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也是人》 第一辑 领导也是人 ·领导也是人· 我给自己的新长篇取了个名字,叫做仕途。看这仕字,由人与士组成,明明是说,读书人是做官的料,做了官才没白读书。学而优则仕,读书为做官,做官才能上到高处。说得通俗点,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仕而优则学,做官好增学,官有多大,才就有多大。一旦官帽在顶,不是博士,就是教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且比博士教授牛气得多,开口皆为学问,出言全是指示,笔落能惊风雨,一字胜过千金。肖某人学不学,仕不仕,学不仕,仕不学,才一辈子无所作为,兴不起风,作不起浪。鬼混邵阳师专三载,浪迹吉首大学两年,学不优,做到从七品,徘徊复徘徊,再也上不去,终致仕也不优。蓦然回首,人家已是官升多级,学上数等,皆成高新尖精英人才,仕优学亦优。 仕字亦人亦士,还有另一层意思,当官的也是人,还是读书人。用今天的话说,叫做领导也是人。这初听无异于废话一句,实乃惊世骇俗之重大发现。发现领导也是人,才敢正眼看领导,原来领导也是上眉下眼,竖鼻横嘴。否则耳闻领导,便心发虚,胆发寒,脊骨发酸,膝盖发软。当年我就是不知领导也是人,见君如见虎,才落荒而逃,失去密切联系领导之良机,没能在领导正确领导下,从胜利走向胜利。 强调领导也是人,是说领导不是神。领导高高在上,容易被神化。神好了得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贯正确,东方不败。神不可冒犯,只能奉于神坛,加以顶礼膜拜。承认领导也是人,才有勇气承认领导不是神,领导也有局限,可以犯错误和改正错误。这样领导才可能回归理性,回归自身角色,一心一意做好领导人,像领头羊一样,带领羊群前行,而不是等着接受崇拜。领导不是神,同时也不是妖。人们议论领导,总会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仿佛当官的天生就是坏种。旧时说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这是对领导的妖魔化。一旦被妖魔化,便浑身都是妖气邪气戾气,专门掏人心肝,吸人精血。世上哪有妖魔?反正我没见过,也不相信领导能成妖魔。 领导不是神,也不是妖,还真的只能是人。是人就要生老病死,都有喜怒哀乐。人很强大,顶天立地,宁肯站着死,不会躺着生。可事实正好相反,站累了需坐下休息,坐累了想躺下睡一觉。邱吉尔有经验,有坐不站,有躺不坐。这个世界级伟人跟我差不多,也有犯困和疲劳的时候。鲁迅有言,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原来勇士也有七情六欲,不是无血无肉的机器人,只要扭开电源,就勇往直前,战无不胜。《夜宴》里,葛优对皇后说: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还蹬被子。做皇后睡觉只能挺尸,连被子都不让蹬,这皇后不做也罢。皇后不仅蹬被子,恐怕还尿床呢。皇后不尿,俺亲自尿。小时生活差,尿床是俺拿手好戏。1974年俺还在读初中,以学生代表身份,与老师一起抽调县城集中批林批孔。俺这人天生就贱,住不惯五星级宾馆,只好夹在老师中间,解开自带被包打地铺。夜里睡得死,天亮醒来,大半床的低级趣味。被子不敢叠,害怕老师笑话,尿床也好意思批林批孔,只得捂个严严实实,像捂着一床雪花银。不知林彪和孔老二是否也有尿床之美德?如果像俺样也尿床,就放他俩一马,不批不斗算了。没人能给答案,只得继续上阵,把林彪和孔老二批垮批臭,批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一只沾满尿臊的脚。 人难免蹬被子尿床,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样那样的局限性,到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高尚,也可能德有不劭;再能干,也可能才有不备;再英明,也可能失察失策失准失算失误失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硬说全知全能,永远正确,不过自欺欺人而已。皇上问魏征: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征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原来领导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必须多方听取意见。兼听还不见得一定能得到事实真相,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是眼见,也会看走眼,看到的可能是假相和伪装,离真相相去甚远。 人不仅尿床,有缺点和局限性,还是欲望之躯。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人初来世上,叫呱呱坠地。为啥呱呱?要吃要喝呗。待到奶嘴一塞,立马安静文雅起来,显得很有修养的样子。人两耳如扇,专招美乐。两眼如炬,专捕美色。一舌如瓢,专接美味。鼻孔本是用作呼吸的,也到处打探好闻香气。人活一天,就得满足一天的欲望。只有人死灯灭,欲望才会终止。人有欲望没有错,没有欲望,哪来行动的原动力?儒家认为欲望是祸乱之根,必须抑制甚至灭绝,叫存天理,灭人欲。怎么灭人欲?无非独尊儒术,压富抑商,视科技为奇技淫巧,严禁思想多元和物质发展,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这样没谁胡思乱想,胡作非为,自然乾坤朗朗。我一直想不通,人欲本就是天理,人欲已灭,天理何存?也怪我这人喜欢钻牛角尖,想不通也要想,渐渐才想明白,人家是要灭人之所欲,以满足己之所欲。灭掉别人性欲,女人都给他留着,他才好妻妾成群,佳丽三千。灭掉别人食欲,他才好满汉全席,南北大菜。灭掉别人物欲,他才好金玉满堂,江山万年。 欲望不可灭,不过欲望也不可任其膨胀,泛滥成灾,须由理性来驾驭。偏偏最容易膨胀泛滥的就是欲望。欲是谷,越填越欠,叫欲壑难填。人有四肢,本是用来爬行的,后逐渐进化,才两脚立地,腾出双手来劳动,尽可能地满足自身欲望。劳动有了成果,还需手来保管和分配,这就是权力的起源。权力来自劳动成果,劳动来自欲望需求,权力必然会受欲望操纵。在欲望操纵下,手行使保管权力时,就有可能监收自盗,偷偷往自己窝里搬运;行使分配权力时,就有可能少分给人家,多分给自己。手就这样成为欲望的帮凶,见财捞财,见色掠色,见权揽权,一发不可收拾。 手越来越不可靠,只好依赖于心,用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洗心,让心视君为父,为父财产再多,小老婆再漂亮,也别动心,别染指,这是孝治。只好依赖于脑,用仁者爱人以德服人的教化洗脑,好吃好穿好喝的通通让给别人,自己嚼菜根,穿破衣,喝生水,大公无私,毫不利己,做道德楷模,这是德治。手生在肩膀上,不肯服从心脑,心脑也没办法,还得直接对手下手,铐子得而发明,手一伸就铐起来,这是法治。手铐住没法再伸,倒是个办法,可手永远比铐子多,铐得一双只是一双。撇开手铐生产成本不计,将执掌权杖的手全都铐住,统治机构必然瘫痪,又不免投鼠忌器。于是动用眼睛和耳朵,进行监督,看到手有什么动作,听到手有什么动静,再找手的麻烦。眼睛和耳朵不是仪器,属于肉眼肉耳,难免有失灵之时,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弱,本级监督太虚,自我监督太假。实在没办法,就把嘴堵住,手再不规矩,只要嘴不说三道四,就不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天下太平。这是什么治,不好命名,姑且叫防治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要说对付欲望的最好手段,还真得靠这个防字。防口没用,恐怕还须防手。虽说长舌如刀,口水淹得死人,可我查遍公安刑事档案,还从没发现哪件凶案,其作案工具是舌头和口水。与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不如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把官当贼防,并非说官就是贼。只是贼是人做的,领导也是人,领导也有一双手,没谁能确保领导就不会成为贼。防范于未然,还是把君子当小人防,先小人后君子。先小人,小人成君子;先君子,君子变小人。防不同于监督,监督来自外部,属滞后措施。防是内部机制,须从内部做起,手未伸就先断其企图,就是有企图也叫其无从下手。 至于怎么设计防贼防小人机制,我是鼓捣小说的,已非我之职责。我能做的是从人性角度,将行走于官场内外的芸芸众生行诸笔下,真实且充分地展现他们的欲求。欲望既然是行动的原动力,欲求本身没有一点错。权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管理公共事务;物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生产物质财富;性欲的存在,让人得尝爱情美果,让生命生生不息。人类实在应该感谢上帝赋予的美妙欲望。只是欲望失去控制,也会带来不少困惑,甚至灾难。文学是人学,在我笔下,领导不是神,也不是妖,都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常人,像常人样可亲可爱,像常人样难免有局限和不足。自然也有常人的种种欲求,只不过欲求方式各有不同而已。读者觉得我的小说真实,跟生活本身没什么两样,这也许就是原因之所在。 不过有人还认为不够,说我出版了那么多反腐小说,也该给反腐开个方子了。我只得苦笑。我不认同我的作品是什么反腐小说。小说也能反腐,期望也太高了点。不过硬要我谈如何反腐,不谈就不买我小说,我也只好多嘴几句。反腐说白了,就是要管住欲望之手。管不如防,还是那句话: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怎么个防法呢?说个乡下的故事。从前有个生产队,队长精明能干,做了许多实事,得到社员高度信任和拥护。可随着威望一天天提高,队长逐渐变得霸道起来,公章和仓库钥匙都掌管在他手里,他要咋的就咋的,终致公权滥用,贪污多占事发,被上面法办。另选的队长,又是同样结局。大家于是协商出一套班子成员共同管理集体的办法。比如公章劈作三瓣,队长、贫协主席和文书各拿一瓣,使用公章必须三人同时出面。仓库设两道门,每道门三把锁,钥匙分别由队长、副队长、民兵排长、仓库保管、会计、出纳各掌一枚,六人全部到场才能开仓。这有点公权制衡的意思,还真管用,队上清明了好一阵子。可久而久之,还是出了问题。原来这些拿公章瓣和钥匙的班子成员,大部分是队长的人,不是他的人也被他拉了过去,公章钥匙跟队长一人拿着区别不太大,财务开支,招工招干招兵,推荐上大学,都他一人说了算,还出现集体贪污窝案,班子被一锅端掉。再组建班子时,大家觉得仅有公权制衡还不行,班子成员得由不同人群代表组成。队上有好几个姓氏,每个姓都属血缘宗室,分别由各宗室推举自己的代表到班子里任职,共同掌管公章瓣和仓库钥匙。任职时间不能太长,三年一换,包括队长和其他班子成员。期间宗室代表违背本宗室利益,宗室可集体投票,将其罢免,另推代表。自此之后,监守自盗和滥用公权行为基本杜绝。 这个故事的意义很浅显。生产队长和生产队班子成员都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一双欲望之手。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没谁能按住手不往外伸。对付喜伸忘缩的手,法治是必要的,可也是远远不够的,得有公权制衡。公权制衡面前,手仍有可乘之机,得靠选举罢免机制,对其进行进一步制约。这就是草根智慧。草根乃生命之基,生命乃宇宙之魂,草根智慧便是宇宙智慧。 ·戏台上的官· 老家村外有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小时参加生产队劳动,或上山打柴,下地割草,从小土丘旁经过,感觉累了,常会放下工具或柴草,坐到上面歇息一阵,一边跟同伴们天上地下地神聊海侃。聊着侃着,话题就到了屁股下面的小土丘,有人说里面埋着一台官戏。戏是拿来演给人看的,怎么就埋到土里去了呢?这事说起来还颇有些来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村上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见村子不大,却山环水绕,林茂竹密,青龙左高,白虎右低,怎么看都是个该出些人物的地方。国人所谓的人物,自然就是威风八面手执生杀大权的大官小吏了。老者便问村人,是希望村里人人都有官做,还是只让少数几个人做官。村人不知此话的玄机,自然愿意人人都有官做。圣人有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呢。村人不见得知道圣人言,却知道那句有福同享有难同担的老话,乐意好事大家占,同喜同乐,不愿个别几个人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老者说这好办,手在空中划一道弧,顿时变出上百件官服和全套锣鼓响器。村人兴奋不已,有的敲锣打鼓,有的官服加身,以木楼为台,摆开架势,演唱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逢年过节或农闲时,村民们便凑到一处,披挂上阵,热闹一番。演的什么剧种,也没人说得清,估计不是傩戏,便是祁剧,放在今天也该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内容与别处戏剧没啥区别,多为帝王将相和达官贵人的恩怨情仇。这当然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有官做,个个都是人物,村人也就心满意足,乐此不疲。 这种民间传说自然不是吾村先民的独创,估计别处也有过类似的说法。千百年来,我们最崇拜的就是这个官字,谁都想着做官,可真能做上官的究竟只是极少数。现实里的官做不上,那么穿着官袍子,端着官架子,迈着官步子,打着官腔子,自作多情做做戏台上的官,风光风光,该不会有人来阻拦你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详的老话: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事实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想乡下人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劳累艰辛,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倒喜欢把自己羡慕的大人物搬上戏台,过一把官瘾。又不过是业余寻寻开心,不是衣食无忧的文艺工作者,也就没有上级指令的硬性任务,非得表现什么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爱怎么演就怎么演。这官戏也不知演了多少朝多少代,反正纯属自娱自乐,戏装道具和乐器响器又都是现成的,不用出一分钱的场租费和大腕出场费,工商文化等部门也不上门打秋风,也就百年千年地流传下来,盛演不衰。 不想一日有高人从村上经过,一看觉得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赶忙翻身下马,小心步行进村,生怕有所冒犯。一边朝村人打听,村上有什么显官重吏,好登门请安。村人朴实惯了,不会无中生有,编假话哄人,只得如实禀告,村上从没出过像样点的人物,只祖上考取过一两个秀才,因不认识组织部门的领导,也没混出啥名堂,穷困一生。高人怎么也不相信,缓缓走进村里,要探个究竟。忽闻锣鼓震天,高腔入云,寻声引胫望去,远远见有青瓦木楼,楼上正在大张旗鼓唱大戏,楼前坪里则被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走近一瞧,戏台上全是高帽长刺宽袍广袖的各路官员,仿佛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高人的判断没错,村上确实是个出大官的地方,只不过没出在朝廷和衙门里,而是出在村中的戏台上。高人不觉抚掌大笑,跃身上鞍,扬鞭打马,大摇大摆出了村子。这事被细心的村民察觉,大家身上某根神经就这么深深地刺痛了。也怪不得人家高人小瞧咱们,村上从没出过像样点的人物,却有事没事上演官戏,又有多大意思呢?戏台上的官再威风,也不会给村上带来任何好处和荣耀,大家还这么自得其乐,也显得太没出息了。一气之下,在村外挖个大坑,将演官戏的一应道具服装和响器乐器什么的统统埋掉,一是告别演唱官戏的无聊之举,二是巴望送走戏台上的官,现实中能出几个真正的大官小吏,下回还有高人过村,再不被小瞧,也不至于辜负了这一方佳山秀水。 村子就这么沉寂下来,再听不到昔日热闹的官戏。村民们日出而作,夜入而息,盼望子孙出将入相的愿望一直萦系于心,却从没见奇迹出现。又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快到我们出世的年代,村民们的愿望渐渐变成失望,官戏也几乎失传。有人提出,反正村上出不了人物,干脆挖开小土丘,取出道具,试着把官戏再搬上戏台。也是寂寞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大家心有所动,却又担心随便动土,对村子不利,何况土丘里的道具肯定已经腐烂,再派不上用场。只得凑了钱,重新置办戏装响器,再凭着老辈人的口传心授,揣摩演练,又在村中木楼上唱起了官戏。不想还没过足瘾,开始破四旧了,这些官戏被当做牛鬼蛇神和反动毒草,惨遭禁演,戏装响器被强行掳走,一夜工夫毁得干干净净。到得我们这代人略有记忆时,也就再没见过官戏,只在出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为配合上面意思,现编现演些忆苦思甜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应时小戏,戏台上演戏的有气无力,戏台下看戏的昏昏欲睡,全没有昔日官戏的精彩和热闹。看来大家留恋的还是官戏,且至今保留着一句与官戏有关的俗语,常挂在老辈人口头上:戏台上的官。 弹指间,我离开村子已三十年。时间的尘灰是无情的,可将一切都尘封起来,我已很难记起村口那个埋着官戏的小土丘。偶尔回村一趟,也想不起到村口去瞧上两眼,看看小土丘还在不在那里。却因不可避免地要接触现实中的大小官员,经常会莫名地想起戏台上的官这句俗语。瞧那行走于世间的官员,不描脸谱,不着戏装,不迈台步,却比戏台上的官表演得更卖力,也更精彩。其实也不奇怪,生活是艺术之源,生活永远先于艺术,也大于艺术,世间官员肯定比戏台上的官出色得多。不过二者也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有上台的时候,也必然有下台的那一天,不管你在台上时再威风。这好像是个铁律,也是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常识。可咱们见过的不少生活里的官员,眼里却好像只有向上的梯子,没有往下的台阶,总企望永远处于戏台中央,在聚光灯的追随下,不知疲倦地表演下去。有台鞭子戏,里面的皇帝在金銮殿上坐了好几十年,快寿终正寝了,还舍不得下位,编剧和歌词作者便为他写了句有名的唱词:让我再活五百年。 现实中的官员到底没有艺术家们狂妄自大,痴想活上五百年的似乎还不是很多。可越活越年轻却还是做得到的,也比较好操作。比如四十五岁是个坎,过了这个坎便不容易得到提拔重用,便设法倒着活,去年四十六,今年四十五。比如人大政协班子有七不进八不留的惯例,于是略施手段,去年五十七,今年五十六。要问领导们是怎么从四十六活到四十五,从五十七活到五十六的,这是公开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过于认真。硬要认真,只好谦虚点,去问组织部的档案员和人事局的信息员,人家高兴了,说不定会给你面授机宜。越活越年轻不难做到,可也不能老是四十五或五十六,待在台上一动不动。这样即使台下的观众拿你没办法,在台后等急了的新人也不干,总会想法子轰你下去,以便取而待之。皇帝轮留做,今年到我家,世上没有老占着茅坑不起身的道理。 留恋戏台,不用说是戏台让人显赫。人一显赫,位子票子女子房子车子,五子登科,自在情理之中。老婆孩子,亲朋好友,同学乡亲,七八姑八大姨,都跟着沾光,也无需赘言。光那份面上的荣耀,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妒火中烧。比如一个地方的媒体,最显要的位置,最黄金的时段,皆无一例外属于领导,叫做电视里有形象,广播里有声音,报纸上有英名。且从不需领导本人出一分一毫的广告费。媒体内部就曾悄悄抱怨,那么重要的时段和版面,若用来刊登广告,企业产品销量大增不说,媒体也早富得流油了。领导的音容笑貌和高姓大名频频出现在媒体里,子民们习惯成自然,若哪天没见领导,心里就很不自在,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一点不夸张。还会到处打听领导下落,生怕领导已被双规或逮了进去。领导倒也理解自己的子民,出国考察或在外开长会,会通过秘书班子,以书面讲话形式不时在媒体上露露面,以免子民们担惊受怕。 台上越显赫,下台后就越落寞,不知这是不是辩证法。我有时吃饱撑得难受,会在街头巷尾走走,以促消化,却不时能遭遇某领导被人前呼后拥着,神采奕奕走出豪华酒店,威风八面的样子。我生怕撞着人家大驾,被挤翻踩扁,只得远远躲开,看着人家狼行虎步,走向高档专车,弯腰钻入车门,呼啸而去。可没过两个月,再在街头见着该领导时,情形却已大变。过去簇拥左右的随从早不知去向,领导形单影只,站在秋风中,正望着街口的车流发呆。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油光水滑,青幽可鉴,仿佛一夜间突然变白,乱成枯草一堆。我甚觉奇怪,以为自己眼睛老花,看错了人,定睛细瞧,还真是那位领导。回家找出报纸,打开电视,扭响收音机,才发现再没有该领导的任何痕迹,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打听,领导果然已功德圆满,走下戏台,成了前领导。这戏台上的官与戏台下的官,区别就有这么大。 想弄清谁是已走下戏台的前领导,我还可免费教你一招。天黑时分,你到地方首脑机关大院门口去溜溜,若见有人守在门边,睁大发红的双眼,戳着指头去数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高档小车,这人如果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必然是下台不久的前领导。这当然不是懵你的。你想想晚上又不是上班的时候,那些高档小车们屁颠屁颠往机关大院里跑什么?还不是书记楼和常委楼就建在大院深处,夜幕降临,正是密切联系领导的大好时机。前领导在台上时,人家也是这个时候开着小车纷纷往他家里跑,现在人已下台,人家另有新欢,再不可能去扣他家门,他在家里待得难受,不到这大门口来数小车,又干什么去呢?我认识一位前领导,他头天退二线,第二天就悄悄住到了乡下老家。有次我在乡下碰见他,问他城里生活条件那么好,为何非得跑到乡下来?他倒是开心,说乡下有个大好处,死后不必烧成灰,可将老骨头埋进祖坟里,陪伴父母。留在城里没有这个待遇,还得天天晚上跑到大院门口去数人家的高级小车,自己眼睛老花,没其他前领导的好视力,万一数错了数,就违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了。 看多了官场戏台上下的表演,有时我不免暗想,岂只官场,这个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戏台?世间之人,不管为官为民,属强属弱,其实都是演员,在人生的戏台上跑上那么一圈,最后都得乖乖离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我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幽州台曾是燕昭王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怀才不遇的子昂高台独立,茫然四顾,怎么也寻不见燕昭王的身影,忽感天地悠悠,往者弗及,来者不闻,不觉热泪飞洒,写下这千古佳篇。反复吟咏陈诗,我才意识到这幽州台其实也是戏台。这人立身于天地之间,有时难免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不曾想在前无穷后无尽的时间里,我们拥有的几十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在左无际右无涯的空间里,我们容身的这个世界仅为方寸之地。如果能经常想想这瞬间和方寸之外,还有连我们的想象力都无法抵达的悠远浩瀚的时空,我们也许会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戏台。在这个戏台上,无论你演的是小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到头来都不过是微尘一粒,经不住时间的风轻轻一吹,就可吹得不复存在。 这么说好像有些悲观。可悲观点有什么不好呢?中国人不信悲观哲学,只喜欢乐观哲学,连寺庙里都有欢喜佛。照我说悲观哲学有悲观哲学的合理性,人懂些悲观哲学,心怀畏惧,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过于乐观,目空一切,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到头来必然乐极生悲,乐观不起来的。这是题外废话,不必置喙。(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世间三刑· 话说唐太宗驾崩,武则天尽管已做到才人级别,享受专员待遇,却终因未给太宗生下一男半女,被赶出宫去做了尼姑。岂知女专员早跟太子李治有染,放下长线,待李治登位,又很快被迎回宫里,凭着非凡的政治手腕,步步做上皇后。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武则天觉得干皇后还不过瘾,还想弄个皇帝的干干。却遭到满朝文武反对,理由大概有两大条,一是武皇后不姓李,没有皇位继承权;二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严重违反皇宫纪律条例。武则天于是大兴告密制度,动用周兴、来俊臣和索元礼一大批鹰犬,以谋反等莫须有的罪名逮住反对者,大动酷刑,逼其招供。剁掉反对派脑袋,封住天下人嘴巴,武则天终于如愿做上女皇。不过女皇到底是个明白人,要想稳坐皇帝宝座,还得把国家治理好,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便是决定的因素。治理国家不是抄家抓人,酷刑逼供,必须起用能臣良吏,周兴们绝对是靠不住的。不仅靠不住,还会坏你大事。这批鹰犬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女皇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唆狗咬狗,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皇有意要做掉谁,还愁没人与你配合?她很快得到关于周兴跟刚获法的酷吏丘神绩同谋的指控,把这家伙交给了来俊臣。周来两人好歹曾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来俊臣先请战友吃过工作餐,再谦虚道:"咱们都是替皇上办案子的,今天请仁兄光临,主要是想讨教讨教,碰上人犯硬如石头,不肯招供,该用什么妙法,才撬得开他的嘴巴?"周兴得意了,说:"这还不好办?架只大陶瓮,四周烧上炭火,再把人犯放进瓮里,看他招还是不招。"来俊臣如法炮制,当真找来一个大陶瓮,堆上炭火烧旺,然后取出圣旨,高声宣读完毕,客气地对周兴说:"请老兄进瓮里去吧。"周兴还能怎么样?只能按来俊臣的意思,一一招供。这就是请君入瓮一词的来历。后周兴被流放岭南,途中为仇人所砍。至于来俊臣他们,其下场自然也不可能比周兴好到哪里去。 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旧人旧事。一千三百年眨眼过去。一千三百年后的所谓现代社会,还有没有这种酷吏和酷刑,恐怕谁也不好否定。阶级斗争年代自不必说,阶级不斗争的年代,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也是简便易行又颇能提高办案率的好手段。敝人胆小如鼠,先前见着红袖章就躲,红袖章不常见后,碰上大盖帽也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这辈子还从没被人请进瓮里过,不知待在瓮里是什么味道。倒是三十年前曾在生产队仓库木壁上书写反动古诗和民歌,被一批两打三整顿工作组领导同志一把逮住,当做反党反华主席的典型严审重办过。只怪我出生于饿殍遍野的饥馑时期,从小没吃过饱饭,严重缺钙,骨头太软,坦白交代得飞快,检讨书写得也深刻,又有一定文采,可读性比我现在写的小说差不到哪里去。也就遗憾地没被绑老虎凳,灌辣椒水,坐直升飞机,至今想来还觉得挺对不起工作组领导同志的,也有愧于那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算是枉到人世走上这么一遭了。详情已记在拙文《文字劫》里,此处不加赘说。 酷刑待遇不是谁想享受就享受得上的,得有好福气。享受另一种类型的刑罚就容易得多,不论福气是好是坏。我通过多年刻苦钻研,在没有拿国家一分钱科研经费的前提下,研究出几种刑罚类型,名之曰饭刑文刑和会刑,特贡献给读者诸君。 先说饭刑。 饭刑好解释,就是吃饭如受刑。依我浅见,吃饭除了饱口福,主要是为活命,属于生理需要,叫做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两腿晃。曾几何时,吃饭不再是生理需要,而成为革命需要。不是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么?革命成功,或说吃饭事业成功,这人想不升官,想不发财,人民群众都不答应。换言之,想升到高处,谋个好位置,必先请可以提拔你重用你的人吃饭革命;要拿大工程,弄大款项,也得请可给你工程可拨你资金的人革命吃饭。只有革命事业干好了,该吃你饭的人吃过你的饭,你的大额红包才出得了手,才可能进一步走近人家,渐渐抵达终极目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人请你吃饭革命,肯定是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说白了是你大权在握,手里掌控着可供支配资源,人家盯住你手里大权,不请你革命,心里难受。明白了这个小道理,为什么功成身退的原领导鲜有人再恭请革命,路旁乞丐饿得眼睛翻白也与革命无关,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我是俗人一个,不可能从没动过升官发财的念想。只是我自知命不带财,亦无官运,请人革命请不出什么效益,革命事业一直没什么建树。家底太薄,没有有色收入来源,几个小工资勉强糊得住自己嘴巴,革命本钱不够,想请人也请不起。先前在有钱部门当差,革命可以签单,也想过请请有权人,终因书生气太重,怕面子小请不动人家,自讨没趣,只好背叛革命。如今到了清水衙门,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中间不管空气,再没签单便利,加上人近天命,已无进步可能,革命事业也就几近荒废。 升官没戏,发财无望,可被人拉出去吃饭革命的事还是经常发生的。领导来了,陪的人太少,气氛不足,显得不够尊重领导,有人会请去凑凑热闹。或是外面来了人,说起湖南有个肖作家,大小书店随处是他的破书,不知是驴是马,嘱牵出去遛遛,电话会打到我手机上。我本来自卑感就强,加上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是绝对拿不出手的,见了高人,卵先缩三寸,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又没什么量,喝酒如喝农药,两口啤酒入喉,都会发酒疯。也就不敢敬人,更怕人敬,酒杯还没上手,额头早渗出冷汗,像偷人老婆,被赤身裸体抓了现场似的。只得猛扒饭粒,俨然灾区来的饥民。急切之际,嘴巴张得天宽,满嘴暴牙暴露无遗,若恰逢停电,黑暗里有两排白色厉牙一开一合的,还会把人吓个半死。或是猛喝茶水,喝得吱吱乱响,以壮自己狗胆。茶水清热解表,下肚成尿,又有借口频频往厕所跑,以逃避喝酒重任。只是夜里回家要做企业(起夜)家,还得加班加点,生产氮肥。生产辛苦,难免影响睡眠,翌日出门,两眼血丝,别人又疑心你在哪里干了一夜坏事。 又想起人家不是专门请你来扒饭喝茶的,你总得维护维护领导威信。领导无不高明贤明加英明,否则也上不到那个位置。自然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出口皆为指示精神。我天生愚钝,精神领会不够,生怕回去贯彻得不全面,落实得不到位,有违领导信任,惶恐不已。领导又是幽默的,说句什么笑话,讲个什么段子,肯定会乐得满座捧腹大笑,泪水鼻涕湿了一把又一把餐纸。惟你缺乏笑神经,愣愣的怎么也笑不出来,实在是不解风情。光听领导说话谈笑还不够,还得及时表扬表扬领导,或配合着说些笑话段子,逗领导和同志们开脸开心开胃。我本属草根民族,大半辈子破帽遮颜,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一到稍大点的场面,舌头就打结生涩,话不成句。出门前准备了一大箩恭维领导的美言,见着领导一激动,竟忘得干干净净,不知说什么好。平时倒也注意加强学习和提高,在报上网上见到可乐的笑话段子,立即抄到本子上,有事没事就背上两段,以备急时之需。瞅准空档,鼓足勇气,将背熟的段子讲给领导和同志们,讲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讲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讲得自己笑弯了腰,笑岔了气,可止住笑,竖起腰,顺过气,再抬眼去瞧领导和各位,才发现座中谁都没笑,一个个严肃认真地瞧着你这个说笑人,脸色僵硬,苦大仇深,且眼里全是怜悯。只好自掴嘴巴,手又抽风似的不听使唤,找不到嘴巴在哪儿。过后细想,领导和同志们讲笑话段子,你该笑不笑,你讲段子笑话,人家又有什么义务一定得笑给你看?你以为你是领导! 白吃白喝不能予人好处,喝酒没有酒量,领导说笑话讲段子不会跟着欢笑,自己的笑话段子又逗不乐人家,还丢人现眼,这吃饭革命的美事于我也就成为苦事,每次一上桌便如坐针毡,无异于大刑在身。受刑不免痛苦,从此碰上有人请吃饭革命,我也就条件反射,未曾革命先害怕得要命,像有人要掘祖坟似的,打死我都不干。只得很没出息地赖在家里,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饭,一瓢饮,一箪食,人不堪其忧,吾不改其乐。老婆不会下达指示精神,无需我贯彻落实。我老人家长相不雅,面目可憎,她也熟视无睹,跟没看见一样。不用喝酒敬酒,那点死工资勉强够买油盐购柴米,借钱打酒又没杜甫的面子,酒债寻常行处有,走到哪里都有借。更不用讲段子说笑话,天天守着自家河东狮,她脸上有几颗麻子,嘴里有几根獠牙,早数得一清二楚,自己身上的幽默细胞已然跑光,哪还开心得起来?这倒也肠胃安然,耳根清静,吃饭只是吃饭,不再是革命需要,仅仅是生理需要。吃饭回归其本来意义,也就不再是畏途,更不是饭刑了。 次说文刑。 我的观念老化,总觉得言为心声,写文章跟说话和放屁一样,皆因有话要说才说,有屁要放才放。话不说喉咙痒,屁不放屁眼痒,有什么想法不行诸于文,难免技痒手痒心痒,甚至食不甘味,寝不成眠。也就是说,写文章跟非革命性吃饭没啥区别,是一种生理和心理需要。原来人生在世,最管不住的是自己嘴巴,小民心里憋屈,也会说怪话发牢骚。最忍不过的是自己屁眼,皇帝也要放屁,不放难受,忍屁成疾。最放不下的是手中笔头,识得几个字就有写作愿望,不一定写道德文章,在厕所里书上我是张三爸爸,或我跟李四姐姐睡过觉,也是一种很过瘾的写作。想读中小学那阵,同学们最怕写作文,我写起作文来却毫无惧色,勇猛得很,视作文如纸老虎,跟美帝苏修一样,根本不可怕。偶尔谋得本无头无尾的旧书,在里面碰到几个不太常见的新语怪词或生僻古奥的字,当即默记于心,或抄到随身小本子里,再现买现卖写进作文,惊得语文老师杏眼圆睁,觉得我的学问和文才世间少有,常把我的大作当名著和范文,拿到课堂上朗读给同学听,要求同学们反复学习,认真领会,融会贯通,长大后好有足够的才华去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每次都乐得我尿湿裤裆,离校后又到处寻觅旧书老书,下次再如法炮制,哄骗老师,恐吓同学。 写作文写到这个份上,以后想放弃写作,恐怕没人做得到。我也就一辈子戒不掉舞文弄墨的恶习。不论在学校当老师,还是在政府修志书,有时间就躲起来写写划划,否则就像失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后来凭此做上重要部门秘书,还当了副主任和主任,正好发狠往上走,却怎么也放不下手中笔头,除了正常上班时间,八小时之外和双休日、节假日都躲在家里,弄我的文章,弄得不知今日何夕,不知爹妈是谁,更不知领导就是爹妈。也不看看人家,眼里只有敬爱的领导,白天黑夜,寒来暑往,紧紧围绕在领导周围,领导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以至茶饭不思,相思成疾。要说也不是不知道紧跟领导的好处,与领导走得近,领导高兴了,赏你个好位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写什么千古宏文神气得多。也清楚文章当不得饭,养不了家,立不了身,只能误事误身,害人害己。可就是戒不掉这个心瘾,仿佛吸多了白粉,不写点就会手脚抽筋,口吐白沫,生不如死。 这话说得略显夸张了点,可写作也能成瘾成癖,却是千真万确的,估计爱好写作的人都有体验。我是说写作也是件乐事,就如刚才所说吸毒一样,吸毒没乐子,不刺激,恐怕就不会有人上瘾了。可写作会成为苦事,也是事实。有时甚至苦不堪言,就像吊你半边珠似的。这当然不再是有话要说,有屁要放,而是没话要说出话来,没屁要放出屁来。更有甚者,肚子里没崽,要你生出崽崽来。没崽怎么生崽?先进行人工授精,用高效保胎药保住胎,胎熟后再打催生针,硬让你把崽生到地上。给领导代笔为文,便属没崽生崽性质。领导要做报告,先把初步想法透露给你,就是给你搞人工授精,借你腹怀他崽。初稿成型,领导一次一次审查,要你反复修改调整,充实加强,那是往你肚子里注射高效保胎药,以免稿子流产。领导要上台做报告了,稿子还定不了,领导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督促你,批评加鼓励,威逼加利诱,那是给你打催生针。稿子终于到了领导手上,被拿到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大声念完,那是你所怀领导的崽顺利分娩,呱呱坠地。也有文章成稿后,领导还是不太满意,再让你修改已来不及,做报告时没念上几句便弃稿不用,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那不是授精卵出了问题,就是保胎药和催生针打得太猛,肚子里的崽发育畸形,鼻歪嘴斜,缺足少腿,领导不肯认你崽为他儿。还有反反复复弄上十天半月,一稿两稿,基础很好;三稿四稿,问题不少;五稿六稿,一枪毙了,最后稿子难产,连印都没有成印的机会,那是你怀了葡萄怪胎,落得胎死腹中的悲惨结局。 做过刀笔吏的人都有类似体会,这样的文章还能写出乐趣来,恐怕就真是天才怪才了。我不是天才怪才,才视此类写作为文刑。受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要动刀进行剖腹产,剖出的崽是我自己的,也是个莫大的安慰。过去我曾把代领导笔所写稿子归类整理,收进柜子,有事没事拿出来欣赏一番,陶醉一阵,觉得今生虽一事无成,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却也著作等身,且都通过领导的金嘴,灌输给了地方和部门领导,产生了应有的效果,也值得安慰。只是有一天稿子题目下领导的大名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才意识到这些大著跟你本人其实关系不大,就像社会上那些代孕妈妈,你根本就没有做母亲的权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烙着一般,我又被上了一回刑。 还有一种文章的写作,也跟受刑差不多,那就是写表扬稿。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今人上进心强,表扬稿的需求量也就非常大。你是单位的笔杆子,不仅要给领导写报告,还要写作跟领导报告性质差不多的表扬稿,借媒体版面和黄金时段,表扬表扬领导和单位。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有表扬内容还好,如实写来就是,死不了你几个脑细胞。问题是领导和单位的工作平平,你得挖空心思,无中生有,没成绩编造出成绩来,没典型制造出典型来,这就有些麻烦了。像我这种死脑筋,一讲假话就面红耳赤,心里发虚,编起领导和单位虚假成绩来,就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样,无地自容,写表扬稿实在遭罪。表扬稿被报纸和电视发表,想起自己编的假话到处散布,真如口吞苍蝇,不是滋味。我从事文秘工作十多年,领导报告不写得写,究竟在我工作职责范围之内,媒体上的表扬稿却上得极少,就是不太想吃苍蝇,败坏肠胃。 所幸四十岁之后,再不用写报告,也不必表扬领导和单位,终于减刑出狱。不想又有朋友找上门来,要我为其大著大作作序或弄评论。这当然是看得起我,否则也不会给我露脸的机会。作序和弄评论云云,说穿了也是写表扬稿。不是说朋友的大著大作不值得表扬,是我一表扬人家,心里就老大不自在。孩子自己的棒,文章自己的好,自己的好文章正愁没人表扬,或自我表扬时间都不够,又哪有心情去表扬人家?也怪我阴暗心理向来严重,老觉得表扬人家,是在间接否定自己。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也不复杂,抬高人家,无异于贬低自己;大涨人家志气,肯定是在大灭自己威风。这样的亏本生意,我才不会去做呢。有时盛情难却,不得不表扬表扬人家,总是弄得自己痛苦不堪,像被人放过血一样。下次有人再请我作此类文章,索子套在脖子上,我都不答应,宁肯上绞刑,也不上文刑。 不肯表扬人家,自然也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轻易不请人表扬我。我已出版小说十多种,大都由自己写序,自作多情,自我表扬,自吹自擂,自鸣得意,自己给自己上刑。唯一的例外是我的中篇小说集《局长红人》。成书前出版人让我找找王跃文,请他写几句话。当时《国画》出版不久,王跃文正红得发飙,能逼他写几句话,自然求之不得,至少多卖几本书绝对没问题,摊到谁还不做梦要笑出声来?却又考虑与王跃文也有些交情,请他写表扬稿,让他无辜上刑,于心不忍。见我不肯去找王跃文,出版人暴跳如雷,只差没跟我动手了。好在他们也出过王跃文的书,只好直接去找他。王跃文拉不下面子,咬牙切齿给《局长红人》作了序,后又将此序收入他的随笔集《有人骗你》,也不知能骗谁。王序使《局长红人》热销一时,我却觉得让王跃文平白受刑,很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以后每次碰到王跃文,总是耳热心跳,内疚不已,好像暗里给他捅了一刀,刀口至今没长拢来,还在淌血流脓。后来他调往省作协,害得我连理事会都怕去参加,不敢面对被害人王跃文。 如此畏惧表扬稿,主要是我的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总以为文章白纸黑字,好与不好,读者一看便知,干嘛非得有人金口玉牙给你表扬?唐宋八大家,加上我肖某人共九大家,其大著大作就不是谁表扬出来的,是读者读出来的。陶渊明似乎从没有请人表扬的兴趣。他一直不太习惯迎来送往那一套,接待水平老提不高,官才做到小小七品县团级便挂冠而去,长年躲在江州乡下,扶梨采菊,喂鸡放鸭。偶尔写几首打油诗,只是觉得好玩,又可消磨时光,并不想流芳百世,也没有振兴中国文学事业的雄心壮志,自然毫无请人写表扬稿的必要。何况也没亲戚在作协当主席,或在著名大学做文学教授,谁也不会把你的打油诗当回事,更别说弄个什么鲁迅文学奖或茅盾文学奖的,拿诺贝尔文学奖更是痴心妄想,老鼠想吃天鹅肉。当时有个叫钟嵘的,估计是作协主席或文学研究所所长之类的人物,构思了好久,准备弄部《诗品》,给诗人们搞个排行榜。放话出去,家里门槛都被人踩烂,惟独不见老陶上门送书递红包,甚至电话都不肯打一个。你陶渊明不就写了几首打油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是岂有此理。钟所长嘴巴一撇,仅将陶诗列为中品,视为不入流之作。老陶无所谓得很,反正诗品跟什么一级作家二级诗人三级枪手一样,又不跟工资挂钩,懒得理睬他姓钟的。谁知东晋以降,特别是到了唐宋,东晋文坛和钟嵘之类评论家大力表扬,煞有介事推为上品的东西,读者们全不买帐,却捧起被他们认为不入流的陶诗,读得津津有味。想当年老陶若天天带着红包礼品,去评论家和作协主席家里讨表扬稿,没写几首像样的诗作,千年后的我们又知道他老陶同志到底是哪根葱? 正因我这么害怕表扬稿,才特别佩服某些文坛或别的什么坛的领袖人物,谁发表了大作,出了大著,只要请他表扬,总是架式一摆,提笔就写。偶尔读到过这类表扬稿,发现文中所言,与原作原著根本搭不上界,才意识到领袖们压根就没看过人家的大作大著。没看原大作原大著,竟然也洋洋洒洒,高屋见瓴,写出那么有水平的表扬稿,足见领袖们功力之深之狠。领袖人物到底不是吾等笨人,绝对不会自找苦吃,自寻刑受。不吃苦,不受刑,人家受到了表扬,自己拿到了丰厚润笔费,各取所需,两全其美,我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别的就不好多说了。 再说会刑。 不知谁这么智慧超群,发明了会议这么个好东西,实在让人敬佩。从小我就喜欢开会,尤其是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记得每次斗争会上,高音喇叭里总会播放那首声情并茂的《不忘阶级苦》。那是那个时代最最著名的流行歌曲,比起现在的《情人》《双截棍》、《老鼠爱大米》、《你是我的玫瑰花》来,会唱的人不知多了几万倍。旋律也优美得不得了,至今音犹在耳: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歌声中地主戴着高帽,帽上写着打了红叉的地主本人芳名,被隆重推到台前,跪在砖头上接受批斗。批斗到关键处,口号声浪翻波涌,此起彼伏,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一拨高过一拨。小将们和人民群众喊一声口号,地主就会应上一声:我罪该万死,我遗臭万年!高帽跟着往前一啄一啄的,滑稽得很。有时用力过猛,帽带系得不牢,高帽会脱离地主狗头,掉到高高的台下,逗得人民群众哈哈大笑。小将们也会大笑着带头高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恶狗地主狗头落地! 除了斗争大会,还有批判会。批判会要进行思想批判,那是大人们的事,我们人小没什么思想,批判也白批判了,这种会议还没资格参加。直到上中学,该有些思想了,才开始光荣地正式参加批判会。一般是在学校里批判老师。平时老师们凶神恶煞,教训起咱们革命学生来毫不留情,这下轮到我们反过来批判他们了,想想就乐。见老师们威风扫地,低着认罪的头,被批判得体无完肤,我们就得意得不行,真想冲上前去,将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只是咱们农村出身的孩子,学龄没到就被父辈摁着头拜过孔圣人,背过人之初性本善,上学起蒙又在父辈督促下,趴到地上跪过老师,说是活着的孔圣人。对老师们也就心存敬畏,口诛笔伐时难免有心理障碍。真要上前打翻老师,再踏上一只脚,脑袋里的孔圣人立马作起怪来,顿时勇气锐减。不过再怎么的,批判会太够刺激,有参加绝对不会落掉的,至少比关在教室里快活得多。 可惜中学还没毕业,就不再容易享受这么可乐的斗争会和批判会了。后来读师专,做上老师和国家干部,日思夜想还能碰上几次这样的会玩玩,也一直未能如愿。倒是要经常制造和参加些别的会议,诸如工作会,办公会,形势会,报告会,研讨会,见面会,碰头会,座谈会,协调会,代表会,不一而足,三天三夜别想数完。有个科学办法,就是可根据会议规模或与会人数,将种种会议简单分为大会中会小会。大会讲声势,万人千人参加,想没声势都做不到。中会讲规格,出席会议的主要领导级别越高,会议规格也就越高。小会讲内容,人事问题,经费问题,项目问题,都在小会上定夺,内容最重要。所以有人总结,会议越小越重要,越大越不重要。又说小会解决重大问题,中会解决一般问题,大会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能参加小会的是核心领导,参加中会的是重要领导,参加大会的已不是领导,是广大干部职工和人民群众。比如一地的书记会和常委会绝对是小会性质,是要解决大问题和关键问题的,常委扩大会议和市委委员会议属于中会,只能解决一般问题和普遍问题,到了人数众多的副处以上干部大会,只不过宣布小会和中会决议,已没什么问题要解决了。部门的党组会和局长会是小会,要敲定局里的大事要事;党组扩大会和中层以上干部会是中会,讨论一般性的问题;干部职工会是大会,根本就不是为解决问题的,主要是让领导班子集体亮相,表明这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战斗的班子,能带领干部群众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强有力的班子。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能参加大会,肯定没混出什么名堂。能参加中会,应该算是人物一个。若有资格参加小会,那就不仅是人物,已是人中之龙。我一辈子都梦想着做人中之龙,却怎么也做不上去,只能做做小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必将自己混同于没混出什么名堂的普通老百姓。证据是我幸福而光荣地参加过单位的中会,比如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甚至局务会和党组扩大会议之类。那是有会议记录的,不信可去查记录,上面有我的大名。开始参加这种中会,我很是兴奋,觉得也是单位中层领导了,人前人后可人模狗样一回了。后来才发现参加这种会议不过给大领导打和声,什么决议人家早在小会上确定好了,叫你参加中会,是你有两只耳朵,不是你有一张嘴巴。慢慢我就对参加这种中会失去了耐心,眼睛敬仰地望着侃侃而谈的核心领导,思想却老开小差,思念几十年前的初恋情人,悄悄爱她爱了大半辈子,连她丰腴的小手都没摸过,我真他妈不是东西。偏偏当领导的格外热衷这种会议,一开数小时,也不管吾等陪会人腰椎突出,痔疮复发,痛楚难当,如受大刑。我的腰痛和痔疮就是那时落下的,每每发作,便被折磨得龇牙咧嘴,比没摸过初恋情人的手还悲痛万分。从此谁逼我去参加这类会议,我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以上这些会议怎么也算务实会,确有实事要会要议。还有不少可开可不开,不开没事开过坏事的务虚会。比如老干座谈会,完全可更名为老干牢骚会。不开会老干们分散各处,各发各的牢骚,影响只那么大。一开会,老干们的牢骚集中一处,个个怒火中烧,骂娘拍桌子也就在所难免。骂娘骂得最有劲的,拍桌子拍得最响的,一般是原主要领导,从前天天在堡垒中战斗,根本战斗不过来,没法关心老干待遇,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与战友们团结起来,跟现任领导争老干待遇了。跟原领导过去的情况一样,现任领导也总是很忙,尤其是一把手,难得出面召开这种老干会,全权交给分管政工和老干工作的副手,老干们爱骂娘就骂他的娘去。不用说,被老干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分管领导,一定会比受刑还难受。受刑痛苦还可嗷嗷叫上几声,在老干们面前,再难受再痛苦,还得装出笑脸,好像你那么贱,没人咒你,你就不清爽,不快活。 还有一种务虚会,叫作品研讨会。画家出了本画集,书家出了本书法作品集,作家出了本散文或小说集,甚至搞通讯报道的出了本新闻作品集,都要喊一班人拢来研讨研讨。所谓研讨就是说好听的话,让作者舒服两个小时。说好话的人可以不翻你的集子,只翻你不薄的信封,也可说出几大筐好话来,好像你的东西好到天上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听不得这些美丽却空洞的吹捧,特别替作者惋惜,花钱买人口水,还不如买几瓶纯净水放家里,天热时可解渴。偏偏有作者受用,我更会为他感到难为情。尤其是轮到我发言了,不说几句好话,辜负作者期望,胡言乱语一阵,又觉得是在哄骗自己和作者,既自欺又欺人。我是木榆脑袋,不想自欺,也不愿欺人,不得不自欺欺人一回,人家没卵事,我却难堪难过难受不已,又相当受回大刑。为免遭刑罚,此类生产假话大话肉麻话的研讨会,我能不参加就不参加,不管信封有多大。 还有一种叫追悼会的会,能不参加我也不参加。倒不是兔死狐悲,人总有这么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追悼会的气氛不对,让人别扭。一些有身份的人死后,会弄个治丧委员会什么的,追悼会主持人得将治丧委员们的名字及身份挨个念上一遍,好像委员们的官位越高,死者就越有面子似的。只是我听去,却觉得不是治丧委员名单,而是组织部的任命文件,仿佛有意要气气死者:你不是为官帽奋斗了一辈子吗?听到没有?治丧委员们个个都官帽在顶,你却只能在名字后面加上曾任什么什么的字样,竟然没有一顶能戴着钻棺材。追悼会一项最重要的议程就是做悼词。做悼词的人都是有份量的,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同僚,彼此身份差不太多。比如死者是单位书记,做悼词的人往往会是局长。两人斗了大半辈子,这下书记死了,局长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却还要把悼词做得悲痛万分,紧要处甚至声泪俱下。略知底细的人明白这哪是悲痛,纯粹是在幸灾乐祸,那泪水更不可能是悲痛的泪水,明明是喜悦的泪花。盖棺论定,悼词绝对字字溢美,句句赞颂,好像死者比拿破仑更英明,比华盛顿更伟大。拿破仑和华盛顿这样的明主伟人到底不多,悼词难免有些让人生疑。说不准事实正好相反,只不过说着好玩儿的。当然人死为大,不会有谁跟死者过不去,较真去核实悼词里的内容。写悼词和做悼词的出发点肯定也是好的,一是通过歌颂死者,给后人树立光辉榜样,二也是逗死者开心,如果他还有听觉,说不定会突然站起来,抱拳感谢大家给予他那么高的评价。悼词能让死者高兴,我这个旁人却觉得挺黑色幽默的,很替死者感到不安。死者真是贤人,善莫大焉,那么功德自在人心,还用得着在悼词里大吹大捧吗?若无德无能,没任何建树,这么瞎吹一气,岂不是正话反说,挖苦嘲讽死者?照我的肤浅理解,这可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也许是这个原因,每次参加追悼会,我都恐慌得不得了,害怕自己死后,也会被人这么戏耍娱乐一番。若真是这样,还不如开棺戮尸,那只是肉体上的摧残,不是精神上的打击。人死后尸体戮不戮总会腐烂的,精神一时半会儿还有可能不死,尤其是我这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写出惊世之品传世之作的伟大作家。所以我已庄严写下三不遗书,死后不成立治丧委员会,不开追悼会,不做又假又虚又肉麻的掉词,一把火烧掉完事。如果违背这三不遗嘱,硬把我弄到追悼会上去,供人挖苦嘲弄,开心取乐,惹出我的火性来,我可能会翻脸不认人,愤然从水晶棺里爬起来,撕毁治丧委员会名单,追打写悼词和做悼词的人,叫大家都没面子,下不了台。(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尴尬人· 官场说白了就是一个权力场。官场中有两样东西永远围绕着权力转,这就是人和事。为驾驭好手中权力,当权者必须用好人,同时做几件像样的事。于是有人琢磨人,有人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人,不琢磨事;有人只琢磨事,不琢磨人;有人既琢磨人,又琢磨事。琢磨人得人缘,琢磨事得事功,琢磨人又琢磨事得势。善于琢磨人的人是聪明人,把人琢磨透了,就找到了向上爬的梯子。善于琢磨事的人是能干人,事干好了是政绩,只是凡事往往跟利益有关,事干得多,容易惹出麻烦,事与愿违。善于琢磨人又善于琢磨事的人是魔鬼,可以通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什么都不琢磨的人,要么没人没事可让你琢磨,想琢磨也琢磨不上,要么则是官场混混,混一天算一天。 官场中聪明人和能干人不少,魔鬼也经常可以碰到。魔鬼到底不是常人,此处姑且不论。只说过去我在实职部门当差,难免要跟能干人打交道。这些能干人里有财政局长,也有管财政的政府领导。别看财政局长和管财政的政府领导财权在握,被奉为财神爷,白天有人求,晚上有人请,其实他们也自有一本难念的经。这是管家婆的角色,为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转,为让辖区的干部职工拿到基本工资,吃得上饭,穿得上衣,做管家婆的必须付出超乎其他人的劳动和艰辛。比如政府常务副市长,要常务这常务那,别的人上天入地都难得找得到他,财政局这个地方却常常不请自来。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吃皇粮的人越来越多,多如过江之鲫,常务副市长负责发放皇粮,不是闹着玩儿的。别看这些年经济高速发展,每年gdp增长水平都在两位数以上,可不知怎么的,政府还是入不敷出,经费永远都是短缺的。尤其是中西部地区市县几级政府,领导们最发愁的就是干部职工的吃饭钱,连续数月发不出工资的情况司空见惯。什么数字都可估计加统计,多拍几下脑袋就可拍出来,唯独干部职工的吃饭钱得一分一角落实到工资表上去,金库里缺钱,脑袋拍烂了都没用。被逼无奈,只好成立工资发放中心,把预算内外的钱统统集中拢来,先保障工资发放,有余力再做其他安排。各地工资报表往上级财政报送时,政府一把手还要在上面签字,得对工资发放的真实性负责。还有硬性规定,地方发不出工资,党政一把手必须到上级党委政府那里去说明原委,不得有丝毫含糊。 这好像有点耸人听闻,可事实确是如此。这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大环境不无关系。政府职能是按计划经济模式设置的,机构越精减越大,人员越分流越多。税收体制和财政体制也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成本高,效益低。计划经济模式下的政府要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自然只能在夹缝中尴尬度日。 我写过一部叫做《裸体工资》的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何铁夫就是这夹缝中的尴尬人。何铁夫自然是能干人,不能干也就做不了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工作压头,天天要琢磨事,不可能老去琢磨人,难免费力不讨好。何铁夫也知道自己处于利益格局的矛盾中心,才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希望借主持政府工作的良机,过渡到正式的县长。想实现这个可怜的愿望,至少要能维持县里的局面,也就是说要养得活县里吃皇粮的干部职工,稳定县里大局,否则一切免谈。何铁夫为此使出了浑身解数,在财政局长的配合下,将县里的细帐算了又算,亲自找有税源的企业讨税,想方设法打省财政厅主意,争取定额补助,以充实县里金库。何铁夫还真有一手,企业争取不来的定点生产指标被他争取到手,人家请不动的财神爷被他请到了县里,别的县领导平息不了的风波他一出面就能平息下来。他还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民本思想还留在他的骨子里,县里干部教师工作辛苦,连那几个可怜的基本工资都拿不到手,自己寝食难安。当然何铁夫也不是完人,迫于无奈,也得行贿,也得在比自己大的官员面前说些得体的奉承话。 不用说这些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县里干部教师那几个裸体工资。照理这样的角色升任正式县长,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何况何铁夫已在主持政府工作。可最后他还是栽了,在就要成为正式的县长的时候。栽的原因很简单,他违规动用了一笔不该动用的资金,给干部职工发了工资。这当然是事情的表面,深层原因还是何铁夫没琢磨透人,最后被自己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使了花枪。不过为使何铁夫或者说为使作者我本人不至于太尴尬,我让何铁夫最后喝到了红颜知己左舒青给他斟的红葡萄酒,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自我安慰吧。 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有不少不足,但我表达了官场尤其是市县几级官场的某些真实,再现了官场尴尬人的处境,同时对滞后于经济发展的体制性问题提出了质疑。这也许就是我塑造何铁夫这类官场尴尬人的意义之所在吧。(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二辑 领导肚子里的一根虫 ·工资为什么裸体· 工资为什么裸体?这个问题可是政府工作的首要问题。 本来裸体是因人而言的。比如有人提倡裸睡,说有益于睡眠和健康。有人喜欢裸舞,可以吸引更多的眼球和门票。有人乐于裸奔,容易产生轰动效应。据说有些地方还时兴裸聚,需聚一起谈交易,不上宾馆酒楼,上澡堂子,像丘吉尔泡在浴缸里接待罗斯福一样,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背后的原因好像是怕对方穿了衣服,身上藏着录音机和针孔摄像头,裸聚可让双方坦诚相见,不用彼此提防。 只是工资不是人,为什么也要裸体呢? 这还得从拿工资的公家人说起。公家人就是官人,国人的"官念"之重,那是世所公认的。涉及到这个官字,自古说法不少。《尚书》说官"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还有点民本思想。《说文》说"官,吏事君也",那是将官员看成帝王的工具。旧时读书人一心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儒生梦里都想着做官的呓语。 时至今日,关于官的说法更多。词典上的正规说法是公职人员,老百姓说是公家人,而官方说是公务员或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其实还是胸无城府的小学生一语破的,官就是管人的,管事的,管钱的。有道是不怕官,就怕管,当了官,不管点什么,那官也就什么都不是。我如今调往一个清水衙门,号称副主席,不管人,不管事,也不管钱,自命为三不管主席。不是不想管,是想管没得管。偏偏朋友见面,说你当官了,要请客。我立马就跟他急,杏眼圆睁,老拳相向,吓得朋友拔腿就跑。 再回到工资问题。大家知道,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的工资构成有些复杂,除了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如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之外,还可按政策规定,另外造册领取工资补贴和生活费、出勤费、误餐费等待遇。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是铁定的,政府再穷,也要想方设法发给职工,至于另外造册的待遇,政府有钱就发,确实没钱,发不出也就发不出。中西部经济不发达,不少地市以下政府都比较穷,能发出基本工资已属不错,别的待遇享受不上,早就习以为常,没见谁拿着状子上过法庭。大家便幽默地将这种基本工资叫做裸体工资,也有叫赤膊工资,甚至排骨工资的。大凡人一穷,想象就丰富,富人一般好像不太有文学细胞。 造成这种窘境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刚才说的地区差异。几十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几乎是投资经济,有投资就有经济,没有投资就没有经济,哪个地方国家的投资和项目多,哪个地方的经济就上得去,地方政府口袋里就有钱,否则只有受穷。政府再穷,可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机构,有编制的或没编制的人员,却一个不能少。这样一来,吃皇粮的公家人就多,政府自然不堪重负。我曾用四个字来概括国情:人多钱少,应该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有人说,中国生产不发达,经济不发达,科学不发达,事业不发达,唯有政府机构发达。机构发达的标志是公职人员或说公家人多。本来公职人员的配备,应该是因事设岗,以岗定人,我们却反着来,因人设岗,以岗生事。随便跑到哪个单位去,除了业务部门,还有不少综合部门,什么文秘档案、政策研究、财务后勤、政工宣传、纪检监督、工会老干、青年妇女,都设有专门机构。机构是由人组成的,正副处长一伙,正副科长一群,还不够,还得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一帮,外加普通科员若干,少了谁,都让人难受。 想起英国人诺斯古德·帕金森的庸官理论,说庸官有三条出路:第一条是让位,让能人上,只是让了位,却什么都让了出去,谁都不会这么傻。第二条是请个能人协助自己,这容易被能人取而代之,没谁愿意冒这个风险。最后只能找两个或多个比自己水平更低的庸人当副手,自己稳坐在位置上发号施令。平庸的副手干不了事,也就上行下效,再为自己找几个更加平庸的副手。依此层层重叠下去,庞大的庸官集团和臃肿机构于是形成。 这个帕氏理论多少有些道理,却说得过于直白,显得没文化品位,没谁爱听。还是咱中国人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既含蓄又有文化,听着舒服。所以随便跑到哪个单位,不论级别高低,不论机构大小,一个一把手,一般都会配三个副手,加在一起正好四个好汉。四个好汉坐到一处,只有半桌,喝酒还得另外找人,的确麻烦,于是配上纪检组长、机关党委书记、工会主席,外加总经济师(不好叫总经济师的,便叫总会计师或总审计师、总政工师之类),四个加四个,正好八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弄权的弄权,弄钱的弄钱,实在没权也没钱可弄,就弄是非,反正不能闲着。这是一线和前台的领导,还有二线和提前离岗休息的原领导或准领导,什么巡视员,助理巡视员,调研员,助理调研员,又是一大帮,都是组织上下了红头文件的。 下几个红头文件,也就花些打印费,成本不高,到底如今的乌纱帽既不用纱缝,也不拿麻织。问题是乌纱帽得有脑袋撑着,有多少乌纱帽,必须找出多少脑袋。脑袋都有后脑勺,伸手在那里一拍,拍出来的不是大政方针,就是英明决策;不是最新精神,就是重要指示;不是管理措施,就是收费项目。脑袋两边有耳朵,耳朵不仅要听汇报,听表扬,听领导招呼,还得听有偿电话,听付费手机。脑袋前面有眼睛,眼睛除了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还要看风景,国内的风景看厌,还得看外国风景。脑袋下面还有张嘴巴,嘴巴要作报告,要发指示,还得抽好烟,喝美酒,并佐以山珍海味。 因果关系由此产生:乌纱帽多,脑袋就多。脑袋总得琢磨些什么,不琢磨人,就琢磨事,或琢磨钱,管人的官,管事的官,管钱的官应运而生,层出不穷。管人的时候,唯恐人少,人越多越有权威。管事的时候,只恨事小,事大才能出大政绩。管钱的时候,最怕钱不够,没有钱便没有可钻的地方,那钱眼可比美女靓妹的媚眼还勾人。官来人,人来事,事得来了钱才好办,而天上下雪下雨,从来不下钱,得靠纳税人一角一块往上交。官念难去,谁都想当官,都想吃皇粮,唯独不想当纳税人和孙子,这样花钱的多,送钱的少,工资就这么裸体起来。(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领导肚子里的一根虫· 道家说,人是无毛的倮虫。 民间有些话语确很地道。比如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亲信和知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知之颇深,遇事不用明言,一个眼神一个小手势,甚至不用眼神和手势,也能心知肚明,心领神会,民间常说这个人是另一个人肚子里的一根虫。 这些说法实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我有部长篇小说叫《心腹》,这心腹其实就是领导肚子里的一根虫。 这根虫当然不是天生就藏在领导肚子里的,是通过不懈努力,好不容易才钻进领导肚子的。怎样才能如愿钻进领导肚子里去呢?说穿了就是要有钻劲,要能铆足劲,死命往里钻。当然仅仅有钻劲还不够,还要掌握钻的要领。钻的要领一般有三:一是要尖,二是要硬,三是要善于寻找下钻的地方,一钻一个准。尖要尖如麦芒,尖如蜂刺,再细的孔一钻就入,没有孔也要钻出孔来。不过光尖还不行,硬度不够,一钻就断,那也是钻不出什么名堂的。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大概就是脑袋了,人们所谓的花岗岩脑袋,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削尖脑袋,必然钻有成效。如果削尖硬如花岗岩的脑袋,还钻不进去,那就要考虑钻的方法是否得当,得另外寻找恰当时机和新的突破点。有些领导也许确是用铜铁特制的,也大可不必气馁,铜身铁体也会留有软肋,等着你去下钻。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钻而不舍,铜铁可入。 钻进领导肚子后,还不能算是大功告成,还得经过一番历练,使出浑身解数往深里钻。说白了,要能思领导之所思,急领导之所急,忧领导之所忧,乐领导之所乐。领导想不到的,你先想到;领导想到了的,你已给领导做到;领导的爱好就是自己的爱好,领导的工作就是自己的工作,领导的前程就是自己的前程。还要善于把领导的上级当成自己的上级,把领导的朋友当成自己的朋友,把领导的敌人当成自己的敌人,把领导的仇恨当成自己的仇恨,把领导的爹妈当成自己的爹妈,把领导的儿女当成自己的儿女。唯独不能把领导的老婆和情人,当成自己的老婆和情人。 大凡领导肚子里的虫,并非仅仅为了做虫。再伟大的虫还是一根虫。做虫只不过是一种手段,成龙才是其真正的目的。龙都是虫蜕变而来的,没做过虫就想成龙,那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龙有大有小,小龙在大龙前面其实还是虫,虫变成小龙之后,只有继续做大龙肚子里的虫,才有可能变成大龙。机关里的人说谁提拔了晋升了,叫做进步。进步就是自进到步,先钻进去做虫,然后步步高升,由虫而为龙,由小龙而为大龙。这就是唯物论,也是辩证法,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越这个铁律。 我通过《心腹》,详细叙述了虫怎样钻进局长肚子,终于成龙的过程。当然只是成了一条小龙,本来是有成大龙的可能的,可最后还是成不了。成小龙在人,成大龙在天,那是没办法的。就是由虫变小龙的过程,这根虫也不知蜕了几层皮,也是异乎寻常的艰难。 这根虫叫做杨登科。这个名字是杨登科的爷爷给他取的,其殷切期望毕现于登科两个字里。算来杨登科在机关里是根最小最小的虫了,这根虫要想钻进领导肚子里去,便显得更加不易。好在杨登科脑袋削得尖,硬度也够,且找准了领导的软肋,终于历经磨难,钻入领导肚子,成为一条小龙,尽管这条小龙到了最后,还是一条小虫。 生逢当世,做虫难,做了虫不甘心,还想成为龙更难。成了龙就出了人头地,就活得人模人样了。可世上能成龙的永远只是少数,我等芸芸众生恐怕一辈子只可能做一条虫。有些读过我另一部长篇小说《位置》的读者朋友问我,里面的主人公预算处长沈天涯是不是我本人,我说既是又不是。想那沈天涯虽算不得一条大龙,至少可算是一条小龙,我是自愧弗如。可如果谁说《心腹》里的杨登科是我肖仁福,我是只点头,不会摇头的。我自己就是一条虫,差点还钻进了领导肚子里,几乎要成龙了。这倒不是说杨登科的故事我都经历过,是他灵魂深处的那种做虫的滋味和感受,的确是发自我的内心的。 《心腹》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前面的《官运》和《位置》涉及的生活层面比较宽泛,在这部小说里我调整了叙述的角度,企图开崛得更深些。这也许有些残酷,我把人性深处的伤痛给割开了,还剜了一块下来,作为标本进行透视和剖析。我自以为我第一部长篇小说《官运》更像正剧,里面的故事会让你讶然一惊。第二部长篇小说《位置》更像喜剧,其中的人物和事件会使你粲然一笑。到了这本《心腹》,我在里面抹上了更多的悲剧色彩,主人公杨登科那虫类的挣扎和屈辱会使你喟然一叹。 谁叫你是一根虫呢?古往今来,是虫就是难逃悲剧的劫数的。这应该不是宿命吧。 前面说过,世间能成龙特别是能成大龙巨龙的永远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是杨登科和我这样想成龙却怎么也成不了的虫类。其实值得庆幸的倒是我没成龙,才会给虫类或是曾经的虫类作文写书。若成了龙,说不定我早忘了做虫时的切骨之痛,丧失了虫类的立场,不会关注虫类的命运,为虫类而作了。(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人事问题· 我不是党群书记,亦非组织部长,组织上的人事问题我可管不了。我是弄小说的,只有资格和能力处理我笔下的人和事。将此叫做人事问题,当然不是想悄悄过一回党群书记和组织部长的瘾,实是我觉得写小说,最离不开的就是人和事,人事问题处理好了,小说也就算写成功了。 记得多年前,我还没有进入长篇小说创作,读者已通过我的中篇小说逐渐注意到了我。这些年我有多部长篇小说相继问世,受到读者青睐,其中有四部已第二次出版,再次占据图书市场的位置,引起更多读者关注。这应该是有原因的。也许是这些作品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大量的社会信息,里面的人事跟读者经验中的人事几乎没什么区别,读者感到亲切,从而记住了我这个弄小说的家伙,更乐意读我的小说。 不过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小说写得并不高明。我深知自己的浅陋,有点思想,不高深;有点阅历,不丰富;有点见识,不渊博;有点悟性,不透切;有点才学,不出众。没有思想和知识可出售,没有聪明和才智可卖弄,只好老老实实写好人物,讲好故事。读者觉得读我的小说过瘾,就是我不会玩虚的,来得实,小说里面的水分少。有时跟朋友聊天,说到小说的可读性,我说不是拳头加xx头,不是离奇加稀奇,也不是技巧加机巧,而是人物加故事。说白了,小说小说,就是说人说事。 一是俗人俗事。我的作品多写官场和机关人事。宦门深似海,行走其间的领导和官员却都是地球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小时奶奶常说,两脚乒乓走,为得身和口。还有更白的,说是千里做官只为财,难听是难听了点,但从娘家扛了米袋去做官的,自古以来就不多。也就是说,领导也好,官员也罢,大家都是俗人,总得像俗人一样活命生存。圣人也许有,估计不是特别好找。过去的读书人都有内圣外王的理想,其实想内圣,又谈何容易?倒是外王不是太难,反正王道是个什么道,谁也讲不清。孔夫子为什么圣?就因为他既没权又没钱,所以做得圣人,做不得王者,最多算个素王。刘邦要是内圣,还成得了气候吗?无非类似派出所长的亭长干到头,这里抓抓嫖客,那里罚罚赌徒,搞几个创收。王莽没成事之前,比谁都"圣",不"圣"也不可能把龙椅挪到自己屁股底下。看来这个圣字很值得怀疑,俗字相反可信。还是官场流行语说得好,领导也是人。人要免俗总不易,我也就没必要故弄玄虚,只须把宦门中人当俗人,把宦门中事当俗事,老实写好写合理即可。 二是熟人熟事。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不熟悉的生活硬要去写,难免隔靴搔痒。读某些所谓的官场小说,里面不是男女关系就是吃喝玩乐,便知道作者不是道中人。倒不是官场没有男女关系和吃喝玩乐,而是这些并非官场实质性的东西。我在机关一呆二十多年,耳濡目染,感同身爱,不用皱眉编造,一下笔,各色机关人事便纷至沓来,写出的作品还像那么回事,至少真实可靠。 仅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还不够,还得读者也熟悉。读者读你的作品,往往会调动自己的人生体验,加入自己的想象,行话叫二度创作。常有千里之外的读者打电话给我,说我的小说写了他们单位的事,写了他们认识的同事和朋友。这并不奇怪。比如机关单位的人事结构,上有局长书记,中有处长主任,下有科员职工,这在哪里都一样。若单位里局长和党组书记是一个人,叫他不一人说了算,恐怕困难;若局长是局长,书记是书记,不用打听,这个单位肯定难得安宁,负责小会议室卫生的勤杂工,天天都有破烟灰缸得扫。 刚才说宦门深似海,宦门中人对海深海浅心知肚明,自不必说,偏偏宦门之外赶海的人亦不在少数。究竟鱼藏在海里,不赶海,鱼们不可能自己跑到你的砧板上来。有句成语叫趋炎附势,中国人是炎不得也势不得的,一炎一势,谁都跟你有一"老":老乡老表老亲老故老同学老部下老同事老战友老插友,让你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什么都趋不着附不上,还可做你的干儿干女。宦门里的人就是这样,级别一长,不仅长待遇长工资,长才长德,还长辈份。做了局长市长,没有几个干儿干女,好像有些说不过去。我并不是鄙视这些攀关系认官父的人,人逢当世,包括我肖某人在内,谁不是攀过来认过来的?我是说朝庭有人好进门,做个中国人,又要有所作为,不跟宦门中人打交道,能行吗?那么你写的宦门中人事,想叫读者不熟不悉,还真不容易办到。 三是数人数事。有句曾让国人骄傲得直拍胸脯的话,叫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后来才发现也就地大,物并不博,倒是人多为患,很是棘手。政府机关里最不缺的是人,人多了总得找点事做,光喝茶看报也难受。官就是管,有事管事,没事也要管些事出来。叫做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事在人为,人随事转,人管事,事管人,人管人,事管事,全看你的管字功夫了。于是文件执行文件,会议落实会议,讲话贯彻讲话,文山会海蔚为壮观。这是面上,背后的过程更复杂。单说这文件,科员起草,副科修改,科长定稿,副局把关,正局签字,最后还得呈报政府分管领导同意。如果跟几个单位联合发文,还得将这些程序一个个分头重复数遍。 有一个词叫做争取,机关里使用频率最高。有争就有取,不争就不取,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比如上面有什么扶贫金或"帮富款",那金那款握在人家手里,想给谁是谁,动作慢不得,力度小不得,非挖空心思争取不可。怎么争取?明里争取,暗里争取。白天争取,晚上争取。烟酒争取,红包争取,美女争取(又名美女攻官)。厅长副厅长那里争取,处长副处长那里争取,科长副科长那里争取。这是给地方争取,给公家争取,还得给自己争取。帽子不争取,不可能戴到你头上。票子不争取,不可能塞进你口袋。车子不争取,不可能溜到你屁股下面。僧多粥少得争取,僧多粥多得争取,僧少粥多也得争取。争取的手段多的是,直接争取是争取,绕道争取是争取。软磨是争取,硬泡是争取。做儿子孙子是争取,拍桌子骂朝天娘是争取。像棋盘上的猛炮隔子打子是争取,等到螳螂捕蝉的时候,学黄雀躲在后面见机下手,也是争取。争取来争取去,自然热闹。 人事热闹,说人说事的小说也寂寞不了。这就害惨了我这个写小说的,想少写些人,少记些事,还确实没这个本事。怪只怪我只会写现实人事,人事那么纷繁,世态那么复杂,惟独让小说去单纯,谈何容易?比如想写两万字,没个四万字根本结不了局;打算写二十万字,没有三四十万字,别想搁笔。有些作家跟我诉苦,小说总是写不长,写不厚。我说你那是写传世之作,字字珠玑,哪像我什么野心都没有,只知道老老实实说人说事,数事说开去,数人说下来,想短还短不了哩。 好在我的小说又长又厚又臭,读者朋友好像并不怎么嫌弃,实属幸运。(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三辑 易中天不是超男 ·帝王梦· 想叫国人不做帝王梦,确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至少我就坚决不同意。也是帝王这东西太好玩儿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每一寸土地,每一颗人头,都是俺老人家的,这有多爽!既然什么都归俺所有,俺爱去哪儿就哪儿,想要谁就是谁。俺要到泰山去封禅,快把高速公路给俺建成,耽误俺出行,摘了你的乌纱帽和帽子下的狗头;早把沿途五星级行宫给俺修好,没有豪华总统套间,俺决不亲自下榻。要到淮扬和苏杭去逛逛,给俺把运河凿开,还不能过浅过窄,俺的超大豪华型进口游轮要开得进去。还得准备好江南美女,年龄在十六到二十之间,且是从没被人开过苞的,还要符合国际卫生标准,至少不能携带艾滋病毒,否则影响俺万岁爷的龙体健康,没你们好果子吃。 不过梦终归是梦,一梦醒来,是否真成帝王,还不太好说。凡事都有条件,做帝王也不例外。首先看你敢不敢做流氓,敢做流氓,想不做帝王,小民百姓都不答应。项羽把刘邦他爸抓去,扬言要煮了老家伙,除非刘邦投降。刘邦说羽哥,咱们是拜把兄弟,俺爸就是你爸,你把咱们爸煮了,也要分碗热汤给俺喝喝,看是个什么滋味儿。这是不是流氓?刘邦连这样的流氓话都说得出口,皇帝还能不是他的? 问题是流氓可不是谁想做就做得来的,最好还是生在帝王家,又系嫡长身份,老爷子屁股下的龙椅迟早是你的。非嫡非长也没关系,只要你下得手,弑父戮兄砍弟的动作来得快来得狠,把挡在前面的倒霉蛋统统干掉,龙椅自然就到了你屁股底下。李世民赵光义雍正他们,就是在俺耳提面命下,该出手时就出手,才大功告成的。 只是帝王位置极其有限,组织部门又轻易不肯增加职数,也是个麻烦。想这世上流氓和狠人多如过江之鲫,僧多粥少,不是每一个流氓和狠人都做得上帝王的。这也太让人郁闷了。不过俺有一招可贡献给大家,谁梦想做帝王,只要把俺的招数使出来,保证你梦想成真。不成真只管找俺,俺负责赔偿精神损失费。 先贤不是说人皆为尧舜么?说白了就是谁都可像尧舜那样,帝王一回。这是俺给你出招的理论根据,想做帝王,理直气壮去做就是,别忸忸怩怩的。俺就常常一不小心就做了帝王,乐得鼻血都不再往鼻孔里出,改从口里出了。如今讲以人为本,政府见市民没处休闲,将公园稍加修葺后,拆掉围墙,免费对外开放。俺这人最听不得免费两个字,哪儿有免费,哪儿绝对就有俺,老婆跟人跑了都可搁一边去。俺家离公园又不远,二十分钟就可抵达,所以每天俺至少上公园两次。以一次免费五元门票计,一天俺赚十元,一个月下来就是一两级工资,相当于从副处提到了正处。人家提正处要走夜路,俺白天走走阳光道,轻轻松松就正处了,你说舒不舒服?城里处处都是水泥和车辆,公园里却多少有几棵树木,几丛花草,几处水潭,几条幽径,去里面散步跳舞打拳划船的市民自然多于牛毛。俺可没把市民们当做牛毛,当做俺的子民。公园也不视为普通公园,视为俺的御花园。俺有子民,又有御花园,你说俺还不是帝王又是什么? 你也许会笑话,帝王的御花园不是公共厕所,可不是子民们可以随便进出的。俺要告诉你,俺可是个开明的帝王,喜欢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叫做与民同乐,共享太平。想过去御花园墙高壁严,除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身旁不是嫔妃宫女,就是几个不男不女的老太监,园里地广人稀,苔痕处处,阴气过重,将我的阳刚之气也消蚀得差不多了。现在与广大子民在一起,让我真正回到人民中间,感觉丰满得多,可谓如鱼得水,鱼水情深。何况御花园长年闲置在这里,也是资源浪费。建御花园的钱都是从俺子民身上征缴来的,将御花园当公园,让子民们一起享受改革开放的新成果,也比较符合现代理念,叫做人民公园人民建,建好公园为人民。 出得御花园,想起俺已为帝王身,自然不好亲自走路了。帝王是要坐着三十二抬大轿招摇过市的,如今大轿不太容易找,花点小钱打个的倒也方便。的士比过去的轿子舒服得多,也快捷得多,把的士当俺的御驾并不亏。满街都是的士,换话说满街都是俺的御驾,俺想上哪部上哪部。钻进的士,俺不会把司机当的哥,当成俺的轿夫。端好架式坐稳,对轿夫一扬手,不说可以走了,而说起驾喽!轿夫问我上哪儿,也不说上哪条街哪条巷,说上俺的行宫去。行宫在哪儿?自然在美女成堆的地方。美女都堆在哪里?无非堆在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诸如发廊按摩院或洗浴中心之类。 轿夫很听话,很快将俺送到要去的地方。当然下轿前得付打的费,不然轿夫老拳挥过来,将俺擂个鼻青脸肿,有损俺帝王的光辉形象不说,待会儿进到宫里,也无颜面对俺的妃子和宫女。只好忍痛掏出钱来,递给轿夫。反正这钱也是每天免费进御花园赚下的,俺又没受什么损失。只是没人听说帝王坐轿还要付轿费,俺要告诉你,俺不是付的轿费,是当赏钱赏给轿夫的。的士票也免撕算了,回去被皇后抓住你坐轿往美女如云的娱乐场所跑的铁证,还不揪掉你的耳朵?耳朵揪掉,翌日蒙着纱布临朝,难得费俺口舌给大臣们解释。 抬步进宫,天生丽质的美女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个扭着柳腰,摆着丰臀,蜂拥而至,还不乐得俺真以为自己成了帝王?本来俺是见不得稍稍出色的女人的,何况美女如云,一个比一个鲜艳,一个比一个性感。俺哪里还镇得住自己?早已心急火燎,眼珠子喷出火花,卵睾子荡起秋千。可想起自己身为帝王,美女们都是俺的妃子,还逃得出俺的掌心不成?一下子从容起来,先仔细挑选,选中俺真心喜欢的,再慢慢消受。 这也是俺的工作作风,别的什么都可让人代劳,惟独这选美工作非亲自出面不可,免得像汉元帝样,到时没后悔药吃。当年元帝想省事,将选美工作交给美协主席毛延寿大画家代劳,先让他给妃子们画好像,自己再以像定人。不想狗日的毛画家,手中画笔最听钱的招呼,送钱的妃子美不美是丑女,不送钱的妃子丑不丑是美女。王昭君自恃貌美惊人,不肯给毛画家送钱,毛画家一气之下,竟把她画成麻婆。后宫佳丽三千,元帝哪会喜欢麻婆?干脆把昭君送给匈奴首领单于,让他去做恶梦好了。直到昭君临出塞,才发现这是个大美人,并非毛画家笔下的麻婆,元帝想收回成命,留下自己享用,已经来不及,只得愤然砍了毛画家的脑袋。也是汉元帝糊涂,选美大事怎能交给一个画家呢?画家的手又没长在你身上,他还不是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还是咱们的信息时代好,相机都已数码了,照相比用笔画真实得多,不用担心毛延寿点麻子。可这也难说。信息时代造起假来更方便,打开电脑,把章子怡合成为肥肥妹妹,把李宇春做成芙蓉姐姐,也就是点几下鼠标的事。说到底选美和拉尿撒尿一样,只能自己亲自来,不能委托他人,犯汉元帝的低级错误,痛失王昭君。 看来还是自己选定的美女放得心,感觉到位,享用完后掏起小费来,才出得了手,不至于显得俺太吝啬。尽管要俺掏小费,无异于放俺身上的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俺跟家里的正宫娘娘快活时,从来没给过小费,这下要掏小费给美女,认识水平还有待进一步提高。为不受放血之痛,俺坚决不叫小费为小费,叫做赏赐。俺身为堂堂帝王,君临天下,江山万里,还怕出不起这么点赏赐么? 拥有自己的御花园,随处都是俺的行宫,宫里的妃子任俺享用,这帝王谁不想做?不过这到底是想象中的帝王,真做帝王,哪有这么轻松?不是说俺流氓起来比不过刘邦,项羽要煮俺爸,我也愿意分一碗汤喝喝,只是俺胃口不好,这汤如果味精放少了,俺肯定喝不下去。也不是俺没有李世民他们狠,弑父戮兄砍弟下不了手,反正父是用来弑的,兄是用来戮的,弟是用来砍的。主要是俺父不争气,没等我弑已逝世;俺是家中老大,俺娘没给俺生个兄给我戮;俺弟出国留学加入美国籍,想砍布什不会同意。再说做帝王得日日临朝,绞尽脑汁跟大臣们斗智斗勇,俺屁股尖,肯定坐不住。平时单位开个什么办公会,搞个什么学习活动,俺就经常借故开小差,人家趁机说我坏话,也不知道。俺又有肾虚的老毛病,那么多妃子想照顾过来,绝对会患肾炎甚至尿毒症。犯肾炎或尿毒症也就罢了,反正百人百病,没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是妃子那么多,俺肾虚宠幸不过来,给俺扣上绿帽子,俺面子上过不去。三五顶七八顶绿帽子,也许我还戴得动,绿帽子多了,那可是生命中承受之重,我还不被压垮? 说来说去,还是不做这鸟帝王,做个普通平民算了。做平民不必担心喝不下咱爸的汤,不必弑父戮兄砍弟,不必临朝跟大臣玩游戏,不必担心肾虚戴绿帽子,要戴最多有一顶给你戴,比较轻松。另外平民日日粗茶淡饭,不必吃满汉全席,南北大菜,难得患一回消化不良,不像梁元帝腹积宿食,得用大黄猛药通便;也不像宋徽宗经常闹肚子,得喝山药和服用理中丸。平民没江山美女可留恋,多活一天与少活一天没区别,不必到处找长生不老药,误食仙丹短命。平民忧哉游哉,谁做帝王与俺无关,想打麻将打麻将,想下相棋下相棋,想跟隔壁寡妇私奔就私奔,奔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认识。俺上下班的路上有一位修鞋匠,没生意的时候就拿出把板胡,锯木样锯得有板有眼,锯得忘乎所以,也不在乎有没有出场费。那份自得,恐怕就是李自成杀到城下,也与他无关,反正谁做皇帝都一样。更不用往煤山上跑,万一找不着歪脖子树,想上吊都上不成。 其实小民百姓也并非俺说的那么快活,天天跟神仙样。小民没有灰色收入,孩子要上学,将地里的瓜菜送进城,攒几个学费,还没开秤,工商城管环卫的罚单就递了过来,动作稍迟,一担瓜菜就被掀得满街都是。节衣缩食,东挪西借,送孩子上完大学,没有后台,想找个单位难上难,只能眼巴巴看着有靠山的人,读不读书都有好单位等着,有的才几岁就注册做了公务员。谁都是父母所生,小民父母身体有病,小病忍,大病拖,拖不下去送进医院,红包递得轻了,出院时肚子里留点什么,也是很难说的。小民待在自己家里看个三级片,有人破门而入,把你抓到派出所去,是你活该。地被人划去,房屋被人拆掉,老婆被人抢走,想找个说理的地方,谁是王谁有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是披上麻袋,告上十年八载,告得多病缠身,告得家破人亡,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说不定还会被人做掉。俗话说领导也是人,不好否认,小民也是人。可人与人不同,恐怕不怎么好划等号。比如同是玩女人,小民却不见得享受得到领导的待遇。有民谚为证:皇帝嫖娼,万寿无疆;巡抚嫖娼,为国争光;知府嫖娼,警卫站岗;县令嫖娼,促进小康;乡长嫖娼,紧紧张张;小民嫖娼,罚个精光。 有人要问,做帝王不是,做小民百姓也不是,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个问题俺也没想好,要想好了俺也就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早偷偷去做帝王或小民了,也不至于活到四五十岁,还上不上,下不下,不官不民,不豪不富,活得没一点劲头,没一点滋味,只得日日敲字不止,做个无聊文人,写些无聊文章,打发无聊时光。(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易中天不是超男· 易中天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以来,赚得不少眼球,一时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有关他的议论更是铺天盖地,不绝于耳。中国人性喜扎堆,新郎新娘脸画乌龟,招摇过市,也会一哄而上,扑过去看稀奇。我一直疑心,轰轰烈烈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这么搞起来的。我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人,自然也有这个美德,见人家都在颠唇簸舌,大谈易中天,自己不插上几句,担心嘴巴长疮。何况我也是交过电视收视费的,易老先生老占着电视屏幕,不拿他说道说道,又怎么对得起我那几个勒紧腰带省下的铜板? 人要出名猪要壮。人出名走红,自会有好事之徒无偿提供桂冠。身为教授的易中天红极一时,开讲内容又是传统文化,有人要给他扣顶学术超男的高帽,也属正常。超男云云,估计是从电视超级女声转借而来的。听说超女的产生主要是短信投票的结果,形同海选,看上去挺符合民主精神,跟美国的民选总统性质差不多。我一直不敢苟同此等高论。人家的民选总统,一个选民只能投一票,短信投票却没有这个限制,一个人通过群发方式,投上十万或百万张票,也没谁管得着。也就是说一张选票代表着一个选民的意愿,而一条短信可以代表一个观众的意愿,有时无数条短信也只能代表一个观众的意愿。不过话又说回来,超女不是美国总统,到底也是大众明星,没有观众追捧,不可能红得发紫。 易中天能走红,也与电视观众的喜爱有关。不过冠之以学术超男,好像还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女声之所以超级的前提,是因为变腔跑调,若字正腔圆,声声入耳,绝对超级不起来。至于学术问题,我虽然一窍不通,却也知道得反其道而行之,不能把经念歪了,要歪也不能歪得太离谱。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最多只能算是戏说歪说,似乎还不能算是学术,尽管如今学术界的八卦学术多了去了。我的意思是说,易中天的讲座里,关公只斗过黄忠,没战过秦琼;张飞只鞭过督邮,也没杀过岳飞。 再说《百家讲坛》也不是超级女声演播厅。易中天之前,《百家讲坛》已开坛多时,却一直没引起足够关注。据业内人士透露,有时收视率甚至接近于零,都快难以为继了。直到易中天还有刘心武几位出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讲坛还是那个讲坛,情况却突然发生变化,成为央视最受欢迎栏目之一。凡事都有前因后果,这里面应该也是有原因的。主要恐怕还是传统文化本身的巨大魅力在起作用。中国文明渊远流长,丰厚绚烂的文化基因早已融进华夏子孙的血脉,谁也没法割舍。历史读本的长销不衰,历史剧收视率的居高不下,便是最好的注脚。加上人是精神动物,为生存四处奔波,回家打开电视,听术有专攻的学人讲一堂正对胃口的历史文化课,既是精神享受,也可暂时忘掉物质活动中的烦恼。过去我们总误以为物质时代,人们唯一感兴趣的好像只是物质财富,其实大谬不然。人自身的财富需求非常有限,生存意义上的物质满足后,物质活动的指向更多的已转到精神层面。再说充斥于屏幕的伪历史和恶俗搞笑早已让人生厌,观众们也想换换口味,就像油腻食物吃多了,影响食欲,还坏肚子,得吃些粗茶淡饭,养养胃。正因如此,央视以知识讲座形式,用通俗化手段,将传统文化搬上屏幕,也就契合了中国观众久存于心的期望,受欢迎实属情理之中。 不过尽管如此,也不是随便哪个走上《百家讲坛》就红得起来的。有些比易中天来头大得多的大师大腕,名字前的大学比易中天的厦门大学牛气得多,平时也常在各大电视抛头露面,可往《百家讲坛》一站,开口没说上几句,观众就败了兴致,赶紧换频道,或干脆关掉电视。如今的观众已不容易被帽子所吓住,何况摇控器还捏在自己手上。这就更能说明易中天的不同凡响。他到底不同凡响在哪里呢?依我之陋见,首先还是易中天懂得如何扬短避长。照理易中天的业务范围是文学,应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捣鼓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不想却跑到自己专业之外的史学领域,大模大样捣鼓起三国来,还捣鼓得有眉有目,深受观众青睐,这实在让人费解。不过仔细琢磨,易中天这么做其实又是聪明之举。文学与史学本是相通的,从文学角度进入历史,比从史学到史学的习惯搞法,也许自有妙处。何况专业不是历史,弄起历史来正好少些约束,容易获得新的视野。这样易中天的短处变成了长处,长处还是长处,想不走红都困难。也许角度不同,视野开阔,易中天对历史人物的人性分析才有深度,符合国情和人情。就像文学是人学一样,史学也是人学。历史到底是人创造的,没有哪段历史不是人为的结果。除此之外,易中天的"原著"扎实,为生动的讲稿奠定了重要基础。早在五六年前,易中天还鲜为人知,我就读过他的几本大著,包括《品人录》、《读城记》、《闲话中国人》之类。他上《百家讲坛》开讲,其实是这些创作的延伸或者复制。 我这里免费表扬易中天,肯定有人要跟我急。尤其是某些大牌史学家,皓首穷经一辈子,要名没名,要利无利,易中天越俎代庖,跑到史学领域来搅上一阵浑水,便红得发紫,名利双收,本来就让人气愤,你肖某人还要一旁置喙,可恶不可恶!中国人好像天生有股戾气,谁红谁火,就骂谁贬谁损谁,反正看不得人家红火,只有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这才舒服。余秋雨一火,都站出来骂余,嘴巴骂不过瘾,还写成骂文,编成骂书,到处发表和出版。连年纪不大的韩寒和郭敬明写了几本书,又来名又来财,比韩郭大上一辈两辈的前辈前前辈都大开骂口。不过骂得最凶的,好像也是如余韩郭那样舞文弄墨的角色,他们也在写书,却没人肯出版,自己掏钱印上几百册,白送人都不容易出手,眼见得余秋雨们的书卖得那么热,不骂上几句,肚子里的气实在没处可消。不想现在又冒出个易中天,名气眼看都快盖过余秋雨们了,讲稿成书后卖得更火,不是讨骂么? 史学界文化界跟易中天的恩怨,还有这大学的教授那研究所的学者对易中天的不满,与我这个旁观者无关,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要说的是易中天大受欢迎,自有其合理性,还不怎么好一概否定。到底易中天是凭口才和文才火起来的,没有炒绯闻,没有贩隐私,估计也不是先上床,才后上的镜。仅此易中天就值得佩服。事实是不佩服也没办法。至少观众们能暂时扔下麻将,抛开肥皂剧和七七八八的恶搞节目,静静听易中天品上一段三国什么的,总没有什么大坏处。一些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一见书本就头疼,听过易中天的讲座后,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开始接触《品三国》和其他历史读物,网瘾也随之小了不少,难道不是功德无量的事么? 不过在肯定易中天价值的同时,也应该有所警惕。凡事都有两重性,易中天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功不可没,其副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就像药物可以治病,又会有毒副作用,伤害肌体。前面说过,易中天并非学术超男,不像超女纯属媒体炒作之物,大家嘴上说说,哈哈一乐,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易中天的讲座文化含量较高,影响自然久远,不可等闲视之。三国是个很特殊的时代,前朝土崩瓦解,新的大一统政权没有形成,只要胆子足够大,就可拉十几个人,扛七八条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狠狠干他一场,反正武警和公安早躲得不知去向,不会出面干预。若像曹刘孙诸位,想把动静弄大,光有胆子还不行,还得有脑瓜子,该使阴招使阴招,该出损招出损招,该耍伎俩耍伎俩,不是先出其手,就是后发制人,反正自己不能吃亏。说得好听这是权谋,说得直白是善于搞路子,而且搞了你,还叫你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过后明白过来,也无可奈何,吱声不得。大家仔细想想,三国里的人物不正是这么些鸟人,三国里的故事不正是这么些烂事么?恕我说得不客气,观众喜欢易中天的品三国,除了以上我说的种种原因外,也与我们对这些鸟人烂事太感兴趣不无关系。大家为什么津津乐道三国及历代帝王将相的尔虞我诈?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想回避还不怎么好回避。历史是现实的镜子,什么历史照见什么现实,什么现实折射出什么历史。除了吃历史饭的专家学者,我相信一般人读历史并不真地读古人旧事,潜意识里都是在读今人今事。如果我们身边的现实不是太像三国,我们还会对那个时代的鸟人烂事那么难以割舍吗?是不是我们自己就是三国里面的鸟人,正在干着三国里面的烂事?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诘问,照你的意思,干脆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类玩意儿一把火烧掉算了,省得大家耳根清静。三国书当然不能烧掉,这不是三国书的过错。我文化水平低,读不懂《三国志》,《三国演义》还是勉强能看明白的。我个人理解,《三国演义》尽管极尽渲染之能事,对魏蜀吴三国的权谋之争进行了全方位铺排和描述,通篇都是打打闹闹,吵吵叫叫,哭哭笑笑,整体上却不乏悲剧意识。这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演义的后半部分。只是中国人天性喜欢喜剧,不喜欢悲剧,习惯于大团圆结局,在意的只是演义前半部分的纷争权谋,尔虞我诈,对后半部分的故事也就不怎么感兴趣,对其悲剧意义也容易忽略。我也是弄小说的,知道小说的重心往往在后半部分,作家最要表达的东西也会留到后面交给读者。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有没有这个意图,我没研究过,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悲剧意识在演义的后半部分确实得到了非常充分表达,这从演义越往后越低沉悲凉的气氛,就可体会得出来。那么三国悲剧意识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以为非常简单,就是不管你多么聪明,多么狡诈,多么能干,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多么热闹风光,最后都无一例外会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具体说,三国的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人物命运和结局上面。接触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无论是曹魏集团,还是刘蜀或孙吴集团,没有几个人有好下场的。用咱们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不得好死。人到世上来走一遭,无论贵为天子,还是贱如草民,都有一死。这是天道和天理,谁也改变不了。唯其改变不了,这世界才多少显得还有些公平,不然有权人搞点特权,有钱人出些钱财,便可赖在世上不死,永远活下去,也实在太可怕了。人死如灯灭,灯总有燃尽之时,这本没什么。可中国人对死看得非常重,生时低贱屈辱都无所谓,只要死得像模像样,就算没枉在世上活这一回。反之一个人活着时再威风,若死得悲惨,便是人生最大的失败。理想的死自然是终老天年,寿终正寝,否则就是死有余辜,死后不下地狱,也只能做孤魂野鬼。看得出,罗贯中描写三国主要人物之死时是颇费心机的,他就是通过这些描写,来体现他的悲剧意识。不知有人注意过没有,三国里的能人强人聪明人,几乎不得好死,结局都非常可悲。董卓被戳,吕布被杀,袁绍袁术自取灭亡,这些且不去说它。只说关羽英雄一世,无人可敌,没人可挡,可吕蒙略施小计,他便败走麦城。吕蒙早让人在地里埋根套索,待关羽经过时轻轻一扯,将他连人带马绊翻在地,绑个严实,牵狗样牵走,最后让关羽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张飞长板坡上一声吼,曹军吓得人仰马翻,退军数里,到头来手下两个小卒走到他床前,手起刀落,就让他人头落了地。刘备一个卖草鞋的农民工,硬是空手套白狼,创下千里江山,不想陆逊一把火,将他七百里连营烧个干净。他一病不起,想起傻儿刘禅难续家业,不得已托孤诸葛亮,又害怕他日后做手脚,心下诚惶诚恐,那情形又是多么凄惶而又悲凉。 不论是董吕袁,还是刘关张,他们都死于人手,在战火纷飞的三国时代,也没什么稀奇的。最有意思的是曹操和孔明之死。这两人太聪明或说太狡猾,没人要得了他们的命,可最后同样逃不过大限,只是死得非同一般。曹操死于头疾。他见过关羽首级后,受到惊吓,从此头痛欲裂,生不如死。华佗准备给他开颅,以便取出风涎,根除病因,曹操疑心他受人指使,有意害自己,将华佗下了大狱。曹操的头疾再也无人可治,痛苦万状而死。我一直在想,曹操为什么死于头疾,不是死于肝硬化胃穿孔或艾滋病之类?照理曹操自做上大领导后,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就是鱼肉穿肠过,政策心中留,且走到哪里,都乱搞女人,最应该得的就是这几样领导病,干嘛偏偏得的是头疾?是不是他脑袋里装多了歪点子,鬼主意,天长日久,这些歪点子鬼主意在脑袋里腐烂变质,成为不治毒素,才终于要了他的小命?再说孔明,为保住刘蜀政权,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军营里。夜观天象,知自己命在旦夕,又心有不甘,在帐内设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主命灯一盏,每晚执剑做法,祈禳北斗,说是七日内主灯不灭,便可延寿。到得第六日,主灯依然明亮,孔明心中甚喜,不想魏延来报军情,脚风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于地,叹息天之不佑,不久逝世,年仅五十四岁,可谓英年早逝。也许孔明死之前忙于交代后事,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天不佑他。照我的理解,因有孔明,刘蜀才苟延残喘,多存在了几十年,蜀地人民跟着多受了几十年战争灾难,中华统一大局也往后推迟了多时。这样的角色,上天还会让他继续活下去吗?曹操也好,孔明也罢,世上无人要得了他俩的命,是天理不容,才灭了他俩。这让我想起民间一句咒语:天杀的。曹操孔明是不是天杀的? 我当然不是要咒曹操和孔明。我是说三国人物一个个聪明绝顶,长于权谋,工于算计,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算不过天,算不了自己的小命。罗贯中这么处理人物命运,是不是对聪明对权谋文化的一种间接否定?中国人实在是太聪明了,实在是太善于算计和争斗了,几千年的所谓文明史几乎成了权谋史,成了算计史和争斗史。这也许是没法子的事,权谋玩得太多,玩出了瘾,玩成传统,还能不丧失理性和人性?那些聪明的阴谋家和阳谋家,为权谋,为谋权,又有几个不是六亲不认,弑父杀兄,吹儿剁女,丧尽天良的?至于看着臣属不顺眼,随便找个借口诛九族,灭十族,更是家常便饭。热衷权谋玩惯聪明的民族,必然盛产野心家和政治小人,盛产专制和恶政,唯独不出产民主和法制,科学和文明。可叹的是,玩权谋和玩聪明的结果,总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权谋反被权谋害,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玩得国将不国,玩得辱国丧权,只得割地求和,赔银偷安,连个小小日本嘴巴一张,九百六十万平公里差点就全被他们吞进肚里去。日本人走了,自己和自己又谋起来,玩起来,什么三反五反,什么高级合作社,什么反右派,大跃进,不停不歇。谋了人,玩了人,还不过瘾,还要与山上的树木过不去,统统砍掉,搞什么大炼钢铁,到头来落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文化本来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不开口找你讨饭要菜,也觉得碍眼,要把它的命革掉。革上十多年,革得国无宁日,四邻不安,革得包括国家主席在内的大小人物妻离子丧,家破人亡,这才打住。 再回到易中天,他是把三国当做喜剧来品的,确实品得有板有眼,只是不知他会怎么理解曹操孔明他们的死亡。若品三国是为贩卖权谋国粹,却没品出别的什么滋味,品三国的品位就值得质疑了。何况易中天不是在厦门大学的课堂里或三五朋友圈里品三国,而品上了央视《百家讲坛》,这就更应该警惕。(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四辑 钱是不能忘记的 ·城里的乡下人· 伫立城市街头,眼望人流茫茫,犹如过江之鲫,我就忍不住会发问,这么多的人到底来自哪里,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细细揣摩,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其实有一个总源头,那就是或近或远的乡村。城市文明是乡村文明的延伸和集聚,行走于城市的人,不是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的儿子,不是乡下人的儿子,就是乡下人的孙子,不是乡下人的孙子,就是乡下人孙子的孙子。 我十八岁离乡进城,弹指间已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来,城里人看我是乡下人,乡下人看我是城里人,我却觉得自己城不城,乡不乡,不知到底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许说是城里的乡下人,稍微贴切一点。 乡村是城市的起点,没有乡下人就没有城里人,我不懂为什么要将乡下人叫乡下人,不叫乡上人。何况乡下海拔比城里高,城里的江河都是从乡下流下来的,乡下明明在城市上游,怎么反倒成乡下了呢?后来我才弄明白,所谓乡下,与地理意义无关,是一种心理指向,居于乡村的人,远离拥有政治经济文化强势的城市,心理处于劣势和下风,只能叫乡下人,不好叫乡上人。就如我这个出生于乡下的城里人,虽离乡有年,骨子里依然那么低下卑下,至今培养不出城里人的心理优势,占不到任何上风,只能算个乡下人。 我是因一场高考,从乡下来到城里的。那是有些久远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天的乡间阳光艳丽无比,高中毕业返乡不久的我正在弯腰作田,邮递员送去母校城步三中一纸通知,召我回校复习,迎接刚恢复的全国高考。我很犹豫。我虽然成绩还算不差,尤其是数学和语文一直名列前茅,到底是文革期间读的中小学,学得粗浅,不系统也不扎实,不知对不对付得了这正规高考。可最后还是在父母劝说下,怀揣几个资料费,扛袋刚碾的余温犹在的大米,匆匆赶到母校。死记硬背了几本简单的油印资料,七月初走进考场,见周围大都是大自己十多岁的文革前高中毕业生,不觉背膛一凉,心想这一个半月的工夫怕是白花了。不过这趟复读,自带饭米不计,资料费伙食费加一起才十几元本钱,考不上也亏不到哪里去,又从容了几分。两天的考试结束,将一沓高考资料塞进来时装米的布袋,往肩上一扛,迈步回到乡间,又高挽裤腿,踏进田里。 复读一个半月耽误的工分还没挣回来,邵阳师专的录取通知到了手上。当时也不知专科与本科有啥区别,反正是个大学,从此可带走户口,跳出农门,吃上皇粮,成为堂堂的国家人。九月走进师专,不用交一分钱,就嚼上香喷喷的白馒头,吃上有荤有素的饭食,每月还可领到五元困难补助,一切恍惚如在梦中。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还瓜菜半年粮,饥一餐饱一顿的,到我这里,离开田土,四季不沾阳春水,相反有了饱饭吃,谁想象得出世上竟有此等好事?偏偏不可想象的事还真就这样发生了。我胖了,也白了,鼻梁上架上近视眼镜,镜片里闪着天之骄子难抑的自信的光芒。岂止自信?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不可一时。我就这么小人得志着,读完三年师专,然后做上中学教师,继而走进机关,成为人人羡慕的国家干部。 国家干部冠之以国家,自然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有住有吃有月供,有头有脸有身份。出门坐单位车,单位没车去乘客车,车费全报不算,还拿途中补助。病是替国家生的,打针吃药住院可以报销。哪天无可救药,光荣了不朽了,也不用曝尸街头,国家早准备好了足额丧葬费,给你开追悼会,宣读悼词,盖棺论定。没作田,为国家纳粮;没烧锅炉,为国家炼钢;也没做生意,为国家交税,国家凭什么这么厚待你?原来就凭你这两下子:脸上嘴皮子,大人面前说小话,小民面前说大话;手中笔头子,公文办得头头是道,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回头再想想自己的祖辈和乡亲,谁又像我一样,沾过嘴皮子和笔头子的光?他们吃穿住用,哪样不凭一身苦力蛮力死力,勤勉劳动换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眼见得就要油干灯尽了,也不指望国家来收尸,自己先准备好简陋的寿衣棺材,到时让后人和乡亲往山上一扛,几把黄土埋掉,干干净净,来去了无牵挂。 这就是我与乡亲们的区别,用传统的说法,一为劳心者,一为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自然比乡亲们高贵了许多,包括精神层面的东西。我衣冠楚楚,细皮白肉,神情自若,嘴是两块皮,越说越稀奇,没人怀疑我是吃力气饭的,投给我的眼光带着由衷的羡慕。若知道我待的部门不错,还有着小小级别,那目光除了羡慕,又多了几分敬畏。我的乡亲却不同,衣衫老土,满脸沧桑,神情呆滞,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走到哪里都那么萎缩畏葸,低贱卑怯,一看就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草根族。进了城,问个路,难得有人理睬。到单位去找人,门卫会当小偷盘问半天,遭训挨斥实属寻常。求到我门下,我帮着找人办点小事,或用公款安排顿饭食,会感激我一辈子,回去后逢人便说我好,为我歌功颂德,把我吹上了天。我曾为老家争取一笔小资金,解决了村上吃水问题,乡亲们更是感激不尽,把我的名字都刻到了蓄水池上。这是交了数千年皇粮国税的村民第一次接受国家款项,因是我从中起的作用,便把功劳记在我头上,对我敬爱有加,格外高看。 享受乡亲们的敬爱和高看时,我不由得一次次想起一九七八年那场高考。没有那场高考,我肯定还是个乡下人,只能跟乡亲们样卑微一辈子,哪有今日的无限荣光?也是生逢其时,碰上那场高考,且侥幸考上,我才进了城,人生轨迹、生存方式还有精神状态,得以彻底改变。我常为自己不再是乡下人暗暗庆幸,自鸣得意,走起路来双脚打飘,顾盼自雄。远离田土,不出力,不流汗,天天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打开电脑,敲敲叫做小说的玩意儿,就有薪水和版税进账,然后一个电话,就有人将出产于田土里的粮油食物送进家门,任我享用,这是多么诗意的城里人生活? 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渐渐不再那么洋洋自得。我意识到那场高考改变的只是我乡下人的角色,并没改变我乡下人的禀性。我离开了乡村和土地,生命之根却仍扎在原处,血脉里还流淌着祖辈和父母的血液。也就是说不论走到哪里,从事什么职业,身份如何变换,我骨子里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乡下人身上是没法脱掉乡下人习气的。比如我这被杂粮和瓜菜撑大的肠胃,至今还消受不了满汉全席和南北大菜,每逢大鱼大肉,不上火便秘,就肚疼拉稀,反正不得安宁。碰上五谷杂粮,瓜菜薯豆,就受用得很,吃得进拉得出,身宽体胖,幸福安康。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也习惯早睡早起,晚上睡得太晚睡不着,早上起得太迟浑身没劲。乡下人闲不住,闲下来就脑发胀,脸发虚,手脚发肿,我也每天得找些事干干,要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实在是遭罪。乡下人信奉半半理念,认为世间物事皆由两半组成:半天半地,半男半女,半山半水,半田半土,半善半恶,半道半魔。最理想的生活则是半耕半读,再穷也会送孩子进学堂,劳动读书两不误。我也以读书和笔耕为乐,说是半耕半读人家,应该不假。 开门见山,关门教子,乡下人实在惯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会话留半句,屁留半截,跟人使心眼,卖关子。我也只知实话实说,心里所想,嘴上所说,一辈子没学会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拿大话吓人,拿假话骗人,拿漂亮话哄人。在看不惯的人面前,怎么也扮不出笑脸,说不出花话。生性憨厚,死脑筋,死心眼,遇事只知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一根肠子通屁眼,不会拐弯,不擅融通,不懂看菜吃饭,看人办事。要我见风使舵,弄虚作假,耍名堂,玩花枪,干花活,打死我也耍不来,玩不转,干不了。乡下人常怀敬畏之心,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少有胆大妄为之徒。我也畏天命,深知天命难违,一个人的出身、长相、体力、智商都由上天注定,自己没法选择,能选择的是本份为人,用心做事。不敢伤天害理,不求大贵大富,只知从善如流,惟愿无愧于心。也畏大人,在家敬畏父母,父母生吾养吾;在校敬畏老师,老师给吾学识;工作后敬畏领导,领导发我工资,让我进步;结婚后敬畏妻子,妻子洗衣做饭,我不可一日不穿衣吃饭。也畏圣人之言,圣人曰君子须三戒:少戒斗,壮戒色,老戒得,我不是君子,也该戒得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敢做非份之想,盗非份之名,谋非份之利,寻非份之欢。 乡下人心不大,居有室,耕有田,食能裹腹,衣能卸寒,便心满意足。我也没什么野心,没想过做大官,发大财,留芳千古,遗臭万年。衣食住行简单为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远方朋友打来电话,问过得怎么样,我总说活一天算一天。朋友说你这样的著名作家活一天算一天,贫下中农还怎么活?我说谁的日子都得一天天往下过,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天活出两天来。追悼会上的悼词都有享年多少之说,年由月计,月由天计,享年多少就是活了多少天的累计。既然活一天只能算一天,就好好过日子,善待此生,别辜负了天命。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瞎折腾的,还是以平淡为妙。风流得意之事,过之则生悲凉;清真寂寞之乡,愈久愈增意味。过惯清真寂寞日子,也就不太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蛊惑,人家爱捞捞去,爱赌赌去,爱嫖嫖去,我躲在岸上,乐得自在。有一阵子股票飘红,据说只要投资股市,傻瓜都能大把赚钱,朋友们纷纷动员我去股市淘金。我缺乏想象力,没法将电脑屏幕里上曲曲弯弯的波线,跟数起来哗啦作响的钞票联系到一起,没兴趣去碰股票,仍天天舞动十爪,在键盘上敲击不止,以卖文求生,就像乡下人在地里刨食一样。股市有些虚无,房市楼高屋广,看得见摸得着,朋友们又劝我炒房,这样钱来得更快。我又觉得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自家有住就行。房产多了,不仅票子累,心也累,实在犯不着。广厦千间,夜眠八尺,乡下人从来不会造房子赚钱,只在急需房子住时才上梁起屋。造出屋子来空着没人住,那就不是造屋,是造孽,会招怪闹鬼的。我无意股市房市,并不反对人家炒股炒房,健康有序的股票和房产市场,既利国又利民。我对股民房民深怀敬意,同时也满足于自己没有股票和房产的清静日子。乡下人嘛,清静日子过得下去,也就别无所求。 有人笑话城里的现代男人:一手好字,被电脑废了;一双好腿,被小车废了;一只好胃,被美味废了;一副好肝,被酒精废了;一颗好心,被贪欲废了;一个好官,被钞票废了;一个好家,被情人废了;一杆好枪,被小姐废了。幸亏我是乡下人,虽已近废品男人年纪,可除一手好字被电脑废掉外,别的部件暂时还算完好。既如此,吾心足矣。(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钱是不能忘记的· 有地方的高考作文题目叫《什么不能忘记》,朋友因嘱我做篇类似文章,也好换些碎银度日。我知道自己是写不好高考作文的,三十年前高考恢复,就因作文写砸,只得勉强上了个师专。不然早飞黄腾达,人模人样了,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生活在民间,混同于普通老百姓,看着人家出车入辇,吃香喝辣,自己天天汗流浃背,猛敲电脑,卖文为生。 这是闲话。有人说,想叫人家记住你,最好的办法是找他借钱。反之,若让人家忘记你,那就借钱给他。不知有人用过这法子没有,反正我是屡试不爽。我因此常给人支招,你看着谁不顺眼,又不好明里跟他割袍断交,就借两百块钱给他,保证从此他一见你就会绕着走。 当然让人记住你的办法还很多。有官员大搞圈地坼迁,造了几个形象工程,弄得民不聊生,却生怕人家忘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请人铭了石碑数块,竖在显眼处,也不管嗤声盈耳,到底是留下英名,还是留下笑柄。政声人去后,权倾一时,手眼通天,刻几块石碑,自然小菜一碟,可百姓的口碑和心碑,也是这么容易刻下的么? 有种说法,如今最好记的是领导的爱好和生日,最不好记的是纪委的文件。所以每逢节假日,纪委总是一个又一个红头文件往下发,告诫大家不要顶风违纪。这下可好了,一些快活主子,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色子转,晚上裙子转,本已转得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一见红头文件,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能老这么昏天黑地地转下去,也该干干中心工作了。节假日的中心工作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反腐工作的不断深入,反腐力度也越来越大。比如跟官员妻子签订反腐联盟,曰枕边反腐。比如给官员儿女办反腐培训班,叫反腐童子军。还有短信反腐,定期给一定级别的官员发短信,什么淡泊名利,清风拂袖身自正;曲直分明,正气在胸威自生。什么顺境勿骄逆勿沉,做堂堂正正人;平境勿庸浊勿乱,当勤勤廉廉官。什么贪廉一念间,荣辱两世界;清风扶正气,廉字值千金。这些短信对仗工整,词意切切,收到短信的官员,一定会大长记性。反正我这个文联副主席受益匪浅,反腐自觉性越来越高。除每月领走千余元基本工资外,文联不发奖金,不给补助,也毫无怨言,整天乐呵呵的。各项反腐措施更是一步到位。不吃请,也不请吃,天天在家免费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饭,已吃得脸呈菜色,骨瘦如柴,肚子里油干脂净,几可登仙了。从黑灯瞎火鬼都不上门的文联楼道里走过,还屁颠屁颠地哼起杨花小调,且句句都是真唱,虽然拿不到出场费,赢不来热烈掌声,却可给自己壮壮胆子,以免踩着老鼠蟑螂什么的,吓得屁滚尿流,出我大主席的洋相。过去还担心作家艺术家找不到我的办公室,揣着红包没处出手,特意在门口挂着一张醒目的指示牌,标了箭头指向副主席室,上写"送红包者由此进"几个大字,每天眼巴巴盼着人家快快上门,我好坐收渔利。如今在短信精神的教育下,我大觉大悟,赶紧将牌子摘掉,以示反腐倡廉的坚强决心。 只是我又想,发发短信就将腐给反了,将廉给倡了,纪委和反贪局的革命干部没事可做,恐怕只好卷了铺盖回家,去领失业保险了。后又发现自己纯属多虑,人家还是得留下来,不然这反腐短信谁来编写?反腐短信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促进电信事业的蓬勃发展。收到反腐短信的人接受了教育,都是要出信息费的,美其名曰学费,这样电信公司好有财可发,制作短信的部门也有丰厚提成可拿。吾心疼自己的血汗钱,跑到移动公司,强烈要求删掉接受这类短信的功能,却被告知没法删除,气得我口吐白沫,差点就这么光荣了。 不过我马上又想通了,世上哪有不花钱,白受人教育的美事?钱是不能忘记的,接受教育,提高反腐意识,促进反腐行动,比钱更重要,更不能忘记。反腐倡廉,人人有责,大家都肯做点贡献,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五两下就把腐给反了,别说出点短信钱,就是砸锅卖铁嫁老婆,咱也在所不辞。(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人生三老· 人届中年,心态已不同以往,有意无意间,总喜欢扭头往回看。看什么?自然是人生的来时路。来路渺渺,皆因平庸浅薄,毫无建树,也就没什么可自豪的。却有"三老"常伴,倒也值得安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人经历得稍稍多些,便对什么都不容易生产新鲜感,惟有老的才是好的。 三老者,老友老妻老书之谓也。 先说老友。人生在世,谁都会有三朋四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同类型的人往往容易做朋友。同桌喝过酒,是酒友。同室喝过茶,是茶友。同时打过牌,是牌友。同期炒过股,是股友。同在网上聊天,是网友。同样喜欢音乐,是发烧友。同去当过兵,是战友。同去嫖过娼,是嫖友。除了这个同字,朋友之间还得平等以待,不宜区分高低贵贱。大领导与小领导打牌,小领导老输,大领导老赢,那已不是牌友,是官场秩序的克隆。文人聚会,厅级台上,处级前排,无级后排,介绍各位时,只论官衔,不提作品,那也不是文友,是文棍文痞。究竟文人以作品论英雄,级别低的文人,作品不见得就低级,反之亦然。 如今我几乎天天躲进书斋弄小说,可装在心里的老友还真不少。有些是多年的同乡同学。在同一方水土长大,在同一块校园成人,自然知根知底,不易割舍。有些是过去的同事。当时朝相见晚相逢,也不见得怎么亲密,甚至硬过脖子红过脸,岂知时过境迁,偶尔念及或邂逅,却倍觉温馨。有些是我创作方面的同道。我向来胸无大志,写小说只当爱好,从没想到要惊世骇俗,成名成家。偏偏有人逼着鸭子上架,要发表我的小说,出版我的拙著,我只能乖乖就范。十多年前我在单位做小秘书,天天有写不完的公文,无心做什么作家,老友陈和世先生恨铁不成钢,主动出资出版了我第一部小说集《箫声曼》,让我过了一把作家瘾。不久我的写作重心转向中篇小说,又遇上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先生,他在其主编的《青年文学》上连发我的数个中篇小说后,又约我写作长篇小说,我的第一个长篇《官运》于是得以出笼。此后我的多部长篇和小说集纷纷出版,同样是出版界同道鞭策和扶持的结果。这样一来我也就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这条写作路上走下去了。好在拙著有人喜欢,我因此又结识不少读者朋友,多年来我每每有书上市,都能得到他们一如既往的关注,实在荣幸之至。 次说老妻。有句老话,叫贵易妻。中国人就这个德性,只要脸一阔,先换妻,后换屋,再换坟头。如今又多一换,换国籍。也许是我从没阔过,什么都换不起,只得守旧如故,悄悄躲在背后眼红人家。不过不管怎么说,旧的东西靠得住。比如老妻,你尊也好,贱也罢,不会嫌弃你。有道是文章自己的好,老婆人家的好,确也是国人心态的写照。我却觉得应该反过来,文章人家的好,老婆自己的好。老以为自己的文章好,就没法通过人家的文章增长见识。老以为人家老婆好,就容易忽视自己老婆的好来。我算见得多了,有些人春风得意之时,自家黄脸婆横竖看不顺眼,二奶三奶不离左右。一旦进了号子,二奶三奶早躲得不知去向,也就老妻一人还肯去送吃送穿。 我和老妻是二十年前走到一起的。当时她在县城工作,走在街头,回头率不低,自然不乏追求者。我在乡下做穷教书匠,加之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没谁看得上。她却瞎了眼,肯下嫁于我。她说也不是全瞎,无非觉得我肚子里有点墨水,人也厚道,好过日子。这日子一过二十年,眼见得周围的人上的上去了,阔的阔起来了,老妻却甘愿与我固守清贫,全然不像别人的妻子,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逼夫攀龙附凤,以求发达。我这才得以钻进书斋,埋头做我的小说。不觉就出版了十多部拙著,有了点小名小利,甚而至于小人得志起来,眼皮老往上翻。老妻却仍视我为二十年前的穷教书匠,决不肯高看我一眼,气得我咬牙切齿,恨不得不贵不阔也要易妻。后细思量,靠卖文换些碎银,跟糟糠之妻勉强度日尚可,异想老牛吃嫩草,怕是消受不起。还是老妻在堂,心安理得。至少老妻的粗茶淡饭养人,不必担心拿着人民的人民币,胡吃海喝,暴殄天物,只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惟独不高职务。还养心,吃用皆为己出,良心不用负累,也好潜心多写几部小说,交几个小税,赎赎几十年无功受禄,消耗百姓税费粮米的罪孽。 再说老书。我读书向来芜杂,缺乏系统性。对某某名人某某大家提供的书目,总持怀疑态度。除了弄文凭,读书应该是一件私事,用不着旁人指手划脚,就像穿裤衩,深色浅色还是花色,完全凭自己爱好。最听不得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口念《论语》,眼窥天下,不是疯子,也是狂徒。带有太多妄想,再好的经也会念歪。还有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简直一派胡言,徒然害得多少读书人读花了眼,熬白了头,什么作为也没有,倒是刘项从来不读书,要江山有江山,要美人有美人。 读书就是读书,少些奢求,率性随意,或许真能得读书乐趣。毫无章法,逮住什么读什么,是一乐。好读书,不求甚解,又是一乐。三国西游,水浒红楼,鲁郭茅,巴老曹,莎翁托翁,卢梭雨果巴尔扎克,有兴趣翻翻,没兴趣扔一边去,同样是乐。不知怎么的,近年忽然亲近起儒道释来,读孔孟,研老庄,念佛经,其乐也融融。还有今人已不太在意的传统蒙学,诸如《增广贤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总爱置于案头,伸手可触。《唐诗三百首》更属枕边书,《春江花月夜》背不全了,《将进酒》《黄鹤楼》有两句接不上来了,手到便拿,岂不快哉! 要说还是吟咏《长恨歌》和《琵琶行》来劲。这是古诗中的长篇小说,实在让人过瘾。我是念着语录上完中小学的,1978年进师专后,才发现咱泱泱中华还有那么可爱的唐诗宋词。顿觉相见恨晚,每天早上都要背上一首,白居易这两首长诗自然不肯放过。后回老家教中学,语文课上就有《琵琶行》,上课时用不着翻课本,只顾摇头晃脑,一路背诵和讲解下去,学生们深受感染,不少也悄悄喜欢上了唐诗。多年后构思长篇小说《官运》,《琵琶行》竟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有个理论说短篇是片断,中篇是故事,长篇是命运。《琵琶行》虽然是诗,其实记录的正是白氏和琵琶女的人生命运,作长篇时学白氏写好人物命运,也就成功了一大半。一时兴起,干脆将《琵琶行》也搬进小说,与主人公高志强的官运紧密相联,倒也不无妙趣。有人写书无数,总无动静,见拙著《官运》一出,颇受读者青睐,问我良策,我说多读古人长诗,必有收获。看来我是沾了老书的光,《官运》出版多年,仍有读者惦记,再版后再度畅销。在如今这个速成速朽的时代,《官运》有此好运,实属幸运。 唠叨半天,满嘴不离老字,老肖确已落伍,该叫肖老了。这是玩笑。不过话说回来,人有三老,到底不是坏事。外有老友常念于心,家有老妻相依为命,案有老书时而习之,人生如此,亦复何求?(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五辑 人品官品文品 ·人品官品文品·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冯伟林先生西行视察邵怀高速公路,夜宿邵阳白公城宾馆,我随友人前往造访。权力有如磁铁,伟林是大权在握的行政长官,下到地方,自有不少人要向他靠拢。果然到得宾馆,套房里已是高朋满座。客人们很机灵,见我与伟林一样,也是读书人和写书人,赶紧起身告辞,将大块时间留给了咱们。我很抱歉,耽误主人应酬,倒在其次,影响文化娱乐事业大发展,吾罪莫大焉。伟林却笑着告我,他不擅长吃喝玩乐那一套,除非必要的应酬,工作之余惟以读书和写作为乐。我知这是实话,不是敷衍,也不是自我标榜。伟林主政省高管部门,公务繁忙,身不由己,还写出那么多广受欢迎的历史文化大散文,肯定是将人家喝酒打牌寻开心的时间统统用上了。谁也不是神仙,成天泡在欢场乐场里,还可饱读诗书,写出大块文章。我知道碰上了一位真正的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内心深处是寂寞的,不寂寞恐怕也就不会青灯黄卷,埋头书本。在这个熙熙攘攘的社会,人们脚打莲花落,纷纷朝着欲望奔驰而去,能有几人肯消停下来,以读书著文为乐?这夜初识伟林,我仿佛见着多年的老友,倍感亲切,暖意融融。 伟林先生矢志不渝的,是他的散文创作。早期散文就已见出其视野的辽阔和情思的绵远,无论缅怀古人,还是寄寓山水,抑或诉说亲情,都出手不凡,很见笔力。其中尤以追慕历史文化名人的散文,功夫最为老到,让人不忍释卷。正是早期的广泛涉猎,为作家后来的深度创作铆足了劲,蓄足了势。故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阅读的丰富,伟林将目光集中于古圣先贤时,其历史文化大散文的格局也就越发宏大开阔,既有高度,又有厚度,颇富感染力。这样的作品显然是伟林人品官品文品的自然外现和集束喷涌,不是靠着小聪明,随便翻翻古籍,玩玩文字游戏,就搬弄得出来的。 文如其人,任何作品,都没法摆脱作家人品,独立其外。作家人品的形成,又离不开其独特的身世、历练和个人修为。伟林先生出生于毛泽东故乡湖南湘潭,从小父母就训示他,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八个字容易理解,做起来却一点也不容易。伟林将这八个字牢牢记在心里,用一生的不懈努力践行之。他读书,也读社会,读人生;他做人,良知在心,正义在胸,责任在肩,片刻不敢有所怠惰。恪守着好好读书和好好做人的家训,伟林一路走来,总是那么踏踏实实,从从容容。步入警队,是个好警员;迈进机关,是个好干部;挂职基层,是个好县官;身处高位,是个好领导。做领导不难,只要端居于莲座之上,自有人献香上供,顶礼膜拜,只管安然受用就是。难的是做个好领导,做个有所作为和建树,无愧于国家和人民的好领导。伟林做领导,其实就坚持一条,别太把自己当领导,把自己当人。既把自己当人,怎么做人,就怎么做领导。做人要实在,做领导也不能来虚的,得多干实事,多为百姓谋福祉。在为人瞩目的组织部门任职,伟林没想过自己是领导,才不端架子,不耍手段,不狐假虎威。去边城任市委副书记,没想过自己是领导,才跟普通干部群众并肩作战,与防洪堤共存亡,连续数月吃住在堤上。主政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没想过自己是领导,才不辱使命,身先士卒,长年奔走于高速公路建设管理第一线,衣带渐宽终不悔。没想过自己是领导,没把自己当领导,伟林才成其为一个好领导。 我说伟林先生是个好领导,并不是表扬他,尽管如今时兴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时兴下级表扬上级,群众表扬领导。我表扬伟林是表扬不出实惠的,我没归他管,他不会给我提级,也不会给我加薪。我敬重的是他的人,喜欢读他的作品,不在乎他头上的帽子。之所以要拿他的为官为人说事,是因为他的人品成就了他的官品,他的官品又成全了他的文品,人品官品文品互为辉映,相得益彰。有此品格的人,自然只想着好好做人做事,不会老想着做官,老想着做作家。不想着做官却当了官,不想着做作家却成了作家,且是好官好作家,可见伟林的官和作家,不是着意做出来的,是先好好做人,顺其自然修成的。中国人最讲究修为,修为不够,做什么都欠火候,难得成器。为什么有人一心想着当官,不见得一定当得了官,当了官也不一定是好官?有人一心想着成作家,不见得一定成得了作家,成了作家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作家?背后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做人和修为欠缺了点。身为官员和作家的伟林,因做人做到了位,修为修到了家,也就不同于普通官员和作家。作家的修为让他良知未泯,身上没有某些官员的浊气霸气戾气,有的是清气文气雅气;官员的修为让他不敢稍忘责任,身上没有某些作家的酸气腐气暮气,有的是豪气胆气正气。 具备凡非气质的伟林先生,自然不会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不会装腔作势,喊些假大空的口号,一副阳刚威猛的样子。伟林字字落在实处,句句饱含赤诚,通过时刻萦绕于心的古圣先贤,和盘托出自己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的独特感悟和理解。在我看来,伟林的历史文化大散文,着笔是历史,着眼却是当下。这也是中国读书人的老传统。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真正念的是人生之微不足道。刘禹锡对着浩瀚长江,叹人世几回伤往事,真正伤的是时事时人。辛弃疾不堪落花风雨,惜春长怕花开早,真正怕的是国事一误再误,自己倍受冷落,报国无门,有劲使不上。昨天已然逝去,伟林频频回望,是想弄清今天自己到底站在哪里,明日又将去向何方。在伟林笔下,历史是过去,也是现在。历史人物是他人,也是他本人。诚然,世易时移,江山更替,代有才人,伟林已经不可能像左宗棠,弓开霹雳,箭鸣饿鸱,收拾河山酬壮志;不可能像谭嗣同,横刀向天,血荐轩辕,召后起图将来;不可能像蔡松坡,剑拔南天,鼓震燕地,怒吼声起,彻底粉碎袁贼帝王梦。那到底是渐行渐远的旧时岁月,平戎万里本是真儒事。如今属承平时期,无须伟林这样的真儒去平戎,他是在借英雄豪气,一洗儒生酸,勇敢挑起建设国家造福人民的崇高使命。伟林正是将先贤的英雄气,内化为自己行动的动力,才总是那么富有血性和激情,乐于阅读,勤于写作,勇于实践,成为卓有成就的好作家,成为独具建树的建设者和管理者,广为人称道。 在伟林先生历史文化系列作品中,我最欣赏的是其追慕湖南先贤的豪情散文。一个半世纪以来,湖湘大地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南山奇水险,楚风炙热,人性刚烈,男儿多自强,满腔都是爱国志。爱国当报国,当以天下为己任。何以报国?一句话:经世致用。只有经世致用,才能做有用之才,成有用之事,振兴泱泱华夏。湖南人不作酸文,不唱柔曲,不说软话,不做细活。不搞小动作,要搞就搞大动作。不做软壳动物,要做就做硬汉子。敢为人先,敢担责任,骂娘就骂朝天娘。口味都与人不同,吃得酸,墙敢钻;吃得辣,天不怕;吃得咸,霸得蛮;吃得苦,过得古。想想就知道,喜吃酸辣咸苦的湖南汉子冯伟林,要他拿着国家薪水,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或到处遛遛鸟,钓钓鱼,看看戏,摸摸牌,唱唱ok,玩腻了再风花雪月,写些小女子美文或小男子闲文,附庸附庸风雅,恐怕打死他都不干。要干就干实事大事,为国家为人民效劳。要作就作浩荡豪文,尽抒胸中报国之情。瞧瞧伟林笔下的湖南人,又哪个不是伟丈夫人中杰?王夫之国难当头之际,化文采为剑光,自拉队伍抗清,鸡蛋偏往石头上碰,国破家亡后,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一心崇尚实学,苦读寒冬,疾书酷暑,终成一代思想文化大师。陶澍设立悦生堂,捐俸救灾,督办漕粮,改革盐务,创办海运,整饬吏治,所务样样都是利国利民利官利商的实业。郭嵩焘制止私盐,清缴欠款,出使西方,打理洋务,在清廷与洋人之间斡旋,为国事呕心沥血,尽职尽责。魏源睁眼看世界,倡导师夷之技以制夷,作《海国图志》,编《皇朝经世文编》,大兴经世之学。湖湘先辈的热血在伟林身上燃烧着,他一方面慷慨著文,用先辈伟业激励心中爱国情,一方面踏踏实实做人做事,以身许国,实业兴邦,用实际行动实现一生报国志。 最能展现伟林先生报国大志的,我觉得是他的《书生报国》。在这篇堪称作者代表作的宏文里,伟林浓墨重彩,叙述了大英雄黄兴投笔从戎,缔造中华民国的惊天大业。书香世家出身的黄兴在长沙城南书院苦读时,清王朝已风雨飘摇,国势颓危。黄兴坐不住了,离湘赴鄂,受张之洞选派,留学日本,与孙中山一起创立同盟会,投笔握枪,开始推翻清王朝的戎马生涯。在孙中山流亡他国之际,黄兴毅然回国,置生死于度外,策动钦州起义、防城起义,震惊中外。领导黄花岗起义时,亲率敢死队,攻进总督署。武昌起义爆发,黄兴亲临前线,以中华民国政府战时总司令身份指挥战斗,掀起全国反清复国大潮,一举结束了清王朝三百年统治和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难能可贵的是,黄兴并不仅仅想着排满反清,做个草莽英雄,他要建立民主共和,改变人治传统,走向科学民主和法治,从制度上确保国家长治久安。英雄的创举深深感染着伟林,他一次次走进长沙近郊黄兴故居,徘徊复徘徊,"害怕失去黄兴和那个时代带给我的巨大精神力量,害怕失去那份激情和勇气"。总觉得"滚滚红尘,带给人们更多的是无所适从,是忙忙碌碌,是平庸和痛苦"。伟林于是禁不住大声发问:"读书人啊,还有万丈雄心吗?拿什么来报效我的祖国!" 这就是冯伟林历史文化大散文的意义之所在。他不是简单复述前人旧事,是立足当下,观照历史,拷问现实,追索人生价值。伟林用他荡气回肠的文字和振聋发聩的拷问,重重扣击着我的灵魂,我起伏的心潮无法平静。我庸俗的心确已太久太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与左宗棠魏源蔡锷黄兴和冯伟林一样,我也是书生,也曾雄心勃勃,要做番事业,报效我的祖国和人民。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平淡平板平庸的生活渐渐磨去我的菱角,我激情难再,心暗如灰,几乎成为冷血动物,心头再也激荡不起生命的涟漪。感谢伟林,是他的拷问让我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让我发现自己还是血性未干的男人。血性男人,即使没机会醉卧沙场,马革裹尸,也要像伟林一样,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以无愧于国,无愧于心。 壮哉,伟林!(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别拿自己当作家· 常有朋友嘱我,为其大作写几句话。写几句话云云,意思就是表扬几句。我是个弄小说的,稿债如山,表扬自己都没时间,哪有空表扬人家?转而又想,人家是看得起你,给你露脸的机会,不识抬举也不好。就像开个什么会,主持人请领导讲几句,那是一种待遇。领导舌灿莲花,随便讲上几句,便是重要思想或指示精神,是要层层传达学习,贯彻落实到革命行动和具体工作中去的。我不是领导,没资格享受这方面的待遇,也不敢好为人师,作惊人之语,只得挖空心思,随便胡诌几句。到底胡诌什么好呢?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一句话来:别拿自己当作家。 我以为作家就是写东西的,跟种田的农民,做工的工人,摆摊的小商贩,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混碗饭吃。若自视过高,太拿自己当作家,偏偏人家又没把你当回事,容易心里失衡,于龙体凤身多有不利。不是有个说法,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这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最好别当真。灵魂工程师不是路桥工程师或房屋工程师,自有开发商的大额红包等着,灵魂工程师好不容易灵魂出窍,弄本书出来,也该算是精神产品吧,却不见得赚得到票子,要出书还需讨好老婆,拿家里的饭米钱做书号费和印刷费,真是拉着大便擤鼻涕,两头亏本。作家又是有职称的,什么一级作家二级作家三级作家,据说还与工资挂钩,做上作家不评个几级出来,天理难容。即使无关乎工资大事,人家早一级二级了,你还三级四级的,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职称是人评出来的,如果你是评委的学生,评委改过你的稿子,或你提着礼品敲过评委家门,人家把票投给你,还有这个可能。若北京上海广州各大城市的大小书店里,都有你的图书销售专柜,每本能销个十万十几万册的,评委大人的自费书白白送人,却没谁稀罕,你最好死了这条心。能评上一级二级还算不了什么,还得弄个作协主席副主席至少理事什么的干干,也好领导作家们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主席副主席和理事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只是作家多,作家官名额有限,僧多粥少,要位居其他作家之上,光有读者读你的书,不善于走主管领导家夜路,或没有贬低人家抬高自己的真本领,还不容易达到目的。照理作家官不是实权派,掌不着财权事权人事权,干嘛还有人如此热衷?这没什么想不通的,只要跑到作家会上,去瞧瞧高居主席台上的作家官那神气十足的样子,仿佛位置高作品水平就高,你也就深知其中奥妙了。同时做了作家官,就多了与上层接触的机会,请上层领导签个字,提个词,甚而至于解决点实际问题,也方便得多。 看来当作家还真不简单。我肖某人最没出息,不仅为人简单,头脑也简单,只知埋头电脑之前,敲敲击击,写点自己的东西,诗外功夫欠缺。也就不太拿自己当作家,只当做普通劳动者,靠写作出书,养家糊口,勉强度日。渐渐又发现,岂只这所谓的作家,别的行当也一样,太拿自己当回事,也大可不必。比如你是官员,最好也别拿自己当公仆。到底公仆也是仆,一旦委身为仆,吃人饭,服人管,就得处处看主人眼色行事。主人出门,你得备鞍牵马。主人进屋,你得递烟倒茶。主人身子骨累了,你得给他捶背掐腿。主人一病不起,你还得端屎端尿。这是仆人本份,还算好办。最恼火的是主人信任你,连家里的大钱小财都归你代管,你不偷偷往自己袋里塞上几把,实在难受。若主人女儿漂亮可爱,你心痒难耐,不把她拐走,怕是打死你都不干。都说如今有几样时髦:喝的人头马,吃的地上爬,游的欧美加,搂的十七八。这十七八哪来的?还不是主人家的。还有更可怕的,做了仆人,也就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鬼,没日没夜要为主人效劳服务,想搓个工作麻将,吃个满汉全席,打个高尔夫球,桑个拿,按个摩,洗个盐浴,都没有这个宝贵时间,更别提飞来飞去,考察洋人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你若一夜暴富,也最好别拿自己当富人。有道是财不露阜,如今穷人在装富人,富人在装穷人,太把自己当富人,一定麻烦缠身。尤其不能让那个叫胡润的家伙摸走你的底细,把你弄到福布斯排行榜上去。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上福布斯排行榜不是可以提高知名度么?真这么想,你就大错特错了。君不见那些个大富豪,平时该赚什么钱赚什么钱,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一上福布斯排行榜,立马被税务局的人盯住,带着帐簿问上门来,登记你的财产,清理你的欠税。也别怪人家税务局,中国的个税几乎都来源于低收入阶层,税务局压力可不小。税务局来了,多少是要出点血的,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怕不小心招惹了司法部门,更是吃不了兜着走。侥幸打发走司法部门的人,该死的非典又来了,正等着你拿钱去捐赠呢。左等不见你靓影,右等不见你倩姿,慈善机构拿你没法,网络和媒体不干了,把捐赠数字公之于众,绝大部分捐款竟然都出自于海外和大陆穷人。网络和媒体也可以置之不理,人家又没拿枪在你后面逼着。枪在外国黑手党手上。富人的钱往往颜色太深,一时不容易洗白,富人和富家子弟要出国,要高消费,大额款项不便走正规渠道,只得随身携带。这下乐了人家黑手党,专盯中国富人和富家子弟下手。时不时有报道说富人或富家子弟在国外被绑票撕票,应该不是国际玩笑。 用这个别拿自己当什么的句式造句,还算好玩吧?咱再玩玩。你手上捏着手术刀,最好也别拿自己当天使。天使不仅美丽动人,还有一副慈悲心肠,是上天派下来救苦救难的。病人进了医院大门,命悬一线,估计天使不好意思不问病,先问钱,不见救命钱,不下救命药。进了手术室,也不会记恨家属的红包送得太轻,坏死的左肾不割,去割人家完好的右肾。或干脆放过女孩的阑尾,掏掉她的卵巢,以维护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你身穿制服,手握法槌,最好别拿自己当包公。包公包大人太缺乏灵活性,只知白是白,黑是黑,傻冒得领导的亲戚也敢得罪。幸亏包大人办的都是宋朝的案,若是办二十一世纪的案,怕是早把自己办进了大狱。都说包公会办案,跟咱们现在的法官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农民为头牛告上法庭,二十一世纪的法官一敲法槌,原告被告各判一半。此案若送到开封府上,他包大人想烂脑袋,也不可能想出如此妙招。包大人善断疑案难案,可我敢打包票,他绝对不知道如何将人家黄花处女,富于创意地判成卖淫女。再说凭包大人的死脑筋,案子办得再多,想必也是拿不到几个提成的,更别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了原告吃被告。想想给秦香莲那种农村妇女办案,人家能送你一只鸡两只鸭三斤黄豆,已经了不起了,想让她十万二十万地送,没你的门儿。 这里还造几个句子。步入商场,迎头望见顾客就是上帝的口号,你最好也别拿自己当上帝。虽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可商家比你上帝智慧得多,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假货付真货的钱,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前面说过,官员别拿自己当仆人,反过来你是普通老百姓,也别拿自己当主人。如果不信,你去使唤使唤你的仆人试试。仆人的天职是给主人办事的,你若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回包里,再空手上前,要局长仆人给你签个字,要处长仆人给你盖个章,或要科长仆人给你扶把椅子,端杯茶水,看看他们理不理睬你。主人总得有个主人样,眼睁睁看着仆人住高楼大厦,坐进口小车,天天喝香吃辣,你身为主人,却住的破旧危房,糊不住自己的嘴巴,交不起孩子的学费,年轻时为革命贡献青春,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只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看你主人的面子往哪里搁。你学士硕士文凭在手,可走出校门为国效力了,我也要提醒你,别拿自己当国家栋梁。栋梁可不是一般的梁,那是上梁正梁。上梁正梁都在高处和要害处,今人观念,国家的高处和要害处无非就是国家机关,换话说国家栋梁就应该进国家机关。国家机关进人有条规矩,叫逢进必考,数百上千人考一个机关职位,已不再是新闻,想成正梁上梁又谈何容易?不考也行,快去找个有权有钱的好爸爸。家里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根本不用寒窗苦读,弄什么学士硕士,他老人家总有办法让你进好机关。至少也会弄个城市兵指标,打发你去部队混两年,转身就是栋梁,好机关已在等着你。好爸爸不是谁都摊得上的,这也没关系,我教你一招:认贼作父。山东有个贼,善于模仿县委书记笔迹,有人就找到他代县委书记签名,先将自己安排进审计局,再将老婆安排进劳动局,后又拿县委书记的签名卖钱致富,让三十三名没有好爸爸的老百姓成为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干部。其中就有拿着文凭到处碰壁的大学毕业生,多亏这份假冒的县委书记签名,终于让自己实现了成为国家栋梁的人生梦想。试想认上这样的贼做老爸,你还愁自己成不了栋梁吗? 快别再造句了,要造还不知能造出多少句子来。你肖某人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不拿自己当作家也就罢了,还教唆人家不当这不当那的,居心何在?罢了罢了,还是就止打住。(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第六辑 不找情人 ·不找情人· 见我不找情人,同志们一向意见很大。你肖某人那些号称小说的玩意儿出版了不少,大小也算个作家,竟日日青灯黄卷,著书作文,却无伊人相伴,红袖添香,同情是值得同情,却也叫人不怎么好理解。别以为你肖作家的小说被出版人随处散布,流毒匪浅,却至今与诺见尔奖无缘,甚至连茅盾奖鲁迅奖之类都没有份,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就是没有情人。同志们于是纷纷建言献策,劝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赶快抓住青春尾巴,找上那么几个。不为别的,至少为繁荣中国文学事业,也应该补上这么关键的一课。 听着这些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我也觉得自己太不争气,很对不起同志们的。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跟同志们过不去,假充正经,装成不吃腥的猫。世上的猫早不吃老鼠了,可腥还是要吃的,不吃白不吃。况且我又不是外星人,也是地球上有血有肉的四尺八男儿。吾身一米六,不比武大郎矮,也跟武松他哥一个等级,算不上七尺男儿。我也常反省自己,都二十一世纪了,大家见面都改问染了么,已不大像过去样再问吃了么,你肖作家还如此落伍,不染上一染,不是虚伪,也是有病。可不是么,布不染,颜色单调乏味,人不染,生活缺少色彩,不够丰富,思维定然受局限,难担作家大任。 思前想后,痛定思痛,我决心还是按照同志们的指示精神,紧跟时代潮流,也去外面找找情人,美美地染上一把。 情人自然是个好东西,就像刀郎唱的那样,有火火的嘴唇,有淡淡的体温,跟玫瑰和百合一样,让人销魂。可情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需求,至少衣食住行几样少不了。情人献给你无价之情和美好青春,总不好意思还叫人家自带装备出场。战士要上前线,还得由政府提供装备呢。装备绝对不能太差,否则情人不性感,上不了档次不说,也对不起这个绵绵情字。地摊货自然出不了手,得盯住高档专卖店或豪华大超市,那里销金售银,任你挑选。吃吃喝喝也重要。农村请人帮工,工钱多少不论,好饭好菜是少不了的,叫做帮工不帮饭。情人也一样,人家乖乖送上香喷喷的玉体,还要从娘家带干粮过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偏偏咱们的食文化发达,吃喝方面的讲究格外多。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却让情人嚼糠咽菜,看你怎么过意得去。别说餐餐满汉全席,南北大菜,隔三岔五光顾光顾高级酒楼,来几道稍稍有些名气的菜肴,诸如基围虾,香辣蟹,红闷甲鱼,清蒸鲜鲈,葱烧梅花海参,再佐以茅台或五粮液、人头马,还是有这个必要的。有了锦衣玉食,还得有个好去处。趁母夜叉回娘家之际,悄悄带着情人往家里跑,一次两次可以,多几次难免露馅,母夜叉恐怕要跟你拼老命。也不能常住廉价宾馆,不干不净,影响情调不说,万一碰上扫黄打非运动,被派出所逮住,够你出保密费的。怎么说也得在富人区购套两百平米的大房子,装修得豪华气派,布置得温馨浪漫,让情人住得安心,有足够的情绪侍候你。最好是在远离市区的风景名胜区修栋别墅,山青水秀,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门口有武功高强的保安,里面有能干贤慧的保姆,幽会时既安全又舒服。居华屋,住别墅,出行的香车宝马也得事先备好,总不能骑辆破自行车,开部农用拖拉机,往富人区或风景名胜区跑。那不仅大刹风景,交警和保安那里恐怕也通不过。得弄部像样的轿车,不是宝马奔驰,也得凌志别克,自己气派,也好讨得情人欢心。还可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揽着情人软腰,周游列国,阅尽人间春色,顺便为旅游事业做份贡献。 可问题马上来了。凡此种种,都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得拿足额票子去兑换。票子少了还不行,没有数百上千万,绝对对付不了。想吾肖作家每月千来块的薪水,一年下来才万多块,不吃不喝,也得活上八九百岁,才凑得拢这个数。我能活到八九百岁,情人能等我八九百年吗?对此我一直没有太大把握。就是情人能等这么久,我老人家也能活到这个份上,恐怕到时也没了工作能力,情人再可爱也啃不动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预感今生与情人无缘,快死了找情人的心思时,同志们又提醒我,没有大把票子,能夺个印把子在手里,也同样能赢得美人归。钱可通吃,权可通天,有些时候印把子甚至比票子更加管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眼前一亮,又来了精神。这世上怕就怕印把子到不了手上,印把子到手,大权在握,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何况以权谋情人,算不上什么奇迹,本是小菜一碟。还不会犯禁违法,至今还没见因谋情人而被逮住的,碰巧事大捂不住,又有女人现身,也只轻言细语附带一句有生活作风问题之类,不会往深里追究。权可通天,自然也就可通向情人的石榴裙。情人单位不好,一个条子给她换个好单位就是。有好单位,位置不理想,一个电话给她调个理想位置即可。位置也算理想,级别不够高,一声招呼将她送到高处便完事。除了情人本人,情人的弟妹要办个什么公司,情人的爹妈要批个什么经费,情人的七姑八姨要拿个什么手续,也都是你一句话的事。至于八小时之外情人想有所作为,要开个茶楼,办个酒店,弄个洗浴中心,你连话都不用发,只要亲自前去转上两圈,别人就会主动上门消费,拿着大把大把的公款往里扔,让你的情人赚个盆满钵满。也许你的情人胃口大,觉得这么小打小闹不过瘾,要搞大动作,你也完全可以玩活手中大权,给她批大项目,包大工程。数十亿上百亿的亚运项目奥运工程不容易到手,数千万过亿元的房地产立交桥高速路或这开发区那贸易区,应该不在话下。有这么大的能耐,情人要什么你给什么,她还不爱你一万年!恐怕爱你的还不只一两个三五个,好多风情万种的靓妹美眉都会不请自来,挤破你那豪华别墅的铁门,等着你的宠幸,叫你手忙脚乱,难以应付。不过也不用担心,你可引入优胜劣汰机制,让她们竞争上岗。 看到了吧,有了印把子,还用担心没有情人投怀送抱吗?这个道理当然不深奥,我智商虽低,却勉强还能理解。可我又到哪里去弄这个印把子呢?我每天待在电脑旁敲字不止,电脑又不是下蛋的母鸡,下不了印把子。最多到文联去转上一圈,来回路上也从没发现有印把子可拣。当然可以找组织上争取,只是僧多粥少,哪个位置都有人占着,组织上也有组织上的难处,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去给组织上添乱。看来叫我以权谋情人,也无异于海市蜃楼,远远看得见,近了够不着,只能枉费心机。 同志们又开导我,世界之大,有的情人得花大钱,使大权,也有无需钱权二字,即可上手的。有时不仅不需钱权,情人还会倒过来给你好处。这话我也相信,要不然世上就没有软饭可吃了。可软饭也不是谁想吃就吃得消的。有句话说,男人吃软饭,全靠硬功夫。我肖某人武功尽废,缺乏的就是硬功夫。就是有硬功夫,我这虾躬背,罗圈腿,三角眼,扫帚眉,朝天鼻,暴牙嘴,脑袋无形无状像地雷,谁见着都做恶梦,哪还会有免费情人敢往前面靠?同志们见我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担心哪天我想不开,躲在家里自裁自杀自尽了,还没人去派出所报案,特意将我家里的刀剪绳子和农药瓶子全收藏起来,不让我有任何自取灭亡的手段。还安慰我不必太过自卑,说我没有外才,多少还有些内才嘛,那十多部还有人乐意掏钱购买的小说就是明证。要知道当年的柳永也没人听说他貌比潘安,却因有些内才,出口成章,词艳曲丽,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软饭吃得津津有味。不仅活着时天天偎红倚翠,死后情人们还出资给他备寿衣,购棺材,送他上西天,可喟做鬼都风流。柳永是婉约词宗,我哪敢与他老人家攀比?凭我这点小才,去出版社骗几个小版税还行,巴望着美眉赏我软饭,甚至哪天死有余辜,送寿衣和棺材给我,那完全是痴心妄想,自作多情。看来我还是断了吃软饭的念想,今生今世别做风流美梦了。 说是别做风流美梦,其实身为男人,又有谁六根清静,从不做非份之想?我也毫不例外,贼胆是小了点,贼心还是存在的。没大钱大权赢回情人,熬不住的时候,也会悄悄意淫一番。反正世上只有强xx罪,没有意淫罪,就如时代在进步,只有诽谤罪,腹诽罪不再行得通。换言之,意淫不犯法,怎么意淫都没谁管得了你。只是意淫到底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还是活生生的情人来得实惠。何况在市场社会里,什么货都有三六九等,身价太高的情人沾不上边,价位不高的小姐还是好找的,犯得着老躲着意淫吗?这个思路倒是不错,让我豁然开朗了。君不见发廊妹和按摩小姐随处都有,也算便宜,偶尔消费几回,应该还有这个经济实力。坊间就流行说:陪老婆没味,沾姨妹有愧,找情人太贵,傍富婆好累,只有小姐好消费,一百两百来一回。我不禁怦然心动,跃跃欲试起来。看来世上还是小姐好,不像大款枕边情人,得大投入;不像权臣怀里情妹,得用手中大权为她办大事;也不像才子身旁佳人,得挖空心思,搅尽脑汁,为她填词作赋,咏风弄月,要死好多脑细胞。这小姐一百两百就可打发,还能免去意淫之苦,又何乐而不为呢?怪不得有人总结经验,说男人不嫖娼,活得太窝囊;女人不卖淫,活着没精神。嫖字女加票,票还不是大票,小票即可。正好单位发了两百元防寒费,我没再像以往样,乖乖交给家里的财政大臣,偷偷塞进办公桌抽屉里,等着哪天去发廊或按摩院物色个漂亮妹妹,美美地潇洒一把。谁知这天揣上抽屉里的钱,正准备实施蓄谋已久的行动方案时,我忽然又迈不开步子了。原来电杆上的性病广告引起我的注意,让我莫名地联想起媒体上的性病报道,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偏偏报童又塞张报纸给我,刚付完钱,低下头,就有篇文章扑入眼帘,说是如今连公务员都已成为性病传播者。我本来就是没出息的怕死鬼,生怕一失身成千古恨,这下更是没了勇气,只得垂头丧气跑回家,将两百元防寒费上交给了老婆大人。 钱上交了,也就没法再去潇洒了,却一直为这未遂的夙愿耿耿于怀,无以释然。有天终于憋不住,把当时激烈的思想斗争过程说给了最要好的朋友。朋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鼻子骂道,你真是贼大胆小,电杆上的广告和媒体上的报道就将你吓成这个鸟样。还透露说,现在卫生防疫部门实行人性化管理,那些场合都免费发放有安全套,你要去潇洒,保你万无一失,安全得很。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说安全套就绝对安全吗?我当即打开手机,给朋友念了熟人刚发的小段子:天下三难,登天求人找处女;世上三险,江湖人心艾滋病;人间三薄,纸张人情安全套。 朋友顿时无话可说。 我也无话可说。只在肚里暗暗嘀咕,这辈子真是倒霉到了家,不仅与情人无缘,想不到与小姐也无缘。没有情人也就罢了,连小姐都不敢沾,这辈子写一流作品做一流作家的伟大理想,肯定要落空了。(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女人难·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这已是老生常谈了。老生常谈,新生也常谈,常谈常新。 女人确有女人的难。女为悦己者容,不悦己者也容。你越在乎她,她越得意,越得意越要打扮,以吸引你的眼球。你不在乎她,她也要打扮,打扮给自己看,顾影自怜,自作多情,自鸣得意。女人相信脂粉和衣服,远甚于相信自己。丑女在妆扮,越妆扮越丑,丑态毕露,丑态百出。美女在妆扮,将黛眉描成蚯蚓,将凤眼画成猫眼,将红唇涂成紫唇,将桃腮抹成猪肝,弄巧成拙,天生丽质大打折扣。 丑女最不能忘记的是自己的丑。丑女因丑生恨。恨不该小的眼睛太小,恨不该大的嘴巴太大,恨不该高的颧骨太高,恨不该低的鼻子太低。恨皱纹怎么不长在头发里,恨色素怎么不生在脚底下,恨嘴唇怎么短了几寸,不能包容尖厉的暴牙。最可恨的还是镜子生产厂家,科技这么发达了,还生产不出符合质量的镜子。 美女最不能忘记的也是自己的美。美女因美生恨。恨世道不公,美貌没给自己带来金山银山,还不如相貌平平的女人幸运。恨潘安出生于古时,贝克汉姆是英国人,只能嫁个窝囊丈夫,鲜花插在牛粪上。恨臭男人眼睛带色,居心不良。恨小伙子视力欠佳,麻木不仁。恨导演瞎了眼睛,只选章子怡做女主角。恨导演选中自己,先上床后上镜。恨岁月无情,鲜亮容颜也有褪色的一天。恨人生短暂,美人迟暮会有时。最可恨的还是美容专店里的护肤品,广告说得神乎其神,却什么都护不住。 女人矮不得,矮女人不起眼,没有回头率。只好穿高跟和超高跟鞋子,将自己垫高几寸,又双脚受罪,还容易崴脚栽跟斗。女人高不得,高女人高不可攀,让男人自卑,追求者稀少。高女人老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穿高跟鞋。穿高跟鞋像头长颈鹿,菜农菜园里丢了菜会来找麻烦。不穿高跟鞋,胸不挺,腰不曲,臀不翘,又不性感。 女人不可胖。胖女人怕进服装店,里面没有一件衣服是给胖女人准备的。不可忍受的是女店员的目光,带着尖刺,可以把你扎成蜂窝煤。胖女人不敢上电子秤,电子声音太不客气,老提示一次只能秤一个人。女人不可瘦。瘦女人有骨感,骨感太强,会让同床共枕的男人做恶梦,以为身边躺着一具汉朝古尸。瘦女人眼尖如魔,嘴尖如鹰,十指如柴,指甲如签,一个个都是从《聊斋》里面跑出来的。瘦女人如果是房子,这房子只竖着钢筋,没有砌砖墙,也没有糊水泥,住在里面会冷得瑟瑟发抖。 全世界媒体都在打丰乳广告,说女人挺好,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女人乳丰胸大也不轻松。胸大负荷大,不难想象,整天胸前吊着两只大布袋,是件多么费劲的事。胸大女人挺着胸,人会往后倒,进一步退两步。收住胸,又趔趔趄趄,老往前栽,走在街上,容易造成追尾事件。女人胸小伤心。胸小不算女人,最多只能算半截女人,另半截已同化为男性。女人也就特别在乎自己的胸罩。从前女人胸大,胸罩不叫胸罩,叫奶罩。后胸变小,知趣地改叫乳罩。如今越发小而平,连叫乳罩的底气都没有了,只好叫胸罩。胸小女人最难找的是胸罩。胸罩太薄等于无,太厚又怕捂出痱子。只是胸罩再不好找,总能找出勉强适合自己的,最不好找的还是工作。尤其是女大学生,胸太小,找工作时用人单位不容易看得上,只好一旁嫉妒胸大女生。到底北大人大,不如胸大。 丑女美女,矮女高女,胖女瘦女,胸大女胸小女,都提着大钱,争先恐后往美容院跑,让人往脸上涂抹掺着硫酸的换肤液,在眼睛鼻子嘴巴上划刀,朝胸脯屁股皮下塞杂物,甚至把双腿敲断,再接上钢筋。结果世界并没变得美丽,只有法庭上多了一批冤案,促进了法制建设;医院病床上多了不少病人,促进了医疗事业。 跟男人一样,女人长着两只耳朵一张嘴巴。耳朵是用来听话的,男人听人说话,左耳进,右耳出。女人听人说话,两只耳朵进,全从口里出。且比原话好听百倍,生动千倍,煽情万倍,因已被女人舌头进行二度创作,做了精加工。女人巧舌如簧,可以把黑说白,把圆说方,可以把稻草说成金条,把天使说成恶魔。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两台戏。两个女人在一起说话,往往你敲你的锣,我打我的鼓,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话题毫不搭界,彼此间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甚至两人同时一起在说,像趴在塘边的蛤蟆,比赛谁的嗓门更大,语速更快,恐怖效果更显著。 原来女人说话,根本就不是要表达什么,只为磨牙运舌。再懒的女人,舌头也是勤快的。不勤不行,女人以舌为刀,最担心的是舌刀磨少了生锈。舌刀生了锈,女人就会失去应有的战斗力。女人战斗力太强,成天舞着舌刀,砍砍杀杀,不知砍出多少是非,杀出多少恩怨,多少无辜者成为刀下鬼,死无葬身之地。怪不得有人说,女人口大舌长,男人家败人亡。西谚也说,通向地狱的大路,是用女人舌尖砌成的。 女人战斗力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男人再有本领,也是没法战胜女人的。男人舌头没女人尖厉,骂不过女人。男人力气比女人大,可好男不跟女斗,还没动手,男人就已是输家。要战胜女人还得女人出面,女人懂得女人的弱项是什么。女人战胜女人的办法简单,就是拿女人的长相和年龄说事。如果指着女人鼻子,说你撂开裙子撒泡尿照照,看世上还有谁比你这个丑八怪更难看;或故意夸大对方年龄,三十岁说成四十岁,四十岁说成六十岁,明明她儿子才读小说,就尊称她为奶奶,这女人不跳楼,也会找瓶巨毒农药喝下。 斗红眼的女人走到一起,除挥舞舌刀比武对杀,不会干别的事情。女人与女人也就少有真正谈得来的。贫女与贫女,贫女与富女,可以相交;民女与民女,民女与官女,亦可以相交;丑女与丑女,丑女与美女,有时也能走到一处;富女与富女,官女与官女,美女与美女,永远只能做敌人,不能做朋友。 女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女人要购物,可以把全城的商店都跑遍,最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空手回家。女人不见得喜欢自己的生命,却视衣服如命,遗憾的是永远没法找到最合适自己的那件,商家生产的每一件衣服都只适合别的女人。偶尔看上一件,数百上千元甚至数千元的价格,女人可以不喊价,眼睛不眨一下,掏钱取衣。到了菜市场,要买三毛钱一斤的小菜,却会跟小贩吹上半天价,临走还要顺手牵羊摸走一把。便宜的东西不在意,拿回家的菜不见得会吃,直到烂在冰箱里,再扬手扔掉。 比衣服更难选的是男人。都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衣服,其实在女人眼里,男人才是衣服。女人总是用选衣服的眼光选男人,恨不得把天下的男人都挂到衣架上,任自己一遍遍选个够,试过够。天下女人都是试婚主义者,没试过的男人不知底细,放心不下。试过的男人往往不如意,又甩不掉,只好勉强收容在家。只是男人跟衣服不完全相同,女人选衣服,衣服不选女人,女人选男人,男人也选女人,女人看中的男人,不见得看得中女人。女人有可能选中相对满意的衣服,却绝无可能选中稍稍满意的男人。 这当然怪不得女人,只怪男人不争气。女人心目中的男人,得有权有势,有金有银,还得有才有貌,有情有义。男人要有底气豪气英雄气,说话不能带娘娘腔,可到了自家女人面前,却得轻言细语,和风拂柳,不该粗门大嗓。男人要有骨气硬气浩然正气,宁肯站着死,不能躺着生,回到家里却要钻得床脚,做得床头柜(跪)。 女人老幻想,男人得一辈子对自己忠诚不二。在外是个冷血动物,再漂亮的女人都视如骷髅,或干脆视而不见,根本不会动其心,夺其志,掠其身。在家是个知心爱人,你就是再老再丑,也视之为永不凋谢的红玫瑰,还要一刻不停地对着红玫瑰说痴心话,念抒情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永不变心。最好足不出户,永远待在女人视线范围之内,跟女人一起拖地板,做饭菜,带孩子,洗尿片,确保不出任何危情险情。要出门也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到银行里去取钱,取好钱急忙往家里赶,把大把现钞拱手送到女人手上。 照女人的意愿,男人不仅要有富有的老子,英俊的脸子,威猛的身子,聪明的脑子,显赫的位子,豪华的房子,高档的车子,用不完的银子,还要有足够的精子。精子不够不是真正的男人,会被女人瞧不起;精子太够又让女人不安,怀疑你肥水落往别人田。男人最好每次空枪出门,回家时又装满子弹,变得雄纠纠气昂昂,金枪不倒。 这么完美的男人,女人又到哪里去找呢?只好怪自己生不逢时,怪世间好男人死光死绝,一个不留。还怪上帝缺心眼,一怒之下,跑去质问他老人家,为什么不造个理想男人出来。上帝一脸无奈,只好表态,女人若能造个理想男人出来,他乖乖让出上帝位置,女人自己去做上帝好了。 没有理想男人,女人还是要嫁人。女人不嫁人,对不起父母。女人嫁人,对不起自己。普通女人喜官人,爱富人,思念初恋情人,到头来嫁的却是贫困无能贱男人。美丽女人喜少年,爱壮男,思念白马王子,嫁的则是老气横秋的所谓成功男人,也顾不得这些男人大都是二手男人,早已被其他女人消费过。 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鸡狗男人都能接受,却奇怪鸡狗男人竟为母鸡母狗所生。母鸡母狗又不识相,老守在鸡狗男人旁边,女人恨不得赶其出门,自己独占鸡窝狗舍。轮到自己媳妇熬成婆,己出鸡儿狗崽长大成婚,转眼又忘记自己是做过儿媳来的,对进门的女人看不惯,横挑鼻子竖挑眼。鸡婆狗媳之间的大战也就天天上演,你啄我,我咬你,倒是一旁那个男人鸡狗不如,也没工夫计较。 人字左撇右捺。男左女右,左撇是男,右捺是女。这是说,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谁离了谁,都不是人。离开女人,男人活不下去。离开男人,女人活不上去。官场也好,商场也罢,职场也不例外,女人能上到高处,谁能离开男人?还不只一个两个男人,是一批男人,甚至一大批男人。成功男人后面站着一个女人,成功女人后面站着一群男人。反之亦然,失败男人后面站着多个女人,失败女人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偏偏女人成功不得。男人当了官,女人会到处炫耀,言必称官夫。女人当了官,男人最忌说官妻,谁犯忌,就揍谁。官女人自己也不自在,走在外面,怕人家怀疑自己的官帽来得不正当。回到家里,怕损害男人自尊心,说句话要先斟酌半天,生怕得罪男人。就是不说话,也可能触着男人痛处。官女人经多了场面,见多了官场中气宇轩昂的男官人,阅人的眼光会跟过去有所不同。在官女人眼里,自己男人不可能再像过去那么伟岸,已变得萎萎琐琐;不可能再像过去那么豪爽,已变得小里小气;不可能再像过去那么幽默,已变得索然无趣。官女人还会羡慕其他女人,其他女人的男人级别高能力强,远胜于女人,自己男人无论级别还是能力,怎么样样不如自己呢? 女人硬要当官,也只可当小官,不可做大官。男人高处不胜寒,女人高处不胜烦。女人为情而生,高处没有情,只有理性和逻辑,只有阴谋和阳谋,只有权变和争斗。要高也不能高到皇帝一级。男皇后宫佳丽三千,女皇后宫养三百面首,看会是个什么样子。皇帝还面临选择接班人的难题。男皇还好,刘皇选刘儿,李皇选李儿,不管烂杏歪枣,只要为己所出就行。女皇选自己儿子,皇位会落入外姓;选自家同姓,又非己所出。武则天君临天下,皇帝做得有声有色,最后却不知选谁做皇太子为好。选武家侄儿,不是自己亲生;选自生儿子,又不姓武;选自己女儿,女儿退位后的接班人不仅不姓武,跟李家也再没关系。武皇最后还是选了自己儿子,将皇位重新交还李家,同时不得不下旨废掉自己女皇身份,仍称皇后,死后好进李家宗庙。 女人当不得官,也当不得老板。老板都得用秘书。男老板用女秘书,女秘书是女秘书,好用多用些时候,不好用换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是女秘书成为老板娘,男老板还是男老板。女老板用男秘书,用出感情,男秘书可能反过来成为男老板,将你女老板降格为老板娘。弄不好连老板娘都做不成,只能成为弃妇,眼睁睁看着男老板频繁更换漂亮女秘书。 女人发不得财。女人赚钱容易,花钱难。女人赚钱后,最头疼的是不知这钱该留给自己花,还是交给男人花。女人是烧钱的机器,却天生是烧男人的钱的,自己烧自己的钱,烧起来没劲。若倒过来拿钱给男人烧,更加不好想,想也想不通。事实是有出息的男人,不用花女人的钱,没出息的男人,女人看着就不顺眼,给他钱花,钱不难受,自己难受。没出息的男人若是只男花瓶,你给他钱,他再拿你的钱去供别的女人,看你气不气。 男人发了财,一买地购房,二养小生儿,三回老家修坟头。女人发了财,也可买地购房,也可养小白脸,生儿修坟却多少有些麻烦。跟原配没必要生,一般已生过。跟小白脸生,将来小白脸认不认儿都不好说。再者发财女人一般已是半老徐娘,做高龄产妇危险性大。修坟头更没意思,修丈夫祖宗坟头,你跟他不同姓不同宗,你是狗咬耗子;修娘家坟头,你的名字连坟头墓碑都上不了,你是吃饱撑的。 女人养活自己的方式多,有的靠丈夫养活,有的靠别人养活,有的靠自己养活。自己如何养活自己?或用大脑,或用双手,或用下半身,去吃青春饭。吃惯青春饭的女人,等到下半身养不活自己的时候,叫她用脑袋和双手养活自己,已是难上加难,因为脑袋和双手早已退化。青春短暂,青春一去不复返,幸福一去也不会再回来。 有道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问题是女人变坏后,不仅有钱,还会有一身的病。女人赚了钱,拿钱回家修高楼大厦,让人羡慕一时。若干年后,王谢堂前旧时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楼那厦里住的已是别人,原来的女主人早将其变买换钱,将钱统统送给了医院。这是没法子的事,坏女人变坏赚钱,赚钱后就得花钱医治变坏的身体,最后钱尽命完,竹篮打水一场空。 女人变坏得有资本,这资本就是她的青春,不然也吃不上青春饭。青春说白了就是姿色。男人以财为权,女人以色为权。男人无财,女人无色,就没有人权,做不起人。没有人权,也就没有人格,最后连人样都没有,生不如死。可男人有巨财,女人有美色,是福也是祸。道理太简单,巨财招小人惦记,美色不仅小人惦记,君子也垂涎三尺。美色于前,小人君子都不肯放过,世上也就难有宁日。 怪不得有人要说,美色引盗甚于黄金。财不露阜,黄金还可藏起来,不为人知。无钱人装阔,有钱人装穷,谁都装得来。美色却是无遮无拦,专门取悦于人的。丑装不了美,美更不会装丑。樱桃长得美丽,绝不会自熟自落,早有人守候在树下,滴着大把口水,争采抢摘。美女红颜又远比樱桃红颜更诱人,红颜薄命,也就在所难免。 说来说去,女人逃不过去的,还是一个难字。(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