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运》 第一章 1、省委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将电话打到高志强的屋里时,高志强正在市委后面的双紫公园里,朝着高处的盼紫亭拾级而上。 只要有可能,每天早上高志强都坚持到室外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并非什么特殊待遇,但对于高志强来说,却实在是一种奢侈。高志强曾给已离休的原省委晏副书记做过私人秘书,离开省委大院后,先在临紫市下面的南安县做过半任县委书记,接着升任市委组织部长,三年后做了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天天被繁忙的事务和找上门来的人缠得抽不开身,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如今的人都变得非常聪明,有事并不上办公室去找你,而是直接到你家门口来围追堵截。他们深知领导忙,这里开会那里检查,这里听情况那里发指示,没有几时呆在办公室里。即使偶尔呆在办公室,也常常门庭若市,像医院里的专家门诊,不知什么时候才叫得到自己的号子。常常是早上高志强还没起床,有人就贼头贼脑地在他房门外等着了,或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或检举官员腐败,或反映部门作弊,或久不提拔伸手要官,或长期受压鸣冤叫屈,反正都是要找到重要领导才能解决的重要问题。当然也有来送红包的,趁你没注意,把信封往门缝下一塞就走,不过信封里除了钞票还会留下送红包者的高姓大名,这个世上做好事白送人钱财的人恐怕还是不多。 就在高志强注目高处的迎紫亭时,身后的石阶上响起轻巧的脚步声,有人上了盼紫亭。掉转头去,是一个身着红色运动服的年轻女人,微喘着斜倚在亭柱上,那样子还有几分娇媚。高志强觉有些面熟,猜想可能是大院里哪个部门的,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年轻女人也发现了高志强,一双黑亮的媚眼抛过来,惊奇地说道:“是高书记您呀!”高志强说:“你是……?”女人说:“我是妇联的丛林,您记不得啦?” 高志强一下子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市妇联因为两个副主任到龄退位,在县区妇联选了丛林等四个年轻主任,作为市妇联副主任备选人上报到常委。四中选二,这四个人就暗暗地行动起来,动用各方关系找几个常委领导说情,高志强因为分管干部,接待过十多个说情人。最后连紫源酒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江永年也找上了门,力荐丛林,说她是四个备选人中最年轻最有工作能力的,请高志强在研究人事时关注一下。高志强也不转弯,问江永年和丛林是什么关系。江永年坦言道:“是我老婆的亲妹妹。不是老婆多次逼迫,我还不敢麻胆来跟高书记说这个情呢。”高志强开玩笑道:“怪不得你这么起劲,人家说妻妹妻妹,比妻有味,做姐夫的占了半边屁股。”江永年说:“我可没这样的贼胆,不然老婆还不河东狮吼,要了我的小命?”后来高志强了解了一下,这四个备选人中丛林还确实是最强的,所以常委研究人事时,有几个常委想刷下丛林,让另外与己有关的人选取代她,高志强坚决不同意,把四个备选人的具体情况摆到桌面上,一一进行比较权衡,大家也只好认定丛林和另一个姓金的优势相对大些,最后就定下了她俩。妇联由高志强分管,后来市妇联谭主任还带着丛林和那个姓金的去高志强办公室拜访过,恰逢高志强有事准备出门,只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不深。 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下丛林第二次来到面前,高志强感觉就不那么生疏了,忙说道:“是丛主任,正式到市妇联上班来了?”丛林说:“来一个星期了,谭主任还给我在大院里要了一套旧房,家都搬过来了,今天早上出来晨跑,才发现双紫公园就在市委旁边,便走了进来。”高志强说:“家里还有谁?那一半呢?”丛林说:“那一半一起生活了两年,去年他要去日本,拜拜了。”高志强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跟了去?换了我早就漂洋过海了。”丛林说:“我是个民族主义者,日本鬼子在华犯下滔天罪行,却不肯认帐,连首相都要去参拜靖国神社,我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我会去吗?” 这个丛林还真有点意思,高志强这么想。却不想讨论这些过于严重的话题,抬头去瞧头上盼紫亭三个大字。丛林也抬了头看起字来。她说:“小时家父教我练一种叫颜体的字,好像就是这个样子。”高志强说:“你还练过颜体?到时到你那里讨幅墨宝,你别小气哟。”丛林说:“高书记您别笑话我了,我那哪叫练字,那叫画鸦,画了两天,不耐烦了,秃笔一扔就再不肯练了。”高志强说:“这还真是颜体,出自乾隆年间一位姓颜的知府之手。这位颜知府因为跟颜真卿同宗,一生习练颜字,渐至出神入化的地步,从这盼紫亭三字,便可看得出来。” 听高志强这么说,丛林就倍加专注地瞧起这几个字来。见丛林那认真样,高志强就来了兴致,给她说了一个典故。原来这个公园就叫做盼紫园,山上也只有这一座盼紫亭。那位颜知府不是临紫本地人,从小死了父母,是他那个做官的舅舅将他供养成人的。这一年颜知府的舅舅做了临紫地方官,他也跟着来到了临紫,住在盼紫公园隔壁如今已成为市委大院的府衙里。当时姓颜的还是一个未曾入仕的举人,考了好几届的进士都没中榜。为了准备来年的大考,他天天都要跑到这个盼紫亭上来,登高望远,发奋苦读。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年他便金榜提名,高中进士,先在别的地方做了几年官,不久又像他舅舅那样调任临紫知府。 典故到这个地方已经结束了,高志强停止了叙述,侧了头去瞧丛林。丛林望着高志强,见他半天没出声,就说:“还有呢?”高志强说:“没有了。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很完整了吗?”丛林说:“我是说,后来的官员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颜知府的遗风吗?” 高志强笑笑,只好继续说道:“后来的知府一到临紫,听人说起颜知府的旧事,都对颜知府敬爱有加,不免也要学着他的样子,荷锄上山植树。这个传统就这样相沿下来,就是到了民国和解放之后,每一位到临紫任职的行政长官,都会亲自上山栽树。这两个小山包也挺有意思,什么树只要栽下去就往上疯长,即使是那些在别处怎么弄也无法成活的树苗,一旦移植到这里就会变得生机勃勃,好像是有意要助长这些官员的意气似的。慢慢的,行政长官上山植树便不仅仅是植树了,里面似已蕴含了一层更其深远的意义。也就是说,他们栽下的树木不再只是普通树木,已经成为他们为官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一个十分特殊的象征。任何一个做行政长官的都明白,在一个地方做一任长官的时间是短暂的,能为地方做的事情也极其有限,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潜意识里他们或许都想在这一方水土留下自己的一些痕迹,以彰显自己的建树。那么用一种什么方式最能表达自己的心迹呢?时过境迁,什么都会惭惭淡化,包括你为当地百姓造的福祉,包括你的赫赫政声。只有你亲手栽下的树木会一天天长大,百年千年地耸立在这里,仿佛是对你为官一任的作为所作的最直观的注解,虽然并不是每一个在临紫做过长官的角色,都有资本用人格化了的树木来标榜自己。” 等高志强到卫生间冲完热水澡出来,秘书马前进已准备好了早餐。高志强的夫人宁静和女儿高洁留在省城,没有跟他一起下来,他的生活基本上由马秘书打点。小马结婚两年多了,但还没有孩子,时间好安排,每天早上七点左右,高志强还在盼紫亭上,或者正被人堵在门里,他就进了屋,打扫卫生,准备早点。早点通常有三样东西,一杯牛奶,一只鸡蛋,两只德园包子。牛奶和鸡蛋是小马现煮的,德园包子则是从街上店子里买回来的。如今的德园包子随处都是,真德园假德园也不太分得清楚,但高志强从小吃惯了这种包子,就认这两个字。而且小马也说,他找的是临紫城里最地道的德园包子店,人家在这里经营有好几十年了,过得硬。 先过去开了矮柜上的电视,高志强再坐到桌边,开始吃早餐。目光则留在了电视屏幕上。整天在外面奔波,经常是早上从这个屋子走出去,一直要到晚上很迟的时候才回得来,难得有时间去开电视,只有吃早餐这阵子,才有可能坐下来看点新闻什么的。 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几条会议方面的消息,里面的内容高志强已在昨天的电脑和晚报上浏览过了。便收回目光,咬一口包子,客气地问小马吃过早餐没有?小马恰从卫生间出来,手上端着一只塑料盆,盆里是高志强刚换下的衣物,正准备到阳台上去开自动洗衣机。听高志强问自己,小马就停住步子,说:“我在家里吃过了。”高志强说:“小蔡出差回来了吗?”小蔡是小马的夫人。小马说:“还没回来。”高志强说:“我说了,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跟我一起吃。”小马说:“我吃不惯牛奶包子,还是自己做的酸辣面可口。”高志强笑了,说:“你那酸辣面有什么营养?能跟牛奶鸡蛋比吗?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马也笑了笑,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牛副书记秘书宋晓波刚才来了一个电话。” 其实高志强嘴上跟小马说着话,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就在小马提到宋晓波的电话时,电视里一条重要新闻把高志强的目光完全吸引了过去。高志强也就对小马的话不是怎么在意,只随口问了一句:“他有什么事么?”小马说:“他没说什么,只说你回来后给他去个电话。”高志强说:“知道了。”全部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电视屏幕上,连举起来的牛奶杯子都定格在唇边,仿佛电影中的特写镜头。 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报厦门远华特大走私案,那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赖昌星花一个多亿建造和装修了一栋红楼,用金钱和美色把600多名党政领导和海关要员拖下水,平均每年偷逃税款高达100多个亿。高志强粗粗匡算了一下,临紫市八县两区700多万人口,每年财政收入才十二三个亿,100多个亿相当全市十多年的财政收入。至于市本级每年的财政收入也就两个来亿,100多个亿意味着临紫市本级政府要用半个多世纪才收得上来。 高志强忽然想起去年临紫市交警给走私车上户的事,那些走私车说不定就是从赖昌星的走私货轮上卸下来的。也是出于临紫市财政太困难的原故,给走私车特别是周边省市开过来的走私车上户,可以给市财政增加1000多万的收入,所以市交警一提出这个办法,就得到了市委政府主要领导的支持。谁想不久全国性的打击走私行动大张旗鼓开始了,省纪委接到举报后就派出由熊副书记带队的检查组,直接进驻了临紫市交警大队。这种形式的检查组也不是头一回到临紫来,接待好一点,送得厚一点,也没什么大了不起的。不想这次检查组呆着就不想走了,说是来之前上面有指示,该抓的坚决抓,该免职的坚决免职,刺刀不见红决不罢休。没有办法,市委常委只得授意市检察院,抓了市交警大队队长和财务科长。不想检查组仍然不肯走,说临紫市的整改力度还不够,他们还要促一促。为此,市委文书记和市政府雷市长,带着分管工业和农业两个口子的副书记副市长上省里参加全省工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动员会议前,还特意吩咐高志强和分管交警的毕云天,他们不在的时候,一定负责接待好检查组的人,争取有个妥善的了结。 走私案的新闻放完后,高志强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见上班时间只差一刻来钟了,便关掉电视,准备出发。小马立即给高志强递上衣服和领带,并夹了高志强的公文包候在门边。 2、十分钟后,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市委办公大楼。上到三楼,小马打开副书记办公室,斜斜身,让高志强先进了门,自己才跟进去,将公文包放在办公桌上的电脑旁。接着从包里拿出一只竹壳玻璃杯,用茶几上勤杂工早就打好的开水清洗一遍,泡上新出产的临紫本地谷雨茶,小心端到桌上高志强刚好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此时高志强已落座于桌前的高背沙发上,顺手拿过杯子抿一口,习惯性地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同时吩咐小马说:“你去秘书科看看,有没有我的会议通知和信件。”小马点点头,退到门边。转身正要出门,又回头对高志强说:“您别忘了给宋秘书去个电话。” “你放心吧,我会的。”高志强说道,眼睛却依然留在电脑屏幕上,右手食指快速点击着鼠标,将自己的电子信箱打开了。里面有一个新邮件,不用说又是戴看兰发过来的。点出邮件,里面只有一句话:中午兰溪屋见。 高志强的脸上立即浮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戴看兰是他的大学校友,现在是省委组织部的处长。他们是多年的知己了,过去主要通过电话联系,近两年普及了电脑,他们的电话打得少了,经常彼此发发电子邮件。还在聊天室里申请了自建房间,觉得发邮件不过瘾,需要对话,就先在邮件里约好时间,到时到他们的自建房间里聊上一会。戴看兰给他们的自建房间取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兰溪屋。 退出信箱后,高志强浏览了几条新闻,就把电脑关掉,准备给宋晓波打电话。也不知宋晓波一大早打电话给自己有什么事,但他知道领导秘书的电话总是很重要的,有时秘书的电话甚至比领导本人的电话还要管用。高志强给原省委晏副书记做秘书时,他老人家许多重要意图和指示,都是通过他这个秘书传达出去的。高志强想,说不定宋晓波这个电话对自己非常重要,可不能随便错了过去。他抬了手就要去拿电话。也是不巧,偏偏这时有人进了办公室。跟领导秘书打电话,外人在场总有不便,高志强就把手缩了回来,对来人说:“银秘书长,你找我有事?” 银秘书长脸色有些难看,站在高志强的桌边,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信访办秦主任刚才告急,郭宝田又领着一伙人上了火车站,准备去省委上访。”高志强说:“这秦主任也是没用,既然知道郭宝田去了火车站,他不知道安排人去拦住,却只知到市委来告急?”银秘书长说:“他就是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郭宝田根本不买他的账,说就是文书记和雷市长亲自出面,他们也不会取消这次行动的。”高志强不好气地说:“文书记和雷市长在省里开会,你去把他们请回来再说嘛,找我干什么?” 银秘书长一时语塞,却仍站着不动。高志强知道自己今天如果不出面,这个银秘书长是不会从这道门里走出去的,只得站起来,夹了公文包往门口走去。 这个郭宝田是临紫市有名的上访专业户了,临紫市信访办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一听到郭宝田三个字就头疼。高志强已和郭宝田较量了两回,早对他有所了解。郭宝田是供销部门的退休职工,祖辈居住在紫东区郭家冲。由于郭宝田有些文化,办事公道,又有点子,郭家冲人闹了纠纷相持不下,或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都喜欢去找他,他呢,也乐于出面,最后总有办法把事情摆平,渐渐就在郭家冲一带树立了较高威望。早几年紫东区政府在郭家冲投资建设经济开发区,征地补偿办法是有红头文件做依据的,也就是先把原居民的房屋征过来,新楼建成后,再补偿给原房屋主人同等面积的一楼门面,至于二楼以上房产则归开发商所有。以旧房换新门面,居民开始都认为合算,没什么异议,慢慢便意识到还是吃了亏,因为表面上旧房的面积补了回来,但实际上原来祖祖辈辈只归自己一家所有的地皮,已暗中被拥有二楼以上房屋产权的开发商瓜分了去。大家找到郭宝田一商量,郭宝田也觉得这个想法有道理,就出面找了区建委和开发商。区建委和开发商拿不出太多的理由说服郭宝田他们,但又不想在政策之外多给居民补偿,郭宝田一伙人就拿着状纸,从区委区政府一路告到市委市政府。高志强细想郭宝田他们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便责成区政府,从城市维护配套费里拿出部分资金,给居民们作了点适当补偿,才总算了结了这桩公案。 如今郭家冲碰到了更加严重的事情,又非郭宝田出马不可了。据说此次是因为有人在郭家冲地底下开采石膏矿,矿井都挖到居民楼下面来了。郭宝田担心哪一天居民楼塌陷下去,先是带着几个人去制止开发商,开发商理都不理他们,说他们手续齐全,属于合法开采。郭宝田只得回头去找紫东区孙区长,孙区长说:“开采郭家冲的石膏矿,是市领导打了招呼,由市矿管办考察评估,经多方验证对居民构不成危险,才审核批准的,你郭宝田少给我兴风作浪!”郭宝田没法,只得到市委来找高志强。一方面,高志强确实对情况摸不太准,另一方面,也不想过多插手政府的事情,要郭宝田还是去找市长雷远鸣和常务副市长欧阳智。雷远鸣和欧阳智把郭宝田训了一顿,说:“石膏矿的矿井离地面70多米深,而且距离居民区相隔数百米,你郭宝田是不是吃饱了撑得难受,没事找事!”郭宝田见解决不了问题,便带着郭家冲的人,要到省城去上访。 高志强和银秘书长匆忙赶到火车站时,政府那边的副市长毕云天已经先一步赶到。有几个老百姓要去省里上访,市委市政府都紧张地都跑了来,这听上去有些大惊小怪的味道,但在市县党委政府中却已是家常便饭,一点也不稀奇。如今经济体制正处于转型期,政府集体个人之间的利益格局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各种社会矛盾随之浮出水面,告状上访的事情在所难免。但去上面告状上访的太多,既给上级领导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说明地方政府无能,上面的看法是要大打折扣的。加之从中央到地方,对信访工作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强调了又强调,地方的问题地方要自行解决,决不能矛盾上交,给上级党委政府带来太大的压力。前不久省委还对上访人数和批数排在前几名的几个地市,做了严厉的通报批评,决定今后每个季度都要排一次名次,然后按照这个办法通报全省。国民经济或财政收入增长速度排在前面,地方党委政府那才光荣哩,这上访人数和批数排在前面,谁的脸上都不光彩。所以文书记和雷市长离开临紫上省里开会之前,才特意召开常委会,对社会综合治理和来信来访工作作了重点布置和安排,反复强调决不能出任何乱子,要不高志强和毕云天他们也不会一听郭定田要带人去省里上访,便家里着了火似的,手忙脚乱赶到火车站围追堵截了。 见了高志强,毕云天正要打招呼,郭宝田先开了口:“高书记您别见怪,我听您的话找过雷远鸣和欧阳智,他们不理睬,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高志强说:“老郭你说句真话,我对你怎么样?”郭宝田说:“高书记您是个好领导,前次房地产补偿的事,如果不是您,我们一分钱也不可能拿到,这个我郭宝田和郭家冲的人都记在心里。”高志强说:“我也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表示感谢了。”又说:“你要上省城去,我也不反对。但你要搞清楚,文书记和雷市长上省里开会前,把临紫的事全权交给我和毕市长,我们就有责任维持好这个局面。你倒好,早不去省里,迟不去省里,偏偏这个时候去省里,这不是跟我和毕市长过不去吗?” 郭宝田嘻嘻而笑,说:“高书记您的意思,是要等文书记回来,我们再上省里去啰?”高志强说:“我并没说文书记回来你就可上省里去,但他回来后,你可以直接去找他嘛。”郭宝田说:“恐怕还没等文书记回来,郭家冲就全沉到地底下去了。”高志强说:“老郭你别神经过敏,郭家冲是说沉就沉得下去的?”郭宝田说:“高书记您有空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高志强说:“行呀,你现在就陪我去看看。” 郭宝田一双鼠眼狡黠地闪着,说:“您别调虎离山了,我不会上您当的。高书记我跟您明说了吧,不告倒孙麻子,我誓不为人!”高志强说:“你在临紫市范围内怎么告,我不但不阻止你,还支持你。但你要上省里去,那我坚决不答应。”郭宝田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们官官相护,在临紫地皮上我是没办法搞赢他的,只有上省里进北京这条路。” 到了进站口,郭宝田就拿出车票,让值勤人员验票。值勤人员对他的票表示怀疑,让一旁维持秩序的民警再辨别一下。那民警在票上撇一眼,也没细瞧,对郭宝田说:“你这是假票。”郭宝田叫道:“出鬼了,刚在售票厅买的票也是假的,除非你们车站出售假票。”民警说:“我不管你哪里买的,你这就跟我到车站派出所打一转。” 郭宝田不肯走,民警就上前一捞,把他的手捞起来。其他上访人纷纷上前,正要夺下郭宝田,突然冒出好几个民警,将他们拦住。郭宝田于是大骂道:“你们这是非法抓人,我要去法院控告你们!”民警说:“你想告是你的事,但这里不是法院,你先得委屈一下子。”架着郭宝田就走。 其他的上访人跟几位民警拉扯了两下,见郭宝田这个牵头人被控制着走不了了,也就犹豫了一会,只好作罢。 直到火车开走后,高志强和毕云天这才走进车站派出所,把郭宝田接了出来。高志强让秦主任给郭宝田几个退了票,对一旁的毕云天说:“你要去应付检查组,这郭宝田就交给我好了。”毕云天说:“也行。”正要往自己的车上钻,高志强忽然想起早上在电视里看的厦门远华走私案的新闻,又叫住毕云天,把他拉到一旁,问检查组这两天的态度有所缓和没有。毕云天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什么迹象。”高志强说:“中午我跟你一起去陪他们吃顿饭吧,动员他们到县里几个风景区去走走。” 毕云天摇摇头,说:“那位姓熊的硬得像条卵一样,坚持不吃我们安排的饭,每天和他的人在街上买盒饭吃,到县里去却更不用提了,我试探了两次,他们理都不理。”高志强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在毕云天背上拍拍,说:“云天,看来这次你可能会受点委屈,你得有点思想准备哟。”毕云天说:“我要有什么思想准备?无非让我下岗。” 回到市里,高志强对郭宝田说:“老郭,等我忙过这两天,就到郭家冲去看看,到时让你作陪。”郭宝田说:“高书记您要去就早点去,去迟了郭家冲在哪里,恐怕就难找得到了。”高志强说:“你别吓我。”让秦主任把郭宝田带走。又嘱他给紫东区打个电话,要他们来接人。这才回头和银秘书长进了市委大楼。 走进办公室,高志强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正要给宋晓波回电话,常委值班室的秘书敲门进来,说是招商局的人在值班室等了一上午了,想请高志强去见见港商。那个港商初到临紫时是高志强搞的接待,对高志强很有好感,临离开临紫了,执意要跟他见一面。那个港商有意在临紫投资,人家走之前见个面,这个要求并不高。高志强只得在心里说,宋晓波你没有急事吧,我只得把这个港商打发走之后再跟你联系了。 从招商局回来已经十一点多了,高志强拿着毛巾,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这才坐到桌边,定定神,然后打通了宋晓波办公室的电话。宋晓波却不在,接电话的人说是出差去了。高志强便去拨他的手机,电话里一个女声说,你所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过一会,再揿重拨号,电话还是同样的声音。如此三番五次,宋晓波的手机一直没能打通。见下班时间已到,想起戴看兰肯定还在兰溪屋里等着自己,就放下电话,过去关了办公室的门。回来打开电脑,输了密码,很快登录到oicq。进入兰溪屋,戴看兰的代号立即跳上了屏幕,后面一行字写道:你还不进来?是不是被女秘书缠住了? 高志强笑了笑,立即在自己的代号后面敲了一行字:女秘书可没你漂亮,无法让我动心。戴看兰说:你们男人真缺德,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还说无法让你动心。高志强说:你是我碗里的,又是我锅里的。戴看兰说:别臭美了,你以为你是谁?高志强说:我是临紫市委副书记。戴看兰说:市委副书记?市委副书记是个什么角色?不就一个副厅级吗?你到省城来走走看,到厕所里打一转出来,就会碰上一桌副厅级。高志强说:那要看什么厕所,如果你走进北京的厕所,碰到的就不仅仅是副厅级,恐怕还有副部级,甚至副国级。 也许是走了神,高志强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戴看兰就在那边催促道:你到底还在不在电脑旁?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哩。高志强说:你说吧。戴看兰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中组部昨天来了个电话,今年上半年要在中央党校办一个班,每个省派一到两名地市级主要领导去学习。高志强说:这与我有关吗?戴看兰说:也许有,也许没有。高志强说:定了人了吗?戴看兰说:暂时还不太清楚。高志强说:会定谁呢?会不会定我?戴看兰说:这是省委常委领导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高志强说:你的意思是……?戴看兰说:我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给你提供一个小道消息而已。 好一个小道消息!从省委组织部处长那里出来的哪一道消息是小道消息?高志强跟戴看兰道过别,退出兰溪屋后,半天也没明白戴看兰跟他说这事的真正意图来。在桌旁出了一会儿神,高志强突然想起还没跟宋晓波联系上,又给他打了两次电话,可话筒里还是那个女声。高志强就离开办公室,回屋吃中饭。午休过后,一上班又继续给宋晓波打电话,还是没通。 直到快四点的时候,高志强才终于跟宋晓波联系上。宋晓波在电话里嬉皮笑脸道:“高大书记架子蛮大的嘛,牛副书记想请你回个电话,你也躲着这个时候才露面。”高志强说:“先说清楚了,到底是你躲着,还是我躲着?我从上午就开始给你打电话,你总是不在服务区,直到现在才打通。”宋晓波说:“你别骗我,我们是十一点多才上山的,此前信号好得很。”高志强说:“上山,上什么山?”宋晓波说:“国家林业部来了一个副部长,到你们临紫隔壁的黎西市考察退耕还林项目,牛副书记亲自作陪,想偷上午的空歇见你一面,谁知你却杳无音讯,不肯给面子。” 高志强心头一动,意识到这个时候牛副书记要见自己,一定会有什么重要事情。于是赶忙说:“你们今天不会离开黎西吧?”宋晓波半开玩笑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牛副书记是来陪副部长的,人家可是京官,牛副书记怎么作得了主?”高志强说:“你就别逗我了。你告诉牛副书记,我这就出发赶往黎西。” 3、下午四点多,高志强带着秘书小马离开了临紫市区。黎西在临紫市的西南方向,一路上山高水深,加上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车左右摇晃着,走起来很是吃力。出得紫西区,又过了两个县,便进入南安县地界。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惊雷炸响,旋即大雨倾盆而下,前面的公路都蒙在了雨雾之中,司机小罗只得将车灯打亮,低速前行。 高志强曾在南安县做过半任书记,他最不满意的就是这条始建于解放初期,几十年没有好好维修和扩建的紫黎公路。为此,高志强曾几次上省城,进北京,要了好几千万的低息扶贫贷款,准备将南安县域内的紫黎公路扩建一次。无奈书记任期未满,组织上就让他做了临紫市委组织部长,紫黎公路的扩建上马没几天就停了工,那几千万扶贫款一部分被新一届县委领导拿去搞了所谓的经济开发区,还有一部分被扶贫办的人挪出来,拿到广东买了几块地皮,至今地皮还没脱手。气得高志强差点吐血,恨不得撤了南安县委领导人的职,却无奈这些人都有硬后台,只好作罢。做了市委副书记后,高志强又在市常委会上旧话重提,建议推举得力干将上北京争取专项资金,把横穿临紫七县一区的紫黎公路扩建成上等级的公路。但常委意见一直统一不起来,有的说,现在企业纷纷倒闭,工人下岗在家,要集中精力搞好企业资产重组,想法注入资金,恢复生产,以维护社会稳定,扩建紫黎公路的时机还不成熟;有的说,临紫是两千多年的老城了,过去的基本建设总是零打碎敲的,连一栋像样点的高楼都没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加大力度搞好城市建设,树立城市形象,以便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形成以城市经济带动县区经济共同繁荣的大格局,至于紫黎公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黎西市又不是什么经济发达地区,缓几天搞扩建,也无碍临紫的发展。一个巴掌拍不响,光高志强一个人喊叫几声,那是撑不起台子的,紫黎公路的事就这么拖着,直到如今还没有列入常委的议事日程。高志强想,有一天如果自己主政临紫,那一定要把这条公路的扩建搞起来。 大雨还在下着。小车开出南安地界后,又过了三个县,抵达临紫市最西边的宁阳县。路面一下子开阔平坦起来。小罗长出一口气,说:“整个临紫市就宁阳县的路是人走的。”接着一踩油门,小车飞速往前飙去。高志强知道这是毕云天的功劳。毕云天曾在宁阳做过两届县委书记,他是下死决心,顶住种种不同意见,才把这段路扩建起来的。说句内心话,在目前临紫市委政府两大班子里面,高志强最佩服的也就毕云天一人。毕云天做县委书记时的事不说,他任市政府副市长后,无论是分管城建交通,还是文化教育,哪一样都有所建树,不像一些万金油干部,安排在任何位置都会把报告做得头头是道,把权力运用到极致,但就是不干实事。高志强想,如果由自己做市委书记和市长,一定要给毕云天压副重担,至少也得任他个常务副市长之类的职务。 出了宁阳县便是黎西地域了。雨开始小起来,慢慢便停住了。高志强问前面副驾驶室里的小马几点了,小马瞧一眼方向盘下的时间,说:“九点过十分。”高志强说:“五个小时才走了200多公里的路程,如果路好,又不下雨的话,最多也就三个小时。”又发扬民主道:“你们饿了没有?要不要找个地方解决一下肚子问题?”小马说:“小罗你看呢?”小罗说:“趁现在雨停了下来,快赶路吧,到黎西再吃晚饭也不迟。”小马也说:“是呀,看这天色,过一阵这雨说不定又会下下来的。”高志强说:“好吧,到了车上,你们是领导。”小马小罗就笑笑,不再吱声。 黎西市这边的路好走得多,十点多车子便进入了黎西市区。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展现在眼前,两旁是整齐划一的灯柱,一盏盏彩灯高悬其上,把一条大道映照得五光十色,壮观无比。小罗放慢了车速,仿佛是想多欣赏几眼这难得的好景。小马打开窗户,将头伸出去张望着,一边赞叹道:“哎呀,好美丽好气派哟!” 高志强也有一种进入了大都市的感觉。其实黎西市区也就十几万人口,不到临紫市区人口的一半,可人家就是会办事,把一条进城的大道装饰得如此豪华大气。高志强心里说,怪不得人家黎西市的主要领导上得那么快,相比之下,临紫市的领导则老呆着不动,多年难得一升。就说现任书记老文吧,干了快两届了,至今还没有要升迁的迹象,而文书记不动,他们这些副书记副市长也就难得有进步啰。 正这么思想着,这条足足有十五公里长的大道不觉已经走完,车子进入城区。小马问高志强:“要不要给黎西市委领导打个电话?”高志强说:“先随便吃点东西吧,然后再跟他们联系也不迟。”小罗于是将车开到一家餐馆前停下,三人进去吃了顿便饭。 走出餐馆时,天上又下起了大雨,那势头比下午的大雨有过之而无不及。上车后,高志强就给宋晓波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黎西城里,问他在哪里。宋晓波说:“我们还在乡下,山洪冲垮了路基,我们已困了两个多小时了。”高志强说:“领导辛苦了!要不要我去接你们?”宋晓波说:“你要来就开架直升飞机来吧。”高志强只好作罢,让小马给黎西市常委值班室打电话,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接待高志强的是黎西市一位姓杨的副书记。因为牛副书记一行的住地都在黎西宾馆,杨副书记就征得高志强的同意,将他们三个也安排在黎西宾馆住下,走动起来也方便些。单人套间早已经没有了,杨副书记只得让服务员开了两个双人间,高志强一间,小马和小罗一间。 杨副书记和高志强也算是同僚了,常在一起开会什么的,所以房里只他们两个的时候,说话就随便起来。杨副书记话里有话道:“高书记你真是消息灵通之人,牛副书记前脚到黎西,你后脚就跟了过来。”高志强说:“听口气你是不欢迎我到黎西来啰。”杨副书记笑道:“欢迎欢迎!隔壁邻居,山相连,水相接,而且黎西划市之前,大半都属临紫管辖。”高志强说:“是嘛,当年王昌龄在黎西,送友人赴临紫的紫山县上任,就曾有诗曰: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道尽了两地的密切联系。”杨副书记说:“高书记真是博闻强记,王昌龄的诗就刻在黎西市南10公里处的芙蓉楼里,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高志强说:“杨兄的美意我领了,这次就免了吧,见过牛副书记后,我就得赶回临紫,好多棘手事都急着要处理呢。” 杨副书记口气变得有些怪异,说:“牛副书记要接见你,想必是有什么好事吧?”高志强说:“哪来那么多的好事?只不过许久没见面了,牛副书记想跟我叙叙旧。”杨副书记笑道:“我听人说,当年牛副书记在下面做地委书记时,你正在晏副书记身边,牛副书记要见晏副书记,都是你做的安排。”高志强也笑道:“你也相信这些民间文学?”杨副书记说:“这可不是民间文学,而是正宗的官方文学,官场上谁不知牛副书记是晏副书记的人?如果不是晏副书记的作用,姓牛的能这么顺利地做到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吗?现在晏副书记虽然下去了,但有牛副书记在上头,你姓高的进步一定很快。” 高志强摇摇手道:“哪像你说的这么容易?我现在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副官吗?”杨副书记说:“你怎么能跟我们这些从基层上来的人比呢?我们这些人无根无底,只能做一辈子的基层干部,要在地方上干到进火葬场的那一天。”高志强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地方谈论这些敏感的话题,便不再接杨副书记的话茬,只是笼统地笑笑。 这位杨副书记比高志强要大十来岁,五十多了,是从过去的公社区政府再到县政府县委一路干上来的,工作能力很有一套,不足的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要不然早就干上市长市委书记了。见他兴犹未了的样子,高志强特意看看表,转移话题道:“都十一点多了,牛副书记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是呀,据说他们受阻的乡政府已在抢修那条垮了的路,几个小时了,也该修好了嘛。”杨副书记说着,拿起手机给那乡里的书记打电话。那书记回话说,他正在现场组织抢修,还要个把小时就能修好了。高志强就问杨副书记:“那里离市区多远?”杨副书记说:“也不远,30多公里的样子。”高志强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不然我早就赶过去了。杨书记你告诉我怎么走,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到现场去看看。”杨副书记说:“告诉你,你也不知怎么走,还不如我给你带带路。” 这个杨副书记还真是个热心肠,高志强感激地说:“劳你大驾,真不好意思。”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上车后,高志强说:“这么大的雨,那路怎么抢修嘛。”杨副书记说:“不抢修不行呀,那位副部长明天下午要飞北京,中午必须赶到省城,今晚到不了黎西,计划就要落空。何况人家是来我们黎西考察退耕还林项目,那是好几千万的款子,我们到哪里去捡这些钞票?”高志强说:“那你们怎么不另外派车把他们接出来?”杨副书记说:“我们也想过这么做,无奈那位副部长执意不肯,说是已经给地方添了不少麻烦,他们等等也没什么关系。” 40分钟后,高志强几个赶到了现场。老远就听见马达在突突突叫得响亮,近前一看,原来是开着临时发电机。二十多个民工冒着大雨,扛的扛木条,夯的夯木桩,砌的砌石基,干得很卖力。高志强和杨副书记下了车,一人打了一把伞,沿着快完工的路面走去。正在组织施工的乡党委书记见是杨副书记,过来打招呼道:“杨书记你也亲自来了?”杨副书记说:“我什么不亲自?我还亲自吃饭睡觉哩。”说得在场几个都笑起来。 杨副书记又问:“牛副书记他们呢?”乡书记说:“他们在乡政府休息,过一阵路一修好,我就给他们打电话。”高志强问杨副书记:“乡政府还有多远?”杨副书记说:“不远,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高志强说:“那我们就过去看看吧。”杨副书记在高志强肩上拍一拍,说:“我知道你急着要见牛副书记。那好,我就舍命陪君子吧,今后高书记上去了,不要忘了我这个基层干部就是。”高志强说:“去你的吧。” 两人摸黑赶到乡政府,只见操场上停了十多辆高级小车,场面很是壮观。还有好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在来回走动,见门口来了人,便警惕地上来询问,好像来了美国特务。还没问上两句,就有人认出了杨副书记,便弓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民警的带领下,两人很快找到了牛副书记和宋晓波,原来他俩正在乡长家里休息。见了高志强,牛副书记又意外又高兴,说:“小高你怎么也赶了来?你看你的衣服都淋湿了。”宋晓波就在一旁说:“人家高书记是开直升飞机接我们来了。”高志强说:“直升飞机没开来,但开来了一部拖拉机,跟我走吧。” 正说笑着,刚才送他们进来的那位民警过来说:“路修通了,可以出发了。”大家于是跟乡长家里的人道过谢,出了屋。牛副书记让民警把杨副书记送到黎西市委书记的车上后,把高志强拉上了自己的车。 在车上,牛副书记问了问一些工作方面的事,高志强一边作着简洁而明确的回答,一边心里暗思,这肯定不是牛副书记要他过来的主要目的,领导一定还有更为重要的话要说。但牛副书记不开口,高志强是不便多问的。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在什么场合,选什么时间,说什么话,这都是很讲究的。有些话在有些场合说得,在另一些场合说不得;有些话在此时说出来可以从正面去理解,在彼时说出来则只能从反面去琢磨。高志强很清楚,牛副书记有什么要说,他会在恰当的时候和恰当的地方跟你说的,你完全没有必要操这个心。 不觉得就回到了黎西城里,小车转两道弯,再上一个小坡,就停在了黎西宾馆门前。下了车,一道将牛副书记送到他的豪华单人套间后,宋晓波跟高志强说句客气话,便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高志强想,现在就他和牛副书记两人在一起了,有什么话,牛副书记该开口了。高志强就矮了矮身,欲将屁股往沙发上挨。不想牛副书记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沙着嗓子说道:“时间不早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往省城赶。你也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去。” 闻言高志强立即把腰竖了起来,暗暗责备自己迟钝木讷,牛副书记劳累到这个时候才回来,自己还想缠着他。 这天晚上,高志强在床上辗转了好一会也没睡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误会,也许牛副书记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跟你说,仅仅是想跟你见见面,表示一下对你这个部下的关心。果真如此,那就是你自己神经衰弱,太过敏感,把鸡毛当成了令箭。不过细细思量,领导并不是出于工作,而是出于对你的关爱,即兴喊你到身边来见上一面,这应该也是自己的福份,说明领导记得你,牵挂你,你在领导心目中有一定的位置。那么你应该对领导心存感激才是,至于领导是否有要紧话要对你说,那已经很不重要了。这么一想,高志强心里就舒服了,一舒服,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小马敲响他的房门,他才猛地醒过来。 早饭后,牛副书记和副部长一行便准备着出发。雨早就停了,一派天青地朗的好气象。黎西市几大家领导都坐着小车赶到了宾馆,要将领导送上省城。还安排了警车开道和护送。那位副部长执意不让,说是部里有内部规定,搞这一套名堂要挨批评的。两方面相持了一会,最后是牛副书记出来打了一个圆场,就让几大家领导和警车送到黎西市边界上,算是照顾了两方面的意见。这样大家才都上了车。高志强也要跟着去送牛副书记,牛副书记说:“你就免了。”高志强说:“我也去凑凑热闹吧。”说着先钻进了牛副书记的车子。警车已经鸣响了警笛,一行三十多辆高级小车依次徐徐开出宾馆,往省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到黎西边界,小车们一字儿停靠在路边,大家下车握别。牛副书记和高志强也从车里钻了出来。见牛副书记跟黎西市几大家领导握过手后,转身回到车旁,高志强就伸手为他拉开了车门。牛副书记一只脚已经迈到了车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放了下来,把高志强拉到路边没人的地方,拍着自己的脑门说:“我差点忘了,有件小事向你通报一声。” 高志强心里一热,将头悄悄往牛副书记面前伸一伸,等着他说出那句关键的话来。只听牛副书记说:“最近中央党校有一个学习指标,童书记私下跟我透露,想安排你们市里文书记去学习一段。” 高志强不免有些失望。他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信息哩,竟然是这样一件小事。其实昨天中午戴看兰就在网上跟他说过了。让高志强想不明白的是,省委要让文书记上中央党校学习,这太正常不过了,平时省委也经常安排市里领导去学习,牛副书记犯得着这么郑重其事,特意叫他到黎西来,给他说这事么? 不过高志强并没让疑惑浮在脸上,赶忙点头说:“去中央党校学习的机会难得,省委什么时候也安排我去学习一次吧?”牛副书记说:“你以为谁都可以去学习的?暂时你还没这资格。”又说:“文书记去学习是童书记的初步想法,还得召开书记会最后决定,连老文本人都还不清楚,你暂时不要去跟任何人说。”说完,牛副书记就转过身,迈着大步走向自己的小车,头一低隐身而入。 望着牛副书记他们的车子由慢到快,消失在公路尽头,高志强还在原地痴痴地立了一会儿。直到小罗把小车开到他的身旁,小马从车上走下来,轻轻喊了一声高书记,他才打个激灵,侧身上了车。车子徐徐启动了,高志强往后一仰,合上了眼睛。牛副书记刚才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他反反复复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事恐怕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要不牛副书记也就不会这么很当回事地喊他到黎西来了。 那么,牛副书记话里的真正含义又是什么呢?还有戴看兰也把他约到兰溪屋,特意将这事告诉他,她也是有什么意图的么? 第二章 4、回到临紫已是下午两点过几分,高志强突然接到常委值班室的电话,两点半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扩大会议。高志强问是什么议题,值班室的人说,是文书记从省里回来后临时布置的,并没有告知内容。高志强想,肯定是关于交警走私车的事,看来毕云天这一劫是躲不过了。高志强就给毕云天打电话。开始占线,第二次才拨通,问他接到开会的通知没有,毕云天说:“刚刚接到的通知。” 高志强心里说,看来这次只好让毕云天委屈一下了,不然省纪委是不会放手的。就说:“你恐怕要有思想准备哟。”毕云天说:“这我清楚。” 毕云天有午睡的习惯。这天午睡前他跟夫人董小萍说了,两点就得把他叫起来。上午毕云天就和教育局的邓局长说好了的,两人下午一起到紫云中学去现场办公,紫云中学的事再也拖不得了。文书记和雷市长昨天下午从省城回来后,就直接去了省纪委检查组那里,毕云天这才得以脱身开来,把精力转移到因检查组的到来而搁下的一摊子事情上。 可中午毕云天睡得不很踏实,两点还没到就突然醒来了。只是他的双眼还眯着。他总觉得有什么搁在心里,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当然不可能是紫云中学的事情,谁会为工作这么难以释怀?直到董小萍进房里来轻声喊道,两点了,起来吧,毕云天才睁开双眼,下了床。他不再想那一时想不出来的事,脑壳里忽闪过朱自清作品里的一句话:鼾眠固不可少,小睡也是别有风味的。朱自清的作品毕云天读过不少,几个名篇都是背过的,但到了后来那些精彩绝伦的丽辞佳句都淡忘了,就这么一句一直记着,不时从记忆里冒出来。毕云天想,一个人的欲望说简单也简单,懊恼时的一声问候,失意时的一张笑脸,焦渴时的一杯凉水,疲惫时的一阵浅睡,就足以让你心生感激,觉得生活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就在毕云天洗完脸,刚走出洗漱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毕云天过去拿起了话筒。是市委常委值班室来的电话,叫他两点半赶到常委会议室,参加常委扩大会议。毕云天心里忐忑了一下。对方的电话已经挂掉了一阵,手上的话筒还握着。常委的扩大会议都是事先有布置的,一般要提前一两天通知到各位常委和相关人员,大家好有个准备,安排好各自的工作,这么临时通知开会,自然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毕云天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恐怕自己在劫难逃了。 这么怔怔地痴了一阵子,毕云天才放下话筒。不想还没起身,电话又响了。这回是高志强打来的,问他接到开会通知没有,提醒他要有思想准备。 又在电话机旁痴了一片刻,毕云天才动身出了门。那辆泛着幽光的黑色红旗牌小车已忠实地停在楼前。还没走近小车,坐在副驾驶室上的秘书小陈立即返过身子,伸手把后面的门打开了。 可毕云天勾了头正要上车,有人在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毕市长。毕云天回过头去,是紫云中学的小个子李校长。毕云天说:“李校长你怎么到了这里?”李校长怯怯地说:“我十二点半就候在这里了。我知道找您的人多,怕你还没出门就被人抢了去。”毕云天只得歉意地说:“今天抢是没人抢,可刚才接到通知,下午要开常委扩大会,看来你那里今天是去不成了。” 李校长立即蔫了,那样子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他用手在头上敲了一下,苦着一张脸说:“我们不是一个星期前就约好了的么?你再不到我们学校去,恐怕要出事了。”毕云天想了想说:“这样吧,你递个报告,我跟雷市长商量商量,先给你们学校的教师补发两个月工资,其他问题我抽时间去你们学校看了再说。” 李校长也是没有法子,他不可能取消常委扩大会议,只得低了头说:“毕市长您太忙,也只好这样了,我回去就写报告给您送来。” 这里跟李校长磨了一阵,赶到常委会议室时,其他与会人员都已经到了。毕云天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下,先从包里取出不锈钢水杯,放上随身带的茶叶,让工作人员上了水,才拿出记事本放到桌上,等着开会。毕云天还不是常委,在政府那边也排在常务副市长欧阳智后面,所以他的到来并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文书记见人已经到齐,宣布开会。他看了看桌上会前秘书科提交的议题,说:“今天的会议主要是汇报全省工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动员大会精神,另外还有几个议题也在会上通报一下。”说到这里,文书记侧首瞧瞧雷远鸣,说:“雷市长就由你汇报吧。”雷远鸣就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工业方面,无非是要优化资源配置,搞好资产重组,扶持支柱产业,促进地方经济健康持续发展;农业方面要突破传统农业模式,根据市场经济规律,大力发展科技农业,订单农业,效益农业,以实现农民增产又增收的目的。雷远鸣汇报完毕,欧阳智接着说了几句,一起参加省里会议的部门领导作了补充。接着市纪委尹书记简要地贯彻了前两天省纪委主持召开的反腐电话会议精神,最后组织部长和列席常委会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也都发了言。 至此几项主要议题已经进行完毕,文书记作了总结性发言,然后将全场扫视一遍,问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新情况?没人吱声,他就重重地咳了两声,说:“散会前,我还要给大家通报一件事。” 说到这里,文书记瞥毕云天一眼,便移过目光望望窗外灰色的天空,缓缓道:“据说毕云天同志最近胃病复发,毕云天同志本人也跟我说过,要住几天医院,我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工作再当紧也不能把身体拖垮,我意从明天开始,毕云天同志就去住院,他的工作暂时由欧阳智同志跟其他几位副市长分摊一下。”接着又对银秘书长说:“银秘书长你也在这里,你立即给市委行政科打个招呼,去医院联系好高干病房,而且不是一般的高干病房,要位置和设施最好的,要对毕市长的休息和康复有绝对的把握。如果毕市长在医院里住得不好,我拿你是问。” 文书记的话还没落音,大家的眼光就探照灯一样向毕云天身上闪去。毕云天好像对文书记的话和大家怪怪的目光浑然不觉似的,木木地坐在那里。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响起来。这一下他想清楚了,中午总觉得有什么搁在心里,原来就是这回事。 毕云天当然什么病也没有。 他也就四十来岁,吃得进,拉得出,睡得着,像牛一样健壮。既然没病,文书记怎么又要他去住院呢?住院当然是一个托词和一种比较含蓄的说法,说白了就是停职反省。但到了市委这一个层次的官员里,说话的艺术已经很讲究了,说你生病,让你住院,既照顾了你的面子,如果事情不是太严重,时过境迁,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过去,到时你病好出院就是。 住院就住院吧。毕云天想。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大家已陆续出了会议室。他也站起身来,挟了包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这时有人喊了声云天。毕云天回头一看,原来高志强还没有走。高志强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说:“你怎么打算?”毕云天苦笑笑,说:“还能怎么打算?”高志强说:“文书记让你住院,你就听他的吧,好好休息一段,到时我再去接你出院。” 高志强的话也很平常,但此时此刻的毕云天听来,就倍觉亲切。一双手也下意识地伸了出去,和高志强握了一下。就这一下,让毕云天振作多了。 两人分手后,毕云天来到市委大楼前,上了自己的车。他没有再去办公室,径直回了家。董小棠还没下班,家里冷冷清清的,仿佛一座好久没来过人的地窖。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颓然仰倒在沙发上,望着屋顶上的绿色玻璃吊顶发起呆来。在那绿色玻璃里,毕云天看见了自己,不过那已是一个扭曲了的人影,怪模怪样的,他不太有把握肯定那就是毕云天。 毕云天还看见了那个人影旁边的一样红色的东西,那是一部电话机。他有些奇怪,平时只要自己呆在家里,这部电话机就会不停地响,搅得他恨不得将它摔个稀烂。偏偏今天它却死气沉沉的,没有了一点动静。毕云天就心生一份渴望,渴望有人这时给他打个电话,向他请示句什么,或者随便说几句废话也行。最可恶的是包里的手机也好久没有响动了,以往它总是枝头的蝉鸟一样啼个不歇。是不是手机没了电,或什么时候不注意关掉了?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把手机取了出来,一瞧,其实并没关机,机屏上的信号足得很。那莫名的失落感于是悄悄爬上毕云天的心头。那些平时鼻子特长的跟屁虫哪去了?莫非文书记刚在常委扩大会上宣布我住院,他们就全知道了?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毕云天忽觉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董小棠下班回来,开门后亮了灯,忽见沙发上蜷缩着一个影子,吓得尖叫一声,才被惊醒过来。毕云天懵懵懂懂的,赶忙坐直了身子。董小棠见是毕云天,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把我的魂都吓掉了。”毕云天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呆坐着。 董小棠开始并没觉察出异样,问道:“今天回得这么早?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一边换了拖鞋,准备去做晚饭。这才发现毕云天神色有些不对,忙过来摸摸他的脑壳,觉得有点烫,问道:“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上趟医院?” 毕云天这才开了口,说:“我明天就去住院。” 5、毕云天这趟医院住得多少有些冷清。记得去年扭伤脚踝,曾在医院住过两天,病房里那才叫热闹呢,送营养品的,送鲜花的,送现金的,络绎不绝。连晚上已经熄灯,还有人走进病房,偷偷往枕头下塞装了大额钞票的信封。可现在不同了,国家打击走私犯罪的力度越来越大,电视里天天播放这方面的案例,不少官员因涉嫌走私犯罪案而纷纷落马,所以在临紫市人的眼里,毕云天这一次住进医院,一时三刻要想出来,恐怕不是太容易,自然也就失去了到医院里来给他送这那,送金送银的热情。 不过有一个人还是进了毕云天的病房,他就是高志强。当然高志强没有拿礼品或红包,他是空着手来的。但这足以使毕云天心存感激了。没问病人病情,高志强不是代表组织来的,觉得没必要这么虚伪。也没别的客套,直奔主题告诉毕云天,省纪委检查组跟市委常委开完见面会后,便离开了临紫。毕云天说:“我知道,只要我一住进医院,他们就会离开的。”高志强说:“常委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接着简单跟毕云天通报了见面会情况。 见面会是在省检查组住地紫江宾馆小会议室召开的,文书记雷市长高志强和市纪委尹书记都在场。文书记请省纪委熊副书记先作指示,熊副书记让文书记先讲,文书记就说:“各位在临紫工作了二十多天,对我市各方面工作都带来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对不起大家的是,临紫条件太差,没给大家创造优质的工作环境,我也老是被身边的事务缠住,前几天又和雷市长上省里开了一个会,难得来关心大家一回,这是我们的失职,今天向大家做深刻检讨。”接下来文书记把头天常委会上让毕云天停职反省的决定告诉了大家。 雷远鸣在一旁插话说:“这也是常委的一个态度,我们是非常尊重检查组的意见的。”文书记接过雷远鸣的话说:“是呀,我和老雷也很清楚,交警的错误除了毕云天同志有责任外,主要责任还在我们两个尤其是我的身上。”停了停,又笑着说:“如果还不能达到检查组的要求,便只能让我和老雷停职反省了。” 文书记说这话时口气很轻松很随意,但份量却并不轻,检查组的人是听得出来的。熊副书记于是赶忙说:“文书记言重了。其实我们也不愿你们就这事处理市一级的领导,本想早点结束检查,无奈临紫这边的举报一直不断,省里又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往我们这里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诸位领导多多原谅。” 熊副书记还说:“现在处理决定的初稿快出来了,正式成文前还会征求市里的意见的,也就象征性地罚点,好回去交差,至于已被检察院拘留的人员,我们可管不了了,只能由他们按法律程序办理。不过根据群众举报,市里有关领导在这次走私车上户过程中是得到过好处的,我们已责成市纪检部门继续追查,希望市委大力支持。” 文书记点头道:“这熊书记您放心好了,市委对反腐的认识是明确的,决心也是很大的,我们一定全力支持纪检部门的工作。”又回头对市纪委尹书记说:“老尹你有什么困难讲一声,我们为你排除干扰,创造办案条件。” 高志强转述到这里,毕云天说:“追查就追查吧,我还怕他们不查呢,不查清楚,人家还以为我毕云天得了好多好处。”高志强说:“云天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毕云天说:“谢谢高书记的理解!” 临走前,高志强还吩咐毕云天道:“你也不要死死地守在病房里,这样没病也要憋出病来的。到外面走走嘛,生命在于运动。”毕云天说:“高书记您放心,我会善待自己的。”高志强说:“这样就对了。” 可高志强走后,毕云天想起这次给走私车上户的事是集体作的决定,背黑锅的却是他一个人,省里的检查组走了,市纪委还要继续追查,心里就有气,于是伸手捞过枕边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吓得从门外经过的护士小姐慌忙跑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但过后毕云天又有些后悔,这何必呢,自己没问题,莫非还怕他们查出问题来?心想,好吧,就听听高志强的话,到外面去走走,在病房里憋久了,真的有些不是滋味。 出了医院大门,抬眼望了望街上流动的车辆和人群,一时又不知往什么方向走才好。平时出车入辇,只说声去哪里,司机就会很快把你送达,那是用不着你亲自选择道路的,现在要由自己决定何去何从了,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过毕云天立即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他本来就是毫无目的的,并没有什么地方要去。 毕云天自嘲地笑笑,信步朝前挪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地方,竟是紫江旁边的紫街。毕云天觉得有点奇怪,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紫街是毕云天的出生地。紫街因傍着紫江而得名。紫江来自西南方向高高的紫山。开始紫江是一条涓涓细流,名曰紫溪,经过紫山县城时已成了一条紫河,待它七弯八拐,到了临紫市,就成了浩浩荡荡的紫江。 临紫市是一座古城,旧属吴地,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据临紫市地方史志办的人说,开初的临紫其实就是一个码头,周围六县九镇的木材都要在这里集中,然后由木材商雇人扎了木排,顺紫江放往长江。码头上的生意一旺,就有了一条紫街,医药百货,餐饮典当,烟花歌舞都兴隆起来。紫街于是像蚕吃桑叶一样,慢慢向深处向远处蚕食开去,最后成为远近有名的府地。 不过再怎么变化,紫街的雏形似乎还保留着。一眼看过去,那溜青的石板路,斑剥的木楼,高扬的当幡,脱了漆掉了笔划的门楣上的招牌,无不让人想起这紫街最初的模样来。还有从檐下从老槐树的黯影里走过的紫街人,你见了他们那静如止水的眼神和不慌不忙的飘逸的身影,还以为他们仍然生活在褪了色的旧时代,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天毕云天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直走到街底才停下来。他眼前是一道斑剥的宅门。他就在宅门外站着,久久不愿离去。那道宅门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毕云天没法将这个女人从脑子里拂去。毕云天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到了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为了赶赴记忆里这个女人的邀约。 紫街虽然年深月久,人事变迁不断,但有两姓人却一直居住在这里。哪两姓?一曰毕,二曰梅。毕云天记忆中的女人就是梅家女。这个梅家女长着一双桃花眼,桃花眼漂亮迷人,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这个女人名叫梅丽臣,比毕云天小五六岁。梅丽臣从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跟这个叫做毕云天的男孩联系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薄雾如纱的清晨,梅丽臣挎着花书包才迈出屋门,就望见一个男孩骑着一部旧自行车从街外飙了过来。梅丽臣认识他,他是前街毕家的小子,每天都要骑车从这里经过,到街外的向阳小学去上学。他的车骑得特别快,但每次骑到她家屋门口时,只要她站在门边,他就会把车速放慢,朝她笑笑。她就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觉得他骑着车从街上飞快地飙过的派头很足。她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坐在他的车后,跟他一起去上学,那一定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 梅丽臣终于可以上学了。她像以往一样站在门口朝毕云天笑着。毕云天也像以往一样放慢了车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车慢着慢着就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她屁股后面的花书包。他说:“你上学了?”她偏着头说:“是呀。”他说:“你敢坐我的车么?”她说:“敢。” 毕云天就笑了,一弯腰把梅丽臣抱上了车子的后座。然后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叮嘱道:“坐稳啰。”梅丽臣嗯一声,抓住了座位下的铁环。而且把头靠在了毕云天的背上。听见身下的轮子吱吱地响着,梅丽臣就觉得毕云天的后背是那样的宽厚,那样的柔软,美美地微合了双眼。立即她就看见那白色的薄雾变成了彩色的丝绸,梦幻般飘扬起来。 真是日月如梭,在毕云天背上这么一靠,眨眼间就靠过了六个年头。这时梅丽臣小学毕业了,毕云天也从向阳小学隔壁的中学毕业,刚好碰上高考恢复,他不声不响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那个时候的大学还属于精英教育,大学生很俏,毕业后北京和省城好几家单位都到学校去要毕云天,他完全可以任选一个单位留在北京或省城。不知他是忘不了紫街那位长着桃花眼的梅家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又回到临紫,到紫街后面的市委里做了一名干部。这时梅丽臣已经是一位高中生了,出落得水仙花似的。有意思的是毕云天又骑上了那部旧自行车,又天天往梅丽臣家门口经过。可当毕云天把车停在梅丽臣前面,笑着问她还坐不坐他的车时,梅丽臣那双亮丽得仿佛要渗出水来的桃花眼却羞涩地低下了。 毕云天感到一丝丝惊慌和失落。梅丽臣那双光华四溢的桃花眼总在他眼前闪着,拂之不去。他尽量回避着她。直到梅丽臣高中毕业后在商场里做了营业员,他才鼓起勇气,把自行车骑到了商场门口。梅丽臣终于再一次坐上了毕云天的自行车后座,一如多年前一样。 不想就在两人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紫街人确切说是毕家人出来干涉了。这个说:“云天你是大学毕业生,你找一个小营业员,不般配不说,你脸上也无光啊?”那个说:“你现在是堂堂市委干部,前途无量,鹏程万里,而梅丽臣父亲早死,母亲躺在病榻上,你娶了她,不要拖累你一辈子?这对你的仕途可一点也不利啊。”毕云天的父母也说他:“妻好半年粮,云天你可要考虑清楚,将来再吃后悔药却为时太晚了哟。” 那时的毕云天正是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年龄,他将这些劝告全当成耳边风,置之不顾,仍然我行我素地跟梅丽臣好着。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毕云天的家。这人是毕云天的叔叔毕四海,毕云天从小就叫他海叔,紫街年轻一辈的人也都喊他海叔。海叔当过临紫师专中文系教师,后来离开了师专,在紫街开了一个小店,经营书刊和字画,多年下来,他已经把生意做得挺有规模了,广州上海武汉好多大城市都有他的分店。海叔对毕云天说:“云天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梅丽臣吗?” 这一问,倒把毕云天问哑了,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毕云天说:“喜欢就喜欢,爱情是没有理由和依据的。”海叔说:“你这都是从那些浪漫的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可现实毕竟不是浪漫小说。”毕云天说:“可现实与爱情并不一定矛盾。” 海叔摇了摇头,背着手在屋里绕了一圈,然后站在毕云天面前说:“你注意过梅丽臣的那双眼睛没有?”毕云天这一下得意了,他说:“您一问我倒明白了,我爱上她,原来就是喜欢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海叔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是为她那双眼睛所迷惑。你知道那是一双什么眼睛吗?”毕云天说:“那是一双什么眼睛?” “那是一双桃花眼。”海叔说。毕云天眼前立即闪烁起那双钩魂的眼睛,他乐了,说:“桃花眼!多好的比喻,又形象又贴切。海叔您是从哪首诗上得来的这个词?” 海叔说:“诗上有没有这个词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相学上有这样的说法。”毕云天说:“相学?海叔你对相学有研究?”海叔说:“我也没什么研究,不过粗通一二而已。按相学上的说法,有那样眼睛的女人,不仅淫邪,而且克夫。”海叔说:“因此谁娶了这样的女人,谁便家无宁日,不是短寿,也会穷困潦倒一生。”海叔说:“这样的事,我可见得多了。也许是遗传的原因,梅家好些女人都有这种眼睛,娶了有这种眼睛的梅家女的男人不是早逝,就是家道中落。” 这时轮到毕云天哈哈大笑了。笑够了之后,他才说道:“海叔呀,什么年代了,你以为你的话会有人相信吗?”海叔有些生气,说:“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好了,你如果愿意断送自己,你就娶这个女人做妻子吧。” 说完,海叔拂袖而去。 此后,毕云天依然和梅丽臣来往着。但不知何故,他却多了一个心眼,常偷偷去瞧梅丽臣那双桃花眼,越发觉得那双眼睛好看,总是看也看不够。梅丽臣发现毕云天在看自己,就说:“我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没看够?”毕云天说:“你太漂亮了,尤其是你这双眼睛。” 越觉得梅丽臣的眼睛漂亮,毕云天就越容易想起海叔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不出声地说:难道海叔说的真是那么回事么?毕云天虽然是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不久前还入了党,信奉的是唯物主义,但他究竟生于紫街,长于紫街,不可能一下子做到超凡脱俗。 关于梅丽臣的桃花眼淫邪克夫的话,慢慢也传到了她本人的耳里。梅丽臣开始并不当回事,可后来说的人多了,她心里也不自在了。她开始寻找借口回避起毕云天来。恰在此时,另一个女孩走进了毕云天的生活,这就是董小萍。 董小萍那时刚从师范毕业,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市委常委兼市委秘书长,是毕云天的顶头上司。董小萍跟她父亲住在市委大院里,有空常到他父亲的办公室去玩玩,就认识了毕云天。机关里年轻人不多,董小萍的到来总是给死气沉沉的机关平添一道亮色,毕云天就似遇见了许久不见的知已,跟这个小姑娘有说不完的话题。慢慢两人就投机起来。也就是说,毕云天生活里从此有了两个女孩。他当然无法不去比较这两个女孩。一比,董小萍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 后来毕家人知道了关于毕云天和董小萍的一些情况,就都来撺掇他,说董小萍可是大权在握的市委常委兼秘书长的女儿,把她逮住了就等于逮住了今后往上爬的天梯,这辈子飞黄腾达就有了希望。毕云天竟也变得犹豫起来,一边是青梅竹马的情人,一边是关系自己前途命运的顶头上司的女儿,摊到谁都不是那么好做决断的。 是梅丽臣的离去,成全了毕云天和董小萍的婚事。那时沿海刚刚开放,梅丽臣不声不响地去了那边,走时连毕云天的面都没见,只留下一封短信,说缘起聚,缘尽散,两人的缘已尽,要他不要等她,等也是白等。 梅丽臣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梅丽臣的母亲逝世,她才风尘仆仆从沿海回到紫街。这时毕云天已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他本人也到下面县里做了县长。毕云天是在梅丽臣母亲下葬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扔下县里如麻的事务,匆匆赶了回来。在梅丽臣母亲住过的屋子里,他见到了老人的遗像和这个他一直无法忘怀的女人。他在这个屋子里陪了梅丽臣三天,四眼相视,却默默无语。到第四天,梅丽臣再也抑制不了自己,扑进毕云天怀里大放悲声,不知是痛哭她那死去的母亲,还是自己逝去的爱情。 此后梅丽臣就在这个小屋里住了下来。她没去外面找工作,她的存款几辈子也花不完。她深居简出,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日子,毕云天驾着车从县里赶回紫街,悄悄推开自家那道静静的虚掩着的木门。而这个时候梅丽臣那双上挑的桃花眼便更亮丽更湿润,一碰上这双眼睛,毕云天全身的血液就抑制不住地膨胀起来。这一辈子恐怕再也没法拒绝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了:毕云天难免痴想。尔后他就在一只铺着花布垫的木椅上坐了,让一份温馨的感觉雾一样在心头弥漫开来。梅丽臣嗔道:“你好久没来了。”毕云天说:“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梅丽臣说:“你是一只花舌子。”毕云天说:“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喜欢说蠢话的男人。” 梅丽臣就笑了。她笑着转过身去,进了厨房。等梅丽臣从厨房里出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小木盆,里面盛着直冒白气的热水。梅丽臣把木盆端到毕云天的身前,让他把脚放进木盆里。那热水有些烫。当然是刚好能够承受的那种烫。毕云天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暖流自脚底升起,慢慢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皮肤洇去。梅丽臣就在他的斜对面坐下,很感兴趣地听他说些县里的事情,偶尔也插上一两句,好像她就是他的领导,在听他的汇报。说着说着,他就忘记自己说到了哪儿,他的注意力被她那双上挑的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吸引了过去,他觉得他这辈子能与这双桃花眼相遇,真是自己的福分。 6、其实毕云天到梅丽臣那里去得也很节制。他总是在最困难甚至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迈进那道宅门。 那时毕云天在宁阳做县长,县一中那座六层的新教学楼快封顶时突然倒塌。一时整个县城闹得沸沸扬扬,议论四起。当天下午市纪委就打电话到县里,三天内要把情况弄清楚,然后作出详细汇报,责任在谁,谁负责,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这座教学楼是毕云天亲手签批的项目,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县长怎么脱得了干系?毕云天立即派公安局的人去抓捕有关人员,结果除校长被带回来外,那包工头和出纳已经逃走。毕云天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连续两个晚上都无法成眠。他心里清楚,这事如果没弄个水落石出,责任将全落到自己头上,到时他这个县长的位置就难坐得稳了。毕云天满脑子都是麻纱,心想反正这么躺着也无济于事,干脆披衣下床,在他所住的县委招待所坪里绕起了圈子。绕着绕着就绕到了他停车的地方,他于是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马达,把车子开出了招待所。在县城里兜了一阵风,不知不觉就驶上了通往临紫的那条毛马路。 毕云天没有回自己的家,鬼使神差把车开进紫街,停在了梅丽臣的屋外。他在车上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下车推开了那道宅门。一接触到梅丽臣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毕云天心里就感到踏实了。她已从他眼里看出了什么,就说:“又碰上麻烦了吧?”毕云天就砂罐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苦衷全都说了出来。 男人其实也是需要倾诉的,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后,毕云天那郁积于心头的不安和焦虑就减轻了许多,等他离开紫街回到宁阳,一个周密的计划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他撇开县公安局长,秘密带上两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干警,把一中的教导主任抓了起来。开始教导主任还硬得很,什么也不说。毕云天说:“你别瞒了,我问你,那天晚上你和包工头到县委大院去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不说,就不会有人说了吗?你要知道,包工头已经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原来有天晚上,毕云天正要去找县委银书记谈一中基建资金缺口的事,还未曾上楼,忽见银书记家里走出两个人来,竟是一中的教导主任和大楼的包工头。当时毕云天就起了一丝疑虑,掉头离开了县委大院。过后毕云天一忙,也就把这事淡忘了,要不是回了一趟紫街,他恐怕再也想不起这事来了。 经毕云天这一诈,少见世面的教导主任就紧张得手脚直哆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讲了出来。教导主任和县委银书记沾点亲,带点故,包工头就是通过他与银书记搭上界,才揽到了这个工程,那天晚上他俩就是到银书记家去感谢他的。 毕云天喜出望外,让干警做了笔录,又让教导主任在上面签了字,画了押,然后离开宁阳去了市纪委。 事情的结局是,毕云天虽然挨了记过处分,但还是保住了县长的乌纱帽,银书记则被降职调往外县做了副书记,三年后才重新恢复到县委书记的职位,直到去年被提拔为市委常委兼秘书长。有人说,银秘书长如果不是在这件事上打了个大折扣,现在不是市委书记或市长,也至少是副书记了。 后来毕云天升任宁阳县委书记。再后来省里要在各地市配备四十岁以下的县级干部进市府班子,而这个年龄段这个级别的干部临紫市并不多,毕云天便被列入省委组织部考察对象。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省电视台经济频道记者悄悄闯进了县里。他们是到下面里来暗访环境污染情况的,在宁阳县已经呆了两天,县里的领导还一无所知。 原来这几年宁阳县委为搞活地方经济,大力提倡发展乡镇企业。宁阳地属边远山区,也没别的什么好发展的,就山上还有一些矿藏,县里一提倡,一时间,小金矿小锑矿小锰矿小磺矿遍地开花。几年下来,县里国民生产总值和农民人均收入确实有了提高,但污染问题也接踵而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全省乃至全国各地小矿多得很,都没什么环保措施,为什么省电视台记者偏偏相中了宁阳?原来是毕云天在使用干部时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早就对他怀恨在心,现在省委组织部又要下来考察他,他们更加不服气,又苦于别的地方抓不到什么把柄,就借题发挥,往省里打了电话。省电视台的记者也真是了得,两天工夫就把宁阳县域内的矿业情况摸个一清二楚,拍了好几本带子,等到县委听到风声,他们已经离开宁阳县境。毕云天就是闻讯追到市里来的。可他又晚了一步,记者们早已经连夜回到了省城。 毕云天知道这么追下去是追不出结果的,就是追上了也不可能把他们扣留下来,你一个县委书记,还敢动人家省记一指头?在临紫街头徘徊复徘徊,毕云天真是一筹莫展。他意识到,如果此事在省电视台一曝光,自己别说进不了市政府,就是县委书记的帽子恐怕也得拱手让出去。这样的先例也太多了,不少地方官员就因为一两件不说没事,一说就可上纲上线的小事被媒体曝光而栽了跟斗。毕云天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危险,脑壳里像装了烈性炸药,随时都会爆炸。他无奈地叹道,算了吧,天要灭曹,我也是没法子啊! 这么哀叹着,毕云天已经下意识地进了梅家院子。他又与那双桃花眼相遇了。他暗想,在这双美丽动人的媚眼面前,那鸟县委书记,那鸟市政府副市长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时他才猛然想起省城里的一个同学,他神通广大,说不定能给出点主意,想点办法。毕云天一个电话打过去,同学在那边说,省电视台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一个哥们跟他们有点往来,我给你打听打听。一个小时后,他就回了电话,说他的哥们这两天正好在省电视台做节目,可以带毕云天去找找他。 这一回梅丽臣阻住了毕云天。她说:“我听说省电视台做环保节目的那帮记者硬得很,否则他们的节目早做不下去了,你这一套恐怕管不了用。”毕云天想想也是,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节目播出来?”梅丽臣说:“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播出来。” 毕云天诧异地望着梅丽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梅丽臣说:“我知道你们那些小矿都是土法上马,要设备没设备,要技术没技术,就更不用说环保措施了,对生态的破坏自然十分严重,你这个县里的主要领导如果听之任之,以牺牲生态为代价,来发展所谓的地方经济,这本身就是一种短视行为,是一种犯罪啊!” 这个道理,毕云天当然不用梅丽臣来给他讲解,他在电视报纸和其他许多场合听得还少吗?但就是怪,平时听到这些话,毕云天总是不当回事,总认为媒体和上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懂下情和地方政府养家糊口的难处,现在这话自梅丽臣的口中说出来,竟然一下子就把他给触动了。他望着梅丽臣那双可爱的桃花眼,没有出声,让她继续说下去。 梅丽臣又说道:“现在国家对环保问题抓得越来越紧了,你们那些小矿迟早得关。我看你不要上省城去了,还不如让人家把节目播出来,触一触你们县里的大小官员,使你们下决心把小矿关掉,想办法搞点别的产业。” 毕云天听了梅丽臣的话,马上回去组织县里干部,集体收看省电视台的节目,然后全县干部和司法干警一齐上山,强行拆除关闭了各类小矿。毕云天知道,拆了关了并不等于事情就结束了,因为矿山上的农民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你今天拆,他明天建,你今天关,他明天开,你又不可能天天守在山上,那还是同样解决不了问题。毕云天于是筹集资金,奖励农民上山种树,又带着人上省城进北京,向林业部门申请退耕还林项目资金,让农民把力气从破坏生态,转移到保护环境上来。 宁阳县因为环境污染上了电视,一下子知名度变得很高,每到一处,没有不知道宁阳二字的,毕云天把县里的做法和打算跟上级部门一说,大家都很支持,项目资金很快到达县里,县里又科学合理安排到乡镇,一下子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退耕还林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受到林业和环保部门的高度肯定。记者们闻风而动,又到了宁阳,把他们的工作写成文章,拍成带子,在媒体上一宣传,毕云天一下子美名在外。组织部门因为头次电视曝了宁阳的光,停止了对毕云天的考察,现在又到了下面,把他的材料整理出来,带了上去。就这样,坏事变成了好事,毕云天很快就进了市府班子。 毕云天在心里暗暗感激着梅丽臣,到市政府就任的当天晚上就进了梅家院子,他要让梅丽臣跟他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可当毕云天喊着丽臣两个字往里走时,屋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寻遍了,依然没有梅丽臣的影子。毕云天预感到了什么,颓然跌坐在门槛上。以后的一个多星期里,毕云天天天往这里跑,可梅丽臣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突然离去?是厌倦了这份没有结局的爱情?还是怕影响他的前程?毕云天不得而知。 这天下午,无病住院的毕云天再一次推开了这道宅门。面对布满蛛网的木屋,禁不住被盈盈泪水模糊了双眼。在院子里徘徊良久,毕云天好像已铁了心,不等回梅丽臣就不走开似的。就这样挨到天色已晚,还在黑暗里呆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站在街口,茫然四顾,毕云天满心都是惆怅。又不想立即就回医院去,迟疑了一会,想起好久都没去海叔家了,打算去看看他老人家。又想起家中还有一筒新出产的碧罗春,是绝对的真品,说不定海叔喜欢,便绕道去了一趟家里。 到了海叔家,海叔婶到街上打麻将去了,就海叔一人在家。毕云天把碧罗春递给海叔说,这是江苏朋友送的。海叔把竹筒揭开,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连连赞道:“我一闻就知道不是假货。”当即就给毕云天和自己各泡了一杯。 举杯抿上一口,海叔便匝巴着嘴唇说:“果然不错,看来云天还懂得茶道。” 茶至半盅,海叔忽然望着毕云天说:“云天哪,你海叔心中有愧啊!”毕云天说:“你一辈子慷慨为人,何愧之有?”海叔说:“我对不起丽臣啊,是我把你俩拆散的。”毕云天说:“那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何必再提它?” 海叔沉吟半晌,又说:“云天啊,当时之所以让你俩分手,也都是为你着想啊。”毕云天说:“这我知道。”海叔说:“你知道就好。可你懂得这个中原因吗?”毕云天把海叔说过的话还给他:“丽臣有一双桃花眼,这样的女人克夫。” 海叔笑了,说:“这只是一般的说法,有道理也没道理。”毕云天有些奇怪地说:“这不是你当时亲口对我说的吗?”海叔说:“我亲口对你说的没错,我不这么说,你舍弃得了她吗?后来我知道你喜欢你上司的女儿,而且你和上司两人的关系也不错,我就偷偷去看过这个女孩。我发现她比梅丽臣更适合做你的妻子,无论她的气质还是出身。从那时开始,我就断定,你如果能娶这个女人为妻,那你就会成功。” 毕云天只笑笑,不吱声。海叔望着窗外那条流光溢彩的紫江,沉默了片刻,然后转换了话题说:“你在医院里还好吗?”毕云天说:“还行,只不过天天在家里呆着发闷,有一个地方可去也好。”海叔说:“这也许对你不是什么坏事。”毕云天说:“我都失业了,还不是坏事?”海叔说:“你前几天不是还到火车站去堵过郭宝田他们吗?”毕云天说:“是有这回事,郭宝田他们因为郭家冲石膏矿的事要去省里上访,是我和高志强把他们拦回来的。这事海叔你怎么知道的?” 海叔喝口茶,避开毕云天的疑问,说:“郭家冲的石膏矿几乎没有什么安全设施,前几天的雨又下得那么凶,雨水只要渗入矿井,我敢断定不出三个星期就会出大事的。”毕云天说:“我好像也有这个预感。当初紫东区孙麻子要我在他们申请恢复采矿的报告上签字,我就没签。后来我又提醒过雷远鸣和欧阳智,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他们好像并没放在心上。”海叔说:“你不知道雷远鸣和欧阳智都跟矿主有私下交易?”毕云天说:“有人这么议论,但真实情况如何,我这个副市长也不便去调查。”海叔说:“你当然没必要去调查。我的意思是石膏矿如果出事,而你已经住进了医院,也就回避了不少矛盾,这就是老话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毕云天觉得海叔的分析颇有道理,说:“照海叔的意思,我安安心心住院得了?”海叔笑道:“看来你并不傻,一点就通。你要把住院当作一次难得的休整机会,只要迈过这个坎坎,你很快就会有进步的。” 正说着,屋角的电话铃忽地响了。海叔拿起电话,只说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对毕云天说:“是一个店子里打来的,要我过去看看。”毕云天就站起身,说:“您有事,那我走了。”海叔说:“你反正也没事,跟我走走吧。” 毕云天就跟海叔出了家门。他想,海叔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走了一小段,两人就出了紫街,迈入一条小巷。小巷曲曲弯弯的,有点像电影里的迷宫。小时毕云天几乎天天跟小伙伴们在这些小巷里钻进钻出,后来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却很少到这些地方来了。所以这天晚上,当毕云天跟在海叔后面,再次走进这条小巷时,便感到有些陌生,旧时的印象再难复现。 等两人终于走出小巷时,迎面竟是那条宽宽大大的紫江。两人不觉放慢了脚步。紫江在夜色里大大咧咧地流淌着,晃荡着倒映在水里的两岸灯火。沿岸上行,大约十分钟后,便来到人流如织的临紫广场。举目而视,不远处市委大楼上的霓虹彩灯金碧辉煌,格外显眼。 穿过广场后,两人便走进另一条小巷,隐入一扇旧门。当即有人迎上来,把他俩带进里间。这一下毕云天大开了眼界,他眼前那个不大的丁字形玻璃柜台里摆满了金银玉器、古董珍奇、进口高级钟表以及各式各样的手机什么的,都是一些时髦而又贵重的奢侈品。毕云天隐约意识到,这是一家没挂牌的当铺。 这时,刚才带他们进来的那人从密码铁柜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白纸,递到了海叔手上。海叔眯着老眼瞧了瞧,把它递给毕云天。 毕云天一看,是一纸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串典当物品的名单,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纯金项链一条,当金1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高级手表一根,当金20000元;某年某月某日新款手机一部,当金5000元。如此如此,不一而足。而且每一款的后面都打了括号,里面写着死当二字。紫街也是有当铺的,毕云天知道死当是典当的术语,意即当主把东西当给当铺后,不会再赎回。 也不知海叔要自己看这份清单的意思何在,毕云天在上面浏览了一遍,把清单退还给海叔。海叔又还给了原来那人,说:“这单子和单子上面的东西都要留着,没有我的话不能处理,以后我会有用场的。”然后跟那人去了里间。毕云天就在外面等着,一边想,海叔今天不是叫我来学典当业务吧?低了头去看柜台里的当品。 离开当铺后,海叔才告诉毕云天,这家当铺是他开的,已经开了好些个年头了。毕云天说:“您在紫街不是已有好几家当铺么?”海叔说:“紫街哪有这里码头好?既隐秘又与市委等大机关比邻,回头客多。” 毕云天略有所悟道:“你是在做那些官员的生意?”海叔说:“你终于明白了。”毕云天说:“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海叔说:“我能随便说吗?我要保证顾客的安全,说多了吓着人家,今后谁跟我做生意呀?” 海叔还说:“这个铺子也不挂我的招牌,也没人知道是我毕某人开的,白天我从来没来过这里。” 第三章 11、晚上高志强什么地方也没去,洗漱完毕,看了一会儿电视,估计戴看兰也应该有空了,便上了网。在兰溪屋等了一阵,也没有戴看兰的动静。高志强心想她可能是有事出去了,等一会就会进来的。也没退出兰溪屋,就这么空守着。守了半个小时,屏幕上还没有反应,高志强起身上了一趟厕所。 从厕所回来,那头依然没人理睬。高志强心里就犯了嘀咕,这个戴看兰,明明知道我今晚要在兰溪屋等她,她躲到哪儿去了?高志强就有些不踏实起来。心想,莫非她真的约会去了?高志强知道戴看兰那位下海多年,已经腰缠数千万的吴总经理,常年在外飞来飞去,他们刚到学龄的儿子也进了封闭式贵族学校,她下班后常常一个人守在家里,那份寂寞自不必说。但高志强更清楚,戴看兰这种女人看上去平易谦和,好打交道,可她满腹才情,心性傲岸,骨子里潜藏着一份高贵,没点品味的男人是没法让她动心的。 电视里的晚间新闻都播完了,高志强过去关了电视,又回到电脑前,准备再等上一会儿。他是铁了心要等着戴看兰。高志强当然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但自从有了兰溪屋,两人就好像订了契约一样,极少去碰电话了。高志强不想由自己来打破这个默契。就在高志强快没了耐心的时候,屏幕上闪了两下,一行字跳了出来:对不起,我来迟了。高志强禁不住一阵惊喜,飞快地敲下一句话:你终于回来啦?我差点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戴看兰说:那你就登一个吧,我正等着你来认领哩。 高志强似乎就领会出这话里的别样意思,心头不觉暖了一下。他敲道:看兰,我真的早想认领你了,就怕你不肯跟我走。对方停顿了片刻,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你今晚等我等急了。高志强说:我可没等你,你以为我那么容易自作多情?戴看兰说:今晚部里临时召集会议,我本来想发个邮件告诉你一声的,免得你老在网上等,但我想,又不是我要找你,是你有事找我,等一个晚上有何不可? 这一回高志强没有急于去问自己要问的事,就让戴看兰唠叨个够。后来她终于转到高志强所关心的话题上。她说:省常委已经开过会了,正式决定文书记月底去中央党校学习。高志强说:那他的工作关系呢?戴看兰说:工作关系暂时不动,等半年后学习结束再定。高志强说:这就是说,他学习期间还是临紫的市委书记。戴看兰说:那当然。 高志强心有所动,说:那谁来主持临紫市委常委工作?戴看兰说:我知道你就关心这事。高志强说:不关心这事,在兰溪等着干什么?戴看兰说:好哇,你这么自私。高志强说:自私是人的本性嘛。戴看兰说:你这是市委副书记说的话吗?高志强说:我错了,向省领导做深刻检讨。 说笑了一阵,戴看兰才又敲了句:严部长几个常委的意见比较一致,倾向于由雷远鸣来主持工作,他究竟是临紫市第一副书记兼市长嘛。高志强感到一丝失落,却还是回道:那童书记的意见呢?他没有问牛副书记,他知道牛副书记会是什么意见。戴看兰说:童书记还没有最后拍板。 这天晚上高志强的脑壳里风帆一样,鼓漾着一份无法自抑的兴奋。文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让雷远鸣主持市委常委工作,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童书记之所以没有表态,是因为他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高志强能想像出省常委会上的情形,包括严部长在内的多数常委提议让雷远鸣主持工作,但牛副书记还有已退位的晏副书记事先已在童书记面前提出过有倾向性的想法,童书记也就并不急于表态,决定将这事摆一阵才说。文书记去学习的事省常委既然已经研究过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临紫来,雷远鸣他们一定会加紧行动。由文书记和雷鸣,高志强不觉又想起郭家冲石膏矿塌方死人的事,心里沉了沉。这事没个妥善处理,自己怎么面对郭家冲的百姓? 第二天高志强在外面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由会议主办单位宴请,高志强小酌了两杯,吃了点饭就提前离席回了家。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报道国务院刚刚开过的全国安全生产工作会议,大体内容是要加大对各类小煤窑小矿井的清理整顿力度,该关的关,该停的停,该并转的并转。他打开手机,找到了郭三那位亲戚的手机号码,想再问问那里的情况。 不想正要拨号,突然门铃脆脆地响了起来。高志强很不情愿地合上手机,返身去开了门。竟然是丛林。她站在门口,笑嘻嘻道:“高书记打扰您了,真的不好意思。”高志强只得说:“没事没事,请进吧。”这才看见丛林后面又跟上来一个男人,他就是临紫市最大的企业紫源酒厂厂长江永年。高志强跟他握握手,让进屋里。 三人坐下后,丛林就说:“高书记这几个早上怎么没去双紫公园?”高志强心里想,自己的估计没错,丛林果然又去了那里。嘴上则搪塞道:“这几个晚上总是开会,一开就开到半夜,睡得迟了,早上起不来。”说着,想起冰箱里有一袋荔枝,就拿出来请他们吃。丛林也不客气,拈了一个,剥了皮,塞进嘴里吃起来,边吃边点着头说好吃,还拿了一颗递给江永年说:“姐夫你也尝尝,高书记奖赏我们,你可要识抬举。” 江永年堂堂数千人的大厂厂长,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可不知怎么的,在高志强面前却不像丛林那么放得开,显得有些拘谨,一颗荔枝,左手交给右手,右手又交给左手,只是不知剥开受用。高志强看在眼里,也是为了缓和气氛,笑望着丛林,说:“如今社会关系日趋多样化,复杂化,语言词汇也变得更加丰富,若说谁是谁的姐夫或亲戚什么的,都有一种特定的含义,我怀疑这个大厂长是否真的是你姐夫。” 丛林说:“当然真的是我姐夫,像他们的紫源酒一样,一点不假。”高志强说:“现在假的东西太多了,连爹妈都有假的。”丛林笑道:“我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连高书记你们这个级别的专员都有假的,而且那些假专员通常工作能力还挺强,为地方办了些实事,真可谓为假一任,造福一方,那可比有些真专员还得人心。” 说得高志强忍俊不禁起来,说:“丛主任你不是怀疑我这个副书记也有假吧?”丛林说:“不敢不敢,高书记怎么会有假,就是有假,我也不敢当你面实话实说呀。”江永年这才完全放松开来,说:“高书记您可别见怪,我这个妻妹嘴没遮拦,就知道瞎说。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姐夫可不是假的,我跟丛林的姐姐丛玉同志,那可是十多年的结发夫妻了。” 有玩笑做铺垫,后面的话就好开口了,江永年终于对高志强说出了来意:“我早就想来向高书记汇汇报了,昨天晚上我一说到您,我这位妻妹就主动提出来,要陪我来找您。我这人一见领导就发怵,有人在一旁壮胆,自然有利于革命工作。”丛林抢着说道:“高书记您别听他的,是他听我说起开妇联主任会议时,您和我们喝过酒,他便死乞白赖恳求我引荐给您,只差没给我下跪了。”高志强笑道:“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妻妹,他当然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啰。”丛林说:“他敢,我姐拧脱他的耳朵。” 江永年也笑了笑,拿棵荔枝塞到丛林手上,说:“你知道高书记拿荔枝出来的意图吗?是要你用荔枝把你嘴巴堵住。”然后回头对高志强说:“高书记我就不说闲话了,您还要午休。”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报告,递到高志强手上,说:“紫源酒厂想扩建一条生产线,向市工行打了一个申请贷款的报告,找了赵行长几次,开始他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说他们的钱宁肯贷给个体户,也不贷给我们,怕我们没能力还贷。” 这个江永年真有意思,经济工作是政府的事,他不找市政府,却找上了市委副书记。不过高志强还是关心地问道:“你们厂欠他们的老帐没还?”江永年说:“并不多,也就是100来万,虽然本金过期没还,但我们都是按时付了息的。” 高志强点点头,示意江永年继续说下去。江永年说:“后来我们找得多了,赵行长才松了口,要市领导先在报告上签个字再说。”高志强说:“我来签不合适吧?我又不是市长副市长。”江永年说:“我已多次去政府找过雷市长和欧阳副市长,不想他们影子都没一个,打他们的手机,也总是说忙,不肯露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高志强心想,这段时间可够他们忙的了。低头在江永年的报告上瞧了瞧,说:“就贷300万,也不是什么大数字嘛,只是我签个字起不起作用?”江永年说:“您是市里的党群书记,姓赵的能不买帐吗?”高志强笑道:“银行又不归市里管,我这个党群书记他们会放在眼里?好吧,我签个字吧,变不变得了票子,那看你们的造化了。” 江永年把高志强签过字的报告折好,放进包里,说:“高书记感谢您了,到时请您喝新出品的紫源酒。”准备告辞。 高志强起身送客。来到门边,丛林又回头道:“高书记,明天我和谭主任就到省里汇报去了,您是我们的主管领导,谭主任让我向您报告一声。”高志强说:“你们去吧,不是还要带些书回来吗?妇联好像没车吧,你们坐什么车去?要不要我给你们联系一部?” 丛林妩媚一笑,说:“有姐夫在这里还愁没车么?我们早就订好了君子协定,我带他来见你,他给我们安排车子,他厂里的车可比您的车还豪华。”江永年也说:“这就不要高书记操心了。”高志强点点头说:“那好,你们去汇好报,回来把这项工作尽快搞起来。”丛林说:“坚决按照领导的指示办。”高志强笑道:“别油腔滑调。” 丛林于是开了门,又扬起她那好看的颀长而又丰腴的手臂,向高志强晃了晃,甜甜地道了声拜拜。高志强也扬扬手,目送他俩下楼而去。 关上门后,高志强还没忘记刚才那个没打成的电话,拨了郭三亲戚的手机。那人说,他现在不在郭家冲,下午他就回去,到时再让郭三打电话过来。关了电话,见墙上的钟还不到一点半,离上班还差一个多小时,高志强就向里屋走去,想睡一会儿。从刚才三个人坐过的沙发边上经过时,就见上面有一个厚厚的大信封。高志强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签过字的的报告,江永年不小心忘了拿走。不过这也没事,如果是报告,他自己会回来拿的,也没去细究,进了里屋。 可躺下后,总感觉有些不对头,一纸报告也不可能这么厚啊,而且明明见他把报告塞进了包里的。便又爬起来,到客厅把信封拿起来看了看,里面竟是一叠沉沉的百元钞票,数了数,足足两百张,也就是整整两万。这个姓江的,搞这一套干什么嘛?是我给他签了个字?我这字值这个价么?何况他们的款子还没到手。转而一想,可能是常委会上自己坚持选调丛林进市妇联做副主任,他们给的报酬吧。 这样的事情高志强当然遇见得多了。春节元旦甚至五一中秋,加上平时不定期来送钱的,一年下来起码有三四十起。少的五六百七八百,多的上千或几千,像江永年这些上万或十几万甚至数十万的也会有几个。送钱人的动机各不相同,有的是你给他办了事来酬谢的,有的是要你给他办事来投石问路的,有的则是放长线跟你扯上这层关系,有朝一日总用得上你的。送钱人的身份也五花八门,有积极要求上进的,比如机关里的科长什么的,眼见得有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快腾出来了,送包钱给你,希望你把这个位置挪到他的屁股底下。有想保住位置的,比如人事财政国土城建物价交通公检法等部门的头儿,他们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好比坐在一架印钞机上,如果交出了这个位置,就等于眼睁睁把一捆捆亮花花的票子拱手交了出去,先送一把钱给你,你让他多在这个位置上呆一年,他就可多印一年票子。有要办大事的,比如江永年这样的厂长经理或个体老板,他们要批个贷款,要搞个什么项目,这笔贷款这个项目一到手绝对是一本万利,他用钞票换得你的签字,也就等于换得一笔巨额利润。 高志强做过县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现在又是管干部的市委副书记,经常要应付这些财神爷,慢慢他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手段。记得最初从省里下来,也是经验欠缺,人家来送钱,他硬梆梆都退回去,退不掉就通过邮局寄给送钱人,结果把这些人都得罪了,他们又都是有权有势的地头蛇,工作上明里暗里跟你作对,你又不可能把他们都撤了职,最后搞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事难成。后来高志强就学乖了,人家送钱来他都客客气气收下,只要是不太违背原则,能办的事就给人家办了,能解决的问题就给人家解决了,这样你好我好他好大家好,人缘关系得到了改善,工作上因有人愿意配合卖力,容易见出成效。 不过这钱就这么塞进腰包,总有一天会穿帮的,高志强既不弱智,也不是守财奴,他才不愿意让这些钞票断送掉自己的前程呢。他想出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一千以下的钱他就收进了自己的抽屉。这样的小钱,到酒店或商店里搞张发票,以开餐费或购置费的名义一做帐,就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送钱人不会太放在心上,反贪局也没谁会感兴趣。何况自己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的工资,这里扶贫捐一千,那里受灾捐两千,也捐不了几回,手头有两个活钱好开支些。至于一千元以上的钱,高志强早就跟纪委尹书记悄悄商量好了,在纪委里面的廉政办给自己设立了一个秘密专户,也就是说,高志强把钱交给廉政办后,廉政办就给高志强开一张正式收据,把钱存入这个专户。当然高志强跟他们有约在先,不能对外公布这个专户,高志强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也不要上交财政,免得让更多人知道。高志强这一手,外面的人也略有所闻,却不太清楚底细。所以给高志强送钱的人就变得谨慎多了,送了钱,高志强把事办了当然高兴,办不了他们也不可能拿高志强怎么样。这就给高志强撑起了一张无形的保护伞,他说话办事就放得开多了,不像别的领导那样瞻前顾后的。 这天高志强拿着江永年这个信封,本想通知廉政办的人带收据来拿钱,又考虑到是中午,都在休息,也不好打扰人家,心想下午或改日有空再处理也没事。于是打开书柜,把那个信封塞到了书堆下面。 这样一折腾,高志强再躺到床上时,已经没有多少睡意,眯了一会儿眼,便爬起来,夹着公文包去了办公楼。桌上还有一叠文件没批,秘书科都问了好几遍了。这时离上班时间还差二十多分钟,大楼里阒无一人,格外安静,只有高志强自己的脚步声在刚铺就的佛山瓷砖地板上咚咚地响着。忽想起大学时,暑假跟一个同学到他乡下的老家去玩,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走了半天小路,来到一座大山前,山上古木参天,人迹罕至,只有夏虫长鸣,野鸟怪叫,觉得背上麻麻的,似有脚步声紧追其后。高志强就忍不住老往后瞧,后面当然什么也没有,心里便更加紧张。那同学有些奇怪,问他看什么?高志强说:“你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了吗?好像有人跟着我们。”那同学也就往后面望了望,自然什么也没看到。那同学就笑了,说:“那是我们自己的脚步声。” 自己的脚步声,高志强想,好久没听到过自己的脚步声了。尤其是他这种地方官员,天天出车入辇的,哪里还有自己的脚步声供自己倾听?但今天他终于在办公大楼里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高志强就故意加重了脚下的力气,脚步声于是更加清脆响亮了。这么咚咚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开了门,走到桌前坐下,还莫名的有些兴奋。直到兴奋劲过去了,才打开桌上那只标着高书记三字的文件夹,一件件批起来。 一堆文件不到两个小时就批完了。高志强合上夹子,舒一口气,起身做了一个扩胸动作。然后徐徐走向窗边,凝视着远处迷蒙的山影,以此恢复一下疲劳的眼睛。他忽然意识到,他面对的方向就是郭家冲。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不是郭三的亲戚?打开手机,却是郭三的。郭三在电话里急急说道:“高书记,我已经到市里了,我得去省城,我们矿的事情不能这样就完!”高志强一听,心里马上这事要闹大了,他虽然知道自己要掺进去会让文书记不高兴,但面对郭三,他怎么能说出阻止的话?高志强低声道:“你打个的,到那天我带你去过的乡道上等着,我马上就到。”郭三答应说:“我这就去。”立即把手机关了。 高志强给丛林打了个电话,说道:“明天你们的车还可坐一个人么?”丛林说:“我当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我们回来时不是要带点书吗?所以姐夫给了我们一台丰田小面包,除了司机,就我和谭主任,环境宽松得很哩。”高志强说:“那好。什么时候出发?”丛林说:“八点以前吧,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哪里去接他?”高志强说:“是我在县里工作时认得的一个工人朋友,四十多岁,一米七多的个子,刀把脸,我没时间送他上车,要他七点半在中心路口的太太口服液广告牌下等你们,到了省城,你们就不用再管他。” 出办公室后,高志强到秘书科和值班室几个地方转了转。经过银秘书长办公室门口时,还跟他也打了一声招呼,这才从从容容下了楼,上了自己的车。不到一刻钟,高志强到了目的地,郭三已经等在那里了。郭三刚钻进车里,高志强从身上拿出几张大额票子,递到郭三手上,说:“这是你上省城的差旅费。”郭三不肯收,说道:“上趟省城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高志强说:“你就别客气了,你下矿井弄两个钱不容易,花到这上面,你老婆要跟你离婚的。” 便感激得郭三眼圈都红了,说:“这其实也是我们郭家冲人的事。”高志强说:“郭家冲人的事,也要你肯去跑腿。” 郭三这才把钱收下了。高志强接着问道:“你去找谁?”郭三张张嘴,有点茫然。高志强吩咐道:“你去把你那天给我看过的材料复印几份。到省城后不要去找信访办,信访办的人只有两个办法,一是通知市里把你领回来,二是把你的材料转到市里。你先去省报找那位宾记者。随便捡一张省报就找得到他的手机和呼机号子,他是全省赫赫有名的热线记者,一定要把材料直接交给他。然后再去趟省人大和省纪委。”又把明天上午坐车的时间和地点,向郭三做了交代,最后高志强给了郭三一个手机,说:“这个就送你了,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给我。也不要轻易往外打电话,打多了不安全。” 郭三要下车时,高志强要他转告郭宝田,今天晚上一定打个电话来。 晚上接到郭宝田的电话后,高志强便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郭宝田答应得很痛快,表示马上就去组织。 一切安排妥当,高志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双紫公园门口到市委大院,也就1000多米的距离,高志强却钻进一部的士,往中心路方向绕了个大圈,才折回来进了市委大院。围观的干部群众见高志强从的士里钻了出来,主动给他让开一条道。走进包围圈,只见文书记和雷远鸣的小车周围,郭家冲的人站的站着,蹲的蹲着,有几个还躺倒在小车的前轮边,癞皮狗一样。文书记和雷远鸣两人的车窗是开着的,两人都各自坐在车里,铁青着脸,不声也不响。 高志强挤到郭宝田的前面,故意高声问道:“老郭,这又是怎么了?”郭宝田看都不看高志强一眼,用一种傲慢的口气说:“没什么,向领导汇报点情况。”高志强厉声道:“汇报情况用得着这么多人吗?”郭宝田说:“高书记,你别威胁我,我是一个人来的,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可不知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高志强训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群体性扰乱社会治安,性质已经相当严重。”郭宝田斜高志强一眼,说:“我们性质严重,到哪一天石膏矿塌下去,把我们全部埋掉,性质却不严重了?”高志强说:“石膏矿的事可以再商量嘛,你先把这些人喊开。” 郭宝田双手往胸前一抱,眼睛望着别处说:“你喊得开,你就喊嘛,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高志强喝道:“你这不是耍蛮吗?我问你,你们的具体要求是什么?”郭宝田说:“要求我们说了不止十遍百遍了,口水都说干了,你去问问车里的大领导吧。” 没有办法,高志强只好绕到文书记的车前,去跟他商量。文书记让高志强上了车,然后关了窗户,低声道:“志强呀,你知道吗?我们已经被困了一个多小时了。”高志强道歉道:“文书记真对不起,我一早就陪客人去了,刚接到值班室的电话。”文书记说:“他们要我们马上关掉郭家冲的石膏矿。可现在是法制社会,紫东区政府跟矿主签了合同,合同期未到就关掉,那是要履行巨额赔偿责任的,区政府那么穷,赔偿得起吗?”高志强说:“这我也知道,但他们现在这么堵在市委大楼前,影响也太坏了点。我看通知公安一声,把他们赶走得了。” 文书记不高兴了,说:“动用公安,还请你回来干什么?”高志强摸摸脑袋,说:“我看先答应他们,近期关掉石膏矿,把这些人疏散后再商量对策。”文书记说:“刚才我和雷市长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怕到时关不了,他们又会来闹事,所以不敢松口。”高志强说:“这么僵着,终究不成体统,我看先答应下来,再以商量关闭事宜为由,把郭宝田扣下。他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没有他在外面作梗,是闹不起来的。”文书记叹口气,无奈道:“也只好这样了,就看郭宝田会不会就范。” 得了文书记的话,高志强就从车里钻出来,来到郭宝田前面,说:“我跟文书记说好了,他答应关掉石膏矿。至于怎么关,其他人走开后,你作为代表留下来,我们具体商量商量。”郭宝田停顿片刻,才点头说:“好吧,我跟大家说说看。” 然后郭宝田站直身子,亮开了嗓门,对众人叫道:“我已经和高书记达成了初步协议,市委打算马上关掉石膏矿。至于具体关闭办法,你们先回去,我留下来跟他们商量。”人群中就有人大声喊道:“你不要耳根软,他们几句话把我们打发走了,过后石膏矿又会照样开着的。”郭宝田说:“我了解高书记,他说话还算算数,你们就放心走吧。”大家还是不想走,郭宝田又反复作了劝说道:“暂时也只有这么办了,我们这么堵着市领导,他们就是想去关闭石膏矿,也出去不了呀。” 郭宝田这么一说,这伙人才犹犹豫豫散开,出了大院。文书记他们的车也开走了,其他看热闹的人也纷纷走掉,大楼前渐渐平静下来。 高志强把郭宝田带进自己办公室,随手关了门,才对他说道:“你暂时不要回家了,我安排你到紫江宾馆暂住几天吧。”郭宝田问:“那矿上的事呢?”高志强放低声音道:“现在国务院正在整顿各类小矿,郭三今天上午也去了省城,你耐心等几天,一定会有结果的。” 接着高志强给行政科长打了个电话,要他来一下。没两分钟,行政科长就跑了过来。高志强说:“你把老郭带到紫江宾馆去,订一个单间。同时跟宾馆经理打声招呼,吃喝什么的,按省里来的处级干部安排。”那位科长斜一眼郭宝田,有些疑惑,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高志强懂得科长的意思,又对他说:“这是市委的特殊客人,如果你稍有怠慢,我下你的岗。”科长这才点头如捣蒜,带着郭宝田走了。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达到了预想中的效果。高志强的手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敲,目光盯了盯窗外的坪地,那是刚才郭宝田他们聚集过的地方,此时已经空空荡荡的,只有数株不高的金钱松静立着,偶尔一阵风吹过,树尖便轻轻晃悠一下。高志强脸上掠过一丝浅笑,拿起桌上的报纸随便翻起来。报纸不是大块官样文章,就是整版广告,实在看不下去。扔掉报纸,开了电脑。 点出自己的信箱,高志强眼睛就亮了,昨天戴看兰就给他发了邮件。这回她不是约他进兰溪屋,而是告诉他,她要到楚南市去出差。楚南市就在临紫市隔壁,戴看兰的意思很明显,是要他过去看看她。高志强当即就拨通了戴看兰的手机。戴看兰说:“你真有运气,我的手机刚打开,你就进来了。” 戴看兰这话真有意思,她不说你的电话进来了,却说你进来了,这是不是有些暧昧?高志强说:“你什么时候到楚南去?”戴看兰说:“已经到了。”高志强说:“这么快?”戴看兰说:“给你发过电子邮件就出发了。”高志强说:“住在什么地方?”戴看兰说:“碧梧山庄。”高志强说:“就你一个人?”戴看兰说:“来了好几个,其中有一个,你肯定非常想见。”高志强说:“那个我非常想见的人,永远只是你。”戴看兰说:“别酸了,如果你想见的人只是我,你这个副书记也就不要进步了。” 听话听音,高志强就知道是严部长去了。他说:“今晚我就到你那里去。”戴看兰笑道:“我可没这个意思,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岂敢牵着你的鼻子走?” 省委组织部长到了下面,这当然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放下电话后,高志强琢磨了一下,准备晚上就赶往楚南,到碧梧山庄去拜会严部长。 13、高志强是傍晚时分离开临紫的。临走前,他为如何去见严部长很费了一番脑筋。至少不能空着双手去吧?一个市委副书记搅尽脑汁想成为市委常委工作的主持人,一心巴望着能顺顺当当进步为市委书记,现在省委组织部长到了你的身边,给了你现成的机遇,如果你就这样空着双手去见人家,你这人不是弱智就是脑袋里的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不空手又带点什么呢?带点土特产,或两瓶酒几条烟?恐怕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带钱,简单方便,容易操作,高志强也见得多了,如今还没有谁不爱钱的。那么带钱又以带多少为宜呢?三五千还是三五万或十几万几十万?从县委书记做到市委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给高志强送钱的人多的是,如果都放进了自己抽屉,现在手头别说上千万,三五百万完全不在话下。高志强当然也知道孔方兄的妙处,柜子里钱多不要喂饭。可最能吸引高志强的不仅仅是钱,还有权力地位,他不愿意因为金钱而失去既定目标。因此说他手头如何宽裕的确谈不上,若要他一下子出手三万五万的,还实在有些困难。那就只好量入为出,带个三到五千,略表心意了。可高志强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这个幼稚的想法。三五千怎么好意思出手呢?人家严部长堂堂的掌管全省党政官员乌纱帽的省部级领导,三五千相称吗?说不定人家还以为你是看轻他,别有用心拿这个小钱去戏弄他哩。 高志强一时没有了辙。抓耳挠腮,另外又想了几个方案,都不得要领。他想给戴看兰打个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了。就这点小事,你一个大男人还要去向人家女人讨教,也太不好意思。猛然间才想起,紫源酒厂长江永年留下的那个大信封还塞在书柜里。原来那天中午高志强考虑廉政办的人正在休息,打算下午上班后再叫他们来拿,结果午睡没睡着,上班时间没到就去了办公室,批了两个小时的文件,之后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高志强想,也只好拿这笔钱去应一下急,估计有这个数应该勉强过得去了。便过去打开书柜,抽出那个大信封。放手掂了掂,低头又想,现在把这钱取走了,以后拿什么来填窟窿?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如果算是受贿,那是足可进去呆上一阵的。随即把信封放了回去。 离开书柜后,在屋里绕了一圈,不知不觉又绕到书柜前,伸手再次拿出那个信封来。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再次放了回去。如此反复几次,高志强甚至骂起自己来,平时你说话做事还算干脆,今天怎么搞的,竟然这么婆婆妈妈,没了一点男人的风度。这一骂,高志强就下定了决心,心里说,现在干什么不要钱开道?要做大事,这样瞻前顾后能行吗?于是把那个大信封往手提包里一塞,坚定地迈开步子出了门,人也一下子变得豪气起来。 现在高志强的车子已经行驶在通往楚南市的公路上。他不再去想提包里的那个信封,他想只要跟严部长牵上这条线,关键时刻他不给自己设阻,加上郭三能到省里请动那位宾记者,郭家冲石膏矿塌方死人的事一张扬出去,那他高志强预计的目标就容易达到了。 想起郭家冲,高志强觉得应该跟郭三联系一下了,于是放慢车速,拨通了他送给郭三的那个手机。郭三很快就接了电话,说:“高书记,我也正要给您去电话呢。”高志强说:“情况怎么样?”郭三说:“按照您的指示,我一到省城就去了省报,但宾记者外出采访去了。打通他的手机,还好他就在城边一个工地上采访,我赶紧打的找过去,把资料给了他,一边口头汇报了一些情况。宾记者当即表示,明天就到临紫去暗访,并嘱我先不要惊动省人大,这样让临紫方面的有关人员知道了,对调查取证相反不利。” 高志强想了想说:“宾记者说的不错,你暂时不去省人大也好。但为保险起见,你还是通过邮局,将材料挂号寄往人大。现在的挂号信速度慢,材料到达省人大后,宾记者的调查取证可能也搞得差不多了。”郭三说:“这个办法好,我现在就去办。”高志强说:“宾记者还跟你说了些什么?”郭三说:“宾记者要我回去后不要轻易露面,有事他再找我,我把我这个手机的号子告诉了他,还提供了一些线索,他都一一做了记录。”高志强说:“你做得对。不过你的手机号码除了宾记者,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了。”郭三说:“是的。”高志强说:“你明天就赶回临紫,暗中保护好宾记者,有什么问题,你就打电话给我。”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高志强的小车已驶近灯火辉煌的碧梧山庄。 只见好几部楚南市牌照的高级小轿车相继开出山庄大门。高志强心里明白这些人刚拜访严部长出来,便有意放慢车速,往大门里面的停车坪多瞧了几眼。那里还有两部黎西市的小车,看车牌号也是市委主要领导的专车。高志强意识到自己这么闯进去多有不便,于是方向盘一打,将车开到山庄后面的树林下隐蔽起来,然后给戴看兰打了一个电话。高志强说:“我已经到了你的身边。”戴看兰笑道:“我知道,你没有胆量进山庄大门,才走的旁门左道。”高志强说:“我怎么没胆量了?”戴看兰说:“你碰到了好些高级小轿车。” 原来什么都逃不过戴看兰。高志强便说:“知我者,看兰也。”戴看兰说:“你把车窗打开吧。”高志强听话地按下车窗,一侧首,见戴看兰已经站在不远处的一丛墨竹旁。他当即将车子开过去,让戴看兰上了一旁的副驾驶室。 一袭沁人的幽香随即扑鼻而至,高志强不觉翕了翕鼻翼,说:“什么花这么香!”戴看兰说:“这就凭你的感觉了,春兰秋桂,你觉得是什么花香就是什么花香。” 远处的灯光如昼,正透过浓密的树荫,斑斑点点洒在戴看兰身上。一股暖流忽然从高志强心底升起来,悄悄向全身蔓延开去,仿佛渗透到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在高志强的情感历程中,给予过他这种温馨缠绵的感觉的女人并不多,就是像丛林那样的女人,女人味不可谓不足,也会让高志强激动一时,却无法让他产生这样一份深切而恒久的感觉。 戴看兰虽然眼睛看着车外,却知道高志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便故意咳了一声。高志强意识到了自己的痴态,赶忙将头掉了过去。他清楚自己并不仅仅是来与这个女人约会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可不能沉湎于这份温柔的诱惑。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高志强无话找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把车开到这里来?”戴看兰说:“我知道你这人还灵性。”高志强说:“承蒙夸奖了。我这人就是因为木讷,才不讨人喜欢。” 戴看兰笑笑,望着窗外斑剥的树影,没出声。高志强又说:“你不去接见各路官员?”戴看兰说:“我去接见他们了,你还在这里找得着我?”高志强说:“我又不是来看你的。”戴看兰说:“那好,我下车了。”说着伸手去开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原来是高志强早下了锁的,他得意地说:“这车欺生。”戴看兰说:“你诡计多端。” 后来在戴看兰的建议下,高志强将小车开到一棵浓荫如盖的大梧桐树旁,斜对着下面的山庄停车坪和宾馆大门,只要撩开树枝,那些进出的小车和官员便尽在眼底。戴看兰说:“今晚你得等些时候,才可以去拜见你要拜见的人了。”高志强说:“我要拜见的人不就在身旁吗?”戴看兰说:“别这么肉麻好不好?” 正说着,只见宾馆门口出来一个人,高志强眼尖,认出是几个星期前接待过他的黎西市委杨副书记。高志强说:“你认得那个人吗?”戴看兰说:“有些面熟,好像在一起开过会。”高志强说:“他是黎西市的杨副书记,平时总是一肚子的牢骚,说自己没有后台,不然早就上去了。”戴看兰说:“现在的地方官员都这样,上去了说是有后台,上不去就说没后台。”高志强说:“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官场上不是流行说,发财要乱来,升官要后台吗?”戴看兰说:“如今的流行语也太多了点,姑妄听之,姑妄言之,不必往心里去。”高志强说:“我牢记省委领导的指示。”戴看兰骂道:“去你的吧。”高志强笑笑,指看窗外说:“看那个姓杨的那志得意满的样子,今天大概是找稳后台了。” 杨副书记走后,又来过几拨人马,有楚南的,有黎西的,也有临紫两位常委。高志强暗想,幸好看兰给自己提供了可靠情报,不然大家都到严部长这里来过了,独他高志强不来,严部长还不见怪? 看看车上的时间都11点多了,估计再不会有人要来了,高志强就对戴看兰说:“现在该轮到我了吧?”戴看兰说:“还得再等一会儿,说不定有人已经到了山庄下面。”话音没落,山庄外面就晃过一道亮光,又一辆小车从盘山道上开上来,车头一摆冲进了大门。 高志强觉得这部车子有些眼熟,待那小车停下后细瞧,竟然是他的同僚雷远鸣的车。车的尾灯还没全熄,雷远鸣就开门下了车,小跑着登上台阶,急切切扑入宾馆大门。在省委组织部当差,地市的主要领导戴看兰还是认得的,对高志强说:“如果你也这个时候赶了去,跟雷远鸣遭遇到一处,岂不尴尬?”高志强说:“是呀,我以为你们到楚南来,就我一个人知道,原来其他人比我的消息还要灵通。”戴看兰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啊。” 好在雷远鸣并没呆得太久,半个小时不到就从里面出来了。看着他的车出了山庄,消失于门外的盘山道,高志强说:“现在都快12点了,领导忙到这个时候也该休息了,我再去打扰领导,不是不识趣么?”戴看兰说:“严部长平时喜欢写点东西,是个夜猫子,这时还不会休息,现在就去见他还不为晚。”高志强说:“怎么去见?”戴看兰说:“你这么灵性的人,还用得着我来指点?”高志强说:“你在严部长身边工作,最有发言权嘛。”戴看兰说:“你总不能送他一桶油两袋花生什么的吧?”高志强说:“你就以为我这么小气?”戴看兰说:“别逗了,我知道你是有备而来的。” 高志强于是转过身去,从后排位置上拿过自己那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往腋下一夹,说:“我今天就这么去见领导,他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两人说着就下了车,转个弯,步入一道拱形小门,再绕过小花坛前的通道口,进了宾馆。到得三楼,戴看兰用手指指左边,轻声说:“就在最里的308号豪华套间。”高志强还没走上两步,戴看兰看看手上鼓胀的手提包,略有所思道:“这样恐怕不行,先到我房间里去一下吧。” 进得戴看兰另一头的335房间,戴看兰就把门掩上,说:“你包里装的什么?”高志强说:“还能是什么?”戴看兰摇摇头说:“刚才我想了想,如果是钱的话,有些不妥。”高志强说:“怎么不妥?”戴看兰说:“人家堂堂省委组织部长,会收你的钱吗?敢收你的钱吗?”高志强说:“钱怎么了?谁不爱钱?”戴看兰说:“我知道严部长这人,他还是比较谨慎的,你最好别来这一套,否则还要自讨没趣。”高志强说:“那该怎么办呢?我又没有别的准备。” 戴看兰转过身去,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行李箱,取出一样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东西,递给高志强,说:“去年我在一个边远山区搞扶贫帮教,跟一个上了年纪的村小女校长很谈得来,我要走时,她特意送给我一方古墨砚,说是他爷爷手上留下来的,她的子女也没一个舞文弄墨的,说是我的文化高,有才学,送给我正合适。本来我是想送给你的,现在看来你只得用它去见严部长了。” 打开牛皮纸信封,高志强左瞧瞧,右看看,真舍不得送人。他虽然对墨砚没有什么研究,但凭感觉也懂得这方墨砚的珍贵。更重要的还是戴看兰原是准备送给自己的,现在要物异其主了,实在心疼。戴看兰当然看得出高志强的心事,笑着道:“如果你不好意思拿走,就出点钱吧,把你包里的钱放进我的提包里。”高志强叹口道:“也只好如此了。”把包里的钱取出来,再将这方墨砚放了进去。 临动身时,戴看兰给严部长房间打了一个电话,得到严部长的首肯后,这才和高志强往308走去。刚到门口,门就开了,严部长站在里面亲切地说:“是志强啊,你是几时赶过来的?”与此同时,一只肥厚的大手也伸了过来。 高志强赶紧把包递给戴看兰,双手将严部长的大手握住,那劲头就像往上攀沿时,牢牢抓住了高处的绳索。一边激动地说:“想念部长您哪,晚上才听说您到了楚南,我来得迟了,打扰部长休息,该打。”严部长幽默道:“那是打手心,还是打屁股?”说得高志强和戴看兰都笑了。 三人走进会客厅,严部长把高志强让到大沙发上,一脸无奈地说:“我们只是来这里看看部里的三个代表教育点,也不知是谁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把你们给惊动了。”高志强半边屁股挨着沙发,欠着身子,微微低首,用温顺虔诚的目光望着严部长,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市里的工作也不知那么多,平时总是忙不过来,心里惦记着部长,却难得抽出时间上省城去拜望。如今部长到了临紫边上,有机会前来拜望,也算是部下有福啊。” 这边说着客气话,那边戴看兰已从客厅一角的食品柜里拿出葡萄和芒果,端到两人前面的茶几上。严部长伸伸手,请高志强吃,高志强客气几句,还是拿过一只橙黄色的小芒果,小心剥开了。却并没往自己嘴里送,而是恭恭敬敬递给严部长。严部长摆摆手,要高志强自己吃,却敌不过高志强一再的请求,还是接住,咬了一口。同时点着头说:“好吃好吃,志强还有看兰,你们也吃吧,这东西营养丰富。” 高志强和戴看兰于是听话地也各自吃了一个。 高志强动作快,先吃完,赶紧伸手接住严部长吃过的芒果皮,放入塑料桶,又拿过茶几上的餐纸,双手呈给严部长。严部长抹抹嘴巴,又赞扬了两句芒果,笑望着戴看兰说:“是不是你告的密?”戴看兰笑道:“严部长去哪里,还用得着我告密吗?”严部长说:“你不告密,那谁告的密?”戴看兰说:“您没注意看电视吧,您到楚南没几个小时,省里和楚南市的电视台就在晚间新闻黄金时段里播报出来了。” 严部长就摇摇头说:“原来都是那些记者作的祟。我早就说过,我到哪里去,不要新闻记者跟着,做事说话都不自由,偏偏这些记者鼻子长。”高志强说:“部长下基层办公,那是具有指导意义的,新闻里播一播,对全省的工作是个推动。” 慢慢话题转到临紫,严部长说:“临紫最近的情况怎么样?”高志强说:“还不错。在省委领导的直接领导下,临紫市委班子坚持民主集中制,紧密团结,战斗力越来越强。经济工作的总体思路由市委常委一班人拿,但具体工作主要是政府在抓,雷市长工作上很有一套,今年头季度的来势相当不错。”严部长颔首道:“看到你们班子这么团结,我就很高兴。班子团结是一个地方各方面工作的有力保证啊!临紫这几年工作成绩突出,完全是市委常委一班人团结奋进的结果嘛。”接着,严部长理论联系实际,从不同角度和侧面,深入浅出谈了谈班子团结问题。 高志强听得很专注,严部长说一句,他就认真地点点头,像听话的学生在聆听老师精彩的讲解。稍停严部长又说:“省委对你们是满意的。尤其是文书记雷市长和你们几个,都是德才兼备的好同志。”高志强说:“都是严部长和省委领导教导有方啊。”严部长纠正道:“不是我和省委某位领导教导有方,是党对你们多年栽培的结果。当然更离不开你们自己的共同努力。比如说雷远鸣,我了解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同志,上下反映都可以嘛。” 闻此言,高志强暗吃一惊,背上都渗出了虚汗,心里默想,听严部长这口气,是不是省委已经确定由雷远鸣主持市委常委工作了?如果这样,今晚不是白来碧梧山庄跑这一趟了?但高志强细忖,可能不会这么快,否则他总会听到一点风声的。高志强努力稳住自己,赶忙附和道:“是呀是呀,大家对雷市长的评价都很高,我们都很拥护他,临紫离不开这样的好市长。”还试探性地说道:“依我个人的看法,这样的好同志,省委还应该往他肩上压副更重的担子,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才干。” 严部长不置可否,转换了话题,很关心地问起高志强个人的工作来。 又随意聊了些别的事,严部长禁不住张了张嘴巴。高志强以为是他有什么话要说,不想严部长却忍不住打出一个哈欠来。高志强意识到该走了,说:“部长辛苦了,不好意思再打扰了。”身子一躬,站起来,把手提包拿到手上。 严部长忙捂住张开着的嘴巴,含含混混地说:“还坐一会儿吧。”戴看兰说:“严部长您休息吧,我送高书记下楼。”先退到了门边。高志强则没动,从包里掏出那个大信封,递给严部长说:“朋友送了我一方墨砚,我哩也不会鉴赏,严部长是大文人,墨砚是文房四宝之一,敬赠给您,也不至于辱没了斯文。” 严部长只推让了一下,便接墨砚于手中,一边玩味着,一边说道:“志强,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了?” 高志强从严部长住处出来后,戴看兰还在楼梯头等着他。戴看兰说:“还到我那里去坐坐么?”高志强当然想跟戴看兰多呆一会,但考虑到她是集体出差,加上时间也太迟了,只得说:“你也该休息了,反正来日方长。” 戴看兰也不便强留,送高志强下楼。边走边悄声道:“你是怎样过手给领导的?”高志强开玩笑道:“我就这么直接把信封给了他,说是写了几篇学习三个代表思想的心得,请他指点。”戴看兰也笑道:“你也学会了雷远鸣那一套,要做领导的学生了?看样子你的进步也快了。”高志强说:“我哪比得上雷远鸣?雷远鸣做领导的学生仅仅是投石问路,后来关系密切了,出金点子给领导联系出书的事,让领导一次就名正言顺拿了一笔不菲的版税,想想我这点小动作算什么?我不过是想略表孝心,关键时候领导不要给我使绊。” 说着就来到小车旁,高志强按了一下手上的遥控器,小车嘘地一声响,四道门栓同时落了下去。戴看兰拿出那叠钱,要还给高志强,高志强没接,笑笑道:“你干什么?这可是我买墨砚的钱。” 戴看兰想起中学课文里的一句话,说:“谁要你的臭钱!”高志强拿过钱,说:“我只好拿到廉政办去换收据了。”戴看兰说:“这样好,这样能保护自己。”高志强说:“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又说:“跟我到临紫去吧。”戴看兰说:“行啊,你去严部长那里给我请个假吧。”高志强说:“请什么假?明天早上我送你回来就是。”戴看兰说:“别美了,你还是上车走吧。” 拉开车门,低了头要往里钻,高志强又回首,略带伤感地说:“莫非就这么匆匆一见,话都没说上两句,又要分手了?”戴看兰说:“你说的。来日方长嘛,何况过一段时间我会去一趟临紫。”高志强说:“真的?”戴看兰说:“有必要骗你吗?” 高志强这才上了车,打响马达,同时从窗里伸出头来说:“回吧,你进了那道拱形小门,我再走。”戴看兰于是听话地转过身子,往黑暗里走去。高志强又在后面低声喊道:“我在临紫等着你!”戴看兰也没回答,只用力点了点头,隐入那道小门。 高志强这才一松离合器,将车子掉了头。把着方向盘准备踩油门时,习惯性地往窗外的镜里瞥一眼,见戴看兰又站在了拱形小门的外面。迟疑片刻,高志强最后才努力收回自己的目光,将车子开出戴看兰的视线。 第四章 14、接下来的几天里高志强什么地方也不去,各类会议和应酬都被他回绝得干干净净,只呆在办公室里看报喝茶。兴趣来了上上网,却只看点新闻或是在电脑里下几盘象棋,而不敢走进兰溪屋,他怕自己沉湎过深,无法自拔。偶尔也到银秘书长和市委办各科室去走走,古今中外地跟大家聊聊,一副密切联系群众的样子。 最近沈阳市出了腐败大案,不仅市长常务副市长被揪了出来,国土财政烟草城建法院检察院等十多个部门一把手也受到查处,一时全国轰动,临紫市上上下下包括市委办的干部职工都在议论纷纷,说现在腐败案子一出就是一窝,随便搬一个人出来就可查出几十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巨款,太令人发指了;说全国大小官吏几千万,尽管今天查出几个,明天端出一窝,但也占不到贪官污吏总数的数万分之一或数十万分之一,比飞机失事的概率还要低得多;说当年苏联解体的时候,数千万党员竟然没几个站出来反对,一夜工夫,一个好端端的社会主义国家就消失了,还不是由于一些党员干部有了巨额非法财产,这些财产不受社会主义制度的保护,变成资本主义就能合法化,如果中国这个大党还不引以为诫,重蹈覆辙怕也难免。莫谈国事嘛,高志强没参加这些议论,他频频在市委办众人面前露面,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人知道他天天都在这栋大楼里,没离开过市委,让人觉得临紫正在悄悄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没离开市委,并不是说高志强与世隔绝,省报宾记者在临紫的一切行动,他都通过郭三了如指掌。郭三用手机告诉高志强,宾记者已将郭家冲石膏矿塌方死人的详细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设法弄到不少很有价值的一手资料和照片。当然宾记者也遭遇过不测,甚至有蒙面人深夜闯进他的住处,企图废了他,盗走有关资料。只是宾记者早有察觉,在郭三的帮助下事先就转移到了安全地方。当晚郭三和宾记者两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去黎西的夜班车,第二天上午又从黎西绕道回了省城。 宾记者的文章是他回省城后的第三天见报的。现在省报改变了过去由邮局投寄的办法,每天天亮前,报纸一出来就派专车直接送到各地市,上午8点钟左右,当天的报纸就能到达订户手里。这天早上高志强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那张登着临紫新闻的省报,结果他惊喜地发现,这条新闻非常突出地登在二版头条上,而且篇幅很长,几乎占了半个版面。新闻的标题十分抢眼,用大号黑体字赫然印着《临紫发生重大石膏矿垮塌事件,当地政府瞒天过海极力封锁隐情》。文章记叙了案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经过,一旁还配了图片,批评的对象主要是紫东区政府,市政府只一笔带过。如今报纸多是报喜不报忧,高志强觉得这篇报道写到这个程度,并能顺利发表,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他佩服宾记者的能耐,确实不愧为省报名记。 放下报纸后,高志强关上办公室的门,悄悄给郭三打了一电话,问他现在何处,看到报纸没有。郭三说他还在省城,已经看到了宾记者的文章,正准备往省人大去打听他寄的材料到了谁手里。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开始省人大收到郭三寄去的材料,还不怎么当回事,以为是一般刁民无中生有告恶状,直到看了报纸上的文章,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跟省纪委联系,问他们掌握情况没有。省纪委说他们刚刚接到省委童书记关于立即处理临紫石膏矿事件的指示,原来童书记也看到了宾记者的文章,他打电话给省纪委领导说,国务院正在清理整顿地方小矿,临紫出了这样的事情,省委竟然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你们赶快派人去查个落实。于是省人大省纪委和省公安部门联合行动,立即派专案组到了临紫,着手调查郭家冲石膏矿案情。 其实案情宾记者在文章里已基本写清,专案组稍作核实,又直接向童书记作了汇报,处理决定马上就下达到了临紫。案件的当事人当然是矿主,公安局很快就将其捉拿归案。紫东区孙区长和开发办有关人员都被拘留起来,区委周书记、市政府市长雷远鸣、常务副市长欧阳智等涉案人员被停职反省,连文书记也因没有将情况上报受到严厉批评。专案组还责成临紫市委市政府,郭家冲石膏矿的遗留问题处理完后,坚决把几处矿井全部炸掉,以后再不能在那里开矿。 市长常务副市长都下了岗,加上毕云天还呆在医院里,临紫市政府便基本瘫痪了,省委只得临时安排高志强到市政府这边主持工作,以确保政府工作的正常运转。这可是高志强始料未及的。他想,是不是童书记和牛副书记改变了主意,准备让自己来做这个市长?高志强的最终目的当然不是做市长,他分析来分析去,如果自己就这么钉在了代理雷远鸣主持政府工作的位置上,那么文书记一走,雷远鸣已经明显没有了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可能,弄不好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位置还会被外人捷足先登。左思右想,高志强觉得最可靠的办法是保住雷远鸣,自己仍回市委那边,这样既能取悦严部长,得到他的信任,以后自己在省委常委那里就多了至关重要的一票,同时还可减少省委委派外面人来临紫的可能性。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怎么不去实施呢? 因此高志强去政府那边后,把急于要处理的几件事都做了安排,就立即上了趟省城。他先找了严部长,极力为雷远鸣开脱,说郭家冲石膏矿的事雷远鸣掌握的情况并不多,他只是听信了欧阳智的话才表了个态,责任主要在欧阳智和姓孙的身上,雷远鸣一向工作积极主动,能力强,可不能一棍子把他打死,总要给他带罪立功的机会。 在这样的时候,高志强能够站出来为雷远鸣说话,严部长对他就有些刮目相看了。他拍拍高志强的肩膀说:“志强啊,你有这样的姿态,我很高兴。也为远鸣有你这样的同事感到荣幸。”还说:“我很支持你的观点,我这一票就给你了。不过你还要找找童书记和牛副书记他们,他们是主要领导嘛。”高志强说:“我这就照部长说的去找两位书记。”到得童书记和牛副书记那里,高志强又把在严部长前面说过的话向他们复述了一遍,他们也觉得有理,说是可以考虑考虑,不久就恢复了雷远鸣的职务。 不久文书记上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到了临紫。雷远鸣出了那事,能恢复他市长的原职已经很不错了,再让他主持市委常委工作,明摆着没有可能,所以省委常委研究代理文书记主持临紫市委常委工作人选时,牛副书记提出可否考虑一下高志强,严部长当即就表态高志强可以信任。牛副书记和严部长都力荐高志强,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童书记最后就表了态,让高志强来主持临紫市委常委工作。 这个决议是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到临紫来,在临紫市委委员全体会议上宣布的。文书记上中央党校学习的时间已到,会后跟高志强交完班,就离开临紫,去了北京。 和市委常委一班人送走文书记后,高志强刚回到办公室,银秘书长就来请示他,要不要开个常委会,大家碰碰头,将下一步工作安排一下。高志强想了想说:“过几天再开会吧。你先跟各位常委打声招呼,今后一段时间临紫经济工作的走向何在,重点是什么,该从何处着手,大家好好思考思考,理一个思路,再拿到常委会上来集体讨论研究,最后市委再形成决议,以指导全市经济工作健康稳步发展。” 银秘书长点头应诺。正要退去,高志强又喊住他道:“你给公安部门和紫东区委政府打个电话,问问郭家冲石膏矿爆破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明天上午我到现场去观看。” 银秘书长走后,高志强一动不动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他吁了一口气,感到有几分兴奋和自得。是呀,通过精心策划和努力,终于争取到了这个主持常委工作的位置,可以说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打下这个重要基础,再实现下一步目标也就有了可能性。 这兴奋和自得劲过去后,高志强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深知自己今后的路越发难走,还会面临更多的风险和困难。他分析过了,雷远鸣尽管是他的游说,才回到市长的位置的,表面会感激你,但心里并不真正服你。而石膏矿的事,主要是他高志强给郭宝田和郭三他们暗中使劲,才最后败露出去的,总有一天雷远鸣会知道其中内幕,到时他怕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些高志强还不怎么担心,究竟正理在自己这边。他心里没底的是文书记走后,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的工作打不打得开局面。打得开局面,成得了气候,下步取掉头上代理两字,进步到正式的市委书记的可能性就大,否则上面就是有牛副书记暗中照应,也不见得就能成事。退一步想,即使不是为了自己的进步,既然你已主持了常委工作,这么一个700多万人口的大市,就等于全压在了你的肩上。是呀,现在经济不景气,企业举步维艰,政府手中无钱,林林总总,千头万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够你去打理的了。 不过高志强懂得,他不能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否则他也就不会绞尽脑汁来争取这个位置了。得寻找突破口,突围出去,不然就会困死在这张网里。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呢?高志强在地方上搞了那么多年,知道说一千道一万,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抓住机遇,在经济建设上搞出点名堂。文书记在临紫做了快两届书记了没有得到提拔,原因之一是没有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文书记过于求稳,把这个市委书记当做了维持会长,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维持局面上,生怕捅漏子,出问题,结果要捅的漏子还是捅了,要出的问题还是出了。高志强心想,我可不能走文书记的老路,否则别说不能成为正式的市委书记,就是这代理的帽子也戴不长久。 这么想着,不觉就过了下班的时间,秘书小马轻轻推门进来,说:“紫源酒厂的江永年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了,想向您汇报工作,要不要他进来?” 此时的高志强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哪有情绪听他江永年汇报?于是说:“你告诉他,我手头还有几个急事要处理,没时间。”小马答应着正要转身,高志强又叫住他说:“今晚我哪里也不去了,想在家里清清静静吃顿饭。”小马说:“那我这就回去做饭。”高志强说:“好的,我等一会儿就回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高志强也不开灯,深陷于越来越浓的黑暗里。他想起一事,打通了雷远鸣家里的电话。一听是高志强,雷远鸣赶紧说道:“高书记是您呀,有什么指示?”高志强说:“雷市长你是老领导了,我怎么指示你呀?”雷远鸣说:“是您主持常委工作嘛。”高志强说:“名义上我暂时主持一下工作,但实际工作还是要靠你老领导啊。” 雷远鸣的语气忽然低下来,动情地说:“高书记呀,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配合您工作。我知道,如果不是您去省委找领导要求,我现在还是下岗职工呢。”高志强说:“这实际上也是省委的本意,只不过通过我的口说出来而已。省委很清楚,欧阳智也停了职,你不出来的话,临紫市政府不是瘫了?”雷远鸣说:“患难之时见真情,高书记我对您表示衷心感谢!今后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来报答您。”高志强说:“这么说我就有愧了,都是为了工作嘛。” 这时雷远鸣停顿了一下,才问道:“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高志强说:“也是工作上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欧阳智是石膏矿事件的直接责任人之一,他一时恐怕难得回来工作,你看是不是让毕云天早点出来?”雷远鸣说:“我也早有这个意思,这段时间政府的事搞得我焦头烂额,再不能让毕云天那么舒舒服服呆在医院里享清福了。” 雷远鸣有这个态度,高志强当然很满意。 放下电话后,高志强出了办公室。楼道上的灯光很暗,高志强返身正要关门,不想一个人影从幽暗里窜了出来,同时喊了声高书记。此时早已人去楼空,高志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实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定神一瞧,才发现是教育局的邓局长。高志强老不高兴道:“这个时候了,邓局长你找谁?”邓局长说:“就找您。”高志强说:“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办公室?”邓局长说:“我见您的车还在下面坪里。” 高志强只得把邓局长让进办公室,问他:“你说吧,什么事?”邓局长说:“也没什么。我市九年义务教育达标,去年年底已获得省政府验收通过,省政府拨下十多万元专项奖金以奖励相关人员,我今天特意来给您送奖金的。”高志强说:“奖励我干什么?我又没管教育口。”邓局长说:“教育是在常委的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的,怎么能说您没管教育?”说着便拿出一个又宽又大的红包,放到高志强桌上。 高志强拿起红包,要退给邓局长,他已经飞快逃出门去,鸟铳都打不着了。高志强只得作罢。拍了拍手上的红包,估计不下一万元。高志强心想,什么达标奖金,该是主持常委工作奖吧? 下到楼下的坪里,果如邓局长所言,司机小罗还等在车上,怕他还要用车。高志强说:“忘了告诉你了,今晚我不出去,你回家吧。”小罗说:“我送送您吧。”高志强说::“你不要管我,我想走走路。”转身往常委楼方向走去。 可还没走上两步,又一个人从身后的大槐树下钻了出来。原来是一位局长。他也是来给高志强送钱的,说是省里给市政府拨来五十万元的财源建设奖金,高志强也应该拿一笔,然后把一个信封塞到高志强手上,拔腿就跑。高志强没点数,起码有一万多。回到常委宿舍楼,还没上楼,一位国企老总也从背后追过来,递上一个红包,理由又是管理奖什么的。高志强心里说,真是欲加之贿,何患无辞?开门进屋后,只见茶几上还放着好几个信封和大红包,小马告诉他,下面一些部门的头头刚刚来过。 高志强心想,这官运和财运真是对孪生兄弟,你看今天文书记才离开临紫,自己刚成为常委工作主持人,身价就开始上涨,就有这么多人来送票子,如果哪一天成了正式的市委书记,岂不要办一个家庭银行了? 这时一股浓浓的米饭香扑鼻而来,高志强不觉咽下一口唾液。小马很快把饭菜端了上来,高志强几乎不太动菜,几下就狼吞虎咽吃进去三大碗米饭。小马在一旁看着高志强的吃相,连自己的筷子都忘记动了,说:“高书记好久不见您的胃口这么好过了。”高志强笑笑说:“平时在外面,一上桌就是酒杯,几杯下肚,再往口里塞几把鱼肉,舌尖都麻木了,哪还有胃口吃饭?我们这些从小吃米饭长大的人,最香最美的东西还是米饭啊。” 小马觉得高志强说的不无道理,笑着往自己嘴里扒了几口饭,却并没觉得这饭如何的可口。他哪里知道,高志强这是兴奋过后产生的饥饿感,这样的饥饿感可不是谁都能体会得到的。 饭后小马收拾完碗筷就要回家,高志强说:“你给市纪委尹书记打个电话,要他把廉政办那两个管我专户的科长喊到我屋里来。”小马答应一声,立即给尹书记打了电话。没过多久,尹书记和廉政办的两个科长就进了屋。高志强笑着对尹书记说:“你看今天省委组织部刚宣布我主持常委工作,我的财运就来了。”说着把包里和茶几上的红包及信封都交出来,让那两个科长点数。点完,总共十八万多。科长们收好钱,又照数给高志强开了收据。 尹书记和两位科长走后,高志强望着桌上那十多个空空如也的红包和信封,心想这些送红包的人也太大方了,一出手就是数以万计,如果数字小一点,自己也好留两个在手上。忽感到无趣起来,过去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还应该做点什么才踏实。想了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最后才忽然记起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拿起话筒拨了号码。 接电话的是女儿高洁。一听是高志强的声音,就在电话那头叫道:“老爸是你呀,好久没你的电话了。”高志强说:“我这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接着问了问她的学习和生活,高洁敷衍了事地说了几句,高志强还没来得及教导教导她,她就批评起高志强来了,说他只顾工作,把个家也忘了。高志强笑道:“忘得了吗,你可永远是我心中美丽的格格。”高洁快言快语道:“高书记做了皇亲国戚,我要当格格了。” 高洁放下电话后,高志强又和宁静说了一会儿话。宁静当然听说了省委组织部有一位副部长刚到临紫,宣布了高志强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决议,她知道这件事没最后敲定下来,高志强是没心事往家里打电话的。宁静开玩笑道:“现在不能喊你高副书记了嘛,应该喊你高书记了啰。” 高志强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笑骂道:“去你的吧,我现在仅仅主持工作,连代书记都不是的,你干嘛这么挖苦我?”宁静说:“你就不要过渡代书记了,文书记学习结束后一免职,你就一步到位得了。”高志强说:“我夫人做了省委书记了吧?真是妻荣夫贵啊。” 这是高志强下午被宣布主持市委常委工作后,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放下话筒后,高志强感觉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心里憋着一股子兴奋劲,需要一种适当的方式予以释放。忽然记起一句有屁就放,有话就说的俗语,心想,人嘛,谁也不能免俗。 这么反省着,门铃忽然响了。高志强有些不耐烦,心想不又是送钱的吧?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呢?尹书记他们刚走,我难得给你们保管红包。这么嘀咕着,高志强向门口走去,一边问了声:“谁呀?”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高志强心上猛然就生出一份幻想来,不免暗暗喜道,今天真是自己的好日子,不但官运亨通,财运发达,连桃花运也来了。 开了门,原来是丛林。只见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服,随意却不落俗。 高志强很高兴,一边将她让进屋,一边说:“丛林你怎么想起上我家来了?”丛林说:“您这里又不是雷区,我来不得?”女人就是有这个优势,尽管面对的是她的领导,也可以适可而止地放点肆,而且领导一般很乐意自己的女部下,尤其是像丛林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女部下这么放点肆。男人却没这个优势,如果哪个男部下也在他的上司面前这么说话,那这个人一定是有什么毛病。 丛林这还是第二次来高志强的家里,但她却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一样,一进门就扭动着那被牛仔裤绷得又翘又鼓的肥臀,走到屋角,自作主张到冰箱里去拿东西。这回她没有拿水果什么的,而取出一瓶红葡萄酒,又走进厨房,端来两个杯子,倒了酒,要跟高志强碰杯。高志强说:“今晚我好不容易躲在家里吃了顿饭而没喝酒,你现在拿酒出来,不是害我吗?”丛林说:“我哪敢害您大书记,我是庆贺来了。何况这红葡萄度数低,您就当饮料喝吧。”高志强明知故问道:“你庆贺什么呢?”丛林说:“临紫有了一个好书记,这是临紫人民的福份,我们为临紫人民庆贺吧!” 这话虽然是明目张胆拍马屁的,但听起来舒服,高志强也就把杯子举起来,说:“我还不是书记,是代理文书记主持一下常委工作。不过你的美意我无法拒绝,干杯吧!” 两只杯子一碰,仰脖喝了杯中酒。 放下杯子后,丛林兴犹未了,打开了墙边的音响。顿时,一曲柔曼的外国音乐从音响里流溢出来,盈满整个屋子。丛林的身子随着音乐颤抖着,她情不自禁地说:“多好的乐曲啊,不跳舞真是一种浪费。” 其实这就是一支舞曲,是高志强一位要好的朋友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高志强望望丛林那颀长的身段,心里说这真是天生的跳舞的料子。他于是说:“那你跳一曲吧,我当观众。”丛林开始只是想听段曲子,轻松轻松,那舞曲竟像颇具魔力的飘带,将她一步步牵向屋子中间。她的臂膀和长腿舒展开了,身子一旋,精灵一样飘舞起来。丛林的舞姿流畅自然,轻盈飘逸,虽说不上十分专业,但一看就知是曾受过一定训练的,让人看着舒服。高志强不由得拍起掌来。 一曲终了,音响里传出一首节奏稍强的曲子。丛林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旋舞中回过神来,就来拉高志强的手,要他跟着一起跳。高志强也受到了感染,牵着丛林的手旋到屋子中间。不知是情绪好,还是酒精的作用,高志强一挨近风情万种的丛林,心头就猛然涨起一股春潮。 慢慢两人就贴紧了,慢慢高志强就神情恍惚了,连那个敏感的地方都悄悄昂起来。高志强极不好意思地往后扭了扭,心想,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销魂的良辰。高志强差不多快无法自持了。但他理智地提醒自己,再不能这样听之任之,那会失去最后的底线的。所以曲子一结束,高志强便退却下来。他故意吸吸鼻翼道:“我闻到了一股什么气味,搞不好是小马做完晚餐后忘记关气了。” 然后逃进厨房,装模作样扭了扭煤气开关。接着进了卫生间,用毛巾擦了一把冷水脸,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后,已经清醒多了。他没有去应对丛林张开的臂膀,而是坐到了沙发上。他说:“你跳吧,我有些累了。” 丛林只好一个人在那里跳。又跳了两圈,就停了下来,过去关了音响。高志强挪过沙发对面的椅子,让丛林坐了,又给她倒过一杯水,说:“你有什么事吗?”丛林喝一口水,有些委屈地说:“一定要有什么事吗?我听说您主持了常委工作,感到高兴,特意过来看看你的。”高志强感激地说:“感谢你!”丛林说:“您就知道口头感谢,请您跳舞,您跳了一曲就不跳了。”高志强说:“你不见我的舞跟走路没什么区别吗?而且今晚确实有点累了,以后我请你去舞厅跳,那更情调。” 听高志强又说出这个累字,丛林只好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高志强忽然想起丛林和江永年那天晚上留在屋里的红包,便喊住丛林,对她说:“你给江永年捎句话,紫源酒厂是临紫的骨干企业,过去给政府提供了那么多的税收,现在有困难,市委市政府会真心实意帮助他们的。”丛林说:“有您这句话,姐夫心里就踏实了,紫源酒厂看来还有办法。” 高志强听出了一点意思,问丛林道:“头次江永年要我签的那个贷款报告,工行给兑现没有?”丛林摇摇头说:“那个姓赵的一直拖着没给办。”高志强说:“还有此事?”想起下午江永年找自己,大概就是为了这事,心里就说,好哇,姓赵的你别狗眼看人低! 望着丛林出了门,又扭动着好看的身段优雅地下楼而去,高志强就暗忖,是不是江永年让她来找我的? 15、这几天高志强脑袋里一直没能拂去丛林的影子,总觉得她那柔软的腰肢和温润的小手还托在他的掌心,无法使自己不心动。高志强想,一个男人要想坐怀不乱,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甚至有点点后悔,丛林的意图那么明显,自己为什么却不可放纵一回呢?是不是在官场混得久了,变得有些虚伪和患得患失?其实高志强再清楚不过,现在最流行的一句话就是爱江山又爱美人,官场中人有几个不是官色两不误?只是高志强不愿过于堕落,他知道自己正是往上走的时候,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被女人所羁绊。何况高志强还有自己做人的小小原则,不想用情过滥。他不仅有贤慧的妻子,还有心中的至爱,那便是戴看兰,高志强一时还不愿让丛林取而代之。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戴看兰究竟相隔太远。而丛林却近在咫尺,真可谓唾手可得啊。所以这天清晨,高志强打算到双紫公园上去走走。为了回避丛林,他已经好长一段没上双紫公园了,虽然他有千条万条理由不应到那里去,但忽然间,他觉得这些理由已经没有多少说服力了。 没想到刚下楼,一伙人就大声闹嚷着,从外面拥进来,把常委宿舍楼前的坪地给塞满了。高志强还看见银秘书长和值班室一位科长站在人群前面,极力想阻止住往前挤兑的人群,一边嘶着喉咙努力向他们解释着什么。高志强注意到了,那伙人大部分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勾腰驼背一个,要不银秘书长和那位科长怕是早被他们踩在了脚下。老人们的声音倒也嘹亮,只听他们声高气壮地吼道:“把高书记叫出来,我们要直接向他请示。”银秘书长说:“不是骗你们,高书记真的不在家,有什么事情向我反映得了。”他们说:“你是谁?我们不找你,我们只找高书记!”那位科长说:“这是银秘书长,他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的。”那伙人说:“银秘书长也好,金秘书长也好,不就是秘书么?秘书是给领导提公文包,端茶杯的,能管什么卵用?” 听他们这么说,高志强就觉得好笑起来,走上前大声说道:“我就是高志强,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那伙人就撇开银秘书长两个,一窝蜂围到高志强身边,这个说:“你就是高书记呀?高书记你主持常委工作了,你可要给我们作主啊,我们也要活命啊!”那个说:“教育局拿了我们的集资款不还,现在又半年多没给我们发工资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们拿什么糊嘴巴!”还有的说:“市委再不管管,我们就捅了他姓邓的,反正我们活不成,要他也活不自在。” 高志强并不忙着吱声,听任他们吵闹。大概是吵够了,闹够了,他们才意识到也得让高志强说句什么了,于是声音慢慢稀了些。高志强这才说:“我一张嘴巴自然抵不过你们几十张,你们让一两个人作代表,到楼上我家里去反映行吗?” 一伙人就掉头找人,同时大声说:“李校长你出面跟高书记去说说。” 高志强这才见一个小个子老头从人堆里站出来,细声细气地说:“高书记,真是对不起,给您添乱了,都是我的不是。我是紫云中学的校长,姓李。”高志强细瞧瞧,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次会上见过,就说:“你就是李校长?我们到楼上去说吧。” 在高志强家里,高志强仔细听了李校长的苦诉。还是1993年那个时候的事了,当年广东那边大兴狂炒地皮之风,市教育局邓局长打着给教师职工谋福利的幌子,以30%-40%的高额利息为诱饵,带着局里的财务人员到紫云中学集资。教师们见是主管他们的教育局的邓局长出了面,也就信以为真,拿出家里多年的积蓄,甚至不惜四处举债,求亲戚,找朋友,东挪西借,少则两三万,多的七八万,甚至十多万的,交给了教育局。一晃八九年过去了,这些钱等于扔进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害得大家节衣缩食,天天从几个可怜的工资里抠钱出来还债,也不知要哪年哪月才还得清。有一个年轻老师为此跟老婆打得头破血流,差点出了人命。多次找教育局找邓局长他们也没一点用,要么说那边的地皮还没脱手,要么就躲得不知去向,鬼影子也没一个。 集资款要不回已经搞得人心惶惶,不想教育局又常常拖欠教师工资,开始是一两个月地拖,后来是三四个月地拖,这一回已拖了半年多了。据说他们是拿着教师的工资修教育局办公大楼和职工宿舍了,老师们一个个气愤不过,找到学校领导,再不发工资只好停课外出打工去。学校领导去找教育局邓局长,邓局长要他们找政府,发放工资是政府的事。找到政府,毕副市长觉得问题确实严重,跟邓局长约好到学校去现场办公。谁知到了约定时间,毕副市长又要参加常委扩大会议,只得答应让学校送经费报告过去,想请示雷市长后,从市长机动金里批点钱,解一解燃眉之急。后来打了报告,去找毕副市长,毕副市长又不知哪去了,政府的人都说不知道。教师们就说是教育局和政府在耍他们,吵着跑到市委来请示文书记,这才知道文书记已经学习去了,市委由高书记主持工作,如果高书记也不管,那他们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教育局集资的事,高志强过去就知道一些,听完李校长的陈述,说:“你说的可是实情?”李校长说:“句句属实,否则您撤了我的职。”高志强心想,撤了你的职,谁去当你这个倒霉的校长?就骂教育局邓局长:“这个姓邓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了几句,才想问李校长:“你那个要钱的报告在哪里?”李校长说:“还在我衣袋里。”高志强说:“拿出来给我看看。” 李校长就把那个报告拿出来,交到高志强手上。高志强看了看,是个申请按时拨付工资的报告,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悲哀。按时拨付教师工资本是政府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如今出现这样的局面,才让学校打起这类说出去让人脸红的报告。高志强有些沉重地说:“李校长,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要向你做检讨。这样吧,经费由政府管,我现在就拿报告去找毕副市长和雷市长,让财政不要再通过教育局,直接拨点活命钱到你们的户头上,把这几个月的工资发给教师。” 两人先去了医院。 毕云天起床没多久,还在卫生间洗漱,听高志强在外面把门敲得咚咚响,就扔了洗脸毛巾去开门,说:“高书记您好早啊。”高志强看看表,说:“都快8点了,还早?”说着跟毕云天进了屋。 坐定后,高志强把李校长推到前面,说:“这是紫云中学的李校长,你总认识吧?”毕云天说:“怎么不认识?上次都约好到他们那里去现场办公的,结果要开常委扩大会议,被冲掉了,后来我又住了院。”高志强说:“现场办公的事先不说,紫云中学的教师半年没领工资了,你答应李校长找雷远鸣批点经费的,你总不能食言吧?”毕云天说:“我不是被罢了官吗?怎么能说是食言呢?”高志强说:“现在政府都瘫痪了,你今天就给我出院。” 毕云天摇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趁这次住院的大好时机,我做了全面检查,还真有不少毛病。有病住院,高书记不会剥夺我这个小小权利吧?”高志强说:“看来是我的面子不够啰?那好,我这就打电话,让雷远鸣同志也来一下。”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毕云天笑笑道,高志强已掏出手机拨了雷远鸣的号。 雷远鸣很快就到了医院。高志强说:“雷市长你不来,毕市长是不会买我的面子,迈出这个医院的。”雷远鸣笑道:“这也不能怪云天,当初是在常委扩大会上当众宣布他住院的,现在他要摆摆架子也可理解嘛。” 高志强也笑起来,说:“云天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就出院,赶快把工作接上去。现在急于处理的是李校长这事,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被他们学校的老教师堵在了门口。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如果还想让我过正常日子,就把李校长的事给办好。” 高志强发了话,李校长赶紧掏出报告,双手递到毕云天前面,说:“毕市长,这还是您让我们打的。” 毕云天眼睛在报告上瞧着,心里想高志强也真有意思,一个市委主要负责人竟然会陪一个校长来找他签报告,该不是吃了饭没事做吧?便说道:“高书记您就为这事,专门跑到我这里来的?您是常委一把手,这报告您签了不就得了?”高志强说:“财政一支笔批钱,是常委规定的,我怎么能破例呢?”毕云天说:“过去财政都是常务副市长欧阳智管,经费报告也归他和雷市长批,今天怎么派到我头上来了?” 雷远鸣知道高志强的意图,立即说:“这一阵欧阳智停了职,财政那边的事我管得多一些。高书记您看这样行不?从今天起就由云天接管吧。”高志强说:“这是你们政府的事,我可不好插手。”毕云天说:“不行不行,财政都是常务副市长管,我怎么有这个资格?”高志强说:“现在政府不是没了常务副市长吗?” 雷远鸣也表态说:“高书记说的有道理,反正政府也就几个市长,欧阳智原来所管的工作,云天你也要兼管一部分。”高志强说:“云天你就按雷市长说的办吧,快把李校长这个报告签了,他们学校的老师还呆在市委没走哩。” 毕云天不傻,已经从高志强话里听出了一层意思,他也就不再客气,立即在李校长的报告上签了字。见李校长接过签了字的报告,高志强回头对雷远鸣说:“雷市长你恐怕还要给财政打个电话,说以后财政由毕市长分管,不然李校长拿着这个报告过去,还不一定拨得到款子。”雷远鸣点头说:“那是的。”当即给财政局长打了电话。 高志强又对李校长说:“你现在就叫走你们的人,然后去财政局办好拨款手续,把工资发给大家。学校的课程还是不能耽误,啊?我还要和两位市长说几句话,你先走一步。”李校长于是诺诺而退。 病房里只他们三人的时候,高志强说:“文书记一走,临紫这一摊子就靠我们这几个人了,你们两个要多拿点主意。”雷远鸣说:“银秘书长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当前最困难的是财政太穷,政府手头没钱,想办什么事都办不起来。比如说我们正在筹建的紫西轻工业品批发市场,搞到一半,因缺资金,最近只得停了下来。”毕云天也说:“还有几个很有实力的骨干企业,也是因流动资金不足,银行又贷不出款子,一直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 在当前这个特殊时期,雷远鸣和毕云天两个心里还想着企业和工作,这让高志强很高兴。他点点头,说:“这些确实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又扯了一阵,高志强忽觉肚子饿起来,才想起都9点多了还没吃早饭,就说:“今天就暂时商量到这里吧,反正过几天要开常委会,再坐下来认真讨论讨论。我还没吃早饭哩。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总不能让我饿着肚皮,跟你们商量工作吧?”雷远鸣说:“那高书记您吃早饭去吧。”高志强说:“你们都吃了?要不要我请客?”雷远鸣说:“我早就吃过了。政府那边还有人等着,我先走一步。云天还没吃吧?你去陪陪高书记,怎么样?”毕云天说:“行啊。我知道一个吃米粉的小店,口味不错,我带高书记去。” 雷远鸣走后,高志强和毕云天坐上小罗不知何时停在医院门口的小车,到了一个叫宝珠园的米粉店。高志强叫小罗也去吃一碗,小罗说他早吃过了。高志强不勉强,和毕云天下车,进了店子。 此时过了吃早饭的时候,所以店里人不多,还算安静。两个一边吃一边聊起来,高志强说:“这里的米粉味道挺上口的,以后有时间要多来吃几次。”毕云天说:“您现在主持常委工作,更没时间了。”高志强说:“是呀,宣布我主持常委工作没两天,就有人来堵门了。”毕云天叹息道:“别看我们已经给李校长批了点款子,可这事还没算完。”高志强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毕云天端碗喝口汤,说:“我还是原来的想法,到学校去现场办一次公。我想事情也不完全是他们说的那样,仅仅是经费问题,有些原因是深层次的。现在整个教育系统都存在不少问题,布局极不合理,设施严重老化,教学质量偏低,学生少教职工多,人才纷纷外流,都明摆在这里。还有教育经费年年增长,但学校经费不足的缺口却越来越大,光给他们追拨点零星款子是无济于事的。如果老这样下去,今天紫云中学上访,明天红云中学闹事,后天白云中学罢课,那又怎么得了呢?我预感,教育这一块迟早是会出乱子的,紫云中学只不过是个信号而已。” 毕云天这么说,高志强还有些不太相信,说:“问题不会这么严重吧?”毕云天说:“我说的可是一点夸张的成份都没有。我住院前就接到过不少的电话,是各学校的校长和老师打的,说他们要停课到政府来上访。据我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些消息,外省外市已经出现不少罢课事件,我们也不能麻痹大意啊。” 高志强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说:“姓邓的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呢?”毕云天说:“姓邓的天天东躲西藏,找他还集资款的,找他要修建教育局办公楼和职工宿舍工钱和材料钱的,去了一拨又来一拨,我担心他迟早会出麻烦。”高志强就叹道:“怪不得有人说教育是块烫山芋,想扔扔不掉,抓在手上又烫手。”毕云天说:“还有人这样说,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公检法司出流氓,教育是根大蚂蝗。” 说得高志强直笑,说:“这些说法多得很,你也信?”毕云天说:“怎么不信?蚂蝗是迟早要把政府吸干的,你看我们的财力大部分都花在了教育上,可教育经费还是远远不够。”高志强说:“但听人说,教育局的头头和下面的科长都是挺肥的,你要他们不呆在教育局,打死他们都不干呢。”毕云天说:“越乱的地方越有猫腻,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了。”高志强点头道:“这倒也不假。你先摸清情况,再交常委研究,一句话,千万不能出事。” 正聊着,高志强手机响了,银秘书长说:“紫东区的人都到了郭家冲,大家就等着您到场了。”高志强说:“你让他们埋好炸药,我立即就到。”收了手机,高志强对毕云天笑道:“主持常委工作就这样,没出门就被人堵在了家里。现在又要去炸石膏矿,你看有意思不?”毕云天说:“谁叫您是主持人呢?” 高志强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碗,起身去交早餐钱。毕云天还在喝碗里的汤,说:“高书记新官刚上任,请客也是应该的。”高志强说:“你别美,我们是aa制,你那份你自己出。”毕云天说:“您这么不关心部下,那今天我就不出院了。”高志强交了钱,说:“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我求你嘛。” 送走毕云天后,高志强就和小罗去了郭家冲。 这是塌方死人的南矿井,公安的人已经将矿区都封锁了,围观的群众都被拦在警界线外边。市公安局的谢局长正在指手划脚地指挥他的人,紫东区现任的几位头儿则站在警界线边上,看着里面的工作人员组织爆破。 见了高志强,他们都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井下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就等他来发话了。高志强说:“爆破区都检查过了?要特别注意安全。”谢局长说:“已经检查过三遍了。爆破组的人都是省里请来的专家,放得心。”高志强说:“那就好。准备引爆吧。” 谢局长就过去跟爆破组的负责人吩咐了一句,那人用对讲机跟井里的人通了话,很快井里的人全部撤了出来。然后技术员一按手中的遥控器,井下面就响起一声闷响,随即一股巨大的浓烟腾起,遮住了半边天空。 如此这般地将另外几个矿井都炸掉后,已经12点多了。高志强望望空中那久久没有散去的烟尘,又瞧瞧眼前一片狼藉的废墟,心头生出一份感慨来。是呀,如果这个地方不出这一摊子事,自己这个市委常委工作主持人的位置,现在恐怕还不一定到得了手呢。 要离开郭家冲时,高志强还在废墟上踟躇了一会,不出声地说,这是块城乡结合处的黄金地皮,不开矿了,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呢?难道就这样让它白白搁置在了这里? 第五章 16、这天上午是高志强以市委常委工作主持人的身份,第一次召集常委扩大会议。 推开常委会议室的门,高志强还习惯性地朝过去自己常坐的背靠门口的位置走去。银秘书长便赶紧走过来,将他往文书记过去坐的主持人的位置上请。那是最里边的椭圆形桌端的一个位置,后面装饰着白色墙纸的墙上高高挂着庄严的党旗和国旗,一看就有一种总揽全局的架势。高志强忍不住朝那个位置瞥了一眼,暗自思忖道,每次文书记只要高坐在那个位置上,下面的人就觉得他比平时多了几分威严,原来是那个特殊的位置在起作用。高志强就恨不得立即跑过去,端坐在那个位置上,然后向下面的各位与会人员发号施令。又觉得那个位置迟早会归自己,暂时没必要这样急切。究竟还处在过渡阶段,如果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那么别人就不会太把你当回事。高志强于是冷冷地对银秘书长说:“什么地方不一样?”银秘书长说:“那里居中,便于主持会议。”其他人也说:“挂着党旗和国旗的地方是首席,主持人当然应该坐到那里去。” 高志强主意已定,当然不是别人能够动摇的,他半开玩笑道:“人各有志嘛,我坐惯了现在这个位置,你们就不要勉强我了。” 众人也就不再多嘴,把目光从那个空着的位置上挪回来,盯着高志强落座于原来的老位置。至于文书记坐过的那个位置,高志强不去坐,别人当然更不会据为己有,从此就空了下来。常委们一望见那把空着的椅子,总感到怪怪的,觉得那么好的一个码头空在哪里,多有可惜。 人员很快到齐,高志强轻咳一声,宣布会议开始。他说:“今天各位常委和政府几位市长以及经济部门领导都已准时到会,我看大家的精神状态都不错,这说明文书记这个班长带班带得好,我们这个班子是有凝聚力和战斗力的。”先把文书记抬出来,无非是为了降低姿态,增强自己的亲和力。如果一上场就居高临下,恐怕难以服众,他此时究竟还是个代理,不是正式的市委书记。 听高志强这么一说,大家刚才那表情呆板的脸色就松动了些。只听高志强又说道:“会前银秘书长已经跟各位通了气了,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商讨当前乃至今后一段时间临紫经济工作的思路和方向。在场的都是在经济一线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对经济工作都很有一套,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把自己的真知灼见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为临紫的经济工作献计献策。” 说到这里,高志强特意抬头看看对面的雷远鸣,说:“老雷你看这个会这么开,行吗?”雷远鸣说:“行啊,大家就按高书记提供的思路发言,想到哪说到哪,中间还可以随时补充,要把会开得气氛浓一点。高书记第一次主持常委扩大会议,我们要以实际行动支持高书记的工作嘛。” 说得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雷远鸣还说:“我们不是各管一块吗?管农业的谈谈农业产业结构如何调整,管工业的谈谈怎样进行企业资产重组,管商业的谈谈用什么法子激活流通领域,管外经的谈谈招商引资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有效吸引外资。” 毕云天接着发言道:“我先说两句吧。现在国家正在搞西部大开发,临紫市虽然没有划归西部范围,但却处于中西部结合处,开发西部得取道中部。比如紫黎公路就是连接中西部的中间纽带,如果借此机会积极向上争取,也许可以立得上项。” 经雷远鸣和毕云天这一点,大家的思维就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许多高志强平时很少想得到的搞活经济的新点子新思路。会议开了一上午,只有部分同志发了言,下午接着又开,直到晚上7点多才结束讨论。最后高志强感谢大家充分发表了高见,并做了全局性的总结和归纳,然后回头对银秘书长说:“你负责组织政策研究室和经济研究室的秀才们,一个星期内把今天的会议精神整理出来,形成决议,我和雷市长过目后,再发放全市,今后就按照这个办法操作。” 银秘书长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就把两个研究室的笔杆子喊到紫江宾馆一间小会议里,根据常委扩大会议的记录,进行整理补充和完善,再几经磨合,第四天便出了初稿。先拿去给雷市长看了看,他在上面批了几点意见,银秘书长立即和起草人据此作了修改,重新打印好,再交到高志强那里。 高志强觉得常委的意图基本体现在里面了,但略嫌啰嗦了点,条理性也不强,亲自动笔作了调整。他把这个决议的中心内容归纳成一句话,叫做一二三四工程,拆开便是一条公路,两个市场,三家厂子,四千亩笋竹林工程。一条公路就是那天常委扩大会议上毕云天说的那条穿越临紫7县1区的紫黎公路,高志强觉得毕云天说得很有道理,特意把这个项目放在决议的首位提了出来。两个市场是已经动工的紫西五里坡轻工业品批发市场和高志强酝酿多时的紫东郭家冲木材批发市场。三个厂子是正在扩建改造的紫源酒厂、紫城烟厂和紫江农药厂。四千亩笋竹林是指临紫市北320国道沿线四千亩笋竹林开发基地。除一条公路暂时还没有眉目无法确定责任人外,其他几项工程高志强都注明了负责具体实施的单位和分管市领导,以及必要的奖罚措施。然后高志强签了字,交给银秘书长,让他拿去打印成文,下发到各战线和部门。同时还电话跟文书记作了详细报告,文书记表示这个一二三四工程这个时候出台,非常及时和必要。 决议抛出去后,大部分人说高志强点子新鲜,思路清楚,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将对临紫今后的经济建设起到非常大的推动作用。但也有人对一二三四工程有异议,说是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和水漂工程。高志强于是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特别强调说:“有人说一二三四工程是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和水漂工程,这些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我要说,一方面,这一二三四工程并不是我个人提出来的,是经过常委扩大会议集体讨论通过,又报经文书记亲自同意了的;另一方面,就目前我们临紫市的情况来看,搞些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难道没有必要吗?过去我们确实搞了一些没有多少实效的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所以现在大家都忌讳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这样的词汇,好像一提到这些,就是为了图政绩,捞资本,好日后飞黄腾达。可我们想过没有?在别人眼里,我们临紫的形象还只有那么美,面子还只有那么大,如果我们的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搞好了,就可筑巢引凤,把外面的人才和资金吸引进来,为我所用,提高临紫经济实力,这样就不是什么水漂工程,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实绩工程了。” 高志强还说:“除此之外,现成的利益也是明摆在那里的。比如这条紫黎公路,还是五十年代修的毛坯路,又窄又烂,坑坑洼洼,晴天灰,雨天泥。而我们临紫8县2区,就有7县1区的人天天走这条路,我们年年喊要扩建,要整修,却只打雷,不下雨,一直没有具体动作,再这样下去对我市的经济建设该是个多大的制约?比如两个市场,一旦建成启用,周边省市的商户立即就会把产品和资金带过来,使临紫的流通形成规模效应。至于三个厂子,一直是我市的骨干财源,这几年由于受市场冲击和信贷资金缺位的影响,生产经营一度陷入困境,但我们也要看到他们雄厚的技术基础和设备底子,我们摸准了,再适当注入资金,这三个厂子都是能够东山再起的。过两天我就打算把几家银行的头儿请到一起,让他们给这几家企业出谋划策,投放资金。比如紫源酒厂,他们应该也看到了,自扩大生产和销售规模之后,已经初见成效。再比如对这四千亩笋竹林的开发,在美化进入临紫市的320国道沿线风光的同时,还可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给当地农民带来极大的经济效益,增加咱们临紫的农林特产税。” 高志强一番讲话,在临紫干部职工中产生了较好反响,对这个一二三四工程基本形成了共识。市领导于是按照各自分工,带着自己分管的有关部门深入下去,先是评估论证,接着想方设法跑资金跑技术,扎扎实实行动起来。高志强更没闲着,每两个星期就要到点上去跑一趟,一项项检查落实。 这一天高志强让司机小罗送他去了生资公司。下车前,高志强说:“这两天放你的假,有事我再给你电话。”小罗把小车开走后,高志强就向一辆车头挂着红绸,车上装满化肥的大货车走了过去。大货车的马达已经打响,高志强一上去,大货车就缓缓向门口开去。开车的是生资公司的杨总经理,旁边还坐着林业局的肖局长,高志强就坐在靠右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这是高志强早就预谋好了的,要把化肥送到320国道旁的范家村去。那是一二三四工程示范点之一的四千亩笋竹林开发基地,高志强已经去过几次了。第一次高志强去点上察看了现场,召集乡村两级干部和农民代表,开了动员大会,让他们高度认识开发笋竹林的意义。第二次高志强带着乡里和村里的干部深入村组农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农民一个个往山上赶。现在是第三次,高志强给他们去送化肥,也是去送信心,送鼓励。这些化肥不用村民出一分钱,是高志强让市财政象征性拨了点款,生资公司送给点上的,所以高志强让公司杨总经理亲自开了车去送。给竹子施肥,那是要讲技术讲方法的,所以又叫上林业专家林业局肖局长,要他亲临现场作指导。 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了范家村。范家村是市北进入临紫市的第一个村子,是临紫市名符其实的北大门,从省城方向来的车辆除此没有第二条通道,高志强选择这个地方为点,用意是颇深的。 下车后,高志强站在国道旁望了望两边的山坡,虽然东一丛西一窝的竹子,不成林,更不成片,显得零零落落的,但与前两次明显不同了,坡上的毛草荆棘已经割去烧掉,黑色的泥土被翻了过来。这说明村民们采取了卓有成效的行动,基础工作已经打好。高志强很高兴,心想,只要我们的工作有利于群众利益,群众是会响应的。 一见运化肥的车到了,范村长和全村男女老少都奔了过来,把高书记他们团团围在中央。范家村所在的乡政府的书记乡长和林管员也早到了场,大家于是一齐动手,把化肥分发到户,然后分头上山给竹林施肥。高志强也拿着锄头加入到劳动当中,身体力行起来。 没过多久,市里几家新闻单位的记者也闻风而至。这可是高志强没有意想到的,这次行动除了跟雷市长说了几句,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也不知是谁给漏了出去。高志强可不想做表面文章,事情还没搞成就闹得满城风雨的。他要的是实际效果,那就是把320国道旁的笋竹林开发踏踏实实搞起来,美化临紫,造福百姓,也为自己的政绩书上一笔。 不过尽管如此,当记者把镜头和话筒对准自己的时候,高志强还是作了积极地配合,从笋竹林开发的重大意义到宽阔前景都进行了有条有理的分析。高志强腹有诗书,谈吐不凡,他说:“竹为岁寒之友,咬定青山不放松,意志不可谓不坚;竹又是虚心的象征,一生高风亮节,其品格不可谓不贵。所以我们的先辈总喜欢与竹为伍,说是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们共产党人提倡栽竹种竹,既是造福一方,同时也是要彰扬我们与竹一样不凡的品格。” 高志强的言传身教,被记者们摄入镜头,流于笔端,再通过各传媒公之于众,全市上下都倍受鼓舞,一时临紫的笋竹林开发蔚然成风,好像不栽竹就不能造福百姓,不种竹就没有竹的意志竹的品格一样。 接下来高志强又视察了两个市场。这一回他带上了城建、工商、税务、国土、公安等部门的头头,在两位分管副市长的陪同下,先看了紫东郭家冲木材批发市场。那天对石膏矿井进行爆破时,高志强就下决心,要在这里搞一个木材批发市场,一是把这块地皮充分利用起来,二是解决长期以来木材购销分散经营,税收流失严重的老大难问题,三也是给当地没矿井可下的工人农民一次再就业的机会,让他们以地皮换门面,能找个事情做做。 这天高志强他们到达郭家冲时,只见堆土机已堆开两个山头,指挥人员站在高处,一边扬着小旗,一边做着手势,把嘴里的口哨吹得嘘嘘叫。一行人在场地边上走了半圈,也就不再细看,上车回去看紫西五里坡的轻工业品批发市场。 五里坡轻工业品批发市场比木材批发市场开发早,虽然中间停了一段时间,但市里经济工作会议召开后,又重新开了工,现在场地已经拉开,大规模的基建项目也上了马。据开发商钱老板介绍,每一间门面,每一套房子,每一个仓库都已经与投资人签了合同,收取了部分款项,他就是拿着投资人和银行贷款进行滚动开发,才打开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高志强很高兴,说:“这也就是说,你的门面名花有主了。”又回过头,对身边各部门的头头说道:“当初我在常委会上提出开发这个市场的设想时,大家还当心没人出钱买门面,我是顶着压力拍这个板的,看来这个板没有拍错嘛。”单位头头们就都附和说:“高书记有眼光有魄力,党的事业就需要高书记这样有眼光有魄力的好领导,临紫有这样的好领导是我们的福气呐。” 高志强一高兴,就在市场里多转了两圈,一边大发感慨道:“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有钱的人也就多起来了。有钱人多是好事啊,美国的有钱人多,高档次消费包括住房、高科技产品的消费就容易上得来,各项事业就发展得快。如果我们的有钱人少了,我们的市场就建不起来,今后的发展就举步唯艰。” 钱老板在一旁连连说道:“高书记高见,临紫有您这样具有开拓精神的领导,我们这些搞开发的就有信心,有奔头了。”不知谁就趁机开了一句玩笑说:“高家庄,高,高,实在是高!”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高志强也笑了。他抬手点着各单位的头头们说:“你们别只笑笑就得了,今天叫你们一起来看市场,是要你们拿出行动,为市场开发创造良好条件。比如城建部门,要在规划管理上下功夫,把市场的水电路尽快拉通,使市场早建成,早投产,早受益;比如税务部门,正当的税收不能少,但该优惠的要给予优惠,不能人家还没赚到钱,你就让人家纳税,寅吃卯粮,收过头税,那会把人家吓跑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比如工商部门,你不能只知道收管理费,却不想办法维持市场秩序,扶持合法经营;再如公安部门,你们要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对那些刁难开发商,蓄意破坏市场建设的流氓地痞予以毫不留情的打击,保障市场的开发有序进行。” 钱老板对高志强的话自然十分受用,他赶忙说:“高书记对部门领导要求真严啊!由于您的高标准严要求,各部门对市场的开发已经做了不少工作,花了很大力气,不然我们的开发也不会这么顺利。” 高志强还能听不出来?钱老板的话是在讨好这些头头,估计他最怕的就是这些部门来找茬子,对此高志强是有所耳闻的。因此他把脸跌下来,盯着各位部门头头说:“已经有人给我举报过,有些部门的人利用手中职权,专门到这里来敲诈勒索。我正在组织有关部门进行追查,一旦查实,我会杀鸡给猴看的。如果是我们的部门领导管理不严,甚至在背后怂恿袒护,那我对你们也不会放过。请你们回去把我的话传达给单位干部职工,我高某人说得到,自然就做得到。” 高志强这些话一说,一时气氛就严肃起来,钱老板就打圆场说:“高书记言重了,言重了,我还没碰到您说的这些事。”又说:“现在快12点了,大家吃个工作餐吧?我已经在市场外的新大陆酒家订了一桌。”其他人也说:“今天跟着高书记走了这么多路,看了这么多地方,肚皮早贴背了。” 高志强却对钱老板说:“吃饭可以,但你得答应我的条件,一不能上酒上烟,二菜由我点,三我买单。”钱老板说:“那怎么行?我虽然正在开发,暂时还没赚到钱,但我不是姓钱吗?这餐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高志强说:“如果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们现在就走人。” 没法子,钱老板只得依了高志强。高志强就点了一个芹菜炒香干,一个辣椒炒小鱼,外加几道小菜。不上酒不喝饮料,就吃饭。大家吃得非常高兴的样子,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饭菜了,平时一上场就大喝特喝,喝得胃胀肠满再吃饭,那饭就一点味道也没有了。”高志强说:“还有,几杯酒一下肚,就头晕脑胀,什么党性呀,什么原则呀,什么做人的良知呀,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们知道如今老百姓是怎么说我们共产党的干部的吗?工作就是开会,管理就是收费,协调就是喝醉。” 一伙人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知道高志强又是在批评他们,于是再不敢声响,只顾叭叽叭叽赶紧吃饭。 饭没吃完,高志强就结帐付了款。那钱老板很过意不去,不安地说道:“高书记还真让您付款哪?”高志强说:“我付款就付不得怎么的?你是开发商,你是纳税人,你是我们这些吃皇粮的人的衣食父母,我们请你吃顿家常便饭,难道不应该吗?我们现在有些人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吃的纳税人,穿的纳税人,住的纳税人,还要在纳税人头上拉屎拉尿。到什么时候我们才学会感恩载德,学会反哺养育了我们的老百姓?” 高志强的话句句都是说给这些部门头头听的,虽然他们听没听进去了,他也不知道。但至少给他们发了一个信号,谁如果打开发商的主意,影响了市场的建设,他真会对他们不客气。高志强相信,这些部门头头一个个都聪明绝顶,他们是听得出他话里的用意的。 最受感动的还是钱老板,他还从没见过哪位当官的像高志强这样,把纳税人抬得这么高。他从第一天开始做生意起,就上下打点,左右讨好,处处求爹爹,拜奶奶的,没少做小人。后来生意做大了,出手也气派多了,表面上各路神仙都混得滚瓜烂熟,亲如兄弟,内心深处他却恨透了他们,巴不得这些家伙一个个死于非命。今天高志强一席话说到了他的伤心处,他真想跪到地下,给高志强叩三个大响头。 特别是事后,高志强说到做到,拿出硬举措,逮了十几个利用手中职权敲诈客商的倒霉蛋,钱老板对高志强就更加佩服了,一碰到同行就宣传高志强的崇高德行。高志强的名字慢慢在生意人中传开,好多外地商人都知道临紫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高书记,都准备来临紫投资。钱老板更是协同其他开发商,把财力物力都倾注到了轻工业品批发市场,市场建设的进展大大加快。 17、至于三家厂子,高志强没有一家家跑,他把三位厂长和相关的三家银行的头头喊到城外一家刚开业的宾馆,开了一个上午的联席会。三家银行分别是中国工商银行临紫分行,中国农业银行临紫分行,中国建设银行临紫分行,都带着中国两个字,你一听就会直打哆嗦。正因如此,高志强在他们面前就不像在什么工商、国土面前那么颐指气使,那些单位虽然业务上归口省管,平时牛皮哄哄的,但他们的局长副局长暂时还归地方人大任命,头上的乌纱帽都捏在高志强手心里。三家银行却有些不同,他们业务和人财物都归口省里管理,地方上是没法控制的。 与会人员到齐后,高志强咳了咳,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然后说:“今天把各位从百忙之中请来,是想跟大家尤其是几家银行的朋友见见面,叙叙旧。别看我们同居临紫城,同饮紫江水,平时你忙我忙他亦忙,想见个面还并不容易,我给大家创造这个机会,你们可要感谢我哟。” 几句话就把气氛调了起来,大家的脸上都有了笑意。有位行长还开玩笑说:“高书记开了口要我们感谢,我们就请高书记去蒸桑拿,你们说怎么样?”大家都说:“行行行,请桑拿还是请得起的。”高志强说:“请桑拿也好,请四拿也罢,得有一个小前提,先把工作商量好再说。” 说到此处,高志强把几位都扫视了一遍,才又缓缓说道:“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请几家银行的领导,来为我们临紫的经济建设出谋划策,指导我们的企业盘活资金,挖潜增效,走出困境。对此我也没必要多说,光我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现在就由三位厂长,将各自厂里的产生经营和财务等情况做个介绍,然后再向各银行的同志请教。” 接下来三位厂长分别讲了自己厂里的情况。这是高志强先就跟他们打过招呼的,要把资料准备充分点,企业的困难要摆,但更重要的是多讲和讲足发展方向和潜力,目的是要银行领导增加对企业的信心,从而愿意把贷款放给你。所以三位厂长的发言都条理清楚,说服力强,好像银行不把钱贷给他们这样的企业,那简直就是没有眼光,就是愚不可及。 高志强对三位厂长的话还算满意,回头对三位行长说:“正如刚才三位厂长说的,临紫的企业现在面临的困难还不少,但我们临紫的发展机遇已经很成熟了,我们的企业已到了该腾飞的时候,你们银行也到了该大显身手的时候。” 然后高志强作了补充分析,他说:“首先我们的外部环境已经发育成熟,国家正在进行西部大开发,临紫市尽管不在开发之列,但处于西部与东部的结合处,而西部的开发不是孤立的,必须借助东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为其所用,跟我们的关系可说息息相通。其次经过这么多年的结构调整和资产重组,企业有了一套完善的现代化的科学管理模式,已经具有了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承受能力和应变能力。最后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我们的银行跟企业可以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死相依,荣辱与共,无法割舍了。我的意见是,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我们更应携起手来,渡过难关,共创辉煌。怎么样,各位银行老大哥?” 高志强的高调唱是这么唱,但银行听不听他的,还难说。如今的银行不像以往了,地方领导一出马,他们明明知道钱给了企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碍于领导情面,也要硬着头皮把钱贷出去。如今的银行看的是资金能否生效,能否收得回去,否则不但银行的管理制度不允许,贷款当事人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是不会轻易表态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坐在几位行长面前的,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领导,而是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据可靠消息说,文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结束后很有可能不回临紫了,那十有八九这位高书记就将把这个市委常委工作一直主持下去。这种重量级的人物虽然没有直接管你,但他在地方上就是至高无上的,他说的话如果扔到水里,水里的鱼也是药得死的。旧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得罪了地头蛇,强龙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何况银行的发展要靠地方的发展,只有地方发展了,银行才能受益。 这么一想,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说是听高书记的安排,多少会给企业一些支持的。高志强很高兴,嗓门也高了几度:“太好了!大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临紫的事业,我打心眼里由衷地感谢你们!这样吧,我就官僚主义一回,来个拉郎配,紫江农药厂由农行扶持,紫城烟厂由建行扶持,紫源酒厂由工行扶持,每家银行至少支持1500万,上不封顶,多多益善,而且不能抵扣过去未还的老贷,1500万要如数贷到企业的帐户上。” 高志强一说完,银行的头头就嚷嚷道:“高书记您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1500万也不是个小数,我们哪里做得了主?”高志强笑道:“你们一行之长都做不了主,谁还做得了主?”他们说:“上了1000万的规模要省行批。” 也不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银行的规矩多得谁也搞不清,高志强便说:“如果你们有难处,把你们省行老总的电话告诉我,我这就跟他们通话。几家省行老总我还是有一些交往的。”几个行长说:“那也好,高书记给省行打打电话,我们也好说话些。”当然话是这么说,也没谁真的找电话号码让高志强打。 这么几个回合下来,最后农行和建行两家的行长就在贷款书上签了字,各给农药厂和烟厂贷了1500万,只有工行的赵行长不肯就范。高志强和紫源酒厂的江永年好话说了一大箩,他只拿借口搪塞,说要贷也只能在500万以下,超过500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其实紫源酒厂这几年的生产经营还不错,主要问题是生产规模过小,形成不了太大的优势,他们迫切需要引进资金,扩建一到两条生产线,把产品做强做大,因此500万元实在是没有太大的价值。当下高志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又想起自己给江永年签过字的那张申请,在姓赵的这里也是一张废纸,更加来气,说:“赵行长你要么就贷1500万,要么一分钱也莫贷。”赵行长说:“高书记您也要理解我的难处,我这个行长也不好当呐。” 高志强压住火气,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好当,你不贷我也不为难你,你最好把你的工行搬出我们临紫地界,我们临紫多你一个工行不多,少你一个工行也不少,我不相信我们临紫人民没有你们工行就不要吃饭穿衣了,就活不下去了。” 说完,高志强过去跟农行和建行的行长握了握手,说:“本来今天要一起战斗到底的,无奈省委有人在紫江宾馆等着,就失陪了。”又跟农药厂和烟厂的两位厂长打过招呼,要他们一定代他陪好银行领导,陪不好拿他们是问,然后拍拍屁股走了。都知道高志强是生赵行长的气,也不见怪。只有赵行长坐不是,站也不是,有些不自在。 高志强当然不会善罢干休。他首先对这个姓赵的作了点侧面了解,原来他是雷远鸣的人。这个赵行长开始是紫山县支行一个普通信贷员,雷远鸣在紫山县做书记时,他天天往雷远鸣家里跑,说是雷远鸣的表侄,也不知这个表侄转了几十个弯子。后来雷远鸣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的一个女同学的弟弟做生意,没有资金周转,那个女同学找到雷远鸣,要他帮忙弄点钱,雷远鸣就给姓赵的打了声招呼。雷远鸣这个女同学的弟弟的生意没有任何登记和手续,那时的信贷业务又卡得严,无登记无证件要贷钱简直毫无可能,但姓赵的却硬是贷了10万元出来。从此姓赵的就不是雷远鸣的表侄了,而做了他的亲儿子,几乎天天泡在雷远鸣家里。后来那10万元一分钱也没收回去,成了一笔死帐,而姓赵的却提了县支行副行长,接着是行长。再后来雷远鸣做了市里领导,姓赵的又跟着到了市里,先是市分行的副行长,继而又做了行长。 怪不得姓赵的是这么个态度。高志强意识到雷远鸣不跟姓赵的打招呼,看来他是不会贷钱给紫源酒厂的。偏偏高志强不信邪,倒要看看是你姓赵的硬,还是他姓高的硬。他拿出电话,并没拨雷远鸣的号子,却揿了中央企业财务局长申怀贵的手机。不想手机里说,对不起,你拨的号码是空号。再揿还是这句话。高志强骂道:“申怀贵你搞什么鬼嘛。”只好拨中企局办公室电话,问申怀贵在不在。 对方不回答在不在,却问高志强是谁。高志强说:“我问你申怀贵在与不在,你问我是谁干什么?”对方也起了高腔,说:“你不说你是谁,我怎么告诉申局长?”高志强吼道:“什么狗屁申局长!我是高志强!”对方的声音立即低下去,诺诺道:“我这就去喊申局长。” 申怀贵拿起电话后,高志强不高兴地说:“申大局长呀,你那中央派出机构的架子实在是大啊。”申怀贵就道歉道:“高书记,谁想得到是您老人家?有什么事?我这就到您那里去,您在办公室吗?”高志强说:“我不在办公室。”申怀贵说:“那您在哪里?”高志强说:“我在家里。”申怀贵说:“平时下班后您都没时间呆在家里,现在是上班时间,您在家里干什么?”高志强说:“我在家里生你中央领导的闷气。” 没到10分钟,申怀贵就自己驾着车进了常委宿舍楼,上到三楼推开了高志强虚掩的房门。申怀贵跟高志强是二十多年前最后一批插友,共同在一个队上呆过两年,后来高考恢复,高志强考上大学走了,申怀贵半年后当了兵。二十多年后,申怀贵从部队副团级干部的位置上转业到临紫市财政局,高志强也做了临紫市的副书记。军转干部到了地方是要降半级使用的,申怀贵只能在财政局一个不起眼的科室做科长。刚好负责中央企业财务管理的中企组改为中央企业财务局,要重新搭配班子,高志强就带着申怀贵去了一趟财政部驻省专员办,跟专员办彭专员接上了头。彭专员是省委晏副书记的老部下,高志强给晏副书记做秘书时,两人就很熟悉,现在高志强找上门来,他二话不说,就让申怀贵做了临紫市中企局副局长,半年后局长调走,又让申怀贵做了局长。 进屋后,申怀贵见高志强气色欠佳,就知道他一定碰上了不顺心的事,忙说:“高书记您的闷气生够了么?是不是要拿我做出气筒?”高志强说:“能在你身上把我的气出了,那还不简单?”申怀贵有些惊讶地说:“您现在是临紫第一人,还有哪个敢给您气受?”高志强说:“你先坐下吧。”申怀贵这才往沙发上一斜,说:“书记有什么吩咐,请开尊口吧。” 高志强于是把事情的原由给申怀贵说了说。申怀贵说:“您的意思是要我跟姓赵的打声招呼,让他把贷款给您?”高志强说:“我现在不要他的鸟贷款,我要他这个行长做不成,也让雷远鸣不敢小看我高志强。”申怀贵开玩笑道:“我要是公安局长就好了,将铐子往姓赵的手上一戴,他就放老实了。”高志强说:“你别油腔滑调。你是中企局长,我知道银行的帐只你们才有资格审查。” 申怀贵自然明白高志强要做什么,说:“临紫工行这几年加大了管理力度,在全省工行系统都是得过表彰的,恐怕难查得出什么名堂。”高志强说:“你说现在哪个部门敢说自己屁眼里没屎?你想去查,还愁查不出问题?” 沉吟半晌,又喝一口高志强倒的茶水,申怀贵才略有所思道:“我看得两条腿走路,来个双管齐下。” 高志强听出了一点意思,问申怀贵怎么个双管齐下法。申怀贵说:“明天我这里就派人进入工行,同时您跟我跑一趟省里。”高志强说:“跑省里干啥?”申怀贵说:“省工行正在进行人事调整,这两天就要见分晓了,据可靠消息说,您那位在省人民银行做副行长的同学曹东平要做省工行的行长。”高志强说:“我怎么没听说过呢?不久前我还在省里跟他见过面的。”申怀贵说:“就是近两天的事,省人民银行是临时做的动议。” 这可是不错的消息,高志强说:“东平做了行长,莫非他会来临紫查帐?”申怀贵说:“不是要他来查帐,是要他不出面干涉就行了。如果省工行对我们进驻分行有想法,往专员办一游说,专员办再给我们施加压力,我们就无法往下查了。” 高志强阴沉着的脸色一下子云开雾散。他甚至有些激动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里迈起了方步,一边说:“这就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这天高志强跟申怀贵商量好,正准备赶往省城,去与他那位新任省工行行长的老同学曹东平见面,不想曹东平的电话先打到了高志强的手机上。高志强与曹东平时有联系,一看手机上的号子就知道是谁了,乐道:“东平你在哪?我正要到你那里去呢。”曹东平说:“我正在路上。” 高志强心想不好了,见不着曹东平,岂不要影响自己的大事?忙问:“你要到哪里去?我正有事急着要找你哩。”曹东平说:“有什么事你说吧。”高志强说:“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楚?”曹东平说:“那你等着,我到你那里去。”高志强说:“你要到临紫来?”曹东平说:“不到你临紫去,我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高志强喜不自胜,说:“你卖什么关子,吓我一跳。” 要找的人竟然不请自来,这事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高志强心里自然十分受用,暗想,真是天助我也!回头对申怀贵说:“我估计曹东平到临紫后,会先跟姓赵的见面,你暂时不要浮头,等我跟曹东平达成初步意见后,再与你联系,你先做好进驻市工行的准备。” 省工行曹东平曹行长到达临紫后,果然先跟市工行的赵行长他们接上头,这才去打高志强的手机。打了两次都占线,曹东平就嘀咕道:“这个高志强,是怕我到临紫来给他添麻烦,故意耍名堂吧?” 一旁的赵行长不知这个曹行长和高志强是大学同学,想起几天前跟高志强之间那件不愉快的事,巴不得高志强不来,就说:“高书记这段时间太忙,恐怕是在盲区,要么就是电讯在扩容,线路有故障。”曹东平望赵行长一眼,说:“莫非偏偏我给他打电话就是盲区,线路就出故障?”赵行长说:“高书记不来也没事,反正雷市长马上就到。”曹东平说:“这姓高的架子还不小,有种他可以从此再不找我。” 不一会儿,雷远鸣就到了。他一上场就紧紧抓住曹东平的手,热情地说:“曹行长啊,可真把您给盼到了。听小赵说,您要到临紫来,我把什么都推开了,一定好好陪一陪你。”曹东平说:“雷市长日理万机,我怎么忍心打扰您?除了这餐饭,其余有赵行长就行了,您该忙啥还是忙啥去。”雷远鸣说:“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娘来了我还赶忙别的啥?”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时服务员过来问人到齐了没有,要不要上菜。雷远鸣扫了包厢一眼,问赵行长:“高书记怎么没到?”赵行长说:“刚才曹行长还打了高书记的电话呢,打不进去。”雷远鸣说:“那哪儿行?高书记不到,怎么能体现市委市政府的诚意?”曹东平笑道:“雷市长您既是市长,又是市委副书记,您出了面,还不能体现市委市政府的诚意?” 雷远鸣也笑笑,说:“曹行长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尽管也是市委副书记,但高书记究竟主持市委常委工作,所以省里来了领导和客人,别人可以不到,我和高书记那是必须同时到场的。”曹东平说:“看来你们要一致对外啰?”雷远鸣说:“当然有这个意思。同时也是体现我们市委政府齐心协力,共创临紫大业的心愿。”曹东平说:“临紫有你们这么团结的领导,怪不得工作做得这么出色。”雷远鸣说:“主要是有高书记的正确领导,有曹行长您这样的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 听雷远鸣左一个高书记右一个高书记的,赵行长就暗自觉得好笑。他对雷远鸣说:“要不要再给高书记打个电话?”雷远鸣说:“当然要打。”曹东平说:“还是我来打吧,今天就是把手机打烂,也要把他找来。”雷远鸣说:“对对对,挖地三尺,也要把地道找出来。”曹东平说:“雷市长您也成了皇军了?”说着掏出了手机。又怕讯号不行,便走过去打开窗户,低头拨了号码。 这一回一打就通了。曹东平说:“高志强高书记吧?你的电话也太难打了。”高志强说:“没有吧?我的手机电足讯号也足呀。”曹东平说:“那怎么我老打老打不进?” 这时高志强推开包厢门走了进来。他已经看见曹东平窗边的背影了,但还故意放低声音对着手机说:“打不进,说明你的手机讯号弱,抢不进来。”曹东平却对着手机大声嚷道:“你胡说!我的手机是最新款的摩托罗拉的,讯号举世无双。” 包厢里的人就都堵着嘴在笑。赵行长笑着走过去拍拍曹东平的肩膀说:“您看看谁来了?”曹东平回头,见高志强就站在身后,在他身上捅了一拳,骂道:“原来你在打埋伏!”高志强说:“你的是摩托拉的,我的可是东风牌汽车拉的。” 大家都笑了,包厢里一团和气。 菜很快上了桌,酒瓶也打开了。酒过三巡,曹东平对高志强说:“你说说,你刚才的电话怎么老占线?”高志强带着几分诡秘地说:“我正在跟一个人通电话,你知道是谁吗?”曹东平摇摇头说:“临紫市700多万人民,我怎么知道你在跟谁通话?”高志强说:“当然是你认识的,而且是你最想见到的人。”曹东平说:“我最想见到的人是你。”高志强说:“那我可荣幸之至。不过一听你说的就不是真话。”曹东平说:“朋友面前不说假嘛。”高志强说:“那老婆面前不说真啰。”大家闻言都笑道:“曹行长有两手嘛。” 这时雷远鸣也插进来说:“像曹行长这样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成功男人,没有两手还行?”高志强说:“你们知道如今成功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吗?”曹东平说:“高书记说说,我们也长长见识。”高志强说:“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大家就兴奋地说:“曹行长你坦白交代,外面有几面彩旗?” 酒到半醉,高志强就不喝了,说:“今天曹行长旅途辛苦,早点休息,我们就不多劝了。”曹东平知道高志强的意思,两人还要单独聚聚,也见好就收。那些还没喝足意的,见高志强和曹东平不喝了,也就知趣地放下了杯子。 出得包厢,高志强对雷远鸣说:“雷市长,你要有事可以先回,我陪曹行长在街上随便走走。”雷远鸣清楚他俩的关系,说:“那高书记代我陪好曹行长,我还真的有事得先走一步。”赵行长却从后面追上来,说:“曹行长您看我们都安排好了,想请你去活动活动。”曹东平说:“免了吧。跟高书记走走也好。”赵行长还要说什么,雷远鸣在他背上捅一下,他也就不声了,然后几个人分了手。 高志强和曹东平单独走在街上的时候,曹东平说:“你和老雷看上去还合得蛮来的嘛。”高志强说:“不错,老雷这人是临紫班子里的资深领导,工作也非常扎实。”曹东平说:“你没来之前,他是左一个高书记右一个高书记的,处处在维护你。”高志强说:“雷远鸣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他还会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曹东平说:“倒也是。” 高志强于是趁机把话题岔开了,说:“据说盯着你这个位置的人多得很,怎么最后竟轮到了你?”曹东平说:“一句话也说不清,不过有一个人是帮了大忙的。”高志强说:“谁?”曹东平说:“戴看兰。” 听曹东平说到戴看兰,高志强就笑了。曹东平不知何故,说:“你笑什么?”高志强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吃饭前为什么我的电话老打不进了。”曹东平是个机灵人,忙问:“是她在给你打电话?”高志强说:“是的,她明天到临紫来。” 曹东平不由得就站住了,说:“真的?” 高志强手指曹东平,笑道:“你激动什么嘛?”曹东平说:“还说我激动,她一打电话,你就把什么都忘了,吃饭等你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你露面,真是重色轻友。”高志强说:“重色轻友就重色轻友,好在你是银行行长,而不是法院院长,判不了我重色轻友罪。”曹东平说:“那我马上改行当法官去。” 又开了几句玩笑,高志强说:“这次你在临紫停几天?”曹东平说:“新任这个行长,到下面来摸点情况,也没什么硬任务,原想明天上午听完赵行长他们的汇报,下午到黎西去的,既然看兰要来临紫,就多停一天吧,我们三个好久没聚过了。”高志强说:“行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把你的意思告诉她?”曹东平半真半假道:“电话不要打了吧,一跟她打电话我就紧张,话都说不全。”高志强说:“真没出息。”曹东平说:“有什么办法呢?她心里头只有你,我在她前面说不起话。”高志强说:“看你酸的,晚餐又没上酸菜。” 第二天,高志强和曹东平在紫江宾馆里等候戴看兰的到来时,两人的话题仍然没离开这个在他们心里头收藏了多年的女人。曹东平说:“校庆那天晚上你离开我们后,我就注意到了,也跟着出了宾馆,直到你们去了省委她的家,我才酸不溜秋地返了回去。”高志强笑了,说:“你知道吗?她是带我去看她家的画室。那个画室并不大,也就十二三个平方的样子。但墙上挂的都是画,起码有三十多幅,都是她自己画的,姚黄魏紫,全是花,真是一个花花世界。当然其中兰花居多,她忘不了她的兰花情结。” 曹东平说:“还有一幅字,也在墙上,是那首《兰溪棹歌》。”高志强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曹东平说:“我是猜的。也不仅仅是猜,后来我去过她家。”高志强说:“看兰曾说起过这事。”曹东平说:“结识看兰,是我们的幸运。如果不是她在后面关照,这个行长也一时轮不到我头上来。”高志强说:“其实看兰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们,关键时刻都是她在后面为我们使劲。” 两人正聊着,市委组织部部长给高志强打来电话,说戴处长已经进城。高志强就和曹东平起身,往门外走。刚来到宾馆前的停车坪,警车就呼啸着从外面开了进来,后面是省委组织部的车,接着是市委组织部的车,市委的车最后压阵。 车子还没停稳,高志强就向省委组织部的车迎上去,从外面开了车门,说道:“看兰你辛苦了。”戴看兰嫣然一笑,说:“你大书记辛苦了。”一伸腿从里面走出来。高志强又说:“你知道谁来了吗?”戴看兰说:“谁来了?”话没说完,就看见了宾馆门口的曹东平。 曹东平赶忙走过来,小声说:“你这个大处长可比我威风多了,我昨天到临紫半天了,除了银行的几个同行,市里的头儿都不知在什么方向。你一来,不但警车开道,还有市委书记亲自开门。”戴看兰笑道:“你也可以踊跃点过来给我开呀,谁叫你远远地躲着?”高志强说:“我可不是给省委组织部的处长开门,我是给我可爱的小校友开门。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吗?”戴看兰得意地说:“还是志强善解人意,懂得女人的虚荣心。向女人献殷勤可是男人的美德哟。” 说笑着,高志强又把戴看兰介绍给雷远鸣,以及其他几位市委副书记。戴看兰以前就到过临紫的,临紫的领导上省城开会办事,也常去省委组织部走走,所以没有不认得的。握过手,道过安,大家一起往宾馆走,将戴看兰请入最豪华的总统套间。然后几个市领导退到大厅里候着,等戴看兰稍事洗漱,再一起去吃饭。 这期间,高志强的电话一直响个不歇,先是政法委书记,接着是宣传部长,再接着是纪委尹书记,还有几个副市长,都是向高志强打听戴处长的,意思都是想来陪一陪。高志强知道戴看兰的个性,不太喜欢热闹,安排几个副书记是不得已而为之,怕不让他们来陪有意见,至于其他常委和副市长都没通知。不想他们还是知道了消息,不想放弃这个拍马屁的机会。高志强只好婉言回绝他们,说明天市委要向省委组织部汇报班子建设情况,到时再请大家一起来参加。 高志强正在通话,戴看兰出门走了过来。她换了身格子衣服,显得落落大方。只着了点口红,看不出其他着妆的痕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中间,还是那只淡淡的小痣。戴看兰跟各位笑笑,才对高志强说:“当书记的就是电话多。” 高志强收了线,说:“都是想来陪你的。你一来,临紫市的工作都要停摆了。”戴看兰说:“这不是我的罪过么?还是少点人,人一多我就头晕。”高志强说:“谁叫你这么有魅力呢,大家都想一睹你的芳容。”戴看兰说:“我又不是什么明星大腕。”大家就说:“明星大腕算什么,明星大腕哪有戴处长你这样的大风范?” 由于戴看兰不胜酒力,酒席上她喝了几口葡萄酒就放下了杯子,其他人也不便多喝,端了饭碗。见大家吃完饭,高志强说:“今晚就到此为止,戴处长路上辛苦了,想早点休息。大家就回去吧,明天再参加汇报会。”于是都出了酒店,跟戴看兰握别,各自散去。 只有高志强和曹东平陪戴看兰去了总统套间,一起聊了一会儿。三个人都说了些工作和家庭上的事,免不了又要开几句玩笑。先是曹东平说:“看兰,你的美丽依然如故,还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风韵,显得更加动人了。”戴看兰说:“东平你没有喝多吧?”曹东平说:“没喝多,我这是说真话呀,说真话不犯错误吧?”戴看兰说,你这些真话为什么不早点说,如今我已是人母人妻了,真话再真,也为时已晚。“曹东平说:”我怎么不想早说,可那时轮得到我么?“ 高志强就在一旁笑了笑,把话题岔开,问戴看兰:“吴总还好吗?”戴看兰说:“好,就是忙,天南海北地到处飞,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他的影子。” 戴看兰的丈夫吴总是前任省委吴副书记的儿子,曾在省委组织部做过多年的处长,戴看兰和他就是那个时候结的婚。那个时候追求戴看兰的人多得很,追得最紧的是当时的省委书记的儿子和她现在的丈夫吴总,但最后戴看兰选择了后者。一是吴家是本地人,树大根深,而省委书记是外地人,那是说走就会走的;二是吴家公子说话办事稳健,省委书记的儿子虽然当时就已是某厅的副厅长,但人狂了点,戴看兰看不大惯。后来发生的事果如戴看兰所料,那位副厅长不久就出了事,对他老爷子的位置也构成了影响,不久全家都去了外省。而吴家却稳如磐石,吴副书记虽然退了位,但他一手扶持的人都占据了一个个重要位置,戴看兰的丈夫虽然离开机关下了海,但他的生意做到哪里,哪里都有人照应,一下子就形成了气候。 三个人还说了些别的,曹东平对戴看兰说:“我明天就走了,只有让志强多陪陪你。”戴看兰说:“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要走了?” 高志强忙替曹东平帮腔道:“东平本来今天就要走的,是你要来临紫,才留了下来,你可不能错怪了他。”戴看兰说:“我怎么敢怪他,人家现在是大行长了,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接见我们。”曹东平说:“你的手机没几时开机,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你在办公室的时候又少,你让我到哪里去接见你?”戴看兰笑了,说:“你别紧张嘛,我也知道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明天还是走吧,这里有志强,饿不着。” 告辞戴看兰,两人出得紫江宾馆,高志强想起一事,对曹东平说:“东平你刚上任工行行长,想给你出难题,真不好意思。”曹东平说:“什么难题?”高志强说:“你手下的赵行长,也太不把我们临紫市委市政府放在眼里了,我选了临紫市最好的企业紫源酒厂贷他们的款,本来对企业对银行都是好事,他就是要跟我过不去,不肯贷。” 听高志强口气,曹东平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说:“你是想要我动了他?”高志强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曹东平说:“我现在情况不太清楚,还不知从何下手。”高志强笑道:“你我在官场上混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小事有什么难的?你这次下来走这么一遭,情况不就了解了?”曹东平沉吟道:“你高书记开了口,我敢不从吗?我回去尽快办吧。” 高志强在曹东平肩上捣一拳,高兴地说:“有你这样的兄弟撑腰,临紫还有什么我高志强摆不平的!”又说:“明天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曹东平说:“咱们之间,还是少来点官场的套路,这样还随意些,自然些。何况看兰在这里,你还要招呼她。”高志强说:“如果我只顾招呼看兰,却把你撇在一边,岂不又是重色轻友?” 曹东平抬腿去踢高志强,高志强忙笑着躲开了。 分手后,高志强就回了常委宿舍楼。刚进屋,客厅的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竟然是戴看兰打来的。高志强心头一热,说:“是你,看兰?”戴看兰说:“你一走我就开始计算,你离开紫江宾馆后跟曹东平话别要多久,再回到家里要多久,估计现在应该进屋了,就拨了电话。”高志强说:“你算得真准。”戴看兰说:“我算准你肯定还有话要跟我说。”高志强轻声说:“你一点都没说错。知我者,看兰也。”戴看兰说:“你家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吧?”高志强说:“有啊。”却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 戴看兰就在电话里笑了,也不说什么。高志强忙往电话显示屏上瞟了一眼,是戴看兰的手机号码,也就是说她不是打的总统套间的电话。高志强就明白了,放下话筒,回身开了房门。戴看兰就站在门口,笑盈盈望着高志强,抬腿迈进屋里。 高志强拿出屋里最好的糖果招待戴看兰,还打开一盒朋友刚送来的谷雨新茶,给她泡了一杯。戴看兰把五室两厅都巡视了一遍,见除了南面一间书房里有床和家具外,其余的房子都空空如也,就感叹道:“真是浪费资源呀,如果拿去出租,一个月起码可以赚两三千元。”高志强说:“租给你减半。”戴看兰说:“那行啊,你给我在临紫找个工作单位,我就来租住你的房子。”高志强说:“临紫的工作听你挑,包括我这个代理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的位置,如果你愿意,我拱手相让。”戴看兰说:“这我可不敢,你现在是临紫第一人,谁有狗胆篡党夺权?” 高志强望着戴看兰眉心那颗迷人的小痣,动情地说:“看兰,说真话,如果你能来临紫干两年,扶我一把,那我的工作也就不这么艰难了。不容易啊,我们这些地方官。” 两人这么随意地聊着,很投机很开心。也不知聊了多久,戴看兰忽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吗?”高志强说:“你到我这里来,还要为什么?这我可没想过。”戴看兰说:“总得有一个什么理由吧,一个女人夜闯常委楼,没一个理由说得过去吗?”高志强说:“我倒很想听听你的理由。”戴看兰说:“你知道吗?宾馆里今晚停水。” 高志强不太相信,说:“还有这样的事?紫江宾馆可是上星的,竟然停起水来了?我这就给自来水公司老总打电话。”说着就要去拿沙发后面的话筒。戴看兰恨这个男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得用手压住电话说:“不用了,只要你这里不停水就行。” 这会儿高志强似乎明白了戴看兰的意图,说:“你是想到我这里洗个澡什么的?”戴看兰说:“这个理由充分吗?你知道,我一天不吃饭没什么,不洗澡可不行。”高志强说:“行啊,我这就去给你开气放水。” 戴看兰走进卫生间后,高志强在屋里呆坐着,一时不知干什么好。他总觉得戴看兰的目的并不这么简单。他知道紫江宾馆是不可能停水的,他来临紫那么久了,还没听说过这个紫江宾馆停过水。那戴看兰说谎干什么呢?高志强心头忽然就涨起一股潮水,仿佛自己已经浮在这潮水的上面,正漂向五彩缤纷的远方。 高志强痴想,自己不一直就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吗? 高志强非常明白,自己一直深爱着这个女人,而且她也是爱着你的。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虽然保持着不疏的联系,却从没越雷池半步。当然不是他没有这样的愿望,而是他总忙,开始忙着做秘书,后来忙着做地方官,比他大的官要小心侍候,比他小的官要认真看管,上下左右的关系都不能掉以轻心,因此也就把这个深爱着的女人藏在心底,只在独处或寂寞时悄悄念想念想,回味回味。或者说自己纯粹是人们常说的色大胆小,过于在乎戴看兰现在所处的特殊位置了。高志强再清楚不过,戴看兰虽然只是一个处长,但她的工作就是掌管地市官员的考察和任免的,自己的政治生命一半掌握在她的手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她一句话便可决定你的进退升降,所以高志强不得不在她面前多一个心眼。然而现在这个女人却跑到你的地盘上来了,而且就赤裸着躺在你为她放满了热水的浴池里。这些都说明了什么呢?是不是她给予的一种暗示? 正在高志强这么心猿意马地思想着,戴看兰在卫生间里大声喊道:“志强,这水好烫,我不知怎么调水温,你快进来调一下。” 高志强心头一动,稍稍犹豫就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顿时就花了。只见热雾缭绕的幻境中,戴看兰的胴体美仑美奂地半浮在浴池里,犹如清晨半开半闭的鲜花,静候着他的到来。高志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大脑严重缺氧,即刻就会昏死过去。 那里戴看兰又急切地呼唤道:“志强你快呀,快过来呀!” 18、戴看兰在临紫呆了三天。每天晚上都和高志强在一起,相互把对方折磨得死去活来。高志强浑身都被强烈的幸福感所占领,觉得这一辈子能得到这个这么优秀的女人,他已经非常满足了。高志强忽然想起另一个女人来,那就是丛林。他奇怪地想,如果那天晚上得到了丛林,那么现在跟戴看兰在一起,还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要死要活的感觉吗? 这是一段多么忘情的日子!高志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丰满的日子的。 眼看戴看兰就要离开临紫了,高志强琢磨着送件什么礼物给她。可他挖空心思就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送花送草太轻,人家也不好带回去。送金银首饰或别的什么实物,又觉得俗了一点,何况戴看兰什么也不缺。当然更不能像他手下的官员那样送红包,这不是对两人那弥足珍贵的纯情的亵渎吗? 最后高志强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件东西,如果能弄到手,转送给戴看兰,那是再适合不过的。于是给毕云天打了一个电话,开车去市政府把他接了出来。坐在车上,高志强只顾眼望前方,把着方向盘开车,也没说要做什么。 毕云天忍不住了,说:“您不是要我陪您出来兜风吧?”高志强说:“当然不是来兜风。你想人家省委组织部的处长都还没走,我有时间和心思跟你来兜风吗?”毕云天说:“那你要到哪里去?”高志强说:“你看我们现在正往哪里走?” 毕云天往窗外看看,竟然已经到了紫街。就问:“您到紫街来干什么?”高志强说:“云天哪,实话对你说吧,明天那位女处长就要离开临紫了,你想我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毕云天当然不傻,一听就明白了高志强的意图,说:“你要我陪你去见一下海叔?”高志强说:“我要你给我帮个忙。”毕云天笑道:“高书记智慧超群,还用得着我毕云天帮忙吗?”高志强说:“云天你就别开玩笑了,我连私下要给省委组织部的处长表示这样的事都跟你说了,你还不帮帮我吗?” 这样毕云天才认真起来,望着高志强,真诚地说:“我知道您一直把我当朋友看,心里很是感激。自古同僚皆嫉妒,明争暗斗的多得很,我们共事多年却能成为朋友,这也太难得了。”高志强深有感触地道:“是呀,我们这些人,在地方上也算是手握重权,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给你灿烂的脸色看,给你生动的声音听,你打个屁是香的,你吐口痰到地上,不准就能变成金条。不过你千万不能太往心里去,如果你以为你多么有魅力,多么招人喜欢,那就是幼稚了。” 毕云天也感慨起来,说:“所以您就有一种官场上常说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高志强说:“什么高处,不就一个小小副司吗?好在我身边还有你这个知音,也算是我的福份吧。”毕云天说:“可惜我不中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高志强说:“这只是暂时的困难,你不是已经复出了吗?” 说着,就到了海叔屋外。两人下车进屋后,海叔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正在跟人说话。见了高志强和毕云天,便把那人打发走,回头招呼他俩。一边说道:“这是河北的客户,找我好几趟了,想跟我合作做笔生意。”高志强说:“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影响您老谈生意了。”海叔说:“有你这样的贵客光临,一起谈谈今,论论古,这比谈生意不是有意思得多么?”高志强笑道:“好哇,以后我们天天到你这里来谈今论古,看你有没有这么多时间谈得起?”海叔说:“你们肯来,我奉陪到底。” 三人说笑着,进了海叔的书房。那幅《卧雪图》还挂在窗边位置,高志强瞧了几眼,在《卧雪图》的斜对面坐下。海叔婶已经端上三杯浓茶,高志强接茶于手,趁热抿一口,赞叹道:“真是好茶,是碧螺春吧?”海叔点头道:“高书记真厉害,一尝就知。”高志强说:“偶尔喝过两次,舌头就有了记忆。” 毕云天一旁说道:“这是有人想重金购买《卧雪图》,先用这碧螺春投石问路。”高志强说:“那《卧雪图》怎么还挂在这里?”海叔说:“这《卧雪图》我是会随便出手的么?”高志强说:“他出的价钱不够?”海叔说:“还不完全是价钱。我这人嘛,有时也不知怎么的,有些人一见面,他还没开口,就没了跟他做生意的心情,他的价钱开得再高也没用。当然我是说这些字画古玩什么的,我总觉得可不是一般的商品,它们是有灵性有生命的精灵,应该适得其所,有一个好归属,至少它们的主人不应该是一些凡夫俗子。” 海叔的话让高志强暗自一惊。他感到有些心虚。海叔正好点破了他的隐处,他就是因俗念而来的。为了遮掩自己,高志强问海叔:“那您又是怎样把他打发走的?”海叔说:“这好办,我给了他一幅字。那幅字华丽而夸张,真正的方家是看不上的,但这个人看得上,我就低价给了他。” 听海叔这么一说,毕云天就有了一个主意,接过海叔的话头说:“高书记呀,您的字不凡啊,何不也留一幅在此,看看是俗人看得上,还是方家看得上?”高志强心头有些惴惴,摇手道:“云天你别开玩笑了,在海叔面前我敢吗?” 海叔立即来了兴趣,说:“我也听人说过,高书记写得一手好字,今天何不留个墨宝,让我也开开眼界?”高志强说:“我这字在官场上给人签个条子,办点小事,还算凑合,反正人家也不好说什么,您海叔又不用我签条子什么的,我的字在您面前还不是一文不值?”海叔说:“不签条子时,那字就少了金属味,也许更能见出功夫。” 经不起海叔和毕云天两个的鼓动,高志强终于坚定了决心,以不拂两人的意。可写什么好呢?一时又犹豫起来。毕云天在一旁提醒道:“高书记熟读唐诗,就书一幅唐诗吧。”高志强说:“这是个好主意,只是唐诗那么多,不知哪一首适合书法。”毕云天说:“您就写一首您最喜欢的吧?听人说书法家写字都不是用手写,而是用心写,只要是您喜欢的诗,便肯定适合书法。”高志强说:“云天还是个内行嘛。”又说:“唐诗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白居易那几首脍炙人口的长诗。” 海叔接话道:“你是说《长恨歌》和《琵琶行》吧?我也挺喜欢的。”高志强说:“看来海叔也与晚辈趣味相投啰。”海叔说:“年轻时没事我就要吟几句的,什么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什么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真可谓倒背如流,如今背不全了。”毕云天说:“你们两个可是知音了,高书记您就从这两首诗中选一首吧。”高志强说:“你说得轻巧,《长恨歌》八百多字,《琵琶行》六百多字,就是用钢笔抄写也得抄好一阵子的,写到宣纸上是那么容易的么?”毕云天说:“也不用写整首诗,就选一首诗的某一段写下来就行。”海叔也说:“云天这个主意不错,高书记今天你不写一幅字留下,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紫街的。” 其时毕云天已经到外面取来清水,倒入墨砚,动手研将起来。海叔便打开墙边的立柜,拿出文房四宝,置于书桌上。又铺开宣纸,把狼毫放到书桌右上角的笔架上,扶正椅子,请高志强落座。还到书架上取出唐诗,问高志强是《长恨歌》还是《琵琶行》。 高志强未及回答,毕云天一旁已腾出一只手来,拿过海叔手中的唐诗,放进抽屉,说:“海叔您别操心了,高书记要书的诗,还用得着看本子吗?”海叔说:“那更好啊,今天我们就饱饱眼福,看我们的高书记一展大才。” 高志强不好意思地笑笑,坐正身子,拈笔于手,醮了墨,用行书在纸上写下了《琵琶行》三字。这字写得凝重而又舒展,苍劲而又通脱,一笔一划都透着内力和灵气。海叔一旁见了,不禁击掌赞道:“出手不凡啊!” 高志强也没吱声,静静气,另起一行写下转轴拨弦三两声几字。原来他是从琵琶女出面后,着手弹奏琵琶处起笔的。只见高志强眯眼瞄瞄纸上这一行字,稍停,复又运笔于纸上。速度也比先前快了些,笔走龙蛇,错落有致,严谨中不乏随意,旷逸里蕴含深沉,其起承转合,可谓环环相扣,那一张一驰,真乃天然浑成。海叔不住地点着头,毕恭毕敬地拈着纸头,高志强写就数字,稍有停顿,他就往上提一提。旁边的毕云天已经看得有些发呆,竟忘了研墨,被海叔在下面轻轻踢了一脚,他才觉悟过来,笑笑,恢复了手中动作。 琵琶女弹奏琵琶一段,是《琵琶行》中神来之笔,一千多年来深为中国文人所津津乐道。跟别的知识分子一样,高志强太喜爱这段诗了,可谓成竹在胸,一句还没写就,另一句已经在脑子里成了形。加上他又精于书法,写得起伏跌宕,酣畅淋漓,正暗合了《琵琶行》的内在神韵。海叔和毕云天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高志强的笔尖,高志强写一句,他俩口中就默念一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写到此处,高志强停墨收笔。可两人还痴痴地盯着那字,好久没回过神来。直到高志强说了句献丑献丑,离开桌子,到茶几上拿过杯子,喝了一口碧螺春,海叔和毕云天才抬起头,相互瞧一眼,会心地笑笑,情不自禁地再一次鼓起掌来。 海叔说:“高书记不打半点折扣,一气呵成,写出此等高境界,真是了不得啊。”当即表示,要请最好的装裱师把这幅字精心裱出来。还说:“到时我这里真可谓蓬荜生辉啰。”高志强谦虚道:“写得不好,玷污了海叔的纸墨。”海叔说:“高书记你这么说,我老夫却真的无地自容了。” 因为高兴,海叔执意要请高志强在家里浅喝几盅。高志强说:“我和云天经常来打扰您,今天还有些事情,就告辞了。”海叔见留不住他们,只说好:“这酒留到下次喝吧,不过高书记留下了你这上品墨宝,今天你得在这里选一样东西拿走。” 高志强不禁暗喜,却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晚辈哪敢有此等奢望?” 一旁的毕云天觉得好笑,这个高志强本来就是来海叔这里要东西的,但他这姿态却做得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海叔却不知底细,对高志强正色道:“你不拿一样东西走也行,那就把你自己的字拿走吧。”高志强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对毕云天说:“云天你看怎么办?”毕云天说:“今天您如果不照海叔的办,以后恐怕却不可能再迈进这里半步了。” 高志强面呈愧色,连说:“这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海叔说:“高书记你别客气了。你点吧,壁上挂的,抽屉里收的,你随意。”高志强又问毕云天:“云天你说,带什么好?”毕云天说:“我看你这幅字换窗边的《卧雪图》,两不亏。” 高志强心里暗暗佩服毕云天的悟性,这确是他早就相中了的。但高志强却还要假意道:“云天差矣,我这字怎么能跟这样的极品相提并论?我随便带什么,也不能带这幅画。”海叔说倒是大方,说:“云天说得不错,高书记今天留下这样的稀世墨宝,让我大开了眼界,也只有这《卧雪图》,我才出得手啊。”取下《卧雪图》卷好,双手递给高志强。 高志强连说数声大谢,接过《卧雪图》。 看看时间不早了,高志强就跟毕云天告别海叔,出门上车,离开了紫街。先送走毕云天,然后高志强直接去了戴看兰的住处。一进屋,戴看兰就关了门,吊在高志强的脖子上,娇嗔道:“你这老半天哪里去了?明天我都要走了,你也不来陪陪我。” 高志强就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举起来,说:“你猜猜这是什么?” 戴看兰并不在乎高志强手上的东西,一个劲地在他腮上唇上狂吻着,吻够了才说:“我不猜你手上的东西,我要猜你的心现在在为谁跳动。”高志强说:“除了你,还能另外为谁跳动吗?”戴看兰说:“男人都是花舌子,没几句话是真的。”高志强说:“那你看看到底花不花。”说着,高志强就把舌头伸了出来,戴看兰一口咬住,半天也不放开。 闹够了,戴看兰这才停下,接过高志强手上的画轴,慢慢展开来。究竟从小就是习画长大的,戴看兰的眼睛立即就亮了,认真端详起来。高志强说:“这是我用一幅字在朋友那里换来的,我又不会欣赏,你是画家,一定会喜欢。”戴看兰说:“早听说王维才不问四时,一幅画里常常桃杏荷菊同在。后来又在一册闲书上读到过有关摩诘雪中芭蕉的旧事,他的确作过一幅《卧雪图》,只是后来已经失传。这幅画可能是清人仿王维的立意所作。” 究竟是画画出身,对这段佳话,戴看兰也这么清楚。接着戴看兰又将《卧雪图》细细琢磨一番,才略有所思道:“观其运笔风格,好像出自晚清一位国画大家之手,确也深得王维真意。” 高志强心里暗暗佩服起戴看兰的眼力来,不过他没说穿,而是说:“你真不愧是画家,谈起画来一套一套的。”戴看兰说:“你别给我戴高帽了,其实你比我知道的更多。” 说罢,小心把画卷起来,扎好,放到沙发上,返身又偎进高志强的怀里,动情地说:“感谢你送这么珍贵的厚礼给我!”高志强说:“你把你这个人都给了我,一幅画算得了什么?”戴看兰就在高志强腮上咬一口,说:“你坏!”高志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现在我又要跟你坏一回。” 说着手往下一抄,将戴看兰抱到床上,两人重叠到一处。 第六章 19、送走戴看兰后,高志强又一头扎进那个一二三四工程里。其中的二三四工程都已经启动起来,初见成效,高志强没有把握的就是那一条紫黎公路了。想起这件事就是毕云天提出来的,他一定心中有数,高志强便给他打电话,想找他来谈谈关于紫黎公路的事。 不想毕云天的电话总是打不通,老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高志强还没开口,毕云天就在那头急切切地说:“是高书记吧?我也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这边出事了,您快到教育局来一趟吧。” 高志强吓一跳,想问问出了什么事,那边已断了线。接着手机响了,是雷远鸣打过来的,他告诉高志强,教育局邓局长被人绑架了,是不是请在家的常委都到教育局去,商量一下对策。高志强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同意了雷远鸣的意见,下楼叫上小罗,驱车出了市委大院。 赶到教育局,只见毕云天和雷远鸣他们的小车都摆在坪里。没等小罗将车完全停住,高志强就开门下了车。 这天上午毕云天刚走出办公楼,正准备到紫云中学去现场办公,紫云中学李校长和另外两位副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大门外奔进来,老远就朝毕云天喊道:“毕市长,不好了,不好了!”毕云天只得站住,说:“什么不好了,不是学校起了火吧?” 李校长疾步走过来,努力在毕云天前面站稳,先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才说道:“不是学校起火了,是老师们又要聚众闹事了!”毕云天一惊,说:“上个星期不是给你们批了钱,发了老师们的工资,怎么又要闹事了?”李校长说:“老师们死活不肯领工资。” 毕云天知道这事情也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就要李校长他们上办公室去说。到得三楼,走进副市长办公室,毕云天给三人都倒了凉茶,让他们慢慢说,不要急。李校长咕噜咕噜咽下一杯茶水,又用手抹抹嘴巴,慌慌地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那天李校长拿了毕云天签了字的报告,去市委把上访的老师劝走后,接着又去财政局办好了拨款手续,两天后款子就到了学校户头上。学校财会室立即造了表,通知老师们去领补发工资。不想会计出纳在财务室等了大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进财会室。财务人员感到很纳闷,财务室没钱,老师们天天到财务室来吵着要工资,有人还把办公桌上的算盘都摔烂了,算盘珠子天女散花般滚了一地。哪知现在有了钱,喊他们来领,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了。会计只得拔腿去找李校长汇报。 李校长一听急了,叫上两个副校长和财务室的人,分头去动员大家。找那天一起上市委上访的老教师,不想这些老教师一个个都躲在家里不肯开门,说是他们会去领的,但现在没空。找那些年轻老师,他们说:“领不领无所谓,反正半年没领工资也过来了,要领就连同几年前的集资款一起领。”李校长说:“这些工资款都是市政府特批的,你们不领,怎么对得起市领导?”他们说:“我们对不起市领导,可我们养家餬口的活命钱,被市领导领导下的教育局拿去炒地皮,拿回扣,至今血本无归,市领导就对得起我们了?”李校长说:“集资的事是教育局搞的,不能怪市领导,你们怎能与市领导过不去?”他们说:“我们不与市领导过不去,可我们也不会像你一样,带着几个老弱病残的虾兵蟹将,跑到市委去绕上一圈,让市领导在报告上签个字,就屁颤屁颤滚了回来。我们不干就不干,要干就来点真格的,来点有反响的。” 几个校领导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心想只要治住了为头的,其余的也就好办了。便找几个平时表现优秀,正在积极要求入党的年轻老师谈话,问他们是谁牵的头,他们都说:“也没谁牵头,都是自觉自愿的。”李校长他们没辙了,只得跑到政府来求援。 听到这里,毕云天没好气地说:“你们来找政府求援,政府又找谁去求援?”李校长说:“政府总是有办法和手段的。”毕云天说:“政府有什么办法?政府该批的钱批了,我也正准备到学校去了解点情况,再帮助你们解决问题,难道你还要我带上公安干警,跑到你们学校去抓人?”李校长央求道:“毕市长,还是请您给想想办法,我真是怕这帮家伙闹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毕云天说:“那就走吧,到学校去看看再说。”说着站起来,往门外就走。 还没走上两步,秘书科长过来拦住毕云天,说:“毕市长您这么赤手空拳地去,不太妥吧。”毕云天火了,吼道:“赤手空拳不妥?你要我扛挺机枪去!”秘书科长说:“我给公安局打个电话,要他们派几个人随您去。”毕云天说:“公安去了能解决问题,那我当市长的还去干啥?” 话还没落音,值班室一位干部慌慌地走出来,说:“毕市长,您的电话,快去接。”说着,也不容毕云天有丁点犹豫,拉上他就往值班室走。毕云天不好气地说:“今天你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吃了老鼠药一样不正常。” 电话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毕市长,邓局长他、他、他……。”他了半天,也没他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毕云天不耐烦了,骂道:“邓局长怎么了?邓局长总还没死吧,你就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主任这才说:“死没死,我也搞不清,反正他被人绑架走了,至今没有音讯。” 毕云天吃惊不小,换了语气道:“什么时候被绑架走的?”主任说:“昨晚两点左右的样子,就在邓局长自己家里。”毕云天说:“那怎么这个时候才打电话给我?”主任说:“我们也是刚才才知道的。上午一直不见邓局长,我们有急事去找他,打他手机没讯号,打他夫人单位电话,也没人见她在上班,大家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便跑到他家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敲开,却听出里面有什么不正常。用铁棍撬开铁门,只见邓局长的夫人和儿子都被捆在椅子上,嘴上还塞了毛巾。解开他们一问,才知道邓局长是昨天晚上被人绑走的。” 毕云天二话不说,撇下李校长三个,急急去了教育局。 赶到邓局长家里,教育局几位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都在场。邓局长夫人一见毕云天,忍不住大放悲声,就像要向毕云天报丧似的。毕云天也没功夫劝解,直接问她:“搞绑架的有几个人?” 邓夫人稳住自己,抹一把飞流直下的鼻涕,说:“我与老邓是分床睡的,我和儿子被绑住的时候,老邓已被他们拉到了客厅,也不知究竟有几个人,大约三四个人的样子。”毕云天说:“是些什么模样的人?”邓夫人说:“好像是些年轻人,只是灯一直是关着的,看不大清楚他们的面目。” 看看屋里,竟没一点遭劫的痕迹,毕云天又问邓夫人道:“他们拿走了什么?”邓夫人说:“什么也没拿。”毕云天说:“说了什么?”邓夫说:“什么也没说,前后十来分钟的样子,没谁说过半个字。” 毕云天好像就明白了什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问几位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道:“你们给公安报过案没有?”办公室主任说:“我们只想起给您打电话,还没来得及报案。”一位副局长说:“也是考虑邓局长这事比较复杂,没敢对外张扬,连局里的职工都不知道,想等毕市长您来作决定。” 毕云天想了想,回头对大家说:“邓局长这事,大家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公安部门,否则闹得满城风雨的,记者们也来凑热闹,把事情闹大后,我们就被动了,对解决问题只能带来麻烦,决没有什么好处。从这伙人的行为来看,他们是不会轻易动邓局长的,我立即跟常委领导研究方案,给予妥善处理。” 交待完毕后,毕云天又对邓夫人说:“邓局长不会有危险的,但为了不出意外,你和你儿子也得注意保密,什么地方都不要去,就呆在家里看电视。” 邓夫人点点头,表示服从毕云天的指示。毕云天又对那位办公室主任说:“你现在要做的两件事,一是把教育局那间最避静的会议室安排给我,我和几位常委到那里开个小会;二是你从现在起,一步也不能离开你的办公室,那伙人肯定会打电话来的,有什么情况,你立即打我的手机。” 然后毕云天给雷远鸣打了一个电话,简单通报了情况,建议他跟高志强联系一下,在家的常委们到教育局来碰个头。雷远鸣表示同意,说他立即给高志强打电话。不想刚收了线,高志强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毕云天匆匆忙忙讲了两句,又被教育局的人打断了。 现在常委们都集中在了在教育局的小会议室里。毕云天简单汇报完事情的经过后,高志强要大家发表意见,怎样处理这件事。大部分常委的意见是马上跟公安联系,认为只有公安才有能力破这个案子。 毕云天知道常委们的话只说了半句,还有一半藏在背后没说出来,那就是报告了公安,如果出了大事,常委们就没有责任了。毕云天当然也能理解,碰到这类事情,这通常是大家惯用的办事程序。只是毕云天心里很清楚,对目前这件事,用这种惯常的手段,不但于事无补,恐怕还会节外生枝,把小事闹成大事。 高志强见毕云天没吱声,就问他有什么想法。毕云天说:“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又不是常委。不过我听大家的,大家意见统一了,决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高志强笑道:“按大家的意见交给公安?”毕云天说:“行呀,交给公安就不关我们的事了,省好多的心。”高志强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交给公安后,事情就一定能解决么?公安部门现在的破案率那么低,好多大案要案多年悬而未决,你能指望他们什么?” 说到这里,高志强特意望一眼在场的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和政法委书记。他们忙躲过高志强冷峻的目光,把头撇到了一边。 现在当然不是讨论公安局破案率的时候,高志强把视线移到别的常委头上,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别的什么案子未决就未决,可这回绑走的是堂堂的教育局长,如果交给公安,激化了矛盾,邓局长有个三长两短的,临紫岂不要举世闻名了?上次交警那件事,一捅就捅到了中央,好几个中央首长和省委领导都批了字,而且是一个比一个批得严厉,省里的检查组在临紫一呆就是两三个星期,直到毕云天同志住进了医院,才放了手。如今上头天天喊稳定压倒一切,社会治安出了事一票否决,我否决了就否决了,大不了不主持这个常委工作,不做这个副书记。可我们临紫市否决得起吗?目前临紫市经济建设事业已经有了一个可喜的开头,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前进,如果一件事情处理得不好,臭名在外,人家一听临紫这两个字就不寒而栗,谁还愿意跟我们合作?谁还敢跟我们合作?我们还怎么发展,怎么前进?偏偏文书记又不在临紫,他把临紫市700多万老百姓和临紫市的事业交给我们,我们没处理好,却这里闹矛盾,那里出问题,我们怎么向临紫市的老百姓交代,向文书记交代呀?” 高志强发了一通感慨后,会议室里又沉寂下来,只有墙上的石英钟的秒针答答答地移动着。这时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走进来,在毕云天耳边说了句什么,毕云天就跟高志强打声招呼,走了出去。原来是绑架邓局长的人打来了电话,要跟毕云天说几句。 来到教育局办公室,毕云天刚拿过电话,那边就问道:“你是毕市长吧?”毕云天说:“是呀,我是毕云天。”那边说:“对不起了毕市长,我们把邓局长叫出来商量点事,你没有意见吧?”毕云天说:“我有什么意见?邓局长不是我的儿,也不是我的孙。”那边说:“可邓局长是你手下的兵呀。”毕云天笑道:“我手下的兵多的是,少一个姓邓的不少,多一个姓邓的也不多。”那边说:“毕市长你蛮开心的。” 扯了几句,也没触及到实质性的问题,毕云天只得问道:“你们现在到底在哪里?”那边说:“毕市长对不起了,暂时还无可奉告。”毕云天说:“那你们是谁,可以透露吗?”那边说:“毕市长你是人中之龙,聪明绝顶,我们是谁,你还不知道?如果你心中没数,恐怕早就动用了公安了。” 这些家伙还挺精的,毕云天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没动用公安?”那边笑道:“对你毕市长,我们还不清楚吗?”毕云天说:“那就好,你们对我也略知一二,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我提两点要求,你们可以接受吗?”那边说:“你说吧。”毕云天说:“一是你们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把邓局长欠你们的款子如数还给你们;二是你们不要伤害邓局长,否则我这个鸟官做不成,你们也一分钱都别想到手,同时还有好果子等着你们吃。”那边说:“毕市长你放心,我们决不动邓局长一根指头,不信你现在就可跟邓局长说几句话,他正在跟我们下相棋呢。”接着就听邓局长在电话里喊了一声毕市长。 毕云天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你活该!”摔了电话。 回到会议室时,常委们都在一声不响地等着毕云天。高志强问:“情况怎么样?”毕云天说:“没怎么样,姓邓的正在跟那伙人下相棋,悠闲得很哩。” 高志强松了一口气,说:“他们有什么要求没有?”毕云天说:“他们要姓邓的还他们的钱。”高志强说:“要人还钱,也不能来这一手呀。”毕云天说:“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这个姓邓的也太不是人了,换了我毕云天,也会来这一手的。”接着另外几个常委也都关心地问了几句。高志强有些迫不及待,问毕云天:“现在你总该出个什么主意了吧?” 毕云天想,这事自己不出一马,看来是不行了,何况这也是高志强对自己的信任,就叹口气道:“这事就交给我吧,谁怪我分管教育口呢。”高志强说:“要多久时间?”毕云天说:“我在十天内争取处理好。”高志强说:“十天?十天后邓局长恐怕尸身都找不到了。”毕云天说:“姓邓的死不了,你就别为他担心了。” 高志强望着毕云天,说:“那好,就这么定了。你还有别的想法没有?”毕云天笑笑说:“也没别的想法,还是那句话,拜托大家暂时为这事保保密。另外如果我英勇牺牲了,把我的骨灰撒到紫江里,免得留着骨灰盒给老鼠啃。” 大家就笑道:“我们把你的骨灰盒送到八宝山去,天天跟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一起。”毕云天说:“我没这样的资格,也没这样的福气。” 高志强没心思开玩笑,问毕云天:“需要多少助手?”毕云天说:“给我要两个检察院的干警吧。”高志强说:“不要公安?而且只要两个?”毕云天说:“多了没用,也犯不着惊动公安,又不去跟人打架。” 高志强盯着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和政法委书记两个,说:“麻烦你们出一下面,带云天亲自去检察院选人。”当即宣布散会。 政法委书记就在会议室里给检察长打了电话,要他选两个机灵点的干警等着。不一会,毕云天就和政法书记以及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三人到了检察院。进得检察长办公室,见三位市领导同时站在面前,检察长就紧张地站了起来,过去关了门,低声问道:“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吧?”毕云天笑了笑说:“我们三个人来了就出事,那么我们只好走人啰。”检察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来检察院,是对我们工作的重视和关心,我高兴都来不及,怎能让你们走?我是说我这个检察长干了七八年了,还从没见三个市领导同时走进我的办公室过。”毕云天说:“今天不是见到了?” 落座后,政法书记直接对检察院长说:“客气话就不多说了,告诉你吧,毕市长要下广东办件事,想借两个干警去陪陪。”检察长说:“行行行,我已经根据您的指示,选了几个破案能手等在会议室里,毕市长看中谁,带谁走就是。”政法委书记表示满意,说:“你动作还挺快的嘛。” “那当然,那当然。”检察长说,目光移到毕云天脸上:“毕市长今天好不容易到咱们院里来了,我有一件小事顺便请示一下。”毕云天说:“原来你还是有条件的?”检察长说:“不不不,我哪敢跟毕市长提条件。这与派干警没任何关系。”毕云天说:“那你说吧。”检察长说:“检察院经费越来越紧张了,毕市长在定我们的罚没款返还比例时,是否还定高几个百分点?” 毕云天指指检察长,说:“这不是条件是什么?”检察长说:“我可不是当做条件提出来的,没派干警我也会去找你。”毕云天说:“你们的返还比例已经达到90%了,还不算高?”检察长说:“检察院不比公安和法院,他们罚没款多,我们能有几个?跟他们一个比例我们吃不消。”毕云天说:“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不过现在我不能表态,要看你这次给的是什么干警。” 检察长知道这事有戏,笑道:“绝对是一流的干警。” 20、晚上毕云天刚吃完饭,检察院那辆没挂牌也没刷任何标志的警车就开到了他家楼下。董小萍给毕云天清理衣服时说:“什么事这么急,非今天晚上走不可?明天太阳不会从东边出来了?”毕云天说:“去广东开个外贸方面的洽谈会,明天上午开幕,本来今天白天要走的,因要开会耽误了,只得晚上走。”董小萍又说:“怎么不带自己的车?”毕云天说:“小宋不是生病了么?再说我也是替外贸局开会,他们的车是刚买的,坐新车舒服嘛。”董小萍还在嘀咕:“怎么连牌照都没上,不怕路上交警查?” 毕云天就有些不耐烦了,不知她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只是要出门发火又不好,于是耐着性子说道:“你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的车已经办了手续的,交警要查,把手续拿出来看看就没事了。” 董小萍还想说什么,毕云天从她手上拿过东西,出了门。 这是一辆常见的乳白色丰田小面包,后面有两排位置,毕云天一个人坐在中间那一排。他朝坐在后排的大个子郁建功说:“小郁你怎么缩到后面去了?后面颠,到前面来。”郁建功说:“我这里是卧铺,等一下好睡觉。”毕云天觉得也是,说:“那我这里也是卧铺了。” 坐在前面副驾驶室上的秦小宝回过头,说:“当然,这是我们上车前,检察长特意交代过的,把中间的位置留给毕市长,您好休息。”毕云天说:“用得着这样吗?”又说:“你们这车怎么连车号都没有?”小秦说:“我们有特种执照,碰上交警检查,把执照拿出来就行了。”毕云天说:“平时你们这车不常往外开吧?”小秦说:“是执行特殊任务才开出去。”毕云天说:“我们这次算不算特殊任务?”小秦说:“当然算,毕市长要办事还不特殊?” 毕云天笑笑,说:“我跟你们说,到了这个车上,我就不是什么市长了,跟你们一样都是兄弟,没有特权可言。你们也不要毕市长毕市长地喊得难听,就喊我天哥,我呢就喊你们小宝建功。”还拍拍前面驾驶员的肩膀说:“小程你叫什么?”小程说:“我叫程咬金。”毕云天觉得有意思,说:“你还真叫程咬金?”秦小宝说:“是大家喊的,他叫程量才。” 毕云天瞧瞧秦小宝和郁建功两个,说:“今天可巧了,一个姓程,一个姓秦,还有一个姓郁,这样吧,既然有了程咬金,就得有秦叔宝,还得有尉迟恭,秦小宝叫秦叔宝好了,郁建功叫尉迟恭也不吃亏,有你们三条好汉在此,我们就无往而不胜了。”秦小宝说:“我们三条好汉加上天哥您,就是四大金刚,你们说我们还怕谁不成?” 几个人都笑了,说:“我们这可是四大金刚闯广东。” 说笑了一会儿,毕云天觉得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哈欠,对三个人说:“怎么样?我们三个先抓紧睡一阵子吧?然后再接替程咬金。”程咬金说:“我没事,这个车常常是晚上才开的。” 数小时后车子进入了广东地界,正穿过一座城市。毕云天究竟比他们三个大了十多岁,睡眠少一些,窗外的灯光往车里一晃一晃,他就醒来了。问程咬金到了什么地方,他说已到了清远。毕云天知道清远是广州西北部的一座城市,离广州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他就坐起来,望望后座的尉迟恭,再看看前排的秦叔宝,两个人都睡得猪一样,还一声高一声低地打着鼾。毕云天打一个哈欠,说:“他们真能睡。”程咬金说:“他们两个还用说,只要跟他们出一趟差,我回去就要修减震器。” 毕云天一时也没明白过来,问何故。程咬金说:“他们一打鼾,车子就颠得厉害,减震器还不出问题?”毕云天说:“程咬金你真开心。”说着掏出两支烟来,一齐点了,自己一支,递给程咬金一支。程咬金接过烟对着窗外看看,说:“哟,大中华!享天哥的福了!” 车出清远城,手上的烟也快抽完了,毕云天说:“程咬金你把车往路边靠靠。”程咬金说:“天哥您要方便?”一边减了车速。两人下车,哗啦啦对着路边就是一通扫射。毕云天先完,上了驾驶室。程咬金回来见位置被毕云天占了,说:“天哥你行吗?”毕云天说:“我试试,如果不行你再来换。” 程咬金就上了毕云天坐的位置。坐正身子,望望驾驶室里的指示仪,看看前方扑面而来的道路,觉得毕云天的车开得还不错,就说:“天哥,想不到你当领导的还会开车。”毕云天说:“我这是班门弄斧,不好意思。”掏出一个小本本递给程咬金。程咬金打开顶灯看了看,是正儿八经的驾驶证。毕云天说:“现在你可放心睡一觉了吧?” “天哥你真体贴人。”程咬金说着,已放倒了身子。 天慢慢亮了,面包车开始进广州城。因为尚早,街上人少车少,很快就到了市中心。把车停在街边一家标着岭南春画屋的店子前,毕云天就跳下车,去敲还紧紧关着的街边的店门。敲了一阵,里面才迷迷糊糊地问道:“谁呀,这么早就来敲门了?”毕云天叫道:“我天哥。”里面就说:“天哥是你?我就来就来。” 门开处,是一个中年汉子。毕云天说:“梦还没醒吧?”汉子说:“是呀是呀,想不到天哥你这就到了。”毕云天说:“还不到?太阳都晒着屁股了。”汉子说:“广州夜生活时间长,上午是不大做生意的。”毕云天说:“我又不是来跟你做生意。”汉子笑笑道:“车上还有谁?要不要喊他们下来?”毕云天说:“他们还在睡觉呢,你把情况简单跟我说说吧。”说着,一脚迈进店子。 汉子关上店门,打开墙边的一把折叠椅,让毕云天坐了。毕云天抬头望望四壁挂的字画,说:“生意还行吗?”汉子也在画架前的长凳上坐下来,说:“还行,主要是赚老外的钱,我一说这是唐朝宋朝哪个哪个的旧迹,他们就二话不说往外面掏票子。”毕云天说:“另外几个店子呢?”汉子说:“另外几个店子因为处在文化中心区,生意更好做。”毕云天说:“你是做生意的料,海叔没看错你。”汉子说:“不是海叔,我能成什么事?海叔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也是报答不了的。”毕云天说:“你只要替海叔把广州这边的摊子管理好,也就是对海叔的报答了。”汉子点点头说:“也是,海叔也是这么说的。” 两人还扯了些闲话,毕云天拿起货架上一把折扇,打开来,瞟着上面那艳红的梅花,对汉子说:“昨天我电话里说的事,你给我跑了一下没有?”汉子说:“我放下电话就去了工商银行,通过关系了解到九州公司户头上刚进了一批2000万的货款。” 毕云天眼睛就鼓大了,兴奋地说:“只要他们户头上有钱就好办。”又问汉子:“潘成龙的底细你摸到了没有?”汉子说:“也摸清楚了。潘成龙是离广州不到80公里的清远乡下人,他早年丧父,是他母亲一人把他带大的,所以他很孝敬他母亲,他母亲说一他不敢二。他本来想把他母亲接到广州来住的,但那老太太死活不肯离开那个山冲,潘成龙就在老家给她修了一栋小洋楼,请了保姆照顾她。还不惜重金修了一条20里长的公路,把他山里头的老家和山外的国道接通了,有空就开车回去看看他的老母亲。” 听到这里,毕云天心里就有了谱,打断汉子说:“不用再多说。你告诉我到潘成龙家去怎么走就行了。”汉子说:“口上说恐怕难得说清楚,如果你们到那里去,我可以陪你们。那个地方有一位老画家,我曾经去过。”毕云天说:“那你的店子呢?”汉子说:“我这就打电话叫人来替一下。”边说边拿起电话揿号码。放下电话后,汉子说:“五分钟人就到。” 五分钟后,果然就来了一个小伙子,毕云天一见有些面熟,问汉子:“也是梅家的吧?”汉子说:“是呀,广州美院毕业的,毕业等待分配时,帮我守了一阵店子,后来分配计划下来了,他去单位看了看,觉得还没有我的画店好,便又回来了,跟我干了一年,我看他能行,就报告海叔同意,给他另办了一个分店。” “今天店子就交给你了。”毕云天在那小伙子肩上拍拍,跟汉子走出店门,上了面包车。车上的人这时也都醒了,毕云天把汉子介绍给他们:“这是我们临紫老乡,紫街梅家的,你们喊他梅哥吧?” 程咬金就开梅哥的玩笑说:“你姓梅还做生意?”梅哥说:“姓梅却不可做生意了?”程咬金说:“你是倒霉的霉吧?老倒霉还做什么生意?”秦叔宝忙打住程咬金,说:“就你嘴臭,胡说八道。”梅哥笑道:“没什么,我倒了大半辈子的霉了,生意不是越做越顺了么?”毕云天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一套。” 几个人找地方吃了早饭,毕云天还要往驾驶室爬,程咬金走过来拦住说:“老要天哥开,我怎么好意思?”毕云天说:“没事,还可开一阵。”这时秦叔宝走过来说:“天哥你不知道,人家是在说我哩,我来吧。”扒开他们两个,上了驾驶室。程咬金笑道:“我以为你在政法大学上了五年是白上了。”秦叔宝也不理他,边吹口哨边打响马达,然后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城,走上来时路。 一个小时后,来到一个岔路口,梅哥对秦叔宝说:“往左边拐吧。”秦叔宝说声好咧,方向一打,面包车上了左边岔道。毕云天说:“秦叔宝你停停。”回头对梅哥说:“你现在下车吧,这里回城的车多。”梅哥说:“你们找得到地方?”毕云天说:“你还要在广州做事,露不得面。你不是说他家修了座小洋楼么?到有小洋楼的地方,把车停下来不就得了?”梅哥说:“那倒也是。你们走上20里,到了公路的尽头,那就是潘家。” 要下车了,梅哥又说:“潘成龙坐的是一辆黑色奥迪,车号为粤b-00818。九州公司的人说,多年来他都是坐这辆车,说这是他的福车,他是坐上这辆车后,运气才逐渐好转起来的,并且一直红红火火走到今天。” 梅哥下车后,车子继续前行。 十五钟后,小车爬上一个山坡,迎面一片茂密的枞林。穿过枞林,又爬上一个山包,一个大田垅展现在眼前。副驾驶室上的程咬金眼尖,发现了目标,指着远处说:“你们看,就在那里了。”大家放眼望去,果然见一座白色小洋楼竖在公路尽头的山前。 毕云天让秦叔宝把车停下,说:“现在离目的地不远了,我和秦叔宝这就下车,程咬金和尉迟恭把车开回到后面枞林里隐蔽起来,守株待兔,一直等到818号奥迪车从外面开进来,你们再把车开出来,拦住他的退路。” 毕云天和秦叔宝顺着公路走下山包,迈过小溪上的石桥,向那栋小洋楼靠近。这是一个小院落,四周砌了红砖围墙,围墙里面幽竹摇曳,树木成荫,簇拥着那座两层的盖着琉璃瓦,贴着白瓷砖的小洋楼。毕云天感叹道:“这个小院落,没个三五百万对付不了吧?”秦叔宝说:“肯定啦,我们做上几辈子的干警,也没法赚上一栋这样的小洋楼。”毕云天笑道:“这栋小洋楼,我临紫人恐怕占了一半。”秦叔宝也说:“我父亲退休前是临紫一中的老教师,也拿了一万元送到了姓邓的手上,至今一分钱没回来。我父亲常说,他这个小债主,大概要把那张一万元的白条收据带进棺材里去了。所以我说这个院子里也有我家一万的产业呀。”毕云天说:“既然这栋小洋楼我们也占份,今天就进去看看吧。” 两人来到院子前,刚伸手在那道铁皮院门上敲了两下,里面就有汪汪汪的狗吠声传了过来,接着有一个姑娘的声音问道:“找谁呀。”秦叔宝就用清远话说道:“我们是前村过路的,想进去讨口水喝。”姑娘将铁皮门启开一条小缝,说声我家没水,就要关门。秦叔宝顺势将刚在路上捡的一根小木棍塞进门缝里,涎着脸说:“姑娘你看我们像坏人吗?就喝口水,喝完就走。” 姑娘正在犹豫,里面又蹒跚着走出一位气色不凡的老太太,问道:“谁来了?”姑娘忙回过头去说:“奶奶,是过路的,讨水喝。”老太太说:“开门让人进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不就是一口水吗?我家供得起。”听那口气,老太太就有些财大气粗。 进得院门,毕云天和秦叔宝的眼睛就亮了。但见整个庭院竹木茂盛,花卉芬芳,仿佛进了百花齐放的花园。又见屋门边挂着插香用的香筒,堂屋里供着观音菩萨,毕云天知道主人信佛,便信口说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那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就绽开了,笑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位老太太看来还不俗,毕云天便说:“老人家唯佛与我,晚生敬仰十分。”老太太笑笑,回头嘱小姑娘:“还不给客人上茶敬烟?”小姑娘手脚麻利,一会儿就送上茶水。毕云天接茶于手,轻轻茗了一口,笑道:“曹源一滴,七十余年,受用不尽,盖天盖地。”老太太说:“曹源可是六祖慧能住过的宝地,客人将茅舍作比,不是让我惭愧么?” 两人就佛论佛,说得十分投缘的样子。毕云天知道这么说下去,一时是打不住的,就问老太太:“晚生愚昧,还未知贵府高姓。”老太太说:“一连三涧水,打烂一冲田,若说无饭吃,米在枕头边。” 毕云天心想,这样的谜语也太小儿科了,却装做猜不出,要一旁的秦叔宝猜。秦叔宝便装模作样地猜起来。旁边的小姑娘吃吃笑道:“三涧水是三点水,一冲田是有个田字。”还要往下说,老太太骂了小姑娘一声:“就你聪明。”这时秦叔宝作恍然大悟科,说:“我猜着了,猜着了,是个潘字。” “这个潘姓好。”毕云天说着,略有所思地站起来,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望望屋后的山,看看门前的岭,又说道:“我一看这里左青龙右白虎,就知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宝地。特别是溪水门前过,溪畔住的又是潘姓人,可谓水深好潜龙,潘府是要出贵人的哪。” 老太太得意起来,问:“出什么样的贵人?”毕云天沉吟道:“潘字不是有水有米又有田吗?而且又住在水边,更是汗涝保收呀,潘府后人即便不是出相入将,也是富比石崇。用今天的话说,至少是资产过亿啊。”老太太乐不可支道:“哪有客人说的这么好,仅仅有饭吃有衣穿而已。” 毕云天再做沉思状,又在院里踱了两圈方步,说:“只是……。”也没说下去,就皱着眉头打住了。见状,老太太心里犯了嘀咕,胃口被吊起来,忙问道:“客人有什么指教,可直接说,不要顾忌。”毕云天摇着头说:“也没什么,没什么。” 老太太哪里肯就此放过?毕云天越不肯说,她越是想听他说。于是叫过小姑娘,让她拿出最好的烟果来招待他们。这样毕云天才慢悠悠地说:“我说出来,老人家你可不能急。”老太太脸色已经有些不太滋润了,嘴上却还要说:“佛家弟子,四大皆空,我不在乎。” 毕云天说:“凡事都是有利又有弊的。贵府不是居水边,姓有水的姓吗?这水嘛,从好处说是恩泽浩荡,往坏处说是洪水猛兽,古人就有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之训。”老太太忙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毕云天说:“潘府贵子已经成龙,但还不是蛟龙,在浅水处游走,本事足够,若去深水处扑腾,还嫌稚嫩,恐怕是凶多吉少。” 老太太脸上开始有些发黄,说:“客人有什么法子祛凶为吉吗?”毕云天说:“有倒是有,但要当事人在场,给他烧几刀纸,念几道咒,再送一道贴身符带着,便可保他遇水为安,逢凶化吉。” 老太太这才舒缓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客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家就有犬子名成龙,是他爷爷给取的,就是潘中有水,水能成龙之意。犬子十多年前扔了机关工作不要,说什么要下海做大事,结果还真是如龙入海,有了点气候。只是我总放心不下,怕海深有误,才信了佛祖,天天给他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今天经客人这么一说,我也算是茅塞顿开,明白了个中道理。我这就去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讨得客人符咒在身,不图大贵大富,只求永保平安。” 毕云天故意说:“贵子回来要多久?我们还有急事要办,恐怕不能久留。”老太太说:“客人一定不能走。犬子就在广州,我一个电话过去,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赶回来。至于耽误了你们的功夫,我加十倍八倍补偿给你们。”说着,老太太颤巍巍进了屋,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 一旁的秦叔宝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放低声音对毕云天说:“天哥我真佩服你。开始是花世界叶如来,说着就成了左青龙右白虎破财消灾了,分明一是阴阳一是佛,竟也扯得到一处。”毕云天说:“你以为只要张口如来闭口观音,就真的信佛懂佛了?佛讲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讲勤修戒定慧,明心见性,大悟大彻,了却生死。这是随便哪个都能接受得了的吗?所以我跟你说,中国人是没有教的精神的,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佛教,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教,就是在嘴边挂了几千年的儒教精神,如今也磨损得差不多了。就说这老太太吧,她信什么佛?她信保佑他儿子无灾无难却天天发大财的佛,这是佛吗?所以你讲佛时,如果不归宿到破财消灾长命富贵这上面去,真还没人理你,何况今天我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说得秦叔宝直点头,开了一回悟。 一个小时不到,潘成龙果然就开着他那辆奥迪车回来了。一进屋,见毕云天和秦叔宝坐在屋里,又见母亲正在准备香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说:“妈你不知道我有多忙,我正在和一个外商谈一笔生意哩,你非要我回来不可。为了拜菩萨我回来得还少吗?”老太太说:“别啰嗦,给我跪下。” 那潘成龙也听话,乖乖地跪到了地下。毕云天也就上前,装神弄鬼一番,最后给了潘成龙一道贴身符,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便收了场。 老太太立即奉上一把票子,毕云天推让两下,也就接住。道过谢,叫上秦叔宝,装着要出门的样子。老太太对他儿子说:“人家给你操办了半天,你也该用车送送人家吧?”潘成龙只得不太情愿地上了他的奥迪。 奥迪开到那片小枞林边,前面停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边上虽然留了一点空,但奥迪是开不过去的,潘成龙便死劲揿了半天喇叭。见没有动静,就骂了一句娘,下车过去,想看个究竟。 刚靠拢去,面包车的门就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潘成龙也没看清是谁,还以为是熟人要跟他握手,也习惯性地把手伸出去。车上的那只手只一拉,潘成龙就不自觉地栽了进去。后面的秦叔宝立即贴上来,坐到门边位置,把潘成龙紧紧夹在了中间。潘成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面包车突地一抖,往前冲去。 站在地上,看着面包车已经开走,毕云天开心地笑了笑,这才爬上奥迪,启动马达,不慌不忙追过去。 21、该请的神请到了,毕云天他们回程路上就从容不迫了,车速慢了许多。到达临紫已是第二天早上,毕云天把奥迪车锁进政府大楼前一个空车库里,爬上面包车副驾驶室,对程咬金说:“开到城外的农场去。” 被夹在秦叔宝和尉迟恭中间的潘成龙这时醒来了,毕云天掉过头去说:“潘老板睡得真香啊。我介绍一下,你左边的这位叫秦叔宝,右边的是尉迟恭。算你今天有福气,左秦琼右尉迟,两位门神保驾。”又指指驾车的小程说:“这是程咬金,瓦岗寨下来的。” 潘成龙面无表情,半天才说:“你们是什么人,把我绑架到了什么地方?”毕云天说:“潘老板你这就冤枉我们了,我们一不使绳索,二不用铐子,三不动你手动你脚,怎么是绑架呢?”潘成龙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毕云天道:“请你到咱们临紫来瞧瞧,如果有兴趣,以后可到这边来投资,我们临紫现在什么也不缺,就缺资金和你这样懂管理善经营的大企业家。” 潘成龙冷笑一声,说:“有你们这样请人的吗?你们这是非法绑架,侵犯人权,我要去法院告你们。”毕云天说:“你尽管去告吧,我们没意见。只要求你耐心在这里呆几天,保证你会爱上临紫的好山好水的。” 这时谁的手机响了,是一段明快的流行歌曲: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在你身边。潘老板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裤腰,才记起昨天一上车,手机就被左边这个叫秦叔宝的家伙收了去。潘成龙就朝秦叔宝要手机,说:“说好今天跟一位客人签合同的,肯定是客人在找我,你就让我接个电话吧。” 秦叔宝在手机的红键上一按,那歌曲就嗄然而止了。秦叔宝说:“对不起,你可能要在临紫呆上几天,电肯定不够用,关了机给你省电。”潘成龙气愤不过,说:“你们这不是缺德吗?”秦叔宝说:“你说说德是什么?德可以当饭吃,可以当衣穿,还是可以当女人用?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德而是钱。”说着还用手做了个数票子的动作。 说话间,车子开始爬坡。坡其实也不高,一下子就到了坡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开阔的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上随处都是茶树林,白色的茶花风起云涌。还有一条小河亮丽如绸,在丘陵地之间左右游移着。 毕云天缓缓按下车窗,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和空气里浓郁的茶花幽香,随口念道:“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一旁的程咬金说:“天哥你真是出口成章啊。”毕云天笑笑说:“这是主席的词句,我们这代人是背着主席的语录和诗词长大的,要说我们肚子里还有点文墨的话,都是主席给启的蒙。” “那比我们这代人还是强。”程咬金感叹道,“我们跟着四大天王唱了几年流行歌曲,又疯疯癫癫读了几本金庸和琼瑶,至如今才知道腹内空空,什么也没留下,倒不如你们读点主席诗词语录,触景生情了,也可拿出来抖抖斯文。”毕云天说:“你是在挖苦我吧?”程咬金说:“我敢挖苦你天哥?我是由衷地羡慕你呐。” 侃了一会儿,毕云天回头对潘成龙说:“潘老板你说说,这风光还行么?在广州你怕难得有时间去寻觅这样的秀山丽水吧?你看如今的人们厌倦了都市生活,都渴望返朴归真,回归自然,若能经常到这样的地方走走,可放松身心,陶冶性情,延年益寿,于己于人民于党的事业都大有裨益啊。” 说到这里,毕云天望望窗外晃动着的青色,忍不住又说道:“好久以前,我就想到这里来走走了,却总是俗务缠身,难得成行,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怪不得昔日的陶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宁愿采菊东篱下。” 毕云天这么自作多情的时候,潘成龙一直斜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似在故意拒绝窗外的风景和毕云天的胡言乱语。毕云天也不介意,继续道:“现在好了,请来了潘老板,我有了借口好好陪你几天,也了却我的夙愿。” 面包车像一只蛤蟆在丘陵间的简易公路上蹦跳了一阵,忽然往旁一撇,开进一条更加窄小的砂石路,朝一座小山丘颠去,最后停在一座矮小的火柴盒一样的水泥屋子前。水泥屋只有低低的一层,但屋顶却有一个小雕堡,原来这是三十多年前反帝反修时代的哨所,后来废弃了,一直无人过问。水泥屋周围长满人头高的茅草和荆棘,蜂蝗蛱蝶以及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虫豸,在其间得意扬扬地飞舞着,爬行着。几个人从车里下来,扒开草丛,一步步向水泥屋靠近。屋前一道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程咬金过去开了锁,让秦叔宝和尉迟恭把潘老板请进了屋。 屋里没有窗户,但却前后左右开了四个碗口大的小洞,看样子是当观察和架枪用的。当然屋子里预先摆了床,还是席梦思呢,另有水壶水杯水桶等生活用品,甚至还摆了一台不小的彩电,真有点像宾馆了。毕云天说:“对不起了潘老板,这里虽然条件有限,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这台彩电,还是因为你要来,特意配的。”回头对程咬金说:“你把电给插上,打开电视,看看效果如何。” 程咬金就开了电视,还把天线也拉长了。电视屏幕上开始是麻麻点点的雪花,后来就有了图像,最后还装模作样地有了一些可说是色彩的东西。毕云天说:“好,效果是差了一点,但究竟还可观看,这总比没有要好。” 又对潘成龙说:“潘老板,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好好地在这里休息几天吧。你觉得风景不错,四个方向都可欣赏,你欣赏个饱。至于吃喝什么的,我们更会给你安排好,不说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还是能保障的。别的什么要求,你也只管提,我们请来的客人,我们一定会尽力招呼好的。” 毕云天还兴高采烈地说了些什么,几个人才出了水泥屋,同时咣啷一声关上了铁门。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黑暗起来。潘成龙下意识地揉了揉双眼,跌坐在床上。再睁开双眼时,才发现房子里还是有些光亮的,虽然这光亮并不强。光源是那台要死不活的电视,和那四个天窗样的孔洞。潘成龙骂了一声娘,慢慢站起身,过去推了推那扇铁门,铁门紧紧的,没有一丝松动。在门上踢了一脚,回身向一个孔洞走去。外面是那青色的茶林。扒到另一个孔洞上,还是青色的茶林。第三个和第四个孔洞依然故我。只是第四个孔洞的外面多了两样东西,一是那条来时路,那辆白色面包车正徐徐向山丘下开去;二是那个缓缓升上来的太阳,一动不动地盯住潘成龙,好像还带着几分嘲讽似的。 潘成龙在孔洞前呆立了一阵,深仇大恨地揿息了电视开关,然后垂头丧气退回到床上,像一棵被人锯空了心的树,缓缓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成龙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早已湿透,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原来屋子变成了一只蒸笼,热得他透不过气来。通过孔洞往屋外瞥了瞥,外面阳光正猛,热浪翻腾,像着了火似的。这才想起已是盛夏,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那恶毒的太阳把水泥屋顶和四面水泥墙都烤得滚烫,屋里还不成了高温火炉? 潘成龙在地上兜了半个圈,忽然哐的一声响,脚尖踢在一只铁桶上。低头一看,才发现铁桶边上还有水壶和水杯。于是倒了一杯水,迫不及待端到嘴边,欲一解焦渴,却烫得不行,哪里喝得进去?大概是愤怒到了极点,又无处发泄,潘成龙对着墙洞撕肝裂肺地喊道:“临紫人,我日你们的祖宗十八代!”不想费了那么大劲,竟发不出一句像样的声音,就如火急火燎的公鸭,追不上母鸭,只能毫无动静地干吼几下,那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丧气。 究竟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挨到太阳落山,天色开始黑下来,屋子里的热气便轻了许多,慢慢凉爽起来。但潘成龙的时光更加难熬了。原来南方的夏天,正是蚊虫茁壮成长情欲勃发大打出手的时候,又加上这个水泥屋四周草木茂盛,百虫兴旺,一入黑,那些蚊虫还不纷纷扑进水泥屋子,对这个平时食精咽细,养得又肥又嫩的潘老板实行狂轰滥炸? 一听那蚊虫飞机一样轰隆隆振翅而来,潘成龙身上早已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等到蚊虫们一拨一拨往他身上喷射,你方吸罢我登场,更是毫无半点招架之功,只一个劲地上蹦下跳,左扭右晃,或伸了十个手爪,四处乱抓乱舞,仿佛如此就可把这些可恶的阶级敌人击退一般。这自然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潘成龙就想,如果把灯打开,可能蚊虫会显得老实一些,便赶忙跑到门边去拉开关线。只听屋顶的灯泡叭一声脆响,一道白光闪过,屋子里依然黑暗如初。原来是灯泡不合时宜地炸了。潘成龙于是骂道,连这个该死的灯泡也来欺侮我,我真是虎落平川啊。 再后来潘成龙就开了电视。屋子里虽然有了一些光亮,却依然不影响蚊虫们越发膨胀起来的食欲,它们发挥着嘴上最大的功能,在他身上风卷残云,猛啃猛螫,猛饕猛餮,那派头完全是初恋的男孩好不容易逮住了如花似玉的女友,不咬白不咬,咬了也白咬。出于无奈,潘成龙只得爬到床上,想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才发现就一个席梦思弹簧垫子,连床单都没一条,更不用说被子了。潘成龙绝望了,心里骂道:狗日的,你们做得这么绝,有朝一日你们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不将你们千刀万剐! 第二天上午,当毕云天几个打开水泥屋铁门时,潘成龙仿佛被打扁了七寸的死蛇,蜷缩在席梦思床上,一动也不动。程咬金望一眼毕云天,意思是说,是不是坏了事?毕云天不声,他知道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潘成龙自残之用,除非他用自己的头去撞南墙,但家财万贯妻妾成群的潘成龙似乎还不会这么去做。毕云天走到席梦思床前,悠悠说道:“潘老板,昨天过得还自在吧?我们可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你的。”说着向后挥挥手,让秦叔宝和尉迟恭把招待潘成龙的东西端上来。 两人于是将香肠火腿腊肉卤豆腐一应好吃的食品,摆到席梦思前,那样子好像给烈士上供品一般。还有一钵煲好的鸡汤,热气腾腾,肉香缭绕,令人唾液频咽。毕云天说:“潘老板,我是听你娘说,你最爱喝的就是这清沌鸡汤了,所以才请了临紫最棒的厨师,特意给你煲了一只土鸡,你可要领情哟。”说完,背着手出了屋子。 第三天上午,毕云天他们再次走进水泥屋子时,潘成龙还跟头天一样瘫在席梦思床上。所不同的是屋子里多了一股特别难闻的气味,那气味由屎味腐臭臊气以及说不出来的异味混合而成,令人喘不过气来。不用说,这些气味的来源是那些没吃完的肉食和潘成龙排泄在墙脚里的屎尿,加上天气炎热,水泥屋里空气流通不畅,这些异味便更加肆无忌惮。毕云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最终还是站住了。他伸长鼻子,喷出两股憋在胸腔里的闷气,阴阴地说:“潘老板感觉怎么样?” 死去多时一样的潘成龙身子动了动,接着把朝里的身子慢慢翻转过来,对着了外面。毕云天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一瞧,足足吓了一大跳。潘成龙那原本肥硕的圆脸像被人削去了两块,两腮内陷,颧骨高耸,这里青那里紫,一处肿一处胀,完全不是个人样了。还有那双眼睛,该黑的地方白,该白的地方黑,眼窝深凹,目光散淡,好似刚刚从土孔里挖出来的一般。过了一会儿,潘成龙缓缓坐了起来,用那双比鬼眼还吓人的眸子望着毕云天。毕云天倒吸一口冷气,以为自己到了阎王殿前。 就在毕云天惊魂未定之际,潘成龙突然狂吼一声,张牙舞爪地从床上蹦下来,猛地扑向毕云天。毫无防备的毕云天哪想到他会来这一招?顿时被扑翻在地。 不过没等潘成龙那双魔鬼一样的黑手再次得逞,一旁的秦叔宝和尉迟恭就趴上前,把他给牢牢扭住,扔回到了床上。 潘成龙这一扑腾,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都已耗尽。他被扔回床上后,便再也无力动弹。 过去了一个世纪或者还要长久的时间,潘成龙才恢复了一点点元气,他要死不活地报了一个手机号码,说是他的主办会计的手机,只有用他潘成龙的手机打过去,他才会接电话。秦叔宝就掏出潘成龙的手机来,开了机,还说:“这里可能是地势高的缘故吧,信号还蛮强哩,丝毫也不比城里差。”毕云天说:“少废话,快拨号吧。” 秦叔宝就按照潘成龙所说的号码,拨了他的主办会计的手机。 第七章 22、毕云天追回教育局炒地皮的集资款后,立即向高志强作了报告,高志强就召集常委们开会,听取毕云天的汇报,同时研究处理教育局邓局长等人的具体方案。 毕云天汇报之前,高志强先向大家宣布了省委的一个决定,任命毕云天同志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和市政府党组副书记。此前不久,省纪委已下达了关于撤销欧阳智临紫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市政府党组副书记的决议。毕云天的任命,毫无疑问是高志强努力的结果,他多次找过省委童书记和牛副书记几个,力荐毕云天。因此省纪委的决议下来没几天,省委关于毕云天的任命就跟着到了临紫。 高志强宣布完毕,毕云天按惯例表了个态,感谢组织信任,服从组织安排,当好政府副班长,协助雷远鸣同志搞好政府工作。接着雷远鸣和别的常委都简短地说了几句肯定毕云天的好话,会议才转入正式议题。 可教育局集资款的事毕云天还没汇报上几句,高志强的手机响了。平时开常委会,高志强都是关掉手机的,今天不知怎么竟忘了揿红键。只好接了电话,原来是江永年打来的,说有事要向他当面请示。高志强知道又是紫源酒厂的广告策划的事,江永年已经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口口声声要他作指示,都被高志强以没时间为由回绝了。 原来省工行行长曹东平离开临紫市之后,临紫市中企局长申怀贵就立即带人进驻市工行,扎扎实实查了一个多星期的帐,一口气查出十多笔违规贷款,然后整理成材料报到了省市有关领导和部门,建议给予处分。曹东平拿到这个材料后就召开行党组会,做出决定,把临紫分行的赵行长调到省工行做了工会副主席,另从省工行调了一个年轻的副处长下来紫做了行长。这位新行长上任伊始,就根据曹东平的旨意,给紫源酒厂贷了3000多万元。有了这笔不小的资金撑腰,再加上厂里原来还有些流动资金,紫源酒厂的底气一下子足起来,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也列入了议事日程。江永年还特意请高志强出马,多次跑省里要指标,扩建了两条生产线,同时四面出击,冲击省内外市场,销路一路看好。紫源酒厂于是一下子红火起来,前程一片光明。为了进一步提高企业知名度,创建品牌效应,更多地占有市场份额,高志强建议江永年适当做点广告策划。高志强还说:“广告策划不能做得太俗,比如广告词千万不能落俗套,要有新意有创意,要能让人过耳成诵,过目不忘。”江永年觉得高志强说得有道理,就请他发指示,拿主意。高志强说:“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一点思路,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或者找找市里的文化人。”江永年哪里肯就此放过?便几次打电话来讨高志强的指示。 这一下这个江永年又缠上了,高志强不耐烦地说:“我们几个常委正在谈工作呢。”江永年说:“那等你们谈完工作,我再找你。”高志强说:“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临紫市那么多文化人,你去找他们好了,不要老找我。”高志强说完,不再听对方啰嗦,挂了电话。同时关了机,然后才说:“云天你继续说吧。” 毕云天这才望望高志强桌上的手机,又望望几个常委,继续汇报。 汇报完后,毕云天补充说:“潘成龙叫他的会计把款子打过来之后,我们就把他的奥迪车退给他,让他自己开了回去。现在不但紫云中学,连其他学校老师的集资款也基本还清了。”雷远鸣说:“你们把潘成龙软禁了三天,他会不会去法院告你们?”毕云天说:“他告我们什么?我们没动过他一根指头,还把他请到风景秀丽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着。”一位副书记笑道:“你们除了供好吃好喝的外,还供了些别的吧?” 毕云天笑笑说:“那有什么?他欠我们的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给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给临紫市的经济造成多大损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他还钱错不到哪里去。另外我早就摸清了潘成龙的底细,当年从惠州撤走后,他的大部分资金都投给了他从台湾过来的一位亲戚办的公司,那家公司明里经营家电产品,暗里在搞海上走私。潘成龙离开临紫市时,我就对他说了,他和他那个台湾亲戚做了些什么生意,我们多少掌握一些把柄,张扬出去对他的亲戚和他潘成龙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毕云天还说:“潘成龙迟早会出事的,有关部门已经在注意他了。如果这次我们没把临紫市教育局放在他那里的钱搞回来,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高志强说:“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情况的?”毕云天说:“这几年我们临紫市有不少人在广东那边做生意,有些人就在潘成龙投资的那家公司里当白领。” 闻毕云天此言,高志强稍稍有些吃惊,嘴上不说,心里就暗想,这个毕云天怎么像安全局出身的人?我高志强是不是也有什么把柄握在他的手心里?但高志强自信来临紫市这几年,处处小心,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并没什么违法乱纪行为,那是用不着杯弓蛇影的。 这么想着,高志强便自哂了,说:“那邓局长呢,他现在人在何处?”毕云天说:“他好好的,我们把紫云中学老师的集资款一退,他就回到了教育局。”高志强说:“他没遭罪吧?”毕云天说:“他毫发无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高志强说:“绑架他的是些什么人?”毕云天说:“是紫云中学几个年轻教师。” 高志强一拍桌子,说:“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如果这次广东的集资款没追回来,他们不是要一直扣着邓局长不放手?邓局长有个三长两短,临紫市不要远近闻名了?如果这样,我高志强,你毕云天,还有在座的几位领导,还会有好日子过吗?云天你管教育,就怎么处理这几个教师先拿个意见吧。”雷远鸣接着说:“我看这事得认真处理一下,而且要快,不能拖拉。想想这几天我们这几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天至少要给高书记打三个电话,通报情况,交换意见,生怕出了大事。” 毕云天想想,说:“就搞个内部通报吧。”立即有人反对说:“内部通报管什么用?如今的人,你不动点真格的,谁会放在心里?”高志强说:“是呀,不给点颜色看看,以后这个动不动就软禁领导,那个动不动就扣留人质,临紫市的社会治安还要不要维持?” 见众人意见都倾向于从重从快处理那几个绑架邓局长的年轻老师,毕云天也不好再坚持,笑道:“那几个老师是一定要处理的,但是我们先应该好好感谢他们一番才是。” 众人不解,问毕云天这话从何而来。毕云天说:“没有这几个年轻老师的促成,我们下得了决心去广东追款子吗?现在我们了结了多年的积怨,再也不用为此事劳心受气了,我们不感谢他们感谢谁?”大家觉得毕云天说的也不无道理,都不吱声了。 “不要忘记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要处理还得先从这人着手。”毕云天补充道,用余光瞟了瞟一旁的雷远鸣。雷远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邓局长是雷远鸣做党群副书记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教育局问题那么多,邓局长之所以还能呆在那个位置上不动,就是有雷远鸣在后面给他撑着。正因雷远鸣在座,其他几位常委说到处理那些年轻老师时言辞凿凿,理直气壮得很,这下提到姓邓的,却屁都不放一个了。 雷远鸣和姓邓的不同一般的关系,高志强自然也是知道的。见大家不吱声,就对雷远鸣说:“老雷你的意见呢?”雷远鸣只好说:“老邓过去的工作确实有不少不足之处,特别是在集资炒地皮这件事情上,是一个很大的失策。不过他也是受害者,这次不是差点出了麻烦吗?当然毕市长的意见也是对的,给个处理,比如说记过之类,是完全必要的。” 高志强又问其他人,还有没有意见?都说:“雷市长的意见有道理,就这样吧。”问到毕云天,毕云天说:“大家都表了态,我还有什么说的?我尽管今天荣幸地忝列常委,但究竟是政府那边的副市长,还能说什么?” 高志强就批评毕云天说:“什么政府那边,市委这边的,你是常委就要履行常委的职责嘛。”毕云天嬉皮笑脸道:“我可一直在履行常委职责,包括还不是常委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常委看待了。”其他常委就都笑了,说:“毕市长你是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协助雷市长管着政府那么多的部门,财权事权都握在手心里,比我们这些务虚的常委强多了,你还不满足?”毕云天说:“那我们换个位置怎么样?” 见大家扯远了,高志强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让大家静下来,然后对毕云天说:“云天你还没说具体意见呢。”毕云天说:“我看雷市长说得对,邓局长也是受害者,不处理也是有道理的。但为了今后的工作,我看是否给他挪个位置?” 说到这里,毕云天就打住了。在场的人都望着高志强,看他怎么表态。高志强也清楚,给个不痒不痛的处分,如今谁还会往心里去?但要姓邓的挪个位置离开教育局,那可比任何严厉的处分,恐怕还要让他难于接受。教育局可不是一般的部门,管着那么多的学校和教师,掌握着占了市本级整个财政收入半壁江山的教育资金,谁不眼红这样的黄金码头?何况邓局长五十多了,在教育部门干了一辈子,别的行当他又不熟悉,这个时候挪走,还能有什么好地方可去?当然动几个部门领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如果换了别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这个姓邓的究竟跟雷远鸣有一层瓜葛在里面,高志强也就多了一层顾虑,虽然他也有意要挪开姓邓的。 见现在就处理邓局长,还确实有些难处,高志强也就不急于形成决议,先放下摆摆,便说:“今天就不议了吧,下次会议再说。” 散了会,大家正准备起身往外走,江永年走了进来,身后两位厂办工作人员还扛了两件紫源酒。有人就说:“江厂长你搞推销搞到常委来了?手段高明嘛。”江永年说:“这是紫源新建成的生产线出产的第一批样品酒,请各位先品尝品尝,提提宝贵意见,你们可是我们的上帝哟。” 高志强脸色不太舒展,说:“不是要你们不要找我吗?怎么又来了?”江永年说:“高书记呀,紫源酒厂如果不是您劳心费力,帮助拿主意出点子,亲自跑项目,跑资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吗?现在我们准备搞广告策划时,大家都觉得还是您站得高,看得远,您再忙也得给我们掌掌本。”高志强不高兴地说:“怎么是我个人的功劳呢?没有市委常委和市政府各位领导的共同努力,没有紫源酒厂广大职工的艰苦奋斗,能行吗?” 江永年敢忙点头称是,一边示意自己的工作人员开了酒,拿过早准备好的一次性纸杯,给在座的每人都倒了小半杯。大家就举杯抿了一口,觉得的确不错,点着头称善不已。江永年又让工作人员用紫源自制的硬壳纸食品袋,给每位领导都装了两瓶。有人就说:“你这不是当众行贿吗?”江永年说:“没这么严重吧?这是请各位领导拿去给紫源酒做广告和宣传的。”又说:“是各位领导的英明决策,给咱们紫源带来了这么好的前景,现在这批新产品就要上市了,我们想为此搞一次有些创意的广告策划,恳请各位领导出点子拿主意,甚至谁有好的广告词奉献给我们,用与不用,我们都会给予适当酬谢。” 常委们就说:“我们有什么主意,主意都在高书记脑袋里面。”纷纷劝高志强:“人家江厂长煞费苦心,也是为了企业的发展,高书记您就答应了人家吧。”高志强说:“大家既然对紫源的事业这么关心,暂时就别走,一起研究研究,拿个主意。” 大家于是就紫源酒厂的广告策划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说,喊电视台的记者拍几个镜头,请报社的记者写两篇文章,不就解决问题了?有的说,有了钱还不好办?现在不都在追求明星效应吗?请几个影视明星,拿着紫源酒摆几个姿态,紫源酒不就美名远扬了?有的说,最近不是有地方请了牛群去做什么副县长,一时媒体蜂拥而至,搞得沸沸扬扬吗?我们干脆也请陈佩斯或潘长江之类的笑星,到紫源酒厂来挂个副厂长的职,电视和报纸在背后一炒,保证紫源会火。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离谱,一时也难得有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办法。最后高志强的眼光落在了一直不说话的雷远鸣和毕云天身上,说:“你俩是政府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直接管着紫源,你们的意见呢?” 雷远鸣是最反对企业搞什么广告效应的,他一贯的观点是,产品质量才是企业的命根子,没有质量作保证,广告再轰动也没用,而有了过硬的产品质量,至于广告做不做都无所谓。当然见大家对广告策划这么热心,雷远鸣也不好把广告说得一无是处,说:“必要的广告是不可少的,但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去搞广告策划,恐怕是得不偿失。”把皮球踢给毕云天:“毕市长有什么高见,说说看?”毕云天说:“我哪有什么高见?我是听众,听听大家的主意。” 高志强也说:“云天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客客气气的?你说说看,我知道你的点子多。” 没法子,毕云天只好说了几句。他说:“现在的广告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有新意的广告却并不多。我的想法是可以先花点小钱,在各地媒体上登一个关于征集紫源杯广告词一类的启事,全国各地的消费者都可应征,凡应征者都有纪念品,入围一二三等奖者重奖,特等奖用于紫源酒的固定广告词,作者终生享受紫源特别职工的特殊待遇,如高额年薪什么的。” 毕云天这个说法,高志强很赞成,说:“这个主意不错。这不仅能征集到上乘的广告词,还可在消费者中造成一定影响,联络消费者的感情,使紫源酒以最快的速度深入人心,占领市场。”见高志强说好,其他人也都跟着说好:“这么一来,紫源酒一定红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 江永年自然也很高兴,表示回去立即操作,一定要把这事搞得有声有色,决不辜负市委领导的一片苦心。 江永年三个人走后,常委们也该走了,高志强说:“江永年送的样品酒不要忘了拿走,留在这里我可喝不了那么多。” 大家于是各自提了沙发前的硬壳纸食品袋,往门口走去。只有毕云天没拿,他把食品袋放到沙发后面,夹着公文包出了门,径直上了楼道头的厕所。等他从厕所里出来,其他常委已经走光,常委会议室里空空如也。毕云天于是提着酒溜进了高志强的办公室。 高志强正在清理桌上的文件,见了毕云天,说:“你怎么没走?我还以为你那两瓶紫源酒要送给我呢。”毕云天笑笑道:“我就是给您送酒来的嘛。”高志强说:“好啊,我笑纳了。”说着给毕云天泡了一杯茶。 毕云天说:“高书记这么繁忙,我好意思占用您的宝贵时间吗?”高志强说:“再忙也不敢怠慢了毕大市长呀。” 知道毕云天有话要跟他说,高志强还特意关了办公室门,再回身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放慢了声调说:“云天呀,你不来,我也会找你的。在教育局这个问题上,我知道你还有什么想法没跟我说。” 毕云天心想,自己一点也没估计错,高志强还会向他提这事的。于是装痴卖傻道:“刚才我不是说过了么?没什么说的啦。”高志强盯着毕云天说:“云天,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你说吧,我会认真考虑的。” 毕云天就不紧不慢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信件,放到两人前面的茶几上,说:“高书记您想看看么?”高志强说:“这是什么?”毕云天笑道:“过去的老情人写给我的情书。”高志强说:“你小子有艳福呀,我可是从没知道情书为何物。”毕云天说:“那你看看,不就知道为何物了?” 高志强望望毕云天,伸手拿了一封。看了看信封,都是写给毕云天的,但寄信人地址处却写着内详两个字。抽出信,一看内容,是反映教育局邓局长的经济问题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其他的信也都没留地址,内容都差不多。 这么多信,高志强当然不可能每封都细看,瞟了几眼,抬头对毕云天说:“刚才会上为什么不拿出来?”毕云天说:“我不信就我毕云天收到这样的信。为什么在坐的都不拿出来却要我拿出来,让我来得罪人?”高志强说:“这我知道。我本人也收到过反映教育局的举报信,只是觉得证据不充分,才没提出来。你对这些信件有什么看法?”毕云天说:“无风不起浪,邓局长的问题我看不能掉以轻心,我预感再让姓邓的这么搞下去,教育系统还要出乱子,这次姓邓的被绑架仅仅是个信号。” 高志强点了点头,说:“我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事怎么处理才好呢?”毕云天说:“常委做个决定,让检察院进驻教育局,好好查一查他们的帐务。” 其实高志强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有顾虑,下不了决心。沉默了一阵,高志强站起来,在屋子里绕了一个大圈,说:“要做决定,得先跟几位副书记个别通通气,开会时多几个附和的人。云天呀,我虽然是临紫市常委工作主持人,可还是代理文书记主持工作,有些事情不太好作主呀。你也是非常清楚的,我和雷远鸣同志的关系向来有点紧张,但郭家冲石膏矿出事后,他被停了职,由于我做了不少工作才复了职,我俩的关系已经大有好转。但前一向为了紫源酒厂,我不得不把工行的赵行长赶走,老雷对我又有了意见,现在如果再动教育局的手,我能不有所顾忌吗?” 毕云天望着高志强,点头道:“这我能理解,你这个主持人确实不好做。”高志强说:“你能理解就好,今后希望你能为临紫的大局多替我操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的心就贴到了一处,谈的问题就容易达成共识了。这天毕云天还就教育经费问题,跟高志强交换了一些想法,两人的意见也基本趋于一致。那就是教育问题不能听之任之了,先把教育局班子整顿好,再选一两所学校定为改革试点,看能否走出一条可行的新路子来。 最后高志强对毕云天说:“教育那块,你再管一段吧,等你的这些做法有一个初步的框架后,你再撤出来,为我去跑另一件事。”毕云天说:“又让我跑广东?那样的美差让其他人也去享受享受嘛。”高志强说:“什么跑广东,我要你跑北京。”毕云天说:“跑北京?” 高志强笑了,起身到桌上端过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放亮了声音说:“紫黎公路的扩建不是你提出来,我才列入“一二三四”工程的吗?我物色了好久,也没有令我满意的人选,可担此大任。我想还是你最合适,除了你别人没能耐完成这个任务。毕云天说:“凭什么说我最合适?” 高志强用手指点了点毕云天,肯定地说:“你是个干事的人,这个我心中是非常有数的。这么多年了,我们天天喊着要扩建紫黎公路,实际上也就你在宁阳做书记时,将宁阳段扩建成了二级公路,其他地方一寸土都没动过啊。”毕云天说:“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 这时高志强已坐到毕云天身旁,推心置腹道:“云天啊,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有能力也最有事业心的。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看待,关键时刻我不靠你,还靠谁去?何况这条路是临紫市今后经济发展的主动脉,抛开我俩这层关系不说,你为临紫市人民的利益着想,也要接了这事。” 毕云天已被高志强这番话所感染,但他却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无力地说:“谁叫我在你的手下谋事呢。” 毕云天有这个态度,高志强自然很高兴,在他肩上拍拍,说:“这才是我的兄弟。” 从高志强那里出来,毕云天刚下到市委大楼前的大坪里,为追回集资款立下汗马功劳的两位门神陪着检察长走过来,把他给拦住了。彼此说笑了几句,检察长就赶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报告,递到毕云天手上。 那是关于提高罚没收入返还比例的报告。毕云天说:“那天是开玩笑的,莫非你们还当了真?”检察长说:“毕市长金口玉牙,说出来的话句句是真理,我们敢不当真?”毕云天说:“真拿你们没法。那好吧,给你们提高三个百分点吧。”提笔在报告上签了字。 几个人谢过毕云天,上车去了财政局。 23、关于举办紫源杯广告词大奖赛的启事,在中央省市各大新闻媒体登载出来后,果然应征者如云,应征信件雪片般飞向紫源杯大赛办公室。江永年还别出心裁,事先把启事印在紫源酒的商标上,凡是连同紫源酒徽志一并寄到大赛办的广告词,享有优先入围权。一些热心人于是纷纷购买紫源酒,撕下徽志一并应征,市场上的紫源酒一时变成了抢手货。 三个星期后,江永年让厂办主任把十余名省市酒类专家和文化名人请入紫江宾馆,对收集到的十多万条广告词进行筛选评比,从中评出纪念奖一万条,三等奖一千条,二等奖一百条,一等奖十条。本来按原定方案,得评出一个特等奖,作为紫源酒的正式广告词,无奈那十多万条广告词中,竟没有一条令这十余名评委一致叫好,可评为特等奖,于是只好暂时阙如,打算从那十条获得一等奖的广告词中,再选一条作为特等奖。 就在大家为这事举棋不定的时候,江永年请动高志强和几个市领导,到紫江宾馆来看望评委们。主要领导出了面,市里的报纸电视便也跟着进了紫江宾馆,整个宾馆一时热闹非凡,像过节一样。高志强他们跟评委们见过面后,自然要共进晚餐,以尽地主之谊。 喝的不用说就是紫源酒了。服务员在各位的杯子里酌上酒后,由高志强先代表市委市政府致辞。高志强从容起身,先用温和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微笑着琅琅说道:“为兴我紫源,创立品牌,连日来大家献计献策,出了不少金点子,为紫源的发达乃至整个临紫市的经济腾飞,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和紫源全体职工真诚感谢各位,祝大家事业发达,梦想成真,金枪不倒,青春永驻!” 高志强这番既真诚又夹带着些许黄色的话语,逗得众评委大声笑起来,大家不由得把巴掌拍得格外响亮,顿时气氛变得轻松而又热烈。 等掌声和笑声低下去后,高志强才高高举起手中酒杯,向在场的各位扬了扬,继续大声道:“今天也没有什么招待大家的,就让各位喝咱们已经倾注了无限深情的紫源酒,以表达我们紫源一样真诚,紫源一样醇厚的情义。” 说到这里,本来高志强的手臂已经开始慢慢往回收了,但想起紫源酒能有这样喜人的局面,加之今天的气氛又这样浓烈,高志强便觉得上面这番祝辞,不足以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身上的热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鼓荡着,有些激动难抑了。于是又抬高手臂,优雅地扬扬手中酒杯,满怀豪情地朗声说道:“朋友们,人生百年,难忘紫源,一起干了这一杯!”一仰脖,带头喝下杯中酒。 几位市领导跟着高志强喝下杯中之酒后,却见那十余名评委神情有些怪异,一个个竟鼓大眼睛望着高志强,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手上的杯子仍高高地一动不动地举着,既没喝酒也没放杯,似乎被镜头定格在了那里。高志强有些奇怪,望了望评委们,轻声问道:“各位怎么没喝?是嫌我们的紫源酒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高志强话没落音,那位首席评委慢慢走了过来,似有所悟地盯着高志强,认真说道:“高书记,您可不可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高志强有些莫名其妙,一时不知这位首席评委的用意何在。他困惑地说道:“刚才我说错什么了?是不是说了不应该说的话?”这位首席评委说:“您是说,人生百年,难忘紫源?”高志强说:“是呀,人生不就百十年吗?但愿你们喜欢紫源酒,喝过后再不会忘记,今后老买我们的紫源酒喝,为我们临紫的经济建设添砖加瓦。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位首席评委激动地说:“怎么不对?简直对极啦!这几天我们对那十多万条广告词都一条条研究过了,虽然不乏好词,却总觉得没有一条能让我们怦然心动的。您刚才那妙语一出,我们怎么就眼睛一亮,顿觉豁然开朗了呢?” 说到这里,这位首席评委转过身去,对在座的各位大声说道:“大家听清楚了没有?人生百年,难忘紫源!”众人也跟着喊道:“人生百年,难忘紫源!干!”然后举起杯子喝干了杯中的紫源酒。 高志强这才松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我这是信口开河呀,你们可千万不能当真。”这位首席评委说:“您这哪是信口开河?您这是字字珠玑啊。”其他评委也纷纷说道:“高书记这一句好哇,特等奖这不就评出来了么?不然我们这几天的评委也白当了,怎么好意思面对紫源人,喝这紫源酒?”还有评委说:“为了这个特等奖,我们是苦苦寻觅而不得啊,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志强随口说出的人生百年难忘紫源八个字,就这样成了紫源酒的经典广告词。后来这八个字就频频出现在中央和地方各大媒体上,出现在各大中城市的霓虹灯广告牌里,就连全国各地的列车汽车和轮船的车身船身以及铺位和座位上,也都布置着人生百年难忘紫源这八个响当当的字。紫源酒自然也跟着遍地开花,人们一上席就喝紫源酒,一喝紫源酒,就免不了要把人生百年难忘紫源八个字挂在嘴上。高志强的名字也随着这句话不迳而走,临紫人自然不用说,都知道这八个字出自市委书记高志强(他们当然不清楚他还只是一个代理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的尊口,外地人也知道临紫市出了一个才子书记,一句话为紫源酒厂创造了数十亿元的产值。高志强去外地开会,同僚们见了他,出口就是人生百年难忘紫源,然后伸手向他讨要紫源酒喝。所以高志强每每外出,还真的要在车屁股里捎几箱紫源酒,见到同僚或上司或朋友,就送一瓶两瓶,要他们多喝紫源酒,多为紫源酒做宣传。 紫源酒厂当然对高志强更是感激不尽,决定请省市领导和新闻媒体参加隆重的紫源杯颁奖大会,在奖励那一二三等奖的应征者的同时,把那笔十万元特等奖的奖金颁给高志强。事先江永年和厂办主任去找高志强汇报,请他务必参加颁奖大会。高志强说:“我参加大会可以,但我不能领那笔奖金。”江永年说:“就是要您领那笔奖金,给紫源酒厂树立形象和信誉。”高志强说:“我一句信口开河的话,怎能值那么多钱?如果那么值钱,我还当什么副书记,不干脆天天上街大喊大叫得了?” 江永年笑道:“这钱是您应得的合法收入,我们还会先按比例纳税,是不会让您犯错误的。”高志强说:“不犯错误也不能要,我不是一般的消费者,是临紫市委副书记。”江永年拒理力争道:“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我们既然使用了您提供的广告词,产生了那么大的经济效益,如果不按启事上说的兑现奖金,我们的企业岂不要信誉扫地?以后怎么面对消费者?”高志强说:“你们信誉扫不扫地,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见一时说服不了高志强,江永年只得寻思着,去找能说服他的人。这江永年也是神通广大,竟了解到省委组织部的戴处长跟高志强关系不一般,就提着两瓶酒上了省城。当天夜里,戴看兰就给高志强打了一个电话。 自从前次两人有了那事之后,戴看兰就少了去兰溪屋与高志强相会的耐心,每次要找他,就干脆打电话过来,觉得这样直接了当些。男女之间大概都是这样,两人没有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时,之间有一层雾隔着,愿意用一种神秘的方式交流,一旦这层雾被撕开,那种神秘的方式便失去了它原有的味道。 这天夜里,戴看兰在电话里说:“高书记呀,你们的紫源酒挺不错的嘛,怪不得到处都在喝紫源酒,都在说人生百年难忘紫源这句名言。” 高志强一听就知道是江永年找了她,说:“是不是姓江的让你动员我接受那笔10万元的奖金?看我怎么收拾他。”戴看兰说:“你收拾江厂长干什么?人家一片好心。”高志强说:“看兰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钱我能收吗?我收了这钱,人家还不会为此大作文章?”戴看兰说:“大作文章好啊,你的知名度不是更高了么?这名利双收的事,谁不梦寐以求?” 高志强不想拿这事开玩笑,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已经收过江永年两万块钱,怎么能再收他的钱呢?”戴看兰说:“你那两万元不是送到廉政办去了吗?”高志强说:“是呀,没必要再给廉政办送10万元去呀,何苦呢?看兰求你了,别说这事,咱们说点别的什么吧,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好久没聊啦?” 戴看兰笑起来,说:“你紧张什么嘛,我要你收下那笔奖金,并不是要你把钱放进自己袋子里,你可以当场捐给一所学校或一座孤儿院呀。” 经戴看兰这么一说,高志强的眼睛就亮了一下,心想这确实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自己怎么却没想到这一层呢?就说:“看兰你这个点子真不错,看来只能听你的了。”戴看兰说:“我给了你点子,你怎么感谢我?”高志强说:“送你一件紫源酒。”戴看兰说:“谁稀罕你的紫源酒?” 高志强心头就一热,明知故问道:“那你稀罕我什么?”戴看兰说:“稀罕你的人。” 一句话让高志强感动得合上了双眼。停顿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看兰你真好,我真想舍弃了这份苦差事,天天守在你身边。”戴看兰温柔地说道:“别说傻话了,你要好好干,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还像什么男人?”高志强说:“哪个男人不是爱江山更爱美人?”戴看兰说:“江山不老,人易老,我人老色衰了,你还爱不爱?”高志强说:“莫非这还用问吗?”戴看兰说:“我要问,到那时候你还爱吗?”高志强认真地说:“爱爱爱,海枯石烂还爱,地老天荒还爱。” 电话那头忽然就沉默了。高志强等了一阵,问:“看兰,你还在听吗?” 这时话筒里才传过来轻轻的抽泣声,高志强便急了,忙说:“看兰你怎么啦?怎么啦?”良久,戴看兰才说道:“我没怎么,我是幸福,我是听了你说爱我,我就幸福。” 两人又在电话里唠叨了一会儿,戴看兰突然说:“你就不问问,我现在在哪里吗?” 高志强一阵惊喜,忙说:“你到了临紫?”戴看兰说:“没到临紫,但离临紫也不太远了。”高志强说:“你快说,你在哪里,我这就去看你。”戴看兰说:“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高志强说:“还早呢,才十一点多。”戴看兰说:“十一点多了还早?”高志强说:“你别管早还是不早,只管告诉我你在什么位置。”戴看兰说:“我又到了临紫隔壁的碧梧山庄里,这回是参加省直一个单位的研讨会。” 高志强大喜过望,说:“你早要告诉我呀。”戴看兰说:“我是临时接到通知,代替一位副部长来参加会议的,到这里还不到一个小时。”高志强不容置疑地说:“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我就赶到你身边。” 说完,也不再听戴看兰多言,挂了电话,迅速下楼,开车出了市委大院。 大约五十分钟的样子,高志强就把车开进碧梧山庄,轻轻敲开了戴看兰的房门。戴看兰看一眼高志强,一头扑进他的怀抱,喃喃道:“志强,我想死你了。” 高志强紧紧搂着怀里的女人,生怕她会突然逃走似的。然后说:“你们在这里开几天会?”戴看兰说:“你真傻。”高志强有些懵懂,说:“我怎么傻了?我一向认为自己智商不低哩。”戴看兰说:“可你情商低。”高志强说:“这你批评对了。” 戴看兰在高志强脸上拍拍,娇声说:“我说来开会是骗你的,你从外面进来时,山庄里有开会的迹象吗?” 高志强这才想起来,他将车开进山庄时,不宽的坪里才摆着两部小车,要是开会的话,还不挤得满满的了?他痴然望着戴看兰的眼睛,说:“你不是来开会的?”戴看兰说:“我是特意到这里来等候你的。那次你到这里来看严部长,我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好好跟你在这个幽雅的山庄里住上两天,所以这次我特意向严部长请了个探亲假,偷偷跑了过来。” 戴看兰的话深深打动了高志强。真想不到,为了爱,戴看兰会这么用心用情。高志强整个的身心顿时被幸福的海浪拍击着,簇拥着,唯一的愿望就是跟自己心爱着的女人一齐深葬海底,永远不再回归现实。他全身都在颤抖,好像自己快要融化在戴看兰的怀里了。 两人就这么拥着缠着,陀螺一般从门后旋到窗边,又从窗边旋到床前,然后重重摔倒在席梦思床上,然后重叠着深深陷进去,陷进去…… 24、高志强跟戴看兰在碧梧山庄呆了两天两晚。第三天高志强要送戴看兰回省城,她执意不肯,说这样招人耳目。高志强只得依从戴看兰。分手前,免不了又是一番温存,千般难分,万般不舍。最后戴看兰从高志强的臂弯里挣脱开来,软声道:“你还是走吧。” 高志强依然紧紧拥着戴看兰,说:“如果我们在省城里有间屋子该多好,也省得你跑这么远的路。”戴看兰笑道:“临紫有钱的单位有钱的人还不多的是?你现在可是临紫第一人了,你有这个想法,跟谁暗示一下,人家还不迫不及待去为你跑腿?”高志强笑道:“这个主意倒不错。可这是明目张胆的索贿行为,你想让我犯错误?”戴看兰也笑着说:“为了我俩高贵的爱情,犯一回错误也值得嘛。” 又说了会温柔话,高志强才走到那面落地大镜前,把领带套进脖子里。只听戴看兰在身后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高志强望着镜里的戴看兰,柔声道:“你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戴看兰说:“你们的文书记到北京去了三个多月了吧?”高志强说:“是呀,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戴看兰说:“你估计他的去向如何?”高志强说:“上个星期我跟文书记通过话,他还说舍不得临紫,还想回来跟临紫人民共同战天斗地。你是省委组织部的大员,可以透露点内部消息吗?” 戴看兰这才告诉高志强:“上个星期省委常委拿了个初步方案,让他去省政法委做常务副书记,同时兼任公安厅长,等政法委书记到龄退下去后,再接任书记。” 高志强心里一动,说:“这是大好事嘛,政法委书记是要进省委常委的。”戴看兰说:“所以我说你呀,不能老是工作工作工作,还得有点别的动作,在省委还没最后确定临紫市委书记人选之前。” 这话让高志强的心跳陡地加快了一倍。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沉吟了半晌,转过身来说,“看兰,你给拿拿主意,我应该怎么动作?” 戴看兰没正面回答他,而是说:“那位江厂长到我那里时说过,他已经约好了两位省领导,要把他们请到临紫去。”高志强说:“他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戴看兰说:“这些他没向你汇报?”高志强说:“还没有,不过据我所知,他还在省城没回去呢。”戴看兰说:“你知道他请的人是谁吗?”高志强说:“不得而知。”戴看兰说:“一个是省人大副主任,另一个便是省委牛副书记。” 高志强有些惊讶,说:“牛副书记也要去?”戴看兰说:“开始我也不太相信。后来我旁敲侧击问了问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他告诉我还确有此事。”高志强说:“这个江永年,还蛮厉害的嘛,竟然连牛副书记也请得动。”戴看兰说:“这有什么请不动的?如今紫源酒厂红得发紫,财大气粗,只要江永年出手大方,谁不会跟着他屁股颠?何况现在到处都在大喊特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紫源酒厂的产值和利税已经跃居全省同类企业的前五名,牛副书记亲临企业参加颁奖大会,不也是一种姿态么?” 高志强很赞同戴看兰这个观点,说:“领导当然应该注意自身形象的打造。”又说:“其实这对我们临紫也是一件好事。”戴看兰说:“所以你在接受了那笔奖金后,又当着牛副书记的面捐给学校或别的什么地方,这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次难得的表现的机会?” 回到临紫,快进市委大院时,高志强接到江永年的电话,说有事要请示。高志强就在办公室详细听取了江永年关于紫源杯大奖赛颁奖大会的筹备工作情况。江永年还告诉高志强,他们已经请动了省委牛副书记和一名省人大副主任。高志强说:“江厂长厉害呀,连牛副书记都给搬动了。”江永年笑笑,说:“也是为了紫源的发展嘛。” 果然,两天后牛副书记一行就如约到达了临紫。 第二天上午紫源杯大奖赛颁奖大会在紫源酒厂大礼堂按时召开。110名一二等奖获得者前排就坐,市直各企事业单位和市党政机关代表紧挨在获奖者后面,紫源酒厂4000多名职工则填满中后排位置,中央部分媒体和省市各大新闻单位记者也应邀入会,大礼堂里可谓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人气正旺。在《梁祝》轻松明快的旋律中,牛副书记和省人大副主任在高志强雷远鸣等临紫市党政领导和江永年的陪同下,从容步入会场。 待领导们在主席台前落座后,主持人雷远鸣宣布颁奖大会开始,介绍入会省市领导,紧接着欢迎牛副书记致辞。一阵如雷般的掌声过后,牛副书记用他那中气旺盛的嗓音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牛副书记的讲话高屋见瓴,从临紫市经济发展大局到紫源酒厂的巨大变化,从紫源杯大奖赛的成功运作到紫源酒厂今后的广阔前景,句句在理,掷地有声,会场里火爆的掌声也因而一阵接着一阵,无不令人精神鼓舞,斗志昂扬。 牛副书记的讲话结束后,省人大副主任和其他会议代表也纷纷讲话致辞,盛赞这次紫源杯大奖赛的成功举办。尔后主持人雷远鸣宣布一二三等奖获奖名单,并请省人大副主任等各位省市党政领导给一二等奖获得者颁发证书和丰厚奖金。这时节奏铿锵的运动员进行曲奏响,礼仪小姐款款而至,把证书和奖金递到颁奖的领导手中,然后获奖者在阵阵掌声中依次上台领奖亮相。 特等奖的名单是最后才由雷远鸣宣布的。人生百年,难忘紫源,这句广告词早已家喻户晓,特等奖鹿死谁手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但当高志强三个字在礼堂上空响起时,那热烈的掌声还是隆重地响了起来,势如破竹,经久不息。 掌声中,高志强缓缓走出主席台,绕到牛副书记面前,行礼接住了证书和奖金。按照会议安排,特等奖获得者是要代表众获奖者发言的,高志强于是走到右侧的话筒前,作了简短而精妙的致辞。最后,高志强郑重宣布,他的10万元巨奖全部捐献给边远山区一座名曰高坪的希望小学。高志强话音一落,高坪小学校长就来到台上,双手接过高志强捧上的10万元人民币。会场里那惊天动地的掌声重又响起,足足持续了三分钟之久。 颁奖会结束后,一群记者便团团围住了高志强,要他说几句。高志强不愿接受采访,更不肯说自己,边走边说道:“你们多去采访紫源酒厂,临紫市的经济发展离不开这些支柱产业。”记者们哪里肯就此放过他,说:“你就简单说说你为什么要把那10万元重奖,一分不留地捐献给高坪小学吧?” 也是没法,高志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说:“因为那所高坪小学跟我一样,也姓高嘛。”记者们先是一愣,立即就会意地笑了。高志强于是掉头就走。 这时牛副书记一行已经出了大礼堂。高志强正要追上去,又有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拦住了他。高志强有几分惊喜,说:“丛林是你呀,好久没见了,你躲到哪里去了?”丛林半开玩笑道:“我能躲到哪里去?我不在主席台下就在电视机前,天天看你在台上或电视屏幕里做报告。”高志强说:“别挖苦我了,我们这些人还能做些别的?你呢,在忙些什么?”丛林说:“我正在忙那个送知识下乡活动,过几天我们就拖了书到南安县的点上洞口镇去,如果你有时间,想请你去给我们剪彩。” 高志强在南安县做过书记,听说点在南安县,就动了心,说:“牛副书记他们回省里后,也许还真的有点空闲,到时我们再约吧。” 说完,高志强也顾不得丛林了,走下礼堂门外的台阶,快速追上牛副书记他们,向领导道歉道:“牛书记我来迟了。”牛副书记笑道:“高书记你捐献了10万元,便一下子成了新闻热点人物,这笔交易合算嘛。”高志强说:“老记们也太热心了,这10万元给了高坪小学,名义上是我捐献出去的,实际我没出一分钱,都是紫源酒厂的。”牛副书记说:“话虽这么说,但那10万元却是你的合法收入,你不捐献出去,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高志强说:“我有什么资格要这笔钱呢,我只不过信口开河,说了一句废话而已。” 一旁的省人大副主任插话道:“你一句废话就让紫源酒厂强大起来了,这样的废话不可多得啊。”牛副书记开玩笑说:“是呀,我如果有你这样的才华,说得出这么值钱的废话,早辞掉这个副书记了。”一旁的几位省市领导就都笑起来。 不用说,接下来的几天里,各大媒体便在头版位置和黄金时段,对紫源杯大奖赛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高志强还有牛副书记等省市领导的大名和光辉形象多次闪亮登场。高志强当然没有时间去关注媒体的反应,牛副书记在临紫,他得时刻不离左右地侍候着。这样的好机会,不是说有就会有的。 好在省人大有个主任例会,颁奖会一散,那位副主任就离开了临紫,高志强也就心无旁骛,一门心思放在了牛副书记身上。他先请牛副书记去距临紫市八十公里的新辟的一处风景点看了看,接着陪他到城郊的温泉里泡了个心满意足,还上离城不远的紫江边上的听紫公园走了走,然后再回市区休息了一天,喝茶聊天,打牌钻桌子,开心得很。牛副书记说:“我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天天忙上忙下,就跟打仗似的,这次来临紫,让我彻底放松了一回,我真有点乐不思蜀了。”高志强说:“牛书记在临紫过得满意,以后就常来走走,临紫人民随时欢迎你!” 晚饭后,高志强建议牛副书记上街看看夜景,说是人生苦短,何不秉烛夜游?牛副书记欣然同意,说:“秉烛免了吧,带两个手电就行了。”然后喊上秘书宋晓波,跟高志强一起来到街上。 临紫城里这几年搞了些城市基本建设,几条主要街道都进行了扩建,街两旁的灯光和绿化也搞得有模有样,三个人一路走来,牛副书记频频点头称是,说:“临紫市的工作做得不错,干出了不少成效。”高志强说:“做得还很不够。要说有点小成绩,也是省委正确领导的结果。”牛副书记说:“哪里哪里,主要还是你们常委一班人团结合作得好嘛,一个地方,只要班子团结,就有凝聚力和战斗力。” 说着话,不觉得就来到市委前面的广场上。也许是年龄的关系,牛副书记看来还是喜欢清静,在广场上的绿地边上转了一圈,瞧了几眼四周的霓虹灯饰和电子广告牌,就抬步往紫江边走去。 走着走着,不觉间竟然来到了一处旧街上。牛副书记说:“想不到临紫城里还有这样的旧街,这跟外面的世界可是两个时代。”高志强说:“这条街叫做紫街,两千多年前的临紫城就在这里。”牛副书记说:“你们没想到要把这条旧街改造改造?” 很少说话的宋晓波这时也开口道:“把这条旧街改造过来,和刚才我们走过的市委前面的广场以及另一头的江东大道连成一片,那气派就更足了。”高志强说:“常委也曾就改造江东大道和紫街的事动议过,但临紫本地人对这两条旧街感情深,都反对常委意见。同时也考虑拆迁重建的资金不容易筹集,所以没有形成决议。”宋晓波说:“资金问题还不好办?到外地请个大老板过来,让他既负责拆迁建设,又享受卖地卖房的优惠政策,资金不就出来了?这样不出两年,这两条街就旧貌变新颜,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现代小区,到时临紫市委市政府岂不又多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 “宋秘书蛮有见解的,看来这两条街不改造还不行了啰。”高志强附和道。宋晓波说:“不是开玩笑,我看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又笑着对牛副书记说:“牛书记,临紫市委政府如果形成了决议,我们负责请老板过来投资拆建。”牛副书记批评宋晓波道:“这是临紫市委政府的事,你操什么心?” 后来三个人就到了离海叔家不远的一处街角。高志强对牛副书记说:“我们临紫有一个海叔,牛书记听说过么?”牛副书记说:“当然听说过,他是我省最早经营文化产业的私人业主,据说他的摊子铺得挺大的。”高志强说:“是呀,他已经做得很有规模了。”牛副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的常务副市长毕云天同志,就是这个海叔的亲侄子。” “牛书记真是好领导,心里时刻装着我们做部下的,对市里的党政干部情况这么有底。”高志强感激着,建议牛副书记:“海叔家就在前头不远,我们要不要通知毕云天一声,请他带我们去看看?”牛副书记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行啊,这就去看看。” 高志强便拿手机给毕云天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现在何处,牛副书记到了紫街,想请他一起去看海叔。毕云天说:“真是巧了,我正在海叔家里。” 来到海叔家门口,毕云天已经候在那里了。牛副书记和宋晓波在紫源酒厂就跟毕云天见过了,大家道声好,也就不多客套,由毕云天引路,进了海叔的家。海叔在门里迎住,朗声道:“牛书记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牛副书记说:“哪里哪里,海叔高人,心中仰慕已久,今天有缘得识,后学荣幸之至。” 牛副书记当然是贵人了,海叔便直接将他们请入书房,献上正宗龙井。牛副书记也是通晓文墨的,见了四壁的字画,心里痒痒,只喝了一会儿茶,随便聊了几句,便忍不住起身绕书房转悠起来。口中连连道:“海叔真是大藏家。我也观摩过省城名家的书画展,却少见这么多的上品集于一处。” 海叔紧随牛副书记,说:“哪里哪里,我也是房屋破旧,想找些报纸褙壁,又略嫌粗俗了点,才随便收些字画裱糊了一下,客人进屋也别显得过于寒碜。” 后来牛副书记在窗前停了下来,多看了几眼高志强写的那幅《琵琶行》。海叔说:“这是我一位朋友在我这书房里的即兴之作,牛书记你觉得这字还过得去吧?”牛副书记说:“海叔家的作品,哪一样不是精品?我喜欢这种风格的字,凝重而不拘谨,大气而不放浪。”海叔说:“牛书记一语破的,看来你真是书法鉴赏的行家里手。” “海叔过奖了,我懂什么鉴赏?我是看这字的风格有点跟志强相近,才多了一层兴致。”牛副书记随口说着,又回头问高志强说:“志强,我说的没错吧?”高志强说:“我写字向来没有章法,不敢跟海叔屋里的作品相提并论。”牛副书记说:“这还不错,还懂得谦虚。你的字如果有这个水平,你就不用当这个五品官,靠这字立身得了。”说得后面的毕云天想笑又不便笑,掉了头端起桌上的茶杯,把自己的嘴巴挡住。 几人坐回桌旁,又喝了一会儿龙井,牛副书记准备告辞。海叔二话不说,卷了那幅《琵琶行》,塞到高志强手上,说:“牛书记既然喜欢这幅东西,高书记你代为收下吧。”牛副书记忙摇手道:“不行不行,志强你放下放下。”海叔说:“别放下为好,否则你们几个别想从这道门里走出去。” 毕云天也帮腔道:“牛书记您就别客气,海叔有这个规矩,不是真友,他是不会请入这个书房的,既然进了这个书房,就一定要带件东西才准出门,要不以后就别再迈进这个门坎。”高志强说:“云天说的没假,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带走一件作品。牛书记您看我总不好得罪海叔吧?”牛副书记没法,对海叔千恩万谢,才出门而去。 回到宾馆,宋晓波去了自己的房间,高志强还陪了牛副书记一阵。牛副书记让高志强将那幅字展开,眼睛盯着宣纸,嘴上则感叹道:“这个海叔出手大方啊。我早听说过,在他的书房里挂过的字画,出了门至少是6位数。”高志强则说:“这是传闻,你别信它。” 两人将这件《琵琶行》反复把玩了一阵,高志强见时候不早了,就起身告退。牛副书记示意高志强坐下:“志强你别急着走,再坐一会儿。”同时小心翼翼收好字,亲切说道:“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高志强心头一喜,把屁股送回到原处,轻声道:“牛书记您有何指示,学生一定遵照执行。”牛副书记笑道:“也不是什么指示。”然后做思索状,少顷才说:“你可能还不知道,省委常委已经对文书记今后的去向作了研究,初步打算,让他在省政法委任职,学习结束后就不回临紫了。” 说到这里,牛副书记停了下来。高志强没吱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牛副书记又说道:“至于临紫市的班子,常委也研究了一下,意见还不太统一,有的建议市委书记从省里下派,有的说雷远鸣是多年的市长了,由他来做临紫的书记顺理成章,还有一种意见就是你人年轻有能力,应该把重担压到你的肩上。” 牛副书记说到这里,高志强肩膀上的肌肉不觉得就收紧了,背心处似乎已开始渗汗。但他脸上的表情依然还是轻松的,他认真而略带微笑地望着牛副书记的鼻尖,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时牛副书记鼻尖下的嘴唇又启开了,只听他缓缓说道:“当然现在还没有最后形成定论,不过除少部分人的意见倾向于雷远鸣外,大部分常委的意见还是倾向于让你来出任这个市委书记,因为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你这号德才兼备的跨世纪人才,何况你也正在主持市委常委工作,至于从省里下派的意见,已基本被否决掉。” 高志强这才开口道:“牛书记看得起,我内心非常感激。不过我和雷远鸣同志比较,还是他有能力有水平,而且经验比我丰富,由他来负责临紫市全盘工作更合适。”牛副书记说:“谁最合适,组织上还会进一步考察的。我今天跟你的谈话并不代表组织,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工作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最有说服力的还是工作啊!” 回到住处后,高志强又把牛副书记的话过电影一样在脑壳里过了好几遍。他觉得牛副书记似乎什么都说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凭高志强的悟性,他知道牛副书记已把他的态度给表明了,也就是说,只要他牛副书记在那个位置上呆着,他就会为高志强尽力而为的。但高志强很清楚,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你能保证你这次就一定能成功么?省里的决议还没最后形成,雷远鸣又是省委组织部严部长的人,牛副书记与严部长之间还有一番较量,而他们较量的结果将直接关系到高志强和雷远鸣两个人的官运。 第八章 25、第二天牛副书记他们要回省里去了,高志强和临紫市几大家的头儿都来送行,一直送到了临紫边界上。下车道过别,又等牛副书记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公路尽头,大家才放下高扬的手臂,纷纷往自己的车上钻。 毕云天也在送行队伍之例。上车前,他来到高志强身边,说:“我已经和一个姓何的老板约好了,后天跟他见面,谈一下紫云中学转让的事,高书记看您能不能参加一下。”高志强说:“是不是那次在海叔家里见过的何卫国?”毕云天说:“正是何卫国。高书记还记得他?”高志强点头道:“当然记得。我看行啊,你们定了具体时间和地点,再告诉我。” 不想第二天下午,丛林的电话先打了过来,说他们明天上午到点上去。高志强因这一段陪牛副书记,搞得心力交瘁,也想到乡下放松放松,呼吸点新鲜空气,便答应了丛林。放下电话,才记起跟毕云天也约过,只好打电话告诉他说:“我就不参加你们的洽谈了,一切由你做主。”毕云天说:“有高书记您这句话,我就有底了。” 丛林他们的点在南安县一个叫做洞口的小镇上。出发前,高志强还从书柜里找出一百本这几年在临紫购买的藏书,叫小马作四包捆了,塞进小车后箱里。 刚上车,丛林和谭主任就汗流满面地走了过来,说要搭高志强的车。高志强说:“你们没车?那你们的书呢?搞邮寄?”谭主任揩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我们的书将一辆面包车都装满了,再也坐不下人了,所以只得来借高书记的东风。”高志强便对小马和小罗说:“紫黎公路不好走,后面还有几捆书,人多车子受不了,你们两个就别去了。” 小马小罗听话地下了车,嘱咐高志强路上开慢点。 坐进驾驶室,高志强就把着方向盘,将车徐徐开出市委大院。小罗早就开了冷气的,车里车外简直是两个世界。谭主任便笑道:“进口车还是进口车,空调效果就是好,一上车就不热了,不然我再也受不了了。”高志强说:“原来你们是看中这个车空调好。” “那当然。”谭主任说道,“不过我们更看中给我们开车的领导级别高。”高志强笑道:“我才是副司级,正司级小罗同志刚才已经下了车。”谭主任说:“真想不到高书记还会开车,而且开得这么好。”高志强说:“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原来在省委给晏副书记当差,有时司机生病或休假,晏副书记又急着要用车,让后勤处另外派司机,晏副书记又不高兴,所以我特意去学了半个星期的驾驶,偶尔也代代司机。” 小车摇摇晃晃开到离南安县城还有十公里的地方,丛林给县妇联的孙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要她到城边去洞口镇的岔路口等着。又问高志强:“要不要通知县委王书记。”高志强说:“免了免了,就我们几个还自在些。” 到了岔路口,孙主任已经候在那里了,高志强踩住刹机,让孙主任上车。见后排坐着谭主任和丛林,前排副驾驶室空着,孙主任只好坐到了高志强身边。开始她也不注意,以为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后认出是高志强,便一阵激动,叫道:“哎呀,是高书记!”又回头怨丛林说:“你打电话怎么不说高书记来了?我也好报告王书记,让他们来陪陪。”丛林说:“高书记不喜欢虚张声势,不让我告诉你。” 县城到洞口镇有四十多公里的样子。好在是条细砂路,比紫黎公路还好走些。加上高志强做南安县委书记时经常下乡,熟悉这条路,也就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一边开车还一边说:“我在南安工作时到洞口镇去得多,一去县里的干部就开乡里干部的玩笑,说你们洞口干部真是幸福。洞口镇干部说,穷乡僻壤的,要幸福我们对调一下啰。县里干部说,你们天天在洞口里还舍得调走?” 一旁的孙主任笑了,开心地说:“高书记你不也要到洞口里去么?你们男人嘛,一说有洞口就来劲。” 后面的谭主任本来眯着双眼,这时也睁开眼睛说:“去年我也来过洞口镇,快到镇上时,马路上空挂着一幅大横幅,上面写着:开放的洞口欢迎您!你们说有没有味。” 一直不吱声的丛林也忍俊不禁了,说:“谭主任这是你编出来的吧?”高志强说:“是呀,我在南安时就没有这事。”孙主任说:“谭主任没说假话,他们确实挂过这幅横幅,后来大家老当笑话来说,他们才把那幅横幅扯掉,换了幅洞口人民欢迎您。”谭主任说:“洞口不开放,再欢迎,恐怕也没人去。”孙主任说:“比如说我们的高书记这么忙,他就是奔着开放的洞口才去的嘛。” 高志强笑道:“我看你们这些女人比男人还色情。别老洞口洞口的了,我给你们开个国际玩笑。”孙主任说:“好嘛,高书记的国际玩笑一定有水平。” 此时,车到山前的上坡路,高志强伸出右手换了档,慢悠悠道:“有一男两女分别是俄国中国和美国本土的三个外交官,在一次美国外交晚宴上,美国的女外交官趁气氛热烈,举杯对中国和俄国的外交官说,来,我们敬东半球的女性一杯!要为女性干杯,大家积极性就高,立即喝下一杯。接着中国的女外交官也举杯说,我们敬西半球的女性一杯!又干了一杯。俄国的男外交官见两位女外交官能喝会道,不甘落后,也站起来举起了杯子。可他的英语还不是太熟练,他说,各位,让我们为女性的两个半球干杯吧!” 高志强说完,三个女人都笑歪在座位上。孙主任还打了高志强一拳,说:“高书记您真的是开国际玩笑。” 说着笑话,这段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仿佛都缩短了一截,不知不觉就快到洞口镇了。果然就看见一幅洞口人民欢迎您的横幅挂在空中。谭主任说:“这幅横幅确实太一般化了,我们建议镇政府还是换上过去的开放的洞口欢迎您。”孙主任说:“要建议就由谭主任给镇上建议,镇里的谭书记是你的亲弟弟,肯定听你的话。” 高志强的车刚驶进镇里,运书的面包车和记者的采访车也正好赶到。就见街两旁贴着不少欢迎市县领导送知识到洞口的标语,还有数十名初中生举着红绸列队欢迎,那气氛确有几许浓郁。镇里的书记镇长还有妇女主任一伙人都迎出来,迎住高志强一行。镇书记谭爱群跟高志强握手时,丛林就在一旁说:“孙主任说的谭主任的亲弟弟,就是这位谭书记。” 高志强在谭书记脸上多看了两眼,点头说:“跟谭主任很相像,只是年轻些。我在南安时,你好像还没有当干部吧?” 谭书记就将高志强的手抓得更紧了,说:“那时我还在部队里,你走之后我才转业到这里来的。”高书记说:“好好好,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你们这些转业军人到地方上后,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旁的谭主任不失时机地说:“爱群今后工作上有什么不足之处,高书记还要多多批评指教。”高志强笑道:“他是县管干部,轮得到我来批评指教吗?”说得大家笑起来。 因为已近中午,谭书记几个镇领导就把高志强他们请进了镇政府前面的饭馆。高志强吩咐谭书记说:“就点几个小菜,天气太热,不要喝酒了。”谭书记说:“高书记光临洞口,怎么能如此寒碜?” 丛林就把谭书记拉到一边,说:“高书记不是说的客气话,你如果搞什么山珍海味,他会不高兴的。” 谭书记只好照办,进厨房打了招呼。很快饭菜就上了桌,都是些苦瓜萝卜和山野蔬菜。谭书记坐到高志强身边,拿没用过的筷子给他夹了几片萝卜,说:“对不起高书记了,一顿不像样的粗茶淡饭。”高志强说:“粗茶淡饭好。”端碗大口吃起来。 高志强吃得特别香,一边吃,还一边忍不住赞叹道:“还是乡里的饭菜好。我过去一下乡,乡里的干部就酒肉款待,等几杯酒下肚,看着这些好饭好菜,再想多吃几口,已经没了胃口。” 谭主任他们也很赞同,开玩笑说:“高书记今天让您吃忆苦餐,可不要对爱群有什么看法哟。”丛林说:“高书记吃得这么开心,有看法也是一些好看法,比如什么时候将这个给市委书记吃忆苦餐的谭书记提拔一下,安排到县里做个常委什么的,或至少给县委王书记打声招呼,调谭书记到县里某个实权单位当头。”大家又都笑起来。 吃罢饭,几个人被安排到镇招待所里休息。午后,出得招待所,镇政府前面的坪地上已经站了不少群众,其中还有胸前佩着红花的妇女读书积极分子。高志强几个在谭书记和镇长还有镇妇联主任的引领下,先跟积极分子见过面,接着参观了会议室旁边的图书室。他们送的数千册图书已经搬到了书架上,高志强个人送的那100册图书也摆在一个专门书架里,上面写着市委高书记捐赠图书专柜。记者们的镜头始终跟在高志强身旁,把他的音容笑貌和他身后的背景都一一录了进去。 最后是剪彩仪式。镇里谭书记主持仪式,高志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高志强拿起有点土气的礼仪小姐托在盘子里的剪刀,把前面的彩绸剪开了。热烈的掌声和鞭炮声随即响起,气氛进入高xdx潮。 高志强到了镇里,谭书记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个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又把他请到学校医院和几个镇办企业看了看。每到一处,高志强不免又要一二三四地做一番重要指示。镇里的领导和那些单位负责人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把高志强的指示当做金科玉律,十分认真地记在笔记本上。 要走开了,单位负责人都要给高志强递上一纸早就写好的申请经费的报告,好像他们事先都商量好了的一样。高志强心里清楚,自己说一千道一万,他们都不会往心里去,他们在乎的其实就是要他接住这个报告,以后好给他们意思意思。高志强深谙官场的套路,要么你就别下来,下来就要给人家意思意思,否则你这个当领导的就没有威信,下回再下来,人家就没了劲。 高志强于是接过报告瞟两眼,先强调说:“市财政也非常困难,请同志们多加原谅,大钱解决不了,小钱多少意思一点吧。”接着在报告上面签了请云天同志酌情解决高志强某年某月某日的字样,再把报告退给呈报告的负责人。那负责人自然如获至宝,一脸喜色,谢过高志强,屁颠屁颠而去。 这么一折腾,不觉天色向晚,回市里山高路陡,谭书记几位镇领导自然不放心,执意留住众人住一宿。住一宿就住一宿吧,乡里空气好,高志强一行就听了谭书记他们的安排。 晚饭后,谭书记组织各位去街上一家娱乐中心活动。高志强不肯去,谭书记和镇长好劝歹劝,说这家娱乐中心是一个私人老板新近才开业的,虽然比不上城里的豪华气派,却也还够档次,而且空调挺不错的,到那里去乘乘凉也好。高志强也是不好拂他们的意,何况自己不去的话,其他人也不好去,只得跟着上了娱乐中心。谭书记自然不离高志强左右半步,一边又是烟又是茶又是水果什么的,呼得娱乐中心的小姐团团转。 坐了一会儿,音乐开始响起来,彩灯也唿啦啦打亮了。见谭书记正在向中心老板吩咐什么,高志强便趁机悄悄溜了出来。可还没下楼,谭书记已从后面追了过来,喊道:“高书记高书记,您是不是要方便方便?我陪您,我陪您。” 高志强心想,我方便什么呢我?我吃完晚饭就已经方便好了的。再说就是我要方便,也用不着你来陪呀。你管天管地,还真管拉屎放屁?但高志强还是点点头应付道:“是呀,想方便方便。”谭书记说:“要方便跟我来,这地方我比您熟。”很热情地带着高志强转了两个弯,找到卫生间。 要进卫生间时,高志强回头说:“你先走吧,招呼谭主任他们去。”谭书记说:“没事没事,还有镇长他们呢,今晚我的任务就是专门照顾好您高书记。”高志强不觉暗暗叫苦,只得说:“我亲自上卫生间好了,就不麻烦你照顾了。”谭书记连连点头说:“好好好,高书记您亲自方便吧。”然后缩着脑袋往外退去。 本来高志强就没有什么可要亲自方便的,在卫生间里面干站了一会儿,估计谭书记应该走开了,便回身推开卫生间的门。不想谭书记竟然还毕恭毕敬地站在卫生间门边,那派头就像训练有素的卫兵一样。高志强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走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谭书记说:“我怕走远了,领导有事找我找不到。”高志强说:“我在卫生间找你干什么?”谭书记说:“时刻听众党召唤呀。” “党怎么会在卫生间里召唤你呢?”高志强有些忍俊不禁,心想这个谭书记还真有几分幽默。只是瞧他那一脸的憨厚劲,又不太像是幽默。 高志强的确不想回去,就对谭书记说:“我想一个人去外面透透气。”谭书记说:“我也想透透气,我陪您。”跟着高志强来到街头。 见摆脱不了这个过份热情的谭书记,高志强就站在街边无奈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谭书记也跟着望起月亮来,还说:“今晚高书记来了洞口,连月亮都比以往圆一些了。”高志强暗想,这句拍马屁的话水平稍微高些了。又不可能老是去望月亮,就从身上拿出刚才谭书记发的烟,自己叼一支,给谭书记也递过去一支。谭书记忙摇手道:“您是领导嘛,我怎能抽领导的烟呢?我这有,抽我的。”说着赶忙掏出自己身上的烟,给高志强敬。 俗话还说烟酒不分家哩,谁规定只能领导抽部下的烟,部下却不能抽领导的烟?高志强感到好笑,也没接谭书记的烟,说:“我这烟不也是你给的么?”拿出打火机,装模作样打了好几下,没打出一星火花,便把打火机扔到了黑暗里。谭书记早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朝高志强凑了过来。高志强没让谭书记打火,把他的打火机要了过来,又像刚才一样用力打了几下。一边说:“也是坏的。”又随手扔掉了。 谭书记有几分糊涂,说:“刚才还打得燃的,怎么一下子坏了呢?”高志强说:“现在的打火机有几只好货?附近有打火机和火柴卖吗?”谭书记说:“有有有,我给高书记买去。”拔腿要走开,又转身叮嘱高志强:“高书记您等等,我就来。”这才往不远处亮着灯光的零售店跑过去。 见谭书记的身影隐入黑暗,高志强赶忙往墙角一拐,插到另一条小巷里,逃之夭夭。 一口气走了好几百米,确信已经完全摆脱了谭书记,高志强的步子才慢下来。这才发现夜里的小镇比白天多了一份清静,微微山风不知起自何处,送来阵阵浸人的凉爽。高志强想,这不比什么娱乐中心强得多么? 信步前行,不觉就到了一处老街上,灯影依稀,狗吠狺狺。两旁都是古拙的木板屋,街人多赤膊,或坐在矮凳上闲聊,或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纳凉,一副怡然自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街面则砌着条状石块,脚跟敲在上面,发出橐橐脆响。高志强就喜欢这样的地方,他东张西望着,仿佛走进了旧时的电影故事里。 老街并不长,到了街尾,前面架着一座小石桥,一条不宽的河水自桥下哗哗流过,悄然映着绰绰桥影和粼粼月色。 在河边站了一阵,正准备往桥上迈,忽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高书记。高志强回首,只见丛林风姿绰约地从街影中走了过来。高志强一阵惊喜,说:“丛林你怎么也来了?”丛林并不作答,走到桥头,望着流淌着的河水,欣喜地说道:“哟,清风明月,小桥流水,怪不得高书记不恋歌舞,却跑到这里来了。” 两人并排上了石桥。一阵夜风吹至,丛林身上那淡雅的香水味悄然播向高志强,惹得他连连吸了吸鼻翼。高志强忍不住就多瞧了丛林几眼,发现她换了身浅黄色的连衣裙,把一个高挑而又不乏丰腴的身子衬托得更加惹眼。 丛林自然知道高志强在看她,便上前一步,走到他的前面,似要让他看个够似的。但高志强不敢冒昧,收住目光,回头望着空中姣月,感慨道:“现在城里已经难得见到这么又大又亮的月亮了。”丛林说:“高书记原来是为了乡里的月亮才跟我们下来的。”高志强听出丛林话里的讥讽意味,说:“明月几时有?今天我们能在同一个月亮下面信步闲游,也是一种缘分啊。” 说着话,就过了石桥,沿着河岸的小路往上游慢慢走去。宽阔的田畴散发着禾稻和泥土浓郁的气息,声声蛙鸣得意地唠叨着,像在攀比谁的嗓门大。来到田畴尽处,一山拦在前面,只见河面渐渐窄起来,水声訇然,河流汹涌,不再像下游那样平展舒缓。 到了一处陡岸,前面的路竟然成了一根香肠,要攀着路旁的树枝才能前行。高志强说:“路不好走,我们往回走吧?”丛林说:“还早得很呢,您又不唱歌跳舞,回去也没事做。”一边义无返顾地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丛林忽然在前面尖叫一声,身子一歪,往河边猛地滑去。高志强吃惊不小,往前跨一大步,伸手抓住空中丛林那只乱舞着的手臂。丛林这才稳住身子,往上一弹,回过身来,惊魂未定地扑进高志强的怀里。高志强心头一热,一双手就把怀里风情万种的女人拦腰搂紧了。但很快意识到这也许是丛林的一个小计谋,高志强于是强迫自己松开双手,将丛林往前推推,说:“别担心,走过这几步就好了。” 经历这一惊一吓,两人好一阵都没吱声。为了打破沉默,高志强就无话找话地把刚才谭书记如影随行,自己如何金蝉脱壳的过程给丛林说了一遍。说到谭书记在卫生间门外站岗那里,丛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高志强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他老老实实地在外面守着,究竟要干什么,还说是时刻听众党召唤。那样子又不完全像是幽默,倒有几分可爱的傻气和憨厚。” 丛林笑够了,才说:“这就是谭书记的高明之处。他知道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天天有人找,这个向你请示工作,那个向你汇报情况,这里请你剪彩,那里请你赴宴,这些人,这些事,你经历得多了,你说你脑壳里还能留下多少印象?” 丛林已经不再用“您”称呼高志强,而悄悄改成了“你”。高志强自然听得出来,觉得“你”比“您”亲切得多。便颔首道:“你说得还不无道理。”丛林说:“而谭书记这么在卫生间门外给你站一回,保证你以后好久都难得忘记。”高志强想了想,说:“这倒也是。”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面对如银的月色,高志强感叹道:“好不容易到乡下来走一趟,放着这么好的夜景和月色不来享受,却泡到那喧闹嘈杂的歌舞厅里,你说这多没意思?”丛林说:“这些乡下的领导哪里知道你有这个雅兴?他们以为你和别的领导一样,喜欢那些场合。”高志强摇摇头说:“如今这股吃喝玩乐的风气真的不得了。”丛林说:“人家也是没办法呀,你们当领导的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他们还不抓紧机会跟你亲近亲近,以后也好傍个后台。”高志强说:“我这个后台也太远了点嘛。” “远什么?他归县领导管,县领导归你管,如果你对他上了心,跟县里打声招呼,县里还不把你的话当做圣旨?”丛林说,“这就好比你要让省里重用提拔你,如果你能找到中央去,中央再把招呼打到省里,这效果比你直接找省里来得更快更显著。这就是棋盘上的炮,隔子打子。” 高志强望望丛林,说:“你好像知道得蛮多的嘛。”丛林说:“这是官场上的常识,又不是什么机密,谁不知道呀。”高志强说:“你们谭主任那么热情地把我请到洞口镇来,莫非就是为了让他这位书记弟弟隔子打子?”丛林说:“你这时才悟出这中间的奥妙?你要知道,人家跟你们领导打交道,都是有用意,有预谋的,说不定知道你要下来,人家已经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了呢。” “那你呢?”高志强笑道,“你有几个晚上没睡着了?”丛林说:“不瞒你说,我要提副主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你又不熟,不知怎样才能跟你搭上这条线,确实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高志强说:“想不到这里面的故事还这么复杂。” 前面的路慢慢又宽起来,他们来到一处稍稍开阔点的地方,见一块大石头耸立岸边,将河水拦成一泓深潭,那如银的月亮则静静地浸在水里。那块大石头上面还是个不窄的平台,至少可以坐三四个人,高志强就觉得坐到上面去听听水声,赏赏月色,一定美不胜收,更何况还有美人在侧,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好事?这么想着,正要和丛林商量商量,不想丛林早一跃身,轻轻巧巧就爬了上去。 高志强也就学丛林样,上去和她并排坐下。 如银的潭水,幽深的山色,似有似无的夜雾,还有天上和水里两个月亮,这一切都为两个远离城市的孤男寡女所拥有,真是旧戏里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了。高志强被这一切所浸染和感动,早将官场的争斗和烦恼置之脑后,仿佛已幽然步入一个澄明的梦境,再也不会回归喧闹的尘世。高志强痴想,如果到这里修一座小木屋,每夜都有潭水明月,那该多好! 正这么美美地幻想着,丛林忽然用手肘支了高志强一下,说:“你喜欢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月亮?”高志强笑道:“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我都喜欢,但我更喜欢身边的月亮。”丛林就哼一声,说:“尽说假话。你是见说假话不要纳税吧?”高志强说:“我看可以考虑设一个这样的税种。”丛林说:“你们当领导的,不是常说如今税源短缺么?你赶快向国家税务总局打个报告,先在临紫市成立一个假话税务局,大假话收大税,小假话收小税,这样一来,在你主持市委常委工作期间,保证临紫市的财政收入会翻好几番。” 这虽是奇谈怪论,却奇得有趣,怪得有味。高志强于是说:“那你就不做妇联主任了,给我去当假话税务局长。” 丛林说:“行呀。我首先就从你们这些市委书记市长这里开始计征。你们天天大会小会地说,全市工业生产总值增长多少多少,农业生产总值增长多少多少,外贸出口增长多少多少,农民纯收入增长多少多少。谁都知道,这些都是你们估计加统计,或者重复计算,人为弄出来的,没有几句不是假话,而且是大假话。如果把这些假话税及时足额征收上来,干部职工工资也就有了保障,不是发一个月又停一个月了。” 丛林说着这些的时候,双手后撑,身子斜躺,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那姿态十分优雅。高志强瞧着丛林,突然想起一则谜语,不觉就笑起来。丛林还以为高志强是笑她说的话,说:“我说的不是事实?”高志强忍住笑,说:“我想起一个谜语来。”丛林说:“谜语?什么谜语,你说出来,我猜猜。”高志强说:“你猜不着的。”丛林说:“别小看我,我可是猜谜语的高手。” “这个谜语太黄了,不能让你猜。”高志强故意吊丛林胃口。丛林说:“谁怕黄?这个年代谜语不黄一点,谁猜你的?”高志强说:“我说出来,你可别骂我。”丛林说:“行行行,谁敢骂市委领导?快点说,我等得不耐烦了。” 高志强说:“因小失大,打一行为方式。” 丛林低了头,努力猜起来。猜了一阵也不知从何猜起,就说:“你可以提示一下吗?”高志强说:“要充分利用汉字的谐音特点去猜,这四个字里就有两个字谐音。”猜了一会,丛林还是不得要领,高志强又说:“你要尽量往黄的一面去猜。”丛林依然猜不出,说:“你不是懵我的吧?你说说是哪方面的行为方式?”高志强笑道:“这个行为方式也许正发生在你的身上。” 丛林就往自己身上看看,说:“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我有什么行为方式了?”高志强说:“你坐在石头上就是一种行为方式嘛,这四个字里面不是就有一个失(石)字么?”丛林想想,似有所悟道:“石大,嗯,这块石头是大。那么因小呢?”丛林努力搜寻着与因字谐音的字,嘴上小声嘀咕道:“是音小石大?还是姻小石大?或是殷小石大?”丛林摇摇头说:“都不大通。”高志强说:“你快猜中了。” “那么只有阴小了。”丛林还在继续思索,说,“难道是阴小石大?” 这一下丛林才忽然明白过来,撩过长腿,踢了高志强一脚,笑骂道:“你坏你坏你坏!”高志强躲着丛林的腿脚,说:“我先说了的,不让你猜嘛,你偏要猜。”丛林说:“谁知道你堂堂市委书记也这么歪?”高志强说:“市委书记就不食人间烟火,就要时刻板着面孔?”丛林说:“谁叫你板着面孔?你看你上午说什么为女性的两个半球干杯,晚上又说了一个这么下流的谜语。”高志强笑道:“上午那是国际玩笑,晚上这是国内玩笑。”丛林说:“你真是联合国级的高级流氓。”高志强说:“你们女人是喜欢高级流氓,还是低级流氓?” 开了一会儿玩笑,又说了些闲话,头上圆月不觉已上中天,但两人依然没有去意。丛林说:“多好的月亮,今晚我们就不回去了吧?”高志强说:“我们两个同时失踪,洞口镇还不要被谭书记他们翻个底朝天?”丛林说:“集体下乡真是没劲,下回我们单独行动怎么样?”高志强说:“好哇,我赴约。”丛林说:“到时反悔是小狗。”高志强说:“小狗就小狗。” 这时丛林的手触到了一块小石子,她就抓起来,扔了出去。水潭里立即啵地一声响,水中那宁静的月亮,就像摔到地上的镜子一样破碎了。好一阵过后,那月才又破镜重圆,静静地浸在水底。 丛林被水中的动静所感染,对高志强说:“现代人都弱智了,如果是古人,这样的良辰美景,早已文思泉涌,诗兴大发了。”高志强说:“你有诗兴,也可以做一首诗嘛,我作你的第一听众。”丛林说:“我哪里会做诗,如果唱个歌还差不多,可惜又没有音乐。”高志强说:“要什么音乐,大自然的天籁为你伴奏。”丛林说:“那我就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吧,这首歌首唱是多年前的邓丽君,但直到近两年才被王菲唱火。” 高志强点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着。丛林于是望着水中月亮,深情而又略含忧郁地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 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 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丛林清丽的歌声似乎有一种磁性,悄悄吸咐着高志强的感觉。丛林已经唱完好一阵了,他还微合着双眼,没有从那份感觉里回过来,总觉得丛林的声音还在夜空中幽幽地缥缈着。 沉静了一会儿,高志强才掉头望望身旁的丛林,轻声说:“丛林你唱得真好。”丛林说:“不是我唱得好,是苏东坡的词好。”高志强说:“夏夜的月,东坡的词,丛林的歌,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组合么?” 丛林抬头望着月色下迷蒙的山影,缓缓说道:“虽然《水调歌头》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苏子由的,但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就认定苏东坡这是专门为我们女人写的,词里的每一个字词,每一节韵律,都浸泡着女人的心情。后来我特意查了一下苏东坡年表,他创作这首词的时候已经41岁,和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丛林望一眼高志强,说:“这个年龄可是最有魅力,最吸引女人,也最解女人风情的年龄,所以苏东坡写了这首词,惹得一千多年来的知识女性都为之动容。” 丛林还说:“女人这一辈子如果能做上苏东坡的情人,那该多幸运。” “你现在就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呀,看他同不同意。”高志强被丛林说得笑起来,说:“不过你别忘了,苏东坡不仅为女人写过《水调歌头》,也为男人写过《念奴娇》。”丛林说:“是那首尽人皆知的赤壁怀古吧?”接着提提嗓门,朗声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高志强说:“我看你对苏东坡挺偏爱的。”丛林说:“《念奴娇》还有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已是他被贬黄州时所作,其时这位可爱的大诗人已经44岁,为小人所诬,受尽了苦难,所以他心中少了柔情,却多了悲壮。”高志强笑道:“看来我们这些须眉男子也可以找苏东坡做情人了。”丛林说:“其实苏东坡是中国文人共同的伊妹儿,你只要进入苏东坡,就肯定有人在等着你了,要跟你对话,跟你交流。”高志强说:“是呀,因为有了苏东坡,做一个中国人,确切说做一个有文化的中国人才显得那么值得。” 两人将苏东坡讨论了好久,为这样的月夜有苏东坡作伴而兴奋不已。这时丛林又突发奇想,说要到水里去游一会儿。高志强担心地说:“山里气温可比外面低,你敢如此造次,不是头脑发热吧?”丛林说:“我已经是苏东坡的情人了,你想我头脑还不发热?而且不仅头脑发热,全身都有些发热了。” 高志强就下到潭边,用手在水里拭了拭,虽然温度不是太低,但还是有些凉意,说:“最好不要下水,感冒了我负不起责。”丛林说:“我才没这么娇贵呢,我每年洗冷水浴都要洗到十二月份。”高志强说:“你又没带泳装,怎么游?”丛林说:“怎么游?我脱光了游,来一回真正的天体运动。”高志强吃惊地望一眼丛林,说:“你真敢?”丛林说:“有什么不敢?这里又不会有人来。不过你要躲远一点,给我站好岗,放好哨,而且不能朝这边偷看。” 这就是丛林了。高志强可还从没碰到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女人。他说:“你真要搞天体运动,那我只好先回了。”丛林说:“我无所谓。” 高志强就下了那块大石头,往后退了几米,眼睛望着山外的夜空。但他的耳朵却没法不去搜索石头上的动静。只听那里正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肯定是裙子正从一副迷人的身段上滑落。高志强身上的血液膨胀起来,他想像着丛林脱掉裙子,脱掉胸前和中部的饰物时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性感而撩人的。他真想侧过身去看几眼。月辉下,丛林那光洁的胴体肯定比陶瓷还要富于质感,这种质感的胴体自然是最具有杀伤力的,也许你只要稍稍瞥上一眼,就会全线崩溃。高志强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要稳住稳住再稳住。 不过高志强很清楚,男人是没有战胜女人的能力和勇气的,要想战胜一个女人,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另外的女人出面了。高志强就努力去想另外的女人。他想到了戴看兰,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至关重要,她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另外的女人想取而代之,的确不容易。接着高志强想到了宁静。他记得自己最初和戴看兰在一起的时候,宁静也进入过他的意念,但他压根没想到要用宁静去击败戴看兰,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和戴看兰是那么天经地义,他爱这个女人太久太深,这种爱把一切都忽略了。而现在高志强面临的是另一个不可抗拒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比戴看兰后来了一步,这大概就是高志强用来抵挡丛林的唯一有效的理由了。 正在高志强胡思乱想的时候,水潭那边卟通响了一声。那一定是丛林已经扑入水中。旋即就听丛林喊道,你可以过来了,我已经藏到了水里。高志强笑道:“这里的水可是透明的。”丛林说:“这是夜晚嘛,你的眼睛还没有这么大的穿透力。” 说的也是,高志强就回到了水潭岸边。就见潭里晃动着一个幽白而缥缈的影子,不知是被丛林搅碎了的月色,还是丛林自己的身子。高志强问:“水深不深?你要小心,我可没有英雄救美的想法。”丛林说:“谁叫你英雄救美?我大江大河经历得多了,这个小潭算什么?”高志强说:“那你是不给我机会啰。”丛林说:“那看你有没有这个贼胆。想要机会,你就拿出男人的气慨,自己下来吧。” 话音才落,丛林一个鲤鱼打挺,稀哩哗啦游向水潭对面。高志强真有些心痒起来,暗想,如果下去和这个妖魔一样的女人同游一潭,那一定是件再美妙不过的事。但高志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嘲地笑笑,心里说,我真的有这个贼心,还没这个贼胆。 丛林在水里游了几圈,高志强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竟躲进了云层。高志强说:“你看月亮见你太大胆,太放肆,都不好意思,躲了起来。”丛林在水里得意地说:“什么是沉鱼落雁?什么是羞花闭月?你今天开眼界了吧?”高志强说:“别自鸣得意了,你以为月是为你而闭?”丛林说:“那当然,不是为我,还是为谁?” 丛林好自信的。自信的女人是了不起的:高志强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起丛林来,说:“看你自信起来,什么都忘了。”丛林说:“是吗?你呢,你自信吗?”高志强说:“在你面前,我还自信得起来吗?” 丛林又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高志强说:“时间不早了,也该上岸了。”然后往后退去,意思是给丛林上岸穿裙子的机会。丛林在水里扑腾了一阵,这才慢慢游近那块大石头。但她却还在水里泡着,好一会儿没上去。高志强喊道:“你上来了没有?”丛林说:“我上不去了,这块大石头下面全是青苔,踩不稳。”高志强说:“那你找个没青苔的地方嘛。”丛林说:“我找了,到处都是青苔。”高志强说:“你从上游上岸吧,那边岸坎不高。” “不嘛,不嘛。”丛林扬起手臂,将潭水击得啪啪,说:“我的裙子什么的都在石头上哩。”高志强说:“那你就在水里继续泡着吧,我走了。”丛林说:“你来拉拉我嘛。你不是常在会上说是人民公仆吗,现在人民无法上岸,正需要公仆的时候,你却躲得不见了踪影。” 高志强犹豫着没有动。 丛林在那边又喊起来:“你公不公仆,无所谓,可你总是个男人吧?是男人你就给我过来!”高志强心想,是呀,我一大男人,我在乎什么呢?高志强于是走过去,上了那块大石头。低头下望,丛林那白莹莹的身子在水里晃悠着,真像一条摆动着的鲤鱼。高志强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眩,好像患了恐高症,要一头栽到水里去。只听丛林又在下面叫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把手伸下来?” 愣怔间,高志强呆呆地将手伸了下去。 月亮这时突然钻出了云层,把那奶液一样的光辉一齐洒下来,将这个小潭映照得如同白昼。丛林那白得透明的身子就从水里慢慢浮上来了,先是浑圆的肩,接着是高耸的双乳,再就是腿间幽邃的三角区。高志强都快窒息了,脑壳里茫然一片,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幸好高志强的手上还用着力,他往上狠狠地一拉,丛林就腾地弹到了石头上。 水淋淋的赤裸着的丛林在高志强前面稍作停顿,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嘴里喃喃道:“好冷好冷啊,抱紧点再紧点。”高志强就被丛林的冷点燃了,身上每一块肌肤都腾起激烈的火焰。他用自己的胸脯和臂膀,用自己的激情把丛林囊括起来。 世界凝固了。月亮,山峦,河水,一切都静止下来。没有静止的是高志强的感觉,他在膨胀着,仿佛要把自己和丛林一齐摧毁。他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把怀里这个女人完全占为已有。他疯狂地吻着丛林,吻着她身上每一寸颤抖着的溜滑的肌肤,吻着她的表面和深处。高志强真想把自己撕烂搅碎,化成水,再一点点渗入丛林。 就在高志强无法自抑地要有所作为的时候,一声怪叫在他们身后突然恐怖地响起。高志强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怀里的女人。 他体内的潮水停止上涨,接着缓缓退去。回头望了望,黑暗的山崖上一道弧影腾空而去,旋即又抛下一声惨惨的啼鸣。这一回高志强听出来了,是一只猫头鹰。他不知是该感激它,还是该诅咒它,无声地低下头去,拾起地上的裙子,披到还僵在那里的丛林泛着月光的身上,然后掉头下了那块大石头。 26、回到临紫后,高志强暗下决心,今后要尽量少和丛林接触。他非常清楚,自己这是在和丛林玩火,而火是玩不得的,玩火容易自焚。丛林和戴看兰有所不同,戴看兰甚至比宁静还早许多年进入他的世界,也就是说他跟戴看兰的这份感情是经时间考验过了的,其纯度已经很高,如有必要,他愿意为这份感情付出任何代价。而跟丛林,他还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丛林是突然杀出来的,他们相识相知也就几个月的事,他不太弄得清丛林是爱着他这个人,还是他的地位和权力。也许兼而有之吧,但他必须谨慎为之。 不过高志强内心是非常感激丛林的。这令高志强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欠丛林太多。高志强就想找一个弥补的办法。想来想去,决定给她写一幅字,就写丛林喜爱的苏东坡那首《水调歌头》。高志强上街买来上乘的宣纸,在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候,用他那力透纸背的行书,认认真真把这首词写了出来。又不敢直接给丛林送去,或要她上家里来拿,他怕一不小心,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后来高志强拿着这幅字去了紫源酒厂,请江永年帮忙传达。江永年有些纳闷,这么一幅字,一个电话让丛林自己来拿走不就完了,还用得着到他这儿来绕个圈子?但江永年没说什么,为高书记效劳,他当然很乐意,他说:“坚决完成领导交给的光荣任务。”高志强笑道:“又不是要你像黄继光一样去堵枪眼,要这么坚决干什么?” 做完这些后,高志强就略为轻松了些。所以他从紫源酒厂回到市委大楼自己的办公室时,嘴上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就是丛林唱过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高志强只要一闲下来,就不知不觉要将这首曲子哼两声。 正哼着,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回头,竟是南安县的王书记。王书记是临紫市年纪最大的县委书记了,总有五十四五了吧。他是高志强那年离开南安后,接替他去了南安。也不知是王书记人老实,还是他是文书记之前的市委书记的人,文书记主政临紫市委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他升上来,为此王书记有些着急,也有些自卑。高志强对王书记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原因是高志强离开南安后不久,王书记就让人把高志强好不容易从外面弄去修路的低息扶贫款子,拿去炒地皮和干了别的。 不过高志强对王书记还算客气。他请王书记坐,可王书记不坐。问王书记有什么事,王书记局促不安地垂着双手,仍然没说一句话。高志强感到很奇怪,认真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的愧疚,愧疚得只差没摔自己的耳光了。高志强就开玩笑说:“王书记啊,不是你老婆跟人跑了吧?”王书记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老婆黄脸婆了,谁还愿意理她?”高志强说:“既然你老婆没有跟人跑掉,那你还不说话?”王书记说:“高书记,我真是失职啊,我这个县委书记当得也太糊涂了。” 高志强有些不知所云,说:“你讲清楚点好不好?你失什么职?你糊涂什么?”王书记说:“我是特意从南安过来负荆请罪的,我失职,我糊涂,高书记您批评我,教育我,您撤了我的职,都是应该的,我没有一点意见。” 这一下高志强真的不耐烦了。他站起来,把公文包夹到腋下,做出准备出门的样子。王书记便急了,带着哭腔道:“高书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高志强才停下脚步说:“你把我都搞懵了,有什么你直接说嘛,又不是没过门的媳妇。”王书记说:“高书记您都深入到了我们南安的洞口镇,做了那么多具体细致的工作,我都一点风声也不知道,既没去拜见您,给您汇报汇报工作和思想,也不去好好陪陪您,我这不是失职么,不是糊涂么?我这个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我向您做深刻检讨!” 高志强这才明白过来,坐回到桌边,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怪你,责任在我身上,是我不让通知你的。”王书记说:“我知道高书记您不会怪我,您大人大量嘛,但我自己怪我自己,我太没有政治敏感性了,太缺少党性原则了。”高志强身上就来了毛毛火,低声吼道:“别说得这么吓人,这算什么卵事嘛。” 王书记这才停止了自责,可怜巴巴地站在高志强的桌前,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高志强甚觉好笑,望着王书记,放慢了语气说:“你回南安去吧,不要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里。”王书记这才低了头慢慢往门口退去。 这时高志强忽然想起洞口镇那个谭书记来。之所以不想起别人,单单想起他,大概因为他曾在卫生间外面给自己站过岗吧。高志强不觉好笑起来,心想南安县的干部怎么从上至下都是这个熊样子?于是把王书记召回来,信口说了句:“姐姐做鞋,妹妹学样,我看洞口镇谭书记那作派,有点跟你相似。”王书记说:“您是说谭爱群么?他哪里跟我相似了?我好像没看出来。哦对了,他可是市妇联谭主任的亲弟弟,高书记您的意思是?”高志强说:“我哪来那么多意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王书记走后,高志强摇摇头,脸上苦笑笑,心里说,这个王书记。但高志强很快静下心来,觉得应该好好把手头的工作理一理了。是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二三四工程还不能放松,要尽快搞出大成效。特别是紫黎公路不能等了,至少年底前要有一个眉目。可是毕云天还在紫云中学搞试点,要早点让他从那里脱身开来,着手操办紫黎公路的事。 高志强突然想起昨天银秘书长曾向他请示,说中央行政学院准备举办一期青年干部学习班,省委要求市里派一名负责意识形态的领导去参加。高志强想,就让毕云天去参加吧,虽然他没分管意识形态,但安排他去北京,可趁机跑跑紫黎公路的事。干脆开个常委会,听毕云天汇报一下紫云中学转让得怎么样,让他把教育这个摊子交给另一个副市长。 然而给毕云天打了几个电话,他的手机都没开机。打到他家里,他夫人董小萍说,她也在找他没找着,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高志强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没离开临紫吧? 毕云天当然没离开临紫,此时正躲在紫云中学里面。高志强没去洞口镇前,他就和私人老板何卫国约好了,准备找个地方,把转让紫云中学的事定下来。何卫国建议把会面地点放到他投资修建的紫竹山庄去,一切开销由他包。毕云天想了想说:“紫竹山庄尽管是你的地盘,但我们在那里呆上两天,别说破费你,至少会影响你的生意。我建议还是到紫街海叔家去吧。” 何卫国一听就笑了,说:“毕市长你真会出主意,我想有你毕市长出面,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办不成的事。”毕云天知道何卫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们两个都是海叔的人,只要一起走进海叔家,他们的协议就等于已经达成了多半。毕云天说:“我是说海叔家里的茶水好,不要错过了这一个公私兼顾的好机会。”何卫国说:“好,到海叔家喝茶去。” 这天毕云天和紫云中学李校长赶到海叔家里时,何卫国已经先到了。何卫国的发迹离不开海叔的提携。这事说起来也有点意思。那时雷远鸣还是紫东区的区长,一位多年前给他开过小车的姓孙的司机通过他贷了一笔款子,跟人合作在广东那边做了几年生意,发了一笔财,做起了老板,于是折回来准备开发紫东区一处叫做陶家冲的房产。因为仗着雷远鸣的势和手下的一帮帮凶,孙老板仅仅给陶家冲的居民发了一笔廉价的地皮钱,一切该办的手续都没办,就一边圈地,一边逼着陶家冲的居民搬迁。 那时在紫东区房管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何卫国也是一时气盛,知道姓孙的是雷远鸣的人,又没别的办法奈何他,便发动圈在孙老板地皮范围内本来就不想迁走的陶家冲人,一夜工夫把孙老板砌起来的围墙统统推倒。孙老板气愤不过,带了人去找何卫国算帐,何卫国早不知去向,他只得一状告到雷远鸣那里,雷远鸣就借故撤了何卫国的职。这样姓孙的又把推倒的围墙重新砌了起来,开始在里面建房。 房子还没建成,姓孙的就把一楼的门面租了出去。这里地势较低,门面下面还有地下室,那些租门面的人并不是看中门面,而是盯住了地下室,好以门面作掩护,在地下室里搞非法经营。有一家甚至在里面偷偷加工烈性炸药,以牟取暴利。一天深夜,加工炸药的工人疲劳过度,操作不当,碾压炸药的石碾失去控制,撞击起火,一声巨响过后,那栋还没封顶的楼房便烟消云散,死伤百多人。孙老板那天晚上正在紫西区一家娱乐城里快活,听到爆炸声,预感情况不妙,慌忙骑着摩托车回到陶家冲,只见他投资所建的那栋楼房已经没了影子,唯有哭声叫声和警车的笛声乱成一片。孙老板不敢久停,租了一辆的士连夜离开了临紫,从此黄鹤一去,杳无音讯。 这件爆炸案惊动了中央,公安部第二天就来了人,抓了一批嫌疑犯,通缉孙老板等当事人。省里成立了专案组,对相关的人和事进行追查,雷远鸣也被调离紫东区,贬到一个僻远县里做了副书记。专案组还作出决定,这个被炸为平地的陶家冲物归原主,让原先的居民收回去。那些居民这才发现自己居住了几辈子的陶家冲,原来是个黄金码头,便纷纷行动起来,准备建房,今后好再迁回来经营。可他们去办有关手续时,却发现好多关节要打通,他们一些普通居民,在政府部门里也没什么关系,要想一下子办好这些手续,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时何卫国站了出来。他已经在这片废墟上转了好几天了。他跟陶家冲几位想建房的居民聊了聊,提出愿意给他们代办手续。有人能解决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何乐而不为?而且他们清楚,也只有何卫国才有这个能耐,他是公家人,而且呆在房管所。何况何卫国还带领他们扒过孙老板的围墙,他们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人。问何卫国代办费要多少。何卫国说:“如果你们愿意,可先按现在的市场价出20%左右的定金,房子建好后再补另一部分的差价就行了,至于什么手续费,一分钱都不要你们的。”居民们想了想,觉得这样他们不亏,就答应了。 其实这个想法何卫国也是突然产生的。他纯粹是想找点事做做,对能不能把事情办成,赚不赚钱,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既然决定来做这件事,他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要知道他当时既没有存款也没有别的资产,身上仅仅有三百元现金。何卫国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想找个人商议商议,讨点主意。找谁呢?何卫国就想起一个人来,他便是紫街的海叔。 何卫国是无意间认识海叔的。何卫国被罢了房管所副所长的职后,虽然所里给他一份基本工资,但新来的所长并不让他插手任何事情,他只有天天东游西逛的份,连所里都很少去。这一天他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紫街,猛抬头见街旁的一个店子名曰四海书店,就信步走了进去。何卫国在临紫师专读过三年书,师专盛传的关于毕四海的一些趣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何卫国当时就想,这个书店莫不就是那个叫毕四海的人开的?也是两人有缘,刚好那天海叔就在书店里,两个在临紫师专呆过的人一见如故,一谈就谈到了一起。临别,海叔还送给何卫国一本名曰《三十六计》的小书。何卫国开始不肯接,海叔说:“以后这书你用得上的。其实这本书是从临紫师专图书馆里拿出来的,你是师专学子,这书归你也是适得其所。”此后何卫国有事没事就往紫街跑,海叔还把何卫国请到家里去喝茶,两人的交情日见深厚。 这天晚上何卫国去了紫街海叔家,把自己投资建房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跟他说了。海叔说:“你在房管所工作,开发房产是你的优势,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资金从何而来。”何卫国说:“我去银行贷款。”海叔说:“银行利息是高了点,但目前你恐怕只有这条路可走。这样吧,你先搞起来再说,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 有了海叔这句话,何卫国的信心就足了,第二天就用身上的三百元钱,把几个主张他来牵头建房的居民请到馆子里吃了一顿饭,又用剩下的五元钱买了一瓶墨水外加一支毛笔和两张红纸,写了两份公告,贴到路边,叫大家以400元一个平方的造价的20%交钱到他手上,他立即办理报批手续,保证一年之内让大家搬进新房。众人了解了一下当时市场上的价格,商品房的造价至少也在每平方500元以上,而何卫国只收取20%的定金,条件确实优惠,加之那几个主张何卫国来建房的居民从中说合,何卫国两天工夫就收到了40多户的定金。他马上开始运作,把自己做房管所副所长时的关系调动起来,跑图纸,批手续,贷款子,一个月时间就办得熨熨贴贴,第二个月施工队就进了场。 可两栋9000多平方共110多套住房的建筑刚打好地基,何卫国就发现他贷的款子已经告罄。便天天往银行跑,熟悉的银行已经贷了一笔款子给他,再贷已经很困难,不熟悉的银行根本就泼水不进,何卫国一时陷入了困境。眼看就要停工了,何卫国急得热窝上的蚂蚁一样。搞建筑不比别的行当,是停不得工的,停工不仅影响进度,还要贴补工人工资,背利息包袱,同时得当心工地上的设备材料,弄不好就会蒙受巨大的材料损耗。 这时何卫国突然想起了海叔,匆匆跑进了紫街。海叔听了何卫国告完急,笑道:“你怎么不早来找我呢?你把你的帐号告诉我,明天就给你打800万元过去。”何卫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海叔说:“多少?800万?”海叔说:“是呀,800万,少了么?”何卫国摇摇头说:“不少了,不少了。我是说,您出800万元,以后我们怎么分成?”海叔说:“分什么成,你按5%的年息给我就是。”何卫国又吃一惊,当时的贷款利息至少是10%以上,海叔怎么吃得起这么大的亏? 不过何卫国想不了那么多,很快回了工地,拿着这800万元,半年多时间就把两栋大楼竖了起来,除了按400元一个平方的造价,把40套房子结算给交了定金的居民外,剩下的70多套共计6000平方米的房子,他全部锁好,把两大串钥匙拴在腰上,还请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日夜看守着,等有了好价再出手。因为何卫国早就看好了,市政府已在附近划了红线,要开辟一个新区,有几台推土机甚至都开了过来。 半年后,何卫国那两栋房子的房产每平方已涨到了1000元。这时海叔给何卫国打了一个电话,说可以出手了。何卫国马上把那6000多平方的房子全部抛了出去,除去成本和银行贷款及海叔的借款,一家伙就纯赚了200万。这时上面的政策下来了,对房产建设和购销做了不少限制,何卫国闻言,暗暗庆幸自己脱手得早,不然至少要少得利润100多万。 何卫国当即跑到海叔那里,一方面去还那800万元的借款,另一方面跟他商议利润提成的事。海叔收下了那800万元以及5%的利息的转存手续,对什么利润提成,他说:“我没出过一点力气,怎好分你的成呢?”何卫国说:“没您的800万,我早跳了紫江了。”海叔说:“你已经给了我5%的利息,这就行了。你拿着这笔资金去一趟广东,那里的地皮生意才起步,你快放快收,完全可赚一把。” 何卫国就携款下了广东,全部抛出。半年时间,他圈的那几块地就涨了好几番,海叔又给他打电话,要他出手。何卫国还有些犹豫,海叔说:“该出手时就出手。有一位中央领导最近就要去广东视察。”何卫国问哪位领导要去广东,海叔就说了一个名字。何卫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天就把地皮一寸不留地全抛了出去。第二个星期那位领导果然去了广东,那边的地皮马上就跌了下去。 这么来来去去的,何卫国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资本。他不再搞风险投资,办起了实业,开了几家厂子,修了几条公路,生意做得既稳又大,一时成了临紫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家。后来毕云天跟海叔谈到准备在紫云中学搞一个民办公助的试点,不知谁肯来投资时,海叔就说可以让何卫国来试试。 这天海叔有事没在家,只交代海叔婶好好打毕云天何卫国和李校长几个的招呼。海叔婶自然很客气,除了倒茶上烟,还给他们上了一碟南瓜籽。毕云天谢过海叔婶,想把何卫国介绍给李校长,不想何卫国早握住了李校长的手,正说得投机哩。只听何卫国说:“李老师,您还是这么精神。”李校长摇头道:“不行了,老不中用了,我早就给毕市长交了辞职报告,毕市长硬不让我退。” 毕云天一旁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何卫国说:“我就是紫云中学毕业的,李老师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李校长说:“是呀,卫国当时在班上最捣蛋,也不知挨了我好多的臭骂。”何卫国说:“岂只臭骂?有一回您还用教棍敲我的腿,刚好敲在脚弯筋上,我的脚一麻就缩到了地上,您还记得吧?” 李校长说:“记得,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把教室门半掩着,在上面搁了一个扫把,上课铃响过后,我夹着教案推门要进教室,扫把啪一声打下来,正正当当打在我的头上,搞得我灰头灰脑的。但我只抬头将教室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你何卫国作的祟,我气就不打一处出,将你拖出位置,一教棍就扫了过来。”何卫国说:“我至今还没想清楚,教室里五十多个同学,您怎么就知道是我干的?”李校长说:“我当了你们几年的班主任,还不清楚谁是什么角色?当时我一瞧你的眼色不对劲,就完全明白了。” 这时毕云天插话说:“何老板你还记老师的仇?”何卫国就笑。李校长深有感触地说:“当时有些表现很好的学生,离开学校后都变得无声无息了,跟老师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倒是你们这些调皮学生有出息,也记得学校。”又回头对毕云天说:“卫国去年还给学校赞助过10万元呢。”毕云天说:“真有此事?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李校长说:“卫国不让张扬,我们也就没对外说了。” 说了些闲话,毕云天才说明了喊两人拢来的意图。何卫国说:“投资办教育是我的夙愿,就是赔了本也值得。”毕云天说:“我不是让你来陪本的,我是想让你既有投入,又有产出,做出样子给别的投资人看,好吸引更多的资金和有意人,来投资办学,解决临紫教育事业的困境。”又回头对李校长说:“李校长你说呢?” “毕市长最初跟我商量这事时,我思想也不通,办教育是政府的义务,政府出这样的主意不是要一脚把教育踢开吗?”李校长说,“但后来我细想想,现在的教育什么都由政府包着,政府的职能正在一步步转换,当然不可能像计划经济时期那样大包大揽了。因此,与其让学校这么要死不活地拖着,拖得生源越来越少,优秀老师一个个都另攀高枝,教学质量也每况愈下,还不如痛一痛,闯条新路出来,说不定还有一线复兴的机会。” 听李校长说得诚恳,毕云天又对何卫国说:“你就不用表态了,不愿意合作,你也不会走到这里来了。”何卫国就笑笑,表示同意。 毕云天接着说道:“我不是要把紫云中学全部卖给何老板,纯粹的民办教育,当前还存在信誉、收费和生源等诸多不稳定因素,我还没有这样的胆量走这么远。我的意思是走一条中间路线,以民办公助的形式,由政府和何老板签署转让合同,何老板投资,出任校董事长,李校长继续留校参与学校教学教育管理。至于怎样投资,怎样进行新的管理,今天就商量个初步方案,或者叫做虚拟协议,因为我还要拿着这个方案到常委会上去讨论,方案能否成为现实,还有待努力争取。” 然后三个人对学校情况做了具体分析,围绕民办公助思路,拟订了一个转让办法。民办包括:何卫国出资500万元接受校产,实行校董事会制度,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学校选用经省教育部门审定的教材;计划内招生的收费按城镇收费标准对待;对原学校教师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聘用。公助包括:政府将土地无偿划拨给校方,但校方不能抵押出租或私自转让出去;政府负担初中编内教师的档案工资,落聘教师安排到其他学校竞聘。 这个虚拟协议,三个人都觉得还可行,就基本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三人又躲到一个秘密场所,把手机都关掉,坐下来将这个协议进一步细化,搞出了一套操作规则。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何卫国提出要请二位的客,三个人就上了一家僻静的小餐馆。毕云天不大喝酒,何卫国就和李校长对饮,喝了一瓶紫源。边喝何卫国边说:“紫源酒的质量的确比从前强多了,那个江永年还是有点真本事的。”李校长仰脖喝下一杯,说:“没有高书记给他在后面撑着,他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大。要说有本事,还是高书记有本事。” 何卫国给李校长添了酒,笑道:“李老师,您是怕高志强不批您这个方案,先说几句好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一高兴,就会给你批了?” 李校长伸长筷子,夹了一颗腰果塞进嘴里,含混地说:“我不是说他的好话,我觉得这个高志强还好打交道,没什么架子。那次我们学校的老师到市委去上访,就是高书记接待的我们,我看他说话做事还是有水平的。”何卫国说:“当然有水平,不然怎么做得到书记的位置上?”李校长说:“还不完全是书记,是代理文书记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何卫国说:“您放心好了,高志强迟早是要做书记的。” “那不见得吧,听说雷远鸣也在加紧活动。”李校长说,“雷远鸣跟省委组织部严部长的关系,谁不知道?他给严部长出的书,我们学校就订了几百本,只不过订书的钱是财政专款拨到学校的,学校没出一分钱。”何卫国说:“还有这样的事?”李校长说:“当然有这样的事,我又不会编故事。” 一旁的毕云天听他们说得有滋有味,心想这两人一个做生意的,一个做教师的,怎么对官场竟然这么感兴趣?便说道:“你们这么清楚官场上的事,我怎么却没听说过呢?”李校长醉眼朦胧地说:“你是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何卫国也说:“这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走出餐馆,毕云天让何卫国去送李校长,李校长客气了几句,钻进何卫国的劳特来斯。上车前,何卫国过来跟毕云天握手。 “咱们之间,还来官方仪式?”毕云天一手抓住何卫国,一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常委一通过方案,我就给你打电话,到时你一定得给面子。”何卫国说:“毕市长您放心好了,我答应了的事,又是您和海叔的意思,我会打退堂鼓吗?”毕云天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松了手,何卫国正要上车,毕云天又想起什么,对他说:“另外还有一个事,我和高书记已经考虑多时了,就是想把横跨我市7县1区的紫黎公路建设成高等级公路,如果搞得成,我想请你来承包。”何卫国说:“这条路市政府唱了好多年了,只听见风,没看见雨,现在又要有什么动静了?”毕云天说:“是呀,大家都只喊口号,没人愿意去争项目,争资金。我决定把紫云中学这个民办公助的试点搞完后,其他学校的事都交给另外的副市长去搞,好把精力都放在这条公路上。”何卫国说:“这个想法挺好,到时我就是破产也要上。” “你先别这么来劲,让你来承包,这还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毕云天说,“我打算把项目和资金争取到位后,再跟高书记商量承包原则。如今你们这些个体老板都不择手段,削尖了脑袋钻工程,没个原则对付不了。再说我也不想事情还没有眉目,就闹得尽人皆知。”何卫国说:“您的顾虑真不少,当官也挺累的吧?”毕云天说:“明年不是政府换届选举吗?张扬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别有用心呢。” 何卫国笑笑,说:“别有用心也不是坏事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毕云天说:“别乱说,你没喝醉吧?”何卫国说:“大家都想当官,当大官,当官一定很有意思吧?到时你也给我个政协委员干干。”毕云天说:“你也想混入政界?”何卫国笑道:“开个玩笑,我稀罕这个干什么?” 毕云天略有所思的样子,说:“现在好多有点名气的私人业主,不都有一个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头衔吗?您真有这个想法,我可以想想办法,别说政协委员,就是政协常委也没太大问题。”何卫国说:“真的是开玩笑,您不必介意。” 27、毕云天是中午回到家里的。刚要上楼,一部2000型桑塔纳停到了他身后的坪里。旋即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毕云天回头一看,原来是教育局的皮副局长。 皮副局长说:“毕市长,这两天您去了哪里?手机不开,政府办的人也不知您的去向,找得我好苦哇!我这是第三次上您家里来了。”毕云天说:“你有什么好事?”皮副局长笑道:“想上您家里讨口水喝。” 毕云天笑了,知道皮副局长是不想在外面说话,让他跟进了屋。 开了门,落了座,让夫人董小萍倒上茶水,毕云天又问皮副局长有何贵干?皮副局长说:“也没什么,一点小事。”毕云天心里有些好笑,如果是小事,打个电话足够了,你三番五次地往我家里跑干什么?便说:“什么小事?”皮副局长说:“想跟毕市长汇报汇报工作。”毕云天已经猜到对方来意,说:“有话你就直说了吧。” 皮副局长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半天才说道:“听在教育局查帐的市纪委和审计局的人说,教育局的财务问题这两天就要下结论了?”毕云天点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皮副局长说:“邓局长的问题听说还不轻,他再留在教育局恐怕对工作有影响吧?”毕云天心里说,你干脆说他下了台,让你来做局长不就得了,何必这么吞吞吐吐的?却还得耐着性子,装着认真听讲的样子让他慢慢把话说完,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毕云天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 皮副局长瞟一眼毕云天,壮着胆说:“这几年毕市长分管教育,您也是知道的,我在教育局做了十二年副局长了,其他几个副局长没一个有我这么久的。”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一直主管教学,临紫市近几年高考比例,全省排名都在前五名。”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大学本科毕业,还在临紫一中当过近二十年老师。”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的论文上过中央级刊物,我评过省先进工作者。”毕云天还是说:“我知道。” 就这样,毕云天不知说了多少个我知道,皮副局长才把话题绕到他要说的主题上。他说:“邓局长下去了,常委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我了?”毕云天说:“你说完没有?”皮副局长不知毕云天的意思如何,望他一眼,怯怯地说:“说完了。”毕云天说:“说完了就好。我跟你说啊,邓局长还没下去呢。”皮副局长说:“他问题那么多,还不下?”毕云天说:“他问题多,你们做副局长的就没问题?” 皮副局长的脸就红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毕云天说:“再说邓局长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开常委会集体研究。”皮副局长说:“今天下午不是要开常委会么?”毕云天说:“你怎么知道的?你要参加?”皮副局长嘿嘿笑道:“我哪有资格,我至今还是个副处级。毕市长取笑我了。” 皮副局长走后,董小萍就责怪毕云天说:“你对皮副局长的态度是不是也太那个了点?人家可是银秘书长的亲表兄。”毕云天说:“银秘书长的亲表兄,我就要把他当爹当妈?我知道他就是看着姓银的是市委常委,才这么肆无忌惮来跟我摊牌。”董小萍说:“你不要忘了在县里时和银秘书长之间的过节,这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毕云天有些不耐烦,说:“今天你是怎么了?”董小萍说:“我看他也是一片苦心,这两天已经上门找过你三次了。”毕云天说:“你知道吗?这是典型的跑官要官,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些人搞坏的。”董小萍说:“你的调门别这么高好不好?你却没跑过要过?” 毕云天忍不住笑了,说:“那倒也是。”董小萍说:“小官小跑,大官大跑,不跑别人还会主动把乌纱帽送到你手上来?” 说着,董小萍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桌上。毕云天一看,是一个扎了红绸的精装纸型书壳,上面印着《灯下文钞》和皮副局长的大名。毕云天说:“这是干什么?”董小萍说:“这是皮副局长昨天第一次来我家里时留下的,说是他最近出版的专著,请你毕大市长批评指正。”毕云天笑道:“他的著作谁敢批评指正?何况我忙得团团转,连电视里的新闻都没时间看,哪有闲心翻他的大著?”随手扔到桌上,不去理会它。 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喝了口水,毕云天准备出门去参加常委会。一眼瞥见桌上的书壳,心上又犯了嘀咕:这个姓皮的不是想当教育局长么?那他干嘛不送金不送银,送这谁的胃口也吊不起的所谓著作管什么用?毕云天就拿过书壳,解开红绸,把它打开了,倒要看看皮作属于那种类型的经典名著。 毕云天立即笑了,对董小萍说:“小萍你来一下,皮副局长的著作写得真不错,你可要好好学习学习。”董小萍过来一看,便呀了一声。 这哪是什么著作,原来是一盒崭新的百元钞票。 毕云天说:“怎么样?这可比任何世界名著都要精彩吧?”说着把书壳重新合上,扎上那根红绸,提到手上掂了掂。董小萍说:“你要干什么?”毕云天说:“下午不是开常委会吗?开完会我就去找皮副局长,请他教我怎么学习他的著作。” 到了市委大院,一下车,那些跟毕云天熟悉的人,见他手上提了一册精装书壳,就笑问道:“毕市长您今天上学去?”毕云天说:“是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到得常委会议室,常委们没到齐,毕云天把那个精装书壳塞到桌下,不声不响坐了下来。 没几分钟,常委们就陆续进了会议室。这天的会议专题研究教育问题,先由毕云天汇报在紫云中学实行民办公助试点的改革方案。毕云天先通报了几个与教育有关的数字,然后说道:“市本级教育经费包括教师人头费在内,占去了市本级可用财力的三分之二,而且还不能满足教师人数猛增,教育设施扩建更新的需求,因而导致教师工资不能及时足额发放到位,老师罢课上访现象的不断发生。” 听到这里,高志强插话道:“过去大家都不想当教师,教师只想离开学校,现在科教兴国,教育最保险,大家都往学校跑,学校已经严重超编,教育经费增长速度再快,也没人跑得快。” 毕云天点着头,继续说道:“高书记说的完全是实话。大家清楚,现在一方面一般的角色,特别是那些有关系的人争着往学校里挤,另一方面为数不多的名师和有水平的年轻教师则纷纷往外跑,学生中优生不断外流,差生不想读书也不读书,这种恶性循环已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个别学校甚至出现三十多个老师带三十多个学生的萧条局面。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学校不得已向学生集资,以维持运转,结果愤怒的家长将学校告到有关部门,最后学校只好退款了事。” 说到这里,毕云天苦笑笑,放低了声音说:“面对这样不堪重负的学校和囊中羞涩的政府,我思考了许久,也单独向高书记和雷市长提出过我的一些设想。我总想,维持这种低水平运转的办学有没有意义?没有教育资金和教学质量保证的学校究竟该怎么办?能不能通过向民间力量转让部分学校,来重新探寻办学机制?其他资本比如国有资产国有土地可以推向市场,教育难道永远是禁区?这个禁区能不能打破?” 毕云天说完,会议室里一时沉默下来。良久才有一位常委说道:“可以卖车子卖土地,不能卖子女卖教育啊,这着棋得小心点下。”又一位常委说:“教育是政府的义务,这样做是不是在推卸政府的责任?”另有常委说:“我们省里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吧?在这些不好把握的事情上,最好不要好为人先。”还有常委担心会造成学生和教师队伍的不稳定,担心有暗箱操作,导致国有资产流失。 一时间,毕云天听到的是一片反对声,没有人提出支持。这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事前他仅仅跟高志强和雷远鸣通了一下气,跟其他人并没取得共识。 这时高志强开口了,他说:“大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刚才云天已经把问题摆得很明白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教育已经没办法维持。我看教育改革包括办学模式的改革是唯一的出路,已经势在必行。当然我不赞成一窝蜂都来改,先搞个试点,摸着石头过河,行就继续走下去,不行便另辟蹊径。” 高志强说完后,问雷远鸣,雷远鸣表示同意。大家见两个主要领导都有这个想法,也就表态今年先搞个试点再说。最后根据毕云天的提议,决定把试点放在师资和规模都处于中等状态的紫云中学,至于别的学校,等试点经验出来后看情况再说。毕云天这才把他跟李校长和何卫国商议的那个民办公助的初步方案,也跟大家说了说,大家都觉得,就目前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的比较合理的办法了,便没有提出别的异议。 教育改革的议题定下后,进行第二个议题,由市纪委尹书记通报教育局邓局长集资炒地皮和挪用教育经费搞基建的情况。据纪检和审计部门联合审计检查,又交检察部门查证落实,邓局长和教育局财务科长在集资炒地皮的过程中,总共收受回扣98万元,搞基建挪用资金300万元,两个人均已购成严重犯罪,已被执行两规。 尹书记通报完毕,高志强便指示道:“教育局的问题一定还要查深查透,决不放过一个罪犯,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两个当事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完全可以依法逮捕。”问别的常委有什么意见,大家没说什么,连雷远鸣也不吱声,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高志强说:“教育局一把手和财务科长虽然被抓,但他们的工作不能停滞,大家议一议,由谁临时来主持一下教育局工作。至于局长人选,年底调整中层班子时再定。”大家就七嘴八舌说开了,其中好几个常委都提到了皮副局长,理由是他在教育局里资格最老,情况最熟。 只有毕云天不吱声,微微合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一般。高志强就问他:“云天你说说看。你管了那么久的教育,可最有发言权。”银秘书长说:“毕市长正在做梦呢。”有人说:“毕市长你做了什么梦,是不是春梦?”大家就哄一声笑开了。 毕云天揉揉双眼,不紧不慢把桌子下面的东西搬到桌上。见状,有人说:“毕市长你要给我们上古文课?”毕云天笑笑,开始解书壳上的红绸。大家就好奇地把脑壳伸了过来,骂毕云天道:“你不是要耍魔术吧?”高志强也说:“云天你搞什么鬼?这个会还开不开?” 这时红绸已经解脱,毕云天打开书壳,翻过来往桌上一倒,那崭新的大额钞票便哗啦啦撒满一桌。常委们的眼睛都亮了,好几个都说:“毕市长,这下你可发了。这书你是哪里买的?告诉我们,也去买一套回来,发点大财。”毕云天说:“哪里是我买的,我可没有这样的财运。” 常委们都意识到了什么,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毕云天笑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估计,在坐的诸位大概不只我毕云天一人收到这本大著吧?皮副局长可是个明白人,我一个人是无法让他做成局长的。” 这一下有好几个人都不自在了。高志强说:“我也得到皮副局长的一个书壳,扔在阳台上,也不知有没有毕市长的好运气。”说着就给小马打了一个电话,要他去把阳台上的书壳拿到常委会上来。接着雷远鸣和另外一位副书记以及组织部长,也表示收到了皮副局长的书壳,纷纷打电话回去,要家里人把这东西送过来。 二十分钟后,常委会的圆桌中间就放了五个书壳,里面都塞着亮花花的百元大钞。收到书壳的几个常委脸上挂不住了,像在街上被人扒光了裤子似的不尴不尬起来。为了打破这个尴尬局面,高志强不无嘲讽地说:“教育局那地方美啊,一个副局长一出手就这么不同凡响。”雷远鸣说:“今天我们的常委会怎么变成了货币交易会,看来常委有必要办一个银行,做做票子生意,保证生意会很红火。” 毕云天这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怪不得社会上有人说,如今中国大陆刮得最凶最猛的,不是台风龙卷风和东南风西北风,也不是党风民风和文风学风,甚至不是街头巷尾和家家户户麻将桌上长盛不衰的赌风,而是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都无孔不入的贿风。” 毕云天的话将那些没有收到皮副局长书壳的常委们的情绪挑了起来,先是纪委尹书记愤愤不平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小偷想扒钱给警察送钱,商贩想摆摊子给工商送钱,个体户想偷税漏税给税务送钱,原告被告想打赢官司给法院送钱,单位想拨款给财政送钱,企业想贷款给银行送钱,老板想承包工程给建委送钱,科员想提拔给科长送钱,科长想去实权科室想提副局长给局长送钱,局长想保局长位置想进步给管官的官送钱。” 兼任市总工会主席的常委没什么实权,皮副局长不可能给他送书壳,他见尹书记放鞭炮一样数出这么一串,也站出来慷慨激昂道:“要说这贿风嘛,当然还可以数出很多,学生想少挨整给老师送钱,病人想手术刀不留在肚子里给医生送钱,司机想上路给交警送钱,考生想录取给招生办送钱,开小煤窑给矿管办送钱,生二胎给计生委送钱,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天天跟农民打交道,干部没归他管,见五个常委同时收到皮副局长的书壳而没他份,觉得很没面子的,忍不住发泄道:“还有哩,股里给科里送钱,科里给处里送钱,处里给司里送钱,司里给部里送钱,组里给村里送钱,村里给乡里送钱,乡里给县里送钱,县里给市里送钱,市里给省里送钱,省里去北京办事,早都不叫办事了,叫做跑部钱进。” 大家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声讨的时候,几个收了皮副局长书壳的领导倒也沉得住气,既不声又不响,有的望着窗外的天空,有的低头看着桌上的笔记本,有的干脆闭目养神,好像大家说的是美国或者英国的事。只有高志强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忙摆了摆手,说:“别东拉西扯了,这是常委会,不是龙门阵。” 大家这才闭住嘴巴,不吱声了。高志强将书壳里的钞票瞟了瞟,摇摇头说:“今天如果不是云天识破此中奥秘,我们犯了错误还不知道啊。”又对众人说:“你们说怎样处理这几个书壳为好?”问了几遍,也没人吱声。 高志强心里清楚,大家面对普遍现象可以海阔天空放肆地批评一通,但一旦触及具体的事具体的人,却没有谁肯站出来表态了。在坐的各位都知道皮副局长和银秘书长之间的关系,他们虽然巴不得置姓皮的于死地,却不想说话而得罪银秘书长。也是没法,高志强只好说:“今天这事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大家也不要往外传,张扬出去,影响多不好。” 最后高志强对银秘书长说道:“银秘书长,这事就由你具体负责,让市委行政科把钱悄悄交到市纪委去,至于皮副局长暂不作处理,由分管副书记找他谈一次话,不得使用。” 暂时也只能这么不痒不痛处理一下,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没谁提出不同意见。 散会后,高志强留住毕云天,说:“你们几个刚才发的高论是哪里来的?”毕云天笑道:“高书记,您呆在象牙塔里,不知道外面是怎么评价当今社会的,我们在下面跑得多,什么话都听得到。”高志强说:“现在资讯那么发达,什么说法一出来就到处流传,你都当得真?”毕云天说:“我们刚才说的也不完全是无中生有嘛。”高志强说:“那倒也是的。这书壳的事你给抖了出来,可把银秘书长给得罪完了。”毕云天说:“还不仅仅是银秘书长。” 高志强笑笑,转移话题说:“你快点把紫云中学的事作个了结吧,先试行一段,如果可行的话,明年再慢慢向其他学校推广。”毕云天点头道:“当然只能一步步来。”高志强说:“最近中央行政学院要举办一个学习班,大概三个月的时间,我打算安排你去参加,你的意见呢?” 毕云天当然知道高志强的真正用意,便说:“那好啊,又可偷几个月的懒了。”高志强说:“你先别臭美,够你奔波的。” 书壳的事虽然高志强反复叮嘱不要对外张扬,可第二天还是不胫而走,慢慢在临紫市干部职工中传开了。后来连省里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有所耳闻,觉得这事新鲜,新闻价值很大,如果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强烈反响,于是纷纷赶往临紫,钻天入地,去找各位常委采访。常委们当然矢口否认有这事,没一个愿吐真情。 记者们就去堵毕云天,因为据他们所知,那书壳就是他带到常委会上去的。他们把录音机和话筒搁到毕云天前面,饶有兴致地问:“毕市长您那么疾恶如仇,对腐败行为毫不手软,我们对您敬重之至,请问您可以谈谈您是怎么发现那书壳里面的奥秘的吗?”还有的问:“据说常委们还对当前社会上行贿受贿的腐败之风大加挞伐,常委会上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民主风气空前浓郁,请问毕市长,是否实有其事?” 对此毕云天简直哭笑不得,大声说:“没有此事,纯属无稽之谈,你们就不要三人成虎了。”边说边撤退,钻进车子,欲逃之夭夭。无奈老记们将车团团围住,就是不让他走。毕云天只好让司机鸣响车上的警报器,那些记者才不得不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毕云天逃走。但他们还是不甘心,又拨毕云天的手机。接了几个电话,都是打听书壳的,毕云天心烦透了,干脆关掉手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看来这几天他是没法露面了,毕云天就躲进了紫云中学,并对李校长他们说,不要跟任何人说他在学校里。这样毕云天才得以潜下心来,听取情况,征求意见,跟李校长他们认真制订和修改改革方案。 改革的大模式是民办公助,具体到对教师的管理将采取奖勤罚懒,优胜劣汰和竞争上岗的办法,因此大部分有能力又有事业心的教师都举双手赞成,只有平时做惯了南郭先生的那一类教师抵触情绪很大,生怕自己的饭碗端不稳,不免兴风作浪,要搞点小动作。有些人则认为是何卫国从中作梗,要来收购紫云中学,便顾了社会上的烂崽去威胁他,如果他接受了紫云中学,小心自己的脑袋。 何卫国何许人也?房产开发商。这样的人有谁不跟黑道上的老大有往来?有人说现在黑道上的机构也是很健全的,既有市委书记,又有市长,还有组织部长,据说何卫国还在那里兼了个不大不小的副书记的职务。当然这样的说法是没有什么依据的,不过据说何卫国只打了一个神秘的电话,那些烂崽就再也不露面了。 还有的人觉得是李校长耍的鬼,拿着菜刀冲进他家里,声明如果下学期自己下了岗,就跟李校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李校长害怕了,去跟毕云天报告。毕云天说:“这些人你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越是这么穷凶极恶,越说明他们心虚。”李校长说:“万一他们捅了我,我儿子还没长大,如何是好?”毕云天就开李校长的玩笑说:“万一你英勇了,政府追认你为烈士,给你在紫云中学塑一个铜像,还负责抚养你的妻小。” 玩笑虽然这么开,但事后毕云天还是找了那些恐吓李校长的老师,严正警告他们,不要乱来,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同时明确答复他们,这次仅仅是改革试点,落聘的教师政府还负责安排到别的学校,如果紫云中学这次不改,等改革全面铺开后,政策就没这么优惠了。 28、毕云天在紫云中学的日子当然也不安宁。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也没工夫跟家里联系。第三天晚上,毕云天在学校开完协调会,来到楼下,正准备上车回家去看看,忽然有两个黑影从车子后面晃了过来,挥着手中木棒,往他头上砸去。毕云天预感这几天反正有什么事会发生,走向车子时,眼睛和耳朵都在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所以那木棒砸下来的瞬间,他头一偏躲过了。 这时从围墙后又冲出两位汉子。当另一根木棒接着朝毕云天挥过来时,一位高个汉子手一伸,捞住了那根木棒。那黑影见势不妙,松了手中木棒,和另一个黑影逃出了校门。两位汉子追了几步,见两个黑影消失在夜色里,也就折了回来。 听到动静,李校长他们也来到了操场上。李校长一边来瞧毕云天,看他伤着没有,一边让人拉亮了操场边上的大灯。这才发现那高个子是学校教体育的吴老师,矮一点的是教语文的张老师。 毕云天过去握住两人的手,感谢他们拔刀相助。教体育的吴老师嘿嘿笑了笑,不知说啥好,还是教语文的张老师会说话,开玩笑说:“吴老师本来是有一把教学用的钢刀的,如果拿了那把刀,那两个家伙的脑袋早就搬家了。”说得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 毕云天又对李校长说:“是你安排两位老师来搞保卫的吧?”李校长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安排他们啊。”张老师说:“李校长虽然没有安排,但毕市长到了我们学校,我们就得对毕市长的安全负责。今晚开会时我出来小解,看见两个影子在毕市长的车旁晃悠,我就觉得蹊跷,回会议室后跟吴老师一说,他也有同感,快散会时我们就先出了门,从教室后面绕到了这个墙边等着。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家伙就是对着毕市长来的。” 毕云天大为感动,抱拳向在场的各位老师再一次致谢,说:“我毕云天何德何能,竟然得到大家这样无私的关爱!” 一直不吱声的吴老师这时开口道:“毕市长您别这么说,紫云中学的老师们是敬重你的。比如我,如果不是你,我这一辈子恐怕就没法把老婆娶进屋了。”毕云天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我却不懂了,你娶老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俩的月老。” 吴老师解释说:“教育局那年到我们学校来集资时,我刚参加工作,没一分钱的储蓄,但还是经不住他们那稻草能变金条的许诺,东挪西借凑齐6万元,集了资。就为这6万元借款,这几年我没过一天安心日子,亲戚朋友天天上门讨债,搞得亲戚不是亲戚,朋友不是朋友。这还不算,我一连谈了几个女朋友,开始都谈得好好的,见讨债人今天到我学校来,明天往我家里跑,女朋友害怕了,一个个告了吹。后来还是毕市长您亲自下广东追回集资款,还了我们的钱,我才谈上了朋友,上个星期结了婚。” 毕云天这才明白过来,说:“那你怎么不请我来喝喜酒呢?”吴老师说:“我敢请您来喝喜酒么?那个姓邓的就是我气不过,才约了几个老师把他扣押下来的。那个给您打电话的人也是我。” 说到这里,吴老师咽了口唾液。一旁的张老师就抢过话头说:“我也是为头的,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在吴老师身上。”吴老师推了张老师一把,继续对毕云天说道:“我担心您会治我们几个的罪,没想到您大人大量,并没追查我们。” 当初邓局长被绑架时,毕云天就意识到是紫云天中学老师所为,想不到今天他们自己说了出来,就说:“祸起萧墙,根子在姓邓的身上,我怎么能追查你们呢?何况你们也没动过姓邓的一根毫毛。”吴老师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也听说了,好几个市领导都坚持要整治我们,是您顶住压力,不予追究,我们才免去了一难。所以这之后我总想,如果有机会,我们一定好好报答你。可我们到哪里去找机会呢?这次您来我们学校搞改革,见事情有些复杂,我就暗地里跟张老师说过,如果毕市长在我们学校有过三长两短的,那我们就不是人,是狗娘养的。” 听了吴老师这番表白,毕云天的心情好久都无法平静。一直到将车子开出紫云中学,上了回城区的大路,耳朵里还回响着吴老师他们刚才说过的那些真诚的话语。毕云天心中很清楚,自己其实无功于他们,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中国的老百姓对我们这些为官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我们做出一点点善事,他们就心满意足,对你感恩戴德,就把你当成了难得的可敬可爱的好官。毕云天叹息一声,心里说,中国老百姓心目中好官的标准也太低了点。可就是用这么低的标准来衡量,我们的好官还是那么少见,这难道不让人感到悲哀吗? 回到家里已经12点多了。以往这个时候,董小萍早已进入了梦乡,可这天晚上她却还坐在客厅里发呆。毕云天见状,笑道:“对不起,让夫人久等了。” 董小萍没理他,眼睛仍然望着墙角。毕云天就把手中的公文包放到桌上,到儿子房里看了看儿子,才关门出来,坐到董小萍旁边。见董小萍那只好看的小手放在沙发上,毕云天就忍不住伸过自己的手,把它捞了起来。不想董小萍却肩膀一甩,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毕云天也不介意,轻声说:“什么事可以说说吗?” 董小萍还是不吱声。结婚这么多年,毕云天自然了解董小萍的脾气,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她就这样,但你要有耐心,多开导她几句,到时她会把什么都说给你的,而只要她一开口就什么都好办了。所以沉默了一会,毕云天又涎着脸说:“心中有话向党说嘛,党会为你做主的。” 果然董小萍禁不住了,低声吼道:“我要你做什么主?你还是先做好你自己的主得了,不然哪天脑袋掉到了地上,你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毕云天说:“你别说得这么恐怖,我堂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董小萍的眼珠转了两圈,两行泪水当即流了下来。她一头栽到毕云天的怀里,嘤嘤泣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你的手机和你办公室的电话我打了不下二十次,不是没有讯号就是没人接,我好担心好害怕啊,怕你有什么阴错阳差,我母儿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原来这两天董小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总是不断有人给她打电话,问毕云天是不是还活着。打电话的人有的是熟人和朋友,有的是陌生人。电话里总是说:“听人说毕市长死了,是不是真有此事?”董小萍很生气,说:“你咒他干什么?他跟你有仇?”电话里说:“不是咒他,是听人说的,特意打电话问问,也好去送个花圈。”董小萍恨恨地说:“他活得好好的,至少会活一百二十岁。”电话里说:“我也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昨天我还在电视里看到过毕市长呢。” 放下电话,董小萍就骂道:“谁缺德,造这样的谣!”可过不久电话又来了,这回说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的,有的说毕云天的车子被一部大货车撞下了高崖,已经车毁人亡。有的说毕云天是在紫江边上被杀的,脑袋都只留了一半,另一半已经不知去向。还有的说毕云天死在宾馆里,当时他正跟一个有夫之妇在床上做那事,那女人的丈夫突然破门而入,对着毕云天的后背一刀下去,毕云天当场就断了气,公安人员赶到案发地点时,那把刀子还插在他的背上。 这样的电话听多了,董小萍心里就发毛,以为毕云天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打电话找毕云天,但每次他的手机都没讯号,电话里总是说,对不起,你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打到政府办,政府办的人也不知毕云天去了哪里,说这两天他都没去办公室。董小萍只得悻悻地把话筒放下。可话筒在叉簧上还没放稳,电话铃又响了,董小萍吓一大跳,半天不敢去拿电话,最后拿起来,又是问毕云天的死讯的。后来董小萍连看都不敢看电话机了,躲得远远的,可找她的电话还是一个接一个打过来,以至于后来她一听电话铃响就全身发抖,大脑缺血,支持不住要晕厥过去。 下班后回到家里,又接到三四个这样的电话。董小萍大喊大叫,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狠狠地把话筒甩到一边,坐在沙发上傻等毕云天回来。左等右等也不见毕云天的影子,她就咒他:“你死了好,死了免得我替你担惊受怕。”也不知咒了多少遍,直到过了12点,才听楼下响起小车的马达声,毕云天终于被她咒了回来。 听董小萍流着眼泪说到这里,毕云天把她的肩膀搂过来,笑道:“人是骂不死的,越骂越长寿。”董小萍抬起泪眼,望定毕云天说:“你死了我也活不成,跟你一起去死。”毕云天说:“别说傻话,休息吧,我累了。” 董小萍还不罢休,说:“你是不是得罪了谁?据说你把皮副局长的书壳带到了常委会上,其他四个领导也不得不把书壳都退了出来,银秘书长和皮副局长恨你恨透了。当初我就说过你的,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火,你就是不信。”毕云天伸手抹去董小萍脸上的泪痕,说:“你放心,我姓毕的命大,不会有事的。” 第二天上午,高志强牵挂着紫云中学改革的进展情况,要毕云天到他那里去一下。到高志强办公室后,两人先说了几句闲话,毕云天就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做了汇报,然后说:“初步方案已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获得通过,现在就看以后运作如何了。”高志强自然很高兴,用肯定的语气说:“紫云中学这次改革如果取得成功,不仅为解决临紫教育经费严重不足的难题提供了有效途径,也积累了教育改革的宝贵经验,为今后整个临紫教育的良性发展杀出了一条血路。” 谈完工作,毕云天才说了说昨天有人恶作剧,给他夫人董小萍打那些电话的事。高志强蹙着眉头说:“这些人真是无聊。”毕云天说:“这不是无聊,这是蓄意为之,是一种报复行为。”高志强说:“那会是谁呢?是不是紫云中学的一些老师,因为你在那里搞试点,今后会影响他们手上的饭碗,才使出这些低级的伎俩?” 毕云天直摇头,说:“他们中对我有意见的人,昨晚已经跟我正面较量过了。改革方案实施后,紫云中学个别老师会有落聘的可能,但政府负责给他们联系工作,估计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没必要来这一手。”高志强沉吟道:“那又会是谁呢?”毕云天说:“会是谁?是在我前面碰了硬钉子的人。” 高志强忽然想起一个人,就说:“会不会是他?”毕云天说:“谁?”高志强也没回答毕云天,只气愤地说:“没有王法了,这还了得!我马上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高志强对着话筒说道:“喂,你是银秘书长吗?你在哪里?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等高志强放下电话,毕云天便说:“那我走了?”高志强说:“你不在这里也好,你在这里有些话还不太好说。”又说:“你现在可以打移交了,下个星期就到北京去。” 果然后来就再没人给董小萍打那些电话了,毕云天这才放了心,把要移交的工作做了移交,然后离开了临紫。 他没有走直接通往省城的国道,而是往西去了宁阳县。毕云天在宁阳县做书记时,曾在该县最西边的梅村蹲过一段时间的点。梅村的人大部分姓梅,据说那里的梅家人也是许多年前从紫街梅家分出去的,毕云天因此对那里很有感情。最近梅村的村长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请他回去看看,他们想将村里的井水开发一下,看能否找得到合作伙伴。毕云天对梅村的井水印象很好,觉得有一定的开发潜力,决定离开临紫前再去走一趟。 小车一驶上紫黎公路,就颠簸起来,那样子极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小车的底盘低,司机小于左冲右突,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刮了好几次,刮得毕云天都隐隐有些心疼起来。便忍不住对小于说道:“小于呀,你看就这样一条毛马路,临紫七县一区的老百姓跑了几十年了,还是个老样子,你说临紫的经济怎么上得去?” 小于笑笑,没说什么,只耐着性子专注地开他的车。他知道毕副市长是在发感慨,并不需要他发表什么高见。毕云天做宁阳县委书记时,小于就给他开车了。小于开车的技术和服务态度是不用说的,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乱说话,领导在车上说点什么,他就是跟自己的老婆也从不透露半点口风。因此毕云天离开宁阳时舍不得小于,又把他带到了市里。 三个多小时后,进入宁阳地段,小车一下子平稳起来。望着前面那条铺了柏油的马路,毕云天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他想,在宁阳多年,做了不少事情,要说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是这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修成的柏油路。毕云天明白,高志强就是见他在宁阳时修了这段路,才执意让他去北京跑紫黎公路的工程。 毕云天正这么想着,小于问了一声:“要不要在县城停停?”毕云天摇摇头说:“算了吧,直接去梅村。” 一个小时后,在快进入黎西地界时,小车往左一拐,驶上了一条村道。村道虽窄了点,路面却铺了细砂,还好走。很快到了村口,梅村人都迎了出来,毕云天一下车,就跟他说起短长来。 在梅村长的陪同下,毕云天到各处去看了看,接着又去了村后的水池。毕云天走过的地方也不少了,至今他还是觉得梅村的井水最好,因此他在宁阳做书记时就让县财政拨款在梅村修建了这个大水池。池里的井水源源不断往外冒着,池边的龙头是用不着关的,任凭那井水随意外流。毕云天拿起池边的竹勺,满满接上一勺,喝了个饱,再让小于拿过车上的几瓶矿泉水,把里面的水倒掉,再接上井水。 望着这亮花花的井水,毕云天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便兴致勃勃地对梅村长说:“等紫黎公路改建好了,我再请个老板来开发这里的井水。”这话让梅村长看到了一线希望,高兴得满脸都是笑。 接着梅村长又陪毕云天去村边的小学瞧了瞧。这所小学是毕云天费了些周折,从他一个已在沿海发了迹的大学同学那里化缘化来的5万元钱办起来的。小学的第一位老师是一个名叫梅雨的漂亮女孩,她是梅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也是毕云天选中的。 说起梅雨,她虽然也跟梅村人一样姓梅,但她却只能算半个梅村人。原来她母亲是紫街梅家下放到梅村来的女知青,后来嫁给梅村一位刘姓青年,生下了梅雨。因此梅雨的全名叫刘梅雨,但梅村人叫她时都是叫梅雨,从来没人想起前面还有一个刘字。何况她就生在梅村,长在梅村,母亲又姓梅,她天经地义就是梅雨而不是刘梅雨。后来刘梅雨就彻底消失了,只有了一个梅雨。再后来,毕云天为了提高梅村小学的教学质量,给小学派了一位代课教师,把梅雨送到省城师大去进修。不想这梅雨一去不复返,师大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歌星。 梅村长告诉毕云天,梅雨虽然人没有回来,但她每年都要给村小寄赠两三万元办学经费,不然村小早办不下去了。毕云天心想,这梅雨虽然人没回来,却还没忘记梅村。 毕云天并没在梅村久留,当天晚上就赶往省城,第二天飞了北京。 到了行政学院,毕云天才发现这个学习班的学员大都是报纸杂志和电视台电台的主编副主编,抑或科研机构、高等学校的负责人,只有他毕云天不伦不类,与他们不搭界。他意识到自己是来掺砂子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学习班是为文科教一些业务部门办的,原本就没他这种地方官员的份,是有人从中凑合才把他扯了进来。 大约是第四天,毕云天的秘书小陈也来到了北京。一见面,毕云天就问道:“龙卡带来没有?”小陈拍了拍西装的内袋,说:“在这里呢,来之前何老板送过来的,总共20万元,还可透支。”毕云天点点头说:“旅途辛苦了,你先休息两天,到故宫颐和园和别的什么地方逛逛,然后再给我去办事。”小陈说:“北京我来过好几次了,这次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在房间里睡大觉。” 两天后是一个周末,毕云天让小陈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里订了一桌酒席,然后给在国家机关工作的大学同学胡大洋打了电话,要他把留京的同班同学请来一聚。 本来是有13个同学的,有5个已经出国,其余8个都到了场。这8个同学中好几个已做到部委的司局级,差的也是处级领导了,手中都握着实权。席上不谈公事,只叙旧,或说些奇闻异事。酒也是随意喝,没谁勉强,因此气氛轻松融洽。 喝过酒,又聊了一会儿,毕云天给小陈使了个眼色,小陈就拿出8个红包,给每个人都递上一个。毕云天一旁说:“今天劳驾大家出来一趟,也没什么打发的,给个小红包,回去老婆那里好交代。” 众人就笑了,说:“毕大市长你真有意思,请我们吃了喝了,还说劳驾我们,还要打发红包,还要我们老婆那里好交代,你说你到底有何用心?”毕云天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同学一场,相聚时给点见面礼,也要有用心,这世上还有没有友情二字?”同学们不相信的样子,说:“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毕云天说:“你们如果觉得不踏实,把红包退给我就是,我可不想差强人意。” 这时胡大洋说:“退就不退了吧,总还得给云天点面子。”而且当着毕云天和小陈的面打开红包,点起数来,然后不无惊讶地说:“毕市长,你这一个包就是小一万,你可不是居心叵测,要我们犯错误吧?”毕云天说:“你们这些胆小鬼,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犯错误吗?何况你们都是京官,哪见过几千元或几万元就有资格犯错误的?人家赖昌星600多个亿,成克杰2000多万,慕绥新500多万,那才叫错误哩。我这点小钱,你就是报告给人家,也没谁有情绪和功夫理睬你。” 最后毕云天说:“这钱也不是公款,我不会把你们的大名写到临紫市政府的财务帐本上去,这是我一位私人朋友的,他见我来北京学习,身上没钱,给我零花的。” 第九章 29、这段时间,紫源酒厂的江永年过两天就要去找高志强一次。他要把那10万元奖金补给他,惹得高志强都有些不耐烦起来。 紫源酒厂日益兴旺了,产值利润比过去翻了三番,成了临紫市第一纳税大户,其事迹上了省报头题,省委童书记和牛副书记在全省有关会议上,多次赞扬紫源酒厂给全省同类企业树立了榜样,同时也表扬临紫市委经济工作抓得得力,抓出了企业在改革时期如何走出低谷重新崛起的成功经验。厂长江永年也成为全省十佳厂长之首,并当上了省政协委员,据传还有荣升临紫市政府工业副市长的可能。 在效益和荣誉面前,江永年始终没有忘记高志强。他知道不是高志强给他争得大额贷款,不是高志强给他出主意进行企业广告策划,或者说不是高志强那句堪称绝唱的人生百年,难忘紫源的广告词,紫源酒厂绝对不会有今天。 江永年也就发自内心地感激高志强,想对他有所表示。但表示什么好呢?金钱还是美女?以前江永年给过高志强两万元的红包,据说他把那钱换了廉政办的收据。连那次颁奖大会上奖给他十万元的奖金,高志强也一分不留地捐了出去。另外江永年曾启发那年轻貌美的妻妹丛林,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必须找一个靠山,丛林便主动去找高志强,而且后来还真心爱上了他,可高志强就是没有就范,也不知他是不是有那方面的毛病。 琢磨来琢磨去,江永年决定还是给高志强补上那笔奖金,因为只有这个借口来得充分一点,而且也是他的合法收入。江永年把装着10万元的提包放到高志强的卧室,明白告诉他说:“这是10万元奖金,高书记您就别再为难我了。” 高志强青着脸色道:“那10万元奖金你已经给过我了。”江永年说:“那算是我们厂里捐出去的。”高志强说:“那也不行。”江永年说:“10万元在我们那样年产值十多个亿的大厂算什么?我们每年的广告费和宣传费就有好几百万。”高志强说:“你别给我添乱,好不好?”江永年说:“这点小钱,我让广告商开发票时搭着就开进去了,是万无一失的。” 高志强就来了气,大声吼道:“是见我在台上坐得好好的,你感到不服气,硬要搞我下去是怎么的?” 吼过之后,高志强觉得自己也过火了一点,他跟江永年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他并无害人之心,也许他仅仅是因为心存感激,才报答你的。高志强于是放低声音说道:“永年,如果你硬要把钱放到我屋里,那我也只好像对付其他的送钱人一样,让廉政办的人来把钱提走。可我又不想把你当成外人,你究竟是我的朋友,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高志强说:“永年啊,我知道你是一份美意,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不是对我好,而是害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党和人民在监督,众目睽睽难逃脱。” 高志强又说:“我当然也自知不是什么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要食人间烟火。平时我们要求我们的干部,要做到见权不想,见色不迷,见钱不爱,说内心话我也做不到,说白了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除非他弱智或有病。但我跟你说,如果你想权,不是什么权都伸手;你迷色,不是什么色都迷恋;你爱钱,不是什么钱都接受,那么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最后高志强还说道:“你知道好人和坏人的区别是什么吗?坏人是有贼心又有贼胆,好人是有贼心没贼胆。” 见高志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江永年以后也就不再好来送钱。但不给他表示点意思,江永年内心总是深感不安,连觉都睡不香甜。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悄悄去了一趟省城,了却了自己的心愿。开着小车在省城转了两天,江永年才在城郊橘颂公园后面一个佳处停了下来。这是一位港商最近开发出来的别墅区,山如黛,水环绕,树荫掩映间,那一座座规模不大的小楼半藏半躲着,有点像张大千的画。 出得小车,江永年在港商的陪同下,沿着蜿蜒上升的石级小路登了百十步,走进一个名曰翡翠居的小院。这是一座两层的小楼,背倚青山,面瞰绿水,松风临户,玉鸟依人,说是人间仙境也没差多少了。还看了里面的装修,一楼是厨房卫生间小浴池健身房,布局合理,设施齐全;二楼是会客厅大卧室小书房,都是木顶木墙木地板,拙朴典雅,舒适宜人。江永年暗想,常居于此,别说长生不老,但延年益寿那是没得说的。 江永年当即下了决心,开车回城,跟那位港商签署了购销合同,并以购置酿酒设备的名义,电话通知厂里的会计将一百多万元的款子,汇给省城一家合作了多年的老客户,这家老客户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资金打到了港商的户头上。 当天晚上,江永年就给戴看兰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出来一见。戴看兰开始还没听出江永年的声音,江永年就说:“大处长怎么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临紫来的。”这一下戴看兰知道是谁了,说:“江厂长你贵人多忙,好久没有你的音讯了。”江永年说:“我天天给高书记卖命,他下的税收任务,我不敢不完成啊。”戴看兰说:“是吗?他这么苛刻,下次我替你说说他。” 接着戴看兰又问了问临紫的一些情况和高志强最近在忙些什么,江永年都简单说了说。戴看兰说:“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江永年说:“没什么事,主要是想听听你美妙的声音。”戴看兰就在电话里笑了,说:“感谢江厂长的牵挂。”江永年说:“我可没资格牵挂你,要牵挂让高书记牵挂去。”戴看兰说:“高书记牵挂着临紫700多万人民,哪还有时间牵挂我小女子?”江永年说:“他不牵挂你,又怎么会托我给你捎东西过来?” 戴看兰心里一热,忙说:“他捎什么来了?”江永年说:“暂时保密。”戴看兰说:“这么说,你到了省城?”江永年说:“不只来了省城,而且到了你的楼下。”戴看兰说:“你怎么不早说?”也来不及打扮施粉,穿了双拖鞋就下了楼。 透过车窗玻璃,江永年望见路灯下的戴看兰步点莲花,圆臀轻扭,风摆柳般飘然而至,心里就暗想,这可不是随便哪个男人可欲便可求的哟,怪不得高书记要深恋着这么一个女子,连丛林那样人见人爱的美人都不能打动他。 等戴看兰来到车前,江永年便把车门打开,让她进去说话。戴看兰说:“还这么神秘?”头一低就钻进了小车。江永年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至,忍不住就咽了咽喉咙,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戴看兰。 看着手上这件东西,戴看兰一时也没明白过来,说:“你这是干什么?”江永年说:“最近厂里准备在省城设一个产品经销联络处,跑了几个地方,这两天才在橘颂公园一旁找到一处稍稍满意一点的房子。高书记这个周末可能会到省城来,我想请他也给我去看看,参谋参谋,他也答应了我,可我明天要到外省去参加订货会,只好把钥匙寄放在你手上,到时让高书记来取。”戴看兰于是笑道:“好吧,你大厂长发指示了,我敢不从?” 拿着钥匙要下车时,戴看兰心想,这位江厂长是高志强的朋友,总得请人家进屋去坐坐,于是说:“江厂长,你也难得来一回,上我家去喝口茶吧。”江永年说:“我已经打扰你了,怎么再好意思添麻烦?”戴看兰说:“你这就见外了,你是志强的朋友,我是他的校友,我们不都是朋友了吗?” 见戴看兰说得诚恳,江永年就下了车。还从车子尾箱里拿出一样东西提到了手上。戴看兰说:“你这是什么?”江永年说:“我们厂里新开发的精品紫源酒。”戴看兰笑道:“我这个小处长,又管不到你们市里企业的厂长,你送酒给我有什么作用?”江永年说:“我可没这个意思,我主要是想借您大处长的威望,给紫源张扬张扬。我们的精品紫源有高度和低度之分,高度是男士酒,低度为女士酒,今天给您带来的是低度精品,您肯定喜欢。”戴看兰感慨道:“江厂长真敬业啊,时刻不忘你的紫源酒,怪不得紫源这么红火。”江永年说:“戴处长您过誉了。” 两人说着,一齐上了楼。江永年落座后,戴看兰又是好茶好水果,还给江永年递上一条大中华。江永年说:“戴处长是和我等价交换啰。”戴看兰说:“谁跟你交换?我那位长年不在家,也没人抽,放久了还会生霉,正好请你帮个忙。” 江永年拿烟看看说:“哟,还是软装的,可要六百多元一条,我受之有愧啊。”戴看兰笑道:“你愧什么?又不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江永年说:“好吧,我笑纳啦。”于是喝了口茶,望望屋里典雅的装饰,说:“戴处长不愧是懂艺术有品位的人,家里的装修就是与众不同。”戴看兰说:“别给我戴高帽了,志强每次来我家,都说我俗气,家里没一点氛围。” 说话间,江永年不觉就站了起来。他瞥见了墙上那幅《卧雪图》。那次戴看兰从临紫回来后,当晚就将高志强送的这幅画挂在了墙上。 江永年走过去,在画下细瞧了一会儿,笑道:“这幅画我就看不懂了,雪里还有芭蕉,这可是两个不同季节的东西。”戴看兰说:“这是晚清一位国画大家借王维立意作的画,王维常常将不同季节的事物一同入画。”江永年说:“真有意思,我孤陋寡闻,今天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戴看兰说:“这可是从你们临紫来的,原先就收藏在海叔的书房里。”江永年说:“听说能被海叔收藏的字画都是价值连城的上品,这幅《卧雪图》一定很值钱吧?”戴看兰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聊了一会儿画,戴看兰忽然问江永年道:“听说你们临紫有一个叫丛林的女人,可是临紫第一美人,你认识吗?” 闻言,江永年暗自吃惊,心想莫非戴看兰听到了什么风声?便扯了个慌:“认得这个人,但不太熟悉。你认得她?”戴看兰说:“不认得,但听临紫的人说,你们的高书记跟她关系不错。”江永年说:“丛林好像是妇联的副主任吧,高书记分管妇联,可能有些工作上的接触。不过我知道高书记的为人,他很注意影响的,你放心好了。” “这不关我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戴看兰笑道,“你这么给高书记开脱,不是高书记给了你什么好处吧?”江永年也笑了,说:“高书记怎么没给我好处?要不是他,紫源酒厂能有今天吗?”戴看兰说:“你别把他抬得太高了,这主要是你做厂长的能干嘛。”见戴看兰慢慢把话题转到了别处,江永年这才松了口气。 又说了些闲话,江永年便拿起那条软中华,一边起身告辞,一边说道:“这我就不客气了。”戴看兰也站起来,说:“你这把钥匙,我保证转交给高书记。” 江永年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戴看兰办完处里的事情,便找个借口走出省委大院,悄悄去了城郊。走进翡翠居,戴看兰就猛然想起她跟高志强在碧梧山庄里说过的话,心想高志强还真放在心上,这就办妥了。戴看兰对悲翠居很满意,当天夜里就柔情万种地给高志强屋里打了一个电话。 接到这个电话时,高志强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正摊开小本子,简单记录着他当天做过的工作和近一段时间急于要处理的事情。这其实是一种备忘录式的东西,是他做晏副书记秘书时养成的习惯,下来做地方官后这个习惯一直没有丢掉。比如哪天接待哪位省领导,领导作了什么指示,计划在什么时间内落实好,什么时候反馈给领导。比如哪天开了常委会,会上做了些什么决议,承办者是哪些单位,检查决议落实情况的下限时间大致是什么时候。这么做的好处是使重要的工作记录在案,便于督查落实。 要说高志强还是从明代大臣张居正身上得到的启发。做秘书时,高志强就喜欢读名人尤其是政治名人的传记,因为他发现晏副书记和其他大领导都有这个爱好。高志强读张居正的传记时就注意到了,张居正的工作方法很简单,要做的事情都逐条记在簿子上,以后一条条去督促落实,做完一件事就在簿子上勾去一条,这样该做的大事要事一件件坚持做下来,最后也就集腋成裘,大功告成。张居正就是凭这一套简单的办法,最后成为濒于崩溃的明朝中兴的赫赫功臣。 这天晚上,高志强在本子上记下了这样几件事:1、上午听取财政和国税地税三家的情况汇报,年底三家的收入必须超额完成年初预算的8%以上,要讲发不离八;2、下午到市公安局看望缉毒大队的干警,他们破获了一起建国以来临紫最大的制毒贩毒大案,但本市的涉毒案件居高不下,抢劫杀人等不少恶性案件都与毒品有关,今年年底破案率一定要达到50%以上,毒品不除,鲁难未已啊;3、晚上在市委党校礼堂给全市县处级干部学习班的学员讲课,着重谈了学习问题,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写到这里,高志强把本子合上,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摇头当然不是否定什么,恰恰相反,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掩饰不住的得意。高志强想起自己讲课时礼堂里多次出现的掌声,真没意料到他的信口开河还有这样的效果。这堂课他本来是不愿意去讲的,但组织部多次请他,一推再推,推得不好意思了,才答应抽个晚上的时间去讲,因为白天他实在舍不得耗费时间去务这样的虚。也没做什么准备,连提纲都没有,跟朋友聊天一样很随意地给他们讲了一通。讲着讲着,礼堂里就坐满了人,其他班上的学员也来了。 高志强估计前后讲了两个多小时。他其实是想到哪就讲到哪。开始高志强说:“大家是来党校学习的,今天我就跟各位说说学习问题。”高志强说:“人说汉初三杰是张良萧何和韩信,其实应该是张良萧何和陈平,刘邦就是虚心向他们三位学习,才定下治国安邦的大计的。当时有人对陈平有意见,想扳倒他,于是到刘邦那里告状,说陈平与嫂子私通。刘邦召来陈平,问他是否实有其事。其实陈平根本就没有嫂子,但他不说没有嫂子,他说,你是要我来给你出谋划策,定夺天下,还是要我来做一个道学家?刘邦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对陈平言听计从,陈平后来给刘邦献上六道计谋,帮他打下天下。” 高志强说:“曾国藩认为最好的学习方法是于无字中学习,向生活学习。他曾让他的弟弟曾国荃不要出仕,就在家里学习如何孝敬父母,结果曾国荃学得不错,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后来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求忠臣于孝悌之门,请曾国荃出山,他果然建功立业。” 高志强还说:“主席他老人家非常好学,是伟大的军事家和战略家,他曾经豪迈地说,要用文房四宝打败蒋介石的800万军队,后来果然把老蒋赶到了台湾。主席干出了这样的惊天大业,却没上过战场,三大战役的胜利,主席是用手中的笔拟电报拟出来的。早在红军时期,红一军团参谋处长陈士榘缴获一女式袖珍手枪,类似掌中宝,精致绝伦,不知何国所造。陈士榘将此手枪送给军团长林彪,林彪甚喜,转送给主席。主席天天卷不离手,却从没拿过枪,现在林彪送枪给主席,主席很不高兴,弃之于地,曰,待我用它之际,红军完矣。” 一个晚上,高志强前后就讲了这么几个故事,声调不高,慢条斯理,听得台下鸦雀无声。这些学员过去听报告,听得到的都是空话套话,在党校听老师讲的课,也是些死教条,而平时在单位总是疲于应付,工作之余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也没个心事读书,什么刘邦曾国藩毛泽东只在电视里泛泛接触过,哪里晓得还有这么一些有趣的典故?所以高志强这么一通神聊海侃,便让他们大开眼界,觉得高书记讲得确实有水平有学养。高志强呢,深知自己来党校讲课,目的并不是要给他们灌输什么革命大道理,大道理任何人都懂。他的目的是要让他们形成这样一个印象,他高志强腹有诗书,不是平庸之辈。现在中央不是要求党员和领导干部要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么?他作为主持常委工作的副书记用这种生动形象的形式来讲学习,不更能体现他的政治水平之高么?从听众那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中,高志强知道自己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 还有一个效果,那就是校长还给了高志强两千元的讲课费,一个小时一千元。高志强知道党校办班是经市委常委通过,由市委组织部发的通知,接到通知的有关单位和有关干部必得来参加学习,所以高志强也想清楚了,这讲课费是合法收入,也就用不着拿去换取廉政办的收款收据了。当然下次党校再拿着办班的报告找到你,只要是形势所需,还得给人家签字。当然接过讲课费时,高志强得客气两句,故意问校长道:“在党校上课也有讲课费的?”校长说:“高书记您的课讲得这么好,学员普遍反应强烈,这点讲课费我还真出不了手呢。”高志强笑笑,不说什么,跟校长握握手,道声再见,上车离开了党校。 想到这里,高志强又笑了。还忍不住哼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说什么周详不周详。 正哼着,那电话铃就响了。高志强心头一喜,知道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不会是别人。 30、高志强三两步走到电话机旁,把话筒紧紧抓在手上,急切地问道:“你是谁?”却没有对方的声音,高志强又说:“喂,你好。”对方还是没回答,高志强就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你不要跟我捉迷藏了。” 这时话筒里才传出戴看兰甜甜的声音,她说:“我要让你先开口。”高志强说:“这是为什么?”戴看兰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高志强老老实实地说:“真的不明白。我天份没你高嘛。”戴看兰说:“你本来就姓高。”高志强笑道:“徒有其姓。” 沉默了一下,戴看兰才缓缓说道:“你想想,如果接电话的不是你本人,岂不尴尬?”高志强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说:“你就放心吧,除了我,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来接这个电话的。”戴看兰说:“现在省委组织部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过去的男人,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如今的男人呢,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高志强笑道:“这话我也听说过,但至少我不是这种男人。我觉得好女人是一颗难得的鲜桃,一个人一辈子能品尝到一颗,已是人生之大幸了,而不好的女人是烂杏,吃多了只有坏处,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始终记得这句俗话:宁吃鲜桃一颗,不啖烂杏一筐。” 戴看兰就在那边开心地笑了,她说:“你吃到鲜桃没有?”高志强就动情地说:“看兰,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鲜桃。有了你这颗鲜桃,这辈子我足矣。”戴看兰也受了感染,连连说道:“志强,我爱你,这辈子爱你,下辈子还爱你!”高志强赶忙点头道:“看兰,我知道,知道,我也和你一样。” 两人也不知在电话里聊了多久,那只话筒仿佛粘在了耳朵上,再也摘不下来了。高志强想起戴看兰打的是私人电话,心疼她的电话费,忍不住提醒道:“看兰,你挂了机,由我打过去吧,我这个电话是不用自己出话费的。”戴看兰撒娇道:“不,我不让你挂机。这个电话费我出得起,我也乐意出,只要听得到你的声音,我就是天天吃小菜穿烂衣也值。”高志强说:“那我会心疼的。”戴看兰说:“你心疼了,就回来看看我嘛。” 一个“回”字,让高志强深深懂得,自己在戴看兰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他不无感动地说道:“这个周末我一定回去。”戴看兰的声调就直往上升,说:“那你说话算话哟。”高志强说:“当然算话,我高某人向来说一句是一句。”戴看兰说:“不算话的是小狗。”高志强说:“我本来就是你忠实的小狗嘛。” 戴看兰这才说道:“现在好了,你回来,我们有地方可去了。”此时高志强还不知道江永年送了套房子,说:“有什么地方可去?”戴看兰说:“你别装傻了。好吧,就这么说定了,我开着手机等你。” 因为答应了戴看兰,高志强便把几件非办不可的事情尽量往前赶了赶,星期五下午驾着车离开了临紫。主持常委工作就等于成了临紫第一人,许多大事要事烫手事一旦到了你这里,便再没有了可推卸的地方,是好是歹你都得硬着头皮顶着,但这个第一人又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什么事都你说了算。比如你想哪天开常委会,哪天到基层检查,哪天外出开会办事,你都可以随心所欲,自作主张。别的市领导却没有这个自由,他要到哪里去都得先向你报告,你说这个星期天要开常委扩大会,谁也不能离开临紫市区,那他就得取消计划乖乖留下来。有时经你同意已经上了车或到了途中,你临时决定开会什么的,值班室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就得立即掉转车头往回赶。当然手机在他手上,他关了机,接不到通知岂不可以躲脱一回?这也不行,如今社会矛盾多,有些突发性事件要发生,事先是没有预兆的,而且市领导的手机费和话费都出自政府,常委早就硬性规定过了,每个市领导如果离开家里或办公室,都得把手机开着,一句话要随时随地联系得上,有了什么急事一喊就到,就像110一样。 这么想着,高志强脸上就有了一丝得意。不过高志强得意却没忘形,他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主持常委工作。他还有许多关系要协调好,许多工作要尽快干出成效。高志强不由得想起前不久特意赶到临紫的省委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宋晓波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人,就是上半年那位承建紫西工业品批发市场的钱老板。市场建成后,钱老板由宋晓波牵线搭桥,承建了省城三座最大的立交桥,下一个目标他们瞄准了高志强地盘上的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拆迁改建工程。此前宋晓波已经跟高志强打了几次电话,高志强因还有些顾虑,答应得不是太爽快。宋晓波就暗示他,这事牛副书记已经过问了两次。 高志强深知这个关键时候是不能得罪牛副书记的。他于是定了这天让宋晓波到临紫来一趟,拿个初步意见。一碰面,宋晓波就说:“高书记看你这么忙,真的不便打扰你。”高志强说:“再忙也不会躲着你省委来的大秘书呀。”宋晓波说:“我知道你高书记最讲哥们义气,才铁了心盯上了你。”高志强说:“看来孙悟空再折腾,也没法逃脱如来的掌心了。” 商议的初步结果是,来年三月左右着手拆迁,争取两年时间完成各项建设工程,资金投入和工程立项由钱老板一方负责,高志强要做的是尽快把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造列入临紫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日程。特别是紫街的区位在城市规划的一环和二环之间,高志强得尽量将它往二环上靠,这样开发商所能得到的优惠就大得多。这个大框架定下后,宋晓波说:“这并没使你大书记太为难吧?”高志强笑笑说:“不是太为难,可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要把紫街拆掉重建,阻力可不小啊,不然紫街早就拆建了。”钱老板也说道:“紫街是临紫最老的街道了,总有一天是要拆建的。这对临紫市和紫街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好事,何况拆建成功也是您高书记造福一方啊。”高志强说:“紫街人不一定就会这么想。” 宋晓波自然是个灵性人,他听出了高志强话中的微妙之处,但当着钱老板的面,有些官场上的人事又不好多说,便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钱老板的手机响了。在堂堂市委领导面前高声喧哗还是有些不便的,钱老板便拿着手机躲到了门外。宋晓波趁机把门掩上,回头对高志强说:“紫街树大根深,要动他的根基不容易吧?”高志强说:“这是一棵记忆树,你一斧砍下去,刚把斧头扯开,那砍去的地方又生了拢来。”宋晓波说:“而且他们还出了一个常务副市长。”高志强笑道:“宋大秘书对临紫市的情况这么清楚,临紫市委书记应该由你来做。”宋晓波说:“我曾经跟老爷子要求到高书记辖区内来做个县委书记,老爷子总说我还嫩了点,你这个大书记的位置我敢妄想吗?”高志强说:“你可别忘了我还是个副书记。” “可你是主持常委工作的副书记,是临紫市实际上的第一人。”宋晓波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文书记下个星期学习结束,先任政法委副书记兼公安厅长,政法委书记退休后再接他的班进常委。另外就是原来的党群副书记要到外省去做省长,党群和人事方面的事,这一段老爷子过问得稍微多一点,他已经跟童书记说了两回,等省委常委的班子稳定之后,再将你扶正做书记。” 闻言,高志强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如果自己稍稍犹豫,没答应把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交给宋晓波带来的钱老板,自己这个主持常委工作的副书记不就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高志强就对宋晓波说:“还是全靠你宋老弟在牛副书记那里多美言。”宋晓波说:“我美言有屁用?是老爷子欣赏你高书记的才华和能力嘛。不过——”说到此处,宋晓波眉头皱了皱,放慢声调道:“据说北京有让省委组织部严部长做党群副书记的意思,如果他做了这个党群副书记,对你多少有点影响,你也知道他一直看好姓雷的。” 这又让高志强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牛副书记已是多年的副书记了,这个党群副书记的位置轮也该轮到他了嘛。”宋晓波摇摇头说:“政治上的事谁都说不死,也有可能是老爷子这么分析的。不过童书记既然让老爷子插手党群方面的事情,老爷子来管党群,应该没有太大问题,这你尽管放心。” 宋晓波和钱老板走后,高志强还在办公室呆坐了好一会儿。宋晓波刚才那番话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着。高志强不是不知道,领导秘书的话往往有夸大的成份,但宋晓波刚才所说却是省委常委的实情,他也已略有所闻。不过高志强分析来分析去,觉得目前省委常委里面牛副书记还占着上风,自己没必要有太多顾虑。这么一想,才觉得踏实了些。立马给计委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要他牵头,召集规划国土城建等部门的人研究一下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工程,尽快拿出初步方案,上交常委讨论决定。 此时的高志强是临紫市第一人,当然是一言九鼎,计委主任敢不服从?他当即在电话里表示一定去办。高志强对计委主任的态度还满意,又说了两句鼓励的话,便放下了话筒。望着桌上的电话机又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走出办公室,来到楼下,上了自己的小车。 车到省城,夕阳正好。在城边高志强就给戴看兰通报了一声,等他把车子开到省委大门一侧的小巷里时,戴看兰已经等在那里了。 戴看兰上车后,高志强就伸手拿过车后一束兰花递到她的手上。那是一束有着紫蓝粉白多种颜色的兰花,可谓暗香浮动,媚态百生。戴看兰的眉头就跳了跳,把兰花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高志强说:“你见了花就忘了我,下次不给你送花了。”戴看兰说:“男人哪有花好?”高志强说:“当然,女人才是花。”说着,将头伸过去要吻她,戴看兰头一偏,躲过了,说:“这两天让你吻个够。”高志强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然后方向盘一打,将车开出小巷子。 来到橘颂公园后面的别墅区,戴看兰说:“这几天哪里也不去,我们就住在这里了。”下了车,高志强瞧瞧周围幽静的环境,赞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呀,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流逝。”戴看兰望着高志强,说:“等一会儿,你还会见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然后两人牵着手,踏着树叶间漏下的点点夕晖,拾级而上,来到半山腰的一个小院前。抬头望见院门上翡翠居三个字,高志强便说道:“这名字不俗啊。”戴看兰笑笑,掏出钥匙打开院门。将高志强让进后,戴看兰回身关上院门,又过去开了小楼的木门。高志强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会,见古木如盖,闻雏鸟宛转,心头就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已经走进木门的戴看兰此时把头从门里伸出来,喊道:“发什么痴,还不快进来?”高志强就边往楼里走,边说:“这不是世外桃园吗?看兰你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说着,一脚迈进木门。戴看兰出其不意地向高志强扑将过来,差点把他扑翻在地。两个人就铆在一起,半天也没法脱开了。高志强的嘴更是不够用,从戴看兰的额头一路吻下去,两鬓,双眉,鼻尖,腮边,一处都不愿放过。 后来高志强就把戴看兰抱上了楼,进了那间大卧室。在门后两人又拥吻了好一会儿,高志强就无法自持起来,动手去解戴看兰的衣服。戴看兰忽然回过神,护住自己,软声说道:“还等等行吗?”高志强虽然有些急不可待,却知道戴看兰一定还有什么好主意,也就极力控制住自己,在她耳边说:“你说,我听着。”戴看兰轻轻咬了咬他的耳轮,说:“我不想一下子就把快乐享用完,我们应该将事情做得更从容,更完美些,你说呢?” 高志强听话地点了点头。戴看兰泥鳅一样从他怀抱里溜出来,出了卧室。她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整座小楼一时变得金碧辉煌。还将楼上楼下每一间房子的窗帘和过道上的帘子都扯下来,这样小楼就与外面完全隔绝开了,楼里成了一个全封闭的小世界。 最后戴看兰从壁柜里拿出江永年送的精品紫源,回到大卧室。高志强笑道:“今天你是想废了我的武功是吧?”戴看兰说:“你紧张什么?这是你们临紫的精品紫源,低度的,怎么废得了你?”随即在小桌上摆了两只小杯。要倒酒了,又想起什么,便转身来到床头,扭开了音响。顿时,柴可夫斯基那舒缓而又略显忧伤的曲子就占领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高志强心上涨满春潮,走过去,坐到桌旁。 其时戴看兰已将酒倒好。可高志强正要端杯,她又摇手道:“不行,今天我们可要喝点名堂。”高志强说:“喝什么名堂?”戴看兰说:“今天这么好的心情,我们就喝几杯花酒吧。”高志强脸上就有些暧昧,望着戴看兰说:“花酒?我在下面常听人说起花酒,现在有钱人,还有一些地方官员都喜欢喝花酒,只是我还没真正领教过。”戴看兰说:“你说的是什么花酒?”高志强说:“那花样可就多了,什么边三轮,穿心莲,形象得很。” 戴看兰起了好奇心,说:“你说说,什么是边三轮,什么是穿心莲?”高志强说:“边三轮是女人坐到男的大腿上喝,穿心莲是男的端着酒杯,穿过女人胸前的内衣,把酒送进自己嘴里,并且要做到滴酒不漏。”戴看兰睁大眼睛道:“真有这样喝酒的?”高志强说:“还有呢,女的先在嘴里含了酒,再趴到男的身上,嘴对嘴喂给男人,这叫做可口可乐。” 戴看兰佯装生气,骂道:“原来你们在下面还搞这些把戏!怪不得我一说花酒两字,你的眼光就不对劲了。你老实交代,你喝了几回这样的花酒?”高志强说:“我刚才说过,我也没领教过。你想我堂堂市委主要领导,会去喝这样的花酒吗?”戴看兰说:“我知道你也不是这种人,否则我不跟你好了。”高志强说:“为了你,我会收身如玉的。”戴看兰说:“我可从没这么高标准,严要求过你。” “那是我的自觉行动。”高志强说,“你说的花酒,不会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吧?”戴看兰说:“谁跟你喝那种花酒?”高志强说:“那你是要喝什么花酒?”戴看兰说:“当然是有档次的花酒。”高志强说:“怎么有档次法?”戴看兰说:“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带有花字的古诗,比如你喝一杯酒,接着说一句带花的古诗;我接着喝,也说句带花的古诗。如果你喝了酒,却说不出带花的古诗,就由我代替你说诗,你代替我喝酒。”高志强说:“这个主意好,那今天我们说五言七言,还是诗词曲赋都可?”戴看兰说:“随便,就说七言吧。”高志强说:“谁先喝?”戴看兰说:“当然你先喝。” 在缠绵的乐音中,两人开始喝这种有别于社会上正流行的花酒。高志强喝下一杯,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戴看兰一听,心里动了动,柔柔的眼光望了望高志强,喝下一杯,说:“杨花落尽子规啼。”接着高志强喝酒,说:“梨花一枝春带雨。”戴看兰又喝,说:“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下高志强没肯端酒杯了,说:“我说梨花你也说梨花,不算。”戴看兰说:“怎么不算呢?你的梨花只有一枝,我的梨花可是千枝万枝。”高志强说:“就你的理由充分。”喝下一杯,说:“霜叶红于二月花。”戴看兰喝酒,说:“隔江犹唱后庭花。”高志强喝酒,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戴看兰喝酒,说:“年年岁岁花相似。”高志强想起下句的岁岁年年人不同,觉得这诗有些伤感,喝下一杯,故意说道:“玄都观里花千树。” 戴看兰逮住了高志强的破绽,高兴得摇头晃脑,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出问题了吧?哪里是花千树,是桃千树。给我喝酒!”高志强就喝酒,由戴看兰代他说。戴看兰说:“既然说到了桃,我就说桃花吧。”吟道:“桃花潭水深千尺。”高志强喝了酒,瞧着戴看兰那因酒力而泛红的脸色,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戴看兰捂着自己烫烫的面颊,喝了酒,说:“我说桃花,你也说桃花,那我再说桃花。”高志强说:“行。”戴看兰说:“桃花依旧笑东风。” 两人就这么一路闹下去,直到舌头有些打卷,还舍不得停下来。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一直在屋子里荡漾着,高志强放下杯子,拉住戴看兰那只还端着杯子的手,久久地望着她,说:“看兰,你知道你有多迷人吗?”戴看兰伸出另一只手,把高志强拉到身边,两人和着曲子悠悠旋转起来。 经典的乐曲,可爱的美人,潮水般的恋情,这一切都被高志强所拥有,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苛求的?高志强也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微合着双眼,让自己深深陷进这份奇妙的感觉里。 这天傍晚,两个人就这么紧拥着,从卧室里旋到走廊上,从走廊上旋到书房里,再从书房里旋到楼下的大客厅,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俩疯狂的影子。最后他们旋到了浴池门外,戴看兰说:“你等等,我喊你的时候你再进去。”说完,戴看兰松开了高志强。她掰下浴室外面的电热水器的开关,又进去拧开浴池里的龙头,没过多久,那腾着白雾的热水就溢满了浴池。 高志强在门外等了一阵子,就听到了戴看兰的呼唤。高志强心潮翻涌,走进浴室。只见戴看兰已经躺进大浴池里,整个水面都浮着彩色的兰花瓣,浴室里芬芳四溢,浪漫无比。在彩色花瓣的簇拥下,戴看兰那红润的脸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高志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人早就痴了,立在池边半天都动弹不得。直到戴看兰叫道:“别愣着了,进来吧。”他才拨开水面的兰花,把自己轻轻放进去。还没放稳,戴看兰就蛇一样摆动着将他缠住了,缠得很紧,缠得高志强只差没窒息过去了。只见戴看兰轻抬下颌,微翕双眼,梦幻般呼唤道:“志强,志强,志强……” 就这样,高志强那积蓄了半辈子的激情和生命,都耗在了戴看兰的身上,几番死去又几番涅槃,任凭戴看兰把他撕碎又捏合,捏合又撕碎,几天时间仿佛就活过了好几辈子。这样的时刻,女人是最强大的,戴看兰只觉得身上有释放不完的力量,恨不得将高志强整个地融化成水,全部渗进自己体内。但她又担心他吃不消,有意识地要避避他的锋芒。尤其是早上和午后,戴看兰不敢在床上久呆,高志强还在酣睡,她就下了地,她怕他醒来后,又要纠缠不清。 当然戴看兰下床后并没闲着,她要给高志强准备好吃好喝的。这是她早两天等待高志强的时候就精心准备好了的,她知道只要两人在一起,高志强就会付出很多,有付出就要有补充,否则他就会变得不中用。戴看兰还把整座小楼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她喜欢这么忙碌着的感觉。那是一种家庭主妇式的感觉,潜意识里,她最渴望的也许就是做高志强的家庭主妇吧? 与别的女人一样,戴看兰也希望自己的感情有一个可靠的归宿。她不是没想过,要跟自己那个几乎只有名份而没有实质的婚姻拜拜,再与高志强组织一个家庭。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果真的这样,两个人都要为此付出太大的代价,甚至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在官场上呆了那么久,戴看兰听得多也见得多,深知官场上的男人离开自己的舞台后就会变得平庸,身上那些能够打动女人的东西就会消失殆尽。因此对自己拥有的和正在拥有的,戴看兰已经感到非常满足。她想一个女人能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在屋里缠绵够了,他们还会来到走廊上,去亲近亲近外面的世界,听听耳畔的松鸣鸟语,看看楼下橘颂公园里的画栋回廊和青青湖水,他们究竟是肚有诗书的文化人,怡情山水是他们的爱好,他们的骨子里装着陶渊明和苏东坡。有时甚至会步出那座全封闭的小楼,到山上和山下去走走。山上有苍松古木,落霞孤骛,山下有潺潺流水,通幽曲径。 当此之时,高志强就免不了要生出远离尘嚣,晦迹林壑的幽思,忍不住要跟戴看兰说起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庄子,说起古人循迹江湖的旧事。高志强说:“还是古人有风骨。东汉初年的严光与刘秀是旧时的老同学,刘秀即位后,严光避而不见,刘秀就派人画了严光的像把他寻回京师,并亲自去馆舍拜访严光,严光却高卧不起。刘秀又把他请进宫中,深夜长谈,共衾而眠,严光竟把脚架到刘秀的肚子上,急得太史急忙报告,说有客星犯御座甚急。刘秀还要封严光做谏议大夫,严光不就,回富春江畔躬耕垂钓去了。” 戴看兰就笑道:“那你也扛把锄头,拿根钓杆,到这里来耕地钓鱼得了。”高志强感叹道:“是呀,这样的生活不比在那官场里奔波和争斗自在得多?”戴看兰说:“其实古人归隐大多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真正的隐士并没有几个。”高志强说:“没有几个,但并不是绝无仅有,如举案齐眉的梁鸿,梅妻鹤子的林逋就是真稳士。”戴看兰就笑了,说:“那你是做梁鸿还是做林逋?”高志强说:“我还是做梁鸿,跟你举案齐眉吧。” 就这样,这几天两人晚上在屋里疯,白天便将足迹踏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和沟沟谷谷,那日子真如神仙一般快乐和幸福。他们觉得这里与世隔绝,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行踪,他们仿佛成了亚当和夏娃。 31、高志强和戴看兰在橘颂公园和翡翠居里呆了几天,就好像进了世外桃园,真有点乐不思蜀,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进入人家的视线。而且有一篇关于高志强购买豪华别墅,供自己和情妇淫乐的材料摆到了省委领导的桌上。这篇材料不同于一般水平的告状信,不仅逻辑缜密,叙述详尽,而且文采斐然,不乏春秋笔法,一看就知道出自造诣颇深的文人之手。那么这个文人是谁呢? 这事还得从郭家冲石膏矿事件之后受到处理的那几个人说起。当时紫东区的周书记和被郭宝田称为孙麻子的孙区长,跟雷远鸣一样都停了职。但后来雷远鸣因高志强多次去省里游说而官复原职,周书记不是直接责任人,挨了个处分后调到一个偏远县做了副书记,只有孙麻子由于与案子有直接关联,虽然免去刑事责任,却被实行双开,即党籍干籍都被开除。孙麻子觉得委屈,心想当初的防范措施那么严密,怎么一下子便被省报的宾记者获知,披露在媒体上?孙麻子四处暗访,终于弄清起因就在高志强以及郭宝田和郭三那里。他找到雷远鸣,把前因后果一说,雷远鸣也气得咬牙切齿,叫他采取必要的行动。后来孙麻子又了解到高志强和戴看兰的特殊关系,就跟雷远鸣商量,要把这事整成材料,告到省委领导那里去。两人都不太通文墨,写不出像样的材料,又不好让秘书或一般人代笔,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那么找谁好呢?雷远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便是现任文化局副局长佘祖斌。 提起这个佘祖斌,雷远鸣跟他还有一段非同一般的交往。那是几年前了,当时雷远鸣刚刚升任分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有一天市委组织部长跑来向他汇报说,省委组织部刚刚打来电话,严部长下周到临紫市来检查视察工作。雷远鸣立即给文书记打电话,作了汇报。文书记当即做出指示,接待工作由组织部具体安排布置,但为了显示临紫市班子紧密团结和对省委领导的尊重,常委一班人特别是几个书记都不能离开临紫,一齐参与汇报,请雷远鸣事先跟各位打招呼。 要放电话时,文书记又说:“我自始至终会陪同严部长的,但你分管组织工作,接待工作虽然是组织部具体安排布置,但责任人是你,接待不周,或者严部长不满意,我拿你是问。”雷远鸣点着头说:“文书记您放心吧,我一定负责接待好。”心里说,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省委组织部长来了,我不负责接待好,我不是猪是什么? 接着雷远鸣就和组织部几个部长关起门来,就如何接待严部长的事,认认真真研究了一个上午,拿出了一个十分周到的切实可行的方案,从警车接送到汇报情况到检查视察到吃喝拉撒到下棋打牌,都一一做了规划和安排,并责任到领导到个人,只等严部长一到就付诸实施了。在落实接待和等候严部长到来的那些日子里,雷远鸣什么地方也没去,只在组织部和宾馆之间来回跑,另外就是到下面县里的一个社教点上看了看,嘱咐他们把清洁卫生和文字材料弄好,如果有一处让严部长不满意了,就撤销县委书记的职。 过去雷远鸣虽然也跟严部长打过不少交道,但对他却研究得并不太多,因此接待工作准备得差不多了,雷远鸣就取下办公室那些堆放在铁皮柜子上的报纸翻起来,看有没有关于严部长的报道。很快雷远鸣就找到几条有关严部长检查视察某某基层党组织建设情况,调查研究某某地方干部工作作风的报道,却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看不出严部长的什么风格和好恶。 雷远鸣有些失望,把报纸扔一边,跑去问组织部长。组织部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严部长作风严谨,工作扎实,每到一处,不仅仅听汇报看材料,还喜欢深入一线视察现场,寻根究底。雷远鸣只得又悻悻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望着窗外的一棵樟树发愣。这时秘书送进来一把报纸,放到他桌上。雷远鸣在报纸上瞥了瞥,心里骂道,这臭报纸有什么用?尽是些表面文章,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生了一会儿气,一只手又习惯性地向那堆报纸伸了过去。刚把打开报纸,有三个字就跳入他的眼帘,竟然是严部长的名字。只不过这一回严部长名字的位置与以往有不同,不是用粗体字赫然写在标题上,而是署在标题和正文之间的空档处,这说明文章是严部长写的,或至少是以他的名义发表的。雷远鸣就开始读那篇文章,不想那文章不谈工作,也不谈党务,竟然是与组织工作毫不相干的山呀水呀之类,文绉绉的。 平时雷远鸣最不喜欢这类山水闲文,觉得纯粹是那些没正经事儿干的酸文人,吃饱了撑得难受,故弄玄虚,无病呻吟,塞给报纸占版面的,打死他都不会瞧上一眼。但现在见严部长也写这种文章,白纸黑字地登在省里的党报上,便再也不敢这么认为了。雷远鸣当即满怀虔诚,读起严部长的作品来,竟然还读出了一点滋味。 读完掩卷而思,雷远鸣心想这严部长真是不简单啊,这么大的领导,日理万机,管着全省那么多的党政干部,还能写出这么有文采的作品。他开始反省起自己来了。看看自己成天就是开会呀,作报告呀,谈话呀,晚上回到家里,这一拨人走了,那一拨人又接踵而至,把精力都花在了应酬上,成天不知做了些什么。 反省了一阵,雷远鸣便给组织部长去了一个电话,问他读到严部长的作品没有。部长说:“今天忙,没空拜读,不过平时是常读严部长的文章的。”雷远鸣说:“我是说严部长的散文,你读过吗?”部长不无得意地笑道:“我抽屉里就有一本严部长的集子呢,是他老人家亲笔签名送给我的。”雷远鸣喜出望外道:“真的?借给我看看。”部长说:“好好好,我现在给你送过去。” 部长很快就把书送来了,雷远鸣如获至宝般接过书,看看封面上的远山近水和《春叶集》几个字,说:“文章一定很棒吧?”部长说:“严部长的文章还有说的?人家可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哩。”雷远鸣敲敲自己的脑袋说:“我真是孤陋寡闻,严部长还是中国作协会员,你看这么重要的信息,我都不知道。”部长说:“严部长年轻时在部队当过通讯员,他就是凭一枝生花妙笔转干提干,一步步苦干上去的。”雷远鸣一脸的钦佩,说:“严部长这样德才兼备的领导,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啊。” 部长平时也没见雷远鸣对文章感兴趣过,觉得今天他有些反常,就说:“您总是那么忙,今天怎么忽然想起文章的事来了?”雷远鸣嘿嘿笑道:“严部长不是要到临紫市来吗?读点他的书,也是加深对领导的了解,和领导高度保持一致嘛。” 晚上雷远鸣跟老婆说好,什么人来访或打电话,都说他不在家,然后一头躲进书房,认真读起严部长的书来。两个晚上的工夫,雷远鸣就把严部长那部十多万字的集子通读了一遍。严部长的文章写景时高低远近,各有角度;叙事时起承转合,一张一驰;议论时深入浅出,有理有据。细细读来,感觉如沫春风,倍受启迪。怪不得常听人说起,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虽然经国之大业说得有些过,但不朽之盛事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雷远鸣的脑壳也就开了窍。是呀,哪朝哪代的为官者,不都写得一手好文章?远的如什么唐宋八大家,都是位及人臣,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同时又写得一手好文章。近的如毛主席他老人家,堂堂一国之君,不但要心系黎民,治国安邦,还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来要想有所作为,不仅只做事务性工作,还得写点文章。 这么寻思着,慢慢的雷远鸣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也要以实际行动向严部长学习,写几篇这样的文章。他当然并不是要当什么作家,除了严部长这样又能当大官又会写文章的领导加作家,其他只知道纸上谈兵而没有任何实际才干的所谓作家,他是根本瞧不上的。他仅仅是想提高提高自己,至少严部长到临紫来了,他手头有两篇文章,也好趁机做一回严部长的学生。 那么写什么好呢?就写市委隔壁的双紫公园吧,那个公园因有双紫亭,有颜知府的字迹,有历代长官栽下的树木,每次上面来了领导,都会到那上面去走一走,瞧一瞧,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光和典故。雷远鸣估计,严部长既然喜爱文章之道,来了临紫,那是一定会上双紫公园去的,说不定还会为此吟诗作文。 不想这文章,并不是你想写就写得出来的。雷远鸣熬了两个通宵,桌下的篓子里已经扔了半篓子纸团,也没写成一段满意的文字。他想学严部长的风格,由远至近,准备先写写公园远处的紫江,可那紫江也就是紫江,除了江水还是江水,两句话就写得干干净净。想写写山包上的亭子,那亭子除了几根柱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写紫江,也不写亭子,那就写公园里的树木吧。那里树木可多呢,有松柏梧桐,有老樟古槐,还有数不清的桃李杏梨,雷远鸣一口气把它们都记录了下来。 可回头一瞧,这哪里是文章?纯粹是一堆会计做出来的流水帐,一点文采也没有。雷远鸣没辙了,大骂自己蠢猪。骂过了又深为自己悲哀,心想自己这个副书记看来要做到头了。雷远鸣是个硬性人,骂归骂,但却不甘心。于是他骂一阵,又停下来写几句,写几句,又骂一阵。这样写写骂骂,骂骂写写,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终于还是枯肠搜尽不成篇。 上班时间已到,雷远鸣扔下纸笔,夹了公文包往市委办公楼走去。来到办公室门口,一位副书记见他脸色灰暗,眼睛里都是血丝,就笑他,晚上是不是家庭作业做多了,影响了休息。机关里说家庭作业是有特定意义的,是句玩笑话。雷远鸣就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么大年纪了,像你们年轻人劲头足。我是晚上喝多了浓茶,失眠造成的。” 走进办公室,给组织部打了两个电话,问了问接待严部长的一些准备工作的情况,又翻了一会儿报纸,觉得眼睛涩重,头晕脑胀,就回家准备补一阵瞌睡,并跟家里人说好,不要打扰他。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下床来到桌前,瞥见桌下那个扔满了纸团的篓子,想起昨晚一个通宵都没写出几句话,雷远鸣又对自己生起气来。莫非这文章写不出就写不出,就这么算了?雷远鸣这大半辈子还没被什么事情难倒过,想不到这一回竟然被一篇狗屁文章逼得走投无路。自己跟自己生了一通气,扒了几口饭菜,正要出门,这时老婆拿过一本杂志,递到他前面,说:“里面有一篇文章写得还可以,作者叫做佘祖斌,也不知是不是你中学的同学佘祖斌?” 雷远鸣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就动了动,赶忙拿过文章粗粗看了一下,一拍大腿道:“没错没错,就是那个佘祖斌。”雷远鸣的老婆见他这个兴奋样,奇怪地说:“又不是你写的文章发表了,你激动什么?”雷远鸣说:“你知道个屁!” 这天晚上,雷远鸣早早吃了晚饭就上了佘祖斌的家。临出门时,还从杂屋房里拿了两瓶也不知是哪位马屁精送来的五星级浏阳河酒,藏到了皮夹克里。他老婆深感意外,从雷远鸣在县里做县长书记开始,就只有人家往他家送这送那的,还从没见过他从家里提了东西往外送,看来不是这个世道出了毛病,那就是雷远鸣神经发生了错乱。她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是去上你干爹干妈的门,还是去拜见你新认的岳父岳母?” 雷远鸣不理她,匆匆出门下楼,也不叫自己的小车,打个的士一溜烟就到了文化馆。 佘祖斌是文化馆多年的馆长了。他跟雷远鸣是同乡人,从初一开始就在同一个班上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佘祖斌家里穷,他因而非常懂事,学习用功,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绩总是独拔头筹,最差时也是班上前三四名。至于学校搞什么活动,他能躲掉的尽量躲掉,万一躲不掉,也是虚与应付,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不当回事。他的志向是高中毕业考北大清华。不想高二时,文化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佘祖斌只得回家扛起了锄头。 与佘祖斌不同,雷远鸣对读书历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成绩老是排在后面几名。文化革命对他没一点影响,相反如鱼得水,多了不少抛头露面的机会。他社交能力强,班上要搞什么集体活动,只要他出面组织,就搞得红红火火。恰逢部队到学校来招兵,雷远鸣第一个报名去了部队。 若干年后,高考恢复,三十岁的佘祖斌边劳动边复习,以高分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四年后分回临紫文化馆做了文化专干。这时雷远鸣也从部队转业回到了临紫,但他不是空手回来的,已是一位副团级干部,而且口袋里还背着一纸某军校的大专文凭。虽然部队转地方后要降半级使用,他只在机关里谋得一个小小的科长职务,但其时中央下了红头文件,各级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雷远鸣两者兼而有之,被组织部门选中,先做了一年多的机关里的副局长,接着又下县当了副书记,继而县长区长书记的一路干下来,很快又水到渠成地做了市里的领导。 回过头去看佘祖斌,他虽然把自己文化专干的工作做得十分突出,同时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了几十上百万字的作品,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馆里那些馆长副馆长们干了多年,也写了多年,却一直没干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名堂,见佘祖斌这么卓尔不群,心里很不是滋味,处处压制他,市文化局要提佘祖斌做副馆长,他们都屡屡从中作祟。直到这些馆长副馆长们都一个个退了休,才皇帝轮流做,轮到了佘祖斌的头上。这时佘祖斌都快五十岁了,已经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很淡,工作上得过且过,只偶尔写点消遣文章,聊以自慰,同时也换点小稿费,囊中羞涩时以小补家用。 对于世事,佘祖斌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知,比如他中学时的同学雷远鸣,什么时候做了县长书记,什么时候做了市委领导,他从地方上的电视报纸里也能略知一二。有几回雷远鸣还打电话通知他去吃顿饭,叙个旧什么的,每次佘祖斌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找借口推辞掉了。他不是不想续上这份同学旧谊,这对他绝对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坏处。比如文化局就还空着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如果跟这位老同学多来往两次,他就是不开口,雷远鸣也会酌情考虑的。他一个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这样的事还不就是一句话?但不知怎么的,佘祖斌就是迈不开这第一步,一直躲着这位风头正健的旧时同学。 这一回,佘祖斌可是想躲也躲不起了,雷远鸣亲自跑来敲开了他的家门。当佘祖斌把门打开,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旧时不读书,现在却做了堂堂市委副书记的雷远鸣时,就别提有多惊讶了。他双眉高耸,两眼圆睁,嘴上嗫嚅道:“是是是您?”只见雷远鸣面带春风,眼含微笑,朗朗道:“是我,老同学你还认得?”佘祖斌慌忙说:“认得认得,堂堂市委的大书记,谁不认得?”雷远鸣说:“既然认得,那你总得让我进你家里看看吧?” 佘祖斌这才发现自己堵在门口,竟忘了邀客人进屋。于是深深地躬了身子,把雷远鸣请进来,一边嘱咐妻子端茶上烟拿水果。雷远鸣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热茶,顺手掏出身上的两瓶五星级浏阳河,轻轻搁到桌上。佘祖斌见过这酒,不下两百元一瓶,两瓶酒是他半个月工资,或者说是他六七篇文章的稿酬。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惭愧地说:“雷书记,您光临寒舍,我已经受宠若惊了,还带这么昂贵的酒,不是更让我手足无措么?” 雷远鸣笑笑,实话实说道:“你放心好了,这酒并不是我雷远鸣自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我也喝不了那么多,请你给我帮个忙。”佘祖斌心想,这姓雷的还坦率,只是他跑到我这里来,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酒喝不了那么多吧? 两人还随便聊了几句,雷远鸣抬头望望不大的客厅,一边说:“这房子还够用吧?”一边起身,想参观参观家里的布局。佘祖斌也就陪着雷远鸣转了转,哪间是儿子的卧室,哪间是女儿的闺房,导游一样指点给雷远鸣。见这两间房子一尘不染,雷远鸣就说:“儿女们不在临紫市?”这一下佘祖斌的底气稍足了些,不无骄傲地说:“儿子已在省城参加工作,女儿还在广州读大学。”雷远鸣说:“你是教子有方啊,儿女们都有大出息。” 佘祖斌赶紧谦虚了两句,然后把雷远鸣带进一间由厨房改装而成的小房子,说:“这是我的书房。”雷远鸣抬了头,在那一排高大的书架两旁看到一副醒目的对联,那对联由典型的隶书写成,曰,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 雷远鸣笑了,说:“看来今天我能得到佘馆长的接见,也是小人了。”佘祖斌的脸上就红了一块,忙说:“这是一位朋友吃了饭没事做,特意书了流沙河的两句话送我的,若塞到箱底多有不敬,才挂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书房里,今天可得罪雷书记了,我罪该万死。”雷远鸣说:“哪里哪里。做小人好啊,小人有小人的自在和安逸嘛。” 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雷远鸣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说:“祖斌,你这个馆长做了有好些年了吧?” 管党群的书记问起你的职务,你就是再木讷,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佘祖斌身上血液暗涌,又不想被对方窥破,便叉开拇指和食指,拖长声调,故作幽默道:“八年啦,别提他!”这句话是他们这代人小时常看的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词,那个年代全中国人民都时常挂在嘴边的。雷远鸣被逗乐了,说:“八年可不短啊,也该进点步了。” 佘祖斌脑袋里打火闪一样又是一闪。 转而又想,雷远鸣今天不请自来,还带了那么贵的好酒,不可能仅仅是来向你许愿的吧?莫非我佘祖斌时来运转,官运自己跑进了屋?只听雷远鸣又说道:“祖斌平时在家里都写些什么文章?”佘祖斌说:“也没个定准,逮着什么就写什么,春云夏雨,秋月冬雪,山水风情,乃至吃喝拉撒,只要有了感触就写写。” 雷远鸣赞赏地点着头,说:“好哇,文章千古事,爱写文章,能写文章,是件美事。拿点文章给我拜读拜读,怎么样?”佘祖斌说:“雷书记一方之政要,那么多的政务要忙,还有闲心读这些闲文?”雷远鸣说:“不读书不会有提高呀。”佘祖斌说:“老同学是要我出丑了。”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一本两年前拉赞助出的小册子,在扉页上提了“请远鸣兄雅正”的字样,弓身递给雷远鸣。 雷远鸣双手接住,赞道:“好啊好啊,老同学的著作,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学习。”佘祖斌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涂鸦之作,你拿回去压箱底好了。我已经误入歧途,被这些东西害了一辈子,再去浪费你这位大书记的宝贵时间,岂不是我天大的过错?” 随手翻了翻目录,雷远鸣问道:“这里有没有关于双紫公园的文章?”佘祖斌说:“这里没有,倒是最近没事写了一篇双紫公园的小品,放在抽屉里,也没有兴致往外寄,等日后发表了再请你指正。” 雷远鸣一听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就拿来看看,行么?” 佘祖斌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中学时一见白纸黑字就心慌意乱的雷远鸣,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竟然对这些东西感起兴趣来了。他只好打开抽屉,把那篇还没定稿的名为《双紫偶得》的文章拿出来递给他。 雷远鸣如获至宝,当即就饶有兴致地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他当然不太会欣赏,但凭直觉,认为这绝对是篇好文章,至少跟他这两天读过的严部长的文章相比也毫不逊色。雷远鸣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拿走这篇《双紫偶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佘祖斌说道:“如果我用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换你这篇文章,你答应吗?” 听雷远鸣这一说,佘祖斌忍俊不禁,笑道:“雷书记您开什么玩笑?如果一篇小文章能换个副局长,这类文章我写了不下百篇了,加起来恐怕可以换个总理干干了。” 雷远鸣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正色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既然是老同学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省委组织部严部长跟你一样,也是出过书的,是个正儿八经的文人,他下个星期就要到临紫市来,而且肯定会上双紫公园去走走,也肯定会写关于双紫公园的文章。如果我手头有你这篇文章,我就可以拿着它去向他讨教,就和他有了共同语言,就能成为他的学生,得到他的器重。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佘祖斌脸上的笑就凝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雷远鸣今晚到他这儿来,会是这样一个奇怪的目的,这在他简直是不可理喻。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官场上竟然还有这等有趣的事。不过佘祖斌又有些感动,雷远鸣这样的官场老手,在他面前能做到毫无保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最铁的同学和朋友,如果自己还忸忸怩怩的,岂不显得太不够哥们义气了?何况这不过是一篇两千字不到的小文,这样的小文随便抓过一张什么小报就能见到好几篇,如果拿出去换稿费,无非是一张100元钞票,顶多也就是半瓶五星级浏阳河。更何况,雷远鸣还许了愿,要用市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兑换。佘祖斌便说:“如果这篇小文确实对你有些什么用处,你只管拿走就是。” 见佘祖斌这么爽快,雷远鸣高兴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把文章塞进贴身的衣袋,起身准备告辞。快出门了,又回头说道:“祖斌你心中有数就是了,我说过的话,我会兑现的,我不会白拿了你这篇文章。不过你要给我保点密,说到严部长耳朵边,那就不好了。”佘祖斌说:“雷书记您放心吧,这世上连我您都信不过,那您还信得过谁?” 雷远鸣满意地握握佘祖斌的手,这才出门而去。 32、严部长到临紫市后,雷远鸣果然就凭佘祖斌这篇名曰《双紫偶得》的文章,成了严部长最亲密的部下。严部长非常欣赏这篇文章,觉得不乏魏晋风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听到严部长的夸奖,雷远鸣很不好意思地说:“这篇文章还写得很不成熟,比起严部长的《春叶集》中的作品,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严部长望望雷远鸣,说:“你也见过《春叶集》?”雷远鸣说:“岂只见过?我是学而时习之,每次读都有新的体会啊。” 有人提到自己的作品,严部长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嘴上却说:“公务太繁忙了,也没潜心琢磨文章之道,想到哪写到哪,没上档次。” 两个人就这样成了同道中人,严部长在临紫市呆了几天,也就让雷远鸣一步不离地陪了几天,彼此多了一层一般上下级之间难得有的亲切。忙完例行的公事,就要回省城了,严部长谢绝临紫市其他党政领导的陪同,特意由雷远鸣陪着上了一趟双紫公园,当晚就写成一篇名曰《双紫咀英》的千字文,说是步雷远鸣那篇《双紫偶得》的后尘,特让他斧正的。雷远鸣哪里敢斧正?只一个劲地称善。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得到能写《双紫偶得》的雷远鸣的赞扬,严部长自然眼睛眉毛都是笑。 应该说到了这一步,雷远鸣从佘祖斌那里借来的这篇《双紫偶得》,算是非常圆满地完成了它应有的使命,因为雷远鸣和严部长的关系得到了预计的升华。不想严部长透露给雷远鸣一个意思,要把自己的《双紫咀英》和他那篇《双紫偶得》一起交给省里的党报,让他们发表在同一期的文艺副刊上,也是对临紫的一个宣传。雷远鸣感到很兴奋,说:“能与严部长同上党报,学生三生有幸啊。” 可晚上回到家里,仔细推敲严部长的话,雷远鸣心里不免犯了嘀咕,暗想,如果那篇《双紫偶得》的文章署上自己的大名,发表在省里的党报上,知道你雷远鸣底细的临紫人见你平时文墨不通,忽然就发表了这样有文采的文章,岂不要闹出笑话?临紫人笑话就笑话,反正我雷远鸣的乌纱帽又不是临紫人给的。只是万一传到严部长那里,他老人家觉得你这是欺上瞒下,那又如何是好?雷远鸣越想越不对劲,急得抓耳挠腮的,一个晚上都睡不好。第二天大清早,雷远鸣就翻身下床,匆匆往严部长住的宾馆赶去。 一路上,雷远鸣盘算着如何才能说服严部长,不要在省里党报上发表那篇《双紫偶得》,如果严部长不肯改变主意,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实话告诉他,当面认个错。雷远鸣已经铁了心了,此举要么就头破血流,这半辈子的努力都付诸东流;要么就是死而后生,让严部长另眼相看,从此前程一片灿烂。 赶到宾馆,严部长还没起床。雷远鸣就垂着手,在房门口候着,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皇帝龙床外的太监。候了两个小时,严部长才睡醒起来。走进严部长的房间后,雷远鸣顺手关了门,小心翼翼道:“严部长,我那篇《双紫偶得》的文章太差劲了,我看就不拿去发表了吧?”严部长说:“这么好的文章不发表,岂不可惜了?奇文共欣赏嘛,没发表出去,读者怎能读得到?”雷远鸣说:“您是领导,跟您的文章平起平坐一起发表,我敢吗?”严部长笑道:“文章又不是官职,论官职我比你大,论文章我们可是平起平坐的文友嘛,你有什么不敢的?” 见没法说服严部长,雷远鸣不好再隐瞒了,只得像小学生一样,低了头说:“严部长,我要向您承认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严部长一时不知就里,奇怪地瞥雷远鸣一眼,问道:“你要认什么错?”雷远鸣实话实说:“事情是这样的,您到临紫来之前,听说您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文人,我特意找了您的集子读了几遍,还决心学您样写篇文章,到时好让您指教,做您的学生。不想熬了两个通宵,稿子划烂了一大本,就是写不出几句像样的文章。没办法,我只好找了我一个写文章的中学同学,从他那里借了这篇《双紫偶得》。” 说到这里,雷远鸣悄悄抬了抬眼皮,看严部长是个什么态度。只见严部长面无表情,望着电视上的足球赛,也不知他是在听着,还是没在听。雷远鸣于是又硬着头皮说道:“严部长,我真的不是存心要欺骗您的,我是想您好不容易到临紫市来一趟,工作这么紧张辛苦,如果您身边有一个跟您一样懂点文墨的知音,跟您说说话,陪您四处走走,让你这几天能开心点,快活点,我这个部下也就心安了。” 说实话,严部长听了雷远鸣的招供,开始确实有些生气,觉得他是自欺欺人。但细思量,这雷远鸣又有什么错呢?他不会写文章而学写文章,说明他有上进心。文章写不出来,去借人家的文章,是因为他急于求成,至少他的动机是高尚的,可贵的。再说他不就是想让你高兴吗?你是他的上级,他想让你高兴,不也是他做下级的工作职责吗?不正好体现了下级对上级的一片耿耿忠心吗? 这么一想,严部长忽然就笑了,对小学生般低了头,毕恭毕敬站在前面的雷远鸣说道:“小雷呀,真是难为你了。你的职业是市委副书记,不是作家,不会写文章,那有什么?毛主席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嘛。我倒是非常欣赏你的诚实,宦海浮沉几十年,我可是很少碰到过你这样敢认错,敢说真话的人。” 严部长还由此生发开来,大发感慨道:“是呀,如果我们这些做领导的,我们的党员干部都像你这样,能说真话,敢说真话,有了过失勇于承认,勇于检讨,我们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我们的事业也就更加兴旺发达了。” 听了严部长的话,雷远鸣开始还有些发懵,不知他话里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后来见严部长说话的口气那么真诚实在,才意识到今天这件坏事,终于变成了好事。 事情的结果是,雷远鸣到底做成了严部长最亲密的学生。不过雷远鸣问心有愧,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学生还很不够格,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法像严部长一样,做一个妙笔生花的文人了,这是他自始至终感到最不安的。那么如何弥补这个缺陷呢?雷远鸣想,我写不好文章,就为严部长的文章做点什么吧? 后来雷远鸣听说文人最大的心愿是把自己的文章印成书,以便流芳千古,泽被子孙,便特意找到出版社,了解了一下出版行情,要给严部长出书。身为省委组织部长,主动提出给严部长出书的人还不多的是?他先前的《春叶集》就是人家掏钱给他出版的。但严部长觉得让人拿钱买个书号,印上一两千本,实在没有好多意思,一直不同意再出书。也不是不可以多印,先印个十万八万册,再让部里的处长给相关部门和全省各地市组织部打个招呼,要不了几天工夫,还不销个干干净净?可严部长不屑这么做,他究竟是个文人,不想让笔下的文章跟手上的权力发生过多联系。 因此雷远鸣提出给他出书的时候,他还是这个态度,一口回绝了。雷远鸣早就准备好了理由的,说:“严部长您别看我不通文理,但您的作品读得多了,也懂得了它的价值。特别是您的文章不同于当下文坛一些无病呻吟之作,贴近现实,紧跟时代,既有文采,又有深度,深受读者喜爱。我们临紫市就有好多读者,并不知道您是组织部长,却跟我一样非常喜欢您的文章。我看只要你同意出版,印过十来万册没问题。” 雷远鸣此言一出,严部长呆望着他,惊得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雷远鸣被严部长望得有些不自在了,低着头说:“严部长,您别以为我在说外行话,我已经做了详细的书刊市场调查,我掌握的信息可是千真万确的。”严部长说:“我知道我的底细,我又不是余秋雨贾平凹,我这个名字不可能像您说的那么值钱。”雷远鸣急得什么似的,说:“您不是名字那么值钱,您是作品值钱。” 严部长还是不同意他的意见。雷远鸣恳求道:“严部长,就算是我的请求吧。您从百忙中抽点时间,整理一下书稿,我去联系出版社。如果出版社觉得您的书有市场,愿意跟您签合同,并预付定金给您,您再把书稿交给人家,怎么样?” 严部长的口气终于松动了许多,说:“文章都是发表过的,只要理一下先后秩序就行了。只是我没法相信您说的会是事实。”雷远鸣说:“您相不相信我都无关紧要,您相信人家出版社得了,让出版社来定夺吧。” 接着雷远鸣就到外省找了一家教育出版社,那家出版社的副总是雷远鸣当兵时的战友。雷远鸣跟那战友算了一笔帐,给严部长出一部10来个印张约300个页码的散文集子,按每本标价20元操作,印数10万册,总价200万元,出版社按70%也就是140万元回收书款,而付给作者10%计14万元的版税。雷远鸣对那战友说:“这当然是在我的书款到了你的帐户上之后的事,你只先把订单印好给我就是。” 那位战友匡算了一下,140万元的书款,除去印刷费和作者版税两项,出版社可净赚50来万元。不用前期投资,不担任何风险,不费吹灰之力便有这么大的赚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便一口应承下来,并根据严部长第一部作品《春叶集》的书名,初定这本书为《秋水集》。 回到临紫后,雷远鸣就带上他的心腹市财政局长先跑省城后上北京,打通各个关节,通过财政这条线给临紫要回200万元的转移支付款。与此同时,外省那家教育出版社也寄来了《秋水集》的征订单。雷远鸣于是和市财政局长把8县两区的县区长叫到紫江宾馆,开了一个小会,给他们安排了征订《秋水集》的具体任务。这些县区长几乎都是通过雷远鸣这个党群副书记提拔上去的,雷远鸣放个屁他们也会品味一番,现在要他们配合一下,自然不在话下。其实这事操作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市财政将转移支付资金下拨到各县区财政,县区长们回去后,让县区财政局长把款子随同征订单,一起分解到各中小学,学校寄出填好的订单时,把款子也如数汇到出版社。 布置完毕,雷远鸣补充说:“款子我都是多打给你们的,每个县区都有数万元可剩,你们可酌情处理,比如适当地给出了力的教育部门和学校一点意思,也是很有必要的,有利于工作的开展。”县区长们见自己不但不掏一分钱,还可赚个小头,同时又为市委党群副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长做了一件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呢?当即就痛痛快快领了任务回去,具体落实到了学校。 一个月后,总计140万元的书款就陆续汇到了外省那家教育出版社,雷远鸣的战友立即跑到严部长家里,跟他签署了出版合同,给了定金。那10万册书籍也跟着印了出来,直接发送到临紫各县区教育部门。接下来,雷远鸣的战友又把全部稿费汇给严部长。这次出书的全过程也就圆满结束,每一步都操作得合情合理又合法。 还有同样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是,第二年雷远鸣就过五关斩六将,做了临紫的市长。据说严部长在省委常委会上力荐雷远鸣时,他什么理由也没说,就说雷远鸣这人一点假也没有,是个敢于说真话,敢于负责任的人,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里太少见了,用这样的人,组织上放得心。 雷远鸣的目的达到了,当然也没忘了曾促成他做上严部长学生的佘祖斌,很快让他做了市文化局副局长。 因此现在雷远鸣决定再找一回佘祖斌,相信他仍会配合自己的。雷远鸣当即给佘祖斌打了电话,同时还通知了孙麻子。 佘祖斌如约赶到雷远鸣说的秘密场所时,孙麻子已经先到了。雷远鸣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意思,给两位下达了硬任务。还对佘祖斌说道:“《双紫偶得》那样的美文你都写得出,这种的材料你肯定更不在话下。”并直言道:“我已到组织部了解过了,文化局长的年龄已经不小,你要有点思想准备哟。” 佘祖斌懂得雷远鸣话里的意思,只是这回的文章多少让他有些为难。不是文章难写,而是让他这支写惯了丽山秀水的笔去写状告人家的材料,他觉得多少有点委屈了这支笔。但笔受点委屈,人却能够从此扬眉吐气,佘祖斌也就不再犹豫,把笔拿到了手上。 佘祖斌也是脑筋转得快,知道雷远鸣是不会欺骗他的。他想,既然头次那篇《双紫偶得》能给他换来副局长的位置,那这篇材料也一定能给自己带来鸿运。是呀,文化局长也的确该退位了,他何德何能要干到退休那一天?七不进,八不留,好多部门的头头五十八没到,就让出位置,乖乖做了调研员。 这个材料很快到了省委领导的办公桌上。这位领导就是严部长。他将材料仔细读了一遍,对雷远鸣说:“材料的文笔不错嘛,写材料的人至少具有省作协会员的水平。”雷远鸣笑道:“这么精彩的素材,没一支好笔怎么反映得出来?”严部长说:“这件事说得有头有尾的,不知你是否有确凿的证据?”雷远鸣说:“有人看见,上个星期紫源酒厂的江永年去橘颂公园转了一趟,几天后高志强和戴看兰也去了那里,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 严部长沉思片刻,说:“你这仅仅是猜测,还缺乏真凭实据。”雷远鸣说:“我们可以安排人去查一下嘛。”严部长又想了想,说:“这件事我知道就行了。你还得去找一下熊书记,他刚扶正做一把手,又进了省委常委,正想抓两个案子。” 雷远鸣点点头,觉得严部长说的挺有道理。不过熊书记那里他没亲自出面,而是让孙麻子拿着材料,敲开了他的办公室。 第十章 33、省纪委的办案人员是悄悄进入临紫的。他们连城里的宾馆都没住,住进了城外一家单位办的小招待所。先暗地里找了孙麻子和雷远鸣几个人,摸了一下底,却并没有掌握多少实质性的东西,于是晚上就去了江永年的家,想从他那里打开缺口。 恰好江永年不在家,办案人员让江永年的老婆给他打电话,尽快把他找回来。江永年的老婆就拿起电话要拨号子,拨到一半,觉得来人有点不对头,就停下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答道:“是来跟酒厂谈销售的客户,要立即跟江厂长见一面。”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江永年老婆告诉江永年,有几个人在家里等着,要他快点回来。江永年正在酒席上陪一位外地来的客商,便很不耐烦地问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我正忙着呢。”他老婆说:“是外地来谈销售的。” 江永年想,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吧?我这里正在谈一批生意,又有一批生意送上了门。但江永年立即又警觉起来,一般来洽谈销售或别的什么项目的人,总会提前通报一声,到厂里来找,不可能突然闯到你家里去的。他于是嘱咐老婆,要客人稍等一会儿,他很快就回去。 放下电话,江永年就问身边一起陪客的销售科长,最近有没有人要到临紫来谈销售?销售科长摇摇头说:“除了桌上这批,并没有别的客人。”江永年心里就犯了嘀咕,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于是端杯敬过桌上的客人,装着要上厕所的样子,说声对不起,悄悄跑出了餐厅。他得给高志强打个电话,问他听到什么风声没有。不想高志强的手机老占线,江永年一直没能打进去。没办法,只得拨了丛林的号子,要她来一下。 丛林很快就打个的来了,江永年把她拉到隐蔽处,心急如焚地对她说:“如果我有什么情况,你要设法跟高书记取得联系。”丛林笑道:“你不是好好的吗?会有什么情况?”江永年说:“有人去了我家,还不清楚来者何人。”丛林说:“你怎么成了惊弓之鸟?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吧?” 见事已至此,江永年只得把他送高志强别墅的事,简单跟丛林说了说。丛林说:“谁叫你拍马屁拍得过了头?”江永年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转着脑袋,看看周围,从身上掏出一本存折,交给丛林,说:“关键时候用得着。”同时把密码也告诉了她。 江永年没有估计错,他送走客人后,回到家里,那两个等待他多时的所谓客户,根本就没跟他谈什么销售,说声跟他们走一趟,把他带出门,上了一辆的士。 而此时高志强对发生在他身边的这些事情还浑然无知。这段时间他全部的心事都放在了紫黎公路上,江永年给他打电话时,他的手机之所以老占线,是因为正在跟毕云天通话。这个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毕云天把他在北京活动的情况做了具体汇报,并告诉高志强,他明天就带着人离开北京,到临紫来考察紫黎公路。高志强很高兴,说他晚上就出发赶往省城,明天到机场去接他们。 原来那天毕云天在宾馆里跟他那伙同学接上头后,他们见毕云天又是宴请又是红包的,知道他一定有事,过后便陆续到行政学院来看望过毕云天几回,要他有屁就放,有话就说。毕云天于是兜了底,拜托几位老同学给想想办法。 这天毕云天刚从大礼堂听完报告回到宿舍里,装笔记本的包都还提在手上,手机就响了。一看号码,是北京的手机,毕云天就笑了笑,心想好消息来了。按下ok键,手机里立即喊道:“是云天吧?我是胡大洋。”毕云天说:“你手机上的号子已经告诉我,你就是胡大洋。”胡大洋说:“你住在哪个位置?我现在已经到了行政学院门口。”毕云天说:“那你等着,我去门口接你。” 跟胡大洋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曾国安的同学,大学时他们三人是同寝室最铁的哥们。胡大洋见房间里放着两张床,就问:“还有谁跟你住在一起?”毕云天说:“是一个学员,一个男学员。”胡大洋说:“你还想给你安排一个女学员是吧?这可是中央行政学院。”毕云天说:“是一个姓谢的学员,人家是京城一家报纸的社长兼书记,每天自己开车来听课,只到宿舍里打了一转就再没来过。” 曾国安则在房里转了转,说:“这房间宽敞明亮,还带卫生间,你们哪是来学习,是来疗养的吧?”胡大洋说:“你有意见,你来呆上一段嘛。”曾国安说:“我还没这资格。” 这之间,毕云天已给两人各拿了一瓶矿泉水,说:“你们尝尝,这是我们那里生产的,就叫临紫牌。”胡大洋说:“北京什么矿泉水没有?你还自带?”曾国安说:“人家是南水北调嘛。”胡大洋说:“南水北调可是十五规划的重点工程。”毕云天说:“我这是给临紫做做宣传,你们以后介绍老板到我们那里去投资,那就是对我的最大抬举了。” 又不着边际地说了些别的,毕云天故意说:“你们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看我了?”胡大洋说:“你不欢迎?不欢迎我们现在就走。”曾国安说:“你别气他,他等我们恐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毕云天说:“还是国安善解人意。”胡大洋说:“那天你又是请吃请喝,又是给红包,我就知道了你的意图。”曾国安说:“我们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如果不给你办点事吧,心里又不得安宁。” 这话毕云天听着很舒服,笑道:“看来我那糖衣炮弹还真发挥了威力?”然后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个文件袋,双手递给胡大洋。胡大洋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只稍稍瞟了瞟,就扔到了曾国安的手上,说:“国安哪,你是交通部的处长,这事不正归你管吗?” 曾国安在文件上多看了几眼,然后说:“云天呀,你怎么不早打招呼?你这个项目拿到我这里来虽然不算什么大项目,但十五规划的盘子已经基本确定,投资去向也有了方案,我现在还没把握能否塞得进去。”毕云天说:“原来你不是留校了么?我是前次相聚时才知道你去了交通部的,要不我早就找你了。” 胡大洋在曾国安肩上一拍,说:“你跟云天打什么官腔?盘子不是还没下达么?宪法都是可以修改的,你们的盘子难道修改不得?”毕云天说:“是呀,据我所知,上面定盘子要以下面报上来的情况作依据的,省里的规划不都还没有上报么?”曾国安说:“那只是走走过场而已,省里的规划仅仅只起参考作用,没报上来前,我们的方案就基本敲定了。”胡大洋说:“国安哪,你如果成心帮云天一把,就别说这些废话了。” 毕云天倒是能理解,说:“国安当然有他的难处。”胡大洋说:“有何难处?现在正搞西部开发,临紫虽然不属于西部范围,却处在东西部结合处,扩建紫黎公路有不可忽略的价值。”还说:“这样吧,我去组织几位权威,到临紫实地论证一下,回来国安再拿着报告去找你们的分管领导。”曾国安说:“现在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应该说,事情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最理想的了。但毕云天心里还是不踏实,晚上又给胡大洋打了一个电话。胡大洋说:“你急什么急?你还不知道曾国安那小子,他向来说话都留有余地。”毕云天说:“我是说如果难度太大,也不好太麻烦你们。”胡大洋说:“扩建一条两三百公里的高等级公路,在你临紫是件大事,拿到北京来算个鸟?我还告诉你,交通部一位副部长就是我读研时的师兄,曾国安从大学调到部里去,还是我向他推荐的。” 得了胡大洋这句话,毕云天才算稳了心。 放下电话,心里正高兴着,有人敲响了房门。还以为是班上的学员,等到打开门,毕云天不觉得就愣了一下。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迷人的女孩,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水汪汪的,跟毕云天心上的那个女人如出一辙。 毕云天不免怦然心动,说:“梅雨,怎么是你?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梅雨说:“我又不是林妹妹。”毕云天说:“我左看右看,你是越来越靓丽了,比林妹妹还要动人三分啰。”梅雨说:“毕书记,哦不,毕市长也变得开心起来了,您可比当年在宁阳时随和多了,那时您的面孔总是板着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你还是一个黄毛丫头,可如今你成了大明星了,还来这里看我,我能不开心吗?”说着,毕云天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打开来,双手递到梅雨的手上。梅雨不知何意,说:“您要干什么?”毕云天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请大明星给我签个大名,做做纪念吧。”梅雨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卟哧笑了,挥手在本子上一拍,说:“好哇,您当市长的也耍起人来了。” 说笑了一会儿,梅雨才告诉毕云天,她是来京参加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的,一个月前就在北京参加了初赛,入围后回省里休整了一阵,前几天还回了一趟梅村,村长告诉她毕市长在中央行政学院学习,所以她一到北京,就找到这里来了。毕云天说:“梅村长也跟我提到你,说你每年都要给村小寄赠两三万元的款子。” 梅雨的目光就从毕云天的脸上移开了,望着墙上说:“我对不起村小,也对不起毕市长您哪,只好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我心里的内疚。”毕云天说:“快别这么说,你对村小的贡献还小吗?”梅雨说:“我这次来,就是请求您的原谅的。” 梅雨走时,毕云天执意送她到门口。梅雨告诉他,她要在北京呆好一阵子,还会抽空来看望他的。毕云天从身上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欢迎你经常来玩。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会尽力而为的。”梅雨点点头,扬手说声再见,这才钻进停在一旁的的士走了。 两天后又是周末。毕云天夹了公文包,准备到图书馆去查几个有关公路建设方面的资料。就要进图书馆大门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揿下ok,对方只喂了一声,毕云天就听出来了,那是梅雨。梅雨说:“毕市长今天星期六,您没课吧?”毕云天说:“你有事吗?”梅雨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您能出来,我就在颐和园门口等您。” 毕云天就放弃了上图书馆的打算,匆匆赶到颐和园。梅雨已经等在那里了。这天她打扮得素雅而得体,给人一种清沌如水的感觉。毕云天的心头就动了动,心里暗想,这样风情万种的姑娘,恐怕也只有梅村那样的山水才养育得出。 走拢来后,毕云天问道:“有什么事吗?”梅雨说:“非得有什么事才可出来么?”毕云天想想也是。在临紫时常常忙得屁股冒烟,到了北京难道还要把心头的弦绷得紧紧的不成,我这不是太贱了点么?于是说:“没事更好,今天好好陪你玩玩。” 这天两人都玩得很开心。也没到别的地方去,就在颐和园里转,把颐和园的每个角角落落都走到了。毕云天买了一台照像机,给梅雨拍了两筒胶卷。 梅雨还天真地让毕云天猜字谜,她说:“一加一,您猜是个什么字?”毕云天说:“我猜不着。”梅雨说:“那一减一呢?”毕云天说:“还是我让你猜一个吧,一点一横长,一撇走汉阳。”梅雨说:“您也太小看我了,拿这么简单的字谜给我猜。”毕云天说:“你不是也小看我吗?一加一是个王字,一减一是个三字,这谁猜不着?” “那我说难的。”梅雨说:“一勾一勾一勾,一点一点一点,一撇一捺,一撇一撇一撇。” 毕云天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而且是真的没想出来。梅雨就说:“怎么样?不好猜吧?”毕云天说:“还真猜不出来。是什么字?”梅雨说:“不告诉您。”毕云天说:“你告诉我,给你买话梅吃。”梅雨说:“好啊,快去买。” 毕云天买来了话梅,梅雨伸手去拿,他手一缩藏到身后,说:“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字呢。”梅雨说:“是个参字,参加的参。”毕云天这才明白过来,是个繁体的参字,于是把话梅给了梅雨。得了好处,梅雨更来劲了,又说:“再让您猜一个。”毕云天说:“如果我猜着了,那你得请客。”梅雨说:“那当然。猜不着,您还得再请客。”毕云天表示同意。 梅雨就说:“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 毕云天叫苦不迭,心想哪里去找这样的字?只得给梅雨买可乐,不过这回他也顺便请了自己一瓶。梅雨喝了一口可乐,才告诉他:“是个亚洲的亚,也是繁体字。”毕云天说:“我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认简化字,你再说繁体字,我抗议,我拒猜。”梅雨说:“那就说简化字,一横一横一横一竖,一竖一横一横一横。” “是简化字吧?如果是简化字――”毕云天说,“我猜出来了,是个非字。”梅雨点点头说:“对的。再让您猜一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毕云天不满了,说:“你今天怎么不是横,就是竖,这汉字除了横竖就没别的笔划了?”梅雨说:“您只说猜不猜得着。” 毕云天想了一阵,摇摇头说:“我看样子是横竖猜不着了。”梅雨说:“还说个您猜吧,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毕云天说:“刚才你不是说了一遍了吗?”梅雨说:“刚才说的是一个字,现在说的是另一个字。”毕云天说:“两个字都是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梅雨说:“不错,一个谜面两个谜底,您猜出来重重有奖。”毕云天说:“那奖什么?” 梅雨伸着一个指头说:“奖一个最有意义的东西,比如一个吻。” 说完,梅雨才意识到说到了歪处,脸上腾地一下红了。毕云天心头也热了一下,望望梅雨,又望望远处,如血的夕阳正向西边滑去。 就这么开心地玩到很晚,两人都觉得饿了,才走出颐和园,找地方吃了顿麦当劳。临别时,梅雨说:“您可别忘了,您还欠我两个字谜。”毕云天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是忘不了的,回去就查字典。” 这天晚上,毕云天好久都不能入睡。他的心头好像长了一畦青草,那青草在细细的风中摇曳着,铺成一道茂盛的充满幻觉的风景,有两个长着桃花眼的女人从这道风景中走了过来,时分时合,时近时远,让毕云天割舍不了。 34、两天后,那两筒胶卷就被毕云天拿到行政学院附近一家照相馆里洗印出来了。毕云天只照了三四张,其余都是梅雨的照片。梅雨本来就天生丽质,那天又玩得开心,照片上的她便平添了一层风采。望着照片上风姿绰约的美丽姑娘,毕云天总觉得那不是梅雨,而是那个叫梅丽臣的女人。 毕云天对着照片痴了好一会儿,打开手机,去揿梅雨手机的号码,想叫她过来拿照片,又好见见她。可揿到一半,虚掩着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是那个开着车来听课,而很少到房间里来的谢社长。毕云天就合上手机,回头跟谢社长打招呼道:“老谢,今天不走啦?是不是留下来陪我一晚?”谢社长说:“来看看你,有缘做了室友,却天天在外瞎忙,也没时间跟你处一会儿,今天正好有点空。” 说着,谢社长发现摊在桌上的相片,过去瞧了瞧,说:“这不是颐和园里照的吗?你夫人好年轻,好漂亮哟。”毕云天一听这话,有点不自在,否认道:“不不,我哪里还有这样年轻的夫人?我那夫人早就是明日黄花了。”谢社长说:“不是夫人是什么?” 毕云天正要解释,谢社长忙作顿悟状道:“哦,我知道了,知道了。”又说:“现在她在哪里?叫来给我开开眼界嘛。”毕云天说:“看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我的一个小老乡,这次到北京来参加青年歌手电视总决赛,拉我上颐和园陪她照了一天相。” 这谢社长也是个热心人,听说是来参加歌手总决赛的,就说:“原来如此。据我所知,这次大赛前后搞了快半年了,从各省市的选拔赛到北京的初赛,竞争异常激烈,全国各地的媒体都炒得沸沸扬扬的,你那小老乡能进入决赛,已经相当不错了。”毕云天说:“是吗?这些我可是一无所知,平时看电视,也只看新闻和体育节目。” 谢社长略有所思道:“不过决赛要想战胜对手,将更加不易。不知你那小老乡有没有把握?”毕云天说:“我可没过问过。”谢社长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跟我说说,她到底是不是你的那个?”毕云天说:“那个是什么呀?” “你别在我面前装痴。”谢社长说,“这样全国性的比赛,对一个歌来说,可是大事了。我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总决赛的首席评委就住在我楼下,我们还有点往来,我曾让我的报纸给他登过长篇报道。如果你想让你的小老乡这次取得好名次,我可以给你引见引见。” 毕云天当然不会拿鸡毛当令箭,能说会道的人他见得多了,何况这是在北京。在毕云天的印象中,北京人京腔京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做起来却往往是另外一回事。不想这谢社长还挺认真的,临去时,人已经到了门边,又掉过头对毕云天说:“我忘告诉你了,那评委姓宗,是音乐学院的大牌教授。宗教授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点民间的古灯。你们南方破庙多,随便在哪尊佛前弄一盏点灯草的古灯带过来,保你这位小老乡这次不是一等奖就是二等奖。” 毕云天笑笑,不置可否,把谢社长送出门外。 第二天梅雨过来拿照片,一见照得那么好,就一蹦三尺高,叫道:“真看不出来,我以为您就知道当市长,不想您的摄影水平这么好。”毕云天说:“你觉得好,下次再给你照两卷。”梅雨偏着头说:“真的?”毕云天说:“当然是真的。”梅雨说:“那好,先拉勾。”伸出葱一样的小指,勾住毕云天。 陡然间,毕云天身上就生出一种触电的感觉,脸上也洇上一层红晕,好像他活了快四十年了,还从没接触过女人似的。梅雨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羞羞地抽回手指,忙把头低了下去。 这天晚餐是在行政学院旁边的一个小餐馆里吃的。梅雨执意要请毕云天,感谢他给自己照了这么好的照片。毕云天说:“我可从没吃过软饭。”梅雨说:“一个男人有软饭可吃,说明他有魅力。” 两人边喝边聊,时间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毕云天想起谢社长说的宗教授,就问梅雨:“据说你们的大奖赛上有一个姓宗的首席评委,是不?”梅雨就睁大了眼睛说:“您是怎么知道的?”毕云天说:“你们初赛时,他不是坐在评委席上么?”梅雨说:“是呀是呀,那老头可刁了,他每次给人打的分都很低,而且他又是第一个亮分,其他的评委大部分是他的学生或助手,打分时都要先看看他是怎么打,以他打的分数为参考。” 毕云天暗觉好笑,因为他根本没看过梅雨他们的初赛,这是瞎懵,竟然给懵对了。 毕云天说:“要不要我给你去他那里疏通疏通?”梅雨说:“算了吧,您以为北京是临紫,您当市长的咳一声,人家眼睛就要眨几眨?据说这个宗教授特原则,好多参赛选手拉关系,找门子,想跟他说句话都说不上。”毕云天说:“还有这么厉害?” 饭后送走梅雨,毕云天刚回宿舍,胡大洋就追着屁股跟进了屋。胡大洋说:“到临紫考察的人,我已给你找好了,共四人,国家计委两个,交通部两个。”毕云天说:“你和曾国安也一起去吧?”胡大洋说:“交通部两人中就有一个是曾国安。我本来也是很想去的,无奈手头一件棘手事拖着,近两个月是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我去不去一个样,反正有曾国安在。而且四个人下去,都是计委和交通部的主要领导点了头的,说话算得了数。” 毕云天想,这胡大洋还没白在国务院呆,能办事。就问道:“什么时候动身?”胡大洋说:“这由你来定。我看是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后来曾国安也给毕云天打来了电话,两人就在电话里初定下周起程。然后毕云天通知秘书小陈,要他到行政学院来一下。小陈很快就到了,毕云天交代他,订六张下周的机票,再跟何卫国联系上,要他派一部丰田面包到省城接人。 刚好高志强给毕云天来了电话,毕云天就把北京的情况做了汇报。高志强表示他也到机场去接他们。毕云天说:“有您高书记出面,这事一定能成。”高志强说:“我只是给你敲敲边鼓,还得靠你多操心。” 这天是星期一,毕云天到班上去请假。他们这个班学员特殊,老师管得不是太紧,所以毕云天递上假条,老师二话没说就准了假。 请完假刚回到宿舍,胡大洋的车就开来了,曾国安四人已经候在车上。然后直奔机场,然后检票登机,然后北京城就到了屁股下面,然后黄河和长江也到了屁股下面。 下了飞机,高志强和何卫国早等在机场门口了。毕云天将两位介绍给北京的客人,大家上了车。高志强让小罗把自己的车开走,也上了丰田,跟大家一起往临紫方向奔。车过临紫市区也没停留,直接上了去宁阳的路。 毕云天指着前面的毛马路,对前仰后合的客人说:“喏,这就是我要请大家来考察的紫黎公路。”曾国安说:“你不是成心要整我们,才不走好路,走这条毛路吧?”高志强说:“刚才我们走的那条国道往南边去了,自市区往西,我们临紫七县一区就这一条毛路可走了。”何卫国这时也说:“是呀,说起来还难以让人置信,临紫过去是一个地区,八十年代后期地市合并,市委市政府班子里分成地派和市派,两派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今天往北京告状,明天上省里举报,斗了十来年,也没谁想起要把这条五十年代初期用锄头挖出来的路再修一修,错过了好多发展的机遇。” 高志强止住何卫国:“何老板你别尽现临紫的丑了。”何卫国说:“我不说了,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我是心里急呀,临紫市的交通这个样子,想做点事也做不了。” 毕云天就对客人说:“何老板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他开发的临紫牌矿泉水,销路好得很哩。”曾国安闻言,说:“你带到北京的矿泉水,就是何老板开发的?”毕云天说:“对了,就是他的厂子生产的。他还准备引进资金,在西边几个县办几个分厂,那边的水可优质呢。只是现在经济环境不够,不好寻找合作伙伴。” 几个人说着话,仿佛都忘掉了道路的坎坷,不觉得就到了宁阳。也不惊动县委和政府,一切就由何卫国一手安排。自然少不了吃喝玩乐那一套,招呼得北京的客人个个心满意足,都说:“如今宫庭生活民间化,到处都是声色犬马,我们在北京没时间没机会享受的,到临紫来给补上了。” 这几天的行动,除了毕云天和高志强,不让临紫其他任何人知道,自然省去了许多应酬和麻烦。他俩可是看准了的,北京这四个人中,两个处长,两个工程师,都是知识分子出身,性喜自在随意,不好繁文缛节,不像一般的官场中人,喜欢那套前呼后拥惊天动地的排场。毕云天对他们说:“这里天高皇帝远,你们也难得来一趟,该放松时就放松,有高书记和我毕某人在一旁,不要有什么顾忌。”大家就说:“客随主便,到了临紫地界,我们也只有任高书记和毕市长摆布了。” “那好,这几天我和云天就好好摆布摆布你们。”高志强笑道。 第一天游湖。说是湖,其实是一座水库。当年毕云天在宁阳做书记,最大的功劳就是在离县城五里处建了一座大型水电站,解决了全县的生活和工业两方面的用电。电站上面的拦河坝高达110多米,水库的水面宽阔,无数高耸的山峰都成了一个个小岛,于是宁阳就把这个水库叫做千岛湖。 几个人往湖边一站,望着这青山环抱之中的大湖,望着青青湖水中的蓝天丽日和千山倒影,无不感慨系之,说走了那么多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说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要是外人知道了,还不蜂拥而至?高志强在一旁说:“这可是毕市长的功劳,当年他为了修这个电站,是脱了几层皮的。”大家就夸毕云天说:“毕市长大手笔,大手笔。”毕云天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大家下湖吧。” 为了游得尽兴,他们没坐快艇,而是上了一艘机帆船,叫船老板放慢速度,让船在小岛间悠悠穿行。绿色的山在目中游移,绿色的水在身旁荡漾,绿色的山风在耳边细语,人也就被绿醺醉了,忘了身在何处。山头的太阳渐渐高远了,水面起了一层烟岚,给人似梦似幻之感。有人就忍不住站到船头,对着空旷的湖面喝喝喝大吼数声。一旁的何卫国还打开相机,对着大家拍起来。 曾国安生在长江边,是水里泡大的,见水就爱,向几位发出建议说:“这样的好水,到哪里去寻?不去水里泡一阵,岂不冤枉?”大家都说好,要曾国安带头。曾国安也就脱了衣服,只留一条小裤衩,站到了船边,欲往水里蹦。有人就说:“这里又没有异性,你还留着那块遮羞布干嘛?”曾国安说:“你们以为我不敢?”也是一时性起,就把裤衩从腰上蜕下,赤条条钻入水中。 见状,另外两位客人也忍不住了,相继跳进水里。不过这两位没有曾国安那么放肆,身上还是有所保留的。 接着高志强和毕云天也入了水。高志强大学时曾得过全校游泳冠军,见客人们玩得尽兴,自然也要凑凑热闹。毕云天自小与紫水为伍,水性不错。他两个到这湖上来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可脱光衣服下水,这还是第一次。平时陪客人来,他们都是以地方官员身份出现的,当然不会这么放得开,更何况一个个都道貌岸然的,谁也不会有这种豪气。今天可不同,用不着区分上级和下级,两人没必要端着书记市长的架子。而各位都是性情中人,跟客人一起下水游泳,也是工作方法嘛。 在水里混了十几分钟,几个人都有些倦了,便纷纷上船。一位姓程的工程师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们知道我在水里一个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大家就问:“是什么?”他说:“就是想死在这里。”大家说:“那你怎么没死?”他说:“高书记和毕市长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呀。” 曾国安也说:“你们知道我在水里做了些什么吗?”有人说:“你呛了几口水。” “你们说对了一半,我一到水里,见这水这么干净细腻,就忍不住喝了两大口。我想要是天天能喝到这样的水,一定会长命百岁。”曾国安诡谲地说,“我怕你们也会有我这样的想法,就在水里撒了一泡尿,叫你们喝点尿进去,补补身子。”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都说:“曾国安同志,你像个中央领导吗?跟到地方上来污染环境。罚你五百元排污费,交给临紫地方政府。” 机帆船继续在水上漂着。 也许是这景色太迷人了,众人沉浸于水光山色,一时竟没有谁再吱声。毕云天就提议,这样的好山好水好心情,大家应该来点节目什么的,以助助兴。有人就响应说:“毕市长这个主意不错,只是不知来什么节目好。”毕云天说:“什么节目都行,唱歌诗朗诵说笑话都行。”曾国安说:“那毕市长带个头,我们后面跟着上。”高志强说:“不行,应该从中央到地方,北京来的领导先表演,我们地方跟着学。” 推让了一会儿,国家计委一位处长先上。北京人没几个不会唱京剧的,处长唱道:“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细分析把作战计划反复推敲。”大家就笑道:“我们以为处长你是来调查黎紫公路情况的,原来你是摸敌情来了。” 笑过之后,交通部的程工程师表演口哨。程工程师吹的是一段古调,吹得又响亮又凄美。在场的都是读书人,熟悉这个调子的词,词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该曾国安了。曾国安说他五音不全,又不会别的节目,就免了。大家哪里肯干?说:“不表演节目,就表演脱衣舞,反正你刚才已脱了一回。”没办法,曾国安说:“我就背一首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吧。”大家觉得背唐诗也行,就让他背。他就背道:“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毕云天就笑道:“国安你色情,给我们背起艳诗来了。”曾国安说:“你别胡说,唐朝人怎么会写艳诗?”一旁的高志强说:“唐朝人却不写艳诗了?唐朝人也是饮食男女嘛,何况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开放的时代。”毕云天说:“那当然。你们看国安刚才背的这首诗,实际上将男女艳事的全过程都写了出来,每一句都是有所指的。” 大家想想,觉得也是,都会心地笑了。 轮到了毕云天,他也不推辞,说:“国安背的是唐诗,那是阳春白雪,我给大家念一首山歌,属下里巴人。这首山歌是我在宁阳做书记时,在乡下亲耳听到的,曰:昨夜一梦梦得长,梦见和妹睡一床,被子盖郎郎盖妹,席子垫妹妹垫郎。” 毕云天念完,大家就骂他下流。毕云天说:“这可是民间文学,既形象生动,又贴近生活。”大家就笑道:“你那也太贴近了点。” 最后该高志强了。反正躲是躲不脱的,高志强就说:“我是学哲学的,给你们讲点辩证法吧。”大家说:“什么年代了,还哲学,还辩证法,我们不爱听。”高志强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哪里没充满了辩证法?你们还真得懂一点。比如当领导的,就非得懂点辩证法不可。”大家也拿高志强没法,只好说:“那你说吧,只要不说得我们打瞌睡就行了。” “这是一个领导和他的四个秘书关于辩证法的对话。”高志强说,“有一天领导正好有空,就在办公室里跟他的四个秘书谈心。领导说,唯物辩证法的根本规律是对立统一规律,我就是因为讲究对立统一规律,才当上领导的。你们跟随了我多年,我处处言传身教,你们多少也该有些进步了吧,那我现在就考考你们。秘书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认真望着领导。领导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有大就有小,有多就有少,这就是对立统一规律,今天我就拿大小多少四个字考你们。为了使秘书们尽快领会意图,领导打算现身说法,对他们说,我为什么能够当上领导?就是因为我很好地掌握了这四个字的辩证关系。说到这里,领导指指自己的眼睛,摸摸自己的耳朵,说,你们看清楚了,我两边的耳朵大,前面的眼睛小,上级的脸色看得多,群众的呼声听得少。秘书们一听,觉得领导这四个字确实对立统一得非常好,纷纷鼓起掌来。领导说,现在该你们了,谁来?” 说到这里,高志强故意停了停,见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知道达到了初步效果,这才继续说道:“领导的文字秘书是笔杆子,灵感来得较快,他说,我没什么特长,就知道给领导搜搜情况,写写材料,你们看我手里这笔,上头的笔帽大,下头的笔尖小,假成绩写得多,真情况记得少。领导同意,说,好,这样的秘书要多用。机要秘书见文字秘书得了表扬,也站出来说,我管的是单位的公章,下面的坨坨大,上面的把把小,领导私事办得多,单位公事办得少。领导满意,说,很好,这样的秘书要常用。生活秘书时刻不离领导左右,天天给领导提公文包,他于是把桌上领导的公文包提到手上掂了掂,说,这公文包嘛,里面的肚子大,外面的口子小,红包装得多,公文放得少。领导高兴,说,极好,这样的秘书要敢用。” 说了三个秘书,高志强又卖关子,刹住了。大家知道好戏都在后头,催促道:“高书记,还有一个秘书到哪里去了,快给我们请出来。”高志强笑笑,说:“最后便是领导的贴身女秘书了。女秘书工作方面没什么特长,但她丰满性感,魅力飞扬,是领导百里挑一,从下属女职工里选调到身边的。女秘书于是昂首挺胸,站到领导和其他三个秘书面前,根据领导大小多少的哲学命题,自豪地说,我上面的xx子大,下面的眼眼小,领导用得多,丈夫用得少。领导激动不已,鼻血都快流出来了,大声说道,好,非常好!这样的秘书不仅要多用,常用,敢用,而且要重用,重重地用!” 高志强说完,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一个,都说:“高书记是不是也有四个这样的秘书?” 这样又说又笑的,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其时机帆船停到一处山边,大家纷纷下船,准备到山顶人家去吃顿农家饭。湖中的山已经不是很高,但上得山顶,回头下望,脚下的湖水竟然平静如镜,又是一番景象。 农家饭其实简单,就是白米饭,外加山芋、竹笋、蕨菜、火醺腊肉之类,都是些农家里常见的饭菜。可客人却一个个交口称赞,说:“这些饭菜多么可口,怎么城里那些大肴名菜,却一点味道都吃不出来呢?”高志强说:“要说呀,这些饭菜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一个字就说透了,那就是真。” 大家不太明白,高志强说:“这个地方,大米不是城里的抛光米,都是农家自种的,气候不冷不热,稻子在田里种的时间长,味道好。猪是吃野菜长大的,没吃半粒带激素的饲料,猪肉是原计原味的。菜是野生和半野生的,没有农药化肥的污染,是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也就是说,我们吃进口里的东西,都是真品真味,没半点虚假成分。” 听高志强如此说,大家就忙点头,觉得非常有道理。高志强又笑着说:“还有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临紫人宁阳人的真情真义。”大家不禁鼓起掌来,说:“高书记和毕市长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玩水玩山,玩累了,晚上的觉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也就一个个精神抖擞,一起去玩神滩。神滩是一处天然河滩,在车上时大家还怀疑,河滩也有玩的?可下了车,再沿河岸步行数百米,一见河滩上的河砂细如肤,白如雪,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辉光,大家的眼睛就花了,说:“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河砂,这可是从没见过的。”高志强说:“这里还未经开发,是一片处女地,所以这里的砂子这么干净好看。” 说着高志强就把鞋子脱掉,赤脚上阵。还建议大家向自己学习。各位的脚板穿惯了鞋袜,细皮嫩肉的,极少跟地球接触,今天跟河砂一亲近,立即就有一种新鲜的痒痒的感觉自脚底浮上来,漫向全身的每一寸神经。 在河滩上走上几十米,一个个走得热了,便到了一处开阔地带。这里的河面更宽广,河滩更舒阔,满眼都是银白河砂,让人叹为观止。还见数处帆布围成的帐房,客人还以为是部队在搞野营拉练。高志强说:“看仔细哟,是不是部队?”走近了,才发现那帐房都是无顶无盖的,每一座帐房上都写着三个字:砂浴房。 客人问高志强砂浴是什么玩意儿,高志强说:“呆会儿就知道了。” 正说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一处帐篷里钻了出来,迎住各位。何卫国走过去跟他嘀咕了几句,汉子便回头说:“客人们运气好,今天帐房都空着,大家分头进房吧。”汉子话音一落,每个帐房里都走出一个身着三点式的年轻美貌姑娘,上前分别挽住客人,往帐房里请。 这些京城里来的人物经的世面不少,什么冲浪浴,温泉浴,桑拿浴,足浴之类自然也是洗过的,至于什么砂浴,大概还是花姑娘坐轿,头一回,一时就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高志强笑笑说:“贵在参与,大家进去吧,进去就知道了,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我和毕市长也一样会洗的。”然后对毕云天说:“云天你就带个头吧。” “好吧,高书记让我带头,那我就不客气地带头啦。”毕云天说,先走进一个帐篷。大家见毕云天身先士卒,便在何卫国的督促下,低低头,分别随各自面前的姑娘进了帐房。 这时高志强才发现自己旁边,也立着一位可人的小姑娘,就问她:“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姑娘说:“请你进帐房去呀?”高志强说:“我就免了吧,我是来陪客人的。”姑娘说:“客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把机会浪费掉呢?” 何卫国已经将其他人安排妥当,走过来对高志强说:“高书记您也进去体验一下吧,我以前来洗过两次,挺好的。”高志强想:“既然来了,试试也无妨。” 帐房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高,阳光从空中直射下来,在白色的细砂上氤氲着。高志强一进帐房,姑娘就把他让到一张宽大的皮沙发上坐了,然后从竹制茶几上拿过一次性纸杯,放了毛尖,倒上热开水,递过来。在河滩上走了一阵,加上帐房里温度高,高志强早就口干舌燥,接过杯子就喝起来。 本来就热,几口热茶下肚,身上的毛细血管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汗。姑娘见了,嫣然一笑,说:“先生把衣服脱了吧。”高志强说:“还要脱衣服的?”姑娘软声道:“砂浴砂浴,不脱衣服怎么浴?”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纤手来解高志强身上的扣子。这时高志强也身不由己了,只得任凭姑娘把衣服裤子脱掉,仅留一条裤衩在身。然后再根据姑娘的指点,躺倒在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细砂上。 这时姑娘跪过来,先是捧上细砂,淋遍他的全身,随后再就着细砂,在他身上轻揉慢搓起来,好像打太极一样。从脚心往上搓,直至腿脚,腹胸胫脖和面颊,然后翻身,再从后胫一路往下搓回到脚底。这样反复三次,直搓得高志强通体舒畅,万事皆忘。 第一个节目结束,姑娘让高志强起身坐一会儿,又端过茶几上的纸杯,送到他的手上。就在高志强一边喝茶,一边回味刚才那纤纤玉指和细砂留在皮肤上的感觉时,姑娘已在一旁掏出一个不深不浅的砂坑,然后回身说声请。高志强又按她的要求躺了进去,再听任她把细砂一把把捧到身上,直至把自己全部埋进砂里,仅留着头部在外。 高志强合着双眼,在和暖的砂里一动不动地躺着,整个世界仿佛已不再存在。他想这样子真好,可以什么也不要想。到后来,高志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好像自己到了翡翠居,那个令他梦绕魂牵的女人迎他进屋,把他紧紧抱住了,良久才松开双手,去解他的衣服。不知怎么的,他的衣服还没完全解开,又飘飘然跟另一个女人爬上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下是一个浸着如银的圆月的小潭。后来女人就脱光了身子纵身跳入水潭,妖精样在水里摇头摆尾游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游回到石头下,伸过她的手,要他把她拉上来。就在他伸了手要牵住她时,他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往水里栽去。 就这样高志强兀地醒了,原来是身边的姑娘轻轻推了他一把。她说:“先生睡得好香。”高志强说:“我睡着了吗?”姑娘说:“还打了鼾。”高志强说:“我的鼾声像牛叫吧?”姑娘卟哧笑了,说:“您的鼾声像音乐。” 接下来姑娘用毛巾把高志强身上的砂子抹去,还在他身上轻轻拿捏了一阵。高志强说:“我知道砂浴是什么了。”姑娘说:“是什么?”高志强说:“是干洗。”姑娘卟一声笑了,说:“先生真开心。” 这道程序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姑娘说:“先生还要别的服务么?”高志强说:“还有什么服务?”姑娘说:“什么服务都可以,而且不贵。”高志强说:“还在这砂里?”姑娘说:“您不见还有一张这么大的沙发?” 高志强身上一处地方热了一下,竟然就冲动起来。但他立即又想起刚才梦中的两个女人,心里说,可惜这个姑娘不是那两个女人。于是说:“别的服务就免了吧,我已经很感谢你了。”然后穿上衣服,给了姑娘一张百元钞票。姑娘不接,说:“先生的小费我不能收,我又没有别的服务。” 这姑娘还有些职业道德,高志强暗想。如今有职业道德的人可是不容易找了,包括堂而皇之的官场里面。便说:“就凭你刚才的服务和你这句话,这小费你就该收。”姑娘说:“您真是个好人。” 高志强从帐篷里出来后,毕云天和客人们都还在里面。他就在河滩上随便走了几步。对着满目的青山和绿水,高志强心里想,现在也只有这样偏远的山区,才有这样的好去处了,有机会约上戴看兰或丛林悄悄到这个地方呆上一段,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正这么瞎想着,手机忽然响了。高志强有些奇怪,一路上手机都没有信号,怎么这里打得通了? 一看对方号子,高志强心里说,真是巧了,竟然就是刚才那两个女人之中的丛林。高志强说:“丛林吗?你的运气真好,这一带都没有信号,你一打电话就有信号了。”丛林说:“我在电话机旁打了一整天的电话,电话机都快打烂了,这下才打通您。您到底在哪里?”高志强说:“我在宁阳的一个风景点上。”丛林说:“您恐怕得立即赶回来。”高志强说:“有什么事吗?”丛林说:“省纪委的人把江厂长江永年弄走了。” 高志强一惊,吸了口凉气。 丛林的电话刚挂掉,省委牛副书记的电话也打了过来。牛副书记火气很大,大声吼道:“我从昨天下午就开始找你,你的手机一直打不进,你去了哪里?”也不容高志强解释,牛副书记又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麻烦来了?事前我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直到书记碰头会上省纪委提出要审查江永年,我才知道此事。当时我就意识到是冲你去的,可我没一点思想准备,不可能让书记们都听我一个人的。我已无力回天,还是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牛副书记就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高志强就傻了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毕云天他们走出帐篷,发现不见了他们的高书记,找到河滩上,高志强才转身把毕云天拉到一旁说:“云天,家里有点急事,你陪客人在宁阳再玩两天,我先走了。” 35、高志强匆匆忙忙赶回临紫时,正是下午下班的时间,市委大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小罗只得将车速放到最慢一档,避让着人群。好不容易进了大院,只见办公大楼前的古槐下挤着一堆人,一个个巅着脚尖,似在看什么热闹。 见高志强的车子开了过去,看热闹的人纷纷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都怪怪的。高志强让小罗把车停下,开了车窗,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不想那些人躲避温疫一样都走开了。他这才望见古槐的枝丫上,挂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一股浓重的腥臭扑鼻而至。高志强一时也搞不清是出了什么事,只得重新关上车窗,让小罗直接把车开到办公大楼前的台阶下。 刚钻出车门,就见银秘书长带着两个勤杂工,慌慌忙忙从大楼里走了出来。高志强就指着不远处的古槐,问银秘书长那是什么?银秘书长先不作答,返身对两位勤杂工说:“你们赶快把那东西弄走。” 勤杂工应声而去,银秘书长这才把高志强拉到一边,低声说:“那是一具死婴,大概是下午上班后不久,有人搁到树上的。”高志强说:“死婴?是怎么回事?”银秘书长摇摇头说:“不知道。”高志强说:“谁这么无聊,把死婴搁到树上干什么?”银秘书长说:“高书记您拢去看过没有?”高志强说:“那么龌龊的东西,看一眼就会呕吐,谁敢拢去?”银秘书长说:“那上面还贴了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字。” “几个什么字?”高志强感到更加奇怪了。银秘书长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这是高志强的私生子。” 闻言,高志强先是感到震惊,接着直觉脑门冲血,怒气攻心,脸色青得仿佛一张树皮。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骂几句什么,却一句也没骂出来。他转过身,抬步向那棵古槐走去,倒要看个究竟。可古槐上的东西已被两个勤杂工扔进垃圾桶提走了。银秘书长立即追上高志强,解释说:“高书记您别急,先回办公室,我再向您细说。” 银秘书长简略地说了说最近两天临紫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银秘书长说:“高书记您上省城去接北京客人的第二天,就听说省纪委的调查组到了临紫市,但他们来了些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为何而来,市委一概不知。我安排人将市内的宾馆找遍了,也没有省纪委的人的影子,打电话到省纪委去问,人家也说不太清楚。刚好您又不在临紫市,城里便谣传四起,说您跟紫源酒厂的江永年一起被省纪委的人弄走了,关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破庙里。还有传得更邪乎的……” 说到这里,银秘书长望望高志强,欲言又止。高志强说:“你说吧,没有不好说的。”银秘书长才接着说道:“传得更邪乎的是说江永年给您在省城买了高级别墅,供您包养情妇,情妇还是省委某大机关的处长。那处长怀了您的孩子,跑到临紫来生产,生下一个死婴。不想您怕承担责任,一直躲着人家,那处长就把死婴搁到了市委大楼前的古槐上,写上您的名字,惹得过往行人驻足而观,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高志强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说:“这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到底是谁这么会编故事?”银秘书长说:“高书记您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高志强说:“怎么办?省纪委的人到底来没来临紫,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正式通知,可以不去理会。谣言既然已经传了出去,你要堵着人家的嘴不让再传,那也是做不到的,听他们传去。”银秘书长说:“这不要影响临紫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高志强说:“有人说我的谣言就影响临紫的安定团结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么?我看就是我高志强被这些谣言气得吐血而死,临紫常委暂时没有了主持人,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银秘书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偷偷用眼角瞟了瞟高志强,发现他已经冷静了许多。静了一会儿,只听高志强又说道:“银秘书长让你费心了。外面已经黑了好一阵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小事要处理一下。”银秘书长说:“那我走了,高书记您要想得开些,您没有这回事,谣言会不攻自破的。”高志强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从这楼上跳下去的。” 银秘书长走后,高志强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直到觉得不再那么气愤了,这才拨通了丛林家的电话。丛林说:“你终于回来啦?”高志强说:“是呀,你知道江永年的去向吗?”丛林说:“你怎么那么关心江永年,却不关心关心我?” “丛林你别开玩笑了。”高志强不无苦涩地说,“我这份心情,还开得起玩笑吗?”丛林笑道:“我还以为高书记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风浪见得多,不想这点小事就搞得你没了心情?” 丛林这么一说,高志强还真的觉得自己太没雅量了。不管怎么说,此时究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嘛。只听丛林又在电话里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来了你就会有心情的。” 高志强只得去了丛林的家。 一进门,高志强的眼睛就亮了,他看见客厅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写的那幅《水调歌头》,已经裱得非常精致高雅,与那俊秀的字迹相得益彰。见高志强望着这幅字,丛林就说:“感谢你给我写了这幅字。” 高志强在沙发上坐了。想起洞口潭那个夜晚,便诚恳地说道:“丛林我欠你的太多。”丛林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你又没借过我的钱,拿过我的东西。”高志强说:“如果拿过你的钱和东西,我也许还还得起。”丛林调侃道:“把你这幅字拿去卖了,那该值好几个钱。”高志强说:“那是你的自由。” 这时丛林忽然低下头去,几分忧伤地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像别人那么有福气,能得到《卧雪图》那样的名画,有一幅《水调歌头》挂在这里,已经非常满足了。” 高志强当然听得出丛林话里的意思,却不好说什么,只顾坐在那里望着对面墙上的《水调歌头》出神。丛林又说:“据说那幅《卧雪图》尽管是晚清一位国画大家所作,却是天下少有的佳品,我丛林没有资格拥有,但哪一天能见上一回,也算是眼福不小了。” 高志强不置可否,心想,《卧雪图》到了戴看兰那里,想让丛林兑现这个愿望,恐怕不太可能了。好在丛林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抬起头来,望着高志强说:“你这么匆匆从宁阳赶回来,又处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还来不及吃晚饭吧?我这里准备了几道家常菜,我们先干上两杯。” 说着,丛林端上几个菜来,有豆腐干花生米土豆丝,还有一碗高志强最喜欢吃的西红柿蛋汤。又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红葡萄酒。丛林一边开瓶一边幽幽地说道:“第一次跟你吃饭,就是喝的这种红葡萄,后来我就上街找这种酒,把整个临紫都找遍了,才在一个超市里买了一箱回来。然后我就等待着哪天你走进我的家门,我就用这种酒招待你。” 女人就是女人啊,她会把生活中男人们毫不经意的小事放在心上,然后赋于这小事以特殊的含义。高志强暗自惊异,心里感激着这个女人,真想过去吻吻她那两片饱含了欲望的生动的红唇。但高志强还是没动,他望着丛林缓缓给桌上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轻轻放到他的前面。 还以为丛林该举杯了,只见她又转身从抽屉里找出数支蜡烛,先将屋里的灯光拉熄,再把蜡烛点燃。觉得这样还不够,又去开了屋角的音响。随着优美的音乐的响起,闪烁着幽幽烛光的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份充满温馨的浪漫情调。高志强仿佛置身于深邃的梦幻境界,心头的焦虑和烦恼一下子稀释了许多。 也许是都有心事,开始两个人话不多,只顾低了头,一杯又一杯地喝。很快一瓶酒就见了底,丛林又开了另一瓶。她脸上已洇上一层酡色,眼睛里似乎起了血丝。 这样喝下去,丛林非醉不可。高志强就要去拿她手上的杯子,被丛林拦开了。她醉眼迷离地望着他,说:“你别拦我,今晚我要喝个一醉方休。”高志强说:“你已经开始醉了。”丛林说:“我没醉,我没醉!”喝下杯中酒。那酒还停在喉咙里,丛林嘴里又说道:“醉了又何妨?今朝有酒今朝醉。” 又喝了两杯,高志强不敢喝了,说:“丛林你不醉,可我已经醉了,再不能喝了。”丛林不理高志强,又斟上一杯,举到高志强前面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干!”高志强没有端杯,望着丛林说:“丛林你别折磨我了,这酒我喝得出滋味吗?”丛林忽然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响,笑得整个屋子都跟着一齐发抖。高志强不知丛林笑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似的。 笑过,丛林又一口干了杯中物。她的脸更加红了,红得泛光,红得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她晃着头,伸出同样红得发亮的指头,点着高志强的鼻尖吼道:“高志强,你也有今天!” 高志强一惊,望着丛林那因为酒的作用而有些变形的面孔。不过尽管如此,丛林的脸依然还是那么生动,而且平添了一份野性,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是以往,高志强也许会放弃了自己的小原则,将这副生动的面孔揽入自己怀抱。只是今晚他太没心情了,只得任凭丛林胡闹。 丛林的手还指在高志强鼻子尖上,她继续吼道:“高志强,你这是罪有应得!你太自以为是了,连我丛姑奶奶你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很逗女人喜欢,是吗?呸!官场上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有几个不是浅薄之徒?有几个眉眼之间不可笑地写着小人得志的神气?你只不过比他们更虚伪更沉得住气一些而已。我早就看透了你!” 吼过之后,丛林高扬着的手才慢慢垂下了,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她眼里蓄满了痛苦的泪水。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闪烁的光影,好一阵才回过头来,看一眼高志强,然后盯住杯中泛着红光的残酒,许久没有吱声。 高志强说:“你骂够了吧?”丛林依然低着头,半天才喃喃道:“你是我今生遇到的最让我难以释怀的男人,也许这辈子再不会有男人会让我这么倾倒了。”停了停,又说道:“其实我跟江永年第一次去见你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任何期望值。我知道官场上的男人虽也不乏优秀分子,但优秀的的确太少太少了,我想你也不可能例外。” 说到这里,丛林又要去倒酒,高志强把酒瓶拿开了。丛林那搁在桌上的手指还张开着,保持着要去抓酒的姿态。她盯着高志强说:“官场是一把筛子,筛掉的往往是良种,留下的多是劣货。可是从你身上,我发现了官场中男人少有的气质。你自信内敛,旷达睿智,言谈举止都那么随意自然,不仅有领导者的风度,更给人一种兄长般的亲和感。” 丛林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有功利的。谭主任就要到龄了,我要通过你,尽快上一个台阶。我想好了,我既然并不讨厌你,还有些喜欢你,那我就委身于你吧,这样于我可是一举两得的事。没想到你竟然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拒绝了我,将我做女人的自尊心都伤透了。我是又恨又放不下你,真想捅你一刀,以解我心头之气。” 丛林说:“我一直在琢磨,你怎么跟别的男人不同?别的男人我只要拒绝得不是太坚决,人家立即就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后来我才弄明白你心中另有所属,你属于官场,属于那个先于我的女人。我暗暗对那个女人作了了解,才知道你离不了她。这不仅仅因为她优秀有魅力,还因为你的仕途少不了她,我是没法把你抢到我手上了。我嫉妒那个女人,我恨死了她,我心有不甘,我咽不下这口气。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战胜不了那个女人,我只怪自己迟到了一步,怨自己没这个福气……” 这天晚上丛林说了很多很多。直到屋里的蜡烛燃尽,那越来越微弱的光焰挣扎着弹跳了两下,最后归于寂灭,丛林才停止了诉说。两人在黑暗里深陷着,没有哪个想起要去开一下灯。过去了一个世纪,高志强才望望对面丛林的影子,轻声说:“感谢你,丛林。” 也许是激动和忧伤都已被刚才的吼叫和诉说冲淡,丛林变得理智而平静了。她淡淡地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高志强犹豫了一下,便站了起来。他当然还记挂着江永年的事,他想再问问丛林,但他终于没问。他绕过桌子,在丛林身旁站了站,低下头去,吻了吻她那被汗水透过而有些酸咸的额头,然后转身走开。 直到高志强快到门边了,丛林才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悠悠说道:“你放心好了,江永年不会有事的。我明天就上省城去,把你这事给摆平。” 高志强站住,回头望望黑暗中丛林那悄无声息的影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他将信将疑,心里说,莫非丛林还有什么回天之术?恐怕丛林还没到达省城,江永年便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高志强无声地自问道,江永年此时在哪里呢? 此时的江永年,已被人带到200多公里外一家省属矿山招待所里。 昨天晚上江永年被架上的士后,那两人也没说什么,要他把手机和别的他们觉得不宜留在他身上的东西交出去,等办完案后再还给他。出了城便被拉着下了的士,再上了另一辆车子。这是一部旧式北京吉普,车上加上江永年和司机总共四个人。没有人说话,只有吉普车牛一样叫着。江永年是有思想准备的,他也懒得问他们是谁,在车上打起瞌睡来,甚至呼噜噜响起了鼾声。 也不知走了多久,估计有六七个小时吧,车子停了下来,半睡半醒的江永年被带进一个小屋。这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江永年觉得一双眼皮沉重异常,不太适应早上那苍白的天光。好一阵才抬了头,认真望了望身旁那个高个子年轻人,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瞥他一眼,没吱声,转身走了出去,顺手锁上了房门。 江永年转了转有些生硬的脖子,发现这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砖木结构的旧屋子。有一个不大的窗户,窗户上卡着铁条,窗外是一座大山。他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悉,只觉得是一个什么矿山。忽然一阵北风从没装玻璃的窗口吹进来,江永年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才意识到天气突然间变了,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西装,里面仅衬着一件衫衣。便在地上小跑起来,以增加身上的热量。 中午时分,有人开门进来了,前面是那个高个子年轻人,后面是位中年汉子。一进屋,年轻人就把一张藤椅塞到中年人屁股下面,他自己则坐到桌子后面,拿出笔,打开记录本,准备记录。中年人让江永年也坐好,说有话要问他。江永年就听话地坐到床边。 这时中年人才咳了一声,正式开始审问。他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江永年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中年人笑笑说:“我们是省纪委专案组的。”江永年说:“你们省纪委的领导,怎么找起我这么个市里的小厂长来了?”中年人说:“一是你不仅是厂长,还是党委书记;二是你的事牵涉到你们市里的领导,省纪委出面很有必要。”江永年说:“我做错了什么违反党纪的事吗?”中年人说:“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江永年说:“我没有违纪。”中年人说:“别说得这么干净嘛,还是好好想想吧。” 江永年就做出一副想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出来。”中年人说:“你要主动一点,把该说的说清楚。”江永年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中年人说:“你还有一套帐本放在了哪里?”江永年说:“厂里从来就只一套帐本,在会计手里,你们可以去查看。”中年人说:“你别蒙我了,现在哪位厂长不做阴阳帐?我跟你说,你只要交出那套帐本,你马上就可以从这个招待所里走出去。” 后来中年人就问到了那笔打到省城一位老客户帐上的100多万。 中年人说:“有一笔钱你是以购置设备打出去的,据查却并没有购回什么设备,那笔钱的真正去向在哪里?”江永年说:“你们可以去查呀,这是你们的权力。”那中年人说:“省城郊外有一个橘颂公园,橘颂公园旁边有一座小楼叫翡翠居,你们市里有一个领导在那里呆过,那是不是你买下的?” 江永年猛吃了一惊,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江永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他听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否则他们也就用不着把他弄到这里来了。 这时中年人又开了口,说:“我再问你,那之前的一个星期,你到橘颂公园里去转了半天,是在干什么?”江永年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曾在省城那家老客户那里预订了一批设备,提货时发现这些设备有几项技术指标与我们新上的生产线不符,我们便提出退货。因为是老客户,他们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我们打过去的资金被银行抵了贷款,他们一时拿不出钱来,提出用橘颂公园旁的翡翠居作抵押。刚好我们打算在省城一带设立一个产品经销联络处,我就跑过去看了看,觉得那里环境优美,房价也合理,在那里与客户谈生意容易来气氛,就打算接受下来。” 中年人对这些不感兴趣,打断江永年说:“那你们的那位领导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江永年说:“是我请他给我去当参谋的,看在那里设联络处合不合适。” 就这样又问了一会儿,也没问出个实质性的线索来。那中年人看样子有点疲倦了,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了。今晚你给我好好想一想,看有哪些该说的你没说。当然你不说也没事,我们手中已经掌握了不少证据。你要知道,组织上是出于对你的爱护,不想让一个有能力也有些贡献的企业家就这么毁掉,才苦口婆心地开导你,让你自己把问题说清楚,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说完两个人就起身走了出去。 晚上气温更低了,北风鬼一样号着,从缺了玻璃的窗外灌进来,将屋子吹得冰凉。床上的被子又硬又薄,江永年瑟瑟着,手脚冰凉,睡也睡不着。只好下了床,就像白天一样,在地上来回小跑起来。跑热了便坐下休息一会,接着再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过得去的,如果自己一不谨慎说漏了嘴,岂不害了高书记,同时也害了自己?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把你弄到这么个又冷又冻的地方,原来就是要你不得安宁,睡不着,休息不了,把你拖垮,待再审问你时,要你意识模糊,放松警觉,无意中说出他们需要的线索来。 江永年于是缩到地上,脱掉鞋子,从鞋尖里弄出一个纸团。那是一把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安眠药。原来江永年早就预感到,迟早会有人来弄他的,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自己脚下那双40码的皮鞋换成了42码,还加了一双薄垫底,在鞋尖的垫底下面塞了两把安眠药,以应不测之用。 当下江永年就吞下了一把安眠药。他知道争取时间就是争取胜利,也许丛林已经找到了高志强,他们肯定有办法的,过一两天事情就会有转机。 36、丛林上了省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叫上了郭家冲的郭宝田和郭三。 丛林赶到郭家冲时,郭宝田和郭三都在紫东木材市场自己购置的门面里面忙碌着,看上去生意红火得很。丛林把他们叫到屋角,简单说了说高志强目前的处境。两个人便都说:“这还了得?高书记为我们老百姓办了这么多好事,没有他哪有我们这个市场,哪有我们这么红火的生意?现在高书记落了难,这生意我们怎么做得安心?”当即就放下手头的事情,跟丛林上了路。 三个人在省城一家小宾馆住下后,丛林望望郭宝田和郭三身上那皱皱巴巴的衣服,拿出3000元钱,要他们到街上去选套像样点的衣服换上。开始两人不肯接钱,说:“我们又不是到省城来相亲的,买什么新衣服?”丛林笑道:“谁叫你们来相亲了?你们这洋不洋土不土的样子,省委大院的警卫让你们进门?” 郭宝田想想,说:“这倒也是,以往我到省委去上访,门口的警卫总是拦着不让进,每次我都是从省委大院后面一处矮墙上爬进去的。”丛林说:“原来你还了解一些行情。不过自上个月两个上访人员在省委机关里用炸药包将三名处长炸残后,那道矮墙已经加高了许多,你想再从那里爬进去,已不大可能了。”郭宝田说:“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没听说过?”丛林说:“这消息发在内部参考资料上,要副团级以上的干部才看得到,你怎么知道?”郭宝田说:“这些人比我还胆大。” “怎么样,把钱拿着吧?”丛林说。郭宝田还是不肯接,说:“要买衣服,我们自己身上有钱,怎能用丛主任你的呢?”丛林说:“你们身上那点钱够吗?要买就买好点的,三五百块钱一套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些见多识广的警卫还是看得出你们的真正身份。” 经丛林这么一番开导,郭宝田两个才把钱接了过去。丛林还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看你们两个的气质,最好不要买西装,买夹克装穿在身上,可能出样子些。” 郭宝田他们走后,丛林也离开宾馆去了省委大院。也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戴看兰住的地方。丛林要见识见识这个自己没法打败的女人,同时也要看一看高志强送给她的那幅《卧雪图》。 敲开门,一见戴看兰那灿烂的容颜挺拔的身段和不俗的气质,丛林就知道高志强为什么如此迷恋这个女人了。丛林不得不在心里暗暗敬佩高志强的眼光。她有几分惆怅,莫名地想起周瑜的那句名言,既生瑜何生亮。不过丛林同时又感到一丝安慰,因为她不是败在一个平庸的女人手里。 丛林这么暗忖着的时候,戴看兰客气地把她让进了大厅。丛林一眼就望见了墙上的《卧雪图》。她虽然对画不是很精通,却也看出了画里面一层非同凡响的意蕴,高志强选择这样的画送给戴看兰,用情不能说不深啊。 见丛林对着这幅《卧雪图》发痴,戴看兰一边让坐,一边说:“你也喜欢它?”丛林这才收住目光,回身坐到沙发上。还未及通报姓名,丛林只说自己是从临紫来的,戴看兰就知道她是谁了。戴看兰说:“你就是丛林?”丛林点点头说:“是的,我就是。”戴看兰的脸色阴了一下,但旋即换上一种豁达而高雅的笑容,半开玩笑道:“久仰久仰,今天是不是来和我谈条件的?” 丛林一时不知戴看兰此话何意,莫名道:“条件?什么条件?”戴看兰脸上的笑依然那般大度,说:“叫我把高志强让给你?” 戴看兰话里的刻薄,丛林自然不难听出,心头免不了生出几分恼怒。只是丛林不愿失却君子风度,稳住自己,以牙还牙道:“你远在省城,而高志强和我都在临紫市,又同住市委大院,而且一年多前我便离了婚,他孤男,我寡女,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还用得着你来让吗?” 这丛林还真厉害。戴看兰豁达地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说高志强了,可以吗?我们都是女人,能走到一起也是缘份啊,挺不容易的。你一定有什么事吧?”丛林钦佩戴看兰的雅量和风度,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戴看兰说:“你说说看,我能帮得上忙吗?”丛林望着戴看兰,说:“难道你没听说临紫城里发生的事情?” 丛林这句话让戴看兰吃了一惊,她预感到了什么,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丛林说:“昨天临紫市委办公大楼前的古槐树上搁了一具死婴,临紫人都说是你和高志强的私生子。”戴看兰笑道:“高志强有能力,品味也不低,四十出头就主持了临紫市委常委工作,据说很有可能会做上市委书记。有些人出于嫉妒或别的什么目的,挖空心思要给他脸上抹点黑,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丛林的目光在戴看兰脸上停留片刻,放慢语气说:“我尊敬的戴处长,你这口气,是这事算不了什么啰?”戴看兰说:“当然,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这一下丛林不急于开口了,她抱住双臂,优雅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戴看兰倒有些心急起来,目光探照灯一样追着丛林缓缓移动着的背影,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道:“你说呀,还有什么?” 这时丛林踱到了挂着《卧雪图》的那面墙下面。她抬了头,在画上瞄了一会儿,感叹道:“你真是有福份的女人啊,有男人愿意把这么好的画送给你。”说着,丛林转过身子,目光停在戴看兰的脸上,淡淡地说:“今晚你恐怕得把这幅画取下来了。” 戴看兰不知丛林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她已经感觉到一定是高志强出了什么事,要不然这个跟她一样深爱着高志强的女人,不会这么贸然闯进她家里来的。戴看兰只得说:“你要拿走这幅画我没意见,这幅画本来就是高志强的。但你总得说一下原委吧?” 丛林坐到戴看兰前面的沙发上,说:“不是我要拿走,是你应该将它派上用场。”戴看兰说:“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丛林说:“省纪委已经把江永年弄走了。” 戴看兰心上一怔,但她表面上却显得没事一样,摆摆双手,故作轻松道:“江永年与我何干?我还以为是高志强被弄走了呢。”丛林哼了哼,说:“这跟弄走高志强本人,又有什么两样呢?人家就是要让江永年交代,他送给高志强的那套100多万元的别墅。100多万哪,我的处长大人,你以为这个数字还小,是不是?我担心的是江永年熬不住一开口,高志强高书记的日子恐怕就不那么轻松了。” 戴看兰没得说的了,脸色黯淡下去。半晌才对丛林说:“这幅画对高志强有什么用吗?” 丛林笑了,笑得有些伤感。她伤感地笑道:“你爱高志强,他把他的人给了你,还送你这幅名重一时的《卧雪图》。” 说到这里,丛林脸上的笑凝固了。她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继续轻声道:“我也爱他,爱得并不比你浅。可他给了我什么?对,他给了我一幅字。就是这幅字,他都是让人转到我手上的。”戴看兰说:“这不是高志强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吗?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丛林说:“当然与你有关系。没有你戴处长,高志强会这么待我吗?他早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 戴看兰无心恋战,说:“他拜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也管不着。现在你还是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丛林说:“我没什么想法,这事全在于你自己了。” 戴看兰无奈地摇摇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幅《卧雪图》上。她想起高志强送这幅画给她时的情形,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不想送画人如今陷入了困境,也不知后果将会怎样,如果这幅画能挽救他,她还吝啬什么呢?戴看兰把目光从画上移下来,望着丛林说:“你把画拿走吧。” 然后搬把椅子到画下面,又放上一条凳子,再爬上去,小心翼翼把《卧雪图》取下来,送到了丛林手上。 丛林拿着画端详了一会儿,却放回到了桌上。戴看兰说:“你要我把画取下来,你又不拿,是什么意思呢?”丛林低头想想,说:“这事嘛恐怕还得你亲自跑一趟。”戴看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把话说清楚点行吗?我都快被你急成心脏病了。”丛林摇着二郎腿,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说清楚可以,你总得对我客气点呀。” 戴看兰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说,对不起,我只顾担心高志强去了,连水都没给你倒一杯。赶紧给丛林沏了热茶,还拿出不少新鲜水果,摆到丛林面前。丛林喝一口茶水,满意地笑了,说道:“这茶真不错嘛,大处长的生活质量高啊。” 也许是因为她们所共同关注的那个男人处境非常的缘故吧,这时的戴看兰比较能接受丛林了,觉得她虽然有意做出傲慢的样子,但这傲慢并不让人生厌,相反还有几分可爱。瞧她那从容的样子,她肯定有了什么办法,所以戴看兰也不怎么急了,不紧不慢削好一个苹果,递到她手上,说:“苹果养颜,吃点好。”丛林接住苹果,咬一口,点头道:“不错,味道确实不错。” 丛林的胃口也真好,几下就把苹果吃了进去,这才拿餐纸抹抹嘴巴,突然说:“你和高志强都是师大毕业的吧?”戴看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丛林说:“师大哲学系有一个女教授姓宋是吧?”戴看兰说:“对,宋教授就是我们严部长的夫人,她还教过我的课呢。”丛林说:“她不但教过你的课,还教过高志强的课。”戴看兰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丛林说:“当然,这点事打听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戴看兰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将手上的餐纸扔进茶几下的篓子,丛林悠悠说道:“宋教授只上过高志强半个学期的课就出国进修去了,等她回来后,高志强已经毕业离开学校,所以一直没什么交往。后来因为工作关系,高志强在和严部长的接触中,才知道宋教授原来是严部长夫人,高志强不傻,当然想续上这份师生情谊,可他又顾虑重重。你想毕业那么多年也没跟宋教授联系,人家丈夫做了组织部长了,你便记起这师生关系了,多少有点不妥吧。更重要的是高志强是晏副书记和牛副书记的人,这两人一直跟严部长不太合拍,高志强如果背了晏牛二人去找严部长,搞不好就会弄巧成拙,左右不是人。他只得放弃去认这个宋教授的想法,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高志强还是省委组织部长夫人的学生。” 丛林说了半天,戴看兰也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只得问道:“我都被你搞糊涂了。江永年是人家纪委抓的呀,你说了半天宋教授干嘛呢?”丛林说:“江永年是纪委抓的,这没错,纪委熊书记那里我会安排人去找他。可雷远鸣他们整的高志强的材料,最先是给严部长过了目的,严部长在后面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你是想让高志强去找宋教授?”戴看兰说。丛林摇摇头说:“高志强这个时候去找宋教授没用,要去还是你去为好。我听说你一直跟宋教授的关系不错。”戴看兰说:“这倒也是,究竟严部长是我们的头嘛,只是要我去找宋教授,还不如直接去找严部长,也许效果还好些?”丛林说:“不行,你直接去找严部长肯定不行。” 关于临紫市委书记的人选,严部长一直倾向于雷远鸣,既然让纪委出面找江永年,主要是他的主意,我戴看兰一个部下跑去找他,他怕是理都不会理你的。戴看兰权衡着,对丛林说:“你说,我怎么去找宋教授?就拿着这幅《卧雪图》去找?她是教哲学的,会对画感兴趣?”丛林笑道:“宋教授不只是对画感兴趣,她可是一个颇有造诣的字画收藏家。” 说得戴看兰瞪大了眼睛,说:“我呆在省委大院,又是严部长的部下,怎么从没听说过他夫人还收藏字画?而且周围的人,也好像没谁知道她有这方面的爱好。”丛林说:“她是组织部长的夫人,她能把自己这个爱好告诉人家吗?不然,她家的门槛还不要被严部下治下的官员们踏破?” 戴看兰想想,确有道理。只是不知丛林是怎么知道的,丛林没说,她也就不再探问。这事就这样说定,丛林告别戴看兰,回到了宾馆。 这时郭宝田和郭三也已经回来。他们穿上了新买的夹克,连脚上也换了新购的皮鞋。丛林将他们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点头道:“马要鞍装,人要衣装,这样子走出去,也就气派多了。”当即如此这般地仔细交代了一番,让他们出了门。 两人到得省委大院门外,见大门两侧的木墩上笔直地站着持枪警卫,两人脚上就有些打颤,像是刚刚偷了人家钱包似的。郭宝田究竟多到得省委几次,有些经验,装成个干部的样子,把两手插进衣袋,昂昂头,挺挺胸,阔步朝前迈去。 走了两米,却发现郭三没有跟上,回头一瞧,见他缩头缩脑的,脚下像是几天没吃饭总也迈不动。郭宝田就停下来,让郭三走前面。为了给他打气,也为了给自己壮胆,郭宝田在郭三后面踢了一脚,低声吼道:“把腰杆挺直点,头抬高些,眼睛望着正前方,不要去瞟警卫,大步走自己的路。” 掌握了要领,两人的姿势就大方多了,通过大门时,岗上的警卫也没拦他们。两人走进去好远了,一双腿还直着,半天弯不回去。郭宝田用手敲敲郭三的脑袋,说:“怎么样?照我说的没错吧?”郭三抹抹额上的冷汗,说:“如果你不踢我一脚,我真地要往回走了。” 郭宝田哈哈笑了,说:“我这一脚踢对了?”郭三说:“不过到得门口我已经不怕了。我想我身上穿着一千多块钱的衣服,这派头跟省委领导还差得了好多?说不定两个警卫还以为我就是新来的省委书记呢。”郭宝田笑道:“你臭美什么?你以为省委书记从这大门里进出,还要亲自走路?”郭三想了想,说:“是呀,哪有省委书记亲自走路的?看来警卫最多把我们看作是处长或科长一级的领导。不过今天能做一回处长科长,也挺值得了。” 在郭家冲木材市场建成后这半年时间里,郭宝田一心经营自己的门面,一直没上访过。不过过去他在省委大院里串得多,多次敲过省委领导的家门,所以今晚两人没转什么弯子,就轻车熟路来到省纪委熊书记家楼前。 敲开熊书记的家门,一进屋,两人就大放悲声,趴到地上不肯起来了,像是乡下人报丧一样。熊书记是认得郭宝田的,这个上访专业户也不止一次进过他的家门了。熊书记就低声吼道:“郭宝田你又来干什么?”郭宝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道:“熊书记啊,你要为我和郭三作主,为郭家冲做主啊,我们可活不下去了啊!”熊书记说:“你们两个起来快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郭宝田不肯起身,脑袋在地板上敲得咚咚响。郭三则收了一只腿,想站起来,被郭宝田伸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他呲牙咧嘴的,又重新跪扎实。熊书记也是没法,只得说:“你们这么趴着,说话也不方便嘛,有什么起来说给我听听,我尽量给你们去办。” 这样两个人才起了身,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并排坐到熊书记对面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像两个听话的小学生。熊书记说:“说话呀,怎么不说了?” 他们这才开始诉说。郭宝田说:“郭家冲石膏矿炸掉后,高志强高书记就在郭家冲建起了木材市场,让郭家冲的人以土地换门面,我们才有了一条生路。生意做了半年,没有大财可发,但也还能养家餬口,大家都相安无事,我是半年多都没上过访了。可最近几天孙麻子带了一伙人冲进郭家冲,把我和郭三几个人的店子砸了,说是我们当时告状才让他做不成区长的。我们去找区委,区委没人管,到市委去找高书记他们,不想高书记不见了,据说被省纪委的人抓走了。我们今天就是来找熊书记您申诉的,为什么孙麻子判了几年,最后却没进去,高书记为民办点实事,你们却要抓他,你们把高书记还给我们!” 闻言,熊书记有些讶然。过去上访的人包括郭宝田在内,都是来告当地领导的状的,还从没人跑来向他替领导说过情。熊书记就不免顿生感慨,不出声地说,这个高志强看来的确为老百姓做了一些实事,顺了民意,得了民心,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这至少说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我们的干部只要为群众着想,替群众办事,群众就会视你如亲人,维护你,替你说话。是呀,如果今后群众来告状的少了,来为干部说好话的多了,那我这个纪委书记也就好当了。 熊书记就对高志强刮目相看起来,心想,对高志强的事可不能过于草率,也许后面还有更复杂的内幕,得把真实情况摸清楚再说,如果冤枉了老百姓心目中的好人,我这个纪委书记不中有负于民么? 有了这个想法,熊书记对郭宝田和郭三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还亲自给他们倒了水。也许是刚才哭天喊地,把嗓子喊干了,两个人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将满满一杯水一口喝了下去。望着他俩的怪状,熊书记说:“据我所知,并没有谁抓走高志强嘛,你们是听谁说的?”一直没机会吱声只有配角可当的郭三,趁郭宝田嘴里的水没下肚的良机,抢着说道:“是孙麻子说的,他说高书记是和江永年一同被抓走的。” 熊书记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说:“高志强的事还没弄清楚,但总会弄清楚的,你们就不要闹了。至于孙麻子,我也将跟临紫有关部门打招呼,今后再不准他们到郭家冲去无事生非。”郭宝田说:“熊书记你说得到,就要做得到哟。孙麻子一天不进去,我们一天不得安宁哪。”熊书记说:“孙麻子是法院判的,我又没权改判。”郭宝田说:“你改判不了,我们今晚就住在你家里不走了,反正我们袋子里也没钱,住不起旅馆。” “你们想住就住吧,只是条件差一点,不要嫌弃。”熊书记笑道,“好好好,我跟省高院打声招呼,让他们派人了解一下孙麻子的事再说。”这样两人才感到踏实了,郭宝田说:“熊书记你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我们要活命就全靠您老人家了。” 就在郭宝田和郭三缠住熊书记不放的这天晚上,戴看兰也用报纸卷了《卧雪图》去了严部长家。戴看兰是特意趁严部长不在家里赶去的。原来严部长被一个电话召走了。这个电话是从省委招待所打来的,打电话的人是严部长北京来的朋友,那朋友说,他离开北京时,某部朱部长特意嘱他下来后跟严部长见一面。朱部长何许人也?严部长在部队时的老战友老上级,两人已有几十年的深厚交情。严部长赶到省委招待所,那个朋友向他透露了一个信息,说朱部长也许会到省里来任职。近一段时间已有小道消息传到严部长耳里,说是他这个老战友老上级有可能要来做书记,严部长半信半疑,给朱部长打了两次电话。他都在国外,联系不上。严部长就觉得小道消息终归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不想这一下朱部长特意托人捎话过来,这事当然就不会假了。朱部长来做书记,对严部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严部长太清楚不过了,他一激动,就陪朋友多聊了一会儿。 给戴看兰开门的是宋教授。一见戴看兰,她就客气地说道:“看兰,好久没见你了,你是越来越漂亮了。”戴看兰说:“还漂亮,早是黄脸婆了。”顺便把《卧雪图》搁到茶几上。宋教授说:“是不是挂历?离元旦还有两三个月呢,老严已经收到好几幅挂历了。”戴看兰说:“我也是受人之托啊。” 因为是师生关系,宋教授说话就比较随便,她说:“我还以为是你送的呢。你送的嘛,我就代老严收下,别人的你还是拿回去,我也没时间去街上摆挂历摊子。”戴看兰笑道:“宋老师,您就别老严老严的了,人家又不是送给严部长的,是送给您的。” 这一下宋教授感到新鲜了,说:“我这个穷教授,难得有人送一回挂历,每年家里挂出来的挂历都是人家送给老严的。我还开老严的玩笑说,你当部长也好,我也跟着过过日子,哪天你下了台,恐怕就没什么日子可过了。”戴看兰笑道:“宋老师您还是那么开心,就像当年在课堂上一样。” 说着,戴看兰把《卧雪图》展开了。宋教授的眼睛就闪了一下,骂道:“看兰,你这个死丫头,骗起老师来了。”戴看兰说:“挂历是画,这不也是画吗?”宋教授说:“挂历那画是什么画?只可惜我不懂画,是谁的,你还是退给谁吧。”戴看兰说:“如果这个人是您的学生呢?”宋教授说:“学生,哪位学生?”戴看兰说:“高志强。”宋教授说:“高志强?你是说现在临紫市当副书记的那个高志强?” 戴看兰重重地点点头。宋教授说:“这个高志强,我虽然只教过他半期课,但对他还是有印象的。他怎么想起我来了?”戴看兰说:“他早就想来拜访您了,只是严部长身份特殊,瓜前李下,他怕严部长听闲话,只好作罢。”宋教授说:“官场上人就这么多顾虑。还是我们教书的好,要找谁就找谁,不用想这么多。” “高志强当然也还不完全是顾虑。”戴看兰说:“他本来多次跟我说过,要我陪他来拜访您的。无奈工作太繁忙,总是抽不开身,这次他已经要动身了,北京来了几个专家考察紫黎公路,为了把事情办得更有把握,他又陪他们下县去了。”宋教授说:“志强是个有敬业精神的孩子,这我早听说了。” 说了几句高志强,宋教授把客厅里的灯全打开,在鼻梁上架副眼镜,说:“既是志强的画,尽管我是一窍不通,也要细看几眼。” 刚伏到画前,宋教授就痴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看兰,你知道志强这画是哪里来的吗?”戴看兰说:“这我却不太清楚了。”宋教授说:“你不是画画的吗?怎么会不清楚?”戴看兰说:“我替严部长打工,天天忙得晕头转向,早就不画了。”宋教授略有所思道:“这幅画有点收藏价值。我听说临紫有一个海叔,他的收藏很丰富,八成是出自他之手。” 戴看兰暗想,丛林说的不假,宋教授确实精于收藏,不然也不会一见《卧雪图》就猜出了它的出处。 见时间不早了,戴看兰起身要走。宋教授送她到门边,说:“志强有什么事吗?”戴看兰说:“没什么事,不过是让我代他向老师问个好。”宋教授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出来,在老师面前还有什么隐瞒的?”究竟是组织部长的夫人,人情练达,知道到组织部长家里来的人,不可能没事。 但戴看兰还是说:“真的没事,真的。” 第十一章 37、熊书记把高志强秘密召到了省里。有两件事熊书记要高志强交代,一是他和戴看兰究竟是什么关系;二是翡翠居到底是怎么回事。熊书记还补充说:“本来我们已经派人对这些问题展开了调查,暂时还用不着找你本人,今天我仅仅是以我个人名义找你谈谈,这也许对你有好处。” 高志强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他一时也搞不准熊书记找他谈话的真正意图,谨慎地说道:“戴看兰是我大学校友,我们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是非常友好的朋友关系,决不是谣传说的什么情人关系。” 说到这里,高志强停下了,望了熊书记一眼,想看看他是什么反映。熊书记点了一下头,但很轻,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熊书记说:“继续说下去。” 高志强说:“至于翡翠居,当然不是像有人说的那样,江永年是给我和戴看兰买的。他是为他们厂里买的,准备在那里设一个产品经销联络处。”熊书记说:“你和戴看兰到没到过那里?”高志强说:“到过,不过是江永年委托我们去的,要我们给他参考一下,那个地方适不适合做联络处,我和戴看兰就到翡翠居去看了看,还顺便在旁边的橘颂公园里转了一圈。”熊书记说:“那不是一个休闲处所吗?又在城外,谁到那里去联络呀?”高志强说:“现在做生意的人要求高了,谈什么事情,喜欢找山水秀丽,环境优静的地方,这样事情容易谈得拢。” 熊书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志强啊,你是聪明人,也肯干事,临紫老百姓还是拥护你的,我是看在临紫老百姓的份上,才把你找了来。这样吧,你把刚才说的这些写个简单的说明材料,我好去找童书记。今后你可要处处小心谨慎,你所处的位置究竟不一般哪。” 当天下午,熊书记就拿着高志强这份材料找到了童书记,意思是能否取消对江永年的审查。童书记看了看材料,说:“那天决定审查江永年,书记们拢来碰了个头,还有你和严部长也在场,是集体做的决定,现在恐怕还得碰个头,由大家一起来定。” 很快几个书记还有严部长,就到了童书记隔壁的小会议室。童书记简单说了说碰头会的意图,然后熊书记也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严部长出来说道:“当初决定审查江永年,我就觉得有些不妥,我们仅仅听了一面之辞,并没有掌握多少真凭实据嘛,现在取消对江永年的审查很有必要。” 一直没做声的牛副书记,听严部长这么一说,觉得很滑稽,当初提出审查江永年,也是他最先表态,而且措辞既激烈又强硬,好像非置江永年于死地不可,现在又是他最先出来否定此事,这不是出尔反尔么?不过牛副书记没说什么,直到童书记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才说了句:“我没什么意见,就按严部长说的办吧。”其他两位副书记也没什么意见,童书记就表了态,取消了对江永年的审查。 碰头会一散,牛副书记就给还守候在省城的高志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已经取消了审查江永年的决定。高志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踏实了。 忽然想起好久也没跟夫人孩子见面了,高志强回了趟家。高洁见了父亲,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女俩有说有笑的。可宁静的脸上却罩着阴云,对高志强很冷淡。一直到两人躺到了大床上,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高志强心里明白,宁静一定听到了什么。他想编点事跟她说明一下,见宁静始终背对着他,几次欲开口都止住了。 说实话,高志强觉得自己还是爱着宁静的,多年下来,这份爱已经渗入不少亲情的成份,而这正是婚姻里不可或缺的粘合剂。高志强有些内疚,这几年他给予宁静的太少太少了。想到这里,高志强没再犹豫,伸出手臂将宁静掰了过来。此时宁静已是满脸泪水,她在高志强肩上咬了一口,然后偎进他怀里抽泣起来。 第二天高志强就回到了临紫。江永年也回到了家里,还到常委楼来跟高志强见了一面。高志强真想将江永年痛骂一顿。不是他弄个翡翠居,也不会出这趟风波。可见江永年也遭了罪,高志强有些于心不忍,只说:“你没吃什么苦吧?”江永年说:“还好,他们没有让临紫方面插手,除了让我冻了两个晚上,对我也还算客气。” “这次我们两个都差点栽在了这事上。”高志强说。江永年歉意地说:“都是我惹的祸,我对不起高书记您。”高志强说:“别说这些了,你立即把翡翠居处理掉,免得又生出什么过节来。”江永年说:“好,我一定尽快处理掉。” 高志强又想起一个人,说:“丛林呢?她现在在哪里?”江永年说:“她去了深圳。”高志强说:“去深圳干什么?”江永年说:“深圳有一家合资企业,企业老总是丛林大学时的老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了,想请她过去担任一个重要部门的经理。” 丛林是因自己才离开临紫的,高志强心里有几分不安,叹口气道:“走了个能干的好同事。真是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啊。”江永年笑道:“什么缘不缘的,丛林还要回来办停薪留职手续,到时你可要网开一面,在她的报告上滴一滴墨水哟。” 能躲过这一劫,也是高志强吉人有天相。他冷静地梳理了一下大脑里沉淀得太多的思绪,极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了过来。他意识到再不能这么频繁地跟戴看兰往来了,这对两人都很危险。高志强想给戴看兰打个电话,号码快拨完时又停下了,决定还是像从前一样,给她发份电子邮件。 于是打开电脑,对戴看兰说,还是谨慎点为好,不然会把两个人一起毁掉的,现在临紫许多工作等着自己去做,得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上,就是不能飞黄腾达,为官一任,也要多少做点实事,对得起地方上的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高志强在电脑里敲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真诚,没有丁点矫情,他也相信戴看兰会理解他的。 关上电脑,高志强轻轻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他脑袋里甚至响起刘欢唱的那首叫做《重头再来》的歌,心头不觉有几分苍凉和悲壮。 忽然又想起毕云天那里也应该有些眉目了,便拿起了电话。很快两人就联系上了,毕云天告诉他,紫黎公路即将列入国家工程项目库,只要入了库,资金的问题就好办了,要高志强再耐心等一段,他会继续努力的。 离开宁阳的头天下午,毕云天让秘书小陈陪着,上了一趟县城外的凤凰山。 凤凰山上有一座凤凰寺,善男信女往来如蚁,香火旺盛。两人走进寺里,只见额宽颐阔的观音端坐在高大的莲座上,脚旁的香案上摆着一只古色古香的蜡灯,上面点着红蜡,光焰正灼。 毕云天的目光在蜡灯上停留片刻,然后给观音作一大揖,再瞥瞥两旁寺柱上那烫金的佛在我心,有求必应两卦联语,迈步去一侧的香几上买香和蜡。小陈见了,赶忙走上前去,要替他付钱。毕云天止住了他,轻声说:“这个地方你是不能代劳的。” 点了香蜡,回到观音莲座前,毕云天便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等候主持的吩咐。主持说:“施主求什么?”毕云天愣了愣,好像没想到主持会这么问似的。但他还是反应过来,说:“我求临紫百姓大贵大富。” 这下轮到主持惊讶了,他还从没碰到有人这么求过。忍不住就瞥了毕云天一眼,见此人鼻挺目秀,气宇不凡,心下暗想,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施主。接着主持就敲响了香案上的木鱼,一边念念有辞起来。毕云天就跟着主持的诵音,低头下拜。三拜之后,主持又在地上打了三卦,尔后又念叨了一阵。 这些过程完成之后,毕云天就往功德箱里捐钱。只见他拿出来的,竟然是四张百元的票子,而且毫不犹豫就投了进去。 这一切主持是全部看在眼里的。平时往功德箱里捐钱的人也不少,但多的也就是三五十的样子,上百元的极少见,今天这施主一次就投了四百元,主持还真有些不安。他于是把毕云天请到后面厢房里,献上香茶,问道:“施主今天这么慷慨,是有事要吩咐老纳么?”毕云天笑笑道:“也没什么,是对佛一片诚心而已。” 主持相信毕云天的诚心,却觉得并不仅仅只是诚心,说:“施主不必客气,只要老纳能够做到,一定满足施主美愿。”毕云天说:“我见贵寺香案上的蜡灯如此古朴,一时就动了贪心。”主持笑了,说:“施主何不早说,我佛成人之美,这不算什么。”于是出了厢房,把蜡灯上蜡火取下,放到另一处烛台上,拿了蜡灯复回到厢房里,双手交给了毕云天。 下山时,小陈一想起毕云天蹶着屁股下拜的样子,几次都笑出了声。毕云天说:“你笑什么?”小陈说:“以往您从没来过这些地方,今天见您那虔诚样,就觉得好笑,莫非您也信起这个来了?”毕云天说:“信这个没什么坏处。”小陈说:“您花了400元钱,换一个这么普通的蜡灯何用?”毕云天说:“只觉得这蜡灯有意思,拿回家玩玩,并不要有什么用。” 到了山下,两人没有直接回县城,到另一个山头走了一遭。山前有一栋小木屋,木屋后面的山上围着铁丝网,偶有三五只梅花鹿在草丛间隐现。两人刚走近小木屋,一只高大的狼狗就立在屋门前,先是几声狂吠,然后箭一般冲了过来。小陈吓一跳,一时就慌了神,往毕云天身后躲。毕云天笑着对小陈说:“别怕,叫狗不咬人,咬人狗不叫。” 果然那狗冲到近前就放慢了速度,只在他们面前一边吼叫,一边徘徊。其时屋里已经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只一声唤,那狼狗就乖乖跑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走过来后,将毕云天打量了一下,忽然说:“这不是毕书记吗?真是贵客,进屋快进屋!”毕云天过去握住男子的手,说道:“秦贵生啊,你还好吧?”秦贵生说:“好好好,一切都好。”毕云天说:“听说你的鹿场办得越来越红火了,鹿制品已经销到东欧去了?”秦贵生说:“是呀,全靠毕书记当年为我借贷款,建了这个鹿场,不然我哪有今天?” 毕云天和小陈在秦贵生的陪同下,到山前走了走,看了看那些活蹦乱跳的梅花鹿。然后又去屋后的小作坊里转了一遭,只见几个姑娘正在切制烘烤鹿茸加工品。 从作坊里出来后,毕云天说:“我这次是陪客人来宁阳有点事,顺便来看看你的,也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聊。”秦贵生说:“你们当领导的总是忙。我也没什么招待您的,只有几盒鹿茸片,您拿回去给嫂子补补身子。”毕云天说:“行啊。”从身上拿出三百元钱来,往秦贵生手上递。 秦贵生哪里肯接,说:“毕书记您这不是生分了?为这个鹿场,您出了那么大的力,从没吃过我半片鹿茸片,今天您既然来了,带几盒回去,我收您的钱,我还是人吗?”毕云天说:“你不收钱,我就不拿。”秦贵生说:“如果你看得起我,就拿着。”毕云天说:“我们有纪律,你不收钱,岂不是要我犯错误?” 推来让去,最后秦贵生象征性地收了一百元钱。 第二天,一行人就离开了宁阳。在车上,曾国安还开毕云天的玩笑说:“昨天下午,毕大市长失踪了两个多小时,你说你去了哪里?”其他人也起哄道:“毕市长在宁阳做过那么多年的县委书记,还没几个相好的?这我们都是能够理解的。”毕云天说:“是呀,机会难得,离开宁阳后,我也很少到这里来。”大家说:“毕市长是爱江山又爱美人,我们服啦。” 何卫国用丰田把他们一直送到省城机场。大家走下丰田前,何卫国给四人一人送了一本小小的相册,说:“没什么好送的,给大家一本相册做个纪念吧。”众人说:“好好好,这个主意好,何老板一个生意人,还真高雅的。”打开相册,里面是这几天大家游山玩水时留下的音容笑貌,大家于是又是一番感叹,说不虚此行。 不过相册中间除了相片,还有一张卡片,是人们常见的建行的龙卡,全国通存通兑的那种。就说:“何老板你客气什么?你要我们下回不敢来你这里了,是不是?”毕云天说:“这就是给大家下次来临紫的路费,可要注意保管哟。”何卫国说:“都是输了密码的,密码就写在我给大家的名片上。” 大家就拿何老板的名片来看,见上面既有手机号码,又有公司电话号码,还有家里的电话号码,就说:“何老板的号码这么多,也不知是哪一个。”毕云天说:“哪个号码里的8字最多就是哪个。”大家说:“我们大家就祝何老板大发大发大大的发吧。”何卫国说:“各位帮忙把这条高等级的紫黎公路修成了,我想不发都难,到时再请你们回来。” 送到候机厅,检票时间也快到了。在入口处,毕云天回头拉了拉何卫国的手,说:“这次你帮了大忙,也花费了你的大钱,我记在心里。以后临紫的开发项目任你挑,我还会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何卫国说:“毕市长您别说这样的话,我这算什么?海叔过去给了我那么多的扶持,我还一直未有过回报呢。你是海叔的人,以后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只一个电话就行。” 回到北京后,毕云天便不再过问项目的事,第二天就夹着包进了课堂。还没坐稳,又过来一个人,原来是谢社长。毕云天赶忙往里一移,让谢社长跟自己坐在了一起。谢社长轻声说:“几时回来的?”毕云天说:“就昨天。给您带了一件小礼品,等会儿交给您。” 上完课回到宿舍,毕云天拿出两盒鹿茸片,交给谢社长,笑着说:“这是我们老家一家鹿场生产的,货真价实,你拿回去跟鸡一起蒸了吃,保你金枪不倒。”谢社长说:“还有这么神的?那我可要试试。”说着拿起鹿茸片反复瞧了瞧,就见角上还贴了铅印的合格证,并明码标着500元一盒。 “蛮便宜的嘛。那年我去黑龙江开会,买了一盒类似的鹿茸片,标价1500,砍了半天价才砍到1200。”谢社长说着,就要去身上掏钱。毕云天忙拦住他说:“我也是人家鹿场里送的,一分钱没花,收你的钱,我心里好受吗?”谢社长说:“你这么客气,那我就笑纳了。”毕云天说:“我还给那个宗教授也带了两盒。并按你的指点,弄了一只古灯,你看什么时候给我引荐引荐?”谢社长说:“这没问题,今天我就跟他约,约好了通知你。” 过了两天,谢社长在教室里对毕云天说:“就是今天晚上了。”毕云天说:“难得老兄这么上心。”谢社长说:“要不要通知你那位小老乡一声?”毕云天想了想说:“这次免了吧,我想还会有机会的。” 晚上,毕云天提着装了蜡灯的包,按谢社长说的路线,打的先去了他家,然后两人敲开了宗教授的家门。谢社长对宗教授介绍说:“这就是我给您老多次说过的毕市长,他也是一个古灯爱好者,有古灯要请您老甄别。”毕云天双手握住宗教授,谦虚地说:“学生仅仅是个爱好者,平时工作太忙太杂,虽然有些收藏,也没什么研究,今天特来向老师请教。” 在宗教授有限的想象里,地方上的官员都是一些五大三粗,面目可憎的官僚,要文化没文化,要品位没品位,只知男盗女娼,鱼肉百姓,跟过去的寨王老子没什么区别。不想这位毕市长竟然面相周正,谈吐谦恭,一见就是有些文化的样子,心下便有了三分喜欢。于是忙说:“我也是业余爱好,请教是不敢当的。” 毕云天见时机已经成熟,就把包打开,先拿出两盒鹿茸片,双手递给宗教授说:“这是我们老家山区的土特产,不成敬意,请老师不要嫌弃。”谢社长也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补之品,尤其对像您这样的大艺术家,更有用场。”宗教授也不好推辞,只得收下。说:“何必这么客气?” 聊得融洽了,毕云天才从包里拿出那只蜡灯,放到桌上,请宗教授指点。宗教授的一双眼睛陡地就亮了,低下头去左瞧瞧,右瞄瞄。还嫌不过瘾,大声叫夫人拿过老花镜,架到鼻梁上,再举起蜡灯,拿到灯下细品。一只尖鼻子都触到了蜡灯上,如其说是在欣赏,还不如说是嗅闻,仿佛蜡灯上有一股什么迷人的香味似的。 闻够了,也嗅够了,宗教授才把蜡灯放回到桌上,点着头说:“真品真品。照我说,至迟也出自南宋时期,真是稀世珍宝啊。” 宗教授感叹了一阵,然后带二人去看他收藏的古灯。 一进收藏室,除了窗户那一面墙,其余三面墙上的书架上都是一只只古灯,高的,矮的,正的,斜的,方的,圆的,空的,实的,应有尽有,一时看得毕云天和谢社长眼花缭乱。宗教授将部分古灯作了介绍和说明,说到得意处,真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不愧是性情中人。 最后宗教授对毕云天说:“感到不尽人意的是,这里还少了你那样的上品。如果毕市长愿意的话,你可以随便挑选几件出来,跟你那只蜡灯兑换。”毕云天只笑笑,也不出声。宗教授就摇了摇头,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真这样,我不是掠人之美了么?” 这天晚上,毕云天没有把那只蜡灯拿走。 他是临出门时,才把那只已经收进包里的蜡灯又拿出来,放回到桌上的。他说:“宗教授,您如果喜欢,这只蜡灯就送您了。” 宗教授一时没反应过来,僵在那里,嘴巴张着,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毕云天和谢社长走到门口,他才说:“那怎么行?君子成人之美,哪能横刀夺爱?”毕云天说:“宗教授您就别客气了,这样的蜡灯,乡下的寺庙里也许还找得出,我一个乡野之人,也不会欣赏,留在您这里,得其所哉,也是它的造化,我心足矣。” “使不得,使不得!”宗教授连连说道,拿着蜡灯追到门口,毕云天已经不见了踪影。 38、毕云天是在电视台的直播节目里,看完青年歌手总决赛的。总决赛根据美声、民族、通俗三种唱法分三组进行,每一组取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梅雨在民族唱法组里,以总分第三名的成绩获得二等奖。梅雨的嗓音不错,唱得也很出色,但说实话,三等奖里甚至优胜奖的歌手里,有几个唱得也并没比她差,如果没有首席评委宗教授暗中相助,梅雨要想进入二等奖,那是很难说的。 按照以往的惯例,一等奖和二等奖的演员会被邀请参加电视台主办的各类节目,从而成为当红名演员,而三等奖以外的演员就很难有这样的幸运了。 颁奖仪式一结束,毕云天就给梅雨打了一个电话,祝贺她取得成功。梅雨显然很激动,说着说着就轻声哭了起来。等她哭够了,毕云天才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我找个小店子,为你庆贺一番。”梅雨说:“我今晚就想过您那里去。”毕云天笑道:“这么晚了,你就不要跑了,好吗?” 第二天中午,两人去一家很安静的胡同小馆子里搓了一顿。毕云天叫了一个涮羊肉,两碟小菜和一瓶青岛葡萄酒,两人不慌不忙对饮起来。梅雨胃口极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边说:“好久没这么放松了。” 毕云天看着梅雨,觉得她虽然吃得放肆,那吃相却很中看。不由得想起梅丽臣来,心头不觉又升起一丝丝伤感。毕云天想,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抬头望着眼前的梅雨,怜爱地说:“你看你,昨天晚上唱那个高音时,嘴巴也没张得这么宽。”梅雨说:“在您面前,我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你唱得真好。”毕云天说,“我在电视机前鼓了好几次掌,把手都拍疼了。”梅雨说:“谢谢您!是您的掌声鼓励了我。”毕云天说:“你紧张吗?”梅雨说:“上台时有些紧张,这究竟是总决赛嘛,但唱着唱着就放开了。”毕云天说:“我也看出来了。”梅雨说:“但评委亮分时,我又紧张了,特别是那个宗老头举牌子时,我的一颗心都塞到了嗓子眼上。您想如果他的分太低,那后面的评委的分,就别想再高了。不想那老头竟然打了93分,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记得整个赛事里,包括预赛,他都很少给人打这么高的分。” 毕云天心想,这梅雨还蒙在鼓里哩。嘴上却说:“看来他还是有眼光的。” 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临别时,毕云天说:“我的学习快结束了,下个星期就回临紫,你成了大明星,不要忘记常回去看看。” 梅雨顿毕云天一眼,刚说了毕市长三个字,又停下了,然后低下眉头,轻声说:“我不想叫您毕市长,那太严肃了,我叫您天哥,行吗?”毕云天笑了,说:“叫什么,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 梅雨就笑了,笑得很妩媚,她说:“天哥,我真想跟您一路回去,可电视台已经发了通知,还要参加他们的一些活动。不过您走时,我去机场送您。”毕云天说:“那就免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起点,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 又喝了两杯,梅雨说:“我知道您一回去就忙得团团转,如果我回临紫时,您还会像在北京一样陪我吗?”毕云天说:“当然,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忘记一切烦恼,觉得活着是那么美好。” 梅雨抬起头来,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望定毕云天,说:“真的?那我就踏实了。” 离京时,毕云天没有告诉梅雨。倒是胡大洋和曾国安开着车来送了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曾国安告诉毕云天,紫黎公路的扩建已正式列入国家项目库,而且三天前他已把资金戴帽下达到了省交通厅。毕云天感激二位的鼎力相助,说:“二位以后一定去我那里走走,我要好好报答你们。” 很快到了机场。在候机室里坐了一会儿,快要检票登机了,梅雨还是匆匆赶了来。胡大洋和曾国安知趣地跟毕云天道别,出了候机室。 梅雨走过来,嗔道:“要您告诉我离京的时间,您就是不告诉。打您的手机,也没讯号,害得我冤枉跑了一趟行政学院。”毕云天说:“手机昨晚忘了充电。”梅雨说:“您怎么不呆两天再走呢?以后还不知啥时才见得到您。”还没说上两句,双眼就湿了。毕云天就小声劝道:“现在交通那么方便,还不容易?”梅雨说:“我怕您一回去就忘了我。” 说着说着,梅雨就无法自抑了,一头偎进毕云天怀里抽泣起来。毕云天就有些紧张,一边在她肩上拍拍,一边说:“你看你,大庭广众之下,多不好。”梅雨扭一扭身子,说:“我不管。”毕云天说:“时间到了,要登机了。” 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省城机场,何卫国和秘书小陈还有临紫交通局的一位科长,已在出口等候多时。三个人上了何卫国的小车,往城里奔。毕云天问何卫国:“交通部的钱已到交通厅,你知道了吗?”何卫国说:“知道了,钱是前天到的。”毕云天说:“那你跟交通厅衔接得怎么样?”何卫国说:“这两天我一直围着管资金的孙处长和拨资金的范科长打转,他们的态度倒是好得很,只是请他们办手续,他们却总是找种种借口搪塞,不是厅长不在家,就是管印鉴的机要员出差去了,反正拖着不给办。” 毕云天摇摇头,说:“请了他们没有?”何卫国说:“能不请吗?已经请了两次了,一次在长虹大酒店,一次在炎帝城,还洗了桑拿,搞了泰式按摩。”毕云天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了?”何卫国说:“表示了好几次,但他们就是不肯接。”毕云天说:“这是为什么?”何卫国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接触过的大官小官也不少了,还从没有跟人民币过不去的。这两个人大概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了。” “这有什么特殊的?”毕云天撇撇嘴角,说:“如果不接钱,又给你办了手续,那就真的是特殊了。”何卫国拧着眉头说:“是呀,过去我总以为,跑字就是足和包的组合,跑项目,跑项目,只要腿勤,又带了包,那是没有跑不成的。这一回的包怎么不管用了呢?” 晚上住进宾馆后,毕云天想起在北京几个月,也没看本省的报纸,就让小陈去找。小陈很快从服务台找来当个星期的本省的日报。毕云天翻了一阵,忽然看到一篇题为《重拳出击,全省反腐工作取得阶段性重大成果》的文章,报道了今年以来全省范围内查处行贿受贿案件的基本情况,以及为了把反腐败工作推向深入所出台的几项硬措施。 放下报纸后,毕云天沉思良久,便把何卫国喊到自己房间里来,要他看看那篇文章。 何卫国看了看那篇文章,不知毕云天的用意何在,说:“这样的报道,哪张报纸里没有几条?这都是哄哄老百姓的,谁都没当真,您毕市长还当真了?”毕云天说:“你没懂我的意思?”何卫国摇了摇头。 毕云天说:“这就是孙处长和范科长不敢接你的红包的原因之所在。” 何卫国说:“他们是信不过我?”毕云天说:“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他们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顶风违纪,怕出万一。”何卫国说:“那他们又要卡着我们干什么呢?”毕云天说:“这说明他们又不甘心放弃这一次好机会,我们这笔资金究竟不是个小数目。” 何卫国有些无奈,叹道:“也是的,这个腐败早不反,晚不反,偏偏这个时候反。”毕云天说:“你怎么怨起反腐败来了?”何卫国说:“不反腐败,他们就会接我们的包,接了我们的包,我们的资金不早就办走了?”毕云天笑道:“怨有什么用?你总得想想办法呀。”何卫国说:“有什么办法?等反腐败的风声过去后,再来办手续?”毕云天说:“那怎么行?现在快年底了,工程上马得越早越好。” “那您给交通部的同学打个电话。”何卫国像是来了灵感,说,“要他给交通厅说一声,他是上级主管部门,一定管用。”毕云天不同意,说:“这样的办法不可取,这容易得罪姓孙的。这样吧,明天我出面请他们吃顿饭,饭后搞点活动,你何老板负责准备活动经费。”何卫国说:“这是小事,我带了个几十万的卡在身上。” 第二天中午,毕云天就在他住的宾馆二楼包厢里摆了一桌,把孙处长范科长二人请了过来。毕云天举着杯子说:“临紫的事业离不开二位的大力支持,今天我代表临紫市700万人民,敬二位三杯。”接着连喝了三杯。按级别毕云天比他两人要高,毕云天这么爽快就喝了,他们也不得不喝。 几轮下来,气氛就变得热烈了。这时孙处长提了个建议,一人说一个笑话,笑话没人笑,说的人喝一杯,有人笑了,那说的人不喝,笑的人喝。毕云天说:“这个主意好,谁先来?”范科长立即响应说,我先来。 范科长说完,毕云天几个笑了,各自喝了一杯。但孙处长不喝,他说:“我没笑。”毕云天说:“行,现在您说。”孙处长就说:“我等一下说,毕市长说吧。”毕云天说:“我不行,由何老板代。” 于是何卫国也说了一个。大家又笑又喝,孙处长还是不笑,也不喝。毕云天说:“这回孙处长该您说了,我们大家都不笑,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好好,我们坚决不笑,让孙处长喝。” 孙处长成竹在胸地咳了一声,慢慢说道:“一个女人到报社去登征婚启事,欲求男士一名。她的条件并不高,只有三条:一是应征者要有爱心,不打人;二是要天天呆在家里,不能到处乱跑;三是那方面的功夫要特强,能令人满足。启事登出后,应征者如云,却没一个让女人满意的。那天女人正烦着,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女人打开门一瞧,皱着眉说,你来干什么?那人说,我来应征呀。女人说,你也来应征?你也不想想你符合条件吗?那人说,你不是说要有爱心,不打人么?你看我这样能打你吗?原来那人没手。那人又说,你说要天天在家里守住你,不要到处乱跑,你看我这样能跑吗?原来那人也没有腿。最后那人说,你说那方面功夫要特强,要能令人满足,我问问你,你知道刚才我是用什么敲的门吗?” 孙处长讲完,大家只愣了片刻,嘴里的酒就都喷了出来。都朗朗笑道:“孙处长您这笑话下流是下流了一点,但还有意思。”一齐喝了一杯。孙处长看着众人将酒喝下,又检查了各位的杯子,这才放了心,不觉一脸的得意和自足。 酒后,毕云天说:“我在北京呆了半年,麻将是什么样子都快忘了,今天好不容易把孙处和范科请了出来,大家活动活动吧?”孙处长说:“我下午还有事,恐怕活动不成。”何卫国说:“毕市长的水平蛮高,在临紫属第一人,孙处长您是害怕吧?”孙处长说:“真的?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于是孙处范科和毕云天何卫国四人就坐到毕云天的套房里,哗啦哗啦搓起来。 从下午1点半开始,到晚上12点,毕云天和何卫国事先准备好的20万元现金全部进了孙处长和范科长的提包,这项光荣的革命任务才算圆满完成。两个起身出房门前,孙处长对毕云天说:“你这临紫第一人,原来是这个水平哦。”毕云天懊恼地说:“今天怎么搞的,手气这么臭。下次你们到临紫来,我再收拾你们。”孙处长说:“那好,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第二天何卫国和交通局的科长就从交通厅把手续办了出来。在车上何卫国兴奋地说:“毕市长,还是您这一手灵。”毕云天说:“这也是没办法啊,你用红包往他们兜里塞,现在反腐败的风声紧,他们心里不踏实。可麻将桌上,那是凭能力,凭竞争哪,谁怪我们能力差,手气臭呢。” 何卫国笑道:“是啊,我的手气也从没这么臭过。不过我们手气是臭了点,但在毕市长的正确领导之下,水平还是挺高的。” 39、回到临紫,毕云天将争取紫黎公路项目的基本情况向常委作了汇报,请求尽快成立紫黎公路建设指挥部,并确定工程承包人。关于成立公路建设指挥部,大家没什么异议,当即决定高志强任总指挥长,雷远鸣任指挥长,毕云天任常务副指挥长,由计划交通公路建设等各部门负责人组成工作班子。 对工程承包的事,大家多讨论了几句,认为还是搞公开招标为好,谁技术力量雄厚,施工方案合理,就由谁来承包,免得暗箱操作出问题。高志强问毕云天有什么意见,毕云天说:“建设工程承包招标是上面明文规定必须履行的程序,过去我们就是因为少了这个程序,一开始就缺少必要的监督,容易出豆腐渣工程,往往是竖起一栋楼,倒下一批官,甚至工程还没了结,一批干部和当事人就先栽了进去。我们可要吸取这样的教训,出了事,谁都担当不起。” 因为高志强雷远鸣和毕云天是紫黎公路建设指挥部的总指挥长和正副指挥长,从此他们仨便不得安宁,无论是临紫本地还是外地,一些有点实力的施工队的头头便纷纷出击,往他们家里进攻。毕云天在争取紫黎公路项目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有何卫国在场,而且他有言在先,项目争取回来就让何卫国来承包,这天开完常委会,毕云天就给何卫国通了气,要他把资料准备充分点,争取竞标成功。所以无论是谁往他家里送红包,他都毫无余地地拒之门外。雷远鸣的指挥长只挂个名,大方案高志强定,具体事务毕云天负责,他不好过多插手,所以不肯接人家的红包。高志强收到过七八个红包,每个都是三五十万,至少也不低于二十万。他没有必要像对待自己所领导的下属官员那样,先收下红包,再让廉政办的人用收据换走,而是不留情面地当场退给了当事人。 这些人见毕云天和高志强还有雷远鸣三处都泼水不进,就知道紫黎公路没自己的戏,公开招标那天也就没有几个到场,最后何卫国以技术指标过硬,承包价位合理,以往承包的工程质量优良,将几家毫无实力的竞标者击败,顺利中标。也就在何卫国中标的当天晚上,高志强接到夫人宁静的电话,说何卫国派人给家里送去一个六十万元的红包,问高志强怎么处理。高志强想,这个红包不收下,何卫国是不会安心的,就对宁静说:“捐给希望工程基金会吧,但不可留名,只要把收据收好就行了。” 招标结束,毕云天就一头扎进了紫黎公路,再没法抽身出去。要从过去的毛马路扩建成高等级公路,测量划线征地施工,每一个环节都有大量的协调工作要做,毕云天几乎天天在公路上来回奔跑,一些扯皮的事还要把公路交通国土和计划等部门的有关人员都召集拢来协商解决。遇到少数不愿让地的刁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不见效,还得发动县乡村的领导一齐出面,靠人多势众把钉子拔掉。特别是碰上那些一贯横行乡里的黑恶势力,红线还没划完,他们就跑来讨要保护费破土费什么的,搞得工地乌烟瘴气,毕云天还得亲自去指挥打黑除恶的战斗。 这一天毕云天处理完一个纠纷,快进南安县界时,紫黎公路指挥所一位负责南安段施工的干部拦住了毕云天的车,要他不要再往前走,说是前面的桐木村有一伙人正在闹事,把他们的车子都推到了公路边的水田里。 毕云天只得详问闹事的原因是什么?那位干部说:“桐木村是这次征地碰到的最难处理的路段,但通过多次协商让利,上个星期终于签下征地合同。满以为这一下大功告成了,不想有几个年轻人当天晚上就找到我们要收保护费,否则这一带的地别想征到手。这样的事情我们见的也太多了,所以不理他们。谁知今天我们开着车要来划线了,那伙人把我们围住,再一次提出要保护费,双方发生了争吵,我们的车都被他们推到了路旁的水田里。” 闻言,毕云天也没说什么,到路边一家私人小旅馆住下,吩咐身边的人不要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南安县的领导。夜里毕云天跟小陈换了便装,以收购药材的身份去了桐木村。一打听,原来村里有一个叫毛哥的,常年养着一帮不三不四的烂崽,不仅在地方上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还常常以收取保护费的名义,对过往车辆和生意人敲诈勒索,谁不从就割谁的手指。受害人告到县公安局,公安局来人把毛哥抓进去后,三两天又把他放了,他回来后便变得更加猖狂。原来南安县的公安局长跟毛哥一起当过兵,有一次为了驻地镇上的一个漂亮女人,公安局长喊上毛哥跟外省兵去打架,竟然用枪打伤了人家的小腿。这样的事情无疑是要开除军籍的,不想毛哥的哥们义气重,把什么都揽到了自己的头上,结果毛哥被开除回到原籍,那位公安局长则继续留在部队,慢慢转干升至营级军官,后来回南安做了公安局长,毛哥也就靠着这个靠山成为本地一霸。 把情况摸清楚后,毕云天当天夜里就给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打了电话,第二天刑侦大队就开了警车过来,避开南安公安部门,把毛哥一伙直接逮到了市里,南安路段的征地工作这才落实下来。 这里才松了一口气,一个叫做杨家镇的路段上又遇上了麻烦。负责杨家镇路段施工的人找到何卫国,何卫国放下手头的事,带了几个人赶紧跑了过去。杨家镇是一个小集镇,座落在山脚下,原先的公路盘山而行,从镇上直穿而过,镇上的生意也因此比较红火。扩建后的公路如果再走镇上的老路线,就得绕一个不大不小的弯,为了拉直公路,也为了节省经费,工程师就把线路改到了镇后。为此镇上人多次到工程指挥部要求,还是按老路线走,并且征多少地,镇上一分钱的补偿都不要。这样大的工程当然不是说改就改得了的,指挥部的人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后来堆土机开到杨家镇地段,杨家镇的人纷纷出动,蹲到地上挡住推土机,不准再往前开。他们的理由是这里是杨家的祖坟,推土机如果再前进一寸,他们就砸烂堆土机,并且要集体上访市委。 何卫国他们到了现场,双方公说公的,婆说婆的,根本就说不到一处去,差点打将起来。何卫国几个人只得狼狈而逃,匆匆来搬毕云天。本来毕云天这天正在参加常委会,研究市人大报上来的来年全市人大会议的经费预算,听何卫国说得急,只好跟高志强说一声,辞会出来。 赶到杨家镇,远远看见双方的人还在那里对峙着,毕云天暗想,就这么走过去,恐怕于事无补,于是带着何卫国几个沿着旧路去了镇上。下车后,迎面便是高耸的杨家祠堂。只见祠堂大门上方杨家祠堂四个大字写得方方正正,深得欧体精髓。而大门两边那天高地厚国恩远,祖德宗功师范长的联语,也是同一种字体,显得豪迈大气。 在祠堂周围转了一会儿,毕云天几个就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往镇上走去。绕了两道弯,当街一个四合院子,院前一个大槽门,槽门两旁又写着一幅对联。毕云天站着不动,将那幅对联又是一阵好瞧。便急得一旁的何卫国直嘀咕,这个毕市长倒有意思,人家请他来解除纠纷,他竟没事人一样到这里欣赏起对联来了。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候着,看毕云天到底会捱到什么时候。 毕云天当然知道何卫国的急,但不理睬他,一心只盯着那对联不放。那字同样是杨家祠堂门上的字体,毕云天轻轻念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念毕,低头琢磨了片刻,心想写这字的人一定是个智者。 刚好有两个妇人从一旁走过,毕云天就叫住她们,问这槽门上的字出自何人之手。其中一个妇人说:“就是这家主人写的。”毕云天问:“这家主人是干什么的?”答曰:“是医生,在镇上开了好几家铺子呢。”毕云天说:“他多大年纪了?”回答说:“也就三十多吧。” 毕云天心里就有了数。如今的年轻人已经没心事练习写字了,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竟然写得一手这样的好字,又在镇上做着医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毕云天不再犹豫,抬手推开槽门,走进院子。 便闻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毕云天不觉吸了一下鼻翼,叹道:“如果在这个地方住上一阵,一定百病皆除。”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热情地笑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快进屋快进屋。” 进屋坐定,有人就献上了烟茶。因为知道主人是医生,毕云天就笑道:“杨医生家道兴旺啊。”杨医生说:“承蒙夸奖。客人怎么知道我是医生?”毕云天说:“闻药香而知主人之业。”杨医生说:“客人好灵性。看客人红光满面,气色上佳,也不像有什么病痛,找我做医生的,有何见教?”毕云天说:“我就是来看病的。”杨医生说:“什么病?”毕云天说:“心病啊。” 杨医生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却并不知道医心病。客人可要多加原谅。”毕云天笑笑道:“我知道杨医生有一个方子,可立即治好我的心病。”杨医生有些迷惑,说:“什么方子?”毕云天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杨医生说:“你是想让我写幅字,是吗?这不行,我这字登不了大雅之堂。” 接下来毕云天就顺着颜筋柳骨欧体,跟杨医生一路聊了下去。在这样一个偏村僻壤,杨医生从来就没有机会跟人去谈什么书法,因此毕云天一说起这个话题,还不正对了他的路子,让他喜不自胜起来?两人就这么聊开了,聊得十分投缘,最后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镇后的公路。直到此时,杨医生才意识到了毕云天的真正来意。 毕云天一点也没估计错,事情的幕后操纵者就是这个非同小可的杨医生。杨医生已经完全接纳了毕云天这个不速之客,所以他毫无折扣就跟毕云天达成了共识,在镇后的新建公路两旁规划一个新镇,路旁的地皮门面采取拍卖的办法,卖给愿意要门面的人,公路指挥部适当补给一点建设资金。余下的事就好办了,由何卫国代表公路指挥部和镇上签订合同,公路建成之时,就是新镇落成之日。 这事是双方互利互惠的大好事,毕云天高兴,杨医生也高兴,纠纷得到圆满解决。毕云天临离开杨家镇的时候,杨医生真的拿出宣纸,书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事练达即文章几个字,双手递到了毕云天手上。 第十二章 40、除了不可避免地要遇上些纠纷和矛盾,其他方面因为有了资金保障,总的来说紫黎公路的工程进展得还比较顺利,一个月后就全线拉开了。同时还带动了沿线的开发,特别是公路两旁二十多个小城镇的开发,市委市政府喊了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这一下全部动了起来。 要说受益最大的还是市本级,过去的政府工作报告年年说要加大紫江沿岸新城的开发,土地都规划好了,优惠政策出台了一个又一个,却总是进展缓慢,收效甚微。这一下随着汽车西站的改造和扩建,周围的商品房基地,粮油市场,百货五金市场,餐饮娱乐休闲中心都动了起来,地皮往上翻了三四番,市财政光国土资源税土地出让金就增加了一个亿。 为此毕云天特意请高志强到江西新城转了一天,建议常委尽快拍板,由政府把土地市场垄断起来,在外围征几千亩土地,等价格上扬后再出让出去。高志强觉得毕云天这个主意不错,对他还有在场的国土城建等部门的头头说:“一定要把思路打开,不能坐在家里等着人家上门缴税。特别是国土部门要有超前意识,在不违反土地政策的前提下,学会积聚土地,待价而沽,以地生财,不要老是跟着开发商的屁股跑,只知道给人家办手续,跑项目,看着现成的票子河水一样流进人家腰包,而我们政府却穷得没裤穿。” “有高书记的支持,我们就有底气了。”毕云天说,“回头我们再根据高书记的指示,定调子,弄方案,然后放手去干,多为政府创效益。”高志强说:“当然做事情除了要有政策依据之外,还要学会保护自己。近两年各地,在土地使用方面出的问题可不少,倒了不少干部。怎么保护自己呢?那就是不能违背的政策,坚决不要违背,不能进私人腰包的钱,坚决不要进,不然到头来害人又害已,那就太划不来了。” 江西的事有了规模,高志强觉得江东也该动手了,这可是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亲自跑到临紫交给他的任务。这段时间文书记的学习已经结束,被安排在省政法委任副书记兼省公安厅长,那么临紫市委书记的位置鹿死谁手,也该见出分晓了。高志强有了紧迫感,集中时间和精力,分别到计委、规划局和城建局三个单位进行现场办公,听取他们改建江东大道和紫街的前期准备情况,明确指出,必须尽快出台全方位引进资金的具体方案,争取年前破土动工。 三家拟出初步方案后,高志强又主持召开了常委扩大会议,让常委们针对方案各抒几见,提建议,出主意。大家象征性地说了几条不痒不痛的所谓建议,高志强便表态说:“大家没有别的意见,这个方案就这样通过了。”又回头对列席常委会的三个单位的领导说:“为这个方案的制定,三家都辛苦了,我代表常委和临紫人民感谢各位!你们回去后,把常委的意见吸收进方案里,使方案尽可能少些纰漏,然后再送人大常委会通过,接下去就是正式实施阶段了。” 方案只要在常委定下来,就等于说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已经有了雏形,因为人大那边只是走走过场,常委定了的事他们不可能不通过。高志强情绪高昂,拿起电话拨了省城的区号。开始他想直接给牛副书记打一个电话,把情况向他汇报汇报。号码拨到一半又压下了叉簧。他突然想起,牛副书记本人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改建江东大道和紫街的事,打这样的电话岂不要惹他不快么? 高志强于是把电话打到了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的手机上,告诉他江东大道和紫街的初步方案已经出台。宋晓波显然很兴奋,说“高书记你真有能耐,办什么事都这么利索。牛副书记没看错你啊!”高志强说:“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宋兄弟你的抬举。”宋晓波说:“哪里哪里,是你自己有造化嘛。” 说到这里,宋晓波换了种声调说:“由于我省反腐工作力度大成效显著,据说最近全国反腐败工作经验交流现场会将放在我省召开,各地市的主要负责人都要参加,到时我和老钱请你的客,让你开心开心,怎么样?” 宋晓波说的没假,召开全国反腐败工作经验交流会的通知很快就到了市里,高志强又赶忙把一些当紧的事情提前做了安排,准备上路。可要出办公室时,却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就在桌旁徘徊了一会儿。 后来才想起,好久没开电脑了,也不知戴看兰发了邮件过来没有。自从熊书记找过他后,高志强便强迫自己没和戴看兰直接联系,只偶尔发发电子邮件。是呀,一份二十多年的深情是说了就了得了的么?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这么感叹着的时候,电子邮箱已经打开,高志强才发现戴看兰已给他发了好几份邮件过来了。 其中有一封邮件,戴看兰告诉高志强,她已经离了婚,对方的理由是他们感情已经破裂,但事实是他早就好上了一个大四女学生,那女学生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当然不会去管他们的事,她对那份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厌倦,很平静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读到这里,高志强不安起来,不知戴看兰的遭遇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痴想了好一阵,高志强才关掉这封邮件,打开了另一件。戴看兰告诉他,她已经去了省人事厅,在那里做工会主席,升了半级,算是组织上给了她一个面子。高志强非常清楚,工会主席有职无权,这是明摆着的明升暗降,哪里能跟在组织部当管干部的处长比?高志强给戴看兰回了信,安慰她说,没有权有没有权的好处,因为没有权肯定就有闲,有闲读点书,或重操旧业画点画,闲世人之所忙,忙世人之所闲,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关上电脑后,高志强捧着脑袋,在办公桌前坐了几分钟,才走出办公室,上车离开了市委大院。这次是出公差,高志强没有亲自驾车,把方向盘交给了小罗。 半个小时后,快出临紫地界了,小车忽然往左一拐,上了一条机耕道。行驶不到一公里,小车就停了下来,高志强下车进了路旁的一户人家。一只高大的黄狗狂吠着从屋里冲出来,但立即黄狗就刹住了步子,也停止了狂吠,对高志强摇起了尾巴。 屋里的主人闻声而出,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女人,见是高志强,眯眼笑道:“是高同志,好久没见您了。”高志强一边用手抚着黄狗的头,一边说:“是呀,田大妈您还好吧?”田大妈说:“好好,搭您的洪福。”高志强说:“还做猪血粑吧?”田大妈说:“做做做,怎么不做?现在大家生活好了,大鱼大肉吃厌了,都来买我的猪血粑,我不做行吗?”高志强说:“谁叫您做得这么好,吃了一次想二次。”田大妈说:“您又是来要猪血粑的吧?”高志强说:“是呀,给二十个。” 进屋没多久,田大妈就回来了,手上提了一只小藤篮。高志强一边接过篮子,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张票子,塞给田大妈,说声谢谢,转身要走。田大妈说:“别走,还要找您钱呐。”高志强已经走到车旁,掉过头去说:“别找了田大妈,留着给您小孙子买书吧。” 到得省城,已是下午6点,小罗问高志强是往省委招待所开,还是先送他回家。小罗说:“高书记好久没跟宁姐在一起了吧?”秘书小马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不见高书记买了猪血粑?”小马的意思是高书记晚上还要去送猪血粑,这下当然不会回家。小罗于是把方向盘一打,往省委招待所开去。 这时高志强的手机开始频繁地响起来,都是省城里的电话,有的要请他吃晚饭,有的要给他安排晚上的活动,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后来一个姓裴的老板也打来了电话。临紫市最大的紫江大桥,就是通过高志强的介绍,由这个裴老板承包修建的,裴老板一直在寻找机会报答高志强。 电话里裴老板执意要请高志强去喝茶。高志强知道这喝茶的含义是什么,没有答应裴老板。裴老板就开玩笑说:“您是两个星期不见嫂子,迫不及待了吧?”高志强说:“就你的想象丰富。我今晚还得去看一个人。”裴老板说:“还要看谁?是秘密朋友吧?”高志强说:“哪像你们当老板的风流,我是去看老爷子,我给他准备了几个猪血粑。”裴老板说:“真难得呀,晏副书记退了那么久了,您还这么记着他。” 高志强有些生气的样子,道:“你这是什么话?晏副书记是我什么人,你知道吗?”裴老板就说:“这谁不知道,您的老领导。”高志强说:“岂只是老领导,是再生父母。”裴老板连声说:“是呀是呀,高书记真是重情重义,怪不得好多人都说,晏副书记培养了您这样的接班人,说明他有眼光,看得准呐。听说省里其他几位老领导却没这样的福气,一退下去,先前那些被他们一手提起来的人却难得上门了。” 高志强不想说人家的不是,说:“别东扯西扯,没事我关机了。”裴老板说:“到了省城,却不跟我见一面,您就这么狠吗?”高志强说:“别误会,我有时间会给你打电话的。” 小车很快进了省委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是宾馆,豪华着呢,省里的重要会议都在这里召开。下了车,报了到,找到了房间,听说还有会议餐,三人就去了餐厅。听完饭,看看表,已经7点多了,高志强对小罗说:“你和小马去休息吧,把车钥匙给我。” 高志强把车开进了省委大院。 大院树荫如盖,高深莫测,外面来的人常常走着走着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但高志强在这里呆了好多年,自然轻车熟路。这半辈子,高志强有几步关键的棋是走对了的,不然他也不会做到如今的主持常委工作的市委副书记。首先是大学毕业进了这个大院,接着是被晏副书记看中,做了他的秘书,然后才是在临紫市的进步,从县委书记做到市委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现在又主持了半年多的市委常委工作。 晏副书记是从省军区司令员位置上转到省里做副书记的。他为人正直,极少城府。说起来,晏副书记选高志强做秘书的理由,还有些难以让人置信,那是因为高志强走路的姿势比较挺拔,有点军人的风采。想想还是有道理的,在省委大院里工作的人,有谁会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势?总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自然没形没状的。军人出身的晏副书记看不惯这些人走路,骂他们没有脊梁骨。 偏偏这个高志强走起路来还像走路,腰不弯腿不软,收腹挺胸,目不斜视,还有点姿态。原来高志强从小在做军人的叔叔身边长大,受叔叔的教训和影响,说话做事走路都沾了点军人的气息。也是高志强时来运转,省里要给晏副书记配备个人秘书,征求他的意见,他二话不说就挑了高志强。 在晏副书记身边做了几年秘书,高志强很得晏副书记的器重。越是器重,晏副书记就越是要为年轻人的前程考虑,于是趁自己还在台上掌着权,忍痛割爱安排高志强到临紫市下面的南安县做了县委书记,后来又促成他一步步走上了市委副书记的高位。高志强不忘晏副书记的再造之恩,离开他多年,每次回省城出差或开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望他,顺便给他带一包猪血粑去。 晏副书记虽然身居高位,但生活却很简朴,有粗茶淡饭就能满足。唯一的嗜好是喜欢吃猪血粑。原来晏副书记出身贫寒,从小没了父亲,是她母亲以卖豆腐维持生计把他带大的。卖豆腐的生意时好时坏,有时豆腐卖不完,放着容易坏,自己又吃不了好多,母亲就到隔壁屠户那里要点猪血,用豆腐和匀,放炕上烘干,再拿出去卖,同时也要留几个自家炒了吃。从那时起,晏副书记就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也就是母亲做的猪血粑了。后来戎马倥偬,官至将军,再后来到地方上做了省委副书记,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知其数,可最令晏副书记难以释怀的,还是小时候吃过的猪血粑。 开始高志强并不知道晏副书记这一嗜好,是某年八一节晏副书记几个老战友聚会,晏副书记一位老部下偶尔说出来的。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高志强偷偷记住了晏副书记那位老部下的话,然后四处寻找猪血粑,终于在出差临紫市时打听到了田家的猪血粑,田家的猪血粑在临紫早已久负盛名。高志强当即买了几个带回省城,晏副书记一尝,对味得很,高兴得连吃了大半碗,如果不是老伴怕他撑着,在一旁止住,他会把一大碗都消灭掉的。吃过了,晏副书记还意犹未尽,点着头赞道:“好好好,跟小时我娘做的一个味道。” 赞过了,晏副书记忽然奇怪起来,问高志强道:“呃,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猪血粑的?”高志强说:“我也不知道您喜欢这猪血粑,是随便买几个回来给您尝尝的。”晏副书记不信有这么巧,点着高志强的鼻子说:“你这个鬼精灵,不晓得你在哪里搞到的情报,要在战争年代,你一定是个做将军的料。” 之后高志强隔几个月就要设法到田家去弄几个猪血粑送给晏副书记,一直到他下县做了地方官,依然没间断过。 小车左弯右拐,一会儿就到了二号常委宿舍楼前。这是些两层高的苏式宿舍楼,高志强三两步就上到晏副书记住的二楼。按过门铃后,里面立即有了响应,晏副书记家的小保姆来开了门。小保姆是认得高志强的,笑嘻嘻道:“高书记您回来了?”听听这口气吧,高志强来看晏副书记,小保姆都说是回来了。 高志强换了拖鞋,走进客厅,晏副书记正在专心看快要结束的晚间新闻。见是高志强,就回过头亲切地说:“小高你回来啦。”高志强说:“刚到,在招待所报了到就上这儿来了。”晏副书记说:“是来参加全国反腐工作经验交流会议吧?”高志强说:“是呀,您老也知道了?”晏副书记说:“才听说的。”高志强心里想,这老爷子人退心不退呀,嘴里说:“您老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哪。” 说着把猪血粑放到桌上,然后坐到晏副书记身旁,微笑着说道:“我也没什么好孝敬您老人家的,就带点猪血粑。”晏副书记说:“猪血粑好,我爱吃,总吃不厌,你要是送几坨金子,我还吃不下呢。”高志强说:“金子我是送不起啰。送得起,我也不敢送。如今不是正在大反特反腐败么?从胡长清到成克杰,再到厦门走私案和沈阳大案,中央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 晏副书记摇着头,说:“动真格是动真格,可这是杯水车薪,腐败之风已成蔓延之势,中国这么多官员,贪官污吏大有人在啊,抓几个胡长清,无异于沧海之一粟。所以有人说,贪污受贿败露比飞机失事的概率低多了。”高志强点点头说:“那倒也是,但反比不反还是好嘛。”晏副书记叹道:“真是世风日下啊,想想我们那时,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 退位的老干部都这样,喜欢今昔对比。高志强不便多说什么,叉开话题,聊起了家常。 聊了一阵,高志强准备告辞,晏副书记示意他再坐一下,说:“如今我无职无权,也帮不上你什么了。”高志强说:“您老说到哪里去了,我的哪一点进步,不是您老教育扶持的结果?没有您老,有我的今天么?我是没齿不忘啊。”晏副书记说:“别这么说嘛,是你肯学习,有上进心。俗话说师傅领入门,修行在各人,还是靠你自己。”高志强说:“我的行修得还不高,还得您老多多点拨。” 晏副书记有些无奈的样子,说:“世道变得快得很呐,我们这些老家伙跟不上形势了。”停停,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知道你今晚会到我这里来,特意给你准备了一个东西,你跟我到卧室里去一下。” 来到大卧室,晏副书记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高志强,说:“这是我写给北京一位老首长的。朝鲜战场上,我们有过生死之交,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是他把我一步步扶到司令员的位置上的。他跟我不同,虽然已经离休多年,但中央有一位位显权重的大领导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他们过从甚密,关系很不一般。你拿着我这封信,专程去一趟北京,把这根线给拉上吧。” 接过信后,高志强看了看晏副书记毕恭毕敬写在信封上的关老首长亲鉴几个毛笔字,心头感激顿生,心想晏副书记为了自己这个秘书,真是处心积虑啊。这时晏副书记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瓦罐,告诉高志强说:“这是九芝堂出的陈年米酒,老首长爱喝,你替我给他带一罐过去。” 捧着这只瓦罐,高志强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真想跪下给老爷子叩三个响头。 下楼后,高志强又借着路灯,将信封上关老首长几个毛笔字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小心塞进自己贴胸的西服内袋里。同时不免一番浮思,心想是那几个猪血粑给了我神助啊,今晚如果不来送这几个猪血粑,老爷子会把这封信给我吗? 接着高志强又开车去了牛副书记家。 牛副书记住在常委5号楼。5号楼是新修的宿舍楼,在省委大院的另一个方向。一进牛副书记家,牛副书记就说:“小高你来得好,我正要让小宋去找你呢。” 听牛副书记这口气,又瞧瞧他那略显深沉的脸色,高志强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但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不好吱声。牛副书记望一眼高志强,说:“你跟我到书房里去一下。”高志强乖乖跟着进了书房。牛副书记放低声音说:“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你的职务问题。前一次省纪委派人到临紫审查江永年那事,尽管已经摆平,但多少对你还是有些影响,不然常委早该研究你的事了。” 顿了顿,牛副书记又深沉地说:“不过那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看来还有一步棋,恐怕得由你自己去走走了。”高志强说:“有什么。牛书记您尽管吩咐吧。”牛副书记说:“本来晏老书记出了面,我也找过童书记两次,你的事情已经基本敲定,不想最近一段中央进行人事调整,各省市区的主要领导变动了不少,这些你可能也看到了。我省呢,童书记已经另有安排,新任朱书记很快就要上任,严部长有可能会做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如果是这样,对你可就不利了。” 高志强吃惊不小,没料到这个时候又出了枝节。他急切地说:“前一段您不是已经在管着党群了吗?”牛副书记叹口气道:“这倒不假。只是你有所不知,这位朱书记是严部长几十年的老战友和老上级了,两人从当兵的第一天开始就在一个班上做战士,后来两人又一起考进军校,一起到一个师部里做军官,又一起在一个师里做正副师长,直到先后转业到地方,从没分开过,关系铁杆得很。所以这次北京找朱书记谈话时,他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提出让严部长来做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果真这样,那我就孤掌难鸣了。” 高志强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只听牛副书记又无奈地说道:“我管不管党群都无所谓,反正这个副书记,中央总会让我继续干下去的。我是担心姓严的一管党群,朱书记跟他一唱一和,我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这个主持人恐怕就到此打止了。” 真是世事难料啊!高志强无声地哀叹道。他一时也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心里干着急的份。牛副书记在地上徘徊了一会儿,手在头发稀疏的脑袋上狠狠挠了挠,又说:“你已经去过晏副书记家里了吧?”高志强点点头说:“去过了。”牛副书记说:“你的事情,我已跟晏副书记碰了头。你就按照他的意思去一趟北京吧。” 高志强这才知道,原来晏副书记的安排,是他俩早商量好了的。高志强心里就生出一线希望来,心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总不可能就这样了结吧? 41、这次全国反腐工作经验交流会议的主要内容有三项,一是贯彻落实中央全会关于加大反腐力度,全面整顿党纪党风精神;二是东道主介绍反腐工作经验;三是部署安排全国反腐倡廉工作。 会议开了整整两天。开会前,会议主持人宣布了会议制度,任何人都不得开手机和会客,会议气氛空前严肃,接着中纪委领导花一上午时间,认真传达了中央全会精神。下午由省纪委熊书记介绍全省反腐工作经验,他先慷慨激昂,痛陈了当前的腐败之风,然后通报了全省认真查处腐败大案要案的情况,并总结了数条如何以胡长清成克杰为戒,把好权力金钱美女关,不折不扣搞好廉政建设工作的宝贵经验。第二天上午各省市区代表发言,下午中纪委领导部署全国反腐工作,宣布了新出台的廉政建设制度,同时各省市区纪检部门跟中纪委领导签订了廉政建设责任书,省里也仿照中纪委的做法,让各地市书记跟省纪委熊书记签订了廉政建设责任书。 开会时不能会客,那些要来看高志强的人,只好中午或晚上到房间里来拜访了。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也来了。一见面他就说:“高书记呀,本来昨天晚上牛副书记就要我来拜望你的,知道你进城后先要去晏副书记那里,就只好今天中午来了。”高志强说:“感谢牛副书记和宋老弟,我何德何能,敢享受你们如此深厚的恩遇?”宋晓波说:“高书记你别谦虚了,我知道你跟牛副书记的交情,你在牛副书记心目中是有位置的。”高志强说:“还不是你老弟常在牛副书记那里美言,今后还要靠你多加栽培哟。” 晚上钱老板敲响了房门。高志强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到了。”钱老板是个灵性人,一听就听出了高志强话里有话。钱老板在承包紫西工业品市场时,是狠赚了一把的,现在又准备接手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工程,他当然要多接近高志强。曾多次上门重谢高志强,无奈高志强不肯接受,后来也一直没有给他机会。现在听高志强要给他打电话,钱老板自然很高兴,立即说:“高书记您有什么,只管吩咐。您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月亮,我也会即刻就动身。”高志强笑了,说:“摘星星月亮,下次再说吧,现在你给我去打一张明天下午飞北京的机票。” 钱老板就泄气了,说:“就这么一件小事?”高志强说:“您做大事做惯了,不屑做这样的小事,我只好另外托人了。”钱老板说:“哪里哪里,我是说高书记您什么时候也给一件重大点的事,让我去跑跑腿?这样吧,这次我跟您一起去北京,也好服侍服侍您。”高志强说:“免了吧,你业务太忙。” 第二天下午,钱老板老早就把小车开进了省委招待所的大坪里。一散会,高志强就钻进钱老板的车,直奔机场。钱老板一直将高志强送到检票口,告诉他,已经给北京打了电话,下飞机后有一个姓徐的男人会开车把他接走,在北京的一切开销都由他负责。高志强谢过钱老板,进站登机。 飞机滑过跑道,徐徐升向空中。高志强微合了双眼,觉得这往上浮升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尽管未来的事情充满了变数,但高志强却对此行很有信心。他望着窗外映染着晚霞的云层,想想自己这次北京之行如果马到成功,那么很快就会告别代理主持人的身份,做上正式的临紫市的一把手,心中就陡生几分豪气。 这么想着的时候,高志强脸上就露出一份自得的微笑。刚好空姐从过道上经过,还以为高志强是向她示意,就停下来问道:“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高志强说声谢谢,摇了摇手。空姐也就对她笑笑,走了过去。高志强就发现这空姐的微笑还有些生动,真想过去跟她说上几句什么。 后来高志强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睡得很甜很美,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挑着一副担子正往山顶上登,虽然有点吃力,最后还是顺利地登了上去。就在他正站在山顶,扬着手向还在山腰里没上来的同伙挥手时,兀地醒了,这才发现飞机已徐徐降落在北京机场。高志强饶有意味地温习着梦中的情形,从从容容往外走去。 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已举着写了高志强三个字的牌子,站在出口处恭候着了。高志强知道他就是钱老板说的姓徐的男人,走过去打招呼。那男人说:“我姓徐,您就是高书记吧?钱老板刚才还打电话,问您到了没有哩。” 高志强便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徐经理你好。”徐经理说:“经理可不敢当,您叫我小徐得啦。”高志强说:“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徐经理说:“高书记您客气什么?您是钱老板的好朋友,我是钱老板的手下人,那您就是我的老板。”高志强说:“岂敢岂敢。”徐经理说:“我说的可完全是实话哟,钱老板投资在北京办了一家公司,我是他公司的全权代表。” 两个人这就算是认识了。徐经理又把一旁的一个漂亮女孩介绍给高志强,说:“这是我公司里的白秘书。这两天,高书记您的生活全由她来安排。”白秘书大方地把手伸给高志强,说:“您叫我小白好了。” 高志强觉得这个白秘书跟她的姓一样白净得可爱,就说:“你这个白,是不是《林海雪原》里那个白茹的白?”白秘书忙点着头说:“就是那个白。”高志强说:“白茹可是离不开少剑波的,你的少剑波是不是这个徐经理?”白秘书瞥一眼徐经理,哼了一声,说:“他还不够格。”徐经理说:“如果我是少剑波,那我就艳福不浅了。” 说着话,三人就到了候机楼外的大坪里,然后钻进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高志强问徐经理:“往哪里去?”徐经理说:“钱老板吩咐了的,让您住到沙家浜去。”高志强不解,说:“沙家浜?”徐经理笑道:“沙家浜是钱老板投资修建的四星级宾馆,开业没几天,设施和服务都是一流的。” 这钱老板规模搞得蛮大的嘛,高志强心想,说:“怎么要叫沙家浜呢?”徐经理说:“这是钱老板自己取的名字,说他是看《沙家浜》听《沙家浜》唱《沙家浜》长大的,对沙家浜三个字特别有感情,同时沙家浜这个名字好记,容易打出品牌。”高志强说:“这钱老板还真有意思。” 大约五十分钟的样子,小车缓缓开进一栋二十多层高的大楼前的坪里。下了车,高志强抬头望了望大楼上沙家浜宾馆几个烫金大字,跟着徐经理和小白步上台阶,走进前厅。 在厅中央那装潢考究的墙壁上,高志强一眼望见一幅装裱得十分别致的字,竟然就是自己在海叔家里写的那幅《琵琶行》。高志强有些诧异,这幅字已被海叔送给了牛副书记,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 徐经理见高志强站在字幅下不动,就走过来,得意地说:“好多到沙家浜来住过的客人都喜欢这幅字,一进宾馆就要立在这里看上一阵。”还说:“这也是钱老板的主意,说是办企业要讲究文化品位,大厅里挂这么一幅字,能增加宾馆的文气。”高志强说:“这幅字哪来的?”徐经理说:“哪来的不太清楚,据说是钱老板花了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购来的,八个八,多吉利的数字!” 高志强回头瞥一眼身旁的徐经理,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的。这样一幅毫无名气的字就值这么多钱,全国人民还不都当书法家去了?不过高志强也不傻,他知道,实际上不是这幅字值钱,而且出手这幅字的人手中的权力值钱。 吃了晚餐,徐经理要安排高志强去潇洒,高志强笑道:“我可不是来北京潇洒的。”徐经理说:“这里又不是你们临紫,您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这里是北京,皇城根儿,谁也不认得谁,高书记您大可不必瞻前顾后。”高志强说:“你就别拉我下水了,我这人意志坚定得很。”白秘书插话道:“跟刘胡兰有一比吧?”高志强说:“差不多。”徐经理说:“那怎么行?钱老板是打了招呼的,我没让您住好玩好,钱老板要下我的岗。” 正说着,徐经理的手机响了,正是钱老板打来的。徐经理跟钱老板说了几句,对高志强说:“我没说服您,钱老板已经批评我了。”把手机递给高志强,要他说话。高志强才将手机捂到耳边,钱老板就在那头说道:“高书记您到了北京,一切就听小徐的安排,他稍有怠慢,我对他不客气。”高志强说:“徐经理已经够周到了,你别操心了。” 放下手机后,高志强就赶徐经理和白秘书走。两人又缠了一会儿,高志强说:“我今晚还要出去。”徐经理说:“您去哪里,我们都陪着,听您使唤。”高志强说:“那怎么行?我这是秘密行动。” 没办法,徐经理只得说:“您要单独行动,我们也不好干预您。这样吧,您会开车吧?我的车就留在您这里,您办事方便些。”高志强说:“我又没有驾驶执照,哪来那么多的款给人罚?”徐经理说:“一般情况,交警是不会管的。就是罚款也没事,我来出。”高志强干脆说:“我不会开车。” 两人走后,高志强回到房里洗了个热水脸,就准备上关首长家去。连晏副书记的书信都揣在了怀里,瓦罐也提到了手上,临出门又改变了想法。高志强想,好事不在忙中取,如果就这么行色匆匆地赶去,恐怕难得给首长以上佳的第一印象。 今天晚上唯一的任务就是休息和睡觉,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再上首长家不迟。高志强不出声地对自己说。 主意已定,高志强就从容不迫了。他将电视打开,看了一阵新闻。新闻结束,正要脱衣服去洗澡,忽然门铃响了。高志强以为是服务员有什么事,就大声道:“请进!”却没人进来,只是门铃又响了起来。高志强想,是谁呢?我来北京,除了钱老板,可是谁也没告诉的。 开了门,原来是白秘书。高志强就有些奇怪,说:“小白你还没走?”白秘书说:“没走。”高志强说:“徐经理呢?”白秘书说:“他没事走了。”高志强说:“你有事吗?”白秘书没说有没有事,却说:“高书记您看,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高志强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堵在门口,赶忙将白秘书让进屋里,歉意地说:“对不起啦,只顾跟你说话去了。”一边拉过沙发,让白秘书坐下,还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坐了一阵,高志强也不知这个白秘书到底要找自己什么事,又不便多问,只得跟她东一句西一句聊着。两人见面没两个小时,彼此并不了解,很难有好多共同话题,聊着聊着就觉得没什么可聊了。为避免尴尬,高志强就提了水壶,过去给白秘书的茶杯添水。白秘书其实一口水都没喝,见高志强这么客气,就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半口,让高志强把水续上。过一会儿,高志强又要去添水,白秘书摇了摇手,说:“高书记您没找我有事?” 高志强真有些奇怪,你并没找她,怎么她却反过来说你找她有事了?高志强手上还提着那个水壶,他站在地上,莫名地望着白秘书,说:“我有事吗?我好像没有说过找你有事吧?”白秘书笑笑道:“你没有事,那我就走了。”高志强客气地说:“还坐坐吧。” 白秘书已把手上的包撂到背上,做出个要走的样子。但她还是没走,拿过桌上那写着服务指南字样的文件夹,打开,在里面的空白纸笺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递给高志强,说:“高书记,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您有事就打我的电话,我随喊随到。”高志强便点了点头,客气地说:“有事我一定找你。”心里却说,我到底有什么事要找她呢? 白秘书走后,高志强将手中的电话号码瞧了瞧,也想不出这个白秘书到底要干什么,便把号码塞入桌上的文件夹里。脑袋里忽然闪了一下,心想这个白秘书莫不是那种女人?否则她无缘无故跑到房间里来干什么?徐经理不是明明说过白秘书是他公司里的么?要么就是徐经理说慌,故意安排一个这样的女人来给自己服务。 这么想着,高志强就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了,徐经理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也在他耳朵里响起来。是呀,这里不是临紫市,这里可是北京,皇城根儿,没有人认得你高志强是谁,你大可不必瞻前顾后。高志强甚至拿出白秘书的手机号子,差点要去拨号了。 不过高志强就是高志强,他很快把自己从这种杂念里拽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使命在身,可不能因了一时的异念,而影响了自己的大事。高志强将手上的号码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到浴缸里痛痛快快泡了几十分钟的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歪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节目。然后熄灯高卧。 谁知睡下后,却不能入眠,大脑越来越清醒。他已经将白秘书的影子完全赶出了自己的大脑,这样的一个女人还不至于让他高志强心驰神往到这个地步。 那么又是什么让自己无法平静呢?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明天就是决定自己升降去留的关键时刻,能平静吗?只是平时高志强很少失眠,今晚看来确实是不同以往。高志强不免有些担心,晚上没睡好,明天黑着两个眼圈去见首长,没给首长好印象,岂不要坏了大事?他就痛骂自己,高志强啊高志强,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就你这样子,这辈子还想成就大事业?可骂也不管用,还是睡不着。 转辗了好久,高志强想起人家跟他说过的数数入眠法,平时从没试过,今晚大概只有这个办法了。同时又想起一个小笑话,说是一个人犯了严重的失眠症,每夜都无法成眠,搞得很痛苦,便去看医生,医生就告诉他数数的催眠法,要他睡下后从一开始数,数上一千,保证能够入眠。晚上他真的按医生说的数起数来,数到五百的时候已疲倦得不行,只想睡过去了,却想起医生既然要你数到一千,总不能半途而废,只数五百就罢休吧?于是起床喝了一杯咖啡,提了提神躺回床上再继续数,直到数完一千,这时他已经睡意全无了。 高志强想,自己如果数到五百的时候,大概不会起床去喝咖啡吧?要喝的话,食品柜里有的是。他开始从一数起。数到一百,没有睡意。高志强警告自己,别急,再往下数。数到两百,依然无效。无效也得数,数一百两百不行,数上七百八百,数上千,总可以了吧?高志强不信今晚数不睡。就这么耐着性子一路数下去,真的数到了一千,竟然还是没有一点睡意。 高志强没信心了,恨恨地骂了一句娘,不数了。 不数数又做什么呢?高志强把灯打开,望起天花板来。天花板苍白得如死人脸色,什么也没有。后来高志强下了床,在房间里踱起了方步。踱了几个来回,忽然见桌上有一份当天的日报,心想,反正睡不着,看阵报纸吧。于是拿过报纸,重新躺回到床上,不紧不慢看起来。报纸上的新闻和文章甚是无趣,看着看着,高志强就打起了哈欠,而后眼一合,歪着头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下大白。 开始高志强以为还在临紫,扭头瞧瞧房间里豪华的设施,蓦然想起自己已经身处京城的沙家浜宾馆。又发现手上还抓着一张日报,这才慢慢忆起昨晚翻来覆去睡不觉的情形。把报纸扔到一边,高志强起身下床,顿觉神清气爽,斗志昂然。 穿戴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回头见扔在地毯上的报纸,又踱回来,把它捡到手上,小心抚平折好,装进随身带着的小包里。高志强心里说,真该好好感谢这份报纸,没有它,哪有昨晚高质量的睡眠和今天良好的精神状态? 出了宾馆,并没直接上老首长家,而是打的先去了王府井的一家服装大楼。高志强看中的是一套笔挺的青灰色西装,也不问价,要一旁的女售货员拿过来试试。售货员的笑容很灿烂,张着涂了口红的性感的嘴唇说:“先生真有眼光,这是刚从意大利进的,穿在先生身上一定再合适不过。” 高志强不傻,知道售货员是在提醒他,这种进口服装价格不菲,如果没足够的票子试也是白试。心下暗忖,我一个堂堂市委常委负责人,属下百姓七百万之众,可不能让你一个小小售货员小看了。于是夸口说:“我就是要意大利产的西服,过去穿过几件,感觉颇佳。” 售货员闻言,又看了一眼高志强,热情地取下西服让他去试。高志强并不很高大,但胸挺肩阔,气宇轩昂,西服一上身,就更加卓尔不群了,惹得一旁的售货员睁大了眼睛,赞不绝口起来。高志强去镜前照照,非常满意,便穿着衣服回来问价。售货员说:“6666元,大大顺。”高志强说:“打多少折?”售货员笑着指了指货架上方的招牌说:“先生看见上面的字没有?”高志强抬起头来,只见那里写着本店一律不打折的字样。 高志强自然不在乎这折不折的,伸手去掏包。想起刚才售货员用意大利来提醒自己的话,就想逗逗她。他拿包的手故意缩了回来,做着欲脱衣的样子说:“这么贵,我钱少了点,可不可以下回再来买?” 售货员脸上就有一丝不快。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丝不快从脸上抹了去,不细心是发觉不出的。只见售货员笑容可掬地说:“没买没关系,下次来也一样。”伸了玉手欲来帮忙脱衣。高志强就把她挡开了,开心地说:“这么优质的货和这么诚恳的服务,我能不买吗?这样吧,还麻烦你给选一条般配的领带和皮鞋,选最好的,不在乎价格。” 就这样,高志强扔下8888元现金,换回一个气度非凡的全新的高志强。他想起徐经理说的那幅《琵琶行》的买价,心想我也随乡入俗,大发一回吧。 待高志强从王府井百货大楼走出来的时候,他的感觉已经达到绝佳的境界。 现在高志强乘坐的的士已经徐徐开进老首长的住地。然而提着瓦罐在首长家门外的电铃按钮上揿了半天,里面也没什么反应。高志强想,不对呀,晏副书记说过,首长一般不会到哪里去的,就是到哪里去了,还有家人和保姆嘛。再揿,还是没有动静。 此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见高志强揿着门铃不松手,就问:“你找谁呀?”高志强把手从门铃上撤下来,笑着对老太太说:“我找关首长,他住这里吧?”老太太偏着脑壳,将高志强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他的瓦罐上,怀疑地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高志强就愣了愣。是呀,我是关首长的什么人呢?是他的部下?不是,关首长的部下大多是军人,自己也太缺少军人风范了。亲戚?不是,关首长是北方人,自己一个典型的南方人,跟关首长怎么搭得上界?故交?亦不是,关首长的故交至少也得晏副书记这样的人,自己显得太年轻了点。 高志强一时语塞,心想,我怎么却没考虑过这个重要问题呢?最后只好说:“我是他的战友介绍来的。” 也许老太太也看出来了,高志强还不像坏人,就告诉他说:“他原来住在这里。”高志强心想,不好了,原来住在这里,相当于现在已不住在这里。便赶紧问道:“现在住哪去了?”老太太说:“现在?现在他在殡仪馆。” 高志强一时好像没明白过来,嘴巴张得宽宽地说:“殡仪馆?”老太太说:“关首长昨天去世了,已经送到了殡仪馆。” 高志强只觉得脚杆子软了一下。 42、在北京的街头,高志强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冷竣的风肆虐地刮着,像一把无形的扫帚,似要尽快把他这个外地人扫出京城。那只鲜艳的领带被风托起,仿佛一只干冷的手,偶尔在他脸上猛抽一下,极具讽刺意味。高志强悲凉地想,莫非这就是北京此行的结局?我是人算不如天算呀,本以为这次一定马到成功,谁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街上彷徨了半天,最后高志强回到了沙家浜宾馆。宾馆里的暖气很足,可高志强依然那么心灰意冷。他在床边呆呆地坐着,没有心思看电视,也不知道干些别的什么事情才好。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徐经理给他订的是后天的飞机票,此时想走也走不了。何况就这么回去,怎么向晏副书记和牛副书记交代呢?他们对他此行可是抱了很高期望的。原打算拜访了关首长之后,好好在北京玩一玩,高志强有两位在北京某部委做副司长的大学同学,如果打个电话,他们一定会开了车过来,接他去外面兜上几圈的。徐经理也说过,要让白秘书陪他去看看他原来没去过的慕田峪长城,那里的长城比八达岭长城原始,当又是另一番光景。可现在要他干什么或去哪里都没有了情绪。是呀,没有了那位关首长,今后的一切都成了未知数,什么同学,什么长城,对高志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么悲凉地胡思乱想着,高志强就觉得被冷水泼过一样,浑身都凉透了。他连坐着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咚一声倒在了床上,就像一棵被岁月掏空了根系,被冬天的寒风刮掉了枝叶的老树,气数已尽,再也直不起腰杆,一头栽倒在地。栽倒后许久也没动一下,仿佛成了一具僵尸。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反正对于高志强来说,时间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反正睡着也好,醒着也罢,高志强的脑袋里都一样是空空荡荡的。 弄不清又过去了好长时间,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响了好一阵高志强也没明白到底是什么在响。那电话机有些倔犟,没人理它,它还在起劲地震响着。最后高志强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他抬头在屋子四周瞧瞧,最后目光才落在身边的电话机上。高志强很不情愿地拿起话筒,里面一个陌生的女声甜甜地说道:“先生您好!”高志强懒懒地说:“我不好。”话筒里就笑了,说:“您不好?那要不要我去看看您?”高志强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那女声说:“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认识同样可去看你嘛。” 高志强就有了一丝心动。当然不是为一个陌生女人,而是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这一句诗。这句诗前面还有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志强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女声说:“我是什么人?见面就知道了。”高志强说:“我不会跟陌生女人见面的。”女声就笑了,说:“先生您还不明白?我可以给您提供特殊服务呀。”高志强说:“对不起,我不需要特殊服务。” 不想挂掉电话后,那个女声却久久地留在耳边,萦绕不去。特殊服务。特殊服务一下又有何不可呢?高志强心想,我都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乎什么呢?他甚至朝床头的电话机看了一眼,心想如果它再一次响起的话,就让那个女人到房间里来,享受一回特殊服务再说。高志强心头不禁暗暗生出一份渴望和欲念。是呀,这个时候身边若有一位女人,那可能会让自己好受一些吧?不由得就想起戴看兰和丛林来,已好久没见过她俩了,此时她们在哪里?如果这两人现在有一个在跟前的话,那一定会减轻一点心头的失意和悲哀。可是世界上的女人并不是你需要的时候,她就会马上来到你的身边的。 大概是想到了女人,高志强万念俱灰的心头这才有了一丝丝暖意。女人真好啊!高志强心里说道。意念中的女人让高志强稍稍平静了些,慢慢他就感到困倦了,不知不觉间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以至有人在他门上敲了好一阵,他也没听到。 见里面没动静,这个人就在门上用了用力,门就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高志强从外面回来时忘记把门哐死了。这个女人就是昨天那个白秘书。白秘书进来后,见高志强睡着了,就轻轻给他扯扯被头,还把他床外的手往里塞了塞。然后白秘书便坐在一旁候着。候了好一阵,高志强也没醒来,白秘书就低了头去瞧高志强那熟睡着的脸。她发现这个南方汉子虽然不像北方男人方头大耳,阳刚气十足,却也生得端庄耐看,那睡相也挺不错的。 就在白秘书看得正认真的时候,高志强忽然醒了。一见床边坐着一个女人,高志强又惊又喜,揉揉双眼,以为还在梦中。他兀地坐了起来,定睛一瞧,才看清楚是白秘书。高志强说:“原来是小白。你是怎么进来的?”白秘书笑着说:“我变作一只蚊子,从门缝里飞进来的。” 高志强就觉得这个白秘书还有几分开心,说:“你来了,我却在这里呼呼大睡,真不好意思。”白秘书说:“您的事情办好没有?”高志强苦笑笑,说:“办好了。”白秘书说:“那就好,您可以专心专意玩玩了。北京可玩的地方很多,您打算上哪里去?我是特意来陪您的。”高志强说:“我哪里也不去。” 白秘书有些奇怪,说:“你不是办完事了吗?您要后天才走了,这两天就呆在屋子里不动?”高志强说:“我过去多次到过北京,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白秘书就看看表,说:“中餐时间到了,我们先到楼下吃点什么,然后再做定夺怎么样?” 在楼下餐厅里坐了一会儿,白秘书点的几个菜就上了桌。白秘书说:“我姓白,今天就喝白酒吧?”高志强对酒没什么讲究,就让白秘书要了白酒。端起酒杯抿下一口,不想满嘴都是苦味。高志强不禁皱了皱眉,心想人在失意的时候,连酒也喝不出了味道。 高志强脸上的表情其实非常微妙,可还是被白秘书觉察出来了。她望着高志强,关切地问道:“这酒不合您的意?要不要换一种?”高志强说:“不错不错,这酒不错。” 白秘书将桌上酒杯往一边移移,轻声道:“在男人眼中,这酒嘛,跟女人一样,都是尤物,你心情好的时候,它妙不可言,你情绪不佳的时候,它索然无味。”高志强就抬头看白秘书一眼,说:“你对酒和女人很有研究嘛。”白秘书说:“当然。酒和女人让男人伤肝伤身伤脑筋,但没有了酒和女人,男人又伤怀伤情伤心,高书记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高志强首肯道:“看来你对男人更有研究。” “那当然。”白秘书得意起来,又举起杯来,“来,为您的夸奖干杯!” 高志强的情绪就这样不知不觉被调了起来,跟白秘书碰碰杯,深抿一口。酒还是刚才的酒,却似乎少了一份苦涩。只听白秘书又说道:“当然,男人离不开酒和女人,同时也离不开金钱和权力,因为没有金钱和权力,男人就是拔毛的凤凰。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啊,哪还会有酒和女人投怀送抱?”高志强说:“如果没有酒和女人呢?”白秘书说:“没有酒与女人,男人就没有动力去争权夺利,这世界就会变得沉闷消极,一潭死水。”高志强说:“所以才有酒色财势一说。”白秘书说:“对,酒让男人勇,色让男人雄,财让男人豪,势让男人威。” 高志强不敢轻看这白秘书了,说:“你这么一说,看来这酒我不喝还不行了。”仰脖又喝下一杯。 一杯又一杯,高志强后来就醉意阑珊了。 再后来白秘书买了单,把高志强扶回房间。高志强坐下后,白秘书给他倒了茶水,还跑进卫生间打开热水,拧了热毛巾让高志强抹了一把脸。但白秘书还是不走。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坐在高志强对面,不紧不慢和他聊起来。 聊了一阵,白秘书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说:“宾馆里的热水就是热,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吗?”这时候高志强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想到外面去走走了。”白秘书把高志强按回到座位上,说:“外面风大,您出去干什么?在这里给我当当保镖嘛。” 高志强想想也是呀,人家都那么大大方方的,自己何必鬼鬼祟祟呢?也许人家才没你那么多邪念哩。于是说:“那好吧,就当一回护花使者吧。”白秘书说:“这就对了。”然后换了拖鞋,扭扭腰进了卫生间。 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哗哗哗响得欢,高志强有些迷糊的脑袋里就起了幻想。他想,这个白秘书,怎么想起要到我房间里来洗澡了? 也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高志强过去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会议新闻,会议主席台上坐着一排要员,肥头大耳,红光满有一个。这种会议镜头总是千篇一律,吸不住高志强的目光。最后高志强找来那张日报,斜躺在床上看起来。看了几分钟,却不知所云。 这时卫生间的门就开了,白秘书一边说着好舒服好舒服啊,一边走了出来。高志强身上就胀了一下。只见白秘书身着薄如蝉翼的睡裙,连里面的小裤衩和低低的乳罩也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睡裙里的白秘书,身子显得格外的白,白得就像那透明的玻璃。无论是高志强接触过的戴看兰还是丛林,都没有这位白秘书白得这么令人难以抵挡。高志强都无法自持了,不知是酒力开始发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慌慌地说:“衣服呢?小白你的衣服呢?”白秘书笑道:“我身上的睡裙也是衣服嘛。” 说着白秘书就蹲到高志强身前,开始去剥他身上的衣服。高志强望着眼前那半露的一对rx房,以及rx房之间深深的乳沟,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他没有力量去制止白秘书,但嘴上还是艰难地说道:“你要干什么?” 白秘书手上在麻利地动作着,嘴里说:“你是堂堂的市委书记,难道你的智商就低得连这个时候我要干什么,也不明白?”高志强只顾摇头,好像他真如白秘书所说的智商偏低似的。白秘书哄小孩一样对他说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也不用你付款,徐经理已经先替你付了。” 没几下,白秘书就把高志强的衣服剥开了,然后一头偎进他的怀抱,嘴里喃喃道:“高书记,我难道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吗?你喜欢我吗?我可好喜欢好喜欢你哟。” 高志强脑袋里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不知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神思恍惚中,有一个声音好像在高志强耳边呻吟道:高志强啊高志强,你不是有一个自己的小原则吗?今天你的小原则到哪里去了?高志强的意念深处浮出洞口镇上那个月夜,那个美丽的女人从水里出来后,也是全裸着扑进了他的怀里,而且那个女人是真正地爱着他的,但最后他还是抵挡住了她猛烈的进攻,守住了这个所谓的小原则。而今天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你并不讨厌她,她也许像她所说的有点喜欢你,但仅仅如此,你就可以这样吗?还有戴看兰和宁静,自己这样对得起她们吗?何况自己还是堂堂市委主持工作的副书记,这样的行为与自己的身份相配吗? 可这些声音马上被高志强自己体内那悄悄涌动着的欲望的呼啸声所淹没,他无声地悲哀地为自己解脱着:关首长都已撒手而去,你升任正式的市委书记的计划就要落空,你还企图独善其身,还要假仁假义地坚持你那可怜的小原则,你这不是有点虚伪吗? 酒精在高志强的血管里奔腾着,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心头那拂之不去的失意和落泊,忧伤和悲哀,甚至绝望和仇恨,海潮般澎湃着,前起后伏,积聚消散,跃起跌落,如此数度轮回反复,慢慢涌起升腾,直窜至无上的顶端。高志强仿佛看见自己飘了起来,像空中的一只汽球,越飘越远,越飘越高。慢慢这只汽球便积聚起太多的空气和张力,恨不得炸开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这只汽球收住,扎紧,不想什么东西在这只汽球最薄弱的地方捅了一下,汽球猛地爆裂了,他把自己喷射出去,彻底地喷射出去。 随后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高志强慢慢开始苏醒。开始他脑袋里是一片浑沌。后来这片浑沌像雾一样化开了一丝丝,有意识缓缓渗入,他才一点点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的一些片断。他有点无法面对自己。他缩在被子里,忽然想起白秘书说过的拔毛的凤凰那句话来,觉得自己真像一只拔去了毛的受伤的弃鸟。高志强颓废极了。他打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 你这是干了些什么?高志强在心里无声地责问着自己。堕落,低级,卑劣,肮脏,无耻,这些刺耳的词汇像毒蜂的尾针一样扎向高志强,让他无从躲避。不由得想起别的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来。比如跟宁静,那是婚姻,其基础是爱情亲情和传宗接待的最传统的需要,也是维护婚姻的最根本的手段,是一种奉献和责任。比如跟戴看兰,那是爱,是刻骨铭心的爱,虽然是非法的,但却出自真情,是先有精神的倾慕和灵魂的相娱,才有肌肤的性的水乳交融,性其实是一种平等的给予和索取,是为爱景上添花。 而跟白秘书呢?那又是什么? 又过去了许久,高志强才悻悻地起了床,去清理自己的东西。他准备马上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个宾馆,离开这个城市,否则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荒唐事。 他抬起步子往门口走去。这时他看到了桌上的那只瓦罐。他想,这只瓦罐可是晏副书记亲手交给自己的,可不能就这么扔到这个充满了危机的房间里。高志强就把瓦罐提到了手上,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现在高志强来到了街上。他感到哀伤颓唐和无助。白秘书的影子还在他的脑袋里盘旋着。他不愿意让她再扰乱自己的心绪,努力不去想她。他去想他来北京的真正目的。为了争取这个市委书记的位置,他上窜下跳,东奔西忙,结果遭人算计,差点栽了进去,后幸有贵人相助,终于逃脱一劫,才得以再生。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不想又逢变故,本指望到了北京后,能傍上关首长这棵大树,偏偏大树已倒,自己再一次被逼上绝境。思前想后,高志强绝望极了,真想一头扑到车轮滚滚的街心,把自己结果掉,这样也就一了百了,再无忧心。 一时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无意识地往前踉跄着。冬天的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也将他手中的瓦罐悄悄地荡起来。高志强把瓦罐提高一点,对它咕噜道,今天我和你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了。又想起晏副书记和牛副书记对自己的厚望,他俩热切希望你通过这只瓦罐跟关首长搭上线,日后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可你到哪里去找关首长? 关首长哪,你死得真不是时候啊!如果你没死,我也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关首长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这么哀叹着,高志强就恨不得把手上的这只瓦罐扔到地上,摔个稀巴烂。或者一甩手,把它扔得远远的,让它现在就见关首长去。高志强当然没有这么做,他站住了,将瓦罐瞄了半天,并且用手指在上面敲了几下,敲出脆脆的当当声。他一边对着瓦罐说,我真的想就这么把你给结果啦,又怕回去不好跟晏副书记交代,但总不能又把你提回去退给老爷子吧?你不烦,我还烦呢。 高志强跟瓦罐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反正到了北京,干脆把瓦罐送到姓关的灵前,一来算是晏副书记对关首长的吊唁,二来回去也好在晏副书记面前有个说法,三来自己内心也好受一些,不然辛辛苦苦到北京跑一趟,什么也没干成,也对自己不起。主意一定,高志强就打听清楚了关首长灵堂的方向,扬手叫了一部的士。 很快找到了关首长的灵堂。灵堂外站着两位哨兵,但灵堂里却冷冷清清的,除了四周花花绿绿的花圈外,没什么人。高志强缓缓步入灵堂,先把瓦罐和书信摆到灵柩前,默默地望着水晶棺里红光满面的关首长,心里说,关首长啊,我终于见到您了。然后高志强跪下了。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总得代表老爷子给他的老上级磕几个响头吧。 磕第一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怎么不多活几天呢?你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选择我到了京城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去死?你这个时候死掉,我白白耽误了几天工夫不说,还堕落了一回,到底是你死不逢时,还是我生无好运? 磕第二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说说我容易吗?我一个七百多万人口的市委常委主要负责人,放下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管不顾,却越长江过黄河,跑到北京来跟你这具无动于衷的死尸相会,我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 磕第三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死了,这封晏老爷子和牛副书记绞尽脑汁炮制出来的信交给谁去?这个该死的抱紧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掉到地上打碎的瓦罐交给谁去?你死了,功成名就,盖棺论定,无憾无恨,可我的仕途才刚刚起了个头,今后的前程该怎么办?这一回我不能扶正做上正式的市委书记,下一个轮回得等五年七年的,到时我年龄已大,后面的新贵穷追猛赶,自己还有多少指望? 这么不出声地诉说着,高志强真是百感交集,不觉得悲从胸中来,恨从心头生。他越往深处想越感悲凉,越觉哀伤,恨只恨人生在世,变数无常,实在是没甚意思,于是鼻头一酸,喉头一梗,两行不争气的泪水竟悄悄流了下来。这泪水也怪,从此就止也止不住了,越流越欢,越流越起劲。紧接着喉咙里有悲声禁不住倏然而出,开始还细如丝竹,接着就声似流泉了。 再后来,高志强干脆放开了喉咙和泪腺,让自己哭他个痛快,反正这京都皇城也没谁认得自己,就是偷扒抢掠也没有什么面子可失,痛哭失声自然更不会失什么面子,不像在临紫地面上,一举一动都要端着个架子,都要注意周围的眼光,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和领导风度。 哭着哭着,高志强便有些不满了,觉得自己的哭声多少有些单调,连自己都感动不了。高志强听一位当作家的朋友说,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不是好作品,那么推而广之,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哭声也不是一流的哭声。 忽然想起小时见过的乡下人请道士给死人做道场,那道士大放悲声时,是伴有高低不同平仄有别的哭辞的,虽然那辞谁也听不懂。高志强于是对自己说,今天我既然已经哭开了,何不也哭点什么辞句出来,把心中的郁积和苦闷给彻底释放出去?那么什么辞句最适合呢?高志强有些茫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辞句。 但很快高志强就想起才在沙家浜宾馆里见过的自己书的那首《琵琶行》来,思量着何不就汤下面,拿来将就一下?主意已定,高志强就声声长声声短地哭起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高志强的哭腔一开,刚才还冷冷清清的灵堂一下子就围过来好些人。高志强哭《琵琶行》用的是南方的方言,北京人自然听不太明白,但有辞有调的哭唱,加上高志强气足韵长的嗓音,那是确有几分生动和感人的,比他们听惯了的京腔京韵的京剧亦毫不逊色。据说南方方言更接近古汉语,音韵婉转,意味深长。 开始围观的人们还以为高志强是关家人的至亲,可关首长属于高寿,他的儿女们都没欲望出来啼哭,亲戚谁有这样的雅兴?那么就是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哭丧专业户了,只是高志强如此的投入和动情,又不太像是假情假义的哭丧专业户所能做得到的。他们就感到大惑不解了,更觉新奇起来。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大开了眼界,大饱了耳福,一时灵柩旁边的人越来越多,用里三层外三层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随着哭声和哭辞的步步推进,高志强那本来就积聚得又厚又沉又深的失意和忧伤,酸涩和苦楚,悲愤和凄凉,哀愁和绝望,仇怨和罪恶,全都涌上了心头,像浪潮一样将他往前推搡着。加上人一多,气氛变得更加浓烈,高志强的劲头就更足了,一声比一声亮丽,一声比一声悲怆,一声比一声悠长绵远,哭得脸上的泪水不是泪水,鼻涕不是鼻涕,连胸前的领带,连那昂贵的西服,也沾满了光彩照人的泪水和鼻涕。 《琵琶行》总共六百一十二言,高志强就这么滔滔不绝痛痛快快地哭将下去,既有江河日下排山倒海之势,又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功。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琵琶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高志强哭毕,整个灵堂已变得鸦雀无声,连灰尘掉到地上,都仿佛能听得到声音。 此时,有人从身后给高志强递过一条崭新的毛巾,同时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劝道:“先生节哀吧,家父戎马一生,功成名就,如今享尽天年,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只是先生您可别伤了玉体。” 高志强接过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就见一位汉子立在一旁,尽管身着孝服,面有戚色,却依然掩不住那一身的英气。闻其言,观其色,高志强就知道这是谁了,但他还是凄然问道:“先生您是……?” “我就是不孝子关余。”那人说:“先生到此多时,我这才知道,实在是失礼了。我俩一旁相叙吧?” 高志强心头豁地一亮,他这才隐约意识到,他这一番歇斯底里的悲嚎,其实并没有白费气力。原来这个自称关余的人是老首长的大儿子,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样子,他在父亲当年的老部下现在的某大首长手里做了多年文字秘书,从科级处级一直升至师级和副军,现在已是那位大首长办公室主任,是大首长的左右手和贴心人。 关首长的儿子关余把高志强带进灵堂一侧的休息室后,两人稍稍说了几句相互安慰的话,高志强便呈上信件和瓦罐,说:“这是晏副书记特意托我捎给老首长的,不想我来迟一步,没有完成重托。” 关余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晏副书记,听说是他捎来的东西,赶忙双手接住,同时关切地问道:“多年没见过晏司令员了,他可好?”高志强说:“好好,硬朗得很,比在位时身体和心情还要好些。”关余说:“晏司令员向来就有大将风度,我家老爷子最欣赏他这一点。” 又看了看信,对高志强说:“这事就交给我吧。老爷子生前常跟我说,在部队时,晏司令员处处冲锋在前,几十年跟着他出生入死,却从来没有对组织提过什么要求,他这可是第一次求老爷子,而且还是工作上的事。老爷子虽然已经无能为力了,但还有我呢,我跟首长说说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望着关余那一开一合的嘴巴,高志强就痴了。 第十三章 43、不久,中组部一位重要领导就到了省城。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新任命的省委朱书记。 在省委常委会上,中组部领导宣读了中央关于朱书记的任命文件,童书记和朱书记当即交了班。接着那位领导又宣读了另一个任命文件,省委组织部严部长升任为省委副书记。严副书记的事上级早就做了决定,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位领导还在会上对省委常委的分工提了一个建议性的意见。说是建议性,实际上就是上面铁定了的决定,只不过是官场上说话的艺术罢了。 那位领导清清嗓子说:“本来严副书记当过多年组织部长,分管党群情况熟悉,轻车熟路,上级原本也是有这个想法的。但考虑到牛副书记这几年工作成绩突出,在省里德高望重,而且又代管了一段党群,让他继续分管党群也许更加适合。所以我建议严副书记接管牛副书记原来管的那一摊子,让牛副书记放手来抓党群工作。” 听到这个意见,除了牛副书记外,包括童书记和严副书记在内的其他常委都暗暗吃了一惊。在大家的脑壳里,严副书记是新上任的朱书记的老战友老下级,朱书记上任前也提过这个要求,严部长任副书记后分管党群已成定论,谁也没料到今天竟突然转了一个这么大的弯。但吃惊归吃惊,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嘛,任何人都是没有二话说的。所以朱书记当即就表了态,坚决按上级的意见办。 省委常委分工的事,当天晚上临紫市就有两个人知道了。这两人便是雷远鸣和高志强。 雷远鸣是严部长也就是新上任的严副书记打电话告诉他的,当时雷远鸣就像一只穿了孔的皮球,一下子泄了气,抓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严副书记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小雷呀,这事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看你也别灰心,春节后换届时继续当一阵市长,朱书记是我的老战友老上级,尽管我不分管党群,但我说的话他会考虑的,一有机会就给你安排。”听严副书记这么说,雷远鸣又重新看到了一线希望,他说:“严书记您放心,我是不会灰心的,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高志强接到牛副书记的电话时却显得比较平静。在北京时他已经激动过了。他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早就心中有数。而且他知道省委接着还会开会,将派人到临紫来做些必要的考察工作,临紫常委班子的定夺即将水落石出。高志强于是加紧了行动,该安排的工作都安排了下去,该落实的事情也基本落实好了,还频频走访有关市领导和退休老干部,为自己正式上任市委书记奏响了前奏。 这个时候,不少关于高志强的传闻又在机关和大街小巷里传开了。 说高志强养了好几个情妇,有宾馆的服务员,有外事办的女科长,还有从外地到临紫来投资的富婆,高志强从来不在常委楼里住过,都是轮流着,一个情妇那里住一个晚上。 说高志强还跟一个有着一对大rx房的年轻少妇有染。那少妇的rx房虽然大,但她男人的级别却和她的大rx房成反比,小得可怜,在机关里干了十五六年还是一个小小副科长。那男人本来拿着刀子要去杀高志强,后来少妇骂她男人道:“你是个猪?我这样还不是为你好?你想将这个副科长当到退休那一天,是不是?”那男人想想,自己女人不睡也被高志强睡了,杀了他,自己也得搭上条命,又何苦呢?就听了老婆的劝,扔了刀子。不久他就提了科长,很快又当上了副局长。 特别神的是说高志强有一天晚上在宾馆里跟女服务员睡觉,正逢公安局搞严打,有两个干警把高志强和服务员赤身裸体从床上拎了起来。两个干警都是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临紫的,也不认识高志强,一上来就要他交5000元罚款,负责给他保密。高志强出门是不用自己动手花钱的,难得带钱在身上,所以只好对干警说:“你们是办案经费不足吧?我写个条子,你们去找市财政局长。”说着真地就写了一个让财政局长给公安局拨三万元办案经费的条子。这两个干警哪碰到过这么开心的嫖客,也就开心地说:“你这样的白条,如果财政局长不认帐怎么办,我们信不过你,先看看你的证件。” 想想临紫地界上哪个不归他高志强管?他还用得着带证件吗?高志强说:“我的证件在秘书手上,我告诉你们号码,打个电话让他送来就得了。”干警说:“你别搞笑了,一个嫖客还有秘书,我们局长都没有秘书呢。你老实点,快拿罚款来吧。”高志强说:“你先打个电话试试嘛,我又跑不了。” 两个干警本来想给高志强一点颜色看看的,又觉得这不像一般的嫖客,只好耐着性子按高志强说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那是一个手机号码。不想电话接通后,那边竟然是干警非常熟悉的声音。干警感到奇怪,忙放低了声音,说:“谢局长,怎么是您的电话?”谢局长也听出了干警的声音,忙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原来这个电话是公安局长的特线电话,只有市委书记和管政法的副书记以及政法委书记三个人掌握号码,一般是出了特大事件才会动用这个电话,连公安局内部都没人知道。 绷着紧张的神经听了干警的报告后,谢局长在那边破口大骂道:“谁让你们去抓嫖的?还不快给我滚开!”干警只得扔下电话,和另一位干警灰溜溜地跑了。 这些传闻高志强也有所耳闻,他一笑了之,并不往心里去。让他感到有些担心的是,有人说他跟省里一个要害部门的女处长打得火热,这就不得不叫他留一个心眼了。谣传甚至还说,那个女处长在省里买了一套房子,高志强每次上省里开会或是出差,从来就不回家里去住,都是跟女处长住在那套房子里。更有甚者,说高志强对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很不满,不久前那个女处长已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可惜是个死婴,最近高志强又让她怀上了一个。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让高志强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一定事出有因。 世上最不好对付的,大概就是无中生有的传闻了。因为传闻不知原创作者是谁,更找不到案发地点,不可能发文件下通知,或是把各部门的领导召来安排部署一番,让他们回去认真贯彻落实好市委的指示精神,把传闻清除掉。就是能下文和安排部署,那效果也只能适得其反,让传闻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高志强也就不予理睬,把精力全转移到了工作上。特别是关于一二三四工程,已经初见成效,还要再上台阶,确保红旗不倒。这是高志强精心炮制出来的杰作,他想现在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了。 不久,省委牛副书记和省委组织部新上任的曾部长一行赶到了临紫市。他们此行的名义是来视察临紫市经济建设情况,所以还跟了一大帮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牛副书记的意图很明显,高志强是他推荐的人,他多次在常委会上说高志强如何如何德才兼备,近一年来的政绩如何如何突出,他当然不能让自己的这些话落空,必须亲自到临紫市来找点佐证。为此,出发前牛副书记特意给高志强打了招呼,要他选好可看又有新闻价值的点。高志强告诉牛副书记,点都是现成的,保证让领导满意。牛副书记说:“不仅仅我满意就是了,还要让新闻记者满意,让全市和全省人民满意。” 高志强深知牛副书记的良苦用心,再一次去看了他亲手炮制出来的一二三四工程,把工程负责人一个个喊到面前,耳提面命,什么地方还得加强,什么地方还得修正,一一做了交代。这样仍然不放心,牛副书记他们要到临紫市的头天下午,他又回头复查了一遍。还让毕云天陪着去看了看紫黎公路施工的进展情况,嘱他到时尽量把工地搞得热闹一点。 还有江东大道和紫街的开发,也已破土动工。只是堆土机开到紫街街口时,紫街人用城墙上的大石头把街口塞了个严严实实。高志强知道牛副书记是肯定会上紫街视察的,便对毕云天说:“你是紫街人,只有你说话他们才听,你让他们把石头搬开,给我一点面子。”毕云天说:“我试试吧,不过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高志强说:“不要你负什么责,石头搬开后,堆土机暂时也不会开进去的。”毕云天笑道:“高书记面子这么大,我敢不从么?” 毕云天便找到了海叔。海叔说:“云天,你想起要到海叔这里来了?”毕云天说:“这一向我在忙紫黎公路的事,也没空来看海叔。”海叔说:“把紫黎公路建设好,你可为临紫市老百姓立了一大功。海叔想不到你小子还这么有能耐,把这个项目给要了回来,看来你的翅膀已经硬起来了。”毕云天说:“还不是靠海叔多多教诲。”海叔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两人正说着话,一伙人听说毕云天来了,就纷纷围上来说:“云天你在政府当常务副市长,可要为紫街说说话,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国民党来了都不赶我们走,他高志强是什么东西,要把我们赶出去?”毕云天说:“我今天来,正是要和大家商量这事。”紫街人说:“你也是来动员我们搬走的么?如果你也要我们搬走,那你就不是紫街人。”毕云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紫街人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忘了,你是在紫街长大的,你如果只知道做你的大官,不管我们紫街的事,你以后再也不要踏进紫街一步。” 毕云天一张嘴巴哪里敌得过他们几十张?只得无奈地转过头去,向海叔求助。海叔就站直身子,抬了手往下压了压,众人立即就不吱声了。海叔说:“我正在和云天商量这事呢,要你们来瞎掺和什么?你们走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们的。”众人这才陆续散去。 等到屋里就只海叔和毕云天的时候,海叔才说:“是高志强让你来的吧?”毕云天说:“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您海叔啊。”海叔说:“高志强本来也不想动紫街的,但姓牛的有这个意思,他也不好回绝。”毕云天说:“是牛副书记的秘书宋晓波打着牛副书记的牌子,带着钱老板多次找到高志强的门上,高志强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如今这些领导身边的秘书也不得了,哪个得罪得起?”海叔笑道:“这就叫做狐假虎威。” 毕云天叹一声,说:“我真搞不清,有了钱哪个地方不可去开发,干嘛偏偏盯住紫街不放?”海叔说:“紫街是市区的繁华区段,但按照新的城市规划,却被划在了环线的边沿上。”毕云天说:“这个规划是我签发的,这我清楚。”海叔说:“可前不久出台的开发江东大道和紫街的方案上,紫街便跟江东大道一样,被归到了环线之外。” 这一下毕云天终于懂了海叔的意思。他想,用环外的价位来拆迁购地,吃暗亏的是紫街的老百姓,开发出来的房产地产那么值钱,得利的是开发商和背后的几个人,怪不得牛副书记的秘书对江东大道和紫街这么来劲。 沉默了一会儿,海叔说:“不过你也要想开点,紫街迟早是要拆迁的,不可能一直这个样子下去。”毕云天说:“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的堆土机开进来?”海叔说:“省里牛副书记不是要来临紫视察吗?让人把街口的石头搬开吧,这个面子还是要给高志强的,不然你怎么去向他交差呀。”毕云天说:“那就感谢海叔了。” “你要在高志强手下做事嘛。”海叔说,“暂时也只能这样,反正很快就要过春节了。春节后你们可能又要召开人代会,这段时间我估计高志强是不可能有太多精力来管紫街的开发的。至于以后怎么样,再作打算。” 牛副书记一行赶到临紫时,紫街街口的大石头也搬开了。高志强很高兴,拍着毕云天的肩膀说:“云天啊,要做好临紫的工作,我是离不开你的,你可得多给我操点心。”当即要带毕云天去宾馆拜见牛副书记和曾部长。毕云天说:“下午不是要一起去看一二三四工程么?”高志强说:“下午是下午,下午人多,你怎么能引起领导注意?跟省委领导多打打交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云天只得跟着高志强进了宾馆。牛副书记跟毕云天打过几回交道,彼此比较熟悉,主动过来跟毕云天握手,还把他介绍给了曾部长。一旁的高志强就一个劲地夸奖毕云天,说:“临紫市的工作,云天可给我挑了一半的担子。”牛副书记就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身边有将心不慌啊。” 下午临紫市几大班子陪着牛副书记和曾部长,沿着一二三四的顺序,将一条公路两个市场三个厂子四千亩笋竹林逐个进行了视察。不用说,一条公路的扩建已经初具规模,两个市场热闹繁荣得很,三个厂子产销两旺效益显著,四千亩笋竹林开发也生产了良好效应。牛副书记和曾部长边看边点头称是,说高志强是个实干家,为临紫市的百姓办了实事。牛副书记对紫黎公路的扩建特别感兴趣,说:“紫黎公路改建好了,整个临紫市的经济动脉就打通了,今后临紫市的前景一片光明啊,志强你这步棋走得对。” 高志强显得很谦虚,腼腆地说:“做得还很不够啊,如果这也算是成绩的话,主要是省委的正确领导和临紫市人民的共同努力。”又把毕云天推到前面,说:“这都是毕市长的功劳,他利用在中央行政学院学习的机会,牺牲休息时间,了解信息,疏通关系,请专家到临紫市来调查研究,进行可行性论证,才让上级部门把紫黎公路纳入西部大开发的项目库,弄来了开发资金。”牛副书记说:“好哇,志强你手下有这样的能人,临紫市经济的腾飞大有希望啊。如果全省各地都像你们这样团结一心,把精力放在经济建设上面,我们早就跑到各省的前面去了。回去我们就向全省发出号召,让大家都来学学你们的经验。” 一旁的记者们见状,敢忙掉过镜头,把这些宝贵的场景拍摄下来。还把话筒支到高志强雷远鸣和毕云天嘴边,要他们谈谈体会。他们见省委领导在场,当然不好说什么,要他们去采访牛副书记和曾部长。两位领导于是充分肯定了临紫市委市政府在经济工作中取得的突出成绩,同时高屋见瓴地提出了今后努力和前进的方向。守在领导身后的高志强几人也没闲着,他们拿出身上的笔记本,飞快地记下了领导的指示,并表示尽快贯彻落实到全市广大干部职工中间去。 紧接着一行人又回头看了江东大道和紫街。高志强对牛副书记说:“江东大道的开发已进入实质性阶段。紫街年深月久,居民也多,拆迁工作有一定难度,但我们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春节后开完人代会,我们就着手安置和拆迁工作。”牛副书记说:“居民拆迁要做好思想工作,特别是要把居民安置落到实处,决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们搞建设是要造福于民,如果损害了人民群众利益,那就违背了共产党人的宗旨。”高志强说:“我们一定按照牛书记的指示精神抓好落实。” 一旁的毕云天听他们一唱一和的,心中好笑,却不吱声,只顾低了头跟着他们往前走。 上午按计划视察完毕,中午稍事休息,下午全体市委委员和离退休的市级老同志集中在市委大会议室里搞民意测验。会议由曾部长主持,牛副书记作指示。牛副书记充分肯定了近几年特别是今年以来临紫市各方面的工作,接着说:“临紫市的班子是团结的,过得硬的,富有战斗力并且卓有成效的。当然这些是与大家的支持和协作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与高志强这位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带头人的身体力行分不开的,省委对这个班子放得心。” 说到这里,牛副书记扫视了全场一眼,继续说道:“当然不能老是让高志强同志这个副书记代理主持市委常委工作,名不正言不顺嘛。为了推动临紫市各项事业更加快速稳步地向前发展,省委决定在临紫市班子的现有成员中产生一位书记,请大家推荐。” 牛副书记讲话完毕,曾部长就民意测验的一些细则作了说明,然后让工作人员把推荐表发给每一个市委委员。 事前高志强做了一些铺垫工作,市委组织部也和各位通了通气,加上大家都知道省委常委早就定了高志强,搞民意测验不过是为了完成一项程序,何况市委委员又都是各县区党委政府和各部办委局的一把手,与省委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是他们的天职,所以除了个别人之外,大家都毫不犹豫写了高志强的大名。 牛副书记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回去跟朱书记报告一声,又在省委常委会上获得通过,便最后敲定下来。不久牛副书记和曾部长便代表省委再次专程跑到临紫市,在市委全会上郑重宣布了省委常委的决定。高志强于是修成正果,从市委常委工作主持人成为正式的市委书记。 44、牛副书记和曾部长走后,已是正式的市委书记的高志强特意上了一趟双紫公园。 刚好头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双紫公园里白皑皑一片。没有什么人,只有高志强独行着,脚下踩着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以往一样,他先在盼紫亭上逗留了好一阵,接着又去了迎紫亭。 望着大雪覆盖下的临紫城和远处那条与大雪融为一体的紫江,高志强心头也是茫然一片,没有大功告成的兴奋,没有独占鳌头的得意,也没有居高临下的豪迈。过去高志强曾设想过,有一天正式成为市委书记,也许会激动一阵子,不想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竟然心静如止水。是呀,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为此高志强差不多把心智都耗费殆尽,这大概就是此时激动不起来的原因吧。 那么这么个大雪天,高志强又跑到这个双紫公园来干什么呢? 原来高志强没有忘记一年前的那个心愿,那就是一旦成为正式的市委书记,他要像颜知府和历代临紫的长官那样,到这里来栽几棵树。只是这么大的雪,暂时是无法栽树了。就是没有大雪,也不是栽树的季节。高志强想,春天来临后,再栽树也不为迟,而自己上任后的工作必须马上理一个头绪,采取更得力的措施才行。比如一二三四工程,虽然已经初见成效,但要想有新的突破,达到可持续性发展的目的,还得拿出新的思路。特别是紫黎公路,主要是毕云天在负责,可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棘手的问题,你这个一把手不出面还解决不了。还有毕云天开了个头搞了试点的教育体制改革的事情,已经有不少意见反馈上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得好好研究研究。 再就是春节后马上要召开的人代会,要产生新的政府班子。这可是高志强任命书记后的第一件大事情,是不能有丝毫失误的。如今的代表不再像过去那么听话,某个小方面的工作没做好就会出漏子,而且这漏子不出就不出,一出就是大漏子,到时你这个市委书记想收拾都没法收拾。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人踩着石阶上的积雪上来了。回头一看,竟然是多时未见的丛林。高志强有几分惊喜,迎上去说:“丛林啊,真想不到是你啊。” 丛林迈上最后一步台阶,抖抖脚上的雪,笑道:“来请我们的书记批条啊。”高志强说:“批什么条?”丛林说:“我的辞职报告不是在您手里么?”高志强说:“你别逗了,你的报告江永年早就拿走了。省委宣布任命我为书记后,第一件公务就是签署同意你停薪留职的报告,你的面子不小吧?”丛林说:“感谢我们的大书记了。”高志强说:“应该说感谢的是我啊。如果你没出一马,恐怕这个时候我也就不是站在这个迎紫亭上了。”丛林笑道:“您应该感谢的是您自己,如果您不亲自去那趟北京,早有人取代您了。” 高志强有些惊讶,说:“你听谁说的?”丛林说:“听谁说的?圈子里有几人不知道您抚棺悲哭《琵琶行》的壮举?”高志强摇摇头说:“纯属谣传。”丛林说:“从前我见您写的那幅《琵琶行》,以为您仅仅是书生意气而已,其实您不是。” 高志强不想过多去说这事,便转换话题说:“你怎么要急着走呢?谭主任就要退了。”丛林当然懂得高志强的意思,她说:“过去我确实有这个想法,可我到深圳走一趟回来,看看人家的事业,那才真叫事业,所以现在我再也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趣了。”高志强不知说什么好。他意识到此时的丛林,已完全不是过去的丛林了。 沉默着在山上走了一阵,高志强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说:“我们下山吧,今天我还有一个会要开。” 两人开始往山下走。高志强无话找话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丛林说:“我当然知道您在这里,我还知道您想到这里来做什么?”高志强说:“你倒说说,我想到这里来做什么?”丛林说:“想在这里栽几棵树,像过去的行政长官一样。”高志强笑道:“可惜这不是栽树的天气。”丛林说:“是呀,如果不是这个天气,我也要栽棵树到这里?” 高志强侧了头望着丛林,说:“你也想栽树?真有意思。”丛林说:“是呀,我也想学颜知府样,栽一棵槐树在这里。” 这个槐字让高志强心头砰然一动,他脚下的步子就凝住了。 丛林没有理会高志强,继续一步步朝坎下迈去。高志强在石阶上的积雪里站了许久,望着丛林那挺拔的身影在雪地里晃动着,最后消失在公园门口。 大雪过后是晴天。积雪在悄悄融化。 眼看着春节一天天临近。每当逢年过节,县区党委政府和市直各部门以及各路老板都会按惯例往市领导家里跑,以沟通关系,联络感情。加上高志强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他们更加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高志强想好了,打算过两天回一趟省城,先把高洁送到乡下老家去,然后将宁静接到临紫来,找个秘密点的地方住上几天,反正不能让这些人逮住。主意已定,高志强就给宁静打了一个电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接着高志强又吩咐银秘书长,把常委们召集拢来开个会。这可是高志强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后主持召开的第一个常委会。高志强还像以往那样,往他常坐的那个位置走去。这回银秘书长无论如何也不干了,一定要高志强去坐党旗和国旗下面的首席位置。银秘书长说:“当初您代理主持常委工作时不肯上去就座,我们也拿您没法,现在您已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了,再不到那个位置上去高就,我们可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了。” 银秘书长这句半认真半戏谑的话,高志强听着舒服。他瞧一眼自从文书记离开临紫后就一直空着的那个首席位置,勉为其难地走了过去。银秘书长便小跑上前,将那个位置扶正,弓身,摆手,向高志强做了个请的动作。 半推半就落座后,高志强顿觉底气足起来,腰杆子仿佛也硬挺了许多似的。他居高临下地望望各位常委,心里无声地说,这个位置的确不同凡响啊,不仅仅角度光线极佳,还给人以提纲挈领和综揽全局之感。 坐在下面的毕云天,见高志强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就忍不住笑道:“你们瞧瞧,高书记一坐到那里,这个常委会就完整正规了,像个正儿八经的常委会了,我们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要不总觉得会议室里的气氛有点怪,好像我们的常委会是非法组织似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高志强也跟着笑了,说:“你是说以往的常委会都是非法活动啰?”毕云天说:“不是完全非法,也并非完全合法,不然怎么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说呢?” 这话的确不无道理。高志强的嗓音于是略高了些,他说:“好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既在其位,也谋其政了。”说得大家不由得鼓起掌来。也是一时高兴,高志强还掏钱让值班秘书买了两条大中华,一人发了一包,喜得大家眉开眼笑的,会议气氛变得空前浓郁。 根据高志强的意思,今天常委会的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简要回顾一年来的工作得失,研究部署新年工作;二是具体安排布置春节期间活动;三是听取春节后即将召开的全市人代会筹备方案。 会议开到一半,不想常委值班室一位科长走进来,悄声告诉高志强,一伙老兵围住了会议室,说是要向他汇报几句。高志强只得让常委们先讨论,出了会议室。是一伙颤颤巍巍,东倒西歪的老人,细问,才知是解放初期国民党投诚老兵。 原来1949年下半年,共产党的部队从省城方向朝临紫浩浩荡荡开了过来,打算花一天一晚时间攻下临紫城。谁知城里的军队与别处有所不同,是蒋介石的一支老牌嫡系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在蒋氏的电令下,高筑工事,严防死守,解放军在城外连续攻了三天三晚,也没能攻下来。蒋介石的军队中有一些就是临紫本地人,见临紫城被枪炮轰得百孔千疮,战士和父老乡亲死伤惨重,又想想国民党已是强弩之末,就有了投诚的念头。这时城外的解放军也了解到了这个信息,便派人进城做瓦解工作,双方于是约好了信号和时间,当天深夜里应外合,大破城门。这支原本强硬的国军见势不妙,投的投降,逃的逃跑,部分负隅顽抗的,也没了先前的士气,没几下就被冲个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天亮后全城就全部掌握在了解放军手中,从而保全了这座城市。不用说,那些投诚的战士是这次战斗中的有功之臣,年轻的被解放军收编,年纪大的就地安置,留在了城里。如今这批投诚人员大部分已经故去,活着的十几位也老弱病残,不成人样。他们平时的生活费主要靠民政部门发放,但标准多年不变,越来越难以维持基本生活的需要。这天也不知他们从何得知,市委和政府主要领导在常委会议室开碰头会,于是约在一起,拄着拐杖,一步三颤地跑了来,要求增加生活费。 摸清了情况,又见投诚老兵们那可怜样,高志强深感同情,心里想他们拿政府的钱也拿不了几回了,就跟雷远鸣毕云天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这些投诚人员每人每月增加100元补助,还要毕云天跟财政打招呼,当即兑现,并打入预算盘子,以后根据这个标准,跟原来的生活费一起,按月足额发放到人。 投诚老兵走后,大家继续开会。根据会前拟定的内容,听完相关汇报,要表态的表了态,要做决议的做了决议,不觉已过中午。高志强问过雷远鸣几位副书记,没谁有新的意见,便宣布散会。 会后大家分头去行动,高志强一下子轻闲起来,回了常委宿舍楼。 午睡起来,正要外出办件小事,不想打开门,有人站在了门边,竟然是南安县的王书记。高志强只好回屋,把王书记让到椅子上。不觉得又想起那次王书记向他认错的熊样,心下暗觉好笑。 王书记坐稳后,先向高志强汇报了几句南安县的工作,无非是经济形势看好,社会治安稳定这一套。高志强听着也就听着,并不怎么在乎,知道他决不仅仅是来说这些废话的。 果然王书记慢慢就转到了个人问题上,他试探着说:“高书记,您也是非常清楚的,我是全市各县区委书记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个了。春节过后,市政府要换届选举。我有自知之明,工作能力有限,年纪也不小了,进步是没有太大希望的,所以我也就不再给领导和组织出难题了。” 高志强还算理解王书记,说:“这次市政府换届,原本也考虑过你的,不想最近省委有个不成文的精神,五十四以上的处级领导,一般不再进市级党委和政府班子。我特意让组织部门查了一下你的档案,不巧的是你刚好过了这个坎子,我也是爱莫能助啊。”王书记说:“谢谢高书记的关怀!不进班子其实也没什么,您让我进了城,有个领工资的地方就可以了。”高志强说:“你想去哪里领工资?人大也许腾得出秘书长的位置,过一两年,个别副主任到龄下去了,也许还有进步的机会。” 人大是虚职,即使以后进步当了副主任,油水也不厚,王书记当即猛摇其首,说:“进步就免了,人大那样的大机关,我这能力也胜任不了。如果是建委或财政局,可能还混得下去。据说这两个单位的一把手都到了年龄。” 这个王书记胃口真不小。盯着这两个部门的人多的是,而且专业和年龄都比他有优势,怎么轮得到他姓王的?但高志强没直说,只是说:“用人的事都要集体决定,我也答复不了你,到时我一定把你的意见提到常委会上去。” 话已至此,王书记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又大又厚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到了茶几上。高志强的脸色就跌了下来,说:“王书记,你把信封给我收好!”王书记涎着脸说:“平时我总在下面忙,也很少来拜访您高书记。马上就要过年了,一点小意思嘛。”高志强说:“你要放这里,我也没法,等一会儿就让纪委尹书记来拿走。” 王书记没再啰嗦,回头对着门口重重拍了两下巴掌,顿时南安县洞口镇书记谭爱群应声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姑娘。原来王书记还埋了伏兵。高志强诧异不已,不知他们要干啥。 王书记先把谭爱群推上前来,对高志强说:“他已不是谭书记,而是谭主任了,县建委的谭主任。那次您在办公室给我打过招呼后,我回南安不久就根据您的意图,把他调进了县城。”王书记说完,谭爱群立即向高志强表示感谢,说如果不是高书记和王书记关照,他至今还在乡下呆着。高志强真是哭笑不得,那次在办公室他只不过随便问了一句,这个王书记还真拿鸡毛当了令箭。 王书记又让那个姑娘站到高志强面前,介绍说:“这是小谭姑娘,谭主任的堂侄女,人很能干的。” 高志强不知道小谭姑娘能干,与自己有何关系。但高志强还是瞟了小谭姑娘一眼,见她虽然有点土气,却端庄秀丽,健康丰满,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龄,还有几分逗人怜爱。谭爱群这时也插话道:“我这个侄女不仅能干,洗衣做饭是把好手,而且性情温顺,懂事听话。” 高志强似乎明白过来了,说:“你们的意思是……?”王书记说:“高书记,您一人在临紫,工作辛苦,生活不便,我们也没什么孝敬您的,就安排小谭姑娘来给您做保姆,也好照顾照顾您的生活,至于费用什么的,就由县建委出。” 说完,王书记向谭爱群使使眼色,撇下姑娘,往门口走去。高志强火冒三丈,吼道:“你们把小谭姑娘一起带走。” 两人没听见似的,早出了门。高志强追到门口,指着已经走到楼梯头的王书记,咬牙切齿道:“姓王的,你不把人带走,我马上撤了你的职!”王书记这才刹住步子,回头,可怜巴巴地说:“高书记,我们这可是一片好心。”高志强不再理他,气呼呼转身进了屋。 姑娘跟着他们走后,高志强气得在屋里团团转,还一脚踢翻了王书记刚才坐过的椅子。好一阵才平静了些,不想又一眼瞥见那个大信封还放在茶几上,刚刚平抑下去的火气又腾了上来。他恨不得将信封扔到窗外去,又怕好了捡垃圾的,只得拿过一本杂志把信封罩住,免得看着来气。 高志强跌坐在沙发上,心想现在这些人哪,送金送银都觉得不够了,又明目张胆地送起保姆来了。这样下去,也不知以后这世道会成什么样子。 原以为这事到此就结束了,想不到晚上那小谭姑娘又出现在了高志强家门口。 这回小谭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而且还做了头发,换了身漂亮的衣服,比白天洋气多了。也是不忍心让小谭姑娘这么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高志强就叫她进了屋,问她:“小谭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见高志强的态度不再那么凶巴巴的了,小谭姑娘也就稍稍放松了些,低着头说,“20岁了,刚满的。”高志强说:“是他们要你来的,还是你自己主动来的?”小谭姑娘说:“是我自己主动来的。”高志强说:“我很少在家里吃饭,用不着保姆,请了你,也没有什么事可让你做的。” 这时小谭姑娘将头抬高一点,怯怯地瞥高志强一眼,又赶紧低下了眉头,细声道:“高书记,您一定得收下我,否则王书记和我叔叔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爸爸妈妈也不会让我再迈进家门了。”高志强有些不解,说:“这是为什么?” 小谭姑娘眼睛就红了,她犹豫了一会儿,便含着眼泪说:“我有一个哥哥,为了供他上大学,家里卖牛卖羊,还借了两万多元债务。原指望他读完大学,有了工作,就可把债务还清,谁想他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半,求了好多部门,送礼又送了万多块,工作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至今仍闲在家里,爸妈都急出了病,哥哥差点都要自杀了。最后还是王书记和我叔叔出了个主意,要我来给高书记您做保姆,做得您满意了,他们就给我哥哥安排工作。” 高志强感到很惊奇,想不到后面还有这样复杂的原因。他望着小谭姑娘,平和地说:“如果我用得着保姆的话,我一定顾请你,只是我的确用不着,你要我怎么办呢?” 想不到高志强话音还没落,小谭姑娘突然就咚地一声跪下了,把高志强着实吓了一大跳。小谭姑娘泪眼婆娑地哭道:“高书记您一定要留下我,他们说了,做不了长期的,做半个月或者一个星期,甚至两三天也行。”高志强又好气又好笑,说:“人家请保姆,不请几年也要请几个月,我请半个月或几天,我这人不是有毛病么?” 这一下小谭姑娘顾不了许多了,干脆兜了底说道:“高书记呀,我还是个黄花女,货真价实的黄花女,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挨过的。他们说了,只要我陪您睡几个晚上,他们就一定解决我哥哥的工作。高书记您就成全了我吧!” 听了这话,高志强脸都气青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谭姑娘就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开始去解自己的衣服,没几下就把一个雪白的胸脯坦露了出来。高志强心头的火气窜得更高了,他浑身发抖,眼球突出,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往地板上一砸,大声吼道:“太不像话了!”小谭姑娘一震,木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高志强又说道:“这成快把衣服穿上!成什么体统嘛。” 小谭姑娘愣了愣,捂着胸脯,号啕大哭起来。 等小谭姑娘哭够了,高志强的火气才稍稍消了点下去。他知道这不能怪小谭姑娘,她也够可怜的了,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愿意这么下贱呢? 高志强同时也可怜起自己来。在人们心目中,他们这些当官的都成了藏污纳垢的角色,贪钱贪物已经不再稀奇,连黄花闺女也敢笑纳了。高志强就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像是口腔里飞进了一只臭虫。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给小马打了一个电话,要他过来一下。放下电话后,高志强瞥一眼缩在门角的小谭姑娘,拿出纸笔开始给江永年写条子。 等小马赶过来时,条子也写好了。高志强对小马说:“你给小谭姑娘安排个住处,然后把这个条子交给江永年。”小马接了条子,高志强又对小谭姑娘说:“我给紫源酒厂的江厂长写了条子,他马上会给你哥哥安排工作的,你现在就跟小马走吧。” 姑娘给高志强磕过头,正要往外走,高志强忽又想起王书记留在茶几上的东西,把上面的杂志扔掉,拿起那个大信封,塞到姑娘的手上,说:“这个你带回去,先替家里还点债。”小谭姑娘红肿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她接过信封,再一次跪到高志强面前,却哽咽着无法哭出声来了。小马见状,赶紧扶起小谭姑娘,把她搀出了门。 望着小谭姑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高志强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整个晚上,小谭姑娘那无助的样子,一直在高志强脑子里盘旋着,让他无法平静。临睡前,高志强还有些不放心,又给江永年打了电话,江永年说小马已经把条子送给他了,他一定尽快办妥。高志强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45、第二天高志强回了省城。 第三天把高洁送到乡下后,便和宁静回到了临紫。他们没有住常委楼,而是悄悄住进了江永年给他俩安排的城郊的一个小宾馆,这样就省去了那些以拜年为由,上门送礼的人们的纠缠。但高志强的手机却挡不住众人的干扰,每个电话都是要向他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高志强就谎说自己在外省一个亲戚家,要春节后才回临紫了。想关掉手机,又怕常委值班室有什么突发事件,找不到自己。 两天后高志强乡下的父亲也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已经有二十多起人去过他那里了,都是拜年的,都留下了红包,少则五六千,多则上万甚至数万,问高志强如何处理才好。高志强有些无奈,想不到自己为图清静躲开了,却让老父老母不得安宁。他只得在电话里吩咐父亲,将红包的数量和送红包的单位或个人记下来,然后把钱存到附近的储蓄所,春节后再做处理。 高志强当然不可能老躲在城郊,大年三十还是回到市委大楼里,召集几大家领导到各处转了转,分别给部分农民工人武警战士和医务人员拜了年,还亲自跑到养老院,和孤寡老人们一起吃了年饭。高志强的行踪自然有摄像机在后面跟着,临紫百姓在电视里看见高志强过年也不停地奔波,深受感动地说:“高书记心想临紫,情系百姓,临紫有这样的好官是我们的福气啊。” 春节假期过去后,高志强和宁静才回了常委楼。他带着宁静在市委大院和街上转了转,两人的身影也就成了临紫一道亮丽的风景。宁静很少到临紫来,在省城家里,对临紫过去送钱送物的干部职工,也一律拒之门外,从不照面,也就没几个人认得她。所以见高志强膀子上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大家感到好奇,就在背后打听这女人是谁。听说是高志强的老婆,大家就说:“高书记有能力嘛,讨的老婆这么年轻,还这么有气质。” 却有人心生疑虑,说高书记是不是二婚。证实不是二婚后,就猜测宁静的年龄至少比高志强小了十岁。还有人说:“都说高书记外面有野女人,他的老婆这么年轻漂亮,两人又那么恩爱,他还会去外面找野女人吗?”不同意这种观点的人说:“说不定他老婆就是不放心,才特意从省城跑过来监督他的。” 这天高志强带着宁静,先到几位退了休的老领导那里走了走,接着让秘书小马和司机小罗陪着,去了城外的听紫公园。宁静觉得自己两口子在一起,还让小马和小罗在旁边守着,完全没有必要,就说:“小马和小罗天天鞍前马后够辛苦的,今天你又没有公事,就让他们回去陪陪妻子吧。”小罗说:“到听紫公园去有一小段难行的窄路,把车给高书记我可不放心。”高志强对宁静说:“你听见了吗?”小马也说:“宁姐您好不容易来一次临紫,平时我们想陪陪您,还没有机会呢,何况高书记也难得有这样的空闲。” 快到听紫公园了,高志强告诉宁静,小马的摄影技术可是临紫屈指可数的,他的作品还上过画报。大凡漂亮女人都喜欢照相,听高志强这么说,宁静自然就很高兴,对小马说:“你还是个人才,今天你多照些风景照,我选两张拿回去,放我们杂志的封面上用用。”小马说:“今天高书记有指示,主要是给宁姐照。”宁静说:“今天是出来玩的,高书记说的不算,我说的算。” 小马也开心,说:“宁姐说得对,今天宁姐是一把手,高书记是二把手,二把手听一把手的。”宁静笑了笑说:“那小马你就是第三把手了,跟高书记只差一个级别了。”小马说:“哪里哪里,高书记是师级,我是科级,而且还是给高书记做秘书以后才提的。” 高志强就想起了什么,问道:“小马你跟我几年了?”小马说:“快三年了。”高志强说:“好快呀,就三年了,你也该上个台阶啦。” 有高志强这句话,小马这天的心情便格外舒畅,拍起照来特别卖力,那景点是选了又选,那镜头是瞄了又瞄,一边还要说些笑话,逗得宁静满脸是笑,照的相自然也是多彩多姿。宁静就不住地夸高志强有眼光,选了这么好的秘书。还说:“小马你这么能干的年轻人,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小马说:“哪里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还得高书记多加指教。” 小马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美滋滋的,宁姐宁姐的叫得更欢了。小马知道高书记是正式的书记了,他也是做过秘书来的,这个时候自然会考虑自己的前途。就庆幸自己跟了个好领导,不然的话,他现在还是人事局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呢,如果论资排辈的话,还要有好几年才做得了正科,至于处级什么的,弄不好一辈子也没希望。 照了半天相,时值中午,几个人才出了公园。很快到了正在搞扩建的紫黎公路上。高志强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刻,同时也想看看紫黎公路的情况,便建议先不要回城,沿着紫黎公路往前走一段,饿了就到附近农户家里去吃顿中饭。大家都说好,如今农户家里的饭菜没有污染,吃得放心。 高志强说:“不仅仅是吃,还得了解些民情,这样的机会难得。只是你们三个人可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宁静说:“暴露有什么关系?你以为现在的老百姓还像过去一样,见了你这样的官要给你下跪?”高志强说:“我不是怕这,我是怕暴露了身份,他们就不说真话了。” 因为要看路,小罗的车开得不快。就见路旁到处都挖开了,没挖开的也划了线,有推土机轰隆隆叫着在施工。走了一段,基本上是这个情况,高志强就让小罗把车开进了路边的一个村子。到得车子不能走的地方,四个人就下了车,随便走进一户人家。 这家人的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像是见过世面的样子,大大方方把他们请进屋,还让女主人端上一篮子橘子。几个剥了来吃,味道挺不错的。高志强一边吃橘子,一边问了些村里的基本情况,主人如实作了回答,什么村提留乡统筹的,帐目清楚得很。中间虽然也对乡里村里的干部有些意见,但看上去他家里还算富有,还承受得起。 问得多了,主人就偏着头将高志强瞄了瞄,说:“您就是高书记吧?我在电视里见过的。”高志强没法隐瞒了,只得点头承认下来。主人于是说:“高书记呀,想不到您会到我们这里来,现在您这样的好官可是难找啊。”高志强就有些惭愧,自己总是被文山会海所拖累,被迎来送往所羁绊,很难得到下面特别是农村来跑一趟,不想今天即兴到这里走走,老百姓却还要说他是好官。 正这么想着,主人又说:“我看除了毛主席那时的干部外,我见过的也就是你们这批领导还算不错。”高志强说:“此话怎讲?”主人说:“比如说你们刚才来的那条公路,是解放初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大家修建的,五十年了也没加宽一寸,现在车子又多,一条路也早就不是条路了,县里市里年年有人说要扩建,要改造,却只听见刮风,没看见下雨。现在终于动工了,这是您高书记的好领导啊。” 说话间,饭菜很快就上了桌。主客都高兴,就多喝了两杯米酒。主人不免又要将临紫市委政府一番赞颂。高志强不敢多喝,免得给人留下当今干部就知道大吃大喝的印象,喝到五成就放了杯,主人怎么劝也不动杯了。临别高志强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当餐费给主人,主人生死不收。高志强无奈,便让小马给他们一家人照了几张相片,高兴得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城里刚过四点,高志强想起身上还有两张浴票,是不久前开张的百乐门夜总会老板送的,就先让小马和小罗回了家,自己驾车去了百乐门。刚把车停到夜总会后面的坪里,老板见是高志强的车子,立即就迎了上来,兴奋地说:“高书记呀,我开张那天就送了浴票的,天天盼着您来,就是不见您来。”高志强说:“没空呀,这几天夫人来了,忽想起你这里,便来看看。”老板说:“您来了,我脸上有光啊。”说着就要把他俩往里带。 高志强说:“主要是想看看你们的浴池,如果人不多,就进去泡泡,消消疲劳。”老板说:“白天没什么人,我们刚刚换过水,挺干净的。如果高书记想泡,我就让保安把大门关掉,不让别人进来。”高志强知道这个时候不关门,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就说:“影响了你的生意,那怎么行呢?” 里面果然没怎么有人,池里的水清澈见底,热气氤氲。夫妻两人换了泳衣,手牵手走进池中。看着宁静鱼样在水里又扭又摆的,高志强不由得发起痴来,忽想起那几个跟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脑袋里一会儿是橘颂公园里的翡翠居,一会儿是洞口镇上的月夜小潭,一会儿又是沙家浜宾馆里的套房。当然最让高志强无法忘怀的还是戴看兰,她给予自己的,可是灵与肉的双倍赠与。 这么想着,高志强身上便有一样东西蠢蠢欲动起来。也许是为了掩盖自己,他憋足一口气,沉入水底,然后三两下溜到了宁静身后,抓住她两条长腿,往水里拖。宁静就笑着蹬了几蹬,挣脱高志强,向远处扑去。 回到常委楼后,天已经黑下来。不知怎么的,高志强的脑袋里还在闪着戴看兰的影子。他觉得这对宁静有些不太公平,心头生出一丝歉意。他就有了一种要补偿宁静的想法,于是温柔地揽过宁静,温存起来。慢慢高志强就有了些意思。他先去把空调开到最大档,室内的温度很快就升高了。然后就开始去扒宁静的衣服。宁静扭了扭,不好意思地说:“这可是客厅,你别胡来。” 高志强并没停止手上的动作,三两下就把宁静扒光了,然后将她按到地毯上,在她身上大张旗鼓地耕耘起来。宁静很快也跟着进入了状态,她合着双眼,配合着高志强,把事情推向了高xdx潮。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高志强这才觉得心上的愧疚稍稍减轻了些,对自己满意多了。宁静自然不知道高志强心里这些想法,她偎在高志强怀里,喃喃道:“志强,你真好。” 46、临紫市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一次会议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了。如前所说,这是高志强正式任命书记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加之这次代表大会,除了审议一府两院工作报告和计划财政报告之外,还要选举产生新一届市政府领导,高志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在市长的人选上,省委朱书记亲自打电话跟高志强打招呼,一定要充分体现省委意图,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牛副书记也反复告诫高志强说:“让雷远鸣做市长,可是朱书记和严副书记的意见,当时确定你为市委书记时,他们就已经提了出来。如果万一出什么意外,雷远鸣落选,你这个市委书记就会完全失去省委特别是朱书记的信任。” 高志强忙点头道:“我谨记在心,请牛书记放心就是。” 为此高志强特意召开常委特别会议,再次详细听取了市人大关于人代会筹备工作情况的汇报,对会议的每一项议程,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认真分析,对有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提出了周密的对策,并分门别类指定了责任人,定下了铁的纪律,谁负责的环节出了问题,撤谁的职。给每个常委都做了明确分工,一人负责一个代表团,会议期间常委们不能离开代表团,吃住都跟代表们在一起,以便及时了解动态,发现情况,立即给予有效排除。同时责令公安部门,尽全力纠正一批冤假错案,对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进行认真摸底清查,把可能发生的意外消灭在萌芽状态;对黑恶势力和赌博吸毒嫖娼卖淫等不法行为来一次地毯式排查整治,该罚的罚,该抓的抓,该判的判,为人代会的胜利召开,营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 这还不够,高志强又让经委和民政劳动等部门,就工厂农村和城镇各方面的情况拿出一个尽量准确的方案,然后由财政安排数百万元,高志强亲自带人送到了五保户、困难职工和下岗工人手中,让他们感受到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也就是说,人代会期间免得他们告状上访什么的。最后高志强去了交警大队,看了他们规划的大会期间,代表们开会讨论参观必经的线路图,以及通往市委政府人大政协机关,大会主会场分会场讨论地点以及代表们住地各路口的警力布置,嘱咐他们一定严加防范,不得有丝毫松懈。 不想就在高志强走出交警大队,正要上车时,一伙人上前把他拦住了。这是一伙企业离休干部,他们是来向他要基本工资的。一问情况,竟是春节前高志强给一伙国民党投诚老兵发放了一笔补助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原来那些投诚老兵领了新增的补助后,当然高兴得很,到处去说共产党的好。慢慢就传到了当年攻打临紫城的老战士耳朵里,他们有想法了,也跑到市委去找高志强,高志强不在,他们又打听到他的行踪,追到了交警大队。 这些老兵从企业离休后,工资已经由各企业移交到了劳动局的社保处发放。不想两个月前,社保处一位会计带着一千万多元现金跑得不知去向,公安局四面出击,至今没有把人抓回来。社保处的帐户空在那里,离退休人员的工资也就没法按时足额发放。加上这些老兵们子女多在企业,没几个不是下岗在家的,实际困难明明摆在那里。开始他们也不怪市里领导,只是天天上社保处闹,现在听说市委给投诚老兵加了钱,他们心里不服气,才想起来找高志强。他们说的也很在理,扛白旗的你给了钱,我们扛红旗的如今饿着肚子,你到底管不管? 这个道理高志强是没法反驳的。可实际情况是,投诚老兵的生活补助由于体制关系,历来就由财政直接拨付,打个电话,发个文件,就能解决问题。而企业离退休人员工资已经交给了社保处,叫做养老保险社会化,一分一厘都有政策管着,如今社保处的会计携款外逃,也不是打电话发文件就能起作用的。高志强便有些为难,左解释右解释,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手指都点到了高志强的鼻子上。 不解决问题,看来是没法脱身了,高志强不得已打电话把紫源酒厂的江永年找了来,要他拿一笔钱给自己救急。这些老兵又不是他紫源酒厂的职工,江永年当然不愿意拿这个冤枉钱。高志强就发了火,说:“就算我暂时借你的,开完这次人代会就还你,好不好?”江永年推脱不了,只好通知厂里的会计和出纳,立即到银行去取了一笔钱送过来。高志强又给劳动局社保处打了电话,他们的财务人员给紫源酒厂打了条子,换了钱,然后照着花名册,把钱发给了老兵们,高志强这才脱了身。 两天后便是人代会开会日子,各地代表700余人陆续赶到,住进事先安排好的各大宾馆。高志强和常委一班人以及市人大常委会有关领导,分别到各宾馆看望大家,和大家握手言欢。 这天晚上,高志强和大家转了几个地方,等看望完住在紫江宾馆的代表出来,已经十一点多。高志强觉得这天该做的事都做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就叫大家各自回家休息,明天好参加大会。不想刚回到常委宿舍楼前,正要下车,公安局谢局长打来电话,说紫源酒厂大约500名工人已经离开酒厂,正往市委方向走来,他安排的50名公安干警想拦住他们,也没能拦住。 闻讯,高志强暗自吃惊起来。这个紫源酒厂是全市效益最好的企业,工人福利待遇高,谁想得到他们会出来闹事?高志强一边让小罗掉转车头,加速往紫源酒厂方向开去,一边命令谢局长继续调集警力,把大车小车摩托车统统开过来,堵死通往市委的路口。谢局长答应一声,正要挂机,高志强又叮嘱道:“不能激发矛盾,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得动手和开枪,他们究竟是手无寸铁的工人。” 高志强几乎是和增援的公安干警一齐赶到现场的。因为上百辆的各类警车已把路口堵死,前进的队伍已经停下来。但他们一个个举着手中小旗,嘴里喊着小旗上写的话:民以食为天,我们要吃饭!整个街口已是一片混乱。高志强从谢局长手中拿过喇叭筒,爬到警车上高声喊道:“工人同志们,我是高志强,你们有什么意见和要求,现在就对我讲,我能答复的当面答复,能做得到的马上就做到。” 下面又是一阵喊叫,听不清是喊些什么。但高志强还是从那杂乱的喧嚣里,听见了江永年的名字,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也真是牵一发动全身,原来两天前江永年按照高志强的意图给老兵们发了一笔钱后,厂里的离退休职工就听到了风声。紫源酒厂离退休职工的工资也是到了社保处的,跟离退休老兵一样,他们也两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加上今年以来,紫源酒厂比较红火,奖金福利高,离休职工工资归到社保处后,享受不到厂里的待遇,心里很不平衡,于是多次找到江永年,要厂里不要再给社保处交养老保险金,把他们的工资拿回到厂里发放,也好享受厂里的待遇。这当然是违反政策的事,江永年不可能这么做。这也就罢了,不想江永年竟拿了厂里的钱,送给外企业的离退休老兵,却偏偏把自己厂里的退休职工撇在了一边,他们也就要江永年给个说法。 江永年给不出说法,事情也还好办,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个小插曲,离退休职工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快要到龄了,江永年是这个位置的唯一人选,高志强已在确定这次人代会副市长候选人的常委会上,正式将江永年提了出来。离退休职工于是更加不服气了,到处煽动说:“江永年吃喝嫖赌,贪污受贿,大量挥霍国有资产,现在又用职工的血汗钱买官,很快要做副市长了。”加上今年以来,江永年在厂里大力改革,推行资产重组,虽然企业效益大增,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老职工一煽动,一部分在职工人也跟着纠集起来上了街,要让江永年做不成副市长,也无法在紫源呆下去。 这时谢局长又拿了一个大话筒喊叫着,让大家静一静,人们的声音慢慢就小了一些。高志强于是大声说:“我知道大家到市委去上访的目的是什么,我是市委书记,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接受你们的上访。”下面的工人们就说:“姓江的不把问题搞清,不能离开紫源去当副市长!”高志强说:“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你们的心情市委也能理解。至于江永年有没有问题,我可以保证,人代会一结束,我们就派人进驻紫源酒厂,审计江永年的情况,查出什么性质的问题就按什么性质处理。另外关于江永年做副市长候选人的事,纯粹是谣传,市委常委根本就没研究过此事,你们放心好了,江永年这次决不可能做副市长的。” 高志强就这样站在警车上喊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这伙人慢慢说服,让他们陆续转身回了厂里。 回到常委宿舍楼,已是深夜两点,高志强疲惫已极,喘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他还是给江永年打了一个电话。江永年一听是高志强的声音,抱歉道:“高书记真对不起,紫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是刚出差回来才知道的,是我这个厂长的失职啊。”高志强说:“这个你就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经济方面的问题?”江永年说:“高书记,您也是知道的,现在办企业难啊,到外面洽谈业务什么的,不出点血行吗?但我以党性向您保证,我个人除了陪客人吃点喝点,决没有往自己腰包里塞过。” “这就好。”高志强说,“永年啊,本来这次政府换届,我也是有意要让你来做工业副市长的。可我不可能没有顾虑,紫源酒厂目前风头正旺,一换人怕前功尽弃,我不愿看到紫源有个什么闪失。同时也考虑你在紫源呆着,人家不敢把你怎么样,人一走,有人就会踩你尾巴,会因小失大啊。”江永年说:“高书记您的意思我全明白,您放心好了,我决没有到政府去的想法。我这人不懂政治,是搞企业的料,能干好紫源,多为政府缴几元钱的税款,我就知足了。”高志强说:“你有这个想法,我就安心了。你知道,找一个天天开会作报告发指示的副市长容易,找一个你这样能养活企业,为政府纳税做贡献的厂长难哪。” 放下电话,高志强洗了个澡,正要上床,这时电话突然脆脆地响了起来,将他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是谁打来的电话呢?现在已经快3点了。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意外?这么一想,高志强的神经就收紧了,赶忙把话筒拿在了手上。 不想竟是省委朱书记打来的。朱书记说:“小高呀,据说你那里出现了工人上街闹事的情况?”高志强又一惊,这事怎么这么快就被朱书记知道了?高志强顾不得多想,忙说:“是紫源酒厂的部分工人要到市委来上访,我已经把他们动员回去了。”朱书记说:“回去了就好,你可要倍加谨慎哟。”高志强说:“这是我的失职,我要向朱书记您做深刻检讨。”朱书记说:“检讨倒没必要。我是说这次选举,绝对不能砸锅。”高志强说:“别的地方我都安排妥了,估计不会出事的。如果这次选举出了问题,我拿我头上这顶市委书记的帽子去见您。” 最后这句话,高志强说了等于没说。选举出了事,你不拿头上的乌纱帽去见朱书记,朱书记也会派人来将你的乌纱帽取走的。 刚与朱书记道了再见,牛副书记的电话又跟着打了过来,高志强只好又一番解释。牛副书记说:“志强呀,你可要争气哟,这次选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然我在常委和朱书记那里再也说不起话了。”高志强说:“是是是,我一定把这事办好。” 等到放下电话,高志强背上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湿,只觉全身虚脱,头晕目眩,也不知是心情紧张所致,还是操劳过度,没得到休息的原故。 第十四章 47、高志强病倒了,在这个关键时刻。躺在床上老做恶梦,梦见自己不小心跌进了河里。那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滩险水激,波高浪大,想站起来,踩不到底,想游到岸上,又四肢无力,只得听任波浪把自己往下游拖去,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就这么在水里挣扎了一夜,天亮醒来,只觉头疼欲裂,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高志强的身体向来健壮,一年四季没吃过药,请过病假,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了病?他想,我这么严防死守,还是问题不断,万一我倒下去了,这次选举岂不要出大乱子?这么想着,高志强东倒西歪,硬撑着进了卫生间。刚拿过漱口的杯子接上水,又一阵头晕,倒在了地上。但高志强心里还没糊涂,坚持着伸出手,拿过浴缸旁边的话筒,拨通了秘书小马家的电话,只是没来得及讲话,人一歪,话筒就掉到了浴缸里。 小马家的电话是有来电显示的,他拿着话筒喂了两声,里面没有反响,一看是高志强的电话,感觉不对,便拔腿往高志强家跑,一边用手机给小罗打了电话。跑出数百米,小罗就开车赶了上来,两人很快到了常委宿舍楼。开门进屋,把高志强从卫生间搬出来,再搬到车上,前后十几分钟就到了医院。 等银秘书长几位常委闻讯赶到,高志强已经清醒过来。医生说:“高书记没什么大病,是因为劳累过度和受了风寒所致,吊几瓶盐水,休息两天就行了。”高志强笑道:“这个紧要关头,我休息得住?”于是两瓶盐水没打完,就强行走出医院,赶到人代会主会场,从容上了主席台。 就这样,高志强白天跟代表们在一起,晚上抽空吊几瓶水,没出三天就完全恢复了过来。高志强很得意,心想这点小病想搞垮我?还没那么容易!加上这几天没出现什么意外,仅有两个农民披着写满密密麻麻的黑字的麻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在人大机关大门外喊了两声冤枉,立即就被大会工作人员拉走,做了妥善处理和安排。 高志强的心情也变得异常晴朗。特意给牛副书记打了电话,报告了会议的进度和各方面情况。牛副书记说:“看来来势不错,但你还不能有丝毫松懈,大会选举还没开始。”高志强请牛副书记放心,他会加倍小心的。 刚跟牛副书记说完再见,合上手机,小马就过来对他说:“银秘书长和人大李主任正在市委常委会议室等着,有急事要向您报告。”高志强说:“什么急事?”小马说:“他们不说,但看上去很紧张似的。”高志强也就来不及多想,急忙赶到常委会议室。 正在交头接耳的银秘书长和李主任见高志强来了,就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银秘书长说:“我刚才给您打电话,您的手机老占线,所以我就打了小马的电话。”高志强在首席位置上坐下,故作镇静地说:“什么急事,把你们搞得如此紧张?”银秘书长和李主任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要我说,我要你说。高志强表面没事,心里挺急的,不耐烦地说:“别让了,李主任说吧。” 李主任便往高志强这边凑凑,放低声音说:“据说宁阳、紫山、南安几个县的代表打算联名另提市长候选人。”高志强说:“酝酿市长候选人的时候还没到,候选人是谁都没宣布,他们联名提候选人干什么呢?”李主任说:“让雷市长继续出任市长,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高志强说:“那他们要提谁做候选人?”李主任说:“毕云天。” 高志强心里头闪了一下。 他似乎早就有这个预感似的。毕云天在宁阳做县长和书记的时候,确实办了些实事,口碑很不错,加上最近由他牵头的紫黎高等级公路扩建工程搞得轰轰烈烈,他们要提他做市长候选人并不奇怪。只是毕云天本人就是宁阳代表团的代表,常委会上又明确他为宁阳代表团的责任人,他也是表了硬态的,坚决与省委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共同把这次事关重大的人代会开好开成功,难道这个时候他突然变了卦?莫非他还真有这个意思,想趁自己近来人气正旺,混水摸鱼,把这个市长的位置搞到手? 高志强马上又否定了这个猜想,他知道毕云天是聪明人,大概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这样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前几年有个地区召开人代会,一位副专员本来不是专员候选人,结果代表提名选举他做了专员,把省委内定的专员候选人挤了下去,搞得省委和地委很是被动。按规矩专员是要在地委那边任副书记的,省委因对这件事很不满意,后来一直没任命这位民选专员做地委副书记,他连地委常委也进不了,孤家寡人地做了一年专员,做得自己狼狈不堪,里外不是人,最后只好乖乖提出辞职,落荒而逃,政治生涯也从此被断送掉,至今还是一位靠边而站的巡视员。如果毕云天去走这条路,他不是比猪还蠢么? 这么暗忖着,高志强就问李主任和银秘书长:“毕云天此时在哪里?”银秘书长说:“我们正在找他,一直没找到,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开机。”这又让高志强猛吃一惊。这个毕云天,他究竟要干什么呢?高志强就对银秘书长说:“你再给他打一次,现在就打。” 银秘书长便拿了手机又拨了毕云天的号码。还是没有开机。再拨还是一样。这一下高志强真的急了,手在桌上一拍,人不自觉就跟着站了起来,吼道:“这姓毕的家伙,是不是有意躲着我们?想生米做成熟饭,我们就无奈其何了?这还了得!我这就给公安局老谢打电话,他毕云天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说着真的掏出手机,要拨谢局长的电话。李主任忙劝道:“先不急,我们再去宁阳代表团看看,落实一下情况,看他们搞到毕云天的去向没有。”高志强这才冷静了些,觉得李主任说的也有道理,收了手机,说:“走走走,一起到宁阳代表团去。” 宁阳代表团就住在紫江宾馆,三个人很快赶了过去。 此时代表们正在会议室里讨论雷远鸣做的政府工作报告,见市委书记、市人大主任和市委秘书长三大头目一齐到了会场,以为是特意来看望他们的,都激动地站起来,拍手表示欢迎。当着众多代表的面,高志强只好强压住心头的怒气,跟他们一一热情地握手,仿佛真的是来看望他们似的。还免不了程式化地给大家简单地说了几句,代表市几大家对代表们表示了最诚挚的问候,从而博得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该客气的都客气了,高志强便向代表们挥挥手,与李主任和银秘书长退出会议室。宁阳的书记县长和人大张主任免不了要送出来,高志强就把他们喊到一旁,问:“毕副市长呢?他怎么不在?他不是你们代表团的代表吗?” 张主任是临紫代表团团长和临时党小组组长,他对团里代表的去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说:“早上毕副市长是跟我同时进的会议室的,大约10点半的样子,来人把他叫走了。不过走之前,他特意跟我请了一个假,说去去就回来,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高志强说:“找他的人是谁,你知道吗?”张主任说:“是个将近50的中年人,觉得有点面熟,却一时忘了是谁了。” 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要把毕云天叫走?高志强不得而知,就试探性地问了问张主任:“你们团里有没有什么动向?”张主任不明白高志强问这话的意思,云里雾里地说:“您是指哪方面的动向?”高志强说:“比如说对即将进行的市长选举,有没有什么议论?”张主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还没听到过这方面的任何议论。主席团召集我们开过会后,我们就按照主席团的意见,一条条进行了贯彻,宣布了纪律,大家表示,一定按照市委要求,开好会,搞好选举。”高志强说:“有没有人准备联名提出市长候选人之类的事情?”张主任说:“没有,绝对没有。” 一旁的书记和县长也发誓说:“我们从报到那天起就没离开过宾馆一步,时时刻刻跟代表们在一起,至今还没有任何违背纪律的现象出现。”高志强厉声道:“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只找你们三个人。”三个人说:“我们用党性当保,宁阳代表团出了事,高书记您撤了我们的职,再把我们开除出党。” 离开宾馆后,高志强又在银秘书长和李主任的陪同下,到南安和紫山几个县的代表团转了转,各代表团的负责人和责任人都说一切正常。 然而奇怪的是,与此同时又不断有人向高志强报告,好些代表尤其是紫黎公路沿线周边七县一区的代表,都暗暗准备提毕云天做市长候选人。高志强就有些慌神,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目前最当紧的,便是尽快找到毕云天。 那么毕云天到底去了哪里?当前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人代会更重要,值得他丢下会议不管,跑得不知去向呢?高志强拿出手机,亲自拨了毕云天的电话,但还是没有讯号。 高志强只好拨了公安局谢局长的电话。 48、宁阳人大张主任说的那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原来是梅村的梅村长。 早上梅村长把毕云天叫出会议室后,毕云天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梅村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梅村长说:“我是昨天来的。”毕云天说:“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也好陪陪你。”梅村长说:“您不是正在参加人代会吗?真不好意思打扰您啊。”毕云天说:“开人代会也有吃饭睡觉的时候嘛。走,到我家里去,中午我陪你喝几杯,今晚你就住在我家里了。” “到您家里去就免了。”梅村长赶紧摇手,说,“只请您去见一个人,耽搁不了您太多时间。”毕云天说:“见谁?”梅村长说:“呆会儿您就知道了。”毕云天说:“你别神神秘秘的了,还是快说吧,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梅村长说:“梅雨回来了。” 毕云天有些不相信似的,说:“梅雨?你们梅村的那个梅雨?”梅村长说:“不是梅村的梅雨,还是哪里的梅雨?”毕云天说:“我上周还在电视里看见过梅雨,她正在云南参加电视台举办的歌唱祖国的演出呢,怎么一下子就回来了?”梅村长说:“她正是演出结束后绕道回来的,到临紫前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毕云天说:“那她人呢?”梅村长说:“就住在新世纪宾馆里。” 新世纪宾馆是临紫一家个体老板新建开业的,据说装修得很够档次,是目前临紫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这次人代会本来是要安排代表住到那里去的,但太贵了点,他们又不同意打折,只好作罢。毕云天开着车跟梅村长赶过去一瞧,果然比市委市政府办的紫江宾馆豪华气派多了。 梅雨住在一间高档套房里。两人敲开房门,梅雨手中还拿着一支眉笔,看样子正在梳妆打扮。见了毕云天,梅雨那不露丝毫痕迹,画得恰到好处的眉梢就扬了扬,脆脆地叫了声:“天哥!” 毕云天睁眼细瞧,只见这位清纯亮丽的梅雨,比过去似乎又多了几分洋气,更为可贵的是这洋气放在她身上,不显俗,也不显媚,却平添了一份高贵和典雅。 也许是感觉到了毕云天那温情的目光,梅雨对他笑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毕云天也笑了,说:“你不入时,谁还入时?你是电视台的当红歌星,全国10多亿观众都在叫好,我还有什么资格说半个不是?” 梅村长并非迟钝之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两个人眉宇和言语之间流露出来的特殊含义,于是说:“你俩聊聊吧,我上火车站去了。”梅雨说:“您等等,我也去。”毕云天不解,说:“你们上火车站去干什么?去梅村又没火车可坐。”梅村长说:“刚才忘了告诉您,我这次是专程到临紫来接人的。”毕云天说:“你接的人不就是梅雨吗?”梅雨说:“我哪里有这个面子,惊得动梅大村长?人家是要接有钱的大老板。” 毕云天越听越糊涂了,说:“你俩唱什么双簧嘛?”梅村长笑笑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姓周的香港老板,早就有意来大陆投资,却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合作项目,后联系上了梅雨,梅雨向她推荐了梅村的水,如果过来开发生产矿泉水,一定大有市场。不想那周老板还真动了心,跟梅雨和我约好,昨天晚上上了广州的火车,再等半个小时就要抵达临紫了。” 这倒是个大好事,毕云天说:“原来我就想出面,请人去梅村开发矿泉水的,只因紫黎公路的事拖着,一直腾不出时间。今天梅雨请来了周老板,如果谈得成,不也遂了我的一个心愿吗?这样吧,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接周老板。” 梅雨要的就是毕云天这个态度。毕云天是常务副市长,他能出面,意义就不同一般了,有利于谈成这事,要不梅雨也不怂恿梅村长跑到人代会上把他拉出来了。但梅雨还要故意说道:“你当大市长的日理万机,现在又正开着人代会,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握在代表手心里,哪有时间理我们梅村这样的小事?” 毕云天听任梅雨挖苦,对梅村长说:“走吧,坐我的车。” 上了车,就直接往火车站奔。毕云天一边开车一边说梅雨:“你倒好,回到了临紫,梅村长都知道了,你的天哥还蒙在鼓里。”梅雨说:“我可不是回临紫,我是路过临紫,我回的是梅村,当然得告诉梅村的一村之长。”毕云天说:“回临紫也好,路过临紫也好,我尽点地主之谊,总是应该的吧?我的意思是你告诉我,我也好安排安排,免得你自己掏钱去订房子。”梅雨说:“我又不是政府官员,哪有资格享受公家的待遇?还是自己掏了钱,住得心安理得。”毕云天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吧?”梅雨说:“答应你去接周老板,就是给你机会了嘛。” 到火车站后,广州的车还没进站,大约还需二十分钟。梅村长说他先到出站口候着,知趣地下了车。 车里一时变得安静了。为打破沉默,毕云天无话找话,跟梅雨说起争取紫黎公路项目和扩建公路时的一些趣事。梅雨说:“你这个大市长还当得有滋有味的嘛。”毕云天说:“见了你,我当然要拣些有滋味的说,我不能在你面前忆苦思甜呀。” 说着侧头瞧瞧梅雨,问她过得怎么样。梅雨说:“跟着电视台的节目组四处跑呗。”毕云天说:“我看最近电视台举办的节目里都有你,你可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大歌星了。”梅雨说:“什么大歌星,电视台把我们推了出来,总得回报人家呀。”毕云天说:“这样好的机会,可不是任何一位歌手都有的。”梅雨说:“那倒也是。只是人呐,名誉也好,地位也好,没有时梦寐以求,有了也不过如此。”毕云天说:“是呀,没有得到的总是好的,得到之后却并不见得了,这是人之常情嘛。” 梅雨不吱声了,亮着一双媚眼去望毕云天。也许是为躲避梅雨的目光,毕云天便抬了头,去望窗外的人群。只听梅雨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毕云天说:“你试试嘛。”梅雨说:“那你要告诉我怎么试呀。”说着,梅雨脸上飞一抹红云,赶忙把头低下了。 沉默片刻,梅雨忽然想起在颐和园里说的毕云天还没猜出来的字谜,就说:“你还记得那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的字谜吗?我这次可是专程回来讨债的。”毕云天说:“怎么不记得?我不但查了《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连《康熙字典》都找来查了好几遍。你可把我害苦了。”梅雨说:“我不相信,你会为一个字谜,去花那么多的力气。”毕云天说:“我不是为一个字谜,我是为一个女孩,为猜着这个字谜后的一份奖赏。” 梅雨的脸又红了,说:“你还是说,你猜出没有。”毕云天说:“一个是凹。”梅雨说:“那另一个呢?”毕云天说:“另一个是凸。” 梅雨点点头,说:“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毕云天说:“就在刚才。”梅雨说:“我不信。”毕云天说:“今天一见你,我就想起了那个字谜,在来火车站的路上,我还在不停地琢磨着这究竟是两个什么字,没猜出来我怎么交差呀?琢磨来琢磨去没有结果,心里正急得不行,突然车子猛地一颠,这一下我来灵感了。”梅雨说:“什么灵感?”毕云天说:“这车子颠是什么原因?”梅雨说:“路不平嘛。”毕云天说:“对,说得文化点,就是凹凸不平,凹凸两个字在我脑壳里一闪,我就意识到你说的字谜就是这两个字了。”梅雨说:“你不是在编故事吧?” 说着话,广州的火车已经进站,两人就下车来到出站口梅村长身边。有人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梅雨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们的客人,对毕云天和梅村长说:“那个红光满面五十多岁样子的男人就是周老板,他身边那个提着包的年轻人,可能是他的技术员。”周老板也看见了梅雨,扬扬手,加快了步子。 拢来后,相互作了介绍,周老板听梅雨说身为临紫市常务副市长的毕云天是从人代会上跑出来,特意到火车站来接他的,大为感动。他说:“把毕市长您也惊动了,真不好意思。”毕云天说:“哪里哪里,周老板能到临紫这样的小地方来投资,也是对临紫政府工作的支持嘛。”周老板说:“临紫还小?听梅小姐说,临紫土地面积有三个香港大,人口数量也和香港不相上下,今天我可是到了大地方啰。”说得几位开心地笑了。 几分钟后又回到了市区,几个人进了一家名曰稻香村的木板装修而成的小餐馆。落座后,毕云天说:“周老板常常进出豪华大餐厅,今天到这样的小馆子里来体察体察下情吧。”周老板四周瞧瞧,说:“这地方好,有意思。” 酒菜很快上了桌,酒是紫源酒,菜是本地家常菜。毕云天说:“今天我们就用临紫本地的酒和土产招待周老板二位,也算是对临紫地方经济的支持了。”周老板说:“这样好,这说明临紫的政府官员实在,我们来临紫投资,心里踏实。” 也不怎么劝酒,大家喝得随意,气氛很宽松。 喝了几杯,毕云天问梅雨道:“你是怎么认识周老板的?”梅雨说:“我参加过一台晚会,那台晚会周老板是赞助商,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毕云天说:“然后你就说服周老板到梅村去开发矿泉水。”梅雨说:“对,就是这么回事。”毕云天转而对周老板说:“你又没到过临紫,更没到过梅村,怎么就相信了梅雨?如果梅村的水正好跟梅雨说的相反,根本没有开发利用的价值呢?” 周老板摇着头,说:“不会不会,这我们还是有把握的。”毕云天说:“把握从何而来?”周老板说:“梅雨小姐长得漂亮呀,而且歌声那么甜美动听。”说得大家笑起来。毕云天也笑了,说:“这么简单?”周老板说:“就这么简单。”毕云天说:“原来周老板是追星一族,并不是奔着梅村的水来的,是以貌取人,奔着梅雨的漂亮和歌声来的。” “那也不完全是。”周老板说:“我们想过了,梅村如果没有那么好的水,能滋养得出梅雨这么漂亮迷人的人材和她那么甜美动人的歌喉吗?一方水土一方人嘛。”说得一旁的梅村长和周老板的技术员都点头称是。 毕云天说:“周老板你真有眼光和见地呀。来来来,为你的慧眼和见解,干了这一杯。” 又喝了几杯,周老板信心十足地说:“如果梅村的水质通过测试,确有开发生产价值,那我们在购得梅村水的开发权后,还要购买梅小姐的芳名,给产品命名。到时梅小姐一定要支持我们哟。”毕云天说:“梅雨现在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大歌星,她的名字值钱得很哪,看你周老板买不买得起。”周老板说:“就是梅小姐的芳名值钱,我才动了这个念头的嘛,再贵也要购到手。”梅雨说:“那以后我不用登台唱歌了,拿着梅雨两个字到处行骗去。” 说话间,大家已经吃喝得差不多了。毕云天对周老板说:“如果不是开人代会,我去送你们,可会议有纪律,我不敢离开临紫市区。这样吧,我通知小于来开车送你们。”周老板感激地说:“毕市长您太客气了,我是无功先受禄啊。如果梅村的矿泉水没开发出来,我真不好再见您了。”毕云天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还是先检测了梅村的水质,再作决断。不管怎么样,你到了临紫就是我的客人嘛。” 说着,毕云天拿出手机,要给司机小于打电话。人代会有规定,会上不能开手机,所以整个上午,毕云天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这一下打开一看,才知道电已经不足了。只好借梅雨的手机给小于打了电话。小于很快打的到了新世纪宾馆,毕云天就把梅雨和周老板他们送上车,又回头嘱小于,紫黎公路不好走,车子慢开点。 车子开出不到十米又停下了,梅雨下车走到毕云天身旁,说:“有句话,我想还是告诉给你吧。” 毕云天还以为梅雨是儿女情长,要跟自己表白什么,心里不禁悠了一下。不想梅雨却说:“你知道这个周老板是什么人吗?”毕云天犯糊涂了,说:“你请来的投资商呀,莫非还是国民党特务不成?”梅雨笑道:“若是国民党特务,我会叫来惹你麻烦吗?告诉你吧,他其实不是真正的老板。”毕云天甚觉奇怪,说:“真正的老板不是这个周老板,那又是谁?是你梅雨?”梅雨说:“当然不是我,我一个入道不久的文艺工作者,还没机会走穴,哪有大钱做老板?”毕云天说:“你别绕圈子了,真正的老板不是周老板,也不是你梅雨,还会是谁呢?” “梅丽臣,梅老总。”梅雨说,“周老板只是她的副手。” 毕云天傻在了地上。 其实梅雨刚才说到姓周的不是真正的老板时,他就隐约意识到会是谁了,不然梅雨的口气也不会这么神秘兮兮的。只听梅雨又放低了声音说:“丽臣姐告诉我,你一直有个心愿,要将梅村的水开发出来,发展当地经济,所以特意由我牵线,要把这事办成。不过她反复叮嘱过我,不要在你前面透露她的名字。可我觉得不能埋没了她的一片美意,如果不告诉你,我心里憋得难受。” 毕云天一时无语了,微微仰起头来。城市的上空灰蒙蒙的,一片混沌。事实是毕云天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双亮丽的桃花眼在眼前晃着,晃着…… 梅雨上车后,车子马上开走了,最后消失得杳无音迹。 毕云天还一动不动立在原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一个激灵,忽回过神来。只觉心里发闷,非常想来一支,摸摸口袋,只摸出一个打火机,才想起烟早已抽完。抬腕看了看手表,也就一点过一刻。 反正下午的会议要到三点半才开始,何不顺路到家里去拿几包出来?毕云天于是往自家方向走去。 49、此时公安局谢局长正在高志强办公室里,向他详细报告毕云天的去向。谢局长说:“我接到您的电话后,就动用了交警和巡警的力量,很快搜寻到了毕云天那辆红旗牌小车的去向。最先我们是在新世纪宾馆前发现红旗车的,那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大约十分钟后,红旗车就开出新世纪,去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停了不到二十钟,就接了人回到了市里,然后停在一家叫做稻香村的小馆子外,车上人包括毕云天都下车进了馆子。这时已经是十二点过十分,一个小时后,也就是一点十四分,红旗车离开稻香村,出了城区,而毕云天没上车,回到了自己家里。” 谢局长汇报着这些的时候,高志强一直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显得焦躁不安。高志强还嫌谢局长汇报得不具体,一边踱步一边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说:“你知道毕云天接的是什么人吗?”谢局长说:“他姓周,是香港来的老板。” 高志强站住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谢局长说:“最近公安部正在追捕一批在逃犯,车站码头都要逐个查看乘客身份证,并登录到网上,我们只要打开电脑就能找出我们所要查找的对象。”高志强说:“这个周老板有什么可疑之处吗?”谢局长说:“网上资料显示,周老板是香港一家公司的副总,属于守法公民,没有前科记载。”高志强说:“周老板的随从呢?”谢局长说:“是他们公司的技术员。”高志强说:“不是还有一个漂亮女人吗?”谢局长说:“那是梅雨,梅村人,正当走红的歌星。” 敲着脑袋琢磨了一阵,高志强又说:“周老板和梅雨离开了临紫,而毕云天却没有跟去,他们想干什么呢?”谢局长说:“这我也跟宁阳方面联系过了,据他们反馈的信息,梅村正在想办法对外引资开发矿泉水,周老板可能是去梅村考察这个项目的。” 高志强脑袋里的疑虑在慢慢消除。 但他还有些不放心,又问谢局长道:“这几个小时内,毕云天给谁打过电话吗?”谢局长说:“我们一直在监控他的手机,他的手机都是关着的,只是到了一点左右才开了一下,似乎揿了几位数字,但信号很弱,没有送出信息。”高志强又说:“他家里的电话呢?”谢局长说:“他家的电话一直没打过,包括从他踏进家门,直到离家回到紫江宾馆代表团这段时间在内。” 这时高志强已经回到坐位上,头向后仰着,让肩上收得过紧的肌肉尽量得到放松。他的语气也变得缓慢了,对谢局长说道:“辛苦你们了。你可以走了,有什么我再跟你联系。我也该到会上去瞧瞧了。” 谢局长走后,高志强下楼到了自己车上。他的电话一连响了好几次,是市人大李主任和宁阳代表团的人打来的,他们纷纷向高志强报告,毕云天已经回到了紫江宾馆。高志强有些不耐烦,说:“知道了。”心想,你们就知道放马后炮。 先到各代表团转了转,最后高志强来到紫江宾馆。宁阳代表团正在讨论一府两院报告,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和平静。发言的是一个叫余英杰的代表,见高志强进了会场,他就停止了讲话,意思是高志强有没有指示要下达。高志强一边点头,一边伸手朝余代表压了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余代表于是又接上刚才的话题。 其实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高志强就瞥见了毕云天,他正坐在代表中间,低头在看一份材料。高志强心里说,毕云天你倒显得悠闲,你知道你离开紫江宾馆的这两三个小时里,我高志强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高志强并没在宁阳代表团久留,又听了一位代表的发言,就出了会议室。在回市委大楼的路上,他打电话给银秘书长,要他通知常委们15分钟后到常委会议室开会。银秘书长提醒高志强说:“离下班时间只一个把小时了。”高志强说:“你以为我没有手表,不知道只个把小时了?”银秘书长赶紧说:“好好好,我这就通知。” 15分钟后,常委们包括毕云天在内陆续进了会议室,高志强宣布开会,要大家谈情况。大家就简单说了说各自负责的代表团里的情况,无非是讨论热烈,认识一致,对一府两院和计划财政报告给予了高度评价,对临紫市今后经济建设的远大前景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并且提出了许多富有建设性的切实可行的宝贵意见,除此之外没有不利于团结和发展大局的言论和行为。 高志强肯定了大家这几天的辛勤工作,然后说:“大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为后段酝酿市长候选人,产生新的政府班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但我们还不能有丝毫松懈情绪,一定要睁大眼睛注视大会的新动态,出现情况,及时采取得力措施,无论如何要按计划圆满完成此次大会的各项议程。” 还说:“明天就要酝酿市长候选人了,这是最为关键的时刻,各位常委决不能掉以轻心,要多在代表中间走动,和代表们交心谈心,掌握代表们的思想动态,发现什么不良苗头,立即报告常委,务必把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 说到这里,高志强停顿了片刻,用冷峻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各位常委。最后目光在毕云天脸上停了停,接着说道:“人代会前我们就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宣布了纪律的,大会期间各位要吃住在会议,不能随意外出。可今天上午还是有人没跟常委打招呼就离开了大会。” 听高志强这么说,正在做笔记的毕云天本能地把头抬了起来。于是他的目光就和高志强遭遇在了一起。但高志强马上把头偏到了另一个方向,继续说道:“我这里再一次宣布,从现在起,我们的每位常委都要死死盯住自己分管的代表团,负责到底,谁负责的代表团出了问题,我拿谁是问。” 最后高志强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明天晚上大家再到这里来碰头集中意见。” 散会后大家陆续离开了会议室。毕云天也已走到门口,高志强喊住他,说是有话要跟他说。毕云天知道高志强肯定会找他的,转身走回来,没等他开口,就说:“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火车站,因走得匆忙,只跟宁阳代表团的团长打了一声招呼,忘了跟高书记您打招呼了。”高志强故意问道:“你去火车站干什么?” 毕云天就把梅村请周老板去开发矿泉水的事简单说了说。还补充说:“开发梅村的矿泉水,也是我多年的想法了,我早就答应过梅村长的,给他寻找合作伙伴。不想这半年多来被紫黎公路拖住了,别的事情都放到了一边。梅雨这回请来周老板,如果谈得成,也算是了却了我的夙愿。”高志强说:“这事我也很支持,梅村的矿泉水开发出来后,你别忘了也送我一瓶喝喝。”毕云天笑道:“这当然是没说的。” 听两个人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是最贴心的哥们,其实各自都在揣摩对方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两人还聊了几句闲话,高志强才转换话题说:“云天啊,要你留一下,是有一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毕云天说:“高书记您是我的直接领导,有什么最高指示,您就说吧。”高志强说:“什么直接领导,什么最高指示,云天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毕云天说:“好好好,以后我听高书记的。” “这次人代会后,”高志强顿一顿,说,“常委班子会有所调整,你有什么想法么?” 毕云天有些惊讶,调整常委班子,都是根据省委意图来定的,最多在几个书记之间通通气,其他常委只有服从安排的份,这样的事情,高志强竟然让他这个常务副市长来说想法,他的用意何在呢?是不是不再让自己做这个常务副市长了?如果这样,真是求之不得。这个常务副市长看上去又有职又有权的,可如今政府日子不好过,扯皮的事多,谁想惹火上身?但毕云天想了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目前似乎还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来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狗屁常务副市长。 正在毕云天这么思忖着的时候,高志强又开了口,他说:“我主持常委工作以来,常委一直没有进人,也没重新分过工,我既要管全面,又要兼管党群,我是力不从心啊。” 听高志强如此说,毕云天心里嘀咕道,他是不是要物色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党群副书记在常委里排行第三,比常务副市长的位置显著得多,是个非同一般的肥缺。完全可以这么说,只要作了党群副书记,也就与市长和书记的位置只一步之遥了,这可是每一个常委都梦寐以求的啊,高志强总不可能让我来补这个缺吧?毕云天于是笑道:“那我就自告奋勇,来做这个党群副书记吧。” 毕云天这纯粹是开玩笑的。根据临紫多年来的惯例,党群副书记不是上面下派,都是从分管其他行当的副书记里产生,常务副市长就是有机会做副书记,也只可能做分管意识形态或农业的普通副书记,还没有直接跳到党群副书记的先例,毕云天做常务副市长都还不到一年,哪敢有这样的野心? 谁知高志强竟然十分认真地说:“你真的有这个想法么?”毕云天就瞪大双眼,望着高志强,不太相信这话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见毕云天这熊样,高志强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说:“云天啊,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是真的有这个想法才跟你商量的。我知道政府那边暂时离不开你,你还得继续做常务副市长,但同时可在市委这边挂个副书记,一年半载后再过渡为党群副书记。当然我还没来得及跟省委朱书记和牛副书记他们通气,开完人代会后我打算专门就这事上一趟省城。” 从常委会议室出来之后,毕云天半天也没想清楚,高志强这是什么用意。其实毕云天乐意在政府这边做实际工作,因为做实际工作主要是琢磨事,而到市委那边去做副书记,尤其是党群副书记,更多的是要琢磨人。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琢磨人往往比琢磨事更伤脑筋。然而要想进步起来快,又必须往市委那边跑。市委书记比市长进步快,市委副书记比副市长进步快,这是中国官场行规。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在政府这边琢磨事,事不可能把乌纱帽扣到你头上,只有到市委那边去,把人琢磨透了,人才会委你以乌纱帽。 这么胡思乱想着,毕云天已来到紫江宾馆大门外。正要往里迈,有人喊了一声毕市长。毕云天回头,见是紫云中学的李校长,就跟他握握手,说:“李校长你好!来找谁?”李校长掏出胸袋里的代表证,说:“我谁也没找,我是来开代表会的。”毕云天说:“怪我不了解代表情况。我还以为你又要到市委来上访呢。” “您也别老眼光看新事物了。”李校长说:“自从您在我校把教育教学改革搞起来后,大家的积极性都提高了,忙工作还忙不过来哩,谁还有心思到这里来上访?”毕云天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现在虽然不管教育,但以后有空,一定去紫云中学看看。”李校长说:“那好啊,只怕用轿子都抬您不去。” 客气了几句,李校长见周围没人,凑过嘴巴,附到毕云天耳边,悄声说道:“选您做市长的呼声很高。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为了临紫市的事业,毕市长您可不能推让哟。”毕云天的脸色马上就跌了下来,压低嗓音,严厉地说:“李校长,你们可千万不要帮这个倒忙,这样你们会害了我的。”李校长说:“谁也不会害您,这只是民意而已。” 毕云天的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连声说:“不可不可,坚决不可。李校长你们得听我一句话,一定顾全大局啊!” 和李校长分了手,走进紫江宾馆大门,穿过操坪,正要上楼,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代表也朝毕云天走了过来,亲切地说:“毕市长,您还认得我吗?”毕云天看看这位代表,很快便想了起来,说:“你不就是余英杰吗?你原是宁阳县一中的生物老师,出过好几样科研成果,还是我把你调到县科协的呢。”余英杰说:“毕市长记性真好。”毕云天说:“上午我听了你的发言,有见地。”余英杰说:“毕市长过奖了。”毕云天说:“会议开了几天了,怎么今天才看到你?”余英杰说:“广东那边有一家合资企业想聘我做他们的顾问,我昨天才赶回临紫。” 又问了几句余英杰工作和科研方面的情况,毕云天正要走开,余英杰把他拉到僻静处,告诉他,高志强这两天在宁阳代表团里跑得可勤哪。毕云天说:“这我知道。”余英杰说:“知道了就好。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毕云天笑道:“这很明显,他见我没在宾馆里,怕我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余英杰说:“不能排除这个因素。您知道吗?他听人说有代表要提议您做市长候选人,急得不得了哩。” 毕云天感到很恼火,不快地说:“谁要提我做市长候选人?这不是添乱吗?”余英杰说:“好几个代表团的代表都有这个想法,这是法律赋于代表们的权力嘛。”毕云天说:“权力也要用的是地方呀。”余英杰说:“我看由您来当市长,是众望所归。”毕云天不无顾虑地扫一眼周围,轻声说道:“小余,你说话小声一点好不好?你这话就说到我这里打止了,再不要跟任何去说。”余英杰连连说道:“是是是,我听毕市长的。” 这一下毕云天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高志强怕的是你跟雷远鸣争夺市长的位置,才煞费苦心给你许党群副书记的愿,想把你的胃口给吊住。毕云天暗自觉得好笑,不出声地嘀咕道:高志强啊高志强,你何必这样呢?我毕云天又不弱智,才不会傻里傻气,去跟雷远鸣竞选这个市长哩。 50、第二天正式酝酿市长候选人。 为彻底消除高志强对自己的怀疑,毕云天到各代表团都走了走,把雷远鸣扎扎实实地吹捧了一通,言外之意是请大家不要提自己的名。毕云天诚恳地对代表们说:“我与雷市长共事多年,深知他是一个善良正直勤政廉政又极富事业心的好市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做官雷市长是我的表率,做人雷市长是我的楷模,做事雷市长是我的榜样。” 毕云天说:“雷市长是多年的老市长了,临紫市的一山一水,印下了他坚毅的足迹,临紫市的一砖一瓦,留下了他辛勤的汗水,他是临紫市人民功不可没的大功臣。” 毕云天还说:“临紫市正处在大发展的好时机,一二三四工程初见成效,紫黎公路的扩建已经进入攻坚阶段,临紫市前景非常看好。而雷市长年富力强,正是大干事业的时候,如果大家投他的票,让他继续做市长,完全是对临紫市的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的快速稳步发展负责,是对临紫市人民负责,临紫市700多万人民都会感谢你们的。” 毕云天这么盛赞雷远鸣的时候,大家都暗暗佩服毕云天风格高,有肚量,其实他是完全可以当仁不让,让大家提他的名,进而把他推上市长的位置的。凭毕云天不俗的业绩和突出的工作能力,加上人又年轻,此时上一个台阶做一番事业,定然前途无量,可他偏偏这个时候出来讲雷远鸣的好话,看来他确实是没有一点私心。没有私心的人做市长,不是更合民意么?好多人就对毕云天说:“提您做市长候选人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是代表们的共同心愿,为了临紫市人民的事业,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毕云天忙摇着手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我保证今后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报答大家的信任和厚爱。但大家一定不能这样做,一方面我能力有限,还不能担当市长这样的大任,另一方面我还想让雷市长再多带我几年,我好在他身上多学点本领。”接着毕云天开玩笑道:“如果大家看得起我,就在选副市长时,投我一票吧,这样我就感激不尽了。不过我这可不是拉票哟,这是违背纪律的事。” 要离开代表团时,毕云天还把代表团团长喊到一边,一是感谢他们对自己的信任,二是嘱咐他们一定不要提自己做候选人,这不仅要分散雷市长的票,影响市长选举,也违背了组织原则,而且对他毕云天本人有百害而无一益,弄不好还会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 见毕云天都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大家当然也是能理解的,也就表示撤销准备提他做市长候选人的打算。毕云天抱拳作揖道:“感谢大家的理解,我给各位行礼哪。今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毕云天,只要说一声,我定效犬马之劳。”有人就开玩笑说:“别说今后了,我们身上就有申请财政资金的报告,毕市长现在就给我们滴两滴墨水。”毕云天说:“行啊行啊,拿出来,我这就签字。” 毕云天的一言一行,不用说全在高志强的监视之下。见他能有这样顾全大局的表现,高志强自然十分高兴,把毕云天叫过去,对他说:“云天啊,你是个好同志,我看出来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出面跟代表们这么一说,比我和其他常委在代表中间说一千遍一万遍还要管用,你这是帮了我的大忙啊!”还特别强调道:“我再一次向你表态,昨天在你面前说过的话,我决不会食言的。我高志强一言既出,那就真的驷马莫追。” 晚上常委们和各代表团团长在常委议室碰头时,高志强又把毕云天抬出来,向众人大大地旌表了一番。高志强说:“云天已经做出了好样子,我想只要我们班子成员团结一心,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接着高志强问了各代表团酝酿市长候选人的情况,大家都说酝酿得很成功,代表们一致认为让雷市长继续任市长是人心所向,形势所需,完全符合当前临紫市政治和经济的大局。高志强对此很满意,动情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说明明天的市长选举已经成功了一多半,这是常委们和各位团长工作做到了位,我对你们表示衷心感谢!” 这时不知哪位团长在下面说:“明天又不是选你高书记做市长,我们不要你感谢。”其他人就附和:“是呀,不要高书记感谢,要雷市长感谢。” 高志强笑了,望着雷远鸣说:“远鸣同志啊,大家的呼声这么高,愿望这么强烈,你有何表示?”雷远鸣说:“明天选举结束后,我敬大家的酒。”大家说:“不行不行,明天敬酒是明天的事,我们今晚就要雷市长有所表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雷远鸣说:“那请什么好呢?请槟榔?我这就掏钱让值班室去买。”大家说:“我们不吃槟榔,电视里前不久才暗访过槟榔的生产制作过程,得出结论说,吃槟榔容易得喉癌。”雷远鸣说:“那就买几斤水果吧。”大家说:“雷市长也太小气了,几斤水果就想打发掉我们。” 没有法子,雷远鸣最后只得拿钱出来,让常委值班室的人去买了几条红塔山,给每人发了一包。银秘书长说:“雷市长你这就不地道了,上次高书记发的可是大中华,你怎么一包红塔山就对付了我们?”雷远鸣说:“我能跟高书记比吗?高书记是一把手,我即使当上了市长,也是常委二把手,这烟自然也低一个档次。何况我这市长明天选不选得上还是一个未知数。” 大家兴高采烈起来,纷纷说:“怎么是未知数呢?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今天我们既然接了雷市长的烟,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明天能不投你的票吗?”雷远鸣笑道:“你们说话可要算数哟,明天哪个敢不投我的票,我就到会务处去,从哪个的会议补助中把烟钱扣回来。”有人说:“700多个代表700多张票,到时你知道哪个投了,哪个没投?你找哪个去要烟钱去?”雷远鸣说:“我在发给你们的选票上面都做上记号,唱完票后把你们的票找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大家就说:“看来明天不投雷市长的票,还真的没办法了。好吧,为了这包红塔山,就把这一票投给雷市长吧。” 高志强也开玩笑道:“哦,说来说去,你们原来就为了一包红塔山。人民赋予神圣的选举权,被你们贬得这么不值钱,看下一届谁还推你们做代表。”大家就说:“红塔山还不值钱?平时我们抽的可都是红嘴鸟什么的,最好的也就是盖白沙之类。” 开着玩笑,会议又重新回到主题上,由大会秘书处把明天会议的准备情况做了汇报。高志强还不放心,又对选举时的各项议程和要注意的细节,都一一过问了一遍,直到觉得没有任何破绽了,才点头道:“该考虑的都考虑了进去,看来目前也只可能细到这一步了,万一还有什么疏忽,我们也就无能为力了。”有人便说:“高书记您是不是也太谨慎了一点,我们参加人代会选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每次常委主要领导都是亲自坐镇指挥,但还没见哪位领导过问得这么仔细。” 高志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你们是市委常委和各县区的负责人,实话跟你们说吧,一方面我确实是为临紫市着想,我刚被任命市委书记,非常需要雷市长这样的好同事与我一道,把临紫市的事业办好,这次选举非同小可;另一方面省委也对我们这次人代会非常关心,一再嘱咐我们要认真部署,精心组织,把会开好,开成功,这也是对我们临紫市委班子办事得不得力,内部团不团结的一次检验,万一出了什么漏子,我这个市委书记怎么向省委交代?怎么见江东父老?” 众人见高志强交了底,都表态一定支持市委,认认真真把这次人代会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高志强再一次对大家表示了感谢,见时间已经不早,便宣布散会。 大家散去后,高志强还在位置上呆坐了几分钟,他想一个人清静一下。该安排的安排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只要明天选举成功,对上对下也就有了一个交代。应该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如果这么处心积虑,事事谨慎,还要出问题,那也真的就是天意,不是我高志强所能左右的了。 这么无声地自言自语道,高志强起身离开了常委会议室。经过自己办公室门外时,忽想起人代会这么多天了,自己瞻前顾后,跑来跑去,一直也没空进去,估计桌上的报纸信件已推得老高,何不趁今晚有点时间,又有点心情,进去瞧一瞧?还有电脑也一直关着,有必要开一下了,把因久没开机积在里面的湿气蒸发出去。 谁知站在门外,钥匙还没插进锁孔,包里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市人大李主任的号子。高志强心里就沉了一下。刚才还在一起开过会,分手不到十分钟就打来了电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忙把手机捂到耳边,李主任那节节巴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好像他正被人掐着脖子似的。只见李主任在电话里说:“高高高高书记,出出出出乱子了。”高志强已惊出一身冷汗,心急如焚却还故作镇定地说:“你说清楚点,出什么乱子了?”李主任说:“我被人堵在了人大招待所里了,他们要联名另提市长候选人。” 高志强脑袋里全是浆糊,好一阵没找回意识,急得李主任在那头一连喂了数声,高志强这才说:“他们要提谁?” 李主任说:“毕云天。” 高志强关掉电话,叹了口气,心里说,毕云天啊毕云天,怎么又是你?然后飞速跑到楼下,火急火燎上车,赶往人大招待所。还在大门外,就看见灯火辉煌的人大招待所大厅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一派热闹气象。 车没停稳,高志强就下了车,三两步跨上台阶,穿过代表们自动让开的人缝,来到正夹在人堆中间满脸丧气的李主任面前。这时大厅里已经静了下来,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志强和李主任两个。李主任忙对高志强说:“高书记您来了好。”同时将手中一把大小不一的纸条交给高志强,说这是代表们刚刚交上的议案。 议案上明确写着提议毕云天做市长候选人的字样,然后是密密麻麻的形状各异的代表签名。高志强在议案上瞧瞧,极力稳住自己,冷冷地问李主任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主任迟疑了一下,把身旁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介绍给高志强,说:“这是宁阳县的余代表余英杰同志,他是这批联名推举市长候选人的代表的主要牵头人之一。”接着又指指另一边的小个子老头说:“那是紫云中学李校长,也是主要牵头人。” 高志强瞥一眼余英杰和李校长,满脸森气地说:“今天各代表团酝酿市长候选人的时候,你们参加了吗?”两人说:“参加了。”高志强说:“那你们白天整整一天不交另提市长候选人的议案,怎么这个时候一切已经敲定,才突然提出来?”余英杰说:“事情发生了变化。”高志强说:“什么变化?”余英杰说:“我们已经掌握原市长候选人的一些情况,觉得再选他做市长,违背民意。” 高志强有些诧异,认真地望着余英杰,说:“什么情况?你说说看。” 余英杰也不忙述说,回头对李校长说:“李校长,你把东西拿出来,给高书记过一下目吧。”李校长就抖抖擞擞地从身上掏出一张清单,递到高志强手上。与此同时,其他代表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纸片,大声对高志强说:“高书记,我们也有这样的清单哩!” 其实就在高志强他们正在常委会议室召开碰头会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发生了。那个时候代表们根据会议安排,分别在城里三家电影院看电影,这个电影就是下了红头文件要求各级党政干部必须观看的新片《生死抉择》。代表们一下子就被电影里那紧凑的剧情给牢牢抓住了,都沉浸于剧中人物的命运之中,因此什么时候那张无头无尾的清单到了他们手上,也浑然不知。开始他们还以为是电影院发给他们的电影广告,平时在街上或者从电影院门口经过,就常常有人猛不丁把一些七七八八的纸片塞到你手上,现在他们进了影院,人家还舍得放弃这样的好机会? 不想走出影院后,有些代表们拿着来不及扔掉的纸片,随便瞥了瞥,竟然是一张清单,里面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下雨前在石板上蠕动着的蚂蚁。再拿到路灯下细瞧,原来是一份典当物品的流水帐,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当纯金项链一条,当金1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当高级手表一根,当金20000元;某年某月某日当名贵钻石一只,当金42000元;某年某月某日当古字画一幅,当金31000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每款都注明是死当,意思是主人不再赎回,相当于这些东西已卖给了当铺。 代表们拿着这个单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就问一同去看电影的其他代表,不想其他代表手上也有这种玩意儿,就感到很是奇怪。回到宾馆,才发现好多代表手上都有这样的单子。于是你问我,我问你,这单子来自何处,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开当铺的人想要让他们了解典当行情,也好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到当铺里去当掉? 这么一番打探和询问,慢慢就传出,这是一位市领导当给一家当铺的东西。代表们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于是掐着指头粗略算了算,单子上的数额少说也不下80万元。代表们心中嘀咕,哪位市领导家里有这么多可当的财产?这些财产来路何处?如果再把他家里的存款什么的都拿出来,这数字到底会有多大? 接下来代表们就听说,这个单子是一位小偷在一家当铺里行窃时,顺手牵羊拿出来的。这位小偷也不是一般的小偷,他早就注意到一位市领导的夫人常常进出那家当铺。小偷还了解到这家当铺的主人非常细心,客户每在他铺里当一样东西,他就要记录在案,那些常客还立了专户。当家做这些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以备日后清理帐务所用,不想小偷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想发财的时候到了,于是到当铺里盗出这份单子,拿去找那位市领导的夫人。谁知那位市领导夫人不买小偷的帐,把小偷赶了出去,小偷一怒之下,就把这单子复印了数百份,散发给了正在看电影的市人大代表。 这事听起来就像编出来的故事一样有些奇特,其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代表们即使没有经历过,也在街谈巷议或报纸电视里听得多,见得多,他们也就认定了这是基本事实。于是不到一个小时,这张神秘的清单和这个故事就幽灵一样,在代表们住的宾馆之间不胫而走,搅得代表们心神不定起来。 很快代表们就从不同的渠道得到证实,那位小偷找过的市领导的夫人不是别人,就是第二天代表们准备投其一票的待选市长雷远鸣的夫人。代表们就强烈地感觉到受到了莫大的愚弄,他们在心里骂道,你们从上到下动员我们,要把神圣的一票投给这个人,而这个人竟然就是这么一个角色,如果我们还要照你们说的去这么做,我们还是人吗? 51、现在高志强和李主任已经来到人大一号会议室。余英杰李校长以及数十名代表也尾随而至,或蹲或站,守在会议室门外。不到十分钟,其他接到紧急通知的市委常委和人代会主席团成员匆匆从门外代表们的夹缝中挤进来,各自找位置坐下。 人一到齐,门就被工作人员关上了,会议室里顿时静下来。高志强和李主任坐在首席位置上,他们身后的墙壁上有一个用杉木阳角条钉成的很考究的方框,方框里有几个烫金大字:一切权力属于人民。 这几个大字自人大办公楼建成之初就钉在那里了,平时也没谁特别留意,今晚却在熠熠的灯光下面显得格外醒目,让人忍不住就要往那里多瞧上两眼。 高志强的头一直低着,用脑门对着坐得毕恭毕敬的与会人员。他翻了翻手中的那一叠签名,然后递给身旁的李主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李主任于是起身走向坐在后排的大会秘书处的工作人员,把那叠签名交给他们,一边吩咐了几句。 等李主任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后,高志强才抬起头来,扫视了全场一眼。大家发现高志强的目光暗淡阴冷,完全不像刚才在常委会议室那样从容和自信。而且脸色铁青着,额头泛绿,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一时谁也不敢吱声,连咳嗽声也显得那般隐忍,仿佛空气都已凝固。 这时高志强将桌边那份清单拿到手上,向大家晃了晃,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我十分钟前见到的一份清单,不知同志们见到了没有?不过你们见没见到已经不重要了,大部分代表手中都已经有了一份,它产生了我们根本没法预料到的后果,这后果就是60多名代表联名提出了另一个市长候选人。” 高志强话音没落,下面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高志强扬扬手,止住议论声,继续说道:“联名推举候选人,这是代表们的合法权力,我们没有理由阻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一是摸清这些代表的身份,我们不是已经对党员代表宣布了党纪,对干部代表宣布了政纪吗?如果是党员和干部代表没通过组织同意,擅自参与组织之外的活动,那要坚决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二是由大家集体决定,同不同意代表联名提出的候选人参加明天的选举,如果不同意,怎样给这些代表做工作;如果同意,怎么向省委交代,必须马上拿出可行方案。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再由不得我们犹豫了。” 说到这里,高志强停顿了片刻,然后抬头看看后排秘书处的工作人员,提高声音问道:“秘书处摸出来没有,签名代表中有多少党员代表?多少干部或领导干部代表?”立即有一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站起来,回答道:“这60多名签名代表中没有一位党员,虽然有5位干部,却没一位是党政机关领导干部,比如牵头人余英杰,虽然是宁阳县科协的干部,却连股长都不是。” 闻言,高志强就有些泄气,说:“你说的情况准不准确?”那位工作人员说:“绝对准确,我手头就有一份代表基本情况明细表,我一个个做了对照。”高志强说:“这些代表以什么身份的人最多?”工作人员说:“农民非党代表32人,工人非党代表20名,知识分子包括那5名干部在内的非党代表16名,总共68名。” 停停,那位工作人员又说:“还要补充一点的就是,几个牵头的代表都是知识分子,像余英杰和李校长几个都是名牌大学的本科毕业生。” 高志强当即就凉了一截。他原想,如果签名代表中间党员和领导干部多,那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用组织原则和行政命令做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放弃初衷,收回议案,现在连这一线希望也不复存在了。高志强一遍遍在心里说,完了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他反复想,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啊?高志强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会议室像发生了地震一般旋转起来。只好闭上双眼,努力镇定着自己。一双手也突然失去知觉似的,从桌子中间缓缓滑到桌边,将那只工作人员刚倒满茶水的杯子带了一下,那只杯子旋了半圈,无奈地倾倒了,浓浓的茶水从杯子里泼出来,漫过那张清单,一直漫向桌边,然后春雨过后的屋檐水一样,滴到打蜡的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这时雷远鸣站了起来。他大声说道:“高书记,您别为难了,我自愿放弃市长候选人的资格,这个市长当与不当,对我来说无所谓得很。只是我有一个小小请求,请组织上立即出面,查清这张清单的来源,还我清白,还我尊严。我敢说这是一个阴谋,一个蓄意已久的圈套,是对我的陷害。我现在就以我的党性和党籍向组织保证,我雷远鸣革命工作几十年,认认真真做官,堂堂正正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如果像清单上记载的,我当了这么多贵重物品出去,一经查实,我甘受惩处,该开除党籍干籍就开除党籍干籍,该坐牢就坐牢。” 雷远鸣越说越激动,高志强几次向他摇手都没止住。后来还是李主任走过去,用力把他按到座位上,他才停了下来。高志强于是语气低沉地说:“雷市长,你此时的心情,我和在座的各位都能理解。搞成现在这个局面,不是你的错,是我高志强无能。至于清单的事,今晚的会议就不扯了,扯也是扯不清的,只能留待日后详细调查。你雷市长有没有问题,让事实去说话,我高志强此时下不了这个结论。明天就要投票选举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怎样处理好今晚发生的事。是设法让签名代表收回他们的议案,还是同意他们推举的人作为候选人,参加明天的正式选举,得给代表们一个说法。总不能在这里发一通牢骚,最后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由我本人提出申请,放弃代表们给我的候选人的资格。”毕云天这时从座位上站起来,过来把手中早就准备好的申请放到了高志强和李主任面前,说,“这是我刚才写的,请接受我的请求。我这是真心实意的,完全没有明天要参加市长选举的意愿。我也可以用党性向组织保证,今晚发生的事情,跟我毕云天没有一点瓜葛,我也是刚才走进会议室时才知道的。如果我背着组织进行过什么非法活动,组织处分我,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也毫无怨言。” 对毕云天这个态度,高志强还是满意的,尽管他不能肯定今晚的事与毕云天到底有没有关系。高志强清楚,只要当事人主动提出辞呈,代表团可以依法取消其由代表们联名提出的候选人资格。 但高志强非常担心,就是取消了毕云天市长候选人的资格,明天的选举也不可能按预期的那样让雷远鸣当选了,因为表面上今晚联名签字的代表们是些非党代表,实际上他们已经代表了其他大部分党员代表的意愿,只不过党员代表因为党纪管着没有参与签名而已,这也就是说,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投票时,党员代表就会把票投到雷远鸣名下。 高志强这么不得要领地思忖着的时候,大家都一动不动僵坐着,一个个面无表情,只偶尔侧了头朝高志强瞥一眼。高志强只好开口说道:“大家的意见呢?同不同意毕云天同志交上来的辞去市长候选人资格的申请?” 立即有好几个人提出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恐怕已不是同不同意毕云天同志申请的问题了,代表们就在门外候着,我们得好好考虑考虑他们的意愿才是。高志强说:“怎么考虑?认可毕云天同志市长候选人的资格?可你们要我怎么向省委交代?你们替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大家就不再说话了,因为道理好懂,决策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高志强不觉得就站直了身子,在座位前徘徊起来。他找不到一个最好的办法解决今晚确切说是明天的选举问题。倒不是雷远鸣比毕云天强,这个市长非得由雷远鸣当不可,相反,高志强心底还倾向于毕云天,因为明摆在那里,毕云天品德和才干等各方面都不比雷远鸣差。只是谁敢违背省委意图呢?违背省委意图,让雷远鸣当不上市长,不是同样会让自己也当不成书记么?这是省委朱书记和牛副书记都一再给高志强挑明了的。 高志强感到胸闷气短,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他下意识地向窗边走去,想打开一扇窗户,透两口气。 就这样,高志强看到了楼下坪里涌动着的人群。那是从其他住地汇集拢来的代表。看来代表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发起来了,要他们不来关注事态的发展,是谁也无法做到的。高志强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应该说,这是代表们在寻找一种表达自己意愿的方式,他们要用这种方式选举自己认为合适的市长,而这又是人民和法律赋于他们的正当权力。高志强清醒地意识到,今天如果不接受代表们的意见,不让毕云天做市长候选人,已经不大可能了。因为你就是强行取消了毕云天候选人的资格,除了更令代表们反感外,别无用处,明天投票时他们照样会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究竟填票的笔握在他们自己手上啊。 这么反复权衡着,高志强深知可供自己取舍的余地已经不多。他关上窗户,缓缓转过身来。他突然看到了墙上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几个烫金大字。高志强心头动了动,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重新把窗户打开了,用手指着窗外,回头大声说:“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吧,外面又汇集了不少代表,他们在等待着我们,是好是歹,丑媳妇总该见公婆了。” 然后高志强回到自己座位上,低头跟李主任耳语了两句,李主任点了点头,看看手表,对代表们说:“已经一点多了,我们再也不能这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刚才我和高书记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是主席团成员,现在就以主席团名义对68名代表联名推举毕云天同志为市长候选人的议案,进行集体表决,表决完后交市委常委审议,市委常委再报省委。” 说到这里,李主任又把秘书处的负责人喊到一边,要他们做好点数和记录的准备,然后大声喊道:“同意68名代表议案的请举手!” 唰唰唰,主席团成员几乎都把手举了起来。 秘书处的人便赶紧站到椅子上,将众人高举着的手反复点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才报告了人数,让记录人记录在案。接着李主任让不同意议案的人举手。没有谁举手,再喊了两声,依然没有,回头让记录员又记了下来。最后是弃权的举手,有三人,也记录在案。 接下来,高志强把市委常委叫到旁边一间小会议室,对主席团的表决进行了形式上的审议,然后让常委秘书当场写出简短的常委会议纪要,传真到了省委常委值班室。与此同时,高志强又给省委朱书记打了专线电话,把今晚的情况做了简要汇报。 朱书记早已睡下了,是他的值班秘书把他喊到电话机旁的。一听临紫的选举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朱书记大发雷霆,把高志强骂了个狗血淋头。高志强硬着头皮听着朱书记的怒骂,等他骂够了,才开始向他作检讨,要求省委立即撤了自己临紫市委书记的职。朱书记吼道:“事已至此,撤你的职又有何用?好好好,不要多说了,我马上就召开书记会商量一下。”然后重重挂掉了电话。 高志强立即又给牛副书记打了电话。 牛副书记没有批评高志强,在那头长叹一声,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志强啊,也合该你倒霉。我从县委书记一直干到省委副书记,几十年了也没碰到过你这样的事情。这一回我恐怕保你不了啦,你这个市委书记可能当不了几天了。”高志强说:“这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怪只怪我自己不争气,辜负了牛书记您多年来对我的栽培。”牛副书记说:“就说到这里吧。省委内部电话响了,可能是值班室打来的,肯定是因为临紫选举的事,朱书记召集我们开书记会。” 挂掉电话后,高志强沉思了一会儿,便重新回到了一号会议室。他吩咐工作人员把常委们和主席团成员以及余英杰、李校长等议案牵头代表喊拢来,有话要跟他们说。 此时,大家有的在阳台边观望楼下坪里积聚着的代表,有的在窗边或屋角交头接耳,工作人员过去一声招呼,便纷纷回到了座位上。不少代表见余英杰和李校长也被喊进了会议室,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要往里挤。工作人员就上前阻拦,想把门关上。高志强止住了工作人员,向外招招手,说:“想进来的就进来吧,大家听听也好。”工作人员于是把会议室两扇门都敞开了。 很快会议室门里门外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翘首以待,看高志强要说什么。 高志强重重地咳了两声,大家立即静下来,用眼睛紧紧盯着他。高志强大声说道:“刚才我们根据部分代表推举毕云天同志为市长候选人的议案,紧急召开了主席团成员会议,以表决的方式通过了议案,然后又以市委常委的名义,把情况上报到了省委,省委朱书记此时正在召开书记会议,将给我们以明确答复。” 说到这里,高志强停顿片刻,才略有所思道:“人代会期间,代表们通过讨论酝酿产生候选人和代表们通过议案推举候选人,虽然形式有所区别,但相互并不矛盾,都是民意的体现。大会主席团和市委常委这么处理,完全是为了尊重民意,说明我们的态度是诚恳而又开明的,我们的做法是谨慎而又得当的,我们的心愿也是和代表们完全一致的,那就是搞好这次市长选举,选出代表们心目中的市长。如果省委同意我们的意见,让两位候选人同时参加选举,那我在这里拜托各位了,一定要严肃认真对待手中的选票,到时把神圣的一票投给最能代表人民意愿的候选人。” 说到这里,高志强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凌晨4点了。他舒缓了一下语气,说:“现在离上午9点的会议还有几个小时,大家不要再在外面聚集了,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参加上午的选举。” 可大家一动不动,还在等待着。高志强捶捶脑袋,搓搓手心,显得万般无奈。又下意识地去口袋里摸摸,也没摸出什么。李主任见了,知道高志强是想抽烟,就递了一支给他。 点上烟,抽了几口,大概是抽得急了点,高志强竟猛咳起来,憋得脸上青筋暴突。 这么僵持着,大家依然离开的意思。也没谁说话,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连墙上石英钟的嘀答声也听得清清楚楚。高志强只得又苦口婆心地说:“你们也该走了,怎么还不走呢?你们不要休息,我高志强也要休息嘛,你们把门堵着,我想出去也出去不了。” 说是这么说,可高志强也没法将大家赶走。他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又过了一阵,大会秘书处的人就从外面挤了进来,把一纸传真放到高志强面前,说:“高书记,刚刚收到的。” 省委书记碰头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几个书记都看到了临紫这次选举风波的实质,也就是说,省委即使不同意毕云天作为市长候选人,经这一折腾,代表们的情绪已被激发起来,正式选举时,绝大部分代表照样会把票投给毕云天。换句话说,就是让不让毕云天做候选人,其结果都是一个样,与其不同意毕云天做候选人,白白背一个违背民意的恶名,还不如顺水推舟,让毕云天候选人的资格合法化,博一个尊重民意的美誉。 就这样,书记们一致同意临紫市委常委的意见,让毕云天以正式的候选人的身份,跟雷远鸣一起参加选举。 高志强拿着传真,向大家晃动着,高声说:“这是省委的传真,他们同意了让毕云天同志跟雷远鸣同志一起作为正式的市长候选人,参加今天上午的选举。现在你们总可以放心了吧。” 还怕代表们不相信,便把余英杰和李校长几个喊过来,让他们看个仔细。余英杰看完传真,兴奋得眼睛放光,激动地对大家说:“高书记说的不假,一点都不假!” 人群中顿时就爆发出大声的欢呼声,大家跳的跳,叫的叫,纷纷转身出了会议室。 看着代表们离去的背影,高志强愣着双眼,一时回不过神来。良久才拿起笔,在传真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表示已经阅过。又让其他市委常委和李主任几个也看了传真,并签了字。然后高志强嘱咐李主任,马上组织秘书处的人马,重新设计选票,把毕云天的名字加到雷远鸣后面,务必在上午9点选举正式开始前赶印出来。 布置完毕,高志强那压抑着的心情忽然松驰下来。他感觉全身都散了架,无力地歪倒在椅子上,合上了满是血丝的双眼。一边轻轻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揉着揉着,他的手就垂下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天的选举,毕云天以占代表总数三分之二的选票盖过雷远鸣,正式当选为临紫市人民政府市长。 第十五章 两个月后的一个微雨霏霏的早晨,高志强悄悄离开了临紫市。 该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都发生了,就在毕云天当选临紫市长不久,钱老板在省城承建的一座立交桥突然垮塌,死伤80余人,省检察院当即抓捕了钱老板,继而又将与此有牵连的宋晓波也逮了进去。牛副书记自然也受到影响,据说中纪委已派人下来调查他的问题。牛副书记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当然也就无暇顾及高志强了。 和高志强同时调离临紫市的还有雷远鸣,他到省国土资源管理厅做了厅长。而等待高志强的是省委副秘书长的职位。组织上找高志强谈话时的口气非常亲切,说他协调能力强,又颇有文才,在临紫工作成绩突出,众口皆碑,因而深得省委领导赏识,委之以省委副秘书长的重任的确是人尽其才。至于高志强的待遇,自然还是原来的正厅级,省委省政府里的副秘书长多是这个级别。高志强不打半点折扣就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高志强和新上任的临紫市委书记刚办完交接,一封封揭发他收受巨额贿赂的举报信就陆续到了省纪委、省检察院和反贪局领导的桌上。这好像是个普遍规律了,地方上的主要领导呆在位置上,不管有没有问题,谁都只说好,不说坏,可一旦离开任职的地方,马上就有人行动起来,举报信纷纷飞往上级有关部门。 为了不给高志强造成不必要的不良影响,由省纪委、检察院和反贪局三家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到达临紫时,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严密。专案组找高志强谈话时也不让外人知道,对待高志强的态度还十分友好。高志强自然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办案人提头他就说尾,甚至他们没提示的他也作了交代。后来办案人把举报信上提供的线索和高志强自己招供的事实一对照,还基本相符。办案人自然高兴,心里说这笔可观的罚没收入真来得容易啊,他们还从没碰到过这么好办的案子,想想以往碰到过的那些贪官,哪一个不是你拿着老虎钳去撬他的嘴巴都撬不开? 一高兴,办案人就对高志强更加客气了,轻言细语道:“高书记呀,你真是个爽快人。非常感谢你的合作,现在你只要把存折和有价证券拿出来,就没你的事了。”高志强点点头说:“我立马就拿出来。”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把东西,放到了他们面前。办案人一看,这哪是什么存折和有价证券?这都是一些财政部门印制的正规的收款收据,上面盖着市廉政办的公章,开票人收款人都签了字,而且收据上的金额跟举报信和高志强本人提供的受贿数额,也大致相同。 当办案人员终于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们一下子就泄了气,不出声地说,我们这不是白到临紫来跑了一趟? 高志强跟专案组的人分手后,就上了双紫公园。不想有人已经捷足先登。这个人就是新任临紫市委刘书记。刘书记下来前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据说这位刘副部长也就是现在的刘书记一向跟省委严副书记跟得很紧,严副书记在朱书记面前一举荐,朱书记考虑临紫市情况特殊,他又初来乍到,对干部情况了解不多,只好听了当过多年组织部长又是自己的老战友老部下的严副书记的意见。 据说这位刘书记的书法并不亚于高志强,他的刘姓和柳字谐音,他学的也是柳体,写的字飘逸雅致,超凡脱俗,临紫的干部就说,临紫市又来了个才子书记。刘书记到临紫的第二天就上了双紫公园,在那里很虔诚地栽下了三棵树。都是柳树。听人说刘书记给三棵柳树都赋于了特殊而深刻的象征意义。一棵象征刘,他要尽快扎下根来,把临紫市人民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认真打理。一棵象征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要努力工作,在临紫市留下好的政绩和好的政声。一棵象征流,他是外地来的流官,以后还要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像紫江一样从临紫市出发,流向长江,流向大海。 高志强觉得给柳树贴上那么多标签实在有些牵强,但刘书记的聪明是不言而喻的,他栽下的是最易成活的树种。这么想着,高志强就上了盼紫亭,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颜知府那庄重的颜体字上,他忘不了那个关于颜知府的典故。 接着高志强去了迎紫亭,极目远眺,将潋滟的紫江,将静静的临紫城打量了好一阵。 记得那次在这里和丛林分手后就一直没来过。其实高志强总是惦记着要到这里来一趟的,就像历次到临紫市来做行政长官的官员一样,来栽上几棵树,了却自己的心愿。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不想现在再到双紫公园来,已是另一番滋味。 当然高志强还是栽下了一棵树。 高志强离去后,有人跑到迎紫亭上一看,发现他栽下的是一棵桃树。有人不由得就想起《诗经·周南》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句诗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