的傀儡,任凭龙灵友摆布。” 乔美虹厉声:“没痛觉也打得他痛。” 弯刀锋利,顺着肖洛明的脸颊划过去,龙灵友弹指,控着肖洛明往后,可肖洛明身后有姜琰琰,姜琰琰只抬起一一只脚,往肖洛明屁.股上一踢。 刷地一下,肖洛明眼睑下方,还是被弯刀划出了一个大口子,挺深,顿时出了血。 乔美虹追上去,拾起弯刀,却又突然丢掉,喝了一声:“这是什么鬼东西?” 刀上,裹着两只玄蛊的尸体,被斩成了两段,神经未死,还在蠕动。 姜琰琰不抗蛊,十三夏也不抗蛊,纵然姜琰琰现在唤出十三夏合体,也不顶用。 第90节 龙灵友笑了,笑得放肆又得意:“蛊母入身,七天可产一代,肖洛明身体里的,可是我们龙家最老最优秀的老蛊母,他浑身是蛊,小杂种,你怕蛊,是不是?” 龙灵友伸手,眼底露出重重的杀戮气,抬起胳膊,控着肖洛明转身,对着姜琰琰下手。 可偏偏,她手抬了一半,却动不了了。 龙灵友回头,只看到闻东自远处过来。 闻东不能杀生破戒,只能一直在远处观摩,防止误杀,可龙灵友控着肖洛明体内的蛊虫行凶,他自是可以控着龙灵友。 龙灵友手动弹不得,只下意识想走几步,却发觉脚下被画了寸步圈,不由得抬头看着闻东,嘴角却慢慢牵出一丝戏谑:“九爷您只会这个了?” 闻东:“把戏不再多,管用就行。” 另一边。 乔美虹甩掉弯刀上的玄蛊尸体,转眼却瞧见肖洛明眼睑下开始爬出密密麻麻的芝麻大小的虫子,这虫子,见风就长,瞬间膨胀,就像当时在小村山一样。 在小村山的时候有白旗,白家铁伞近身和单挑欠佳,但擅长远攻群攻,对付成堆的虫子,最是得心应手。 但白旗如今不在。 乔美虹提醒了姜琰琰一句:“琰琰,这姓肖的身体里有虫子,好像要爆出来了。” 龙灵友听闻,立刻喊了一句:“肖洛明,解了你手上的绷带。” 肖洛明此时的瞳仁变得渐近灰色,龙灵友动不了,控不住他身体里的蛊,他快要恢复意识了。 龙灵友还在喊:“解了你手上的绷带!” 肖洛明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深度睡眠里突然惊醒,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腰上和胳膊上各缠了一圈钢索,腰后是姜琰琰抻直了的双脚,把他往前面使劲推,避免他转过头来。 肖洛明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慢慢爬出来的黑色玄蛊,他懂了,可他缠着绷带的左手被钢索束得紧紧的,他动不得。 姜琰琰正在喊乔美虹:“你去龙灵友那边,把她那张破嘴给堵了,绑起来。” 说话间,也不知肖洛明用了什么奇怪的力道,他左手掌心纠缠的绷带突然膨大,整个手像是一个圆乎乎的肉.球。 乔美虹下意识地回头,耳畔是龙灵友得意的笑声:“你以为,我是靠声音控蛊的?龙家蛊母是靠龙家血脉精养,她闻得到主人的味道,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她都晓得你要她做什么。” 乔美虹扭头,抬手欲扇她一嘴,远处却传来马蹄声。 是龙家接应的人到了。 绷带撕裂的声音像是野兽低吟,姜琰琰后背贴着地,拽着棺材钉的这一头,眼看着肖洛明举高的那只左手,突然迸出无数的黑色玄蛊,像是无数的黑色蝴蝶,顺着风,在空中聚合成一条黑色长练,朝着闻东的方向过去。 姜琰琰猛地踹了肖洛明一下:“找死。”然后反手,将棺材钉朝前一掼。 钉头正中肖洛明的心口,哒哒一声,棺材钉刺穿他的胸腔,钉头的小爪子一扣,姜多寿说过,这个设计,是模仿了白家的龙爪索,一旦入了皮肉,就再也拽不下来了,除非,整根钉子拔出来,拔得血肉模糊。 肖洛明应声倒地,脸朝下,没了声音。 龙灵友惊了,连续喊了肖洛明数声,却无人应,她只盯着飞出的那一群玄蛊,一皱眉,势如破竹的玄蛊忽而调转了方向,在快要碰到闻东的时候,扭了头,朝着姜琰琰来了。 姜琰琰连连后退,闻东急速上前,起步如风,始终还是快了这玄蛊一步,只将姜琰琰一把搂进怀里,背靠着那愈聚愈多的玄蛊,闻东周身翻滚起巨大的气浪,他调起全身的灵力,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屏障外壳,那玄蛊无法近身,只绕着两人盘旋聚集。 姜琰琰伸出一只手,猛地把乔美虹也拖了进来,躲进这玄蛊进不来的保护圈里。 乔美虹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我都没想到,这玄蛊,还会飞?” 之前在夷陵,玄蛊在水里生养,小村山的时候,发现玄蛊在陆地上的战斗力也是颇为强悍,完了,这玩意是水陆空三栖的。 难怪龙家要按照能炼化玄蛊蛊母的标准来选门主,只要炼化出一只,这子子孙孙都恭候差遣,一出手就是以多欺少,一打架就是遮天蔽日。 马蹄声越发近了。 此处是谷底,在地处,头顶的山脊有影子攒动。 姜琰琰抬头,看到坡上已然站着三三俩俩的龙家人,下了马,其中一人双手负后,看着年过四十,眉眼狭长,鬓边斑白,眼纹像折扇一样微微皱起,他在笑。 龙盛丙趾高气昂地自上往下看了一眼,却没有出手接应的意思。 龙灵友抬头喊了一句:“三叔,是你?” “不该是我吗?”龙盛丙轻笑了一声,“怎么?当叔叔的来接自己的亲侄女,还要被嫌弃?那我走就是了,现在就走。” 这底下早就打得酣畅淋漓,龙盛丙却是不急不慢,像是来观景游览,负在背后的手慢慢抬起,端出一柄巴掌大小的紫砂壶,壶嘴儿冒着白烟。 龙盛丙慢悠悠地抬手饮茶,示意龙灵友:“你继续。” 龙灵友脸色都僵了。 姜琰琰从闻东的臂膀里探出一个脑袋,笑了一下:“侄孙女,你这援军不给力啊。” “什么侄孙女?”龙灵友又急又气,加上肖洛明倒下后就没了声音,钉子贯穿了心脏,多半是没气儿了,龙灵友愤然,“且就我一个人,也足以对付你,你以为,龙家的蛊母只会产崽子吗?” 哗啦啦一阵铁链响,原本死人挺尸一样的肖洛明又站了起来,姜琰琰蹙眉,这人该断气了才是。 肖洛明手脚软如烂泥,脑袋像是没了脖子的支撑,垂在胸.前,心口还在淌血,只是那血又黑又臭。 姜琰琰皱着眉:“这人还杀不死了?” 闻东没说话,倒是乔美虹,主动说了句:“龙家的秘法,传说蛊母可以让死人回生,但其实,是蛊母占据了这人的尸体,控着他行走。” “那不是和刚才一样吗?”姜琰琰轻轻推了闻东一下,“你去对付那些虫子,我再插这混球一钉子。” “不一样。”乔美虹摇头,“之前肖洛明还算是个人,如今,他只是一个人形的虫子,虫子打架,身段柔软,神出鬼没,比人更难对付。” 闻东低头,声音沉沉的:“龙神,就是这样。” “龙神?就是这样?”姜琰琰指着脚步蹒跚,摇摇欲坠的肖洛明,皱眉质疑,“这样的你都打不赢?” 话音刚落,肖洛明突然双膝跪地,两肘撑着身体。 闻东设下的无形保护圈可以拦住空中密密麻麻的玄蛊,也可以拦住地面上蠕动爬行的残虫,可若是…… 肖洛明整个人卷起,背脊拱得奇高,他身形本来就长,此刻看起来,着实像是一只巨大的虫子,他突然张嘴,黑色的玄蛊从他的嘴边倾泻而出。 玄蛊落地的那一瞬间,立刻朝着地下拱动。 几乎是同一时,姜琰琰感觉到自己脚下有东西,她奋力一踩,只骂了句:“居然攻人下盘。” 脚下的泥地像是有了心跳,四处拱动,如同潜伏了一条巨龙,孕育已久,时刻准备破土而出。 姜琰琰和乔美虹双脚并用,却依旧拦不住。 闻东顿起周身的灵气,强力压制,地面才勉强恢复平静,可瞬间,那拱起的频率更盛,像是一种反噬和挑衅。 龙盛丙自坡上看得沾沾自喜,忍不住说:“之前听闻这位九爷强渡天劫,灵力损失过半,我还以为,是这位九爷放出的假消息,后灵友从昆明传回消息,直言这位九爷又遭大劫,灵力再次折损,我又以为,她是想向大哥邀功,如今看来,曾经的半神,泯然众人矣,连区区的蛊母都不能对付,何以抗我龙家的龙神?” 旁有人提醒了一句:“三老爷真不去帮大小姐?家主说……。” “大哥是说了让我把灵友活着带回去,完好无损也是活着,少条胳膊缺个腿但是能喘气,也是活着,大哥可没说,是哪种?” 龙盛丙昂头,西边的日头逐渐西斜,快日暮了。 手里的紫砂壶早就空了,可他舍不得搁下,徒然端着,看着底下的厮杀,像是看着一场有剧本的戏码,写剧本的,一定是他。 龙家三兄弟,同父同母,同样的血缘,怎地就老二的血脉可以指唤老蛊母? 不公平,这对龙盛丙来说,可太不公平了。 他掌手巫门,可巫门哪有蛊门油水充足,养虫子和养小鬼的花费是不一样的,巫门里,已经许久没有顶用的小鬼了。 龙盛丙低头又看了一眼,只一扫,便觉得不对,转头吩咐:“那个老不死的呢?姓姜的,不是有消息说,第九根骨魂在他身上吗?人怎么不见了?” 龙盛丙眯起眼眸飞快地来回扫视,方才打得昏天黑日的,他竟然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龙盛丙下令:“追,立刻!派所有人去追!” 有人问:“大小姐这边?” “有我在,龙家的大小姐不会死。” 坡上,忽而有人拽了龙盛丙一把,龙盛丙怒而回头,拽他的那人却指着当空大喊:“三老爷,玄蛊朝着您来了!” 龙盛丙抬头,已然看不到那绚烂赤红的夕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乌黑的云,不,这不是云,这是成堆的玄蛊。 龙盛丙示意所有人后退,语气严苛地朝着龙灵友训斥:“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谋害长辈吗?” 龙灵友摇头,只说:“不是我。”说完,下意识地看着闻东。 闻东手扶着地面,方才玄蛊自地下偷袭,他凭一己之力强压。 他灵力屡屡受损,比之百年之前不足一二,且杀虫子容易守虫子难,他不能太用力,太用力,但凡死了一条虫子,这一百年又是白费。 闻东起身:“也不是我。” 他慢慢转头,看向一旁的姜琰琰。 第103章 起初,姜琰琰只想唤出十三夏助阵, 虽然仙家猫不扛蛊, 可秉承着多个人多个帮手的想法,姜琰琰没多想。 唤仙家, 就得动神识,动神识, 就得起意念。 意念, 也是唤醒龙家蛊母的一个途径。 就譬如意念是一条大道,出马仙去找仙家帮忙,得走这条道, 龙家人唤蛊母去杀人, 也得走这条道。 姜琰琰没想到的是,她心里默默想的是唤了仙家猫杀了这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的臭虫子,把这玄蛊赶得远远的, 却没想到, 在意念这条康庄大道上,走窜了门。 不大对。 并非所有人都能差使龙家蛊母。 就连裘文书这样的人都知道, 养蛊人以自己的精血喂养蛊母,蛊母和其子孙后代,只听养蛊人这一支血脉。 虫子可比人靠谱, 人会叛变, 虫子不会,谁养了它,谁就是它大爷。 龙盛丙带的人不多, 他原本就不是真心来助龙灵友回去的,他心里头有一个算盘,打得极响。 龙灵友十二岁登蛊门门主,没过几年,大哥就把阵门也交给了她,这十六年来,龙灵友是龙家的红人,就连外门弟子都想着,这下一任的家主,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年轻美貌的龙家大小姐。 她当家主? 又把龙盛丙放在了什么地位? 龙灵友厉害,肖洛明诡计多,可闻东等人也不是好招惹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龙盛丙想着,就算这位半神真的成了废神,也比旁人难对付,更何况,闻东身边有人。 忠心耿耿的人,有时候,比自己厉害还管用。 第91节 两军交战,必有一伤,最好是两败俱伤,他龙盛丙自可以渔翁得利。 没料到,这坐在岸边观虎斗的看客,成了被玄蛊围攻的对象。 龙盛丙瞬间骑马欲走,有人手脚慢,手才是握上缰绳,就被身后的玄蛊攀住脚踝,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活生生的一个人,被玄蛊爬满了全身,眉眼尽数没入这团蠕动的黑色肉虫堆里,连一点儿声都没有。 有人在龙盛丙身后喊:“三老爷,大小姐还在谷底。” 龙盛丙耳畔只有风声,他自己逃命要紧,岂会再管龙灵友的死活? *** 谷底。 龙灵友目色凝重得像是铅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姜琰琰,眼神不由自主地眯成一条缝,仿佛这样才能聚集所有的质疑和精力,看透眼前这个“小杂种”。 肖洛明放出身体里的玄蛊前,就像是一个养蛊的罐子,如今罐子里没货了,他浑身瘪了下去,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胳膊肘单薄得像是一张饼,均匀的摊平在这泥地上,头朝下。 这人铁定没得救了。 追出去的蛊虫像是遮天的黑云,可总有遗留。 姜琰琰眼看着脚边十几只玄蛊朝着自己蠕动,忍不住往后退,这一后退,反倒是离龙灵友近了些。 龙灵友自她身后突然说了一句:“它们是在认主呢,你越躲,他们就越跟着你,就像是哈巴狗跟着主人一样。” “认什么主?”姜琰琰回头瞪了龙灵友一眼,龙灵友尚被闻东的寸步圈困住,动不了。 “我还想问呢。”龙灵友用气声说话,轻飘飘的,充满了怀疑,“龙家的老蛊母是性子最犟的一只,我大伯、我爹还有我三叔,同父同母同根生,蛊母只认我和我爹,旁人连近身都近不得,我三叔还被这老蛊母伤过,可她怎么就听了你的话?” 她又笑着补上:“而且,还是在我在场的时候。” 这句话的意思,继龙家二老爷龙盛年死了之后,龙灵友和这老蛊母的关系才是最近的。 豢养多年的帮手,当着龙灵友的面听了别人的话,还得带着子孙后代调转枪头对付龙家人,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蹊跷。 姜琰琰看向闻东,闻东没说话,目光很是平静,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面上平静,可姜琰琰有些捉摸不透了,她不晓得这眼眸深处,藏着些什么。 闻东说过,他还有事儿是瞒着自己的。 在帕督安的村落里的时候,闻东也曾说过,让她藏好自己的玉珏,不能露面。 羌顶是帕督安的人。 羌顶怕玉珏。 羌顶同时,也是南洋的人。 原本的帕督安,应该是在泰国北部,靠近缅甸老挝交界处,可突然迁到了芒丙附近。 姜琰琰知道的东西太零散,姜多寿和闻东都瞒着她,可这一切像是一颗颗珠子,慢慢地,她好像能串联起来了。 姜琰琰挪回眼神,只看向乔美虹,示意:“搜身。” 意思是让乔美虹和自己一起,搜了龙灵友的身子。 姜琰琰似不解气,还补上了一句:“脱光了搜。” 闻东:“我还在这站着呢。” 姜琰琰左手已然攥上龙灵友的衣领子,她蓦然回头,眼睛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带着一点儿的倔强,更多的是不甘心:“你可以走,没人留你。” 姜琰琰扭过头,开始强行解开龙灵友的外衣,头也没回,手指扒拉得飞快,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龙灵友给扒光了,龙灵友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姜琰琰上下其手,只咬着牙,闷着声。 姜琰琰背对着闻东,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原本我和爷爷只是为了还你的人情才跟着你从长沙到南洋来的,一路上,我麻烦了你不少,可你也瞒了我不少,我也不求你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我。” “我问了你,你不说,我也就不再问了,但是你不要拦着我自己去找,而且你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再麻烦你了,你之前不是说过,我只是帮你渡情劫吗?”姜琰琰手顿住,她慢慢直起身子,轻轻转过头,侧目,余光里,是闻东直挺挺的身影。 “闻东,”姜琰琰露出半张脸,从闻东的角度,勉强能看到姜琰琰的鼻尖,“你爱不爱我?”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对,但你没答。” 闻东沉默了。 乔美虹站在旁边很尴尬,她想劝几句来着,但是又觉得自己无从劝起,只默默走过去,轻轻拉了拉姜琰琰的衣袖子,朝着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问下去了。 再一抬眸,乔美虹忽而发现远处跑来了一个人影。 不是姜多寿,是羌顶。 之前玄蛊作乱,他们三人入了闻东设下的结界躲避,可姜多寿没有,姜多寿早就趁乱走了。 并非是姜多寿临阵脱逃,而是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如此,按理说,危机暂时解除,姜多寿应该要尽快回来才是,可他没有。 羌顶脸上有些血迹,是从林子里的方向跑过来的,舞着双手,也不知道在笔画什么。 乔美虹低声提醒了一句:“琰琰,顶叔来了。” 姜琰琰抬起手,手背往额头上一抹,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其他的,她转过身,正对着闻东:“你不答话,我就当你是爱了,你说过,我帮你渡情劫,就是让你爱上我,然后再甩了你,那我宣布,闻东,你被甩了,咱俩黄了。” 闻东瞳仁猛地扩了一下,两颊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他还未开口,姜琰琰朝着他伸直了胳膊,握拳的手忽而松开,中指上穿着一圈红绳子,啪嗒坠下一枚玉珏。 玉珏血红,圆形带缺口,上刻龙鳞,像是一只弯腰盘旋的小龙,龙须细细长长的,比姜琰琰那枚要新一些,可模样是差不离的。 姜琰琰嘴角慢慢牵扯出一丝笑意,这笑看着挺难看,比哭还难看:“这是我刚从龙灵友脖子上扯下来的。” 姜琰琰故意停顿,她等着闻东的回应,等着闻东的解释,也等着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好巧不巧,闻东似乎也在等着姜琰琰说话。 “闻东,你早就知道,我和龙家有关系,你当时在长沙小洋楼,和我爷爷要求,要带着我在你身边修功德,是为了监督我吗?” “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手?”姜琰琰又问,“你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你不能杀生,可拦住龙家人,拦住肖洛明,你是可以做到的对吧,你晓得我们姜家的体质是不抗蛊的,十三夏也是不抗蛊的,你这么晚才出手,是在考验我,考验我到底是哪边的人?” 姜琰琰走近了,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闻东这件深灰色长袍上,那好看的茉莉花暗纹。 她耸肩嗤笑了一下:“后来去夷陵的船上,你故意透露你在我身上埋了竹中窥,是想敲山震虎,你是想告诉我,我和我爷爷琢磨的那些小心思,你都知道,我提议让我爷爷偷偷私吞你的第九根骨魂的时候,你刚好开了竹中窥偷看是不是?” “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坏的?” 闻东张嘴想说没有,姜琰琰却抢白道:“对,我就是挺坏的,我受不了每个月由猫化人的那种痛苦,偏生我还死不了,你的骨头你飞升之后就没用了,我想着占着便宜,借了你的骨魂赐我一具肉身,所以后来,第九根骨的骨魂在哪里,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直到昨天晚上,你还是不说,闻东,你是不是特别不待见我?” 姜琰琰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闻东面前,低着头,她像是一株倔强的茉莉花,收起了往日又香又软的花瓣和芬芳,徒留着硬挺挺的枝干,她也不抬头看闻东,连一个对视的机会都不给他,绝情得义无反顾。 谷底风挺大,羌顶刚才站得远,也听不清两人说什么,看到两人不说了,才走近了,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老姜托我来带话,他受了点伤,回了村子里,不过不碍事儿。” 姜琰琰抬头看天,西边的红霞像是一缕缕燃烧的棉絮,火红火红的。 她看了地上的肖洛明一眼,这人该是死绝了,不过她也不确定,只对着羌顶说:“这尸体等我问过我爷爷,要烧要埋,再说。”说完,又指着龙灵友,“这女的,绑回去。” 羌顶和龙灵友只对视了一眼,龙灵友就笑了:“原来是羌顶啊,蛇婆……还活着吗?” *** 帕督安。 姜多寿回来的时候,后背有伤。 姜多寿早些年来过芒丙,虽然只是给自己捏藤身,可和帕督安也算是有些交情,村子里很多人的汉语,都是他教的,尤其是羌顶,从来没离开过云南,这一辈子就在芒丙和帕督安两边跑,可湖南话东北话都会一点,就是跟着姜多寿学的。 晓得姜多寿有伤,帕督安的那位长颈的婆婆专门给姜多寿备了一件屋子。 村子里也是有人懂些医术的,进去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了,呜呜咽咽地跑去找了蛇婆,说了许久,大概的意思就是说那伤口里头好像有黑虫子。 黑虫子,是帕督安对玄蛊的接地气的称呼,也是帕督安村落里的人最害怕听到的几个字。 有人说,要把姜多寿赶出去。 羌顶急了,磕着头求蛇婆网开一面,最后又是自己亲自跑去找了姜琰琰回来。 治黑虫子的伤,帕督安人是不会的。 姜琰琰一行人回村子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光淡淡的,把人的影子拉得又轻又长。 闻东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影子,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挠来挠去,可影子的主人,连回头看都没看他一眼。 乔美虹走在最前头,用双刀开路,利刃砍掉垂下的根须和遮挡的阔叶,羌顶押着龙灵友,姜琰琰在后头捏着棺材钉紧紧地跟着,闻东走在最后,一声不吭。 进了村子。 晓得被押来的人是龙灵友,龙家的大小姐,立刻有人去禀了蛇婆。 蛇婆晓得,这女人能控蛊,龙家的玄蛊,是可以钻泥地的,所以这女人的脚不能沾地。 蛇婆索性让人找了几捆又粗又重的麻绳,直接将龙灵友给绑了,吊在村口的一棵大树树干上,进进出出,都看得到,树下,还派了人轮流守着。 晓得姜多寿受了伤,姜琰琰势必要进去看一眼的。 手指才碰到门,神识里,十三夏的声音响起:“你真要进去?” 十三夏又说:“里头有玄蛊,这蛊虫得想办法弄出来才行,你我都不抗蛊,你进去了也治不了人。” 姜琰琰只在神识里回她:“我刚才多厉害你没看到?龙家的老蛊母都得听我的,我怕什么?” “琰琰,”十三夏又说,“你心虚了,你根本还没学会怎么控制人家的玄蛊,你就不怕你害了你爷爷?” 十三夏在神识里悠悠地叹气:“琰琰,你都心乱了,你看你在谷底唤出我之后,竟然一直忘记放我回去,你和九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小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儿,要不……你……还是去找九爷吧,捉一只玄蛊罢了,对九爷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姜琰琰手指慢慢垂下,咬着后槽牙愤愤说:“我不会再理他了,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这辈子都不会和他说话了。” 第104章 姜琰琰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闻东还挺意外的。 她来的时候, 闻东正坐在火堆旁边喝茶。 帕督安的村落仅靠着羌顶一人进出林子运送物资, 东西不多。 姜琰琰等人也算是入乡随俗,颇不讲究, 拿手抓饭不在话下,洗澡一事绝口不提。 在这地界, 闻东还得掏出一包茶叶, 摸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盏茶碗,并且讲究了一道水二道水的规矩沏茶品茶,姜琰琰觉得, 这人简直就是个怪胎。 阿毳也在旁边, 他和阿蚁今日一直在反复地探消息,累坏了,抻长了腿听阿蚁和闻东说话。 阿蚁自然是来说自家姑娘的好话的。 “我家姑娘脾气就是这样, 又倔又犟, 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看不起她不信她,这脾气, 挺不好的,可是谁让九爷您爱上了呢?爱上了,咱也就只能……。” “咳咳。”姜琰琰来得巧, 刚好听到这一句, 她心挺虚的,尤其是听到阿蚁说完自己脾气倔,又说闻东爱不爱的, 就不能委婉点儿? 姜琰琰只扫了阿毳和阿蚁一眼,这两人便是识趣儿地起身,阿毳挠头说:“我去洗菜,啊,没菜洗,那……我去随便逛逛。”阿蚁推着他就赶紧往外走,示意他可别再添乱了。 第92节 闻东没抬头。 姜琰琰又不好意思坐下,深蓝色的裤腿子就在闻东面前晃啊晃,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摇曳。 忽而,这影子又不动了,闻东下意识地偏转头,看着余光里那双满是泥点子的黑色布鞋,鞋子往后挪了半步,闻东抬头,姜琰琰这是要走的意思? 他倏尔站起身来,对着姜琰琰的背影说:“你没什么想说的?” 姜琰琰站得笔直,背对着闻东,身形被火光照亮了一半,又被黑夜遮掩了一半,她晓得今日要搞大动静,没扎麻花辫,只把头发高高地束成了一股,她头发没乔美虹那样长,扎得这么高,头发才勉强过肩。 闻东瞧着这高马尾动了一下,以为她要回头,手指尖儿都跟着紧张起来,谁晓得,姜琰琰只是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 她是真不和自己说话了。 闻东心里头像是被灌了冷风,他挺难受的,他刚才一遍喝茶,一遍想着要不要和琰琰解释,如果要解释的话,该如何解释,脑子里反复在琢磨姜琰琰与他说的那番话。 他自认是一个十分冷静沉稳的人,可那段话他总是不能沉下心冷静分析,脑子里像是一团麻,绕来绕去,总归盘旋着一句“闻东,我俩黄了。” 闻东晓得姜琰琰是来做什么,她不开口,他也晓得,他慢慢从姜琰琰身边走过去,拼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低头去看她。 “你备纱布吧。” 说完,闻东就钻进了姜多寿那间屋子。 *** 几百年前,闻东打得一手好架,几百年后,闻东成了治病救人的菩萨。 这经历也算是曲折。 治蛊对别人来说是束手无策的重症,对闻东来说不难。 他捏着竹镊子挑出一只肉乎乎的玄蛊,看了一眼:“还挺肥美的。” 说完,又将竹镊子递给姜多寿,姜多寿正趴在草席上,屋内灯光很暗,帕督安村子里晚上都不习惯点灯,这半截蜡烛,还是姜多寿自己带来的,此刻也快是烧到头了。 姜多寿后背有伤,是那虫子钻进去的时候咬的,闻东手法又快又准,没有开其他的口子,直接从这玄蛊爬进去的洞又把它给引了出来。 姜多寿轻轻握着竹镊子,把那玄蛊的肥屁.股对准了火苗。 一股头发被烧焦的味道袭来,带着屡屡灰色的轻烟,这玄蛊一下子就被烧干了。 姜多寿抬头,脸色虚白,想爬起来穿好衣裳,却被闻东轻轻地摁住了胳膊。 闻东:“你还是先休息吧。” 姜多寿慢腾腾地重新趴下,肌肉放松,叹了口气:“琰琰生气了?” “嗯。”闻东点头,“不仅生气了,还把我甩了。” “这……这么严重。”姜多寿紧张得一下都结巴了,不过瞧着闻东,虽然看不大清楚闻东脸上的表情,可这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或者难受的意思。 闻东又说:“她发现龙灵友身上的寻龙玉珏了,”闻东耸肩,“该是瞒不过了,我想着,要不还是告诉她算了。” 姜多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此生最重要的决定:“都听九爷的吧。” 闻东推开门,本以为姜琰琰会在门口等着,毕竟姜琰琰心里头现在最记挂的就是姜多寿的安危,可她不在。 羌顶说,蛇婆刚才派了人请姜琰琰过去说话。 ***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姜琰琰看着眼前热红滚烫的炭火,火堆里偶尔冒出蓝色的火焰,半低着头,避免和右手边靠着墙壁半躺着的蛇婆对视。 姜琰琰倒不是怕她,只是担心自己的眼神会对人家不尊敬。 藤蔓一样的脖子挂着几十个铜圈,转动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响声,声音顺着弧形的墙在屋子里打着旋儿,钻进姜琰琰的耳朵里,不自觉的,手肘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外头那个姓龙的,是你抓的?”蛇婆主动开了口。 姜琰琰点头。 蛇婆顿了顿:“她身上,少了样东西。” 龙灵友被吊上树干之前,被帕督安的人派了两个妇人搜了身子,确保她身上没藏着什么龙家古怪的蛊虫或秘法,可摸来摸去,都没找到蛇婆要的那件玩物。 “一枚玉,你见过吗?”蛇婆慢慢地转过身,从自己靠着的垫子下面抽出一根细长细长的旱烟竿子,她捏着烟嘴的这一头,在地上慢慢地画了一个圆形,屋子里灯光暗,可姜琰琰晓得,这个圆,是缺了一个口子的。 蛇婆画完,又问:“长这样的,像是一条蜷曲的蛇,你见过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姜琰琰歪着头,仔细看了很久,才慢慢抬头,与她对视:“没有。” 蛇婆没声儿了,姜琰琰底气十足地看着她的眼睛,进了这屋子到现在,她才勉强能在黑暗里看清蛇婆的样子。 猫眼睛可以在晚上视物,可她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和仙家猫十三夏共用一个身子的秘密,她努力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去看。 蛇婆嘴角突然咧开了一下,不知道是想要说话还是想笑。 她用旱烟的头轻轻敲了敲火堆旁堆砌的石砖:“可那姓龙的说,在你的手上。” “呵,”姜琰琰轻喝了一声,“龙家人说的话,也能信?狗嘴吐不出象牙,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 “哦?你很恨他们?” “恨,当然恨,”姜琰琰手指朝外头指了一下,十分浮夸的口气,“婆婆您瞧着我能跑能跳的吧,外头,就那个穿着深灰色袍子的男人,是我男人,他原本可厉害了,就是被龙家害了,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都得我来做主,我一个女儿家,忙里忙外,我爷爷不也说了吗?我们这次下南洋,就是为了报仇的。” “我也恨。”蛇婆几乎是紧随其后开了口,“我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只要有一个共同讨厌的人,距离就会突然拉近了,可是,前提是……对方得诚实,”她看着姜琰琰,像是在打量一只入了圈套的羊羔,“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蛇婆伸了伸脖子,铜项圈碰撞的声音带着一股奇怪的音调:“我是能感觉得到龙家人的味儿的,龙家人血液里那种歹毒的劲儿,我再熟悉不过了,小姑娘,自打你中午从我们前走过去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一定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当时没拦着,果然……。” 蛇婆的脖子朝着姜琰琰曲张了几度,羌顶说过,蛇婆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间屋子了,也许久没有晒过太阳,她的皮肤又白又皱,整张脸像是透明的玉色,眼皮子低垂,一点儿一点儿地朝着姜琰琰逼近,近到那脸上的鱼线一样细腻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你爷爷说,你祖上姓尤?” “是。” “好巧。”蛇婆张口,黑黢黢的口腔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八十多年之前,从北边来的那一伙逃难的人也姓尤,当时我的父亲还是帕督安的族长,父亲好心收留了他们,还给了他们寻龙顶河谷里最富饶的一块耕地让他们自食其力。” “可是人啊,总是不会满足的,当年帕督安和我父亲的好心,只换来了他们夜里的一场偷袭,他们杀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把火烧掉了帕督安漂亮的房子,夺走了我们满栏的牲畜,驱逐着帕督安的流民离开了我们的家乡。” “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做鸠占鹊巢,我一开始一直以为,鸠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鸟,后来我读过你们的书,才晓得原来鸠是青燕子,和我这旱烟杆子差不多长,可我觉得,这种形容愈发符合这帮人的性子,装作弱小无害的样子,夺了别人的家园。” 说到此处,蛇婆撑着身体往前挪了挪,她原本一直用厚厚的毯子盖着自己的下半身,这一挪,便是露出了一双小脚,这脚是裹过的,大拇指变形,其他四趾被裹成粽子,弯曲缠绕在脚底板。 姜琰琰之前见过清末裹脚的老太太,那真真是三寸金莲,不过走路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帕督安是没有裹脚的习俗的。 蛇婆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她鲜少和人单独交谈这么久,她的腿压久了就痛,可她又站不起来,她脚痛,膝盖痛,颈椎、脖子、脑仁四处都痛。 “你怕了?”蛇婆声音幽冥冥的,像是有回声。 “没有,您继续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蛇婆突然笑了一下,“非要说的话,就和你们中原史书上写的差不多,腥风血雨夺下他人江山果实之后,不就是要开始粉饰太平,改头换面当一位仁君了吗?他们姓尤,貌似有仇家,不能外露,又不想失了根基,就画蛇添足,在‘尤’这一字儿上添了一撇,小姑娘,我汉语不好,你告诉我,‘尤’字加上一撇,是什么字儿?” 其实自打蛇婆说到寻龙顶的时候,姜琰琰基本上就全猜到了。 ‘尤’字加撇,即成‘龙’。 姜琰琰嘴角轻微地抽搐,喉咙里热滚滚的,像是憋了许多疑问和不解,可她不能问,至少,不能问蛇婆。 蛇婆似乎在笑,这笑容扭曲而又诡异,曲长的脖子像是风筝线,拖拽着蛇婆巴掌大的小脸,偶尔还摇曳一下。 “是龙字。”姜琰琰说完,复又看向蛇婆,“望子成龙的龙,龙马精神的龙。” “哟,都是好词儿好句呢。”蛇婆叹了口气,慢慢萎下身子,像是一朵刚开过的花,逐渐枯萎,“可惜,他们不是好人,你是吗?” 蛇婆能单独找了姜琰琰进来说话,能直接说出尤家变龙家的秘密,是早已看破了姜琰琰的身份了。 姜琰琰抿嘴:“我也不是。” “哦?” “好人是什么?”姜琰琰偏头反问她,“普渡众生?悬壶济世?还是别人的刀子戳到你的眼睛跟前了,也得笑着劝人家善良?就和我男人一样,人家都打到他的头上来了,偷了他的东西,他也不能杀了人家,他心中有尊佛,不能提刀,我却不同,我讲究恶有恶报,龙家偷了我男人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我这样的人,睚眦必报,怎么能说是好人呢?” 蛇婆听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姜琰琰:“小姑娘,若你脖子上没有那枚玉珏的话,你还真是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有。” 蛇婆突然用旱烟竿子敲了敲墙壁,周遭立刻想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人很多,房子前后左右都有,这是蛇婆早就设好的埋伏。 木门推开,门口身影颀长,影子拖拽,似一笔浓墨。 闻东站在门口,朝着蛇婆点了点头:“婆婆聊完了?”他又看向姜琰琰,朝着蛇婆示意,“我来接琰琰。” 蛇婆指尖微顿,忽而皱眉,猛地又用旱烟竿子敲了敲火堆旁的石砖,声儿挺大,可外头没人应,她眯起眸子盯着闻东:“有些本事。” 闻东没应蛇婆的话,只伸手朝着姜琰琰:“爷爷找你说话。” 姜琰琰慢慢起身,虽可感觉得到蛇婆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可是也无所畏惧,走到门口,她看着闻东伸出的手,掌心朝上,向着她,也等着她的回应。 当着蛇婆的面,对闻东太冷,似乎不大好。 自己只说不和他说话,也没说不能牵手,对吧。 姜琰琰才把手搭上闻东的掌心,闻东便是轻轻一拽,把她拽了出来,回头朝着蛇婆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了。 两人一直无言,慢慢往前走,姜琰琰的手还被闻东握在手心里,闻东没有松开的意思。 好像走过头了,不是去姜多寿那儿的路,都快进林子里了。 姜琰琰缩手一抽,想把手给抽出来,却抽拽不动,闻东的力气很大。 姜琰琰忍不住了,喝了一句:“去哪儿呢?你拐卖小姑娘是不是?” 闻东顿住步子,笑着回头:“你和我说话了。” “你无不无聊?” 闻东抬起另一只手,朝着蛇婆的屋子虚晃了一下:“我才从那儿把你给捞出来,你再说我就把给你塞回去。” 姜琰琰偏头,任凭自己的手背闻东攥着、捏着、紧紧地捂着,也不动了,垂着手,闷闷说:“我又不是打不过人家。” 闻东走近了些:“能听我好好说了吗?”这声音很近,就盘旋在姜琰琰的头顶,姜琰琰下意识地抬头,鼻尖对着闻东的下巴,闻东的眼睛泛着水光,之前没发现,闻东的眼睛也能这么好看。 “听你说?”姜琰琰有些不屑,“谁晓得你会不会避重就轻。” 闻东摊手,无奈:“那你问,我说。” 第105章 第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龙家人的?” 第93节 闻东不遮掩:“你爷爷把玉珏交给我的时候,这东西很邪门, 龙家的玉和我埋进你爷爷心口的那一枚, 虽然都是血头玉,可来历不同, 我那一枚是神兽成年时自心口结出的魄珠,后面的我就不细说了。” “总之, 我给你爷爷埋的, 是个好东西,而龙家的玉,天生就带着一股煞气, 很浓重的煞气, 你体质太阴,以煞抵煞,所以才感觉不出来。” “也不是说, 带煞气的就不好, 你祖上世代武将,哪个武将手里没有鲜血?他的兵刃铠甲, 军旗战马,修罗场里千锤百炼,煞气浓郁, 这股煞气, 可以让敌人心生寒颤,一样,也可以让活人不敢近身, 你那枚,我估计就是你亲爹爹尤博留下的,上面的血气有些时候了,估摸着是八十多年之前留下的,和你出生的年份,差不离。” “可这样的玉佩,我之前,只在龙家见过,今年春天,我去龙家夺骨的时候,龙盛况和龙灵友身上,也都带着这种煞气浓重的玉珏。” “再结合你爷爷所说,八十年前,松江府战乱,你父亲尤博带领三千兵马镇守抗敌,可尤家的女眷却私认为守不住,带着金银细软儿子儿媳连夜逃了,一直往西南方向,你爷爷说,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爷爷在骗我?”姜琰琰警惕地插了一句嘴,“我爷爷知道尤家就是龙家?” “不,”闻东正色,“你爷爷是真不知道,也不是说百晓堂探消息的能力不行,也不是说你爷爷没尽心尽力,只是滇南这一块儿,是乔家的地盘,少数民族多,规矩古怪,百晓堂扈家的手伸不过来,消息就在这儿,断了。” “不过我有办法。”闻东轻笑,“总之,顺着尤家逃难的这条线,不难查到,他们当时在滇南停留了好一阵,后来应该是犯了当地的禁.忌,被迫继续南下,跨过了澜沧江,人丁稀落,转入平原,在寻龙顶,承蒙了帕督安村落的照顾,尔后喧宾夺主,占了人家的地界,才……。” “行了,后面我都知道了。”姜琰琰脑子里都是那屋子里蛇婆对自己说的话,一去回想,就感觉蛇婆那张惨白的脸似乎就在跟前。 大体姜琰琰其实已经推测出来了,她回头,看着密林间隙处抖落下的细碎星光,脚尖在地上画着圆。 “如果,我真的是白冉和尤博的女儿,那尤家还有其他后人,是不是说明,我爹不止我娘一个女人。” 闻东跟着姜琰琰的目光抬头看这静谧星空:“过去三妻四妾很正常,”他低下头,看着姜琰琰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现在也很正常。” 姜琰琰应声回头,盯着闻东,闻东立刻说:“当然,我是不会的。” “你继续说。” “说什么?” “我娘是我爹的三妻还是四妾,你查到了么?” 闻东摸了摸鼻尖:“这……太私密了。” “族谱上总该是有的吧。”姜琰琰问完,心里头突然空了一下,“我晓得了,族谱上没有,我娘连名字都没能上去,连个姓氏都没能留下,她是外室,对吧。” 闻东劝:“琰琰,没有的东西,就不一定代表不是,也可能是化名,毕竟你娘当时在躲白家人,怎么可能用白冉的名字招摇过市?” 闻东生怕姜琰琰想多了,又近了几步:“再说,陈年旧事,我让人找到的那份族谱,就只有寥寥几页,写到你爷爷这一辈就没了,我是说你尤家的爷爷,连你爹都没有,你总不能说,那族谱上没有你爹,你爹也不是尤家人吧。” “琰琰,你不要多想。” 姜琰琰的眼睛闪啊闪,像是这天上的星星,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闻东,你最近,是越来越啰嗦了,你怕我心里承不住一开始就别瞒着啊。” 闻东想回一句,解释一下自己并非有意,可姜琰琰回话太急,没给他机会。 姜琰琰顺势问:“再说你刚才提到的,我爹爹尤博,我娘亲白冉,我晓得了,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们,甚至都不晓得他们长什么样,可至少我知道了,那龙盛况呢?他辈分大还是我辈分大?” 龙家当家人龙盛况,年近六十,小了姜琰琰二十多岁,长者为尊这话是不错,可九岁侄女背着三岁舅舅上学的事儿,姜琰琰又不是没见过。 闻东点了下头:“你大。” 姜琰琰心里头舒坦了,也是奇怪,虽然大一轮辈分改变不了什么,可她心里头就是舒服。 闻东继续说:“龙盛况的亲爹是当时尤家小妾所生,那位小妾是怀着这个孩子逃命的,也就是因为当时看到有个大肚子的孕妇,帕督安才会如此仁慈收留了这一伙人,至于尤家其他的男丁,查不到了,不晓得是不是在逃难的过程中,没了,或者是……其他原因。” 姜琰琰听了,只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哦,龙盛况他爹是庶出的。” 这像是在故意撒气,有没有用不知道,总之说了比不说舒服。 如此说来,都不需费力多算,就能晓得…… “所以这样顺着算下来,龙盛况还是你的大侄子。”闻东说完,小心翼翼看着姜琰琰。 姜琰琰听了,顺着夜晚清凉的风看着被吊在远处大树上的龙灵友,心里感慨:当时在峡谷只是为了斗嘴,她一口小杂种地骂人,按照姜琰琰的性格,肯定是要骂回去的,只是没想到,这骂来骂去,自己还真是这位龙家大小姐的姑奶奶。 有些蹊跷,也……有些可笑。 “所以我能控玄蛊的蛊母对吧,因为我的血缘,比龙灵友这一辈儿,乃至比龙盛况这一辈儿更接近蛊母的养蛊人,对吧。”姜琰琰看着龙灵友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的身板,她像是一枝柳树枝,摇曳在风里,她垂着头,很安静,远远看过去,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个安静的布娃娃。 闻东想点头,却又觉得姜琰琰似乎多说了一些什么,闻东可从未说过,龙家老蛊母是谁炼化出来的。 姜琰琰长吁了一口气:“其实你说完我也能猜到了,三千清兵抗英,连自家家眷都不信能扛得住,带着钱财跑了,可他却扛住了,多少会让人去怀疑,他是不是用了什么非常规的手段?毕竟,当时龙灵友帮唐云打昆明城的时候,也是用了玄蛊的,用这玩意打仗,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 片刻的沉默,有时候,说了太多,听了太多,都需要时间消化。 这些事儿一件件的,像是硬塞进姜琰琰脑子里的大石头,她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觉得脑子有些发胀。 闻东也不说话,只挪眼看着她,静静地看着,他还有其他的话想说,和龙家无关,和其他所有人都无关,只和他们两个人有关,话都到了嘴边,闻东又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 姜琰琰只突然抬手指着被挂在树上的龙灵友,笑靥如花,眼角却有晶莹微光在闪:“你说,龙家现在……是不是乱了?他们会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 寻龙顶。 龙盛丙骑马赶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山门处点了灯火,像是在刻意等他,看到他是一个人来的,守门的人还有些意外,龙盛丙下了马,那马嘴已经裹着一层白浆,吭哧吭哧地冒着白气,这马快跑死了。 居正堂,龙盛况在等他。 亦或者说,是在等龙盛丙带着龙灵友回来。 但是他等的那个人,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而且…… “大哥,灵友……死了。”龙盛丙声音在颤,极度伤心的口气,痛彻心扉的眼神,他抬手朝堂外一指,愤愤道,“九头鸟不知道找了什么帮手,竟然能控咱们龙家的老蛊母,那老蛊母易主了啊大哥。” 京腔的调子,川剧的变脸,武生行当的台步,都在龙盛丙一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龙盛况坐在交椅上头也没抬,还没到六十,他头发就白了一半。 指尖敲着红木交椅的扶手,龙盛况缓缓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三,这是规矩。” 龙盛丙大手抹汗:“带不回来啊大哥,你看看我,带了巫门那么多大弟子去,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实在是带不回来啊。” 龙盛丙着急跺脚,面红耳赤。 龙盛况却是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灵友若没了,那还有遗骨,没有遗骨,还有遗物,总归,是要厚葬的,毕竟,她是阵门蛊门的两门门主。” “大哥,你不信我是不是?人真的没了,那江南谷底就是人间炼狱啊,您这是让我回去找死的意思?”龙盛丙这话出口,脸色微变。 龙盛况:“怎么没的?” 龙盛丙:“被九头鸟带人杀害的。” 龙盛况:“你走的时候,是死是活?” “我走的时候……。” 等下,这话问得不对,龙盛况若说是活的,那他就成了见死不救,其心可诛;若他说走的时候是死的,他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这得编得天衣无缝才行。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练习和揣摩自己的情绪表情,力求逼真,却忘了花功夫圆这弥天大谎。 龙盛况慢慢起身,朝着龙盛丙走了两步,直到两人近在咫尺:“盛丙,你知道,你为何不如灵友聪明吗?” 龙盛况抬手,大手在龙盛丙的肩头拍了两下:“若是灵友做这样的事儿,她会在路上用刀戳自己两刀,带着血晕倒在山门,被人抬着来见我,或者是,留一两个心腹作证,咬死你已经死了,断气了,没救了,而你,一不够聪明,二不够狠,三嘛……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没有心腹的吧。” 龙盛况迈着步子,缓慢却稳健,他走到龙盛丙的后背,转过身来,只问:“人是在哪儿没的?” “澜沧江南边的一个山谷。” 龙盛况又问:“应该还有一人,灵友身边的那个大徒弟,就是上次在居正堂拿刀对着你的那个。” 问的是肖洛明。 “死了。”龙盛况瞪着眼,“是真死了,他用身子来养蛊母,身体里全是玄蛊,那玄蛊发了疯了,全都爆了出来,追着我的人啃,那肖洛明就剩下一副皮了。” 龙盛况呵呵笑了两声,大手往龙盛丙肩头又拍了一下:“老三啊,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只能执掌一个小小的巫门吗?除开我之前说的三点,还有一点,就是你身为龙家人,却对龙家老蛊母的习性一点儿都不清楚,就你这样的,还想贪图蛊门的油水?” “龙家老蛊母入身,肖洛明就早不是肖洛明了,他不过是老蛊母的一个工具,一个行走的人架子,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只要老蛊母还活着,肖洛明就不可能断气。” 那瘪下去的胳膊和腰腹仿佛历历在目,龙盛况只要一想到,几乎都快要呕了出来,据理力争:“可人都成干尸了,不对,不是干尸,是干皮,和纸一样,没得一点儿肉了。” 龙盛况不想和他多说,半张开的嘴又闭上,只走到堂前看着东方的拂晓,回头:“你带路。” 龙盛丙先问:“去哪儿?”问完的那一瞬间龙盛丙就明白了,龙盛况这是要去今天出事的山谷里亲自察看,他终究还是信不过自己。 龙盛丙心里几分心虚,又平添了几分嫉恨。 在自家大哥龙盛况的心里头,老二活着的时候,是老二排第一,老二死了,就是老二的女儿龙灵友排第一,自己的位置呢? 如今,自己居然连蛊门一个外门弟子都比不过了。 自己自打进了居正堂到现在,龙盛况可从未问过一句自己有没有受伤。 “大哥,灵友真的死了。”龙盛丙咬牙,顽抗。 龙盛况冷笑了一声:“好,死了你就带我去收尸,可如果……。”龙盛况比龙盛丙个子矮了半个头,他佝偻着背,眼神往上瞟,只一眼,就看得龙盛丙后脊发凉。 “可如果不是你说的那样,老三,你晓得老二是怎么死的,龙家不缺男人,只缺试验品。” 第106章 天亮了。 姜琰琰这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姜多寿在屋子里休息, 姜琰琰和闻东说完话已经是是深夜,她不想吵醒姜多寿, 就一直在屋门前的火堆眯着眼休息。 她不敢睡熟了。 一来,是自己昨晚和蛇婆也算是挑开了面说话, 虽然自己自认为说得隐晦小心, 可有些事儿,就隔着一层窗户纸,不必捅破, 也能看得很清楚, 帕督安是蛇婆当家做主,自己和蛇婆生了间隙,那晓得会不会半夜遭了什么横祸, 小心些, 总是没错的。 二来,自己往这火堆旁坐下么多久, 闻东就来了,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看着她困了, 还主动靠近了一些,示意姜琰琰可以靠在他的肩头睡。 可有些话吧,一说出去, 就像是刻下了军令状。 姜琰琰先是说再也不和闻东说话了,结果破了戒。 那至少,要遵守他俩已经黄了的这条底线,既然黄了,就得非礼勿靠,姜琰琰不断地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肩膀看着宽厚舒坦,可委实是靠不得的,靠不得。 清晨刚睁眼的时候,姜琰琰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件衣裳,是闻东的,她警觉地直起身子,火堆旁边没人,闻东也不见了,她摸了一把嘴边黏稠的哈喇子,觉得挺丢人的,趁着周围没人,猛地擦了一下,擦干净了。 羌顶抱着一铜盆的清水来了,指了指姜多寿的屋门,朝着姜琰琰点了点头,示意进去给姜多寿擦擦身子。 不多时,羌顶就出来了,坐在姜琰琰旁边,有话要和姜琰琰说。 “蛇婆说了,昨晚,她有些失礼,托我给你带话,她不晓得昨天用玄蛊反攻龙家的是你,还以为是闻先生做的,既你也可以控制玄蛊,她有话和你说。”羌顶指了指蛇婆住那间红色圆屋子,”让你进去。” “又让我进去?”姜琰琰半眯着眸子,“你们这位老婆,挺喜欢开座谈会啊。” “让我进去也可以。”姜琰琰指着被吊在树上的龙灵友,“让我先问这姓龙的几句话,我和她聊个痛快的。” 羌顶欲言又止,姜琰琰依然拱手道谢:“顶叔,麻烦你了。” 第94节 不多时,羌顶回来了,朝着姜琰琰点了点头,意思是,蛇婆答应了。 龙灵友已经被吊在树上吊了一天一.夜了,树下轮值的看守换了四拨,不敢松懈。 一般人的四肢被捆绑太久,难免脱血发白,尤其是吊在树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给手腕施压,久了,这双手也算是废了。 羌顶带着蛇婆的一枚木令牌过来传话,示意底下的两人把龙灵友放下来。 龙灵友头发有些凌乱,碎发黏在额头密密一层薄汗上,双脚一落地,两只手就和两截断掉的藕节一样,绕着胳膊肘垂下,病恹恹的,她脸色全是汗,缓缓抬起头,看着姜琰琰,嘴角慢慢牵扯出一丝不屑:“小杂种,你来看我笑话?” 姜琰琰只低头扫了龙灵友的手,指尖白得像纸,手腕处的淤痕深得发黑,一白一黑,有些刺眼。 “你都这样了,我还需要笑话你?”姜琰琰指了指龙灵友的手肘,“我来给你放个风,省得你这双手废了。” 龙灵友只轻哼了一声,不屑写在脸上。 姜琰琰抿嘴笑了一下:“顺道来问你件事儿。” 龙灵友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像是一只陨落人间的白天鹅:“你是来求我的对吧。” “别说得这样难听啊,审问和哀求是不一样的,审问的意思就是,你最好说,这样你好,我也好,如果你不说,我依旧好,可你就不好了,哀求的意思,是你好,我不好,你看看咱俩的处境,可能吗?” 龙灵友支棱着脖子:“你们中原的人,有句俗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现在得意洋洋的,是因为你抓了我,可你抓了我这件事儿,未必会是件好事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姜琰琰走近了几步,两人距离不过一个拳头,“你不见了,龙家自然会紧张,一紧张,就会派人来找你,可昨日见着,你三叔并不希望你活着回去,你猜,他和你们龙家家主当家人说的,是你死了,还是你被抓了?” 龙灵友没吭声,她身材颀长,窄肩细腰,有股江南美人的气质,只是喜穿黑衣,有点故作深沉的意思。 “就算你们龙家家主不信,派了人来,他能找到这林子吗?闻东给这林子前前后后都下了结界,你觉得,你们能破?” 龙灵友慢慢张开嘴,似挑衅:“一个废神设下的结界,谁都能破吧。” 姜琰琰抽手一挥,势要扇龙灵友一巴掌,掌风撩得龙灵友额前碎发往左一斜,这一巴掌却并没有落下,姜琰琰止住力道:“闻东不废。” 他只是救人救太多,累了。 尤其是他灌给姜琰琰的一半灵力,姜琰琰眼睛微微眨了眨:“昨天在谷底,玄蛊突然反击你三叔,是因为我,对吧。” 龙灵友觉得好笑:“怎么?还是因为我?如果是我控制玄蛊的话,死的应该是你这个小杂种和废神闻东。” 姜琰琰往后退了几步,姜多寿常和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的语言是可以骗人的,人的眼神有时候也是可以骗人的,动作神态都是可以骗人的。 如果你离这个人太近,就容易陷入人家给你编造的假象里,所以要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隔得远,看得全,看得全,认得清。 姜琰琰看着龙灵友,慢慢开口说:“你说得特别有道理,可是同理,如果是我控制玄蛊的话,死的应该也是你和肖洛明了。” 姜琰琰顿住,忽而不说了。 龙灵友声音颤悠悠的:“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啊?” “不是没信心,”姜琰琰慢条斯理地说,“我当时的确是想反击,可事有轻重缓急,一个是和我针锋相对的你,一个是坐在看台上看戏的龙家三老爷,按照我的性格,一定是先解决了你,再杀了你三叔,我不会本末倒置的,昨晚,我以为是我控得不好,可是有一个老朋友告诉我,并非这样。” “老朋友?”龙灵友回过神来,“你说的是被你收进神识里的那只猫妖吧。” “在昆明,你曾用龙家复活的秘法劝过她,说要在她身子里塞虫子,助她一臂之力,快速恢复容颜,可我的朋友担心,若她身子里都是你们龙家的玄蛊,她还是自己吗?” “龙大小姐,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劝她的?你说,龙家控玄蛊,就和东北出马仙和灵兽通神识一个道理,能通神识唤灵兽,就能控玄蛊,让她不要担心,毕竟,她当时已经成功出马我了,这虽然不是原话,可我复述得,也差不离吧。” “龙大小姐,你三叔想杀你,你想杀你三叔,你们龙家,好热闹啊。” 龙灵友笑:“你以为,你们在帕督安就没事儿了?他们把我吊在树上,也派了人看着你们,咱们俩都是犯人,只是你能走动,我不能罢了,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原本是想问你,怎么控玄蛊的事儿。”姜琰琰歪着头,仔细打量龙灵友的神态动作,“不过既然你刚才对我说的没否认,那我晓得了,控玄蛊和通神识是一样的办法,我都不需要学,你就告诉我了。” “你!”龙灵友终究还是落入了姜琰琰的圈套,她以为姜琰琰是来逼问当时玄蛊调转方向,对付龙盛丙的事到底是谁做的。 说实话,有龙灵友掺和的那一手。 当时玄蛊自地下蠕动,上有闻东镇着,玄蛊无法突破,自结界边缘处破土而出的玄蛊却突然不受龙灵友的控制。 和姜琰琰想的一样,当时情况,龙灵友必先解决眼下近在咫尺的姜琰琰,再想对付龙盛丙的事儿,可玄蛊似受到另一股力量的钳制,近不得姜琰琰的身。 龙灵友来不及多想,眉梢眼角都在用力,浑身上下都在绷紧,却始终差使不动玄蛊去攻击姜琰琰,豁然间,她似明白了,既是如此,倒不如破釜沉舟。 龙盛丙想让自己死,等着自己断气,倒不如让他反食其果。 不,他不能立刻死,他得活着回龙家,和大伯报信,大伯若真信了自己死绝,不赶来支援,那就算自己命数将近,若是大伯不信,自己只要在九头鸟手下苟活几日,必定能等到大伯的援军。 况且,九头鸟不杀生,也不会杀了自己,他们这伙人的计划,多半是押着自己当人质,逼迫大伯交出八根骨魂,只要有一口气在,她龙灵友就不会输,只要她还有筹码,她就能翻盘。 龙灵友自认为思虑周全,却没料到。 “终究是百密一疏。”龙灵友轻笑。 “你不是百密一疏,你没有疏漏,一点儿都没有,”姜琰琰跟着笑,“只是我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诡计阴谋不在我的策略范围内,我不考虑这个,都是闻东在考虑,我只考虑,怎么打架能打赢。” 龙灵友昂头:“你打龙神试试?” 龙灵友说完,垂眸看着姜琰琰,只是这么一瞬间,姜琰琰突然抬手,示意看守的人把龙灵友再吊上去:“你休息够了,回去吧。” 来找龙灵友问话,是姜琰琰向蛇婆提出的条件,话问完了,蛇婆还得等着姜琰琰进去说话。 临近蛇婆的屋子,姜琰琰突然扭头问了羌顶一句:“顶叔,你们是怎么形容林子以北的人的?” 羌顶没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表示不解。 “我、我爷爷还有美虹,这种来自林子以北的人。” 羌顶下意识说:“外地人,如果晓得籍贯的,譬如你爷爷,就说东北人,乔小姐我晓得是滇南那块的,就说云南人或者滇南人,村子里其他人,也都是这么称呼的。” 羌顶反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合适?” 姜琰琰呵呵笑了两下,只说:“没事儿。” *** 闻东早晨去给姜多寿换了一次药,姜多寿已经能坐起身来了,还出来逛了一下,玄蛊是从姜多寿的后背爬进去的,很明显,是为了夺姜多寿身负的骨魂,至少,龙家是这样认为的。 鱼儿咬上了饵,却还没咬到钩子,提竿收网一场空,姜多寿有些内疚,他内疚自己怎么不在谷底多待些时候,引了蛊母过来挖骨魂,届时将千年藤编的席子一裹,这蛊母就跑不了了。 闻东只劝他,那玄蛊蛊母在肖洛明身子里待了那么多天,子孙后代无数,杀都杀不完,怎么会自己轻易出来,顿了顿,闻东还是将昨夜姜琰琰问自己话的事儿,和姜多寿说了。 姜多寿听了,喉咙里似噎住,许久说不出来,他自窗口看着前头寥寥升起的炊烟,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闻东:“其实昨个九爷和我说,想和丫头说实话的时候,我就猜到,她会是这副反应。” 姜多寿拱手朝着闻东道谢:“不过,还是多谢九爷替我瞒下这件事,若是丫头晓得,我早就知道龙家就是尤家,也早就知道她其实就是龙家人,怕是会生很大的气。” 姜多寿叹气:“所以她从小我就逼着她学通神识,我和她说,这是东北出马仙的秘法,却没告诉他,这和龙家控玄蛊是一样的来历,毕竟龙家……哦不,当年的尤家也是跟着出马仙在松江府的堂口学的这一手。” “怕她发现,打小我就告诉她,她这极阴的体质是不抗蛊不抗毒,不抗毒是真的,这不抗蛊……。” 闻东接着说:“你是怕她离蛊太近,出现昨日在谷底的事儿。” 姜多寿默默点头,干涩一笑:“感觉是我耽误了她。” “不能这么说,”闻东声音很柔,“人生一路,不能回头,我走了两千年,你走了两百年,琰琰走了八十年,偶尔路径交缠,这叫缘分,不叫耽误。” 姜多寿缓缓开口,像是替姜琰琰发问:“九爷和琰琰,只是偶尔?” 闻东发声,音调低沉,字字清晰:“昨晚,功德轮转了,转得飞快,若修此功德,纵我不取回琰琰身上的灵力,也足以应付飞升大劫。” 姜多寿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我又忘了,九爷……是要飞升的。” “谶语是?”姜多寿唐突发问,原本没想着闻东会答,闻东却不遮掩,直说:“鸠占鹊巢,离心离德,骨魂献祭,叶落归根。” 姜多寿瞪大了眼,迟迟说不出话来,倒是闻东,悠然感慨:“我修行功德这么多年,第一次,谶语里出现了我自己,我想,这该是一切的了结,自唐朝起,飞升就是我的执念……。” 闻东语顿,忽而垂头,腕上的蓝色绳圈他一直舍不得露出来,总是用长长的袖子遮着,他抻了抻胳膊,看到落出袖口的那枚铃铛,这铃铛好久没响了。 闻东继而开口:“这份执念来源于我的固执,我固执了数百年,终于,我的固执有了终点。” 第107章 姜多寿有点没明白,他晓得闻东这几百年来一直在修功德, 只求飞升, 不说固执吧,于平常人看来, 应当算作坚毅,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品质。 可终点是什么意思? 如果飞升就是闻东最终的目的, 是闻东最后要抵达的终点, 闻东弄得这么伤感做什么? 姜多寿悄声问了句:“九爷,你是飞?还是不飞了?” 闻东缩起手,藏起绳圈, 只说:“本来是很坚定的。”说到这儿, 闻东就不说了。 姜多寿等着下文,许久未等到余音,蓦然明白了, 本来坚定, 现在呢?现在动摇了呗。 姜多寿长吁了一口气,感慨:“儿女情, 害人呐。” 闻东看完姜多寿,推门出来,走到小火塘的时候, 姜琰琰已经进屋找蛇婆了。 乔美虹在烤干馍, 太硬了姜琰琰咬不动,之前是闻东给姜琰琰烤,闻东忙, 乔美虹就主动代劳了。 乔美虹看到姜琰琰从龙灵友那儿回来的时候,预备起身给她的,没想到她又被人喊了去,闻东倒是过来了,乔美虹顺手,递给了闻东。 闻东捏着干馍的一边,低头看了一眼:“给她留着吧。” 乔美虹低头翻了一个新的馍:“九爷先吃了吧,烤焦了琰琰也不喜欢。” 乔美虹怕闻东口干,递一壶水过去,转头就看到闻东衣袖子上一抹白色的干涸渍迹:“这是什么?” 闻东低头看了一眼:“有人睡觉的时候流口水。” 乔美虹懂了,呵呵一笑,余光瞟着闻东,又笑:“我昨晚看到了,我和阿蚁就睡在火塘边上的屋子里,半夜我俩睡不着,想起身一起到外头逛逛的时候,一起身,就从窗户口看到了。” 乔美虹说完,抬头看天:“天也不早了,阿毳和阿蚁去给肖洛明收个尸,怎么都还没回来?” 语落。 南边突然传来声响,夹杂着帕督安人的声音和阿毳的嘶喊:“九爷,出事儿了!肖洛明的尸体不见了!” 闻东乔美虹闻声前去,只看到阿蚁扶着大.腿肿胀的阿毳进了村子。 阿毳的右腿鼓囊囊的,比左腿粗了两倍,大.腿根被阿蚁用布条勒得极紧,不像是止血的样子,这右腿突然动了一下,乔美虹下意识地身子后仰:“这里头是蛊?” 阿蚁想扛着阿毳进来,可帕督安的人不准,长矛对准了他们俩,阿蚁还在喊着羌顶的名字,想让他出来翻译,阿毳便已经扯开嗓子喊九爷的名字了。 阿蚁见状,立刻说:“昨天姑娘走的时候,在肖洛明断气的地方撒了一圈生石灰和糯米粉,防止起尸,今天我们去的时候,石灰和糯米粉都被毁了,有人挖过,我们顺着刨了两下,没想到,从地底下钻出不少黑色的虫子,是我们大意了。” 羌顶来了,姜琰琰也从蛇婆的屋子里出来,脸色泛白,也不晓得蛇婆和她说了些什么。 羌顶忙着左右翻译,帕督安的人视玄蛊如恶魔,自然不想让阿毳进来,你一言我一句,说的话阿蚁阿毳还都听不懂,脑子都快炸了。 姜琰琰拨开人群,护着阿毳,翻身掏出自己袖子里的一枚黑漆漆的木令牌,对着帕督安的诸位:“蛇婆的意思,让他进来。” 果然,这令牌一出,比千言万语都管用。 第95节 闻东有些头痛,他自我感觉,这一个月来,他除了救人,什么都没干。 屋子里,姜多寿仔细地帮阿毳腾出了一个地方,还备好了一扎湿毛巾,特意和阿毳嘱咐,说待会九爷取玄蛊的时候,痛就咬上这湿毛巾,湿的,口感比较好,这是他的经验。 闻东取玄蛊,姜多寿负责烧,关上门,姜琰琰就听到阿毳在里头各种喊叫。 “九爷,您小心点,那是我传宗接代要用的!” “不是,九爷,您取出来能不能不要看那么久!” “啊,九爷,出来了出来,头出来了。” 头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毳在里面生孩子。 *** 另一边,姜琰琰带着乔美虹,连同辛承赶到了谷底。 和阿蚁说的没差,肖洛明的尸体没了,姜琰琰设下的阵法也没了。 四周寂静,谷底窜着凉风,像是无数张巴掌扇人脸上。 太打脸了。 乔美虹用两柄弯刀挑着周围的树枝杂草,忍不住发问:“都成那样了,还能活?还是被龙家人扛回去的?龙家人如果都走到这儿了,怎么没想过顺道摸进林子里把龙灵友给救了呢?龙家人真觉得龙灵友死了?” 姜琰琰正往坡上爬,听到姜琰琰问了一串的问题:“我要是知道,我就成那讨厌鬼了。” “讨厌鬼是谁?”乔美虹问完就反应过来,“九爷?” 姜琰琰哼了一声,也没说话,招手让辛承跟着她一起爬坡,爬到昨天龙盛丙“看戏”的地方。 辛承这小子,生的白面红.唇,俏鼻大眼,十二分的秀气,完全不像是个男孩子,乔美虹和姜琰琰科普说,现在江南一代,流行的就是这种长相,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能生的这幅模样,也算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姜琰琰当是就问,这是赏什么饭吃?乔美虹只笑,越笑越促狭,姜琰琰片刻懂了,两人厮混打闹。 可一旦被乔美虹这种说法影响了之后,姜琰琰就很难直视辛承了,特意嘱咐,辛承尽量以蛇身出现,非要以人形现世的时候,就蒙块布,别露全脸。 辛承起初也不懂,不过也照着办了。 跟着姜琰琰爬到了坡顶,辛承见姜琰琰抬起左手,抻直了对着天空比划,食指拇指偶尔张开,偶尔并拢,也不晓得在做什么,问了句:“画符呢?” 姜琰琰没回他,只侧过身子继续找,乔美虹也跟着爬了上来,跟着姜琰琰的屁.股后头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跟着问了句:“你看什么呢?” 姜琰琰手顿住,突然指着西南方向一处高挺耸立的悬崖,对着乔美虹:“你看那山崖的形状,熟不熟悉?” 乔美虹眯着眼睛,走了两步,突然被姜琰琰往前拉了一下,被拉到姜琰琰跟前,耳畔是姜琰琰的声音:“你要站在我这儿看。” 乔美虹忽而惊呼了一声:“是鹰嘴岩。”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如果肖洛明去夷陵在雀舌茶山埋下阵法,以达到活人祭祀的目的,那祭坛远在南洋,怎么能祭得到呢?除非……。” “除非两处地形一样,”乔美虹看明白了,“以形相通。” “但是这一处的山峦和河流,明显比夷陵的大了好几倍,你看那山崖,看着只隔着几重山,望山跑死马,真要走起来,不知道要多久,这地方,就不想着能搞辆车了,就算是要骑马过去,也得快马加鞭大半天吧。”姜琰琰说完,换了只手,用右手食指比着对面的鹰嘴岩,以指尖为原点,顺时针打了九十度的圈儿,头也跟着偏了过去。 “你又在比什么?乔美虹问。 “龙家有个传家的印记,是一枚玉珏,上面明明刻的是龙,可龙须龙爪都刻得十分不明显,譬如那龙爪子,贴着腹部,微微伸出一指,再譬如那龙须,顺着身子往后贴合,远远一看,不少人都会认为,是一条蛇。”姜琰琰说完,看向辛承,“就像是你这样的蛇。” 辛承脸红了,怎么提到他了。 “所以,看风水地形的时候,要远看山脉走势,也要晓得抓住细节定位,不然,就龙蛇不分,一眼错,全都错了。” 姜琰琰指尖突然顿住,缓缓放下手,看着这漫漫青山抿嘴一笑,如释重负般地松下全身的肌肉,只单手摸出藏在腰间的黑令牌,那是蛇婆在屋子里交给她的。 木牌前头,是刻着帕督安的文字,姜琰琰不认得这是什么字,也没来得及问羌顶就急着出来了,后背,是一幅柳叶状的图,乍一看,叶脉清晰,丝丝入扣,仔细一瞧,却处处蹊跷,那柳叶筋络上凿了很多不规则也不对称的小点。 蛇婆说,当年的帕督安占据寻龙顶,寻龙顶在三国交界之地,按理是蛮荒无人烟的地方,可帕督安的人过得富足充实,每月都会派人入境采买,什么好买什么,是因为什么? 因为帕督安有一座秘密的矿山,从老祖宗那辈儿开始,帕督安的男人们世世代代都在矿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蛇婆说,这是大自然给帕督安的财富。 当时,女人们就守在家里,偶尔耕织,照顾幼童,打理家务。 戴上铜项圈,就成了女人们每年最盛大的时刻。 这像是一种信仰,蛇婆说,面对信仰,疼痛和顾忌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只要多活一天,就要多戴一天的铜圈,没有人回去怀疑这件事的对错,信仰是不分对错的。 如果你问她们戴上铜项圈痛不痛,累不累,这是对她们信仰的侮辱。 会不会有不想戴的? 应该有吧,蛇婆说,反抗是人的天性,但是她在村子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女人拒绝,就算心里怀疑,觉得疲惫,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直到戴着铜圈死去。 在屋子里的时候,蛇婆说起这话很是激动,她面部微微抽搐,单薄脸皮像是承受不住她这份激昂,颤得厉害,姜琰琰没有多问,只问蛇婆给她那块木牌是什么意思。 蛇婆说,龙家夺走了寻龙顶,却没有夺走矿山,他们不晓得矿山在哪里,也可能找过,也可能没找过,总之,是没找到的,既然有矿山,就有矿洞。 蛇婆说,帕督安的人之所以会定居在这片林子里,就是因为这是距离矿洞最近的一片密林,他们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同样,矿洞的另一端,连接着寻龙顶。 这就像是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里打了一个孔洞,走了一条近路,而这条近路,龙家不知道。 而这个秘密,蛇婆选择告诉了姜琰琰。 “为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信任,姜琰琰问了一个看似不合适却又最想问出口的问题。 蛇婆靠着墙壁,吃力地把腿换了个方向:“我阿姆,哦,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娘亲,是当时帕督安的玉婆,她能承接天意,接近真理,龙家人当时本来想留着她的,但我阿姆不想活了,她撞上了龙家杀人的剑,临死前,留下一句话,她说,她看到了天神的旨意,天神说了,龙家人早晚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但毁灭龙家的人,不姓龙。” “不姓龙的龙家人,我一直没想明白,会是什么样的人,直到昨天我遇到了你,”蛇婆昂首,沉重的铜项圈扯得她的头皮痛,“姑娘,就算不是你,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这间看不到太阳的屋子里,过着臭虫一样的生活,就是为了等龙家死去的那一刻。” “昨晚,我梦到了我的阿帕和阿姆,他们说,他们快要来接我了,我只怕,我死前都看不到龙家灭亡,你们中原人有个典故,背水一战,姑娘,我没得路可以选了。” “令牌的背面,就是矿洞的地图,羌顶说,你懂风水,能看懂,我交给你。” 那令牌冰凉却又滚烫,轻盈又沉重,姜琰琰握在手里:“我会带着龙家家主的头颅回来的。” “别带着了。”蛇婆哑然,“我看着心……烦。” 姜琰琰拱手:“他们都叫您蛇婆,可否冒昧问句姓名?” 蛇婆慢慢转头看向姜琰琰:“我的名字很长,说了你也不记得。” 这是婉拒。 “不过,”蛇婆忽而又说,“我阿帕阿姆,会喊我颂叶,翻译成你们中原的字,是歌颂的颂,叶子的叶。” 再后来,姜琰琰从蛇婆的屋子里出来,就遇到了负蛊归来的阿毳。 姜琰琰看着对面山峦郁郁葱葱青黛色,扭头吩咐辛承:“去通知闻东,说我找到了直通龙家的近路,让他押着龙灵友过来,我们用龙灵友去换骨魂,换不过来,就打。” 辛承腿脚快,很快就奔到坡下去了。 乔美虹有些担忧:“你确定咱们几个人,能坏了龙家的祭祀?”乔美虹掐指算了一下,“其实还早,咱们之前推算的日子,是在两天后,倒不如,我豁出脸面,给我奶奶写封道歉信,让她派人过来。” “现下就是最好的时候。”姜琰琰看着乔美虹,“因为他们把肖洛明的尸体给带走了。” 乔美虹眨眼,表示不懂。 “他们千辛万苦带走一个死了的人,说明肖洛明还有用处,之前龙灵友劝十三夏依附龙家,提出要在十三夏身子里塞满蛊虫,今天早晨,十三夏突然和我说,当时龙灵友和她科普玄蛊劝她听话的时候,提过这样一句话,将死未死之人,引玄蛊入身,任玄蛊啃骨肉,逐渐取而代之,这人虽然可容颜不老,可人也变得浑浑噩噩了,偶尔清醒,时常混沌,最终,沦为养蛊人的傀儡,任其摆布。” “龙灵友又说,蛊母入身,七天可产一代,应激.情况下,可能更盛,昨日肖洛明只剩一副皮囊,你觉得,算不算应激.情况?” 乔美虹点点头。 “我原本只是怀疑,但是刚好肖洛明尸体还真的不见了,便是推测,多半是龙家带走,他们既然带走,就很有可能说明,肖洛明就是那种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蛊母占了身子,肆意繁衍的……牺牲品。”姜琰琰眼眶猩红,她昨夜迷迷糊糊,一直醒了又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安心睡了不到两刻钟。 可她心里头极度兴奋:“龙家晓得这秘法,却不晓得,我的身份,也就不晓得我可以控肖洛明体内的玄蛊,他们带了肖洛明的尸体回寻龙顶,和带了一枚我埋下的炸药回去,有什么区别?” “美虹,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时候。”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眼睫微微颤抖:“我只觉得,你这副模样,挺……。” 姜琰琰带着一种看到曙光般的狂喜,这这份炙热有些过头,想到在昆明,姜琰琰为了激发自己的意识,棺材钉入腹那一招,乔美虹每每想起,后脑勺就发麻。 “挺什么?”姜琰琰转头,看向乔美虹。 乔美虹脸色微僵,试探性地说:“其实你还是挺关心九爷的,虽然昨天,你就在坡下,对九爷说出那般绝情的话,可是你懂九爷,你明白什么是九爷的执念,一个人,坚持了快一千年,一百年一个轮回地不停修行,每败每战,你想帮他,纵然你明白,如果九爷真的飞升了,你俩可能……。” “我的意思是,琰琰,你心中有大爱,你不拘泥,不矫作,我常以为,爱一个人就要把他留在身边,看了你我才晓得,原来也有你这样豁达的爱。” 姜琰琰点点头:“我也觉得。”乔美虹笑了,却听得姜琰琰又说了一句,“我也觉得爱一个人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嗯?” “所以我不爱他。”姜琰琰使劲摇着头,鼓点一样的节奏,憋足劲儿反复强调,“一点都不爱他,一点儿都不。” *** 闻东来得挺快的,就是来的路上,一直止不住地打喷嚏,打得还很有节奏。 阿毳负伤,没带着,姜多寿虽然伤大好,可闻东思来想去,还是不着比较妥当。 戏幕落幕之前,姜多寿还是得装着身负第九根骨魂的样子,姜琰琰传来的消息,是要走近路去龙家,若是姜多寿当真有第九根骨魂在身,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一同冒险。 再者说,帕督安有姜多寿罩着,闻东比较放心。 龙灵友被麻绳缠得个结结实实,双手还被单独绑了个八字结,眼睛被黑布蒙上,一路被阿蚁往前推着走,偶尔趔趄,大多数时候,还走得挺稳。 功夫底子不错。 “我爷爷没来?”姜琰琰问。 闻东慢慢走上坡:“你很希望你爷爷和你一起犯险吗?” 姜琰琰没答话,只点了点人数。 人不多。 带上龙灵友才六个人。 姜琰琰慢慢把目光挪向乔美虹:“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乔美虹故意拿腔作势:“在芒丙就问过我一回,现下又问我一回,怎么着?看不起我手里这对弯刀?我十二岁上山一枪挑了爬龙背的时候,不知道多威风。” 第108章 按照蛇婆的说法,穿过矿洞只能步行, 约莫六个小时脚步不停才能出了对面的矿口。 姜琰琰当时挺谨慎的, 立刻就问,这矿洞里四通八达, 怎么晓得应该在哪个地方拐弯,哪个地方停留, 而且这矿洞应该也有几十年了, 结实吗?那木横梁都该朽了吧。 第96节 蛇婆当时听了,没多说,只抬手:“那你自己想办法过去, 北边都是山谷洼地, 没有人,也没有马,你走过去, 两天时间, 哟,刚好可以赶上龙家开祭坛呢, 你愿意你就去,还能跟着喝口汤。” 姜琰琰不说话了,乖巧得继续听蛇婆说。 蛇婆抬起旱烟竿子, 往空中虚画了一个圈儿, 对着姜琰琰嘱咐:“矿洞里,的确横七竖八的挖了不少道儿,可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儿, 一直往南走,沿着大道走,不会有错的。” “就这么简单?” “你希望难一点儿?”蛇婆像是来了兴致,旱烟杆杆头在空中飞快地画了十几下,像是在舞一幅山水画,蛇婆口舌跟着伶俐起来,“那你进去了,先往左,第三个路口往右,再往右,往左,十字路口里走西南方向那条路,然后……。” “我知道了知道了,”姜琰琰叹了口气,“我直走就是了。” 姜琰琰原本以为这矿洞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定位了,毕竟蛇婆只是给了她一块令牌,背面虽然画着地图,脉络走势清晰,可每个点儿对应哪一处的山崖,这就无比重要了,定错了一个地方,所有的定位点都会跟着错。 姜琰琰此刻,是错不得的。 姜琰琰定位的矿洞口就在这山脊南坡下对面的岩壁上,方才怕上来的是北坡,都是草地,尚且平缓,南坡陡峭不说,都说上坡容易下坡难,这坡又高,石头又多,连轻功了得的乔美虹都得收起双刀两手攀着石头小心翼翼往下爬,姜琰琰麻利地用棺材钉嵌进石缝里,堪当支点,小心往下。 乔美虹看着辛承化成蛇形,直接裹着被蒙着眼睛的龙灵友跃下岩下,忍不住羡慕:“还是当犯人好,有人托着下去。” 姜琰琰看了一眼,只说:“你要是想,喊一声,他也会带你下去了,辛承很好说话。” 姜琰琰眼珠子转悠了一圈儿,又补上:“除开在神识里喜欢不穿衣服,辛承其他方面,都是很不错的。” 阿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示意闻东还在呢。 姜琰琰似懂非懂,只看着阿蚁,眼睫闪啊闪:“怎么了?我说得不对?辛承在神识里从来不穿衣服,这一点,你也知道的。” 阿蚁脸色难看,余光来回在闻东后脑勺上荡,内心苦楚:我的姑娘诶,您倒是含蓄一点啊。 也不晓得闻东听没听到,姜琰琰的声儿不小,可闻东一步一步稳健往下,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可能,没注意?阿蚁心存侥幸,却还是忍不住反复打量闻东。 闻东忽而回头,看着姜琰琰,阿蚁心头一紧,却只见闻东猛地拽上姜琰琰的手腕,下一秒,姜琰琰双脚落地,已然稳当当地落在坡下。 手腕上的力道也突然松开,闻东自觉收回手,没有一点儿犹豫的意思。 闻东再一回头,手指头一勾,坡上的乔美虹和阿蚁跟着飞身落地。 方一落地,俩人齐齐拱手朝着闻东道谢。 闻东点点头,目光无比淡定,应了一句:“还是你俩懂礼数。” 哦,这是暗讽咯。 阿蚁抿紧眉头朝着姜琰琰示意,姜琰琰却死活不开口,阿蚁内心忐忑:姑娘您倒是朝着九爷笑一笑也好啊。 乔美虹低声朝着阿蚁劝了句:“俩人斗气呢,咱别管了。” 蛇婆说,当年帕督安的人从寻龙顶逃出来之后,就把矿洞口封了,堆砌石墙,黏土浇灌,定准了位置之后,姜琰琰他们还得想办法把石墙破开。 炸开肯定是不行的,动静太大,帕督安的人会知道,退一万步讲,里头的承重梁已经几十年了,怕是经不住这一炸,连同落石一起毁了,这洞就彻底进不去了。 担心毁了洞姜琰琰当时听得明白,不过为什么不能让帕督安的人知道,姜琰琰不解了。 这个问题,问的话,不大合适,显得像是挑拨离间,可不问的话,姜琰琰心里又憋不住,要知道,当时龙灵友在谷底见到羌顶的那一刻,直接就喊出了羌顶的名字,甚至问了一句“蛇婆还活着吗?” 活着不活着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还”字儿,这说明一件事儿——龙灵友知道蛇婆,很有可能,还见过蛇婆。 想着反正也要走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晓得,姜琰琰当时在屋子里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一句:“婆婆您……是不是……也和龙家有些联系?” 姜琰琰问得隐晦,这个问题,蛇婆可以随便答,“联系”这两字,太中立,恨也是联系,爱也是联系,爱恨交织也是联系,是哪个程度的联系? 姜琰琰又说:“是这样的,只是中原人这个叫法,太老了,清军刚入关的时候,可能还提几句,后来,就用得少了,因为中原这两字儿,一般也就说黄河那一块,不太适合跨国指代,嗯,您懂我的意思吗?” 蛇婆“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哼的这一声是个什么意思,姜琰琰权当是让自己继续说了:“而且我问过村子里的人,他们一般把我们这种北边来的人,叫做外地人,可是……婆婆,您管我们叫中原人,恰好,龙灵友也管我叫……中原人,最主要的是,您的三寸金莲,应该不是帕督安人该有的。” “您之前说过,尤家占了寻龙顶后,尤字加撇成了龙家,他们杀害了帕督安的首领和夫人,却留下了您,帕督安的人尊您为蛇婆,说您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这个地狱,是指寻龙顶?” “婆婆,您会说汉语,三寸金莲,看过古书,跟着古书称呼我们为中原人,您……是在龙家长大的?对吧。” 蛇婆伸了伸脖子,这脖子本就很长,一伸展起来,就像是蛇在摇曳舞蹈。 “你知道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蛇婆笑,“你能让一切重来吗?不能的话,干嘛去想,去猜,去确认?” “对不起。”姜琰琰晓得,蛇婆会把令牌交给她,让她走矿洞近路,是因为穷途末路,不是因为选中了她,她只是蛇婆唯一的选择,而不是最佳的。 “我回来后,”蛇婆忽而发声,这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在讲一个深夜鬼故事,“他们先是防着我,因为我没有帕督安女人的长脖子,只有一双畸形的小脚,我的确是从寻龙顶爬回来的,我的脚,不足以支撑我走那么远。” “我还记得那天,我倒在林子边上的灌木丛边,我看着村子里冉冉的炊烟,像是看到了新生,回到帕督安的路,就是我的朝圣之路,他们也怀疑过我,也防着我,可时间会改变一切的,我回来的时候,二十二岁,欠了十七枚铜项圈,人家一年一个,我就一年两个,三个,四个,我想要弥补回我本该是帕督安人的时光,最后,却成了一个脖子长到出不了门的怪物。” “的确,他们敬我,是因为只有我才晓得怎么挑选玉婆,我不让你挖矿洞的时候发出声音,也是怕他们听见,会心生怀疑,毕竟,他们不想报仇,也不容许旁人开了那矿洞前封筑的石堆。” “他们的心,早就和矿洞口一样封死了,他们过得安逸又快活,除开羌顶,没有人想过报仇这件事,他们把我留在这间屋子里,同时也想把我那颗要报仇的心给关上,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再次打开,姑娘,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尽管问我,可是我希望你问完了之后,尽快上路。” 蛇婆方才还口齿伶俐,现下却又虚乏得垂下长颅,姜琰琰微微眯起眸子,仔细一瞧,这有点像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的样子。 蛇婆复又开口:“我时间不多了,等不了了。” 这和姜琰琰想的是一个意思了。 思绪如飞烟,来得快,去的也快。 姜琰琰退后看着这堆得像小山包的碎石,宛如两层楼高,着实不好对付。 乔美虹正开口问闻东:“九爷有办法吗?” 闻东还没答,姜琰琰招手示意辛承过来,突然撑着辛承的身子,平地跃起两丈,手握棺材钉,用棺材钉敲了敲离地三分之二的高处,这钉子锋利,一凿就是一个印记。 姜琰琰示意辛承:“从这处打,这处比较薄,注意,声音小点。” 辛承愣了一下,复又看向闻东,闻东点了点头,只说:“和我想的一样,动手吧。” 乔美虹:“蛇哥加油。” 阿蚁:“你待会化人的时候,记得穿衣服啊承承。” 辛承整条蛇都不好了,怎么着,他也算是重伤初愈,不该是被护着的那一条吗? 这场景有些熟悉。 乔美虹忽而低头,眉梢微微垂下,记得之前在夷陵兀泉的时候,被花式鼓励去干活的,还是白旗。 巨蛇凿山,地动山摇。 姜琰琰只觉得双脚在跟着抖,整个人也在跟着颤,声音是难免的,可落下的碎石都被闻东以灵力相托,再缓缓放下,帕督安的人,最多应该觉得是在地震,不会联想到,矿洞口被人重新打开。 不消多久,矿洞口勉强开出了一个一人进出的小洞。 辛承幻化回人形,额上汗珠直冒:“够吗?” “我这个矮个子的够了。”姜琰琰打量一眼,那洞口直径约莫半米,她是绰绰有余了,只是:“不晓得有些高个子的够不够。” 闻东应声:“够了。” “我又没问你。”姜琰琰看也不看闻东一眼,抽出阿蚁布背带上的一柄火把,燃着了,握着棺材钉直接跃进洞口,忽而没声了。 乔美虹紧张地趴在洞口左顾右看,里头暗,外头亮,也看不清楚什么,只瞧着姜琰琰在洒下的那一簇光束里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只说:“这底下有个坑,你们进来的时候,小心一点。” 刚才姜琰琰该是摔着了。 龙灵友蒙着眼,行走不便,是被阿蚁和辛承推到洞口边上的。 阿蚁示意:“往下跳,有人接着你,别耍花样。” 龙灵友咧嘴笑了一下:“我都被绑成这样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哐当一下,沉重的闷响。 龙灵友咬牙哼了一声,后槽牙磨得咯咯响:“不是说有人接着我的吗?” 乔美虹在旁边掸着衣领子上的灰:“你态度不好,我不想接了。” 姜琰琰原本还担心,这被废置几十年的矿洞会不会氧气不足,憋死在里头,就像有些古墓,封闭太久,人进去没一会儿就容易发昏恶心,腿软致幻,人一在封闭的环境里头晕摸不清方向,尤其是这种有去无回的矿洞,那就和死了无异。 没想到,这里头风还挺大的,前头有风,左右都有风,矿洞里的小路密如蛛网,四处窜风,虽然空气流通,不至于缺氧,可容易迷路。 一直往南,姜琰琰提醒自己,一直往南。 所有人都下来了。 六个人,前后各一柄火龙,刚点燃的时候火力挺足的,前后都照的透亮。 矿洞不大,入口处应该有三米高,越往里头走,越是狭窄,但某处开了子矿道的地方,又高.耸起来。 里头的情况比姜琰琰想象得要好,那横梁木和承重柱还算是坚韧,屹立几十年依旧结实挺拔,至少,是看起来结实。 里头味道有些难闻,弥漫着一股尘土味,偶尔混杂着发霉的青色味,混着偶尔飘荡过来的腥臭。 姜琰琰忍不住捂着鼻子往前走。 乔美虹低声问了句:“这里头怎么会有血腥味?出过事儿?” 阿蚁看了一眼,她握着火龙殿后,只说:“可能是四处的野兽误入矿洞,出不去了,就地腐烂,或者,是被什么老鼠啊蝙蝠吃了。” 风像是小了一些,应该走到中段了。 矿洞里头没办法看时间,但是姜琰琰一直默默数着步数,黑灯瞎火的,她迈的步子小,怎么着也得有几万步了,算着时间也该到中午了,她有些累了。 姜琰琰捏着火龙都在最前面,胳膊肘都有些酸了,忍不住捏了一下,便是听到闻东说:“就地休息一下吧。” 六个人的速度,还算是快的。 姜琰琰原本想着,蛇婆说常人走得要六个小时,他们不是常人,连羌顶都夸,这群年轻人真能走,姜琰琰估摸着,不说时间减半,怎么着,四个小时也该能走过去吧。 可没料到,这矿洞里又黑又陡,步子碎,却快不得,来来去去,还是得走六个小时才能出去。 姜琰琰腿酸了,靠着岩壁和乔美虹互相捏腿。 辛承和阿蚁主要负责看着龙灵友,阿蚁手也酸了,示意辛承把火龙接过去,却突然看到遍地爬出黑黢黢一群蚂蚁,这是她的族类,是来报信的。 阿蚁蹲下身,复又起身,对着闻东说了一句:“九爷,族类说,在矿洞里发现了一个人,”继而强调,“活人。” 第109章 蚁族探路虽然没有鼠类快,可胜在数量多, 黑压压一片, 犹如铺展开的黑色毛毯,往矿洞深处里涌。 阿蚁蹲在地上, 单手扶着地,忽而眼色大变, 扭头才喊了一声“九爷。” 一柄飞刀从黑暗处嗖地飚出来, 闻东微微侧头,躲过。 这枚飞刀有些熟悉。 姜琰琰下意识掏出棺材钉,听声定位, 想顺着飞刀来处掷钉子反击, 闻东却朝着暗处喊了一声:“白旗?” 第97节 那头没回应。 姜琰琰和乔美虹蹙紧了眉头,只有阿蚁,持续单手伏地, 抬头回了一句:“好像真是白先生。” 几乎同时, 那暗处的声音颤颤的,怀疑和欣喜交织。 “九……九爷?” 乔美虹下意识掏出弯刀抵在胳膊肘前, 起身走近了几步,迎面而来一人,身材高大, 面容沧桑, 乔美虹退后半步:“还真是你?” 继而又问:“你怎么会在矿洞里?” 白旗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对襟褂子,打底的是一套灰色长衣长裤,腰带缠得紧紧的, 比之前消瘦了许多,胡子也长了出来,有些狼狈。 乔美虹警觉,弯刀往前一抵,不让白旗靠近:“想做什么?白启光呢?你和你叔叔一起的?” “没有,只有我。”白旗声音虚虚的,嘴唇干涸得不像话,像是许多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脸色苍白,他朝着闻东抬起胳膊,眼睛眯着眯着像是快闭过去了,“九爷,有水吗?给点吃的吧。” 说罢,当场昏死了过去。 对于白旗的态度,六个人有不同的看法。 乔美虹和姜琰琰是明显的警觉和反对态度,白家之前在芒丙打着什么鬼主意,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皆为唾弃。 辛承和阿蚁保持沉默,他们对白旗不熟,不做评价。 龙灵友一声不吭,她也没啥看法,也不能有看法。 至于闻东,只让阿蚁给白旗喂些水,别让人真的死了,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人醒了让他自己说。 顺道,闻东还给白旗查了一轮伤口,问题不大,都是一些皮外伤,这么虚弱,应该是在矿洞里纯粹被饿的。 常人一天不吃尚能自如行动,两三天就没什么力气了,寸步难行,白旗饿成这样,应该是三天以上了。 姜琰琰听了闻东这番推论便表示不满:“半神不晓得现在年轻女孩子减肥也有不吃东西的吗?袁琳之前为了减肥,六七天下来,光喝水和黑咖啡,也没见着晕倒。” 闻东盯着姜琰琰,火光下,姜琰琰的面容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这该是很好看的,就是这句“半神”有些刺耳,两人刚认识的时候,比较生疏,姜琰琰才这样喊过他,后来,就直接喊他“闻东”了。 若是真生气了,不想理他了,和别人一样,叫他“九爷”也显得比“半神”要亲密些。 闻东想仔细和她说说,这人不吃不喝,和光不吃,是不一样的。 脑子里又一想,姜琰琰摸爬滚打,上山下墓,会不晓得这个? 眼下这丫头,纯粹就是为了反驳他而反驳他,不能和她计较。 “你说得很有道理。”闻东点头。 白旗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姜琰琰和闻东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矿洞里灯光很暗,微弱的火光,若隐若现的两个人影,白旗还以为自己做梦了,梦到自己走出了矿洞,梦到自己重新和九爷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 耳畔突然传来一句:“你还没死呢?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是乔美虹。 她手里捏着一柄牛角水壶,盖子刚扭上,她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润的手指,白旗昏迷,没办法喂水,只能不停地用手指蘸水抹在白旗的唇.瓣上,慢慢地润进去。 白旗浑身无力,想要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都撑不起来,他眯眯眼睛,努力偏头想去正视坐在自己旁边的乔美虹。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乔美虹一肚子的气,就等着白旗醒来可以当面教训他,气鼓鼓的说,“今天什么日子不知道,明年的今天,应该是你的祭日吧。” “不是,我认真的。”白旗摇摇头,“我掉进矿洞里好多天了,我也不记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九月初几?” “你当真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掉进来的?”乔美虹皱眉,“不是,你怎么掉进来的?你不是和你叔叔回东北了吗?” 白旗猛然想到白启光,忽而眼睛发亮,和回光返照似的,突然扭转身体,朝着闻东跌跌撞撞爬过去,嘴里还在喊:“九爷,您飞升的事儿有猫腻,情劫是假的,假的!” *** 约莫八十年前,闻东渡劫差一情劫的事,是万灵洞胡春蔓亲自算出来的,亲自写下,亲自托人交给了闻东的。 原本这事儿极为私密,毕竟是九头鸟九爷的感情事儿,可那时候闻东还很单纯,不晓得“情”之一字的意思,逮着人就问,这问来问去,大家都晓得了。 哦,九头鸟不能飞升,是没被女人伤过心啊。 久而久之,守护万灵洞的白家人,自然也知道了。 白家人自己都说,他们吃的就是万灵洞这一口饭,洞主有需求,他们自当配合。 白家女人大多长寿貌美,白家当时的家主白启光,想来想去都觉得,白家的女人最适合替闻东渡情劫了,毕竟白家女人活得长啊,所谓水滴石穿,冰块放心口里多捂捂也能化成水了。 白启光虽然从未见过闻东,可寻摸着,能被胡春蔓夸作帅气的男人,肯定是惊为天人的。 当时东北万灵洞生得最好看的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姜琰琰的亲娘白冉,不过当时和姜多寿有了婚约,不好悔婚,姜家的颜面,白家也是要顾及的。 另一个是胡春蔓收养的一只小灵兽,唤作敖瑾,物种不详,闻东见过几次,可惜,闻东只把敖瑾当做晚辈,呵护是呵护,疼爱也是疼爱,男女之情,委实滋生不出来。 总之,闻东一边四处修行功德,一边在渡情劫这事儿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莫说渡情劫了,动心都是很难的。 大家发出感慨,这九爷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吧。 还有人劝胡春蔓自己亲自上阵,就和那日姜琰琰在巴陵说的一样,九尾狐狸一招媚术,神佛都坐不住。 虽然夸张,可也比让闻东自己满世界地大海捞针要好。 时间往后一拉,拉到几年前,万灵洞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满山焦荒,生灵涂炭,九尾狐狸胡春蔓魂魄皆散,今年开春才修复了元神,重新主持万灵洞事宜,恢复元神的第一天,胡春蔓就唤了白家人来拜见。 当时白旗不在,只能找了年纪最大的上任家主白启光来说话,说话间,交给了白启光一封书信,便是在芒丙那天,白启光拿捏在手里故意不告诉闻东的那一封。 那日,白家人从山上下来,出了山口,白启光浑身淤青,年纪又大了,只能在芒丙临时借宿了一户人家,暂作休息。 白旗便是起了心思,伺候白启光喝药之后,便问起了信里的内容。 白启光似防备,似怀疑,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 只等着半夜,白旗摸入房内,从白启光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封书信,朱红色的印漆被人翻开过,白启光早就偷看过信件,难怪,当时面对姜多寿的时候才是如此嚣张。 白旗直勾勾地看着闻东,叹了口气,说:“信里写,九爷命中本就是没有姻缘线的,既然没有姻缘线,就不可能会动心动情,九尾娘娘当时算出的那一卦,是被逼的。” “九尾娘娘在信里说,当时天帝派了玄女过来传话,逼着她写出这一卦的,我估摸着,天帝是上次被九爷您强行渡劫的那一次弄怕了,才想方设法,用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儿来拦着您啊九爷。” 闻东听了,无甚言语,他看着南边的矿洞,风朝着这边吹,白旗和他说话的时候,姜琰琰主动说往前探探路,还是带着乔美虹一块儿去的。 辛承和阿蚁也带着龙灵友离得很远,确保听不着白旗和闻东的谈话。 “我知道。”闻东下颌角有青筋在跳,“自打我想飞升开始,胡春蔓就和我说过,九头鸟在天帝的眼里是凶兽,既然是凶兽,和飞升成神就是无缘的,天帝命我修功德,只是想防着我,既安抚了我这个凶兽的心,也给了我一线生机,至少,是我眼里的一线生机。” “眼看着我上一个百年修行终于得满,却无法飞升,天帝没了法子,怕我生疑,才想了这么一招,这事儿,不能怪胡春蔓,八十年前,她为了护着她女儿敖瑾,只能顺着天帝的意思,只是……。” 闻东收住话头,忽而一笑:“也不知道为什么,换做百年之前,我若晓得,这是一场骗局,肯定会大发雷霆,可是如今,反倒是有些……轻松。” “轻松?九爷,如果真如您所说,天帝本就不打算让你当神仙,您这一百年功德修满不修满,都没什么区别,这龙家您去或者不去,都是一样的,您还觉得轻松?” 白旗愣了,这会轮到他惆怅了,他嘴里含着干干的烤馍,也没个水让他润润喉咙,乔美虹是个记仇的,晓得这烤馍干巴巴的,还把水壶给背走了,像是刻意让白旗难受似的。 “我叔叔个狠心的。”白旗咬着烤馍,一字一句地说,“我脾气也不好,当晚我看到这信之后,就和他对峙,我问他既然九爷根本不必渡情劫,他为何不直说。” 白旗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叔叔说,九爷您命格原本是没得姻缘线的,姜姑娘那天煞孤星的命格里也是注定没男人的,可阴差阳错,您在白家当白泽的时候,和姜姑娘各取了一滴鲜血滴在红簿子上,在万灵洞的大神树底下烧了,关键是,那神树还允许你俩的红簿子烧着了,这就成了命中注定的姻缘了。” “我叔叔说,他看到这封信之前,也以为九爷您得渡情劫,而让你渡情劫的人,就是姜姑娘,同样,龙家也会这么认为,起初,龙家是想在您真动心之前,拿捏住姜家的把柄,把姜姑娘给咔嚓了,”白旗顺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是说,就是猫妖复生这件事儿,就是龙家计划用来对付姜姑娘的,总而言之,龙家的目的,是让您这一百年的功德,又白搭。” “什么叫我真动心之前?”闻东皱眉,他感觉到自己真挚的感情受到了怀疑,很不开心。 白旗瞪圆了眼:“爷,到现在您和姜姑娘可才认识刚满两个月,斗猫妖那一会儿,你俩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呢吧,一个月,你俩就生死相依了?龙家自然是觉得,您还没爱得那么深嘛。” “这是我猜的。”白旗来了力气,话也跟着多了起来,“相比之下,我叔叔便是阴险多了,他打的算盘,是借了龙家的手,毁了九爷您这一道姻缘,尔后,这情劫不是假的吗?九爷您心爱的姑娘不仅没了,而且情劫还是个虚幻的,这多打击人啊,赔了夫人又折兵,有比这个更打击人的吗?” 许久的沉默,白旗小心翼翼地看着闻东,气儿都不敢大声喘,生怕闻东和传说中的一样,白家上上辈儿的当家人曾嘱咐后人,万灵洞的洞主九爷不好惹,一言不合就喷火,火系的凶兽,都是这样。 瞧着闻东气色如常,白旗战战兢兢地继续说:“您忙着飞升,也不管东北的事儿了,且今年开春在南洋受挫,被龙神打得招架不得的事儿,被我叔叔知道得一清二楚,九尾娘娘呢,如今元神刚聚合,连洞口都出不来,我叔叔,是想抓着这个机会……。” “造反是吧。”闻东语态平常,像是早有准备。 白旗没有直说:“我叔叔他年纪大了,难免迂腐,都民国了,他还总是喜欢拿捏着清朝那一套,想当东北长白山的一把手,我劝过,他大体上……约莫……可能……有那么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闻东斜眼看他:“那他还把你丢到矿洞里来?” 白旗连连摆手:“这不是我叔叔丢的,”他干咳一声,脸色青白交加,“在芒丙的时候,我与他打了一架,他下黑手阴老子。” 在闻东面前自称“老子”似乎不太合适。 白旗改了个口气:“我说错了,是人家,他欺负人家,他往人家的饭食里下了药,把我一人丢在芒丙,带着白家人回东北去了,胡春蔓的那封信也被他毁了,但是九爷,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我要是有半个字儿造假,我一辈子不开张。” 闻东蹙紧眉:“你这辈子本来也没开张过。” “九爷,您信我啊,”白旗字字有声,“我醒来后,在村里找了匹马就往南边赶了,我记得龙家地方的方向,又不敢走大道,怕被发现,只敢走这林子里,越走吧我就越奇怪,这前前后后都没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本我是打算捉只野兔子果腹的,不知怎么着,就掉进这洞里了。” 白旗一口咬着烤馍,一边咂舌:“我走了好久,腿都快走废了,我食量又大,这点,小嫂子知道,最后实在是走不动了,想着我可能就得死这里头了,诶,听到有人来了,我也不知是敌是友,我……。” “行了,别解释了。”闻东摆手,后头的话,闻东用眉毛想都能想得出来。 闻东看着白旗,上下审视:“你刚才说,龙家设了陷阱?” 白旗点点头。 “什么陷阱?” 白旗压低了声:“九爷,我且问您一句,您那第九根骨魂,其实不在姜前辈身上吧。” 闻东没回,只看着白旗,迄今为止,他对白旗还是属于防备状态,无法全信,对于白旗说的,合理的地方,他纳入参考,不合理的地方…… 巧就巧在这儿了,白旗说的,处处合理,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要么是真的,按照真的说,总不会显得太假,要么,就是他编得好。 白旗晓得闻东现下没办法全信他,只说:“我晓得在哪儿,我也晓得,那天在昆明城咱一块儿吃烤肉的时候,姜前辈是故意这样说的,放出消息,引敌入瓮,放心,九爷,我是不会说的,只是,龙家设下的阵法,八魂只缺一魂了,您若是这样带着您的第九根骨魂去和人家打,反倒是把人家要的那第九根骨魂,拱手送上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闻东点了点头,探路的姜琰琰和乔美虹回来了,见到两人还在说话,姜琰琰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男人聊天也这么费事儿呢,走之前你俩就这个姿势,回来你俩还是这个姿势。” 闻东:“前面怎么样?” “通的,没堵,咱们运气好。” 闻东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他低头看了一眼白旗搁在地上的长柄铁伞,问他:“你还拿得起来吗?” 这是要带着白旗一起的意思了? 乔美虹提醒了句:“九爷,白旗之前可是想伤琰琰的。” 姜琰琰也跟着说:“伤我算什么,半神有自己的主意,东北一脉感情深厚,咱们哪能比得过?半神要带,就让他带好了。” 白旗听了这话奇怪,提溜起白家铁伞,悄声问闻东:“小嫂子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俩黄了?” 闻东面不改色,“嘶”了一声,不解问:“这么明显吗?” 第98节 第110章 姜琰琰原本是没打算生这么久的气的。 起初生气,是因为发现闻东瞒着她玉珏的事儿, 龙家的事儿, 还有骨魂的事儿,但这事儿都说开了, 按照她之前的脾气,也该过去了。 后来, 是因为看到姜多寿受伤, 虽然晓得自家爷爷做这事儿是心甘情愿,姜多寿说过,自己欠了闻东一条命, 这是得还的, 也甘愿去当一个饵。 姜琰琰觉得,自己得理解爷爷的立场和心情,可真有鱼来咬食的时候, 姜琰琰心头又痛了。 痛完之后, 忍不住又想,自家爷爷是饵, 那自己是什么? 那日在昆明,姜琰琰和乔美虹深夜聊心事,乔美虹反问的那一句“如果九爷喜欢你, 是有别的目的, 你会介意吗?” 姜琰琰没法回答,因为他俩在一块儿,目的本来就不单纯。 化解心里头的疑惑最好的法子就是去问, 直接问闻东,可姜琰琰一直寻不到时间,这几天,她不是被蛇婆叫进去聊那些过去的故事,就是扛着棺材钉四处跑来跑去。 因为白旗,他们耽误了不少时候,走出矿洞的时候,太阳已经滑落西山一角。 夕阳的余晖温柔荡漾,慢慢顺着山脊消散,徒留一片阴霾。 阿蚁指着前头山口:“过了这个山口,就是寻龙顶,龙家就在那儿。” 说完,阿蚁请示闻东:“是立刻杀过去,还是夜袭?” 闻东说:“先休息一.夜吧。” 姜琰琰回头:“又耽误一天?一鼓作气行不行?后天人家祭坛就开了。” 闻东眸光淡泊,慢慢转头看着姜琰琰,姜琰琰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闻东这模样,不晓得是想做什么。 忽而一下,姜琰琰后背上背着的棺材钉突然动了,自层层包裹的束带里腾空而出,朝着将近灰霉色的天空直冲上去,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直接朝着姜琰琰奔来。 姜琰琰下意识退后半步,双掌合十,伸手一拽,徒手抓过棺材钉,控在手上,那股钳制着棺材钉的力道才是散了。 闻东对着她继续说:“你太累了,连我夺你的钉子你都反应不过来,还想着只身闯龙家?” 姜琰琰瞪着闻东,顺手将棺材钉钉头朝下,往背上束带里一插:“我不是反应过来了吗?” “若是平时的你,会在棺材钉完全离开你的束带之前就把它压回去的,你慢了,不是一点两点。”闻东说完,抬头看天,天色着实不早了,“你最近都没睡好,白旗在矿洞里饿了几天了,也需要时间休养,不急在这一刻。” *** 寻了个隐蔽的山洞,一行人,还是决定先休息一晚。 乔美虹自打知道闻东还是准备带着白旗开始,就没给白旗什么好脸色,给大家分烤馍的时候,都是温柔体贴一个个递过去,轮到了白旗,只把两个烤馍往白旗身上一扔。 “吃得又多,真浪费。” 白旗捡了,只呵呵笑,也没说什么。 姜琰琰也凑在火堆旁边烤干馍呢,看着白旗直接干嚼的样子,只觉得这也是个猛人,突然问白旗:“如果我跟你回去,我是说回白家,有吃的吗?能吃饱吗?” 白旗嘴里含着干馍,没反应过来,倒是其他人,齐刷刷地看向姜琰琰,尤其是闻东。 他不晓得姜琰琰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矿洞里的时候,闻东可是让白旗作出保证,不会再提把姜琰琰带回白家的事儿,才答应他,待解决了龙家的事儿之后,闻东会替他写一封书信让他带回东北,自证清白,免得白启光单独回去,在东北瞎传白旗的不是。 所以白旗再也不敢提这茬,倒是姜琰琰,主动问起。 白旗嘟囔着:“说什么呢,小嫂子又不是我们白家人。” 乔美虹回过头看白旗,白旗这觉悟也来得太快了吧,几天之前,还是站在白启光那一拨的。 姜琰琰又问:“如果我回去了,那……。” “琰琰,你爷爷说,食不言寝不语。”闻东把火堆三脚架子上烤好的干馍扒拉下来,亲自递给姜琰琰,两人对着火热的红色火苗,瞳仁似乎也跟着变得猩红燥热。 姜琰琰微微低头,接过烤馍,没再说话。 今天这一.夜,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打趣闲聊,大战的前一.夜,大家都显得格外安静,安安静静地吃东西,安安静静的休息,就连装睡的人,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不多时。 鼾声渐起,此起彼伏。 姜琰琰眯着眼睛翻身的时候,发现洞里少了一个人。 她浑身一激灵,摸上手边的棺材钉,起身。 闻东站在山口前,两崖交锋,各自耸立,中间小道算是宽阔,能容四匹马并驾齐驱。 这不算是一线天,可闻东的脑子里总是会想到夷陵的一线天,想到那日姜琰琰伏在自己的心口,耐心操练着柔弱闻夫人的人设,一口一个“先生”喊得软绵绵的。 姜多寿那日感慨,说“儿女情害人”。 闻东细细想来,竟觉得没什么好害的,你心里放了一个人,脑子里也跟着只有这个人的好,这个人的甜,让他想一想姜琰琰的害处,还真是难为他了。 “闻东?” 背后有人在喊他。 闻东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要去做什么?”姜琰琰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闻东的背影。 闻东个子很高,徒徒站在这狭窄冷峻的山口前,像是被两边高.耸直立的悬崖紧紧压着,挤着。 山口风大,吹得人衣襟凌乱,头发乱窜,姜琰琰得费尽了力气去喊,不然,微薄的话语很快就会散在风里头,什么都不剩下了。 “你哄着我们在洞里睡觉,准备一个人进山?”姜琰琰声音有些嘶哑,也不晓得是被风吹干的,还是一时间失了控制。 闻东身形没动,只有声音慢慢飘荡过来:“琰琰,情劫是假的,是天帝派了玄女娘娘,逼你干娘这么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姜琰琰没反应过来。 闻□□然转身,他眼眶猩红,眼睛里攀着红血丝:“可是我对你是真的。” 姜琰琰抿了下嘴。 这番表白来得突然,越是突然,姜琰琰越觉得这像是闻东的临终遗言。 蓦然……有些伤感。 闻东看着姜琰琰,知道她在想事情,索性主动开口,一鼓作气地说了起来。 “我之前说过,我让你帮我,是因为从喜欢到爱,比从没有感觉到爱更加容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提出来,才能让你顺理成章地接受我,我用了情劫这个幌子,说是幌子,是因为我自打一开始,就没想过和你黄了。” 在闻东眼里,这已经算是的道歉,更算是表明心意了,她该是懂的,她不是冷血的人。 姜琰琰张张嘴:“你拿情劫来骗我?” 诶,好像和闻东预料的不太对。 “不是,”闻东晓得她又误会了,“下午,是白旗和我说的,情劫是假的。”闻东忽而笑了一下,“他以为,我才知道。” “什么?” 闻东深吸了一口气,周身灵力随之浮动,姜琰琰可以感觉得到这份灵力的沉稳和厚重,她摇摇头,这不像是之前的闻东。 “玄女逼着胡春蔓算出我情劫那一卦的时候,胡春蔓其实就偷偷告诉我了,我和你干娘是上千年的情谊,她决然不会瞒着我,之所以到处都在流传,是为了卖破绽,琰琰,如果我不卖一个假破绽的话,龙家也好,其他觊觎我九根骨魂的人也好,就会抓住我的真破绽。” 姜琰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你好可怕。” 又问:“我也是你卖的破绽之一?” “不是。”闻东斩钉截铁,“你是我用这个破绽保护的人,若没有情劫的说法,我都不好随时带着你在身边,你想想,若是没有情劫的说法,龙家人晓得我钟情于你,只会想办法对付你,拿你要挟我,就想我们抓着龙灵友当人质一样,可是有情劫挡着,他们会担心,若是伤了你,刚好助我渡了情劫,得不偿失。” 姜琰琰恍然明白了,风很大,裹挟着细碎的砂砾往人脸上砸,她被风沙迷了眼,喃喃道:“所以,你的第九根骨魂,在我的身上,因为你晓得,龙家不会轻易杀了我。” “没有。”闻东摇头,他走近,只距离姜琰琰半尺之遥,低头看着她,看着她额间被吹乱的头发,下意识用手去帮她梳理了一下,姜琰琰没躲。 闻东大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摸着她的棺材钉说:“我的骨魂,不是好东西,”他呵呵笑了一下,这句话,是姜琰琰曾经说过的原话,“我不想让你受到反噬,所以只是将骨魂,放在了你的棺材钉上。” 难怪…… 那日在林子里,姜琰琰便和乔美虹说,觉得自己的棺材钉忽而不同了,忽而锐气难挡,煞气十足。 闻东叹了口气:“琰琰,你等我回来吧,你就站在这里,等我,天亮之前,我就会出山口,我想要第一眼就看到你。” 姜琰琰昂头:“你的意思,不就是让我别跟着呗。” 闻东还没说话,姜琰琰继续说:“让我别跟着,就是你打算一个人去龙家夺骨魂呗,夺齐了骨魂你就是想飞升呗,你想飞升那就飞啊,我又不拦着你,凭啥不让我去啊。” 这句话,姜琰琰是越说声儿越抖。 姜琰琰袖子往脸上一抹,擦过眼角湿润润的泪痕:“反正我来都来了,你不让我去我也跟着。” 闻东挤出几分笑意,故作轻松地劝她:“你说过,咱俩黄了。” “对啊,我是说黄了。”姜琰琰这几天生了好久的闷气,其实这气没什么好生的,放在以前,这都不算事儿,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和闻东相关的,姜琰琰就走不出来了,她苦恼着,委屈着,内疚着又自省着。 早晓得感情是比鸦.片还烈的药,她就不碰了。 她擤了把鼻涕,咧着嘴:“我说黄了你就不能再追我一回嘛?当半神的都这么小气的嘛?” 这话颇没道理,可姜琰琰却说得理直气壮。 闻东忽而低头,额头抵着额头,他微微偏转,鼻尖擦过姜琰琰湿润润的鼻头。 这第一吻,没吻得太好,吻上了姜琰琰的人中。 闻东胳膊揽过姜琰琰窄窄小小的肩膀,牵引着姜琰琰配合自己昂头。 再一吻,周遭的风突然都跟着停下。 被狂风席卷的草屑停在空中,乱舞的衣角、凌乱的长发、棺材钉上嵌套的钢索,一切都像是停止了。 停止得刚刚好,一毫不差。 闻东松开姜琰琰,大手摸了摸姜琰琰的脸颊,火热火热的。 他用拇指替姜琰琰擦了擦嘴角,又说:“我在你这儿,盖了一个戳儿,以后可就黄不了了。” 姜琰琰声音软软的,像是被融化了一样:“闻东,你带我一起吧,我也很能打的。” *** 寻龙顶。 龙家门徒众多,所有人如今都朝着一个伟大而崇高的理想努力——建好祭坛,另创他世,当另一个世界的主宰。 这样浩大的工程费一日之功,自打龙盛况半年前开始计划找骨头开始,这黄金祭坛就没停工过。 只是中途资金不足,进度延后。 第99节 这一次,龙家助唐云重夺昆明城,倒是赚了丰厚的一笔。 只可惜,钱到了,龙灵友却折在里头了。 自打清晨龙盛况亲自带人把肖洛明的尸体挖出来之后,龙盛况就没出过房门。 龙盛丙倒是来过几次,次次都被人拦在了外头。 瞧瞧,自己这大哥,对一个死人都比对自己上心。 好容易等到中午,龙盛况推开房门,唤了人捶腰捏背的,龙盛丙又来了。 揶揄了许多,铺垫了许多,顺道还卖了一通惨,中心思想不过一句话——“大哥,阵门蛊门不能一日无主啊。” 龙盛况这人很直接,表示——不能一日无主也轮不到你。 说完,忽而从摇椅上直起身子,示意给他捏肩那人走到前头来,那人低着头,小心谨慎,亦步亦趋。 “抬起头。”龙盛况的得意就弥漫在眉梢眼角。 这人一抬头,险些没把龙盛丙吓尿。 “肖……,他不是死了吗?” “他是死了,可是他心口的蛊母还活着,若非这蛊母不听我差遣,只听老二家的,我手脚应该还能快些。” “大……大哥,咱这……。” 龙盛况起身,看着龙盛丙的眼神愈发不耐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当年陪我演了一场戏,想故意激怒肖洛明,好让我趁虚而入,目的,不就是想让我抬举你,分你蛊门的一杯油水吗?老三,你好好想想,咱们拿了九头鸟的骨头是做什么?另创他世啊,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我就是主人,要什么有什么,蛊门?龙家?乃至寻龙顶,乃至咱们还没找到的矿山,都算得了什么?” 这个条件,很诱人,但很明显,是不想分他龙老三一杯羹了。 龙盛丙也是明白人,他大大咧咧地往龙盛况刚躺下的摇椅上一靠:“进了新世界,您还是老大,我还是老三,我始终还是要听您的,我想要的东西,您一句话就给,一句话又不给了。” 龙盛丙支起身子,指着低垂着头的肖洛明,这人明显没了神识,混混沌沌的,看起来,不过是龙家老蛊母的一个载体,行走的虫子罢了。 可他还是要说。 龙盛丙阴邪地笑了一下:“九头鸟骨,活人祭祀,呵呵,若是肖洛明晓得,这祭祀的活人根本不是大哥您嘱咐他的那些破事儿,他会怎么想?” 龙盛丙站起身来:“大哥妙啊,让我故意在堂上欺负灵友,这小子本来就和灵友有一腿,自然会出来护着,可咱的好侄女又是护着龙家的,两人自然就会出了间隙。” “大哥您再择一灵友外出的日子,唤了了这肖洛明过来说话,你晓得他阴险,他狠毒,他不择手段,你故意把龙家老蛊母给他,让他到中原四处游历,用蛊母害人,你告诉他,这叫活人祭祀,他却不晓得……。” “九头鸟虽然出身凶兽,可近一千年做的都是善事,真要用来祭祀的人,如果是纯良百姓,反倒是开不启咱们的新世界了,您需要一个恶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杀人无数的恶人,您觉得肖洛明一个个杀人的速度太慢,书信教他在湖北设阵法,还装模作样的教他以形补形,你原本是预备在开启祭坛的前一天让这姓肖的启了夷陵的阵法的,这样,他就杀了足够多的人了,只是没想到,九头鸟也去了夷陵。” “所以,你就接了昆明唐云的这一桩单子,为钱是其一,你想让灵友带着这姓肖的,双手再沾一轮鲜血,才是主要的吧。” “大哥啊大哥,肖洛明,才是您要拿来祭祀的那个恶人,可惜,他还不晓得,所以……您才这么紧张肖洛明是不是死了,因为他是大哥您养了这么久的一个贡品,他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在祭坛上。” 龙盛丙胸腔剧烈的起伏,伴随着深深吸入的一口气,他慢慢走到龙盛况跟前,左边的嘴角不自然地扬了一下:“其实我早就该看清楚大哥您的,外人都说我阴毒,大哥您才是毒中自有毒中手啊,不过大哥,您要记得,明天祭坛就要开了,但是第九根骨魂,您还没找到呢?单凭祠堂里求得的一签,说第九根骨魂会自己过来,您就匆匆定了日子,大哥,您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龙盛况厉然回头,疲惫的脸上似写着“杀气”两字。 “老三,管好你自己。” “我知道,您希望我和灵友一样,当个龙家忠实的狗,可大哥,你觉得灵友,真心服您吗?她为的到底是龙家,还是让她那个倒霉沦为试验品的亲爹能够在你的手里继续苟活,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大哥,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好,我想要的东西,从来不遮掩,钱和权,给了我,我就听话了,当狗罢了,算得了什么?只可惜,你不肯给我机会。” 龙盛丙说完,满脸不羁,他呵呵笑了两下,转头,离开。 迈出大门坎的时候,龙盛丙眼瞧着一个灰色衣衫的小徒弟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临近门口还摔了个狗啃泥,朝着龙盛丙拱手行了个礼,就是腿脚灵快地往屋内去了。 龙盛丙刻意停住步子,便是听到那小徒弟撕心裂肺地喊:“大老爷,有人闯山门,已经到了祭坛,还打伤了咱们夜里轮值的人。” 第111章 天还未亮。 龙家祭坛就在龙家校练场的正中间。 正如闻东所言,这祭坛纯金打造, 童叟无欺。 自下而上, 足足三层,每层环绕一圈台阶, 顺着台阶往上,顶层搁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架子, 架上横梁悬下一个绳圈。 这是绞刑架。 “活人祭祀?”姜琰琰看了一眼那绞刑架, 心头发凉。 “应该叫恶人祭祀。”闻东解释,“毕竟,我做的都是善事, 我的骨头, 是沾不得无辜冤魂的怨念和血气的。” 四周火把像是腾空的云霞,燃了一圈,像是一圈火热的长练, 姜琰琰都觉得浑身有些热了。 龙家晚上负责打理祭坛的门徒不多, 笼统不过十个,姜琰琰打伤他们也并非本意, 本来只想找个人来报信的,谁知她闯入山门之后,龙家人先和她动了手。 刀尖都戳着眼睛来了, 她没道理不还手, 这一还手,就有人开始喧哗。 “杀人啦!有人打进来了!” 这一吆喝,姜琰琰只能快速往上走, 爬到祭坛的时候,人家早就准备好了长弓短箭,几簇箭矢搭弦上,蓄势待发。 幸好,有闻东。 闻东只是一抬手,弓断箭折,龙家人顿时慌乱,扭头就跑,奔逃之间,互相踩了脚,摔倒一片,咿咿呀呀地喊痛,姜琰琰这还没正式动手呢,龙家人就招架不住了。 其中一人登时爬了起来,一边喊着:“大老爷,杀人啦!有人闯进来啦!” 龙家这些年,招收外门弟子的门槛还真是越来越低了。 人一散,闻东和姜琰琰便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祭坛,姜琰琰看了闻东一眼:“挺厉害的嘛,扮猪吃虎?” 正如姜琰琰猜测,闻东之前的确是隐藏了实力,他的确受过伤,强行渡劫不是开玩笑,被劈得只剩下半条命回来也是真的。 不过百年的时间,虽然不能恢复到原本灵力,勤加修炼,再辅以丹药宝物,恢复到七七八八也是尚可的。 姜琰琰起初摸不清闻东到底有当年几成功力,不过顺着倒推了一下,当时在夷陵,倘若闻东当真渡了一半灵力给她,那仅靠着另一半,闻东能上鹰嘴岩洗濯洗出那么大动静,怎么着,也得有当年的七八成吧。 不过再顺推一下,闻东实力比之当年只逊色三成,却依旧打不过龙神的话。 姜琰琰蹙眉,她嚷嚷着要和闻东一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帅气,胆子贼肥,如今真到了,又开始担心了。 “闻东啊,你对龙神是个什么计划?” “看着办。” 姜琰琰愣了:“合着你没想好?” 闻东慢慢转头:“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弃我于不顾,转头就走吗?” 姜琰琰“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也跟着冷飕飕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罢了,你都给我盖了戳儿了,我也没法反悔了。” 闻东豁然笑了两声,大手摸了摸姜琰琰的头,帮她把刘海儿拨弄到了一遍:“你还是把刘海扎起来好看。” 龙盛况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九爷来了?”龙盛况声线嘹亮浑厚,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袍,袖口挽起,露出里头白色的里衬,头发比前几日似又花白不少,眼角细纹褶成扇形,一眯眼,门牙上那颗大金牙灼灼生光。 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多个龙家人,大多是三十左右的汉子,有几个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后生伢子,看着很是稚嫩,却面带凶光。 龙盛况站在闻东两丈远处,随意抬手一拱,算是打了招呼:“九爷过来做客,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这山路崎岖,我好派人下去接应,这家中也没备下九爷爱喝的茶叶,九爷这来得……怕是不是时候。” 姜琰琰凑到闻东跟前说了句:“他还挺喜欢搞面子活。” 闻东:“虚伪小人,都是这样。” “这位是?”龙盛况抬手示意姜琰琰,装模作样地询问姜琰琰来历,继而抚掌,“想起来了,长沙姜家,你爷爷就是那位杀了忠厚纯良的仙家猫,好让你能续命苟活的姜什么寿来着?” “啧啧,可怜呐,”龙盛况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福,“可怜仙家猫了,魂分九处,难得一聚,好不容易复生了,又被你这个小姑娘给收了。” 姜琰琰忍不了了,她低声问闻东:“我能骂回去吗?这厮太嚣张了。” 闻东:“你先憋着,待会儿打的时候,别给我留面子就行。” 说完,闻东指了一圈这祭坛:“你这祭坛都修好了,可四周的九个罐子里却是空的,怎么着?把我的骨魂看得这么金贵,不到最后时刻,舍不得拿出来?” 闻东又说:“只有你出来?怎么?龙家没人了?” “龙神在休息。”龙盛况笑,“不过,有个老朋友,可以陪九爷您玩一把。” 龙盛况刚说完,忽而后退,一道黑影掠出,犹如海鸟点过湖面,脚尖儿点地直接朝着闻东奔过来。 闻东只一侧身,躲过。 抬头一看,哟吼,还真是老朋友。 “你还真没死。”姜琰琰看清这人的面容,又是肖洛明。 不对,肖洛明的眼眶里黑漆漆的一片,没了眼白,十三夏说过,这是失了神智的傀儡。 姜琰琰回头看着龙盛况,龙盛况满脸的得意,姜琰琰心中大爽,他既然敢请出肖洛明来对付自己,必然还不晓得,肖洛明身体里的蛊母,可是听她的。 此事儿却不好太早暴露。 姜琰琰只和闻东相视一眼,示意闻东去对付龙盛况等龙家人,趁机而入,进庄子里去找骨魂,姜琰琰则是对着肖洛明挪了两下步子,肖洛明黑不见底的眼窝盯着姜琰琰,这股子专注劲儿,像是要把姜琰琰给吞了似的。 忽而一下,肖洛明平地跃起三丈高,乘着月色,自空中像是一只扭动的长蛇,手中突然亮出一柄短匕首,那匕首生着寒光,姜琰琰将棺钉索反拿,用锁链那一头一甩,锁链像是活了起来,绕着肖洛明的腰身缠绕了好几圈,姜琰琰另一只手握紧钉子,猛地一拽。 那钉子有刃,磨得锋芒毕露。 姜琰琰手这么一擦而过,手心里全是细密的血口,鲜血很快冒出。 肖洛明被她拖拽到地上,欲往前以匕首继续击杀姜琰琰。 姜琰琰却忽而抬手,以满是鲜血的手心对着肖洛明。 几乎是同时,肖洛明脚步一停,像是一尊雕塑。 另一边。 龙盛况明显接不住闻东的招式,频频后退,只不停地回头看来时的路,心念着龙盛丙怎么还不过来,启一个龙神,需这么久?还是……。 糟糕,这小子该不会是落井下石,等着他们鹬蚌相争,自得渔翁得利吧。 至于其余二十多人,动手之初,闻东便下了二十多个寸步圈,他们一步都动不得,只能看着龙盛况一人单挑闻东,被打得节节败退。 诚如闻东所言,这寸步圈虽然老套,可是……有用就行。 这样打下去,龙盛况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被闻东给打死了。 不对,闻东不能杀生。 欣喜之余,龙盛况又想,怕就怕,闻东是在慢慢折磨他,准备等着姜家人搞定了肖洛明之后,再对自己动手。 第100节 龙盛况越想越糟心,扭头却看到肖洛明不动了,声嘶力竭:“姓肖的,你给我动啊,老蛊母,你给我动啊,我给你喂了这么久的血,你还不能认主吗?” “你想让他动啊?可以啊,我教你。”姜琰琰眼看着肖洛明的瞳仁慢慢变得温柔起来,肖洛明的脖颈缓缓扭动,朝着姜琰琰,像是家里的大黄看到姜琰琰回来的殷勤模样。 姜琰琰将掌心靠得更近了一些,龙灵友没有骗她,控蛊母和通神识,果然是一样的方法,通神识她可是太熟悉了。 “乖,”姜琰琰朝着肖洛明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朝着龙盛况,吩咐肖洛明,“乖虫子,去杀了他。” 龙盛况刚好被闻东摁在地上,他满头是汗,他年纪大了,又不似闻东一样,天生灵兽,不会老不会死,也不如白家人,被赐了长寿不老,他双手指甲死死掐着地面,眼看着肖洛明朝着自己奔过来,忍不住嘶喊了一声:“老蛊母,龙家才是你的根!你竟听了外人的话。” 姜琰琰顺势忽而掌心一握,肖洛明那柄短匕首就停在龙盛况的喉咙边缘,龙盛况只要稍微喘一口大气儿,就会对上这刀尖儿。 “好侄子,我可不是外人。”姜琰琰走近了几分,“按辈分,你还得喊我姑姑,闻东不能杀生,但是我可以,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把肖洛明带回来想做什么?你以为,你们搬尸体的时候,黑夜里没有眼睛盯着你们吗?你以为,我这把年纪了,设了个阵法,别人动了,我还不能感知到吗?” 姜琰琰示意闻东起身,忽而掌心一摊开,肖洛明那柄匕首,准确无误地往下一刺。 龙盛况想躲,却没能躲得过。 瞬间,鲜血如注。 龙盛况下意识地捂着脖子,想要压住这喷薄的鲜血,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抬脚往肖洛明心窝里踹了一下。 龙盛况死死地扣住自己的脖颈,只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心里无限地渴望,他抬头看天,期待着奇迹,龙神啊,你怎么还不来? “大哥!”龙盛丙急匆匆地赶来,只看到此番场景。 龙盛况浑身是血,其余人都定住无法动弹,他脚步放慢,似被定住,张嘴只朝着龙盛况说了句:“龙神他……。” 忽而一下,龙盛丙的腹腔炸出了一个血窟窿,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自后向前,自龙盛况的脊骨穿过他的前腹。 龙盛况愕然,吞吞吐吐只冒出几个字:“龙神他好像……走火入魔了。” 说完,轰然倒下。 而自他身后,姜琰琰只看到一个面目青色,手脚都裹着黑色绷带的怪人。 这应该是个男人,他身材极度消瘦,双手双脚却奇大,但从面容上看,双颊凹陷,眼窝里像是没有东西。 这怪物起初走路还是三步两摇,忽而又砰地跪下。 这怪物顺着龙盛况被刺穿的背脊猛吸了几口鲜血,脖颈上的静脉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跳动起伏。 血像是他的灵丹妙药,只是这么几口,再站起来时,手脚似乎灵便许多。 姜琰琰哑然,许久才对闻东说:“这就是龙神?他怎么对得起‘神’这一个字儿的?” 闻东先是摇头:“我不太确定,上一次我来的时候,龙神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没看到他的样子。” 吸干了龙盛丙的血厚,这怪物像是没喝饱,他转头,看到周围被定住的诸多龙家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像是起了杀心。 这一回头,便是露出了背脊上奇怪的几处凸起。 眼瞧着这怪物要对另一人下手,姜琰琰忽而示意肖洛明上前,肖洛明速度很快,一柄短匕首一划,刚好划开这怪物背上遮挡的衣物。 这下看清了。 青色的背脊上,自尾椎骨往上像是被打入了一柄折扇,每根扇骨顺着背脊往上攀延,细长得像是一根根经络,却又不像是经络。 顺着数下来。 一、二、三……八。 八根,不多不少。 “你的骨魂?”姜琰琰后脊跟着生凉,“这么粗暴的打进去的吗?不是说是骨魂,可附着脊椎骨?” 闻东只是说了句:“太多了,没地方放,太贪心就是这样。” 这怪物被伤,忽而扭头,若是姜琰琰没看错的话,这怪物居然笑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在姜琰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脖颈已经被这怪物紧紧擒住,瞬间不能呼吸了。 姜琰琰抬手,示意肖洛明从背部攻击。 几乎是同时,闻东和肖洛明同时出手。 肖洛明匕首那一扎,没中,这怪物速度太快了,肖洛明根本跟不上。 只有闻东这一掌,虽然是中了,可这怪物似没受任何干扰,只趔趄了几步,面色不改,反倒是掐着姜琰琰的力道,徒增了几分。 姜琰琰腰上还绑着棺材钉,可她取不到。 闻东见她想要摸棺材钉,立刻起身,朝着这怪物的背脊又击了一张,这怪物又往前颤了几步。 这几步,就刚好把姜琰琰推到了台阶上。 姜琰琰单脚踩着台阶,脖颈的力道稍有喘息,她一用力,顺着台阶瞪了几步,再用膝盖朝着腰间的棺材钉一踢,瞬间抓住。 钉头朝下,姜琰琰毫不犹豫地直接戳进了这怪物的天灵盖。 这一击几乎是费尽了姜琰琰所有的气力。 这怪物痛得松开了手,那柄棺材钉却还是插偏了,只顺着这怪物的肩头斜插进了背脊。 锁链的这一头,还在姜琰琰的手上。 姜琰琰捂着脖子大口喘气,闻东顺势赶来,拖着姜琰琰往后移了半米。 姜琰琰眼眶猩红,真是差点没被掐死:“我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他了,他简直就不是人。” 姜琰琰边说,边进了神识里,唤出了十三夏附身在自己身上。 气息瞬间平稳了起来。 祭坛入口的那一边,似乎有人声。 “九爷!” 是白旗的声音。 “琰琰你俩太不够意思了,丢下我们偷偷犯险。” 这是乔美虹。 眼看着台阶下慢慢浮现出的熟悉的面容,姜琰琰摇头:“太好了,原本只是咱俩死在这儿,如今是大伙儿一块死了,黄泉路上,热闹了。” 龙盛况本是半梦半醒,龙家的老管家赶来了,看到龙盛况淌了一地的血,眼泪水登时就出来了,千呼万唤龙盛况也没得反应。 直到被一口山参续了一口气,龙盛况才勉强睁开眼,他嘴唇泛白,眼角浑浊着泪水和血迹,他晓得,他必然活不久了。 老管家替他包了许多圈的纱布,也不顶用。 他挪眼看着祭坛下发疯的龙神,笑了:“扶我起来,我要……看着……九头鸟被龙神打得肉身都没了,再……再死。” 龙盛况说不得多长的话,只停顿了许久,才说:“盛丙呢?他还是没有负……龙家,他人呢?” 老管家摇头:“三老爷被……。” 这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白旗被龙神狠狠地摔了过来。 白家铁伞跟着落地,九十六柄钢刀弯曲大半,白旗拍了拍屁.股想要起身,只觉得胳膊肘痛得慌。 “艹,老子左胳膊脱臼了。” 虽然是这样骂了一声,白旗依旧是右手提着伞,重新奔了过去。 龙盛况看到此景,晓得嘴角歪曲:“傻子!都是来送死的傻子!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龙神啊。” 如此屡败屡战的场景,大家也是第一次碰见。 只是几次交锋,乔美虹的胳膊肘就没几处好的了。 姜琰琰要同时拽着棺钉索,同时控着肖洛明击杀龙神,心要同时使两处力气,脑子是越来越乏力,好几次都差不点跟不上了。 白旗左胳膊使不上力气,最多只能用铁伞防御。 胶着之际,台阶下忽而又传来了一声:“爹!您别打了,醒醒吧,我们都被大伯骗了。” 来的人,是龙灵友。 她喊的,是龙神。 第112章 无论是龙家的外门弟子,还是龙家的家里人, 都晓得, 龙家有三位老爷,二老爷早逝, 留下的独女龙灵友,都是大老爷龙盛况一手带大的。 年幼时期的龙灵友, 也一直以为, 自己的亲爹和外界说的一样,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暴毙而亡。 毕竟, 龙家二老爷龙盛年当时掌管蛊门, 炼蛊是常态,上山下山搜集五毒捉虫子,也是常有的, 龙家讲究内外兼修, 通俗一点讲,就是你上山也得要体力, 不修一身好武艺,是不行的。 自打龙灵友懂事起,龙盛况也好, 龙家亲戚也好, 都和她说,你的爹爹龙盛年是个大英雄。 当时龙灵友还不太理解,走火入魔就是英雄了? 直到龙灵友十八岁的时候, 那一天,她接管蛊门刚好满六年。 大伯龙盛况说,要送龙灵友一件礼物,由此带着她去了龙家最隐秘的一间练功房,这间屋子,平日里就算是自家三叔都是去不得的,可是龙盛况却带着龙灵友去了。 那间屋子的正中间,就摆着龙盛年的尸体。 龙盛况也就是在那天告诉龙灵友,龙家蛊门最终极的秘密,不在于人控蛊,而是蛊虫入了人身之后,人控人。 不过这秘法不好使,蛊门主流的蛊虫分为白蛊和玄蛊,白蛊入体,可控人心智,不过这种控制,颇为无趣,控制的人,就像是提线木偶,呆滞,木讷,行动起来,有些失真。 且白蛊入体,需从脖颈下切一刀浅浅的口子,光是这个条件,就有些苛刻了,脖颈处有气管有大动脉,谁会愿意让你来一刀呢? 也有过控白蛊控得好的,不过前提条件颇多,譬如,白蛊入身要有一段时间,譬如,真要用白蛊控制杀人,可能只是应激性的,再譬如,有时候,白蛊入身,会放大了这人的恶意,如果这人本身就怨恨放蛊的人,那他一时兴起,杀的人,可能就是放蛊人了,这就叫自食其果。 但玄蛊不同,玄蛊的生命力强,繁殖快,不似白蛊,还得需婆生丁滋养虫卵,再用蛊壤喂养长大。 龙家自上一代就开始研究,若是能用玄蛊来控人,倒是一举两得,十分省力了。 研究,是需要试验品的。 龙家外门弟子多,其中不乏无父无母的伶仃孤儿,简单来说,就是死了也没人回来收尸的那种。 这样的可怜人,就和夷陵雀舌茶山选茶农的标准一样,最适合用来牺牲。 只可惜,几番试验下来,龙盛况发现,这样的人虽然量大,可龙家的蛊母却不吃这一套,丢进去的试验品都被蛊母当食物给吃了,这样如何进行得下去。 得换个方法。 得换个人。 得换个龙家自己的人,蛊母不会一口气就吃了的人。 第101节 之前说过,龙家的老蛊母最亲龙老二这一支,龙盛况和龙盛丙都差使不了老蛊母。 当时,作为蛊门门主的龙盛年晓得后,是主动提出当试验品的。 就在龙灵友的亲娘难产而死的那一年,龙灵友才满月,龙盛年以一腔热血成了龙家最后一个试验品。 根据之前试验的经验,龙盛年必须在活着的时候被一点一点儿地掏空。 肾、脾、肝、胆,最后,是心脏。 那一天,龙盛况只记得龙灵友在房间里哭得很厉害,一个月大的婴孩像是有了感知,乳娘抱着她在院子里走了整整一天,她依旧哭得撕心裂肺。 而内院的练功房内,正进行着一场和魔鬼的交易。 龙盛年被下了一剂猛烈的迷.药,迷迷糊糊的,龙盛况对他说了一句:“二弟,不痛的,你放心。” 龙盛况自己其实也不确定痛不痛,他又没亲自试过。 器官的取出,需要循序渐进,根据个体情况不同,可能三天,可能七天,总是龙家有的是灵丹妙药可保这肉身不腐,纵然是在最炎热的夏季,那敞开的伤口也泛不出恶臭,反倒会有一股奇香。 龙盛况一边取内脏,还得一边种虫子,直到玄蛊长满全身。 龙盛况用的蛊母是龙家老蛊母产下的第一代虫子,经过炼化,算是龙家年轻一辈的蛊母里产崽能力最强的一只。 那三天,是龙盛况兴奋而又疲惫的三天。 他尤其谨小慎微地一个一个取出了龙盛年所有的内脏,又小心翼翼地在龙盛年腹腔里种满了玄蛊的虫卵。 可最终,和预想的还是不同。 龙盛年的身体被重新缝合之后,昏迷了数天,准确的说,龙盛年早就不是龙盛年了,他的心脏被一只蛊母所替代,他的心口依旧会跳动,可那只是蛊母在他心口的地方呼吸。 龙盛况在龙家家传的古书里看到过,说“龙神”炼好之后,心口处会变得坚不可摧,这是蛊母自我保护的一种进化,如何测验龙神是否成功,便是看着心口处是否刀枪不入。 当时,龙盛况颤巍巍地用一柄尖刀轻轻刺入了龙盛年的心口。 没有鲜血,溅射出来的,只有黑色的玄蛊。 不对,这还是不大对。 又一次的失败。 龙盛况只能暂时将龙盛年的尸体放回练功房的棺木里,他还没放弃,他还在等一个机会。 半年前,陆续找到的八根九头鸟骨,就是龙盛况的机会。 后续不需多说,龙盛况用了极其野蛮的法子把八根骨魂打入了龙盛年的体内。 龙盛况始终记得那一日,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沿着山路的桃花开得盛烈灿烂,闻东一人独闯龙家,诚如今日这般风光,大杀特杀。 那一天,黄金祭坛才建了两层,闻东高高在上,手无寸铁,却将龙家人打得节节败退。 龙盛况登时嘱咐龙灵友。 “灵友,用你的血,去开启龙神的棺木。” 十八岁之前,龙灵友还不晓得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龙神”就是自己亲爹——龙盛年。 她只晓得,自己刚满月的时候,亲爹突然暴毙,是大伯用了龙家秘法,保全了自己亲爹尸体二十年不腐。 后来她又晓得,龙家有个“龙神”,鲜少出现,需要龙家人的鲜血唤引,才会自那双层棺椁里复生。 晓得自己的亲爹就是龙神的时候,就是成年的那一年,生辰那天,龙盛况亲自带着她去学习启龙神。 那时候龙神的背上还没被打入九头鸟骨魂,经过龙盛况日复一日的研究,龙神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不似当年死气沉沉,可龙盛况知道,这远远不够。 十八岁那一天,龙灵友看到了龙神的真面目,青色的面庞,静静地躺在棺椁里,像是在沉睡,她从未见过自己亲爹,也就是那一天,龙盛况告诉她:“灵友,这是你爹,也是龙家的保护神。” “他死过一次,却以更加高贵的方式继续活着,你要以他为傲。” “同样,你也要像你爹一样,为了龙家,甘愿付出自己的性命,你的血,就是唤醒龙神最好的药引。” 所以后续龙神的两次当众出现,都是龙灵友亲自去唤引。便也是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譬如白旗就说过,江湖消息,曾传出过,龙灵友就是龙神,因为她从未和龙神同时出现过。 事实上,龙灵友只是去启龙神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她,大伯龙盛况和她说,是因为她的血好,因为龙家的老蛊母,只认她和她的亲爹爹。 若问此生有什么事记得永远纪念。 对于龙灵友来说,她想不出来,她的一生寡淡单调,按部就班,多年来,唯独十八岁那天见到亲爹爹青色奇异的面容,让她十年都难以忘怀。 可这不值得纪念,这段回忆是灰色的,时常伴着梦魇而来。 但对于龙盛况来说,若问有什么时刻是让他可以反复回味的。 那必定是闻东被龙神打得下跪的那一刻。 半神的膝盖,跪在了他们龙家的黄金祭坛。 多么光辉的一刻! *** 而此时此刻。 龙盛况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死了,风很大,他眯着眼,看着东边渐渐璀璨的山头,朝晖散落在黄金祭坛的边缘,他模模糊糊的,又像是看到了春天里那一场让龙家扬眉吐气的大战。 可再一眨眼,又被拉回了现实。 龙盛年走火入魔了,他不听龙家人的使唤了,他先是杀了龙盛丙,一拳掏腹,如今,被龙灵友蓦然喊了一声,似又朝着龙灵友去了。 龙盛年速度很快,直奔着龙灵友过来。 龙灵友是被阿蚁和辛承押着过来的,辛承忽而化作蛇形,蛇尾裹着阿蚁和龙灵友一扫,勉强躲过。 龙灵友楞了一下,忽而挣扎着从辛承的蛇尾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向龙盛况:“大伯,你让我爹停下吧,我查过了,九头鸟的骨魂配以心头血,可以重新帮人重塑肉身的,可前提是,这个人不能杀过人,九头鸟的骨魂是帮不了恶人的,您说过,我爹是练武暴毙,您为了给他续命,才把他炼化成龙神的,九头鸟就在那儿,我去杀了他,夺他的心头血,您让我爹停下吧。” 龙盛况整张脸如纸般惨白,他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了,但龙灵友还是感觉到,他像是在笑,极为轻微又诡异神秘的笑。 倒是旁边的龙家老管家说了句:“大小姐,回不来了,龙神走火入魔,见人就杀,过去,还会顾及龙家人,有轻微的意识,您瞧瞧,三老爷的尸体还在那儿呢,就是被龙神给掏了肚子,死了啊。” 龙灵友颓然跌坐在地上,心里头艰难维续的一抹希望,灭了。 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大伯,我想问您,这件事,真的犹如您所言,是我爹没救了,您才把他炼成龙神的吗?” 龙盛况自喉咙里发出两声奇怪的闷响,只说:“你刚才,都对龙神喊,说你们被我骗了,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何必……假惺惺地……来问我?” 龙灵友喉咙像烙铁一样滚烫炙热,憋屈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所以您一直在骗我,您对我说,龙家建成了黄金祭坛,开创了另一世界之后,我爹会复生的,会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方式复生,而不是全身都是玄蛊的怪物,这是您说的,也是假的,对不对?” 龙盛况忽而裂开嘴:“真真假假,谁晓得呢?” 忽而,一道寒光。 “大小姐!不可啊!” 还是迟了一步,龙家老管家亲自看着龙灵友扭头,伸手,夺刀,继而一刀刺入龙盛况的心窝。 龙家老管家看着自己腰间空荡荡的刀鞘,眼睛睁得老大,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龙灵友手往下,滑过刀柄,往龙盛况的心口猛地按了一下,忽而笑了:“大伯,很可惜,您的心口,并不是坚不可摧。” *** 黄金祭坛。 白旗和乔美虹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闻东在前,姜琰琰在后,辛承替姜琰琰挡下了龙盛年的无数掌击,整个蛇身痛苦地扭曲,蛇鳞残缺,碎片遍地。 再打下去,姜琰琰力气也要用完了。 可龙盛年似乎,不知疲倦,纵然背脊还插着姜琰琰的棺材钉,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招招狠厉,步步杀机。 姜琰琰看了一眼自己血迹凝固的左手心,一发力,想要唤出肖洛明,却没有人应,再一回头,只发觉肖洛明已经被龙神抛在了祭坛的山坡下,身上有攀附着无数玄蛊,这应该是身体哪一处被打得裂开,站不起来了。 姜琰琰喘着气,问了闻东一句:“有个问题。” “你说。” “你说过,我的棺材钉上的,有你的第九根骨魂,这怪物身上,原本有八根,我这钉子一插,他九根就聚齐了,那他现在是他自己,还是你?” 姜琰琰说完,回头盯着闻东:“你说过,我和十三夏,本就是一体,因为我用了她的身子,她用了自己的魂,你和龙神,不是反过来的吗?他用了你的真身,你的魂还在你自己这里,到底是他夺了你的真身,还是你夺了他的魂?” “闻东,你是万灵洞的洞主,出马仙的那一套,你是老祖先,通神识,你应该比我懂。” 闻东没有应,像是在思考。 “还是,你怕杀生?”姜琰琰抬手指着龙盛年,“毕竟,他身体里,可全是虫子,你伤了一只,你的功德就白费了。” 突然一下,姜琰琰“呃”地一声,肩胛骨猛烈地刺痛,她回头,龙灵友握着那柄杀了龙盛况的匕首站在她身后。 龙灵友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合,模糊间像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倏尔,巨大的刺激唤起了姜琰琰体内的十三夏本能的保护力,这股力像是巨浪,吊擒着龙灵友,直接把她甩到了坡下。 姜琰琰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龙盛年似看准了时机,自三层祭坛往下直冲过来,像是一阵猛烈的风,不带丝毫的迟疑。 闻东伸出手,只将姜琰琰猛地往自己怀里一拽,把她护在怀里,背对着龙盛年,硬生生地接了龙盛年一掌,心口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抱着姜琰琰腾空跃到了祭坛的另一边。 他搂过姜琰琰,想用手摸摸她的脸,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却全都是鲜血,姜琰琰的后背被龙灵友狠狠地刺了一匕首,伤口该是很深,血流不止。 姜琰琰微微皱眉,手轻轻拉了拉闻东的领口,想要苦中作乐,却笑得有些苦涩:“闻东,你可以赢的。” “闻东,那天,你和爷爷说功德轮转了,我听到了,骨魂献祭,叶落归根,帕督安的蛇婆真名,叫颂叶,她是你要修的最后一个功德。” “你飞升后,不要忘了我,你在天上的时候,记得多保佑长沙,不要总是发大水了,你还要保佑我,每顿都有肉吃。” 闻东看着她,看着她唇上的血色一点点消散,看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会忘了你的,不过保佑这件事儿,我可能……做不到了。” 乔美虹原本捂着胳膊趴在旁边,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刚想开口唤一句姜琰琰,却突然看到远处龙盛年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九爷!小心!” 闻东忽而起身,几乎是同时,龙盛年自三层祭坛上跃下,身上那枚棺材钉连同钢索甩出一道圆弧,那钢索的另一头,却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下一秒,就被闻东拽在了手里。 闻东右手稍用力,猛吸了一口气,全身的灵力瞬间被调起,自手指到发丝都散着一股金色的光芒。 他曾教过姜琰琰,姜琰琰和猫妖干架,其实就是自己和自己打,谁的意念强,谁就能占上风。 他家猫能做到的事情,闻东觉得,自己也不能做得太差,给他家猫丢了面子。 那枚棺材钉插得极深,龙盛年被闻东拖拽得像是一只没根儿的风筝,龙盛年忽而反手一抓,拽住那枚钢索,顺着钢索朝着闻东步步逼近。 他张大嘴,嘴里发出类似猛兽低吼的嘶嘶声,又像是千万只虫子凑在一起发出的沙哑的摩擦声。 龙盛年大手朝前,攀着钢索一路追到闻东的面前,几乎是同时,两人互掐上对方的脖颈。 第102节 闻东脖上青筋暴起,突然发力,冷喝了一声,擒着龙盛年的脖子一路往前推,狠狠地把他砸在了祭坛台阶上,几乎是以压制性的优势,把龙盛年死死地压在身下。 闻东的脖子似乎都被掐得变形了,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狠厉的挑衅:“龙神,你要晓得,我这一千年来,从未刻意杀生,恭喜你,你是第一个。” 第113章 姜琰琰躺在地上,她斜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闻东和龙盛年。 砰地一下, 像是什么东西爆裂开来。 黑色的玄蛊像是一阵巨大的海浪在闻东脚下蔓延, 沿着台阶往下流淌,像是一汪黑色的潮水, 退潮后,留下的是龙盛年腐朽多年的肉身和尸骨, 心口处, 还裸露着肋骨,白骨森森。 白旗下意识地用铁伞支起身子,挑开在乔美虹身边蠕动的玄蛊。 姜琰琰看着闻东, 咧开嘴笑了一下。 那玄蛊像是认得姜琰琰的血, 贪婪地往这边蠕动,闻东见了,只一挥手, 遍地的玄蛊被迅速燃尽, 不留一点痕迹。 太阳已经爬出了半山腰了,金色的阳光斜着洒出一道金黄色的光芒, 像是一道为天神下凡铺就的金色大道,闻东便是踏着这般金子般的光芒朝着姜琰琰走过来。 姜琰琰任凭闻东把自己抱在怀里,她干涸虚白的嘴角动了动, 用气声问了句:“闻东, 你不飞升了?” 闻东脖子上还留有五个深紫色的指印,那指印边缘在冒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他未管,只将额头贴着姜琰琰的额头,声音软软的:“不飞升了。” 这句话似不足以表达闻东内心的火热,他抿着嘴笑:“留在人间陪你吧。” 人有的时候,可以坚强到面对生死都淡然处之,可有的时候,却又感性到因为平凡的一句话泪流满面。 “你的这个‘吧’字,好像……不是很情愿。”姜琰琰眼角噙着泪,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闻东心里头原本塞满了苦涩,听到姜琰琰这一句,心头豁然明媚起来,他的猫还是他的猫啊,受了伤还是和他这般计较。 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哄着。 “情愿,情愿。”闻东强调了两声,手臂用力,只将她搂得更紧了,“咱俩是天定的姻缘,你爷爷当年给你定的婚事,就是我,在白家当白泽的我,我们两人,是在神树底下烧过红簿子的人,跑不了了,你命长,我老不死,简直绝配。” 姜琰琰“哇”地一声拽上闻东的袖子,她不敢大哭,一哭她肩胛骨就连带着心口一块儿痛,她咧着嘴,一边忍着痛一边轻轻锤着闻东的手臂:“果然的,你还是有事瞒着我,果然的,你这个人是……没什么信誉可言的。” 闻东突然在她手心里塞了几枚圆圆的冰凉凉的东西。 那是九枚玻璃珠。 好像是之前姜琰琰在昆明给辛承买的。 “我的九枚骨魂,事出突然,找不到东西托放,只能借了辛承的珠子,如今……给你,我的真身都在你的手上,我飞不走了。” 姜琰琰捏着玻璃珠,眼角的泪滴忍不住地一颗又一颗地滴落:“这算是……聘礼吗?” 闻东笑了:“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我是很有钱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另一边,辛承突然喊了一句:“九爷,龙灵友还活着。” 坡下。 杂草丛生。 一人高的杂草生得旺盛又热烈,映照着朝阳,和风一起摇曳。 龙灵友被十三夏那一抛,抛到了坡下,而坡下,腰腹断裂的肖洛明也在,准确的说,是肖洛明的尸体也在。 自打肖洛明的身子被玄蛊填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肖洛明了,和龙盛年一样,不过都是龙家玄蛊试验的牺牲品罢了。 只是,龙盛年身上有八根骨魂,被奉作龙神,而他,只是一个低级的走狗。 龙灵友动不了了,本能意识告诉他,她的脊椎应该已经断了。 她只能偏着头,看着肖洛明腰腹里不断地钻出玄蛊,而肖洛明整个人呈大字摊开,毫无知觉。 像是抱着一丝妄念,龙灵友努力地去喊肖洛明的名字。 他没回。 龙灵友伸出胳膊,想要去勾肖洛明的手指尖儿。 “洛明,你还有意识吗?你醒醒?”龙灵友脸上都是被茅草刮出的血痕,她嘴角渗血,口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 “他已经死了。”这是闻东的声音。 龙灵友至今抬眸,也只能勉强看到闻东的衣摆。 闻东慢慢走到她的旁边:“你也活不长了。” 龙灵友没管他,只是继续用挪了挪胳膊,想要去勾肖洛明的手心。 她声音颤颤的:“洛明你醒来,我还有话对你说。我那天让你走,不是我嫌弃你,想赶你离开,是因为我知道大伯的计划了,九头鸟骨,活人祭祀,他吩咐你的事儿都是假的,他真正要拿来祭祀的那个人,是你,是杀完人之后的你,你听到了吗?” “肖洛明,你看着我,偏头看看我。” 闻东皱眉,晓得龙灵友这副模样不过是死前最后一口气硬撑着,她的脊椎骨已经被摔断了,动不了了,心口被坡下龙家设的竹制栅栏给扎破了,活不久了。 闻东不准备再管,只吩咐了辛承一句:“让她唠叨完,然后送她上路吧。” 许久,龙灵友像是也放弃了去唤肖洛明,她撑不住了,只昂头看着愈发灿烂的天空,寻龙顶的天空,一直很漂亮,湛蓝得没有一丝云。 她说:“我就当你听到了吧,黄泉路上,你等我一等,我怕冷。” 说完便咽了气。 留了辛承和阿蚁处理龙家的后事,闻东还得带着姜琰琰回帕督安和姜多寿汇合。 白旗和乔美虹倒是不用太操心,虽然受伤了,但还能走,白旗走得还挺利索,还想扶着乔美虹一起走。 第一次,乔美虹拒绝。 第二次,乔美虹气呼呼地说了句“你这个祸害离我远点。” 第三次,乔美虹没反抗,任由白旗挽着她的手臂,慢慢的走。 *** 帕督安。 羌顶早晨去给姜多寿送了一次早饭,姜多寿便问了一句:“闻东和琰琰他们回来了没。” 羌顶像是有心事,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姜多寿又问了一次,羌顶还是摇头,可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人声。 姜多寿支着拐杖出了门,一出门,就看到闻东走在最前头,回来了。 怀里,还有一只黑猫,正瞪着金黄色的瞳仁看着姜多寿。 姜多寿想要问,却发觉闻东的脖子上那五个黑黢黢的伤痕,噤了声,只招呼他们往屋子里说话。 进了屋。 黑猫灵巧落地,只是一眼,姜多寿就发觉了,这黑猫背上有伤,还挺严重的。 闻东关上门,说了句:“琰琰受了重伤,本能地化猫了。” 他说完,又自怀里掏出九枚玻璃珠,原本只是普通没有颜色的透明玻璃珠,可被附着了骨魂之后,尤其是在闻东的手里,似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光彩,偏金色,若隐若现的。 姜多寿只是一眼便是看了出来,面色突变,不解其意,闻东不会是要把这九枚骨魂送给他吧,这……这怎么受得起? “造肉身的事,您比我有经验。”闻东把九枚玻璃珠搁在姜多寿的掌心,有示意怀里的黑猫落地去找自己爷爷,继而,朝着姜多寿点点头,“拜托了。” 姜多寿立刻回过神来,只问:“九爷……不先把这九枚骨魂合体,造了真身,先渡劫飞升吗?琰琰的肉身,可以缓些时候的。” 姜多寿心里揣度着,紧张地猜测着。 “我杀生了。” 和姜多寿猜的是一样的,他整个人松弛下来,像是泄了气,想故作乐观地宽慰一下闻东,又听到闻东说了一句:“也懒得飞升了。” 这句话似乎表达的意思不够明显,闻东重复补充了一句:“这辈子都不飞升了。” 他说完,大手摸着黑猫毛茸茸的小脑袋,黑猫被摸得很舒坦,眯着眼睛,昂着头,喉咙里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像是烧开的小茶壶冒着小气泡。 “你研究一下,若需要心头血,你来喊我,我还要……先去找下蛇婆。” 闻东之前被龙神击了一掌,伤在底子,功德轮的这份功德纵然他不用来增添灵力飞升,也可以用来恢复内力。 落叶归根,至少,要和蛇婆说一声,帕督安的人,可以回家了。 *** 屋内。 蛇婆似乎早就知道他们归来的消息,羌顶说,自打蛇婆知道寻龙顶的龙家人完蛋了,在屋子里又哭又笑,哭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笑的时候,手掌拍着地面,像是个疯子,他进去看了两次,蛇婆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又出来了。 “她说了什么?”闻东问。 羌顶挠头,努力回忆:“她说,她想看看天,想看蝴蝶停在手上之类的,我不明白。” 闻东进了屋子。 蛇婆正盯着跟前那蓝色荧光的火堆,这火苗很弱,像是随时会熄灭。 闻东坐在这火堆的对面,看着面前目光呆滞的蛇婆。 许久,闻东开口说:“他们都死了。” 蛇婆没有反应,闻东又说:“您的三个儿子,都死了。” 蛇婆忽而耸了耸肩,嘴角哼出一声“呵”,曲长的脖子扭了扭,似笑非笑:“怎么死的?” “老二杀了老三,老二的女儿杀了老大,因为老大在二十七年前,就杀了老二。” 这话有些绕,平常人听了,可能需要翻译一下,蛇婆却立刻懂了,她像是彻悟了什么道理:“原来是这样。” 蛇婆苦笑:“当年我母亲下过预言,说杀死龙家人的只会是龙家人,可他们却都不姓龙,我以为,这句话指代的是先生身边的那位小姑娘,后来想想,他们是都不姓龙啊,他们的本姓,该是尤,却没想到,最终是这样一个循环,这算是自食其果,自相残杀了吧。” 蛇婆慢慢抬起那沉重的长脖子:“先生刚才说,我的三个儿子?” 闻东屏息,慢慢说:“我的人在龙家扫尾的时候,发现龙家的祠堂里供奉了一块奇怪的牌位,这块牌位被封在了一个箱子里,平常不见人,打开箱子之后,发现里面写的……。” “别说了。”蛇婆摇头,“那人既然已经死了,就别说了。” 蛇婆慢慢垂下头,泪水从她的眼眶往下淌,一颗又一颗地钻进她的铜项圈里,润得她的脖子湿濡濡的,黏得她有些难受。 她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炎热的下午,她躺在阿帕和阿姆的尸体旁边,却被当时的龙家人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她看着她的族人四处奔逃,她却被拖进了龙家的牢房里。 帕督安的语言里,玉婆是指可以承接天意的美貌少女,可不精通帕督安语言的龙家人却误以为,玉婆是指代的酋长的女儿,将承接天意错误的理解为拥有无穷的力量。 第103节 力量本就令人向往,无穷更是吸引人。 尤家人有了个非常粗暴的想法——只要让这个女孩子生下尤家人的孩子,那龙家人的血脉会变得越来越优秀。 秉承着这样的观念,颂叶接受了长达十年的汉化教育,认汉字、裹小脚、学习中原人的文化和习俗。 严苛保守又限制活动范围的生活让她长期压抑着自己的天性,她本以为,这就是生活最苦难的部分了。 可真正的惨烈生活,是开始于她的底.裤第一次见了红。 这代表着,她能生育了。 第一个儿子,早产,死了。 生下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她才十七岁,她看着趴在她怀里的婴孩,又恨又恼,一度萌生想要掐死他的恶意,却终究还是舍不得。 哪晓得,这个孩子最终会成长魔鬼一样的人。 不过很可惜,龙家人很快发现,这个孩子没办法控龙家的老蛊母,于是他们尝试换了一个龙家人配合颂叶生育。 这便是龙家的二老爷,龙盛年,这一支血脉很精纯,龙家老蛊母从一开始就十分亲近龙盛年。 龙家人本欲乘胜追击,可龙盛年的亲爹受不了这种非人类的孕育生命的方式,自尽了。 他不愿意,自然还有人愿意。 这便有了第三个儿子的出生,这个孩子的出生,让龙家人深信,颂叶已经屈服了,怀孕、生产、坐月子,颂叶无比配合,她抱着三个儿子在龙家人的面前笑得温柔大方,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母亲。 她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在小儿子周岁的那一天,逃了出来。 自打出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回去。 后来的事儿,都是听别人说的。 龙家三兄弟一个个都很不得了。 她爱这三个儿子吗?她爱不起来,只要这三个人活着,就会不断地提醒她在龙家受的苦楚和悲屈。 可要说恨呢? 姜琰琰出发前,曾安慰她,会把龙家三个老爷的头砍下来给她带回来的,她立刻止住了,她看不得,她不晓得她看到之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她该是很憎恶龙家人的,可是那一刻,她猛地抽了一下,痛,真的好痛。 往事像是云烟,吹过就散。 蛇婆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对着闻东说:“我想看看太阳,我几十年,没见过太阳了。” 闻东颔首:“好。” *** 帕督安的房子,都是木板结构,搭起来容易,拆了也容易。 蛇婆要拆屋子的事儿,起初很多人都不理解,但是看着羌顶一直在抹眼泪,大抵也猜到了,蛇婆年纪大了,活不了多久了,死之前,想要出一次屋子。 闻东让人找了一个长条的竹椅子,屋子拆了之后,蛇婆就被三四个男人扛着放到了竹椅子上。 竹椅子四周绑上了四根长条竹竿,两人一抬,稳稳当当地把蛇婆抬到了林子里。 尔后他们就独自回来了。 蛇婆说,她想一个人戴着。 蛇婆该是不寂寞的,有人说,他远远地看到有一只黑猫突然从林子里蹿了出来,跳上蛇婆的膝盖,卧在蛇婆的怀里陪着她。 蛇婆一个人在林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傍晚,有人小心翼翼地去喊蛇婆的时候,才发现,蛇婆已经断气了,长脖子都硬了,而陪了蛇婆一下午的黑猫,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帕督安的人说,黑猫就是勾魂的使者,是那只黑猫替蛇婆引了去天堂的路,带着蛇婆走的。 姜琰琰表示: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让姜琰琰和闻东更苦恼的一件事儿,是这肉身,好像捏不成了。 姜多寿对着那九枚玻璃珠研究了许久,长达半个月,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翻看古籍。 而闻东,则是做好了随时要掏刀子戳自己献出心头血的准备。 九月底。 闻东带着姜琰琰跟姜多寿回了长沙。 十月初。 白旗拿着闻东写的书信回了东北收拾了白启光,托人捎了消息到长沙给闻东还顺道送了好几盒人参,说是给小嫂子补身体。 同一时间。 乔美虹风风光光地回了乔家,乔家奶奶亲自出面,对着广西肖家说,既然你们家肖洛明死在龙家了,对,没错,就是那个养蛊作乱的龙家,那这门亲事,也就不作数了。 乔美虹解了婚约,也开开心心地送了封书信来长沙浔龙河村,问两人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她好从云南出发过来参加。 可问题是,自打从南洋回来开始,姜琰琰已经保持了长达三个月的猫身了。 十二月的天,长沙下了一场雪。 青色的瓦片上覆满了皑皑白雪,阿毳每天早上都会把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一点儿水渍都不留,黑猫白天喜欢在院子里跑,阿毳怕地上有冰渣子,冻坏了他们家女主子的爪子。 这样说,总感觉奇奇怪怪的。 阿蚁现在是日日都做鱼汤,从冰冻的大水缸里现砸现捞,现剖现做,想着,也许多给自家姑娘补补,哪一天,自家姑娘就能恢复人身了。 中午,吃罢午饭。 闻东坐在火炉子旁边看着白旗和乔美虹雪花一样的书信,又看着卧在自己肘边安睡的黑猫,叹了口气。 还是提笔回了。 中心思想无非是——琰琰的身体出了些问题,化不了人了。 具体什么问题,姜多寿也没搞清楚。 一开始,以为是和十三夏合魂的问题,不过姜多寿已经问过了闻东,用闻东其中一枚骨魂替十三夏捏了真身,让十三夏重新回黄河当仙家猫去了。 再后来,姜多寿觉得可能是姜琰琰背后被龙灵友插的那一刀的问题,可闻东也治了许久,三个月了,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黑猫的肚皮也跟着肥满起来,可就是不见化人。 最后,姜多寿没法子了,拿着闻东的书信亲自去了一趟万灵洞请教胡春蔓,请求九尾狐狸给算一卦。 可那卦象,扑朔迷离的,连胡春蔓都解不出来,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怕是命格相冲?” 这是什么意思? 胡春蔓媚眼一挑:“琰琰至阴的命,九爷至阳的命,这两种命,若是调和得好,就是阴阳互补,若是调和不好呢,就会相冲,万物皆是如此,相互依赖,相互转换,相互共存,相互排斥。” “而且,这两人各自都没有姻缘命,那是你和白家人非要烧了红簿子,给两人续上的,这就是在命运的激流中又加了一剂猛药,两人就更相冲了。” 姜多寿不解,可是那红簿子能在大神树底下燃起来,说明这是老天爷都同意的事儿,怎么就相冲了。” 胡春蔓给他解释:“老天爷是同意啊,但是没说是那种方式同意,老天爷也同意梁山伯和祝英台,所以他俩都变成蝴蝶飞走了。” 姜多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合着老天爷是同意他俩以蝴蝶的方式在一起,不是以人的方式,所以老天爷是同意琰琰和九爷以猫和人的方式在一起,老天爷净喜欢整些跨物种的恋爱呢?” 胡春蔓没否认,但也没承认,只说:“让九爷好好养猫吧,也许养着养着,就能养回来了。” 第114章 三年后。 因为胡春蔓的一句话,闻东等了整整三年。 灵兽界的人说, 九头鸟又一次飞升失败了, 不过好像转性了,不再执着飞升了, 开始养猫了,每天都抱着一只猫进进出出的, 有时候, 老友难聚,想要彻夜长谈,那只猫打了个哈欠, 九爷就抱着猫回房睡觉了。 阿毳原本是想跟着九爷修功德飞升, 然后回老家炫耀的,闻东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不过姜多寿答应, 会教阿毳起死回生的法子, 类似于活死人的养成,阿毳欣然点头, 他其实不在乎什么光宗耀祖的事儿,不过既然有得学,肯定是想学的。 阿毳也算是姜多寿这么多年以来, 正儿八经收下的一个徒弟了。 这三年, 白旗偶尔来信,大多讲的都是有关乔美虹的。 他说乔美虹其实有心上人,是苗家人, 难怪当时一定要解除婚约,白旗挺难受的。 不过没过几个月,白旗又来了一封信,说突然觉得胡春蔓收养的敖瑾姑娘不错,闻东之前也见过,长得那个漂亮,白旗来信是问闻东,觉得自己有没有机会。 闻东还没回呢,白旗的第三封八卦之信又来了,说原来敖瑾也有对象了,九爷,我真的好苦。 长沙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还没下雪,不过温度很低,每天阿蚁做饭,都得拿着个大木槌把水缸上的冰给砸开,捞出来的冰,就拿出来给黑猫玩。 闻东有时候会带着黑猫去看电影,他晓得,家里的猫不喜欢看情情爱爱的,只喜欢看到打架武侠,为此,还特意买了一套武侠小说摆书柜里,日常看书的时候,自己翻一页,就给黑猫翻一页。 有时候黑猫看得上瘾了,一段反复看,还没看完闻东就翻书了,黑猫还凶他,龇牙咧嘴地凶,闻东只能好生去安慰:“知道了,我错了,我不该翻的。” 十二月下旬,长沙开始下雪了。 雪是半夜下起来的,鹅毛大雪瞬间落满了城墙屋顶,扑簌簌的雪花打在窗格子上轻轻作响。 半夜,黑猫觉得太冷了,打了个哈欠起身,跳到窗户边上,看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打了个喷嚏,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 她想找个暖和的地方。 家里最热的地方不是小火塘的旁边,而是闻东的被窝。 闻东天生体热,挨着他比挨着小火炉靠谱。 而且,黑猫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儿了。 闻东不喜欢锁门,像是刻意的。 黑猫每次半晚上冷了,就抱着那门把手一拽,就能把门给打开,伸着懒腰迈着步子,扒拉着床单,往闻东的被子里一钻,一气呵成,自学成才。 这一连三天,闻东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现怀里多了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他也没吭声,只搂过黑猫,继续睡。 黑猫平日里不让闻东摸肚皮,总觉得比较羞耻,不过睡着了的小黑猫就可以上下其手了。 和平日里一样。 晨六点,闻东翻了个身,摸到身边多了一鼓囊囊的小包,便晓得,又是他家猫。 来了就来了吧,闻东穿着单件的棉质睡衣,袖子总是容易滑落,胳膊肘露出了一截,有点冷,他顺势缩着手团进被子里,本能地想去摸猫肚子,这一摸,却觉得手感有点奇怪。 猛然睁开眼。 闻东低头看着自己的怀里。 第104节 顺着枕头倾泻铺展的黑长头发,清晰可见的面容,半露在被子外的肩膀,闻东的手,正搭在她的腰上,很细,他记得,他家的琰琰,就是个小腰精。 闻东慢慢张开五指,肌肤和肌肤交触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缥缈,好像有点不真实。 化人了? 还是幻觉? “琰琰?”闻东声音有些沙哑,声线无法控制地在颤抖,一如他汹涌澎湃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像是要随时迸发出来。 “琰琰。” 他又喊了一声。 姜琰琰还睡得很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从猫化成了人,耸了耸鼻子,只朝着闻东身上又拱了拱,闻东很暖和,暖和真好,热乎乎的。 迷迷糊糊的时候,姜琰琰觉得腿有点僵了,想要动一下,却发现没地方可以挪,索性抬腿,往闻东的腿上一搭。 啊,舒坦。 等下,她的腿……是怎么能搭到闻东的腿的? 姜琰琰瞬间清醒了,瞪大了眼,面前就是闻东期盼满满的双眸。 闻东还在喊她:“琰琰。” 两人隔得好近,近到姜琰琰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闻东猛烈又快速的心跳,他身体火热,像是烙铁,姜琰琰下意识地弹开。 却又反应过来,自己由猫化人的时候,是没得衣服穿的。 而此时,她不仅和闻东面面相对,而且,还在人家的被窝里。 “我滴个娘诶。”姜琰琰一把抓过被子,紧紧捂着胸口,下盘用力往前蹬,一个没注意就把闻东踹下了床。 抓过被子似乎还不够,姜琰琰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继而裹着被子起身,左右张望,闻东似晓得她想做什么,在地上揉着屁.股朝靠着门口的穿衣镜指一下:“镜子在那边。” 姜琰琰拖着被子,一路奔进去。 镜子面前,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白色藕节一样的胳膊,修长的脖颈,她在镜子前眨了眨眼,忽而回头,朝着闻东招了招手。 闻东有些狼狈,两千年了,他第一次这么狼狈,就是被姜琰琰从床上踹下来。 可姜琰琰喊他过去,屁.股多痛也得爬起来。 “你伸出手。”姜琰琰示意。 闻东不解,还是乖乖地献出一只胳膊。 姜琰琰猛地掐了一下闻东,又问:“痛吗。” 闻东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狼狈:“琰琰,你想证明这不是梦,你可以掐自己。” “我不是怕你心疼我嘛。”姜琰琰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看着闻东光着脚,就穿着一件单衣站在自己面前,挺心疼的,又问,“你冷不冷。” 闻东原本是不冷的,他本能地回答,可又仔细想了一下,他家琰琰心疼他了,如果他说冷,也许能分点被子给他,他偏头看着一直把被子努力往上扒拉的姜琰琰,笑着说:“挺冷的。” 姜琰琰皱眉:“那你忍忍,帮我把我房里备好的衣裳拿过来。” *** 姜多寿起来的时候,发现闻东在姜琰琰的屋子门口反复踱步。 “九爷早。”姜多寿伸了个懒腰,又问,“九爷在这儿做什么?” 闻东低着头,有些紧张,略带忐忑的声音回:“等琰琰换衣服。” “哦。”姜多寿也是才醒,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就准备去水井那儿洗把脸,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一脸愕然,“谁?什么衣服?” 这一天,姜家的宅子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隔壁邻居曹献廷说,姜家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先是姜多寿的声音,然后是阿蚁的,最后是阿毳的,一群人,欢腾得和过年似的,要不是天太早了,姜多寿还准备在门口放鞭炮庆祝呢。 总之,这番动静,把曹家鸡圈里的鸡都下得不下蛋了。 后来才晓得,是姜琰琰回来了。 姜琰琰是猫的事儿,曹献廷一直都不知道,他只晓得姜家人外出,遇到了一些变故,姜多寿和闻东带着一只猫回来了,姜琰琰没回来,他那一阵,总是往姜家跑,生怕姜多寿和闻东扛不住。 不过俩人心态还算是稳定,每次曹献廷去的时候,闻东都在逗猫。 曹献廷觉得,闻东可能是将失去女人的悲痛寄注在了猫的身上,有个寄托,总是好的。 姜琰琰“回来”的当天快中午,曹献廷提着两捆腊肉又来了,还以为姜家每天中午十二点才吃饭,曹献廷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飘香。 酸菜鱼的味儿,哟,鱼籽火锅呢,还切了牛肉,凉拌皮蛋,新鲜的上海青。 啧啧啧,讲究。 姜琰琰正一手捏勺子一手端筷子大快朵颐,闻东在给她挑鱼刺,一根一根的,指甲那么长的鱼刺都给挑干净了,很细心。 “哟,就吃上午饭了呢。”曹献廷笑呵呵的,阿蚁立刻把腊肉给提了过去,像是遇到救星:“家里刚好没肉了,太好了。”回头又问姜琰琰:“姑娘想吃蒸的吃炒的?” 曹献廷目瞪口呆,指着满桌子的佳肴珍馐:“这不是还有菜嘛,我待会就走了,也不蹭你家这口饭。” 闻东从半桌子的鱼刺里抬起头:“是琰琰要吃。” 曹献廷愣了:“中午饭……吃这么多呢,也好,好不容易回来了,多……多吃点。” 闻东摇头:“不是中午饭了,已经从早上吃到现在了。” 这话才说完,闻东就被姜琰琰瞪了一眼,她语气凶凶的,像是一只被夺了食物的小奶猫:“闻东,你嫌弃我吃得多?” 闻东立刻低头给她扒拉鱼刺:“没有没有,你吃,尽管吃,别吃撑了就行。” 也不能吃太多,姜琰琰恢复了人身,还想着,逮着个机会进城里玩一玩呢。 走之前,姜多寿说要先给姜琰琰诊断诊断,恢复了人身是好事儿,可如今仙家猫靠着闻东的骨魂修行去了,这副真身留给了姜琰琰,姜琰琰是还得像以前一样,每逢月缺就变猫呢,还是能一直做人,这很关键。 姜多寿之前就试过用闻东的骨魂替姜琰琰捏肉身,失败了,这次有正主在,也试过心头血的法子,似乎还是不行。 胡春蔓说,两人命格相冲。 姜多寿有点担心,若是姜琰琰每月还要变猫,岂不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吃罢饭,姜琰琰靠着椅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肚皮鼓得像是个气球,这身衣裳是闻东早就准备好的,姜琰琰做了三年的猫,可什么时兴的衣裳,闻东都一件不落地给她买了回来,心里总是想着,指不定哪天就能化人了呢。 这件衣裳还是昨日刚买的,水蓝色的绸面,领口和袖口滚着暖和的毛茸茸的边,内底里是厚厚的一层兔毛,贴身穿都很舒服。 当时姜琰琰问闻东:“闻东,这应该很贵吧。” 闻东低头叠衣服:“我有的是钱。” 姜琰琰开心了,像是傍上了一个大富豪。 姜多寿给姜琰琰把脉的时候,姜琰琰正把玩着衣襟上的兔毛球,软乎乎的。 “怎么样?”姜琰琰见姜多寿松开手,问了一句。 姜多寿摇着头,说了一句:“挺好的。” “挺好的爷爷你还摇头,还皱眉?” 姜多寿慢腾腾地收拾起桌上的药瓶子和物件,解释:“只要还没发生坏事儿,都是挺好的。” 姜琰琰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只问:“我还会变猫?” “可能。” “可能?那我就一直是人?” “也可能。” 姜琰琰双肩松弛,半个身子颓下来:“就是……什么都不一定的意思了?” 姜多寿点点头,眼神像是钩子,小心翼翼地去探姜琰琰的反应。 姜琰琰阔手端着茶碗一口饮尽,轻轻一搁:“真好,真刺激。” *** 闻东也知道了,没说什么,只问姜琰琰今天上街去,想买些什么想吃什么。 姜琰琰:“怎么奢侈怎么来吧,闻东,我没花你钱的这三年,你是不是藏了不少私房钱?” 闻东:“琰琰,你以为你每天吃的大头鱼,都是自己变出来的吗?” 姜琰琰:“至少衣裳钱给你省了。” 闻东上下扫了她一眼:“那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还给我。” 姜琰琰顿住步子,在村口插着腰昂着头:“至少胭脂水粉钱给你省了吧。” 闻东忍不住笑,这才是他熟悉的那只猫,他摸了摸姜琰琰的头,下意识地把姜琰琰的刘海拨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是觉得没有刘海好看。” “我爷爷也说,我梳个大背头,露出我光溜溜的额头最美。”姜琰琰一边走一边回头,语气像是鄙视,“你们男人的审美,真可怕。” 上了街,便是姜琰琰的天地。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四方街还是四方街,只是有些铺子关了门,有些糖水店变成了早餐铺,小瀛洲巷里的冰室还在开,曲园酒楼重新装潢了一次,颇带着一股西洋风的味。 姜琰琰走累了,阿毳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的,倒是一句话没抱怨,看到好的,还提醒姜琰琰进去看看。 “姑娘姑娘,那儿新的头花卖。” “快看快看,糖葫芦,哟,还有串了草莓的。” “这个这个,酸梅汤诶,热乎的,姑娘爱喝的。” 姜琰琰挑,闻东等着,阿毳最后付钱,流水式的操作。 逛了一天,临近傍晚,曲园酒楼的好酒好菜也跟着安排上了。 姜琰琰吃饱,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闻东用酒楼备下的白帕子去给她擦嘴,边擦还边感慨:“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吃完饭还喜欢吧唧两下。” 姜琰琰解释:“你不懂,这是对食物最高的赞美。” 阿毳已经把白天里买的东西送回浔龙河去了,他俩也不着急,闻东就坐在旁边慢慢等着姜琰琰消化。 姜琰琰看着他,忽而笑了一下:“闻东,你背我回去吧。” 闻东正慢慢把撸起来的袖子挽下,回过头:“为什么?” 姜琰琰:“因为我走不动了,我腿酸得厉害,像是踩了柠檬。” 第105节 闻东闷头笑了一下,抬头:“你的冷笑话,过时了。” “那你背不背。” 闻东叹气:“背。” *** 回去的路上,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月光很淡,像是轻薄的银色毯子。 又下雪了。 闻东问姜琰琰不要不要打一柄伞,姜琰琰摇了摇头,把新买的小皮帽子帽檐压低了一些,这样雪花就落不到脸上了。 闻东背着姜琰琰,走的很慢,他又问:“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打伞。” 姜琰琰趴在闻东的背上,胳膊绕着他的脖颈,小手捂着闻东的领口,生怕冷风会往里头灌,闻东身上很暖和,暖和到姜琰琰觉得,他就算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也是不冷的。 “你是半神呀,你不会怕冷,也不会怕雪,你什么都不怕的。” 姜琰琰吃饱喝足,有些困了,索性把全身的力气都放松了,头靠着闻东的肩头,心里头很踏实。 她又问:“不过,闻东,你有什么害怕的吗?” “有的。” “是什么?” 闻东没说话,喉咙里似有东西在滚灼着,姜琰琰又问:“是怕我再也变不回人了吗?” “不是。”闻东觉得,光是答一个“不是”好像挺容易引起误会,又说,“猫也是你,人也是你,只要是你,就好了。” “那你怕什么?怕我死了?” 闻东:“怕你哭。” “什么?”姜琰琰没听清,闻东声音挺低的,她努力伸长了脖子,脸都快贴上闻东的脸了。 闻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又说:“挺奇怪的,我的确好像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哭,你一哭,我就没法子了,心里全是内疚,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姜琰琰一把搂上闻东,挨得紧紧的,她心里开心极了,咯咯笑得不行,笑啊笑啊,眼角却湿了,她晓得这泪水是甜的,这是喜极而泣。 眼看着快到村口了,闻东已经背着姜琰琰走了许久。 姜琰琰问:“闻东,我重不重。” 重?她怎么会重呢?她这么轻这么小。 “不重,我还能背很久。” 姜琰琰贴在闻东的背上:“很久是多久?” 闻东:“大概……是一辈子那么久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