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 第一章 乔不群望着窗外,没来由地笑起来。笑得呼吸失调,鼻孔里进的气少,出的气多,都起鼻涕泡了。 乔不群是研究室综合处处长。研究室的全称是桃林市政府研究室。二十多年前,政府研究室只是政府办里面的一个部门。后来经济工作成为政府中心工作,政府研究室更名曰经济研究室,升格为低政府办半级的副局级单位,归口政府办主管。再后来经济研究室改回政府研究室的名称,行政级别则再次升格,成为与政府办级别相当的正局级机构,只是仍属政府办主管。 研究室架子大,其实职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那是政府领导的智囊,政府要做什么重大决策,出台什么重要举措,得由研究室提供相关资料和可行性调研报告。说小终究是一无财权,二无事权,三无决策权,叫做不管人,不管事,只管三千常用字。领导招之即来,领导不招,你只能闲着。也许是如今信息渠道越来越多,或是领导日见高明,决策能力变强,有没有研究室这个所谓的智囊,对地方政府工作已无足轻重,研究室也就终于完成其历史使命,再无存在的必要,该撤销了。 单位要撤销,干部何去何从,自然是个敏感问题。不过挂名研究室主任的政府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袁明清,已在全室干部会上明确表过态,研究室的干部都是才子,政府正处于用人之际,是不会让各位失业回家的,研究室正式撤销之前,大家不必有什么想法,该干啥还干啥,坚决站好最后一班岗。 领导的话说得响亮,可大家听去,总觉得有些曲终人散的味道,心里不怎么好受。共事多年,彼此之间总会有些磨擦,甚至起高腔,红脖子,也在所难免。可眼见得就要树倒猢狲散了,过去的种种小矛盾,小恩怨,忽然成为温馨的回忆,显得格外珍贵起来。 不过没有谁有工夫老沉浸在这种小资情调里,大家早就坐不住了,开始四面出击。该走的夜路得赶紧走,该托的关系得赶紧托,该找的领导得赶紧找,该出的血得赶紧出。能留在政府大楼里更好,关系熟悉,领导比较了解,又是大机关,好做人,易办事。万一政府大楼里没有适合自己的位置,也得找个实惠点的地方,仕途上进步无望,经济待遇可不能太差。做公家人就这样,要么有位,有职位,大权在握,手眼通天;要么有味,有咸味,革命小酒天天醉,生老病死不付费。总得求一头,否则这公家人也就白做了。 乔不群好像还有些定力,一直按兵不动。他是政府大院里的一号笔头子,自然不愁没有好去处。都说机关里三种人吃得开,一是嘴皮子厉害,能说;一是脚杆子厉害,能跑;一是笔头子厉害,能写。三者占一,是人力,只要不偷懒,一辈子饭碗不愁。三者占二,是人才,谁也难不住,想什么有什么。三者占全,已是人杰人精人妖,呼风来风,唤雨来雨,轻轻打个喷嚏,别人听去便是惊雷。乔不群不是人杰人精人妖,说是人力甚至人才,还是说得过去的,他不去找人,也会有人来找他,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处瞎碰。 想着今后的去向,乔不群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远处逶迤的桃花河拂过一阵煦风,乔不群深吸一口,发胀的脑袋似乎一下子清爽了许多。抚抚额际散发,正要抽身离开窗台,只见市长耿日新和外事处处长辛芳菲从楼下草坪里走过,乔不群也不知哪根神经作祟,忽觉耿日新三个字挺有意思的,心里一乐,忍不住就笑起来。乔不群笑声没落,蔡润身推门而入。 见乔不群站在窗边,一脸歪笑,蔡润身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新鲜事。于是心生好奇,也踱过来,伸着个脑袋去瞧窗外。其时耿日新和辛芳菲已绕过花团锦簇的花坛,走向停在墙边树荫下的皇冠车。 蔡润身也明白,政府大院里,耿日新和辛芳菲是两个最显眼的人物,格外引人关注。人要显眼,总得具备一定的条件。至少得与某些有份量的东西沾点边,比如钱呀权呀色呀什么的。有道是学生知识就是力量,男人钱权就是力量,女人美貌就是力量。没有力量就没有一切,弄不好,便不是显眼,而是现眼了。当然人在官场,以廉政为本份,钱有时不免有些犯忌。财不露阜,政府里的人就是再有钱,也不宜随意拿出来张扬。只有权和色两个字用不着藏着掖着。其实想藏想掖,也藏不着掖不着,那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的。人民代表选你当市长,组织上任命你做局长处长,自然便将一定的权力赋予了你,这个权字既光明磊落,又神圣庄严,手中有权,脸上光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至于好脸蛋好身材,更是父母遗传,天生丽质,不是偷的骗的,也不是拿了刀子在街上抢的夺的,就是上政务公开栏,也无可厚非。也就是说,作为英雄市长和美女处长,耿日新和辛芳菲聚光显眼,再自然不过,没人会有意见。 这么思忖着,蔡润身就想问问乔不群,刚才到底笑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隔墙有耳,单位不是什么话都可说的地方,还是不要乱说,缄嘴为佳。只好转而说道:“不群,袁秘有请,要你到他那里去一下。”袁秘就是市政府秘书长袁明清。机关里的人称呼领导,喜欢用两个字,省事顺口。比如称武厅长为武厅,范局长为范局,郝处长为郝处,朴科长为朴科,甘股长为甘股,纪院长为纪院,殷部长为殷部,夏台长为夏台,邢场长为邢场,诸如此类。 这是研究室就要撤销解散的关键时刻,领导召唤,容易让人产生幻想。乔不群心里悠了一下,瞅定蔡润身,说:“袁秘叫我干啥?” “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蔡润身故作神秘道,“你在研究室待的时间不比我短,还不知道领导说话都是看对象,讲场合的?只能跟你说的话,自然不会透露旁人半句。何况我又不是领导肚里的蛔虫,领导叫你干啥,我哪里知道?你快点行动吧,别让领导久等。换了我,早脚底生风,飞快到了领导跟前。” 乔不群屁颠屁颠下楼走进秘书长室,果然袁明清正在等着他,旁边还坐着研究室副主任吴亦澹。 袁明清原是从桃北区委书记位置上调任市政府秘书长的。据说这只是一个过渡,政府换届时会安排做副市长。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举报他做桃北区委书记时,收受了巨额贿赂。举报信都到了北京,批回省里后,省纪委立即派人下来,展开全方位调查。调查来调查去,也没调查出袁明清收受贿赂的真凭实据,省纪委的人只好撤走。只是政府换届工作已经完成,袁明清做副市长的事成为泡影,只能继续做他的秘书长。 见乔不群进了门,袁明清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墙边的沙发上。乔不群笑着瞧瞧两位领导,落了座。秘书长是政府总管,该管的得管,不该管的也得管,袁明清虽然兼着研究室主任,平时也难得跟研究室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工作任务,也只布置给吴亦澹,再由吴亦澹作具体安排。像今天这样直接将乔不群喊进秘书长室,连吴亦澹也赶了过来,确实不太多见。乔不群紧张之余,不免有些窃喜,心想该不是研究室的人事已开始变动? 不想袁明清却说:“省人大部分代表即将视察桃林市经济工作,届时政府主要领导得亲自出面,进行书面汇报。这个材料非常重要,我和亦澹同志商量了一下,还是不群你来主笔可靠。你是研究室的看家笔杆子嘛。” 乔不群一下子泄了气,暗咒自己神经过敏。又想一个汇报材料,两位领导同时出面,一齐来给你布置任务,也太煞有介事了点。不过乔不群清楚,这是自己一孔之见,领导才不会这么看呢。政府工作千头万绪,除牵头修几条路,架几座桥,盖几处楼,卖几块地,弄几个开发区,召开些大大小小的会议,别的事情做了也就做了,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靠秀才妙笔生花,写进材料,印成文件,拿到会上宣读,送到报上发表,呈给上级审阅,发往基层传达,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彰而显之,广而告之。尤其是向上向外的材料,谁也不敢有丝毫随意,特别注意加强对材料写作的正确领导,大题要大做,小题也要大做,甚至没题还要大做。如此这般,材料扎实到位了,工作自然扎实到位,材料显著突出了,成就自然显著突出,最后影响又广泛又深远,要政绩有政绩,要政声来政声,必然稳居政坛,长城不倒。是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政治。政治出自笔杆子,领导最有政治头脑,要他不重视材料写作,恐怕谁都没这个能耐。领导的态度明朗得很,政府大楼里一定要有两套过硬班子,一套过硬的工作班子,一套过硬的写作班子,写作班子不过硬,工作班子再过硬也白硬了,只有两套班子都过硬,政府才真正算得上过硬。只是研究室撤销在即,乔不群跟大家一样,懒心懒意的,还哪有心思写什么材料?可袁明清和吴亦澹两个点的将,不好推辞,只得答应下来。其实不答应也得答应,只要研究室存在一天,你就得做一天官样文章。何况正处于关键时刻,讨好巴结领导还来不及呢,有接触领导服务领导的机会,岂可轻易放弃? 先由吴亦澹交代材料的基本要求,又强调了交稿时间,最后袁明清语重心长地说:“不群同志,要辛苦你了。研究室正处于非常时期,人心有些涣散,也可理解。比如秦淮河,好像有些不甘寂寞了,向我和亦澹请假,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什么学术活动。也不知他到底去干什么,我不便拦他,只好由着他去。你和蔡润身几位可不能松懈哟。别看研究室要撤销了,可政府不会撤销,政府工作是时刻离不开你们的。” 乔不群心想,既然政府工作离不开我们,是不是研究室撤销后,政府会收留我们?乔不群提提精神,退出秘书长室,一边回味着袁明清的话。 回到综合处,本欲将隔壁办公室里的副处长赵小勇叫过来,要他负责部分撰稿任务,想想也不是什么大材料,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当即打开电脑,又是拟提纲,又是找资料,又是查数据,很投入地工作起来。这大概是政府领导交给研究室最后一份材料了。慎终于始,乔不群是个认真人,什么任务一旦接到手里,便不想应付了事。 一投入就没了时间概念,直到儿子州州打来电话,催吃晚饭,抬头去瞧墙上的石英钟,这才发现都七点半了。忙翻出柜子里的笔记本电脑,将相关资料和数据录进去,往手上一提,噔噔噔下了楼。乔不群就住在政府大院里面的处级楼里。说是处级楼,其实就是过去的科级楼,也是市里向上申请升格那年改科为处的。系多年前建造的干部家属宿舍楼,每户两室一小厅三间房子,厨房厕所还是另外在过道外加砌的。那年临近结婚,乔不群带女友史宇寒来看房子,开始她期望还很高,一见这寒伧样,很是失望,说:“堂堂政府官员,就在这样的地方安家?”当时乔不群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可,满足地说:“这还是政府领导出面打招呼,政府办才安排给我的呢。”自己所在的商贸学校连这种房子都摊不上,史宇寒也就不好怎么挑剔,只是指着前面几栋新楼,说:“既然领导打招呼,干嘛不打到那边去?”乔不群说:“那是局级楼和市级楼,是你想去就去得了的么?等等吧,总有一天会搬到那边去的。”乔不群无非顺口吹吹牛皮,也没往心里去,过后都忘到了九宵云外,史宇寒却因他这句话,高高兴兴跟他结了婚,一心盼着哪天梦想成真。谁知乔不群从普通干部到当时的科级现在的处级,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正处混上两年,眼看着快有往局级楼搬迁的可能了,研究室忽然要撤销了。待换了地方从头干起,这局级楼也不知哪年才轮得到自己名下。 迈进家门,桌上已摆好饭菜,史宇寒一边吃饭,一边在看屋角的电视,岳母则追着儿子州州喂饭。州州是岳母一手带大的,从小有些溺爱,都到快上小学的年龄了,吃饭还要大人围追堵截。乔不群看着来气,却也不好说什么。岳母将女儿嫁给你,还过来义务给你做家务带孩子,你还有什么理由说三道四?(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2) 放下笔记本电脑,乔不群过去挨史宇寒坐下,端碗于手,开始扒饭。史宇寒双眼仍一眨不眨盯着电视屏幕,没理睬乔不群。那是十八寸的小电视,这几年攒了些钱,想换成大些的,可家里窄,史宇寒又没兴趣收拾,不少七七八八的家具都堆在所谓的客厅里,再搁台大点的电视,就不要伸腿挪身了,只好将就着对付用。 吃过饭,乔不群钻进卧室,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弄材料。十点半的样子,史宇寒进了屋,撇嘴说道:“研究室都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你还卖什么命?”乔不群说:“正是研究室要撤销了,我必得卖命,不然以后想卖命,也没地方可卖了。”史宇寒说:“你卖的是你的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可你耗的是我家的电。” 笔记本电脑又不是空调冰箱,耗得了几度电,也值得这么在乎?想想史宇寒并不是这种小气人,她一定有什么憋在心里,才说这种酸溜话。也许这就是女人,有什么想法不肯直说,要你猜谜。结婚六七年了,谁还有耐心老去琢磨自家女人?乔不群眼瞧电脑,手在键盘上敲击着,头也不回地问道:“有事吗?有事直说好了。” “你刚从月球上回来,不食人间烟火,有事要我直说!”史宇寒扭身上床,钻进被子,朝里睡下。乔不群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也没空去深想,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夜深眼睛睁不开了,才关掉电脑,爬到床上。要去掰史宇寒肩膀,伸伸手,又缩了回去。史宇寒不是辛芳菲那样的风采美人,却也眼大鼻挺,腮红面白,赏心悦目。尤其是生过孩子后,皮肤比先前还细嫩些了,更多了份女人的韵味。两人是大学校友,只是史宇寒进大学时,乔不群已读大四,正准备考研。 是在一次桃林老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人多,话都没说上两句,后偶尔在食堂相遇,也不过打声招呼,点点头而已。碰巧会坐到同一张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几句。慢慢史宇寒就喜欢上了乔不群,觉得他为人随和,处事平稳,具有儒者风度。一来二去的,都有了那种感觉,开始私下约会见面,你亲我啃。本来乔不群要报考北京一所大学研究生,史宇寒搂着他脖子,哭诉他去了北京,她休学去给他陪读。乔不群心里一热一软,最后读了本校研究生。 三年过去,乔不群硕士文凭到手,史宇寒也正好大学毕业,两人一起分回桃林市,一个进入政府研究室,一个去了商贸学校。又来往了一年多,两人早过结婚年龄,也该谈婚论嫁了。商贸学校属市商业局下面的中专学校,当时待遇不错,商业局干部职工的子女家属,关系不错的外校老师都往里面调,住房自然很紧张,要结婚只能由乔不群来想办法。好在政府办有位住在处级楼里的处长提拔下县任职,腾出一套两室一小厅的房子,乔不群找领导一说,领导给政府办打声招呼,便安排给了他们。婚后第二年,史宇寒生下儿子州州,乔不群喜不自胜,对夫人说:“有儿万事足,我复何求?”史宇寒说:“既然万事足,你也不用上班拿工资,天天待家里守着儿子得了。”半年后史宇寒产假到期。两人刚参加工作,没有积蓄,请不起保姆,只得将岳母接过来照顾州州。州州该上幼儿园时,岳父去逝,两人没再让老人回去,留下接送州州,同时做些家务。晃眼州州又到了快上小学的年纪,史宇寒几次跟乔不群商量,要给州州联系所好点的小学。桃林市所谓好点的小学,实际上就是桃林小学。桃林小学紧挨市委大院,离政府这边却不近,要横穿三条大马路。因是市委直属学校,桃林小学场地宽阔,设施齐全,全市最好的小学教师都集中在那里,政府大院的孩子都舍近求远,去上桃林小学,没几个愿意在附近小学就读。用家长的话说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谁家孩子都输不起,都想往桃林小学挤,学校不堪重负,每个班都有九十多甚至上百孩子,桌椅都摆出教室门口,只差没挂到墙上去了。桃林小学那边挤烂脑袋,其他小学却生源不足,有些几乎快要关门。教育局只好请示市委常委同意,专门下发红头文件,孩子们一律就近上学,根据户口所在位置,实行电脑派位。尽管如此,不少不在桃林小学入学范围的孩子,只要大人有些门路,还是钻天入地,要往桃林小学送。 政府大院也不属于桃林小学入学范围,按文件孩子只能去太阳小学就读。可政府大院的人要么来头大,要么交往广,总有办法把孩子送进桃林小学。史宇寒也不能免俗,觉得州州不读桃林小学,她这个做母亲的脸上不光彩,简直见不得人,要乔不群早想办法。乔不群却觉得读小学也这么风声鹤唳的,大可不必。何况孩子读书一看勤不勤奋,二看思维适不适合现时教育模式,并不全在学校和老师。史宇寒不管这么多,坚持州州非上桃林小学不可。乔不群说:“我幼时没上过幼儿园,小学是在镇上破庙里上的,不也读到硕士毕业?”史宇寒说:“我知道你一开口就是这种歪理邪说。你为什么不换一个角度设想设想,当年你如果上过正规幼儿园和小学,从小基础打得稍扎实些,也许就不是硕士,而是博士博士后,甚至是哈佛剑桥的博士博士后?”乔不群说:“我不指望州州一定读什么哈佛剑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做个合格的公民就行了。”史宇寒说:“我不管那么多,人家孩子上得桃林小学,我家州州不上桃林小学,那是天理不公,我坚决不干!” 知妻莫如夫,乔不群清楚史宇寒并不是那种特别要强的女人,若是别的问题,能过得去,过去就是,在州州读书的事上,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的。乔不群只好答应去找点关系,看想不想得办法来。嘴上这么答应着,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尤其是研究室要撤销了,情绪不怎么稳定,更没了这个心思,史宇寒催问过几次,也没给个定准点的说法。这也就难怪她不理你,你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老婆的话不放在心上,儿子的事不管不问,这说得过去吗? 早上起来,史宇寒依然不怎么理睬乔不群。 乔不群不想打冷战,何况州州读书的事,回避是回避不了的。趁岳母和州州没在屋里,乔不群当史宇寒面,积极开展起自我批评来,说等忙过这阵后,一定去找教育局普教处高副处长。有一年参加市里的文化教育科技三下乡活动,乔不群刚好与高副处长分在同一个组,两人算谈得来,活动结束后彼此还寄过几张贺年卡,打过几回电话,吃过几回饭。高副处长曾当乔不群面说,他没别的能力,乔不群有人要读书升学什么的,只管去找他。乔不群想,普教处就是负责学校普通教育工作的,高副处长肯出面,儿子读桃林小学的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忠不忠,看行动。光口上喊得响亮,只闻雷声,不见雨点,又有啥用?史宇寒不想跟乔不群玩虚的,还是不怎么答理他,仿佛得了偏头疯,脑袋老往一旁扭。嘴巴翘得老高,像歌唱演员正在练习简谱里的多音。乔不群挠挠头皮,涎着脸说:“我这人半辈子了,自认为还算厚道,从没做过什么让自己气短心虚的事。谁知心不虚肾虚,白天水喝多了,晚上难免要搞百米冲刺,一直想买个尿壶以应急需,却担心屋子狭窄,没地方可搁。现在可好了,终于有挂尿壶的地方了。” 史宇寒冷冷地看乔不群一眼,像是没听懂他说的什么似的。乔不群知道自己惯用的所谓幽默也不管用了,很是无趣,只得缄嘴不声。 手头材料当紧,乔不群也顾不得那么多,提着笔记本去了办公室。 材料很快拿了下来。也算做了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乔不群心头生出一份小小的成就感来。他也知道,给领导写材料,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说是劳动,应该是不争的。劳动光荣,这句话已有些过时,却也不是妄语。禅宗就有传统,哪天不劳动,就没有资格端碗吃饭,只能饿肚皮。这几天乔不群劳动了,劳动成果也出来了,也该对得起每天吃进肚里的粮食了。 政府领导还不怎么习惯用电脑,材料得打印出来,才好交他们审阅。综合处的电脑没配打印机,乔不群只得拷了盘,去了兼管材料打印的档案室。推开档案室的门,档案员李雨潺正开了电钻,在装订文件。别的单位,负责档案工作的,都是一些年高而级别不高的妇女,政府研究室有所不同,不是有学历的,就是有级别的,谁放到档案室,好像都不太合适,只有李雨潺大学毕业分来研究室不久,年纪轻没级别,本科学历不算低也不算高,到档案室负责文秘档案,外加打字复印,没话可说。 见了乔不群,李雨潺忙关掉电钻开关,说:“乔处今天想起到档案室来指导工作了?好几天都不见你露脸,也不知躲在综合处里搞的阴谋还是阳谋。” “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得有同谋跟你一起谋,下次你做我的同谋吧。”乔不群扬扬手上软盘,说,“不过做同谋前,你先把我的文件输出来再说。” 李雨潺闪闪那双幽亮的眼睛,说:“真是不凑巧,打印机早没墨,迟没墨,偏偏你一来就没了墨。”乔不群说:“你跟我耍滑头没什么,跟政府领导耍滑头,可没你好处。你知道吗?这是袁大秘书长亲自布置的材料,他正等着审阅哩。”李雨潺侧侧脑袋,说:“打印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它要没墨,领导的材料来了,也同样没墨。”乔不群说:“你要与我过不去,我实在拿你没法。我再申明一遍,这可是革命工作,你最好别与材料过不去。”李雨潺说:“你以为我骗你不成?再骗不能骗领导嘛。” 李雨潺是研究室最年轻的女孩,为人大方,工作热情,加上人长得白净漂亮,很讨同事们喜欢。她出生于桃林下面的小县城,母亲是一家街办企业的工人,父亲在桃林城里当中学教师,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还有一个哥哥,母亲一人照顾不过来,只好把李雨潺送到桃林。本来送的哥哥,哥哥受不了父亲管束,在桃林待上没几天就逃回县城,再不肯就范。李雨潺从小与父亲就亲热,乐意生活在他身边。顺利读完幼儿园和中小学,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父亲。这时母亲厂子倒闭,只好来到桃林,跟刚退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哥哥也在广东打下一片天地,想接父亲过那边定居,老人故土难离,只得拿钱将学校分给父亲的房子装修一新,两位老人衣食无忧,倒也安宁自在。转眼李雨潺大学毕业,本想留校读研,以后做个大学教师,假期背个行囊,闲云野鹤,畅游天下。不想父母突然双双病倒,回家守护父母期间,哥哥劝她别读研了,就在桃林找个事做,两位老人也好有个照应。没等李雨潺明确表态,哥哥就调动方方面面关系,给她在政府里面落实好了工作。李雨潺十二个不情愿,却还是留了下来。父母一辈子不容易,老来需要陪伴和照顾,做儿女的不尽尽义务,哪天子欲养而亲不在,就悔之晚矣。也是人各有志,别人觉得做机关干部神气,她却从没这么想过,心情灰灰的。她的印象,机关里压根就没什么好人,要么是打着官腔的权贵,道貌岸然,颐指气使;要么是低眉顺眼的奴才,唯唯诺诺,蝇营狗苟;要么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阳奉阴为,两面三刀,欺上瞒下,见利忘义,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好处插朋友两刀。流落到这样的地方,荒废学业不说,天天跟一群伪君子打交道,想想都可怕。再可怕也得硬着头皮上,先工作一阵,以后有机会再另谋去处。却想不到遇上乔不群这样不俗的同事,李雨潺颇觉意外之余,又深感幸运,原来机关并非那么阴森恐怖,也是人待的地方。巧的是乔不群不仅幽默随和,好打交道,连相貌声音,走路姿势,都与父亲有些相似。有时两人走得稍近些,还能隐约从他身上,闻到只有父亲身上才有的特殊气息。这种好闻的男人气息,简直让李雨潺陶醉着迷。(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3) 记得来研究室报到那天,最先认识的就是乔不群。当时乔不群正在处里上网查资料,忽闻一阵清香飘至,有人懵懵懂懂撞进来,噼哩啪啦作完自我介绍,才停下问对方贵姓。乔不群眼瞧这个皮肤雪白漂亮灵性的女孩,鼻翼悄悄歙动着,捕捉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那份潜藏多年的记忆就这样被唤醒。乔不群就是在这份芬芳的馨香里长大的。每年春夏,老家小镇前的山坡上百花盛开,其中有一种桅子花开得到处都是,浓郁的花香弥漫在小镇上,让乔不群终生难忘。闻香识女人,乔不群生出幻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有着桅子花香的女孩。彼此之间的陌生感顿时消失,乔不群故意逗趣道:“我贵姓,我也不太搞得清楚,只知道有车可当步,有木可过河,有人在国外,有草可做馍。”这并没难住李雨潺,她转转水灵的大眼珠,说:“原来咱们都是木本植物。”说得乔不群乐起来。第一次见面这么开心,以后的交往,两人说话也就比较随便,只要不是正规场合,免不了要开些小玩笑,逗逗对方。 乔不群知道李雨潺故意逗他开心,将软盘插入软驱,开了激光打印机,要自己动手。李雨潺嘻嘻笑着,抢过鼠标,人往电脑旁的椅子上一坐,麻利地操作起来。 打印机开始往外吐材料时,蔡润身进了档案室。有说有笑的李雨潺收住笑容,不怎么吭声了。蔡润身望了眼李雨潺,对乔不群说:“我就估计不群在这里,果然不出所料。”乔不群说:“你在找我?”蔡润身说:“不是我找你,是刚才碰着袁秘和吴主任,他们叫我问问你,材料写得怎么样了。去敲你的门,没有动静,就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这不正好被我逮个正着?”乔不群说:“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可逮的?”蔡润身笑道:“孤男寡女的,谁知道你们做没做坏事?” 李雨潺青着的脸拉得更长了。干脆扔下电脑,到一边继续装订她的文件去了。也许蔡润身的玩笑开得没水平,惹恼了李雨潺。乔不群想说句笑话,蔡润身拿过输出来的材料,一边故作欣赏,一边给他戴起高帽来:“乔处真不愧政府第一笔杆子,材料来得又快又好。若轮到我,就是有人拿枪在后面点着脑袋,这样的大材料也是没法拿出来的。” 这话乔不群听着舒心,嘴上却谦虚道:“润身说哪去了。我就这点能耐,写写这些不痛不痒的材料,还勉强拿得出手,干其他大事,还得你这样的干才出面。”蔡润身开始动手装订材料,一边嘴上说:“我什么干才?纯粹的庸才。最多能给乔处打打下手,做点力所能及的外围工作,比如装钉材料什么的,也算是为桃林市的经济建设尽点绵薄之力。” 听蔡润身这口气,不熟悉研究室情况的人,还以为他是单位勤杂工。其实蔡润身和乔不群一样的级别和学历,学的还是文学,文章挺不错的。也许是他写材料时,过于刻意用心,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墨水都倒出来,以引起领导的赏识和器重,结果写得太过铺排和虚华,相反不那么对领导口味。倒是乔不群认为材料就是材料,无非是些官样文章,没必要耍聪明,玩花枪,每次写材料,善于借鉴已有同类材料的行文套路,只在内容和数据上进行必要梳理和充实,写得条分缕析,平实厚重,正好跟领导的思路和习惯相吻合。渐渐领导要用什么材料,便找乔不群的多,难得想起蔡润身了。看来这文章之道,尤其在机关写作公文,跟学什么并没必然联系,学文的不见得一定比学理工的强。大学文科生就难得成作家,倒是不少颇有成就的作家系理工出身。这也是为什么放眼望去,机关里那些较受领导器重的笔杆子,往往理工出道的多,文科出道的少。学文的蔡润身写起公文来,却比学理的乔不群略逊一筹,实在是没法子的事,也就只好乖乖待在研究室秘书处,干些事务性工作,同时编编不死不活的机关刊物《桃林经济》,乔不群则一直稳居业务性较强的综合处,专给领导写作大材料。好在蔡润身还算清醒,颇能正视自己,做人也低调,人际关系处得不错。在乔不群面前更是一脸恭敬,心悦诚服的样子,丝毫没有文人相轻的小家子气。 蔡润身几下将材料装订好,说:“乔处写材料写累了,跑腿送审的事就包在我蔡某人身上吧。”从身上掏出一包精白沙,搁到乔不群手里,又笑道:“这烟是你的了。”然后捧着材料,如获至宝般出了门。乔不群不好从人家手上把材料硬夺回来,只得无奈地摇摇头,一边开了精白沙,抽出一支叼到嘴上。他太了解蔡润身了,凡有密切联系领导的好机会,是决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雨潺看在眼里,替乔不群不平起来,说:“乔处你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材料,他一包烟就买走,拿到领导那里去邀功,你这是不是也太不合算了点?”乔不群倒无所谓,还为蔡润身说起话来:“蔡处是个热心人,乐意替人跑腿,你可别鼠肚鸡肠,误会了人家。”李雨潺哼一声,又摇摇头,说:“你就这么个人,总把人想得那么好。不多个心眼,哪天吃了大亏,你还不知道。”乔不群说:“吃亏是福嘛,有时吃点亏,并不见得就是坏事。”“你还真想得开,像个哲学教授。”李雨潺叹道,“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待在政府大院里,干脆像庄子一样,跑到濮水边钓你的鱼去。” 蔡润身进屋后,李雨潺就爱理不理的,一声不吭,这下人家才出门,又多嘴多舌起来。乔不群觉得有趣,说:“你好像不太欢迎蔡润身?”李雨潺说:“凭什么欢迎他?档案室又不是接待室。”乔不群笑道:“这倒是真话。”李雨潺说:“我从分配进研究室第一天起,就有些不太喜欢姓蔡的。也说不出原因,大概喜不喜欢谁是没原因可找的。偏偏他有事没事爱往我这里窜,说我如何如何漂亮可爱,如何如何逗人喜欢。” 乔不群不好说什么,只说:“蔡润身没说错,你太漂亮,想要人不喜欢,确实困难。”李雨潺说:“我又不是花瓶,用不着谁来喜欢。”乔不群笑道:“你不是花瓶,你是花。”李雨潺说:“也不是花,是人民公仆。” 这里两人聊得高兴,蔡润身已噔噔噔下楼,赶往桃林宾馆。他早就打探清楚了,袁明清在桃林宾馆贵宾接待室主持一个会议,自然用不着去秘书长室,也不必找吴亦澹。其实刚才他并没碰见袁明清和吴亦澹,更不存在两位领导叫他催问乔不群稿子这么回事,他们跟乔不群约好的送审时间还没到呢。 推开贵宾室的弹簧门,对面主席位置上就坐着袁明清,他正在凝神听人汇报工作。绕上大半个圈子,蔡润身来到袁明清身旁,躬身将材料铺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轻声说道:“乔不群已提前把材料弄了出来,有几个数据不太拿得准,我给他做了核实。正好到宾馆里来找人,顺便带来材料,请领导过目。”袁明清瞥一眼蔡润身,也不细究,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架到鼻梁上,翻起材料来。蔡润身缩缩身子,退到后排空着的座位上。 乔不群笔下功夫,袁明清还是很清楚的。这小子在综合处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年全市人代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和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主题报告,都由他操刀主笔,领导从没有不满意的,像撰写这种向人大代表汇报的普通材料,自然更不在话下。袁明清也就不加细审,只粗略瞟了几眼文中的大标题和小标题,便在上面签上“请迪声同志审阅”的字样,留下自己的大名,然后扭过头去找蔡润身。 候在后面的蔡润身早弹过来,双手接住材料,同时将耳朵送到袁明清嘴边。袁明清吩咐道:“日新同志有过交待,他要去省里开会,这次省人大代表视察我市经济工作,就由甫市长代表市政府进行汇报。这几天甫市长带队外出考察去了,城建处也去了人,你问问他们,看甫市长什么时候回来,把材料送他过一下目。” 袁明清笔下的迪声同志和嘴里的甫市长其实是一个人,说明白些,就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甫迪声。这是桃林官场习惯,称呼副职领导时,副字难于启齿,只闻职务,不带副字。习惯成自然,有时到了书面上,也自觉不自觉把副字漏掉,副市长成了市长,副秘书长成了秘书长,副主任成了主任。耿日新主政市政府后,认为正职就是正职,副职就是副职,如此正副不分,不够严肃,专门提出来,干脆统统别称职务,皆以同志相称。究竟分管党群多年,耿日新对官衔比较敏感。自己这个市长人家称市长,几个副市长人家也称市长,实在不成体统。此后市政府的材料和文件,凡牵涉到领导,都改成某某同志。只是口头上怎么也改不过来,不论当面背后,都照呼职务。文字材料都改了过来,口头上大家仍积习难改,耿日新也不怎么好勉强,只得作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中国几千年来就讲究尊者名讳,领导在上,直呼其名,谁出得了这个口?即使后面加了同志二字,也觉得别扭。好久就没人叫同志了,据说如今同志的含义已经变得有些暧昧,还傻呼呼追着领导屁股叫同志,容易让人产生某些不健康甚至有损于领导形象的联想。 得了袁明清的话,蔡润身立即赶回政府,进了城建处。 这天城建处只有副处长尚宝成在办公室里,他告诉蔡润身,甫迪声他们已结束考察,明天就可赶回桃林。见蔡润身手上拿着材料,尚宝成还说:“材料是不是送甫市长审阅的?先放我这里吧,我给你转交。” 蔡润身已退到门口,说:“甫市长回来再说吧。材料上还有两个地方需要动一动,得尽量弄完善些,免得挨领导批评。”尚宝成没勉强蔡润身,理解地笑笑,目送他出了门。 第二天下午甫迪声便回到了市政府。蔡润身也不到他办公室去,准备晚上往市委大院常委楼领导家跑一趟。 晚上甫迪声参加常委会去了,就甫夫人和保姆在家,家里比较安静。甫夫人大名骆怡沙,蔡润身自然认识。领导夫人是领导的领导,做部下的不认识领导夫人,那可是严重失职。过去蔡润身也没对甫夫人的底细进行过考究,最近想起要靠近甫迪声了,得走走夫人路线,也就留意起甫夫人来。经悉心研究,蔡润身惊奇地发现,骆怡沙竟是自己老家隔壁村里的人。他大喜过望,连说几声:天助我也!通过进一步考证,又弄清骆怡沙小时叫做骆秋菊,是走出村子后自己改作现名的。骆驼是沙漠之王,骆怡沙这个名字好有诗意的,想必足不出村的骆家人也起不来这样的好名。 骆怡沙不是普通家庭主妇,还是桃林市国土局副局长,蔡润身便一口一个骆局长,喊得格外甜蜜。还有意无意漏几句家乡口音,仿佛舌根发肿,喉咙里的声音没法顺利吐出来似的。这是蔡润身老家一带方言里特有的浊音,恐怕北极人都不会这么发音。骆怡沙听着亲切,问起蔡润身的出身来。蔡润身也就顺着梯子往上爬,交代了老家地名。骆怡沙笑起来,用家乡话说:“咱们可是老乡啰。” “真想不到能在桃林城里碰到骆局长这样真正的老乡。”蔡润身故作惊讶,用更地道更土气的方言回答说。国人有个传统,同村人出村是老乡,同乡人出乡是老乡,同县人出县是老乡,同市人出市是老乡,同省人出省是老乡。蔡润身与骆怡沙是相邻村上人,已出乡出县到了市里,在老乡面前加上真正两个字,当然说得过去。 又彼此交流了些相互认识的人和事,发现蔡骆两家上几辈似乎还有些姻亲之类的关系。这是乡村社会的普遍现象,千年百年下来,地缘和血缘交织在一起,难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扯也扯不清。这在乡下本也稀松平常,不算什么,离开乡土,举目都是异乡人,这种关系容易给人带来天然的亲切感。蔡润身也就借题发挥道:“按乡下人的亲缘关系,我算了一下,我和骆局长该是一个辈份,我应该喊你一声骆姐。”骆怡沙乐道:“就喊我骆姐吧,这样显得亲热,不像骆局长什么的,生硬得像花岗岩一样。”(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4) 第二章 蔡润身骆姐长骆姐短地叫着,又说些了乡下趣闻轶事,骆怡沙知道他不仅仅来认老乡的,问是不是要找甫迪声。蔡润身这才说道:“有个材料,甫市长要得急,送来给他审阅。” 骆怡沙就批评起自己的丈夫来:“这就是老甫的不是了,休息时间还让你来送材料。他就是这么个人,自己工作死认真,对手下人要求也格外严格。我都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了,他就是听不进去。你们跟着他,可不轻松哟。”蔡润身说:“严是爱嘛,严一点,对我们手下人的成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骆怡沙点头道:“你有这个想法就好。领导嘛,总希望自己的下属不断成长,早日进步。” 蔡润身当然不愿多说自己,转移话题道:“听说骆姐对奇石珍玉颇有研究,什么时候招收研究生,我也来报考。”骆怡沙笑道:“我的研究所还没来得及开设这样的课程呢。莫非你也有这方面的造诣?”蔡润身说:“哪谈得上造诣?也就平时下乡,路遇好溪好涧,见有漂亮石块,爱不释手,偶尔带些回来,有空时玩赏玩赏,也是种莫大的享受。” 原来蔡润身偶尔通过内线获悉,甫迪声因地质专业出身,平时喜欢玩石头,家里收藏了不少玩石。不过身为领导,甫迪声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这个爱好,总是讳莫如深。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弄得大家都来玩石头,谁给你干工作,谋事业?碰上有人问及此事,也就矢口否认,最多承认夫人有这方面的不良嗜好,与他无关。这个情报太重要了,蔡润身动起心思来,上了几回玩石市场,又到城外河里捡回两袋石头,买几本相关书籍,对照着把玩起来。渐渐有了些小心得,这才敢上甫家来说岩论石。想不到蔡润身不仅是自己老乡,还是丈夫同道,骆怡沙格外高兴,邀请他去看甫迪声收集的玩石。一进书房,便见窗台屋角,几上案间,到处布置着大大小小的奇岩异石。特别是两面嵌入墙里的大壁柜,上面的石头更是形态各异,或瘦,或漏,或透,或奇,或皱,或丑,真可谓一石一世界,一岩一亘古,让人眼花缭乱。蔡润身双眼大睁,赞叹道:“怪不得有人要说,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过去我只听说现代爱国人士沈均儒先生曾辟有与石居,名重一时,今天见了骆姐的石室,才算真正开了眼界。” 家有爱石之人,玩石赏石,还会论石,骆怡沙耳濡目染,也对石艺和相关知识有了一知半解,说:“爱石藏石是中国人的老传统了。唐朝宰相牛僧儒就有石癖,一生酷爱雅石,待之如宾友,视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沈括呼石为兄,米芾拜石为师,更是有名的石痴。陆游也于石情有独钟,感叹说,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蔡润身附和道:“是呀是呀,这世上,最坚者石,最灵者人。只有人石交融,才可能达到通灵至境。” 这话等于说,拥有坚石的人就是灵者,骆怡沙自然爱听,说:“说得有道理。本来嘛,人爱石,抚玩品赏,以石自适,真正目的是感性内省,解除胸中磊块。”蔡润身深以为然,又扯上甫迪声:“骆姐藏了这么多宝贝在家里,甫市长肯定深受感染,只怕一不小心,也成了玩石专家。”骆怡沙口径与甫迪声无异:“他一天到晚忙得屁眼冒烟,哪还有兴趣光顾这些玩意儿?不像我搞了这么多年玩石收藏,见了石头就亲切。”蔡润身说:“政府总有做不完的工作,甫市长又搞的常务,自然不轻松,骆姐要劝他多注意休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车子跑的时间长了,还得停下来加油上水呢,何况人为血肉之躯,转久了,转累了,也该停一停,养足精神,蓄势待发,不然哪来精力继续革命工作?”骆怡沙说:“我也是这么说老甫的。他偶尔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如果又碰上心情不错,也会溜进石室,东瞧西望,转上两圈。”蔡润身说:“甫市长学养深,品位高,对玩石一定有其独特见解。” “我可还没发现他有过什么独特见解。形象的造型石,诸如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之类,他还认得出来。稍稍抽象点,就不知所云了。”骆怡沙说着,从壁柜里取下一方石头,递到蔡润身手上,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老甫就喜欢这块岩石。” 这是一枚光滑细腻的雨花石,上有清晰的图案。端详了好一会儿,蔡润身才渐渐看出些名堂,上面不是花树鸟兽,也不是山川河流,而像一个篆体汉字,说:“这不是仁字吗?”骆怡沙点头道:“你眼力真好。”蔡润身说:“不是我眼力好,是我有一位擅长篆刻的朋友,我见他的篆刻作品里面的仁字,就是这个样子。” 要说壁柜里,还真有不少图案耐看的纹理石,如松如竹,如菊如梅,如鸟如虫,生动而又形象。另有好几枚晶莹剔透的美玉,色泽天成,瑰丽温润。甫迪声垂青这枚仁字石,确实有些意味。蔡润身也就发挥道:“本来孔子思想的核心就是仁,他老人家一贯强调仁者爱人,里仁为美。孟子进而发展为仁政的政治学说,主张民贵君轻和以德服人,以德王天下。甫市长读书人出身,又是桃林百姓的父母官,胸怀仁心,施行仁政,对这个仁字定然感受至深,见仁心喜,自是入情入理。”说得骆怡沙笑起来,调侃道:“被你这么一解释,看来老甫喜欢这枚仁石,不仅事出有因,而且意义非常重大而深远了。” 又聊了一阵,骆怡沙忍不住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同时下意识地往门缝外瞧了一眼。蔡润身很知趣,过去将门敞开,让过骆怡沙,说:“今天有幸见到这么多的雅石珍玉,真是大饱眼福。骆姐若不嫌我浅薄,可得收我为徒。”骆怡沙说:“你是抬高我了,我岂敢收你这样的大秀才为徒?不过以后有空,多来交流探讨,我非常欢迎。” 刚到客厅坐下,甫迪声回来了。蔡润身只字不提玩石,直接把材料交到他手上。作为常务副市长,甫迪声对桃林市的经济工作自然烂熟于心,见该写的内容材料里都写到了,便点头道:“比较到位嘛,文笔也很好,我看可以定稿了。”掉头去寻进屋时搁在角柜上的公文包。蔡润身早有准备,没等甫迪声起身,便掏出钢笔,取下笔帽,递到他手上。 甫迪声在材料上签了字,蔡润身也该走了。骆怡沙要去给他开门,蔡润身赶紧小跑着到门边,说:“不好劳骆姐大驾,我自己来吧。”骆怡沙瞧着蔡润身打开门,嘱咐道:“常来玩啊。”蔡润身点头不迭,这才说:“以后还要多向骆姐讨教玩石知识。” 听蔡润身口口声声骆姐骆姐地叫得欢,待骆怡沙关门回到客厅,甫迪声就问她:“你几时成为蔡润身的骆姐的?年龄上好像说不过去吧?”骆怡沙说:“论年轻我比他大了不少,可论亲戚辈份,还真是他的姐姐。”说了与蔡润身的老乡关系。甫迪声说:“这倒是巧了,蔡润身在我身边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才晓得是你的老乡和亲戚。”骆怡沙说:“这就是你的官僚主义,不善于体察下情。”又赞扬蔡润身:“我这个老乡挺不错嘛,有素质,有品位,是个人才。”甫迪声说:“什么人才?” “刚才你还表扬人家文笔很好,转眼就想不起是什么人才了?”骆怡沙嗔道,将刚才欣赏仁字石时,蔡润身那套仁者爱人和仁政德治的理论复述了一番。甫迪声说:“这不是牵强附会吗?我哪有那么高深?读书人就这样,喜欢小题大作。” 甫迪声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也受用。 省人大部分代表视察政府经济工作期间,政府工作人员准备充分,安排周到,代表们非常满意,对政府经济工作取得的辉煌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代表满意,甫迪声自然也满意,跟袁明清和吴亦澹一起,召集参与材料准备和后勤接待的工作人员,开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会。会上甫迪声重点表扬了研究室的材料写得好,内容全面,数据准确,真实反映了桃林市经济工作实绩,从而赢得代表们的充分肯定。同时负责生活接待的同志也功不可没,如果后勤保障和安全保卫工作做得不够,代表们的感觉也会大打折扣。 蔡润身和乔不群都参加了总结会。在甫迪声发表讲话的整个过程中,蔡润身一直仰视着领导满面春风的笑脸。他发现甫迪声肯定研究室写的汇报材料时,好几次都把欣赏的目光投注到了自己脸上。蔡润身有些激动,额头上都渗出了幸福的汗珠。会后蔡润身跟随乔不群去了综合处,说:“不群你的材料写得真好。你也听到了,刚才领导都做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乔不群望一眼蔡润身,说:“领导是肯定赞扬我吗?”蔡润身说:“怎么不是肯定赞扬你?材料是袁秘亲自布置给你的,我拿去让甫市长签字时,也明确汇报了是你的大手笔。”乔不群不咸不淡道:“那感谢你在领导面前抬举我了。” “我哪有资格抬举你?”蔡润身笑笑,转而说,“估计淮河已告诉你,他正式被省报聘为记者,各项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要离开桃林,去那边上班。咱们三个一起进的研究室,不说同生死共患难,同甘共苦,同舟共济,那是一点也不假的。眼见得研究室即将撤销,淮河也要弃我们而去,心里还确实有些不舍。这样吧,我来做东,一起喝几杯,说说话,同时也算为淮河饯个行。” 乔不群也有为秦淮河饯行的意思,哪知蔡润身已想到前面去了。看来这处理人际关系和人情世故方面,蔡润身就是比自己精明。乔不群往椅子上一仰,说:“这家伙就要远走高飞了,确实应该聚聚。”问去什么地方,蔡润身说:“在新开业的佳丽大酒楼。” 快下班时,蔡润身打来电话,说他已在佳丽订好包厢,要乔不群快点过去。乔不群嗯嗯着,说马上动身,然后给家里打了电话。史宇寒还没下班回去,是岳母接的电话。听乔不群说不回家吃晚饭,岳母叮嘱道,别回得太晚,史宇寒表哥郝龙泉晚上要来拜访。赶到佳丽,蔡润身已提前点好酒菜,恭恭敬敬等在包厢里。很快秦淮河也到了场,服务生上菜开酒,三人坐到桌旁。乔不群想起有场足球赛事,起身过去开了墙边电视。调到中央五台,只见巴西和阿根廷正在对踢,场面精彩。不想巴西正要射门,信号突然中断。秦淮河也是球迷,急得两脚直跳,一边质问服务员,到底搞什么鬼名堂。服务员说市里正在改造有线电视,信号不畅,估计过一阵子还会来的。 果然三杯下肚,电视又有了信号,只是球赛已经结束。秦淮河骂句粗话:“真他妈的!也不知巴西的射门进没进球。”乔不群笑起来,说:“说起射门,倒让我想起世界杯期间一段往事。世界杯盛产足球寡妇,寡妇们苦不堪言,真拿丈夫没法。不过也有智商不低的妻子,会跟丈夫一起看电视球赛,以便见机而作,将丈夫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晚妻子陪丈夫看球到深夜,见球员频频射门得手,妻子搂住丈夫撒起娇来,说老公你别羡慕人家射门水平高,待会儿你也给我射射门,那就算你狠。丈夫推开妻子,骂道:你懂个屁,自家门有什么射的?射自家门为输,要射射人家门,那才算赢。” 说得两人大笑。秦淮河刚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烧鱼,正准备往外吐鱼刺,这么一笑,鱼刺不仅没吐出来,还阴错阳差卡进喉咙里,呛得两眼是泪。蔡润身忙找服务员讨杯白醋,要秦淮河用醋化刺。秦淮河顾不得喝醋,指着乔不群鼻子,困难地笑道:“不群你是不是经常射人家的门?”乔不群说:“我从没上过足球场,哪射过人家的门?”(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5) 待秦淮河喝下白醋,用力咳出鱼刺,三人才重新端杯喝酒。蔡润身说:“咱们三位同一天走进研究室,一晃多年,真可谓情同手足,如今淮河说声要走,还真有点难分难舍的味道。”秦淮河倒是达观,说:“如今交通发达,省城离桃林也就一百多公里,见面容易,不像古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乔不群笑道:“人家那是两情相恋,我们三个又不是三角情人,哪来的见难别难?” 说着闲话,蔡润身端杯于手,去敬秦淮河,说:“秦大记者此番离桃赴省,定然大有作为。到时我俩下了岗,再去投奔你。”秦淮河说:“润身取笑我了。我不像二位,胸有城府,天生是做官的料。在政府大院待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绕圈子,打太极,只知扁担进屋,直来直去,这才落荒而逃,另谋饭碗。”乔不群夹块豆腐放在碗里,一边说:“说落荒而逃,也太严重了点。不过淮河满腹才情,又有侠肝义胆,去做记者倒也适得其所。” 男人不是女人,碰在一起,只顾拿自己说事,你数你家陈芝麻,我报我屋烂谷子,不太理会对方。男人究竟比较理性,不会自说自话。秦淮河不愿老聊自己,说,“两位只顾关心老弟,也不说说你们的事。研究室即将撤销,你俩难道就这么守株待兔,等着分流方案下来,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乔不群笑道:“我们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哪会像你秦淮河,研究室红火的时候,打狗棍举得再高,也赶不走你,现在风声稍有不对劲,大家还没散伙,你就学起猪八戒来,扛了行李走人。”蔡润身主持公道说:“不群冤枉淮河了,淮河可是净身出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秦淮河笑笑,说:“此次研究室撤销,对于你俩来说,也许并不是坏事。说得好听,研究室是政府领导智囊,实话实说,不过纸上谈兵,跟政府领导无非一些工作关系,缺少深度接触和实质性交往,对个人成长毫无裨益。照我分析,政府办家大业大,总腾得出适当位置,领导肯定不会让你俩离开政府系统的。一旦去了政府办,与领导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前程也就未可限量也。” 秦淮河的话当然不是没一点道理。本来研究室的主管部门就是政府办,政府办虽然人才济济,像乔不群和蔡润身这样的才子加能人,到底不是太多。何况研究室撤销后,政府领导还得拿决策,做报告,研究室职能不可能跟着撤销,必然转移到政府办这边。政府办肯定会设立相应机构,然后就地取材,将研究室的秀才网罗过去。 也许这个话题略显严肃了点,影响桌上气氛,蔡润身拿话岔开:“今天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参加市长办公会议,研究确定研究室人事分流方案的,还是喝酒吧。”端起了杯子。乔不群和秦淮河响应着,仰脖喝下杯中酒。 又东鳞西爪聊了一阵,蔡润身想起那天受袁明清之托,去综合处请乔不群,见他站在窗前,一脸歪笑,至今也没弄明白,是否与当时从楼下草坪里经过的耿日新和辛芳菲有关。反正此刻包厢里没有外人,说话随便,于是瞟眼乔不群,说:“不群给我老实交代,那天袁秘要我去叫你,你一个人站在窗前笑什么?” 乔不群刚跟秦淮河碰过杯子,闻蔡润身此言,一时忍俊不禁,卟哧一声,将嘴里还没下咽的酒都喷了出来。秦淮河不明就里,问是怎么回事。蔡润身说了当时的情形。秦淮河说:“耿日新和辛芳菲,一个政府市长,一个政府办处长,两人从政府大院草坪里走过,也太正常了,那有什么可笑的?不群你不是身上的笑神经搭错地方了吧?” 蔡润身又追问:“不群你到底笑什么?”乔不群收住笑意说:“没笑什么,没笑什么。”见乔不群一本正经的样子,两人越发心痒了。蔡润身说:“你说没笑什么,恰好说明你笑了什么。这是中国人的德性,喜欢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也是有意岔开蔡润身的问话,乔不群借机发挥道:“我也有此同感。当年高适去送琴师董大,临行前鼓励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幸好董大同志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一听明白,知道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意思,其实就是天下谁人都识君。如果是个不懂中国语言习惯的老外,听说塞外谁都不认识自己,哪里还敢抱把破琴,到处乱跑?” 秦淮河也笑道:“还有那位对月伤怀迎风落泪的林妹妹,在潇湘馆里待得不耐烦了,老爱扛把花锄,跑到山前去葬花,一边咕咕哝哝,说什么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人死万事空,到时四肢一伸,谁葬谁埋,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不用说林妹妹的意思,其实是他年葬侬不知是谁。” 乔不群又说道:“要说反话大师,当数孟浩然同志。他做了首《春晓》的短诗,总共才那么四小句,就有两句是反话,另外两句也是用来陪衬反话的。什么春眠不觉晓,其实是春眠觉晓,果若不觉,又怎能处处闻啼鸟?说花落知多少,事实是花落不知多少,想想世上花树千千万万,春来花开,春去花落,谁又数得过来?”蔡润身只好暂时放下刚才的话题,附和道:“大凡喜欢说怪话的人,都不怎么讨领导喜欢,领导让你下岗,也就没啥奇怪的。就说这个浩然同志吧,下岗后总是满腹牢骚,又怕被领导穿小鞋,不敢明说,只好说些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类酸话,表面是自我检讨,批评自己学习不够,才疏学浅,离领导和同志们的高标准严要求还有一定距离,真心要说的却是我浩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当领导的也不肯重用,简直瞎了狗眼。” 三人卖弄了一会儿嘴皮子,蔡润身仍不肯放过乔不群,说:“不群同志,我们的胃口已被你吊足,不回答那天你笑什么,今晚你别想从这个包厢里走出去。”乔不群不好再回避,说:“其实也没笑什么,我是觉得耿日新这三个字太有意思了。” 两位不解。秦淮河说:“耿日新三字不是平常得很么?耿日新做了多年党群副书记,现又是堂堂市长,这三个字天天在桃林报纸电视里频频出现,我们怎么却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蔡润身也说:“是呀,耿日新三字又浅又俗,再有意思也意思不到哪里去。何况叫日新的人多了去了,什么张日新李日新王日新赵日新,上趟公共厕所都要碰上几个日新。” 乔不群说:“我是觉得耿日新跟辛芳菲走在一起时,耿日新三个字就有了意思。”两位还是没反应过来,迷惑地望着乔不群。乔不群只得笑笑,说:“关键是三个字中的日字,如果只理解为日子的日,日新月异的日,自然没有多大意思。” 两位究竟是读书人出身,马上明白过来。乔不群是将耿日新当成了耿日辛。秦淮河乐不可支了,捶一把乔不群,笑道:“好哇,人家笑假不笑真,不群你却吃了豹子胆,敢揭领导隐私,看法院定不定你泄露政府机密罪。”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不群还真是个语言大师,日字本来是个名词,被你当成动词后,顿时境界全出,意味深长起来。” 乔不群说:“别冤枉我,我可没说日字是动词哟。” 两人说笑着,这才发现蔡润身不再搭言,变得面无表情,目光混沌,似乎已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只是见两位都拿眼睛瞧自己,才忙举了杯子,说道:“喝酒喝酒。” 喝完酒,三人分手,乔不群回到政府大院。岳母没说谎,推开门,郝龙泉就坐在客厅里。寒暄过后,郝龙泉眯眼看着乔不群,说:“你在政府大院待了这么些年,总认识些人吧?比如市里国土局和煤炭安监部门里面的实权人物。”乔不群问:“你是要我帮你去他们那里打通关节,把什么采矿许可证安全许可证之类办下来?” “看看看看,我才提头,你就知尾。不群你的硕士真没白读,你的处长也没白做呀。”郝龙泉笑起来,说,“已有好些煤窑主找过我,想把煤窑卖给我。我也去各处跑过几次,发现有些煤窑尤其是桃坪境内两家煤窑的潜力还很大。他们做不下去,是因为执照已经过期,政策却越来越紧,补办不容易。继续无证开采,究竟风险太大。我也不想做偷鸡摸狗的事,那不是长久之计。要当就当合法窑主,把事情做大做强。不群若肯出面,只须介绍我认识有关部门的头头,背后的工作我自己会去做。眼下最当紧的是找国土部门,先拿到采矿许可证,下一步再跑煤矿和安全监督等部门,把其他几个证弄回来,这样才能下井挖煤。” 乔不群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到时再说的含糊话。乔不群准备与教育局普教处高副处长联系联系,将州州读桃林小学的事落实一下。署期已到,桃林小学怕是已在酝酿下期招生的事,再不采取实际动作,就要来不及了。 不想拨高副处长手机,却没信号,打普教处电话,又总是忙音。教育局又没在月球上,干脆去跑一趟。扔下话筒,正要动身,有人推门进来,问会议室在哪儿。义务为人指明会议室,又接上两个电话,乔不群忽然没了去教育局的情绪。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去向奔忙,跑了政府办,跑组织部,甚至连市委常委楼都不放过,你却往教育局跑,人家还以为你得了脑瘫呢。 乔不群也不是没想过跑跑该跑的地方。好事都是跑来的,足不出户,死守善道,莫非好事还自动跑到你面前来?你又不是菩萨,菩萨也要寺庙占得好,才有人进香上供。可又怎么个跑法呢?乔不群一时无以为计。 这么傻子样在桌前呆着,李雨潺走进来,说:“乔处真有定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人静悄悄躲在处里,自在得很。”乔不群无奈道:“我不躲在处里,还披红挂绿,跟着那些中老年妇女,跑到街上去打腰鼓?”李雨潺笑道:“谁要你去街上打腰鼓了?”又放低声音说:“什么时候了,你也不学学人家,多为自己的美好前程考虑考虑。” 李雨潺的口气听去这么漫不经心,其实是在真正关心你。乔不群心生感激,说:“你说的人家是谁?”李雨潺说:“这就看你了,你觉得是谁就是谁。总不可能是我吧?我一个普通干部,到哪里还不都是勤杂工一个?”乔不群自然知道李雨潺所指是谁,说:“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李雨潺说:“我没听到什么风声,只觉得这段研究室的人忙得很,没谁像你无动于衷,没事人一样。”此言不假,乔不群不可能不清楚,却还要故作无所谓的口气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李雨潺白他一眼,说:“庸人就庸人,我可从没说过自己非同凡响。也只怪我闲得无聊,瞎操心。正应了那句话: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 乔不群沉默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雨潺又说:“别以为有人恭维你是政府第一笔杆子,就沾沾自喜,反正政府办摊子大,有你的去处。” 李雨潺说这话的时候,乔不群一直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那是秋天的湖水,清澈而幽深。等到她话说完,乔不群的目光下意识移到了她的唇上,那是两瓣桃花般的红唇,鲜艳而又动人,性感而又高傲。也真是奇怪,每次李雨潺说话,乔不群的注意力总是停留在她的眼睛上,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最生动最传神,仿佛她的话不是从嘴里,是从眼睛里说出来似的。待她的话一落音,乔不群又会转而去瞧她的嘴唇,这个时候她的嘴唇格外惹眼迷人,好像能传情,会达意。 见乔不群的目光蜂一样叮在自己脸上,李雨潺有些不好意思了,羞羞道:“你望着我干什么?我的脸又不是电视机,在放电视剧。”乔不群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脸上正是放的电视剧,而且是言情剧,感人至深,叫人看了又想看。”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取笑我,不理你了。”李雨潺假装生气,头一甩,走了出去。(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6) 乔不群痴在桌旁,还是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好久才想起这一天都没上厕所,抽身出了门。恰巧瞥见蔡润身出了秘书处,往楼道口方向走去。乔不群停住脚步,上厕所的兴致也没有了,转身又回到综合处,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研究室的人哪个不知道,这段时间就数蔡润身最忙,天天往领导那里跑。 蔡润身没察觉到身后的眼睛,几步迈下三楼,瞄准甫迪声办公室没有外人,身子一侧,溜了进去。甫迪声正在看机要,见了蔡润身,合上文件夹,亲切地跟他打招呼,要他坐到自己旁边的沙发上。 蔡润身拿屁股尖蹭着沙发边沿,微仰下颌,迎向高处的甫迪声。甫迪声想起那晚夫人骆怡沙赞扬蔡润身的话,说道:“润身你还懂玩石欣赏,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方面的才华呢?”蔡润身心里暗暗感激着骆怡沙,嘴上说:“我这哪能叫才华?在骆姐那样的大家面前,简直是个小学生,还没入门呢。”甫迪声说:“你也太谦虚了点。不过谦虚好,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 这句话本来通俗,甫迪声不过随口说说而已,蔡润身听来,却意义深远,回味无穷。官场就是这样,谁谦虚谁就有可能进步,谁骄傲谁就得落后。特别是在能决定自己命运的领导面前,再傲气的人都会成为谦谦君子,修养好得不得了。所以放眼机关,没有不是望着自己鼻尖走路的,谁都像是得了软骨症,脖子硬不起来。这么想着,蔡润身说了来找甫迪声的意图。他想把人大代表来政府视察时,甫迪声用过的桃林市经济工作情况汇报材料登到《桃林经济》上去。甫迪声倒很爽快,满口答应。还说:“《桃林经济》虽由研究室主办,其实属政府机关刊物性质,代表的是政府的声音。把这个东西登到上面,各级各部门都能看到,也算是给全市经济工作定下一个调子。” 领得甫迪声的话,蔡润身心里就有了底。告辞领导出来,本已快到下班时间,却没有下楼,而是回了秘书处,动手编辑起新一期的《桃林经济》来。那个汇报材料自然是在头条位置,蔡润身还特别在一旁标明,字体须比其他文章大一号。 此后的两三天里,蔡润身什么都不做,守在印刷厂,将《桃林经济》清样稿弄了出来。却不忙着开印,特意留着二条版面,准备先找个合适单位,拉些赞助回来。 蔡润身去了市安全生产监督局。安监局马局长已快五十八,身体欠佳,住在医院里,由副局长聂东京主持局里全面工作。七不进,八不留,马局长也该下去了,聂东京自然很想扶正做上这个局长。可他是上届市委政府主要领导的人,想向本届主要领导靠拢,还不是太容易。蔡润身知道聂东京这个心思,才跑去找他。 政府研究室戴着政府的帽子,却不是实职部门,跟政府领导的关系也若即若离,即使把政府当虎皮披在身上,也不是谁都那么好吓唬的。聂东京知道研究室的性质,见了蔡润身,表面倒也客气,却并不怎么放在眼里。蔡润身不急,先拿出上一期的《桃林经济》,双手递给聂东京,要他指正。“这是政府领导喉舌,又是蔡大处长主编的,我哪敢指正?”聂东京应付式地翻翻,随手放在桌上的报纸堆里,说,“我给办公室主任打声招呼,到附近饭店里订桌工作餐,中午咱们小酌两杯,怎么样?” 现在才上午九点,谁好意思为顿中餐等上三个小时?蔡润身清楚这是主人的逐客令,另拿出这期刚编就的《桃林经济》清样,铺到聂东京桌上,说:“这期刊物就要出来了,我还适当留了些版面。好多单位都想在上面刊发文章和图片,都被我婉拒了。我还是看好安监局。桃林这几年安全生产没出什么大事,主要是你们工作卓有成效,给桃林市委政府减轻了不少压力,作为政府机关刊物,不给予大力弘扬,也说不过去。只是不知聂局长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愿意考虑在上面露露面。” 聂东京这才明白蔡润身的真实来意。如今这报纸那刊物,这电视那广播,哪天没有几拨人跑来拉广告,要赞助?这下竟连政府研究室的人也上门凑起热闹来了。聂东京心下腻烦,脸上还不好流露什么,说:“蔡处长这是抬高我们了,安监局确也做了些日常工作,可拿市委政府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衡量,叫穿短裤套袜子,还差一大截。是不是如蔡处长所说,以后我们工作真的卓有成效了,再荣登贵刊大雅之堂?” “聂局长有所不知,也是政府主要领导太重视这期刊物了,不然我也不会轻易来找你。聂局长没这个兴趣,我也不好勉强,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你这么放弃了,多少有些可惜。”蔡润身说着,伸手翻过《桃林经济》清样扉页,指着上面甫迪声的大名说,“这是用来打头的甫市长的大作。他有这方面的意思,想要篇有点份量的文章,与他呼应呼应,我这才专门腾出二条位置,暂时没上文章。封二还有甫市长工作和学习方面的彩照,封三也将有选择地登些照片,还预留在这里。”一见甫迪声的名字,聂东京的眸子便亮了亮。蔡润身看在眼里,心下暗笑起来。一边拿了清样,要往包里装。聂东京拦住道:“既然蔡处长这么有诚意,还是把样刊留下来,我和几位班子成员商量商量。”蔡润身说:“那聂局长你们赶快商量。甫市长正等着看刊物呢,都催我几次了。”留下样刊,给个价钱,出了安监局。 第二天安监局办公室主任就找到蔡润身,交上聂东京的署名文章和一组照片,要走研究室的银行帐号。隔日上午,安监局的四万元款子就到了研究室帐上。 刊物正式开印后,蔡润身就吩咐出纳,以印刷费名义把安监局那四万元款子转入印刷厂户头。一期刊物才印千余本,印刷费要不了几千,其余全被蔡润身拿走,白条都不留一个。印刷厂到处都是,业务根本吃不饱,谁都想多揽生意,自然什么方便都给客户提供。 蔡润身当然不会独吞这笔钱。他才不是那种除了人民币,什么都不认识的浅薄之徒。他要钱是为了把该办的事情办得漂亮和圆满些。先跑到综合处,拿出一个装着三千元现金的信封,轻轻放在乔不群桌上,说:“不群,这是一点小意思。”乔不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一不批项目,二不发帽子,你也意思起来,不是家里的钱没地方放,要我给你找钱柜吧?”蔡润身如实相告:“上次你给甫市长写的汇报材料,我已用到《桃林经济》上,刊物出厂后你就会看到。不过是署着甫市长的大名,让你这个真正的作者受委屈了。可也不能叫你这个无名英雄太吃亏,我设法弄了些钱,算是给你的润笔费吧。”领导大会小会做的报告和讲话,发表在各种媒体上的官样文章,哪篇不出自手下的笔杆子?其实这也是单位笔杆子的工作职责,什么时候领导不需要讲话念报告和做官样文章了,这些笔杆子恐怕也得失业回家,去卖烤红薯了。所以单位那些舞文弄墨的笔杆子,从来没谁以为自己写的材料非得署自己名字,甚至找领导要稿费什么的。谁真有这个想法,恐怕不是神经病一个,就是打错了鸡血。偏偏蔡润身别出心裁,乔不群给甫迪声写了个材料,他竟煞有介事来送什么润笔费,的确是破了天荒。 乔不群因此疑惑地瞧眼蔡润身,说:“你不是逗我开心吧?”蔡润身说:“当然是逗你开心。这是物质时代,如果钱不能逗你开心,那我就没法子了。”乔不群甩甩手上信封,说:“你想逗我开心,我如果不开心,也对不起你的美意。只是财政每年给《桃林经济》的办刊经费很有限,保印刷费都困难,你这钱从哪里拿的?”蔡润身笑道:“肯定不是从家里拿的,我和老婆那点工资,仅够日常花销,拿来逗你开心了,我和老婆还怎么开心?”也不隐瞒,说了上安监局找聂东京拉赞助的简单经过。至于拉了多少,当然没必要也没义务如实招供,乔不群也不是纪委和审计局的,没权力和职责予以追究。 乔不群不得不佩服起蔡润身来。换了自己,别说不肯去做这种事情,就是做恐怕也不太做得来。乔不群说:“还是润身有办法,不像我,除了坐在家里写几个死材料,再没别的能耐。”蔡润身说:“能写材料就是大能耐嘛。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笔头子,还厚着脸皮去外面讨钱,惹人嫌干啥?”“不群跟你说句实话,在研究室甚至在政府大院里,我最佩服的人还是你。你有才华,有能力,为人实在,凡事不卑不亢,完全凭能力吃饭,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也许在有些人的辞典里,正人君子都快成为贬义词和嘲讽的对象了,可我始终认为,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是最站得住脚,也最令人景仰的。” 这就是蔡润身,给你送来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还不够,还要递上动听的美言丽辞,挠挠你的痒处。奇怪的是,即使是乔不群这样比较自知的明白人,听来也如沐春风,心旌摇荡。且绝对相信对方是发自内心的,不会怀疑人家的真诚。在女人面前,这家伙大概也是这么巧舌如簧,不然谁会上他的手?估计只有李雨潺革命警惕性高,才不肯领他的情。 蔡润身走后,乔不群盯着手上的钱,半天没回过神来。这算不算蔡润身给的贿赂呢?两人都是处长,他凭啥给你行贿?接受贿赂也得有理由,可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不是贿赂,便是施舍了,可自己还没到他来施舍的地步。那是不是蔡润身办刊有了利润,跟你分红?你并没入股,红又从何而来? 看来还是蔡润身给的说法有道理,只能算是润笔费。只是一篇万字不到的汇报材料,也值三千元,好像还没谁颁布过这么高的稿费标准,何况还是个内部刊物。转而又想,文章出自你手,甫迪声署了名,你拿些润笔费不应该吗?既是润笔费,也就没必要多心,笑纳便是。乔不群心安理得起来。钱这个东西也太有魔力,到了谁的掌心,都是不怎么好松手的。你看它图案简单,却比世上任何图画都美丽。不会发声,可再经典的歌声也没它动听。世人说它有铜臭,而谁闻着都芬芳馥郁,沁人心脾,胜过天下任何奇花异卉。 快下班时,乔不群将钱塞进包里,往腋下一夹,出了综合处。拿回去交给史宇寒,她肯定会高兴一阵子。可走出大楼后,又改变主意,几步迈出传达室,存入就近的储蓄所,再回综合处,将存折夹入一本旧书,塞进书架下面的柜子里。男人也得留点私房钱,偶有花钱的地方,老找夫人伸手,也不是办法。 这么一折腾,关门来到楼道上,已是人去楼空。唯有乔不群自己的足音一下一下敲着地板,让寂静楼道愈显寂静。下到四楼,才听得有人说话,和风细雨的,给大楼增添了几许生气。原来有人正朝乔不群这边走来,一边打着手机。楼道里灯光不是太亮,乔不群没认出那人,只觉得是个女的,身段窈窕。除政府办,楼里还有些别的部门,平时各进各的门,各做各的事,工作关系不多,难得往来,有些人只是面熟,不见得就叫得出姓名和职务。乔不群也不理会,转身要下三楼,不想那人却突然喊了声乔处,声音甜甜的。乔不群停住脚步,细瞧原来是辛芳菲。想起那个耿日辛的低劣玩笑,乔不群脸上热了热,有些不好意思了。辛芳菲不可能看出乔不群的不自在,又问道:“乔处这个时候才下班?”乔不群说:“有些杂事拖着,耽搁了些时间。你不是也还没走吗?”辛芳菲说:“下午接到电话,明天外省有重要客人来桃林参观,要安排这打理那的,刚才才把该落实的给落实下去。我这工作性质,有什么办法呢?” 说着话,辛芳菲已推开斜对面办公室的门,说:“不晚也晚了,何不进去坐会儿?” 这话来得真诚,乔不群不好拒绝,走进外事处。辛芳菲从柜子里拿出瓶矿泉水,往乔不群手上递,说:“给你泡茶,怕一下子泡不开,喝口矿泉水算了。”乔不群并不渴,却不好拒绝人家美意,只得接过去,开盖喝一口,说:“辛处太客气了。”(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7) 第三章 办公室灯光比楼道里明亮,乔不群这才注意到辛芳菲一袭浅红色连衣裙,衬托得那丰腴而颀长的身材越显娇媚。面若桃开,腮似莲绽,口红和眉毛也描得恰到好处,不浓不淡。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流光溢彩,未顾情生,不盼意动。乔不群心下暗忖,关于耿日新与这个女人如何如何的说法,看来假不到那里去。想想看,这样的尤物谁抵抗得住? 两人各自坐定,辛芳菲关切地问道:“研究室就要撤销了,乔处有什么打算没有?”乔不群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适应能力还强,什么地方都待得下去。也就懒去打算,反正打算也打算不来的。还是听领导的话,领导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这辈子入了政府这道门,也就生是政府的人,死是政府的鬼,没别的想头了。” “乔处不愧文人出身,说话就是有意思。”辛芳菲笑道,“我呢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最敬佩的还是你这样的文人,有机会得多沾点你的才气。” 辛芳菲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自谦。她也就高中文化底子,最初在厂里搞工会工作,因身材好,长相俏,又能歌善舞,经常被市工会抽去搞些活动。慢慢工会领导印象深起来,把她正式调上去,这样就有了更多与市领导交往的机会。如今地方上有项重要工作,就是接待上级领导。不是说接待就是生产力吗?接待工作做好了,要起帽子还有资金和项目来就方便得多。也是为提高生产力,市里对其他单位编制压了又压,政府外事处却一再增编,以增强接待力量。辛芳菲就这样被领导看中,从工会调入政府外事处。由于工作大胆,成绩突出,没几年就又转干又提拔,很快就做上了处领导。乔不群明白,表面上官场看重学历,说什么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谁都在读研拿博,其实也仅仅文凭重要,真正的知识却在贬值。事实上知识也当不得饭,若知而不识,仅知识分子一个,不谙人情世故,不善变通圆融,知识于仕途不仅没半点用处,弄不好还会起反作用。老话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人入官场,不能扫除掉身上的书生气,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乔不群还算有些悟性,刚进研究室时,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在大学多泡过几年,学历高,文凭硬,可以蔑视学历比自己低的人,后来多混得些日子,还是渐渐觉醒过来,意识到光有高学历硬文凭是远远不够的,再没敢以多啃过几本书自傲,多少变得圆滑了些。圆而不滑不成臼,不成臼就是一坨废料,扔墙角还占地方。 今天辛芳菲说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要沾乔不群才气,乔不群没敢沾沾自喜,感觉如何优越,自嘲道:“我有什么才气?傻气酸气腐气倒是有不少。”辛芳菲笑道:“敢在人前自我贬低的男人,其实是很有胸襟和自信的,决不是什么低能儿,可钦可佩。” 乔不群听得出,辛芳菲这话还不全是恭维。凭她的地位和势头,也没必要恭维你这个连工作去向还是未知数的酸秀才。不过也正因你是酸秀才一个,肚子里有些墨水,文化不高的辛芳菲才会眼里有你,愿意跟你接触。这么想着,乔不群的感觉莫名地膨胀起来,都快忘乎所以了。要知道这些话是从一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嘴里说出来的,哪个须眉男子听去不心摇神动?又想起那个该死的玩笑,开得也太损了点,实在有愧于眼前这个真诚的美人。不知是想减轻些心头愧疚,还是美人于前,不说几句乖巧话,生怕舌头发霉,乔不群转着弯子道:“有次在政工处见过辛处的履历表,籍贯栏上填着桃林人,可我左猜测,右揣摩,你的祖籍肯定是山东济南的。” 辛芳菲睁大眼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时我爷爷就经常说起过,我们家是乾隆年间从山东那边迁过来的,老祖宗正是济南人。”乔不群狡黠地笑笑,说:“你们家是什么时候从那边迁过来的,我不敢肯定,我敢肯定的是你们辛家祖上有一位大名人,也是济南的,你们也许与他有关。”辛芳菲说:“什么大名人?”乔不群说:“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呀。” 尽管不是科班出身,辛芳菲却也知道辛弃疾是谁。中学课本里就有辛弃疾的词,他的名气与苏轼一样大。国人又有个共同爱好,热衷跟历史名人攀本家。刘姓自称刘邦后代,李姓没有不是李世民子孙的,萧何自然是萧家人祖宗,陶渊明肯定会上陶家人祖先牌位。辛姓好像不是个大姓,却出了个大文豪辛弃疾,辛家人会放过他吗? 果然乔不群一提辛弃疾,辛芳菲就来了劲,说:“辛弃疾不仅是个大文豪,还是南宋爱国将领和民族英雄哩。”乔不群点头道:“辛弃疾如果不是英雄,还成不了大文豪,他那些鼎鼎有名的词作都跟他的身份有关,透着英雄气,比如醉里挑灯看剑之类。” 见乔不群喜欢自己辛家祖宗辛弃疾,辛芳菲特别感激,说:“你看你姓乔,比我这个辛弃疾的后代还了解他老人家。”乔不群说:“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我大学学的不是文科,却素来喜欢看杂书,读闲文,就文史哲方面的修养来说,自觉不比文科生低到哪里去,包括写文章也应该差不了他们多少。”乔不群这显然是自鸣得意,自我标榜。男人们在一起,如果你过于得意,自我标榜太甚,旁边的男人会不屑一顾。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却有所不同,尤其女人又欣赏男人的才华,男人夸夸其谈不仅不会惹女人不快,还会让对方对你刮目相看。辛芳菲也就对乔不群敬佩有加,说:“怪不得乔处文章这么好,原来是你的文学底子厚。” 也是谈得来,两人都忘了时间。直到辛芳菲手机骤然响起,外事处的人找她,乔不群才意识到不能老坐着不动,说:“一说就远了,也得走了。”辛芳菲说:“咱们一起走吧。以后有空,常来坐坐,说说话。” 来到楼下,辛芳菲扬扬手上钥匙串,说:“我有处里车子,送送你吧。”乔不群笑道:“我就住在院里,送我到哪里去?”辛芳菲哦一声,笑道:“想讨好你,也没我机会。”扭身迈下台阶。乔不群不舍离去,直至那妙曼身影走近小车,隐入车门,仍僵在地上。小车驶出数米,见乔不群还没走,辛芳菲方向盘一打绕回来,将头伸出窗外,说:“龙华宾馆有桌客人,你要能放得下架子,干脆跟我吃饭去。” 乔不群不想吃这种蹭饭,又不甘心就此跟美人分手,说道:“饭不陪你去吃了,朋友有本好书,一直没时间去拿,正好跟龙华宾馆一个方向,就搭你车过去一下。”辛芳菲高兴地打开副驾驶室的门,让乔不群上了车。 外事处不是普通处室,工作性质特殊,领导另眼相看,单独配了专车。还有专职司机,辛芳菲体谅人家辛苦,也拿了把钥匙,每逢加班加点,自己亲自开。开得还算平稳,乔不群夸奖道:“车技挺娴熟的嘛。”辛芳菲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乔不群说:“你一般得太不一般了。快去参加赛车,拿大奖,赚大钱。”辛芳菲说:“跟你吹牛的,吹牛不罚款。”走在人多车猛的大街上,辛芳菲没忘记乔不群上车前说的话,问道:“是本什么书?这么要紧?”乔不群本来是随意扯的谎,这下只能继续扯下去,信口道:“一本闲书,佛学方面的。”辛芳菲说:“信佛还是在研究佛学?”乔不群说:“不信佛,也不研究佛学,没事乱翻翻,好玩儿。” 快到龙华宾馆了,乔不群只得叫停,以免跑得太远,回去难走路。辛芳菲带住刹车,慢慢将车靠到路旁。乔不群说:“今天享受专车待遇,深感荣幸!”辛芳菲笑道:“我更荣幸,你这样的大才子也肯坐我的车。”乔不群伸手去拉门,却没能拉开,知道辛芳菲锁了,笑道:“辛处你是不是弄错了绑架对象?” “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吃了你。”辛芳菲说,“有句话,我知道我不主动提出来,你是不会开口的。你表一下态,要不要我在领导那里替你说句话?” 刚才在外事处,辛芳菲问到研究室撤销后有何打算,乔不群以为她不过无话找话,随便问问,想不到人家还真上了心。大美人肯在耿日新面前说话,绝对管大用。乔不群受宠若惊,感激道:“有辛处美言,我就不必担心下岗了。”辛芳菲说:“我试试吧,不敢保证领导就会听我的。”又握握乔不群的手,按下车门,说:“佛书你看过,也借我学习学习。” 下车后,瞧着辛芳菲将车慢慢开走,乔不群傻子样木立街旁,口水都快流了出来。还高扬手臂,在空中挥着,仿佛告别依依不舍的情人。直到小车消失在闪烁的灯影里,才怔然垂下手来。又发现正是那只被辛芳菲握过的手,忙放嘴边吻吻,仿佛余香尚存。想不到陪美人聊会儿天,又一时心血来潮坐了趟多余的车子,竟获此意外惊喜。哪怕于事无补,能受到美人青睐,也值了。 乔不群禁不住头重脚轻起来,心里说这份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有辛芳菲在领导那里给你说话,去向问题已不再是问题,乔不群也就有了情绪顾及其余,去找高副处长落实州州读书的事。 岂料赶往教育局,高副处长已离开普教处,去了监督处。乔不群感到有些不妙。见着高副处长,才知两个月前他就调整到监督处做了处长。乔不群心里打鼓,州州读桃林小学的事,他怕是不容易帮上忙了。嘴上却笑道:“原来你提拔了,也不通报一声,也好来给你庆贺庆贺。”高处长叹道:“乔政府是专门给领导写材料的,碰上某项经济指标下滑,比如农民收入与上年同比下降,写材料时真写上下降两个字,领导肯定不乐意,必须写成负增长。我这个普教处副处长来监督处做处长,如果也要叫提拔的话,也只能叫做负提拔。” 乔不群自然懂高处长的意思,普教处是个业务处室,无论是处长副处长,都是一般干部,掌的权硬,管的事实。权既硬,事又实,好处也就大大的。监督处却不同了,机关里都是党培养教育多年的领导和干部,觉悟那么高,谁也用不着谁监督,谁也监督不了谁,这里的处长副处长也就有职无权,从年头到年尾都没什么事可管。没事管,自然没油水可揩,从普教处副处长的位置上跑到监督处来做处长,说是提拔,听是好听,其实是从湿处到了干处,高处长说成负提拔,倒也一语破的。高处长是负提拔还是正提拔,不是乔不群要关心的,他要关心的是儿子读书的事。高处长已离开普教处,也不知还有无必要跟他说说。不过不管怎么样,高处长还是教育局的处长,在普教处待的时间又不是一天两天,关系总还在那里,能帮上忙也说不定。于是,乔不群试探着说道:“我有一件小事,想劳驾劳驾高处长,不知肯赏脸不?” 高处长嘴上倒也爽快,说:“什么事吩咐就是,咱们老朋友了,只要我帮得了的,自然没话可说。”口气却显得有些虚弱。乔不群想起高处长过去说过的那话:我没别的能力,你有人要读书升学什么的,只管找我!那口气何等豪壮。原来这人总得有些硬通货,硬通货在手,也就肚里底气足,嘴上口气硬。人在官场,权力就是硬通货,手上没这个硬通货,人硬不起来,嘴巴又能硬到哪里去? 乔不群也顾不得那么多,说了州州读书的事。高处长说:“我在普教处的时候,桃林小学范校长跟我关系一直不错,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试试。”抓过桌上话筒,拨通范校长手机,报上乔不群身份和州州名字。又点着头嗯嗯一阵,高处长才放下电话,掉头对乔不群说:“你究竟是政府领导,范校长口头答应得还干脆,已记下你和州州的名字。她也说了,过十几天就要研究招生的事,到时你再带上孩子户口,直接去学校找她便是。” 得了范校长的承诺,乔不群准备告辞,高处长又说道:“我终究不在普教处了,到时范校长万一不兑现承诺,也拿她没办法。还是带你去普教处见见谢处长,让他写个条子。”(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8) 谢处长非常客气,赶开围在桌前的人,说:“今天乔处长不知是第几个来说孩子读书的家长了。我一般是不会打招呼写条子的,不在桃林小学招生范围想送孩子去那里读书的家长太多,确实照顾不过来。不过高处长是普教处的老领导了,平时也难得给我们下回指示,乔领导又是政府要员,这条子我不写也说不过去。”拿笔给范校长写了几句话。话里意思明确,乔不群是政府领导,儿子想读桃林小学,请给予安排为盼。 高处长打过电话,谢处长又写了条子,算是有了双保险,事情应该十拿九稳了。听乔不群说起事情经过,又认真看过谢处长的条子,史宇寒满心欢喜,也觉得州州进桃林小学已不在话下。为奖赏乔不群的丰功伟绩,夜里史宇寒百般温柔,像又回到了初婚的日子。近一段时间,乔不群情绪不稳,史宇寒也郁闷得很,两人好久没挨边了。这阵史宇寒上撩下拨,乔不群身上积蓄多时的能量被调动起来,一时变得斗志昂扬,坚忍不拔,大展了一回雄风。看来身为男人,要想夜里中用,首先得白天中用。男人白天不中用,女人夜里便缺乏积极性。女人缺乏积极性,男人没法性积极,自然稀泥一样,坚强不起来。 有潮涨就有潮退,潮退之后,乔不群有些疲倦,昏昏欲睡的样子。史宇寒的兴奋劲却一时减不下去,跟乔不群说起话来。乔不群也不好只做正题,扔下附加题不管,努力打起精神,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腔。 一聊聊到郝龙泉,史宇寒说:“州州读桃林小学看来已没太大问题,你也该考虑考虑表哥的事了。”乔不群不置可否,只含含糊糊嗯嗯两声,像塞了一嘴牛屎似的。史宇寒又幸福地说:“那晚表哥来家里,开始你没回来,表哥提到你,可是一脸的佩服,说你是个人才。待的码头又大,下面各部门都要在你们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找部门办什么事容易。”乔不群说:“别听他胡扯。你们学校属商业局管,商业局是政府组成部门,你问问他们,我几时正确领导过他们?”史宇寒说:“表哥这不是高看你吗?你还不乐意?” “我用不着他高看,他高看我是个小处长,低看也是个小处长。”乔不群早没了睡意,哼一声,说,“你对表哥的事好像挺热心嘛,他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史宇寒听不得乔不群这话,嘟着嘴说:“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他钱还没赚到手,又怎么给我们好处?不过他说过,今后煤窑开出规模和效益,我们可以投资入股,跟着他发些小财。”乔不群说:“他的煤窑八字还没一撇呢,开不开得了都难说,你就做起了跟他发财的美梦。”史宇寒说:“这可不是美梦。你不见桃林那些上山开窑的老板,几个没发肿了的?” 夫妻俩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出身,一向守得住寂寞。经济不算富裕,却也收入稳定,衣食无忧,生活安逸而温馨。也许过惯了这种平淡生活,平时两人很少谈论赚钱发财的话题。今夜史宇寒突然对郝龙泉开窑的事感起兴趣来,乔不群有些不习惯似的,望着窗外混沌夜色,说:“我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像我们这样淡泊名利安于清贫的人,差不多都快成了恐龙。可我总觉得老话说得有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强求得来的东西,不仅不会长久,还会惹火上身。何况人自身吃用花费只需那么多,良田千顷,日食不过一升,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八尺。”史宇寒有些不高兴了,说:“我不过要你考虑一下表哥的事,你就一套一套的,扯到哪去了。”乔不群说:“表哥上山开煤窑,我给他找有关部门牵牵线可以,至于以后他怎么跟人家打交道,怎么赚大钱,咱们不去插他的手,他做他的大富翁,我当我的小干部。” 史宇寒知道,乔不群是在给她敲警钟。话有些不太入耳,却也不怎么好反驳,史宇寒只说:“也就是表哥,换了别人,我才不会管闲事哩。少给我上党课,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报纸上天天登,电视里夜夜播,单位领导大会小会强调了又强调,还用你乔处长来教育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添乱的。这么多年麻衣布裤,粗茶淡饭,都过来了,还怕以后日子过不下去?这辈子既然跟定你这个穷秀才,我就没幻想过要大贵大富。” 乔不群笑道:“说没幻想过,实际上正是心存幻想。不过幻想不算罪过,咱们生就一副臭皮囊,难免口渴思饮,腹饥思食,身冷思衣。阶级斗争也不时兴了,没人逼你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就连佛家五戒,也只论事不论心,这样修持起来相对容易些。若论心不论事,做真菩萨,必得百炼成钢的高僧大德,非常人不易为。世上高僧大德到底不多见,满地都是吾等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没什么错,欲望不要太甚,心地清静就好。”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扯着,床头电话猛地响了。乔不群拿过话筒,一听对方声音,先不答话,回头问史宇寒道:“你猜猜,是谁的电话?”史宇寒说:“你不问,我不知道是谁,你这一问,就知是表哥了。”乔不群笑笑,对着话筒说道:“我和宇寒正在说你呢。”郝龙泉说:“不是说我的坏话吧?”乔不群半讥半讽道:“你这样的老板亲戚,人家想摊还摊不上呢,我们摊上了,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说坏话?”郝龙泉是来试探乔不群口气的,开了两句玩笑,说:“我的事你没忘吧?找有关部门打过招呼没有?”乔不群说:“你这事打声招呼就管得了用,我可没那么大面子。”又编故事道:“是这样的,今天政府有个会议,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来了,我跟他照过一面,说了说你开窑的事,他答应咱们去了国土局,他陪着去见见有关领导和处室。” 郝龙泉忙接腔道:“我就知道不群不愧政府里的大处长,关系网扎实。什么时候去国土局,你通知我,我听从你安排。”乔不群说:“表哥你搞清楚没有?是我在安排你,还是你在安排我?”郝龙泉笑道:“我敢安排你吗?我是在求你嘛。”乔不群笑道:“说求就重了,你是表哥,我能不小心侍候着?”说着扭头望望史宇寒。这话与其说是说给郝龙泉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史宇寒听的。 话都出了口,第二天乔不群只好拨了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的电话。研究室给领导写报告,都是从下面要来的资料和数据,平时跟陶世杰这些部门里的办公室主任还有些交道。不想这天陶世杰正在参加局务会,不敢起高声,声音轻得像秋蚊。乔不群虽是政府研究室的处长,却是有求于人,不便啰嗦,只好挂了电话,以后再联系。 表哥的事可急可缓,倒是自己的去向问题,是好是歹都快见出分晓了,乔不群不可能不放在心上,尽管辛芳菲已给自己许下宏愿。他准备去外事处探探虚实。只是辛芳菲是个大忙人,乔不群跑了好几次,也没碰见她。要打她电话,又想有了消息,她肯定会主动找你,及时透露给你的,不会把消息当宝贝,捂在兜里不掏出来。人家没主动找你,打电话去追问,也显得不够信任人家。盼着辛芳菲的消息,暑期不觉过去一半。桃林小学也该研究招生了,乔不群请高处长再给范校长打个招呼,带着户口簿,拿上谢处长的条子,去给州州落实读书的事。史宇寒在家闲得发慌,也拉着州州,一起出了门,说是让他先去熟悉熟悉学习环境。 虽是假期,校园里却并不宁静,人来人往,一看就知是来联系孩子读书的。乔不群没来过桃林小学,不知校领导办公地方在哪里,要去拦人打听。史宇寒扯扯他衣角,说:“问什么问?跟我走就是。”牵着州州,走到前头。乔不群明白过来,史宇寒肯定早来踩过点了。看来女人要想达到什么目的,就是比男人上心。 找到校长室,门外已围了好些家长。一时也接近不了校领导,乔不群让史宇寒带州州到外面草坪里玩去,一个人留在这里恭候就够了。在人后挤了好久,才渐渐靠近门口。只见门里横着两张条桌,桌前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年轻女人。中年妇女正在与门外的家长说话,年轻女人则低了头写着什么。 终于轮到乔不群了。他揣摩着中年妇女该是范校长了,哈腰点头,笑容灿烂道:“您就是范校长吧?”习惯性抬臂要跟人家握手。中年妇女双手往胸前一抱,冷冷道:“你要找谁?”乔不群意识到可能不是范校长,尴尬地缩手回来,嗫嚅道:“您是……?”中年妇女横他一眼,没出声,大概觉得乔不群这人太奇怪,没先弄清人家是谁,就懵懵懂懂跑来办事。还是旁边的年轻女人说:“她是余校长。”乔不群额上早渗出汗珠来,像犯了天大错误,低声下气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怪我没见识,不认识余校长。”心里暗暗叫苦道,谢处长和高处长都是给范校长打的招呼,今天怎么换上了姓余的?估计找范校长的人太多,她应付不过来,干脆躲开,安排副手出来挡驾。乔不群在政府大院多年,知道政府领导就经常使用这个招数,碰上群众告状上访之类棘手事,市长处理不下,让副市长出面招架;副市长处理不下,让秘书长副秘书长出面抵挡。这有点像下象棋,兵临城下,老帅躲在背后不肯露面,却把士相支到外面去抵抗。 范校长没在,今天的事就有些悬了,乔不群心里嘀咕。转而又想,范校长真买谢处长和高处长的帐,肯定会给余副校长留下话的。心头又浮起一丝希望,眼巴巴望着余副校长,想从她僵硬的脸上读出些内容来。余副校长不耐烦了,没好气道:“什么事,直说吧。” 到学校来,除孩子读书,还会有别的事?乔不群不敢啰嗦,摊开手里谢处长的字条,毕恭毕敬递上前,说:“孩子想上贵校,这是普教处谢处长写给校领导的条子,另外高处长也打了电话的。”再不敢提及范校长,情急中改成校领导,以免逆余副校长尊耳,惹她不快。 余副校长鼻孔一哼,嘲讽道:“谢处长倒会做好人,上午一把条子,下午条子一把。还有局里的局长副局长,哪位手上没有一堆书记市长们的条子?这些人真是的,平时求他们给学校解决点实际困难,你推我我推你,好像学校是乒乓球,这下快开学了,想起我们来了,条子满天飞,电话打个没停没歇。”看都没看条子一眼,顺手扔给旁边的年轻女人。乔不群不好硬逼人家看条子,又把户口簿往余副校长手上递去,满脸堆笑道:“现在上面提倡科教兴国,各地口头上也叫得很响,实际工作做得却不怎么到位。我回去给有关方面说说,今后多关心关心桃林小学,究竟全市才一个桃林小学嘛。” 乔不群这是在暗示自己不是普通家长,多少有些来头。这招果然见效,余副校长终于正眼看了看乔不群,接过户口簿,问道:“您是……?”乔不群昂一昂低了半天有些生疼的脖子,说:“我是政府的。”余副校长说:“政府哪位领导?”到底不好冒充政府领导,乔不群只得坦白道:“市政府研究室的。” 余副校长的正眼立刻变成斜眼,晃着脑袋道:“研究室?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耿市长何副市长什么的。”乔不群有些发急,说:“研究室就是给耿市长和何副市长他们写大材料的,接触频繁,桃林小学有什么情况,我可直接反映给他们。”余副校长已对乔不群这一套没了兴趣,将户口簿扔给他,说:“你孩子不属本校招生范围。”朝后面的胖女人招招手。 乔不群还想说句什么,余副校长一脸厌烦,手掌向外,赶蚊子样扇了几扇。胖女人更耐不住了,狠狠白了乔不群一眼,用力一拱,一甩墙一样的肩膀,撞在他身上。乔不群只好缩缩脖子,灰溜溜钻出人堆。(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9) 见乔不群走出楼道,史宇寒扔下正在沙坑里玩沙子的州州,奔过来,问情况怎么样。乔不群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史宇寒脸都歪了,说:“你是说州州读桃林小学已没什么希望了?”乔不群心虚气短道:“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只是我心里不太有底。”史宇寒不好在这种场合发火,只说:“难道谢处长写给校长的条子,副校长可以不放在眼里?”乔不群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余副校长好像不怎么买帐。”史宇寒说:“余副校长买不买帐,我管不着,反正州州能上桃林小学得上,不能上桃林小学也得上,这是基本原则。” 刚才碰过余副校长钉子后,乔不群还动了动心思,想劝史宇寒打消让州州上桃林小学的念头算了,现在听她口气这么硬,也就开不了这个口,转而说道:“我还是跟高处长联系一下,要他再拿点主意。” 当即找到高处长,讲了在桃林小学的遭遇。高处长沉吟道:“余副校长说的也是实情,递条子的太多,他们不可能都照办。范校长肯定是招架不住,做了缩头乌龟。谢处长可能也是虚晃一枪,要他写条子的不是领导和同事,就是亲戚和朋友,面子上碍不过去,只好先写上,背后再跟范校长他们说明,能兑现的兑现,不能兑现的,条子先收下,稳住阵脚再说。过去我在普教处也是这么操作的,否则会打烂脑袋。” 上个小学就这么剑拔弩张,以后进中学,升大学,岂不要天崩地裂?这世界也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孩子读个书也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乔不群心里感慨着,说:“高处长你是知道的,教育局我就你一个铁杆哥们,这事也只能揪着你不放了。”高处长说:“你的事我的确是真心想帮一帮的。若是过去就好了,我在普教处待着,范校长总会给我预留几个指标,给你一个就是。如今不在这个位置上,人家哪还顾得上我?” 叹了会儿气,高处长又说道:“还有个办法,红星派出所管区属桃林小学招生范围,所长彭南山是我同学,看能否让他将你儿子户口迁往红星派出所。”这也是个主意,乔不群亮着眼睛说:“州州户口到了红星派出所,就可名正言顺进桃林小学了。”高处长说:“我在普教处时,就托彭南山帮人改过几次户口。这样吧,你先在红星管区范围内找找关系,让人家接受州州户口。最好也姓乔,如果年龄又大,可充你儿子爷爷。” 回到家里,乔不群就和史宇寒掰着指头,数起亲友熟人来。数了半天,数得出的亲友熟人竟没一个姓乔的。原来乔姓在桃林属于小姓,乔不群混迹机关多年,也没碰上几个家门。平时也没怎么觉得姓桥姓路有啥区别,反正机关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啥姓都有。谁知如今儿子要上学读书了,才意识到光你乔不群一人姓乔,没人配合你姓乔,已跟不上新形势,解决不了新问题。 史宇寒也觉得窝火,骂乔不群道:“你连姓都不会姓,偏偏姓这个无人肯姓的鸟乔姓。”乔不群苦笑道:“人可选择朋友,选择老婆,选择工作,甚至可以像孔子那样,选择国家,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谁又能选择父母和姓氏?能选择,蒋介石就不选择草头姓了,蹦跶几十年,也没做上真龙天子,只得流落台湾,去做他的草头王。”史宇寒说:“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老蒋?老蒋虽顶个草头姓,可名字好哇,介石介石,耿介之石,点石成金,一石二鸟,水落石出,即使是他山之石,尚可攻玉,即使海枯石烂,还石破天惊。看你的狗屁名字,不群不群,初听卓尔不群,像是多么了不起,老这么不群下去,总是独门独户,独往独来,独立寒秋,到头来还不落得个孤家寡人,孤芳自赏,落落寡欢?”说得乔不群忘了烦恼,笑道:“你不愧是做教师的,造句造得好。” 造句造得再好,造不出可迁州州户口的乔姓人家,也白好了。两人也就雨夜观天象,无心(星)再开这种没用的寡水玩笑,搜肠挖肚,寻思起来。最后还是乔不群脑门开窍,突然想起两前年临提处级,组织部安排去党校培训,有位乔姓副校长教过培训班上政治经济学,乔不群还跟他攀过家门。党校正在红星派出所管区之内,乔副校长五十出头的样子,若以孙子名义将州州迁到他户头上,这道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乔不群还瞒着这么一位乔姓本家,史宇寒又气又乐,高声咒道:“你是死人!这么好的家门早不去走动,关键时刻需乔家人撑门面,闹了大半天也没想起人家来。”找出两瓶学生家长送的好酒,夫妻俩带上州州,去了党校。 进得乔副校长家门,乔不群先将州州推上一线,说:“乔校长您年纪比我大些,可也大不到哪里去,州州该喊您伯伯吧?”乔副校长说:“我早过天命,你才三十多岁,不翻族谱辈份,年龄上咱们完全属于两代人。我和老屠都做了外公外婆,早是爷爷奶奶级人物。别降我们级,让州州喊爷爷奶奶。”乔副校长不愿降级,夫妻俩便催州州叫过爷爷奶奶。乔副校长夫妇并非本地人,平时没亲戚上门,今天乔不群携妻带子来玩,他们也就倍感亲切。屠姨又递烟茶,又上水果,还拿出好多高级奶糖,往州州身上塞。乔副校长则将乔不群拉到身旁坐下,说:“乔姓在桃林属少数民族,咱们应多来往来往。”见乔不群提着好酒,又问他是否听到了有关消息。乔不群有些茫然,未知有关消息为啥消息。今天专为州州读书之事登门,可没别的企图。乔副校长也不见怪,淡然一笑,转而问起乔不群的工作来。乔不群出口皆为生动优美之词,屋里气氛显得轻松而和谐。 绕上一阵圈子,乔不群试探着说出欲让州州迁户口的想法。这既不违法,又不乱纪,纯粹的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乔副校长答应得爽快,说:“州州上了我家户口,我这个爷爷就名副其实了。” 州州读桃林小学的事便算有了眉目。乔不群马上电话告知高处长,已找好州州户口接受人,请他联系红星派出所所长彭南山。第二天高处长就通知乔不群,去跟彭所长见面。乔不群问怎么个见面法,高处长说:“彭南山没什么爱好,平时喜欢搞点娱乐活动。就放在夜来香娱乐城吧,那里新开了盐浴业务。” 吃过晚饭,乔不群跟史宇寒说声去见红星派出所所长,出了门。也没说去夜来香娱乐城,那个地方名声不好,怕史宇寒产生什么想法。赶到夜来香,掀帘走进前厅,立即有迎宾小姐迎上来,问需要什么服务。乔不群嘴上说是来找人的,眼睛四下乱扫。只见高处长深陷在不远处的大沙发里,两个胸高腰低的小姐护在左右,你推我拉,像要把他撕作两半似的。高处长也看见了乔不群,跟他招手,说彭南山马上就到。没两分钟,彭南山走进来,高处长将他介绍给乔不群。两人握手,说些幸会久仰之类套话。正在客气,有位老板模样的人喊着山哥,奔将过来。彭南山先松了手,掉过头去。乔不群有丝丝不快,自己不大不小也算是政府大楼里的处长,公安局长见了还客客气气的,一个派出所所长竟不把你放在眼里。很快便释然了,今天终究是你请人家,不是人家请你。 老板跟彭南山嘀咕两句,招过领班,说:“这是山哥和他的客人,安排几个手艺好的靓妹,一定给我服务到位。”领班嘴上诺诺,很快领来三位坦胸露腿的漂亮小姐。一直缠着高处长的原先两位小姐只好悻然走开。彭南山对乔不群和高处长抬抬下巴,拥着一位高大壮硕的小姐去了包厢。高处长也说声乔处上吧,牵上一位小姐走了。最后余下一位单单瘦瘦的小姐,见乔不群没什么表示,尴尬地笑笑,要来拉他的手。 乔不群虽没到这种地方来快活过,却早听人说这盐浴是风流浴,到了包房里,小姐在你身上一搓一揉,还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想去快活快活,又下不了决心,觉得这是堕落,尽管现在堕落不叫堕落,叫潇洒或休闲。乔不群心里痒痒,却还是咬咬牙,对小姐说:“我是来给客人买单的,不要服务。”转身走向墙角的沙发。 坐下不到一分钟,小姐端着两杯茶水跟过来,置于茶几上。乔不群怀疑小姐有什么动机,重申不要服务的声明。小姐坐到斜对面沙发上,悠悠喝口茶水,只是不声。乔不群这才注意到,小姐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很秀气,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唇,仿佛雨后的水仙花。这个比喻让乔不群感到滑稽可笑。还水仙花呢,也不看看什么地方。也许是觉得乔不群不太像恶人,小姐壮了胆子,小声问道:“先生笑什么?”声如银铃,嫩而脆。普通话也正宗,不太像桃林人,桃林人说普通话总会露出痕迹。乔不群说:“我这是笑吗?我没笑嘛。” 这时帘外又进来一伙人,咋咋呼呼的,嚷着要妹妹。有几个还认得,是工商税务的萝卜头。怕被他们发现,乔不群侧过头去,正好碰着小姐目光。老这么深仇大恨也不好,只得问道:“你贵姓?”小姐说:“姓马,叫我马小姐马妹妹都行。”乔不群又忍不住想笑了。马是干什么的?马是用来骑的。你姓什么不好,偏偏姓马,又从事这么个职业。 此邪念一生,乔不群便不出声地骂起自己来。人要想活命,甚至尽可能活得像样点,谋只饭碗也就成为第一要务。就是说任何职业包括至高无上的国家总统,说穿了也是饭碗一只,须先糊住自己嘴巴,再言为国家服务。当年苏东坡在杭州任判官,每每审问因冒犯王安石恶政而惨遭抓捕的良民,就觉得自己与那些阶下囚并无不同,发感慨道:不须问贤愚,均是为食谋。连佛家师徒传授道法,都以衣钵为信。衣是僧衣,是蔽体御寒的;钵是饭钵,是化缘饱肚的。师傅不肯传授衣钵,徒弟就做不了衣钵传人,混不到饭吃。 饭碗与饭碗之间没本质区别,都是用来装饭的,职业与职业之间也同样没什么高下贵贱之分。做小姐也是职业,何况出卖的是青春,卖了钱还得交费纳税。倒是乔不群这种公家人,没创造一分钱财富,还要吃税吃费。谁也否定不了,公家人吃下的税费里面,绝对包含了小姐们以不同形式为政府做出的奉献。两相比较,公家人不仅没比小姐们高尚,相反还带有一定的原罪,必须通过本职工作,给纳税人提供服务,来赎己罪。如此说来,作为公家人的乔不群耻笑马小姐,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想到此处,乔不群又不出声地自我批评起来,都像你这么看待小姐,岂不是大长小姐志气,大灭公家人威风?公家人肯定有意见。不是吗?你要怜香惜玉,要做柳永和贾宝玉,也得看是什么地方,面对的是什么人,不能滥施温情。 这么胡思乱想着,只听马小姐说:“先生还没告诉我,您贵姓呢?”乔不群说:“你说呢,我姓什么好?”马小姐笑道:“莫非姓什么,自己说的不算,还得人家来定夺?”乔不群说:“我这是坚持群众路线嘛。听你的,你叫我姓什么就姓什么。”马小姐说:“感谢您的信任!我想我姓马,您干脆姓牛得了,咱们一个当牛,一个做马,扯平了。”还写了电话,要乔不群想念她了,就打她电话。 这时高处长从包厢里出来了。老远看见乔不群坐在沙发上,便说:“乔政府你没进包厢?”乔不群不想被人看成正人君子,如今正人君子已不大有人瞧得起,掩饰道:“哪里哪里,刚从里面出来。”指指身边马小姐,说:“你问她,我们还挺谈得来的。”这话倒不假,马小姐赶紧点头肯定。乔不群又故作亲热,在马小姐脸上拍拍。 刚好彭南山出现在大厅里,高处长上前搂着彭南山肩膀,说了乔不群想给儿子迁户口的事。末了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现在谁都看重革命下一代,南山一定得给乔政府把这个忙帮好。”彭南山说:“能帮我尽量帮。只是今年风声比往年更紧,我出差前公安局和教育局已联合下文,一律停办学龄儿童户口迁移手续,以免扰乱正常招生秩序。”(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0) 第四章 高处长是彭南山同学,话说得直:“文件我也看到了。为招生的事,哪年不要下好几个相关文件?莫非你还真当回事?户口在你手上管着,我知道你有的是手段。”彭南山说:“只要我的手段管得了用,一定给你使出来。” 有这句话,乔不群算是吃了定心丸,回家就跟史宇寒说了说彭南山的意思。史宇寒已躺下准备睡觉,听到这个好消息,很是振奋,说:“高处长真够朋友,绞尽了脑汁,也要给你把这个忙帮好。假如当年三下乡你不是碰着高处长,是碰上高省长什么的,今天你怕早是政府副市长了。” 乔不群也是高兴,人到了床上,舌头还在打滑:“十二年前市委鲍书记还是乡政府的小秘书,省委组织部正好在他们乡办点,每次部长到点上去,都是他配合乡领导具体搞的接待。一来二去的,部长觉得小伙子不错,将他调往省委组织部,做了自己私人秘书。后来部长升任省委副书记和书记,鲍秘书也成为了鲍处长,被下派到桃林市当上副书记,没两年转正,成为桃林市第一人。有人说做领导秘书是进步的终南捷径,其实做领导秘书远比古人的终南捷径方便快捷得多。唐代那个叫什么卢藏用的,法子使尽没当上官,才跑到终南山上做起隐士,做出大名声,终于被朝庭征召去做了大官。后来谁想做官都学他样,往终南山跑,被人称作终南捷径。只是上终南山做隐士,没有香车宝马,没有桑拿三陪,连麻将扑克都玩不上,白天粗茶淡饭,夜晚凄风苦雨,也够遭罪的。哪有如今做领导秘书,贴紧领导屁股,出有车,入有辇,吃香的,喝辣的,快快活活就升了官,发了财。所以现在隐士早已死光,再没人肯往终南山那鬼地方跑了。”说得兴起,乔不群哪还有睡意,伸手去搂史宇寒,要有所作为。史宇寒已酣然入梦,也不知自己的精彩演说她听进去了几句。乔不群只得放弃企图,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起痴来。马小姐好看的脸蛋清晰地浮现在脑袋里。跟她还挺有话可说的,当时若随她进了包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好事呢。乔不群不免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也太虚伪了点?如今的男人有几个没在外面风流,你这么另类,是要显得与众不同,还是在坚持一份什么操守?若真要坚持所谓的操守,这鸟操守又有什么意义,会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呢?这么想着,乔不群意念渐渐模糊起来,沉沉睡去。 醒来天已大亮。匆匆吃过早饭,到办公室打一转,乔不群去了红星派出所。 彭南山就在所长室里,见了乔不群,晃着脑袋道:“乔处这忙我怕是帮不上了。”乔不群心里一沉,心想是不是姓高的没在场,你这里又变了卦?脸上却还不好有什么表示,故意举重若轻道:“莫非这世上也有让彭大所长为难的事?”彭南山说:“今早一上班,我就将没在家这几天下发的文件翻了翻,其中有份局里刚颁的红头文件,专门就今年小学适龄儿童户口问题作出新规定,儿童户口认定一概以三年前登记注册的情况为准,三年内异动的户口都不能视作入校范围依据。文件是根据最近市委常委会议精神出台的,后面还附有市委常委会议纪要。”说着,将文件递到乔不群手上。适龄儿童户口问题,常委煞有介事发布会议纪要,公安局郑重其事出台红头文件,这话听起来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可手头的文件和纪要却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是一点没有假的。乔不群翻着文件,一时吱声不得。彭南山又解释道:“为孩子上小学的事,好多家长都上访到市委去了,市委领导连班都上不成,只好紧急召开常委扩大会议研究对策,责成公安局重新规范适龄儿童户口。” 乔不群将文件还给彭南山,说:“彭所长再没别的办法了?”彭南山说:“将你儿子迁到红星派出所,这个我做得到。可迁也是白迁,户口实行网络管理,户口迁移都有编码的,迁移时间没法改回到三年前去。何况各派出所已按文件口径,将管区内适龄儿童名单报到局里,局里又已汇总传给了教育局。” 见乔不群满脸失望,彭南山安慰他道:“据我所知,教育局和学校总会留几个机动指标给市领导掌握,你就待在领导眼皮低下,找找市长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也许还有办法。”乔不群说:“照目前这形势,领导手里就是有几个指标,恐怕早被人拿走了。何况我虽待在领导眼皮低下,却是个写材料的,跟领导没什么私交,也找不上他们。” 悻悻回到办公室,捧着脑袋,冥思苦想一个上午,也没想出别的办法来。看看到了中午,回去无法面对史宇寒,干脆到门外小店里随便吃了个盒饭,然后回办公室,躺倒在沙发上,准备睡个午觉。心烦意乱的,怎么也睡不着,只得起来开了电脑。网线还没接上,手机响了,史宇寒问州州户口迁到红星没有。乔不群只得以彭南山有个突发案子要办,没在派出所为由,暂时搪塞过去。关掉手机,突然没了上网兴致,心里灰暗如夜。自己好歹也是政府大楼里的处长,想让儿子上个像样点的小学都办不到,真是不中用。活到三十多岁,从考大学到读硕士,从成家到立业,从一般干部到提副处长和处长,乔不群一路走来,确也顺风顺水。尤其是文章还过得去,以为凭一支秃笔便可立身,自我感觉一直不错。哪想为儿子读书这芝麻大点的事,猴子爬竹竿,上窜下跳,跑了那么久,也没跑出个什么名堂来。乔不群一下子没了自信。手上光有一支秃笔管什么用?碰到实际问题,你难道还能将秃笔当枪使,去吓唬人家?平时说笔杆子里面出政治,政治是为领导服务的,摇笔杆子的不见得沾得上光。原来文章只能润身,权力才可及物,手上无权,百事难成。怪不得连才高八斗的陆游都会自问:此身合是诗人未?从不甘愿仅做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桌上电话响了。乔不群本没情绪接听,可铃声响得倔强,只得懒懒拿起话筒来。是一个熟悉的甜甜的声音,只是心里烦,一时想不起是谁了。对方说:“你不是乔处吗?怎么装起哑巴来了?”乔不群这才听出是辛芳菲,忙说:“真对不起辛处,可能是电话线有些问题,声音不是太清楚。”辛芳菲说:“你在忙些什么?”乔不群说:“什么也没忙,坐在椅子上发呆。”辛芳菲笑道:“你是不是要做哲学家?听说哲学家的哲学思想都是发呆发出来的。” 说笑几句,辛芳菲说:“从朋友处拿的佛书看过没有?是不是该借我看看了?”那天辛芳菲主动提出要在领导面前给说句话,乔不群还激动了一下,过后为儿子无头苍蝇样四处乱撞,都把这事扔到了脑后,更没想起找她问问情况。大概辛芳菲得了领导什么话,才打电话来借书,要你到她那里去一下。乔不群忙答应道:“佛书看过了,正想找个机会给你送去呢。”辛芳菲说:“楼上楼下的,送本书的机会都这么难找?”乔不群说:“你知道的,我这人死板,灵活性不够。我这就上家里跑一趟,拿来送到你办公室去。” 乔不群哪有什么佛书在家里?只是人家对你的事这么上心,你却将她的话置之脑后,不管不顾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算是乔不群脑瓜子转得快,临时想出个补救办法,几步走出大门,打的往新华书店赶去。也是几天前偶尔从这里经过,想起在辛芳菲面前扯过的借朋友佛书的谎,顺便进去转了一圈,还真的在书架上看到好几本佛学方面的册子。当时就想买一本回去,又苦于近段心绪不宁,没心情看这种闲书,一犹豫也就放弃了。 没几分钟到了新华书店,乔不群让司机将车停到路旁,几步跑进店里,直奔那天翻过的书架。那些佛学书还塞在原处。现在信佛之人越来越多,可买佛学书的估计不会有几个。乔不群毫不迟疑,拿了本名曰《佛缘》的小书,交了钱,出门回到车里。 赶到外事处,将书递到辛芳菲手上,她兴致盎然地翻了翻,说:“有空一定好好学习,认真领会。”乔不群说:“儒道释是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盛传不衰,总有一定道理。接触一下这方面的东西,不见得能增强执政能力,却对认识世界,感悟人生,多少有些益处。”辛芳菲笑道:“我没什么政要执,执政能力强不强都一样。但做乔处学生,接受点传统文化熏陶,多少可提高些文化素养。”说了两句佛文化,辛芳菲不再转弯,说:“我已在耿市长面前提过你了。你知道研究室撤销后,政府将设置综合处,工作性质跟研究室和你现在的综合处有些类似,你的去向也许就是政府综合处。”停停又补充道:“你也许不太清楚,其实耿市长对你挺欣赏的。” 领导欣赏你到底意味着什么,乔不群还能不明白?像遇风的风筝,顿时飘飘然起来,不知自己是在地上,还是升到了空中。不过在政府大院里待了这么多年,乔不群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容易喜形于色了。何况他心中有数,想争取耿日新欣赏的人多的是,如果没有辛芳菲,他一时三刻还不见得能欣赏到你乔不群头上来。尽管你经常给领导写文章弄材料,那也只是工作关系,难入领导法眼。官场之中,工作关系属于正常关系,正常关系不同于特殊关系,基本相当于没关系。但不管怎么样,有辛芳菲给你说话,耿日新又有这么个态度,自己进政府综合处该没问题了。 从外事处出来后,乔不群脚下还是老打漂。下班时间快到,也不再上研究室,下楼往家里赶,想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儿告诉给史宇寒。双脚迈进家门,正想说说自己的喜讯,迎面是史宇寒满脸冰霜,乔不群顿时遇冷变缩,不声不响了。 州州上学的事是没法回避的,饭后乔不群只得说了在彭南山那里的不幸遭遇。史宇寒打嗝放屁,没好气道:“我看你是被姓高的耍了,先让普教处的人写条子,叫你去找范校长,然后又一脚将你踢到姓彭的那里去。人家蒙上你的眼睛,把你当驴子牵着兜圈子,你还以为他帮了你大忙。”乔不群说:“你也别把人家想象得那么坏,高处长如果不愿帮这个忙,一句话就推掉了,还这么给你瞎忙乎什么?彭所长也是有诚意的,那份市公安局的红头文件我都仔细看过,绝对不是他自己打印出来,专门用来骗我的。”史宇寒不想跟乔不群争执,说:“你的那些朋友到底如何,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关心州州上不上得了桃林小学。你是州州亲爸爸,责无旁贷,除非去做dna检查,证明你跟州州没有任何关系。”乔不群涎着脸说道:“dna就免了吧,这点自信,我大概还是具备的。”史宇寒说:“自信当得饭还是当得菜?我不要你那一文不值的自信,要你解决实际问题,否则我们等着瞧好了。”乔不群说:“瞧什么?像前苏联一样实行解体?” “不排除这种可能。”扔下这句话,史宇寒就忙家务去了,再不肯理睬乔不群。乔不群左思右想,恐怕还得如彭南山说的,去找找耿日新或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何德志。虽然乔不群心里清楚不过,这不太可能有什么效果。 改日上班,乔不群到研究室打个转,下了三楼。快走到东头最里面的市长办公室时,常务副市长甫迪声办公室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个蔡润身来。乔不群想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硬着脖子走过去算了,可两人距离太近,没法回避,只得立住叫了声蔡处。蔡润身脸上红了红,冒出一句:“甫市长叫我来拿个材料。” 乔不群觉得有意思,又没谁问你找领导干什么,有这个必要急着自我表白么?谁到领导这里来,不是有一大堆正当理由,犯得着给人表白?蔡润身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多余,转守为攻道:“乔处亲自来找耿市长?”乔不群嘴巴张了张,正要解释两句,蔡润身意味深长地笑笑,扬一扬手,转身走了。(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1) 乔不群这才想起研究室就要撤销,大家难免各怀心思,想尽法子往领导这里钻。偏偏此时此地与蔡润身遭遇,要他不以己度人,浮想联翩,也不够现实。又想起昨天辛芳菲还说过,耿日新挺欣赏你乔不群的,有意给你一个好位置。这么个关键时刻,你还拿儿子读书的事去麻烦领导,领导还会不会欣赏你?一张好牌只能打一次,想同时打两次,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弄不好一次都不灵,那就糟糕了。 乔不群不敢拿自己的前程打赌,缩身回来。迎面碰上耿日新秘书段光华,乔不群还没开口,对方先问道:“乔处要找耿市长?”乔不群来不及细想,随口道:“是呀,向他汇报个事。”段光华说:“耿市长没在家。什么要事可代为转告吗?”乔不群只得编理由道:“也没什么要事,有人找耿市长找到研究室去了,说耿市长跟他吃过饭,答应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耿市长,坐在我办公室不肯走了,我只得下来看看,耿市长见不见这人。”段光华说:“耿市长没少被这种神经病纠缠,快别理他。”开门进了市长室。 乔不群还没死心,要去何德志那里试试。见他办公室也是关着的,只好朝西头的教文处走去。教文处吴处长兼着何德志秘书,先找他了解一下,也许彭南山所说不虚,何德志手上还真握着桃林小学招生指标。可吴处长没在处里,只有一位年轻干部捧着报纸正看得入迷,不知有什么好消息那么吸引人。听到门口响起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告诉乔不群,吴处长跟何副市长到省里去了,要下周才回得来。乔不群暗暗松下一口气。本来今天来找领导,就不抱什么希望。领导都是管大事的,你拿孩子读书的小事麻烦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之所以还要硬着头皮往领导这里跑,无非是为儿子尽尽义务,减轻一点心头的负疚感,至少史宇寒逼问起来,多一个抵挡的借口。现在好了,该找的领导和不该找的领导都算找过了,他们都不在家,那可不是我乔不群的责任,领导的脚又没生在我身上。 下班回到家里,史宇寒脸上冰霜还没化掉。乔不群添油加醋,解释说耿日新和何德志那里都找过了,他们手头指标早已用完,也没办法解决。气得史宇寒横眉竖眼,想发作又觉没劲,便亭子里谈心——说起风凉话来:“亏你在政府大楼里混了那么多年,也不敲敲你的脑袋想一想,如今公事都时兴私办,你要办私事,还大摇大摆往领导办公室跑?”乔不群说:“不往领导办公室跑,还提着烟酒礼品,去领导家里走夜路?”史宇寒说:“走夜路有什么?又不是没有人走夜路。”乔不群说:“儿子读个小学,也跑去敲领导家门,以后读中学,上大学,那还了得?昏暮敲门,君子不为,我是不会去敲这个门的。”史宇寒说:“别给我发酸发腐,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君子?光做君子,碰上稍稍实际点的问题就束手无策,你这君子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噎得乔不群哑口无言,越发心虚。见他理屈词穷,史宇寒缓和了语气道:“明天给你三千元钱,也别买烟购酒,就打个红包,去领导家里跑一趟。”第二天史宇寒就取钱回来,装进一个大信封,递给乔不群,说:“你下面还有条卵,就给我硬一回,把这个信封送到领导手上。”乔不群说:“送了钱州州还读不上桃林小学呢,我到哪里去弄三千元还你?”史宇寒咬牙道:“你是个猪?领导接了你钱,还怕不给你办事?外国领导是不是这么没境界,我不敢保证,至少咱中国领导都是人民多年教育培养出来的,不可能没有这个境界。” 说得乔不群破颜而笑,说:“说了半天,也就这句话还有些水平。”史宇寒说:“没点水平,治得住你这滑头吗?”话没落音,州州推门进屋,说:“爸妈,你们看谁来了?” 两人掉头过去,原来是郝龙泉。乔不群这才想起,这段被州州读书的事拖着,将郝龙泉托付联系国土局的光荣使命扔到瓜哇国里去了。又不好实说,只能敷衍道:“有天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来政府拿文件,刚好在楼道口碰着他,把他扯到一旁,说了为你办证的事,他答应帮忙找找有关处室。”郝龙泉感激地说:“我虽没在机关待过,也知道办公室主任是单位总管,总管肯出面,处室的人会买帐的。”乔不群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早就要给你打电话,一起去趟国土局,因州州读书的事碰上些周折,一直没腾出时间来。” 州州正拿着郝龙泉的黑皮包当玩具玩,郝龙泉抚抚他的头,说:“又不是上大学,读个小学也要费周折?”乔不群叹口气道:“还不是宇寒望子成龙,要将州州送桃林小学读书,弄得我火烧裤裆,焦头烂额。”逗得史宇寒和郝龙泉忍不住笑起来。郝龙泉生意场上人,反应自然比一般人快,觉得这是个可利用的好机会。照他的理解,乔不群一直没出面去找国土局的人,肯定不是腾不出时间,是对你的事不怎么上心。要想让他上心,只有一条,就是先做前期投入,跟他进行交换。在社会上摔打这么多年,郝龙泉对交换一词比别人体会得更深。这是物质时代,没什么不可拿来交换的。事实是没有交换,就实现不了价值的升值。任何经营和买卖,说到底就是交换,通过交换实现利益最大化。物和物是交换,物和钱是交换,钱和钱是交换,钱和权也是交换。现在的人都精明得很,知道权大于天,钱若不跟权交换,就是死钱,即使生些钱崽崽,也只是小兔崽子。钱一旦跟权交换,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生下的崽崽也就不再是兔崽子,而是大象和恐龙。反过来权也一样,权生权总是不够快速,不容易大化,只有跟钱联姻,才会带来杂交优势,实现权力的重大升级。这么想着,郝龙泉有了一个主意,说:“我做保险的时候,到桃林小学去推销过保险,跟范校长打过几次交道,我去找找她如何?” 乔不群只知自己找了那么多人都没效果,不知郝龙泉法术有多大,对他的话不敢太当真,说:“这事跟推销保险不同,眼下的范校长是个香饽饽,比市委书记还牛皮。”倒是史宇寒相信这个表哥的能量,说:“表哥过去既然做得下桃林小学的保险,现在介绍个小孩去读书绝对没问题。”郝龙泉不想好话说在前头,留有余地道:“我先试试吧,不一定能成。”郝龙泉走后,乔不群说:“表哥做生意,我不怀疑他的能力。可州州读书的事我跑了这么久了,知道难度不小,恐怕没他说的这么简单。”史宇寒还看不出乔不群那点小心眼?他是生怕郝龙泉把事给办成了,显出自己的无能来,才在后面说这种酸话。于是哼一声,挖苦道:“做人要那么复杂干什么?州州读书的事已被你弄得够复杂的了,那又能怎么样?到现在不还是没着没落?”被史宇寒点到痛处,乔不群无力反击,只得说道:“表哥简简单单就能将州州送进桃林小学,我还有什么屁可放!” 不想郝龙泉还真的简简单单就将事情拿了下来。他连电话都懒得给范校长打,夹着他那个时刻不离身的黑皮包,直接敲开了范校长家门。求范校长安排学生的人太多,这个时刻自然不是谁想敲开她家门就敲得开的。可郝龙泉不同,他做学校保险时范校长就知道他非同凡响,不是一般角色。比如他给了你好处,总是弄得天衣无缝,从没让你觉得有丝毫不安全感。这可不是随便哪个都做得到的。安全感是人的本能,是人与人交往的基本前提,如果感觉对方身上存在着不安全隐患,还肯跟他来往,这人不是弱智就是神经失常。 进屋后,保姆给郝龙泉沏上茶,便知趣地躲开了。范校长这才说道:“郝老板今天怎么想起上我家来走走了?”郝龙泉说:“范校长大人,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范校长说:“凭我的经验,你儿子应该早过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吧?不然我这里再紧张,也要给你个指标。”郝龙泉说:“今天就是来要指标的。”范校长说:“你还真有这个想法?我被家长们逼得只差没跳河了,你又冒出来添乱。”郝龙泉不再啰嗦,拉开皮包拉链,掏出几把钞票,说:“范大校长,我是生意人,遇事不喜欢拐弯抹角,只知道扁担进屋,直来直去。这是三万元,你看够了不?”范校长拉下脸来,说:“郝老板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想拿这钱把我送进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什么钱要得,什么钱要不得,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嘛。” 郝龙泉瞥一眼范校长,意识到正处招生敏感时期,她还真不好拿这个钱。州州既不属桃林小学招生范围,又没有重要领导的条子,范校长不明不白就招了他,那些钻天入地也没能将孩子送进桃林小学的家长的嘴巴,可不是那么好堵的,他们不把状告上北京才怪呢。郝龙泉也就不为难范校长,说:“我最敬佩的就是范校长一向廉洁奉公,心里只有人民教育,唯独没有人民币,所以我也不敢拿这钱玷污你的一世英名。” 说得范校长犯起迷糊来,说:“那你拿这钱给谁?”郝龙泉说:“给你学校。”范校长这才明白了郝龙泉的意思,他是见你不好收这钱,只得捐给学校。心想这倒是个办法,只是为个孩子读小学,一次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桃林小学史上好像还没有过先例。于是笑道:“为弥补办学经费不足,学校每年都会趁新生入校之际,号召家长自愿捐些款子。家长们一般都会意思意思,少的一两百,多的三五百,哪有你出手这么大方的?”郝龙泉说:“三五百你也给个指标,我喊你妈。”范校长骂道:“你这不是把我喊老了?我可没比你大多少。”郝龙泉笑道:“我是尊重你嘛,论面相,你倒要叫我声叔叔。” 两人商定,隔日范校长让学校会计出纳准备好正规发票,郝龙泉再来交款,同时把孩子户口也带上,先报了到,开学时编到最好的班上去。第二天星期六,郝龙泉一早上了乔不群家。人还没立稳,史宇寒就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范校长松口没有?”郝龙泉说:“范校长答应带上孩子户口,去做登记。”史宇寒进里屋拿来户口簿,说:“今天就去登记,还是改日?要不要我们跟表哥一起去?”郝龙泉接过户口簿,随便翻翻,说:“不用你们出面,我负责到底。” 郝龙泉要走了,夫妇俩一前一后送他下楼,生怕他不小心摔着,摔伤双腿,不好再去办州州读书的事。来到楼下,郝龙泉要上自己的别克车了,忽听有人喊声乔处,乔不群掉过头去,见是蔡润身,问道:“蔡处上哪去?”蔡润身说:“去看个人。” 郝龙泉一只脚都搁到了车上,见来了个乔不群声称蔡处的人,估计也是政府机关里的人物,那只脚又从车上撂了下来。乔不群潜意识里或许也想让人知道,自己有个有钱的老板亲戚,顺便把蔡润身拉到车旁,对郝龙泉说:“表哥,这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蔡处长,他要出去,搭一下你的方便车吧。”郝龙泉没得说的,高高兴兴地请蔡润身上了车。 坐人家免费车,不表示两句,显得不够礼貌,蔡润身又无话找话道:“郝老板给你添麻烦了。”郝龙泉说:“您大处长肯坐我的车,是给我面子,我巴不得天天有这样的麻烦可添才好哩。”蔡润身说:“我哪有这个福气?平时上街,我都是坐的公共汽车,最多打打的,今天享福了。”郝龙泉说:“研究室没车?”蔡润身说:“研究室财务没独立,跟政府办捆在一起,室领导用车都由政府办统一安排,我们处一级干部还没单独用车资格。”(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2) 见蔡润身堂堂政府官员,没一点架子,说话也随和,郝龙泉少了顾虑,玩笑道:“以后我发了,送您一台。”蔡润身说:“我正求之不得。只是什么才叫发呢?你都有了私家别克,难道还算不上发么?”郝龙泉说:“别克太普通,算得什么?” 嘴上说着话,蔡润身一直谨谨慎慎护着怀里的东西。郝龙泉便问:“蔡处长抱个什么宝物?”蔡润身说:“一块石头。”一块石头也这么小心翼翼的,郝龙泉不可思议,说:“我还以为是坨金子呢。”蔡润身说:“你不知道,有时千金易得,一石难求,并非所有的石头都比金子低贱哟。”郝龙泉说:“那您这是什么石头?”蔡润身说:“当然不是普通石头。”郝龙泉说:“石头还有普通不普通之分?”蔡润身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世间之人,也有普通不普通之分一样。” 蔡润身不想老被郝龙泉审问,变被动为主动,说:“我看你这别克车不错,坐着挺舒服的。”郝龙泉说:“还算过得去吧,在城里跑跑还能对付。”蔡润身说:“我经常碰见你的别克停在我们宿舍楼下,看来你与乔家的亲戚关系挺不错的。”郝龙泉说:“当然不错。我表妹夫为人非常好,像您一样不摆什么官架子。”蔡润身说:“在你大老板面前,我们还有什么架子可摆?”郝龙泉说:“你们是公家人嘛,还是政府里的要员,哪像我这跑小生意的,低人一等。”蔡润身说:“你太谦虚了。如今手上有钱,谁都会把你当成大爷。”郝龙泉说:“我可从没做过大爷。倒是为做点小生意,走到哪里都得做小孙子,生怕招着谁,惹着谁了。还是你们政府官员好,谁都不敢小看,不敬你一丈,也得惧你八尺。”郝龙泉这话听去像是发政府官员牢骚,其实是在恭维蔡润身。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威风八面人敬人惧吗?如果谁碰着你都不放在眼里,视而不见,这人做得还有什么份量?当年成克杰盘踞广西,下属去给他拜年,奉上大额贡钱还不够,还得四肢伏地,给他磕几个响头,磕得他比收大钱还舒服。姓成的为啥乐于接受这种跪拜?就是能真切感受到下属对他的敬畏,就如皇帝临朝,惟有大臣们三叩九拜,才能显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 对郝龙泉的恭维,蔡润身自然受用,嘴里却道:“那得看是什么政府官员,比如我跟乔处吧,不过是政府机关里跑龙套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威风神气?”郝龙泉说:“仅凭蔡处您这说话水平,我就知道您不可能老跑龙套,要不了几天就该人家跑您的龙套了。”蔡润身大笑道:“要说完全没这个想法,也虚伪了点。不想当领导的干部不是好干部嘛。只是官场上的事最说不清楚,有想法不见得就有办法。我本来就是跑龙套的命,不像你表妹夫笔杆子硬,是政府大院里公认的才子,不可能久居人下。”郝龙泉说:“这我也知道,不群确实有些才华。只是有才华不见得有才干,不知他的办事能力到底怎么样?” 郝龙泉不是官场中人,蔡润身说话也就少了顾忌,笑道:“郝老板你不知道,机关里无所谓才干不才干,能力不能力,屁股下有好位置,手中握着实权,没才干也有了才干,没能力也有了能力。”郝龙泉说:“蔡处长真是个实在人,句句都说到根子上去了。”没几分钟到了桃林山庄门口。车才停稳,郝龙泉就扔掉方向盘,赶紧下车,快步绕到蔡润身那边,给他开了门。蔡润身走下车来,说:“郝老板的服务太周到了。”郝龙泉说:“您是政府领导,我怕怠慢了您,下次您再不肯坐我车了。” 谢过郝龙泉,蔡润身大步流星进了桃林山庄。山庄里面有道侧门,穿门而过,拐两个弯,就到了常委楼前。 蔡润身上甫迪声家,是送一尊嵌着红木底座的石莲。不过进屋后,却将怀里的纸袋放到桌上,先从包里掏出喷着油墨香味的《桃林经济》,摊开署着甫迪声大名的头题文章,呈给领导过目。甫迪声在上面瞟了两眼,点头道:“这很好嘛,就是要让各级各部门及时了解政府动态和今后工作方向。”又翻翻目录和封面封底,夸奖了几句刊物。 “没甫市长您的关心和扶持,刊物也办不出这么个水平。”蔡润身说着,拿出两千元钱和稿费花名册,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钢笔,请甫迪声签字。甫迪声说:“文章是你们做的,我已得名成为作者,哪还好意思再拿稿费?”蔡润身笑道:“文章是我们做的也说得过去,不过我们仅仅执了执笔,组织了一下文字,立意和思路还是从领导这里出来的,完全是领导思想和智慧的结晶。谁都清楚这文章之道,重要的是立意和思路,文字到底是第二位的。好立意和好思路是文章的灵魂,不是谁都给得出来。文字却不一样了,那是仓颉所造,并非哪个写文章的人自己临时弄出来的,即使该给点稿费,照理也只能给仓颉本人。只因仓颉是黄帝史官,他又没有留下银行帐号和通讯地址,网上也没法查询,就是想给他寄部分稿费过去,也没地方可寄。”说得甫迪声夫妇忍不住笑起来。骆怡沙说:“润身你还挺能自圆其说的。”甫迪声在稿费花名册上欣然签下自己大名,说:“稿费标准还不低嘛,万把字的文章就有两千元。”蔡润身说:“领导这是头题文章,按千字两百元的标准算稿费,其他文章都在千字五十元以下,位置越后标准越低。”甫迪声说:“稿费也分等级?”蔡润身说:“文章有等级,稿费自然也有等级。比如领导的文章,属于重量级,各级各部门务必努力学习,认真领会,贯彻在思想上,落实到行动中,对促进社会政治稳定,发展地方经济文化事业,有着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这么重要的文章稿费稍高些,也物有所值。如果刊物有钱,别说千字两百元,千字千元千字万元都一点不算高。”甫迪声说:“莫非后面的文章却真那么不值钱?”蔡润身说:“后面的文章题材轻,内涵浅,结构小,肯定不能跟领导的头题文章相比。作者身份也不够,文章也就难得有什么份量,叫做人微言轻。文章等级低,读者不容易往心里去,效果就不可能像领导文章那么显著,难得产生广泛和深远影响,我们发起稿费来自然只能表示表示,给点小意思。” 骆怡沙笑道:“这理论听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只是我问你,为什么大多数读者阅刊读报,对前面假大空的东西没胃口,习惯从后面往前翻?比如我吧,报刊在手,总喜欢先看后面文章,难得瞧眼头版头条,有时连标题都懒得瞥上一眼。”蔡润身回答得巧妙:“骆姐家里就有个头版头条,天天看,夜夜瞧,自然对报刊上的头版头条失去了兴趣。”说得两位又是一阵大笑,觉得蔡润身的话中听。趁着屋里气氛好,蔡润身翻开纸袋,拿出石莲,轻轻放到桌上。见石莲高洁雅致,且与红木底座浑然天成,夫妻俩自是喜欢。还有底座上莲心两个字,甫迪声也觉不错,连说:“好好好,这莲心二字甚合我意。” 甫迪声和骆怡沙高兴,蔡润身自然暗自得意,顺便说了石莲来历。当年达摩始祖在五乳峰洞中面壁参悟,一直未见佛心,后得此石莲,才将一颗心渐渐安顿下来。慧可追随始祖多年,始祖始终不肯开口传道。冬天大雪封山,慧可肃立始祖面壁洞外,直至夜雪埋膝不去,才感动得始祖开口道:“吃得苦中之苦,忍得难忍之忍,行得难行之行,方可体悟佛之无上妙道。”慧可闻言,抽刀断臂,获得始祖石莲,成为二祖。后慧可将石莲传给三祖僧璨,再传四祖道信,又传五祖弘忍。此时达摩禅式的苦行办法已不太吃得开,弘忍只得另辟蹊径,推崇心传,没再将石莲南传六祖慧能。没有石莲,慧能倒超脱自在了,明心见性,顿悟成道,创立坛经,成为一代禅宗大师。后来石莲被人盗出佛门,流落民间,几经辗转,终于有了今天的归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石莲身世这么神乎其神,甫迪声和骆怡沙当然不会相信,却感觉挺有意思的。附上这么一个故事,石莲也就更加不同凡响。蔡润身走后,甫迪声和骆怡沙又捧着石莲,认真欣赏了一回。甫迪声还说:“依我看哪,石莲再好,如果没有小蔡镌在这红木底座上的莲心二字,也出不了大境界。”骆怡沙一时没明白过来,说:“莲即佛,莲心即佛心,这不是浅显得很么?莫非还有别的大境界?”甫迪声说:“莲心即佛心,这自然没假。可在我看来,莲心还不仅仅是佛心,还有另一层意思。”骆怡沙说:“另一层什么意思?”甫迪声笑道:“自古儒释相通,莲者廉也,莲心即佛心,同时也是廉心嘛。” 甫迪声一高兴,竟把石莲带到办公室,置于桌前,有事没事瞧上几眼。 这是后话。当时甫迪声夫妇说着石莲,蔡润身已阔步下楼,出了常委楼。也没走市委大门,仍穿侧门走桃林山庄。来到山庄门外,正要去拦的士,忽听有人喊了声蔡处长。扭头一瞧,郝龙泉的车仍停在原来地方。蔡润身说:“你还没走?”郝龙泉一边打开车门,请他赏脸上车,一边说道:“我已办了趟事回来,打这里路过,刚好见你走出山庄,便将车靠了过来。”蔡润身不相信有这么巧,却也顾不得许多,侧身钻入车里。 领导喜欢石莲,来回路上又有郝龙泉专车侍候,蔡润身觉得今天运气也够好的了。人也许就是这样,一顺百顺,随便低头瞟上一眼,地上都有闪闪发亮的金子等着你去捡。 郝龙泉这么会做人,蔡润身没什么可表示,下车前掏出纸笔,写好电话号码,递给对方:“这是我的手机和宅电。研究室即将撤销,办公号码就免写了。有事用得着我,只管打我电话。”郝龙泉有些受宠若惊。他不是没跟官场上的人打过交道,有时毕恭毕敬递上自己名片,想换人家号码,客气点的说声找到单位办公室就能找到他,不客气的硬邦邦甩给你一句,他的号码从不对外。蔡润身政府大机关的官员,却没一点官架子,你还没递名片,也没开口要求,他就主动把号码写给了你,还是手机和家里电话。如获至宝般收好蔡润身号码,郝龙泉也拿出自己名片,双手呈上,说:“蔡处长不嫌我车子档次低,要用车就通知我,随叫随到,热忱为您服务。”蔡润身说:“行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将蔡润身请下车,又目送他走进处级宿舍楼,郝龙泉上车去了桃林小学。在范校长陪同下,将三万元现金送到出纳手里,换得会计开具的发票,再把发票副联交给余副校长,让她瞧过州州户口簿,留下名字,才算正式注了册。 转瞬到了开学之日。乔不群去学校看过榜,找到州州班次和上课教室,才按榜上要求,带州州去报名。商贸学校也将开学,史宇寒本来正在忙碌,也兴匆匆赶了过来。为让州州熟悉环境,先在校园四周转了转。州州东张西望着,兴致盎然。史宇寒一旁不停地教育他,要如何如何听老师话,如何如何跟同学相处,如何如何认真学习,也不管州州在不在听。 转够了,才到州州班上,报名交钱。手续很快办妥,史宇寒让州州跟老师说过再见,一边一个拉着儿子和丈夫,往楼下迈去。乔不群嘱咐州州,记住楼层和教室位置,学会主动喊老师。史宇寒却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说:“州州终于进了桃林小学。表哥真有本事,给范校长打声招呼,事情就办得妥妥贴贴的。” 乔不群再木纳,也听得出史宇寒话只说半句,另外半句咽了回去:你乔不群白在政府大院里待了,州州读个桃林小学,都拿不下来,还得叫表哥帮忙。乔不群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不敢吭声,只顾盯住脚尖。他生怕一开口,史宇寒就拿话撑住你嘴巴,让你合不上嘴皮。史宇寒就这德性,温柔时话如蚕丝,凶起来,口气硬得像阳台上撑衣服用的铁棍。(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3) 第五章 下了楼,没再在校园里逗留,三人踏着正对校门的林荫道往外走去。经过道旁的水泥报墙,只见好多家长都抬高脚跟,正仰头观看墙上红榜。乔不群不怎么在意,昨天他就在墙上找过州州名字。史宇寒不同,刚才进来时走的另一个方向,没看过榜,好奇地往人堆里扎去。就听家长们小声议论着,谁谁谁真大方,出得真多,谁谁谁实在小气,就出这么丁点。原来新生榜旁边又另贴了几张红纸,叫做学生家长自愿捐款榜。那是按捐款数字多少,由上往下,一路列下来的。 挤进人堆,史宇寒踮起脚尖,一眼就看到了列在首位的州州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三万元的数字。开始史宇寒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闭上眼睛,一边使劲晃晃脑袋。睁开双眼再瞧,红纸黑字的,儿子名字和后面钱数写得明明白白,一点没错。 原来儿子的指标是三万元钱换来的。史宇寒心疼极了,这个价也太高了点。按当时桃林消费水平,三万元差不多可买套低标准小户型房子了。忙掉头叫乔不群,要他快过去。乔不群不知有啥稀奇,却还是往前挤了挤。一看州州名字后面的数字,也傻了眼,心想谁扶贫也不先说一声,把钱送到了学校,如果交我家长手上,还让州州读什么桃林小学?直接送国外留学得了。直到史宇寒捅他一拳:“这是怎么回事?”乔不群才清醒过来,说:“还用得着多问吗?你以为这三万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三万元钱多少有些震撼力,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回家路上,夫妻俩沉默着,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们没想到为州州读桃林小学,郝龙泉肯出这个大价钱。究竟三万元不是个小数字,按百元大钞计,整整三百张,够数一阵子的。要知道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两人虽说都有工资,却是月保月,年保年,存折上还从没上过五位数。 夜里躺到床上,那三万元还在夫妻俩脑袋里晃荡着,挥之不去。乔不群有些后悔,早该去找耿日新和何德志,他们哪位写个条子,打个电话,就可给你省下这笔大钱。史宇寒也在想,也是身边这男人没用,既无权又无钱,若有一样在手,还轮得到他郝龙泉来耍这个大方吗?人一个手一双,手上总得有些权呀钱呀之类的硬通货,关键时刻才出得了手。 在床上辗转半天,两人都没法入睡。后来还是史宇寒开口道:“原来表哥手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只知拿钱开道。”乔不群说:“他生意场上人,不拿钱开道,拿什么开道?”史宇寒说:“我还以为他跟范校长交情深,凭这层硬关系就可将州州送进桃林小学。”乔不群说:“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硬的?” 两人叹息一回,史宇寒又说:“表哥这个人情送得太重,他不会这么白送我们吧?”乔不群说:“生意人谁会做亏本生意?”史宇寒说:“他不正找你帮忙办理开矿证照么?一定是冲着这个来的。”乔不群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显得很。”史宇寒说:“这就好,帮他把证照办下来,咱们就不欠他了。”乔不群说:“像你说的这么轻松,那证照还不早办下来了?原先我是能拖就拖,这下表哥出手如此大方,也没法再拖了。”史宇寒捧过乔不群的脸,重重一吻,说:“表哥给你办了得动钱才办得了的事,你再给他办得动权才办得了的事,这不正好是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共创双赢吗?”乔不群僵着身子,说:“我手里有什么权可动的?”史宇寒在乔不群怀里拱着,说:“总有一天你手里会有权的。暂时没权也没关系,可利用供职政府的便利,变通些权出来嘛。” 恰巧市国土局有个文件在政府办绕上一圈,因需呈报省政府和省相关部门,有关领导让人送到研究室,说是还得在文字上把把关。文字把关,当然非乔不群不可,这份文件最后转到了综合处。 弄完文件,乔不群想起史宇寒没权可变通些权出来的话,觉得这是机会,没将文件退回政府办,给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打个电话,也不明说啥事,只说要他过来一下。乔不群知道下面部门都是些什么鸟人,平时见面,胸脯擂得比鼓响,说有事只管吩咐,真找上门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碰上稍难办点的事,能躲的躲,躲不了就跟你玩虚的,绝不会诚心替你办事。让对方到政府办来,则有所不同,是他的事放在你手里,他心理上先就低了一截,这时再跟他说事,就不完全是请他帮忙,多少带了点指示精神的味道。 打过陶世杰电话,又通知郝龙泉,要他将车开到政府大门口等着,好跟国土局的人见面。郝龙泉想亲戚亲,亲在嘴上,票子亲,亲在心上,没那三万元钱,这件事表妹夫哪会上心?驾上别克,往政府方向飙过来。国土局离市政府不太远,陶世杰很快现了身。都是熟人,年龄也不相上下,也就比较随便,不用乔不群恭请,进门就一屁股歪到沙发上,笑问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心里却明白得很,肯定是局里文件到了这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过去碰上稍微重要点的材料,送到政府办后常会绕这么个圈子。 乔不群说:“你是处级,我也是处级,我敢指示你吗?”陶世杰说:“处级与处级不同,您这是政府领导身边的处级,不小心一弹就能弹到局级,再到县里转上一圈两圈,便会回市委政府主政。下面部门里的处级可不一样,跟市里有些关系的,熬上几年或许能熬个副局长干干,像我脚下没根基,背后没靠山,拳打脚踢到快退休,能赏个助调哄哄你,就算是祖坟冒烟了。”乔不群笑道:“你对组织程序还挺清楚的嘛,这样的人才待在国土局有些可惜,放到组织部门去,就大有用武之地了。”陶世杰说:“那乔处给我向上推荐推荐。” 侃了一会儿,陶世杰终于闭住嘴巴,将姿势稍稍坐正点,等着乔不群发话。乔不群这才从抽屉里拿出把过关的文件,说:“这是你的大手笔吧?领导要我学习,我已经认真学习过了。”陶世杰说:“真不好意思,怪我文字水平低,与党和人民的要求相距太远,得请您政府一号笔杆子把关。”伸手来抓文件。乔不群拦开他的手,说:“莫非这么轻轻松松就想把文件拿走?”陶世杰赶紧点头道:“好好好,我设一桌,咱们痛痛快快干几杯。”乔不群说:“我胃不好。”陶世杰说:“找个歌厅,抒发抒发革命豪情。”乔不群说:“我气管炎。”陶世杰说:“那就搞个盐浴,爽快爽快。”乔不群说:“我皮肤干燥,一洗就痒得难受。”陶世杰手一摊,自我批评道:“只怪我平时密切联系领导不够,对领导特点不甚了解,不知领导有什么爱好,真该打。”乔不群说:“我一个木头人,除爱好饭爱好菜,再没别的爱好。倒有一些俗务,得请陶大主任帮个忙。”陶世杰说:“不管什么忙,领导开了金口,有条件要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帮。”乔不群手指陶世杰:“这话你说的,过后不要不认帐。”陶世杰说:“群众面前莫说真,领导面前莫说假,我能不认帐吗?”乔不群不再兜圈,单刀直入道:“我有个表哥想上山开煤窑,需办理有关手续,麻烦你给出出面。” 陶世杰闭住嘴巴,一时无话了。乔不群说:“刚才还那么信誓旦旦的,这下怎么突然休克了?”陶世杰沉吟道:“乔处发了话,我自然要效犬马之劳。只是现在开窑办证卡得格外严,这事还真不太好办。”乔不群笑道:“好办还惊动你大主任?别给我叫苦了,我还不知道你做为国土局大内总管,在你势力范围内,说话还有不算话的?”陶世杰说:“不是我叫苦,是事实确实如此。不过不管怎么样,到时我会给您找找有关处室和局领导。” 乔不群这才将文件递到陶世杰手上,说:“不是到时,你这就把人叫出来,先见上一面再说。”陶世杰只好说:“那你说在哪里见面,我给矿产资源处蓝处长打电话。”乔不群拿过桌上话筒,递给陶世杰,说:“就放在佳丽大酒楼吧。”陶世杰揿下蓝处长手机号码。半天对方才有反应,问是哪位。陶世杰说:“蓝处忙得很嘛,接电话的工夫都没有。”蓝处长说:“是大主任,我还以为是谁呢。你知道矿产处是个农贸市场,哪天不是人来人往的?”又问:“在哪儿打的电话?好像是政府方向的号码。”陶世杰说:“看来你心中还有政府。我在政府研究室乔处这里办事,他想念兄弟们了,请你和刘处、杨处几位聚一聚。” 这里的刘处、杨处是矿产处两位副处长。能把处里领导都请上,对办事总有好处,看来陶世杰还算聪明。只听蓝处长说:“非得聚吗?”陶世杰说:“这还有犹豫的?政府声音你敢不听?”蓝处长说:“那我只得听政府声音,把答应好的应酬推掉算了。” 估计郝龙泉已到楼下,乔不群又打电话,要他先去佳丽定好包厢,再回政府接人。原本要嘱咐他准备几个红包,心想人家那么精明的生意人,还用得着你来开导,就挂了电话。 郝龙泉当即往佳丽跑了一趟。点好菜回到市政府,恰逢乔不群和陶世杰来到楼前。陶世杰是开着单位奥迪来的,乔不群让郝龙泉随后,上了奥迪。先去国土局接上蓝处长和刘、杨两位副处长,再赶往佳丽大酒楼。 走进包厢,服务员倒好茶,又按郝龙泉意思拿来一条大中华,一人发了一包。发到杨副处长那里,她不接,说不会抽烟。乔不群说:“不抽烟也要拿着。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待遇问题。”杨副处长笑道:“接了烟待遇就高了?”乔不群说:“那当然。至少郝老板一片美意,拒绝不妥。带回去给你家先生抽嘛。”杨副处长这才接了烟,说:“我家属无烟区,只好吃完饭后,拿到街上卖钱去。” 菜陆续上桌,服务生开瓶斟酒。斟到杨副处长面前,她又伸手捂住杯子,不让倒酒。陶世杰说:“平时杨处是能喝的,今天怎么扭扭捏捏起来了?”杨副处长说:“你几时见我喝过酒?还说是国土局的国务卿,一点不了解下情。”陶世杰一脸坏笑道:“那什么时候给个机会,让我好好了解了解你的下情。”故意将下字拖得老长。杨副处长骂道:“什么话到你狗嘴里,就变了味儿。” 见杨副处长不喝酒,郝龙泉叫服务员拿瓶牛奶来。这回蓝处长笑开了,说:“杨处自己有奶,还喝什么奶?”杨副处长没少经历这种场合,并不生气,也不理睬蓝处长,只对服务员说:“我什么都不喝,只喝些汤,吃点菜就行了。”可服务员还是根据郝龙泉意思,拿来牛奶,放到杨副处长面前。杨副处长只得端到手上,象征性地跟各位碰碰。 国人喝酒都这样,席上只要有女人,往往容易成为男人笑话对象。喝了两轮,见杨副处长的牛奶没怎么动,陶世杰又拿她说事:“杨处你酒不喝,奶不喝,到底要喝什么?是不是找瓶醋来,喝醋算了?”乔不群说:“要杨处喝醋,正对她胃口。” 蓝处长喝口酒,说:“从生命意义上说,女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身体素质比男人好,平均寿命要长男人好几岁。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话题杨副处长最感兴趣,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人耐不住寂寞,吃喝嫖赌,样样都来,难免伤身害体。女人却节制得多,恶习也少,又肯做家务,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洗衣弄饭带孩子,每天转个不停不歇。生命在于运动,运动中的女人能不强吗?”蓝处长说:“哪里有这么复杂?女人的强其实还是得益于这个醋字。”(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4) 除请客买单的郝龙泉,在座都是机关干部。官不太大,却也有级别管着的。级别有高低之分,话语权的大小也就相应有所不同。这也是潜规则,不管官场大小,无论何时何地,谁都会于有意无意之间,自觉遵循,主动维护。席上乔不群、陶世杰和蓝处长三个属于正处,杨副处长虽为副处,却是女人,享受正处同等待遇,四个人也就你一言我一语,轮流开说。刘副处长级别略低,又生为男人身,只有心甘情愿做配角。配角不得抢戏,却也不能老闭紧嘴巴做壁上观,适当时候得配合着说上那么几句,不然显得不够紧跟上级领导。 这下刘副处长抓住机会,接过蓝处长的醋字,附和说:“天下女人有几个不喜欢吃醋的?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醋坛子呢?只是吃醋还能让女人强过男人,倒是没听说过。”蓝处长用教育下级的口气说道:“怎么没听说过?医学上说,吃醋可以杀细菌,促消化,防感冒,降低血压,软化血管。女人吃醋,占的就是这个便宜嘛。” 说得大家点头不已,都说以后男人也该好好向女人学习,掀起吃醋运动新高xdx潮。乔不群笑道:“吃醋运动好,应该大力提倡。经验告诉我们,男人多吃醋,做人有觉悟;女人多吃醋,家庭才和睦;领导多吃醋,工作有思路;干部多吃醋,年年有进步。”大家就笑说乔处长的经验值得全面推广。 “乔处说的极是,自古醋就是齐家治国的好手段。盛唐为啥能盛?就是盛唐领导背后有善于吃醋的老婆。”陶世杰也忍不住发谬论道,“唐朝宰相房玄龄处理国事有一手,李世民特意从后宫挑选两名美女奖赏他,不想惹得房夫人妒性大发,大打出手。李世民龙颜大怒,派人送去毒酒,赐房夫人一死。房夫人饮下毒酒,却没啥事,原来那是酸得掉门牙的老醋。有能吃醋的夫人天天盯着,房宰相也就不敢乱来,一心协助李世民治国安邦,创下著名的贞观之治。” 众人开心地笑起来,说原来唐朝是以醋治国。以醋治国效益不错,干脆抬出武则天这个大醋坛子,全国人民紧密团结在醋坛子周围,醋兴大盛,醋劲大发,共同创造出并不亚于贞观之治的大周盛世。还说笑话归笑话,道理却实在。热衷以酒治国的男人,抱着酒坛子不放,喝得酒精中毒,头脑发昏,智力下降,还能不将国家治理得乱糟糟的?强于以醋治国的女人则不同,醋越喝越健康,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明能干,国家自然也越治越强盛。 说笑着把酒喝完,乔不群提议道:“喝酒是物质文明,是不是还搞些精神文明,两个文明一齐上?”杨副处长说:“我还得回家给孩子辅导作业,先走一步,免得影响你们的精神文明建设。”蓝处长说:“咱们一同出来的,当然不能搞一国两制。杨处长没空,咱们还是一起走吧。”郝龙泉也邀了几句,几位执意要走,只好起身下楼。 走到楼道转弯处,郝龙泉扯住乔不群,问是不是趁机把办证报告递上去。乔不群说:“这里又不是办公室,谁接你报告?”郝龙泉觉得也是,掏出四个红包,请乔不群负责代发。乔不群说:“你的手又不比我短,还怕发不出去?”心想老板就是老板,经历多,见识广,懂规矩,不用旁人开导,事先就做好了该做的准备。郝龙泉说:“你是政府领导嘛,政府职能部门的人最听政府领导的。”乔不群笑道:“那我只好代表政府给他们发放奖金了。”到了楼下,矿产处三位处长钻入陶世杰奥迪,乔不群坐进郝龙泉别克,两车相衔,往国土局方向飙去。远远望得见国土大厦了,郝龙泉刹住别克,乔不群开门下车,来到也已停稳的奥迪前,将脑袋塞进驾驶室,说:“我们不往前送了,这就打转。耽误几位宝贵时间,郝老板深感歉疚,托我发点加班费。”一边将四个红包放到陶世杰手上。四位满脸是笑,说:“郝老板太客气了,吃饭也算加班,以后天天来给郝老板加班。” 乔不群将脑袋退出车窗时,郝老板也来到奥迪旁。奥迪启动后,车窗里伸出几只手臂,朝两人扬着。两人也扬了手,说着各位好走,目送奥迪朝国土大厦慢慢驶去。 今晚成功请到矿产处的人,又成功送出红包,郝龙泉很兴奋,回到车上后,感谢起乔不群来:“没有不群出面,他们哪会理睬我?”乔不群说:“我算是给你牵上了这条红线,下步怎么走,靠你自己了。”郝龙泉说:“这我知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乔不群说:“我要做得了你师傅,也不在机关里傻混,早下海发财去了。” 到了市政府,下车前乔不群说:“过几天你就去国土局跑一趟,趁热打铁。”郝龙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把报告递给蓝处长他们。”乔不群说:“下次我就不一定陪你了,去了国土局,可先找陶世杰,到时我再给他打个电话。” 回到家里,简单说了说郝龙泉请客送礼的事,史宇寒也很高兴,说:“这样你也算是还了表哥那三万元钱的情。”乔不群笑道:“晚上在外跑两三个小时,就抵得三万元,以后我干脆辞掉工作,专门给人做掮客算了。”史宇寒说:“你臭美吧你!辞掉工作,身上不再披着政府官员这张皮,看谁还肯搭理你!”乔不群说:“这倒也是。世情使然,待在位置上,要风来风,要雨来雨,一旦下了位,也就要什么不来什么,就是跑到农贸市场去卖小菜,也不一定卖得过郊区农民。我认识工商局一位副局长,在位时瞧那脸横肉,仿佛比萨达姆还威风,犯事被双开后,弄了两辆车子去广州跑冻肉,跑一次亏一次,最后只好一家人搬到城外农民家里,靠出租原来的三室两厅住房勉强度日。” 几天后郝龙泉跑到研究室,守着乔不群给陶世杰打过电话,这才上了国土局。有乔不群电话在先,陶世杰扔下手头事务,带郝龙泉进了矿产处。也许是那晚的红包起作用,蓝处长几位还认得郝龙泉,又是发烟,又是倒茶,客客气气的。郝龙泉很是感激,想起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批评机关干部作风的报道,说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暗暗为机关干部抱不平起来。怎么能怪这些人民公仆呢?如果来机关办事的人不是太小气,太抠门,铁公鸡一毛不拔,多少懂点人情世故,知道讲规矩,该放血时舍得放放血,机关干部作风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将郝龙泉交给蓝处长,陶世杰借口有事,回了办公室。郝龙泉并没因那天晚上给了红包,就做出给过红包的样子,而是喝口杨副处长递的茶,抽口刘副处长发的烟,再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大中华,躬着腰往几位处长手上递。大家都客气地接了,只有杨副处长摇手拒绝。郝龙泉还是坚持把烟放到她桌上。又打燃打火机,给各位点烟。蓝处长吐着烟圈说:“老板还是老板,出手就是大中华,哪像我们的白沙,上不得层面。”杨副处长说:“我们这是工作烟嘛,要继承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郝老板那是交际烟,自然得奢侈豪华些啰。”郝龙泉说:“一样一样,都是和气草,友谊花。” 寒暄过,郝龙泉来到蓝处长桌旁,小声道:“我把申请办证报告拿来了,是不是交给蓝大处长您?”蓝处长那张本来和颜悦色的圆脸,一下子变成公事公办的方脸,说:“拿来了就先放这里吧。”郝龙泉连忙双手将报告呈上。蓝处长瞥瞥报告,顺手往桌子右上角的塑料篮子里一扔,说:“开会时再研究研究。”郝龙泉说:“估计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来?”蓝处长说:“有了结果,我会通知你的。”郝龙泉不好多嘴,说:“那就麻烦蓝处了,过几天我再来问情况。”跟刘杨两位副处长扬扬手,出了矿产处。 也是心里没底,要上车了,又返回去,想找陶世杰说一声,请他到蓝处长那里关照关照。陶世杰正在忙碌,身边围着一圈人,一时也近不了身。郝龙泉只得知趣而退。又开车跑了趟市政府,想托乔不群再给陶世杰和蓝处长打打招呼。乔不群不在,掏出手机要拨他号,又改变主意,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改日来找也不为迟。 转身准备下楼,正巧碰上蔡润身。楼里人进人出的,郝龙泉也没看蔡润身,还是人家叫声郝老板,主动上前来握手。郝龙泉立住步子,赶忙伸出双手。岂料腋下的包一松,啪一声掉到了地上。郝龙泉哪还顾得上包?立场坚定地去捞蔡润身。倒是蔡润身不忙跟他握手了,弯腰将包拾起来,拍拍上面的灰,递到郝龙泉手上,感激得郝龙泉话都跑了调:“怎么能劳驾蔡处长您哩,真不好意思。”蔡润身还客气地把郝龙泉邀进办公室,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郝龙泉想说正在跑煤窑手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机关里都是些人精,你是乔不群亲戚,跑煤窑手续都跑到政府大楼里来了,还不是在利用亲戚关系,给你走门子?这对乔不群可不好。郝龙泉也就打起马虎眼来,说:“没事瞎忙呗。刚才从门外经过,想来看看不群,谁知他不在办公室。”蔡润身说:“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郝龙泉说:“免了免了,本来就没要紧事。” 郝龙泉准备走了,蔡润身要他以后常来坐坐,还说:“有事只管找我。” 记得那次蔡润身坐自己的车,下车前递名片时也说过这句话,不知他出于真心,还是敷衍客套。也许开口求他,还真会给你帮忙。凭蔡润身待人接物的方式,办起事来,说不定比乔不群强得多。郝龙泉当然只能这么想想,不会张嘴求蔡润身。人家仅坐过你一趟车,跟你见过两面,就企望给你办什么事,郝龙泉还没这么天真。 过几天,估计蓝处长他们研究得差不多了,郝龙泉又去了国土局。他没再要乔不群打陶世杰电话,这么绕来绕去的,矿产处的人也不见得就买帐。 这回矿产处的人已没像上次那么客气,不再给他倒茶发烟。那晚的红包并不薄,莫非这么快就失效了?郝龙泉心里寻思,依然掏出大中华,发给大家。演员样在几张办公桌间走完一圈台步,这才来到蓝处长面前。正要问报告的事,蓝处长忽然站起来,离桌往外走去。郝龙泉跟到门外,只见蓝处长手解皮带,奔入厕所。在厕所门口候了几分钟,蓝处长才甩着手上水珠走出来。郝龙泉忙贴上去,轻声探问研究得怎么样了。蓝处长说:“你亲眼瞧见的,处里这么忙,跟你说话的时间都腾不出来,下班后再来吧。”郝龙泉只好下楼,钻进车里死等。他有些想不通,就是再忙,说句话也要不了你几分钟,难道非得等到下班?是不是上班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太好说?办个采矿许可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何况矿产处就是办采矿许可证的,估计也难得有人来这里办贩毒许可证。 这么想着,郝龙泉一拍脑袋,咒自己道,你是个木头人,人家让你下班再来,意思还不明显吗?你虽然已给过蓝处长红包,可那是跟两位副处长还有陶世杰一起给的,数目也一样,他并没另得好处。想陶世杰仅牵了牵线,两位副处长又不是处里主要领导,而蓝处长除牵头研究报告和出具送审意见外,还得找局领导签字,往省里报批,让他享受其他三人的同等待遇,你这不是不知轻重,不懂深浅么? 郝龙泉顿时豁然开朗了,开车到附近银行,取出五千元现金。要装信封时,又想头次递红包,这次还给钱,岂不显得你太没想象力?好像人家那么没文化,仅仅认识人民币似的,尽管世上最动人的东西,除了人民币,还是人民币。不知是为显示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要证明蓝处长有文化,郝龙泉决定改变一下方式。节节高大型超市的谢总是自己朋友,他们正在推行刷卡消费服务,找他们办张卡,不仅可在全国各地节节高超市消费,还能部分变现,用起来比银行卡还方便。先打电话,再赶往节节高财务室,谢总已等在那里,当面让财务人员办好一张五千元的消费卡。(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5) 财务室隔壁就是总经理室,谢总邀郝龙泉进去坐几分钟。郝龙泉说:“这种刷卡消费服务容易推销吗?”谢总说:“还算容易,尤其是团体消费和大额消费。”郝龙泉说:“团体消费属什么消费?”谢总说:“就是部门集体消费。”郝龙泉说:“我懂了,公款消费是最大市场。”谢总说:“在中国做商人,拉不到公家生意,不容易把事情做大。不过财务方面得变通变通,顾客就是上帝,总不能让上帝出了钱,晚上还睡不着觉吧?”郝龙泉说:“你们也太精了,一张卡片就把国家金库里的钱给吸了过来。”谢总笑道:“我们做生意的,只要是人民币就收,没义务分清是国家金库里的人民币,还是私人金库里的人民币。” 正说着,有位女孩敲门进来,奉上香浓茶水。郝龙泉确实有些渴了,赶紧喝一口,又问谢总:“还有大额消费呢?”谢总说:“就是你刚才购的这种数千元以上的消费,这种消费卡也好推销。”这不用谢总多解释,这类消费卡谁购买,谁消费,自己不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么?找人联络感情,办件重要点的事情,购个几百元的消费卡,怎么出得了手? 还要去会蓝处长,郝龙泉不敢久留,告别谢总,出了节节高超市。回到国土大厦前,没等多久,下班时间已到。又过五分钟,估计楼里该走的走得差不多了,这才下车上楼,推开矿产处虚掩着的门。蓝处长还坐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郝龙泉反手将门推上,轻手轻脚走过去。蓝处长正在填写采矿许可证呈报表,郝龙泉的报告摊在一旁。填好表,又用大头针别到报告上面,夹进文件夹里,蓝处长这才说道:“你要我做的工作都已做好,等周局长有空签过字,再往省里报送。”郝龙泉说:“真不好意思,让蓝处长这么费心。”蓝处长说:“费心倒没什么,只是你也知道,如今采矿许可证手续不好办,领导把关越来越严。”郝龙泉称谢不已,从包里掏出消费卡,放到蓝处长桌上,说:“为我的事,蓝处长加班加点,没少劳神。这是节节高大型超市的消费卡,消费变现都挺方便,麻烦您有空亲自去买点牛奶什么的,补补革命身体。” 蓝处长脸一沉,凛然道:“这样不好嘛,不是明摆着要我犯错误吗?”拿了卡要往郝龙泉手上递。郝龙泉按住他手腕,说:“如果这点小意思也犯错误,那词典里人情二字早该删去了。”蓝处长无奈地摇摇头,说:“到时我真犯了错误,你给我到台上去做检讨。”郝龙泉说:“这没说的,我三天两头要在老婆面前做回深刻检讨,经验丰富,到台上去做,也不会胆怯。” 蓝处长这才松下脸上肌肉,说:“在老婆面前做检讨,一定是被揪住尾巴了吧?”郝龙泉说:“如今男人有几个没尾巴的?蓝处长的尾巴肯定比我的长多了。”说笑着,悄悄将消费卡的话题带了过去。 分手时蓝处长要郝龙泉放心,他会找机会,尽快汇报给周局长。蓝处长没食言,一周后就回了话,报告和呈报表已到周局长手上,只是他忙得很,还没来得及签字。郝龙泉问几时能签下来,蓝处长说:“这我可没太大把握了,快的一月两月,慢的一年两年,都说不准。到底签字的手长在领导身上,没长在我身上。”郝龙泉琢磨不透蓝处长的意思,说:“我对机关办事程序不太了解,还请蓝处长开导开导,有没有必要我本人去找找周局长?”蓝处长笑道:“你也太谦虚了。你做老板的见多识广,哪像我们坐机关的,难经风雨,少见世面,还用得着我来开导你么?”这话已很明白,郝龙泉笑道:“坚决按照蓝处长指示精神办。”蓝处长说:“我可没指示你什么哟。当然你应该相信我,我还会不断催促周局长的。咱们已打过好几回交道,也是朋友了。” 郝龙泉没直接去找周局长。直接找人办事,如今人早没了这个习惯。打破习惯谁都难受,郝龙泉又回头去见乔不群。乔不群正好待在处里,只是看上去脸色有些灰暗。郝龙泉不好上场就叽叽咕咕说自己的事,也该关心关心人家,问哪里不舒服?乔不群说他哪里都舒服。郝龙泉不便多问,估计是睡眠不足引起的。人家是人民公仆,每天光看报喝茶,也不容易打发时光,免不了要情系黎民,心忧天下。想起人民家里病人住不起院,孩子上不起学,人民公仆吃不好睡不香是经常会发生的,哪像你们生意人,一个个自私自利,见钱眼开,碰上不顺畅的事,赶紧掏把钞票出来,哗啦哗啦数上一阵,便什么都顺了,什么都畅了。 郝龙泉没了话,乔不群却主动问道:“采矿许可证办得怎么样了?”郝龙泉说:“还算顺利,报告和呈报表已到周局长那里。”乔不群说:“蓝处长怎么交待的?要不要你去找周局长?”郝龙泉说:“蓝处长没明说,我想恐怕还得找找周局长。我不认识他,不知好不好打交道。”乔不群说:“周局长一局之长,可不像蓝处长他们那么好找。”郝龙泉说:“陶主任是周局长红人,是否仍请他出出面?”乔不群说:“这回陶世杰恐怕不会出面了,虽说是周局长红人,到底身为下属,怎么调得动上司?” 这个道理并不深奥,郝龙泉能够理解,说:“陶主任不行,又托谁好呢?不群你肯定有办法的。”乔不群记性再差,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州州读桃林小学的事,苦笑道:“谁叫你是我表哥呢?没有办法也得想想办法呀。” 郝龙泉走后,乔不群开始琢磨如何去找周局长。却总集中不了思想,老走神。下周就要宣布研究室人员分流具体方案了,本来有望去政府综合处的,近段风声好像有些不对,乔不群心里一下子又没了底。也想过到辛芳菲那里去探探口气,她曾亲口透露过,耿日新对自己印象还不错。可这几天在楼道里碰见过辛芳菲两回,她总是冷冷的,正眼都不肯瞧瞧你,乔不群哪还鼓得起这个勇气?要知道过去辛芳菲可不是这样,随便在哪里碰着你,都会主动打声招呼。就是领导在旁边,没法打招呼,也会笑着跟你点点头。 一定是出了差错。可差错到底出在哪里,又不得而知。难道是做过不该做的事,说过不该说的话,无意间得罪了辛芳菲,自己还蒙在鼓里?可想想这种可能性并不太大。这阵子先忙州州读书的事,后又给郝龙泉联系国土局的人,这些跟政府办和辛芳菲都搭不上界,想得罪她也没这个机会。乔不群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还是见见辛芳菲,揭开这个谜底。正好《佛缘》还在她手上,是个再好不过的由头。下到四楼,一眼望见外事处开着门,有说笑声从里面传出来。辛芳菲是政府办的大美人,却从不孤芳自赏,不仅领导关系处理得好,跟同事们也谈得来。人缘自然不错,有空在办公室时,同事们喜欢往她那里跑,聊聊天,说说笑话。只要不太出格,一般玩笑她还是开得起的,不像有些女人小心眼。 快到门口时,乔不群又立住了步子。有人在里面,也不好说事。只得转身往回走。但见远远有人走过来,好像是政府办里面的两位副处长,正嘀嘀咕咕咬着耳朵,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开始乔不群并不怎么在意,快走近了,才感觉像在议论自己。投过来的眼光也怪怪的,仿佛你脸上抹了锅底灰。 一栋楼里上班,乔不群跟这两位副处长也熟悉,尽管平时并没怎么打交道。也就不理会他们,昂着头走了过去。却明显感觉他们的目光还没放过自己,如芒在背。说笑声也没停止,这回乔不群听得真切,他们一遍遍说着这么三个字:狗日的。 这显然是骂人的话,几岁娃娃都听得懂。却听不出他们在相骂,好像是当做笑话,说着好玩儿的。也不像骂乔不群,只是让他莫名地觉得这句话与自己有关。 来到楼梯头,又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下午有个会在五楼会议室召开,估计刚散会,与会人员陆陆续续来到楼道口。下楼的人多,乔不群只好站在楼道拐角处避让。又有几道怪怪的目光抛过来,跟刚才那两位副处长的目光有些类似。乔不群不自在起来,怎么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回到综合处,将自己扔到椅子上,乔不群好久没挪动一下屁股。直到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该是下班时间了,仍龟缩着,傻子一样。不知还要不要去找辛芳菲,更不知找她时,她会是什么态度。乔不群不可能不明白,得罪了辛芳菲,自己的去向就成问题了。 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又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乔不群才起身出门。楼道昏暗,顶灯像沉沉的萤火虫。倒是不远处的档案室还开着门,有晃白的灯光从里面透出。乔不群心头仿佛也亮了亮,莫名的沮丧一下子轻了许多似的。 随着脚步声响起,有人出现在那晃白的灯光下。自然是李雨潺。乔不群走过去,说:“还没走?”李雨潺熄灯关门,说:“研究室就要撤销,这段天天加班,得尽快把文件整理出来,有些还要移送档案局。你不是也没走吗?”乔不群嘻嘻笑道:“在等你呢。”李雨潺说:“别说得这么动听,我哪有福气享受这份待遇?”乔不群说:“你想享受这份待遇,我天天等你就是。” 说着来到楼道口。乔不群让过李雨潺,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下到四楼,楼道里漆黑一团,下三楼的楼道口像幽灵大嘴,张开在那里。李雨潺放慢脚步,要乔不群跟紧点,说:“四楼的电老出故障,也没人修修线路。好几次加班晚了,从这里经过都黑咕隆咚的,地狱般恐怖。”乔不群说:“你是政府官员,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李雨潺说:“今天有你在旁边,再恐怖的地狱我都不怕了。” 话没落音,李雨潺一脚踏空,身子往前扑去。好在乔不群就在身侧,手一伸,将她托住。李雨潺吓得什么似的,紧紧抓住乔不群,差点要投进他怀里了。乔不群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挨得那么近,几乎贴在了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有些急促的呼吸。尤其是李雨潺身上好闻的桅子花香,让乔不群都快晕眩过去。 乔不群身上血液已在沸腾。那只托在李雨潺背上的手告诉他,这个柔软的身子在悄悄颤栗着。他都快控制不住了,真想张开双臂,将胸前女孩紧紧拥住,尽情地吸纳她身上奇异的桅子花香。乔不群暗自鼓励自己,李雨潺也许正在等着你的拥抱呢,不然也不会这么颤栗着偎在你胸前,等待你男人长臂的热切呼唤。 可乔不群有些打不定主意。他虽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理智却在一遍遍提醒他,人家还是个女孩,连男朋友都没有,你一个有妇之夫,还有这个资格吗?乔不群不出声地自责着,怪只怪这该死的理智,偏偏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跟你的勇气过不去。 一犹豫,乔不群托着李雨潺的手慢慢松开了。又心有不甘,另一只手悄悄游过来,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李雨潺的手格外细腻温软,仿佛无骨的水,无筋的泥。刚才托着她的后背时,虽能感受到那份撩人的柔软,却究竟隔了一层衣服,有些不够真切似的。此时两人的手紧握着,已是毫无隔膜的肌肤之亲。乔不群幻想着,这不仅是牢牢牵在一起的两只手,而是紧紧贴在一处的两个烫烫的身子,两颗跳动的心。平时乔不群就有意无意留心过李雨潺的手,小巧修长,细嫩丰腴,手背向上时,一排好看的梅花窝。这常让他暗生冲动,恨不得占为己有,事实上却从没握过一回。今天这手就软软地躺在自己掌心里,那么真切可感,实实在在,让乔不群浑身漾满幸福。(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6) 第六章 两人这么牵着,默默来到三楼。也许是刚从黑暗里走出来,顶灯亮得有些刺眼,那么不合时宜。李雨潺低着的头忽然仰起来,偷偷瞥了瞥乔不群,晶莹的眼里好像蕴藏着千言万语。乔不群也在悄悄看着她,发现那张美丽的脸因洇着羞赧,分外娇媚迷人。红唇半嘟着,显得那么性感,像暗示着什么。真想低下头,将自己的嘴唇叠上去。 可乔不群仍只是想想,并没付诸行动。他永远是一个想象大于行动的谨慎男人。 也许是离开黑暗,李雨潺有些难为情起来,抽了抽手,想挣脱乔不群。乔不群哪舍得就此放弃?相反握得更紧了。李雨潺停顿一下,加大了抽动的力度。乔不群这才松开手,松开一个仅开了个头,便匆匆结束的故事。 一直走到楼下,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乔不群想开句什么玩笑,打破一下沉默,才感觉唇焦舌燥,嗓眼发干,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得大楼,李雨潺看一眼乔不群,低首往台阶下走去。夜灯高悬,那忽左忽右的影子在后面晃悠着。她没住在政府大院里,一直跟父母在一起。乔不群想去送送她,往前迈了几步,又站住了。就那么无声地站在台阶上,目送她风摆柳般扭着腰肢,走下那缓缓的斜坡。斜坡快下完了,李雨潺又回首望望石头般立在高处的男人,掉头走向大门口。乔不群仍然定在那里,直到那好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头斑驳的灯影里。 耽于幻想的乔不群,夜间躺在史宇寒身边,脑袋里还浮着李雨潺的影子。屋里似乎飘荡着好闻的桅子花香,那无骨无筋的小手仍握在自己掌心。身边女人仿佛也成了李雨潺,事实却是真真切切的史宇寒,跟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乔不群觉得自己一直爱着史宇寒,至少认识李雨潺之前,他还从没对这份爱产生过动摇。现在依然也没动摇。喜欢另一个女孩,就对夫妻情份产生动摇,实在说不过去。忽想起一句老话: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男人心大,权钱也好,情色也罢,都是这个心态。乔不群不出声地骂自己道,你是不是有些卑鄙!不过马上又自我安慰起来,世上高尚男人早死光了,你还充什么高尚? 这次跟李雨潺的半亲密触碰,让乔不群暂时忘了几天来的烦恼。他暗暗希冀着,能再次与她巧遇。可李雨潺好像在有意无意回避着,连正面接触的机会都没给他。连续两三个下午,乔不群都会自觉不自觉挨到天黑才离开办公室,缓缓来到幽暗的楼道口,无声地站上半天。却再也没能等来那个美妙的身影,那份醉人的桅子花香。 究竟不是十八九岁的小青年了,乔不群不可能总沉浸在这虚幻的期盼里。眼前的现实也容不得他老这么儿女情长。儿女情长后面还有一句话,叫英雄气短。想想光顾着儿女情长,成不了啥事儿,英雄气短也就在所难免,何况自己还不是英雄。 还是找机会见见辛芳菲,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可能。乔不群去了四楼。与上次不同,这回外事处的门是关着的。上前敲敲门,里面没任何动静。义务做了几分钟门卫,想拨辛芳菲手机,又觉得电话里说不明白,开始低头往回走。还没走上两步,迎面碰上纪检监察室主任顾吾韦,他轻声笑道:“狗日的,在干什么?” 乔不群望眼顾吾韦,奇怪他怎么也说起脏话来了,平时他说话是完全符合纪检监察条例的。满脸的笑意,又不像骂人。乔不群生气道:“你在跟谁说话?”顾吾韦说:“跟狗日的你说话呀。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去坐坐。”拉着乔不群往西头走去。 进纪检监察室坐定,顾吾韦说:“据说研究室下两周就要撤销了,准备去哪里高就?”乔不群像没听清他的话,答非所问道:“我又没哪儿得罪了你,怎么张嘴就骂人?”顾吾韦笑道:“我骂人了吗?”乔不群说:“还没骂人?开口就狗日的。” 顾吾韦就笑。笑够了,才指着乔不群鼻尖,说:“乔处你真逗。”乔不群黑着脸说:“我有什么可逗的?我怎么就一点没觉得逗呢?”顾吾韦笑笑道:“你当然逗。你能创作出这么巧妙的口头禅,惹得政府里的人张口闭口就是狗日的,还说没逗。” 乔不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到底创作什么口头禅了?你都把我说糊涂了。”顾吾韦说:“好好好,我不说狗日的了,总行了吧?”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呢。据说研究室的人都有了去向,你定在哪里?”乔不群说:“哪知能定在哪里?一切听从组织安排。”顾吾韦说:“没有更好的去处,倒也不妨考虑到咱纪检监察室来。” 纪检监察室说起来重要得很,实际不过是个养老场所,没到山穷水尽,谁愿往这地方跑?乔不群知道顾吾韦在开玩笑,说:“顾主任肯收留我,让我有机会跟你一道勇做反腐倡廉坚强战士,又何乐而不为呢?”顾吾韦说:“你有这个想法,真愿来纪检监察室,那政府反腐倡廉工作就大有希望了。不过我还不是这个意思。”乔不群说:“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莫非到纪检监察室来,不来反腐倡廉,还来贪污受贿?”顾吾韦说:“纪检监察室有污可贪,有贿可受,我早先下手了,还轮得着你?我的想法是纪检监察室的人都老大不小一个,你们年轻人愿意来,肯定会有出息。我快到龄了,你先来做个副主任,我下去后可接任主任。另外谭组长年龄也不小了,身体又不怎么好,常年做医院编外院长,早该病退让位的,到时你让领导和市纪委推荐推荐,还可做上纪检组长,进政府办党组。” 顾吾韦的话当然当不得真。纪检监察室是纪检组和监察室两个部门的合称,名义上纪检组属市纪委派出机构,监察室为市监察局派出机构,市纪委和监察局合二为一后,各部门的纪检组和监察室也跟着拼在一起,叫做一套人马两块牌子。严格说来,顾吾韦只是监察室主任,因监察工作归纪检组谭组长统一分管,纪检方向的具体工作也由顾吾韦他们去做,大家习惯将他叫纪检监察室主任。看上去这个纪检监察室来头还不小,其实放在哪里都是附属机构,位置也没那么重要,乔不群再没地方可去,也不可能打这个主意。年纪轻轻就来休闲养老,也太没出息了点。至于照顾吾韦所说,先做上纪检监察室主任,谭组长病退后再做组长,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纪检组长是政府办党组成员,正儿八经的副局,属于市管干部,有这个位置可坐,谁还不乐意?只是这个位置一般要用来解决有资历有年龄还有些关系的老处长的待遇,不是谁想去坐就坐得上的。 此时的乔不群还不敢幻想纪检组长的高位,悻然走出纪检监察室。经过外事处,辛芳菲的办公室依然关着门,只得回了综合处。呆坐一会儿,桌上电话响起来。研究室这么个状况,自然跟各方联系越来越少,电话机早就哑巴一样,一天难得响上两回。乔不群几乎忘了电话机的存在,对电话铃声都有些陌生了。瞪眼望着电话机震颤了好一阵,才犹豫着伸出手去,拿过话筒。 让乔不群更感意外的是,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辛芳菲。乔不群不是正要找她吗,忙抓紧话筒,生怕它从手上逃走似的,嘴里急切道:“辛处是你呀。好想见见你了,刚才还去敲你办公室,你没在。”辛芳菲语气淡漠:“你的书已看过,这就还你。”乔不群说:“还什么还?一本书不值几个钱,送你也算不上行贿。”辛芳菲没开玩笑的雅兴,硬邦邦道:“这就送到你处里去。”乔不群想说硬要还的话,他下去拿,对方已挂掉电话。 两分钟没到,辛芳菲就进了综合处。乔不群已用一次性杯子泡好热茶,讨好地递上前去。辛芳菲没接茶,放下书,转身要走开的样子。乔不群急了,上前一步,挡住她去路,说:“你再忙,说句话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吧?” 辛芳菲当然不仅仅来还书的,落座沙发,两腿一并,冷眼看着乔不群,说:“有什么话,你说吧。”乔不群回避着辛芳菲的目光,局促不安地说:“我不知有什么话可说,只是感觉哪里得罪了辛处,却不得而知,还蒙在鼓里。”辛芳菲说:“哪是你得罪了我,是我得罪了你,你才那么咒我。”乔不群越发糊涂了,说:“请把话说明白些,我到底是怎么咒你的。” 辛芳菲将目光从乔不群脸上移开去,望向窗外迷蒙的天空,说:“你说说,我对你乔不群怎么样?”乔不群说:“这我心里有数,实在不薄。”辛芳菲说:“你还知道不薄,算你良心没被狗吃掉。”乔不群垂着头,说:“研究室要撤销了,我也想去找找领导,安排个理想点的地方,却一直鼓不起这个勇气,还是你主动提出,给我去领导那里说句话。不管结果如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辛芳菲缓缓收回目光,又盯住乔不群,说:“你心领不心领,会不会忘记,我并不在乎。我是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有个好位置,更能发挥你的才华,才愿意在领导那里说你的好话。不想你却自以为聪明,嘴无遮拦,污人清白。得罪我倒算不了什么,得罪了领导,你咎由自取!” 乔不群吃惊不小,说:“我又哪里得罪领导了?”辛芳菲已站起来,哼道:“别做样子给我瞧了。你哪里得罪了领导,还要我给你明说?”别过脑袋,拂袖而去。 隐约间乔不群似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他拿过桌上的《佛缘》,高高扬起,啪地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乔不群去了纪检监察室。本来在辛芳菲作用下,耿日新有意安排乔不群去做政府办综合处处长的,不想一个小段子不胫而走,在政府大楼里流行开来,改变了乔不群的命运。段子说,耿日新不久前搞了次体检,发现患有不轻的高血压。十个胖子九个病,医生建议他减肥。官大命大,官做得高的人,命就看得重,耿日新开始按医生吩咐吃起减肥药来。只是身为一市之长,减肥可以,要想减应酬,桃林人民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应酬说白了就是应烟应酒,应山珍海味,应南北大菜。这样一个季度下来,耿日新吃进肚里的药虽不比公款消费少多少,身上的肉却仅减掉一斤。这在耿日新已是难能可贵,他非常高兴,心想一个季度减一斤,一年下来可减四斤,效果也相当不错了。为此除继续服用减肥药外,还特意将自己大名里新字的斤旁去掉,干脆叫做耿日辛,表明自己每个季度减肥一斤的坚强决心。 新与辛同音,新字去掉斤旁,听去并无两样。只是耿日新成为耿日辛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政府大楼里自然人人尽知。桃林话里,耿又与狗音近,后来大家见了面,便一脸暧昧地用狗日的相互笑骂。段子传了一阵,传到辛芳菲耳里,她仿佛吃了包回形针,满肚子委屈,跑进耿日新办公室,悲泪如飞。耿日新大发雷霆,桌上玻璃都拍碎了。可这种来路不明的段子还没法追查,追查出来也不好治人家罪,相反只能流布更广。好大喜功又爱好文字游戏的乾隆已死两百年,不可能再从地里爬起来搞文字狱。耿日新发过一通火,也只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以期流言自生自灭。 说段子来路不明,并非没有来路。其实就来自乔不群一句玩笑。那次他站在研究室综合处窗前,见耿日新和辛芳菲自楼下草坪里经过,脑袋发热,生出歪念,后跟蔡润身去为秦淮河饯行,牙缝不紧,当做笑话说了出来。不想民间文学作家竟加进耿日新减肥内容,使原创版笑话更新升级,愈加形象,更便于流传。 乔不群明白他的笑话原创版是怎么成为升级版的。除在为秦淮河饯行的酒桌上贡献出这个笑话,他再没在别的场合说过。秦淮河去省城后也一直没回过桃林,不可能专门安排人跑回来发布这个笑话。不用说就知道是从蔡润身那张狗嘴里吐出去的。该揍这小子一顿,要他为乱嚼舌头付出点代价。握紧两个拳头,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也没寻着他的鬼影子,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这日忽见蔡润身从楼前草坪里走过,乔不群顿时脑门冲血,眼睛冒火,拔腿要追过去施以老拳,蔡润身感觉不对劲,忙跑出传达室,飞快溜掉了。 乔不群判断没错,段子升级版确实是蔡润身发布的。他再清楚不过,官场中最缺的是官位,最不缺的是迫不及待的屁股。就拿政府办来说,二十多个处室,处长主任位置一万年前就已塞满,一万年后也不见得有腾出空位的可能,想坐上政府办处长主任特别是重要处室处长主任位置,其难度可想而知。唯一希望就是研究室撤销后政府办新设的综合处处长,为此蔡润身还真没少费心思。他死死盯住常务副市长甫迪声,苦心孤诣往他身上蹭。功夫不负有心人,甫迪声终于有了给他安排安排的意思。不想半路杀出个辛芳菲,将乔不群推荐给了耿日新。耿日新究竟是市长,他要另外安排人做综合处处长,甫迪声有什么好说的?蔡润身一时没了辙,急得心火上蹿,口腔生疱,晚上无法成眠,在床上翻来复去烙烧饼。人失眠时大脑转得格外快,蔡润身想起为秦淮河饯行餐桌上乔不群说过的笑话,顿时计上心来。经过他一番加工,笑话很快在政府大楼里流传开来。后来连笑话出自乔不群,也成为公开秘密,谁见了他都会神情古怪,目光暧昧,忍不住笑着说上两句狗日的。 再后来又有人去耿日新那里讨好卖乖,招供出乔不群。耿日新没再发脾气,将辛芳菲叫到办公室,冷笑道:“你老在我面前说乔不群好话,他却在后面编派你和我,这不有点滑稽吗?这样的家伙还想要我视他为人才,安排好位置给他?”辛芳菲也气愤不过,怪只怪自己看走眼,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俗话说,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这就是不识人遭的报应。碰着乔不群的时候,也不愿再理睬他。连见着那本《佛缘》,也无端来气,要撕个稀烂,又觉得书是好书,不能跟主人一般见识,干脆给乔不群打个电话,还给了他。 事情结局是乔不群灰溜溜去了纪检监察室,蔡润身却没进政府办新设的综合处,去财贸处做了副处长,倒让城建处副处长尚宝成拣个落地桃子,做了综合处处长。这是因为政府办人事临时有变,组织部门正在考察财贸处处长也就是甫迪声秘书孙文朋,准备提拔下县任副县长,甫迪声想让蔡润身先在财贸处做一段副处长,孙文明走后再接处长位置也不迟。蔡润身自然心顺气畅,背后偷着乐,连放屁都格外响亮,还带上滑音。毋庸置疑,做上财贸处处长和甫迪声秘书,可比做十个综合处处长都强。何况乔不群夹着尾巴去了纪检监察室,你这么跑到综合处去,政府里的人还不一眼就能看出,是你蔡润身捣鬼将乔不群弄走的?这样两人矛盾公开化不说,还不知人家怎么看你呢。 按组织程序,乔不群正式去纪检监察室之前,组织上得找他谈一次话。一般情况下,谈话人不是单位组织人事方面主管领导,就是处室归口分管领导。政府办组织人事由身兼秘书长和政府办主任的袁明清直管,他事情多,又无分身之术,分管纪检监察室的谭组长又天天待在医院里,走路风都吹得倒,找乔不群谈话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了吴亦澹头上。研究室撤销之前,吴亦澹就已任命为政府办副主任,最近政府办党组重新分工,纪检监察室暂由他代管,让他找乔不群谈话倒也顺理成章。好在时间是个消气筒,待组织上要找乔不群谈话时,他的火气已慢慢熄灭下去。不就是没去成想去的地方吗?仕途受影响明摆在这里,可还不至于像失业工人一样离厂上街,去给人刷皮鞋,犯不着弄个血案出来,丢掉手里饭碗。何况纪检监察室也要人去待,那里事情不太多,不必没日没夜给领导写材料,有利于休养生息。 作为谈话对象的乔不群有这个心态,谈话也就开展得很顺利。吴亦澹先郑重表明,这是组织上重视关心和爱护新任干部,才让他出面找当事人谈话的。乔不群觉得好笑,自己本来正是干事的年龄,却被发配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地方挂起来,还美其名曰重视关心和爱护。当然也只在心里这么嘀咕嘀咕,脸上并没流露什么。虽然他十二分地不愿到纪检监察室去,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认命。再说你落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吴亦澹的责任,大可不必跟他过不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领导,争取这次谈话取得圆满成功。 吴亦澹没必要顾及乔不群肚子里的想法,谈话严格按预设方案进行。他说组织上本来是要安排乔不群去综合处的,后经认真权衡,通盘考虑,出于纪检监察力量薄弱的实际情况,才做出这个重要决定,表明组织对他的高度信任。也曾有不同看法,觉得乔不群太年轻,从事纪检监察工作可能不怎么适合。有人甚至提到他捐给桃林小学的三万元款子,如果这笔款子有问题,还进纪检监察部门,恐怕会影响到纪检监察的崇高威信。不过这些意见马上遭到否定,大家认为年轻人进纪检监察部门,可带来新生力量,有效促进纪检监察工作。至于那三万元钱捐款也是好事,不是坏事,说明乔不群有奉献精神,这种难能可贵的奉献精神,正是从事纪检监察工作不可或缺的。乔不群一时不明白吴亦澹怎么会拿那三万元说事。转而一想,大概是给你没去成综合处一个交代。本来你有可能去综合处的,一句玩笑让事情泡汤,改变工作去向,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总得找个说得过去点的借口。吴亦澹于是暗示你,领导可不会在乎那句什么玩笑,是这三万元让人产生异议,坏了你的好事。只是话不好明说,才转了两个弯子,让你自己去领会。 吴亦澹点到为止,谈起纪检监察工作的重大意义来。又谈了近来一段政府纪检监察工作的辉煌业绩和未来的奋斗目标。乔不群装做认真听讲的样子,一边诚恳地点着头,好像领导的话句句都是真理,真理不容轻易错过。其实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甚至默诵起宋人朱敦儒的诗句来:诗万首,酒万觞,几曾着眼看侯王。朱老夫子也有趣,自己做不上侯王,只好借诗酒自慰,偏偏还要做出对侯王不屑一顾的样子,酸耶不酸?到底诗酒仅可浇愤,官品爵位才能及物,人家的侯王做得有滋有味,说不定你想有屑一顾,人家还不一定让你顾呢。不过乔不群也能理解,一介弱儒,无物可及的时候,总不能一气之下,跳进滔滔桃花河,葬身鱼腹吧?究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有小命一条。自命清高也就成为维护尊严的精神鸦片,至少可多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以便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就像此刻的自己,已去不了理想的地方,默诵一下朱诗,多少能让自己好受些吧。 乔不群意识到走神走得太远了,忙收住意念,望着吴亦澹,想努力逮住从对方嘴里吐出的字音。吴亦澹已谈到目前纪检监察室的基本情况。目前纪检监察室人员不少,乔不群不算在内,室领导成员外加科员共有六人,但年龄都偏大,最年轻的也已五十出头,五十八九没几天就得退休的占了三位。室领导成员里,主任顾吾韦已过五十八,五十三岁的副主任王怀信算是年富力强了。现在乔不群去做副主任,属于少壮派,大大加强了纪检监察室的领导力量。 谈话告一段落,吴亦澹征求乔不群意见,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对今后的工作有什么想法,只管畅所欲言提出来,组织上会予以充分考虑的。乔不群又暗笑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谁真有啥要求,还拿到领导办公室来提?自己可还没弱智到这个地步。当然领导也只是客气客气,坚持走完这个谈话过程而已,并非真等着你提什么要求。乔不群也就什么要求都没有,要说的也就是真诚感谢组织和领导的高度信任,将反腐倡廉这样重大而又艰巨的历史使命放到自己肩上,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领导的重视和同志们的关怀,安心纪检监察工作,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好组织交给的各项光荣任务。对乔不群这个态度,吴亦澹感到很满意,最后代表组织谈了几点希望,希望乔不群一如既往,仍像过去一样,加强学习,严于律己,团结同志,积极工作,发挥好自己的聪明才智,为政府反腐倡廉工作再上台阶,做出应有贡献。就这样,在积极奋进和健康详和的气氛中,谈话圆满结束。 谈完话的当天,乔不群就去了纪检监察室。市监察局和政府办联合下发的任命乔不群为纪检监察室副主任的红头文件,已先摆在顾吾韦桌上,他召集全室干部职工,开了个正儿八经的欢迎会,热烈欢迎乔不群同志加入光荣的反腐倡廉战斗行列。还郑重宣读了乔不群的任命文件。连纪检监察室副主任后面的括号,以及括号里面的正处二字也没漏掉。乔不群觉得那个括号有些滑稽,自己正处都正了快三年了,本来一直是正在括号外面的,不曾想一不小心竟正到括号里面去了。 两天后吴亦澹又亲自走进纪检监察室,将顾吾韦王怀信和乔不群三个室领导班子成员叫到一起,进行了具体分工。他说关于三位室领导的分工,袁秘书长事先跟他做过商量,他又个别跟顾吾韦同志打过招呼,决定顾吾韦同志主持室里全面工作,具体负责分管纪律监察和廉政建设工作;王怀信同志侧重于监察方面工作,具体负责分管执法监察和案件审理工作;乔不群同志侧重于纪检方面工作,具体负责分管宣传教育和信访工作。接着吴亦澹还就乔不群的分工做了简单说明:“乔不群同志是政府里公认的笔杆子,分管宣传教育算是人尽其才。同时乔不群同志既是纪检监察室最年轻的领导,也是最年轻的干部,精力充沛,分管信访工作非常胜任。” 吴亦澹最后强调说:“当然分工是相对的,分工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合作。没有合作的分工,那不叫分工,叫分裂分歧分离,对工作没有任何好处。所以说分工是形式,合作才是实质。你们三位班子成员要通过这次分工,实现新的团结,新的合作,坚决做到分工不分神,分工不分心,分工不分家,共同带领全室干部职工,切实开创好纪检监察和反腐倡廉工作新局面。” 乔不群心里有数,别看吴亦澹分工时这么煞有介事,分得又具体又细致,分工的重大作用和深远意义强调了又强调,其实到了实际工作中,并没有多少工可分给你做。倒是吴亦澹宣布三人分工情况的先后秩序,别有深意。顾吾韦是纪检监察室一把手,他排第一,这当然没得说的。王怀信和乔不群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微妙了。两人都属正处级,都是纪检监察室副主任,所不同的是两人工作各有侧重,王怀信侧重于监察一块,乔不群侧重于纪检一块。纪检是党委工作,监察是政府工作,按习惯思维,党委序列比政府序列高半级,也就是说乔不群的工作性质属党委序列,王怀信的工作性质属政府序列,乔不群的排名应在王怀信前面。可王怀信先到纪检监察室,正处级时间也比乔不群长,又不好让他位居于乔不群之后。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吴亦澹也就没有正式宣布两人的排名秩序。没有宣布不等于没有明确。吴亦澹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宣布三人的分工时,先宣布顾吾韦,再宣布王怀信,最后才宣布乔不群。这也就间接明确了乔不群名字排在王怀信后面。 乔不群倒也不在乎排名先后。都被打发到了纪检监察室,就是排到顾吾韦前面,又有多少意义呢?他是觉得吴亦澹完全可以说在明处,没必要这么煞费苦心。 吴亦澹分完工离去,该轮到顾吾韦粉墨登场了。他再次召集纪检监察室全体干部会议,郑重宣布了吴亦澹刚宣布的室领导班子成员分工情况。他说领导班子四个字时,特意放慢语速,加重语气,生怕人家不知道纪检监察室还有个领导班子。乔不群觉得真有意思,纪检监察室也就一个普通处室,没啥实权不说,连人事财务都没独立,原本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单位,加上另外四位干部年纪偏大,都享受着正副处级待遇,他们三个主任副主任除头上多个纸糊的帽子外,并没多一份权,多一块钱,顾吾韦却一口一个领导班子,好像是美国政府内阁成员似的。 明确了分工,顾吾韦又要求班子成员,各自做好分管工作的月度、季度和半年计划以及具体实施方案,字数分别不得少于两千和三千字,两周内交到他手上。考虑到乔不群刚来,对宣传教育和信访工作还不是太了解,熟悉情况得有一个过程,交稿时间可顺延三天。顾吾韦还特意交待郑国栋同志,他具体从事了多年宣传教育和信访工作,要多给乔不群提供情况,协助制订完善好月度、季度和半年工作计划及实施方案。 乔不群知道郑国栋年龄已不小,没有五十七八,至少也有五十五六了,是前几届政府领导司机,曾给老市长米春来开过多年小车。那时的领导不像现在,再亏不亏身边人,秘书不用说,绝对要上台阶的,司机给自己开上几年车,转干提拔也不在话下。也是那时的领导一心要解放全人类,难得想起解放身边的人,有些司机给自己服务一辈子,还不让从驾驶室里解放出来。郑国栋还算运气好,小车开到四十大几,成为米春来司机。米春来快退休时,大概意识到解放全人类把握不大了,先解放郑国栋再说,给他转了干,再让他扔下方向盘,到纪检监察室当了干部,郑国栋这才得以从普通科员做到副主任科员。 虽然顾吾韦给郑国栋发了话,可乔不群考虑到郑国栋大自己二十多岁,不好开口叫他跑到副主任室来提供情况,主动去了科员室。说是科员室,当然不像顾吾韦的主任室和王怀信乔不群两人的副主任室,门框上都挂着牌子,郑国栋四个人的科员室什么都没挂。究竟做个科员室的牌子挂在门框上,让人看着别扭。郑国栋不愧领导司机出身,善于察言观色,见乔不群进门前抬头往门框上瞧,笑着道:“乔主任是想找我们办公室的牌子吧?这您会失望的。想想这栋楼里,哪些人的办公室不是牌子高挂?恐怕除了几位市长副市长的办公室,也就我们几个人的办公室了。我们可跟市长们享受着同等待遇哟。” 乔不群觉得郑国栋开心,笑道:“郑主任你这是谦虚了,过去你跟市长们在一起,哪天不是平起平坐,享受同等待遇?”听乔不群叫自己郑主任,郑国栋觉得很有面子,心里一乐,说:“乔主任您这是小瞧我了。要说过去市长跟我出去,基本上躲在后排,每次露面的可都是我郑某人。偶尔市长跟我平起平坐一回,也只能待在我的副室。” 郑国栋所说的副室,自然是副驾驶室了。乔不群笑道:“你本来就姓郑嘛,当然得待在正室。”郑国栋说:“可不是?我天生就应该是坐正室的。可谁想得到,自从做上这个所谓的干部后,苦煎苦熬,快到退休了,竟然降正为副,成了个什么副主任科员。” 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说:“老郑你加油呀,只要密切联系领导,修成正果还来得及嘛。”郑国栋摇头道:“你们叫我去联系哪些领导?过去联系过的领导一个个先后退了下去,已没一个还在台上,还去联系他们,又有啥鸟用?现在的领导都是后起之秀,年纪比我小一大截,为了修成什么正果,叫我厚着脸皮去找他们联系,我这不是宦官不叫宦官,叫太贱(监)吗?” 说到领导,乔不群不怎么好插话了。人都是这样,一旦到了别无所求,或有所求也求不来的时候,说话便少了顾忌,就是脱了裤子骂娘,也无畏无惧。所以机关里嗓门最大的永远是两种人,一种是要退休的群众,一种是要退位的领导。他们蚊子一样,细着嗓子眼嗡嗡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放开喉咙高喊大叫了,还不赶紧吼几声?等到完全退下去,只有回家抱孙子的份了,再唱美声,儿媳妇肯定不干,怕你吓着孙子。 这也让乔不群对纪检干部的一贯看法有了些许改变。没来纪检监察室之前,印象中的纪检干部一个个都苦大仇深的样子,难免严肃有余,幽默不足,谁知事实并非完全如此。纪检干部也是人嘛,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非纪检干部办公室谈天说地,风月场花天酒地,吹牛皮惊天动地,窝里斗昏天黑地,谋私利钻天入地,得好处欢天喜地,惟独对纪检干部高标准严要求,叫他们悄悄躲到一旁,锁着愁眉,拉着苦脸,天天忧国忧民,做如丧考妣状。 乔不群知道郑国栋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来跟你争权夺利,只要你不以领导自居,注意尊重人家,话说得柔和一点,工作上他们一般会很配合的。等各位过足嘴瘾,乐够了,乔不群才对郑国栋说:“开会时郑主任亲耳听到的,顾主任指示我交月度、季度和半年工作计划及具体实施方案。你是宣教和信访工作方面的权威,特意来向你讨教,你得拉小弟一把,可不能袖着手,看我尽出洋相哟。” 乔不群把话说得这么优美动听,郑国栋也就格外热心,打开墙边的文件柜,认真找起材料来。一边笑道:“乔主任说到哪里去了,您现在是我的垂直领导嘛,有什么指示只管下达就是,我衷心拥护,坚决服从。”乔不群说:“我是什么领导?论年龄,你是兄长,论资历和纪检工作经验,你更是老师傅,以后还得多带带我,让我早些上路。”郑国栋说:“乔主任太抬举我了。谁不知道您是政府一号笔杆子?今后由您主管宣教和信访工作,肯定会出好成绩。”乔不群说:“要出好成绩,当然还得你这样的老师傅多支持。” 跟郑国栋对面而坐的老赵立即笑道:“乔主任算您说对了,郑主任还真是老师傅。”乔不群听出话里似有别意,说:“难道郑主任还不是老师傅不成?”老赵说:“乔主任既然已是纪检监察的人,有些内部情况向您汇报汇报,也不算家丑外扬。”郑国栋忙打岔说:“我这里除过去的工作计划和实施方案,还有各类总结汇报材料呢,乔主任您都要吗?”乔不群说:“都要都要,不过不急,先听赵主任说了内部情况再说。” 老赵更来劲了,说:“乔主任您从这窗口望出去,不是正对着墙边那排华山松吗?谁家养的猫们狗们偶尔会到那些松树下去游玩。有一天树下来了几只年轻公狗,起劲追逐一只毛色漂亮的母狗,只有一只看上去有些老成的公狗,躺在墙角自顾打盹,好像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几只年轻公狗贴着母狗屁股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好几次都快上手了,都被母狗无情甩掉。最后年轻公狗们一只只败下阵来,垂头丧气,趴在地上不再动弹,倒是墙边的老公狗慢慢睁开眼睛,从容不迫朝母狗踱过去,略施小技就成了事。自古美女爱少年,莫非到了狗们那里,这条铁律失灵了?我们正纳闷,郑主任一语道破天机,说那只老公狗是老师傅了,银行里肯定有大额存款,或在哪个实职部门做着大权在握的头头,自然容易打动母狗芳心。就像当今人类社会,哪个年轻美女身旁挽着的,不是有钱有势的老男人?我们觉得还是郑主任有眼光,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有这种眼光的人,不用说属于过来人,也是老师傅。从此郑主任除叫郑主任外,又多了个老师傅的荣誉称号。” 屋里的人都乐了。乔不群笑道:“我看郑主任这个荣誉称号当之无愧。当今世上的老师傅还真不少哩。市委大院那边就有位老师傅,已八十二岁高龄,最近娶了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做老婆。年轻女人对老师傅还挺不错的,因为老师傅是离休老领导,不仅有大房和大钱,还有过硬关系,给女人安排了个好工作。这事颇新鲜,一时成为美谈,有人曾编顺口溜一首:二八新娘八二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无水戏,老梨枯枝压海棠。”大家开心而笑。老赵说:“乔主任真不愧是才子,出口成章。”乔不群说:“哪是我出口成章?我也是从市委那边听来的,现买现卖,学舌给各位,一齐乐乐。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嘛。” 说笑间,郑国栋已找好材料,递给乔不群,说:“这是近几年宣教和信访工作的部分资料,是顾主任分管宣教和信访工作以来,亲自动笔写的。” 乔不群接过去,随便翻了翻,资料还算齐全。除了月度季度半年和年度工作计划及具体实施方案,还有月度季度半年和年度工作总结,外加平时呈给上级有关部门和重要领导主要领导分管领导的纪检监察工作汇报材料,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乔不群在研究室待了那么多年,平时也没见纪检监察室有何拿得出手的工作业绩,比如惩处过什么贪官,办过什么反腐案子,谁知拿不出工作业绩,并不表明拿不出头头是道的工作计划和实施方案,拿不出有模有样的工作总结和形形色色的汇报材料。不过乔不群还算是想得通,他做研究室综合处处长时,就是专门给领导炮制材料的,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换言之,吃饭做文章就是革命。试想机关里如果哪天不需革命了,恐怕好多人都会失业下岗,灰溜溜回家去卖烤红薯了。正因如此,越是没有实际业绩的地方,材料也就往往写得越齐全,越厚实,越精彩漂亮,也越显得革命。 回到副主任室,乔不群将材料对比着瞧了瞧,发现每种类型的材料,基本都属一个模式,一个路数,只有开头语和大小标题,以及里面的相关数据略有不同。看来这类文章比乔不群过去给领导写的报告简单多了,至少套路无需任何变化,格局也显得较小。这样的文章做起来或说抄起来,自然不需太费力,怪不得顾吾韦乐此不疲。 乔不群自然不会把这种材料太当回事。他从中各选了两份还算详细的月度、季度和半年工作计划及实施方案,先跑到政府办文印社复印好,再剪剪贴贴,改改划划,很快弄出毛稿,然后让打字员打印出来,校上两遍,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还拷了盘,下次连复印剪贴都可省掉,只要打开电脑,点点鼠标,敲敲键盘,稍作些加工,所要的东西就出来了。材料弄好后,乔不群并不急着给顾吾韦送去,反正放几天,又不担心咬抽屉。他初来乍到,还不太搞得明白,除了写材料,纪检监察室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材料没送走之前,至少可表明自己还在写材料,心里不虚。 顾吾韦却很关心材料的事,不时过来问问进度,絮叨几句。乔不群总是说正在搜集资料,熟悉情况,就要动笔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顾吾韦说:“乔主任写惯了市领导的大材料大报告,这种小材料自然不在话下。可也别轻看了这种小材料,小材料也有小材料的特点,就是业务性强,不像市领导的大材料大报告,大道理和原则性的东西多。” 乔不群正端着个杯子,灌了口水在嘴里,费好大劲才忍住没喷出来。还业务性强呢,亏得顾吾韦出得这个口。这几天乔不群又不是没看过他弄的那些材料,里面有几句不是官话大话,空话套话,假话废话?端只高倍放大镜对着瞧,恐怕也瞧不出业务性在哪里。乔不群明白,顾吾韦之所以拿这三个字来压你,无非要你知趣点,你尽管给市领导写过大材料大报告,究竟没搞过业务工作,现在既然到了业务部门,一时还轮不到你来翘尾巴。 咽下嘴里的水,乔不群正话反说道:“纪检监察工作的业务性是人所共知的,我现在到了纪检监察部门,自然得好好学习学习这方面的业务。”顾吾韦还以为压住了乔不群,诲人不倦道:“乔主任这么年轻,只要肯学,还有什么业务学不了的?”又煞有介事交待,别忘了交材料的时间,这才转身走了。 第七章 顾吾韦才出门,对面桌上的王怀信两个嘴角立即撇了下去,说:“乔主任你也看见了,他就这么个德性,敢跑到我们这边来讲什么业务性,也不想想他在纪检监察室里,到底做过哪些业务工作。不是我话来得直,说到纪检监察室的业务性,也就我管的执法监察这一块牵涉的政策法规多,没点政策水平和业务能力,还真不那么容易拿得下来。哪像他负责的纪律监察那一块,这不准那禁止的,烘炉烤大饼,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下,都是空对空,再笨的家伙多看上几遍,背都背熟了,哪扯得到业务上面去啰。” 听话听音,王怀信跟顾吾韦之间一定有什么过节。乔不群原想,纪检监察室是个清水衙门,没有实际利益可争,彼此难得产生磨擦,看来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也许没有实际利益可争的地方,闲气虚名还是有得一争的。 大概刚才抬高自己贬低顾吾韦时,对乔不群分管的那块工作未曾给予应有肯定,怕他有啥想法,王怀信又补充道:“当然宣传教育这一块是对外的,政策水平太低也绝对不行。信访就更不用说了,有干部群众来信来访,举报谁违规违纪,不懂法规法纪,好多问题也就不太好把握,连来信来访者都不一定说服得了。” 乔不群还不怎么了解这个王怀信,不好多说什么,找个借口出了门。却不知该上哪里去好。不觉来到二楼,抬头望见西头的老干部处牌子,忽想起研究室撤销后,李雨潺被安排在老干部处,信步走了过去。 却没见李雨潺在老干部处,只林处长一动不动歪在桌前打盹,嘴角涎水蛛丝样一直垂到了地上。整个政府办,也就林处长敢公然用政府的时间睡自己私人的觉,就是市长到了跟前,也可以不在乎。原来林处长并非等闲之辈,是政府办里资历最深的老处长不说,人品才干都挺不错。可不知怎么的,跟他同时进政府办那批人,好些都做了市领导,有两位甚至成了市委常委,他却一直没什么起色,在政府办里兜了几十年圈子,几乎把每个处室的处长主任都做了一遍,却至今还只是处长一个。也许这就是官场,人品才干不仅不能当作进步的阶梯,多数时候往往只会成为绊脚石。 乔不群本不想惊动人家,转身要走开,岂料林处长一个激灵,兀地醒了,含含混混问了声谁,嘴里像包着团牛粪似的。乔不群只好站住,笑道:“不好意思,惊动林处春梦了。”照理林处长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乔不群一般不宜开这种玩笑。倚老卖老是国人天性,何况官场多奥妙,在年纪大的人面前,千万慎开玩笑。你乱开玩笑,他若是领导,会觉得你有损他威严;不是领导,以为你没把他当回事。只有年纪大却依然机智过盛的人,才有余力跟你幽默。乔不群知道林处长底细,说话也就少了顾忌,敢这么随便。 林处长揉揉惺忪红眼,说:“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有春梦可做?不中用了,夜里该睡睡不着,白天不该睡,屁股一挨椅子就会昏昏沉沉睡过去。”乔不群笑道:“夜里就是睡觉的,夜里不睡,还有什么好事?肯定在加班加点。”林处长骂道:“你以为是你们年轻人,还有这个能力加班加点。岁月不饶人哪,如今做什么都心有余力不足,只有悄悄躲在背后羡慕羡慕你们年轻人的份了。”说笑几句,乔不群问李雨潺在哪里,林处长说:“有几个老革命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活动,她在里面招呼他们,我去叫一声?”乔不群摇手说:“免了免了,怎好劳驾你革命前辈?” 老干活动中心就在老干处隔壁,是由过去的会议室改装而成的。推开半掩着的门,里面果然有几伙儿老干在打牌下棋,好不热闹。还有一个年轻电工师傅,正忙着往墙上装电插座,李雨潺在一旁打下手,递递镙丝,拿拿起子。一见乔不群,李雨潺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乔不群说:“我知道掐手指。”李雨潺说:“知道掐手指,还不上街给人算命去?既可弘扬祖国传统文化,又可繁荣市场经济。”将乔不群领进旁边存放文体用品的小屋,给他挪过把椅子,自己则坐在窗前的塑料凳子上。 见李雨潺好看的小手优雅地搁在叠着的腿上,乔不群想起四楼那个黑暗的楼道,不觉怦然心动,真想一把捞过来,握在自己掌心里。当然只敢这样想想,不敢在此光天化日之下乱说乱动。只得岔开话说:“做档案工作还算是文职,天天为一群老家伙跑上跑下,岂不是孔夫子挂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李雨潺说:“老家伙们再老,究竟是活着的生命,比死气沉沉的纸堆可爱得多。”乔不群说:“可别忘了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李雨潺笑道:“大学生算什么?现在大学生多如蚂蚁,好多都找不到正式工作,政府办里有个老干部工作给我做,我知足了。” 乔不群倒挺欣赏李雨潺这种知足常乐的态度。反观自己为去综合处,动了不少心思,后被塞进纪检监察室,一直耿耿于怀,显得好没气量。看来凡事还得将心放宽些,别太在意,与自己过不去。乔不群说:“见贤思齐,以后我要好好向你学习。”李雨潺说:“你当然不能跟我看齐。你是正儿八经的硕士不说,一肚子才华施展不出来,也太可惜了。”乔不群说:“我哪是一肚子才华?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已。” 李雨潺笑笑,说:“纪检监察室怎么样?你看我只顾没完没了说自己,都忘了问问你的情况。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变得多嘴多舌起来,都快得话痨了。”乔不群说:“人有嘴舌,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嘛。以后我要到你这里来,先备只大麻袋,将你的话都装上,拿去街上卖钱。”李雨潺说:“废话也能卖钱,我早扛着上街兑现去了,还轮得到你乔大主任?”突然卟哧笑了,又说:“莫非人的嘴舌,除吃饭和说话,再没别的功能了?”乔不群笑道:“这还用问我吗?你更清楚。” 李雨潺脸上一下子红了,说:“不跟你说这个,还是说说你们纪检监察室吧。”乔不群说:“我在纪检监察室可忙呐,哪像你这么自在。”李雨潺说:“都忙些什么?”乔不群说:“忙着抓坏人呀。”李雨潺说:“抓坏人?什么坏人?人民政府里都是人民公仆,哪有什么坏人给你抓?”乔不群说:“抓腐败分子呀。” 李雨潺知道又上了乔不群的当,笑道:“这倒也是你们纪检监察工作的正当职能。你狠你抓两个腐败分子出来给大家瞧瞧。”乔不群说:“暂时还没抓着。不过你要相信我们,面包会有的,一切包括腐败分子也会有的。”李雨潺说:“你这不是玩世不恭吗?本来见你反腐决心这么坚强,我差点要拍手称快了。”乔不群说:“你以为腐败分子那么容易抓?”李雨潺说:“政府里面又不是没抓出过腐败分子,去年才抓了一个副市长和一个副秘书长呢。”乔不群说:“那是小偷举报出去,上面纪委和检察部门掌握线索后,顺藤摸瓜抓走的。政府办纪检监察室成立二十年了,你见他们抓过一个腐败分子?”李雨潺说:“这也是的,各级各部门都设有纪检监察机构,可谁也没见过腐败分子是本单位纪检监察抓出来的。”乔不群笑道:“那是单位纪检监察力量不够,如果多争取些编制,配备几个小偷或三陪小姐什么的,保证就抓得着腐败分子了。”李雨潺说:“那你们赶快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打广告,诚聘小偷和三陪小姐充实纪检监察力量。” 开心了几句,李雨潺又问:“顾主任他们好打交道吧?”乔不群说:“还可以吧,反正彼此没啥利害冲突,好不好打交道都一样。工作上也无硬性任务,休休闲,养养老,倒也乐在其中。”李雨潺听出乔不群轻松口气里的无奈,叹道:“你被安排进纪检监察室,没去成综合处,这事说起来我也有罪过。” 乔不群一时没能明白李雨潺话里意思,说:“我是人家背后使鬼,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你有什么罪过?”李雨潺说:“为什么有人使你的鬼?还不是我跟你谈得来,共同语言多,跟人家却都是不同语言,人家嫉妒你,不使你鬼才怪呢。” 这也许是因素之一,可事情远非这么简单。乔不群笑道:“你千万别多心,这事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烂嘴烂舌,咎由自取。”不觉到了下班时间,老干部们开始收拾残局,准备离去。机关里就这样,在职干部上班迟到,下班早退,中间开溜,纯属家常便饭,老干部没正式的班可上,作息制度却比谁都坚持得好,按时来,准点去,都是北京时间,没有丝毫误差。李雨潺也该去清点文娱工具了,乔不群这才出了活动中心。 来到草坪里,正要往宿舍楼方向走,有人从楼里追出来,喊了声不群。乔不群掉回头去,原来是郝龙泉。乔不群说:“我刚挪了个地方,有些忙乱,你的事还没完全落实好。电话倒是给周局长打过几次,他老是忙,也没能约上他。这样吧,我这就联系陶世杰,问问周局长在不在桃林。” 电话很快通了,陶世杰在那边说:“哦是乔处乔主任。据说您到纪检监察室高就去了?”乔不群说:“高什么就?那是发配充军。这么快你就知道了?”陶世杰说:“我们是政府职能部门嘛,不及时掌握好政府动态,怎么开展工作?”乔不群说:“好个政府动态。到了纪检监察室,以后跟你们的联系没那么紧密了,有什么事还得多多支持哟。”陶世杰说:“那当然,那当然,老朋友了嘛。何况咱们这里也有纪检监察室,胡主任办事能力挺强的,有事找他也可以。要不明天我搬动胡主任,先去您那里拜拜码头?” 乔不群知道陶世杰的意思,把胡主任介绍给你,以后有事别再找他办公室主任,去找纪检监察室好了,这样上下对口,名正言顺。这确也不无道理,尽管陶世杰这是在耍滑头。乔不群也不便计较,说:“现在我不找胡主任,只问你,周局长在不在家。”陶世杰当然知道乔不群找周局长用意何在,说:“上午周局就跟我说过,要去省厅办点事,油票我都给了他司机,估计已到了省里。”这话自然是说得过来,也说得过去的。你见不着周局长,说明周局长去了省城;万一周局长被你找着了,那是周局长还没来得及动身。当然有一个意思是很明显的,陶世杰根本不想出面替你找周局长。乔不群不好勉强人家,道过再见,回头对郝龙泉说:“陶世杰的烂事也多,要他做什么,确实有些困难。明天我找人要到国土局纪检监察室胡主任电话,跟他联络联络,他有的是时间,让他搭桥联系周局长,说不定还靠得住些。”郝龙泉没别的法子,只得听乔不群的。 第二天一上班,乔不群就走进主任室,朝顾吾韦要政府所属各单位纪检监察部门通讯录或电话号码簿什么的,好跟国土局胡主任联系。顾吾韦疑惑地望望乔不群,说:“你要找谁?”乔不群说:“熟悉熟悉纪检监察队伍情况,以后碰上同行们,心里有数。” 乔不群不是从曹操那边过来的蒋干,顾吾韦也不是周瑜,不便审问得过细,只好打开抽屉,装模作样找起来。找了一阵,便把抽屉关掉,摇摇头说:“年初召开政府系统纪检监察工作会议时,还特意搞了一个通讯录,也不知弄哪里去了。你先别急,我想起放在哪里了,找到后再给你。” 也不知顾吾韦是真找不着,还是不愿拿出来。也许他怕你跟下面纪检监察部门的人联系多了,会把他这个主任给架空,才不无顾虑。如果是这样,顾吾韦实在多心了,这么个纪检监察室主任,又不是实权处室头头,架不架空有多少区别?可你还不能像电影里的国民党一样,拿把刀子点着顾吾韦背心,逼他交出密电码。乔不群只得出门回了副主任室。想朝王怀信要,觉得他也不可能比顾吾韦大方到哪里去,咬着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印象中还是郑国栋慷慨些,跟他也还算谈得来,乔不群去了他们办公室。果然乔不群话才出口,郑国栋就打开那天拿工作计划和总结材料的文件柜,找出一份通讯录,说:“年初的会议结束后,我多存了两份通讯录在这里,总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乔不群接过去一瞧,第一页上就有胡主任的名字和电话,点头道:“我要的就是这个。郑主任真是纪检监察室的活档案,要什么找你就是。刚才在顾主任那里,他翻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翻出来。”郑国栋说:“其实他最喜欢收集人家私人资料,二十年前开会的花名册他还当做传家宝,保存得好好的,年初会议通讯录不可能拿到哪里去换了钱。” 对面老赵笑道:“通讯录能换钱,老郑你柜子里的这份还留得住?早被姓顾的借故一起拿走了。”旁边的老张也说:“顾吾韦是怕乔主任掌握了政府系统纪检监察部门内部情况,拉着人马另立山头,削弱了他的势力。”乔不群说:“我有这个本事,还到纪检监察室来找通讯录?早到桃林军分区找去了。” 回到副主任室,对着通讯录要拨胡主任电话,陶世杰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胡主任。陶世杰介绍给乔不群认识后,胡主任又过去跟王怀信握握手,说他们是老朋友了。乔不群趁机倒了茶水,请两人坐下喝茶。陶世杰算是完成了任务,说去秘书处办个文件,要胡主任多聊聊,腰都没弯先走了。 这时胡主任伸出双手,分别给乔不群和王怀信发了名片,说:“王主任的电话我有,请乔主任把联系方式告诉我吧。”乔不群就撕了张稿纸,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也双手递给胡主任。胡主任看着纸条,说:“乔主任的字写得真好,不愧秀才出身。”乔不群说:“抱歉得很,写得不像样子。” 坐了一会儿,胡主任要走了,乔不群送他出门。凡事都得讲个循序渐进,初次见面,也不怎么好开口,乔不群说:“陶主任跟我说过,胡主任是个很能干的热心人。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咱们可得多保持联系。”胡主任说:“那是那是,有空我会常来向乔主任请示工作的。” 也没等到胡主任来请示工作,过后乔不群便找些与纪检监察工作有关的借口,主动跟他联系过两次,趁机提出朋友请客,想见个面,邀他出来一下。胡主任倒也爽快,一口答应下来。乔不群说的朋友,自然是郝龙泉。吃过饭,胡主任也就成为郝龙泉的朋友。郝龙泉又另外安排他潇洒过几回,那就不是朋友,已是铁哥们了。这个时候郝龙泉提出要见周局长,胡主任也就不好怎么推辞,答应了他。 也许是年纪大了,不像陶世杰那样指望周局长提拔重用什么的,胡主任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瞄准周局长在单位的当儿,通知郝龙泉赶过去,一起进了局长室。刚以郝龙泉是政府办纪检监察室乔副主任亲戚为由,给周局长介绍了两句,周局长就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今天我有些急事,得马上处理一下,郝老板有什么好事,以后再说吧。”胡主任不好影响领导急事,只得对郝龙泉说:“周局长这么忙,那下次吧。”两人识趣地出了门。胡主任才送走郝龙泉,周局长就把他叫过去,狠狠批评道:“胡主任你怎么没长记性?我三番五次大会小会强调,业务上的事必须严格按制度和程序操作,不管是谁,先找业务部门,由业务部门拿出相关意见,再来请示我。动不动就直接带人往我这里钻,我就是不累死,也成了独裁。这也是白纸黑字写在工作管理制度上的,我们要坚持制度管人管事管业务的做法,彻底改变多年来形成的有章不循有法不依的旧习惯,通过行之有效的制度建设,形成良好的机关工作作风,牢固树立国土新形象。你是纪检监察室主任,要监督好制度的执行,怎么带头违背起制度来了?” 胡主任怎么也没想到,他带个人来趟局长室,周局长就这么大动肝火。说到局里制度建设,倒也实有其事,可谁不知道,那不过机关形象工程,印在纸上,贴在墙上,说在嘴上,惟独没落实在行动上,主要用来应付上面检查的,不会有人真当回事。比如周局长这里,又有几件正经业务确如他所说,是严格按制度和程序进行操作的?平时只要他不出门,局长室就像商店一样,熙来攘往,什么人都有,也没听他说起过制度二字。还扬言要你纪检监察室主任监督,世上谁见过单位里的中层干部,监督得了单位领导层特别是一把手?也是打官腔舌头不生疮,周局长才敢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胡主任还不好跟领导讲理。他虽已到这个年龄,再用不着人前夹紧尾巴,可也知道天下最蠢的事,莫过于下跟上讲理,弱跟强讲理,穷跟富讲理。看看这个理字,就把什么都道破了。理由王和里组成,意思就是理在王里。世上谁是王?自然枪是王,权是王,财是王。到了国土局,毫无疑问周局长是王,是最大的冲了顶的王。谁不识相,敢在国土局范围内找周局长这个王讲理,不是找死吗? 胡主任不好讲理,原因总得讲两句,立在地上说:“郝老板到底是政府办纪检监察室乔副主任亲戚,乔副主任算咱纪检监察室业务上司,嘱我带郝老板来找周局长您,也不怎么好推托呀。”周局长不便说乔不群什么,放慢语速说:“好好好,我也不是批评你,以后注意点就是。郝老板的事你别再操这个心,让他去找矿产处,矿产处会找我的。” 已经批评过了,还说不是批评,也不知什么才是批评。胡主任心里嘀咕着,没敢再啰嗦,赶紧走人。过后郝龙泉打来电话,问周局长有了空没有,便编理由搪塞,不想再讨领导教训。见胡主任为难得很,郝龙泉知道靠他不住,请客潇洒的钱看来打了水漂,只得又回头去缠乔不群。 乔不群再没了招数,郝龙泉就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关系好的政府领导,政府领导肯打招呼,周局长一定买帐。乔不群有些无奈,说:“我有关系好的政府领导,还会落得发配纪检监察室的可耻下场?”却不好完全推掉,究竟郝龙泉捐给桃林小学那三万元钱,不是说忘就忘得掉的。只得表示,再继续想想办法。 悻悻走出纪检监察室,郝龙泉失望极了。也不是不知道天底下最不好打交道的就是政府部门的人,是觉得有个亲戚在政府大院工作,也许事情好办些,才死盯住乔不群不放手,想不到他在里面混了那么多年,不大不小也属处长一级人物,还是硕士毕业,却毫不中用,钱没少花,人没少找,转来转去,竟然什么都没给你办成。低头下到三楼,猛然想起这栋楼里还认识一个人,便是乔不群同事蔡润身,暗想何不到他那里去碰碰运气?凭蔡润身说话待人风格,办起事来应该不比乔不群这个书呆子差。欲转回四楼问乔不群,研究室撤销后蔡润身去了什么处室,怕乔不群有什么想法,又刹住脚下步子。走进临近办公室一打听,蔡润身就在三楼政府办财贸处。 来到财贸处门外,郝龙泉又犯起难来,止步不前。人家仅坐过你两次车,跟你没什么深交,怎么开口求人家?即使你脸皮厚,开得了这个口,人家又会不会理你?你不是没领教过国土局的老爷们,明白办理采矿许可证不是件简单事情,怎能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 正在郝龙泉犹豫不决之际,蔡润身送客来到门边。一眼瞧见郝龙泉,说:“哟哟哟,这不是郝老板吗?今天怎么到了这里?”郝龙泉反应倒快,卖巧说:“刚才到不群那里玩,听说蔡处长糠箩跳进米箩,到了好地方,特来见识见识。”蔡润身笑道:“谢谢还记得老朋友。”将郝龙泉请进办公室,发烟倒水,热情有加。郝龙泉觉得还是蔡处长好打交道,没一点官架子。也不知要不要道出自己的真实来意。倒是蔡润身干脆,说:“郝老板有事吗?”这下郝龙泉更不便开口了,才说过是来看望人家的,又说有事,岂不自相矛盾?只得遮掩道:“没事没事,就是来看望您的。” 这当然瞒不过蔡润身那双眼睛,他说:“有事就说,看望老朋友和说事并不冲突嘛。”郝龙泉这才直言道:“想找找国土局周局长,却苦于跟他没什么往来,蔡处长能给我牵牵这根线吗?”蔡润身说:“找周局长干嘛?办土地证还是采矿证之类的?”郝龙泉笑道:“蔡处长真是神人,我还没具体汇报,便被您一语说中。”蔡润身说:“你一个做老板的找国土局长,不办证还做什么?说吧,具体什么事。” 郝龙泉就把申办采矿证手续已到矿产处,只等周局长签字一事说了说。蔡润身说:“你怎么打通矿产处的?”已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郝龙泉坦白说:“还不是通过不群,认识的蓝处长他们。”蔡润身说:“周局长那里呢?不群不给你出面了?”郝龙泉说:“可能不群面子不够,才带我去找国土局纪检监察室胡主任,无奈周局长不买胡主任帐,不群也没了辙。”蔡润身说:“这也不难理解,不群现在到了纪检监察室,跟周局长没有工作往来,不容易找上人家。”郝龙泉说:“再怎么的,不群也是政府里处长级人物,国土局属政府组成局,政府的人找他们办点事,莫非周局长那么好拒绝?”蔡润身说:“不是周局长好拒绝不好拒绝的问题,主要是上面对煤矿生产行业抓得越来越紧,国土局包括煤炭局一般不会轻易开口子,手续确实不是那么好办理的。” 郝龙泉心里发急,说:“莫非我的事就这么泡了汤不成?”蔡润身说:“暂时还不能这么说,事在人为嘛。我给你去周局长那里试试吧,能不能成不敢保证,你先别寄予太大希望。好在我在财贸处当差,跟下面职能部门的头儿接触机会多,比不群他们稍微方便些。” 对蔡润身的能量,郝龙泉还不是特别清楚,可他答应替你找周局长,肯定有一定的把握。郝龙泉只差没给蔡润身下跪了,颤着声音道:“太感谢蔡处长您了!您为我操了心费了力,我心里会有数的。”蔡润身跌下脸色,说:“我要你有什么数?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要知道我完全是看在咱们打过几次交道,你又是不群亲戚份上,才愿意出这个面的。我向来讲究两点,做事讲原则,做人讲感情。违背原则和伤感情的事,打死我也是坚决不做的。当然不是在怪你,现在我们交道还不多嘛,你还不太了解我。我到底是什么人,以后你慢慢会清楚的。”郝龙泉点头如捣蒜,说:“是是是,蔡处长到底不是我这种俗人。” 蔡润身又嘱咐道:“这事你也不要跟不群说,没这个必要嘛,你说是不是?”郝龙泉心领神会的样子,说:“我知道了。” 这天政府有个办公会议,蔡润身将甫迪声的包和茶杯送进会议室后,便回到财贸处,哪里也不敢去,坐在椅子上看报纸,以便领导随时找得到。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有人走进来,原来是国土局周局长。有人戏言,下面的人最关心的就是领导老婆和秘书,领导要换老婆和秘书了,他们耳朵伸得比西气东送的管道还长,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最新最准的信息。蔡润身做甫迪声秘书又不是今天才明确的,周局长还能毫无耳闻?不过蔡润身没说破,只说道:“周局有什么好事,别神神秘秘的,还请明示。”周局长笑道:“我想和财政局开个小小联席会议。”蔡润身说:“叶局长刚才不也在会上吗?你不直接跟他说,却找到我头上来,不是挑水找错了码头吧?”周局长说:“找的就是你这个码头。这事还得甫市长亲自出一次马。”蔡润身开玩笑道:“你倒好,你们双方联席,要甫市长去作陪。”周局长笑道:“我哪敢叫甫市长作陪?是请他老人家给我们做主掌舵。” 蔡润身本想问是什么要事,非得甫市长做主掌舵,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关心的,不必多嘴,只说:“这也用不着找我呀。”周局长说:“那找哪个?”蔡润身说:“你手下不是有个骆副局长么?她是甫市长的书记,你想请动甫市长,要她给甫市长说一声,甫市长还敢不听书记的?”周局长摇手道:“那怎么行?我这是公事,公事只能公办。让骆局长跟甫市长吹风,便变成了公事私办,岂不显得我不懂规矩和没水平?” 周局长还真懂得公私分明。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跟财政局联席,肯定是业务工作,完全没有必要惊动骆怡沙。对于周局长来说,骆怡沙究竟是非常难得的资源,必须给自己预留着,不到万不得已,比如牵涉到个人升迁去留的时候,不宜轻易动用,否则到了紧要关头,就不怎么灵了。 蔡润身这么琢磨着对方,周局长又说道:“蔡处就别推了,还是麻烦你给甫市长请示一下。”蔡润身说:“好吧,周局有吩咐,我敢不从吗?”又说:“不是我讨价还价,我也有件事情,想请周局帮个忙,不知肯不肯赏脸?”周局长说:“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的,别说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也在所不辞。”蔡润身说:“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可能让你为难的。也不急,到时再说吧。” 周局长走后不久,到了中饭时间,甫迪声要去宾馆陪客人吃饭,蔡润身拿着他的包,一起下了楼。进到车里,蔡润身才说了周局长的事。甫迪声说:“这个周扒皮,为国土出让金征缴手续费问题找过我几次了。要他跟老叶他们先商量个初步意见,再来找我,也没见他拿意见来,现在又要我给他们主持联席会议,真是扯蛋!”过片刻又说:“要他们两家商量意见,确实也不容易商量得拢,看来还得我出个面。润身你记住这事,哪天我有些空闲了,提醒一下。” 三天后甫迪声没有特别重要安排,蔡润身问他是否可考虑周局长的事了。甫迪声觉得正好可以打个时间差,点了点头。蔡润身当即给周局长拨了电话。周局长很高兴,说:“那感谢蔡处了!这个忙你不帮也帮了,干脆一帮到底,叶局长那里也归你通知算了。”蔡润身说:“周局倒会打主意。是不是国土局没装电话?”周局长笑道:“国土局当然装了电话,可国土局电话哪有政府电话权威?我给叶局长打电话,属部门与部门之间行为,你打电话,那是甫市长的声音,属于政府行为,叶局长不好打折扣。” 周局长既然将话说白了,蔡润身也就不再废话,说道:“那我只好听从周局长安排了。还请告知具体时间和地点。”周局长说:“就今天下午吧,一起到国土大厦来,接待什么的,也方便些。”蔡润身说声知道了,拿过电话,去通知叶局长。 会议是国土局要开的,准备也就很充分,好烟好茶自不必说,还备了不薄的信封。又有甫迪声在,自然开得很成功,征缴手续费问题不再是问题。会后周局长做东,将与会人员请到桃林宾馆,好好招待了一番。酒至半酣之际,蔡润身出去方便,顺便打电话给郝龙泉,要他到宾馆来一下。方便完刚出卫生间,周局长也跟了过来,拉着他说:“感谢蔡处促成我的大事!”蔡润身说:“我不要你感谢。”周局长笑道:“我知道你不要我感谢,要我给你办事。什么事说吧。”蔡润身说:“我有个亲戚要开煤矿,请你开恩办个采矿证。”周局长故意顿了一下,做出为难的样子,说:“现在采矿证确实不太好办,省里卡得很严,一般情况下轻易不开口子。不过你发了话,再怎么我也得遵照执行。这样吧,明天叫你的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蔡润身拍拍周局长肩膀,说:“这还够朋友。” 话没落音,郝龙泉冒了出来。蔡润身要他过来跟周局长见面。周局长又不好当蔡润身面,对郝龙泉太冷淡,说:“你也跟蔡处熟?”郝龙泉不知如何回答好,蔡润身一旁说道:“他就是我所说准备开煤矿的亲戚。” 郝龙泉感到有些意外,不知自己几时成了蔡润身的亲戚。脑袋风车般转了几圈,也没弄明白这门亲戚到底属于哪支哪脉。转而又想,蔡润身肯定是想让你的事办起来更有把握,才随机应变,在周局长面前临时认你做了亲戚。 周局长也就不好推辞,第二天上班就把蓝处长叫过去,交待他跑趟省城,立即把郝龙泉的证给办回来。一周后郝龙泉就接到蓝处长的电话,要他去趟国土局。从蓝处长手上拿到采矿证,郝龙泉像光屁股叫化在街上拣个金元宝,那兴奋劲就别提有多高了。又兴冲冲跑到蔡润身那里,掏出采矿证,请他过目,说:“我在国土局跑了几个月,采矿证是红是绿都没见过,蔡处长您一句话,周局长就乖乖安排人为我办了回来。”还说:“蔡处长没认我这个亲戚,估计周局长也不会这么痛快。” 蔡润身翻看着采矿许可证,说:“谁叫你是大老板呢?在职能部门眼里,当老板的个个膘肥体壮,血脉旺盛,那些家伙又与田里蚂蝗差不多,跟他们粘上了,不在你身上多放几泡血出来,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我没认你做亲戚,只说你是我朋友,他们搞不清朋友性质如何,你没费点心事,多跑几个来回,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你把证办走?”郝龙泉知道蔡润身这话并不夸张,心里更是感激不尽,说:“不过不管怎么说,看在您面子上,周局长也确实对得起我了。我还要讨教蔡处长,怎么感谢周局长才好?”蔡润身说:“别急嘛,来日方长。”郝龙泉觉得也是。 蔡润身将采矿许可证还给郝龙泉,说:“采矿许可证已到手,还有生产许可证和安全许可证呢?”郝龙泉皱眉道:“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不知从何下手为好,恐怕还得您给出出主意。”蔡润身说:“我也没什么主意可出,只知要人家给你办事,你先得给人家办事。安全证不难,安监局聂东京做烦了副局长,这段时间老往我这里跑,要他办点事应该没问题。主要是煤炭局的莫献忠,平时跟他没怎么打交道,还得寻个什么机会,与他接触接触。” 也是天随人愿,蔡润身说要寻机会,机会就自动来了。煤炭局要成立一个矿山救护队,莫献忠打了一个申请解决一百万元启动资金的报告,来找甫迪声签字。甫迪声身为常务副市长,事务非常多,不是每次想找就找得着的,有时得通过蔡润身预约。莫献忠的报告没法直接递到甫迪声手上,也只能先搁到蔡润身这里,蔡润身于是顺便给郝龙泉将生产许可证给办了下来。莫献忠还主动提出,“还有安监局那边,他们得先见咱们的生产许可证,才会办理安全许可证。为不耽误郝老板的事情,我让矿管处出具一个正在办理煤炭生产许可证的证明,你好拿着先去安监局把安全许可证弄到手,以便早些进山生产。”证明到手,蔡润身又为郝龙泉联系安监局的人,办好安全证。想起乔不群费了那么大劲,终是一事无成,蔡润身一出面,便一路畅行无阻,郝龙泉也就意识到这个蔡润身并非等闲之辈,能量还真不小。当初也是客气,让人家坐了两次车,想不到竟意外沾上他的光,办成难办之事。以后跟这位能人傍紧点,好多事情肯定好办得多。 乔不群这天哪里都不想去,就在办公室里跟王怀信聊天说笑。又想起顾吾韦布置的任务,拿出材料,去了主任室。见他还听招呼,顾吾韦觉得给足了自己面子,一边随手翻着材料,一边表扬道:“乔主任真不愧写领导大材料大报告出身的大笔杆子,一出手就不同凡响,里面找不到任何病句和错别字。” 乔不群暗自好笑,找不到病句和错别字就不同凡响,这不同凡响也太凡响了点。却觉得顾吾韦还肯说人好话,也算会做人了。不想对方话锋一转,说:“王怀信同志如果有你一小半的水平,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乔主任可能还不知道,每次看王怀信同志送来的材料,我就头疼,里面没几句通顺的。运气好碰上两句稍微顺溜点的,还要夹几个错别字在里面,你说烦不烦心?”原来顾吾韦抬高乔不群,是要贬低王怀信。这好像比王怀信略显得高明一些,那天王怀信贬低顾吾韦时,抬高的是他自己。乔不群没看过王怀信写的东西,不好插嘴,只得哼哼哈哈,一笑了之。出了主任室,迎面碰上郑国栋,他邀乔不群去他那里坐坐。反正没事可干,乔不群抬腿进了郑国栋他们办公室。跟老赵老张打过招呼,还没坐稳,郑国栋就问道:“材料送给顾主任了?”乔不群说:“感谢郑主任及时通知我,今天是交稿最后期限,还不送去,就显得不尊重领导了。”郑国栋笑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顾主任跟你说了些什么。”乔不群说:“你倒说说,他说了些什么?”郑国栋说:“他先表扬你的稿子写得好,没有病句,也没有错别字,然后再批评王怀信的材料不是句子不通,就是错别字成堆。我没冤枉顾主任吧?” 乔不群觉得有意思,说:“你刚才不是在门外偷听吧?”旁边老赵和老张齐声说:“要偷听什么?我们每次去给顾吾韦送材料,他都会先表扬你几句,接着再批评王怀信。”乔不群问道:“王主任材料是不是真的句子不通,又老出错别字?”老赵说:“王主任材料里有病句和错别字倒也不假,但也没姓顾的说的那么夸张。”老张也说:“何况我们又不是语言学家,谁能保证所写材料不出病句和错别字?” 这个观点乔不群还能认可,说:“究竟官样文章不是正规出版物,偶尔出现些病句或几个错别字,又有什么稀奇的?人家正规出版物,一万字里还允许三个以下错别字呢。顾主任是不是对王主任有什么成见?”郑国栋说:“乔主任也算看出了端倪。要说咱们纪检监察室,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粗,也就顾主任和王主任还算得上是秀才,略通文墨。文人相轻,两个秀才碰到一起,难免会产生矛盾。两人学历相当,顾主任文革后读的电大中文,王主任文革中读的工农兵大学。顾主任认为自己的电大怎么也是考上的,瞧不起王主任那凭抓革命促生产推荐上去的。王主任觉得自己好歹在正儿八经的大学里待过三年,也瞧不起顾主任的电大不正规,只读两年不说,连正式大学老师都没见过。学历不分高下,只好比能力,是驴是马遛给大家瞧瞧。纪检监察室既没事权,也没财权,更无人事组织权,其他能力不好体现,唯一可比的就是写材料了。顾主任两年电大中文算没白读,材料确也写得条分缕析,有板有眼,可来得慢,一个两三千字的材料够写一个星期的。王主任正好相反,材料来得快,两三千字一个上午就可拿下来,且内容丰富,资料扎实,却不该老出病句和错别字。两人各有千秋,算是打了个平手。材料好坏标准没哪里下过红头文件,做过硬性规定,到底哪个写得更好,谁也拿不准,说不清,倒是王主任材料里的病句和错别字好找,顾主任抓起把柄来方便,占了一定上风。这样每次收到王主任材料,他就会拿里面的病句和错别字说事,王主任想抵赖都抵赖不了。” 第八章 乔不群在研究室一待多年,那可是给领导写大材料的专门机构,里面的笔杆子没几个不硬的,却从没人公开为材料的事争过谁高谁下。顾吾韦和王怀信两位,在政府大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笔杆子,却在背后比起文才来,实在搞笑。乔不群说:“王主任也是的,他就不下决心改改,以后尽量少在材料里塞些病句和错别字?”老赵说:“我们也这么说过王主任几次,作用就是不太大。也不知怎么搞的,别的地方他还算明白人,惟独写起材料来,病句和错别字问题总也解决不了,好像哪次写材料,没制造出几个病句和错别字,晚上老婆就不让他上床似的。”老张也说:“王主任也怪,有时他写的错别字连我们这些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却懵然不知。有次他负责一份汇报材料,里面涉及到少数党政官员包二奶的腐败行为,严重违反了婚姻法里的一夫一妻制,王主任竟把夫字写成天字,实在让人想不通。免不了又被顾主任抓住辫子,当着全室同志,振振有辞地教育他道,社会再进步,也不可能进步到一天一妻制呀,真的一天一妻了,不比包二奶更加腐败,更加伤风败俗吗?” 笑得乔不群尿都抖了出来,说:“这也太黑色幽默了。你们不是臭咱们可爱的王主任吧?”老张说:“不信你去问王主任本人得了。”老赵也证实确有其事,说:“我们又不是写小说的,这样的故事谁想象得出来?”乔不群不想追究故事真假,只说:“怪不得顾主任那么喜欢布置材料任务,原来事出有因。”郑国栋说:“可不是?没有材料任务,他到哪里去找人家的病句和错别字?咱们纪检监察室又怎么实行一天一妻制?”“原来你们比王主任更盼着一天一妻制。”乔不群笑着,心想原以为到纪检监察室来,是下了地狱,却想不到地狱里还有此等趣事,倒是未曾料到的。又见郑国栋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不肯挪开,又说:“郑主任不是掉了钱包,怀疑我偷的吧?”郑国栋笑道:“我的钱包就几块买小菜的零钱,偷去也只那么大的事。”乔不群说:“那你鼓大眼睛盯着我干什么?”郑国栋指着乔不群,说:“不是因为乔主任是领导,我讨好巴结你,你可不是王怀信之流,要说没有情人,怕是没谁肯相信。” 乔不群说:“刚才你还说,待在纪检监察室,人的总和大不到哪里去,我又哪来资本找情人?”郑国栋说:“我不是还说过有模样能吃饱吗?凭你这眉是眉眼是眼的好模样,你就不会做饿汉。”乔不群说:“郑主任想嘲笑我不是?谁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我没天天拿着镜子顾影自怜,却也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还有这个自知之明。按你那通吃海吃饱吃的三吃理论,我怕是想吃什么没什么,只能喝西北风了。”郑国栋说:“谁的眉是眉,谁的眼是眼,这倒是没错。可你的眉,你的眼,还确实长得不一般。” 也是不好拂郑国栋兴致,乔不群说:“郑主任倒是说说,我的眉眼怎么个不一般法,是倒眉竖眼,还是贼眉鼠眼?”郑国栋笑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当然说人眉眼不一般,不仅仅指的眉和眼,而是整个相貌的代称。就说乔主任这相貌吧,不管会不会看相,一瞧就知道是个好相和富贵相,将来肯定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自然也要色有色。”乔不群说:“那好相和富贵相又是什么相?是不是跟我一样,三角眼,扫帚眉,大蒜鼻,暴牙嘴,两耳招风没耳垂,一个脑袋像棒槌?”“乔主任真会开玩笑,还编起有韵有辙的快板来了。”郑国栋笑着,又将乔不群好一番端详,说,“你看你啊,不说天庭饱满,地廓方圆,不说面带桃花,颐含英气,只说你那端正的面相和五官,那可是脑有门,眼有神,鼻有准,嘴有唇,耳有轮,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好相和富贵相。” 乔不群在自己脸上摸摸,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点着郑国栋说道:“郑主任你你你,你真会开国际玩笑。”郑国栋不知他笑什么,疑惑道:“莫非我哪里说错了?相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乔不群止住笑,说:“郑主任你也真是的,一个人真的脑无门,眼无神,鼻无准,嘴无唇,耳无轮,那会是个什么模样?” 郑国栋想想,也笑了起来,说:“那就不是人了。”乔不群说:“不是人是什么?”郑国栋说:“是头猪。”乔不群说:“要不要我给你找块镜子,看看自己是人是猪?”郑国栋说:“乔主任是看我长得不怎么美观,骂我是猪吧?”乔不群说:“我可没骂你是猪哟,最好别自暴自弃。”郑国栋笑道:“你不骂也骂了。不过是人是猪,也不是谁骂出来的。”又拍拍脑门,扯扯耳朵,捏捏鼻头,说:“我好像还不至于无门无神无准无唇无轮吧。” 笑过,郑国栋又说道:“其实我也不会看什么相,是一个姓张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张大师或张天师,他在这方面挺有研究的,我跟他来往得多,也跟着学了点皮毛。下次我带他来给乔主任看看相,包括你有没有情人,保证一看一个准。”乔不群说:“相由心生,什么人长什么相,大体不会有错,明白人不看也能自知。”乔不群只当郑国栋随口说着玩儿的,没往心里去。都说人生大戏台,戏台小人生,单位其实也是个戏台,跟戏台上的戏文一样,说过就说过,不必当真。单位里人说的话也是算不得数的,包括顾吾韦和王怀信彼此攻讦的话,最好不要太在意。 只是说起情人,乔不群心里莫名地泛起一层微澜。想起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除老婆史宇寒,还真没跟别的女人有过深层接触,确实有些落伍了。倒不是自己假道学,视女人为洪水猛兽,其实暗中也时常幻想着发生段婚外情什么的,也好调剂一下越来越沉闷的日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才够刺激。可乔不群是个完美主义者,不想随便找个女人做情人,滥竽充数。情人总得有情,偷的如果不是情,仅仅是性,档次就低了。情这个东西又是可遇不可求的,钻天入地,刻意去偷,往往不容易偷到手。这就像打喷嚏,是不经意间的事,真端着个打喷嚏的架势,狠心使劲去打,相反打不出来。 跟别的女人没有深层接触,并不表明浅层接触也没有。比如辛芳菲,乔不群过去跟她还算谈得来,她也曾主动到耿日新那里说过自己好话。你虽职小位卑,可在辛芳菲眼里,也许还不至于什么都不是。辛芳菲就曾明言,她还是敬仰有才华的男人的。乔不群记得她说这话时,满脸真诚,一点也不矫情。怪只怪自己乱开玩笑,又让人鹦鹉学舌,将玩笑传得尽人皆知,自己丢了前程活该,还得罪了这个大美人。不然可能还会跟她走得更近一点,甚至跟这个大美人发生点什么浪漫故事。当然最让乔不群无以释怀的还是李雨潺。李雨潺长得漂亮,有风姿,有柳态,这自不必说,且聪明颖慧,善解人意。特别是她身上那份好闻的桅子花香,最让乔不群刻骨铭心。他深信有这种香型的女孩,一定跟自己有缘。李雨潺对你好像也有些意思,这从她的目光里就看得出来。对你没有意思的女孩,看你时目光散漫浅淡,没任何内容,仿佛无盐无油的寡水。李雨潺正好相反,看你时目光像幽邃的远空,像深沉的海水,让你渴望着一头扎进去,永不回头。可乔不群又不免顾虑重重,李雨潺还是个女孩,白纸一样纯洁,自己却世俗而又龌龊,用时髦话说是已被消费过的男人,真不忍心玷污了人家。况且人在官场,不可能不想着进步,乔不群害怕粘上李雨潺,纸里包不住火,影响自己前程。如果不是这样,那晚就不会将握在手心的那只小手轻易放掉了。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那晚两人短暂的触碰,想起从李雨潺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的桅子花香,乔不群仍会怦然心动,多想还有机会再次将李雨潺无骨无筋的小手紧紧握在手心,一万年不松开。 这么胡思乱想着,乔不群身不由己站起来,低头出了门。在楼道里晃悠了一会儿,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梦游般下了楼。一脚高一脚低走上一阵,到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猛抬头,才发现竟是老干部活动中心。乔不群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找李雨潺来了。 却不见李雨潺影子,问正在活动的老干部们,说刚才还在,可能外出办事去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单位里的人不在单位,留下的借口肯定是外出办事去了,绝对不会说是外出谋私或吃喝玩乐去了。乔不群略感失落,离开活动中心,悻悻回了自己办公室。拿过话筒,去拨李雨潺手机,说是不在服务区。拨了几次,都是如此。乔不群泄了气,拉开抽屉,拿出名片盒,想随便找个熟人的号码,电话里聊几句,打发一下这了无生气的时光。 不想揭开名片盒,最上面的不是名片,是一张发皱的纸条。原来是夜来香娱乐城马小姐的电话号码。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乔不群拿过话筒,对着纸条上的号码揿起来。揿完号,很快就通了。乔不群有些忐忑,对方如果不是马小姐,说声对不起就完了,若是马小姐呢,又跟她说些什么好?自己可是第一次跟这种女人打电话,以前从没这方面经验。也许潜意识里,乔不群并非害怕这个电话,是弄不明白这个电话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直接简单的钱色交易,还是缠绵悱恻的激情艳遇? 电话里很快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喂,你是谁?”乔不群一听便知是马小姐了。马小姐的声音并无特别之处,又已时隔那么久,可乔不群听来还是那么熟悉。是不是自己潜意识里一直记挂着这个马小姐,企望着跟她再续前缘,发生点什么?乔不群没再多想,说:“你是马小姐吧?” 也是怪,乔不群刚一张嘴,对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惊喜地说:“我就是马小姐,你是牛大哥吧?”乔不群说:“你蛮厉害嘛,知道是我。”马小姐说:“怎么不知道?咱俩一个当牛,一个做马,都是苦命人啊。” 这是那晚乔不群随意开的玩笑,想不到马小姐还记得。乔不群说:“你还在夜来香娱乐城吗?”马小姐说:“怎么不在?这么久了,你不打电话,也不来看看我,真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哪。”乔不群说:“真对不起,我生意太忙。”马小姐说:“再忙也不能扔下小女子不闻不问呀。”乔不群说:“我这不是在闻在问了吗?”马小姐说:“光闻光问总不够吧,今晚是不是到夜来香来看看我?” 乔不群身上某个地方胀了胀,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飞飞)起来。嘴上忙说道:“那要看你欢不欢迎。”马小姐说:“怎么不欢迎?我是朝思暮想,日日思君不见君呀。”乔不群说:“那今晚我到夜来香去,咱们共饮一江水。” 乔不群并非开玩笑的,还真动了这个心念。放下话筒,痴一会儿,又提到手上,拨通家里电话,告诉岳母娘,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回家吃饭总得拖延些时间,在外随便吃点什么,干净利索,好早点赶往夜来香,免得马小姐被客人抢先要走了。 也许要去会马小姐,乔不群略感不安,又打了史宇寒手机,说有个应酬,得晚点回去。史宇寒哪知乔不群心怀不轨?没说什么,只叮嘱别回得太晚。乔不群说:“知道了,听老婆话,跟领导走。”史宇寒笑道:“你只管跟领导走就是,老婆的话听不听,我无所谓。” 史宇寒有这么个态度,今晚可放心去潇洒一回了。乔不群心下一乐,轻声哼起来: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一边哼着,一边又暗暗自嘲,你心里分明想着去采野花,嘴上却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正哼得起劲,王怀信回来了。他瞥眼乔不群,说:“乔主任这么高兴,碰到什么喜事了?” 乔不群想说拣了一副好中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说:“最近上面下文说,纪检监察部门责任重大,工作辛苦,却没什么福利,准备在政策上给予同志们一定倾斜,一人可娶两个老婆。”王怀信笑道:“有这样的好政策,下辈子我还搞纪检监察。”又说:“刚才你好像在唱邓丽君的歌,那是老版了,现在又出了新版。”乔不群说:“什么新版,唱给我听听。”王怀信就唱道:“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 乔不群用认真的口吻问道:“王主任老实交代,你到底在外面采了多少野花?”王怀信就等着乔不群这么问他,故作神秘道:“我是家花都采不起了,还采得起野花?”乔不群说:“不是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吗?谁还有兴趣采家花?” 快到下班时间,乔不群飞步下楼,在街边吃个盒饭,打的赶往野花盛开的地方。时间尚早,夜来香还关着门。你也太性急了点,如果领导发个什么号召,你也这么积极响应,脚打莲花,怕是早进步了。乔不群不出声地讥讽着自己,装做没事人样,背手在街上闲逛起来。见前面一个花店,顺便进去购了一支玫瑰,管它家花野花。出店又后悔了。倒不是花钱心疼,一支玫瑰也没花他几个钱。是想起跟史宇寒恋爱那会儿,开始忙学业,后来忙工作,又是史宇寒占的主动,别说送她玫瑰,就是这样的念头都没动过,今天为一个一面之交的风尘女子,竟很当回事地买了玫瑰,这对史宇寒确实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就不公平吧,既然买了,莫非还扔掉不成?手握玫瑰,回头朝夜来香走去。快到门口,又生顾虑:去这样的地方快活,拿支红艳艳的玫瑰,岂不有些滑稽?好在玫瑰上裹着薄膜,乔不群一把塞进夹克衣服内袋里。待会儿进到包房,脱衣时再献给马小姐。 夜来香已经敞开大门,门上的霓虹灯饰也都亮起来,惹眼而暧昧。乔不群心里咚咚跳着,做贼一样,头一低迈进大厅。看来还没开始营业,吧台灯都没开,只稀稀拉拉几条人影在晃动,显然是工作人员。左右瞧瞧,幸好那次坐过的墙角沙发还在,便走了过去。 坐下没两分钟,陆续有小姐走进来。吧台也亮了灯,值班小姐见墙角沙发上坐着人,送来一杯水,问需要什么服务。乔不群说暂时不需要服务,问马小姐何时到。小姐说:“你是说马领班吧?马上就到。”乔不群说:“她做领班了?”小姐说:“都做半年了,她是老板红人。”乔不群说:“你们老板就是姬老板吧?”小姐点点头,转身回了吧台。 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马小姐,乔不群掏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正要拨号,又放弃了。电话一打,马小姐就知道了你的手机号,有些不妥。刚收手机,进来一位女孩,看着像马小姐,又没把握,马小姐似乎要瘦一点。女孩直接去了吧台,吧台小姐跟她嘀咕一句什么,她立即往乔不群这边看看,挪着好看的步子走过来。 原来正是马小姐。他也认出了乔不群,欣喜若狂道:“还真是牛大哥!来多久了?”乔不群身上一热,应道:“刚到两分种。”马小姐弯腰要落座,一眼瞧见乔不群面前的茶杯,说:“这是普通人参乌龙茶,属于俗茶,你可能喝不习惯,换一杯吧。”回吧台另沏杯茶水端回来,解释说:“这是新到的碧螺春,适合你这种有身份的男士。” 乔不群道声谢,端杯抿一口,抬眼去瞧马小姐。不知是胖了些还是化过妆的原故,那俊俏的脸上多了几分水灵,更加光鲜亮丽了。马小姐也在打量乔不群,说:“想不到你还真来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是拿假话哄你开心?”马小姐说:“现在的人说假话说滑了嘴,十句话里有十一句是假话。”乔不群说:“这算术题怎么算出来的?”马小姐说:“十句假话没说完,第十一句假话都已想好,只因听的人听不下去,早走掉了,才没来得及说出口。不过牛大哥不是说假话的男人,你是真正的男子汉,说话算话。” 刚好门口进来几位客人,马小姐说声去去就来,起身迎客去了。乔不群略感失落。想起衣服里的玫瑰,用手摸摸,也不知是不是已捂蔫了。要掏出来看看,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安排好客人,马小姐又走了回来。乔不群说:“听说你做了领班?”马小姐说:“可不是?累死了。”乔不群说:“领班可算夜来香中层领导了吧?”马小姐说:“什么领导,无非跑腿而已。”乔不群说:“收入一定比以前高吧?”马小姐说:“高一点。” 嘴上说着话,乔不群心下老想,马小姐也该问问你需不需要服务了。不比上回,这回自己的目的非常明确,再不会忸怩客气。可马小姐只是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着,没想到他也有这方面的需求。乔不群也就不怎么好开口,主动要马小姐给自己服务。他不是在这种地方泡惯了的男人,主动不起来。马小姐又来来回回安排了几批客人,就是不做这个现成生意,只一有空就过来说上几句话。乔不群心里痒痒的,不知怎样才能让马小姐明白自己的意图。他有些无奈,不止满心的激情没处宣泄,衣袋里的玫瑰也没法出手。是不是上次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马小姐留下太深印象,她才没把你当作来此寻欢作乐的普通客人?要么是在马小姐眼里,今晚你是专程来看望她的,根本就不会有别的非分之想。这样则更不好开这个口了。人家都将你看得如此纯洁高尚,你怎能这么不争气,一下子低级趣味起来呢? 在厅里熬了一个多小时,见马小姐始终没那个意思,乔不群悻悻站起来,说:“你太忙,不好耽误你生意,下次再来看你吧。”正是当班之际,马小姐也不怎么挽留,说:“非常感谢牛大哥能来看望我。”送出门外。乔不群在胸前摸摸,打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这支玫瑰。只听马小姐又说道:“有空请牛大哥喝咖啡,到时可得赏脸哟。” 马小姐声音绵绵的,像一挂柳丝从乔不群耳边划过。官场和风月场上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无非逢场作戏,逢戏作秀,乔不群不会真相信马小姐的话。可心里还是暖了暖。仅凭这句话,今晚这一趟就算没白跑。乔不群不再犹豫,掏出衣服里面的玫瑰,往马小姐手上递去,说:“这是我为你买的,还请收下。” 开始马小姐没反应过来,不知此为何物似的。略略一怔,才意识到是玫瑰花,激动地说声:“谢谢牛大哥!”同时揭去薄膜,低头在鲜嫩欲滴的花瓣上深深一吻。 吻过,抬起头来时,马小姐眼里已噙满晶莹的泪水。乔不群觉得马小姐带泪的双眼分外妩媚,只是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动情。一个娱乐场中女子,见多识广,莫非会为一支普通玫瑰所动?乔不群没再多想,道过再见,转身往大门外走去。到了街边,回头一望,马小姐还站在灯下,朝他挥动着那支玫瑰。 回到家里,走进卧室,史宇寒正开了台灯,伏案专心写着什么。乔不群感到奇怪,自从做上母亲后,再没见史宇寒捧过书本,拿过纸笔。备课批作业什么的,学校有办公室,早就就地解决了,打死她也不会拿回来,耗费自家电费。今晚装模作样当起学者来了,一定是哪根神经出了故障。 原来史宇寒正在填写讲师职称申报材料。职称跟工资挂钩,怪不得她这么认真。乔不群说:“还以为你在写千古文章,准备投稿赚钱,名垂青史哩。”史宇寒叹道:“别说千古文章,写得出百古文章十古文章,也算不错了。读大学时还做过作家梦,不是咱自夸,文章在班上可是最漂亮的,同学们都称我才女。不想毕业做上语文老师,再没了文思,尽管天天要教学生写作。偶尔来了情绪,拿笔写点什么,也面目可憎,自己看着都撇嘴角,更不敢示人现丑。”乔不群笑道:“教语文的都是拆迁工作者,好好的文章先拆个七零八落,再告诉学生哪是钢筋水泥,哪是砖块木料,轮到自己要修房子,却不知钢筋水泥该搁哪儿,砖块木料怎么摆布。”史宇寒说:“真被你说对了,教文章的都是不会写文章的,就是原先会写文章,教多了也把自己教得不会了。事实是会写文章,早亲自写文章嫌钱扬名去了,哪会上台教文章,哄了学生哄自己?”乔不群揶揄道:“能有自知之明,也是不小进步。”史宇寒见不得乔不群的得意样,又反唇相讥道:“不过你们当干部做领导的也强不到哪里去,今天跑工厂,指示张三挖潜增效,实现扭亏为盈;明天进市场,命令李四盘活资金,扩大经营范围;后天下农村,教育王二麻子调整结构,加速一村一品。可真要你们去办厂经商和当农民,能糊住自己嘴巴就了不起了。” 互相攻击一番,两人宽衣上床。才熄灯,那支送给马小姐的玫瑰便浮出黑暗,呈现在乔不群眼前。史宇寒知道你去夜来香给小姐送玫瑰,肯定会大吵大闹的。转而又想,送支玫瑰算什么?没送人就算对得起发妻同志了。乔不群理直气壮起来,一把搂过史宇寒,要将被马小姐挑起却没发泄出去的欲望,倾注到她身上去。 史宇寒的心思还没转到这上面来,拦住乔不群,说:“玩笑归玩笑,我评职称的事你可得支持支持。”乔不群努力控制住自己,说:“要我怎么支持?你又不是没文化,自己的材料自己不会弄?”史宇寒说:“哪个要你弄材料?材料是死的,谁都弄得来,职称指标却是活的,每年才那么几个,够格老师又多,还不是校领导想给谁就给谁?”乔不群说:“你要我去找你们领导?”史宇寒说:“你是我男人,你不去找,还要人家男人帮我去找?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们学校韩校长。”乔不群说:“韩校长我当然认识,可我一不是市长,二不是书记,莫非他还会听我的?”史宇寒说:“我不管,反正我的职称问题你做丈夫的得负责到底。”反正找韩校长也不是今晚的事,今晚的事就是把浑身激情使出来。乔不群嘴上模模糊糊应承道:“行行行,我去找韩校长就是。”人已到了史宇寒上面。得了乔不群的话,史宇寒也就软了身子,尽情地配合着。乔不群自然体会得出史宇寒的温柔,加上那支挥之不去的玫瑰的激励,生龙活虎起来。 事情取得圆满成功,两人都感觉非常到位。史宇寒满足地贴紧乔不群,在他腮上啄着,说:“你可是菩萨进蒸笼,真行(蒸神)!”哪知是一位姓马的小姐给自己带来的实惠? 乔不群拍拍她滑溜溜的后背,没出声,脑袋里又冒出那支美丽的玫瑰。若把玫瑰带回家,交给怀里这个女人,她也许会表现得更加优秀。看来还是自己女人好,就像自家园里的瓜菜,手到便拿,随吃随摘,用不着多动心思,绕上半天圈子还不一定能得手。问题是经常有吃的瓜菜,吃多了也有生腻的时候,且轻易能得手的东西总不够刺激,世上男人也就没几个不是吃着园里自家的,瞧着园外人家的。 也许乔不群好久没这么威猛过了,渐渐缓过劲来的史宇寒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似的,说:“我的印象里,你自从去纪检监察室后,好像总是萎靡不振,温吞水一样,偶尔上阵也是应付式的,表现得不怎么出色。今晚忽然变得这么坚强有力,是不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乔不群说:“什么喜事?碰到了初恋情人。” 明知乔不群是在开玩笑,史宇寒还是陡地欠起身来,说:“什么?你还有初恋情人?”乔不群说:“难道我就不可以有初恋情人?” 史宇寒说:“咱们恋爱的时候,你可是向我保证过的,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乔不群将史宇寒拉回被里,说:“大冬天的,冻死你。”史宇寒说:“冻死就冻死,你还有情人,我生不如死。”乔不群说:“看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真有情人,还回来向你汇报?”史宇寒说:“谁知你是假说有情人,还是真说有情人?男人没一个好货,十个男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乔不群说:“我可是连动摇都没动摇过。你想想,真在外碰到情人,子弹打光,带回空枪一把,还有你的份?” 这个理由倒是最站得住脚的,史宇寒不再追究情人问题,说:“前两天我们学校的女同事还在一起交流经验,说男人在外丢没丢货,是测试得出来的。”乔不群说“怎么个测试法?”史宇寒说:“主要是‘不’字测试法:一看急不急,二看猛不猛,三看快不快,四看多不多。如果不急不猛不快不多,就说明男人肥水已落别人田。”乔不群说:“你们这些做女人的,是不是成天就想着如何对付男人?” “女人是男人的天敌,就是用来对付男人的。”史宇寒在乔不群下面捏一把,还不想放弃刚才的话题,“是不是顾吾韦就要退休,纪检监察室主任该你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就这点量,整天盯着这个主任位置?何况主任是处级,我这个副主任也是处级,还不一样?”史宇寒说:“处级与处级不见得都一样吧?顾吾韦的处级是实处,你的处级是虚处。听说谭组长天天住在医院,再不病退让出位置,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得设法先做上主任,谭组长挪开屁股后,说不定纪检组长椅子就归你了。”乔不群懒懒道:“你思维也太活跃了些。”史宇寒说:“我不是关心你的政治前途吗?你上了台阶,别的不说,至少我们可搬到前面的局级楼去,免得天天挤在这鸡窝里,州州做作业的地方都没一个。”又问:“不是领导在重新考虑你的去向,要另给你安排位置吧?” 放下电话,乔不群出门去了政工处。 究竟不是体育彩票头奖,兑奖前以为能领到几支牙膏几袋洗衣粉就不错了,等到刮开奖号一对,竟狂中五百万,挺惊心动魄的。乔不群这个纪检组长,从领导谈话,到组织考察,到常委决议,再到公示和任命,每道程序都没落下,毫无悬念可言,此时接到朱处长电话,他已是波澜不惊。 可真从朱处长手上拿过任命文件,一眼瞥见乔不群三个字,乔不群心里还是腾地一下,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被什么点着了,顿时燃起熊熊烈焰。 到底市一级党政机关里,副局是个比较关键的台阶,不是谁想上就上得了的。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台阶下徘徊复徘徊,直到退休那天,抱憾回家。也有革命几十年,终于爬上这个台阶的,可年事已高,头昏眼花,来日不多,屁股下的椅子没坐热又得让给后来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该上台阶时上了台阶,以后也就一顺百顺,谋权有权,谋事有事,稍稍一使劲,还能再上层楼。 乔不群当然属于后者,这个台阶上得正是时候。不由得暗自得意,浮想联翩起来。生怕自己进步心太切,产生幻觉,文件里并没有乔不群三个字,是自己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又赶忙眨眨眼皮,睁大双眸细瞧了几遍。果然乔不群三个字赫然印在文件里面,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假。乔不群心头和脸上的动静是在瞬间之内完成的,朱处长不可能觉察得出来,抱拳扬了扬,说:“祝贺乔组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乔组长,乔不群很是受用。心想搞政工的就是搞政工的,素质不错,你当了组长就叫你组长。正要说两句多亏朱处长大力栽培之类的客气话,又想他尽管是政工处长,可政府办的人事问题都是领导说了算,他又栽培得了谁呢?何况自己都是政府办领导了,已成为他的上级,这世上哪有下级栽培上级的?于是暗自纠正道:“谢谢朱处长!为我这事,也够你和政工处同志们操心的了!”朱处长说:“给领导操心是我们应尽的本份,天天有领导提拔,天天操这样的心才爽哩。”乔不群笑道:“你想得倒美,哪里有那么多领导可供提拔?” 看过文件,还给朱处长,又玩笑几句,乔不群强抑着满心欢喜,出了政工处。走在楼道上,见有同事迎面而至,忍不住老远扬起手来,上前打招呼。对方也扬扬手,朗声说道:“乔主任你好!”只是脚打莲花落,人已荡然而过。乔不群不免有些扫兴,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纪检组长了,人家怎么还是老眼光看新事物呢?很快到了楼梯口,有人从楼上下来,乔不群又泥住步子,含笑点头,望着对方。对方也礼貌地笑笑,只是嘴里叫的还是乔主任。楼上楼下遛了两圈,仍没人肯改口,叫声乔组长。乔不群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阴暗心理太重,见你提拔做了纪检组长,不太服气,才故意用过去的主任来怄你。也有主动上前来跟乔不群握手的,关切地问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已经下文了?”尽管还是称的主任,却让人舒服多了。乔不群正等着有人提及此事,好实话相告,让人家羡慕羡慕。可话到嘴边,却走了形:“下什么文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方就说:“乔主任有意思,下什么文,还来问别人。” 这下乔不群才猛然意识到,任命文件刚到政工处,人家又没看到你的任命,领导也没来得及在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又怎么好叫你乔组长呢?乔不群自嘲地笑笑,你也太心切了,文件都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还怕到时没人叫你乔组长? 只是这样的美事,一个人偷着乐,无人共享,实在难受。 楼上楼下跑上两圈,乔不群的得意劲已然过去,情绪平静下来。晚上回到家里,跟史宇寒说起任命文件时,口气已显得淡然。 史宇寒却显得比乔不群还高兴,说:“文件下得还挺快的嘛。机关里办事效率向来不高,平时弄个红头文件,没几个月是下不下来的,你这怕是开先例了。”乔不群说:“什么先例?任命书不比别的文件,前面程序早已走完,公示一过就可下文。领导们都是过来人,体谅当事人心情,能快尽量快。” 男人都是浪漫主义,什么都不是时,尚且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没有他,天下就不兴不亡了,待到做上一官半职,更是气冲牛斗,天天嚷着天降大任或治国平天下之类,只是轮到要他做几件稍稍实际点的小事,却剥了他的皮都不干。女人不同,都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觉得天下太大,大任太远,世上本来太平,都是一些要平天下的人给平得一塌糊涂的。史宇寒也就没想那么多,乔不群以后做市长书记还是省长部长,到时再说也不为迟,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该把这个纪检组长享受的待遇弄到手。她眉飞色舞道:“纪检组长好歹也是副局,工资是绝对得加一级的吧?”乔不群说:“工资又不是哪位领导从娘家带来的,都是国家财政的钱,还怕不加给你?” 两人开心地侃着,忽有人敲门。乔不群过去把门打开,原来竟是曾有幸与王怀信一起,陪同乔不群接受民主测评推荐的提案处处长盛少山。 虽同在政府办上班,又都住在这栋处级楼里,可两人并没什么往来。这里乔不群刚提纪检组长,盛少山就上了门,还真够及时的。将客人请进屋里,让到椅子上,乔不群说道:“屋里狭窄,只好请盛处长随便坐了。”盛少山喝口史宇寒递上的茶水,说:“窄是窄点,史老师贤慧能干,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是挺舒服的。不过乔组长就要搬走了,到了局级楼那边,又是另一番天地。” 除了朱处长,这是第二次有人叫乔不群乔组长。估计盛少山也知道任命文件已到了政工处。都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其实机关里谁有进步,谁被重用,却是传得最快的。只是乔不群已不像初次听朱处长叫乔组长时那么激动了,岔开话题道:“那天让你和王主任给我作陪,一起搞民主测评,真是委屈你们了。”盛少山笑道:“那有什么?组织需要嘛,也是我和王主任两个莫大的荣幸。” 坐了好一阵,盛少山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口水话,也没明说有啥事。乔不群怕他十二月的癞蛤蟆,不好开口,正准备问一句,只见盛少山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说:“咱们提案处没什么特权,只是要安排办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建议提案,人大和政协领导看得起,每年都要给我们安排些挂历。我见今年的挂历不错,特意选了一幅给乔组长送来,不知您喜不喜欢。” 一幅挂历也值不了几个钱,可乔不群心里却有几分受用。也不是爱贪小便宜,一份小礼就足以把他打动。是这幅挂历的意义非同一般。到政府八九年,写了六年多官样文章,在纪检监察室赋闲两三年,送礼人敲错门都错不到你家里来,今天终于破例有人送礼上门了,想不心动都难。看来这人哪,还是要做官,你不做这个纪检组长,盛少山又怎么想得起你?人大政协又不是今年才给提案处送挂历,难道以往盛少山搞不清你家朝南朝北?今天你纪检组长的任命才下来,他屁颠屁颠就找上门来了,也用不着带指南针。 原来这送礼人还不仅仅是给你送礼,更是送敬仰,送崇拜。当然这得有个重要前提,受礼人得处于高处,人家敬仰崇拜起来才方便。否则你处于低处,那就不好叫送敬仰送崇拜,该叫送春风送温暖,可以上报纸进电视了。 乔不群只差没从沙发上弹起来,扑上去打开挂历,享受这份敬仰和崇拜了。不用说,挂历肯定非常高级。不高级也没关系,即使再差劲的挂历,在第一次受礼的乔不群眼里,也是世上少见的艺术珍品。 乔不群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依然端坐在沙发上,做岿然不动状。你现在都是政府办领导了,下面处长表示点意思,也是应该的嘛。如果为一幅挂历,就像狗没见过屎一样,大失其态,以后有人送上一坨金子,还不狂喜得脱光衣服裸奔,或去地上打滚翻筋斗?乔不群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轻描淡写道:“什么好挂历,也辛苦盛处长跑这一趟?” 盛少山听得出,这是乔组长要他自己打开挂历,忙解下缠在上面的细红绸,缓缓把挂历发开。那是一本山水画挂历,一月一景一诗,乔不群倒也喜欢,赞叹道:“真是好景好诗。什么叫诗情画意?这就叫诗情画意。”盛少山也喜不自胜,不无得意道:“我就知道乔组长是文人,喜爱传统文化。”乔不群说:“什么文人不文人,认得几个方块字而已。” 盛少山见好就收,告辞出门。乔不群站起来,要去送客。以往客人要走,他总会送出门外,有时甚至送到楼道口,看着客人消失在楼道转弯处,才转身回屋。今天不知怎么的,脚下忽然变得不听使唤了,只稍稍抬了抬,又收了回去。是不是做了领导,对下属太客气,显得不够庄重和威严?乔不群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吧。 望一眼一动不动站在地上的乔不群,史宇寒过去关好客人没扯严的门,回来取下墙上老挂历,将盛少山送的新挂历挂上去,一边说:“今年快过完了,也确实该换幅挂历了。过去都是挂的学生家长送的挂历,不是美女,就是楼房,或是汽车,俗气得要命。还是政府里面的人有素质,选的挂历都有文化味。”乔不群说:“送幅稍雅点的挂历就有素质,你对素质的要求也太低了些。” 第九章 挂好新挂历,史宇寒又去收拾旧挂历,说:“从没上门的盛少山,你一做上纪检组长,他就送上挂历,这人还蛮晓得尊重领导的嘛。”乔不群沾沾自喜道:“晓得尊重领导,莫非有什么不好吗?” “哟哟哟,你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给杆子就往上爬。”史宇寒撇撇嘴角,眼睛里却泛着亮光。究竟夫荣妻贵,中国女人日盼夜想的,就是丈夫能有出息,自己跟着实惠不说,人前人后,下巴也好翘得高些。 史宇寒神气,乔不群也自豪,说:“没给杆子都要往上爬,给了杆子,爬起来不是更加方便?”史宇寒说:“往上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进步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乔不群卟哧笑了,说:“那咱们大小政府机关里,怕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没法找着不好的干部了。” 话题又回到盛少山身上,史宇寒说:“盛少山没大你二十,也该大你十七八岁吧,你喊他声叔叔都错不了。叔叔为大,叔叔倒过来送礼给侄儿,自然是你这个侄儿出息了,同时也说明他做叔叔的也想进步做好干部。”乔不群说:“送幅挂历就想进步做好干部,怕没这么容易吧?别说我才做上这个小小纪检组长,他想进步做好干部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帮得上忙,一幅挂历就想把我买通,也太小瞧我乔某人了。”史宇寒说:“他这是投个石头试深浅,以后还会慢慢向你靠拢的。” 乔不群想想也是的,什么事都得讲究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假若盛少山今天第一次上门就送一大包钞票,还不把你吓晕?不过不管怎么样,盛少山这幅挂历送得正是时候,让乔不群真真切切尝到了做领导的感觉。这感觉太奇妙,以至过后多日,乔不群还一直沉浸在这奇妙的感觉里,觉得生活从没这么美好过,人生从没这么有意思过。袁明清已在干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了乔不群的任命文件。此前还开了个简短的政府办党组会议,安排他跟党组成员们见过面,尽管平时大家天天见面的。从此再没人叫乔不群乔主任了,谁见着都乔组长长乔组长短的,叫得亲切。在乔不群听来,每一声乔组长都是悦耳的音乐,动听的华章,让人心旷神怡。 却也有痛苦,就是不太好让这个感觉流露在脸上。机关里的人都很敏感,你小人得志,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乔不群想起年龄稍大的同事说过的话:得意时要学会做狗,尾巴尽量夹紧点;失意时要学会做人,脑袋尽量抬高点。这确实是经验之谈,在机关尤其是政府这样的大机关里混,就是要掌握好做狗做人的诀窍,该做狗时要做狗,该做人时得做人。乔不群忙做出低眉顺眼状,见了谁都主动上前打招呼,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样子。实在憋不住了,便躲入办公室,关紧门,对着墙壁,扬扬眉,吐吐气,放松一下。或走进卫生间,将蹲位上的水放到最大,轻轻哼上几句什么。 这一招还真有些效,大家都在后面说,乔组长不错,年纪轻轻做上政府办领导,做人处事还这么低调。到底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已不多见,有些年轻人上午做上领导,下午就变得高瞻远瞩,目空一切,不太看得见眼皮底下的革命群众了。 任命文件已下,又在会上做了正式宣布,接下来该享受的待遇也该享受了。当然作为政府办领导,这些是无需自己费心的,会有人替你跑腿。官场上就是这样,到了一定时候,好处会自动上门,完全用不着你本人操劳。相反没到时候,再怎么操劳,也是操不来的。 首先是办公室的问题。自然不能再窝在纪检监察室里了,三楼西头就有间现成的纪检组长室。只是谭组很长很久没上班,也没其他人进去,组长室里已是蛛网密布,尘灰盈尺。不过政工处朱处长和行政处柴处长早有安排,乔不群的任命文件才下来,他们就请人打扫干净,重新粉了墙,将桌椅电话书柜沙发等一应办公设备全部做了更换。还配了一台崭新的电脑,据说是甫迪声到刚落成的桃北电器新城现场办公时老板赠送的,市长办早已配好高档电脑,甫迪声便给了行政处,朱柴两位处长见政府办其他领导办公室都已电脑化,便从行政处仓库里搬出这台电脑,配到了组长室。 见组长室弄得焕然一新,乔不群心里舒服,感谢朱柴两位处长费心了。朱处长说:“应该的,应该的,新领导新气象嘛。”柴处长也笑道:“再苦不能苦领导,领导的工作环境太差,影响工作,就是我们做下级的失职了。” 做上领导,若没人把你当领导侍候,谁还肯做领导?乔不群感觉很到位,嘴上却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 两位处长还要上四楼给乔不群去搬东西,乔不群不让,说还没来得及清理,缓两天再搬也不为迟。反正东西不多,又楼上楼下的,搬起来容易。两位便告辞出了门。乔不群坐到高背皮椅上,摇摇二郎腿,望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惬意极了。记得两年前从研究室挪往纪检监察室时,自来自去,谁理睬过你?又想起从五楼下到四楼那会儿,自己成了副主任,今天从四楼下到三楼,又成了副局级,你是不是与这个副字有不解之缘?可不能再往下走了,再往下,到了二楼,那便是提案处老干处等更为次要的边缘处室。你都已成为副局领导,真落到那个地步,肯定是犯下不大不小的错误,一辈子都完了。以后只能从西往东走,去做秘书长和副市长。 这么心猿意马着,乔不群又念及这个组长室原是谭组长的,也不知他的办公桌被柴处长他们弄哪儿去了。又电话召回柴处长,要他还是把谭组长的办公桌搬回来。柴处长甚是不解:“谭组长又不会来上班,搬他桌子回来干什么?”乔不群说:“他来不来上班是他的事,桌子留不留着是我们的事。人家刚被免去组长,又搬走他的桌子,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考虑,他会有何感想?” 柴处长只得听领导的,忙把谭组长的桌椅搬了回来。这套桌椅尤其是桌子,属早已过时的旧款式,老土不说,且又短又窄又低,这么一新一旧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搁一处,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挺煞风景。乔不群也有些看不过眼,让柴处长另给谭组长购了套新桌椅。 这事传到谭组长耳里,他非常感激,觉得乔不群真是个好同志,有才又有德。碰上有人到家去看望他,都要说说乔不群的好。其他人也对乔不群此举很是赞赏,说他给谭组长购置新桌椅,与那年蔡润身留下孙文明的桌子,其性质完全不同。孙文明提拔到县里去做领导,以后还会往上走,蔡润身那是想讨好孙文明。谭组长退职人员一个,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乔不群这么做可没有任何功利,完全是尊重人家。巴结一个强者和尊重一个弱者,人格孰优孰劣,也就不言而喻。其实乔不群给谭组长摆套桌椅,还有一个现实考虑,就是有人到办公室来谈事,可以坐到谭组长桌前,主客都方便。没有这套桌椅,只好让人坐到墙边沙发上,你说话还得别着脑袋,颈脖难受。若是来了平级同行甚至比你级别高的领导,叫人家去坐沙发,你却高居于高背椅上,肯定不自在。请人家坐你的高背椅子,你去坐沙发,的确够麻烦的,人家也不见得会干,难免尴尬。有了谭组长这套桌椅,这些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人代会即将召开,会上要通过甫迪声的市长选举,最怕的就是老干部背后搞动作捅漏子。别看老干部们已手无寸权,紧要关头出来拆你台,搅你局,还是有这个能耐的。这几乎成为桃林市委政府两个大院的传统,也是领导们的一块心病,不可能不防着点。正是看准乔不群还有些能干,甫迪声才把老干部摊子交给他,非常时期稳住政府大院这个大后方,避免出啥意外,自己好顺顺利利当选上市长。事实也是这样,政府办大小领导里,甚至包括那批副秘书长,再没有比乔不群更适合来挑这副担子的。政府里的老干部级别不低,脾气不小,经的风浪多,见的世面广,什么话敢说,什么事敢做,没点脑筋和手段,还真对付不了他们。换句话说,这副担子太重要,领导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你,自然是高看你,你挑好了担子,领导绝对不会亏待你的。乔不群这么想着,不免又兴奋起来。 两天后政府办党组会如期召开。会议由党组书记袁明清主持,他说:“这个党组会本来早就要召开的,只是年头岁尾,好多事务性工作堆在一起,春节后又将面临政府班子换届选举,各位都很忙,抽身不出,才拖到今天。”“上次党组会是不群同志任命文件刚下达时,为让他跟班子成员见面临时召集的,会议开得很匆忙,他的分工问题都没来得及具体明确。我的意见,今天这个会是不是先明确一下不群同志的分工,然后再议其他的事。” 说到这里,袁明清收住话头,望望大家,征询各位意见。顾名思义,党组会议就是党组书记唱主角的会议,书记说要明确乔不群的分工,其他人还有什么话可说?袁明清于是又说道:“不群同志是纪检组长,纪检监察工作归他分管,这是勿容置疑的,我们这些人想管还没这个资格哩。我的想法是,不群同志是班子里最年轻的党组成员,除了分管纪检监察工作,是否还给他加些任务?” 这党组分工问题,说得生动点是明确工作职责,说得朴实点是权力范围的划分。都说知识就是力量,其实权力才是力量,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大权在握,就有力,有势,有威,有利,有益,所以权力往往又是权势权威权利权益的代名词,更是那么多谋权人不惜代价孜孜以求的原因之所在。权力能派生出那么多美妙的东西,无权部门的人便盼着往有权部门奔,权小部门的人便盼着往权大部门奔,反正哪里有权哪有我。到有权力部门后,又恨权轻权窄,时刻想着怎样将权力最大化无限化,巴不得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空气。权力如此魅力飞扬,一些权力部门的班子成员,也就个个想着把大权重权实权硬权揽到自己名下,分工时免不了用尽心机,明争暗斗,闹得不亦乐乎。甚至学象棋隔子打子,搬动上面上上面领导往下打招呼,施加压力,不达目的不罢休。政府办到底是政府领导服务部门,跟别的权力部门还不太一样,主要职责是以政府领导为中心,围着领导打转转,服从领导,服务领导,服侍领导,可供政府办自己支配的权力不太多,也不太大。分起工来也就不会那么剑拔弩张,大家还能泰然处之。也就一致认为,乔不群人年轻,精力充沛,多做些事是完全应该的。 估计事前袁明清跟吴亦澹也通过气,统一好了给乔不群加任务的口径,吴亦澹也就提出,老干部工作任务光荣而艰巨,干脆让乔不群兼管老干部工作算了。大家清楚老干部工作是个烫山芋,否则也不至于前任分管领导离开政府这么久了,至今仍无人接管,一直由袁明清本人代管,都赞成吴亦澹的建议。袁明清又程序式地征求乔不群本人意见,乔不群昨天就已表过态,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政工处朱处长将大家意见记录在案,党组决议便算正式形成,只等下发会议纪要,赶快生效。 又议了几件春节前后工作和安全等方面的事项,党组会议结束。接着由吴亦澹出面,找来老干处林处长,给他宣布了政府办党组关于乔不群分管老干部工作的重要决议。林处长跟乔不群打过交道,还算谈得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有年轻的乔组长的正确领导,老干部工作肯定会干出好成绩来的。乔不群也说些客套话,算是正式分管上了老干部工作。林处长又主动要求乔不群,抽空到老干部处去现场办公,一是跟老干部处干部碰头见面,二是听取一次老干部工作汇报。分管了老干部工作,自然要跟老干部处里的人见面,乔不群答应下周专门安排个时间,到老干部处去坐坐,好好跟同志们沟通沟通,交流交流。 这天上午乔不群上纪检监察室转了转,回到办公室,正琢磨着怎么去跟老干部处的人碰头见面,林处长喊声乔组长,走了进来。他就是来请乔不群去老干部处现场办公的。乔不群二话不说,拿过皮包,起身要跟林处长出门。谁知小陈打来电话,说甫市长有请。乔不群只好让林处长先走一步,见过甫市长后再到老干部处去,先去了市长办。 跟上次的接见略有不同,这次甫迪声的口气稍稍显得随便些。没什么开场白,乔不群才进门坐下,拿出笔记本,甫迪声就直截了当道:“不群可能心里明白,我为什么叫你来。明清同志已汇报给我,上周你们开过政府办党组会议,正式明确了你的分工问题,你除分管纪检监察工作外,还兼管了老干部工作。纪检监察工作不用说,你是从那里出来的,驾轻就熟,事情好办。老干部工作你是初次接触,情况有些复杂,可得多给我动动脑筋。有人认为老干部工作不是业务工作,无关乎国计民生,不必太上心,我不同意这个观点。老干部是国家的宝贵财富,他们在位时为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离退休后仍在发挥余热,是咱们在职干部职工学习的楷模,服务好老干部,理所当然,当仁不让。我有一句话说了多年,做好老干部工作,是对历史负责,对现实负责,对未来负责,更是对自己负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我们要为后人做出榜样,以后我们自己退了休,后人才会姐姐做鞋,妹妹学样,像我们对待上一代老干部一样,对待我们这些人。”甫迪声说了一大堆老干部工作的重要性,特别强调老干部工作是对未来和自己负责,听去像是为今后自己的退休铺路,其实乔不群心里清楚,领导的主要目的无非是让老干部们乖顺些,听话些,人代会他选市长时,别给他惹事添乱。不过这话是不好明说的,也没必要明说,甫迪声知道乔不群是个明白人。 乔不群认真记下领导重要指示,同时一个劲地点着头,表示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好老干部工作,为老干部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安度幸福晚年,创造良好条件。甫迪声肯定了乔不群的想法,又进一步说道:“要你分管老干部工作,不仅是政府办党组的意见,也是政府党组的意思,你肩上担子不轻啊。”乔不群满怀感激道:“感谢甫市长和政府领导的高度信任!领导把担子放到我肩上,担子再重,我也要满怀信心挺起腰杆挑好,坚决维护好政府工作大局,决不让甫市长和各位领导失望。” 从乔不群维护大局的话里,甫迪声知道他已完全领会自己意图,点头道:“这就好。今后老干部工作碰到什么棘手问题,可随时来找我。”乔不群想到时万一招架不住了,不找你老人家,又找谁去?说:“有什么我会及时向领导请示汇报的。” 从市长办公室出来后,乔不群仔细琢磨着甫迪声的话,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老干部工作可不是怎么好分管的。 赶到老干部处,大家早已集中在处长室,等着乔不群的到来。乔不群忙打拱手,说:“真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也是老干部工作太重要了,甫市长亲自把我叫去,当面给我上了一堂如何做好老干部工作的辅导课,我受益匪浅哪。”林处长将乔不群请到自己位置上,说:“还是乔组长面子大,我做老干部处处长这么多年,也没哪位领导想起给我上上老干部工作辅导课。”乔不群说:“你是老干部工作专家,应该你给领导上辅导课,领导哪敢给你上辅导课?” 坐定后,林处长将各位介绍给乔不群。 林处长做完汇报,问其他副处长还有什么要补充,几位都没有可说的,便请乔不群发表重要指示。乔不群在研究室写过那么多大报告,还主持过一段纪检监察室工作,加之事先又有些思想准备,这样的指示发起来并不难。首先结合林处长的情况汇报,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了以往老干部工作,接着谈了对老干部工作的看法:做老干部工作付出大,获取少,有时还不一定能得到理解,挨骂受气,在所难免。也不像其他岗位,做的工作看得见,摸得着,容易引起领导注意,经济待遇和政治待遇高。但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做,老干部工作也是工作,老干部工作做好了,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咱们的。末了还就老干部工作问题提出三点指导性意见:一要有爱心,视老干部若亲生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二要有热心,拿出热情和干劲,多为老干部办实事谋实利。三要有平常心,淡泊名利,甘于寂寞,乐于奉献。 这三心观点一亮,大家都佩服乔不群有眼光有见地,看到了老干部工作的实质,好像他就是做老干部工作出身似的。一个个心里都暖暖的,觉得领导这么理解老干部工作,大家做起老干部工作来,就有信心和劲头了。 乔不群不是来听奉承话的,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如何做好今后老干部工作,尤其是春节期间老干部工作,有些什么具体意见。今后老干部工作好办,林处长早安排李雨潺弄了个老干部工作计划,以后慢慢落实。 只有春节在即,老干部工作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做,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归纳起来也就这么几点:一是按政策该给老干部们的待遇要逐项落实下去;二是进行一次老干部慰问活动;三是开一个老干部座谈会;四是组织老干部们搞一次全面体检;五是请老干部们给在职干部职工搞一次革命传统教育。 这些都是常规工作,大家分头做去就是。待遇问题好办,说穿了就是个经费问题,政府再没钱也要保证老干部经费,老干部待遇一分都不会少。老干部慰问活动和老干部座谈会每年都要搞的,有现成模式,准备些物品,弄一把红包,到时请领导出出面就可以了。后两项工作要多做些准备,春节前已来不及,只能春节后再慢慢落实了。 乔不群对此没什么异议,表示认可。最要防备的还是春节期间,老干部们互相串通,策划什么动作,影响春节后人代会上的选举。老干部们尤其是级别高的老干部,往往人退心不退,眼睛老盯住现任领导,利用自己的余威,干预地方政治。桃林是有这个光荣传统的,曾出现过好几次老干部联手行动,弄得在职领导下不得台。特别是碰上换届选举,老干部们格外来劲,接触紧密,活动频繁,不闹些风波出来,决不罢休。甫迪声就担心发生这种事,已经提示过乔不群,的确不能不多些心眼。 可这话还不宜当着各位明说,乔不群只好散会后单独跟林处长通气。林处长说:“从目前老干部情况看,好像还没有太多这方面的迹象。”乔不群说:“离市人代会召开还有一个多月,还没到老干部们浮头的时候。”林处长说:“也许是甫市长他们太敏感了点,老干部们并没这么可怕。把会上提到的几项工作做到了位,该享受的待遇老干部们都享受到了,还要有什么动作,我们也没法了。不过我们会时刻留意老干部动态的,有什么会及时报告给领导。”眼下当然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乔不群不便多言,起身准备离去。林处长还要说什么,正好李雨潺跑进来,喊他去老干部活动室接电话。林处长说:“什么电话?老往你那里打,我桌上不是电话?”李雨潺说:“要问你去问打电话的人,反正又不是我逼着他们往活动中心打的。”林处长只好请乔不群稍等等,出了办公室。乔不群问李雨潺道:“什么大人物,敢将林处长唤来唤去的?”李雨潺说:“还能是什么大人物?老革命呗。他们老记不住林处长办公室电话,每次找他都往我那里打。”乔不群说:“怪不得林处长说,老干部处少得林处长,少不得李处长。”李雨潺叹道:“这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几位真处长都是挥着鞭儿赶车的,只有我这假处长是套着绳子拉车的。” 说了会儿话,乔不群才意识到两人都站着,说:“这里又没观众,我俩一个劲儿说对口词,给谁听?”两人相视而笑,各自落座。李雨潺说:“怎么想起分管老干部处的?这可不是好玩儿的差事。”乔不群说:“你以为是我争着来管老干部处?只怪我刚进党组,又是班子成员里最年轻的,他们还不趁机把皮球踢到了我面前?”李雨潺说:“你既然接了这个皮球,以后想再踢出去,怕是不容易哟。” 林处长打完电话回来,进门就摇着头说:“这些老家伙真难缠,简单一句话,说出一万句来。”李雨潺说:“你接了一个电话,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一天不知要接多少这样的电话,耳根都生了层厚厚的茧子了。”林处长撇开老干部电话,对乔不群道:“今天小年,乔组长又是第一次跟处里人见面,中午咱们聚个餐吧。”乔不群说:“过小年了?真快呀。只是怎么好让林处长出血呢?”林处长说:“您分管了老干部处,处里开支都得您签字画押,此后就不是我出血,是您领导出血了。”又对李雨潺说:“你通知一下其他几位副处长,再给酒店打个电话,预订个包厢。” 下班时间还没到,几个人便赶到酒店,进了包厢。 酒喝够,林处长说:“下午没老干部活动,迟一点回办公室没事。好不容易放松一回,先找个地方醒醒酒吧。”乔不群说:“怎么个醒酒法?”林处长说:“两位女士在这里,她们是最要面子的,咱们就搞点面子工程吧。”乔不群也觉得就这么红脸关公往政府大楼里走,有点不太像样,在林处长几个簇拥下,去了楼上的美容美发城。 乔不群被先安排到一个包房里。包房不大,就两张小床,林处长叫李雨潺留下陪乔不群,自己和其他三位副处长另找包房去了。让小姐脱去外衣,乔不群往小床上一躺,对李雨潺道:“林处长是怕我犯错误,才专门安排你监督我的吧?”李雨潺也已躺到另一张小床上,说:“你觉得我碍眼,想犯错误不方便,我出去就是。”乔不群说:“你怎么能出去呢?有你在旁边,不犯错误也幸福。” 两位小姐手脚轻巧,展开被子盖到客人身上,又倒好热茶,说声稍候片刻,转身出了门。乔不群真想爬到李雨潺床上去,知道不是地方,只得喝口茶稳住自己。想起那本《佛缘》还在李雨潺手上,问她读得怎么样了?李雨潺说:“这本书写得真不错,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过去我老以为佛学如何高深,看过这本书后,才知道人皆为佛,佛心其实更是世俗之心,是人之常理常识常情。有一种很深的误解,认为信佛就是逃避现实,只有看破红尘,悲观厌世,活不下去了,才出世向佛,其实并非尽然。佛旨自度度人,普度众生,力图实现苦难人生的精神救赎,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积极的入世方式。在物欲横流的今天,金钱和物质的满足已不是什么难事,精神却像飘忽不定的游魂,往往无所皈依。至于说佛拿什么实现精神救赎?我想就是慈爱两个字。一个人如果慈悲为怀,爱驻心间,便可脱离欲望苦海,回头是岸。试想心里少装些非份之念,多装些慈爱,爱人爱己爱万物,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自己爱着,再推己及人,让人人都生活在爱里,这世界一定会非常美好。” 能对佛心有这么透彻的理解,算是李雨潺没白看这本《佛缘》。乔不群说:“让人人都生活在爱里,也太难做到了。不过爱确实是宗教的真谛,也是宗教千百年来那么深入人心的唯一理由。佛是慈爱,儒是仁爱,基督是博爱,都离不开一个爱字。”李雨潺说:“正是的。我妈是个带发佛徒,以前我不能理解她,以为她是没事找事。现在我算明白了,我妈和千千万万佛家子弟为什么对菩萨这么虔诚,原来是人性的正常需要。”乔不群说:“老来归佛,千古而然。尽管你刚才说的精神救赎,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可人信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信好。什么都不信,才天不怕,地不怕,无所敬畏,胆大妄为,任何恶事坏事毒事狠事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 这里正说着话,两位小姐复又进来,手上端着腾腾热水和洗面用品。先拧干热水里的毛巾,给你抹下脸,再在你脸上涂上洗面奶,开始从容为你服务。 乔不群很少到这些场合来,一是没这方面的爱好,二也是没人请客买单。也就没什么讲究,任凭小姐摆布。李雨潺可能没少来这些地方,无论洗面奶牌子,还是小姐动作,都有自己的要求。怪不得老话说男女有别,对待容貌的态度,男女之别就非常大。男人无丑相,男人若天天揽镜自照,太在乎自己脸蛋,不是得靠脸蛋吃饭,就是有自恋癖。乔不群有个理论,自己的脸反正自己看不见,弄得再俊,也是养人家的眼,自己感觉不到,占不到任何便宜。女人却不同,女为悦己者容,总想着如何美化自己,取悦于人。世上美女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美,世上丑女念念不忘的也是自己的丑。偏偏美女奢望美上加美,丑女企望变丑为美,于是催生了形形色色的服饰业和美容美发业。 乔不群微合着双眼,任小姐在脸上抚弄着,给李雨潺说起自己的理论来。李雨潺说:“这也不奇怪,男人有男人的兴奋点,女人有女人的兴奋点。男人也把兴奋点放在自己脸蛋上,搞得满世界都是男花瓶和脂粉味,就太让人难受了。反过来女人都不打扮不美容,一个个蓬头垢首,青面獠牙,岂不恐怖?男人就应该是天,高远,博大,深沉,幽邃,哪怕有些虚幻,那虚幻也是浪漫和令人神往的。女人就应该是地,地上不仅长庄稼,还绽放美丽的鲜花,生长迷人的香草,放飞可爱的彩蝶。” 美人在侧,又有小姐洗面,一个中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位小姐做完该做的程序,给乔不群和李雨潺杯里续上开水,嘱声再休息一会儿,出了包房。乔不群斜眼往旁边小床上望去,见李雨潺合了双眼躺在那里,静若睡莲,顿时心起贼胆,翻身下床,吸着李雨潺身上好闻的香味,悄悄吻向那花蕾般欲开未开的红唇。 此时的李雨潺哪里睡得着?身上一颤,紧紧搂住乔不群,深吻起来。 就在乔不群感觉自己要化在李雨潺身上时,她一把将他推开,坐了起来。乔不群不知发生了什么,去瞧李雨潺,她朝门边努努嘴,悄声嗔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乔不群做做鬼脸,躺回到自己床上,说:“我这也是以牙还牙,只不过还的当面牙。”李雨潺摞过长腿,去踹乔不群,说:“有你这样还牙的吗?” 回政府路上,李雨潺向林处长请假,说得先回家去,好给父母清理些东西,他们晚上的火车去广东。林处长知道李雨潺有个哥哥在广东工作,说:“你父母是不是准备去那边过春节?”李雨潺说:“正是的。春运到了,车子只会越来越挤,早点动身为佳。”乔不群插话道:“那你也会过去吗?”李雨潺说:“我不过去,到时上你家去过年?”乔不群说:“那我太欢迎了。”李雨潺说:“你太欢迎有什么用?你太太欢迎还差不多。”林处长笑道:“这下就热闹了,一个屋子里放进两只母老虎,还不把乔组长撕烂吃掉?” 走进办公室,乔不群傻坐半日,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想着包房里跟李雨潺那短暂的一吻,禁不住又心荡神驰起来。干脆闭上双眼,一遍遍温习着那销魂的时刻,一切恍若还在跟前。乔不群深知李雨潺是那么渴望他,就像他那么渴望她一样,今天若不是那样的场合,故事肯定不会刚开始,便这么草草结束的。老干部座谈会的通知早已发出去,老干部们闲在家里没事做,又想着有红包可拿,个个都踊跃得很,上班时间没到就进了办公大楼。好在李雨潺了解老干部特点,提前半个小时就打开会议室的门,摆好烟茶果品,老干部们有吃有喝,心情也就舒畅愉快。 甫迪声和袁明清几位在家政府领导也来得早。让老干部们等候在职领导,这就显得不地道了。领导们每年都要参加这种老干部座谈会,知道老干部们平时没说话的地方,只有到这种会上来发表发表意见,开会积极性较高。这也可以理解,老干部们在机关里一待数十年,发惯了指示,做惯了报告,早炼就一副铁嘴铜牙,离退回家后,已没地方磨铁敲铜,铁生了锈,铜起了斑,好不容易盼来除锈去斑的好机会,谁肯轻易放弃? 看看人快到齐,甫迪声和袁明清出面,将米春来几位正市级老干部请到台上,安排在正中位置就位。吴亦澹和乔不群也一齐动身,把黎振球几位副市级老干部请到前排就座。其他局级以下老干部却没这个资格了,只得各自找地方落座。这就是官场,哪怕已经离退,只要回到会议室,该享受的政治待遇还得享受。连说法都不一样,台上的叫就位,位高人显,高瞻远瞩;前排的叫就座,煞有介事,像模像样;普通位置只能叫落座,已没什么讲究,像天上的麻雀,你爱落到哪里落哪里,不会有人在意。 按照惯例,袁明清说完开场白,甫迪声做过重要讲话,轮到老干部们发表意见了。可这天老干部们却格外沉得住气,紧闭着铁嘴铜牙不出声,好像除不除锈,祛不祛斑,无所谓得很。甫迪声只得重提刚才说过的话:“我们自知政府工作还有不少不足之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听真话,好在以后的工作中及时改进。同时老领导们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有什么困难,也只管提出来,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办到,能解决的一定解决。” 领导们苦口婆心,像老师课堂上诱导学生发言一样,又进行了好多启发式教育,老干部们还是只顾喝茶水吃瓜果,仿佛领导的茶水瓜果格外好喝好吃似的。袁明清只得从台上开始,毕恭毕敬地请米春来他们带头做指示。米春来究竟是老市长,不好不买现任领导的面子,勉强说了几句。这样其他人才开始跟着发言,会场里稍稍有了点生气。只是每个人的话都是些空空洞洞的溢美之词,跟报上的社论没什么区别。 老干部们不是在职干部,已功成身退,没必要讨好台上领导,平时提起意见来,总是有啥说啥,不留余地,放得开得很。今天变得这么客气,倒让甫迪声他们有些不习惯了。是不是政府工作已做得很完美,无懈可击,再提不出任何意见?或是昨天的慰问金不薄,又一改过去只慰问到市级老干部的旧例,慰问到了局级,他们心满意足,对领导感激都来不及,也就顾不上提意见了? 等老干部们不痒不痛提过所谓的意见,袁明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得跟甫迪声商量了一下,说了几句感谢老干部们的客套话,宣布散会。 做领导的就是这样,听多了意见,耳朵不舒服,听不到意见,心里不舒服。甫迪声总觉得这天的座谈会有些问题,至于问题出在哪里,又一时说不太清楚。第二天乔不群正准备去老干部处,进一步落实领导和老干部们提出的老干部工作,甫迪声把他叫去,说:“不群啊,你们的老干部工作做得已经不错了,可这两天的慰问活动和老干部座谈会,我感觉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昨天的会议,你也看到了,平时有话就说的老干部们变得这么客客气气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也许是面临选举,甫迪声神经过敏,老担心老干部们会有什么动作,才弄得疑神疑鬼的。不过这话还不好明言,乔不群找借口道:“我看是甫市长这么重视老干部事业,该做的工作都已做到位,老干部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甫迪声说:“但愿如此。你赶快回去把这几天咱们发现的老干部工作问题,比如陆老秘书长的医药费之类,逐项落实下去。老干部问题无小事,你们要深入到老干部当中,认真了解老干部思想,注意老干部动态,及时发现问题,及时拿出对策,予以圆满解决。硬是不好解决的问题,一定要及早报告给我。” 回办公室后,乔不群拨通李雨潺电话:“你明天去广东?”李雨潺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乔不群说:“我有线人。”李雨潺说:“你的线人姓林吧?”乔不群说:“你别管人家姓林姓木。到时我让柴处长派个车,送你去火车站。”李雨潺说:“免了免了,单位车是你们领导坐的,我哪有这个资格?”乔不群说:“我在车上,你就有这个资格了。” 第二天乔不群已坐上柴处长派的车,出了政府大院,李雨潺打来电话,说:“你要舍不得的士费,就别来送我。”乔不群心想,你喊上单位的车子,去送你所分管处室的年轻漂亮女孩,你不在乎,人家还在乎呢。于是让司机将车开进离李家不远的单位里,借口说要办的事多,一时回不去,叫司机先走了。小车开远后,乔不群这才上了李家。出门总有些行李,李雨潺正往提箱里叠衣物,塞些随身用品。乔不群也插不上手,一旁有一句没一句说些废话。李雨潺仍在忙她的,没怎么搭腔。只是脸泛潮红,目光闪烁,分明带着几分羞涩。乔不群心头一热,贴到李雨潺身后,双手往前一抄,一把将她揽住。李雨潺身子猛地一抖,胸脯起伏着,转过身吊住乔不群,疯了似地在他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乔不群这才明白过来,李雨潺为什么不让叫单位的车。想想司机在楼下等着,你们还能这么从容么?女人是特殊动物,既实际又富于幻想,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也能由此及彼,引申出背后的意义来。哪像男人,只知就事论事,直奔主题。像今天来送李雨潺,乔不群的目标只是火车站,李雨潺上火车后,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可李雨潺不这么想,她觉得这是一次浪漫的送行,其意义远不止于送行本身。 乔不群感激着怀里女孩,是她给予了自己领略浪漫的机会。两张滚烫的嘴唇对接在一起,仿佛已把对方点燃。两个身子越绞越紧,就要熔化到了一起,再没法分出彼此。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好像只能在李雨潺这里才体验得到,尽管当初跟史宇寒恋爱时也曾热烈过,却好像并没这么撕心裂肺。 激烈的拥抱和热吻让乔不群忘乎所以,他腰一弯将李雨潺托起来,一步步走向卧室,轰然倒在床上。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解起对方的衣服来,渴望着重温那天的风流。 这是冬天,身上的衣服多,解起来自然得有一个过程。就因这过程稍长了点,乔不群刚扯去李雨潺的毛衣,一双手急切往里伸去,企图登临那鼓胀的丰乳时,李雨潺突然清醒过来,按住了他的贼手。乔不群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一用力,挣脱李雨潺的阻拦,发起第二轮进攻。可李雨潺身子一缩,双腿往床外一撂,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乔不群怔在床上,脑袋里浑浑沌沌,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李雨潺喘着粗气,几下穿好衣服,拢拢散乱的头发,这才回身蹲到床前,托住乔不群下巴,说:“你不是来送我的吗?火车都快开了,哪还有时间发疯?我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潦草。” 乔不群拉过李雨潺的手,放嘴里吻吻,站起来。然后轻轻搂住这个让他激情澎湃的身子,说:“都怪我一时失去理智,差点要耽误你出行了。”李雨潺贴着乔不群的胸脯,喃喃道:“本不想让你来送我的,可我没法拒绝你。从读高中起,我就开始拒绝猛追我的男生,一直到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然而不知怎么的,一见到你我就绝望地意识到,我是没法拒绝你的,虽然我知道我最应该拒绝的是你。” 乔不群怦然心动起来,差点又要失控了。捧过李雨潺的脸蛋,见那深幽如海的眼眸里噙满晶莹的泪水,慢慢又盈出眼眶,流向那美丽的面颊。乔不群伸出舌头,舔着李雨潺脸上的泪水,说:“你别走了,我陪你过年,直到你父母回来。” “你别哄我了,你做不到。”李雨潺挣脱乔不群,过去关上行李箱,说:“走吧,不然真赶不上火车了。”乔不群将行李箱拿过来,徐徐向门口走去。要去拉门锁了,又松了手,扔掉箱子,回身搂住李雨潺,说:“你别走了,我俩就待在这屋子里,再不出门半步,直到地老天荒。”李雨潺笑道:“我的大诗人,别给我朗诵你的大作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是在做诗?不不,能跟你日夜厮守,今生已别无所求。” 李雨潺掰开乔不群的手,说:“别黏黏糊糊的了,我又没嫁到广东去,春节过后还会回来的。”拉开门,先迈了出去。 第十章 来到街上,两人已变得理智多了。打的赶往火车站,上车放好行李后,离发车还有十来分钟,李雨潺怕碰上熟人,驱赶乔不群。乔不群不好赖在车上,只得乖乖走了下去。却没走远,站在站台旁的广告牌下,痴然望着车窗后面的心上人。呼啸的北风从站台外刮进来,打在脸上,鞭子一样。可乔不群毫不在意,他只想多瞧李雨潺几眼。 生怕乔不群冻着,李雨潺扬着手,示意他回去。乔不群笑笑,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风里。 李雨潺只得掏出手机,拨通乔不群电话。两人嘴对手机,两双眼睛却相互望着。李雨潺说:“还不走,要冻感冒的。”乔不群说:“我巴不得感冒,患了大病,住进医院,好等你回来服侍我。”李雨潺说:“你进了医院,还轮得到我去服侍吗?”乔不群说:“我为你生的病,你不来服侍,谁来服侍?” 两人说了一会儿昏话,火车开始鸣笛启动。乔不群自广告牌下走出来,朝火车追过去。车窗里探出一只动情的手臂,频频挥动着。无奈车子越开越快,那挥动在外的手臂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最后跟那晃悠的车身消失在远处。乔不群踉跄几步,颓然停下,莫名地伤感起来。北风依然呜呜鸣着,追赶着地上旋舞的落叶。 直至抬起头来,乔不群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水涟涟。他知道这不仅仅因为离别,还因为生命深处的心弦振颤着,已将自己打动。人是世间怪物,入世一深,身上的温柔便会渐渐硬化,掉进世俗和物欲的桎梏之中,几乎忘了情为何物。是李雨潺唤回你久违的柔情,让你重新意识到自己还会伤怀,还会感动,还会为一次离别流泪。回到政府大楼后,车窗外那挥动的手臂还在眼前晃动着,幸福的潮水溢满乔不群整个的感觉。他忍不住拿过话筒,要去拨李雨潺的电话,又嫌十一位数字拨起来麻烦,掏出手机,一下调出那心仪的名字,按下绿键。不想对方不在服务区,估计火车不是在钻山洞,就是处在信号覆盖不到的盲区。只得发了一条短信,仅四个字:等你归来。 没过多久,李雨潺的短信就回了过来。也只四个字:相约春天。乔不群不免又激动起来,对着短信吻吻,一时舍不得退出。 桃林习俗,乔迁进火的当年在新屋过年才吉利,乔不群没再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安安心心在城里过了个年。本想把父母接过来,两位老人说还是乡下过年热闹,不愿进城。其实乔不群心里清楚,父母是体谅他有岳母跟着,家里不太方便。也就只好由着老人,让史宇寒寄了一千元钱回去,算是尽点孝道。 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接过几个拜年电话,一家人坐一处看春节晚会。这晚会看了多年了,内容和形式一成不变,晃来晃去总是那么几个老面孔,实在没有太大意思。乔不群有些困倦,想早点上床休息,又怕十二点后有人放炮,惊醒后再没法入睡,只得强打精神硬撑着。桃林已酝酿好几年了,准备在城区禁放鞭炮,可酝酿来,酝酿去,人大的禁炮条例还是没能酝酿出台。禁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却小题大作,去年酝酿到今年,今年酝酿到明年,也不知猴年马月能酝酿得出来。倒是征用千顷农田,变卖万人厂子,这样的大事难得见谁拿出来酝酿过,只长官脑袋一拍,大笔一批,开发商和收购人就大模大样进了场,至于农民有没有饭吃,工人有没有生路,则另当别论。史宇寒教书匠一个,可不像乔不群那样杞人忧天,自家小日子过得下去就行了。史宇寒最关注的是女演员的服饰和容妆,谁不符合她的审美观,太艳太淡,太藏太露,太洋太土,就会对谁大不满,恨不得扒开电视,走到里面去,把正确意见告诉当事人。一般节目也不关心,只在意女歌星的歌。遗憾的是这年春晚没几首歌好听,史宇寒就摇头叹息,说浪费了她的感情。 见史宇寒一脸认真,乔不群想起她开过的玩笑,说:“早知今年的歌这么臭,干脆让你去唱一首,保证比她们轰动。”史宇寒说:“批评批评晚会,就要上晚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吃鸡蛋的人生不了鸡蛋,评评鸡蛋好坏,还是可以的嘛。”乔不群说:“吃鸡蛋的人为什么不可以生鸡蛋?你如果把《牵挂你的人是我》带到晚会上去,绝对会大受欢迎。”史宇寒说:“那开唱前可得解释一下歌名,歌里的你是人民币或美元欧元的代词。”乔不群说:“还解释什么?干脆叫《牵挂人民币的人是我》,不就得了?” 考虑第二天要参加团拜,十二点的交年炮火放过,晚会还没结束,乔不群就上床躺下了。迷迷糊糊睡上一会儿,猛然睁开眼睛,外面天已大亮。起床洗漱毕,吃过早饭,匆匆赶到政府大楼大会议室,里面已来了不少人。行政处的人在门口搁了两张条桌,上面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堆着散开的香烟,来一人发两支,叫做好事成双。还有各色糖果,就不发了,想吃随便抓。签名簿摊开在那里,来者必签。今天签名的意思与平时不同,待会儿要分处室发红包,名单是拿去做帐的。进门后,大家亲热地点头递笑,抱拳致意,握手言欢,相互道些进步高升大贵大富的吉祥话,喜气洋洋的样子。九点过十分,市长们一改平时铁板样的冷硬面孔,一个个笑容可掬,陆续步入会议室,走上主席台。九点一十八,袁明清宣布团拜会正式开始,请甫市长发表新年致辞。九幺八就是就要发,发达发财发家发奋发扬发挥发祥发展,你发我发大家发,谁听着都喜乐。 甫迪声的致辞不长,不到五分钟就拿开了话筒。接着离退干部代表,在职干部代表,党员干部代表,青年干部代表,妇女干部代表,先后上台发言。发言都很简短,谁也不好意思超过甫迪声。最后袁明清又说了些令人欢欣鼓舞的美言,宣布团拜结束。领导们要给战斗在一线的工人农民交警武警及驻桃部队指战员去拜年,提前出了会议室。其他人还在会议室里逗留了一会儿,找到团拜前未曾拜上年的拜过年,计算着派往行政处领红包的人已回自己处室,纷纷出了会议室。 政府办领导的红包由分管处室代领,乔不群往四楼迈了几步,准备到纪检监察室去。又想人家又不会贪污你的红包,那么急着跑去干什么?当然你可寻个给大家拜年的借口,可也不太妥,你是领导,哪有部下没来给你拜年,你却先去给部下拜年的理?于是转身下了三楼。刚好楼道上响起脚步声,有人笑着彼此在打招呼,嘴里说着新年进步或大发之类。从前新年大节,都说的新年快乐,只因桃林话里这个乐字跟落音近,不知从哪年起,大家都不敢新年快落了,改为新年进步或大发。 大家进步着,大发着,又听有人用打趣逗乐口吻笑问道:“你入了么?”另有声音回答说:“你入你入,你入你入。”乔不群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不便追着人家盘问究竟,低头往自己办公室走去。路过几处半敞开的办公室,又听里面有人阴阳怪气,拿“入了么”逗趣说笑。 开门还没坐稳,王怀信和林处长跟进屋,来给领导拜年。乔不群心里受用,觉得刚才没下处室去,是无比正确的,也是非常英明的。忙回拜过,说:“我正要到你们那里去呢,被你们抢了先。”两位说:“乔组长是我们的垂直领导,当然应该我们垂直部下来给垂直领导拜年嘛。”乔不群说:“咱们之间没有领导,只有革命战友。” 王怀信拿出代领的红包,递给乔不群:“一百六十八,一路发。”乔不群玩笑道:“王主任真够意思,第一天见面就给红包。”王怀信说:“又不是我的红包,是甫市长的,我不过完成领导意图而已。” 笑谈几句,两人准备到其他地方去转转,乔不群说:“处室里有人吧?我还没有看望同志们呢。”两人就站住不动了,说:“乔组长要去我们那里,我俩先别到其他处室去了。”三人一起出了组长室。 先上四楼纪检监察室。室里人正凑一处,嘻嘻哈哈胡侃,像在开讨论会。老张问郑国栋:“你入了么?”郑国栋说:“入什么入?”老张说:“入股啊。你给我装什么蒜?”郑国栋说:“你是说入股,那不瞒你说……” 话没说完,乔不群三个刚好走进来。大家又是一番客气。拜过年,林处长问道:“你们刚才好像在说什么入股,入的啥股?”老张说:“我们也不知入的啥股,只是今天大家见了面,除拜年问好,都在问入了么。刚才我还在问郑主任入没入股,他刚张开嘴巴,领导们来了,又打住了话头。”乔不群琢磨,可能是郝龙泉找政府有关人士入股的事传了出去,大家拿来逗乐。机关里就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再秘密的事儿没秘密上几天,就会成为公开的秘密。不过乔不群不好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想把话题岔开。林处长他们却不肯放过郑国栋,追问道:“你到底入没入股?”郑国栋说:“我怎么没入股?我天天都入股。” 各位也是扁担做腰带,转不过弯来,问郑国栋:“什么股?你天天都有入?”郑国栋挤眉弄眼道:“我老婆在桃北区工商分局当股长,我这不就有了充分条件,天天都入股?” 大家晃然而悟,捧腹大笑起来,骂郑国栋肚脐眼里插钥匙,会开心。 笑着,又下老干部处去转了转,大家分手,各自回了家。进屋后,乔不群去卧室换衣服,顺便将红包扔到柜子上。史宇寒也刚从学校团拜回来,扯开乔不群的红包点了点,说:“你们堂堂政府官员,一人才一百六十八,还不如我们普通中专学校,每人六六六大顺。”乔不群说:“你们有收费嘛,哪像我们政府办,财政拨多少是多少。” 夫妻二人城里都没什么亲戚,年前就想着带州州给纪委乔副书记去拜年的,无奈如今的干部不再只拜组织部码头,也懂得寻求纪委保护的妙处,挖空心思往纪委领导家里跑,乔副书记怕上门的人多,提前回老家过年去了。只好等他老人家回桃林后,再去补礼。乔不群也就乐得清闲,哪里都不去,躲在家里看书睡觉。史宇寒却认为乔副书记不在家,别的领导那里也该去走走,比如丁副书记和甫迪声那里。乔不群说:“我又没跟丁副书记打过几回交道,贸然去按门铃,人家不见得会开门。甫市长那里我倒是起过意,后来想想,给他拜年的人肯定不少,我就别去挤他家门框了,还是给他做点实事吧。他正面临选举,只要能促成他选举大胜,比给他拜一百个年还管用。” 史宇寒不知一个纪检组长还有这个能耐,可促成市长选举大胜,说:“你又不是市人大主任,甫迪声选市长,你怎么插得上手?”乔不群淡然而笑,说:“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如今的事情是说不死的,复杂着哩。”史宇寒说:“谁不知道市长选举只是个形式,无非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到会上去走走过场,还能复杂到哪里去?”乔不群说:“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松?三两句话也没法给你解释清楚,你就别管这个闲事了。反正多替领导留点神,操点心,为领导效了力,圆了场,把事情办好了,领导自然会领你的情。” 史宇寒不再饶舌。 两人正无盐无油地聊着,有人敲门进来,原来是提案处处长盛少山,手上还提着一个礼品袋。乔不群考虑新年大节的,不好拒绝人家,只得随史宇寒接在手上,说:“盛处长来玩就来玩,还客气什么?”盛少山说:“一点小意思。一年才一个春节,空着双手,就显得对领导不尊重了。”乔不群说:“咱们是兄弟,何言领导?” 主客坐定,史宇寒给盛少山递上热茶,将瓜子和水果盘移到他面前。盛少山欠身谢过,喝口茶水,说:“还是领导家里茶水好喝。什么名茶?”乔不群正想实话实说,史宇寒先答道:“是不群安徽朋友来桃林出差送的,说是时下最盛行的名茶。茶叶盒不知弄哪去了,我又不懂茶道,已想不起什么品牌,不知不群还记得不?” 本是下面县里人送的本地产普通毛尖,史宇寒却说得这么神,大概是觉得丈夫做了局级领导,家里茶叶太差,没有面子。乔不群不好道破,哼哈着敷衍过去。盛少山又赞扬了几句水果,说些过年方面的客套话。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他动听入耳的话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一个劲去剥瓜子。 也怪不得,乔不群跟盛少山不乡不友,不朋不党,不亲不密,平时没有来往,自然不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盛少山不尴不尬的,只好努力在脸上布置些笑容,也不管那笑容生硬如石。乔不群也挖空心思,努力想找些废话,打破沉默和尴尬。这有点像去地上找针,没话要找出话来,还确实不太容易。 幸亏无意间看到墙上挂历,正是盛少山送的。当时乔不群还住在处级楼里,觉得不错,搬家时顺手带了过来。如今已翻过新的一页,上面是幅牧牛图,背景为斜阳古树,小桥流水。一旁仍是首五言小诗,还有些意思: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走,桥流水不流。这是南北朝时善慧禅师的一首反语偈,流传甚广。手空着偏说拿了锄头,本是步行却道骑在水牛上,人经过桥上时,竟然是桥流,不是水流。在这里,时空已倒错过来,常规完全被打破,一切都是颠倒的,超现实的。 乔不群借题发挥道:“感谢盛处长送的挂历,有空看看上面的画,读读上面的诗,真是种享受。比如这首偈语吧,我就特别喜欢。记得大学读研那阵,哲学和文学领域正时兴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当时感到很新鲜。见了善慧禅师这首偈语,才知洋人那点把戏实在算不了什么,咱们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了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盛少山忙奉承道:“还是乔组长大知识分子,文化高,学问好,诗画造诣深,看得出里面的深远意义。哪像我粗人一个,不知画,不懂诗,这些画呀诗呀的,到我眼里,跟地上牛粪和墙边蚂蚁没任何区别。”乔不群笑道:“牛粪和蚂蚁也可以入诗入画。文学和艺术说穿了,无非就是生活的再现,不管这再现是直接的还是变形的。有些人却故意说得那么高深,这流派那主义的,弄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愚弄人家的同时,也愚弄愚弄一下自己,大家一起凑个热闹。” 说到这里,乔不群暗暗有些后悔了。盛少山不是文联的,也不是社科联或文化局群艺馆的,你跟他说这个玩意儿干嘛?是不是故意卖弄学识?转而又想,不卖弄学识,又卖弄什么好呢?难道还去说张局长长,李处长短?说张长李短,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得先看看对象和场合。一个圈子里的,说说无妨,那是互通信息,交流经验。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最好小心点,别看话没长脚,有时跑起来比火箭还快,说得文化点,叫不胫而走。 这大概也是历来有在商言商的说法,却从没听人说过在官言官。也许商人本是做买卖的,可以明码标价,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实属正常。官场含蓄得多,不好什么都拿来放在嘴上。也做买卖,可这买卖往往做在光线不太强的地方,就是明码标价,也不太看得清楚价格牌。讨价还价也羞于启齿,只可意会,没法言传。官场也就格外忌讳在官言官,大家见面时,说说段子,侃侃麻将,谈谈股市,或是笑话笑话女人,实在是明智之举。研究研究文学艺术也未尝不可,酸是酸了点,至少不犯忌,无需担心祸从口出。见乔不群有些走神,盛少山觉得该走了,站起来,准备告辞。看在墙上挂历的份上,又是新年第一天,乔不群礼貌地送客至门边。望着客人下了楼道,才退身回屋。 嘴里说着盛少山,又想起他送的挂历来,乔不群下意识往墙上瞧了瞧,这才发觉春节长假即将过去。忽想起还没去给乔副书记拜年,也不知他回桃林没有。忙拨对方手机,说是刚好到家。乔不群就约定,明天去给他们拜年。 乔副书记还住在党校。第二天夫妻俩带上州州,提着礼品,打的赶了过去。乔家夫妇非常高兴,拉着州州的手,问长问短,自然又给了红包。两家已不是一般关系,说话也就随便,没什么顾忌。中饭喝酒时,乔副书记还感叹起来:“党校虽然跟别的学校不同,学校领导多少有些人情往来,可再怎么的也不像做纪委领导,人际关系这么复杂。”乔不群问:“是不是有人拜年拜到乔书记老家去了?”乔副书记说:“可不是?本想躲到老家,过几天清静日子,这些人就是不让你清静。” 三句不离本行,不觉又聊到纪检监察上面去了。乔副书记说:“不群升了纪检组长,有人肯去接你班吗?”乔不群说:“纪检监察室在政府办里属三类处室,经济上不实惠,政治上没前途,平时根本就没人肯去。如今见我干上一阵主任,进步做了纪检组长,开始有人对这个位置动心思了。”乔副书记说:“这不是坏事,说明纪检监察工作有了应有的地位。如果一个部门死水一潭,该享受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享受不到,谁也不愿沾边,工作不是要停摆了?不群这个头带得好,给纪检监察同行树立了必要的信心。”乔不群笑道:“哪是我这个头带得好,是乔书记大力栽培,我才有了小小进步。”乔副书记说:“主要是甫市长的栽培,我和丁副书记不过一旁打了打边鼓。” 说到纪检监察室主任位置,乔不群又想起王怀信送的红包来,何不先在乔副书记这里吹吹风?如果顺水推舟,能将王怀信推上去,也对得起他的红包了。便说:“王怀信在纪检监察室待过多年,业务熟悉,我觉得他做主任还算合适。” 前次去政府考察乔不群,吃工作餐时王怀信也在场,乔副书记还有些印象,说:“王怀信年龄好像不小了吧?”乔不群说:“他年龄确实不小了,可也不是太大,五十二三的样子吧,比顾吾韦做主任时还是略小一些。”乔副书记说:“干部年龄大小也是相对的。纪检监察工作有其独特性,年纪稍大,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丰富,也有其优势。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让王怀信做纪检监察室主任,也可以考虑。” 乔副书记的话很有道理,干部年龄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这好比杂耍用的圈,大小尺寸掌握在领导手上,领导不想用你,悄悄将圈缩小几寸,你再怎么钻,也没法钻过去;领导想用你,只需将圈稍稍放大点,你即使再笨,也能让你顺利过圈。 回家路上,史宇寒说:“乔副书记有这个态度,王怀信的主任没问题了吧?”乔不群说:“还不能这么说,纪检监察室业务归纪委领导,人事问题主要还是政府办党组说了算。当然我会去做这个工作的。”史宇寒笑道:“如果王怀信不送红包,也不给州州压岁钱,你会不会做这个工作?”乔不群说:“也可能会。纪检监察室由我分管,我还是想让熟悉这项业务的人来做这个主任,对以后工作有好处。” 进了政府大院,乔不群想起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让史宇寒和州州先回家,进了办公楼。楼里天天有人值班,会把报纸分发到每个办公室去,正好翻翻报纸,顺便也打打王怀信电话,给他透个风,也算是对他的红包和压岁钱一个交代。 几天没上班,办公室里已蒙上一层不薄的灰尘。简单收拣一下胡乱堆在桌上的报纸杂志,又拿过抹布抹了抹桌椅,乔不群这才坐到桌后,拨通王怀信电话。听说纪委领导有让自己做纪检监察室主任的意向,王怀信乐得差点动脉硬化,颤着声感谢乔不群的栽培。乔不群要他先别感谢,光纪委领导有这个意向还不够,还得政府方面领导也有这个意向才行。王怀信说他会主动去找政府方面领导的,要乔不群有机会时,也多在政府方面领导面前美言美言。乔不群明确表态,会去美言的,过后特意在甫迪声和袁明清面前提了王怀信名字,王怀信也花了些工夫,果真如愿以偿,做上纪检监察室主任。 这是以后的事了。放下话筒后,乔不群觉得已不再欠王怀信,一阵轻松,拿过桌上报纸看起来。看了一阵,才发觉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思想老集中不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干脆扔下报纸,望着窗外发起呆来。外面好像起了风,草坪里的塔松和玉兰摇摆着,仿佛喝多了酒的醉汉。忽记起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寒流南下,会有一场大雪。当时乔不群还有些不相信,如今气候变暖,好多年都不怎么见得到雪了,现在都已立春,哪里还有雪下?这么痴了一会儿,乔不群收回目光,又去翻报纸。报上有篇文章,登着春运期间南方某城市,票贩子跟铁路人员联手倒票的事。乔不群是地方政府办纪检组长,不是铁路部门纪检组长,管不着人家铁路上的事,却由南方城市联想到在广东过年的李雨潺。原来自己意识深处老牵挂着李雨潺,才连报纸也看不进去了。 拿过话筒,要去拨李雨潺号码,又怕她漫游费贵,只得作罢。又有些不甘心,掏出手机,调出浪淘沙三个字,发了条短信,问李雨潺什么时候回桃林。对方很快回了短信:什么时候回桃林,就看领导的了。乔不群觉得这个短信意味深长,下楼出了政府大院。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地上已铺了层薄薄的绒雪。乔不群几分惊喜,裹裹衣领,来到街旁,打个的,往李雨潺家方向赶去。 到了李家楼下,往楼道里走几步,乔不群又收住了脚步。如果李雨潺是跟父母一起回来的,这么兴冲冲赶上去,怎么面对两位老人呢?于是按下手机里浪淘沙三个字。还没开口,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便在电话里说道:“别废话了,我都见你进了楼道。”乔不群全身血液都汹涌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去。冲到一半,脚底步子慢下来,掏出手机,删去刚打出的电话。还是谨慎点好,万一哪天史宇寒也给浪淘沙打电话,事情就麻烦了。 到李家门边,正要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了,同时伸出一只丰腴的小手来。乔不群抓住那只手,一头扑进去。也没等背后的门完全关紧,两个颤栗着的身子便紧紧绞在了一起。像是分别了一万年,两人就这么绞着,怎么也没法分开。不知不觉就拥着进了卧室。卧室里空调很足,看来主人早有准备。乔不群受到激励,动手去解李雨潺衣服。李雨潺却护住自己,说:“别忙嘛,我可是有条件的。”乔不群急火攻心说:“你不是要我的命吗?这个时候还提条件。”不管不顾,再度发起进攻。李雨潺拿开他的手,说:“条件没谈好,你别想得逞。”乔不群强压住火样的激情,停下手上动作,说:“你真恼人。说吧,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李雨潺咬住乔不群耳朵,说:“我的条件不多,只有两个,一是咱们一起吃个晚餐,把好事留到夜里;二是今夜你不能走,陪我到天亮。” 乔不群吻向李雨潺草莓般鲜嫩的红唇,含混不清道:“你这也是条件?你这是温柔陷阱。我答应你,天天跟你一起吃晚餐,夜夜陪你到天亮。”李雨潺伸出指头,在乔不群鼻子上一下一下刮着,说:“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别反悔变卦哟。”乔不群说:“一千年不反悔,一万年不变卦。” 又缠绵了好久,两人才彼此松开对方,走进厨房,一起动手做起晚饭来。主角当然是李雨潺,乔不群只在一旁择择菜,打打下手。菜是新鲜蔬菜,还沾着水珠,看来买回家没多久。乔不群说:“你还到街上买了菜?”李雨潺说:“上次几个饺子就把你对付了,这次好好补回来。”乔不群色色笑道:“上次你好像不止饺子对付吧?” 李雨潺斜乔不群一眼。乔不群又问:“怎么知道我会来?”李雨潺说:“凭女人直觉呗。”乔不群说:“女人直觉就那么可靠?回了桃林,也不打个电话,还要我发短信。”李雨潺笑道:“打了电话,你才记起世上有个李雨潺,这还有什么意思?不打电话,你也想得起我来,才说明你心中有我。” 半个多小时饭菜就上了桌。李雨潺还端了瓶红酒出来,摆上两个杯子。乔不群开了瓶,倒好酒,跟李雨潺碰碰,说:“雨潺,感谢你盛情款待!”李雨潺说:“拿什么谢?”乔不群一脸歪笑道:“莫非你还没领教过?自然得拿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谢。”卷着舌头,故意把谢说成射。李雨潺脸上一下子红了,说:“你恶劣!” 李雨潺红脸的样子特别可爱,乔不群说:“酒未进口,脸先红起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李雨潺笑笑,抿口酒。乔不群又说:“容易红脸的人脸皮薄。脸皮薄有个麻烦,说不得谎,说谎脸就红,不打自招。”李雨潺说:“我又没做坏事,招什么招?” 喝了几口,乔不群说:“上班时间还没到,干嘛提前回来了?”李雨潺说:“当然是有事啰。”乔不群并不在意,也没问到底有什么事,顺口道:“不会说是想我了吧?”李雨潺夹一块香肠,塞住乔不群嘴巴,说:“你真油。”乔不群嚼着香肠,说:“男人不油,女人不求。男人不毒,女人不服。” 杯子快见底时,乔不群要给李雨潺倒酒,她捂住杯子,说:“先别添酒。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条件的。”乔不群说:“放心吧,我的小美人,我哪会这么快就忘掉说过的话?刚才承诺的最珍贵的东西还没给你哩。”李雨潺骂道:“就知往歪处想。我是提醒你,你就不怕史老师去找郑国栋,郑国栋又朝我要人?” 还是女人心细,想得周到。乔不群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对史宇寒说:“晚上不回家吃饭,省政府有位庄处长是桃林人,又是我大学校友,在老家过的年,明天人家要走,我得安排一下。”史宇寒说:“吃过饭早点回家。”乔不群说:“尽量吧。就怕姓庄的麻风病发作,得陪陪他。”史宇寒说:“那你多赢点银子回来。”乔不群说:“别出馊主意,赢省政府领导银子,甫老板还不下我的岗?” 看着乔不群打完电话,收好手机,给两只杯子加上酒,李雨潺说:“挺会编故事嘛。”乔不群说:“也不完全是编故事,省政府确实有位姓庄的处长是我校友,春节回了桃林,却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接待他。”李雨潺说:“省领导回趟老家,无意间还做了件好事,给你留下个理由,好拿来骗老婆。”乔不群说:“不是你逼的吗?又批评我骗老婆。” 李雨潺给乔不群碗里夹些菜,说:“我可不是逼你,是怕你没回去,史老师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乔不群说:“怕史老师寂寞难耐,还不放了她男人?”李雨潺说:“她男人又不是我强留下来的,他赖着不走,我有什么办法?”乔不群说:“今晚我赖定了。” 李雨潺盯着杯中酒,又幽幽道:“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女人。我若是史老师,自己男人被别的女人逮了去,肯定不好受。” 说得乔不群心虚起来。史宇寒望夫成龙,一心一意想着你的仕途,不惜血本也要促成你上台阶,你却背叛人家,偷偷摸摸跑出来跟情人幽会,你什么东西你!你不是总忘不了修齐治平的理想吗?你这又是修的什么身,齐的什么家?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德性,乔不群心里愧疚着,嘴上却轻松依然,不失幽默道:“你是想赶我走怎么的?要赶也不用这种方式赶,拿个扫帚,直接多了。”李雨潺浅笑笑,说:“好好好,别提史老师。咱们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多喝几杯。”抬腕来跟乔不群碰杯。望着李雨潺含情脉脉的双眼,乔不群早将史宇寒忘到脑后,放下杯子,朝她靠近点,将手伸向她腰间。李雨潺猛地一颤,身子一扭,情不自禁趴到乔不群怀里,将他搂紧了。 这酒已没法喝下去了,两人紧贴着进了卧室,几下撕开对方,搏击起来。 挥洒完喷薄的激情,两人安静下来,相互拥着,享受着风浪过后的恬适。不想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手机在衣服里,衣服在衣架上,乔不群懒得下床,不去理会。李雨潺推推他,说:“说不定是史老师打来的呢。”乔不群无奈道:“真是个不小的错误,早就该关机的。”下床去拿手机。 果然是史宇寒打来的。乔不群没接,一下按掉。李雨潺说:“怎么不接?”乔不群说:“接它干啥?我说好的,今晚不走,陪你到天亮。”李雨潺说:“待会儿她再打来呢?”乔不群说:“我把手机关掉得了。”李雨潺说:“不可不可。你是丈夫,这个时候丈夫还没回去,做妻子的能不牵挂?你不是说要陪庄处长打麻将吗?主动把电话打过去,就说正跟庄处长在一起。”乔不群还要充男子汉,说:“我懒得跟她啰嗦。” 话没说完,手机又响起来。乔不群还是没接,问李雨潺家里有没有麻将。李雨潺明白他意思,光身下床,去客厅取来副麻将,倒到桌上,伸开手,稀里哗啦搓起来。双臂在桌上晃动着,胸前两只鼓胀的rx房也跟着一荡一荡的,煞是可爱。乔不群的目光粘在那对美乳上,哪还想得起去接手机?是李雨潺提醒道:“手机都响烂了。”这才按下绿键,说:“宇寒吧?刚才是你的电话?你听到没有?麻将太嘈了,根本听不见手机响。庄处长也难得回趟桃林,你就让我陪他一个晚上,把瘾过足吧?要不要庄处长接电话,给你传达传达省政府精神?不要?不要也行,领导正忙,影响领导工作可不好。” 乔不群说过再见,关掉手机,李雨潺也停下手里动作。两人松口气,相视而笑。乔不群紧挨过去,一手揽住李雨潺的腰,一手在她鼓胀的胸脯上抚着,说:“你搓麻将的时候,这对宝贝也没闲着,一直荡来荡去的,实在让人眼馋。”李雨潺说:“都疯了半夜了,还没解馋?”乔不群说:“看着它们荡得这么可爱,我就产生了联想。”李雨潺说:“你联想起了什么?”乔不群说:“我联想起一个词来:荡妇。” 李雨潺的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然后轻轻拍在乔不群嘴上,说:“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乔不群说:“咱们来几圈裸体麻将怎么样?那肯定是件非常浪漫的事。”李雨潺说:“你还嫌不够浪漫?贪得无厌!”拉乔不群上床,钻进被里。 往乔不群怀里偎紧点,李雨潺说:“给史老师打电话时,你说什么要庄处长接电话,给她传达省政府精神?”乔不群说:“是啊,庄处长没接电话,她怎么相信我跟庄处长在一起打麻将?”李雨潺说:“如果她真的要庄处长接电话,你到哪里去找庄处长?总不能让我冒充庄处长吧?”乔不群说:“庄处长是个男人,你怎么冒充得了?”李雨潺说:“那你还敢说这个混话?”乔不群笑道:“史宇寒又不熟悉庄处长,怎么好意思让人家接她电话呢?” 这也是的。李雨潺说:“你说让庄处长接电话,不过是要证明你跟庄处长在一起。史老师那里呢,你敢叫庄处长接电话,说明你跟庄处长在一起不假,庄处长接不接电话,也就并不重要了。你这个人好狡猾的。”乔不群得意道:“不狡猾点,又怎么能将你成功弄到手呢?”李雨潺在他胸脯上捶起来,说:“你坏你坏你坏!” 捶得乔不群开怀而笑。李雨潺捶够了,乔不群也笑够了,两人哪还睡得着?重新叠到一处,再度疯狂起来,不要命似的。 这命不要也罢。命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为爱疯狂的吗?有了爱,能为爱疯狂,命才有价值。爱过疯狂过,命已经实现它应有的价值,要不要命都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要疯狂,确实是不能要命的。要命的疯狂那是假疯狂,不要命的疯狂才是真疯狂。 这天夜里,两人也不知疯狂了几回。直到动弹不得,再也疯狂不起来,才终于变得老实了,昏然睡死过去。 两人起死回生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 又缠绵一会儿,乔不群才恋恋不舍放开李雨潺,要去开门。李雨潺说:“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假期没到,我就提前从广东回来了?”乔不群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想我了。”李雨潺说:“臭美吧你!你还真以为自己这么有魅力?” 听出李雨潺话里有话,乔不群松下门锁上的手,回头说:“除了想我,莫非还有别的原因?”李雨潺点头道:“昨晚我就说过,我提前回来有点事,你也没怎么在意。”昨晚李雨潺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当时自己心有旁骛,也没往深处想。乔不群说:“觉得这事有必要告诉我,你就说吧。”李雨潺轻描淡写道:“春节前黎振球一伙老干部就开始四处活动,准备串通人大代表,人代会上另推市长人选。” 黎振球准备拆甫迪声的台,这早是意料中的事。却想不到他这么性急,春节前就有了动作。倒也不是担心黎振球有动作,甫迪声选不上市长。甫迪声是既定市长人选,又是等额选举,有代表另推人选,只不过分散部分选票,想取而代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选票分散,得票偏少,这样当选上市长,当事人也会觉得没有意思。本来是有意思的事,万一被人弄得没意思起来,多么扫兴!甫迪声这才反复叮嘱乔不群,要多注意老干部动态。乔不群想领导扶你上台阶,又把老干部工作交给你分管,就是看中你还有点能耐,现在黎振球他们终于跳出来,到了考验你的时候,一切就看你的了。 多亏李雨潺及时提醒,还可争取主动,采取必要措施。乔不群说:“你人在广东,怎么知道桃林这边发生的事?”李雨潺说:“还不是我跟老干部们关系好,有人透露给我的。”又说:“听说黎振球他们还悄悄密谋,准备组织破产停产企业下岗工人,闹些大动静出来。” 乔不群又是一惊。原以为黎振球不过纠集批老干部,去人代会上煽煽风,点点火,给甫迪声点颜色看看,不想还打起下岗工人主意来,这问题可就严重了。工人们艰苦奋斗几十年,把一切都献给了企业和国家,如今说下岗就下岗,说失业就失业,一夜工夫从领导阶级沦为无业人员,谁肚子里都窝着火,一点就着,他们也跟着闹起事来,肯定会出大乱子的。乔不群不敢再磨蹭,走出李雨潺家门。这才发现外面已是银妆素裹,白茫茫一片。昨夜只顾跟李雨潺疯狂,屋里空调又开得足,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也浑然不知。 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实在可爱。桃林好多年都没下这么大的雪了。望着一尘不染的白雪,乔不群眼前又浮现出李雨潺那洁净嫩白的肌肤来。形容女人肌肤的词汇千千万万,层出不穷,可什么词汇用在李雨潺身上,都显得不够准确和生动,唯有一个词恰如其分,仿佛专门给李雨潺定造的。这个词倒也平常,就叫做:雪白。 乔不群不可能老去温习昨晚的风流,脑袋里不时晃荡着黎振球三个字。不知要不要先通报甫迪声一声。估计他还不知情,不然早坐不住,打电话来了。又觉得不能操之过急,反正现在还是公历二月中旬,要二月底三月初才开人代会,一切还来得及。还是先回趟家里。一夜未归,现在已是午后,总得跟史宇寒见个面,有个交待。 好在进屋后,史宇寒没察觉出什么,只随便问了声:“庄处长走了?”乔不群故意叹一声,说:“刚把他送走。战斗了一整晚,本来他要赶早走的,不想下了这么大的雪,怕路上不安全,又留下打了一上午麻将,中饭后雪开始融化,才离开了桃林。” 其实也不全是假话,至少说战斗了一整晚,非常符合事实。史宇寒信以为真,说:“通夜未睡,赶快去补个午觉吧。” 第十一章 甫迪声收住脸上笑容,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黎振球他们四处活动,准备大闹人代会,这肯定假不了,可并没谁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呀。就是抓到把柄,也不好拿这个来定案。再说咱们的目的也不是要修理谁,办谁的案,是要稳定桃林大局,营造良好工作环境,促进地方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的发展。”王怀信说:“万一没别的法子,也可考虑叫几个黑道上的人,把他们绑走,人代会后再放出来。”甫迪声摇头道:“王主任不是开玩笑吧?这样的玩笑最好少开。”王怀信闭上嘴巴,不敢吱声了。甫迪声又别过头问乔不群:“不群有什么好主意?不会是像王主任说的,也要去请黑道上的人吧?” 请黑道上的人清除晋升途中的障碍,这种事官场中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风险实在太大,容易惹火上身,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出此下下策。甫迪声已是代理市长,要他做市长是组织意图,组织意图不容否定,组织要你做市长,一般来说你就有市长可做,黎振球他们想跟组织对抗,企图让甫迪声选不上市长,胜数不是特别大,甫迪声完全犯不着沾上黑道。不过黎振球他们这样搅下去,选举时甫迪声的得票率会大打折扣,倒是毋庸置疑的。别以为只要过了法定票数,能选上市长就行,多几票和少几票没本质区别,真这么想就太幼稚了。乔不群过去起草过不少政府工作报告,属于人代会工作人员,在会上跑得多,知道参选市长包括副市长,非常看重自己的得票率。得票率低,就是勉强当选上市长,也是很没面子的。得票率低说明你不得民心,这届市长你就做得没有底气,人前人后不太抬得起头,即使对以后为官做人谋事没太大影响,也会造成某些心理障碍。不是有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老话吗?选票体现民心,市长们在意自己选票多少,特别希望高票当选,不是毫无道理。换言之,选票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凡资本都有共性,政治资本也不例外。说白了,就是资本越厚,利润就越高。 这道理确实一点不深奥。听说黎振球和顾吾韦背后搞动作,甫迪声还那么沉得住气,是他不必太担心自己选不上市长;可他又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选票,也希望选举时得票率越高越好,这才愿意牺牲休息时间,亲自接见乔不群两位,共商解决问题的办法。 好在王怀信请黑道上的人绑走黎振球和顾韦吾的话,启发了乔不群,让他有了个想法,尽管这个想法还不太成熟。他望着甫迪声,说:“跟黑道搅在一起,当然只能当做玩笑,真这么做,就太没政治头脑了。不过我又想,现在离人代会召开还有一段时间,使个调虎离山计,将黎振球和顾吾韦挪开,叫他们没法施展拳脚,也未尝不可。” 甫迪声很认真地看着乔不群,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个调虎离山法。”乔不群笑笑道:“这我还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暂时还没有详细方案。不过我会把这事摆平的,甫市长放心好了。前提是不给您添任何乱子,只能搞软着陆,不动用公安人员,不找黑社会势力,也要让黎振球和顾吾韦乖乖离开桃林,并且还是他们心甘情愿的。”甫迪声知道乔不群不是吹牛皮,暗暗舒了口气,频频点头道:“关键时刻让黎振球和顾吾韦离开桃林一阵,还是他们自觉自愿的,并非为人所迫,这当然是上上策,再好不过。那黎振球和顾吾韦就交给你们了。” 乔不群重重捣着脑袋,接下领导交给的光荣使命。仍不放心,说:“还有破产停产企业下岗工人呢,怎么对付他们?”甫迪声说:“这不用你们操心,还有分管工业的市领导和有关部门嘛,我会做安排的,你们负责照顾好黎振球和顾吾韦他们就行了。不过千万注意,要尊重和爱护老干部,老干部是革命宝贵财富嘛。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产生什么负面影响,我对你们不客气。”乔不群说:“甫市长不用担心,到时您会对我们很客气的。” 从甫家出来,离开常委楼,王怀信扯住乔不群,说:“您怎么调虎离山?不用公安,也不求黑社会,莫非您还会施什么魔法?”乔不群说:“先别管这些,到时我会找你的,你跟我好好配合就是。这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就当什么都没有一样。”王怀信说:“那是书店起火,自然(字燃)。” 乔不群拍拍王怀信肩膀,说:“你有这个态度就好。这事做成了,甫市长绝对不会亏待你的。”王怀信笑笑,说:“甫市长又不是我的直管领导,他亏不亏待,我无所谓,只要乔组长不亏待我就行了。”乔不群笑道:“我怎么敢亏待老兄?以后还要靠你多帮扶。” 第二天正月初八,新年第一天上班。大年初一已搞过团拜,就不开大会了,只政府办领导和处室处长主任集中开了个不长的办务会。袁明清给大家交代了几件必须马上处理的事务,特别是政府工作报告的准备,届时代理市长甫迪声要代表政府上台给代表宣读,报告好坏直接牵涉到他的市长选举,材料班子得把好每句话和每个数字的关。 研究室撤销后,乔不群没再参与政府工作报告撰写,现在又是政府办领导,也不分管文秘一块,更不用操心这些劳神费力的具体工作。开完办务会,就跟林处长直接去了老干部处。昨天林处长就接到过乔不群电话,知道他是冲着黎振球这事来的。走进处长室,便随手把门关上,说:“乔组长有什么指示,请下达吧。”乔不群说:“还能有什么指示?昨天就跟你打过招呼,你心里有数。我已向甫市长专门汇报过黎振球和顾吾韦他们的情况,甫市长要我们设法处理。我想这事要做得机密,惊动的人不宜太多,除你我两位,把李雨潺也拉进来。最初的信息还是她透露给我的,到时需要她的配合。王怀信也不能让他一边闲着,得把顾吾韦交给他。顾吾韦没办退休手续,还是纪检监察室的人。” 林处长知道事不宜迟,抬腿出门,把李雨潺叫了进来。见乔不群端坐在椅子上,李雨潺眼睛闪了闪,旋即又羞涩地低下了眉头。乔不群心头怦然而动,前天夜里的事仍历历在目。只是当着林处长,不敢有丝毫表示,赶紧稳住自己,以公事公办口气对李雨潺说:“雨潺很清楚,我们早跟人民医院体检中心约好了的,过完元宵节要给老干部们搞一次全面体检。为使这项工作做得更完善些,使老干部们满意,打算先跟体检中心霍主任见个面,商量一下老干部体检具体事宜。今天已是初八,酒店也应该开业了,你去订一桌,我和林处长负责联络和接送霍主任。”体检要出体检费的,又不是让体检中心白给你体检,还要请中心主任吃饭,实在是多此一举。不过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乔不群肯定有他的想法,李雨潺答应马上联系酒店,说:“酒店早开业了,据说今年好多人的年饭都是在酒店里吃的。”起身要出门。乔不群又叫住她,说:“还有一件事,你到政工处去了解一下,有哪些即将退休还未办退休手续的老干部,把他们也列入体检计划里来。上了年纪的人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民,就怕死,看得最重的就是自己老命,他们肯定愿意参加这种免费体检的。” 李雨潺走后,乔不群让林处长打电话给霍长征,请他一聚。霍长征以太忙为借口,推辞不就。乔不群拿过话筒,说:“长征同志,你还是个体检中心主任,请你吃顿饭,就这么个态度,以后做了院长甚至卫生局长什么的,咱们想见见你,不比见皇帝还要难?”霍长征说:“我跟林处长交道不是很多,也没为他效过什么大力,怎好吃他的饭?”乔不群说:“不是林处长请你,是我乔某人请你,总该赏脸了吧?”霍长征笑道:“老同学言重了,言重了。那就这样吧,你请客,我买单,如何?”乔不群说:“谁要你买单?怕我乔不群买不起这个单?我也没另请别人,就请你大主任。怕我们拉你下水,回家不好交代,把贵夫人也带上,做你的保护神。” 霍夫人也是人民医院医生,把她请出来,说不定到时也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这是乔不群的考虑。至于霍长征,现在还没过完年,带上老婆,可照顾她老人家的情绪,又应酬了老同学,自然没理由拒绝。也就答应得很爽快,说马上通知老婆。乔不群说:“这就对了。咱们一言为定,到时我让车去接你们。”没几分钟到了酒店。走进包厢,乔不群要将晏医生安排和霍长征坐一处,晏医生不干,挨李雨潺坐下。菜是李雨潺早点好的,服务员得了她的话,开始上菜。齐喝过,乔不群先敬晏医生,说:“车上我就说过,晏医生太漂亮,长征不容易脱身。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婆一漂亮,对先生的管制就很严厉。” 女人都一样,有人说自己漂亮,总是格外受用。晏医生满脸是笑,说:“女人三十豆腐渣,漂亮的时候早过去了。”又拍拍李雨潺肩膀,说,“要说漂亮,还是李处长漂亮。”乔不群说:“李处长的漂亮当然也是公认的,她是咱们政府的府花嘛。” 李雨潺瞪乔不群一眼,脸上早红了。现在不是讨好李雨潺的时候,乔不群装做什么也没看见,目光又回到晏医生脸上,说:“漂亮老婆对男人管制严厉,这不是咱们编出来的,是个普遍规律。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在座各位里,乔不群行政级别最高,是真正意义的领导。领导出题要大家讨论,大家只得响应,纷纷议论起来。这个说漂亮是女人的资本,女人有了资本,男人才服管。那个说女人跟男人不同,男人的长相和智商往往成反比,长相越好,智商越低。女人的长相和智商往往成正比,长相越好越聪明,女人一聪明,管制男人的办法也就多。乔不群说:“大家所言甚是。不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漂亮女人都有一块心病:自己这么漂亮,老公都能弄到手里,到外面见了别的漂亮女人,自然也有办法据为己有。” 几位就问晏医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晏医生说:“我可从没有这样的心病。男人的脚长在自己身上,他要去找外面的漂亮女人,我又不好绑住他的脚。”乔不群说:“晏医生倒也大度。不过女人喜欢正话反说,说不绑男人的脚,肯定绑脚绑惯了的。长征你家的绑脚绳有多粗?”晏医生说:“这是你们男人过高估计自己,好像没有男人,女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似的。其实女人离开男人,日子过得还舒心些。倒是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个女人在身边,吃不是吃,穿不是穿,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这倒是大实话,大家都高度赞扬晏医生,不仅是医生,还是哲学家。哲学就是智慧,哲学家只要不钻牛角尖,自然经常会有独到见解。晏医生耳根一痒,也就更加兴高采烈,时有高论发表,几位又是一番恭维。 大家都奉承晏医生去了,也没谁顾得上理睬霍长征,他完全成了席上配角。可霍长征心里乐呵。夫人高兴,受益的是谁?当然是做丈夫的。 喝完酒,吃些饭,几位下了饭桌,坐到厅里的沙发上。晏医生要上厕所,李雨潺跟去陪同。小左随领导跑得多,知道领导请人吃饭,不只是吃饭,还有工作要谈,以给车子加水为由,叼支烟出了包厢。乔不群于是让林处长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黎振球和顾吾韦的名字,递给霍长征,说:“体检的时候,这两个人得给予重点关注。” 霍长征不知乔不群重点关注的确切意思,问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乔不群说:“当然也是政府的老干部和准老干部。具体说,黎振球是资深前副市长,顾吾韦是即将退休的原纪检监察室主任。”霍长征说:“我又不是你们官场中人,对职务不感兴趣。职务再高,哪怕是总统,到我那里也只有一个身份,就是病人。我是问这两人的身体是不是有大问题?” “这两人的身体有没有问题,就看霍主任你的了。”乔不群说,“至于职务问题,其他老干部的职务你不感兴趣可以,这两个人的职务你还是多少给我感点兴趣。黎振球做过多年的副市长,说明他有些余威和号召力。顾吾韦做过纪检监察室主任,说明他有可能掌握一般人没能掌握的特殊材料。” 霍长征越听越糊涂,说:“这些跟我当医生的有什么关系?老同学别绕弯子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乔不群笑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市里马上要召开人代会了,会上要选举产生新一届市长,这个市长候选人就是现任代市长甫迪声同志。黎振球对甫市长有些想法,拉上顾吾韦,在背后搞他老人家的小动作,要让他选不上市长。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霍长征挠挠脑袋,说:“你的意思是,这是个政治任务?”乔不群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正是政治任务。”霍长征接着说:“要想完成这个政治任务,我就得给你想想办法,黎振球和顾吾韦有病更好,若是没病,也要给他俩查出些病来。” 乔不群敲一下霍长征脑袋,说:“看来你不仅有业务头脑,还挺有政治头脑的嘛,一点就通。这样吧,咱们先给黎振球和顾吾韦的病定个基本调子,你好心里有数。首先他俩的病得足够重,病情还要有几分复杂。这么复杂的病情,人民医院也好,桃林其他医院也罢,由于设备和技术问题,诊断起来还不是完全有把握,必须送往外地大医院才能确诊。” 说得霍长征笑起来,说:“我算白做了十年医生,病人有没有病,有什么病,病重病轻,我必须见了病人,搞过检查和化验,才敢下结论。乔组长比我强多了,没跟病人直接接触,也没给病人检查化验,就知道病人有病,且病得不轻,病情复杂。”乔不群说:“现在医院不是时兴远程诊断吗?我这就是搞的远程诊断。”霍长征说:“你这么行,还在政府里待着干什么?干脆到医院去做医生算了,保证通吃。” 一直不怎么吱声的林处长也乐了,说:“乔组长到医院去一顿通吃,霍主任你们哪还保得住手里饭碗?”霍长征说:“是呀,老同学还是别去做医生,也好给我们留碗饭吃。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容易。”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乔不群又嘱咐霍长征:“玩笑是玩笑,到时黎振球和顾吾韦这两个重要人物,还得请你多给我费点心。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走漏风声。坏了甫市长的好事,我们几个可都吃不消。”霍长征说:“老同学只管放心。你这不是政治任务吗?政治任务就得按政治任务规格对待,不能视作简单的医疗任务。” 转眼过了元宵。十六那天早上,八点还差半个小时,李雨潺刚迈进传达室,就见顾吾韦等在办公大楼前的草坪里了。这个顾吾韦也太性急了点,李雨潺故意说:“我正要给顾主任打电话呢,想不到你比我还积极。”顾吾韦嘿嘿一笑,说:“我家老吕怕我耽误体检,早早把我叫了起来。在家里也是等,干脆到外面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事先找好的大巴从大门外开进来时,林处长也到了场。两位将先后赶来的老干部们一一请到车上,又清点了人数。司机见可以发车了,按按喇叭,将车开出大院,驶向人民医院。有约在先,霍长征早安排好医生护士,等在体检中心里,老干部们一到,先请入休息室,然后照册叫人,有条不紊进入体检程序。花了整整一上午,体检才搞完。结果没出来,老干部们心里不踏实,都没有走的意思。林处长干脆在附近饭馆里订上几桌,请大家吃了个简单的工作餐。两点半的样子,各位回到体检中心,才陆续有结果出来。结果写在各自单子上,单子握在护士手里,护士站在化验室玻璃窗里,喊一个人的名字,递一把单子出来。听到自己名字的老干部忙走上前去,接过单子,再到隔壁医生室去听医生解释体检情况。 喊到顾吾韦时,护士没给他单子,却开了旁边的门,把他叫进去,说还有几项指标得重新检测。顾吾韦心里一阵忐忑,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护士没理睬他,让另一个护士把他带进隔壁体检室里。 大部分老干部都拿到体检单子,最后还剩下十几个人,身着白大褂的霍长征出现在休息室门口。林处长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两人耳语了一阵,林处长才走回来,把李雨潺拉到一旁,先朝椅子上的黎振球瞟瞟,说:“麻烦你把黎大伟的电话告诉我。”李雨潺也严肃地看一眼黎振球,才拿出电话本子,翻出黎大伟的名字。林处长用手机记录下黎大伟的号码,往耳边一捂,一边小声喂喂着,一边朝卫生间方向走去。 见两人老往自己这边瞧,又隐约听他们说起黎大伟三个字,黎振球心里打起鼓来,也起身去了卫生间。快到门边时,只听林处长正在说话:“黎大伟吧,你再怎么忙,也要到体检中心来一下。当然是你爸体检的事,医生想跟家属见见面。对对对,就在人民医院里面,进门往左拐,有指示牌。马上来哟,别让你爸觉察出什么。”医生要见家属,自然不是什么好事,黎振球腿一软,差点缩到了地上。可他究竟做过多年副市长,什么没经历过?还有点心理承受能力,双手扶住墙壁,坚强地站了起来。想进卫生间去问问林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人家不会说实话,只好努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退了回去。反正黎大伟也要来,到时再说吧。 林处长走出卫生间时,黎振球已端端正正坐在休息室原来的椅子上了,只是脸色发黑,有些难看。 不到二十分钟,跟白种人样肤红发赤的黎大伟就赶到了人民医院。林处长老早在体检中心门口等着了,见着黎大伟,说:“你爸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有几项指标不太正常,医生没把单子给他本人,怕他一时接受不了,特意找你来商量个意见。待会儿碰上你爸,别说是医生叫你来的,只说路过医院,到体检中心来看一个熟人。” 黎大伟皱皱眉头,答应着进了体检中心。经过休息室门口,一眼瞥见父亲坐在里面,忙调整好表情,没事人样走近去,故作惊讶道:“爸你在这里?”黎振球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说:“今天集体体检,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黎大伟挠挠头发,笑笑道:“我记起来了,早上你跟我说过的。”黎振球说:“你来干什么?”黎大伟说:“路过医院,想起有个熟人在体检中心工作,来看看他。” 黎振球没多说什么,看着黎大伟进了主任室。霍长征猛抬头,见前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脸红发赤的中年汉子,还以为来了个洋人。还是林处长走进来说:“这就是黎振球黎老市长儿子黎大伟。”霍长征哦一声,说:“是这样,找你来是因为你爸爸的体检结果。”然后拿出黎振球的体检单子,说:“黎市长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有几项指标不太理想。怕老人有什么顾虑,暂时没跟他本人见面,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黎大伟越发紧张了,说:“有没有大问题?”霍长征摊开单子,要黎大伟瞧,说:“现在还不好下最后结论,主要是血液和内脏方面的问题。这也难怪,人的年纪一大,血液和体内脏器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毛病。只是黎老市长跟别的老干部不同,这方面的指标稍稍偏高了点。当然话说回来,一次性的体检不见得就百分之百准确,有时仪器和检测手段出现偏差,也会引起误检误断。考虑到政府领导特别关心这次老干部体检,给我们院长都打过招呼,院长叮嘱我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加上咱们体检中心成立时间不长,需要诚信和优质服务支持今后的发展,对黎老市长的体检结果也就格外谨慎,不敢妄下结论。我和林处长的想法,是不是请你策略地跟黎老市长说说,在咱们中心再搞一次体检,拿出确凿的结果来。” 见霍长征对病人这么负责,黎大伟自然感激不尽,说:“再搞一次体检,结果是不是就绝对准确?”霍长征说:“科学面前,谁也不敢说绝对两个字。不过多搞一次体检,就多一份依据,结果会可靠一些。”黎大伟说:“你不是说体检中心成立时间不长吗?是不是设备和仪器还不够先进,难检测出最准确的结果?”霍长征说:“我是本着对病人高度负责的态度,才说了体检中心的实情。其实正因为咱们中心成立不久,设备和仪器才是最新和最先进的,单独再给你爸搞一次体检,肯定比第一次准确率要高得多。”黎大伟知道政府老干部体检用的公款,体检中心多给你体检一次就多一份收入,霍长征才不愿放弃这笔生意。现在谁不是眼睛上贴钞票,见钱不见人?黎大伟甚至怀疑霍长征他们纯粹是想多收一次钱,故意在他爸身上做的手脚。 这么一想,黎大伟的态度硬起来,坚决不同意他爸在这里复检,要检查就到省城大医院去。林处长显得有些为难,说这是常规体检,跑到省城去,费用大是一个方面,以前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老干部处决定不了,得请示过领导再说。不过考虑到黎老市长是政府老领导了,领导不会视同于普通干部,也许会区别对待的。 从主任室出来后,黎大伟用力笑着,对黎振球说:“爸你说巧不巧?体检中心霍主任正是我要找的老熟人。他还顺便把你的体检结果给我看了看,情况还算不错。”黎振球问:“体检结果在哪里?”黎大伟自然不会拿出结果,说:“霍主任觉得技术原因,今天的体检可能不太准确,也就没给我结果,要留着仔细研究研究。” 黎振球没再吱声,只是脸拉得老长。 回到家里,黎振球的长脸还没复原。黎大伟正要解释,黎振球先开口道:“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已很严重了?”黎大伟说:“爸你别有顾虑嘛,霍主任是看在我老熟人面子上,才对你格外关心,想请你明天再到他那里去复检一次。”黎振球说:“有什么好复检的?我还死不了。”黎大伟说:“爸这个身体,肯定健康长寿。我都跟林处长提了要求,人民医院体检中心成立没多久,技术力量不够,不太信得过,爸要复检也别在那里复检,干脆到省城大医院去搞一次正规体检。林处长已答应请示领导,说你老市长了,领导也许会同意的。”黎振球有些警觉,怀疑里面有什么把戏,说:“谁提出让我到省城去体检的?”黎大伟说:“除你儿子黎大伟,还会有谁?开始林处长坚决不同意,还是我好说歹说,他才看在你是老市长的份上,答应去请示领导。” 这个时候黎振球当然最不想离开桃林,说:“我不去,要去你去好了。”黎大伟说:“爸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几届政府的老领导,又是咱家的主心骨,你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政府和这个家负责嘛。反正是老干部处出钱,到省里去搞次体检,对你和咱家没任何损失。”黎振球说:“我没病,到处折腾什么?”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接到李雨潺电话,说领导已同意黎大伟和老干部处的请求,这就出发去省城,黎振球不打任何折扣,就跟黎大伟乖乖下楼,上了小左的小面包。人到这个年纪,离天越来越远,离地越来越近,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多活几年。别看黎振球放屁崩破马桶,口气那么硬,心里其实虚得很,生怕有病不及时检查出来,耽误诊治,丢了老命。 除李雨潺,陪黎振球去省城检查的,还有一个乔不群。 安顿下来后,乔不群对黎振球说:“既然离开桃林,又到了条件这么好的大医院,您老就得好好听医生的,医生怎么给您检查,您就怎么配合。没病图个放心,万一有点小病小痛的,就按医生给出的方案,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相信和尊重科学。一切以身体为重,别的什么都先搁下。” 黎振球自然也想什么都搁下。可他搁得下桃林的人代会吗?他蓄意已久,在顾吾韦配合下,整理材料,印制传单,一边串通部分人大代表,预谋另推市长人选,一边发动老干部深入破产停产企业,鼓动下岗工人,准备搞个群众运动,闹点声势,搅一下人代会,叫甫迪声别想轻轻松松就选上市长。即使没能挡住他当选,也要把他搞臭,杀杀他的淫威,叫他以后的市长做得不怎么自在。不想这次体检检出这么个插曲来,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听之任之了。比起甫迪声的市长选举,自己这条老命到底重要得多。黎振球说:“到了这里,自然得听医生和乔组长你们的。不过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检查进度能快还是尽量加快点,好早些检查完,早些回去,也少浪费政府的钱。” 李雨潺要给黎振球办理预付资金手续,小左从她手上拿了两千元现金,先跟乔不群去联系宾馆。说是随便找个住处,反正不用自己掏腰包,还是找了一家四星级宾馆。考虑到乔不群是领导,小左要给他订豪华套间,乔不群说:“住宿费标准是有明文规定的,超了标回去怎么报销?”小左说:“您是分管老干部工作的领导,住宿超标,还怕老干部处想不来办法?”乔不群说:“少给我啰嗦,我就跟你住标准间得了。”小左说:“那不委屈领导啦?待会儿李处长会批评我的。”乔不群说:“只怕李处长批评,我还是她上级领导呢,你就不怕我批评?”小左说:“乔组长真幽默。”掏出身份证,订了两个标准间。饭快吃完,服务员过来倒茶,不小心碰掉李雨潺放在桌旁的小坤包。服务员连说对不起,低身要去拣包。李雨潺说声没事,先弯下腰,在乔不群腿上捏了一把。乔不群会意,对小左说:“小左还得辛苦你一下,我要到省政府去有点事。”小左说:“不辛苦,不辛苦。”跟乔不群下楼,上了车。 出得宾馆,赶到省政府,乔不群说:“小左别等我,先回宾馆吧。我要找的庄处长是我大学校友,又是桃林老乡,多年来关系一直不错,恐怕得多待会儿。”小左说:“没事没事,我在车上等您就是。”乔不群说:“你有所不知,这个庄处长喜欢打牌下棋,说完事,肯定会留我一起战斗,搞不好就是一个通宵。” 小左这才开车走了。乔不群哪是去找庄处长?是要避小左嫌疑,故意耍个花招。旋即走出省政府大门,钻进的士,返回宾馆。来到李雨潺门外,抬手要按门铃,门先开了。李雨潺知道省政府有多远,算着到了乔不群打转回来的时候,先在门边等着呢。 一进屋,两人就扑到了一起。李雨潺全身颤抖着,在乔不群脸上一阵狂吻,最后两张滚烫的嘴唇叠在了一起。两人根本没法控制自己,激烈地热吻着,两双手也抖抖擞擞,下意识解起对方的衣服来。很快两人就像无弦的琵琶,一丝不挂了。在地上纠结胶合了一会儿,便轰然倒在床上,彼此征战着,攻占着,掠夺着,拼刺着,搏击着,要把对方完全占为己有,同时又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对方。 离前次在李雨潺家的疯狂,已有十来天,彼此身上都储备了充分的能量,这能量变成火,足以将对方焚毁,变成电,完全可把对方击碎。人身为肉,哪经得住这火焚电击?两人顿时化为乌有,不复存在。惟有永恒的灵魂不死,早早出窍,双双升空,如风如烟,如丝如缕,如羽如蝶,在生命之上缠绕旋舞,追逐嬉戏。 两个灵魂重归大地,涅槃出另外两具新的肉体的时候,天已大亮。可他们依然合着眼睛,不愿回到这个现实世界里来,只用各自的肌肤和柔情悄悄温存着对方,感知着对方。时间在他们的意识里失去了长度,千年一秒,万年一分。醒和梦,实和虚,真和幻,生和灭,也全都失去了界限,再也分不出彼此。 不知又过去多少个生死轮回,李雨潺才蠕动了一下。乔不群将怀里温软的身子搂得更紧了,在上面一遍遍抚着摸着,好像要证实这个风情万种的身子的存在似的。李雨潺的手也在乔不群背上摩挲着,又嘬了红润的双唇,吻着舔着他的胸脯。 吻够了,舔够了,李雨潺才缓缓睁开双眼,轻声说:“昨晚到了省政府,你是怎么将小左支走的?”乔不群啄着李雨潺的桃腮,说:“开始小左要等我,我说谈完事后庄处长会拉着我打牌,晚上可能回不了宾馆,他这才开车先走了。”李雨潺笑道:“头次你拿庄处长哄史老师,这次又拿庄处长骗小左,庄处长冤不冤枉?” 起床洗漱过,李雨潺给小左房里打去电话,说:“小左吧,起来没有?我先去餐厅点好早餐,你叫上乔组长,快些下去哟。”也没等小左答话,挂掉了话筒。乔不群笑道:“乔组长就在你这里,你要小左怎么叫?” 李雨潺不理乔不群,挎着包出了门。到餐厅还没点好早餐,小左就赶来了。李雨潺故意问道:“乔组长呢?”小左说:“乔组长昨晚没回来。”将庄处长要留乔不群打牌的话说了一遍。李雨潺说:“乔组长真辛苦。你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来不来吃早餐。” 小左要掏手机,李雨潺早揿下自己手机里乔不群名字,递给小左,说:“打我的吧。”小左感激地说:“其实打我的也一样。”李雨潺说:“一样也不一样。你得自己出话费,我还可另想点办法。反正这次到省里来,长途费和漫游费肯定得花好几百,回去再找林处长算总帐。”小左笑道:“李处长真是贴心。” 话没说完,乔不群的电话已通了。小左忙问道:“乔组长您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您回来吃早餐?”乔不群:“我在的士上,快到宾馆了。”小左说:“那我们等着您。” 不到十分钟,乔不群就出现在了餐厅门口。小左忙给他挪椅子,说:“乔组长昨晚战况如何?”乔组长叹口气道:“庄处长不愧为省政府领导,就是富有战斗力,战斗到天快亮才善罢干休。如果不是他上午有个会,肯定还不会放过我的。”小左说:“那你们岂不是一夜未睡?”乔不群说:“在他家客厅里打了个盹,他要去上班,我也出来了。” 吃过早餐,三人来到车上。乔不群说:“这次到省城来,恐怕得有一段时间。除照顾好黎老市长,有什么公事私事,该办的办去,有时间再逛逛商店,上上公园,打打牌什么的,工作娱乐两不误。你们说呢?”小左说:“我听两位领导的,领导指向哪里,我奔向哪里。”乔不群说:“这个态度好。李处长呢?”李雨潺说:“我没别的,去年省委下了个老干部待遇方面的文件,省老干部局搞了个实施细则,市老干部局本来有几份的,被老干部们拿走,再没还回去,我想去省老干部局弄一份,好回去对照执行。” 说着来到医院,看望过黎振球,又见过夏副主任,出门去了省老干部局。李雨潺有个同学在里面工作,很快找到文件实施细则,弄了个复印件出来。路上经过乔不群母校,又顺便进去转了转。乔不群说他有几个同学留校任教,毕业时还有些往来,后来各忙各的,也顾不得联系,不知混得怎么样。跑到行政大楼一打听,说是其他同学出国的出国,调走的调走,只有一个姓边的同学在学校做副教授,到下面硕士点去了,不知几时才回得来。乔不群要了电话,准备过两天再联系,下了楼。 回宾馆休息了几个小时,晚饭后乔不群让小左送他到一位朋友家门口,像昨晚那样又把他支走,再打的回到宾馆。这次李雨潺没在房里等他,提前来到宾馆外面的树荫下,乔不群的的士一过来,就钻了进去。 也没好地方可去,上了不远处的电影院。也不管什么片子,先购了票再说。要进场了,李雨潺让乔不群等等,到门口买了一袋瓜子和一瓶矿泉水。乔不群说:“一瓶矿泉水,怎么喝呀?”李雨潺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呗。”乔不群低声说:“你真浪漫,现在同水,待会儿好同床。”李雨潺在乔不群腰上捅捅,说:“你真坏!”乔不群说:“你可得小心哟,捅得我肾虚,想坏都坏不起来了。” 电影还没开场,偌大的放映厅里稀稀拉拉没坐几个人。拿着票要找座位,有人说有什么好找的?一人坐一排还有剩。两人于是就近随便坐下。乔不群说:“好多年没看电影了。想想过去看场露天电影,像小孩过年似的,欢天喜地,兴奋不已。”李雨潺说:“据说过去青年人谈恋爱,首选方式就是看电影。”乔不群说:“那是革命老传统了,轮到我谈恋爱那阵,已不兴这一套。不过今天正好补补课。”李雨潺说:“谁跟你补课?” 电影开始了,才发现是热炒一时的名导名角联手推出的所谓名片。可看了一阵,也没怎么看得进去,不知是两人心思集中不到银幕上,还是片子太臭,尽管场面热闹,却要情节没情节,要人物没人物。乔不群想起曾在媒体上见过这部片子的大肆宣传,说是投资多少多少个亿,已赚回多少多少个亿,这下走进电影院,见到银幕上空洞的内容和银幕下零星的观众,才知道那纯粹是恶炒一气,自欺欺人。大家都不进电影院,谁知道你的片子好不好看,观众席上有没有人?还不任你制片人爱怎么瞎说就怎么瞎说? 李雨潺也觉得没什么看头,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乔不群怕她难受,拉过她的手,出了电影院。李雨潺说:“片子太差,害得你课也没补好。”乔不群想说干脆回宾馆补去,又怕李雨潺笑他老往歪处想,只得说:“也许是许久没看电影,没了这个习惯。” 这不是城里最繁华地带,行人不太多,两人挽着手,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倒也觉得随意,如果在桃林城里,哪敢这么放得开?省城离桃林不到两百公里,胆子就大起来,如果到了欧美甚至更远的非洲,岂不更加放肆?怪不得中国官员都喜欢出差和出国,一出家门国门,谁也不认识谁,干什么丑事都没人盯着。回到宾馆,李雨潺拿房卡开了房,自己还没进门,乔不群先侧身钻了进去。李雨潺将门关上,说:“先生你进错房间了吧?”乔不群将她拦腰抱起来,说:“进错房间没事,只要没进错人就行了。”李雨潺在他背上猛捶猛打着,说:“你就只知道往那方面想。”乔不群说:“那方面是什么方面?” 跟昨晚不同,今晚两人已没那么性急,要把事情做得更从容些。有的是足够的时间,正好好好消受对方。闹了一阵,乔不群起身去了卫生间。给浴池放好热水,回到房间,见李雨潺正在行李包里翻找换洗内衣,说:“明天早上找也不迟。”来扒李雨潺身上衣服。李雨潺护着自己,说:“我自己有手。”乔不群说:“这是我的工作嘛。”几下把李雨潺扒光,抱进卫生间,轻轻放入浴池里。然后脱光自己,也钻进去。 浴池太窄,躺不下两个人,乔不群只得趴到李雨潺身上,说:“昨天中午我与小左来订房间时,他要给我订个豪华套间,我不同意,他说怕李处长批评,我说我还是李处长的上级领导呢,你就不怕我批评?看看我这不又成了李处长的上级领导了?” 李雨潺身子一侧,翻到乔不群身上,说:“现在我也做回上级领导再说。”乔不群说:“想做上级领导你就做吧,我倒要看你在上面怎么开展工作。”李雨潺说:“我就不信女人生来就只能在下面开展工作,在上面开展不了工作。”让乔不群进入岗位,主动工作起来。 不想水有浮力,姿势也不怎么得体,李雨潺身子一歪,致使下面的乔不群被迫离岗退位,工作半途而废。乔不群笑道:“你以为上级领导是那么好做的?要知道我这个上级领导是正式下了文的,你还想撤掉我这个上级领导不成?”李雨潺说:“这里工作环境不行,待会儿换个工作单位,你看我这个上级领导做不做得好。” 在浴缸里乐够了,乔不群扶起李雨潺,将她身子抹干,抱着出了卫生间。换工作单位后,李雨潺继续做她的上级领导。果然这回的上级领导做得顺溜多了,李雨潺很是得意,说:“怎么样?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吧,男同志能做上级领导,在上面开展好工作,女同志也同样能做上级领导,在上面开展好工作。” 李雨潺话说得牛气,工作积极性也高,无奈上帝造人时,把什么都考虑到了,谁上谁下,谁里谁外,都事先设计好图纸,再依样造出成品,轻易不可改变其创意。按上帝的图纸,女同志天生应该在下面开展工作,李雨潺违背上帝意图,跑到上面去工作,感觉自然不可能特别到位。于是她主动提出来,还是到下面去做基层工作算了。乔不群也有同感,当然巴不得,跟她互换了位置。不过李雨潺在上面工作时,也不是没有任何功劳,乔不群的工作积极性已被她有效调动起来,现在又提拔到了上面,得到重用,自然热情高涨,威猛无比。李雨潺更是情不自禁,充分发挥其基层工作者的主观能动性,紧密配合乔不群这个上级领导,海浪般澎湃着,激荡着,将感觉一步步推向高xdx潮。 两人就这样渐入佳境,又由佳境到妙境,再到魔境,直达仙境,最后时间停止,世界消失,一切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这么疯了几夜,两人都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决定暂时分开一下,恢复恢复体力。再说乔不群老不回房睡觉,小左也会生疑。 这天吃过晚饭,乔不群不再耍花招,直接回了自己房间。小左说:“今晚乔组长不出去办事了?”乔不群说:“天天晚上办事,也太耗体力精力了,该好好休息两个晚上,陪一陪你。”小左说:“陪不陪我倒不重要,主要是您这个床位老这么空着,是个浪费。”乔不群说:“你何不上半夜睡自己的床,下半夜睡我的床,那就不浪费了。”小左说:“我也这么考虑过,可我睡眠重,倒床就睡得死猪一样,醒过来想去睡您的床,已到了该起床吃早餐的时候。” 与小左说了会儿话,乔不群又牵肠挂肚起李雨潺来,恨不得找个充分借口,立即回到她房里去。只得对小左说:“给李雨潺打个电话,要她去买副牌来,咱们三人打打牌吧。”小左说:“三缺一怎么打?”乔不群说:“字牌不是也可三个人打么?你要她买副字牌。” 小左便拿过话筒,打了李雨潺房间电话。李雨潺很快买了字牌,敲门进来。这种牌主要由大写和小写各四组一到十的数字牌组成,打法跟麻将有些相似,都是三张一比,七比落成和牌,分数计算灵活。 三人坐好,洗开牌,抓牌入局。小左说:“打多大?”乔不群说:“打着玩的,还来钱?”小左说:“打牌不来钱,炒菜不放盐,当然得来点意思。”李雨潺也说:“如今是商品经济时代,打牌不跟经济挂钩,怎么体现时代精神?”乔不群说:“跟经济一挂钩,那还算什么娱乐活动,不成经济活动了?”李雨潺说:“经济和娱乐相结合,既发展了经济,又促进了文化娱乐事业,不是两全其美吗?”小左说:“还是李处长高见。” 乔不群只得同意。本来心思就不在牌上,这牌也就打得随意马虎,几轮下来,乔不群便输了一百多元。可他心里乐意,既照顾了小左的情绪,又跟李雨潺待在了一起。对乔不群的真实意图,李雨潺自然心知肚明,也和小左打起联手,相互喂牌,各取所需,乔不群需要的牌,则死死卡着,坚决不出手,让他什么便宜也占不到。乔不群假装愤然道:“在你俩面前,我大小也算个领导吧?莫非你们对待领导就这么个态度?没见人家打牌,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维护好领导的威信,让领导起好带头作用,多和牌,和大牌。你们倒好,联合起来整领导,阻止领导和牌,老想着把领导的钱挖进自己口袋里。你们的思想境界到哪里去了?以后还要不要提拔和重用?” 说说笑笑间,到了十一点多。见乔不群依然兴致不减,只是已面带倦容,李雨潺心疼他这几个晚上付出太多,提出休局。乔不群心领神会,问小左:“你说呢?”小左说:“这就看乔组长的了,我是赢家,不好先打退堂鼓。”乔不群将牌一扔,说:“今晚交的三百多元扶贫款,看样子没法收回来了,明晚再说吧。” 李雨潺走后,乔不群简单冲个澡,上了床。小左却心有愧疚,说:“都怪李处长,老给我喂牌,害得我赢了领导那么多钱。”乔不群说:“现在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谁叫你刚才财迷心窍,那么好的讨好领导的机会没抓住。我包里带了双小鞋,你自己拿去穿上吧。”小左笑笑,说:“我陪不少领导打过牌,发现领导一般只赢得起,输不起,往往一赢就乐,一输就火,哪有乔组长输了钱,还这么谈笑风生的?”乔不群说:“我不谈笑风生,还去寻死觅活?”小左笑道:“领导究竟不是群众嘛,能有这样的高尚牌德,确实不容易。”乔不群说:“你以为我的牌德就高尚?我是得天天坐你的车,不输点钱给你,惹你生气了,开着车往立交桥栏杆外冲,我小命难保,留着口袋里的钱干什么?”小左笑说:“乔组长上纲上线了,您不输钱,我也会对您的宝贵生命高度负责的。” 乔不群不再答理小左,头一歪,沉沉睡去,还起了不高的鼾声。见领导输了钱仍睡得着觉,睡得还挺香的,小左心里踏实了,也熄灯躺下。 这觉睡得扎实,一夜过去,乔不群那已被掏空的身子动都没动弹一下。天大亮才醒来,小左已先下了床。乔不群说:“小左睡得还好吧?”小左说:“赢了钱睡得好,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乔组长输了钱,也睡得那么好,还奏起了快乐的音乐。”乔不群说:“这音乐一定嘈耳吧?”小左说:“好难得听回领导奏的音乐,怎么会嘈耳呢?何况您这是轻音乐,像悠扬的小夜曲一般。” 早饭后,依然先上医院去看望黎振球。任何人都一样,进了病房门,老命就交到了医生手上,黎振球还算配合,医生说怎么就怎么,无怨无悔,像听话的乖小孩。乔不群突然觉得,这个平时还算精神硬朗的黎振球,一下子似乎苍老了不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有病,还是进了医院,心理压力大,没病也吓出病来了。 又去医生室拜访夏副主任。夏副主任说已给黎振球搞过常规检查,正在给他搞专项检查,已经这个年纪的人了,不愁查不出问题。别的小病小痛倒不要紧,主要是腹部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肿块,目前来看还属良性,不过不及时治疗,有向恶性转移的可能。乔不群略感意外。本是为维护市里选举,才以治病为由,将黎振球弄到省城来的,不想还真查出病来了。有病早发现早治疗,对黎振球来说倒也是幸事。乔不群表态说,不管肿块属良性还是恶性,一定要不惜代价,给予治疗。黎老市长革命工作几十年,为桃林人民的建设事业辛苦一辈子,到老来享受享受政府医疗是完全应该的,决不能让他拖着病体来医院,再带着病体回家去。 告辞夏副主任出来,三人上街逛逛超市,泡泡书店,再回房聊天打牌。乔不群忽想起顾吾韦来,也不知他病情如何,搁下手中的牌,打电话给王怀信和林处长。两人说:“乔组长放心吧,我们会把顾主任的病情很当回事的。”乔不群说:“这不是废话吗?不当回事,还这么辛辛苦苦把他弄到外地去体检?” 这么过了几天,乔不群掐掐手指头,桃林人代会召开应该有好一阵子了,给甫迪声秘书小陈打去电话,问会议进展如何。小陈知道乔不群的意思,说:“挺顺利的,会议开得很团结,很和谐。甫市长每到一个代表团,代表们都非常欢迎。尤其是甫市长在台上做政府工作报告时,据不完全统计,代表们自动鼓掌不下三十次。甫市长知道这个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几次高兴地在我面前提到你。” 乔不群很是振奋,这天晚上又找个借口,撇下小左,去了李雨潺房间。暴风骤雨过去后,乔不群拥着李雨潺,说:“来这么多天了,一门心事都放在你身上,也没顾上跟秦淮河他们聚聚。回桃林前,是不是也找来见见面?”李雨潺说:“我可从没拦你去跟你的朋友见面。”乔不群说:“你确实没拦,是我重色轻友。”李雨潺说:“不是重色轻友,是重爱轻友。”乔不群说:“对对对,重爱轻友。你是我的爱,我的情爱心爱,我的肉爱骨爱血爱。”李雨潺说:“快别酸了,我懒得到地上去找牙。” 两人正说着,乔不群手机响起来。还真巧了,正是秦淮河打来的:“是不群吧?你到了省城,也不通知我一声。”乔不群说:“谁说我到了省城?我现在在家里。”秦淮河说:“还要骗我,我刚打过你家电话,史老师说你到省城来快两个星期了。”乔不群不好再打诨瞎说,只得笑道:“这次来省城,肩负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想把事情搞定后,再跟你联系。”秦淮河说:“别啰嗦了,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这就去看你。” 乔不群哪舍得怀里李雨潺温软的身子?忙找托词说:“今晚怕没时间了,我正在外面陪省政府庄处长,是袁秘书长交代的任务,要找他谈些工作上的事。”秦淮河不好勉强,说:“那你什么时候接见我?”乔不群说:“明天吧,明天我亲自请你的客。”秦淮河说:“到了省城,哪还轮得到你亲自请我?”乔不群说:“这么多天没去拜你码头,我想戴罪请客。”秦淮河笑道:“好好好,那就听你的吧。” 李雨潺使劲捂住嘴巴,才没笑出声音,待乔不群跟秦淮河约好见面地点,放下电话后,才笑道:“这是庄处长第几次代你受过了?”乔不群说:“我觉得也有些对不起庄处长似的,老拿他出来挡驾。明天把他也请上吧。”李雨潺说:“那你就可以戴罪敬酒了。”乔不群又想往李雨潺身上爬,说:“现在我还要戴罪工作呢。”李雨潺怕他吃不消,不让他上,说:“不怕累死你?到时我可负不起刑事责任。” 乔不群说:“累死在你怀里值得。自从爱上你,后又上了你的床,跟你睡到一起,我就没指望过还能活命,知道自己唯有死路一条。民谣有云:和情人睡觉,醉生梦死;和美女睡觉,兴奋而死;和荡妇睡觉,累得要死;和处女睡觉,笨得要死;和明星睡觉,贵得要死;和老女睡觉,烦得要死;和老婆睡觉,整夜装死。你是我的情人,我的美女,我的荡妇,我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李雨潺笑道:“那你别碰女人,不跟女人睡觉就是,天天一个人睡,长命百岁。”乔不群说:“一个人睡觉更是死,生不如死。” 嘴里说笑着,人已叠到上面。一边动作着,一边不忘拿过枕边手机,按下庄处长大名。究竟是桃林老乡,乔不群要请客,庄处长不好摆架子,爽快地答应下来。还假意问乔不群,住在什么地方,好过来看望看望。乔不群说:“不麻烦领导了,我不是一个人来的,现在正跟我下面的人忙碌着呢,根本抽不开身。” 李雨潺在乔不群屁股上拧一把,痛得他龇牙咧嘴的,附在李雨潺耳边说:“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吗?就是我想抽开身,恐怕你也不会让我抽开。” 请客说在嘴上是句话,坐到桌上可得往外掏人民币,这是不用说的。要说的是这钱由谁来掏。乔不群是公家人,公家人请客要私家人掏钱,当然有违国情。何况乔不群大小是桃林市人民政府办公室领导,桃林市人民政府办公室领导到省里来请客,还要政府办领导本人掏钱,桃林市人民政府和桃林市人民的面子往哪里搁?桃林市人民政府肯定不同意,桃林市人民肯定有意见。也是为照顾桃林市人民政府和桃林市人民的面子,李雨潺毅然决然提出,她来想这个办法。又建议将夏副主任也请上,这次是为黎老市长体检来出差的,黎老市长的体检得夏副主任亲自把关,请夏副主任的客,有利于黎老市长体检成功,回去报销起来,理由也就更充足。 这个主意不错,乔不群又给夏副主任打去电话,说了请客的事。现在医生吃请和拿红包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早已成为公开秘密。秘密公开后就成了铁律,谁都得遵守,就像法律公开后,任何人不可违背。有位医科大学的教授甚至教导我们说,患者一方出于对医生的感谢,请请客,送送红包,是医患感情交流的一种方式,有利于医患关系的和谐发展。医患感情要进行有效交流,医患关系要得到和谐发展,作为医院骨干医生,夏副主任责无旁贷,自然不好拒绝乔不群,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上车前,乔不群忽又记起姓边的大学同学来,不知他出差回来没有,拨了他的电话。一听是乔不群,边副教授很高兴,说老同学来了,再没空也得见见面。乔不群提出去接他,边副教授说他骑单车来。现在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都产业化了,搞产业的还骑单车,这产业还怎么发展?乔不群当然不信他真会骑单车。到酒店刚点好菜,客人就陆续赶了来。秦淮河是乔不群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心情迫切,第一个赶到。还带了个朋友,说是省高院的鄢法官。乔不群当然欢迎,说以后有了冤假错案,找到鄢法官,就好摆平了。鄢法官说:“没事没事,我这个鄢姓和冤字音近,好多人都叫我冤法官,我最善于处理冤假错案。” “鄢法官不仅有摆平冤假错案的能力,更有制造冤假错案的本事。”秦淮河坐到乔不群身边,盯着他仔细看了两眼,说:“不群好像瘦了些,是不是做了领导,工作太累?不过气色挺好的,一看就知官场得意。”又掉头去说李雨潺:“雨潺还是那么漂亮,而且比以前漂亮得更有内涵了,一看就知情场得意。” 那晚跟乔不群和小左打字牌,李雨潺还说过牌场失意情场得意的话,到了秦淮河这里,又换成官场和情场了。李雨潺脸上发烫,说:“你一来就官场情场的,是不是你做大记者的,场子赶多了,才满脑子都是场呀场的?”秦淮河说:“还真被你说准了,记者就是赶场子的,官场欢场商场职场会场饭场,哪里有场哪里就有记者,够你赶的。这场那场,说穿了都是戏场,大家都在场子里演戏做戏说戏看戏,叫做人生大戏场,戏场小人生。” 几个人正说着,边副教授匆匆赶到。进屋就直奔乔不群,抓住他上下打量起来,说他成熟了,老到了,男人味更足了,身上再也找不到书生气了。乔不群说:“刚才淮河还说,人生如戏场,这不是演戏演的么?”顺便把秦淮河他们介绍给他。边副教授又跟几位握过手,不小心将手上车钥匙掉到了地上。乔不群给他拣起来,说:“你不骑的单车吗,钥匙怎么是汽车上面的?”边副教授说:“现在偷单车的多,为安全起见,给单车配了把汽车锁。” 接着夏副主任和庄处长也到了。夏副主任也是自己驾的车,庄处长则带了个司机。省政府里面的处长是没有专车的,可庄处长管着后勤,用车方便。 乔不群将各位介绍过,彼此打打招呼,算是认识了。服务员已开始上菜,大家嘻嘻哈哈围桌而坐。几轮下来,停杯喝茶抽烟。免不了东拉西扯,拿些热门话题凑趣。大多是官场中的人和事,谁是谁的靠山,谁是谁的亲信,谁是怎么上去的,谁是怎么下去的,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仿佛亲身所历,亲眼所见。 酒足饭饱,各位离席,准备散去。秦淮河提出,乔不群和李雨潺好不容易来省城一趟,明天由他买单摆一桌,仍是原班人马,一个不能少。今天的聚会大家还算开心,秦淮河有此等美意,大家不好拒绝,第二天又按时赴会,欢聚一堂。 秦淮河回请了,边副教授鄢法官和庄处长各位也不好白吃,也都轮留做了一回东。现在提倡消费爱国,爱的是国,饱的却是自己肚皮,何乐而不为?反正不用拿自己娘家的钱,不是直接掏公款,也是间接找人买单,这国不爱白不爱。只有夏副主任,他是黎振球的主治医生,乔不群坚决不让他请,尽管他也有的是经费来源。 推杯换盏之际,时间倏然而过,桃林市的人代会渐渐接近尾声。这天乔不群三位吃完饭刚回到宾馆,小陈打来电话,说甫迪声已高票当选桃林市人民政府市长,代表们聚餐庆祝大会圆满成功胜利结束时,平时不怎么喝酒的甫市长为感谢代表的厚爱和支持,端杯将每桌代表都一一敬到了,一口气喝下八十八杯精品桃花河酒。黎振球和顾吾韦离开了桃林,市委政府又安排人力物力和财力,稳住破产停产企业下岗工人,人代会期间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甫迪声高票当选当然是在预料之中的,乔不群一点不感意外。祝贺过甫市长,又对小陈说:“你在甫市长身边,可要保好驾,护好航,别让甫市长喝醉哟。”小陈说:“今天甫市长精神特别好,哪里喝得醉?对了,他还要亲自跟您说话呢。” 乔不群一阵激动,双手将手机捂紧了。甫迪声爽朗的声音很快传过来:“不群吧?你辛苦了!”乔不群忙说:“领导辛苦了!这么重要的人代会,您要登台做政府工作报告,要参加代表团讨论,要答复代表意见和记者采访,比我辛苦得多。我真诚地祝贺甫市长高票当选桃林市人民政府市长!这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更是桃林市三万平方公里山山水水的佳讯,是桃林市一千多万劳动人民的福音!” 听这口气,好像不是人家甫迪声高票当选上市长,而是他乔不群高票当选上市长似的。一股脑儿说了这么多,乔不群才想起只顾自己饶舌,领导还没发话呢,又说:“甫市长您看我,听说您高票当选上市长,激动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甫迪声这才笑道:“谢谢你的关心!”却避而不说自己高票当选的事,问起黎振球来:“黎老市长检查得怎么样了?没什么大问题吧?”乔不群说:“大问题应该没有,不过医院已在他腹部发现一个肿块。目前还属良性,如不及时治疗,有向恶性转移的可能。” 甫迪声说:“你告诉他,就说是我亲口说的,身体是第一位的,省城大医院条件好,他只管安心治病,把病治好为原则。黎老市长是咱们政府的老领导,桃林再穷,他老人家看病治病的钱还是支付得起的嘛。这段时间筹备和参加人代会,我天天待在桃林,忙过这一阵,一定抽空去看望他老人家。”乔不群说:“我一定转达您的问候和美意。” 要放电话了,甫迪声又嘱咐道:“黎老市长的病情已经明了,可留下黎大伟陪他继续住院治疗,你和小李可考虑先回桃林,新的工作在等着你们呢。”乔不群说:“好的好的,跟医院和黎老市长说好,我们就赶回去。” 甫迪声高票当选上桃林市人民政府市长,桃林人代会都结束了,乔不群和李雨潺的光荣使命已然完成,再在省城守着黎振球已毫无必要,即使甫迪声不发话,他们也会及时撤走的。不过这话从领导口里说出来,意义却不同了,那是领导对你们的关怀和爱护。 还有甫迪声说的新的工作,又会是什么工作呢?领导是不是已在考虑,再往你肩上压压担子?乔不群不觉浮想联翩起来,心头一乐,跑到李雨潺房里,搂着她狂吻起来。 留下黎大伟陪护父亲,第二天乔不群和李雨潺就坐上小左的车,回了桃林。 林处长和王怀信也同时赶了回来。与黎振球不同,顾吾韦到底年轻十来岁,肾病被排除后,再查不出任何别的问题,也只得出了院。也许是经历这番折腾,憋在心里的闷气已经消失,什么都看得淡了,当政工处着手办理他的退休手续,吴亦澹代表组织找他进行退休谈话时,顾吾韦不再对助调待遇耿耿于怀,什么要求也没再提。 二十天后黎振球要出院了,乔不群又派车把他接回桃林。隔日黎振球在政府大楼前碰见乔不群,紧紧抓住他的手,好久没松开,感谢他精心安排,送自己到省城医院查出腹部肿块,给予及时治疗,否则肿块一旦恶化,病情失控,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得知黎振球已回桃林,顾吾韦想给这曾经的同盟军打个电话,却怎么也提不起这个兴趣。两人从此再没任何往来,偶尔在楼下草坪里相遇,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好像彼此从不认识似的。当初两人情投意合,打得火热,就是冲着甫迪声去的,现在人家已正式做上市长,自己肚子里的肿块也已消失,你再跟顾吾韦凑到一处,实在没有太大意思。 甫迪声没忘记自己是怎么高票当选市长的,特意把乔不群找去,说:“不群呀,你是政府办里最年轻的领导,能力也不错,我的想法,除分管纪检和老干部工作外,你是不是还协助吴亦澹同志,抓些文秘方面的工作?你本来就是笔杆子嘛。” 跟乔不群谈过话后,甫迪声又将吴亦澹找去,交代了乔不群协助他抓文秘的意思。乔不群是政府里头号笔杆子,又是自己的老下级,让他协助自己抓文秘,吴亦澹自然乐意,坚决拥护领导的英明决策。甫迪声又说:“亦澹你现在是政府办全面工作主持人,政府党组也在酝酿报送你政府办主任的材料,跟你过去做分管领导已不再是一回事。过去你主要分管政工和提案等工作,把这几块工作做好了,你就是合格的副主任了。现在你既然已成为政府办主要负责人,就得走一步看三步,通盘考虑政府办工作。比如干部问题,你提了主任,会留下副主任位置,那么谁来接班,你得给我参考参考。另外政府办还有些工作不错和资历较深的老处长,是不是该跟组织部等有关部门衔接衔接,再要一两个助调指标过来,给他们解决一下待遇?不群提纪检组长后,纪检监察室主任位置也一直空在那里,也该考虑一下人选了。还有老干部工作,这一年多来很有起色的嘛,今后工作任务还会越来越繁重,是不是要加强一下老干部处的领导力量?这些你给我拿个方案来,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吴亦澹被甫迪声重用,与这次人代会的召开不无关系。原来人代会还没开幕,吴亦澹就代替袁明清主持了政府办全面工作。早在袁明清被内定为副市长候选人后,他就根据甫迪声的意思,开始给吴亦澹移交政府办工作。按照惯例,既然已内定为副市长候选人,也就不可能选不上副市长,早移交政府办主任工作,双方都好早些进入角色,对今后的工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第十二章 接手政府办文秘工作后,乔不群更加忙碌了。 好在分管文秘工作与做文秘工作不完全是一回事。做文秘工作要自己跑腿搞调研,动手查资料,费脑弄材料,还要编辑信息什么的,处处得脑到嘴到手到,眼到耳到腿到。照领导的说法,要做到六勤:脑勤嘴勤手勤,眼勤耳勤脚勤。脑勤,转起来像机器;嘴勤,说起来像乐器;手勤,动起来像武器;耳勤,听什么像窃听器;眼勤,看什么像探测器;脚勤,跑人跑事像飞行器。分管文秘工作要求没这么全面,主要是宏观把握,出谋划策,拿思路,搭框架。比如给领导写材料,政府办里有的是笔杆子,像早先秘书处处长的赵小勇他们的材料都是拿得出手的,你只负责根据领导意图,认真把好政治关和文字关就行。主要看你嘴巴上的功夫,一方面要能把政府领导的意图准确传达给下面的笔杆子,笔杆子将材料初稿弄上来后,又能说出材料成功和不足之处,让笔杆子按照你提的意见进行修改;另一方面还要有些政治水平和文字水平,说得有理有据,说得人家心服口服。写材料的笔杆子也算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些认死理,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即使当面不会抵抗,背后也会嗤之以鼻,心里瞧不起你。人家瞧不起你,你就会失去领导威信,对工作的开展自然不利。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一些文化层次不高,不太懂材料的领导,生怕对付不了这些臭知识分子,还轻易不敢分管文秘工作。 乔不群写领导大报告出身,属于政府公认的头号笔杆子,领会领导意图,琢磨材料好坏,是他的拿手好戏,现在回头来分管文秘工作,熟门熟路,自然是小菜一碟。也就得心应手,还能腾出时间来兼顾老干部和纪检监察方面的工作。不过尽管如此,笔杆子们有时也会暗中跟乔不群较较劲。不是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么?尤其是这两年乔不群进步算快,同是以谋文为业的笔杆子们瞧着不舒服,不免心生嫉妒。尽管大家都说乔不群文章不错,号称政府一号笔杆子,可也只是口头表扬而已,并没谁发过他一号笔杆子证书。 既然乔不群手上没有一号笔杆子证书,你又用什么证明你的文章就在人家之上呢?既然文章不见得在人家之上,你又凭什么早早爬上副局,做上纪检组长还嫌不够,又成为政府办副主任,来分管咱们同是谋文为业的笔杆子呢?不过话虽这么说,到底官场不同文场,文场里的作家都是个体户,作家们张嘴吐了口水,动手打了架,转身走开就是,谁也不必回过头来理谁。官场里的同事关系,上级和下级关系,领导和被领导关系,那是工作关系,想躲都没法躲开,彼此看着再不顺眼,甚至拍了桌子,砸了烟灰缸,骂了朝天娘,一旦遇上彼此相关的革命工作,还得暂时撇开恩怨,乖乖走到一起来,谋事合作。这大概就是官场官员不如文场作家那么自由潇洒的原因之所在。 且说甫迪声正式当选市长后,照例要到各部门视察,与大家见面。这天前呼后拥来到桃林日报社,先在社领导陪同下,看望各编辑室的编辑记者,再坐下来发表重要指示,特别提出报纸是党的喉舌,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报纸要舍得拿出时间,拿出力量,拿出版面,多角度全方位报道桃林经济建设的丰硕成果,为地方经济建设营造健康良好的氛围。甫迪声发完指示离去后,报社领导马上组织全社工作人员,集中贯彻学习领导提出的“三拿”精神。编辑记者们都是文化人,平时开会学习都懒懒散散,八点开会九点到,十点出门去撒尿,这天听说有桑拿,大家踊跃得很,到得既早又齐,将会议室塞得满满的。不想此三拿并非彼桑拿,大家难免有些失望。好在桑拿是拿,三拿也是拿,还多了两拿。学习时间也不长,总编司马克传达完“三拿”精神后,就开始分配任务,然后各自分头行动,要把“三拿”精神落实到具体的采编发工作中去。司马克本人也没闲着,亲自上政府找到乔不群,准备在报上辟出版面,由政府和各职能部门领导提供文章,进行系列专题报道。司马克的意思是请甫迪声打头阵,市长带了头,部门领导就好办了,叫做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党员看书记,部门看政府。乔不群觉得这是好事,征求甫迪声意见,准备以他的名义弄篇文章,对桃林经济建设进行宏观估价和长远展望。甫迪声表示同意,乔不群便回头安排自己分管的综合处处长尚宝成,让他来操刀。 综合处是经济研究室撤销后重新设立的,当时乔不群想去做处长,由于蔡润身作梗没去成,才被尚宝成得了个便宜。尚宝成自我感觉便好得不得了,以为是自己比乔不群强,领导才让他做了综合处处长,将乔不群挪到一旁。其理由是他尚宝成原在二处,堂堂政府办的处室,属于政府嫡系部队,乔不群则是从研究室来的,不过政府办下面的二级机构,属于杂牌军。杂牌军里的一号笔杆子,到了嫡系部队里不见得还是一号,乔不群去不了从文的综合处,降职使用做纪检监察室正处级副主任,也就毫不奇怪。谁知时过境迁,当年没做成综合处处长的乔不群竟回头分管起综合处来,做成综合处处长的尚宝成至今却还是处长,没升半级。尚宝成想想就来气,有意无意要在乔不群面前耍耍花枪,显示显示自己嫡系出身的能耐。不过尚宝成究竟是下属,他的花枪还不足以危及乔不群这个上级领导。何况文人的花枪杀伤力不大,无非是处理材料或报告时,你觉得甲论据有说服力,他偏要用乙论据,你说圆观点正确,他悄悄给你弄个方观点在里面。 乔不群倒也能够理解尚宝成他们。过去乔不群也很看重自己写的文章,敝帚自珍,似乎谁也动不得,尽管明知自己写的文章并不是自己的,是领导的。后来很少摇笔杆子了,还做了管笔杆子的领导,才意识到会摇几下笔杆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尤其是把自己的文章看得过高,以为字字珠玑,可以惠及当世,流传千古,就有些搞笑了。给领导和单位写文章,写得再好也是公文,不是搞文学创作或写博士论文,要换稿费和博士帽。一切得以领导意志为转移,领导不满意,你文章写得比鲁迅还棒,也没太大出息。正因乔不群对公文性质有此清醒认识,手下处长在面前耍耍花枪,也就不以为意,懒得计较。 这次给甫迪声的文章初稿出来后,尚宝成怕乔不群贪天之功为己功,特意绕过他,直接递到了甫迪声本人手上。不想甫迪声简单瞟了几眼,在上面签了句请不群把关,又还给尚宝成,要他去找乔不群。出于无奈,尚宝成只得回头进了纪检组长室。一见甫迪声的字,乔不群便瓦罐内点灯肚里明,暗想这个尚宝成也真是的,活是我这个分管领导给你揽的,你却企图撇开我,直达天听,岂知甫市长不领情,又把文章打到我这里来了。本来这种角色,实在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可不点破一下,他还以为你一脑浆糊,就他尚宝成绝顶聪明。乔不群便半开玩笑道:“一定是尚处长的文章写得太完美,滴水不漏,甫市长改不动,才让你拿来考验我乔某人吧?” 尚宝成不免尴尬起来,结巴了一会儿,才说:“刚才我拿了文章,要来乔主任这里,恰好碰上甫市长从外面回来,问起文章的事,我顺便给他过了一下目。” 这话破绽也太明显了点,撰稿任务是乔不群亲自布置给尚宝成的,甫迪声哪知道你尚宝成是执笔人?就是知道,人家一市之长,心里装的大事要事紧迫事多了去了,哪里会把报社约的文章放在心里?不过乔不群没再细究,低头看起文章来。平心而论,尚宝成的文章向来条理清楚,文从字顺,还算可以。公文就是公文,没必要弄成传世之作,领导也从没这么要求过。何况文无定法,没谁制定过统一标准,虽然公文自有公文格式。乔不群也就不怎么较真,能过得去就过去,轻易不改动人家的劳动成果,只有毛病太明显,比如句子不通,用词不当,或使用了不妥的例证和数据,才稍作修改。 也许这天的文章是要见诸报端的,跟平时的公文不太一样,尚宝成也略改过去的八股写法,仿佛老太婆的脸蛋,文(纹)绉绉起来。有几处还加了些平时公文里少见的词汇,比如提到桃林市有些企业渐渐跟不上新形势的发展,已经落伍,尚宝成用了昨日黄花四个字。比如说到事业都是闯出来的,只要开拓进取,勇往直前,没有什么成不了的,则加了捶手可得之类的词句。如今不少领导是大学生,不是大学生的也弄了本科甚至硕士博士文凭,为显示自己的文化功底,领导们讲话做报告时,偶尔会用用昨日黄花和捶手可得这些词语,尚宝成正好拿来写进文章里,领导见了一定喜欢。不幸的是成语里只有明日黄花和唾手可得,并无昨日黄花和捶手可得,尚宝成显然要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以讹传讹了。乔不群只好改过来。这下尚宝成不高兴了,以为乔不群故意跟他过不去。什么明日黄花,一看就知不合逻辑嘛。企业面临停产破产,将成为历史产物,今天都撑不下去了,哪还撑得到明天?尚宝成大笔一挥,又改回昨日黄花。唾手可得更成问题,哪有捶手可得来得形象生动,富有力度?尚宝成就曾几次听鲍书记亲口说过这个词。前不久的全市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上,鲍书记口说捶手可得时,还挥拳用力捶了几下桌子,将话筒都震得弹了起来。可想而知,若是唾手可得,鲍书记就不该捶桌子,该吐唾沫了。作为桃林一号人物,鲍书记当然不会当众吐唾沫,究竟干工作又不是抡大锤。那样显得没有教养不说,也不是鲍书记的一贯作风。 再说你乔不群,又算个什么?竟敢与鲍书记对着干,鲍书记说捶手可得,到你这里却成了唾手可得,也太没把领导放在眼里了。要么就是乔不群一不小心,出现了笔误,或是并不怎么熟悉这个词,开会时又没好好听鲍书记的报告,这才自做主张,出自己的丑。大是大非面前,坚决不能妥协,尚宝成毫不客气,当即将唾手可得又改为捶手可得。 不过尚宝成还是原谅了乔不群。领导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出错的资格。尚宝成心里这么戏谑道。也曾想过查查词典,万一真理在乔不群手里,却不妥了。可想想真理只可能在大领导手里,怎么会到乔不群小领导手里去了呢?何况平时写材料都是东抄西拼人家现成的资料,少有查词典的必要,词典好久没用,都不知扔哪去了。也是尚宝成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查词典的念头只在脑袋里一闪就过去了,当即跑到打印室,将改过的稿子另输出一份,春风满面下了楼。 乔不群交代过,文章改好后直接给司马总编送去,不必再找他和甫市长了。可到了街边,拦住一辆的士,正要往里钻,尚宝成又改变了主意。就这么送给司马克见报,乔不群还以为是报社给他改的错,我这不是白做好事了?我又不是雷锋同志,干嘛白做这样的无名英雄?尚宝成抛下的士,掉转屁股进了传达室,气得司机背后大骂神经病。 见尚宝成走进来,正在看报的乔不群抬起头来,问道:“莫非这么快就上报社送稿子回来了?”尚宝成说:“还没来得及,刚把稿子改出来。”乔不群说:“是不是要我给司马克打个电话?”尚宝成说:“不用不用,我跟马克也熟悉。” 司马是个复姓,司马克姓的是司马,不是姓司,怎么能把一个姓拆开,叫人家马克呢?幸亏人家叫司马克,没叫司马史或司马奋,不然你还不满嘴马屎和马粪?不过乔不群没去纠正尚宝成,你是他的分管领导,不是他的语文老师。也不多说别的,倒看对方要做什么。只见尚宝成努力掩饰着脸上的得意,将稿子摊到乔不群桌上,说:“稿子我是改过来了,考虑报纸读者多,影响大,还想请乔主任再把一下关。文章署的甫市长大名,出了什么错,就对不起他老人家了。” 瞧瞧尚宝成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乔不群狐疑地拿过稿子,仔细看起来。究竟是搞文字出身的,很快看出明日黄花和唾手可得,又被尚宝成改成为昨日黄花和捶手可得。你这不是自作聪明么,竟然用这种方式跟我乔某人叫起板来。 乔不群心里暗笑,说:“这样吧,我一时也看不出文章还有什么问题,干脆一起到司马克那里去跑一趟,守着他审定稿子,有错当面改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了。” 找行政处要个车,两人上车出了政府大门,一边给司马克打过电话。听乔不群说要来送稿,司马克哪也没去,敞开门坐等。还备了好茶,两个一到,便泡上滚烫的开水,递上前来,说:“借政府领导的大笔,已属添乱,还要你们亲自来送稿,这理太讲不过去了。” “报社是桃林文化重镇,能到这里来沾点文气,是我们的福分。”乔不群将稿子递到司马克手上,说,“文章出自尚处长大手笔,我稍稍看了看,觉得还过得去。可我说了不算,报纸是你司马大总编的,得你来定夺。两千多字阅起来也容易,你干脆现场办公,这就瞧瞧,有什么不足之处,现场赐教,现场定稿,甫市长那里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司马克笑道:“我怎么敢在政府领导面前现场办公?不过看稿是我们编辑记者的天职,两位稍候片刻,我这就认真拜读。”趴到桌上看起稿来。 稿子很快看完,司马克忙恭维道:“政府水平到底是政府水平,文章就是扎实,无论谋篇布局,还是遣词造句,无论观点提炼,还是材料取舍,都非常合理到位。要是我们报社的记者,就是打死他们,怕也憋不出这么有档次的好文章来。” 谁的肩膀上都架着一个脑袋,这脑袋用来做什么的?就是用来戴帽子的。一般帽子戴着没意思,最好是两种帽子,一种官帽,一种高帽。戴上官帽,神气活现,戴上高帽,乐不可支。司马克记者出身,跟人交道多,知道国人天性,才掏出高帽扣到尚宝成脑袋上。高帽在顶,尚宝成能不心花怒放?恨不得过去搂住司马克,亲他一口,感谢他慷慨赐帽。嘴上说:“司总编高看我了,文章方面,我又哪敢比你们大记者?” 任何人对自己的姓名都是敏感的,自己本姓司马,该是司马总编,生生被尚宝成将姓氏砍去一截,成了司总编,司马克自然有些不自在。好在尚宝成没叫他马克总编,算是客气的了。司马克也不好说什么,一笑了之。乔不群忙出面掩饰,一边也学司马克样,给尚宝成戴起高帽来:“我估计这篇稿子,司马总编还是看得上眼的。也只有尚处长笔头硬,又熟悉政府业务,才写得出这样的宏文。本来综合处就是生产文章的,可谓政府里面的作协,尚处长没两下子,领导也不会让他去做这个作协主席了。” 听乔不群当着你这个外人面表扬自己属下,司马克觉得有些意味。倒是尚宝成受用得很,感激乔不群舍得给予作协主席高帽,不再计较他明日昨日不分,唾手捶手不辨,说:“乔主任也帮着司总编挖苦起我来了,我要做得了作协主席,还待在政府做打工仔?”乔不群笑道:“这话就假了。政府综合处处长是领导的近臣,以后要有大用的,作协是个群众组织,作协主席虚职一个,没入编制的,你会去做作协主席,谁相信?”司马克说:“尚处长真要去做作协主席,跟领导要求要求,可以带编调动嘛。” 这天是来送稿的,不是来研究尚宝成去不去做作协主席的,说笑几句,乔不群对司马克说:“司马总编表过态,稿子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也可以告辞了。”司马克说:“坐坐再走嘛。我还有个问题,想讨教讨教。”乔不群说:“别说讨教,只说指教。”司马克说:“我敢指教政府领导?我是问这篇大作是不是甫市长亲自审的稿?”尚宝成忙说:“甫市长肯定审过,他没审,我们哪敢往你这里送?” 司马克说:“我估计甫市长也是审过的,政府部门办事讲究程序。报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领导审定的稿子,都是原文照发。万一对稿子有什么不同意见,比如文字不太符合新闻体,非改不可,我们也会征求领导本人或撰稿人意见。”乔不群知道司马克想说什么,说:“司马总编有话就直说吧,别尿壶掉进井里,吞吞吐吐的。” “我家尿壶都是放在床下,绝对不可能掉到井里去。”司马克笑笑,说,“也是跟你们商量商量,至于最后怎么定稿,还是你们说了算。你们的稿子不比别处的稿子,代表的是政府声音,儿戏不得。” 乔不群都有些不耐烦了,说:“司马总编你有什么难开口的?我们又没带录音机,怕录你的口供?”司马克这才说道:“我的口供你们爱录就录。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刚才说了,主要是稿子里有几处不太符合新闻体的地方,你们看是不是可稍作修改?” 听司马克一再提及新闻体,乔不群甚觉有趣,说:“我知道新闻体不是公文体,公文要做新闻发表,自然得符合新闻体,就像你们的新闻稿要写进咱们的文件或报告之类的公文里,也得符合公文体一样。你说具体点,哪些地方不符合你们的新闻体。” 司马克这才以商量的口气说道:“比如这昨日黄花一词,我猜可能就是你们的公文体,我们一般会用明日黄花,觉得这更符合新闻体一些。还有捶手可得,我们平时也用得比较少,会考虑按新闻体习惯,用作唾手可得。”这个司马克看来并不糊涂,没白做主编,还接触过明日黄花和唾手可得之类词汇。也是他有些脑筋,怕你们政府领导难堪,晓得用新闻体来遮你们的面子。乔不群忍住笑,说:“你们的新闻体是什么体,我搞不太明白,不过凭直觉,明日黄花好像有些不太准确。哪有昨天都快垮掉的企业,明日还是黄花的?连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同志也犯困,说什么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唾手可得更是滑稽,又不是跟人干架,往手里吐唾沫干什么?还是尚处长与时俱进,用捶手可得,符合政府工作实际。” 听乔不群这么说,司马克就知这是尚宝成自作聪明,跟乔不群唱反调唱的。又不好驳尚宝成的面子,人家大小是政府里面的处长,司马克只好委婉道:“昨日黄花和捶手可得也有人这么用,包括经常在台上做报告的领导。只是我们报纸平时用惯了明日黄花和唾手可得,觉得这样通俗,容易被读者接受。其实都没错,都是可以的,如我一再强调的,不过是公文体和新闻体的不同而已。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有个编委会,重要稿子可拿到编委会上研究,干脆交给编委们集体决定吧?” 尚宝成不是傻子,听两人你一句新闻体,我一句公文体,说得煞有介事,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脸上有些搁不住了。怪只怪当时昏了头,以为是乔不群犯糊涂,自己一时得意忘形,想当然起来。偏偏词典也不知弄哪去了,不然也不会闹笑话了。只好厚着脸对司马克说道:“别集体决定了,稿子到了报社,就按新闻体办吧,该改的改过来就是。”乔不群心里好笑,却一本正经道:“尚处长说得有道理,司马总编你们要处理的稿子那么多,别把宝贵时间浪费在咱们的拙稿上,集体决定还是免掉,就按你们的新闻体定稿算了。”司马克望望两位,说:“行吧,你们这么体谅我,我就擅作主张,不开编委会了。” 告别司马克,两人回到政府,尚宝成忙找来词典一查,才发现确只有明日黄花和唾手可得,根本没有昨日黄花和捶手可得之说。这才想起乔不群虽然大学不是学的中文,究竟研究生毕业,又在政府研究室写过那么多年大材料,还真不是吃素的。从此在乔不群面前变得乖巧起来,有稿子要送他审阅,也显得谦虚多了,再不敢做什么小动作。 没过多久,司马克策划的系列专题报道开始陆续见报。不用说第一篇就是尚宝成以甫迪声名义弄的稿子。自然发在头版头题位置上,标题又粗又大,极其醒目。也是司马克会讨好甫迪声,特意瞄准鲍书记出差在外这几天上稿,否则鲍书记在桃林,甫迪声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头版头条,只能出现在头版二条位置上。 尽管文章不是自己写的,见过报纸后,甫迪声还是挺高兴,对外间小陈说:“你把乔不群给我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小陈比甫迪声先看到报纸,正在剪贴这篇宏文呢。这是甫迪声前任秘书蔡润身留下的传统,凡有以甫迪声名义发表的文章和关于他的报道,都一一剪下来,分门别类贴到十六开大本子里。别看这项工作不起眼,以后甫迪声做了大首长,要出文集和回忆录,这些剪报可就有大用场了。小陈当然不能扔了蔡润身的光荣传统,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桌上的《桃林日报》,翻找甫迪声的大名。就是要跟领导外出,当天没空进办公室,回来后也要及时补上落下的功课。 听到吩咐,小陈应声出门,很快叫来乔不群。轻轻推开里间的门,先给甫迪声报告一声:“乔主任来了。”这才让过乔不群,顺手将门带上。 乔不群的尾椎骨刚挨着沙发,甫迪声便用指尖弹弹桌上报纸,说:“文章看到了吧?”乔不群说:“已看到了,想不到司马克他们这么快。”甫迪声说:“报社还算听招呼,没忘记我要求的“三拿”精神。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他们,以后还要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 甫迪声这么在意专题报道,恐怕不完全是报社没忘记“三拿”精神,主要还是司马克善于把握时机,该甫迪声三个字上头版头条时上了头版头条。乔不群说:“我一定传达好甫市长的指示精神。”又说:“刚才我已接到好几个电话,反映甫市长这篇文章写得好,写出了桃林实际,更写出了桃林的前进方向和桃林人民今后的希望,实在鼓舞人心。”甫迪声笑道:“哪里是我写得好?是你这个大秀才写得好嘛。” 乔不群不想把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实话说:“也不是我写得好,主要是尚宝成执笔执得好。”甫迪声说:“尚宝成的笔执得好,我也承认,可思路还是你的嘛。”乔不群说:“我提供了些参考意见,材料和文字都是尚宝成组织的,他的水平不错。” 甫迪声忽然想起一句古话,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有一张嘴,闭久了会发臭,走到一起免不了要说说话。不说国事家事,就说人是人非,反正离不开事事人人这两大件。国人又有个习惯,喜欢人前说人好,人后说人坏。结果人前说得再好,人家也不领情,觉得你是讨好卖乖,情虚意假;人后半句坏话,却认为你别有用心,没有不当真的。于是舌为祸根,口是冤井,不着边际的官腔套话虚言应运而生。乔不群这小子肯定深谙这层道理,才反其道而行之,一提到尚宝成,就尽说他的好话。甫迪声当然还记得研究室撤销时,乔不群去综合处的呼声最高,不想却安排了尚宝成,让乔不群去纪检监察室做了副主任。若换了别人,自己的位置被人占去,怕是要记恨一辈子了,乔不群却对尚宝成还这个态度,实属难能可贵,不管他是出于世故,还是出于真诚。至少比那些一有机会就贬低人家抬高自己的家伙,乔不群这么做要高明一些。 乔不群不愿想得太多太远,手头好多事情正等着他去处理。人生在世,无法回避生生死死的哲学命题,可每天面对的还是点点滴滴的工作和生活。再高深再伟大的哲学,也是没法取代具体而实在的世俗人生的。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应付好市里的几项中心工作。经过市委政府等部门的努力,甫迪声提出的两立工程方案基本形成,只等年后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召开,跟各县区和部门签订完责任状,就可贯彻落实下去了。这是甫迪声和栾喜民上任党政一把手后的第一个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会议规模比较大,准备开到乡镇领导一级。两位一把手都非常重视,几次召集相关部门负责人,亲自布置会议筹备工作,反复强调会议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鼓励会务人员克服困难,认真工作,为会议的成功召开做出应有的最大的努力。 主要领导这么重视,乔不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虽说会务由市委政府承担,可孙文明究竟是常委领导,不可能天天泡在会务里,真正的负责人也就是乔不群。会务人员也以政府办为主,乔不群带着大家,天天吃住在宾馆会务组里,从材料准备,会场布置,到吃住安排,参观讨论,都得把关督促。 一连忙了两个星期,大家都觉得有些辛苦,给乔不群提意见,不能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天天都工作餐,营养跟不上来,对工作可有影响。乔不群同意改善一下生活,晚餐让盛少山和行政处柴处长要个大点的包厢,多加几道菜,享受享受。到了桌上,又提出点个鲤鱼,大家好跳龙门。 众人交口赞成,说还是领导主意高。赵小勇望望桌旁的李雨潺,说:“我看不点鱼也没关系,这里不是有现成的美人鱼么?”盛少山说:“美人鱼有什么用呢?看得吃不得。”尚宝成说:“谁说美人鱼吃不得?没听说过秀色可餐一说?” 刚解决助调待遇的政工处朱处长不甘寂寞,说:“女人其实都是鱼,不过属于不同鱼种而已。”众人发问,莫非女人里除了美人鱼,还有其他鱼种不成?催问朱处长,他说:“情人是鳄鱼,秘书是甲鱼,小姨是金鱼,老婆是咸鱼。”大家说:“此话怎讲?”朱处长说:“情人是鳄鱼,随时可能把你吞掉。秘书是甲鱼,味美却不能天天尝。小姨是金鱼,能看不能吃。老婆是咸鱼,放多久都不会有事,饿了随时可以取食。” 说着鱼,鲤鱼端上来了。见乔不群坐在上席,派头最足,服务员把盘子转到他面前,让鱼头对准他。大家都嚷嚷,鱼头对着谁,谁就得喝三杯鱼头酒。乔不群倒也不客气,连喝三杯。放杯后,又亲自动手给大家分配盘中的鱼。 先用筷子把两个鲤鱼眼珠挑出来,夹给一左一右两位副主任赵小勇和盛少山,说:“这叫高看一眼,希望二位以后继续配合和支持我的工作。”二位感动地说:“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和支持乔领导,把政府办工作搞得更出色。”众人羡慕不已,说:“哪天乔领导也高看起我们来,我们就有出息了。” 接着乔不群把鱼骨剔出来,夹给尚宝成,说:“这叫中流砥柱,你是秘书处处长,属于政府办的骨干力量,这个自然归你。”尚宝成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谢谢领导,我坚决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众人对尚宝成高翘拇指,说:“尚处长这么有才华,你不中流谁中流,你不骨干谁骨干!” 乔不群把鱼嘴夹给李雨潺,轻轻说:“这叫唇齿相依。”李雨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去你的!谁跟你唇齿相依?”众人乐道:“上级领导都喜欢跟漂亮女下属唇齿相依。” 将鱼尾巴递给柴处长后,乔不群说:“这叫做委以重任。你是行政处处长,政府摊子大,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没一样离得开你。”柴处长感激涕零,说:“谢谢乔老板,我一定恪尽职守,不负重望。”众人说:“行政处处长任重道远。” 鱼肚子归了朱处长,乔不群说:“这叫推心置腹。政工处处长是伯乐,要善于领会领导意图,选好千里马。”朱处长点头哈腰,说:“谢谢领导,我一定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众人说:“政工处长是领导的心腹和耳目,不推心不置腹还不行。”还有一个鱼腚,乔不群给了临时请来帮忙的王怀信,说:“这叫定有后福,希望你金枪不倒,肩负起扒灰的神圣使命。”王怀信心悦诚服,说:“没有乔领导的大力栽培,哪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坚决按照领导的要求,做到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众人说:“有灰可扒,想不乐都困难。” 分到最后,盘子里只剩下一堆喷香鱼肉,乔不群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这个烂摊子看样子只好由我来收拾了,谁让我是秘书长兼政府办主任呢。”众人意见很大,纷纷嚷道:“领导日理万机,千辛万苦,怎么还把烂摊子留给你一个人呢?”李雨潺伸过手去,将盘子端走,塞到站在桌旁的服务员手上,说:“还是劳驾劳驾你,把这个烂摊子分给大家吧。” 笑声中吃饱喝足,众人还不肯走,强烈要求乔不群,他是“必输长”,得与民同乐,跟大家打几圈。乔不群隆重推出尚宝成,说:“你们眼里怎么只有“必输长”,却没有必输处处长?”几个七手八脚把尚宝成架上麻将桌,多余的人则另开了一桌字牌。大家一边摸牌,一边笑尚宝成说:“跟必输处处长打牌,今天肯定赢定了。”赵小勇笑道:“你们只知道宝成同志是必输处处长,不知他还有其他美名。”众人说:“是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赵小勇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宝成除了必输处长,另外还有一个中国名:光输皇帝;一个日本名:输空袋子;一个韩国名:经得输;一个俄国名:输得不亦乐乎。” 大家笑起来。尚宝成也笑道:“你们都知道,赵主任字写得好,那可是堂堂输罚家。”赵小勇说:“字写得好不叫‘输罚家’,那叫‘输发家’。”同志们觉得这有逻辑错误,既然是输,又怎么发家呢?赵小勇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这输也要看会不会输,输给什么样的人。如果输给掌管着帽子和项目的重要人物,你想不发家可能吗?” 众人说赵主任实在高见。一旁看热闹的李雨潺说:“这是什么高见?这是赵主任提醒各位,多输给他,好当‘输发家’。”赵小勇说:“输给我怎么发得了家?我一个跑腿的小幕僚,又没掌管着帽子和项目。” 乔不群也没参战,坐一旁看了几分钟牌,借口要回房审会议材料,起身往外走去。快到门口了,又泥泥步子,斜眼瞧瞧李雨潺,这才出门回了自己房间。这是负责后勤的盛少山专门安排给乔不群的,算是他的临时办公室和休息室。 刚上卫生间洗把脸出来,李雨潺就悄悄进了门。乔不群将门扣上,过来搂住心仪的美人儿。低头去吻那张性感可爱的小嘴时,李雨潺不干了,挡住他,说:“吃饭时,你说什么来着?”乔不群说:“吃饭时吃比说少,哪记得那么多?”李雨潺说:“当着一大桌人的面说咱们唇齿相依,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乔不群笑道:“这你就错了,笑假不笑真,当着大家面开开玩笑,谁都以为只是玩笑,没那么回事。” 李雨潺想想也是,说:“你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乔不群说:“我是老狐狸,你还是狐狸精呢。”动手要去脱李雨潺的衣服。李雨潺护着自己,说:“万一有人来敲门怎么办?”乔不群说:“你放心,他们坐到了牌桌上,没玩到时候,绝对下不了桌的。”李雨潺这才乖起来,听任乔不群摆布。脱光李雨潺,将她抱到床上,乔不群又说:“他们那牌不好玩,还是咱们两个人的牌玩起来有意思。”李雨潺说:“咱俩赤手空拳的,牌又在哪里?”乔不群说:“咱俩自身不就是两块牌么?还是公母牌哩。”李雨潺咯咯笑着,箍紧已进入佳境的乔不群,微微合上双眼,幸福地放肆起来。 早上醒来后,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李雨潺掰开乔不群的手,准备起床。乔不群不让,又将她搂进怀里。李雨潺说:“待会儿有人来找,急你个屁滚尿流。”乔不群说:“别担心,那些家伙肯定还在做梦。” 李雨潺只得依着乔不群。乔不群在她唇边吻吻,说:“天天都这样就好,美人在怀,睡觉睡到自然醒。”李雨潺说:“还有一句:数钱数得手抽筋。”乔不群说:“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什么追求没有,又哪可能数钱数得手抽筋?”李雨潺说:“那就只好换过来,睡觉睡得手抽筋,数钱数到自然醒。”乔不群乐道:“这就容易做得到了。睡觉睡得手抽筋,肯定病得不轻;数钱数到自然醒,不用说是美梦一场。” 嬉笑着,李雨潺从乔不群怀里滑出来,说:“我给你端早餐去。吃什么好?鸡蛋牛奶少不了,另外还带两个包子吧。”乔不群托住李雨潺丰满的rx房,张嘴啃着,一边含糊道:“我这已吃上包子了。” 下床简单洗漱一下,李雨潺悄悄溜出房门,先去自己房里转一圈,才上了餐厅。却没见赵小勇和盛少山他们的影子,估计还在做梦数钱。服务员认识李雨潺,上前问她可不可以上早餐。李雨潺说先上两份。忽见柴处长冒了出来,又要服务员加一份。待柴处长来到桌旁,李雨潺望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说:“看样子熬了个通宵。”柴处长说:“那些家伙不得了,在包厢里干到很晚才走,回房后又接着来,直到早上六点收手。我怕乔秘找不着我,打个盹就出了门,他们还死猪样正呼呼大睡呢。”李雨潺说:“今天不会有太多事情吧,他们想睡就多睡会儿。” 没见乔不群,柴处长说:“不知乔领导醒了没有?”李雨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负责行政后勤的,领导醒没醒都不知道,不是失职么?”柴处长点头说:“是我失职,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叫叫他。”抬腿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李雨潺说:“怎么不去叫了?”柴处长笑道:“万一有小姐在领导房里,我这不是坏人家好事吗?还是打他手机吧。” 刚掏出手机要拨号,乔不群已出现在餐厅里。 服务员很快端上三份早餐。乔不群说:“怎么只有三份?”柴处长说:“他们打牌打到天快亮,现在还在睡觉,我们三位先吃吧。”乔不群说:“不行不行,今天还有好多事等着他们,柴处长你去把这些家伙叫起来。”又嘱咐服务员,这就将早餐上齐。 柴处长离开餐桌后,李雨潺给乔不群剥个鸡蛋,不想竟是双蛋黄的,忍不住一语双关道:“双黄蛋营养双倍,领导辛苦了,好好补一补。”乔不群推给李雨潺,说:“你也辛苦了,你吃吧,我另外剥。”李雨潺又还给乔不群,说:“人家一片美意,你也不领情。”乔不群没再推辞,轻声说:“我知道你的美意,白天的双黄蛋归我吃,夜里的双黄蛋归你吃。”李雨潺伸过桌下的腿,踢一下乔不群,低头喝口牛奶。柴处长很快将赵小勇他们叫起来,一个个迷糊着进了餐厅。吃完早餐,又开始忙碌。就这么工作娱乐两不误,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不觉又是一个星期,直到各项筹备工作忙得差不多,经济工作会议代表就要报到了,乔不群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会务组分成好几块,文件材料,宣传报道,后勤管理,报到登记,都有专人负责,安排了专门房间。乔不群到各处转了转,见各项准备工作已全部到位,便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扔下公文包,赵小勇、盛少山和尚宝成几个走进来,又强烈要求乔不群与民同乐。乔不群知道县里的人要下午才会来报到,让赵小勇租副麻将,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稀里哗啦一直搓到下午四点多,与会人员该来报到了,晚餐和明天的会议布置什么的也要落实,乔不群才将大家哄走。进卫生间放掉包袱,洗把脸,正想补个午觉,出门没几分钟的赵小勇打来电话,说康翠英堵在栾喜民房门外,要他赶快过去一下。 栾喜民的房间安排在二栋三楼最里层的豪华套间,乔不群给会务人员反复强调过,要绝对保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以免打扰领导休息。领导平时日理万机,忙进忙出,会议期间好不容易有些空闲,让领导好好休息一下,是做下属的应尽职责。不想竟让康翠英掌握可靠情报,免费给栾喜民守卫起房门来,这个失误可不小。 赶到栾喜民房门口,只见康翠英正盘坐在门外地毯上,一动不动,好像尼姑坐禅似的。赵小勇和盛少山也站在一旁,一筹莫展的样子。乔不群走过去,蹲到康翠英身旁,说:“康医生你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 第十三章 康翠英头都不抬一下,说:“只有你们当领导的和有钱人可以到这些地方来,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就不可以来开开眼界了吗?”乔不群说:“当然可以,这是你的人身自由。不过你要到这里来找栾市长,怕是找错了地方。”康翠英说:“怎么会找错呢?我亲眼见栾市长进的这个门。”乔不群说:“你一定是看花了眼,刚才我还在楼下碰见栾市长,他带着秘书去了自己房间。”康翠英说:“你别想骗我,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乔不群说:“我骗你干啥?你也不想想,栾市长是正市级领导,我们会将他安排到这种普通房间里来吗?这样岂不有辱领导身份?”康翠英说:“这是个豪华套间,不是普通房间。” “豪华套间算什么?这个宾馆还有总统套间呢。”说到这里,乔不群故意装出不慎失言的样子,否认道:“哦哦,我可能搞错了,总统套间一般只有五星级宾馆里才有,这个宾馆星级太低,顾客档次又不是特别高,弄个总统套间也不会有人住的。” 听乔不群出尔反尔,康翠英抬头瞥他一眼,又望望赵小勇和盛少山,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乔不群又对赵盛二人说:“康医生又不是台湾那边来的特务,想在这里坐坐,你们让她坐嘛,无非把这个房间退掉,另安排个房间给与会人员。”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乔不群的意思,这个说:“那我们只好去找总台协商一下。”那个说:“宾馆这么大,腾个把房间出来,不是简单得很吗?” 三个人说着走开了。也不知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又在地上坐了两分钟,见门里仍没动静,康翠英犹豫着站起身,去问值班服务员,总统套间在哪里。服务员早得过乔不群的话,很热情地带康翠英去找总统套间,还开了门请她看房,说看得中的话,可以就去办手续。 总统套间的豪华自不必说,可康翠英无意于此,转上一圈,没发现目标,掉头出了门。这才意识到什么,急忙跑回原来的地方,只见房门洞开,两个服务员正在里面搞卫生,栾喜民早不知去向。肯定被乔不群他们安排到了别处。康翠英骂骂咧咧,出了宾馆,准备改天再来堵栾喜民。会议有五六天时间,不愁碰不上他。可第二天康翠英赶到宾馆门口时,保安已注意上她,再也不放她进门。 再说几位将栾喜民安全送进其它套间里后,赵小勇和盛少山负责会务去了,乔不群留下陪领导说了一会儿话。栾喜民说:“过去有人说康翠英如何泼,我还不怎么相信,这一回算是领教过了。也不知这二三十年,陆秋生是怎么跟她过的。”乔不群说:“陆秋生确实被这泼妇折腾得够呛,不然还会多活两年。”栾喜民说:“是不是陆秋生已被他折磨至死,没了折磨对象,才盯上了我们?”乔不群笑道:“我们又不是她老公,还怕她盯?”栾喜民说:“话是这么说,可她硬把你当老公,老缠着你,也不是办法呀。” 乔不群已琢磨过这事,说:“康翠英心里也明白,离休待遇是不可能继承的,她这么胡搅蛮缠,无非想从中弄点什么好处。只是政府办属财政拨款单位,自己花销都不够,每年都要领导特批几次经费,哪有余钱补给她?还是我去跟人民医院副院长霍长征说说吧,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康翠英是他们医院职工,找个借口,多少给她点甜头,以后别再找政府领导来闹就是。否则以医院没管好自己的职工,破坏桃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为借口,先撤了他们的院长副院长再说。”事情看来也只能这么处理了。栾喜民又说:“康翠英不是还提出,她现在所住政府里面的房子,户主是陆秋生,要求改成她的名字吗?”乔不群说:“这事我已答复过康翠英,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只要陆秋生的子女跟她签个协议,同意改成她的名字,政府办可替她出面找找房产管理部门,办理有关手续。” 这办法还算可行,栾喜民没什么说的。过后乔不群抽空将康翠英的事摆平,她也就放过了栾喜民,不再纠缠不舍。这是题外之话。 又说了些别的事儿,见栾喜民脸上有了倦意,乔不群站起来,说:“我走了,栾市长休息一会儿吧。”栾喜民说:“那你忙你的去。跟孙文明联系一下,晚上甫书记若有空,一起看望看望各地的与会人员。” 回到自己房间,乔不群就拨通孙文明电话,说了栾喜民的意思。很快孙文明就回了电话,说甫书记晚上会过宾馆来。 晚上七点半,甫迪声栾喜民几个常委领导,在孙文明和乔不群陪同下,到各县区住地去看望大家。当然不可能每个与会人员都一一看到,只是有针对性地到各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房间里走走,跟大家握握手,问候几句。 县区领导是些忙人,平时在下面忙,到了市里要密切联系领导,走访该走访的部门,请客送礼,或被请被送,自然更忙,平时开个什么会,很难得在会议宾馆就餐住宿。也许考虑到本次经济工作会议,是甫迪声和栾喜民上任书记市长后第一个重要会议,领导肯定会到房间里来看望同志们,大家也就早早赶回宾馆,守株待兔。 县区主要领导都是市里主要领导的人。不是市里的主要领导的人,也做不上县区主要领导。没做过领导秘书,也做过领导学生,不是领导的老下级,也是领导的同乡故旧,或是领导亲戚的亲戚,领导朋友的朋友,反正都与领导有着这样那样不同寻常的关系。咱们不是提倡知人善用么?如果领导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来用你呢?领导大胆使用自己知心知肺知根知底的人,并没违背组织原则,谁也没话可说。 既然是相知之人,大家见了面,也就倍感温馨,其乐融融的样子。主要是甫迪声代表市委市政府,对同志们一路辛苦,赶来参加会议,表示亲切慰问。并强调此次会议如何重要,要求大家安心开好会,吃透会议精神,再原原本本带回去,带领县区广大人民群众团结奋斗,开创局面,勇奔小康。说得大家心情无比激动,精神格外振奋,不禁欢欣鼓舞起来。甫迪声不会忘了身边的栾喜民,要他也给同志们说几句,栾喜民总说没什么要说的,只要求同志们坚决按甫书记指示精神办。 说完场面话,几位常委领导跟各位握别,去看另一个县区的同志们。大家裁缝搬家,依依(衣衣)不舍送到门外,深情地望着领导们消失在另一个房间门口,这才掉头散去。 转了几处,来到桃宁县委书记肖宗华的房间。乔不群是桃宁人,肖宗华已从他那里获悉,晚上甫迪声会到住处来看望同志们,早带着县里主要领导恭候在住地。甫迪声和栾喜民将在别处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正想抬了屁股走人,肖宗华说:“甫书记和栾市长各位领导都在这里,我们有个意见不知可不可以提出来。” 有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级要提意见,上级还能不让你提吗?甫迪声说:“有什么你就说吧。”肖宗华说:“也没什么,就是桃宁天高皇帝远,上级领导年头年尾难得下去一回,县里干部思念上级领导,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思想要倾诉,也没机会跟上级领导接触。所以我们强烈要求,上级领导多抽空下去走走。” 说得甫迪声笑起来,说:“市里跟县里又不是情人关系,有什么可思念的?不过我也得承认,这几年市里忙于本级工作,县里尤其是桃宁那样的偏远山区县,确实去得少了点。以后我们要改进工作方法,多往下面跑跑。” 县里领导大声鼓起掌来。肖宗华说:“甫书记说话算话哟,我们已牢牢记住今天领导的最高指示,以后市里领导还不下去,桃宁人民会很有意见的。”又望望乔不群说:“乔秘是咱们桃宁人,你也好久没回去了,应该带起这个头来。” 乔不群闻言,心里有几丝不快。也许肖宗华这是要抬举你,有意将你与常委领导扯在一起。可你只是政府秘书长,怎么能跟甫迪声他们相提并论呢?还要你带头,政府秘书长又哪带得了常委领导的头?这样岂不降低了甫迪声他们的身份?这个肖宗华也太不明白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乔不群还不好说什么,只淡然一笑。 楼上楼下转了几圈,来到桃坪县委书记蔡润身房间。蔡润身曾是甫迪声秘书,公开场合甫迪声却称他蔡润身同志,说话也一副公对公的口气,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他们从没有过特殊关系似的。这跟刚才桃宁县委书记肖宗华正好相反。看上去肖宗华说话随便,甫迪声也有说有笑的,其实彼此并非一路人。肖宗华系早年市委党群副书记的人,在一个又大又富又近的县里当县长。正等着就地接任书记,鲍书记开始主政市委,将那位党群副书记挪往人大任主任。肖宗华政治生涯从此暗淡起来,尽管勉强安排了书记,却去了全市最小最穷也最偏的桃宁县。在大县富县近县做书记,与在小县穷县偏县做书记,完全是两码事。就像做美国总统与做好望角附近的非洲总统,别看都是总统,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大富近县里的书记跟市里接触方便,出手大方,能给上面领导办事,往往是提拔重用的对象,小穷偏县的书记所面临的情况正好相反,进步起来也就很困难。事实不是主要领导的人,你根本去不了大富近县,永远做不上领导的爱臣宠臣近臣。不言而喻,肖宗华刚才那番思念上级领导,强烈要求上级领导到桃宁去走走的话,听似开玩笑,其实是在发牢骚,埋怨上面对他们小穷偏县太冷落太不当回事,只不过大家心里有数,无需言明而已。 走完各县区住处,时间已不早了,常委们各人回了各人房间。这次经济工作会议太重要,会议给每位市领导都安排了单间,以免家里会场来回奔波,若遇上堵车,不能按时上台做指示,将严重影响会议进程。同时也是让领导休息好,有足够的时间充沛的精力参加会议和讨论,与县区领导共商加快桃林经济建设大计。 孙文明是市委秘书长,由他为甫迪声护驾,乔不群负责陪同栾喜民回房。才进门,屁股还没挨沙发,就有人跟了进来。不用说都是县区头头,说是来拜见栾市长。才与各位见了面,转身就拜见来了,这拜见就有意思了。乔不群知趣,抽身出门而去。 回到自己房间,开了卫生间热水,正准备泡个澡,肖宗华带着两个人推门走进来。这个肖宗华真有意思,其他县区领导都在拜见市里主要领导,他却带人往这个地方跑,怕是神经有些不太正常。不过乔不群没说什么,客气地请三位落座。肖宗华介绍两位,说是桃宁县永安乡的阳书记和卫乡长。乔不群是桃宁西边红岩镇人,与东边永安乡相隔百余里,加上平时回去得少,自然不认识这永安乡的书记乡长。两位却说他们早认识乔不群,还说读过他发表在报上的文学作品,显得挺有才气的。 那还是刚参加工作那阵,乔不群偶尔在报上发表过一些小散文。后有领导提醒他,要想在官场混,就别去弄什么文学,做什么文人。乔不群想想也对,自古文人清高,孤芳自赏,最不讨上级喜欢,谁沾上文人习气,谁就别想有什么政治前途。唐朝有个叫徐凝的家伙,大概天天忙着写诗,官没做上去,便发牢骚说:岁岁云山玉泉寺,年年车马洛阳尘;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这也许不无道理,忙于诗文,还想着做大官,鱼与熊掌都不肯落下,又哪里顾得过来?况且文学创作不比公文写作,多少得有点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否则怕难写出有品位的东西。人在官场却正好相反,特立独行是最要不得的,奴性犬性才是永不过时的绿卡和通行证。再说苦心孤诣去学李白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赢得千古大名,却穷困潦倒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总得活在当下,不可能活在未来。乔不群想明白了,从此没再去弄文学,一心琢磨公文写作,竟然还写出点水平,对仕途多少有些帮忙。这实在有些俗气,乔不群还偶尔会为旧梦难续怅然若失,可你究竟是凡夫俗子一个,注定不可能像人家李杜,去做诗仙诗圣。 这是乔不群心头隐衷,也就不愿在阳书记和卫乡长面前旧事重提,拿话岔开。也说见过两位,都是家乡人嘛。肖宗华说:“乔秘向来关心家乡人民的建设事业,以后还要继续给予大力支持哟。”又对阳书记和卫乡长说:“想争取乔秘的支持,今后要多请示常汇报,不然乔秘知道怎么支持你们?”两位忙点头,说:“过去只顾埋头在乡里工作,也没机会到市里来走走,以后一定多来给乔秘书长请示汇报。” 闲谈几句,肖宗华先走了,阳书记这才拿出包里的报告,递给乔不群,说:“听说省三通工程资金就要下来了,市里的配套资金也已落实,还请乔秘书长对咱们永安乡给予重点扶持。”乔不群早意识到他们是冲着这事来的,看看报告,说:“三通工程资金原则上只安排到县里,具体项目得由县里去定,市里还不怎么好插手。” “乔秘书长办事讲原则,我们不会为难您的。可资金从市里经过,您做分配时稍稍往桃宁倾斜倾斜,再给有关部门打声招呼,咱们永安乡就受大益了。”阳书记说着,给卫乡长使个眼色。卫乡长起身过去推开房门,往外招招手,一边点点头。顿时冒出一位青年壮汉,双手不闲,提进两只塑料桶,轻手轻脚搁到门后。 乔不群蹙蹙眉头,说:“你们这是干什么?”阳书记说:“乔秘书长这么关心我们下面,也没什么表示的,就两桶茶油,是我们永安乡自产的,正宗的绿色食品。”第一次打交道,乔不群也没答应一定安排资金给永安乡,阳书记就说你这么关心他们下面,这话又从何说起?乔不群说:“把茶油提走吧,我家里吃菜清淡,用不了多少油。”三人已退到门口,说:“打扰乔秘书长了,会议有好几天,还会来看望您的。” 会上熟人多,你进我出的,茶油桶搁在房里不怎么好看,乔不群打开大衣柜,将茶油塞了进去。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送这些不值钱的农副产品。送到你家里去还好,送到宾馆来,你还得当搬运工。上面早已不兴这一套,出手就是信封之类,既客气大方,又便于操作。看来乡镇水平就是乡镇水平,还有待加强学习,进一步提高思想认识,尽快跟上时代步伐。不过送农副产品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不会让你犯错误,真塞你个大信封,恐怕还不敢随便接收。就是关系不一般,照单收下,心里也不怎么踏实。 才关上大衣柜,又来了人,也是下面乡镇里的头儿,同样是来活动三通工程项目和资金的。免不了又是茶油花生黄豆之类。偶尔也有送高档烟酒甚至信封的,自然是桃林周边大县富县下面的乡镇领导,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得风气之先,比桃宁那样偏远地方先进了整整一个时代。 十点左右,又来了两个人,照样没有空手。见面就说是受蔡书记之托,特意来看望乔不群的。刚才还见过蔡润身,又托人上门看望,哪有这么亲密?乔不群不免心里嘀咕。对方似已看出他的疑虑,几下拨通蔡润身电话,嗯嗯两声,便把手机往乔不群手上递:“蔡书记要跟乔秘书长说几句。” 乔不群只好接过手机,说:“是润身吧?你也太客气了,咱们都已见过面,又托县里的同志来看望。”蔡润身说:“哪里哪里。本来我本人要登门拜访你的,县里同志把我堵在房里,缠着要汇报工作,实在抽不开身。”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汽车喇叭声,乔不群就知道蔡润身并不在房里。县区领导一到市里,要拜的码头多,哪会坐下来听属下汇报?乔不群也不便道破,装糊涂道:“我知道你们做父母官的,革命工作繁忙。”蔡润身叹道:“也是没办法,待在这个位置上,只得做这个位置上的事,总不能尸位素餐吧?桃坪八十多万人民群众,要脱贫,要发展,我这个书记不好当啊。”乔不群说:“我知道县里困难不少,但凭润身的才干,一定能克服困难,领导全县人民胜利奔小康。”蔡润身说:“尽力而为吧。当然还要不群多支持哟。桃坪是个农业大县,农村三通任务艰巨,你可得给我们倾斜倾斜。”乔不群说:“你放心好了,你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我将尽己所能,给予重点支持。”蔡润身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乔不群一点没猜错,此时蔡润身正坐在车上,赶往市委大院,准备上常委楼去。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每次回桃林,必须要去的地方就是甫家。即使已在外面见过甫迪声本人,这道必修课还是不能落下。见过领导本人,并不等于见过领导夫人,而有时见领导夫人,比见领导本人更为重要。 见领导夫人,当然得有点见面礼。见面礼不大,就一袋米和两罐蜂蜜。米是桃坪一处高寒山区特产的红米,因土质独特,种植时间长,营养丰富,香软可口。蜂蜜也是山区农家自产自食的佳品,具有益气补亏和养胃通肠良效。这当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贵重物品是用来行贿搞拉拢的,到了不用行贿搞拉拢时,这些不贵不重的食用品倒更具联络感情的功效。就像生身父母,从来不会企望儿女送巨额款项,献稀世珍宝,只要你能经常回家看看,一袋水果,两斤鱼肉,便会欢喜得合不拢嘴。即便两手空空,也不会见怪。不难想象,你包里藏着大钱,手里提着高档烟酒和贵重物品,不去敲权贵家门,却鬼使神差往父母家里赶,你这人不是神经结错方向,便是夜里梦游未醒。 再说到了甫迪声和骆怡沙这个年龄,人参燕窝,鱼翅熊掌,吃多了不仅于身无补,恐怕还弊端多多,还是无毒无害的平常食品对身体大有裨益。这个时代最缺的是没污染无毒素激素的食品,最不缺的是香车宝马金钱美女,蔡润身若送上大钱贵物,骆怡沙还不见得怎么稀罕。到底金条人民币不能直接进嘴巴,无害无毒食品却养人利身。什么是切身利益?说穿了这才是切身利益。今晚切身利益进门,骆怡沙自然高兴,表扬蔡润身说,他几年的县官没白做,越来越懂事能干了。 离开常委楼,蔡润身仍没出市委大院,去了组织部宿舍楼。楼前早已停满各式各样的小车,一看就知是趁夜幕浓重,来向组织靠拢的。好在楼前草坪宽阔,小车们回旋余地大,加之树木也茂盛,隐蔽功能还算不错。也是当初选址建宿舍楼时,组织部领导眼光长远,有意选上这块前景开阔的地皮,不然同志们老远跑过来,有话要对组织说,却连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就严重影响组织建设了。 照理蔡润身已做到县委书记份上,又是甫迪声身边的红人,省委组织部都备了案的,完全没必要把心思用在市委组织部。可蔡润身没这么想。组织部是管官的地方,跟组织保持密切联系,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你官再大,市委组织部不能直接考察任命你,他们在上级组织那里说你句好话或坏话,对你的升迁或多或少会有些影响。组织上下一条线,上级组织下来考察干部,下级组织要热情接待,积极配合,多方协调,交流有关信息,提供内部情况。何况作为县委书记,自己要用个什么人物,提个什么亲信,撤个什么角色,只要到了副县一级,都得通过市里组织部门,没有组织支持,你这个县委书记就是再牛,好多事情也不一定办得通。正因如此,县区领导一到市里,亲爹亲妈,老婆孩子,甚至一日不见如三秋的二奶三奶,都可暂时扔一边去,组织部门的码头却是非拜不可的。 组织部门码头大,该拜的都得拜到。只是草坪已停了那么多车,早有人捷足先登,直接上门有些不妥,蔡润身只好给干部二处许处长打个电话,要他到楼下来一下。果然许处长下楼时,后面跟着好些人。将那些人打发上车走了,许处长才钻进蔡润身车里,说:“知道蔡书记要回市里参加经济工作会议,正想着打您电话,到宾馆去看望您,可这些人屁股上粘着糨糊,撵都撵不走,害得您亲自跑了过来。” 蔡润身说:“说得动听。我在宾馆里等到十点多,也没见你影子,这下我跑了过来,你说要去看望我了。”许处长说:“您不相信,我打那些人的电话,要他们证明,刚才我还说过要去宾馆看望你的。”拿出手机,就要去拨号码。 蔡润身按住许处长的手,掏出一把信封,塞到他怀里,说:“别证明了,我是组织的人,还不相信组织吗?”许处长双手搂住信封,说:“您这是干什么?”蔡润身说:“时间不早了,几位部长那里就不去了,麻烦你代我向他们问好。”许处长说:“蔡书记也太客气了,每次回市里都忘不了我们。”蔡润身说:“刚才说了,我是组织的人嘛,是组织一手培养出来的,忘得了爹妈,也忘不了组织呀。” 两人说着,哈哈笑起来。到底蔡润身级别高,以高就低放得开。若以低就高,县级就市级,市级就省级,市级或省级板着面孔,做居高临下状,甚至拿出文件精神,语重心长教育你一番,你还不得不装出刚死老娘的样子,将脸拉成三米长,不仅不敢露齿欢笑,还得点头如鸡啄米,表示从此洗心革面,再不重犯,然后趁领导换气喝水的当儿,悄悄扔下信封,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 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许处长拿着一把信封下车而去。蔡润身按下车窗,朝许处长扬扬手,这才将车开走。 蔡润身没去宾馆,也没回家,上了南国豪苑。中午曾玉叶就已给他打过电话,晚上足不出户,一动不动在家守候着。自那次到宾馆给蔡润身送过玫瑰,两人的接触就渐渐多起来。开始蔡润身还有所顾忌,不愿跟曾玉叶发生实质性关系。曾玉叶揣摩着他的心思,把他说成天底下最有魅力的男人,最值得深爱的男人,这辈子能爱上这样的男人,也算没枉来人世走上这一遭。还说这是她的初恋,此前从没爱过别的男人,如果这份爱无果而终,活在世上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这些话自然是感人的,尤其出自曾玉叶这种漂亮女孩的芳唇。蔡润身不可能不往心里去,尽管也曾疑心话里有假。曾玉叶又巧妙地提及郝龙泉,不过是暴发户一个,要文化没文化,要品位没品位,她根本没放在眼里。在他手下做会计,也仅仅是工作关系,别无他意。凭能力能将自己养活,没必要委屈自己。曾玉叶话里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不可能跟郝龙泉有那层关系,还是含苞未放的处女一个,也就是说蔡润身是她的唯一。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做梦都想着漂亮女人能为你守身如玉,跟这样的女人风流那么一场,早死二十年都没意见。蔡润身哪里还能自持?迫不及待跟曾玉叶上了床。有意思的是,曾玉叶还在他床上成功地留了红。蔡润身也就深信不疑,曾玉叶确是深深爱着你的,否则也不会奉献出自己珍贵的第一次。这样的女人绝对一辈子忠实于你,不可能背叛你,也不会给你惹任何麻烦的。蔡润身做不到不拿文小芹来作比较,她也曾把第一次献给了自己。可两个女人完全不是一码事。文小芹也许是文化太低的缘故,太过单纯和执拗,哪像曾玉叶这么善解人意?蔡润身幸福得肠子都青了,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万事开头难,开了这个头,两人就再也没法拆开了。回头曾玉叶又跟郝龙泉摊牌,要他以后别再来粘她。郝龙泉不可能没有醋劲,可这醋劲只维持了两秒钟,就全然过去了。蔡润身被曾玉叶套牢,还愁他以后不听你郝龙泉的?至于漂亮女孩,除了曾玉叶,这世上多的去了,一抓一大把。郝龙泉很聪明,也很理性,以后再没上过曾玉叶的床。出手的女人还耦断丝连的,也就太不够朋友了。只是有什么事情要找蔡润身,才给曾玉叶打电话,由她出面。 在屋里守候了半夜的曾玉叶,听到楼下喇叭声,忙过去开了门。蔡润身才进屋,就一头扑到他身上,死纠蛮缠起来。自从有那回事后,蔡润身每次回桃林,办完事就往这里跑。第一次走进这个豪宅,还曾问过曾玉叶,她工作时间不长,哪来钱买这么好的大房子?曾玉叶说把自己卖掉也换不回这笔房款,是在银行办的按揭,东挪西凑交齐首付,就硬着头皮住进来,悲壮地做起了房奴。蔡润身当即掏出个十五万元的存折,塞到曾玉叶手里,要她把借的钱还掉。曾玉叶死活不要,说不愿让金钱玷污了他们纯洁的爱情。蔡润身大为感动,劝说了大半夜,她才勉强收下存折,说是给他做做保管。 两人拥着进了卧室。正在兴头上,蔡润身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打来的。这么大的会议,家里不可能不知道,蔡润身也想着打个电话回去,一忙乎就给忘记了。只好一边在曾玉叶身上动作着,一边耐心给老婆解释:“本来要回家里去的,可我下面的同志要搞活动,坚决不同意,说平时只顾忙工作,难得在一起痛快一回。”说着拿过枕边的书,在床头柜上甩了甩,像甩扑克牌似的,问道:“听到没有?我们活动得正热火着哩,下面的同志干劲很大。”老婆信以为真,要蔡润身早点休息,别累着了,挂掉电话。 曾玉叶格格笑起来,说:“你们做领导的,是不是弄虚作假惯了,说起假话来,比真话还真?”蔡润身说:“我说什么假话了?刚才说的不句句是真么?”曾玉叶说:“你明明在我床上,却说在跟你下面的同志搞活动。”蔡润身一边动作,一边说道:“你不就是我下面的同志吗?咱们的活动不是搞得正热火吗?”曾玉叶在蔡润身屁股上拍一巴掌,说:“你简直是个大流氓。”蔡润身说:“我不仅流氓,还要流水呢。”进一步加大工作力度,将爱情进行到底。 从曾玉叶身上撤下去后,蔡润身已筋疲力竭,恹恹欲睡。曾玉叶却附在他耳边说:“我要跟你说件事。”蔡润身强打精神,迷糊道:“你说吧,我听着。”曾玉叶说:“你不是有个十五万元的存折在我手上吗?钱存在银行里生不了几个崽子,干脆拿去投资,回报可大得多。”蔡润身说:“我不是给你还债的吗?去投什么资?”曾玉叶说:“我说过你的存款我只不过是代管一下,我欠的钱自己会还,决不动你一分一厘。拿去投资,意义却不同了,赚了钱不仅可替我还债,咱们还有了共同产业,就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了。” 蔡润身拍拍曾玉叶好看的脸蛋,说:“你还有点心计嘛。告诉我,打算做什么?”曾玉叶说:“我打算先开个酒楼试试深浅,慢慢再涉足洗浴和娱乐业,实现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蔡润身说:“你不是郝龙泉公司的会计吗?哪来精力和时间干别的?”曾玉叶说:“我可以请人做经理嘛,何况公司不止我一个会计,业务也不特别多。”蔡润身说:“投资办酒楼我倒支持,各级政府都在提倡充分利用民间资本,加快地方经济建设。我桃林还有些朋友,会捧场的,桃坪那边的人到了桃林,也会主动上门消费。” 曾玉叶啄蔡润身一口,说:“就这么说定了。也不用你出面,一切我会打理,只有办理相关手续,或碰上摆不平的事,你暗中帮我疏通疏通就行了。”次日大早,蔡润身就离开南国豪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宾馆。会上老想着昨夜跟曾玉叶的风流,还有她要办酒店的事,蔡润身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领导们的报告听一句没听一句的。其实领导们的报告一个比一个精彩,对当前大好形势做了准确估价,对未来经济建设美好前景进行了充分描述,大家倍受鼓舞,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恨不得马上撸起衣袖,投身到火热的经济建设中去。特别是甫迪声开创性地提出经济立市和文化立市的两立工程,更受到广大与会人员的热烈拥护和坚决支持。甫迪声的讲话不足两个小时,鼓掌声竟多达二十余次,据称创造了桃林市历次经济工作会议领导讲话鼓掌次数之最。 最有意思的是,甫迪声还多次提到发动机厂,说他们底子厚,技术硬,创新意识强,领导班子既团结又能干,各部门必须继续加大扶持力度,努力打造好这样不可多得的龙头企业和品牌企业。甫迪声这个重要讲话的文字稿,乔不群是仔细审过的,里面仅有一处写到发动机厂,还是点到为止。与桃林其他利税大户相比,无论是贡献还是影响,发动机厂不过小巫见大巫,算不上什么,哪值得甫迪声这么大树特树? 作为市委书记,甫迪声主要提出两立工程的伟大构想和基本思路,具体实施办法则体现在市长栾喜民的报告中。栾喜民强调,所谓经济立市,就是要不断改善投资环境,进一步开放搞活,加大招商引资力度,用人家的钱,干自己的事,尽快把桃林经济建设搞上去。所谓文化立市,就是要大力开发桃林的文化资源,树立桃林形象,打造桃林品牌,让世界知道桃林,让桃林走向世界。栾喜民的报告同样精彩无比,会场同样响起一次又一次热烈的掌声。当然作为桃林二号人物,他的掌声比甫迪声的掌声适当少了几次。 除了主要领导和次要领导的报告,招商交通城建国土财税金融以及旅游宣传文化公检法司等部门领导也先后登台,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表达了实施和维护两立工程的坚定决心及具体措施。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主要分系统和县区进行热烈讨论,在充分认识两立工程的重大现实意义和伟大历史意义的同时,大家各抒己见,献计献策,对两立工程的美好前景进行了无限憧憬和认真规划。 会上热闹,会下也不寂寞,该找领导的找领导,该找部门的找部门,该为公的为公,该为私的为私,公中有私,私不离公,公私兼顾,公私双赢。这样你来我往,一个个乐此不疲,反正谁也没闲着。 乔不群这里自然也门庭若市,找的人不少。人多礼多,大衣柜已塞不下去,只好让油桶和麻袋们堆在屋子正中,差不多占去半间屋子。在政府大院待了十多年,从来没享受过这么丰厚的待遇,看来这人还是要做官,尽量做稍微大点的有些实权的官。比如这政府秘书长,如果只给政府领导打点外围,没管点诸如三通工程这样的实事,谁又会来给你送农副产品和信封,顺便送上阿谀奉承,以及半真半假的尊严? 这么多麻袋塑料桶堆在房间里,自己没处下脚不说,服务员也不好搞卫生。夜里外面走动的人渐渐稀少起来,正好将胜利果实转移出去,乔不群拨通小左电话,要他来一下。小左紧跟领导多年,进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声不响搬起东西来。倒是乔不群略有不自在,解释说:“一些老乡和同学做了下面乡镇的头儿,好不容易到市里来开次会,纷纷跑来看望,还带来这么多农副产品,不收又怕伤了老感情,真是麻烦。”小左说:“这说明乔秘群众基础好,下面的同志老记得您。” 两人进进出出跑了好几个来回,才把东西搬到车上,将整部车子包括尾箱都塞得满满的。然后上车回了趟政府大院。好在宿舍楼下有个杂屋房,不用往楼上搬,省了不少时间。特意给小左也留了一桶油和一袋花生。小左感激得什么似的,说:“怎么好占乔秘的便宜呢?”乔不群说:“什么便宜不便宜,你也辛苦了,算是给你的夜班补助。”小左笑道:“这么厚的夜班补助,我巴不得每晚都有夜班加才好。” 回到宾馆,已快十二点。正打着哈欠往楼里走去,忽见不远处有个窈窕身影,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瞧,竟是发动机厂的邓一青。邓一青只顾一扭一扭往楼上迈步,没发现身后的眼睛。这个时候到宾馆里来干什么呢?乔不群不得其解,不由自主跟了过去。只见邓一青上完楼后,往右一拐,走进楼道深处,轻轻推开旁边虚掩的房门。 乔不群这才晃然明白过来,那是自己亲自安排给甫迪声的豪华套间。怪不得这几天甫迪声大会小会,三句不离发动机厂,原来是蒲厂长这枚秘密武器太有杀伤力了。乔不群忍不住暗笑起来,这甫书记真是说到做到,才提出两立工程的伟大构想,自己就率先垂范,马上搞起“两立”工程来。 会议很快接近尾声,这天各县区和部门负责人踏着响亮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昂首挺胸走上讲台,将签订好的两立工程责任书递到甫迪声等常委领导手里,全市经济工作会议这才缓缓落下帷幕。这当然是一个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卓有成效的大会,标志着桃林经济建设新高xdx潮的及时到来。至于会中会后桃林各大媒体对经济工作会议进行的报道,自然是全方位的,立体滚动式的,两立工程的伟大举措因而家喻户晓,不断深入人心。 闲话少说,且说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结束后,两立工程正式启动,全市上下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两立里面,经济立市是硬指标,文化立市是软指标。一硬一软,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相互促进,相互提高。作为政府秘书长,无论经济立市还是文化立市,乔不群对两立都要关心过问。关心过问不是主管主抓,上面还有市长副市长,他主要负责协调配合。 两立工程的重要任务之一是招商引资,招商局陶局长当然不敢等闲视之。陶局长就是原来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陶世杰这人比较灵活,上上下下都玩得转。特别是在骆怡沙面前,儿子样乖巧。骆怡沙有个好印象,甫迪声自然不会亏待他,很快提他做上国土局副局长,不久前又把他推到招商局长的重要位置上。 为贯彻落实经济工作会议精神,会后陶世杰就在局里掀起乘两立东风加大招商引资力度的大学习大动员大讨论,围绕如何实现招商引资工作新突破的重大主题,动员大家出思路,拿主意,然后集思广益,制订切实可行的新办法。最后一致认为还是两条腿走路,一是走出去,广泛联系外商,结交朋友,培养感情,多掌握可靠信息;二是请进来,不管外商有没有投资意向,先把人家请到桃林来,认识桃林,了解桃林,对桃林的好山好水,对桃林人民有了深厚感情,也就不愁人家不来扔钱投资。为确保招商引资任务的胜利完成,必须走群众路线,把招商引资任务分解到单位和个人,叫做众人拾柴火焰高。要想调动广大干部职工招商引资积极性,适当的奖罚制度是必不可少的,每位干部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招商引资工作目标风险抵押金,完不成招商引资目标任务的,风险抵押金予以抵扣,不再返回单位和个人,任务完成得好的,则加倍给予单位和个人以重奖。 陶世杰走后,眼看下班时间快到,乔不群打开柜子,将几条香烟一齐塞进提包里,提着回家去,扔给了史宇寒。 过去难得有人送东送西,偶尔有人给份小礼,史宇寒要兴奋好几天。后来夫妻俩一个做上政府办领导,一个当上学校头儿,送这送那的一多,感觉也迟钝了,再兴奋不起来。不仅不兴奋,有时还觉得厌恶。自己吃用不了那么多,扔掉可惜,送人嫌烦,只得趁夜里月黑风高,偷偷摸摸拿到烟酒回收店贱卖掉。可老往那种地方跑,不是明白告诉人家,你们经常受贿吗?尽管这类回收店就是专收贿赂品,专发贿赂财的。尤其经济工作会议期间,那些茶油花生烟酒什么的,将乔家杂屋堆得满满当当,处理都处理不过来。 还是史宇寒开窍,说:“我见不少实权领导,外面都有店子,我们干脆也开家副食商店吧。”乔不群说:“咱们不上班了,开夫妻店去?”史宇寒笑道:“去开夫妻店,不待在位置上,谁还给你送烟送酒?光靠批进卖出,正常纳税交费外,还要养大盖帽,不亏死你?”乔不群说:“咱们手头已拿着一份工资,还要去开店,与民争利,做人还要不要讲良知?”史宇寒说:“你瞎嚷嚷什么!你开店子就与民争利,不讲良知,别的有职有权的人开店呢?你不与民争利,照样有人与民争利。”乔不群说:“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 第十四章 史宇寒懒得跟乔不群废话,说:“那天我去开家长会,州州他们老师提出来,为充分保证学生学习时间,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学校正在扩大食堂规模,要求学生自愿在校就餐,包括早餐和中餐。老师既然有要求,哪个还敢不自愿?否则学校食堂效益不好,老师拿不到补助,把气撒在学生身上,吃亏受委屈的还是自己的孩子,你不自愿也得自愿。州州在学校吃早中餐,你又难得在家吃饭,我们商贸学校也有饭吃,老妈也就不必天天留在家里做饭,可以腾出来去守店子。” 老人去守店子,不用开工钱,史宇寒这个算盘倒是打得精。乔不群说:“开个店子,仅靠老人家一个人,又怎么照顾得过来?”史宇寒早已想到前面去了,说:“大门口不是有个姓刘的小摊贩么?我看她人品不错,又吃得起苦,可以把她请来。店主也用她的名字,你我两个做做幕后英雄算了,否则影响你秘书长的高大形象,我担当不起。小刘又是下岗职工,手头有下岗证,找工商税务减费免税时,理由也充足些。” 乔不群知道史宇寒下了决心,阻是阻不住她的,也就不再说什么。史宇寒又提出,她负责物色门面,要乔不群去跟工商税务的人打招呼,尽快把手续办下来。乔不群说:“招商局准备去外面联系外商,要我给他们带队,我哪有时间给你跑这个事?” 史宇寒知道乔不群对开店子不热心,也不勉强他,自己行动起来。门面不必太好太当眼,自然容易找。小刘是老熟人,史宇寒开的工钱不比自己摆摊赚的少,又不用天天日晒雨淋,还有什么话可说?满口答应下来。工商税务那里也好办,史宇寒乃堂堂政府秘书长夫人,机关里的人有几个不认识?也就没有不乐意给她开绿灯的。店子很快就不声不响开了张,尽管生意不怎么红火,可差不多一半的货源不用付货款,自然稳赚不亏。这比过去将东西贱价卖给副食回收店,让人家赚钱强多了。 史宇寒这里忙店子的时候,乔不群随陶世杰他们出去跑了一趟。一行十余人,男男女女,说说笑笑,也还热闹,不寂寞也不辛苦。先跑新马泰,陶世杰说是放眼世界。乔不群说:“政府批钱给你们,要你们多联系投资商,好建设咱们桃林,你们却跑到这里放眼世界来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差。”陶世杰说:“请乔秘放心,放眼世界只是此次行程的第一步,下步还会折回去拥抱祖国的。” 联系的当然都是些有钱或貌似有钱的桃林老乡。招商局不是救助站或慈善机构,不可能跑到街上,将在广州行乞或打工的桃林老乡叫来饱食一顿。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有吃有喝的人,请吃请喝的多,没吃没喝的,相反谁也不会理睬。乔不群经常请吃或吃请,却从没请过或见人请过街上饥肠辘辘的乞儿。 都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家乡人到了广州,还设宴于五星级宾馆,老乡们自然踊跃,接到陶世杰的电话,赶紧抽空跑过来。人基本到齐,陶世杰仍不让小姐上菜,说是还有客人没到。乔不群问是什么客人,陶世杰故作神秘道:“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您也是认识的,曾是桃林的风云人物。” 乔不群想不起桃林还有什么风云人物在广州,笑道:“跟陶局长交往的,有几个不是风云人物?”话没落音,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出现在包厢门口,先一左一右立住,然后弯腰朝外,做着躬请的姿势。大家的眼光都被吸引过去,不知什么大人物驾临。 果然一派头十足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来,脱去白手套,扔给身后随从,抱拳划上半圈,朗声道:“对不起各位,在下来迟了。”众人纷纷起身,鼓起掌来。陶世杰早箭步上前,握住男子的手,说:“姬老板您好,可把您给盼来了。” 前面有人挡着,乔不群没看清来者是谁,估计不是一般角色,不然也不会这么抢眼。又听陶世杰喊什么鸡老板,莫非是做鸡生意的?如今嫖客比苍蝇多,最好做的生意就是拉皮条,将这个鸡老板请回桃林,大力发展鸡产业,生意一定兴隆。 正在乔不群疑惑之际,陶世杰将中年男子请上前来,说:“姬老板认识乔秘书长么?”姬老板双手已经伸过来,说:“怎么不认识?桃林政府的乔领导,咱们老朋友了。”乔不群这才看清楚,竟是曾在桃林开夜来香娱乐城的姬老板。遥想当年,夜来香鸡生意红火,姬老板出事被逮,纪检部门掌握他装在各处包间里的摄像资料后,按图索骥,核查处理了数十名曾去风流快活的党政干部,一时间桃林天翻地覆,像发生了九级地震。这世道也真有意思,那些被摄入姬老板针孔镜头的倒楣蛋,一个个丢官弃职,没谁再翻得了身,姬老板却在监狱里休闲几天,又跑到广州风光来了。 姬老板被陶世杰安排在乔不群身边后,宴会正式开始。第二天一伙人离开广州,飞抵省城,又逗留了几天。乔不群没再跟陶世杰他们跑风景区,坐上小左从桃林开过来的蓝鸟,忙自己的去了。先看望过省纪委的乔郁林。鲍书记调任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后,将丁副书记调过来担任省纪委副书记,丁副书记又把乔郁林也调上来,做了省纪委常委和廉政办主任。 告别乔郁林乔主任,又去拜访袁明清,感谢他在三通资金上对桃林做了重点倾斜。袁清明说他在桃林待了那么久,对桃林人民还是挺有感情的。又嘱咐乔不群,要把三通资金用好,用在刀刃上。乔不群表示,决不辜负老领导的厚望,一定管理和使用好三通资金,每分钱都争取产生出应有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起身出门时,袁明清忽然问道:“桃宁是不是有个永安乡?”乔不群不知他为何会对那么个偏僻小地方感兴趣,说:“桃宁确实有个永安乡。老领导去过那里?”袁明清没正面回答乔不群,只说:“你给我关心一下永安乡,看看三通项目能否适当考虑考虑他们。” 一定是永安乡阳书记和卫乡长活动到袁明清这里来了。这两个家伙还真有一手。乔不群要老领导放心,安排三通资金时,一定重点考虑永安乡。 好在这次省里逗留,衔接落实工作做得扎实,不久三通资金便陆陆续续拨付下来。有了钱,事情就好办,桃林农村三通工程全面铺开。 乔不群没忘记袁明清提到过的永安乡,拿出经济工作会议期间乡里送的报告,打算尽快给他们解决些款项。不想阳书记和卫乡长又跑了来,探听三通资金安排情况。乔不群以不经意的口吻说到袁明清,两位却有些茫然,事情好像与他无关,更不用说去省里找过人家了。永安乡没人找过袁明清,他却主动打招呼给乡里弄些三通资金,这事就蹊跷了。 正好秦淮河的电话打了过来。乔不群忙说:“回桃林两个多星期了,被杂事烂事缠着,也腾不出时间报声平安,实在对不起了。”秦淮河说:“你平安就是,报不报没关系。” 不想秦淮河却说起侯副书记来:“前几天省委有一个会议,采访任务落到我的头上,我去省委招待所跑了一趟。会议主持人是侯副书记,杨国泰也在场,会后留我一起进餐。席间大家随便说些闲话,说到我是从桃林出去的,侯副书记也是一时高兴,说他身上起码有四分之一桃林人的血统。” 这倒是个不同寻常的好消息。想想看,管着党群的省委副书记有四分之一血统属于桃林,这岂不是桃林人民的头等大喜事?若让桃林领导尤其是主要领导知道了,肯定会激动得昼不能食,夜不能寐。乔不群也莫名地激动起来,问秦淮河此话怎讲。秦淮河说:“侯副书记席上没有细说,是我过后从杨国泰那里了解到的详情。别看侯副书记不是咱们省里人,可他外婆娘家却是桃宁县永安乡的。” 乔不群意识到,袁明清过问永安乡,大概与侯副书记外婆是永安乡人有关了。只听秦淮河又说道:“侯副书记的父母都在北方工作,他出生后不久,父母就将他送到外公外婆身边,一直到入学年龄才把他接走。桃宁有一道传统菜,叫做血浆鸭,侯副书记外婆的血浆鸭炒得非常好,他就是吃着外婆炒的血浆鸭长大的,至今对血浆鸭还念念不忘。”也是十里不同俗,桃宁东边一带喜欢吃血浆鸭,西边却没这个习俗。不过乔不群虽是桃宁西边人,还是吃过血浆鸭,觉得口味确实非常好。永安乡在桃宁东边,侯副书记外婆真是从永安乡嫁出去的,善炒血浆鸭就一点不奇怪了。乔不群不由得开起秦淮河的玩笑来:“怪不得如今的报纸没几条好新闻,原来你们这些做记者的,不好好深入生活,反映社情民意,都研究领导的口味去了。” 玩笑是玩笑,乔不群还真要感谢秦淮河提供这么个可靠情报,不然他也没法弄清袁明清要他关注永安乡的真正意图。他当即安排三通办的人,给永安乡戴帽下拨八十多万三通资金。又嘱咐阳书记他们,一定把这笔资金用好,到时他亲自带人下去检查落实三通工程情况,如把资金挪作他用,达不到应有效果,将派市里审计部门进行专项审计,做出严肃处理。阳书记就给乔不群拍胸脯,表示这八十多万资金若有一分钱用得不妥,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拿他是问。 阳书记没有食言,回到乡里,就和卫乡长几位乡领导连夜召开会议,研究三通工程建设实施办法,决定将资金分成三块,一块改水,一块拉电,一块改造省道进入乡政府的毛马路。资金一到乡里,大家立马行动起来,组织勘测,采购材料,进入紧张施工阶段。 永安乡三通资金到位后,乔不群又打通袁明清电话,给了他一个交代。才放话筒,陶世杰跑过来,说这趟新马泰和港澳粤之行,算是走了出去,专门弄了个专题考察报告,拿来请乔不群斧正,争取尽快向常委汇报一次,好采取下步行动。报告很精彩,将考察团如何联系外商,交流感情,宣传推介桃林,写得详详细细,却对新马泰观光旅游只字未提。还附上一大串外商名单,建议适当时候以市委政府名义,把部分外商请进来,直接感受桃林宽松良好的投资环境和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 乔不群没什么要斧正的,拿着考察报告去给栾喜民过目。栾喜民又跟甫迪声通气,让陶世杰到常委会上做了一次详细汇报。常委们一致同意,将实力雄厚又有投资意向的外商请到桃林来,考察项目,洽谈投资,共创桃林辉煌。 要将人家请进来,最好策划个像样的活动,弄出点动静。栾喜民提出,现在全国各地为扩大地方知名度,喜欢打文化牌,你搞旅游文化节,我搞山歌文化节,他搞风筝文化节,甚至还有杨梅文化节荔枝文化节寿星文化节姑娘文化节之类。咱们桃林正在实施文化立市工程,也可以搞个什么文化节,请大牌演员献艺,邀媒体记者造势,外商也许更乐意到桃林来。有人提出异议,搞这样的活动,花钱在其次,组织起来不容易。尤其有些名气的演员,漫天要价,上了台还不见得卖力气。最后只得由甫迪声表态,他认为搞文化节的事可以考虑,至于到底搞不搞,要搞又怎么搞,还是先让文化部门拿个基本方案出来,看看再说。 栾喜民于是让乔不群找来文化局舒局长,要他们按常委会议意见,拿个文化节方案。舒局长说:“方案容易拿,实施起来却有点麻烦。”栾喜民说:“有什么可麻烦的?”舒局长说:“这种对外的文化节,不像自己关起门来搞文艺活动那么简单,只要把市里几家剧团的演员赶到台上,便可热闹半天。搞个像样的文化节,从正常的吃喝拉撒,到活动场地安排,再到交通管理和安全措施,都得系统考虑,出不得半点差错。外面的演员也不好请,请得来的没什么名气,有名气的请不来,也不一定出得了效果。” 说得栾喜民来了气,说:“系统考虑是市委市政府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我搞不懂你们文化部门,平时老说政府不重视文化事业,文化没有地位。现在要你们搞活动,你们又觉得这也不行,那也麻烦,困难有天大,你要政府怎么重视文化事业,提高文化地位?”舒局长说:“不是我怕困难,是这么大的动作,牵涉面广,搞起来确实有一定难度,我把话说在前头,领导们心里可得有数。” 栾喜民还想教育舒局长,乔不群解围道:“领导们早就心中有数了,舒局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回去弄个初步方案,至于下步怎么搞,再具体研究。” 舒局长这才点头答应着,出了栾喜民的办公室。乔不群见栾喜民没别的事,也回了秘书长室。刚坐到沙发上,盛少山走进来,笑嘻嘻道:“我见乔秘岳母开的店子了,货物还挺丰富的。前几天外地来了一拨客人,需要打发些烟酒,我就是在那里拿的。”这显然是想讨好乔不群。其实这种事不宜拿到办公室来说,这盛少山真有些不通味。本来岳母的店子开得偏僻,也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八成是史宇寒有意透露给他的。政府后勤由盛少山分管,平时采购量不小,是个大买家。乔不群不好追究,只淡然道:“岳母店子是她自己开的,跟我们并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能照顾她老人家生意,我非常感谢。” 盛少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闭紧嘴皮,退出门去。还趁走廊里没人,在嘴巴上掴了一掌。下班回到家里,说起此事,老婆孔艳平也说他:“你是多话,这事你不吱声,史宇寒也会说给乔不群听的。”盛少山说:“我也是感激乔不群,在我的事上起过作用,有心回报他。”孔艳平说:“要回报人家,多用行动,少用语言。你都奔五十的人了,这道理还不懂?”说到年龄,盛少山说:“其实我都这个岁数了,能有个副局干干已不错了,难得再有进步的机会,完全用不着去讨好谁。”孔艳平说:“你也太没出息了。说你奔五十,并不是已过五十,还可奔上几天嘛。既然进入副局一级,完全可继续努力一把,更上一层楼。若五十二三解决正局,好好运作运作,这辈子达到副市级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到时市委政府没你的份,人大政协还是有希望的。”盛少山笑道:“你的想象太丰富了,没有硬靠山,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哪可能成为现实?”孔艳平说:“没有靠山,不可以去找?谁的靠山不是找来的,难道是靠山自己送上门来的?” 孔艳平说的也没错,靠山靠山,去靠才是你的山。那么去靠谁好呢?靠乔不群?他现在只是个秘书长,等他上到可以解决你正局甚至副市级的位置时,你恐怕也该退休了。靠甫迪声?过去盛少山就试着去靠过,知道他那人不怎么好靠,现在他做了市委书记,更加靠不拢了。栾喜民是近在咫尺的政府市长,靠起来倒方便。可盛少山知道,人事方面主要握在市委书记手里,政府市长如果手腕不强,不一定揽得到多少人事权。主要还是栾喜民跟甫迪声的关系不怎么样,甫迪声在桃林做书记,人事方面他的话怕是不怎么作数的。 盛少山忽想起何德志来。别看他目前还是政府副官,得在栾喜民的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可他是甫迪声的人,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就是甫迪声力推才做上的。照目前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也许要不了多久,甫迪声就会让他取代栾喜民,转副为正做上这个市长。正因如此,有时人事上他说句话,比栾喜民还管用。比如他分管的财政工商计划物价等要害部门的主要头头,基本上属他的人,是他在甫迪声面前说过话,甫迪声点头用起来的。 看来要找靠山,还真的非找何德志不可。孔艳平也觉得盛少山的分析不无道理,怂恿他赶快靠上何德志。可何德志也不是想靠就靠得上的。靠靠山得有一定基础,比如沾些亲,带些故,交些情,比如共过事,同过学,战过友。再不济也得彼此有点相同经历,比如都出身领导秘书,都来自同一行当,都下海炒过地皮,都进出过反贪局,都在酒桌边共醉过,在赌场上共赢过,在石裙下共风流过,这样才知根知底,知情知意,知心知己,才走得到一处,谈得到一起,谋得到一处。只是盛少山想烂脑袋,也没想出跟何德志有什么瓜葛,也就感到很泄气,暗叹这辈子恐怕只能副局到躺进棺材那一天了。还是孔艳平脑袋里多根筋,给盛少山找到一条连接何德志的金丝带,让他又看见一线希望。孔艳平单位有位毕业于南方大学的同事,常在人前炫耀自己是何德志的同学。原来何德志为弄文凭,曾在南方大学进过修,这才被孔艳平那位同事拣了个天大的便宜。孔艳平想起自己女儿盛琦琦正在南方大学读书,说是何德志的同学不太准确,说是他的校友总该没错吧?琦琦是何德志校友,盛少山是琦琦父亲,这下盛少山不就荣幸地跟何德志有些瓜葛了?这么个简单的逻辑关系,盛少山自然也能明白,他不觉兴奋起来,决定好好利用这条金丝带,尽快靠上何德志。 何德志太忙,很少在政府里头待,盛少山尽管是政府办副主任,也难得跟他碰上一面。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人家可是常务副市长,外出用不着报告盛少山这个副主任。盛少山就跑到乔不群那里去探口风。秘书长可谓政府总管,乔不群应该知道何德志的行踪。 乔不群也没闲着,他在忙什么文化节,没空搭理盛少山。文化局舒局长也在秘书长室,盛少山插不上话,只好知趣地退了出去。 舒局长是来送文化节方案的。这哪是什么方案?无非文艺节目演出单而已。乔不群又不好埋没舒局长的劳动成果,只得将方案交给栾喜民。栾喜民瞧了瞧,脑袋直摇,说:“这有什么屁用?简直废纸一堆。”乔不群说:“也怪不得舒局长,现在是经济时代,文化又当不得饭,文化局已成边缘部门,人员老化,班子弱化,业务淡化,要他们牵头搞个有些规模的大型活动,哪来的力量?看来还不能寄厚望于文化局。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可否由外面的文化公司来承办,人家有的是经验和办法,可以把活动搞得像模像样。如果请得动大牌明星,媒体又能跟进,企业还会主动拿出大钱来。这样政府可以少出钱,甚至不出钱,也能把事情办成,最多负责搞些安全保障等外围工作。” 栾喜民觉得这个意见应该可行,跑去跟甫迪声商量。甫迪声说:“我也担心文化局做不出这道大餐。那就请外面的公司来承办吧。不过得公开向社会招标,谁有资质和实力,就将文化节交给谁办。”栾喜民说:“那么干脆成立一个临时招标办,将文化、招商和旅游等部门的人集中在一起,先设计招标办法,各处的标投上来后,再进行可行性论证,按程序进行招标,最后由中标公司来承办活动。” 跟甫迪声统一了意见,栾喜民立即召开政府办工作会议,决定由常务副市长何德志主管招标工作,乔不群任临时招标办主任,文化、招商和旅游等单位一把手做副主任。仅分管老干部工作,老觉得没事可做的余碧莲也挂个副主任的衔,协助乔不群搞搞联络什么的。 招标办一成立,大家便着手研究起草招标办法。又征得领导同意,正式成文,以后就按此办法操作。乔不群特意给辛芳菲打了电话,把桃林政府准备通过招标,让外面公司来承办文化节活动的决定告诉她,要她赶快拿出投标方案,到桃林来投标。辛芳菲早有准备,很快拿出名曰桃花文化节的初步方案。又跟乔不群交换过意见,按他提供的招标办法做些适当修改,然后带上马淼淼,赶往桃林。 到底是从桃林政府出去的,关系熟悉,又有乔不群从中照应,辛芳菲的方案很快得到招标办和栾喜民、何德志几位领导的初步认可,甫迪声也觉得不错。大家最看好的还是桃花文化节这一创意,其他准备来投标的公司不可能有这样的亮点。 有了这个前提,惟楚文化公司也就志在必得,对方案进行反复修改完善,准备在招标会上一举夺标。辛芳菲还找乔不群讨主意,是不是摆两桌,将甫迪声几位领导和招标办的人喊到酒店里坐坐,也好穿着雨衣打伞,给自己中标下个双保险。乔不群说:“请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找个好借口,否则领导们是不会出面的。”辛芳菲说:“找个什么好借口呢?”乔不群说:“你要搞的不是桃花文化节吗?可先请大家到桃花岛上去进行一次实地考察,再顺便吃顿工作餐,领导们就不好推辞了。”这个借口的确充分,辛芳菲说:“秘书长到底是秘书长,主意就是高。” 乔不群于是找到栾喜民,说:“桃花文化节活动的主要地点在桃花岛,辛总的意思,先请几位领导到岛上去实地考察一回,提些指导性意见,他们也好进一步完善方案,力争成功中标,把桃花文化节搞得更红火。”栾喜民说:“这行呀,我同意参加。”乔不群说:“能否请请甫书记?”栾喜民说:“甫书记能出面,当然更好。你去找找他。” 乔不群跑到市委,甫迪声说这几天刚好有些空,可以考虑。这天上午,甫迪声、栾喜民还有何德志三位领导,在乔不群和辛芳菲陪同下,直奔城外桃花岛。说是岛,其实是一处平缓开阔的土坡,后倚青山,前临碧水。 时值初春,桃花已在悄悄开放,远远望去,桃花岛上像铺了一层红云,煞是绚烂。众人下车后,迈过石桥,来到岛上,一边欣赏桃花,一边憧憬来年的桃花文化节。都说辛总是个有心人,离开桃林多年,仍惦记着这个桃花岛,倒是他们这些天天待在桃林的俗人,为杂乱的行政事务所累,竟没想到咫尺之外还有此等佳境妙景。 甫迪声说:“大家都知道明代有个风流才子叫唐伯虎,他有首诗就是专门吟桃花的:桃花园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大家都称赞唐伯虎的桃花诗做得好,又表扬甫迪声记忆力惊人。乔不群却暗自怀疑,说不定是甫迪声知道要来桃花岛,昨晚临时背下来的,今天好在大家面前露一手。 辛芳菲是女人,说话放得开:“甫书记这么喜欢唐伯虎的桃花诗,说明你花心未泯,也想像伯虎同志一样,桃花换酒,醒坐花前,醉眠花下。”众人笑道:“男人嘛,都是诗酒英雄,吟完诗,喝够酒,眠花宿柳,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甫书记是领导人,不在此例。” 乔不群心里明白,为今天桃花岛之行,甫迪声准备的绝对不止唐伯虎的桃花诗便说:“唐朝有个叫崔护的诗人,好像也做过一首挺有名的桃花诗,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甫书记肯定颇有研究。”此话正中甫迪声下怀,他说:“你说的大概是崔护的《人面桃花》吧: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乔不群附和道:“正是正是,正是这首《人面桃花》。” 甫迪声几丝得意,接着说道:“这首《人面桃花》写得的确不错,画面感很强,鲜明生动。背后还有一个故事,说书生崔护赴长安应试未中,借酒浇愁,半醒半醉间,去城南郊外散心。正值口渴难耐之际,忽见桃林深处有人家,上前叩门讨水。开门人竟是面若桃花的少女,见门外站着一白面书生,忙取来茶水,奉送上前,然后倚在门前桃树下,静看崔护喝茶。解了渴,崔护还想跟少女说几句什么,少女笑而不语,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瞟他。崔护心旌神摇,情不可抑,一年后的同一天再去寻访少女。可大门紧锁,阒无一人,只有桃花灿烂依然。崔护便在门上题了这首诗,怏怏而去。也是心有所念,不久崔护又来寻访,却听门里哭声哀哀。上前扣门,开门的是少女老父,问你是不是崔护,崔护说正是,老父哭道是你杀了我的女儿。崔护大惊,不知何意。老父说我女儿初通文墨,还没嫁人,谁知去年以来,神情恍惚,若有所失。前几天父女二人外出,回家一见门上题诗,女儿便一病不起,绝食数日而逝。我只等着将女儿嫁你,以托吾老身,不想你在门上写首歪诗,将我女儿害死。崔护深为感动,哭喊着奔进屋去,抱住少女的头大放悲声。不想少女听到崔护哭声,竟慢慢睁开眼睛,活了过来。老父大喜,当即将女儿嫁给了崔护。” 众人不免叹惋,这个故事实在太感人了。也是甫书记学养深厚,给大家开了堂免费古典诗词鉴赏课。甫迪声谦虚道:“我有什么学养?只是身在泱泱诗国,对古典诗词有些爱好罢了。”又说:“其实桃花诗里,最著名的还不只崔护的《人面桃花》。”众人又急切地向甫迪声讨教,到底还有谁做过著名的桃花诗。 甫迪声轻咳一声,说:“当然是诗仙李白的《赠汪伦》。”大家说:“这首诗确实著名,还上过中小学课本的。”甫迪声说:“你们知道李白此诗上过中小学课本,还知道这首诗是怎么来的吗?”在场各位都系知识分子或准知识分子出身,肯定也有知道这首诗的来历的,只是在领导面前,谁也不好出风头,纷纷摇头,表示毫无所知,只拿渴望的双眼深情地望着甫迪声,等待他传道授业解惑。 甫迪声说:“这是李白出川后,游历东南时的作品。说是安徽泾县境内有位叫汪伦的有钱人,是李白的铁杆粉丝,做梦都想见到自己的偶像。又怕李白心高气傲,不会理睬你,于是写信吊他胃口:先生好游乎?此处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李白一生就喜欢好山好水好酒,见汪伦信上说有十里桃花和万家酒店,岂有不动心的?于是飞快赶到泾县,乘船直奔桃花里。汪伦早恭侯已久,见李白飘然而至,激动地迎上前去,拿出本子,恳请心中偶像签名留念。李白签过名,举目四顾,一片清冷,不免有些生气,问汪伦十里桃花在哪里。汪伦说此地名曰桃花里,潭东有渡口,又叫十里渡,渡口数株桃树,春天花开,香飘十里,可谓十里桃花。李白也不好怪罪,又问这荒村野岭的,哪来的万家酒店?”“汪伦说桃花里有一户人家,家产颇丰,开了家不错的酒店,因为姓万,起名为万家酒店。李白没说什么,觉得这个小汪同志还有几个幽默细胞,于是在桃花里留了下来。汪伦兴奋不已,每日好酒好肉侍候,足疗桑拿盐浴一样不落。酒足饭饱,潇洒快活之余,再陪李白到桃花潭上划船赏花,谈诗论赋,倒也开心。不觉月余,李白意兴阑珊,去心已定,汪伦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只得出门送客,陪心中偶像来到桃花潭渡口。刚上船,李白便听岸上有人击鼓踏步,唱起深情款款的歌谣,原来是闻名当地的文艺宣传小分队桃花组合,是汪伦花了不薄的出场费,特请来欢送李白同志的。李白深受感动,随口吟道: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个故事也挺有意思。这个说:“我们以为现在才有追星族,想不到唐代的追星族更铁杆,智商也不低,晓得使手段把偶像骗到自己家里去。”那个说:“也要汪伦大方,免费接待李白,临行还搞那么隆重的欢送仪式。”甫迪声淡淡而笑,说:“要说最占便宜的,还是汪伦本人。这小子一不是高官,二不是巨贾,三不是文艺名人,不过为李白花了几个伙食费,就值得诗仙献诗,从此名垂诗史,否则谁知道唐朝还有汪伦这么个乡巴佬?” 众人想想也是的,现在有人为出名,舍得花大钱,甚至没上戏先上床,名字也留不了几时,这个狡滑的汪伦不过略施小计,将大明星李白骗到乡下,小心侍候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且一出就是千年。各位不免又要佩服甫迪声的学识,一针见血戮穿了汪伦那小子的险恶用心。众人此时已走到桃林边上,迈过石桥,回到国道旁。上车前,辛芳菲走到甫迪声面前,说:“甫书记你们也辛苦了,我让小马在乡村人家准备了一桌,一起过去吃顿工作餐吧。”甫迪声说:“工作餐就免了吧,家里还有好多工作等着回去处理呢。”栾喜民曾陪甫迪声去乡村人家吃过饭,知道他喜欢那里的口味,说:“没吃工作餐,哪有力气工作?辛总又这么热情,今天甫书记您可得带领咱们吃顿工作餐。”其他人也强烈要求甫迪声与民同乐,甫迪声没法,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道,辛芳菲为促领导酒兴,说:“我走了些地方,发现一个普遍规律,就是英雄爱酒,才子爱色,当领导的大多是酒中君子,个个酒量了得。开始我还不明白其中奥妙,慢慢才体会出,这其实也是身为领导必备的综合素质和崇高美德,说是领导艺术也一点不夸张,最大的作用是密切联系群众,容易跟群众打成一片。” 只因甫迪声和栾喜民在场,难得有表现机会的何德志,这下趁机发挥道:“辛总所言甚是,喝酒也是工作,工作就是喝酒。实践证明,不能喝他两杯,于工作是非常不利的。对领导而言,喝酒不仅可以与同志们打成一片,共同干好革命事业,还可促进消费,拉动内需,利国利民。对下属而言,陪好领导的酒,才可能在领导心目中留下位置,领导心目中有了你的位置,才会给你位置。也就是说,无论领导还是下属,喝酒工作做得好,绝对是双赢的大好事。有位领导进行年度总结时,开创性地把喝酒工作写了进去,写得还挺到位的。他是从这么几个方面,对喝酒工作进行科学总结的:宝贵经验:喝酒好;存在问题:好喝酒;分析原因:酒好喝;整改措施:酒喝好;努力方向:喝好酒。”众人都笑,说这一定是何市长本人的切身体会,别人不可能总结得如此生动而深刻。领导们这么开心,乔不群不好无动于衷,也说:“说起这喝酒工作,领导们确实做到了率先垂范,不仅思想上高度重视,认识上不断提高,行动上更是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真正把喝酒工作当做中心工作来抓紧抓好,抓出了成绩和实效。在领导的正确领导下,在干部的共同努力下,在群众的积极配合下,各级各部门精诚团结,大胆开拓,齐抓共管,同心协力,共创喝酒工作新辉煌。特别是随着喝酒工作的不断深入和发展,同志们的工作能力得到整体提升,呈现出鲜明的部门特色和行业风范,充分展示了喝酒工作的巨大魅力和美好前景。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条:喝酒像喝汤,一般抓工商;喝酒像喝水,一般抓纪委;喝酒像喝茶,一般抓检察;喝酒不用劝,一般抓法院;喝酒一口干,一般抓公安;喝酒喝得直,一般抓组织;喝酒喝得凶,一般抓政工;喝酒用大碗,一般抓城管;一口三两五,一般抓国土;三斤都不醉,一般抓财税;三顿不喊累,一般抓收费;醉酒不受伤,一般抓县乡;喝酒不叫苦,打坐在政府;国酒加洋酒,是个一把手;只肯喝茅台,领导上面来。” 说得领导们开怀大笑,说乔不群归纳得非常准确,应该奖酒一杯。领导奖酒,乔不群不好不领奖,干掉杯里的酒。领导们看过桃花岛,又吃过工作餐,惟楚文化公司中标也就万无一失了。辛芳菲决定先回省城,等这边招标会召开,再来走走过场,勇夺标的。乔不群到龙华宾馆去送行,辛芳菲很感激,说没有乔不群,事情也不可能这么圆满。 乔不群想起桃花岛附近的乡村人家,说:“你还没给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乡村人家正对甫书记口味的。”辛芳菲说:“莫非你真不知道乡村人家的背景?”乔不群说:“只隐约听说乡村人家的曾老板是某位年轻领导的情妇,这年轻领导到底是谁,我还真的不得而知。” 辛芳菲说:“曾老板大名玉叶,是郝龙泉桃林煤矿有限公司的会计。郝龙泉的发迹离不开一个人的支持,这人就是蔡润身。本来曾玉叶是郝龙泉的情妇,为感谢蔡润身,傍牢这个靠山,郝龙泉忍痛割爱,将曾玉叶转让给了他。曾玉叶很会讨男人欢心,蔡润身非常喜欢她,以她的名义开了乡村人家,并请甫迪声亲自去吃过几次饭。蔡润身做过甫迪声秘书,知道他的喜好,给曾玉叶打声招呼,上的菜自然很对甫迪声口味。甫迪声是市委书记,全市上下都要与他保持高度一致,乡村人家对他的口味,不用说也对全市人民的口味,店里的生意也就格外红火。位置也不错,傍着桃花岛,又离城不远不近,领导们去消费,既方便,又不打眼,是个理想场所。曾玉叶尝到了甜头,据说还准备把乡村人家周围的地皮买下来,弄个乡村娱乐城,实行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 乔不群有些不可思议,辛芳菲远在省城,竟然连蔡润身这点烂事也如此清楚,说:“你又没在桃林,却对桃林的事了如指掌,我担心你是不是安全局的人?”辛芳菲说:“不是安全局的人,就不可关心关心桃林了?这点手段都没有,要我怎么在外面混?” 乔不群说:“世事就是这么有意思,我寸步不离桃林,对好多发生在身边的事一无所知,你这个远方人却一清二楚。”辛芳菲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过去的三年大饥荒,河南大水灾,到底死了多少人,外国人清清楚楚,中国人又有几个知道详情?”乔不群附和道:“也是的,我在政府待了那么多年,政府领导就在眼皮底下,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往往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我们这些政府办的人还蒙在鼓里。” 辛芳菲该走了,乔不群送她上车。望着她的车开出宾馆,消失在车流里,乔不群莫名地伤感起来。跟辛芳菲同事多年,却无任何特殊关系,只是每每见到这个女人,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一丝丝兴奋,也不知自己兴奋什么。其实岁月无情,今日的辛芳菲已没几年前那么鲜美可人,只不过美人到底是美人,美人坯子和非凡的气质还在。 这样的时候,乔不群就格外渴望李雨潺。虽然在一起上班,还是领导和被领导之间的关系,可两人已经好久没单独相处了。想起李雨潺的千般温柔,万般妙处,乔不群就蠢蠢欲动起来,恨不得立刻跑到心上人身边,跟她打成一片,融为一体。 照理身为秘书长,乔不群想跟政府办的处长单独相处,机会不是没有。主要太忙碌,穷于应付,疲于奔命,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时两人在楼道里相遇,或为工作的事见面,乔不群常会怦然心动,恨不得马上将李雨潺约到哪里,疯狂一把。可过后被政府的烂事一搅,又只得将儿女情长搁到一旁。尤其是李雨潺到秘书长室来谈事,乔不群几次都想将门关上,就地把问题给解决了,又觉得这样太恶劣,努力控制住自己。 第十五章 放下手机,勉强吃完早餐,两人下楼上车,往医院赶去。路上蔡润身打通郝龙泉手机,问了问情况,郝龙泉大倒苦水,说村民的土地损失补偿款早已给过了,他们这是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蔡润身没必要弄清谁是谁非,只批评郝龙泉几句,要他准备一笔钱,这种事情唯有钱管用,破财才能消灾,否则请出布什都没用。 不一会儿到达医院门口。曾玉叶不让蔡润身下车,催他快回桃坪处理上访事件。蔡润身吻过曾玉叶,看着她下车,走上医院门前的台阶,这才掉转车头,往城外方向驶去。 望着蔡润身的小车消失在街口,曾玉叶站立片刻,连医院大门都没进,便走下台阶,打的回了南国豪苑。进屋后衣服都来不及换,便翻出早准备好的人流手术资料,以及相关药物,有意放到床头柜上。 看着自己的杰作,曾玉叶觉得很开心。又用手机拨了蔡润身的电话,带着哭腔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做这个人流算了。” 蔡润身早已出城,忙将车停到路旁,劝说道:“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改变主意了?”曾玉叶说:“我舍不得孩子。”蔡润身说:“舍不得也要舍得。大道理小道理都跟你讲过了,你不做掉孩子,我的乌纱帽就保不住,咱们的一切都会失去。别犹豫了,赶快做掉,下次给我怀个双胞胎。”曾玉叶软声道:“那我听你的吧。” 蔡润身重新上路后,没走几分钟,曾玉叶的电话又打了过去,说:“我还是不想做。”蔡润身说:“我的小祖宗耶,别折磨我了好不好?我在开车,你想让我把车开到山下去?”曾玉叶娇滴滴道:“我怕痛嘛。”蔡润身说:“忍得一时之痛,免得百日之忧。咬紧牙关,挺上几十分钟,一切都会过去的。”曾玉叶先不出声地骂一句,这些臭男人,你自己忍几十分钟试试?才又不无委屈道:“好吧,我这就进手术室去。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有了勇气,挺得过去了。”蔡润身连说几个好字,要曾玉叶坚强些,他把县里的事处理一下,就回去看她。 回到桃坪,两三百号上访群众还挤在县委门口。现在的人都只相信一把手,还非得党委一把手不可。见蔡润身下了车,众人撇开其他正在声嘶力竭做着说服工作的县领导,一窝蜂拥过来,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控诉起来。蔡润身耐心地说:“你们这么多张嘴巴,我就两只耳朵,哪里听得过来?你们先选几名代表,最多不超过五名,到我办公室去慢慢谈,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你们。” 众人于是推出五名能说会道的村民,闹嚷着随蔡润身进了县委大院。刚好郝龙泉也带着钱,从矿山上赶了下来。蔡润身嘱咐他先不要露面,需要钱时会派人去找他的,最好寻找个偏僻点的地方躲着,别让村民们知道了,否则会分了他的尸。 通过村民代表摸了摸基本情况,问清龙泉煤矿所欠土地损失补偿款的数额,以及其他几项要求,蔡润身才让杨主任开了县委后门,叫来郝龙泉,要他拿钱。郝龙泉没什么说的,递给杨主任一大把现金。 从杨主任手上超额拿到该拿的钱,村民们还是不动,说不能就这么走掉,抛下医院里的伤员不管。杨主任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说医院里的伤员县里负责到底,他们出院时若少胳膊缺腿的,拿他姓杨的是问。 上访村民走后,蔡润身大声教训起郝龙泉来:“你就知道给县里添乱,桃坪再多几个你这样的老板,县委政府还用上班做事?”郝龙泉忙做检讨,说:“矿上保安太年轻,遇事不够冷静。”蔡润身说:“别把责任推给保安,该出血你及时出了,哪会闹出这样的乱子来?”郝龙泉说:“蔡书记您不知道,上塘村的人都是刁民,今天给了钱,明天又会来吵。”蔡润身黑着脸道:“这话我不爱听。不是你先占用人家土地,影响到人家生产生活,人家哪会找你要钱?他们这是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见郝龙泉理屈词穷,蔡润身返身关上门,舒缓了语气,小声道:“今天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我最担心的还是那次矿井塌方的事,该不会惹什么祸吧?”郝龙泉说:“蔡书记您放十二个心,那事我处理得非常圆满,该给家属的钱都已给足,绝对不会惹祸的。”蔡润身说:“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千万别捅出什么娄子来。” 送走郝龙泉,蔡润身想处理一下这几天外出时留下的文件,却怎么也集中不了心思。像今天这种群众集体上访事件,只要没死人,还算好处理,怕就怕万一弄出人命,就不会这么轻松了。蔡润身没法放下那次龙泉煤矿塌方死人的事。郝龙泉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弄得天衣无缝,蔡润身却总觉得这事搁在心头,似乎还没完全了结。 忽又想起曾玉叶来,拨通她的手机,问手术做得怎么样。话筒那边传来曾玉叶虚弱的声音,说做得还算成功,现已回到家里,正躺在床上休息。蔡润身忙安慰她,要她好好保重,他会尽快回到她身边的。 几天后蔡润身果真回到了桃林。听到楼下小车声响,曾玉叶让保姆端碗鸡汤,搁到床头,自己赶紧在头上缠块手绢,钻进被子里,一副小产模样。一进屋,蔡润身便直奔大卧室。见曾玉叶恹恹昏睡的样子,忙俯身床前,心疼不已地唤了声玉叶。曾玉叶疲惫地睁开双眼,咬咬牙根,挣扎着要坐起来。蔡润身按住她,要她只管躺着。曾玉叶细声细气道:“我要看看你,你是否瘦了。你也挺不容易的,县里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你这个书记。” 感动得蔡润身什么似的,扶扶曾玉叶,让她看个够,嘴上说:“我没瘦吧?你自己做了手术,虚弱成这个样子,还念着我是不是瘦了。”曾玉叶缓缓说道:“你是瘦了嘛。工作当紧,身体也当紧哪。”蔡润身笑道:“接受你的批评教育。”又端过床头柜上的鸡汤,小心喂给曾玉叶。曾玉叶咽下一口鸡汤,脸上绽起好看的笑容,幸福地说道:“你真好!” 喂完鸡汤,放碗时,蔡润身一眼瞥见床头柜上的人流手术资料和相关药物,顿时内疚万分,将曾玉叶搂进怀里,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罪了。” 蔡润身不可能在南国豪苑待太久,第二天便回了桃坪。 何德志赶回桃林的第二天,侯副书记就带着袁明清和杨国泰,还有秦淮河等媒体记者,轻车简从,直奔桃林。栾喜民何德志等市委常委领导在甫迪声率领下,上边界迎住侯副书记一行,浩浩荡荡开往桃林市区。 在桃林宾馆安顿下来后,侯副书记反复给甫迪声交待,这次没有硬任务,主要是下来调研的,准备了解些新情况,发现些新问题,研究些解决问题的新方法,有时间还可以考虑到县乡走走。市里工作忙,最多跟市委和政府主要领导见见面,其他同志就不接触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侯副书记能从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深入基层调研,让甫迪声深受教育,真诚表示今后要多向侯副书记学习,努力改变过去老浮在上面,很少深入下去的官僚主义作风。 从侯副书记房间出来,甫迪声又跑去会袁明清。刚好秦淮河也在,三人都是过去桃林政府的同事,自然相见甚欢的样子。当初袁明清在桃林弄得灰头土脸,连副市长都没做上,跟甫迪声不无关系,可都是久经官场之人,不会把旧怨挂在脸上,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过似的。说话也随便,不必要的客套一概省掉。袁明清说:“估计侯书记已跟甫书记通过气,这次他的主要意思是下来调研,另外还想到基层去走走。他在政府那边管的是三农水电交通方面的工作,全省三通工程就是在他亲自过问下才搞起来的。到省委那边去后,仍放不下过去的工作,趁这次下来调研,准备实地看看三通项目,跟基层的同志和农民朋友见见面。”甫迪声说:“侯书记真是抓大不放小,下面的三通项目都念念在心。”袁明清说:“侯书记常说他是农村长大的,对劳动人民感情至深。” 论及桃林政府的人和事,自然绕不开乔不群。袁明清和秦淮河跟乔不群是什么关系,甫迪声很清楚,也就尽拣好听的说:“不群同志是个人才,文化高,有悟性,工作富于开创性。”袁明清说:“师高弟子强嘛,有甫书记这样的师傅训导,乔不群再差也有几成。”秦淮河也说:“乔不群可是甫书记一手栽培起来的,不然他哪会这么快就从处长到政府办纪检组长,再到副主任,现在又做上秘书长,坐直升飞机似的?”说得甫迪声和袁明清都笑了。甫迪声离开后不久,乔不群走了进来。袁明清说:“不群你好像瘦了些,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乔不群说:“工作倒不辛苦,主要是想念袁厅长,为伊消得人憔悴。”袁明清说:“想念得那么厉害吗?你又没跟我谈恋爱。”乔不群笑道:“跟恋爱差不多。”秦淮河接话说:“还别说,上下级关系跟恋爱关系还真差不多,只要感情好,自然会彼此想念。如果下级不想念上级了,上级也不想念下级了,不用说感情问题肯定出了什么危机。” 没说上几句,袁明清被杨国泰叫走,说是侯副书记找他。秦淮河便跟乔不群商量,怎么做做杨国泰的文章,好让他在甫迪声那里替辛芳菲说硬话。乔不群问这文章怎么做?秦淮河说人家天天在领导身边待着,也挺累人的,就请他出去放松放松。 乔不群于是找个空档,将杨国泰和秦淮河请上小左的蓝鸟,出了宾馆。送三位到酒店后,小左编个借口走了,说过会儿再来接领导。小左是个聪明人,领导小范围出来,得搞点花样,自己在旁边,难免碍眼。 要放松,当然得有点特色。特色特色,自然少不了特别漂亮的女色,乔不群让服务员召来两位漂亮小姐,秦杨一人一个。秦淮河很有意见,说:“三个男人,两个小姐怎么够?”杨国泰也说:“你有我有大家有,把乔老板晾在一边,我们怎么过意得去?”乔不群说:“我要搞后勤保障工作,叫个小姐不是浪费么?”秦淮河说:“一个千多万人口的桃林市,家大业大,这点浪费算什么?” 乔不群只好又叫了位小姐。 围桌坐好,乔不群问三位小姐贵姓。一说姓葛,一说姓艾,一说姓梅。秦淮河笑道:“哥爱美,不对吧?应该是哥爱妹。”问是什么地方的人,葛小姐说是双峰坳的,艾小姐说是夹皮沟的,梅小姐说是水帘洞的。说得三位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可都是些好地方,人生在世,谁不想着爬双峰坳,穿夹皮沟,进水帘洞?经常有这种好地方可去,也够爽的了。 介绍完毕,端杯开喝。开始三位小姐还比较规矩,喝酒就喝酒,吃菜就吃菜。几杯下肚,兴头上来,便不老实了,一个个往男人怀里蹭。杨国泰看来是常在欢场行走的老手,揽过身边的葛小姐,喝起交杯酒来。葛小姐更大方,还要喝高山流水。杨国泰说:“怎么个高山流水法?”葛小姐挺着低领丰胸,将杯子插进乳沟之间,说这不就是高山流水吗?几位都赞同,说还真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 杨国泰不会辜负这好山好水,也不动手,只伸长嘴巴,咬住杯子,然后头一仰,将酒喝进嘴里。桌上人鼓起掌来,说杨处长功夫了得。 酒干后杯子仍在杨国泰嘴上,他又头一低,将杯子插回葛小姐乳沟里。还顺便在上面啄一口,逗得大家都笑。杨国泰说:“你们笑什么笑?刚才不小心,让酒流进了山谷,我把它喝回来,免得浪费嘛。”几个赞扬杨国泰,不愧领导身边的人,珍惜粮食酿成的酒。杨国泰说:“勤俭节约,反对浪费,是革命老传统,我们可得处处身体力行啰。” 见葛小姐表现这么突出,艾小姐也不甘示弱,要敬秦淮河。秦淮河说:“我俩免了吧,我酒量不行。”艾小姐说:“我看你挺行的。”秦淮河说:“我们初次见面,你怎么知道我挺行?”艾小姐说:“这很简单,你只要一挺就行。”秦淮河说:“我正是不行,才挺不起来。”艾小姐说:“你骗不了我,我对男人还是有研究的。”秦淮河说:“那你快把研究成果贡献出来。”艾小姐说:“这男人呐,高不高雅,看背面就知道;和不和善,看正面就知道;智不智慧,看上面就知道;挺不挺,行不行,看下面就知道。”大家表扬艾小姐研究得很有深度,这样的研究成果完全应该评个科技进步成果奖。 也许是乔不群不够主动,他旁边的梅小姐不好太放肆,有些拘束。又觉得这么下去,冷落了乔不群,试着跟他碰碰杯,一口干掉,说是先干为敬。乔不群抿一小口,便将酒杯放下,说待会儿还要签单,不能多喝。梅小姐将杯子塞进乔不群手里,委屈道:“咱们第一次喝酒,哥哥这么不给面子,小妹以后还怎么做人?” 乔不群只好又喝了一小口。梅小姐还是不放手,抓过杯子,说:“你到底干不干?”要往他嘴里喂。乔不群躲着酒杯,说:“你到底要我干(阴平),还是要我干(去声)?”梅小姐说:“只要干了酒,你想干就干。”杨国泰笑道:“乔哥哥的工作力度比我们大多了,给你阳光你就灿烂,给你洪水你就泛滥,给你青春你就浪漫,给你鸡窝你就下蛋,给你官位你就多占,给你妹妹你就乱干。”乔不群说:“你们误会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秦淮河说:“这位哥哥不是随便的人,随便起来不是人。”梅小姐笑道:“原来哥哥不是人,是狼。”闹了一阵,暂告一段落,大家停酒喝茶。这才发现杯里是普通碎茶,乔不群叫服务员泡壶新鲜绿茶来。泡茶得等一会儿,各位先抽烟。三位小姐也伸手要烟抽,乔不群便一人给了一支。葛小姐瞧瞧烟牌子,说:“还是跟你们这样的领导吃饭好,有这么高级的大中华抽。”杨国泰说:“莫非抽大中华就是领导?”葛小姐说:“抽好烟的男人都是有来头的,烟是男人的名片,什么男人抽什么烟。” 这个说法有道理,大家要葛小姐谈谈男人的烟名片。葛小姐说:“抽的大熊猫,待的位置高;抽的大中华,正在往上爬;抽的红塔山,小车上下班;抽的芙蓉王,吃喝嫖赌日夜忙;抽的精白沙,白吃白喝还白拿。”说得三个男人频频点头,说:“你不是烟贩子吧?对烟民这么了解。” 艾小姐猛吸一口香烟,说:“我们不仅可从香烟牌子看出烟民身份,还可从抽烟方式看出烟民的能力和运气。”三个男人说:“说说看,你是怎么看能力和运气的?”艾小姐撅着嘴巴,很专业地往空中吐着烟圈,悠然道:“嘴巴来烟,业务拔尖;鼻孔来烟,提拔优先;嘴鼻来烟,位置靠边。” 各位相互瞧起来,倒看是怎么来烟的,还真的各有不同。秦淮河佩服艾小姐独具慧眼,说:“照艾小姐这么说,你的业务一定拔尖。”葛小姐插话说:“艾小姐的业务还用说?尤其到了床上,拔起尖来,才厉害呢。” 嬉笑着,服务员已泡好绿茶端上来。几位喝口茶,重又端杯喝酒,进入状态。不怎么吱声的梅小姐开口道:“其实烟有烟道,酒也有酒规,违背规矩,是要付出代价的。”几位愿闻高见。梅小姐说:“喝酒又喝茶,喝醉变狗爬;喝酒又抽烟,喝醉发酒癫;喝酒又喝水,白天碰见鬼;喝酒又吃菜,超级丑八怪;喝酒又吃饭,绝对傻瓜蛋;喝酒打电话,像个小王八;喝酒看信息,天天玩野鸡;喝酒看人来,莫想发大财;喝酒分彼此,一堆臭狗屎。” 大家笑说,这是什么臭规矩!继续碰杯喝酒,直至尽兴而止。签单时,乔不群有意多算三百,说是给三位小姐一人一百小费。三位小姐特别高兴,说哥哥真是大方,下次来消费别忘了他们。还递上名片,说随叫随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走出包厢,乔不群提出还搞点别的活动。杨国泰说出来这么久了,得赶快回去,不然老板有事,找不着人。小左的车已停在楼下,三人扔掉刚才小姐给的名片,上了蓝鸟。 回到宾馆,杨国泰要去陪侯副书记,乔不群上秦淮河房里坐了一阵,说:“待在宾馆里没事,到街上去逛逛吧。”两人复又下楼,也不坐车,径直迈出宾馆大门。边走边聊,不觉来到桃花河畔。信步走上桃花桥,低头望去,只见河水不深,一半河床裸露在外,像个瘦骨嶙峋的疲惫女人。水色发黑,水面漂着油污和杂七杂八的垃圾。河风起时,吹来一股股不可名状的臭气腥味,让人作呕。 秦淮河叹口气,说:“想起以前的桃花河,水量丰沛,水清如镜,哪像现在这么脏兮兮的,惨不忍睹?”乔不群说:“有什么办法呢?上游那么多城镇和厂矿,工业废水,生活垃圾,随意往河里排放,哪里还有河清海晏之日?”秦淮河说:“河未清,江又黄,本来只有一条黄河,曾几何时长江也姓了黄,全国各地的大小河流都成为黄河的干儿子。不群你可是政府秘书长,政府环保部门躲哪去了?是不是都吃排污费去了?”乔不群说:“也不能全怪环保部门,他们都归政府统一领导,政府要发展经济,要出政绩,环保还不只能让位给经济?”秦淮河说:“环保部门因此成了不抓老鼠的猫。” 两人感叹着,从桥上走下来,沿河缓行。没行多远,来到一堵青砖城墙下。墙根立着石碑,说城墙系明代建筑,属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往前十余米,有道城门,进进出出的人还不少。见有人蜷缩于墙脚,乔不群稍加留意,竟是数天前见过的女乞丐。也许不是行乞的时候,女乞丐只顾打瞌睡,连几天前那写着字的牌子都没拿出来。乔不群没有犹豫,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悄悄塞到女乞丐手里。女乞丐兀地惊醒过来,见手上多了张大钞,用哀怨的目光望乔不群一眼,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秦淮河好像也对乞丐有些感兴趣,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型相机,对着女乞丐卡了几个镜头。还蹲下身,问人家从何而来,在外行走多久了。女乞丐没吱声,从身后扯出一个牌子,递给秦淮河。秦淮河看完牌子上的字,又拍了照,也给了她十元钱。 离开女乞丐,秦淮河说:“女乞丐又不是小姐,出手就是一百,我还从没见有你这么打发乞丐的。”乔不群说:“这是两码事,小姐小费属于公款,我这可掏的自己腰包。”秦淮河就笑乔不群:“心肠这么软,看你怎么在官场混。”乔不群反问秦淮河:“怎么想起给女乞丐拍照了?是不是要拿回去放报上发表,好骗稿费?”秦淮河说:“这类照片哪骗得到稿费?”乔不群说:“那你拍乞丐干啥?”秦淮河说:“拍着好玩呗。不过日后资料多起来,也许会编本《乞丐实录》什么的。”乔不群说:“你做记者的,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不去录,倒录起乞丐来了。”秦淮河说:“如今媒体都是追星族,天天不是追捧影视明星,就是追捧政治明星,抑或财富明星。明星耀眼,却是天上之物,离地面到底太远。我一个平民记者,不能老是仰首观天,总得低头瞧瞧地面。乞丐在地面行走了千年万年,鲜有人在意,我追星之余,也该关注关注他们。再说吾等臭知识分子虽读过几本书,道貌岸然一个,其实没比乞丐高贵到哪里去,说穿了也得匍匐在地,乞食存活。旧时就有九儒十丐的说法,儒丐同类,记录乞丐等于给自己立传。” 此言甚谬,却也有趣。也只有这秦淮河,才会有这样的怪论和举止。不过他把知识分子与乞丐相提并论,也得乞食存活,与老家人讨吃的说法倒也不谋而合。 市里人大政协两会如期召开,换届在即。为确保选举顺利,换届成功,市里做了全面部署布置。每位市委常委都有硬任务,至少负责一个代表团。每个代表团都成立了临时党组,常委领导一天召集主持一次党员代表会议,要求党员代表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党员身份,坚持党性原则,坚决与市委保持高度一致,维护好党的利益。还跟代表和委员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真正打成一片,时刻了解他们的动态,一旦发现异常情况,立即采取相应措施,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有关职能部门也在甫迪声属意下,纷纷行动起来,说是为两会保驾护航。交警全面出动,把持好各大路口,不让任何可疑人员和上访群众,尤其是集体上访群众,接近会议地点和代表委员住处。公安和国安也派出不少便衣警察,乔妆成会议工作人员,对会议尤其是代表委员及相关人员,进行全面监控,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马上反馈给组织和有关领导,以便及时研究对策,采取积极行动,将事态消灭在萌芽阶段。 开始几天还算平静,无论是大会听报告,还是代表分组讨论,或是晚上文娱活动,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代表委员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反复学习栾喜民的政府工作报告,认真审议法院、检察和计划、财政报告,畅谈本届政府任职期间取得的辉煌成就,憧憬和规划美好未来,对桃林的明天充满必胜的信心。按电视报纸的专题报道口径,确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舞人心和满怀希望的大会。 乔不群也参加了分组讨论。开始大家还正襟危坐,以桃林经济形势为主题,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几天下来,大家就不太认真起来了,免不了要说些题外话。有人甚至对栾喜民政府工作报告中提供的几组数据提出异议,比如全市gdp水平比上年同期增加了多少个百分点,农民人均收入达到多少之类。gdp就是国民生产总值,不止人代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其他场合领导也喜欢把这类数字挂在嘴边,以突出自己的政绩。可这些数字到底是怎么统计出来的,领导没交代,大家也不甚了解。跟乔不群同组的陶世杰忍不住说道,gdp听去挺神秘的,其实统计起来也方便,有个实例可供参考。说是两位研究统计学的教授一起去乡下调查民情,由于学术观点相左,发生龃龉。后在路旁发现一泡狗屎,甲教授心生一计,决定捉弄捉弄乙教授,于是摸摸兜里某大型企业刚给的一笔巨额顾问费,指着狗屎说:“你把这泡狗屎吃掉,我给你一百万。”乙教授想,吃泡狗屎能拿一百万,这样的好事又到哪里找去?毫不犹豫趴到地上,几口就把狗屎吃掉,将甲教授的钱收入囊中。过后乙教授想,一百万算什么?自己每年在外兼职赚的钱不知是这个数的多少倍哩,这泡狗屎吃得实在没有必要,寻思着怎么回敬一下甲教授。恰好又碰上一泡狗屎,好像比他吃过的那泡更大更臭。乙教授也指着狗屎,对甲教授说:“你把这泡狗屎吃下去,我也给你一百万,怎么样?”甲教授正在伤心不已,不该一时冲动,让乙教授吃小亏占大便宜,吃泡狗屎就拿走一百万巨款,这下有赚回来的机会,岂肯放过?毫不犹豫把狗屎吃了下去,拿回乙教授手上的钱。这事就这么扯平了,两人好像谁也没亏,喜气洋洋的样子。可过后甲教授又有想法了,对乙教授说:“我们一个吃了一泡狗屎,到头来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实在太不合算了。”乙教授说:“怎么不合算?亏你还是搞统计学的。你想想看,你吃一泡狗屎赚一百万,我吃一泡狗屎赚一百万,两两相加,gdp水平便增长了整整两百万,这是一笔多么合算的经济账!” 第十六章 gdp就是这么统计出来的,陶世杰最后得出结论。大家开心地笑起来,说怪不得桃林gdp水平一直不怎么高,原来是狗养少了,以后要大力提倡多养狗,早日实现桃林gdp水平的大幅提高。桃宁代表阳县长也笑着说:“还有领导报告里的人均收入水平,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吗?”大家知道他有说法,催他快介绍宝贵经验。阳县长说:“人均收入水平比gdp简单,至少不用吃狗屎,只要学会乘除法就行。”接着给大家念了一首打油诗:张家有财一千万,九个邻居穷光蛋,平均起来算一算,个个都是张百万。 代表们讨论得这么热烈,乔不群当然不能光听不语,笑道:“说起这人均水平的话题,有位朋友也曾贡献给我一首打油诗,不妨转赠给大家:皇帝后妃三千多,三百太监莫奈何;试问人均知多少?一人十个俏老婆。”众人捧腹,乐道:“乔领导做了皇帝,肯定会这么大方,将自己的妃子均给太监。到时我们都进宫给你做太监去,也分十个老婆玩玩。” 欢笑声中,会议不觉到了后半阶段,开始酝酿下届政府班子人选。岂料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劲起来。也不知怎么的,代表和委员们手里无缘无故就多了些来历不明的材料,都是揭发桃坪龙泉煤矿矿难事件的,由电脑打印而成,清楚地记载着矿难发生的具体时间和详细经过。还说矿难发生后,郝龙泉专门给孙文明和蔡润身做过汇报,是得到他俩许可,才将矿难隐瞒了下来。几乎是同时,代表委员们连续收到关涉此次选举的手机短信,说人民代表,代表人民,人民代表手上的选票是人民给的,不是市里某些领导和蔡润身之流给的,人民代表要对人民认真负责,若将选票投给人民的败类,那就不是代表人民,而是代表黑恶势力,公然与人民为敌。甫迪声自然也收到这样的材料和短信,不禁大吃一惊,忙给孙文明和蔡润身打电话,要他们到书记室去一下。此时两人正在各自代表团里,手上手机一直没停过。市煤炭局长莫献忠,安监局长聂东京,国土局退居二线的周局长,以及甫迪声夫人也就是国土局党组书记兼副局长骆怡沙,一个电话才挂掉,另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桃坪县安监、煤炭和国土等部门的主要领导,还有郝龙泉也没放过他俩,纷纷打来电话,惊恐万状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赶到书记室的。甫迪声将材料和手机扔给他们,黑着脸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两人只好胡乱猜测说,一定是县里调整班子时,少数想上的人没上去,对市县领导怀恨在心,采取报复手段,目的是让这次市里换届选举无法进行,叫蔡润身选不上副市长。还分析说,可能与一个人有些关系,那就是乔不群。甫迪声说:“乔不群会吗?”孙文明说:“省委常委确定桃林人事班子时,个别省领导曾提过乔不群的名字,可最后没定他,定了润身,他也许耿耿于怀,就在背后使阴招。”甫迪声说:“人心叵测,这种可能性也不好排除。不过可能性到底只是可能性,还得有依据呀。”孙文明说:“依据是可以找得到的。”甫迪声说:“那你们去给我找找依据,有了依据才好采取相应措施。” 孙文明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过电话,拨通公安局汪局长手机,说:“乔不群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你给我核实一下。”汪局长答应着,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往市委,进了秘书长室,说:“这一阵乔不群还真没什么动静,天天家里政府,政府家里,两点一线,不见有什么异样。两会期间也一直待在会上,没跟外界接触。只一个半月前曾有三次外出,一次是晚上逛超市,在里面待了五十分钟,出来时提了两袋东西;另一次是上午去书店,也没超过一个小时,出门时抱着一捆书;还有一次外地来客人,出面陪喝陪玩了大半个晚上。” 孙文明挠挠脑袋,说:“购物买书不稀奇嘛,乔不群知识分子出身,天天离不开吃喝和阅读两样事。陪客人也属他本职工作,他的政府秘书长还没正式撤销,来了客人,他不作陪谁作陪!那他的手机和电话呢,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汪局长说:“乔不群手机和电话包括他办公室电话都查了,无论是拨出或打进的号码,基本上都是政府各部门的,每次时间都不长。家里电话倒是有个桃坪方向来的ic号码,不过半分钟没到,像个打错了的电话,真要说些什么事情,这点时间肯定是不够的。” 汪局长走后,孙文明又跑到甫迪声那里,给他汇报了乔不群的情况。甫迪声说:“乔不群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我也估计他不会与组织对着干,这个时候做出不理智的事来。看来是润身在桃坪得罪了人,他们狠了心要拦住他当选副市长。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的,哪次换届选举不出几件举报告状的事?只要各代表团临时党组在我们手里,党员代表能跟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少数非党代表还不至于影响到正常选举。”可甫迪声还是把事情看得太乐观了点。见了材料和短信,各代表团再也不可能安宁,不少代表包括党员代表情绪变得异常激愤,都在互传龙泉矿难事件,说这事绝对假不了,社会上早就有了不少说法。若事实如此,蔡润身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矿难问题没搞清楚,没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他不能离开桃坪,更不应该上市里来做副市长。还联名给市委写信,要求取消蔡润身副市长候选人资格,另外确定候选人。 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省委值班室也打电话过来,说有四五百号桃坪上访老干和群众,手拿龙泉矿难事件材料,将省委办公大楼死死堵住,强烈要求龙书记亲自接待他们。还拉着写有“矿难死人,后台升官,桃坪县人民坚决不答应”的大幅横幅。甚至有人提着马灯,说朗朗乾坤黑了天,要龙书记还他们青天白日。 这下甫迪声坐不住了,亲自给桃林市政府驻省办事处的人打电话,要他们赶快组织力量,设法把省委大楼前的闹事者劝走。又训斥公安局汪局长和交警部门领导:“早嘱咐过你们,在各处路口和车站码头多布置警力,不让任何可疑人员离开桃林地域到上面去上访告状,你们怎么搞的?桃坪四五百号群体上访人员又不是地上蚂蚁,目标应该不小了,竟然从你们眼皮底下跑掉,赶往省里,去了省委办公大楼。”汪局长和交警领导忙做解释:“市里警力确实布置得很充足,估计桃坪上访闹事者是以分散形式,绕道外市,悄悄去的省城。”甫迪声说:“他们是怎么去的省城,我可管不着,我只找你们,不赶快把桃坪四五百号上访人员给我弄回来,摘掉你们头上的乌纱帽!”汪局长和交警领导不敢怠慢,带着干警们火速奔往省城。蔡润身也带人赶了过去。 上访老干部和群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来软的不理睬你,来硬的怕弄出人命,驻省办事处和桃林干警们拿他们根本没办法。他们的态度坚决而又强硬,扬言省里不撤销蔡润身副市长候选人资格,马上派人下去调查矿难事件,他们就死在省委门口,坚决不散。 害怕事情扩大化,甫迪声将两会交给冯子愚和人大政协领导,匆匆赶往省城。路上打通鲍副书记电话,检讨自己老干部工作没做好,给省委添了乱。鲍副书记说:“给省委添乱倒在其次,我担心的是桃林的选举工作,这样下去还怎么实现省委意图?”甫迪声说:“我们会想尽千方百计,尽快扭转当前局势,搞好这次选举。”鲍副书记说:“我相信你,也相信桃林广大干部职工。桃林绝大多数干部职工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政治上靠得住,不然桃林百官共廉工程建设也不可能取得那么好的成绩,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那么大影响。” 甫迪声明白鲍副书记话里意思,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在桃林弄出个百官共廉工程,树起一面廉政大旗,影响又那么广泛而深远,他离开桃林时间并不长,又在省里管着纪检工作,桃林这面大旗倒了地,不是给他老人家脸上抹黑吗?甫迪声说:“正如鲍书记所说,桃林广大干部职工特别是领导干部,廉政方面是非常靠得住的,决不会让您失望。我就快到省城了,先去向您和龙书记负荆请罪,再把省委楼前的上访人员请回去,以实现桃林班子平安换届,两会成功闭幕。”进省委大院后,甫迪声没敢走正门,从侧门悄悄进了省委办公大楼。敲开龙书记办公室,侯副书记和鲍副书记都在里面,正紧急研究怎么处理桃坪群体上访事件。龙书记的脸色自然有些不好看,说:“老甫呀,你是怎么搞的?连退下的老干部都没管好,聚众跑到我门下示威来了。”甫迪声赶紧做检讨,说:“我这个市委书记没当好,让省委操心了。”龙书记说:“现在不是做检讨的时候,还是说说楼下四五百号上访人员怎么弄吧?” 甫迪声正要说什么,侯副书记先开口道:“上访人员的态度很明朗,一是要求取消蔡润身同志副市长候选人资格,二是请求派人下去调查龙泉煤矿矿难事件。桃林两会上出现的举报材料和短信,也是这么两个意思。我虽然没在桃林工作过,却看过组织部门有关蔡润身同志的考察材料,知道他是个很不错的同志,无论在市政府从事文秘工作,还是下县任职做主要领导,都非常称职,政治上过得硬,工作上有一套,是可委之以重任的不可多得的人才,让他做副市长自然能胜任。至于龙泉煤矿矿难问题,当然要以事实为依据,谣言不可轻信,有矿难没矿难,暂时不便下结论。凭组织对蔡润身和孙文明两位同志的了解,应该相信他们的政治觉悟,及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桃坪境内真出现过矿难,他们不可能隐瞒不报。之所以有人拿桃林选举和莫须有的矿难说事,肯定是别有用心,想跟省委和桃林市委叫板,一定要予以严厉查处。不过现在不是查处的时候,也不是讨论蔡润身同志够不够副市长候选人资格,桃坪矿难到底存不存在的时候,而是要把桃林正在召开的两会开好,成功产生出新一届市政府班子。”这些话本来应该由鲍副书记和甫迪声来说的,现在被侯副书记先说了,他们反倒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检讨自己,主动承担责任。甫迪声说:“是我工作没做好,才出现这个被动局面。”鲍副书记也说:“我在桃林工作多年,桃林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回到自己办公室,侯副书记找来省委组织部长和常务副部长袁明清,简单传达了龙书记的指示,将蔡润身临时调整出桃林副市长人选范围,另做几个人的方案上来。两位二话不说,回部召开部务会,商讨蔡润身调整下来后桃林副市长人选方案。初定了三个人,一是省直单位的,一是桃林市的,一是外市的。桃林市的人选便是乔不群。袁明清早跟侯副书记取得共识,做方案时才提了乔不群的名。组织部长知道乔不群与袁明清的关系,袁明清又是侯副书记的人,也顺水推舟,让乔不群进了方案。 晚上常委会上,议到乔不群名下,侯副书记说:“上次常委会就讨论过乔不群同志,我看可以考虑他。”身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袁明清列席了会议,也发言说:“我跟乔不群同志共过事,知道他综合素质好,工作能力强,又是桃林市政府秘书长,做副市长能够胜任。”龙书记也认为三个人选里乔不群最合适。征求其他常委意见,大家都没话说。龙书记和侯副书记倾向于乔不群,其他常委没有异议,鲍副书记和甫迪声再不好说什么,只得表态认可。龙书记又对侯副书记说:“情况紧急,乔不群同志的副市长先交代表走选举程序,组织考察程序过后再走。”侯副书记说:“组织考察程序掌握在组织手里,先走后走都好办。 在几项要求基本得到满足后,省委办公楼下的上访人员也就撤兵走人了。桃林两会也变得风平浪静,各项议程如期进行。代表们觉悟是非常高的,也是肯听组织招呼的,坚决跟市委保持高度一致,选举产生了以何德志同志为市长杨国泰同志为常务副市长的新一届政府班子,成功实现了省委和市委意图。不用说乔不群也顺利当选为副市长。至于原定副市长候选人蔡润身,上面要派人下去调查龙泉煤矿矿难事件,怕他干扰调查,不好再在桃坪任书记,暂时安排到市委做了副秘书长。 桃林人都说乔不群拣了个落地桃子,不是桃坪四五百号老干部和群众跑到省委上访告状,代表们集体提议取消蔡润身副市长候选人资格,好事哪轮得到他头上?说乔不群拣了落地桃子,没人有意见,这个副市长比原本安排的市委助理巡视员的虚职确实要实在得多。桃林政府班子换届成功,省委派出的龙泉煤矿矿难专门调查小组也随即到了下面。 市里领导带头,陪调查组吃了工作餐,调查组一行人到达桃坪和龙泉煤矿后,下面也不好太铺张,只能维持市里接待水平。虽吃的工作餐,可调查组成员对本职工作一点都不放松,下矿井,阅档案,内查外调,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扎扎实实。郝龙泉却还要不识时务,不怕增加各位工作量,安排人用信封装了厚厚的汇报材料,给调查组一人送了一袋过去。 材料是郝龙泉的女秘书小吴送到调查组住地的。调查组住在离矿山三公里远的龙泉煤矿宾馆,周围山青水秀,鸟语花香,说是人间天堂,一点不为过。从外面看去,宾馆不怎么气派,里面的装修却相当豪华,比城里五星级宾馆差不到哪里去。还将山后的温泉接过来,直接输进房间浴池里。茂林深处还有气派的网球场,陪练女郎天生丽质,胸丰腰细腿长。这么好的条件,自然受人惦记,平时市县领导和有关部门都乐于前来视察调研,顺便泡泡温泉,搞搞按摩,搓搓麻将,打打网球,其乐融融。反正郝龙泉什么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用你操半点心。 这天陈组长他们调查了一下午,晚饭后趁林涛在耳,红霞满天,在网球场挥拍打了几十分钟网球,汗水淋漓回到房里。舒舒服服泡过温泉后,正准备邀张副组长他们来搓几把,小吴趁着夜色,敲门进来。小吴很漂亮,说话像林子里的鸟一样动听。她天天鞍前马后为调查组跑腿服务,很讨陈组长欢心,彼此已是亲密无间。进屋后寒暄几句,小吴就掏出包里纸袋,放到床上,说:“陈组长这几天已经够辛苦了,本不想给您添麻烦的,可为配合调查组工作,尽快把案子办好,我还是不揣冒昧,将材料送了过来。” 陈组长开始还有些疑惑,前天跟矿上见面时,该提供的材料都已提供上来了,过两天就要休兵下山了,怎么又冒出一把材料?不过陈组长已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小吴说:“感谢美女秘书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一定认真查阅材料。只要跟案情有关,我们是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的。” 小吴给陈组长抛个媚眼,拎上包,出门去了张副组长屋里。陈组长关紧房门,打开纸袋,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是厚厚一叠百元现钞。陈组长摇摇头,不出声道,材料可真丰厚啊!这郝龙泉出手够大方的,怪不得他的煤矿开得这么有规模。 调查组忙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调查清楚,龙泉煤矿确实没发生过任何矿难事件,矿里各项安全指标全面达标,完全符合安全生产要求。做书面调查结论时,很慎重地把这个权威意见写了进去。觉得还不够,趁跟市县领导交换意见的机会,又提出重要建议,应该给龙泉煤矿授予煤炭安全生产信得过单位称号。市县领导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不仅能给地方煤炭生产企业树立安全生产榜样,还能有效促进煤炭安全生产再上新台阶,调查组走后,立即督促市县有关部门,给龙泉煤矿报批了煤炭安全生产信得过单位称号,并另择吉日,敲锣打鼓,礼炮齐鸣,举行了隆重的授匾仪式。龙泉煤矿不但没有出过任何矿难,还成为过得硬的煤炭安全生产信得过单位,因谣传龙泉煤矿出过矿难没做成副市长的蔡润身,组织上也得重新考虑他的去向,再搁市委做副秘书长也太委屈他了。只是搞完换届没多久,没有多余位置,甫迪声觉得市委常委里头多个把名额无关紧要,便给蔡润身挂了个专职常委。 桃林市实行房改后,政府大院的集资建房尽管比外面迟了半拍,终于还是启动起来,逐渐形成趋势。乔不群原来住在局级楼里,乔不群成为党内副市长后,政府办给他改办了市级楼的房产证。 乔不群一家搬进市级楼后,局级楼的房子也就空在那里。只是还有些书籍和杂物没来得及清理搬走,故钥匙仍在手上,没交给行政处。大概你是副市长,柴副主任不好直接要你退房,才借口有人想搬进你原来的房子,来试你的口气。乔不群故作没听懂柴副主任意思的样子,说:“谁那么有眼光,看中我住过的房子,想着搬进去?”柴副主任说:“好几个人都想去住您的房子呢,比如李副主任他们。” 李副主任就是李雨潺,也是这次政府换届后,水涨船高升上来的。乔不群说:“我住过的房子有什么好,有人那么惦记?”柴副主任说:“他们都说您住过的房子位置好,是出大领导的摇篮。” 说得乔不群哈哈大笑起来。柴副主任说:“乔市长您还别笑,他们也是实话实说,您自从住进局级楼那套房子后,便官运亨通,从纪检组长一路做到副主任,再到秘书长,直到现在的副市长。”乔不群说:“好好好,我赶快把房里的东西清理好搬走,再交钥匙给你,让他们哪位尽快搬进领导的摇篮里,好时来运转,青云直上。” 刚好这个周末事情少,乔不群说话算话,让秘书小白帮忙,将局级楼房子里的东西简单清理一下,搬到新入住的市长楼里。柴副主任拿到钥匙后,想着李雨潺跟乔不群关系好,就将房子安排给了她。还跑到乔不群这里来邀功,说:“李副主任在政府工作多年,过去没要过大院里的房子,乔市长住过的革命摇篮安排给她,也是应该的。”乔不群说:“如果李雨潺以后不能及时进步,看她找不找你麻烦。”柴副主任笑嘻嘻道:“我敢保证,都已住进革命摇篮,她以后绝对进步飞快,否则我这个副主任不做了,甘愿降为处级干部。” 李雨潺只将房子简单修饰一下,就从父母那里搬过来,住了进去。一日三餐还在父母那边吃,只是高兴时,偶尔在这边做上一顿。这天父母上城外青云寺烧香去了,到外面去吃,又嫌油腻,吃着不舒服,只好自己在家里做饭。想起一个人吃饭没胃口,打电话给乔不群说:“想不想回你的老巢看看?”乔不群丹田一热,激动地说:“怎么不想?今晚就过去。”李雨潺说:“那你早点来,我做几个菜给你尝尝。” 乔不群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整个下午都没法集中注意力做事。干脆关上办公室,躲在里面出神发呆,满脑袋都是李雨潺的种种妙处。 良久才回过神来,用手机给史宇寒打了个电话,说已在去省城的路上,要给省领导汇报工作,晚上不一定赶得回来。其实史宇寒也没在家,跟她说一声,也显得你心里有她。又通知小左,今天不出去了,干脆将新换的奥迪入库,政府院里进出车子多,别占着泊位。 挨到天断黑,乔不群才出门,下楼去了局级楼。来到住了好几年的过去的房门前,正要按门铃,见防盗门还是原来的,便缩了手,拿出钥匙往锁眼里插去。柴副主任来要钥匙时,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乔不群竟留着一手,还有一枚没交出去。也许下意识里就盼着这房子能安排给李雨潺,李雨潺若没另装防盗门,这样再进这道门时就方便了。 开门进屋,乔不群又吃一惊,原来屋里的摆设和布置,竟跟自己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乔不群想起那次史宇寒没在家,李雨潺到这屋里跟他度了一个周末,她就说过做这屋里的家庭主妇,现在她正好搬进这个屋子,竟然把自己的家布置得跟原来的家一样,这应该不仅仅是巧合吧? 李雨潺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开门声,知道乔不群已到,说:“想听音乐还是看电视,自己动手吧。”乔不群这才注意到,音响和电视也在原来的位置,连牌子都跟过去自己的一样。他没开音响,也没开电视,走进厨房,从背后搂住李雨潺,用下巴在她肩上摩挲着,喃喃道:“雨潺你真好,让我一进屋,就感觉进了自己家一样。” 正在炒菜的李雨潺停下手上动作,回头在乔不群额上吻吻,说:“你去客厅待着吧,一会儿就可以了。”乔不群松了手,说:“我也帮忙做点什么吧?” 李雨潺说:“两个人的饭简简单单,哪用得着劳驾你大领导?”乔不群说:“行行行,男主外,女主内,我正好回来享享清福。”李雨潺说:“你臭美吧你。”吃饭的时候,乔不群说:“感觉怎么样?”李雨潺说:“什么感觉怎么样?”乔不群说:“住在这个屋子里的感觉呗。”李雨潺说:“还用说吗?这是革命摇篮,是出大领导的地方。”乔不群说:“是柴副主任跟你说的吧。”李雨潺说:“不是他还是谁?我本来不想住这个房子的,他左动员右游说,说是好多人都梦想着这座革命摇篮,不是看我面子,还不安排给我呢。”乔不群说:“这家伙还挺会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不过这也正好满足了你的夙愿。” 知道乔不群爱吃黄焖鱼,李雨潺夹一块搁他碗里,明知故问道:“我有什么夙愿?”乔不群说:“还有什么夙愿?那一年你到这里住了两天,就念着做我的家庭主妇。如今你终于搬了进来,不是如愿以偿了么?”李雨潺叹道:“这个家庭主妇有什么意思?连家庭主男都没有。”乔不群说:“我不是家庭主男么?”李雨潺说:“你是史宇寒的家庭主男,我怎么好横刀夺爱?” 乔不群扒口饭,说:“什么夺爱不夺爱的?人都是饮食男女,我跟她既没饮食,也就没男女了。”李雨潺说:“还不至于吧?”乔不群说:“怎么不至于?我现在不是跟你吃着饭,做着令人羡慕的‘饮食男女’啊。”李雨潺笑道:“你说得也太夸张了点。” 吃过饭,李雨潺又端出电热锅,煲上米粥,这才走进客厅,靠在乔不群肩上,看起电视来。乔不群说:“看你连防盗门都不换,不怕我进来偷你屋里的东西?”李雨潺说:“我整个人都被你偷了去,还怕你偷东西?”乔不群笑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看来什么都是偷来的好。我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却偷到一件宝贝,挺有成就感的。”李雨潺说:“你真视我如宝贝,就勇敢点,拿回家去好好保管起来。”乔不群说:“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李雨潺说:“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德性,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要知道做领导的,副职想着提正职,我们做女人的,难道就不想转正,甘心老给人做副职和配角?” 也是不想触及这个过于严肃的话题,乔不群说:“甫迪声同志不是提倡文化立市吗?我给你说个有点文化品位的小故事。”李雨潺没吱声,任他瞎说。乔不群说:“街上有两家相连一起的药铺,一家是个女老板,姓陈;一家是个男老板,姓龙。都说同行生嫉妒,这陈龙两家老板也许是各为男女,倒也谈得来,生意上还能彼此照顾,可谓男女搭配,工作不累。一搭一配,两位老板越搭越拢,越配越紧,最后难分彼此,再也扯不开了。也是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两人将两家药铺合二为一,进行资产重组,强强联合。重组后的大药铺面临开张,两人商量在药铺门口贴副对联,一来增加些彩气,二来也好吸引顾客眼球。懂中药的人都有点文化,干脆根据药铺特点,自己来出对联。由陈姓女老板出上联:陈皮两片,去痰消肿还解渴。龙姓男老板对下联:龙骨一根,退烧止痒又生津。” 李雨潺哧地笑出声来,骂乔不群道:“我就知道你会转着弯子说痞话。”乔不群说:“这哪是痞话,这是文化。”李雨潺说:“要说是文化,也是痞文化。我也给你说个文化痞话。唐朝有个叫李冶的道姑,多才美貌,经常跟茶圣陆羽、诗僧皎然以及刘长卿、刘禹锡等名家往来唱和。刘长卿身患疝气,李冶便用陶渊明的诗句奚落他,说是山气日夕佳。刘长卿不甘示弱,也拿陶渊明的诗来回应:众鸟欣有托。” “这个文化痞话还真有意思。只是刘长卿太狠毒了点,把人家冰清玉洁的李冶道姑说成人皆可夫的妓女了。”乔不群笑道,将李雨潺抱进大卧室,宽衣解带,扑到她身上,“还是我乔某人福气好,一鸟欣有托。” 一番拨云弄雨,两人挥发完身上汹涌的激情,又静静地贴在一起,彼此享受着对方的温柔。一时不忍睡去,又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了好久。乔不群说:“我在这屋里住了几年,早已习惯,还真有些不想搬出去。”李雨潺说:“你都是市领导了,就得有个市领导的样子,不搬到市级楼去,成何体统?”乔不群说:“市领导的样子是个什么样子?”李雨潺说:“你可以揽镜自照呀。”乔不群说:“就这么揽镜自照?一丝不挂的,还不是个流氓样子?” 李雨潺笑道:“你不是流氓又是什么?”又说:“记得小时候父亲老教我,做人要识得好歹,懂得进退。当时不是很理解,现在想来,这两句话听上去平常,包含的人生道理却不平常。尤其是进退二字,就把整个人生全部概括在里面了。比如你几年前住进这个屋子,几年后你从这个屋里搬出去,这就是进退。再看每人的求学阶段,先进小学读书,毕业出来进入中学,中学毕业进入大学,大学毕业进入机关或别的地方,直到某天下岗或退休,这些都没离开过进退二字。”乔不群说:“说得是呀,有进必有退,谁也逃不脱这个铁律。进入学校,最后会从学校退出。进入某个领域,最后也会从那个领域退出。进入官场,最后同样会从官场引身而退。就是你有能耐,能进入白宫,四年或最多八年后,还是会从里面退出来,不可能永做白宫主人。党政部门为什么叫局?什么财政局税务局建设局国土局教育局公安局之类,也许里面就暗含着这么一层意思,人生进而入局,也会退而出局。不是吗?今天你进入某局,做上科长处长局长,谋了位,掌了权,可你位再高,权再重,终有一天会从局里乖乖退出去,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李雨潺说:“推而广之,人出生来到世上,在天地间忽忽悠悠转上一圈,几十年后又将不声不响从这世上退出去。就像徐志摩说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是我们脚下的地球,不知生成有多少亿万年了,有一天还是会悄然从宇宙间退出去的。” 两人讨论着,乔不群猛然想起,李雨潺拿进退两字说事,是不是有什么用意?莫非她是在暗示你,你贸然进入她的生活,可总有一天会退出去,不可能永远跟她厮守在一起?其实这是不言而喻的,你是有妇之夫,人家是未婚女子,你不可能老占着人家,总得让人家另找归宿。也就是说自从你进入李雨潺的生活开始,就注定你总有一天会退出去。 乔不群悲从中来,伤感至极。可他又不愿让李雨潺感觉到自己的脆弱,开玩笑道:“还有一个地方也是有进必有退。”李雨潺问:“什么地方?”乔不群伸手往她下面探去,歪笑道:“你这个地方。每次我进去后,总想赖在里面不走,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退了出来。”李雨潺咯咯咯笑起来,拿开乔不群的手,说:“就你想象力丰富。” 可笑着笑着,李雨潺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渗了出来。她也怕乔不群发现自己的忧伤,赶紧头一低,深深埋进他怀里。 在冯子愚的提议下,甫迪声召集常委会议,专门听取了政府关于参博工作的汇报。会后乔不群便带着陶世杰及招商处包处长等工作人员,提前赶往省城国际会展中心,布置桃林展区,落实桃林代表和客商食宿参观诸事项。陶世杰已将包处长的副调报告送交组织部门,包处长心里乐呵,工作热情高涨。乔不群也比较关心这事,在杨国泰那里说过话,包处长感恩戴德,对乔不群的起居饮食照顾得又细致又周到。 各项筹备工作基本就绪,博览会开幕之日也悄然来临,桃林代表团成员三百余人在团长甫迪声和副团长冯子愚的带领下,于这天上午八时八分八秒自市委出发,浩浩荡荡赶往省城,入住在预先订好的宾馆里。与此同时,各处准备上展区签约的客商们也带着产品和项目,从容赶到。 看过宾馆住房,拿好代表证,甫迪声和冯子愚顾不得休息,立即赶往会展中心,视察桃林展区情况。乔不群和陶世杰都在,正与工作人员一道忙碌着。展区布置得既合理,又大方气派,有精美的文字和图片,有漂亮的实物和样品,将桃林的特色和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让整个展区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向上的力量。最显眼的还是那幅宽大的绿色展墙,以隐隐的蓝天白云和山冈河流为底案,上面是桃林状如桃花瓣的行政区划图轮廓,两边标着电脑制作出来的两句话:打造两立工程,建设和谐桃林。 还有立于展区中心位置的四位高鼻蓝眼洋人,不用说正是陶世杰通过杨国泰,花高价从高校请来的外籍老师,当做欧美外商装点门面的。就像演出之前的彩排,陶世杰提前将他们请到现场,教他们模仿真正的外商,摆出各种架势。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让他们背诵台词,到时好应对领导和媒体。好在这些老外汉语底子不错,理解起工作人员的意图来没什么困难,加上又拿了丰厚的佣金,还算卖力,彩排效果挺理想的。 对桃林展区的布置,甫迪声还比较满意,说了几句肯定的话,鼓励大家继续努力,将参展工作搞得更出色,为桃林人民的建设事业争做贡献。冯子愚也配合甫迪声讲了话,并说桃林展区的外商队伍一定会成为此次博览会的亮点,受到领导和媒体的青睐。 视察完毕,两位领导说几句各位辛苦的客气话,便离开了展区。可没两分钟,冯子愚又踱回来,瞧瞧四位老外,将乔不群拉到一边,说:“请的外商都在这里了?”乔不群说:“都在这里了。莫非还有什么破绽?”冯子愚说:“破绽倒没破绽。”乔不群说:“是不是四个太少,出不了效果?”冯子愚沉吟片刻,说:“照理有四个已经足够,其他地市的展区还不会有这个数呢。问题是四这个数字不好,不吉利。” 乔不群觉得好笑,又不便笑出来,说:“四有什么不好?四季发财,四海升平,四方之志,都是好词。”陶世杰也说:“另有四通八达,四平八稳,四时八节,都没离开一个四字。” 冯子愚说:“那还有四脚朝天,四面楚歌,四大皆空哩。好啦好啦,我不是跟你们来背成语的,是另有考虑。刚才我又跟龙书记通过电话,他答应明天一定到咱们展区来看看。你不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四字。你想你展区里立着这么四个人高马大的洋人,那么抢眼,谁上来第一眼不是去瞧他们?若因为这四个洋人,让龙书记想起那个他最不喜欢的四字,岂不败了他老人家的兴致?”乔不群本想问龙书记干嘛不喜欢四字,却不好多嘴,只说:“那干脆把四个洋人拿掉算了?”冯子愚摇着头说:“那怎么行?这是咱们展区的亮点,怎么能拿掉呢?是不是再加一个,一共凑成五个?龙书记他老人家特别喜欢五这个数字。”乔不群说:“明天上午就要开展了,现在都快下午六点,到哪里去找这个洋人呢?怕是来不及了。”冯子愚说:“我知道你乔不群麻子数星星,点子多,有的是办法。” 冯子愚有要求,乔不群不好一口拒绝,只得答应试试。跟陶世杰商量,他说:“这不是屎到了屁眼尖才挖茅坑么?那四个洋人都是咱们费了好多周折才弄到手的,这个时候再到哪里去变一个出来?”乔不群说:“平时街头巷尾偶尔碰得着老外,去拦一个来?”陶世杰说:“要拦得着,又何乐而不为?”乔不群说:“咱们还是给大学的老师和同学打打电话,看能不能逮住一个。” 两人于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打了不知多少人,打得手机都没了电,依然没什么结果。两人都没辙了,晚饭都没吃好,回到房里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发起呆来。 偏偏冯子愚又来催促,说他刚才见过龙书记的面了,明天主持完开幕式,他老人家最先去的就是桃林展区。两人更加着急,完不成任务,惹得龙书记不快,岂不前功尽弃? 这人也是被逼出来的,乔不群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说:“有了有了。”陶世杰说:“有什么了?”乔不群说:“有老外了。”给手机换块新电池,按了李雨潺的名字。 见是乔不群的号码,李雨潺说:“你不是到省里参加博览会去了吗?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乔不群说:“特意打个电话,想请你过来指导指导工作。”李雨潺说:“能指导你市长大人的工作,我还待在桃林卖苦力干什么?”乔不群说:“说起卖苦力,今晚恐怕还真得劳驾你一下,给我卖回苦力。”李雨潺说:“有什么事就说吧,别拐弯抹角的。”乔不群说:“你马上把韦达理给我叫到省城来。” 李雨潺有些发懵,说:“什么韦达理韦小理?你到底要找谁?”乔不群说:“一个叫韦达理的洋人。”李雨潺说:“叫韦达理的洋人?我哪认识什么洋人?一辈子都在跟黄种人打交道。”乔不群说:“怎么不认识?你天天都碰得到的。”李雨潺说:“桃林市政府里的干部职工都是炎黄子孙,黑眼睛,黄皮肤,你几时见过洋人来着?”乔不群说:“你怎么就忘了呢,黎振球黎老市长的宝贝儿子黎大伟,不是洋人是什么人?” 前面交代过,黎振球的儿子黎大伟长得像洋人,肤红发赤,一脸横肉,加上父母遗传的高鼻梁,跟洋人几乎没有区别。李雨潺咯咯笑起来,说:“亏你想得出来。你找他干什么?”乔不群说:“为给咱们桃林展区撑门面。我们已请了四位洋人外教充当欧美外商,有关领导觉得四个洋人少了点,建议我们再加请一位。明天上午就要开展了,在省城找洋人,没有线索,上欧洲美国或加拿大去,先别提签证,光飞机来回都得几十个小时,也来不及了。只好就地取材,让黎大伟做回洋商人。” 李雨潺笑道:“于是你就将黎大伟三个字倒过来,叫成韦达理?”乔不群说:“你不觉得韦达理更像洋鬼子的名字?”李雨潺说:“还真有点洋名的味道。”乔不群说:“我思来想去,要请动黎大伟,必须征得黎振球的同意。黎振球这个人,谁都不会买账,他会听你这个老干部的贴心人的。”李雨潺叹道:“有什么办法呢?领导命令如山倒,你大市长发了话,我只得找黎老市长商量商量,把洋人韦达理给你送过去。” 第十七章完 跟乔不群说过再会,李雨潺当即去了黎振球家。黎振球父子都在,李雨潺也不说叫黎大伟去当外商,只说政府领导要些人去省博会上帮忙,派去的人手不够,借用黎大伟两天,补助不会太薄。听说有补助,又是原老干部处处长现分管老干部工作的副主任李雨潺上门相求,黎振球也不好再讨价还价,打发黎大伟出门,登上政府小车,连夜奔往省城。 十点的样子,会展中心大厅的开幕式结束,博览会组委会数位领导和甫迪声、冯子愚等人簇拥着龙书记,分开死纠蛮缠的各路记者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徐缓而从容地向桃林展区方向走来。见桃林展区布置美观大方,展品丰富多样,还有五个高鼻深眼老外煞有介事地在跟地方领导攀谈签约,龙书记非常高兴,风趣地说:“这不是五子登科吗?不错不错,实在不错,桃林招商引资办法多,力度大,值得肯定。”还伸出手来,跟其中一位洋人握了握。那洋人会些汉语,说他叫詹姆斯,加拿大人。龙书记来了兴致,不无幽默道:“加拿大人民可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非常感谢詹姆斯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建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 说得在场的领导和同志们都笑了,热烈地鼓起掌来。龙书记在詹姆斯肩上拍拍,转向别处。不想从龙书记身后冒出一个人来,指指黎大伟,对乔不群和陶世杰说道:“那位外商同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人不是别人,是陪同龙书记他们一起前来视察的栾喜民。栾喜民现在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也是这次博览会组委会成员之一,陪领导们视察各展区是他的本职工作。不过到底只是配角,刚才龙书记谈笑风生时,他一直缩在后面,不好抢领导风头,加上人太多,也就不怎么引人注目。身为桃林市老市长,对桃林的感情还在,现在龙书记让出位置,转移了目标,栾喜民自然要关心关心桃林展区。只是嘴上跟乔不群和陶世杰他们打着招呼,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黎大伟身上。 乔不群头冒汗,脚打颤,心里叫苦不迭。他哪里想得到此时栾喜民也会现身桃林展区?真应了那句老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不知栾喜民是否真认出了黎大伟,乔不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将谎言编下去:“老市长也去过加拿大吧?说不定在那里见过这位韦达理先生,或跟他长相相像的兄弟和亲人。”栾喜民说:“我只去过美国,没去过加拿大。”乔不群说:“要么就是韦达理先生经常在中国行走,您在国内见过他。” 幸好同在展区服务的李雨潺机灵,踢黎大伟一脚,又使了个眼色,黎大伟会意,装着要小解的样子,去了后台。李雨潺又上前对栾喜民说:“别说老市长,我今天第一眼见到韦达理先生,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栾喜民望眼李雨潺,说:“小李也有这个同感?”李雨潺说:“可不是?韦达理先生这个长相和气质,让我想起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来。”栾喜民说:“什么人?”李雨潺无情揭露道:“老市长您再仔细看看,韦达理先生是不是特别像桃林市退位多年的黎副市长的儿子黎大伟?” 这个该死的李雨潺,怎能自揭老底,提黎大伟三个字呢?旁边守着这么多代表、客商和媒体记者,暴露了底细,岂不成为展览会上的最大丑闻?乔不群和陶世杰心惊肉跳起来,暗自顿足,担心大事不好,就要穿帮了。 本已认定韦达理就是黎大伟的栾喜民,这下被李雨潺道破,明说韦达理像黎大伟,他相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以为刚才产生了错觉,误把洋鬼子看成了土八路。到底离开桃林有一阵子了,对黎大伟的印象已变得有些模糊,发生误会,张冠李戴,也在所难免。 再说黎大伟已走开,也不好验证。栾喜民沉吟道:“不是小李说韦达理先生像黎振球的儿子黎大伟,我还真以为黎大伟就是这个韦达理先生呢。不过仔细回想,我印象中的黎大伟,跟韦达理先生确实还是有些不同的。可不同在哪里,也只是凭一时感觉,没法说得清楚。” 栾喜民确认韦达理不是黎大伟,或说黎大伟不是黎大伟后,这才跟乔不群和李雨潺几位扬扬手,离开桃林展区,追随龙书记他们去了。 真是有惊无险。望着栾喜民远去的背影,乔不群几乎快要虚脱,眩晕过去。当晚回到宾馆,想起白天那惊险的一幕,几位还心有余悸。吃饭时大家都举杯去敬李雨潺,感激她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智对栾喜民,从而转危为安,维护了桃林展区的光辉形象,巩固了桃林招商引资工作的大好局面。 夜里乔不群去了李雨潺房间。一进门,就抱拳作揖说:“雨潺,我是代表桃林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广大人民群众来感谢你的,要不是你出面解了难,今天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哩。”李雨潺说:“这与市委市政府和全市广大人民群众有什么关系?”乔不群说:“那又与谁有关系?”李雨潺说:“你明知故问什么?当时不是见你头冒冷汗,双腿打颤,我才懒得管闲事呢。”乔不群说:“你看到我的狼狈相了?”李雨潺说:“你们这种角色,平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样子,紧要关头就六神无主,惊惶失措,成了纸老虎。幸亏是这种场合,若是大敌当前的生死战场,还不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跑了?”乔不群说:“帝国主义才夹着尾巴逃跑哩,我又不是帝国主义,我是堂堂人民政府副市长,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政府副市长呢?”说笑着,两人已贴到一起,轰然往床上倒去。狂风暴雨过去,李雨潺静静躺在乔不群怀里,享受着他的温存。恍惚之间正要睡过去,忽又听乔不群笑起来。李雨潺睁开眼睛,说:“你笑什么?”乔不群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我会夹着尾巴逃跑?我还能逃到哪里去?一逃就逃到你这里来了。”李雨潺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咱们又不是第一次鬼混了。”乔不群说:“我不是说鬼混,是说鬼混也是有条件的。我若没夹着尾巴逃到你这里来,将尾巴掉到别处了,又拿什么跟你鬼混?”李雨潺重重一捏乔不群下面,咯咯笑道:“你得什么意?哪个男人没有尾巴?” 嬉闹着,两人睡意全无,说起闲话来。论到上午的事,乔不群说:“当时你说出黎大伟的名字时,我就大吃一惊,以为你是故意捣乱的,不想还是你南天门点灯笼,高明。”李雨潺说:“有什么高明的?栾喜民对这个所谓的韦达理已有怀疑,你越躲躲闪闪,越绕着圈子解释,他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干脆直接把他的怀疑明说出来,他相反会对自己的判断失去把握,消除疑虑。”乔不群说:“人也真是这样,逆反心理重,他说白你说黑,他会坚持他的白,他说白你也跟着说白,他倒会对白产生疑问,重新考虑到底是白还是黑。” 情长夜短,醒来天已大亮。早饭后大家赶往展区,继续工作。 眼见省里的招商研讨会召开在即,陶世杰嘱咐包处长,尽快将上年度招商引资工作经验写成材料,好交乔不群过目,研讨会上有用。包处长的副调研员待遇已经解决到位,工作积极性高,陶世杰有什么交代,自然不会打折扣。 材料很快弄好,陶世杰带着到政府来找乔不群。乔不群笔杆子出身,知道材料写作的辛苦,不会死抠不放,过得去就可以,只看上一遍,就签下同意二字。下面部门最怕的就是上面领导不看重工作,只看重材料,过于热衷文字游戏,每次都死死纠住材料,一遍又一遍叫你修改,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显得比社科院的语言文字专家还有水平。乔不群不太在意材料,材料可不认真的不必认真,倒是工作该认真的得认真。陶世杰愿意在乔不群下面做事,就是他的风格跟其他领导不完全一样,好开展工作,也好做文章。 陶世杰走后,乔不群给李雨潺打去电话,很想跟她见个面。李雨潺说:“你又不是没有我家里钥匙,要见面还得请示?”乔不群不想像平时一样上她家里去,说:“你到政府后门的街旁等着,我开车过去接你。” 放下电话,看了两分钟报纸,乔不群下楼,将小车开出大门。一般情况下乔不群不会剥夺小左的工作权,很少单独开车出去,只在不方便小左在旁边时,偶尔开一两次。 绕到政府后门,远远就见李雨潺等在那里了。乔不群缓缓将车靠过去,伸手推开后门,让李雨潺上了车。本希望她坐到前排来,怕前排容易被人瞧见,只好让她去坐后排。在街上绕了半个圈子,才将车开出城,来到郊外。 李雨潺说:“是不是带我去欣赏桃花?这可正是桃花开放的时候。”乔不群叹道:“哪有心情带你欣赏桃花?”放慢车速,轻轻一打方向盘,离开原来的国道,驶上一条不宽的砂石小路。 李雨潺当然知道乔不群有事要跟她说,却不理会,摇下车窗,欣赏起路旁的风景来。反正到了偏僻郊外,不会有人认出她和乔不群来。但见水畔山前,到处开满鲜艳的桃花,像青春少女的笑脸。桃花花期不长,有时专程来看花,还不一定碰得上,今天无意间遇上这么多美丽的桃花,李雨潺欣喜无比,要乔不群停车,好下去跟桃花们亲热亲热。乔不群只得服从,踩住刹车,将车停稳,跟李雨潺一起出了车门。像个未长大的小姑娘似的,李雨潺一边欢呼着,一边扑向路旁的桃花丛。乔不群笑她小资情调,毫无革命干部风范。李雨潺攀着花枝,嘴里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脸上莫名地洇上了好看的胭红。乔不群想起不知何处看到的桃花诗:美人不是娘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正要出口,又意识到后面还有两句:无奈桃花杳杳去,杳去比汝伤多情。似觉不祥,赶紧闭上嘴巴。 抱着一把桃花回到车上后,李雨潺高兴地说:“我已完成任务,现在该你了,有什么话就说吧。”乔不群没再绕弯子,说了辛芳菲以润笔费为由,送他三十五万美元的事。 李雨潺将脸埋入花间,吮吸着桃花的气息。闻言,惊异地抬起头来,说:“这是真的?”乔不群说:“不是真的,难道骗你不成?”李雨潺嬉皮笑脸道:“你的字这么值钱,还做什么副市长?赶快开个字店,卖你的字去,用不了几天,就会成为亿万富翁,世界首富。”乔不群说:“要开字店早开了,还轮得着你来操这个闲心?” 李雨潺说:“轮不着我来操闲心,总轮得着我来分钱吧?要分就多分些给我,至少一半。”乔不群说:“分一半给你,你敢要吗?”李雨潺说:“有什么不敢要的?你帮了辛芳菲那么多忙,让她的文体小区节省了上千万的成本,她给你三十五万美元提成,难道不应该吗?见者有份,今天我既已得知你发了大财,分一半也未尝不可。”乔不群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正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雨潺说:“你真大方。只是给了我一半,你就只剩十七万五千美元了,不觉得太亏了?”乔不群说:“本来就不是我的钱,我亏什么?”李雨潺重新将脸埋进花间,说:“你说这世上的钱,也就美元最牛气,敢叫美金,其他的钱都只敢叫币或元,比如人民币和日元之类。”乔不群想想说:“也是的,谁会叫人民币为人民金,叫日元为日金?至于法郎英镑越币之类,更不会叫法金英金越金。” “你又说怪话了。”李雨潺斜乔不群一眼,“要么这三十五万美金就不分了,咱们找个偏僻的乡村,买几间木屋,购数亩薄田,男耕女织,春种秋收,也挺美的。” 这当然是调皮话,却与乔不群曾有过的念头不谋而后,让他又生出感慨:“真能这样,又何乐而不为呢?还是别说废话了,给我出个主意吧。” 李雨潺说:“不愿分我一半,也不想去乡下买屋购田,我还能出什么主意?” 乔不群懒得跟李雨潺饶舌,掉头望定她,等着她的回答。李雨潺这才换了语气,说:“其实这很简单,交给检察院或纪委就完事了。”乔不群说:“辛芳菲又不只给我一个人钱,我冒冒失失将钱交出去,其他人怎么办?何况不止惟楚一家公司在桃林搞开发,得过老板好处的领导和部门多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自觉遵循游戏规则,我一个人别出心裁,干这种蠢事,今后还要不要在官场待下去?”李雨潺说:“那你就留着自己慢慢用呗。”乔不群说:“我还没这个量。就是有这个量,也不会出事,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其实用不着乔不群解释,李雨潺也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什么钱都敢要,乔不群也就不是乔不群了。李雨潺这才认真地说:“我建议你去找找省纪委乔主任,他肯定有办法,给这三十五万美元一个好去处。”乔不群略有所思道:“是呀,我为什么不去找找他呢?就这样了,过两天咱们要去省里参加招商引资研讨会,我把钱带在车上,捎过去就是。” 两天后,乔不群和李雨潺,招商局的陶世杰和包处长,分乘各自小车,出发赴省城参加招商研讨会。临行前乔不群叫小左开了小车尾箱,将装着三十五万美元的苹果箱塞到里面,说是乔郁林搞旧书收藏,特意给他搜集的。到达省城,报到住下,乔不群让小左在房里休息,自己开车去了省纪委。走进廉政办主任室,乔不群顺手将门带上,把来意跟乔郁林说了。 乔郁林理解乔不群的苦衷,说:“这个钱交给纪委,纪委得上交财政专户,财政肯定要写上金额来源,这样过手的人一多,迟早会泄露出去的,对你确实不太好。我在纪委部门多年,知道如今人们的心态,无人送钱没本事,有人送钱才光彩,若拿了人家送的钱,转手交出去,不仅可耻,还遭人忌恨,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乔不群不是来听乔郁林谈论世道人心的,得他出主意,将这三十五万美元处理掉。乔郁林沉吟半晌,说:“我有位战友在一家慈善机构里主事,那是一个半官方半民间性质的机构,他们经常接收匿名捐赠,也就是说捐赠人不必说明自己是谁。干脆把钱捐给他们吧。我还可以带廉政办一位可靠的同志陪你去,做你的见证人,并在慈善部门出具的收据上加盖咱们廉政办的公章。这样不仅不会有人知道你捐出三十五万美元,万一哪天有什么风吹草动,追查到这笔钱上面,你也有个护身符。”这个主意实在高明。看来也只有乔郁林这样久处纪委部门的领导,见得多,也经历得多,才会想出如此妙招。随即乔郁林和省廉政办一名处长便陪着乔不群,去了那家慈善机构。交出三十五万美元的同时,乔不群又拿出刘小富给的那十万元人民币,一并递了出去。换得慈善机构出具的收据后,乔郁林和那位处长都在上面签好字,再盖上廉政办公章,乔不群这才谢过两位,拿着收据回了宾馆。 处理掉这两笔钱,乔不群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两笔钱有个这么好的归宿,可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乔不群满心喜悦,敲开李雨潺的房门,上前将她搂住,兴奋地原地转了三四个圈。李雨潺被搂得喘不过气来,骂道:“你没在街上被狂犬咬过吧?” 放下李雨潺,乔不群掏出那纸收据,让她看看。李雨潺也替乔不群高兴,说:“恐怕再没有比这么处理这两笔钱更妥当的了。还是乔主任有办法,给你解了难。”乔不群说:“还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叫我去找乔主任,我就是想烂脑袋,也想不出这两笔钱该怎么办。”李雨潺感慨道:“官做到你们这个份上,大权在握,一言九鼎,要人家不送钱,已不太可能。可钱接得多了,尤其是数字过大,又特别犯难。照单收下吧,心里不踏实,弄不好美金会成为美阱(美丽陷阱),人民币会成为人民毙。还给人家吧,又不容易还掉。上缴纪委或检察部门,看去容易,实不简单,还挺犯忌的,叫你左不是,右不是,中间也不是。” 也是太激动,乔不群情绪一上来,又搂住李雨潺,伸手往她腿间探去,说:“我倒要看看这中间是不是。”李雨潺去掐他的手,笑道:“就你爱往歪处想。”乔不群说:“不是歪处,是深处。”说着就将李雨潺拦腰抱起,放倒在大床上,动手剥她衣服。 两人不只顾着疯狂,还得到招商研讨会上去露露面。这种研讨会主要开形式,不是开内容。天上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越下越大,越下越猛。河水暴涨,水位一天天往上升,桃花河上游好几条支流都已接近警戒线。整个桃林都变成大泽国,城乡处处一片水汪汪的。大旱不得安宁,大汛也够你受的,老百姓又诚惶诚恐起来。冯子愚主持市委工作后,杨国泰被安排到政府来主持全面工作,他召集乔不群等政府领导和农林水电河运交管等各部门头头开会,紧急部署布置防汛工作。会后大家分头行动,奔赴各地,对山塘水库等水利设施进行全面排查,一旦发现险情,及时予以排除,以确保大汛不出大事。 情况却远比想象的要严重。由于春季大旱三四个月,绝大部分山塘水库都见了底,裂缝大开,加之年久失修,严重老化,这会儿被水一浸泡,到处都是管涌和暗洞,随时都有泄漏垮塌的可能。乔不群他们只能加紧筹集资金,组织人员,尽力抢修。抢修动作快的山塘水库,勉强还能保住,动作稍慢的,这里堵住,那里渗水,已是危在旦夕。还有好几座大型水库,比如万泉水库和永安水库之类,目前蓄水量还不是特别大,将坝里的水放掉吧,如果以后雨水不足,蓄不上水,周边好几个县区的农田今年就别指望有啥收成;不放掉吧,万一发生山洪,水库承受不了,又会给下游带来极大危险。几大水库领导专门请示市委市政府,该采取什么措施。市委市政府领导也不是神仙,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答应暂时还是稳上一段,视后段汛情发展态势,再作决断。 这是农村水利设施情况,桃林城边桃花河两岸的防洪堤形势也不容乐观。与山塘水库一样,大旱的数月时间里,河水枯竭,几乎快要断流,河床和整个防洪堤裸露在外,加上大太阳长期曝晒,到处都是裂缝。如今上游水足,拦河坝建成后又已开始蓄水,水位逐渐上升,将防洪堤一泡,谁也保不准不出问题。杨国泰等在家政府领导天天往河边跑,一方面责令拦河坝管理人员,马上停止蓄水,必要时还得考虑泄洪,绝对不能让洪水淹进城里;另一方面督促有关部门,严防死守,全力保护防洪堤。又找来刘小富,询问防洪堤建设有关情况。刘小富觉得领导们的担心纯属多余,说防洪堤是按百年一遇的水位规格设计和修建的,可说是万无一失,绝不会有任何险情。 到底百年一遇的汛情不是说出现就会出现的,要不就不叫百年一遇了。见刘小富口气这么坚决,杨国泰他们心里稍安了些,企盼上天快点停雨,缓解险情,让桃林平安渡过这一关。可世上的事不好说,百年一遇的事,万一偏偏被你就遇着了呢,又该怎么办? 上天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雨还在猛下,一时看不出有消停的迹象。桃花河水位一天天往上涨,眼看着就要浸到防洪堤上的文艺墙和风物墙了。市委市政府当即下令拦河坝管理部门,给予紧急泄洪,决不能让水位超过警戒线,不然再上涨几米,就会漫过防洪堤,淹进城里了。当然大水进城的情况几乎没有可能,据历年水文资料记载,桃花河最高水位都没达到两墙位置,再怎么也高不过防洪堤的。何况拦河坝一泄洪,水位马上会往下退去,城里也就安然无恙,什么事都不会有。大家最担心的,还是防洪堤连续曝晒几个月,这下被水一泡,变得疏松,上游再来大水,决堤的可能性恐怕不好排除。 就在这关键时候,桃花河上游地区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特大暴雨,本已泛滥的河水更加得势,往上狂涨,一路泥沙俱下,见桥摧桥,逢路断路,遇田淹田,过村毁村。本来万泉和永安好几个大型水库蓄水并不多,谁知眨眼间就满了上来,加之库区山体纷纷滑坡,泥石流汹涌而至,水库无法承受巨大冲击,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面崩溃。就这样,桃花河上游百余条支流和大小数十座垮掉的水库里的大水,一齐汇集到桃花河干流里,形成滔天巨流,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间漫过沿岸城镇乡村,淹没无数山庄田园,直逼桃林。 市委市政府领导闻讯,一个个脸都吓白了,也来不及研究部署,赶紧动员广大干部职工,上街入巷,组织疏散,匆匆将市民赶往高处。城外桃花河拦河坝上的每一道泄洪口都已打开,正在进行全线泄洪。岂料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楠竹,还有整座整座的木楼瓦屋,横七竖八的,将大坝上的泄洪口统统塞住,后面的泥砂和渣滓再推过来,一层层填上去,填得水泄不通,大水根本排不出去,眼看着慢慢就要漫上坝顶了。 大难终于酿成。 天快亮时,桃花河洪峰气势汹汹,扑向桃林城边河段。疲惫的防洪堤到底经不住滔天大水的迫压和冲击,在洪峰过境的那一刻,轰然垮塌,将无情的大水放进城里。顷刻间,大半个桃林城区都被泡进了水里。 奇怪的是防洪堤一垮,天上的雨也骤然停了下来。艳丽的太阳冉冉升起在空中,照耀着已成泱泱泽国的桃林城区。正在外组织抗洪的乔不群等市领导闻讯后,顾不得别的事,相继回到市里。市政府已变成水府,洪水都到了办公大楼二楼。风光长廊两岸的开发区,包括政府周边的几大园区也都泡进水里,一些快峻工的高大楼房要么完全倒塌,要么剩着半壁残垣,实在惨不忍睹。还是当年乔不群主持修建的政府大门质量过硬,仍巍然挺立于大水中央,门楼上的金色琉璃瓦和桃林市人民政府几个烫金颜体字,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格外醒目。一直泡了五天五夜,由于城外的拦河大坝死死堵在那里,大水依然恋恋不舍地留在城区,怎么也不肯退去。事情就是这样,应该坚固的防洪堤不堪一击,一夜工夫土崩瓦解,不指望那么坚固的拦河坝却牢不可破,不识时务地横在河上,挡住洪水去路。还是上级首长亲临桃林视察灾情,见势不妙,命令部队开着直升飞机,投下炸弹,将拦河大坝炸开两个大豁口,大水这才奔腾而出,淹向下游,城里水位才一寸寸地低了下去。 水是退了,可城里交通瘫痪,电停水断。大街小巷,满目疮痍,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污泥和残渣。空气中弥漫着腐鼠腐猫腐狗腐猪腐牛腐羊的刺鼻怪味,令人窒息。人们陆续回到家里和单位,着手清淤濯泥,收拾残局。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身先士卒,加入重建家园的行列之中。接着冯子愚召集有关部门领导开会,部署布置救灾工作,一方面积极向上汇报灾情,争取上级支持;一方面带领全市人民全力自救,力争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奋斗,陆续恢复了交通和水电,街上和各处的污泥浊水及渣滓垃圾也被清理干净,生产生活逐步正常。领导们又来到桃花河防洪堤上,进行现场办公,具体研究修复防洪堤,重建两岸风光长廊的可行办法。至于下游的拦河坝是彻底拆除,还是设法再建,则有待有关方面仔细论证,另行定夺,暂时管不了它。 两岸防洪堤垮塌非常严重,近一半的堤段已不复存在。垮塌得最厉害的部位恰好是文艺墙一带。留在墙上的作品也残破不全,缺头的缺头,损尾的损尾。倒是文艺墙那刻着刘禹锡《金陵石头城》的首块石碑还算完整,顽强地竖在那里。 没人会去注意这个细节,只有乔不群站在刘禹锡的诗前面,神情凝重,久久不愿离去。潮打空城寂寞回。默念着这意味深长的诗句,乔不群心头沉沉的,百感交集起来。正在沉吟之际,乔不群的秘书小白打来电话,要他速回政府,说检察部门和银监会的人来了,要跟他交换意见。乔不群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知道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桃林的大开发,包括防洪堤、拦河坝和桃花河两岸大小开发区等项目的建设,资金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开发银行贷出的四十五个亿,一是近年招商引资陆续引进的七八十个亿。防洪堤被大水冲垮,拦河坝炸开两个大口子,两岸众多开发区毁于一旦,一百多亿的资金差不多都泡了汤,有关部门肯定会过问的。开发行的人已组织专家,对防洪堤做过检测,防洪堤的基础深度远远不够,钢筋和水泥标号不合格,连埋在堤里的砂石都不符合要求,整个建筑质量大大低于有关标准。检察院据此逮捕了刘小富及相关官员,连蔡润身也被再度起诉,接受审查。姬老板、辛芳菲、邓一青等开发商也受到传讯,所属公司财务同时被查封。接着检察部门与银监会一道,对开发银行贷给桃林的资金去向和使用情况,展开全面清理和调查。这样大的行动不用说必须得先得到省委首肯,省委领导态度坚决,批示桃林的事情涉及面广,影响大,要一查到底,查到谁是谁,任何人都不得出面说情,偏袒包庇问题人员。 乔不群回到政府,银监会和穿着制服的检察人员果然已等在接待室里。他们还算客气,先跟乔不群握了握手,才表明来意,说是工作上的事得请他配合。肯定是刘小富给的十万元人民币和辛芳菲送的三十五万美元被他们查了出来。 乔不群心知肚明,特意回自己办公室,打开保险柜,去找那张收据。 收据很快找到。乔不群暗暗庆幸,多亏大水只漫到二楼,如果上了三楼,将收据泡烂,这两笔钱就有口难辩,不容易说清楚了。带上收据,乔不群就随检察部门和银监会的人下了楼。政府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却没谁怎么在意银监会和检察人员,这段时间他们常在大楼里转悠,已带走了好些人。 小车已经启动。前面是高大的政府大门,乔不群想起当年主持建设这道门楼时的情形,不免暗生感慨。这道门楼也算是自己的政绩工程吧?可它除装点了人民政府门面,又给人民带来过什么好处呢?看来这次大水过后,不少单位又有了现成的重修门楼的借口。 出了政府大院,绕一个弯,就到了大街上。还有几处水毁路段没完全恢复通车,出城必须绕道。快经过市委时,只见好几部检察方面的车子鸣着警笛,呼啸而过,尔后往右一拐,大摇大摆进了市委大门。不知检察部门又掌握了谁的线索。乔不群不自觉地摸摸上衣口袋,那张收据还在。忽又想起李雨潺来,当初不是她出主意,让那两笔钱适得其所,从而换得这纸收据,此时自己恐怕就没这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了。也不知李雨潺在广东那边过得怎么样,她母亲和哥嫂是否都好。想打个电话,才意识到她走后的大半年时间里,桃林频频出事,谁都未曾闲过,也就没跟她联系。不用说,李雨潺的手机肯定已经换了号码,想联系怕也不是那么好联系的。让乔不群不解的是,她也不来个电话,分手时间并不长,难道就把桃林和故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检察部门和银监会在桃林设了个临时联合办公室,地点在城边一家不大的宾馆里。办案人员任务繁重,乔不群不想让人家为自己的事劳神,走进联合办就掏出那纸收据,给他们作了说明。收下收据,做好笔录,办案人员表示立即赶赴省城,跟省纪委的人见面,对收据进行认真核实。不过此前乔不群不能离开宾馆,必须随时接受调查。在宾馆里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中午办案人员就回到了桃林。乔不群的收据已得到确认,他可以离开宾馆了。 乔不群的仕途就此打住。 据说是要就地免职的,还是袁明清找到省委侯副书记说情,侯副书记出面力保,才只抹去乔不群代理市长,仍留着他的常务副市长帽子。不过不能再待在桃林,得挪往一个比桃林小得多的地方去任职。大地方的代理市长,被弄到小地方去做常务副市长,已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当事人出了状况,组织上是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安排的。 降职外调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乔不群离开桃林时,也就低调行事,尾巴夹得紧紧的。那是周六上午,大院里很安静,不像上班之日,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坐的还是小左的车,另有秘书小白作陪,此外再没其他任何人。赵小勇倒是说过,要来送行,只是乔不群没告诉他具体出行时间。 朝阳正在升起,乔不群望一眼阳光下的办公大楼,心内五味俱全,感慨万千。二十年的时间,自己一直待在这栋大楼里,如今人到中年,却要与它告别,背井离乡,到外地去就职,还真有些舍不得。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谁也不可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只能按照命里注定的人生轨迹一路前行。 又莫名地想起那年政府研究室快撤销时秦淮河说过的话:做事靠智商,做人靠情商,做官靠政商,在政界上行走,不好好自我改造,努力提高政商,绝对不可能有所作为。这么多年下来,在不断的自我改造过程中,自己的政商似乎也跟着得到一定提高,才一步步做到政府领导高位,多少算是有了些造化。又因这政商还没提高到应有的高度,总欠那么点火候,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又功亏一篑,败走麦城。这么感慨着,乔不群挪开步子,朝已发动的小车走去。忽听市级楼那边响起鞭炮声,震耳欲聋。炮响不见得就是喜事,桃林人爱热闹,逢喜遇丧都喜欢放鞭炮,禁炮禁了好多回也没禁成。当然不可能是欢送你乔不群的,你又不是荣升,恐怕没谁愿意花鞭炮钱。 征得乔不群同意,小左开了车里的音响。正好是那首《中华民谣》: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这让乔不群一下子联想起多年前,在一家音乐茶座里与李雨潺同听此曲时的情形,心头又是一番喟叹。是啊,人生如旅,朝来夕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是随便什么人都逃不掉的铁律,无论你大贵大富,还是卑微如蚁。 不觉间,小车已经出城,上了一条国道。乔不群前去就任的地方在桃林西北方向,是省内最偏远的地市,没通高速公路,只有国道可行。说是国道,其实逼仄狭窄,勉强够省道的规格。好在车子不多,路面也平坦,跑起来还舒服。 很快就要出桃林地界了,车过一处狭长山谷,两旁林木茂密,溪水潺潺。西出阳关无故人。乔不群脑袋里冒出王维的阳关三叠,略觉有些伤感,让小左停车,走了下去。如今已非千多年前的唐朝,交通发达,通讯先进,你伤感得也太没道理了。乔不群自嘲着,面对绿水青山,踢踢腿,阔阔胸,做几个深呼吸,果然很快将阳关三叠置于脑后。 忽然一阵风至,乔不群翕翕鼻翼,闻到一阵浓郁的香味。那是乔不群熟悉而久违的桅子花香。循着风向望去,对面溪岸上方摇曳着半坡桅子树,黄花正艳。坡下隐约有条石板小路,蜿蜓而上,直入桅子花开之处。闻着花香,乔不群举步上前,跨过溪间木桥,沿幽幽石板路,朝坡上走去。小白留下小左守车,快步追上乔不群。 来到桅子树下,花香更浓。闻香忆故人,乔不群默念着李雨潺,只恨见花不见人,心头怅惘。茫然四顾,桅子深处似有檐角翘立。一路寻过去,原来是一座凉亭。抬步入亭,发现亭后还有一处高坡,坡上古木森森,半掩着数座青砖碧瓦建筑。乔不群知道到了哪里,没有犹豫,躬身往坡上走去。到得近前,正是古色古香的寺庙,大门上方写着碧崖寺三个字。抬步迈入寺内,宽宽阔阔的院落,菩提悄立,墨竹轻摇,蝉声如缕。也许是地处偏僻,寺里香客寥寥,略显清寂。 乔不群不信佛,却还是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投进功德箱里。又买了香蜡,供到香案上,给堂上的佛像鞠了三个躬,愿佛祖庇护,前程无碍。同时也请佛祖大慈大悲,保佑养育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桃林百姓,丰衣足食,平安万福。 乔不群又烧香又拜佛,煞有介事的样子,闲着的小白开始还觉得好笑,后来也受感染,购香点蜡,上前敬过菩萨。 两位正在礼佛祷告,忽有婀娜身影自一旁飘然而过。出售香蜡的小师傅朝那身影跟过去,一边唤了一声愚禅师傅。小师傅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蚊虫叫一样。可寺里安静,乔不群耳又尖,以为小师傅叫的是雨潺师傅,心头一动,忙掉过头去。 可那婀娜身影只在厅柱旁晃了晃,便绰绰约约,向后堂飘然而去。乔不群很是惊异,那身段,那侧影,明明就是李雨潺无疑,尽管缁衣缁帽,尼服于身。只是李雨潺分明下了广东,怎么又会出家为尼,突然出现在这碧崖寺里呢?乔不群往前迈了两步,欲追上去,倏忽间,那身影已隐入后堂,杳然无迹。乔不群不甘心,低首问旁边的老和尚:“刚才那女师傅经过此处,小师傅叫了她一声雨潺师傅,她也是寺里的师傅吗?”老和尚说:“那不是雨潺师傅,是愚禅师傅,愚顽的愚,禅宗的禅。”乔不群哦一声,说:“您这不是寺庙吗?怎么有僧又有尼?”老和尚笑笑说:“施主到咱碧崖寺来得不多吧?您有所不知,这就是碧崖寺不同于别处的地方,寺旁有庵,庵与寺连,僧住寺,尼住庵,又可共同打理佛事,以侍奉山下来的善男信女。” 乔不群想起那次在庐山,论到桃林城外的青云寺,李雨潺也说过寺旁有庵的话。莫非她早有出家念头,去广东陪伴母亲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则是虔心向佛,寄身于这方外世界?果真如此,刚才那位女师傅应该就是她了,只不过是谐雨潺之音,取了个愚禅法号。正心存疑虑,要问个明白,刚好有香客进来,老和尚已别转头去。 乔不群不再纠缠老和尚,悻悻然低头退下。可他心里没法放下愚禅师傅。恍惚间总觉得愚禅师傅就是李雨潺,尽管只瞟见侧影,没看清正面。还有她那轻盈的步伐,也是乔不群再熟悉不过的。若是李雨潺,她为什么又不理睬你呢?你和小白就站在堂前,她还能认不出来? 当然感觉仅仅是感觉,也许是你太想念李雨潺了,见了个与李雨潺气质有些相似的愚禅师傅,以为就是李雨潺本人。只是你记念着李雨潺,就有与她相似的愚禅师傅飘然出现在面前,这也太巧了点吧? 还有那愚禅的法号,也挺有意思的。禅是智慧和觉悟的意思,前面冠以愚字,彼此似乎矛盾,实则深意存焉。想世间之人,也实在太聪明了,总自以为多了不起,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连上天都不放在眼里,说什么人定胜天。其实这不过是自作聪明,往往从聪明出发,最后只能抵达愚蠢,误人又误己。假如反过来,大家都愚一点,笨一点,傻一点,不要太过聪明,凡事有所顾忌,有所收敛,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许我们就不会自鸣得意,自以为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怪不得圣人要说大智若愚,还说智可及,愚不可及,原来愚才是最高的智慧和觉悟。 想到这里,乔不群又暗笑起自己来。从一个法号,又生出这么多的感慨,你这是不是也是自作聪明?还是少自作聪明,甘做愚人好。至于愚禅二字到底是不是乔不群所理解的这个意思,恐怕只有愚禅师傅本人才有解释权。 这么无声地慨叹着,抬腿要出寺门时,又发现门旁的菩提树后还有条小门。乔不群掉过头,走了进去。里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后山。山上绿竹成林,竹林背后则是壁立高崖,紫云如袂。乔不群正徜徉之际,猛然间,云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仿佛就是刚才见过的愚禅师傅。乔不群又惊又喜,恨不得身生双翼,立刻飞上高崖,靠近那妙曼身影。 然而乔不群刚闪过此念,再定睛细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无踪迹,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觉?乔不群疑惑着,不由自主迈步上前,穿过空地,走进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发觉路尽崖断,断崖另一边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绝壁下有万丈深渊,令人目眩,不寒而栗。好在绝壁前围了石栏,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扶石栏,极目望去,远近高低的山峦层层叠叠,宛若汹涌的波涛般,很是壮观。 乔不群惊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后山上,收获到这份意外风景。怪不得毛泽东要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在石栏旁伫立良久,面对浩瀚无边的大自然,乔不群变得异常坦然平静,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记自身的存在,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座山峰,一块青崖,一棵树木,或是一抹似有似无的雾岚。甚至什么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里,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 直到身上被风吹得发凉,猛然打一个冷战,乔不群这才意识到该下山了。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壁上刻有凌云崖三个字,笔锋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还是旁边两句话: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 下山回到车上,这两句话仍在乔不群脑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谁不在发上等愿?发上等愿,能结中等缘,享下等福,已经很不错了,只怕种的西瓜,结的芝麻,甚至什么都不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想处身于高处平处宽处,更不好说了,芸芸众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处窄处凸凹不平处,难有太大作为。 小车已出桃林地界好远,行驶在邻市地面上。车前的路越发狭窄,让乔不群不禁想起自己的仕途,本来越走越宽阔,忽然一个转折,又到了窄处。看来人想向宽处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世间路千条万条,别说选择起来困难,更多的时候还由不得你去选择,命运似乎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宽处,等着你的却是窄处。 脚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头还有一条路,那则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条宽宽阔阔的心路来。乔不群想起宽心一词,心都可以宽,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宽。 这么想着,乔不群心头豁然开朗,连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么狭窄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