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工资》 自序 工资为什么裸体 自序 工资为什么裸体 国人的“官念”之重,那是世所公认的。涉及到这个官字,自古说法不少。《尚书》说官“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还有点民本思想。《说文》说“官,吏事君也。”那是将官员看成帝王的工具。旧时读书人一心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儒生梦里都想着做官的呓语。 时至今日,关于官的说法更多。词典上的正规说法是公职人员,老百姓说是公家人,而官方说是公务员或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其实还是胸无城府的小学生一语破的,官就是管人的,管事的,管钱的。有道是不怕官,就怕管,当了官,不管点什么,那官也就什么都不是。我如今调往一个清水衙门,号称副主席,不管人,不管事,也不管钱,自命为三不管主席。不是不想管,是想管没得管。偏偏朋友见面,说你当官了,要请客。我立马就跟他急,杏眼圆睁,老拳相向,吓得朋友拔腿就跑。 在单位里虽然三不管,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所写却多为实权官员,有管人的,有管事的,也有管钱的。《裸体工资》里的官员就是管钱的。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十多年的时间里,天天跟管钱的官员打交道,写这方面的小说,手到便拿。 只是《裸体工资》四个字有些扎眼。这是五年前发表的中篇小说,曾被不少选刊和畅销版本转载,至今还有报刊在连载,算是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好多读过这个小说的读者都没法忘记这个篇名,连同里面的人物和细节。我也敝帚自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意思,又容易记住,也就不顾它扎不扎眼,拿来做了这本小说的书名。 本来裸体是因人而言的。比如有人提倡裸睡,说有益于睡眠和健康。有人喜欢裸舞,可以吸引更多的眼球和门票。有人乐于裸奔,容易产生轰动效应。据说有些地方时兴裸聚,需聚一起谈交易,不上宾馆酒楼,上澡堂子,像丘吉尔泡在浴缸里接待罗斯福一样,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背后的原因却是怕对方穿了衣服,身上藏着录音机和针孔摄像头,裸聚可让双方坦诚相见,不用彼此提防。 但工资不是人,为什么也要裸体呢? 大家知道,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的工资构成有些复杂,除了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如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之外,还可按政策规定,另外造册领取工资补贴和生活费、出勤费、误餐费等待遇。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是铁定的,政府再穷,也要想方设法发给职工,至于另外造册的待遇,政府有钱就发,确实没钱,发不出也就不发。中西部经济不发达,不少地市以下政府都比较穷,能发出基本工资已属不错,别的待遇享受不上,早就习以为常,没见谁拿着状子上过法庭。大家便幽默地将这种基本工资叫做裸体工资,也有叫赤膊工资,甚至排骨工资的。大凡人一穷,想象就丰富,富人一般是不太有文学细胞的。 造成这种窘境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刚才说的地区差异。几十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几乎是投资经济,有投资就有经济,没有投资就没有经济,哪个地方国家的投资和项目多,哪个地方的经济就上得去,地方政府口袋里就有钱,否则只有受穷。政府再穷,可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机构,有编制的或没编制的人员,却一个不能少。这样一来,吃皇粮的人就多,政府自然不堪重负。我在长篇小说《位置》里用四个字来概括国情——人多钱少,应该是符合实际的。 有人说,中国生产不发达,经济不发达,科学不发达,事业不发达,唯有政府机构发达。机构发达的标志是公职人员多。本来公职人员的配备,应该是因事设岗,以岗定人,我们却反着来,因人设岗,以岗生事。随便跑到哪个单位去,除了业务部门,还有不少综合部门,什么文秘档案、政策研究、财务后勤、政工宣传、纪检监督、工会老干、青年妇女,都设有专门机构。机构是由人组成的,正副处长一伙,正副科长一群,还不够,还得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一帮,外加普通科员若干,少了谁,都让人难受。 想起英国人诺斯古德·帕金森的庸官理论,说庸官有三条出路:第一条是让位,让能人上,只是让了位,却什么都让了出去,谁都不会这么傻。第二条是请个能人协助自己,这容易被能人取而代之,没谁愿意冒这个风险。最后只能找两个或多个比自己水平更低的庸人当副手,自己稳坐在位置上发号施令。平庸的副手干不了事,也就上行下效,再为自己找几个更加平庸的副手。依此层层重叠下去,庞大的庸官集团和臃肿机构于是形成。 这个帕氏理论多少有些道理,却说得过于直白,显得没文化品位,没谁爱听。还是咱中国人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既含蓄又有文化,听着舒服。所以随便跑到哪个单位,不论级别高低,不论机构大小,一个一把手,一般都会配三个副手,加在一起正好四个好汉。四个好汉坐到一处,只有半桌,喝酒还得另外找人,的确麻烦,于是配上纪检组长、机关党委书记、工会主席,外加总经济师(不好叫总经济师的,便叫总会计师或总审计师、总政工师之类),四个加四个,正好八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弄权的弄权,弄钱的弄钱,实在没权也没钱可弄,就弄是非,反正不能闲着。这是一线和前台的领导,还有二线和提前离岗休息的原领导或准领导,什么巡视员,助理巡视员,调研员,助理调研员,又是一大帮,都是组织上下了红头文件的。 下几个红头文件,也就花些打印费,成本不高,到底如今的乌纱帽既不用纱缝,也不拿麻织。问题是乌纱帽得有脑袋撑着,有多少乌纱帽,必须找出多少脑袋。脑袋都有后脑勺,伸手在那里一拍,拍出来的不是大政方针,就是英明决策;不是最新精神,就是重要指示;不是管理措施,就是收费项目。脑袋两边有耳朵,耳朵不仅要听汇报,听表扬,听领导招呼,还得听有偿电话,听付费手机。脑袋前面有眼睛,眼睛除了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还要看风景,国内的风景看厌,还得看外国风景。脑袋下面还有张嘴巴,嘴巴要作报告,要发指示,还得抽好烟,喝美酒,并佐以山珍海味。 因果关系由此产生:乌纱帽多,脑袋就多。脑袋总得琢磨些什么,不琢磨人,就琢磨事,或琢磨钱,管人的官,管事的官,管钱的官应运而生,层出不穷。管人的时候,唯恐人少,人越多越有权威。管事的时候,只恨事小,事大才能出大政绩。管钱的时候,最怕钱不够,没有钱便没有可钻的地方,那钱眼可比美女靓妹的媚眼还勾人。官来人,人来事,事得来了钱才好办,而天上下雪下雨,从来不下钱,得靠纳税人一角一块往上交。都想当官,都想吃皇粮,唯独不想当纳税人和孙子,这样花钱的多,送钱的少,工资就这么裸体起来。 工资也裸体,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仅仅成全了我的小说。这样的小说读者喜欢,我捂着嘴巴偷着乐。可乐得几回,不知怎么的,竟渐渐乐不起来了。于是趁这本小说出版之机,写了这么个序言。 第一章 官帽 一 方宏达带了宣传站李支农一伙人,乘着彩旗飘飘喇叭高挂的计划生育宣传车,在大街小巷里声势浩荡地转了一天,直到下午快五点的时候,才回到市计生委办公大楼前。方宏达现为楚南市计生委主持全面工作的第一副主任。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回他大名前边的副字,该被删去了。 车子才停稳,方宏达就跟正在车上清点仪器和材料的李支农几个人打声招呼,下车进了办公楼。估计市委那边的常委会也快开完了,过一会儿就会有消息传到方宏达这里来,他是怕万一到时自己的手机信号不畅,觉得还是办公室里的电话靠得住。分管计生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周时势昨天就透了一个口风,方宏达副转正的材料已在组织部部务会上获得通过,并报到了常委,今天下午的常委会主要研究人事,开完会周时势就会把结果告诉他。 上到三楼,正要进自己的办公室,斜对面另一间副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只见张思仁夹了个公文包,拉着门把,低头从里面退出来。同是副主任,但张思仁的名字一直排在方宏达的后面。他原是计划统计科的科长,是方宏达调进计生委的第二年提的副主任,在推荐张思仁的委党组会上,方宏达还投过他的赞成票。 张思仁是在关上门转过身来的时候看到方宏达的,他满脸堆笑地说,方主任你回来啦?方宏达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忽然想起一事,就说,杨青玉跟我说了几次了,他们科里已将全市各县乡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情况统计好了,想早点到委务会上过一下,把名次排出来,这两天如果有空,我们碰个头吧。 杨青玉是计生委里的女能人,现任计划统计科科长。计划统计科负责全市计生工作规划和各部门各县乡计生工作情况的汇总统计,根据他们汇总统计的指数排出的名次,直接标志着各县乡计生工作的好坏和县乡主要领导政绩的优劣,县乡非常看重,因此一到年头岁尾,上市计生委找计划统计科和委领导据理力争的,大吵大闹的,送礼说情的便络绎不绝。这既是计生工作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计生委大小头头们颇感头疼的事,委领导对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必须多次开会研究讨论,定出最佳方案,力求排的名次准确公平和合理,尽量少点儿意见和麻烦。由于计划统计工作在委里举足轻重,计划统计科按惯例一直归一把手亲自分管。去年市政府领导班子微调,市计生委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由方宏达这个二把手主持计生委全面工作,他也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计划统计科工作。 因此现在方宏达说要碰个头,研究一下他分管的计划统计工作,张思仁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他当即表态说,办公大楼的基建暂告一个段落,这几天我也还有些空,方主任你说声什么时候碰头,我召之即来。 方宏达觉得张思仁的态度还诚恳,说,好吧,定了具体时间再通知你。转身准备进办公室。不经意瞥见张思仁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方宏达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地泥了一下。他觉得张思仁脸上的笑跟以往不太相同,有些让人琢磨不定的味道。 进得办公室,倒杯热茶饮上一口,方宏达便斜斜地躺进办公桌前的高背大沙发里。 方宏达主持委里全面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他当然想在自己主持工作期间,楚南市的计划生育工作不出至少也要少出问题,所以像刚才说的统计排名的事,他必得用点儿心才是。方宏达不会忘记年初全省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期间,市委书记郭东南给他的鼓励。楚南市因为上年计生工作成绩突出,那次会议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拿了红旗,得了二十多万元奖金,郭东南上台从省委书记手上接过红旗时,感到很有面子,下台后就在方宏达肩上拍了两下,然后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宏达啊,你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干得的确不错,组织上是会记得你的。方宏达想,现在到了研究人事的关键时刻,郭书记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话吧。 方宏达十多年前曾是楚南市三中的老师,教学上吃得苦,又肯钻研,还时有教学论文在刊物上发表,不久就在全市教育系统有了一点儿小名气,被教育局推上副校长的宝座。其时恰逢市里公开招聘副处级干部,方宏达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进了考场,不想竟考了个全市第一名,接下来的面试和考核也不错,就被选拔到下面县里做了副县长。那是一个山区县,县里的老百姓甚至县委机关里的干部都还抱着子多福多的旧观念不肯放,计划生育工作的难度也就可想而知,没哪个领导想管这事,方宏达一去,时任县委书记的周时势就把这一摊子交给了他。方宏达并不懂计划生育工作,好在他吃得苦,天天带着计生委的人往下面跑,摸情况搞调查,渐渐就摸到了一些门道,很快扭转了该县计划生育工作的落后局面,年底市里给县区计划生育工作排队时,方宏达那个县破天荒跃至前三名,第一次成了红旗单位。接着该县又连续得了两年红旗。不久周时势调任市委副书记,分管计生工作,就建议常委将方宏达调回市里,做了市计生委副主任,想等时机成熟后让他接任主任位置。只是先进庙的和尚为老大,开始方宏达的名字一直排在别的副主任后面,后来计生委几番人事变动,主任副主任或调离或升迁,方宏达的名字才慢慢挪到前边,去年主任升任市政府秘书长后,他这个第一副主任也就顺理成章主持了计生委全面工作。也是方宏达运气不错,外加他工作也努力,一主持工作就拿到全省计生工作红旗,赢得郭东南的信任,又有周时势在后面撑着,这次扶正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这么浮想着的时候,方宏达不免暗自兴奋起来。他瞧了瞧窗外不远处计生委那座由张思仁主管负责,建设了三年多才封顶的办公楼,又喝了一口已经变温的茶水,伸手在有些发热的两腮上搓了搓,好像要平抑一下内心的激动似的。最后方宏达的眼光落回到眼前的办公桌上。这是一张深褚色的红木老板桌,宽阔的桌面上一尘不染,一只白色电话机静静地卧着,像一只乖乖地期待着主人青睐和爱抚的小猫。方宏达的心头不觉生出一份焦虑,心想这只电话怎么哑巴一样还不响起来呢?方宏达甚至把话筒拿到耳边听了听,里面的信号清楚得很,这才放心地把话筒又放了回去。 过一阵子,方宏达又不安起来,担心周时势忘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忘了电话号码,还有手机号码呀,他总不会把两个号码一齐忘掉吧?方宏达又从腰上把手机拿出来检查了一下,信号有四格,电池也是昨晚特意充好的,都没问题,这才放心地摆到了桌上。有了双保险就误不了事。 又过去了一个世纪,电话才突然响了起来。这一下方宏达相反不急了,目光停在震动着的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没伸出手去。方宏达曾列席过几次有计划生育工作议题的常委扩大会议,每次都要超时,方宏达想今天的常委会大概也不会散得太早。那么该会是谁呢?方宏达满脑子装的是常委会,一时也想不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给他来电话。 不想还偏偏是周时势打来的。 周时势说,方宏达吧?我就估计你还没下班。方宏达没法掩饰内心的急切,赶紧说,周书记研究得怎么样了?周时势说,咳,每次常委会议题都排得满满的,尤其是牵涉到人事,大家意见不好统一,拖的时间更长,你看研究了一下午,还没研究到你的头上来呢。 方宏达的一口气就堵在胸前,着急地问道,我的事就这么搁下了?周时势说,晚上八点还要继续开会。方宏达说,那晚上我再听您的电话?周时势说,行行,晚上开完会后我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等着。 二 晚上吃了饭,方宏达哪里也不去,守在电话机旁死等,虽然他很清楚常委会没过十二点是根本不可能结束的。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小,生怕接电话时听不清楚。之间有人打了两个电话进来。平时哪怕电话机响得散了架,方宏达也难得去拿电话机,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儿子去接电话。可今天晚上电话铃一响,方宏达就仿佛猫突然发现了老鼠一样猛地蹦过去,把话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时势当然不会这么早就来电话,都是侯玉秀单位同事打来的,找她说些单位的烂事。方宏达就有些烦,说侯玉秀道,你单位的人也是,有什么事不到单位里去说,打什么电话啰?侯玉秀反驳道,人家打来的电话,又不要你出电话费,你着什么急? 后来正在读高一的儿子打电话问同学题目,由于多说了几句,方宏达也在一边大发雷霆,吓得儿子舌头伸得老长,忙扔掉话筒,躲进房里。侯玉秀心疼儿子,也看不惯方宏达的作派,咬着牙骂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脸!九点都还没到,人家的常委会才开始呢,就怕你那狗屁主任当不上了? 侯玉秀的话音还没落,有人敲响了房门。方宏达心里老大不高兴,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么鬼?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不是电话乱响,就是有人敲门。走过去趴在猫眼上瞄了瞄,认出是河口县计生委的邓主任,这才把门打开。 邓主任边进屋边说,方主任您好像是专门在家里等我的,我还怕您不在家呢。方宏达有些不快,心里想,你好大面子,我要专门在家里等着你。嘴上却说,邓主任大驾光临,我敢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吗? 说着就去关门,不想后面又蹿出一个人来,一看是邓主任手下的计划统计股袁股长,手上还提着两个麻袋。方宏达暗想,不是两袋木炭吧,这样就惨了,现在城里早用上了管道煤气,冬天烤火也烧的是电,谁还用木炭?不过方宏达很清楚,现在搞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蹿下跳,跑关系,跑领导,都贼精贼精一个,邓主任才不会这么不开窍呢。 果然袁股长将两个麻袋弄进厨房后,就听他给跟进去的侯玉秀交代,一只麻袋里是四只土鸡,得把鸡扯出来,不然会捂死,这鸡是乡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长大的,没吃过一粒激素;另一只麻袋里也是从乡下收集来的干笋和腊肉,叫做绿色食品,城里没有的。 方宏达不去管厨房里的事,陪邓主任说话。方宏达当然知道邓主任的来意。前不久全市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检查,河口县好几项指标都没达标,县委县政府急得不得了,当着方宏达带的检查组的面,狠狠地批评了县计生委邓主任一通,当时方宏达就知道,邓主任迟早会上来说情的。 方宏达这么思忖着,便听邓主任试探着问道,方主任最近忙不?还没给县乡排队吧?方宏达说,河口有两个乡镇还不错,名次可能会往前靠一点,至于河口县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哟。邓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说,这我知道,今年河口县是没资格进入红旗单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虑河口县的特殊困难,至少先进单位还是给搞一个吧?如果红旗先进都不沾点边儿,那我就惨了。 邓主任说的红旗和先进,外人是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这是计生部门的行话。每年的考核检查完毕后,市里都要按县区和乡镇两个口径排名,排在前三名的县区或乡镇属于红旗单位,发锦旗,给重奖;三名之后也要给个先进单位,发奖状,给一定奖金;只有最后两到三名,什么也不是,既无奖金也无锦旗和奖状。排完名后,要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大会,全市各县乡主要领导都来参加,由市委书记市长亲自给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乡镇领导颁奖。计划生育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能得红旗当然很荣耀,得不到红旗能做先进也高兴,如果什么也得不到,就等于是惩罚了,脸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为争红旗和保先进,一到要排名的时候,县乡计生部门甚至主要领导就会纷纷出动,来找市计生委或分管计生工作的市领导说情,搞得市计生委车水马龙,相关人员家里很是热闹。 这天晚上方宏达也是心里挂着周时势的电话,不愿跟邓主任久磨,强调了几句客观困难后,就答应尽量争取将河口县往先进这一档上靠。见方宏达松了口,邓主任的目的就达到了,于是喊上袁股长,出了门。方宏达只送到门口,望着他们转过楼角,便关上门,回到电话机旁。就瞥见邓主任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方宏达就在心里无声地说,这个邓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过一阵子,侯玉秀和儿子便各自睡下,把方宏达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有电视还开着,方宏达拿起遥控器,叭一声就把它关掉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墙上的石英钟响得格外清脆。方宏达抬头一瞧,已经到快十一点了。心想这个常委会至少还得开上个把小时,他实在没法再这么熬下去,就揣上手机出了家门。楼下有摆出租摩托的,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钟不到,飙到了市委大院。抬头一望,市委办公大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灯火通明,方宏达就知道常委会开得正热烈,说不准此时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头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绩有政绩,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事事不在人后,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们心中个个都很清楚,那么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应该不在话下。可方宏达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在官场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头上,才算得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方宏达全身都收紧了。不自觉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支。边抽边在地上徘徊起来,巴望三楼的常委会快点结束,也好早知结果,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去。 也许是方宏达嘴上的烟头闪着火花,正在远处巡视的几个保安便向他走了过来。近一段时间,市委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位妇女的耳环和项链被抢,搞得大院里的干部群众心惊胆颤,意见都提到了市委书记郭东南那里,说连市委大院都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共产党还怎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郭东南于是责令市委办,立即到保安公司请来十多个保安队员,昼夜巡逻,绝不让劫案再度发生。 保安人员也不认得方宏达是谁,围住他就是一番盘问,要他拿身份证出来看看。方宏达就是楚南市人,平时也没几个不认识的,身上揣个身份证,不是放屁脱裤么?他当然拿不出身份证,便向保安解释说自己是计生委副主任,到大院里来办点事。保安人员横竖不信,说这里又没有计生对象,何况深夜十二点多了,办事也没谁选这么个时候来办。一边说一边来扯方宏达,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急处,市委大楼前的大门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来。方宏达就忙对保安说,喊住那个人,他肯定认识我。 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个保安就走过去,问那人认不认得方宏达。那是常委值班室的秘书,还真认识方宏达,跟保安一说,保安这才放了人,到别处巡逻去了。方宏达给那秘书递上一支烟,感谢他救了急。秘书说,方主任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方宏达掩饰道,一个朋友约打麻将,刚散的火,不想被保安逮住了。 “这些保安蛮负责的。”那秘书笑笑,问道,手气怎么样?方宏达说,还行吧,赢了三百多元。秘书说,行呀,比我们值一个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费强多了,有空请客哟。方宏达忙说,请客请客,你定个时间。秘书说,改日吧,今晚还有点事,失陪了。方宏达说,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还一边装着个要撒尿的样子,往旁边的塔松走去,一边说,在这里撒泡尿,保安不会来抓吧?秘书笑道,当然不会,撒泡尿不影响社会治安。 本来方宏达这是做给秘书瞧的,免得人家见他老待在这里不走起猜疑。谁知到了树下,还真的有了尿意,原来今晚一心牵挂着常委会,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想起松裤头了。于是飞流直下,一泄千里。痛痛快快撒完,又摇头摆尾连打两个尿颤,这才缓过劲来。 再回首,三楼常委会灯光已熄,接着大楼门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达忙往一旁的塔松下一躲,鼓着双眼紧紧盯着那道大门,那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就发现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书记郭东南,接着是市委副书记市长何向前,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管意识形态和计生工作的副书记周时势,以下便是纪委书记,常务副市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等等,官场中人一看就明白,这跟常委排名的先后次序完全相符,仿佛他们是走向万人大会的主席台,而不是面对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达知道,领导们这么依次往外走时,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有秘书在一旁安排和引导,而是因为他们在各种场合都遵循着这个秩序,习惯成为自然,无论在什么时候,每人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受到了这个秩序的规范。 方宏达当然不好直接冲过去拦截周时势,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周时势就停下来接电话,问你是谁?方宏达说,我是方宏达,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时势就抬了头茫然四顾,却什么也没发现。方宏达见别的领导已经走了过去,才从塔松下面钻出来,轻声喊道,周书记,我在这里呢。周时势也看见了方宏达,忙走过来,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压低声音说,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定了张思仁。 方宏达眼前一花,差点儿就缩到了地上。 周时势在方宏达背上扶了一把,摇摇头说,我也没意识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本来都是说好了的。又说,具体情况几句话也没法说清,以后我再跟你详说吧。 三 张思仁的任命很快就行了文。 在市委组织部下来宣布张思仁任命文件之前的这段日子里,方宏达的处境有些不尴不尬。表面上他还主持着计生委的全面工作,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这个主持人已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在计生委广大干部职工的想象里,方宏达转正做主任应该是坛子里摸乌龟,手到便拿的事,谁知竟被张思仁捷足先登,大家都有些愕然。也是为了表示对方宏达的同情,或是不使他感到过于冷落,有些科长还照常到他办公室去请示工作。这更让方宏达左右不是人,表态嘛,他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不表态嘛,又显得他太没出息。 最恼火的还是失眠。方宏达一向睡眠极好,上床没几分钟就能猪一样睡死过去。可现在不行了,躺在床上,上眼皮和下眼皮像仇人一样,总扯不到一起。他思前想后,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凭心而论,张思仁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计生委工作,又在计划统计科当了许多年科长,业务上是把好手。但他的资历没有方宏达深,威望没方宏达高,而且方宏达还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把楚南市的计划生育搞得像模像样。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变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误,还是别的方面出了问题?方宏达一向谨慎,自认为多年来,并没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里。 方宏达越想越不得要领,脑子里全是浆糊。身上也就燥热难耐,在床上转辗反侧着,竟把熟睡中的侯玉秀也搅醒了。侯玉秀迷迷糊糊道,几点了?伸出手臂去搂方宏达。方宏达没有情绪,捞开侯玉秀的手,抱着枕头爬到了另一头。 候玉秀有意见了,嘀咕道,你有毛病是不是! 因为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方宏达就觉得脑袋昏沉,意识模糊,看人的时候老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计划统计科长杨青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也好像看到了两个杨青玉。杨青玉像不知张思仁要做主任似的,还来问方宏达,委务会什么时候召开。 方宏达知道杨青玉这是客气,表示她还把方宏达当工作主持人看待,并不是真的来问事。方宏达就说,别急,急什么呢?杨青玉说,最好是快点定下来,县乡领导急于听到结果,天天往我家里和办公室打电话。 杨青玉刚出去,宣传站李支农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将手上的花名册摊开来,要方宏达签字。方宏达说,签什么字?李支农说,那天上街搞宣传,大家都很辛苦,发点小补助,表示个小意思。方宏达先签了字,同时瞥一眼花名册,说,一天就2元,还是小意思?以后我们不待办公室了,天天上街。 接了钱,方宏达又问,你这钱从哪里出?李支农拿回花名册,说,这钱不要委里出,从我站里的宣传专项费里开支。 后来连张思仁也进了方宏达办公室。 方宏达身上就像爬了根毛毛虫似的有些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方宏达的屁股还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弯着腰给张思仁让坐。 人也是怪,过去两人虽然都是副主任,但方宏达名字排前,后来又主持了工作,在张思仁面前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现在他的心态却完全变了个样,尽管张思仁的任命还没正式传达下来。 张思仁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用请示的口气对方宏达说,方主任,基建老板又来催基建款了,今天如果没有别的安排,我准备上审计局去一趟,看看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出来没有。 过去张思仁用这种口气跟方宏达说话,方宏达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却感到很别扭,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 方宏达这么别扭了几天,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坐着小车到了计生委。 在全委干部职工大会上,吴早生中气十足地宣布了张思仁的任命文件。 吴早生是组织部多年的常务副部长了。这个常务副部长的身份很特殊。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一般干个三到五年就会升迁,只有这个常务副部长是个地头蛇,在组织部里常务着不走。因此县区和市直各单位主要官员的情况,常务副部长往往比部长清楚得多,谁想挪个好窝,谁想有所进步,常务副部长的意见举足轻重,组织部长、党群副书记和市委书记三个人都会慎重考虑,也就是说常务副部长是组织部实际的当家人,或至少是半个当家人。 据说吴早生还是市委书记郭东南和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的亲信。有一段时间,周时势几个常委都对吴早生有想法,几次提建议说,吴早生在组织部干的时间太长了点,提了不少该提和不该提的干部,他自己也该进步了,是否到政协或人大任个副主席副主任什么的。但郭东南和钟守春不同意,说吴早生同志熟悉干部情况,暂时还不能离开组织部门,不过要让他进步也行,给他搞个助理巡视员吧。 郭东南一锤定音,钟守春在一旁附和,周时势他们再也吱声不得,只在心里恨恨地想,本是想让他明升暗降,交出权来,结果还让他白拣了便宜。原来助理巡视员和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一样都是副师级待遇,吴早生级别上去了,同时还把着组织部,这样的好事有几个人能碰得到? 从此,楚南市的人对吴早生更是敬畏三分。 这天的干部职工大会结束后,吴早生并没立即离去,又召集几个党组成员碰了一下头。吴早生语重心长地说,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啊,常委非常重视计生工作,对计生委的班子已经酝酿了许久了,经过多次研究,权衡各方面因素,最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说到这里,吴早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这次组织上确定张思仁同志来挑这个大梁,主要是考虑到他人年轻,工作能力又强,多年来在计生部门里工作,做出了较大贡献。但在坐各位也功不可没啊。比如方宏达同志,就是在县里时计生工作干得突出才调到市里来的,前段时间主持委里全面工作也卓有成效。本来组织上曾考虑过,由方宏达同志来任主任的,后来常委多数人意见倾向于张思仁同志,这次才没有让方宏达同志做主任。不做主任,是革命分工不同而已,并不等于不挑大任嘛,还得给方宏达同志压压担子。我看这样吧,过去计生委除一把手兼书记外,也没设过副书记,这一次就破个例,让方宏达同志来任副书记,协助张思仁同志主持党组和委里工作。这也是郭书记他们几个主要领导同志的共同意见,我来之前他们特意交代过的。 方宏达觉得很滑稽,用这么个副书记的虚衔安抚他方宏达,不也太小看他了?但方宏达没说什么,听他们怎么安排。 吴早生走后,党组成员又留下来分了一下工。 张思仁提出让方宏达继续主管计划统计工作。方宏达知道张思仁这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便很自觉地说,计划统计工作向来就是一把手直管,我怎么还好意思分管呢?张思仁就采纳了方宏达的意见,自己直管计划统计工作,而把过去自己管的法规监督工作移交给了方宏达。 这个工作分配方案又在第二天的干部大会上作了宣布,然后几个党组成员和新分管的科室负责人进行衔接,计生委的工作格局就这样定了下来。 卸掉了头上这个工作主持人的头衔,虽然不免失意,但方宏达却顿时感到轻松起来。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少管事,少操心,清闲也是福啊。自然也没了过去的积极性,工作上只应付应付,无所用心。权轻了,办公室也比以前安静多了,用一句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旧话来形容,不无恰当。 有时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久了,不免无聊,方宏达就离桌出门,想到别的科室去走走,找人说句话什么的。 不觉得就到了计划统计科的门口。 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再分管计划统计工作了,就要往后面缩。不想正拿着铅笔在一堆表格上划着什么的杨青玉发现了方宏达,忙叫住他。 杨青玉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工作能力不错,在张德仁做计划统计科长时就是这个科的副科长,资历也算老的了。方宏达主持委里工作时,计划统计科长提拔到县里做了副县长。党组确定科长人选时,方宏达提出由杨青玉来做科长,好几个领导都反对,说杨青玉一个女人,在委里最重要的科室任正职,怕是难担大任。方宏达说,我看杨青玉在计划统计科做了那么多年副科长,好多事情包括电脑统计都是她一手操办,我不相信她只会做事,不会当科长。方宏达坚持,其他领导又拿不出过硬的理由否定,杨青玉最后还是做上了正科长。 方宏达进得统计科,杨青玉已放下手头的铅笔,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方宏达说,也是习惯成自然,过去往你这里走得多了,不自觉又到了你门口。杨青玉说,这说明领导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嘛。方宏达就笑道,对计划统计工作有感情是应该的,只要不对杨科长有感情就得了。 杨青玉的脸就红了一下,半嗔道,好哇,过去你分管计划统计科时,成天板着面孔,现在则反过来老没正经了。方宏达说,是呀,过去对工作也好,对你们科里的同志也好,的确是太认真了点,现在想来,那又何必呢?好啦,现在不管你们哪,大家可以随便些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尽管不分管我们了,但工作上你还是要多指导指导。方宏达说,你们有一把手亲自指导,还轮得到我吗? “还别说,我正在给各县排名呢。前面的好排,到了后面几名,一时还真不知该排哪些县为好。方主任你既然在这里,还真的要请你给我出点主意。”杨青玉说着,就要去拿表格。 方宏达知道给县里排名是最麻脑袋的事,容易得罪人。过去自己分管这事,没法回避,现在不分管了,谁头上没蚤子,还抓个蚤子放上去?便忙起身,逃出了计划统计科。 四 工作没以前当紧了,方宏达上起班来就有些松松垮垮的。这天他在去委里的路上碰上了两个熟人,多聊了一会儿,赶到计生委时已经九点多了。就见办公楼过道旁堆着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见方宏达,那男的就走过来,咚一声跪在方宏达前面,大声哭喊道,方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达就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宁建军你又来闹,到底谁冤枉你了? 宁建军原是市建设局的一名副科长,因为头胎生的女儿,两年前在手续全无的情况下,强行生下第二胎,市纪委给了他双开,即开除干职和公职,并让计生委安排人,给他下岗在家的老婆做了结扎手术。二胎是个儿子,宁建军觉得双开和结扎老婆,没什么不值得的。偏偏老婆的结扎手术出了问题,伤口流脓,补做了几次引脓手术,将伤口掏了个无法长拢的酒杯大的洞,也没能把脓止住。宁建军就三天两头地带着老婆找市纪委和计生委,方宏达也不知这是第几次接待他们了。 方宏达让宁建军跪着,自己进了办公室。宁建军就赶忙站起身,跟着迈进门。方宏达虽然对宁建军有些厌烦,却也同情他的处境,不想对他过于冷酷,就说,宁建军,计生委对你老婆也算仁至义尽了,她住院做手术没要你出一分钱,还给了些营养补助,你还说冤枉。你要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想这回宁建军只字不提老婆手术的事,先从左边衣兜里掏出一个申请补办生育二胎准生证的报告,又从右边衣兜里拿出一把关于女儿是病残儿的医院证明材料,一齐放到方宏达的桌上。方宏达觉得好笑,说,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论的,这个时候还要补办什么二胎准生证,你不想想这有可能吗?宁建军说,当然有可能,人家当官的可以办二胎准生证,我却不可以办?你们不给我办也行,我连铺盖都搬来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计生委不走了。方宏达说,当官的办二胎准生证的不是没有,我也承认,可人家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宁建军冷笑道,你敢保证当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达说,那你说谁不合理合法? 宁建军一字一顿道,吴早生。 吴早生确实是生了二胎。不过吴早生的二胎是到计生委来办了手续的,计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吴早生的老婆是宁建军过去所在的市建设局的一名科长,十多年前她就给吴早生生下一个女儿。原来也没听说这个女儿有什么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学后,吴早生夫妇突然宣布说,女儿得了一样除了医生别人都说不来的怪病,据说这样的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吴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医院开了证明,到计生委来批了二胎指标,生下一个儿子。对此,建设局已有不少人给市纪委和计生委写过举报信,纪委还责成计生委认真复查过吴早生二胎指标的相关手续。原来吴早生这二胎指标是张思仁做计划统计科长时办的手续,具体经办人是当时的副科长杨青玉。后来张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规监督科和纪检室,复查又由他牵头来搞,方宏达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在超生指标审查领导小组会上听张思仁宣读过复查结论,说是吴早生女儿病残证明材料属实,二胎审批手续齐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张思仁又把这个结论报到市纪委,市纪委也表示认可,这事就成了定论,从此便不再有人举报。 不想今天宁建军吃饱了撑的,又把吴早生的事掀了出来,他也不想想他是谁,而吴早生是谁。因此,方宏达劝宁建军说,吴早生的事早就查过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证明材料和各种相关合法手续,你怎么扳得倒他呢?宁建军大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否则早就跟我一样双开了。 宁建军话音没落,忽然门外进来两个保安,二话不说,架着宁建军就走。宁建军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道,方宏达你狗日的,文的没理,来武的,你是共产党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方宏达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还没喊完,宁建军就被拖出了门。然后他的声音从楼道上渐渐小下去,办公楼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两个保安也不知是谁叫来的,其实方宏达还想跟宁建军多说两句。这几天方宏达正找不到事情做,计生委好像已有一阵子没人上门吵闹了,还真让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开着的办公室的门,方宏达莫名地有些不快。 后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宁建军留下的那堆纸片上。方宏达随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门。只见宁建军老婆还呆呆地蹲在铺盖旁,方宏达把那把纸片塞到她手上,说,这些材料,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杨青玉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杨青玉说,方主任,张主任请您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方宏达像没听清杨青玉的话似的,还在楼道上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杨青玉还以为方宏达没听清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方宏达这才迟疑着转过身,跟杨青玉去了张思仁办公室。 过去有什么事情,都是张思仁跑到方宏达办公室来向他请示,现在刚好倒了过来,要他上张思仁办公室去了,这多少让方宏达有些难于接受。但难于接受也要接受,这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谁都改变不了的。 好在方宏达进了张思仁的办公室后,张思仁很客气,立即站起身,亲自过来把椅子挪到了方宏达的屁股下面,这才让方宏达面子上稍稍好过了些。 两人坐定后,杨青玉就自觉走了出去,同时把门给轻轻带上了。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张思仁便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方主任刚才被宁建军缠住了吧?方宏达说,也没什么,搞计生工作的人,这样的事经历得还少吗?张思仁说,我看我们对他也不要过于迁就,以后少理睬他一些。方宏达说,是的,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有味。 就这样将宁建军说了一阵,也不见张思仁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方宏达就试探着说,张主任没别的吩咐,那我走了。张思仁说,没事没事,是想跟老领导聊一聊。方宏达就起了身,说,什么老领导,如今你才是领导。 回到自己办公室,方宏达在桌边呆坐着,心想张思仁叫他过去,难道真如他所说,仅仅是想聊聊?方宏达摇摇头,觉得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吴早生的事还有什么蹊跷,张思仁害怕宁建军闹出什么麻烦来?可吴早生这事早已公开化了,有什么值得这么小心的呢? 方宏达正疑虑间,忽然手机响了,是周时势打来的。周时势说,宏达你到帝都来一下,给你介绍个朋友。方宏达说,什么朋友?周时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赶到帝都,原来是省人口报的丛记者来了,方宏达也是认识的。周时势说,本来我们要开餐了,丛记者说没有你方主任在场,他不端杯。方宏达握住丛记者的手说,感谢丛大记者还记得我方某人。周时势说,口头感谢不行,得拿出行动来,敬丛记者三杯,今后楚南的计生工作还要靠丛记者多多鼓励。 方宏达就跟丛记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气氛一下子浓郁起来。 因为丛记者下午还要回省里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达主动到巴台签了单,顺便要了两条大中华,塞进丛记者的包里。丛记者假意拦了拦,嘴上说,方主任你每次都这么客气,我又没为楚南的计生工作出过什么力气,真不好意思。方宏达说,楚南的计生工作过去您报道得多呢,今后还要继续关注哟。丛记者将包提到手上,点头说,那是那是。 送走丛记者,周时势对方宏达说,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两人回到包厢后,周时势谨慎地往身后那道已经关上的门瞟了瞟,说,那天晚上的常委会最先是按原来的方案要通过你的,不想要表决时,钟守春提出了异议,对列席常委会议的吴早生说,组织部门详细考察过没有?除了方宏达,计生委还有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我正要替你说几句,不想吴早生先开口提了张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几个常委都附和说张思仁人年轻,业务能力强,也是合适的人选。最后郭东南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张思仁不错,我看就张思仁吧,方宏达同志以后再考虑。就这样定了张思仁,他的材料还是过后组织部门补办的。 听周时势如此说,方宏达一时吱声不得。郭东南、钟守春跟周时势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在楚南市干部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方宏达没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觉夹在中间,成了牺牲品。 这时只听周时势又说道,宏达啊,这事怪我没处理好,是我错误估计了形势,看来张思仁后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五 这一天是一个什么世界卫生组织活动日,市卫生局组织部分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为市民义诊,街边坐了一排白衣白帽的医生护士,前边拼着条桌,上面摆了医疗器械和宣传资料,不少行人都停下来,让医生听诊或拿了资料翻看。 方宏达对这些街头风景向来没有多少兴致,所以从街边经过时,他只顾低了头走自己的路,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忽然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喊了声“方主任”。 方宏达驻足而瞧,是自己单位办公室熊主任,正站在人堆里,往下退着臂上那只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达说,熊主任你也在接受义诊?熊主任笑道,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几个人,是被医生扯过去的。反正是义诊,不要掏钱,顺便量了一下血压。方宏达说,怎么样?还正常吗?熊主任点头说,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诊一下吧? “诊什么?没病没痛的。”方宏达说着,就要走开。 熊主任很热心,说,没病没痛也不妨诊一下,诊个放心嘛,这里的医生比在医院里热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医院里享受不到的免费服务嘛,又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说着就将方宏达往人堆里扯。 方宏达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随他挤进去,站到一位医生面前。 那医生刚打发走一个人,回头对方宏达亲切地说,先生有什么要咨询的?方宏达想,这里的医生果然比在医院里热情多了,看来听熊主任的没错。只是一时又想不出要咨询什么,便看看桌上的血压表,说,就给我量量血压吧。医生爽快地说声行,伸过手帮方宏达把衣袖撸上去,然后打开表盖,开始给方宏达量血压。 方宏达配合着医生,很快将血压量完。可医生没有立即说结果,问方宏达近来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有。方宏达摇摇头说,没什么异样感觉呀。医生说,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方宏达笑道,有什么压力?成天喝茶看报纸,比你们当医生的可轻松多了。 医生不吱声了,皱皱眉,把目光从方宏达脸上移开。方宏达心头不觉就有些紧,小声问医生道,是不是高了?医生点点头说,有点偏高。方宏达说,多少?医生说12至16。熊主任忙帮腔道,这个数是高了点,正常是9到14。那医生对方宏达说,你最好到医院去仔细查查,适当开点药,或住院治疗一段。 方宏达向来身体不错,平时的生活和饮食习惯因为有侯玉秀,也算是讲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会有高血压。但那个医生的话又不可不听,加上熊主任也说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身体负责就是对革命工作负责,切不可掉以轻心,第二天方宏达便跑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果然血压有些偏高。给方宏达看病的瞿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不同意,瞿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一大包药,让方宏达提了回去。 这个时候侯玉秀还没下班,方宏达把药往桌上一扔,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的高血压,莫非是没当上那个狗屁计生委主任,心情不畅引起的?如果是这样,你方宏达也太没出息了,这么一个小坎儿你都迈不过去。 正这么胡乱想着,侯玉秀下班回来了,见方宏达不声不响地缩在客厅里,觉得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竟然比我还先回家。 方宏达没理睬她,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侯玉秀这时见到了桌上的药包,就打开瞧了瞧,疑惑地说,是你的药?这可都是治高血压的。又低头拿过药包里的病历单,翻了翻,一边又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有的高血压呢?怎么从没听你论过半句?不过现在发现也不为迟,只要按照医生的吩咐服药,是会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个心疼丈夫的好妻子,从此就把方宏达当做病人来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时服药,还买了有关高血压方面的医疗书籍,吃喝拉撒严格按书上说的进行操作。生命诚可贵,方宏达自然也爱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这样一个疗程下来,方宏达再去医院复查,血压得到控制,还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兴,像是重新拣到一条命一样。晚上躺到床上,想起两个多月来,总担心身体吃不消,一心只顾治高血压,两夫妻也没好好亲热一下了,就搂过侯玉秀,想有所作为。谁知到了关键时刻,方宏达变得不中用起来,尝试了好几回都不得要领。最后方宏达泄气了,从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顿觉悲从中来。是呀,自己年纪并不大,怎么竟变成这个熊样? 好在侯玉秀并不怪罪方宏达,安慰他说,你的病还没全好,身体受到影响,也是正常现象,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其实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达,心里却比他还急,四处打听治男人这病的良方妙药,还准备托人去买正宗的伟哥。但侯玉秀究竟是有知识的女性,最后她想到了医院,找到给方宏达看过病的瞿医生,把丈夫的情况说了说。瞿医生笑道,这是吃降压药造成的,以后停了药,或药量减少了,自然就会恢复的。 这样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达一说,方宏达那压抑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了些。但方宏达并不糊涂,他慢慢便意识到,高血压也好,那不好说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体不如从前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方宏达患高血压的事很快在委里传开了,大家一见到他就问长问短的,纷纷给他提供医治高血压的良药和偏方,告诉他饮食起居该注意的事项。或者安慰他,高血压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活规律点,情绪放松点,再加上适当的药物治疗,自然就会稳定下来。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如果只顾工作,不顾身体,不免得不偿失。 开始方宏达仅仅把这些当做对他的关心,没有往别处想。这些话听得多了,他慢慢从中觉出了一份别样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里不免有些窝火。 后来连张思仁也对他关心起来,走进他的办公室。张思仁开始并没提及他的高血压,而是转弯抹角地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还就办公楼基建的事征求方宏达的意见。方宏达说,基建上的事,过去一直是张主任你在具体抓,我对情况也不太了解,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张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道,难得方主任这么理解,基建向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两三年我被这个基建拖得喘不过气来,也想早点有个了结,一是让大家尽快乔迁,二是御下担子,全心投入业务工作。方宏达点头道,张主任为基建的事呕心沥血,现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样,心里是有数的。张思仁说,能有方主任这句话,我张思仁足矣。 聊了一阵,张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亲切地望着方宏达,说,听说方主任近来身体有些欠佳?我也是只顾忙工作,没顾得上过问方主任,多有得罪。方宏达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血压有些偏高,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饮食注意点,吃几片降压药,血压就会下去的。 张思仁松了口气,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不然我还放心不下哩。方宏达说,人上了年纪,身上有点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张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头,上什么年纪啰?我们上下可差不了两岁。 方宏达当然非常清楚张思仁的年龄,如今提到干部使用提拔时不是常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吗?同僚之间,谁对谁的年龄还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达还是明知故问道,张主任还没到四十吧?张思仁说,进四十了。方宏达说,正当年富力强啊。张思仁说,彼此彼此,我们是同龄人嘛。 说到这里,张思仁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同时关切地说,方主任你这毛病虽然不算什么,但还是要多加保重,好自为之,该休息就休息,该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达也站起来,说,张主任放心,还没那么严重呢。张思仁说,那是的,不过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块需要其他班子成员分担点什么,提出来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或者让科室多操些心,你呢还是为自己的身体多注点意。方宏达说,感谢张主任的关怀,工作本来就不重,还对付得了。张思仁说,这我心里就踏实了。 张思仁走后,方宏达在椅子上闷坐着,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出了问题。不免要迁怒于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压的事传了出去,才给了张思仁他们同情关心自己的借口。方宏达拿起电话,想把熊主任叫过来训他几句,可想想,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便把电话放下了,在办公室里出了一会儿神。 这天方宏达在街上买了两条烟,夹到衣服里面,又去了医院。他找到那位给自己看病的瞿医生,趁一旁没人,把烟塞进他的抽屉。瞿医生是见惯了这些伎俩的,也不见怪,只是说,你这是干什么嘛?方宏达说,我想让你给我开一张诊断书。瞿医生说,那天不是给你写过了吗?方宏达说,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让你写张我的血压已经正常的诊断书。 瞿医生不解,说,你的高血压才搞了一个疗程,明明还没降下去,我怎么好开已经正常的诊断书呢?方宏达只好说,单位里的人一听说我得了高血压,问长问短的太多,我难得搭腔,你给一纸诊断书,说明我的血压已经正常,好给我省去许多麻烦。瞿医生疑惑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方宏达说,有这个必要。 瞿医生没法,只好看在那两条烟的份上,给方宏达写了一纸假诊断书。 这天方宏达批完机要员送来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纸诊断书放进了文件夹里。下午机要员就来取走了文件夹。第二天机要员清理文件时,发现了诊断书,给方宏达送回来,说,方主任这不是你的诊断书吗?怎么到文件夹里去了? 方宏达拿过诊断书,故意瞧瞧,装糊涂道,真有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还见过这张纸片的,下午却不知哪去了。机要员说,你可能是批过文件后,不小心夹进了文件里。方宏达说,可能是这么回事。机要员说,我看医生在诊断书上说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压已经趋于正常,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达把诊断书随意往桌边的报纸堆上一搁,用不经意的口吻说,有病没病都是医生的一句话,信不得那么多。机要员说,有病没病不听医生的还听谁的?这就好比结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给不给准生证,全凭我们计生委说了算一样。方宏达说,这可是两码事哟。 没两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达的高血压降了下来,已没什么问题。大家尽管不太相信高血压这么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达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压问题,问长问短了。 六 这段时间张思仁在计生委待的时间很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审计局,不久计生委办公大楼主体工程的审计结论就下了下来。 办公大楼就建在计生委院子内,地皮是不要出钱的,造价应该不会太高,不想一千二百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竟然超过了一千五百万元。这在楚南市这么个穷地方已算是天价了,全委上下一片哗然。要知道,办公楼始建之初,由于资金缺口大,除了向银行贷款外,还动员委里职工每人集资两万元,并说好三年后还本付息,现在期限已经过去大半年,基建已将计生委的老底子完全掏空,银行的债务也像下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哪里还有可能偿还职工的集资款? 大家于是忧心忡忡,说的话自然特别难听。有的说,办公大楼的工程承建老板是市委主要领导介绍来的,那领导早就给审计局打了招呼,所以才把价格审得这么高。有的说,张思仁在基建老板那里拿了不少钱去送领导,基建老板不可能自己从腰包里掏钱出来给张思仁,自然只能从基建工程里打主意。有的说,不建这个办公大楼,张思仁哪里当得到这个主任,这一回常委领导可被张思仁喂饱了。还有的说,张思仁拿着基建款搞了什么名堂我们不管,但他如果老拖着我们的集资款不还,我们叫他这个主任做不安宁。 议论终归是议论,没有谁拿得出确凿证据,也就不可能将张思仁怎么样。有人就跑到方宏达这里来,怂恿他说,计生委的钱又不是他张思仁的,是我们一分一角收罚款收上来的,这三年我们不领奖金,不拿补助,还交了两万元集资款,这些钱都被张思仁这么搞掉了,我们心里不平衡啊!计生委里,张思仁也就畏你方主任三分,基建的事你怕要出面管一管了。 方宏达心里清楚得很,如今什么基建工程都有猫腻,这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搞工程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工程还没开始,发包方和承建方就打了联手,最后连审计那里也会串通好,是不会轻易留下什么把柄的,而且还会买通大权在握的领导,万一出了纰漏,领导在上面将保护伞一撑,那更是水泼不进。 方宏达不傻,他才不会管这样的闲事,以引火烧身。他于是对游说他的人说,基建工程是前任主任在计生委时拍板搞起来的,党组开会定了张思仁具体负责,三年多来我从没插过手,你叫我怎么去管? 后来连离退休老干部们也结伙儿找到方宏达这里来了。牵头的是多年前退休的老主任。龚老主任说,方主任啊,张思仁这样搞太不得人心,这样下去计生委非垮不可的。 在龚老主任他们面前,方宏达也不好说张思仁的什么,只得说,张思仁同志政策水平高,一向处事得体,不会在基建上有什么违纪行为吧?龚老主任说,你这个时候还要给张思仁说话,我们感到很失望。好吧,方主任你不管,我们找市委领导去。方宏达忙摇手道,龚老主任,你们千万不要惊动上面,这样对计生委影响就不好了。龚老主任说,他张思仁胡来影响就好?说着挥挥手,带着同来的老同志出了门。 这伙人刚走,办公室熊主任来通知方宏达参加委务会。方宏达连忙离开了办公室,生怕又有人找上门,来说张思仁这事。 赶到会议室,张思仁和其他委领导以及相关科室的负责人都已到场。方宏达落座后,张思仁就宣布开会。张思仁先说了几句办公大楼的事。他说,现在委里很多人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对办公大楼造价意见不少,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我这里公开表态,大家可以去查基建档案,从签第一个合同开始,一直到施工到验收到审计结论,资料都非常详细,如果我张思仁在工程上得了什么好处,可以查处我。 说到这里,张思仁停顿了一下,望望在座与会人员,继续道,普通群众和离退休老同志猜疑起哄,那是正常现象,但在座的委领导和中层干部最好先搞清了情况再说话,不要人云亦云,跟着瞎掺和。 一旁的方宏达听得出,张思仁是冲着他来的,因为这几天职工和离退休老同志找得最多的就是他。但方宏达不想和张思仁交锋,免得有人误以为他当不上主任,故意和张思仁抬杠。 张思仁发过一通议论后,见没有谁吱声,自觉多说也没多少意思,便转入会议正题。他说,今天会议主要是根据前段在下面检查考核情况,给上年县乡计生工作排排队。先由负责拉总的计划统计科长杨青玉同志汇报,大家再发表意思。 杨青玉于是给大家汇报了有关情况和几组数据,以及他们科里关于给县乡排队的初步方案。给乡镇排队容易,全市一百多个乡镇,排几十个红旗单位和先进单位,余下的虽然还有二十多个,却并不显眼,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就通过了。令人头疼的是十三个县市区的取舍。前三名为红旗单位,这有硬指标摆在那里,好掌握。中间是先进单位,模棱两可,也好敷衍。难的是让哪三个县区出局,对此大家意见难得统一。 按计划统计科的初步意见,河口、东江、大坳三个县排在最后,可杨青玉刚说出这三个县的名字,就有人出面予以了否定。先是考察东江县的一位副主任站出来,陈述了一大堆理由,说是东江哪方面搞得有特色,哪方面比其他县好,不让东江县拿先进,实在太不合理。 张思仁心里清楚,东江县的人肯定给这位副主任下足了料,便要否定他的意见。不想张思仁才说了两句,那位副主任就起了高腔,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杨青玉不想把事情搞僵,就劝张思仁,将东江放进先进行列算了。张思仁没法,只得默许了。 接下来方宏达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东江和大坳我不清楚,但河口是我下去考察的,他们的计划生育工作确有许多不足之处,但那是一个山区县,天高皇帝远,居住很分散,县里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能做到目前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我的印象,前年他们的工作还没达到去年的水平,我们还把他们列入了先进,去年他们的工作有了非常可贵的起色,还让他们出了局,这就会挫伤人家积极性。 方宏达管了好一段计划统计工作,掌握全面情况,而且他刚刚交出主持人的交椅,张思仁自然不好拂他的意,这个面子不给他,也说不过去,当即表态说,方主任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把河口列入先进吧。 大坳是张思仁自己考察的,大坳县的人也多次找过他,张思仁一直没松口。他知道如果自己考察的几个县区没下去一个,别考察的是下去不了的,也就有意要让大坳出局。现在连河口和东江都成了先进,委屈大坳也多有不妥,让大坳也进了先进。 这样一来,后来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会议时,十三个县区便不分好歹都做了红旗和先进单位,受到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这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想有两个县的县委书记有了意见。那两个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比较突出,原是有希望进入红旗单位的,结果却被刷了下来,心里本来就气,现在见河口几个计划生育工作一塌糊涂的县区跟自己一样也是先进,心里就更不平衡了,于是找到颁奖人市委书记郭东南和市长何向前,把刚从台上领下来的奖状和奖金退给了他俩。 这事一下子传开了,没有意见或有意见已忍下了的县区,也纷纷跑到郭东南和何向前那里去发牢骚。郭东南开始还不知其中原委,一时懵在那里,后来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气不打一处出,找来张思仁和杨青玉,一顿臭骂道,这样的小事都没处理好,你们还待在计生委干什么?张思仁你先给我停职反省半年!还有杨青玉,有什么意思还留在计划统计科?计生委难道却没有能做事的人了! 张思仁低着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一个大男人,领导的批评又听得多,自然能够承受。杨青玉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责骂,当时就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一般来说,领导遇到不满意的事,火发过了也就发过了,事后不会太去计较的。你不是领导的人,领导还懒得对你发火呢。不想这次郭东南还当了真,会后非要张思仁就此事给个交代不可。张思仁于是带着杨青玉多次去找郭东南做检讨。郭东南不理睬他俩,很不耐烦地说道,你们不要找我了,我这么忙,哪有时间跟你们啰唆! 张思仁和杨青玉就有些垂头丧气,像刚死了娘一样。张思仁对杨青玉说,青玉啊,这事我们真的办砸了,看样子老头子这回不会善罢干休了。 事后郭东南给张思仁打电话说,下次你要来做检讨就你自己来,不要带着杨青玉。张思仁明白郭东南的意思,领导是有话要跟他说,当天下午就一个人跑到了郭东南那里。 此时郭东南正兴致勃勃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张思仁进门后,他连头也没抬,继续全神贯注于笔端。为不影响领导雅兴,张思仁站在门口不动了。直到郭东南书成,对着宣纸凝神自赏起来,他这才走过去,一边鼓掌,一边瞄着纸上“阳光娱乐城”几个字,惊喜道,郭书记的墨宝太传神了,今天算我运气不错,得以先睹为快。 郭东南放下手中狼毫,目光却依然不肯挪离宣纸,自谦道,一个私人业主建了一座娱乐城,多次托人找我给题个字,我哪有工夫弄这玩意儿?可考虑到发展私营经济是市委市政府经济工作的重心,我们总不能只喊口号,没一点实际行动吧?为了表示市委的姿态,今天特意抽空抹了几笔,不过涂鸭而已,有辱斯文啊。张思仁说,郭书记这等上品,还说是涂鸭,那我们这些人哪个还敢提笔写字? 闲聊了一会儿,郭东南言归正传,对张思仁说,思仁哪,前次给各县乡排队是谁出的主意啊?张思仁说,是委务会上集体定的。郭东南说,这我清楚,你们肯定会在委务会上通过一下,我是说是谁做的初步方案。张思仁不知郭东南问这话的用意何在,只得如实说,是杨青玉做的方案。郭东南点点头说,我猜也是她做的方案。 郭东南也就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什么,眼睛盯着桌上的字,说,思仁来帮帮忙,给我把这幅字挪到地上。 从郭东南那里出来后,张思仁仔细琢磨了一下,才领会了郭东南的意思。他是要你换掉杨青玉。张思仁想想也有道理,杨青玉是方宏达提拔起来的,自然不会为他张思仁卖力,再让杨青玉待在身边,是要坏大事的。可真要换掉杨青玉,张思仁还有些顾虑,除了计划统计科长按惯例都是提拔对象不说,杨青玉在这个科里待的时间长,知道的情况那么多,轻易把她挪开,没有一个让她满意的安排,终究不太妥当。 不过张思仁就是张思仁,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原来计生委一直没有单设工会主席,由一名副主任兼任,而按外单位的做法,工会主席是可配专人的,可以享受副团级待遇。张思仁想,何不把这个工会主席的帽子挪过来,戴到杨青玉的头上?一方面可让她腾出计划统计科长的位置来,另一方面也算是提拔了她,好把她的心稳住,免得生事。 只是委里要增加一个副处的帽子,市委组织部不增加职数是不行的,张思仁就找到郭东南,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郭东南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点子,于是跟组织部打一声招呼,立即给计生委配了一个副处的职数。 有了这个副处职数,张思仁便回过头来找杨青玉,对她说,杨科长,市委领导为了体现对计生工作的关心和重视,最近给了计生委一个副处的职数,用来配备一个专职工会主席。我想来想去,如果直接将你提拔为副主任,也不知几时条件才能成熟,你是不是先到工会主席位置上过渡一下再说? 杨青玉一时也没明白张思仁的真实想法,只好把这看成是他对自己的关怀。何况张思仁说的也是事实,要想在近两年内把副主任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的确不太现实,待遇先上去也好。于是就答应了张思仁。 杨青玉工会主席的任命很快就下来了。一下子成了副处级干部,杨青玉好像还感到比较满足似的。至于计划统计科长人选,张思仁心中早就有了谱。宣教站的李支农是郭东南的远房亲戚,前一段他往郭东南那里跑得格外勤快,郭东南要张思仁把杨青玉挪开,其意图自然是癞子头上的蚤子,明摆在那里的。 就这样,张思仁顺水推舟,让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长。 对张思仁的良苦用心,一旁的方宏达最清楚。他佩服张思仁的心计,这样做可谓一举数得啊。但方宏达没去点破他,见了杨青玉,也不好说什么,只开玩笑说,杨大主席,你真是少年得志啊,年纪轻轻就是团级干部了。杨青玉说,我这个团级算什么?虚职而已。 话虽这么说,杨青玉脸上却还是有几分得意。方宏达心想,杨青玉也不傻,莫非她却一点没看出张思仁的用意? 七 杨青玉任命工会主席的那个周末,河口县计生委邓主任带着计划统计股袁股长到了市里。 前一次市计生委把河口县列入先进单位,很给了邓主任面子,也很给了河口县委县政府的面子,从而让邓主任保住了计生委主任的官帽,他心中也就感激不尽,特意上来感谢市计生委的领导。 这回邓主任和袁股长不再送土鸡土特产,而是提了两罐高级进口奶粉。红包也是少不了的,七八百或千来块一个,根据委领导官帽大小和位置主次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两个人先找了张思仁,接着叩开了方宏达的家门。开门的是方宏达的夫人侯玉秀。一见邓主任两个手上提着东西,侯玉秀忙把他们请进屋,笑笑道,你看你看,邓主任你们每次来都这么客气。一边客气地倒水上烟上水果。 邓主任喝口水,说,好久没来看方主任了,想念老领导啊。方宏达笑道,我什么老领导啰?论年龄,邓主任你恐怕还是老兄吧?邓主任说,你是市里领导,我在县里当差,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怎能论年龄呢? 调侃几句,又顺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方宏达瞥一眼桌上的进口高级奶粉,以及搁在奶粉盒上的红包,直言道,邓主任你们这么往上面跑,开支从哪里出?邓主任笑道,你们不是给了我们5万元先进奖吗?这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 方宏达摇摇头,说,照邓主任你这么说,下回给你们发奖时,干脆先扣下一两万留作我们的奖金福利,也免得你们辛辛苦苦上来跑这一趟。邓主任说,那不行,这样我们哪还有上来看望领导的借口? 因为还要去跑别的领导,邓主任看看手表,起身准备告辞。方宏达也站起身来,说,还要跑些地方吧? 邓主任并不隐瞒,说,还有另外几个副主任。方宏达说,计划统计科呢?邓主任点点头说,也考虑了,杨科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能不考虑吗?方宏达说,杨科长现在已是杨主席了,你们还不知道?邓主任说,听到些马路消息,要她当什么工会主席,莫非这么快就定了?方宏达笑道,中国人干什么事情都不急不躁,就提拔官员还算迅速。 “这是好事嘛,要杨科长,哦不,要杨主席请客。邓主任说着,已跟袁股长走到了门边。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宏达说,那现在是谁做计划统计科长?方宏达说,李支农。 邓主任把方宏达当做知心领导,说,那今晚我们是到杨主席家里去呢,还是到李科长家里去?方宏达笑道,这个我可却不知道了,这是你邓大主任的事。邓主任低头做思索状,说,杨主席是老朋友,李科长以后工作联系紧密,两个地方都应该去。只是我们只准备了一份小礼,怎么办呢?方宏达说,谁不知道邓大主任聪明过人?这点小事难得倒你? 从方宏达那里出来后,两人很快跑了另外几个副主任。最后车上就剩下一份礼物了,两人站在车旁,一时也没拿清主意,到底该送给杨青玉还是李支农。袁股长说,还是按原来的计划送给杨主席吧?邓主任说,讲感情是应该送给杨主席,可工会主席虽然是个副处级干部,属于委领导,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又有什么作用呢?今后我们经常要拜求地可是这个计划统计科长哪。 袁股长在县计生委统计股当股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清楚这个利害关系,说,那也是,在计生委里,统计科长的话说一句是算一句的,不像工会主席,跟业务不挨边。邓主任说,给县里排队都是先由计划统计科做初步方案,再拿到委务会上去通过,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统计科长可比一般的副主任关键得多。 两人还在车旁犹豫了一阵,这时袁股长忽然想起了刚才方宏达的话,对邓主任说,刚才方主任还说邓主任你是聪明人,这点小事难不倒你的。邓主任就问袁股长说,你觉得方主任会是什么想法?袁股长想了想说,我想方主任的意思可能是要我们到李科长那里去,不然他也就不会主动对我们提及市计生委的人事变动了。 邓主任觉得很有道理,说,方主任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他也是为我们着想啊。 这样权衡来权衡去,两人终于拿定主意,把进口奶粉和红包送到了李支农家里。事后邓主任对袁股长说,我们是到上面来进行感情投入的,要投就要投准,投得有效果,有利于县里的计生工作,所以还不能感情用事。袁股长笑道,进行感情投入,却不能感情用事,好像还挺有哲理的。邓股长说,哲理不能当饭吃,我只知道自己是国家干部,工作上不去,那可是要丢饭碗的。袁股长讨好道,邓主任是个实在人。 邓主任和袁股长上市计生委来送礼,都是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完成的,本来做得很隐蔽,除了几个当事人,别人并不知道。可没两天,这事还是传到了杨青玉耳朵里。杨青玉就很有气,在心里咒河口县邓主任是势利小人,真想打个电话训他几句。可话筒都拿到了手上,杨青玉还是放弃了,怕自己失态。 其实杨青玉并不是个贪小便宜的角色,只是为河口县能靠上先进,她也是说过话,出过力气的,想不到自己离开计划统计科没几天,就被他们忘到了脑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看来自己虽然做了工会主席,行政级别是上去了,但分量就轻多了,远不如做那个计划统计科长那么被人看重。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杨青玉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其时方宏达正在低头把玩着手上的小手机,见杨青玉进来了,就对她说,你收到我的短信没有? 杨青玉正在气头上,一时没听明白方宏达的意思,只木木地望着他,仿佛不知短信为何物似的。方宏达笑了,说,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看看。 杨青玉这才从包里取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着一行字: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而短信上方记录着方宏达的手机号码和发送时间。她又羞又恼,说,你是见我心情不好,来戏弄我吧。方宏达说,谁戏弄你了?我是刚刚学会操作短信的,就给你发了一个,看效果如何。杨青玉说,发短信又不是什么高技巧的事,用了那么多年的手机,你这才学会。 以前我不是忙吗?也没时间没耐心学。方宏达说,好啦,现在学会了,我每天给你发,听说发一个短信才一毛钱,还发得起。杨青玉说,我不要你发,你那话肉麻。 方宏达就开心地笑了。他把手机放到桌上,望望杨青玉,想起刚才她说的心情不好的话,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故意说,当了主席啦,怎么心情反而不好了?杨青玉骂了句粗话,说,什么鸟主席,狗屁不如。方宏达说,你这主席可是堂堂副团级,也算是从七品,谁说狗屁不如?杨青玉摇摇头说,从七品又如何?没有含金量,就是正七品六品,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杨青玉是要把心里的想法跟方宏达诉说一下的,这下也许是跟方宏达说了几句闲话,心头的块垒释放了一部分,没了诉说的欲望。又聊了几句,杨青玉准备离去。方宏达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下班后你能来一下吗?杨青玉说,现在不可以说吗?方宏达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 下班后,杨青玉又来到方宏达办公室,说,方主任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方宏达说,其他人都下班走了?杨青玉说,有几个人要等到下班时间才走的?早已人去楼空了。 确信办公楼里没人了,方宏达这才打开身后的铁皮柜子,拿出两桶进口奶粉,递到杨青玉手说,这是河口邓主任给你的,那天晚上走得急,来不及上你家去了,就放到了我家里,托我转交给你。 提着两桶奶粉,杨青玉愣怔了一阵,心想:“莫非我错怪了邓主任?” 可杨青玉是个聪明人,晚上回家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清楚下面到市里来打点,原本就是联络感情的,托人转达就少了接触的机会,邓主任当时走得再急,也不可能这么做。就是这么做,事后也会打个电话,讨一句感谢。何况在计划统计科时,杨青玉见得多了,下面不仅仅送礼品,少不了还要给一个红包,邓主任既然给她杨青玉做了安排,不可能只两桶奶粉,而不留下红包。这完全是方宏达的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心里不好受,特意把邓主任给他的那两桶奶粉给了自己,以此宽自己的心。 这么分析着,杨青玉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感谢他给的奶粉。方宏达说,感谢我干什么?要感谢你感谢邓主任去。杨青玉说,你别当我是三岁孩子了,我还不知道是你把邓主任给你的那一份给了我?方宏达说,我给的也好,邓主任给的也好,你别想那么多了,你孩子还小,正需要。 杨青玉就有些感动,想跟方宏达说句什么,一时也没说出来。 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听方宏达又说道,你也别怪邓主任了,他们本来也是考虑了你的,而没有考虑李支农,后来听说李支农做了计划统计科长,犹豫再三,才改变主意上了李支农家。他们也是从工作出发啊,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果换了你,怕也会这么做的。 杨青玉心里好受多了,说,这道理我懂。 你懂就好,方宏达说。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八 河口县送礼的事过去后,杨青玉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不想又生出另一件事来,让杨青玉气不打一处出,借机闹了一次小风波。 原来省计生委在省城召开全省计生系统工会工作会议,通知各地市计生委工会主席参加。工会主席是委领导,出公差可以享受专车待遇,杨青玉便拿了通知,去找办公室熊主任要车。熊主任看看通知,对杨青玉道,杨主席你也是知道的,委里包括宣教站那台双排座宣传车,总共才四台车子,红旗车要保证一把手,不好另派,奥迪送省计生委一位来我市搞调研的处长下了县,家里就一台桑塔拿留作机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定安排给你。 熊主任说的也是实情,杨青玉不好说什么。但杨青玉想起自己做计划统计科长时,虽然不是委领导,没资格享受委里专车,可每次找到熊主任,他都不打半点折扣给予安排,现在自己做了工会主席,可以享受专车了,车还没派,他竟说了这么一堆废话,心里就不免冒火。 不过杨青玉忍住没有发作,心想只要有车就算了,低头出了办公室。 不想第二天提了包要出发了,问熊主任车在哪里时,熊主任哭丧着脸说,杨主席真对不起,桑塔拿昨晚被组织部一位科长要走了。本来我是不同意的,因为今天要安排给你,可那科长是管市直单位副处以上干部考核任命的,委领导亲自给我打了电话,我硬顶又顶不住,只好通知了司机。 闻言,杨青玉嘴都气歪了,指着熊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你是势利小人,当初我在计划统计科,能给你办事,我打个屁,你也要上前嗅嗅,如今我手中无权了,你对我却这么个态度了。 骂过了仍不解恨,又顺手抓过茶几上的热水瓶,举过头顶,恨恨往地上扔去。只听“砰”地一声,热水瓶惊天动地炸响了,碎了一地,冒着热气的开水漫向四周,吓得一旁的人抱了脑袋,纷纷往后退缩。 这样好像还不过瘾,杨青玉又要去取墙上省计生委颁发的写着先进单位的镜框。这时方宏达闻声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才平息了事态。 等全委的干部职工都围拢来,把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杨青玉已经变得冷静了,跟方宏达挤出人堆。把杨青玉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方宏达就抓过桌上的电话机,给她联系车子。找了好几个单位,才在教育局找到一部去省城的便车,方宏达当即陪杨青玉赶过去,送她上了车。 到得省城,赶往指定的宾馆,杨青玉才发现,十多个地市计生委的工会主席就她一人没带专车,那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情难免又不平静了。开会自然没什么心思,领导在台上做了半天报告,她也没听清两句。听完报告开始讨论,其他的工会主席侃侃而谈,就她一言不发。 就这么闷闷不乐地开了两天会,第三天会议安排到一处风景点参观学习,杨青玉没有心情游玩,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的时候,手机响了,竟然是方宏达打过来的。杨青玉忙说,方主任是你呀,你在哪里?方宏达说,你说呢? 杨青玉心头动了动,忙说,你到了省城?方宏达说,我不仅到了省城,而且就在你楼下。 杨青玉一阵惊喜,飞快地出了房门,乘电梯往楼下奔去,果然见方宏达就坐在楼下厅里的大沙发上。杨青玉乐不可支地说,方主任你还真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呢。方宏达说,我敢骗你吗?杨青玉说,你到省城来干什么?方宏达说,来看你呀。杨青玉说,你以为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相信你这话?方宏达说,信不信由你,至少我现在跑到了这里,除了来看你,不会有别的目的吧?杨青玉点点头说,那倒是。 两人在大厅里说了一会儿话,杨青玉邀请方宏达到自己房间去坐坐。进了门,方宏达才对杨青玉说,我是到省城来检查高血压的,刚从医院出来,想起你在这里开会,就顺便过来看看。杨青玉给方宏达倒了水,说,情况怎么样?方宏达说,有所好转。 那就好。杨青玉说,今天本来是要到一个风景点去的,正好你来了,我就不去了,专门陪你。方宏达说,那怎么行?你还是听从会议安排吧。杨青玉说,游山玩水如果没有好伴,山水再好也没多大意思,哪有跟方主任在一起有情调?方宏达说,你这可是真话?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哩。杨青玉说,人生不是有三大乐事吗?说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今天能在省城遇上方主任,也算是我杨某人的幸运。 房间里本来还住着另一个地区计生委的工会主席,今天她随会议去了风景点,没有外人打扰,两人正好可以尽情地说说话。这两天杨青玉寡言少语的,几乎没怎么开口,这一下遇到倾诉的对象,于是再也憋不住,滔滔不绝起来,从吃穿到玩乐,从社会到家庭,从过去到现在,没完没了地说着,像得了话痨似的。方宏达就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让杨青玉说个够。 这时方宏达才突然发现,杨青玉那两片正在翻动着的健康红润的嘴唇,以及嘴唇里面雪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几分性感,竟然让他悄悄动了动心。 也许方宏达的目光在杨青玉的脸上停留得久了点儿,她感觉出了什么,忽然合上嘴唇,不吱声了。方宏达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看看手表,站起身说,这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也该走了。杨青玉兴犹未了,说,还早得很呢,你还有事?方宏达说,没什么事也不能老待在你这里呀。杨青玉说,没什么事,那中午我请你客,到附近的小店里吃点东西。 吃过中饭,两人就分了手。杨青玉回到宾馆,无所事事,就钻进被褥里睡起午睡来。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也懒得起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得关了电视,继续往下睡。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这才起了床,草草洗漱一下,去外面吃了早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楚南。忽想起方宏达也在省城,不知他今天回不回去,想打电话跟他约一下,不知怎么的,拿起电话后又改变了主意。 出了宾馆大门,站在街旁,打算要部的士到火车站去,扬了几次手,的士上都有人。杨青玉觉得自己做了工会主席,来省城开会连车都要不到,站在街头要的士,连的士都不理睬,不免有些失落。 杨青玉恨恨地想,姓熊的,总有一天我会揪住你的尾巴的,到时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就在杨青玉再一次向一部开过来的的士扬起手的时候,一部本田车停到了她前面。车窗很快落了下去,有人从车里伸出头来说,杨主席上车吧。 杨青玉低头一看,竟然是方宏达。杨青玉着实惊喜了,赶忙钻进车里。车上除了一名司机,就方宏达一个人。方宏达把司机介绍给杨青玉,说是物价局的黄司机。杨青玉跟黄司机打过招呼,回头对方宏达说,昨天怎么没听你说带了车?害得我流落街头,不知怎么才回得了楚南。方宏达说,昨天也没见你问车呀。杨青玉说,是呀,昨天我怎么就不问你一声呢? 回到楚南后,杨青玉才知道,方宏达带车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检查什么高血压,而是专程去接她的。 九 杨青玉一直记着熊主任没给她派车的事,后来终于抓到他的尾巴,觉得可以一解心头之恨了。原来最近公安局搞了一次扫黄打非活动,抓住一批应召女郎,其中一位川妹供出了熊主任的名字。这件事是杨青玉参加同学联谊会时,从一位在公安局做科长的同学那里偶尔得知的,计生委里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位同学还告诉杨青玉,公安局已经和熊主任打了招呼,只要他悄悄去交了罚款,就可免去其他处罚和麻烦。杨青玉不想让熊主任就这样出点钱,轻轻松松滑了过去,她要在委党组扩大会上把这事公开出去,让姓熊的脱层皮。 不过事到临头,杨青玉又有些犹豫了,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欠妥。她于是想向方宏达讨讨主意,趁没人的时候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了自己的想法。 从省城回来后,杨青玉和方宏达表面上还是过去那种若即若离的同事关系,但彼此之间似乎已多了一层什么,杨青玉心里有话,总愿意去找他说。不想在熊主任这事上,方宏达不同意她这么做,说,姓熊的做出这样的事,固然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但却用不着把你的账算在他的头上,他不过是张思仁手上的一粒卒子而已。杨青玉说,这个道理我懂,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方宏达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有能耐,何不把张思仁扳倒?你想想,如果不是张思仁拿工会主席的虚衔换走你计划统计科长的帽子,熊主任会对你如此放肆吗?杨青玉说,谁不知道张思仁树大根深,你方某人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我是谁?我敢有这样的念头? 从方宏达办公室出去后,杨青玉将方宏达的话反复揣摩了好几遍,想想自己其实跟熊主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仇恨,还真犯不着来这一手。正如方宏达所说,根子还在张思仁那里,哪天张思仁下去了或离开了计生委,她杨青玉也许还会有出头之日,比如换个副主任什么的,管点实事,到那时他姓熊还不在你面前俯首贴耳,你说一,他不敢二? 正在杨青玉这么自忖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一伙人闹轰轰上了楼,蜜蜂一样围住了张思仁的主任室。原来那是委里的离退休老干部,这段时间天天都往张思仁办公室跑,朝他要集资款,并扬言再不还款就到市委去上访。 杨青玉不想管闲事,赶忙躲进主席办,把门关紧了。听着外面老干部们的吵嚷声,杨青玉就有些幸灾乐祸,心想看你张思仁怎么下得了台。她还乐滋滋地给方宏达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听到张思仁办公室那边的动静了吗?方宏达说,又是那些老干部吧?我正想过去劝劝哩。杨青玉说,关你什么事?你待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不省心些?方宏达说,话可不能这么说,都是委里的事情嘛,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委里其他领导都去了,就我不去,张思仁还不会有想法?杨青玉说,要他没有想法? 话还没落音,方宏达那边已经放了电话。杨青玉愣了愣,目光在手中的话筒上盯了好一阵,也出了办公室。 来到张思仁的主任室门外,方宏达和委里其他几位党组成员都到了场。张思仁和老干部双方情绪都有些激动,已经起了高腔,有两个老干部的手指都点到了张思仁的鼻子上。方宏达见状,担心事情闹大,忙插到张思仁面前,对老干部们说道,党组已经多次开会研究了还款计划,打算再向银行贷些款,贷款报告都已经写好了,只要钱一到就先还老干部的集资款。 老干部们还不罢休,说方主任说的不算,我们要张思仁表个态,说个具体的还款时间,我们可没耐心天天往这个地方跑。 本来方宏达说的向银行借钱还款的事,是他情急之下脱口说出来的,其实党组并没开会研究过这事。但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张思仁也别无他法,只得说,估计也就一个星期的样子吧,到时你们再拿不到钱,可以到市委去上访,让市委领导罢了我的职。 这样,老干部们才陆陆续续从张思仁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老干部们一走,几个党组成员还有杨青玉等非党组成员的委领导,当即就在张思仁的主任室里开了个小会。张思仁说,刚才不是方主任解围,也不知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哎,如今干点事不容易啊,要不是修这个办公楼,我张思仁会遭这样的诅咒吗?停了停,又说道,刚才方主任跟老干部们说的借贷还款的事,虽然事先并没正式研究过,但现在看来只有这唯一的路可走了,大家都出出主意吧。 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了些意见,然后确定一名副主任专门去跑银行。 从张思仁的主任室出来后,杨青玉跟进了方宏达的办公室。她不无讥讽地说,你这个主意蛮高明嘛? 方宏达笑笑,坐到椅子上,一边指指一旁的沙发,示意杨青玉坐。杨青玉不坐,说,如果你不提出这个还款办法,我看今天非打烂脑壳不可。方宏达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办法,如今银行的钱也不是那么容易贷得到手的。 杨青玉压低声音说,贷不到手就好,到时又有好戏看。 方宏达不想说这事,瞥杨青玉一眼,顾左右而言他道,好久没上医院了,我得去找找瞿医生。杨青玉也只好说,要不要我去陪你?方宏达说,行啊。 下午,方宏达还真地去了医院。他打算血压一降下来,便不再去服那烦心的降压药。自从服这该死的降压药后,就没好好做过一回男人了,也许停了药能力会恢复回去。 一检查,血液是降了不少,但瞿医生只让他减轻药量,还不能完全停药。方宏达说,那又要到什么时候可以停药?瞿医生摇摇头说,高血压病人就是血压正常了,也不能完全停药,只能把药量和服药频率减少放慢。 方宏达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要完全恢复到从前,看来希望是不大了。 一个星期眨眼就过去了。那纸贷款的报告在银行里转了一圈,又原样回到了计生委,银行说计生委老欠还没还,哪有又要贷款的理?张思仁就有些紧张,担心老干部们又会来找他算账。不想老干部们此后并不露面了,一连好几天,委里都静悄悄的。 方宏达也觉得有些奇怪,预感到后面肯定会有什么名堂。他还意识到杨青玉好久没进他的办公室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在办公室门口跟她碰上了,还没说上两句话,她就稳不住了,说还有事情等着,然后匆匆离去。 这天方宏达在办公室呆坐着,忽然有了一种想跟杨青玉说说话聊聊天的欲望,拿了话筒,准备拨她的手机。刚拨通,还没等对方开口,有人敲门走了进来,竟是办公室熊主任。方宏达只得挂了电话,对熊主任说,有事吗?熊主任说,刚才纪委打电话来,要你过去一下,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车子,就在楼下坪里。 纪委找总不是什么好事,方宏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心存疑惑道,纪委要我过去?你没听错吧?熊主任说,没听错,纪委已经找过委里好几个领导了。 坐车赶到纪委,接待方宏达的是廉政办的左主任。这位左主任是楚南市有名的左青天,他经手查办的几起棘手的腐败案,在楚南市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方宏达和左主任常在一起开会,彼此熟悉,两人寒暄了几句,左主任还客气地倒杯水,放到了方宏达前边的茶几上。 见左主任这么客气,方宏达就知道今天要谈的并不是自己的事。 果然左主任开口道,今天请你到纪委来,没有别的事,是想就你们的办公楼基建的事问些情况,近段来自你们委里和外界的反映比较多。方宏达说,计生委办公楼的基建是上一任委领导开的头,后来我虽然主持了一段委里的工作,但基建一直由张主任具体负责,我没插手,所以情况并不清楚。左主任说,你知道多少说多少,我们慢慢来。 接下来,方宏达就根据左主任的提问,说了他知道的一些情况。因为方宏达确实如其所说,没插手过办公楼的基建,他说的自然都是一些表面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左主任见问不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只得作罢,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以后有什么,还要请你合作。方宏达说,那是自然。然后出了廉政办。 上车回到计生委,还没上楼,杨青玉就打了他的手机。方宏达见周围有人,就说,我就要到办公室去,我给你打电话吧。收了电话。 进得办公室,方宏达返身将门扣上,然后坐到办公桌前,拨了杨青玉的手机。方宏达说,这几天你在干什么?杨青玉说,这你就别问了,你告诉我,你跟纪委怎么说的?方宏达说,我能怎么说?我对基建什么都不清楚。 杨青玉有些生气,说,基建造价那么高,这你也不知道?方宏达说,这还用我说吗?审计报告都已出来了。杨青玉说,你别偏袒张思仁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方宏达笑道,我得什么好处?我得了好处,难道不跟你平分?杨青玉说,你不说也没关系,总有人会说,纸是包不住火的。 方宏达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别枉费心机了。杨青玉说,我不相信,普天之下全都黑如漆桶。说完,杨青玉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放了电话。方宏达摇摇头,缓缓把话筒搁到叉簧上。 纪委又在计生委找了一些人,好像很当一回事在搞。但过了几天后,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张思仁那阴着的脸色也渐渐晴朗起来,在委务会上公开说,委里有些人这一段活动频繁,组织人四处告我的状,听说告状信已经上了北京,告就告去吧,我张思仁身正不怕影斜。 方宏达早知此事纪委是没法深入查下去的,对张思仁的话也就不怎么见怪。后来他还对杨青玉说,你别幼稚了,你这样会无功而返的。 杨青玉说,你等着吧,马上就有好戏了。 十 这天早上方宏达待在家里没事,早早出门,不到八点就进了办公室。其实在办公室发了一阵呆,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只好拿起头天的报纸看起来。还没看上两行,办公室熊主任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语无伦次对他说,方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这一阵方宏达心静如水,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在乎,所以他瞧都不瞧一眼熊主任,目光依然停留在报纸上。熊主任急得直搓手,说,方主任你别看报了,要出大事了。 方宏达这才悠悠放下报纸,不满地说,什么大事?天掉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熊主任说,委里二十多个离退休老干部都上了常委楼,把郭书记堵在家里出不来了,市委办打电话来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要我们快去人把老干部拉走。 方宏达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故意慢吞吞道,老干部找郭书记干什么?向他要官要待遇?熊主任说,他们向郭书记要集资款。方宏达皱皱眉头,说,张主任知道了没有?熊主任说,张主任知道了,但现在他正在省里跑资金,一时三刻也赶不回来。方宏达说,那你把在家的领导都叫上,我们一起到常委楼去。说着跟熊主任出了办公室。 一行人赶到常委楼时,计生委的老干部正围在三楼郭东南家门口,一个个血气方刚,斗志昂扬。郭东南则困兽一样缩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目光呆痴,垂头丧气。只听有人大声道,郭书记今天你不表个硬态,我们就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了。 接着又有人说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姓郭的你不替天行道,对老百姓的事不管不问,你就回老家种红薯去好了,你做不了这个书记,楚南还有人做得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道,你管不管计生委的事?你说,你说嘛。 见状,方宏达和几个委领导不敢怠慢,只得挤进去劝说老干部们。老干部们根本不理方宏达几个,一个劲儿要郭东南表态。方宏达说,郭书记管着全市7多万人民,事情太多,计生委的事我们回去内部解决吧。 方宏达的话也太没力量了,老干部们哪里听他的,继续逼迫郭东南。方宏达又说,不就是基建的事吗?郭书记又不清楚情况,找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老干部们不耐烦了,吼道,方宏达,你说的话跟打放屁一样,我们再不会上你的当了,你多什么嘴! 这纯粹是自讨没趣,方宏达只得退出来,找到市委办一位秘书,把他拉到走廊的另一头,说,怎么不去叫公安?公安来几个人,三两下就把他们拖走了。那秘书说,不行,我们请示了郭书记,他不同意,说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 方宏达也就没有办法了,在过道上低着头绕圈。绕了两圈,又把那位秘书叫过去,要他去找纪委书记。秘书说,郭书记解决不了的事情,纪委书记解决得了?方宏达说,你听我的没错。秘书这才风快地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纪委书记就赶到了常委楼。方宏达便给他出了个主意,不过还得征求一下郭书记的意见,如果行的话,老干部们会离开的。纪委书记就拨开老干部,来到郭书记的前面,把方宏达的话对他说了一遍。郭书记无奈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纪委书记就转身大声对老干部们说,刚才我和郭书记商量好了,一是他答应亲自出面做银行工作,贷款给计生委还大家的集资款,二是马上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查案,一定将计生委基建问题查个水落石出。郭书记也站起来说,纪委书记的话你们总该相信吧?如果银行不贷款,我们也不派专案组到计生委去,你们再到这里来上访也不迟。 老干部们想想,觉得目前也只能如此了,纷纷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由市纪委牵头,监察审计和反贪局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就浩浩荡荡开进了计生委。两天后,银行的贷款也到了计生委的户头上,老干部们一次性把集资款连本带息领了回去,一场风波基本平息下来。 杨青玉后来知道这个主意是方宏达出的,就找到他说,就是你坏了我的事,否则张思仁绝不会这么轻易躲过这一劫。方宏达笑道,这是什么主意?谁都知道这么做的。杨青玉想想说,那倒也是。你说这个专案组会查出什么名堂吗?方宏达说,你别有什么指望。 果不出方宏达所料,专案组在计生委查查停停,停停查查,前后待了一个多月,不但什么也没查出来,还给计生委的基建下了一个工程造价基本合理,资金使用没有明显过失的结论,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害得全委职工空盼了一场。老干部们已经领走了集资款,再没人出面去供张思仁,计生委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只有杨青玉想不通,问题明明摆在那里的,怎么专案组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呢?她跑到方宏达办公室,愤愤不平道,真黑了天了。 隔墙有耳,方宏达不想在办公室对此事妄加议论,把话题岔到别处,说,杨主席你身上这套衣服很靓嘛,是在哪里买的?杨青玉不满地剜方宏达一眼,说,就你处处在维护张思仁。方宏达答非所问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明天又是周末了,真想跟谁去约个会。 杨青玉不笨,意识到方宏达是想找个好说话的地方,便说,我约你的会,看你怕不怕侯姐拧掉耳朵。方宏达说,那好呀,能赴杨女士的约,拧掉耳朵也值得。杨青玉说,那明天上午8点,我们听紫公园见吧。方宏达说,你不是逗我好玩的吧?我这把年纪了,感情脆弱,经不起打击的。杨青玉扑哧笑了,说,你还脆弱? 第二天一大早,方宏达对侯玉秀说省计生委来了一个处长要去陪同,便走出家门,打的赶到听紫公园。这时公园里还没几个人,方宏达一看表,离8点还有半个小时哩。就在心里嘀咕道,自己是不是迷上了这个女人?要不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呢? 正这么思忖着,见杨青玉从公园门外走了进来。方宏达就躲到树丛后面,要看看杨青玉等待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心里则想,看来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有些迫切。 杨青玉在公园门里徘徊了一会儿,就频频往外张望,还不停地去看手表。方宏达觉得有趣,却不忍心杨青玉等得那么着急,从树丛里走出来,突然站到了她前面。杨青玉一惊,捅了方宏达一拳,笑骂道,原来你早到了,害得我干着急。 两人信步往公园里面走去。还没转上半圈,周围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久留之地,便从公园后门悄悄溜了出去。方宏达建议到郊外的凤凰山去看看,那里的游人应该不会太多。杨青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还说那里有一个尼姑庵,可进去抽一签。两人于是买了矿泉水和食品,低头钻进的士,不到一个小时就上了凤凰山。 果然这里行人寥寥,只偶尔在路旁碰上一两个端着钵子要钱的乞丐。杨青玉仿佛忘记了昨天心头的气愤,心情慢慢舒畅起来,从包里拿出角票和元票,往那些伸过来的钵子一路扔过去。方宏达就笑她,今天你不是来游玩的,而是代表政府来发放救济款的。 很快到得庵前,两人走进去。庵里很安静,除了两个坐在神龛旁边打盹的老尼姑,没有一个善男信女。许是听到他俩的脚步声,两个老尼姑同时睁开眼睛,问他们准备求什么。杨青玉回头朝方宏达笑笑,说,你说呢?方宏达别有用心地说,你求爱情吧。杨青玉笑道,我不求爱情,我求仕途。 然后根据老尼姑的吩咐,对着菩萨行了跪拜礼,接着拿过纸和香,到外面的焚香炉里烧了,再回来接过老尼姑手中的签筒,摇出一支签来。竟然是支上上签,上面有四句模棱两可半通不通的五言谶语。老尼姑于是祝贺道,这位施主,目前仕途虽然还有些小波折,但很快就会将这个小坎迈过去的,不出三个月就将吉星高照,官运亨通。 说得杨青玉喜不自胜,眼睛眉毛都是笑。 出得尼姑庵,两人沿着后山的小道,缓缓走进一处茂密的森林。走着走着,那条小道就消失了,两人已经到了树林深处。方宏达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到地上,让杨青玉坐了,又取出矿泉水和糖果糕点,摆满一地,一边吃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方宏达说,我好久没到过有山有水的地方了,有时间多往这些地方走走,可以延年益寿啊。杨青玉说,是呀是呀,如果没有你的陪同,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这时方宏达忽然笑了,说,早上出门前,我对侯玉秀说是出来陪省计生委的处长,她哪里知道我陪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主席。杨青玉说,你是做贼心虚吧?方宏达说,你却不心虚?杨青玉说,我心虚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方宏达说,孤男寡女地往这密林深处钻,你敢保证,却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你这不是自作多情么?杨青玉说,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方宏达说,你没那样的念头,难道就能说明我也没那样的念头?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念头只管有就得了,我才不会操闲心哩。方宏达说,你就不怕我将你强暴了?杨青玉说,你有那样的色胆吗? 开了几句玩笑,杨青玉说,你说今天我抽的签会不会应验?方宏达说,抽签本来就是一种游戏,莫非你还当了真?杨青玉略有所思道,计生委只要不是张思仁把持着,我杨青玉走官运,也并不是一句空话哟。方宏达说,事实是张思仁还待在计生委里,而且他最近又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看来一时三刻也不可能离开计生委的。 杨青玉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也是怪,办公大楼的基建造价那么高,明摆着他张思仁在中间作了手脚,怎么专案组却查不出来,相反给他下了个那样可笑的结论,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方宏达说,你是真的不懂此中奥妙,还是装蒜?杨青玉说,我装什么蒜? 见方宏达还没说出要说的话,杨青玉又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跑到这凤凰山上来,真的是来与你谈情说爱?方宏达笑道,我没这份痴念。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也没谁吱声。方宏达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蛋糕,望着树林外面尼姑庵的屋顶,幽幽道,其实这里面的奥妙一眼就能看穿。张思仁很聪明,没把钱全部装进自己的袋子,而是拿这钱织了一张密密的网,让自己成为这网中的一个结,所谓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为了共同的利益,这张网决不会让这个结出现什么麻烦的。 将方宏达的话琢磨了一下,杨青玉似有所悟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声势浩大开进计生委的专案组,其实也受着这张网的控制?方宏达笑了,说,你并不笨嘛。杨青玉说,这样看来,张思仁是进了保险柜里,万无一失了?方宏达说,那也不见得,他张思仁可不是圣人,基建这件事上撕不开缺口,他还有别的痛处。杨青玉说,还有什么痛处?方宏达说,这个嘛,你比我更清楚。 杨青玉就不吱声了。她听懂了方宏达的意思。她确实知道张思仁的痛处。只是要把张思仁的痛处揭去,她杨青玉也要跟着脱一层皮。杨青玉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声。 一旁的方宏达侧首瞧瞧杨青玉,意味深长地笑了。 就这么无言相对了一阵,方宏达瞥了瞥空中已经偏西的太阳,缓缓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可以下山了吧?杨青玉还在地上坐着,说,不要走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算了。 方宏达想起一句俗话,戏谑道,人家的老婆过不了夜,我敢吗?杨青玉说,你坏!谁跟你过夜?顺手拣了身旁的一块小土块向他扔过去,竟不偏不倚打在方宏达额上。方宏达哎哟一声,把眼睛捂住,蹲到了地上。 杨青玉吓了一跳,说,是不是打着眼睛了?赶忙走过来,掰开方宏达的手,对着他的眼睛吹起来。 方宏达就闻到了杨青玉身上一份特殊的体香,这香味儿让他莫名地冲动起来,他那沉睡了好几个月的地方,忽然变得昂扬挺拔了。 方宏达欣喜若狂,双手一伸,把女人紧紧地揽入怀抱。 傍晚两人回到城里后,没有回家,住进一家豪华宾馆。方宏达雄风大振,痛痛快快做了一回男人。 暴风骤雨过去后,是清风丽日,杨青玉懒懒地偎在方宏达怀里,显得柔情万种。她喃喃道,宏达,在你面前我已经毫无保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方宏达听得出杨青玉话后面的意思,但他不想让杂念破坏心头这份温馨,用嘴巴堵住那两片性感的红唇。 温存了一会儿,方宏达忽然想起下午说过的那句话,忍不住笑起来。杨青玉问,你笑什么?方宏达说,还说人家的老婆过不得夜,我不正在和人家的老婆过夜吗?杨青玉骂道,你得了好处,还说这样的话,真无耻。一边举起两只拳头,在方宏达胸膛上擂起来。 方宏达手一捞,把杨青玉搂紧,让她使不上劲,顺势又疯狂了一回。 十一 方宏达为自己又重新成了男人,也为自己完完全全得到杨青玉而兴奋不已。这兴奋自然要写在他的脸上,计生委的人都看出来了,对他说,方主任看你印堂发亮,是买体育彩票中了大奖吧?方宏达说,那还用说?中了一支牙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好事成双,有天晚上周时势把方宏达叫到家里,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原来楚南市委的人事很快会有一次调整,市委书记郭东南要去省人大做副主任,市长何向前将填补他市委书记的空,接下来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将跟着动一动,比如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就有可能到政府那边去做市长。 说到这里,周时势转了口锋,对方宏达说,宏达啊,这还是个小道消息,我也是前天在省里开会时偶尔听到的,不知准不准确,你还不能到外面去随便说。方宏达忙说,那是那是。 不过方宏达是个明白人,知道不是准确消息,周时势也不可能告诉他。他心里暗想,在几个常委里,周时势的名字紧挨在钟守春后面,钟守春去了政府,按惯例周时势会顺理成章成为党群副书记。这大概已成为定局,周时势虽然嘴上没这么说,但从他那舒展的眉眼之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 方宏达还想,钟守春和周时势一向互有抵触,周时势来管党群,过去很为郭东南和钟守春所倚重的吴早生等人,会不会也得挪一挪呢?而吴早生一挪,张思仁会不会也要受点影响?不过方宏达知道,人事上的事情向来复杂,牵一发动全身,而且郭东南和钟守春在楚南经营了那么多年,可谓盘根错节,周时势一接管党群就想有所动作,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方宏达这么分析着,周时势忽然对他说,宏达啊,你们可要引起注意,最近不断有人上访和举报,反映计生委在审批二胎指标时存在严重弄虚作假的问题。方宏达说,是不是那个宁建军?听说这段时间他带着老婆到处跑,反映吴早生生二胎的事,说吴早生生了二胎还高升了,自己生了二胎却被开除了工职,要政府恢复他的工作。周时势像不经意地随便问道,是谁给吴早生办的二胎手续?方宏达说,那时我刚到计生委,据说是上一届班子定的,但具体手续是当时在计划统计科当科长的张思仁一手经办的。 周时势没再追问,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好吧,这事就谈到这里,你我心中有数就是。方宏达忙点头称善,起身准备出门。周时势也站起来,送方宏达到门口,说,有事没事常来坐坐。 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宏达将周时势说过的话又前前后后仔细琢磨了一阵,慢慢就悟出了他的意图。方宏达没有再往家里走,转身朝杨青玉住的地方走去,同时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一听是方宏达的声音,杨青玉佯装生气道,那天晚上后,你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到脑后了呢。方宏达说,能吗?我这不是正给你打电话了?杨青玉说,你现在在哪里?方宏达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方宏达说完,头上三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杨青玉伸出头,向他扬扬手,又对着电话说,你上来吧。方宏达说,你那位呢?杨青玉说,那位出差去了,儿子也被他外婆接了过去。方宏达说,这岂不是天赐良机?收了手机,钻进楼道。 方宏达一进屋,杨青玉就搂紧他,再不肯松手。方宏达说,先跟你说件事行吗?杨青玉说,不行不行不行。早把方宏达的衣服给剥开了。两人于是倒到床上,尽兴疯狂了一回。 完事后,两人又搂着温存了一阵,方宏达就把今晚跟周时势见面说的话,还有刚才的一些想法,都跟杨青玉说了。杨青玉装聋卖傻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啥?我还以为你今晚是专门来陪我的哩。方宏达说,工作娱乐两不误嘛。 杨青玉嗔怪地斜方宏达一眼,在他脸上吻吻,把头拱进他的怀抱。方宏达在她光洁圆润的肩膀上拍拍,说,吴早生二胎手续是你和张思仁亲手办的,你最有发言权。杨青玉说,你好坏,原来你引诱良家女子,是想利用我,我的一腔痴情算是白付了。方宏达说,这不是你我共同的革命心愿吗? 好好好,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出卖出去算了。杨青玉说着,翻身下床,打开大壁柜,开了里面一个小抽屉的锁,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扔到了方宏达面前。 方宏达望一眼杨青玉,忙把信封打开了。就见里面是一把有关审批吴早生二胎生育指标的复印材料,其中有吴早生申请二胎的报告,有省人民医院关于吴早生女儿的病历表,还有委务会讨论吴早生二胎指标的会议记录,以及委务会成员的签名等。 方宏达说,你这些材料,恰好说明吴早生生育二胎是符合手续的。杨青玉笑道,你看了会议记录的内容没有? 方宏达便低了头,仔细看了一遍会议记录,然后笑道,真有意思,原来委务成员的发言,绝大多数是不同意给吴早生办二胎的,只是我不懂,凭着这样的材料,怎么计划统计科竟然敢办理手续?而且我还听说,后来有人举报这事,纪委特意到计生委查过案卷,他们却没看看这个会议记录内容? 杨青玉这才兜了底,说,后来归档的会议记录都是张思仁伪造的,原始记录早毁掉了,这份复印件还是我偷偷弄的。方宏达说,纪委的人不会找委务成员核实一下?杨青玉说,你来计生委之前的班子,不是基本换走了吗?吴早生就是授意张思仁,利用这个空档做的手脚。 事情已经非常明朗了,但方宏达觉得还没有把握,说,省人民医院这份病历表有没有问题?杨青玉说,这也是假的。方宏达说,吴早生的女儿到医院检查过没有?杨青玉说,检查是检查过,医生开始是不肯出具她有病的病历表的,不知后来怎么又开了这个病历表。方宏达说,不知能不能到省人民医院查到原始记录?杨青玉说,这也可试试。 方宏达把材料塞进信封,还给杨青玉,说,当初你怎么想起要搞这一份复印件呢?杨青玉诡谲地说,没有这个东西,张思仁将我赶出计划统计科时,会提我做工会主席吗? 方宏达笑起来,说,你这样的女人真厉害。 两天后,杨青玉找个借口,悄悄上了省城。杨青玉是方宏达悄悄用的士送到火车站的。火车要开时,方宏达塞给杨青玉两瓶酒,要她办完事后,代自己去看看丛记者,同时把丛记者的手机告诉给了杨青玉。 看着火车开走之后,方宏达才转身离开车站,回到委里。在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又出门,找到了宁建军。宁建军虽然还住在建设局的职工宿舍里,但屋里又脏又乱,跟个垃圾站没有两样。 开始宁建军还不愿理睬方宏达,说,我一看见计生委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方宏达说,今天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不过我不是代表计生委,是代表我个人。那次你到计生委找我说情况,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人拉走了,后来我想替你找市委有关领导汇报你的情况,想给你帮点忙,也没帮上,我对你不起。 自从被开除出建设局后,宁建军受惯了白眼,挨够了歧视,从来没人这么对他说过话,当时就感动得流下泪水,抓住方宏达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方宏达在宁建军肩上拍拍,说,事情总会有所好转的,你还不能完全失去信心。 临走,方宏达还塞给宁建军5元钱,宁建军死也不肯接,说,方主任有你一份这样的心情,我知足了,你的钱我不能收。方宏达说,能收得收,不能收也得收,要不就算我借给你的,行不行?宁建军这才接了钱。 方宏达还给宁建军留下一句话,你这事要想引起市里领导高度重视,除了上访和鸣冤叫屈,恐怕还得有些惊人之举。宁建军不懂方宏达的意思,说,什么是惊人之举?方宏达笑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只有引起市里甚至省里的高度注意,或者说让市里领导下不了台,你的事才有可能得到解决。 宁建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我想想看吧。 三天后,杨青玉从省城回来了,她给方宏达弄回了吴早生女儿当年在省人民医院检查病情的原始病历复印件,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吴早生女儿一切正常,没有病残。 方宏达很高兴,说,有了这张牌,还愁此事成不了?杨青玉说,你的事当然成得了,可我杨青玉要大难临头了。方宏达说,你别担心,到时有周书记在后面撑着,你我都不会吃亏的。杨青玉说,算了算了,事到如今,我没法吃后悔药了。 方宏达在杨青玉脸上拍拍,说,丛记者接见了你没有?杨青玉说,有你这两瓶酒,他能不见我吗?他还说,到时一定专程到楚南来看你。 十二 不久郭东南被免去楚南市委书记职务,荣升为省人大副主任。楚南市委班子进行了调整,果如周时势所说,市长何向前接任市委书记,党群副书记钟守春做了市长,而周时势也如愿以偿,分管了党群,成为楚南市的三号人物。 郭东南离开楚南市的那天,新任市委班子为他召开了隆重热烈的欢送会。会后大家尾随着郭东南走出市委大楼,送他上车。不想就在郭东南正跟众人握别,刚转身往台阶下迈时,一件意外事故发生了,有人在他们身后的楼厅里的墙角点燃了炸药包。爆炸声惊天动地,整个市委大楼都跟着震动了,在场的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从地上蹦起来,纷纷抱头鼠窜,奔往台阶下的坪里,有点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日本鬼子。 幸好除墙角炸了一个大洞,几个离楼厅较近的市委领导和工作人员被气浪灼伤了脸部外,没有人员伤亡。爆破英雄也机灵,点燃炸药包后就躲到了一边,所以也没伤着。 这位英雄不是别人,正是状告吴早生生二胎升官,自己生二胎却被开除工作而上访多年未果的宁建军。 刚好省报丛记者就在楚南市采访,公安人员还没赶到,他已经先到了爆炸地点,又是拍片,又是现场采访,忙得不可开交。 很快,丛记者的系列报道就连篇累牍地在省报重要位置登了出来。特别是爆炸案背后的原因,丛记者作了详细披露和剖析,与此案有关的市委助理巡视员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吴早生和计生委主任张思仁的名字,多次出现在报道里。楚南市于是沸腾了,大家每天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找来省报,阅读丛记者的连续报道。 舆论造了出去,省纪委和省计生委只得派人下来,对此事进行调查落实。他们打开计生委的档案柜,所能见到的有关吴早生生育二胎指标的审批材料既齐全又合法,找不出任何破绽。调查组的人只得找有关人员访问调查,结果也都说吴早生的二胎指标合理合法。 眼看案子无法深入下去了,有两件复印材料从天而降,到了调查组负责人的桌上,一是吴早生女儿在省人民医院检查时留下的真实的病历表,二是计生委审批吴早生二胎指标的最初的会议记录。调查组的人大喜过望,据此结了案。 事情的结局是,吴早生的助理巡视员和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被撤销,降为一般副处级干部。上届计生委的班子成员都受到相应处罚。张思仁记了大过,降为副处,调离计生委。杨青玉也和张思仁一样,是吴早生二胎指标手续经办人之一,降为科级干部,不过科级干部没必要调离,还留在计生委。 周时势在物色好了填补吴早生常务副部长位置的人选后,在常委会上提名让方宏达担任计生委主任,当即遭到钟守春的反对,他说,像吴早生这样的事情,哪个地方没有几例?人家没出事,唯独楚南市闹得鸡犬不宁,臭名在外,还不是方宏达对张思仁取代了他的位置不满,串通杨青玉踩了张思仁的痛处?方宏达再待在计生委,恐怕不妥。 钟守春虽然做了市长,不再管党群了,但他还是排在周时势前面的副书记,周时势也就不敢过于坚持。市委书记何向前权衡利弊,又考虑方宏达教师出身,教育局还有一个党组书记的闲职空着,就和周时势商量,让方宏达到教育局去,也算是由副处提为了正处,而且教育局长快退二线了,还有机会把局长的帽子接过去。 方宏达不稀罕这个正处和那顶未来的局长帽子,不肯走。周时势说,吴早生和张思仁下了台,钟守春做声不得,但要你走,他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你不走,他肯罢休吗?方宏达知道不走不行,就提出来,要看到杨青玉做了计生委计划统计科长再考虑此事。周时势说,这好办。回去和何书记通了通气,又找来新任计生委主任,说杨青玉虽然挨了处分,但她过去就是计划统计科长,业务熟悉,把李支农挪开,让她再回去当科长,是有利于工作的。新主任知道周时势和方宏达以及杨青玉的关系,也就就汤下面,回去落实了周书记的指示精神。 方宏达离开计生委的那天,到建设局宿舍楼去跟宁建军见了一次面。宁建军是周时势打了招呼,上个星期从公安局放出来的。周时势还亲自找了建设局长,要他在建设局下面新设的基建投资公司里,给宁建军谋个事做做。周时势是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他出面说了话,建设局长又不弱智,自然不会打半点折扣,满口答应了。方宏达就是受周时势之托,来问宁建军在基建投资公司上班了没有。宁建军点头说,感谢周书记和方主任关怀,已经上了两天班了。方宏达说,那就好。虽然目前你只是聘用人员,但你要好好干,以后如果有什么机会,我会跟周书记去说,争取成为公司正式职工。 宁建军就感激得不得了,喉头梗塞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章 裸体工资 一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议不到十一点就结束了。会上议了几项工作,然后罗书记宣布,由常务副县长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几个常委包括何铁夫本人都只望了罗书记一眼,没谁觉得这有什么意外。罗书记又笑了笑说,这是市委组织部临时做的决定,我也没来得及跟大家通气,不过组织上的安排是正确的,何铁夫同志对政府工作很在行,人又年轻,是非常可信的,今后大家都要配合他的工作。接着说,会议就开到这里吧,铁夫请你还留一下。 其他常委陆续离开会议室后,何铁夫对罗书记说,罗书记,由钟副书记去政府主持工作的呼声不是很高么?他做了多年的党群书记,在通化县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主持政府工作比我强。 事前应该跟你说一声的,可你上市里要财政调度资金去了。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想你会乐意接受这一重任的,个人服从组织嘛。罗书记说,钟大鸣同志群众基础确实不错,能力也强,但你从市里一下来就在政府,对政府工作很熟悉,很有办法,组织上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啊。何铁夫说,不知钟副书记有何想法?罗书记说,组织上已经找过钟大鸣同志了,他很拥护组织的决定。 与罗书记分手后,何铁夫在县委大楼前的坪地上转悠了一会儿,才缓缓往大门口走去。他一直住在市委对面的武装部招待所里,家属没在身边。他原是市政府经研室一名不得志的科长,四年前市委组织部搞了一次副处级干部招考,本来对官场不抱希望的何铁夫经不住官帽的诱惑,以笔试第三名面试第四名考核第五名的优秀成绩选中,到通化县来做了一名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半年后常委班子调整,分管财贸的常务副县长的位置空缺,县里几派势力为此明争暗斗,搞得十分火热。最后市委组织部决定,由不是甲派也不是乙派更不是丙派的财经大学毕业的何铁夫来做这个常务副县长,才平息了这场角逐。常务副县长做了三年多,做得何铁夫并不轻松,刚下来时的那番雄心壮志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不想这时前头显出一片曙光,原任县长任期未满就调往市政府做了秘书长。何铁夫知道,有望接替县长这个空档的,县委常委里也就两个人,一个是党群副书记钟大鸣,一个就是他何铁夫了。何铁夫想,钟大鸣的叔叔就是市委常委兼秘书长,他这个党群副书记就是等着接替就要到任的罗书记的班的,也许用不着再来过渡这个县长了。 何铁夫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书记和县长行政上尽管是同一个级别,但县长却是副书记,组织上要重用和提拔县领导,一般只考虑书记,而不会想到县长,县长必须坐到书记的位置上才会有进步。如果罗书记任期满后,组织上有意安排钟大鸣担任县委书记,那么这个县长的归属就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这里了。果然不出何铁夫所料,罗书记今晚宣布由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这虽然不是宣布他担任县长,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宣布他担任县长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 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何铁夫还是有些亢奋。他脚下步子快了半拍,不一会儿就来到武装部门口。门边的哨兵是认得何铁夫的,给他行了一个军礼,并朝他笑了笑。何铁夫也向哨兵扬扬手,觉得哨兵的笑容很灿烂,好像哨兵也知道他心头的兴奋似的。 何铁夫当然无法做到宠辱不惊,当了副县长不想当常务副县长,当了常务副县长不想当县长,当了县长不想当县委书记,若是这样,还呆在这县委大院里干啥?尽管如今在政府做县长副县长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有时甚至要搞得焦头烂额,免不了让人心生厌倦,可既然已经干到今天这个份上,也就只得继续向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好在回头自省,何铁夫这几年的宦海生涯并没白过,多少有点收获,无论于己于民。 进得招待所,径直往楼上爬去。何铁夫住在三楼。这是何铁夫为图安静作的选择。上到三楼,走廊上竟然一片黑暗。平时走廊上的灯连白天都是亮着的,如果他何铁夫不把灯熄灭,是再也没人愿意多此一举的。大概是灯泡坏了的缘故。何铁夫也不去多想,借着远处高楼上投射过来的微光,往东头走去。 到了最东头的房门口,何铁夫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忽然从黑暗里晃出两条人影,将何铁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遭遇了歹徒。 “何县长”。黑暗里一声软甜如饴的女声。旋即头上的灯也亮了。何铁夫回头,原来是政府办的打字员于小丽,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何铁夫也认得,是她的丈夫,在财政局一个什么股里工作。 何铁夫一边开门,一边说,小于你找我?于小丽说,我们刚从武装部一个熟人家里出来,估计你们的常委会也该开完了,特意上您家来看一眼。何铁夫让他们进屋,于小丽往后面一缩,忙说,何县长先,何县长先。何铁夫只得自己先往门里迈。 三人落座后,于小丽用那双水汪汪的媚眼瞟了瞟何铁夫,说,何县长您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感到孤单么?何铁夫说,天天上蹿下跳的,哪里来得及孤单。于小丽说,何县长是个事业心重的男人,政府的人都对您评价很高呢。 何铁夫望望于小丽夫妇,心想他俩跑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来说两句奉承话吧,就问,你们有事吗?于小丽嗲声嗲气地说,何县长您也是忙惯了,一到您这里来就要有事,没事就不可以来了?倒说得何铁夫不好意思起来。 又说了会儿话,于小丽站起身来,嘟着好看性感的嘴巴说,好了,我们也不影响领导的休息了。一边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她丈夫就慌慌张张地从夹克衫里搜出一包东西,放到刚坐过的沙发上。然后两人往门口退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何铁夫说,拿了东西去追,两人已经走到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 何铁夫只得作罢,回到房里。打开包一瞧,是两条芙蓉王香烟,市场上要三百多块钱一条。何铁夫心想,他们送这么贵的烟干什么呢? 把烟重新扔回到沙发上,何铁夫进了浴室。热水澡泡得他很痛快,一身的困倦似乎也消失得没了踪影。常委会上罗书记宣布他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何铁夫就有了一种想跟谁聊聊的愿望,从浴缸里伸出手来,拿起壁上的分机话筒,准备打个电话。一时却不知该揿什么号码好了。何铁夫脑壳里晃过这几年比较谈得来的一些同僚的身影。可有些想法能跟他们说么? 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董小棠来。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感情一直很好,平时何铁夫心里有了什么想法,常常喜欢跟她聊。可自从到通化县来任职后,不知是太忙还是别的缘故,何铁夫跟董小棠谈得越来越少了。是呀,官场上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想跟她说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呢。 何铁夫仰着头,目光在扣了塑料板的热雾迷蒙的天花板上停留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于小丽,今晚她带丈夫来干什么呢?如果不带着她的丈夫,说不定还真会跟她聊上一阵子哩。 放下话筒,走出浴缸,何铁夫又想另一个人来。那也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做左舒青,中学时低他三个年级的校友。那年月文学还很红火,何铁夫和他的文朋诗友组织了一个命名为山径的校园文学社,左舒青因为诗写得很漂亮,就很自然地进了文学社,投靠在何铁夫的麾下,两人开始了一段纯真而富于浪漫的友情。只是不久何铁夫就考上大学走了,之后给左舒青写过几封信,都被邮局退了回去。后来才听说左舒青随父母转学到了现在的通化县。许多年后,何铁夫通过副处级干部的考核后,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想到哪里去,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这个离市区并不近的通化县。一到通化,何铁夫就转弯抹角,终于打听到左舒青的下落,她在通化一中当了老师,而且已是三岁孩子的母亲。尽管如此,当何铁夫来到左舒青前面,发现她依然不减当年的青纯靓丽,许多年前那份异样的感觉又在他身上燃放起来,他知道自己还在暗暗地喜欢着这个女人。 一串十分熟稔的数字开始在何铁夫脑袋里跳跃。那是左舒青告诉他的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何铁夫第一次接触这串号码时就把它牢牢记在了心里。可何铁夫一次也没用过这个号码。何铁夫懂得如今自己的位置特殊,是不允许跟左舒青有太多瓜葛的。他一直压抑着心里头的愿望,强迫自己不去与左舒青交往,尽管何铁夫接过左舒青写给他的电话号码时,就在左舒青眼睛里读到了她的一份真意。今天何铁夫碰到了这一生中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也许他有充分的理由给左舒青去个电话了。 何铁夫揿下那串数字。话筒里立即传来长长的嘟音。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对方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何铁夫正要开口,里面响起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声音:喂,喂,你是谁? 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有几分尴尬,不声不响地放下了话筒。何铁夫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心虚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个时候电话猛地震响了。何铁夫扎扎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双眼瞪着电话机,让它响了好几声,才把话筒提到手上。是财政局长龚卫民打来的。何铁夫好想骂几句该死的龚卫民,你的电话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我心神不定的时候打过来。 不过何铁夫并没骂出声,而是换了一种平和舒缓的口气说道,老龚是你呀。龚卫民说,何县长,听说你们刚刚散了常委会。何铁夫说,这不,我才进屋。龚卫民说,您要主持政府全面工作了?何铁夫说,谁说的?龚卫民说,什么事瞒得过我龚卫民?我跟您去市里要调度资金的时候就知道了。何铁夫说,怪了,我怎么直到刚才罗书记发了话才知道呢?龚卫民说,这就叫做旁观者清嘛。 何铁夫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这个全面工作不好主持啊。龚卫民说,县长调走后,政府的工作不是一直由您在主持嘛。何铁夫说,那只能叫做维持,因为没正式明确我的职责,我没有压力。龚卫民说,何县长啊,您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龚卫民能够给您出力的,一定为你出力。何铁夫说,这我清楚。这样吧老龚,明天上午9点左右,我俩碰个头,就这个月的工资问题合计一下。龚卫民说,好,我到白云山庄去等你。 二 第二天是星期一,何铁夫仍像平常一样,一早就来到办公室,叫政府办陆主任把几位副县长喊拢来开个短会,把当前急于要处理的事情布置一下。县长调走后已经半年多了,政府要正常运转,何铁夫这个常务副县长都是这样布置工作的,只是当初罗书记并没要他主持全面工作,而是说政府的事情暂时由他牵头。主持工作和牵头,字面上看去似乎相差无几,但实际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因此平时这些副县长们可没有今天这么迅速整齐,不是张三迟到就是李四缺席,总是士气不振的样子。 而从今天各位的态度和眼神中,何铁夫已经看出,他们早知道了昨晚常委会的内容。 就在何铁夫正要开讲的时候,一位秘书推开门,向何铁夫报告说钟书记来了。接着钟大鸣就进了屋。何铁夫和众人便不自觉地弯了腰欲站起来。钟大鸣伸出一双手,手心向下压了压,居高临下地说,别起身,大家别起身,我说一句话就走。尔后就近坐下来,说是受罗书记之托,多此一举地给大家宣布了何铁夫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事。 钟大鸣走后,何铁夫说,其实我主不主持工作一个样,过来一段,尽管县长调离,由于大家的共同努力,政府的工作一直开展得有条不紊。今后还要靠大家齐心协力,把政府的局面维持下去。何铁夫说话向来就是这么低调。在座的副县长们包括办公室陆主任,都是在通化干过许多年的地头蛇,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深,凡事只有低调处理,并处理得当,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接着何铁夫说道,各位比我更清楚,政府的工作难就难在三子:肚子厂子票子。计划生育通过多年的强化管理,肚子的问题出得少了。而我县过去就没有多少上规模的国有工矿企业,最大的国有企业通化造纸厂目前还能维持,其他几家小型厂子尽管停机下岗的工人不少,但转产再就业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恼火的也是这个问题,没有几家上规模的国有企业,税收就上不去,财政口袋空空,干部职工的工资难得足额发放到位。而且我们所说的足额仅仅指的几个裸体工资,就是工资表上那可怜的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并没包括政策规定应该领取的人平每月15元的其他工资补贴和5元的生活费之类,至于什么出勤费、误餐费就更不用提了。这样,与外地比较,我县干部职工每月就少了三百多元的收入。我的意思是各位原有的分工不变,我呢,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财贸尤其是财税工作上。 又议了几件别的事情,就散了会。 几位副县长分头行动去了,只有曾副县长不想走,对何铁夫说,何县长,今年猪肉不起价,屠宰税任务恐怕难得完成。 曾副县长分管农业,同时负责农村屠宰税的征收工作。何铁夫知道他讲的是实情,就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也清楚,你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征收吧,回头我再跟财政局的同志商量一下,一是尽快将上半年多收的粮食差价款子返还给农民,让农民手中多几个钱;二是把干部职工的肉食补贴落实下去,这样也许会使肉价有所回升。听何铁夫这么说,曾副县长心里踏实了一点,说,那我就等候何县长你的佳音了。 曾副县长走后,何铁夫才坐到停在楼前的2型桑塔纳里,出了政府大院。看了看表,刚好9点。司机小衣问到哪去,何铁夫说了声白云山庄,小衣就方向盘一打,将车开进了左边的林荫小道。 十分钟后,小车停在了白云山庄前的坪地里。何铁夫对小衣说,11:5再来接我。然后钻出车子,进了装饰古拙的白云山庄。龚卫民和预算股长小段早在那个最僻静的小包厢里等着了。这是何铁夫跟龚卫民和小段秘密办公的场所,除了他们的司机和县委罗书记外,再没别的人知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通化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远远跟不上支出的增长速度,各部门各单位伸手朝财政要钱的人,整天围着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屁股转,搅得他俩不得安宁,所以只得选了这样一个秘密地点接头,像搞地下工作一样。 何铁夫还没落座,小段就接过他的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竹壳玻璃杯子,盛了一杯浓茶,放到他的面前。龚卫民则撕开自己的白沙,抽一支递上去。何铁夫挡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桌上。龚卫民赶紧收起自己的白沙,拿过芙蓉王,迫不及待地取一支叼到嘴上。一边说,我知道何县长今天一定会有好烟招待我们。何铁夫说,昨天在市里碰上一位早几年下海的同学,他硬要请我吃饭,我没时间参加,他就送了两条芙蓉王。 说到这里,何铁夫暗暗好笑起来,心里说:“何铁夫你怎么了,也学会了编故事?大概是要掩盖什么,何铁夫便给自己也点了一支芙蓉王。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还是少抽,不然县长太太和我都有意见啦。 何铁夫笑笑,从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平时他是不大抽烟的,烦恼了或高兴了,才偶尔抽上一支。而且他抽烟是不进喉咙的,所以烟子都是从嘴巴里出,鼻孔不会冒烟。做常务副县长,送东西的人自然很多,何铁夫推不掉的时候,也会接几条香烟,这样他就成了龚卫民的半个无偿烟贩,尽管身为财政局长的龚卫民从来不愁没好烟抽。 在通化,龚卫民要算何铁夫最铁的下属了。龚卫民和何铁夫上下相差不了两岁,何铁夫刚管财政那阵,龚卫民仅仅是个不上品的预算股长。可龚卫民办事利索,脑子活,点子多,相比之下,当时的财政局长也许因为年龄偏大的缘故,就显得迟钝得多。这也是通化县的普遍现象了,中层班子都面临着严重老化的问题,下面一批既年轻又有能力的股长都压在那里。何铁夫立即找罗书记和管党群的钟大鸣副书记商量,想提一下龚卫民。罗书记没说的,但具体到钟大鸣那里就卡了壳,是何铁夫又做钟大鸣的工作,霸蛮将龚卫民提的副局长,第二年又给老局长解决了助理调研员的待遇,让他退到二线,再把龚卫民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 这个过程,龚卫民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没碰上何铁夫,他能做到副局长的位置就挺不错了,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当上财政局长。他很感激何铁夫的知遇之恩,工作起来特别卖力。加上两人的性格、观点和工作思路都比较接近,办起事来合手,这两年的财政工作多少还有点起色。别的不说,何铁夫刚下来时,干部职工的那几个裸体工资都不能按时兑现,有时甚至一拖就是三四个月,如今尽管不能在月初发放工资,但每月的月底还是能勉强发到大家手里的。只是如今政策性增加工资的口子越开越多,加上每年都有大批大中专学生和转业军人要分配安置,干部职工的工资额一年比一年大,要保证每月把几个可怜的裸体工资发放到干部职工手里,也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今天何铁夫把龚卫民和小段约到这个白云山庄来,就是为了算一算今年最后一个季度的工资账。何铁夫说,卫民,税务那边的数字过来没有?龚卫民说,今天一上班,我就和小段去了一趟地方税务局,他们的收入任务看来没多大问题了。现在关键还是国税,年初他们就没完全接受县人大安排的收入任务,现在还差预算12多万。 闻言,何铁夫猛吸一口烟,好一阵子没吱声。国税收入属中央财政,但对于通化这个财政补贴县来说,中央财政是根据国税收入上缴情况确定返还数额的,如果国税这一块完不成,上级财政下拨给县财政的收入将会少好几百万。而通化县国税收入一半以上来源于通化造纸厂,造纸厂要是不合作的话,今年的日子就没法过。 何铁夫就问道,造纸厂的任务还差多少?龚卫民说,造纸厂还差8万,那个狗日的吴凤来头昂得像条卵,我和国税的人几次找他都不买账。何铁夫说,他今年的生产和销售情况好像蛮不错的嘛。龚卫民说,吴凤来的尾巴也翘得太高了,政府该派审计去查他们一下子,他们的财务混乱得很,群众反映很大。 何铁夫摇摇头,说,不可不可,至少现在不可。现在把吴凤来弄得太狼狈,造纸厂还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审计查出来的金额要提成3%,况且闹大了,上级审计部门闻风而动,也往造纸厂派人,把资金都提走,那通化县的损失就更大了。 龚卫民一时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也知道这个造纸厂是税源大户,事关通化县的大局,弄不好财政就要吃亏。他只好说,现在看来只有您何县长出面了,吴凤来可以不听国税的,也许会听您的。何铁夫说,有什么办法呢,也只有我去求爹爹,拜奶奶了。当即给吴凤来通了电话,吴凤来答应第二天上午在厂里跟何铁夫见面。 三 第二天上午,何铁夫别的事情都无暇顾及,带着龚卫民和国税局长就往造纸厂赶。 按照常规,主持政府全面工作的常务副县长找人谈工作,是用不着走出政府大院的,可造纸厂在通化县举足轻重,吴凤来作为产值和利润都还不错的造纸厂厂长,是政府有求于他,他却没有太多巴结政府的必要,所以吴凤来犯不着像其他厂长那样,在县领导面前小心翼翼。何铁夫记得他初到通化的那阵,这个吴凤来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平时见了面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是因为造纸厂碰上了一个大难题,何铁夫给他出了一马,使问题迎刃而解,吴凤来才对何铁夫刮目相看了。 那还是前年的事情,当时何铁夫还没管财政。那一阵为了治理环境污染,上面下文要下一批不到规模的造纸厂,通化造纸厂也名列其中。吴凤来顿时急了。他知道,唯一的办法是扩大生产规模。扩大生产规模当然不难,难的是扩大规模后,产品要有出路。这时吴凤来得到国家税务总局要选择生产税务发票纸定点厂家的信息,他立即带人离开通化,跑省城,上北京,申请生产任务。在上面活动了二十多天,带去的8万元活动经费花得只剩回程的路费了,生产税务发票纸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这时不知吴凤来从什么地方得知,何铁夫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国家税务总局当处长,而且就是具体负责税务发票纸的。他立即找到何铁夫,请他往北京跑一趟,并当场拿出2万元现金,给何铁夫做活动经费。 本来,何铁夫是不愿意帮吴凤来这个忙的,何况当时他并没分管财税工作。但考虑到通化的实际困难,如果造纸厂一倒闭,县财政就会一筹莫展,何铁夫还是答应给吴凤来,给他去试试。不过何铁夫没有收吴凤来的那2万元现金。他把那叠厚厚的钞票放回到吴凤来的手里时,本来想说,不要以为金钱就是万能的,这个世上还有些东西是金钱无法替代的。但话到嘴边,何铁夫还是咽了回去。何铁夫想,本来是要为吴凤来,准确点说为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做件好事,如果仅仅一句话得罪了吴凤来,似乎没这必要。 何铁夫只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敢收你的大礼?吴凤来有些不高兴地说,没钱怎么办得成事?何铁夫真想说,你不是已经花了血本了么?可他只说了句,我只说试试,并没保证给你办成哟。吴凤来也就不好再勉强,收回了钱,悻悻道,那我听你的佳音,事成之后再感谢您。 按吴凤来的理解,何铁夫不肯收钱,对这事肯定就不会上心。就是上心,在当今世上,没有钱在前面开路,又办得了什么呢?吴凤来以为何铁夫这是打马虎眼,随便应付他的,也就不抱什么希望。 吴凤来当然并不清楚,何铁夫和税务总局的那个同学是大学里最铁的兄弟,大学毕业后,两人一个进了机关,一个考研上了北京,但两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三年前听说何铁夫要下县做副县长,已经做了税务总局处长的那个同学还力主何铁夫下县,并表示今后有什么困难用得着他,只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这一回为了造纸厂的事,何铁夫给那同学打电话时,那同学果然不打一点折扣就答应下来,而且第二个星期就把通化造纸厂生产税务发票纸的通知给办了下来。这样一来,通化造纸厂不但消除了停产的厄运,还扩大了生产规模,保障了产品销路。 吴凤来也就对何铁夫感激得不得了,特意给何铁夫送来一只良种冻鸡。何铁夫知道这只鸡有名堂,但他没识破他,只是说,老吴你是知道的,我家属不在通化,我自己连饭都很少做,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吴凤来说,何县长您帮了造纸厂这么大的忙,连只鸡都不肯收,叫我怎么受得了?何铁夫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和你都是为了通化人民的事业,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拗不过何铁夫,吴凤来只得无可奈何地把冻鸡拿走了。 望着吴凤来的背影缓缓走出武装部的大门,何铁夫知道吴凤来不会就这么放手的,转身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去,对妻子董小棠说,如果有人给家里送冻鸡来,你就原封不动地放到冰箱里,等我回去处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董小棠就打来电话,说通化造纸厂的吴厂长和一个科长给家里送去了一只冻鸡。何铁夫交代了几句,两天后趁上市里开会的机会回到家里,打开冰箱拿出那只冻鸡,将手伸进已挖空了内脏的鸡肚里一掏,立即就掏出一包东西来。原来是一把用塑料包好的大额钞票。 何铁夫当然不是不爱钱。这世上不爱钱,还有别的什么可爱呢?可何铁夫知道这种钱他是粘不得的,尽管他曾给予造纸厂那么大的帮助。他真想把这钱交给纪检会,这样既可免去吴凤来的纠缠,同时又可博个清正廉明的好名声。但这样不是把吴凤来给彻底得罪了吗?何铁夫只得以通化造纸厂的名义,把这把钞票存进了银行,过了两个月,觉得不太唐突了,才找了一个比较适合的时机,把存折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给何铁夫送钱,当然并不只是感谢何铁夫,还另有用意。吴凤来从这次何铁夫给他办成的这件事上面,改变了过去对何铁夫不以为然的态度,觉得何铁夫究竟与通化县那些土生土长的县领导不完全相同,他有能力,人年轻,前途未可限量,能跟何铁夫搭上,以后不会有亏吃。不想何铁夫并不吃他那套惯用的从未失灵过的手段。这就使吴凤来感到很恼火,口上虽然不好说什么,可心里免不了要记恨何铁夫。 何铁夫自然不是傻瓜,知道吴凤来这次拖着该交的税款不交,实际上是做给他何铁夫看的,意思是你何铁夫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你不买我吴凤来的账,我还不把你何铁夫放在眼里哩。他是等着何铁夫亲自去找他,他要让何铁夫知道他吴凤来分量到底有多重。 何铁夫几个人的车子已经开到通往造纸厂的资水桥桥头。这时桥上挤满了人群,好像在看什么热闹,车子无法通过。司机小衣下去了解了一下,原来是一伙人正在往吴凤来家的小洋楼里送花圈。何铁夫感到奇怪,刚才从政府大院出来时还跟吴凤来通了手机,并没听说他家里出事,怎么现在就有人往他家送起花圈来了? 几个人钻出车子,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厂里一伙离退休工人所为。何铁夫认得其中为头的,他在政府召开的老干会上见过,是退下来多年的杨老厂长。何铁夫走上去,将杨老厂长截住。一见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杨老厂长把举在头顶的写着“吴凤来永垂不朽”条幅的花圈放下来,愤慨地说,何县长你是知道的,我们向政府和纪检会反映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吴凤来这兔崽子吃喝嫖赌,贪污腐化,家里的洋楼比宾馆还高级,却拖着我们这些老工人的工资不发,我们要用这些花圈把他的家门堵死,让他进不了屋。 何铁夫把杨老厂长拉到一边,同情地说,杨老厂长,你们的困难政府是清楚的,我们正在和劳动部门商量对策,准备责成吴凤来尽快兑现厂里的承诺,可你们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相反与事无补。杨老厂长说,何县长啊,我们对政府尤其是对你没有意见,如果不是你给我们争来定点产生税务发票纸的指标,造纸厂早不存在了。我们只恨吴凤来狗杂种,他不晓得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今天我们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何铁夫说,老厂长您是懂政策的老领导了,吴凤来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总会查出来的,而你们这样做,只会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现在中央口口声声强调稳定压倒一切,你作为老党员老领导,怎能带这个头呢? 何铁夫这几句语调不高却有些分量的话,将杨老厂长镇住了,他的目光中显出了几分犹豫。何铁夫趁机又说,您老把大家劝走,就说我何铁夫表了硬态,今后大家有什么困难到政府找我,如果我不能给大家解决,再把花圈塞到我的房门口也不迟。 见何铁夫说得这么诚恳,杨老厂长不再啰唆,走到人群前头大声喊道,伙计们,刚才何县长跟我表了态,今后有困难可以去找他,我们今天看在何县长的面上,就饶了吴凤来这一次,他下次还要与我们过不去,再找他算账! 杨老局长本来就是这次行动的始作佣者,他又把何铁夫抬了出来,大家也就不再坚持,舞着花圈退了下去。 当吴凤来闻讯赶回家门口时,看到的只是拖着花圈的人群的背影了。 吴凤来也就二话不说,把该交的税款都交了,并给何铁夫表态说,争取年底再做2万元的贡献。何铁夫很欣赏吴凤来的痛快劲儿,说,你这可是给政府帮了大忙了。吴凤来说,这本来也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何县长心里有数就是了。 何铁夫当然知道吴凤来话中的话,他笑了笑,岔到了另外的话题上,吴厂长,你们厂里的安定团结也要注意搞好,工人们包括离退休职工的待遇,能解决的尽量给予解决,不然你们厂子一乱,将影响到整个全县的大局啊。 何铁夫这种话,说与不说看上去一个样,吴凤来并不是不懂得这样浅显的道理。可何铁夫话里的意思不在字面上,他是想告诉吴凤来,尾巴翘得太高,总有人要来踩你的尾巴的。 这件事让何铁夫很兴奋了一阵子。他知道自己这是一种阴暗心理,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对手陷入了尴尬境地后,自己有手段把他从尴尬境地里拉出来,这比那种落井下石的伎俩更容易使人产生成就感,尽管这种手段比落井下石并没高明到哪里去。后来何铁夫跟龚卫民在一起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这事,得意地开玩笑说,要说这一次还是杨老厂长给帮的大忙哩,我们应该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才是。 说得龚卫民会心地笑起来。 四 收入任务有望得到圆满解决,何铁夫那颗悬着的心就落了地。他对龚卫民说,今年的财政收支已经尘埃落定,就这个样子了,明年的财政工作如何搞,卫民你早考虑,早拿思路。过几天,我把政府的杂事处理完毕,再让罗书记主持召集常委会,听听你们的意见。龚卫民说,要说思路,早就有了,现在就可以给您拿出来。何铁夫说,别慌,好事不在忙中取,考虑成熟了,再抛出来不迟。 由于心情舒畅,这天傍晚何铁夫推掉一切应酬,自己在家里随便做碗面条,填饱肚子,便优哉游哉出了门。他想到资水河边的利济门上去走走,那里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何铁夫好久没到那里去看棋了。 不一会儿,何铁夫就来到河边的利济门下。门洞上方的门楼里,弈人敲击棋子的声音格外清脆。利济门实际上是旧时的一道城门,城门上的门楼背倚山城,面临资水,风光无限。尤其是到了傍晚,落霞染醉水面,归鸟上下盘旋,的确是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怪不得那些有闲的弈人们要早早赶来,占据一席之地。 何铁夫上得门楼,眼前的几处摊子,好几对弈人正杀得难分难解。他先朝楼外的水天瞟了几眼,然后倚在楼柱上,借着水色天光,低首观起棋来。 何铁夫喜欢观棋,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观棋。来这里散心或下棋的人,一般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县里的达官显贵是不屑于到这些场合来厮混的,自然也就没有谁认得他何铁夫,他可以暂时地做一做自由人,完全不用端着架子,来跟人周旋。这里通常下的是普及率较高的象棋,那些深奥繁复的围棋极少见得到。象棋最大的好处是棋子不多,棋盘结构简单,一眼扫过去,棋盘上有些什么子都能看清,不是一件太费目力的活动。当然要在棋盘上有所作为,不多看几步,多算几招,那就没有出路。好在这里不是棋院,棋手们不是到这里来夺金掠银捞奖金的,并不十分在乎胜负,只图一时轻松快活,那种老谋深算刀光剑影的情形极为少见。何铁夫的棋艺也只平平,但往往旁观者清,有时也能看出棋局中的破绽,兴致所至,早忘了君子观棋不语的规矩,忍不住会在旁点拨一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这个时候,下棋的人就会偏过脑壳,朝何铁夫瞄上一眼,把他看成高人,起身硬要他来一局。何铁夫也不谦让,把屁股贴到人家坐得滚烫的石凳上,与对方手谈起来。一般情况下,无论是输还是赢,何铁夫下过一盘两盘,就会把位置让给原来的弈人。他仅仅是过一下瘾,并不是要跟人争夺高下。 这天傍晚,大概是心情格外高兴的缘故,何铁夫被人请到棋盘边的石凳上后,一连下了五六盘,还舍不得离开。而且发挥得很好,平时这个水平的对手,顶多能下个平手,就算不错了,今天竟连赢了五局。对手也憋足了劲,拉着他不让走,直到暮色苍茫,棋子都看不清楚了,才不得不罢休。何铁夫揉揉双眼,站起身来,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同时忍不住还要往那未收盘的棋局上瞟上两眼。 就在这时,何铁夫在观棋君子中看到了一个熟人。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机率的确是太小了。 这人不是别人,而是经常跟他在一起的龚卫民。 何铁夫一边跟龚卫民往城楼下走去,一边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龚卫民说,我整整看您下了四盘棋,这四盘棋里,您三胜一负。何铁夫说,我怎么没发现你?龚卫民笑笑道,您那么专注投入,心无旁骛,怎么会发现我呢? 何铁夫这才想起,在这里见到龚卫民,应该不是碰巧,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龚卫民说,我可不是来找您的,我是特意来看棋的。何铁夫将信将疑,说,你也喜欢象棋?水平一定不一般吧?龚卫民说,哪里,我喜欢看棋,却下得极少。何铁夫说,我也下得少,只是喜欢这象棋明来明去公平竞争的风格。 龚卫民望望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象棋象棋,相清楚了再下的棋,可这个相字却大有学问在里面。何铁夫说,什么学问?龚卫民说,象棋看上去似乎简单,不多的棋子明明白白摆在并不复杂的棋盘上,你一着我一着地下,可是象走田,马走日,你攻我守,前赴后继,有时好像平平淡淡,实际上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有时看上去已经兵临城下,其实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也许是说得兴奋了,龚卫民那双不大的眼睛,在这初夜的幽暗里发出一样奇特的亮光。他继续说道,我就喜欢这种暗含玄机,需要一定智商和韬略,才能取胜的游戏,它可刺激人的中枢神经,使人变得敏锐和机灵,变得斗志旺盛。 何铁夫不认得龚卫民似的,偏了头瞥他一眼,心想,这个龚卫民,看来还不完全是你心目中的那个龚卫民。何铁夫就说道,龚卫民看你不出,还一套一套的,好像城府还不浅嘛。龚卫民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似的,赶忙说,哪里,我这是班门弄爷,在您何县长面前,我还嫩得很哩。 何铁夫的猜测没错,龚卫民嘴上说自己是来看棋的,事实上是有事要跟何铁夫说。晚饭后他就开始找何铁夫,先给他房里打电话,没人接,再打他的手提,也没开机。何铁夫在通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会到哪里去呢?会动脑筋的龚卫民猛然记起有次闲聊时,何铁夫曾无意间透露出他对象棋的兴趣,又想起资水边的利济门上,每天傍晚都有棋摊,于是出城,跑到城门上,果然见何铁夫正在酣战。 现在他俩已经来到大街上。何铁夫想起几天前曾交代龚卫民拿下年工作思路的事,就问他,你考虑成熟没有?好久可以替你开常委会?龚卫民说,今晚如果您有空,我就去把初稿拿过来,给您瞧瞧,您觉得行了,就可开常委会了。何铁夫说,今晚有空。 晚上何铁夫花了两个小时,把龚卫民的杰作认真看了。这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多次议过的实行公共财政的方案。说白了,以后的财政主要负责干部职工和教师的工资,年初把这些支出打足,其余视收入情况再定,有钱就把数字放到人大常委会上去,人大常委会定什么项目就开支什么项目,没钱就什么项目也不安排。当然这也不是何铁夫和龚卫民异想天开,要搞什么新花样,外省一些财政比较困难的地方已经开始这样搞了。 对这个方案,何铁夫还比较满意。账算得虽然紧了点,也就是说几乎全年的收入都算了进去,但具体细致,操作起来容易把握。何铁夫知道这是龚卫民自己动手弄的,财政局乃至整个通化县,还没有谁算得出这么精确的财政账。他打心眼里欣赏龚卫民的才干,心想,这样的角色,莫说做财政局长,就是做常务副县长甚至县长书记,能力也绰绰有余。 何铁夫只在方案上作了几处小小的修改,就签了字,准备送给罗书记过目。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还不到十一点,何铁夫便给罗书记打了个电话过去。恰好罗书记在家,何铁夫就出门,进了县委大院。可罗书记要接方案时,又改变了主意,说,先还是给钟书记看看吧,以后县委的工作他要多操点儿心。 何铁夫听得出罗书记话里的弦外之音,却不好多问,只得拿了方案,去找钟大鸣。 钟大鸣是通化本地人,在县城边上修了房子,不住在县委大院。何铁夫不想往钟大鸣家里跑,打算第二天再给他。可这个时候回招待所,肯定睡不着,干脆上办公室瞧瞧,看看有没有信件什么的,何铁夫意识到已有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把灯拉亮,何铁夫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他在县委大院里待的时候少,以往每次回到办公室,桌子椅子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为此何铁夫将陆主任训了好几回,却总是收效甚微。今天不知哪位仙女下凡,竟然把办公室弄得干干净净的,文件柜衣帽架一尘不染,桌上的书报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的水壶茶杯洗得光光亮亮。 何铁夫想,这是谁干的?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表扬。 第二天何铁夫早早就进了县委大院。一上二楼,就见自己的办公室已被人打开了。来到门边,原来是于小丽在专心地抹着办公桌。 见何铁夫走进来,于小丽就笑嘻嘻地说,何县长您好!何铁夫说,小于,原来是你在学雷锋。于小丽说,给领导打扫办公室,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何铁夫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于小丽和她丈夫送烟的事,就问她,小于,你和你丈夫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吧。于小丽停了手中动作,犹豫一下,才说,也没什么,就是我丈夫在财政局工作好多年了,一直待在什么权力也没有的监督股,我想请何县长您跟龚局长打声招呼,换个好点的股室。 这也不是个蛮大的事情,于小丽怎么还要转这么多的弯呢?何铁夫就说,你找过龚卫民本人没有?于小丽说,找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他口里答应得很好,就是不见有什么动作。何铁夫说,好吧,我跟他说说。于小丽就感激地说,劳驾何县长操心了。 于小丽走后,何铁夫叫来一位秘书,想要他把公共财政方案给钟大鸣送过去的。忽然又改变主意,支开秘书,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找钟大鸣。 上到三楼,来到副书记室的门外时,门是虚掩着的,好像钟大鸣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何铁夫想,当书记看来比当县长有意思多了,谈话就是工作,工作就是谈话。这么想着,在门口站立片刻,觉得有些无聊,就准备离开。 还没转身,门开了,龚卫民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一眼瞧见何铁夫,龚卫民脸上有些尴尬,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好在钟大鸣也来到门边,像是送客,见着何铁夫,很热情地把他请了进去。龚卫民还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下了楼。 何铁夫进屋后,钟大鸣给他屁股下面塞一把椅子,说,何县长你是忙人,今天有空到三楼来走走? 龚卫民刚才那尴尴尬尬欲说还休的样子,还留在何铁夫脑壳里,拂之不去。他心里想,这龚卫民到钟大鸣这里来做什么呢?所以钟大鸣问何铁夫话,他竟然没听到似的。钟大鸣只得又重复了一句,何铁夫才反反应过来,说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劳你书记大驾。说着把方案递上前,还做了几句说明。 钟大鸣满口应承道,我一定看,看完就还给你。 钟大鸣说话算话,当天就推掉别的事情,将公共财政方案看了两遍,并在上面批了几条具体意见,第二天亲自下到二楼来,把它交给了何铁夫。钟大鸣说,我看这个方案可行,我请示罗书记,尽早召开常委会定下来,明年就按这个办法搞。何铁夫说,感谢钟书记对财政工作这么理解和支持。 何县长客气了。钟大鸣说,是你和龚卫民的主意吧,难得你们的一片良苦用心啊。何铁夫说,主要是龚卫民的功劳,我不过打了打边鼓。钟大鸣说,这龚卫民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嘛,你何县长有眼力,没看错人。 听钟大鸣夸龚卫民,何铁夫就想,当初要提龚卫民当财政局长时,钟大鸣坚决反对,数了一大箩龚卫民的不是,是何铁夫着意要用龚卫民,声言龚卫民不当财政局长,他就不管这个烂财政,并取得了罗书记和组织部长等多数常委的支持,才终于给龚卫民下了文。 想不到时过境迁,他钟大鸣也对龚卫民倍加赞赏起来了。 五 研究公共财政的方案不久就在常委会上获得通过,接着又在人大常委会上议了议,就基本定了下来。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下一步你再召集预算和行财等股室,把账算细一点精一点,做明年的预算时,就以此为依据了。龚卫民点点头说,我们立即就去行动。 一个星期之后,龚卫民给何铁夫拿来一大把表格,说,这是全县吃皇粮人员工资细数,已经算到了单位和个人头上,按照以往财政收入1%至12%的增长速度,全县的人头经费差不多可打足了,当然仅仅是指裸体工资,至于政策规定应该发放的其他工资、生活补贴、误餐费之类,还没办法打进去。 何铁夫眼睛盯着表格,说,那农业、城建、工业解困等切块资金,县长机动金,还有没有余地?龚卫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暂时还体现不出来。何铁夫说,这些资金以往都掌握在常委各位主要领导手里,如果明年不安排一点的话,我敢保证,你这个所谓的公共财政是无法执行得了的。而且财政收入明年就有把握按1%至2%增长么?假设只能增长5%或3%,甚至下降呢?龚卫民说,方案不是常委通过了的么? 何铁夫斜龚卫民一眼,说道,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跟我装蒜? 龚卫民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公共财政早搞得搞,迟搞也得搞,这是整个地方财政的大趋势。我的账算来没算去了,工资支出数也已经打得非常紧,几乎没有了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收了。 何铁夫用鼻子哼了哼说,增收?你到哪里去增收?龚卫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造纸厂,每年再多交三至五百万,并不是没有可能。何铁夫说,你要指望吴凤来多交三五百万,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已是黔驴技穷。龚卫民说,我们同时还可向上面伸伸手,现在上级财政每年给我县的定额补贴是5万,如果再争取争取,达到8万甚至9万,也是有可能的。何铁夫说,可能可能,你左一个可能,右一个可能,这可能到底有多少可能? 何铁夫把这绕口令一绕,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后何铁夫想了想,觉得下一步也只能从龚卫民说的这些方面去努力了。至少到上面去多争取点定额补贴,还是可行的。 何铁夫觉得事不宜迟,要动作就得早动作,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带上龚卫民,先去财政厅探探动静。龚卫民马上来了劲,说,只要您何县长出面,那一定会马到成功。何铁夫说,在县里我们这些人说句话,恐怕还算句话,可到了省里,我们说句话,跟放个屁又有多少区别呢?龚卫民说,何县长您就别谦虚了,预算处童处长是您的同学,您要上厅里办事,还有办不成的? 原来龚卫民的眼睛早盯着何铁夫的同学童学军。何铁夫说,预算处长权是有权,可权把子究竟握在厅长手里,就好像你局里的预算股长,还不处处都得听你的?龚卫民说,话虽如此,可有了您那做预算处长的同学指引,我们就有把握把厅长的工作做通了。 接着龚卫民把自己的计划给何铁夫说了一下,何铁夫说,看来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事情敲定后,龚卫民正要走开,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道,卫民,政府办于小丽的丈夫是不是在你局里工作?龚卫民说,是呀,在监督股当股长。何铁夫说,于小丽找过你没有?龚卫民笑道,找过,怎么没找过?我知道她迟早还会来找您何县长的。何铁夫说,那你怎么答复她?龚卫民说,她的意思,想让我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腾出来给他丈夫,您想她丈夫一不会写,二不会算,放监督股闲着,无碍大局,弄到预算股来,不是要坏我的大事吗? 听龚卫民这么一说,何铁夫相反不好说什么了,说,也没什么,我随便问问而已。 转眼就到了深秋时节。何铁夫和龚卫民连续上省城跑了几趟,通过何铁夫那位在预算处做处长的同学童学军,跟财政厅蔡厅长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一再恳求下,蔡厅长终于答应1月下旬到通化县来视察工作。 回到县里,何铁夫先向罗书记和钟大鸣作了汇报,然后跟龚卫民上了离县城十公里远的紫竹公园。紫竹公园不但山清水秀,还有一处宜人的温泉,是一个绝好的休闲去处。何铁夫交代公园经理,立即在公园宾馆里选一个位置好又僻静的单人套间,按广东的最新格局进行装修,会客厅的布局,大卧室里的设施弄最高档的,还要把山上的温泉接到卫生间的大浴缸里。至于装修经费,公园不用操心,财政随即会拨过来。 该安排的安排了,该布置的布置了,何铁夫的心才闲下来。又想起利济门上的棋摊,已经好久没到那里去过瘾了,这天傍晚,何铁夫又独自出了武装部的门,往资水河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利济门,不想跟一个人遇上了。这人就是那次组织离退休工人,给吴凤来家里送花圈的造纸厂退了休的杨老厂长。杨老厂长其实并不要找何铁夫,他是没事在街上随便走走,与何铁夫不期而遇的。本来杨老厂长已经把那次何铁夫许的愿忘到了脑后,这一下看到何铁夫,又想了起来。他拉着何铁夫的双手使劲摇着,一边说,何县长好久没看到您了,我正要找您哪。何铁夫只得说,杨老厂长,您老有何指教? 杨老厂长脸上就洇上了一股愤慨,他放开嗓门嚷道,吴凤来这狗娘养的,又扣了我们几个月的福利,而且他鬼影子都找不到,我们没法子,只好到政府去静坐了。 闻言,何铁夫出了一身冷汗,忙说,杨老厂长,您就帮我多做点工作,要大家不要去政府静坐。我今晚就找吴凤来,你们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杨老厂长说,我们都是看您何县长的份上,没找政府,要不然早就行动了。何铁夫抱拳给杨老厂长作揖,口里说,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感谢您老了! 打发走杨老厂长后,何铁夫骂了一句,狗日的吴凤来,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嘛,难道硬要让人家把花圈摆到进你屋里才甘心?也没了去看棋的情绪,何铁夫车转身,抬步往回走。 回到招待所,刚打开门,电话就响了。拿起话筒,电话里就喂了一声。何铁夫的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他还从没在电话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一听就听出来了,好像他等这个声音已经等了许久了。何铁夫说,舒青,是你吗?左舒青说,是我,我还没说话,你就听出来了?何铁夫说,别的女人给我打一百遍电话,我也许都听不出,可是你不同,你一次电话都没给我打,我都听得出来。 左舒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找你有点事。何铁夫说,是现在?左舒青说,现在你有空吗?何铁夫说,有空,你到我这儿来,还是我去你那里?左舒青又沉吟了片刻,才说,到你那里去不好,你一个人住在招待所里,还是别往你那里跑。 何铁夫想,她总是这样处处为人着想。就说,你还和以前一个样。左舒青说,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小孩在家里。 何铁夫就去了一中。 左舒青住在教室旁边的耳房里。何铁夫推开虚掩的房门时,她正在灯下看作业。见了何铁夫,左舒青就放下作业,给他搬凳子,倒茶水。 这当儿,何铁夫把房子打量了一下。这是连在一起的两间屋子,里间做卧室,外间做客厅,还在墙外拼了一个小厨房。在全县的学校中,一中待遇是最好的,谁知左舒青这样的一级教师还住在这样的地方。好在左舒青收拾得很干净,给人的感觉挺舒适的。何铁夫就说,你要上课,又要带孩子,家里还弄得这么整洁,真不容易。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习惯了。何铁夫说,孩子呢?左舒青说,在里面睡了。何铁夫又问,孩子的父亲不在家里?左舒青说,我们早分手了。 何铁夫有些吃惊,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呢?左舒青笑笑说,我跟你又没见过几次面,哪有机会向你汇报?何铁夫说,是呀,如今我忙你忙大家忙,却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连许多必要的交往都顾不上了。左舒青说,你忙是忙仕途,做了县长做市长,前程远大,我们这些穷教书的,再忙也忙不出个出息来。何铁夫说,你别挖苦我了,还什么市长,这么个小小的副县长就够我受的了,真是误入歧途啊。 误入歧途还不至于吧?左舒青说,不过如今企业倒闭,工人下岗,税收征不上,吃皇粮的人则越来越多,你这父母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条条蛇咬人哪。 左舒青这两句话本来也平常,可何铁夫听来却入耳得很,心想,这舒青还像当年那样理解人,不免对她心存感激。又聊了些别的,何铁夫问左舒青,那个时候你的诗写得多漂亮,现在还写吗?问过,自觉问得滑稽,如今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诗?便自哂了。 左舒青也笑了,说,你还记得那个年代,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完,脸上竟有些愀然。 何铁夫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觉得不早了,就说,只顾跟你闲聊,都忘了问你什么事。左舒青说,也没什么,主要是想跟你见见面。一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铁夫,说,这是校长放我这里的。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我是你的同学,硬要我递这个报告。放我这里两个月了,校长追问了几次。我总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找你,直到今天晚上才终于鼓足勇气,给你打了个电话。 何铁夫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要钱的报告。便说,如今财政连工资都难保证,给单位追加经费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左舒青赶忙说,我也知道财政确实困难,解决不了也没什么,我事先就在校长面前说了的,只试一试,不一定就能解决问题。何铁夫说,当然,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尽力而为的。 何铁夫要走时,左舒青也关上房门,执意要送他一段。学子们已熄灯就寝,校园里一片宁静。时至暮秋,天上的月亮很明朗,很豪放,给树荫浓密的校园小路播下斑剥的光影。两人忽然不吱声了,陷入沉默。似已回到十多年前那所中学的校园,也是这样的月夜,也是这样的校园小路,何铁夫和左舒青为讨论他们新写的诗,徘徊复徘徊,多么投入,多么痴情。 一股柔情在何铁夫心头升起,他偏了偏脑壳,望望左舒青,发现她也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想着什么?何铁夫不用问也知道。他真想伸出双臂,将左舒青那有些单薄的肩膀轻轻揽过来,揽进怀抱。 这么默默无语,来到校园门口的路灯下。何铁夫站住了,说,你回去吧,外面的露水很重。一直低着头的左舒青这时才抬起来,依然无语地望何铁夫一眼。 何铁夫就看见,左舒青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六 这段时间,何铁夫和龚卫民的工作重心,几乎就是紫竹公园那个豪华套间的装修了。隔不了三五天,两人就要上公园去看一次进度,直到完全按他们事先布置的规格装修得差不多,才放下一颗心来。 同时一个星期要给财政厅童处长打两个电话,生怕蔡厅长改变主意,不到通化县来了。 1月底到了,童处长终于在电话里告诉何铁夫,蔡厅长下周星期一来通化。何铁夫立即叫上龚卫民,去向罗书记和钟副书记汇报。两位都表示,一定要按最高规格接待蔡厅长。 得到两位书记的话,何铁夫心里就有了谱。他说,县里的领导级别不够,我看应该给市委市政府报告一声,来个市领导陪一陪。两位书记都觉得有道理,就由罗书记亲自给市委胡书记打电话。 罗书记拨的是胡书记秘书的手机。胡书记秘书一听是通化县罗书记的电话,问候几句,就让胡书记接了电话。听说财政厅蔡厅长要到通化县来,胡书记自然高兴,说,你们的工作做得好,做得好,是应该把蔡厅长请来视察视察。伍市长出国不在家,我就做主了,我和管财贸的常务副市长林志鹏同志一起出面接待蔡厅长。 胡书记是个细心人,还作具体布置,星期一上午八点准时在市委门口集合,由他和林志鹏副市长带队,通化县几大家领导一起参加,叫上两辆警车,赶到市北面的市界处,隆重迎接蔡厅长一行。 星期一上午,通化县几大家领导跟着胡书记和林志鹏副市长,如期赶到市界处恭候起来。何铁夫手机不离手,不到二十分钟就要跟童处长通一次话。通到第三次上,蔡厅长的车子已经到了前方3米处。何铁夫立即站到路中间,把手举过头顶,扬起来。蔡厅长的车携一阵劲风,吱一声停到何铁夫脚边。 胡书记和林副市长跟蔡厅长在省里开过多次会,彼此熟悉,蔡厅长还没下车,两人就迎上去,将他请出来,握着手,连说,蔡厅长您辛苦了,辛苦了。蔡厅长也说,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见来了这么多的人和车,蔡厅长又说,你们这是太客气了,不必不必。口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显得非常灿烂。 接驾的人太多,胡书记只给蔡厅长介绍了几个主要角色,如通化县罗书记钟大鸣何铁夫之流。跟何铁夫握手时,蔡厅长说,小童跟我多次提到过你,说你非常能干,税务总局税务发票印制权,全国好多地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跑北京争取,都没争取到,却被你一个电话弄到了通化。说得何铁夫心里很暖和,胡书记他们也连连点头称善, 寒暄几句,胡书记就把蔡厅长请上了车。童处长见胡书记这么客气,就让他坐到蔡厅长的车上,自己钻进何铁夫的车子。随即,一前一后的警车鸣响警笛,十多辆高级小车一溜儿开动了,显得好不威风。 在车上,童处长对何铁夫说,姓何的,你确实会办事,厅长要到你县里去,连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替你出了面。何铁夫说,这哪里是我会办事,是蔡厅长和你有面子啊。童处长说,这也有些道理,但主意肯定是你何铁夫出的,要不我这个童字就倒着写。 何铁夫笑笑,不置可否。 因为是同学,两人说起话来便有些随便。何铁夫说,如今地方上的财政越来越吃紧,你们这些财神菩萨自然越来越显得神气,到了哪里,谁敢不小心侍候?童处长说,这有什么神气的?何铁夫说,就拿通化来说吧,如果财政形势好,该发的工资发得出,该办的事情办得了,我还犯得着兴师动众,跑到这里来恭候你们吗? 说得童处长笑起来,在何铁夫肩上就是一捶,说,看来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的性情跟在大学时并没有太多改变。 胡书记原来的意思,是要把蔡厅长留在市里吃了中饭再走的,蔡厅长听童处长说到通化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了,也就决定还是直接往通化去。胡书记见蔡厅长主意已定,只得听他的,跟着马不停蹄奔往通化。 到通化后已是中午1点。中饭后来不及休息,蔡厅长就让胡书记和林副市长陪着,看了几家企业。吃晚饭时,何铁夫跟童处长商量,胡书记他们在这里陪着也没必要,相反还会影响蔡厅长的休息,是不是劝他们回市里算了。童处长过去跟蔡厅长一说,蔡厅长也觉得有道理,就对胡书记说,你们都是大忙人,这么守着我,我真过意不去,今晚你们就回市里去,不要陪我了。 胡书记的事情也确实多,只客气了两句,就把罗书记和何铁夫他们喊过来,当着蔡厅长的面说,我们今晚就回去了,我把蔡厅长交给你们,哪里怠慢了,我拿你们是问。蔡厅长说,别说得这么厉害,我又不是小孩子,只要有饭吃就行了。胡书记几个满怀歉意地跟蔡厅长握过手,道过再见,当晚回了市里。 胡书记他们走后,蔡厅长又对罗书记和钟大鸣说,你们两位和县里几大家的领导也各自回家吧,大家跟着跑了一整天,回去得太迟,夫人可不干了。说得大家都笑。罗书记说,蔡厅长难得到通化来一趟,我们陪陪是应该的,就是回去做床头柜,也很值得。蔡厅长笑着说,看来通化县的男人是经常当床头柜的,功夫一定很深的啰。不过如果因为我蔡某人而做床头柜,那我要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你们还是回去,给我留下小何和小龚,待会儿我们上街散散步,看看小城夜色。明天你们也不要来陪,这几天我们了解一下贵县的财政情况,走的时候大家再见见面就行了。 蔡厅长的话实际上也是何铁夫和童处长的意思,他俩早就跟罗书记他们通了气的,所以罗书记他们给何铁夫叮嘱了几句,也就离开了宾馆。这伙人一走,蔡厅长这里就清静多了,何铁夫提议,到资水桥上去看夜景,几个人出了门。 来到桥上,正是夜色正浓之时。凭栏远眺,两岸灯火如昼,河里流水哗然,波光闪烁。蔡厅长抹抹头上被微风吹散的稀疏的头发,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慨地说,还是这些边地山城好啊,长居于此,寿命都要长几年。何铁夫说,山城污染也严重起来,今非昔比了。比如下游的造纸厂,河里排放的废水,空中排放的废气,已经为害不浅。 说时,何铁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灯火辉煌的造纸厂。蔡厅长说,是不是承印税务发票纸的那家造纸厂?何铁夫说,正是,它是我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当初上头要下这个厂子,我们才想方设法力保,不然,我县干部职工莫说裸体工资,就是基本生活费,恐怕也到不了手了。 何铁夫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远了,赶忙刹住,换了话题说,蔡厅长您看我,现在是8小时之外,我们是来陪领导看夜景的,尽扯这些干嘛呢?这大概也是职业病吧。蔡厅长说,我下来就是听情况的嘛。何铁夫说,也不能老是工作,工作和休息要有机结合。明天再带你们到一个山好水好,没有任何污染的地方去,保证比这里强百倍。蔡厅长说,我们可不是下来游山玩水的。何铁夫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知道蔡厅长可是仁智之士啊。 这话让蔡厅长听着舒服,指指何铁夫,笑道,你这何铁夫,好会说话。 在桥上转了一圈,几个人进了桥头一家名曰情未了的娱乐中心。蔡厅长开始不肯进去,在腰上捶了捶说,坐了一天车,腰都竖不起来了,还是回去休息吧。何铁夫说,那里面就是消除疲劳的地方,我们想去里面轻松轻松,您不去,我们怎么有理由去?蔡厅长才勉为其难地说,你这么说,我只好陪陪你们了。跟着走了进去。 先要了一个大包厢。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何铁夫请蔡厅长去蒸桑拿。蔡厅长说,桑拿房里缺氧,我受不了。一旁的龚卫民说,里面还有盲人按摩。童处长也帮腔道,蔡厅长有腰肌劳损,按一按,说不定还见效。蔡厅长就骂童处长,好呀,你出卖我,看回厅里我给你颜色瞧。然后起身跟着何铁夫走。蔡厅长也确实有腰肌劳损,这是何铁夫事先在童处长那里了解到的实情,不然他就没把握请得动蔡厅长了。 桑拿室里没有外人,好像是专为蔡厅长准备的。服务人员见客人来了,立即给桑拿房开了蒸汽,何铁夫和蔡厅长就脱光衣服,只在下身围了条毛巾,钻进桑拿房。蒸了不到五分钟,两人就出来了,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泡够了,何铁夫就叫过服务员,快去请按摩师,老板泡好了。服务员说声好,几步迈出了桑拿室。 按摩师很快就移着细步进来了,果然是位盲人。服务员又跑过来,把蔡厅长从浴池里扶出去,用干毛巾给他揩干身上的水。服务员牛高马大,力气也足得很,到得按摩台前,伸手在蔡厅长那发福的腰身上只一托,就把他托到了按摩台上。盲师那骨格清奇的大手就伸了过来,缓缓地在蔡厅长的身上运作起来。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后颈,说,客人后颈高隆,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蔡厅长笑笑,不吱声。盲师摸着了蔡厅长的肩膀,说,客人肩宽背厚,这样的主儿,逢乱世拥兵百万,如今是太平盛世,也一定拥金过亿啊。 蔡厅长这下心里乐了,不觉偏了头瞥盲师一眼。盲师说,你别看我,我说的话难道还有假不成?蔡厅长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看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蔡厅长就把话岔开了,说,你这里很清静的,平时客人也不多吧?盲师说,平时这里热闹得很呢,今天据说是要来大领导,保安在门外挡着,这里才这么自在的。 蔡厅长这时呻吟起来,唤道,对了对了,就在这里,重点再重点。 离开桑拿室后,蔡厅长跟何铁夫夸奖道,不错不错,这盲师不错,我在省人民医院做定期保健按摩,那名医还没这盲师按得到位。想不到在通化这样的边地,还有这等高人。何铁夫笑道,蔡厅长才是高人呢,拥金过亿。蔡厅长指着何铁夫笑道,小何你这东西,肯定是你跟盲师透露的。何铁夫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盲师还真懂骨相,一摸就准。 两人说笑着回到包厢里,这时童处长他们正在破着嗓子吼叫。何铁夫一瞧,里面多了个女人,竟然是政府办的于小丽。何铁夫说,小于你怎么也来了?于小丽说,我到情未了来看一个朋友,听包厢里唱歌的声音像是龚局长,推门进来一瞧,果然是他。 说到这里,于小丽望一眼龚卫民,继续说,龚局长要我陪省里领导唱两曲,我就不走了。何铁夫说,好好,你的歌是我们政府系统最棒的,多唱几首吧。顺便把她介绍给蔡厅长。于小丽也主动,伸手跟蔡厅长握了握,就点了一首歌,要和蔡厅长唱。蔡厅长推脱不了,就接过话筒,跟于小丽唱起来。唱的是流行一时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 唱罢,于小丽瞟着蔡厅长说,蔡厅长典型的男中音,比任贤齐富有男人味,好像是哪所音乐学院毕业的。蔡厅长说,我是乱吼的。于小丽说,情未了的舞曲也是非常棒的,蔡厅长这样的艺术型人才,舞肯定是一流的,我请蔡厅长到厅里跳一曲吧。龚卫民说,蔡厅长您不知道小于的舞,我们通化找不到第二个,保险您跳了一曲,又想第二曲。 经不住鼓动,蔡厅长只得跟于小丽去了外面的舞厅。 直到12点多,几个人才尽兴离开情未了。路上,于小丽向何铁夫请假,说她几年没休公休假了。何铁夫说,这段时间事情也不多,你就休几天吧。于小丽道声谢谢,又跟蔡厅长他们说了再见,跳上一部出租摩托先走了。望着于小丽坐的摩托箭一般远去,何铁夫心想,莫非于小丽今晚跑到情未了来,就是为了向我请公休假的? 这时只听蔡厅长说道,这个小于不错,舞跳得好极了,我本来是不会跳舞的,经他一带,也跟得上舞步了,我好像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好老师。龚卫民说,明天我们再到这里来,我负责去请她。蔡厅长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专程来通化跳舞的。 七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早,何铁夫正准备上车往宾馆去,政府办陆主任匆匆跑到武装部来,堵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何县长不好了,不好了。 大清早的就有人说不好了,何铁夫心里老不高兴,没好气道,何县长怎么不好了?何县长还站在这里没死。陆主任说,何县长您没死,可曾副县长这时不一定还活着。何铁夫一听,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只得刹住步子,耐心听陆主任说明原委。 原来昨天下午曾副县长在离城十里的城南乡检查屠宰税收缴情况,了解到乡旁边的落叶村农民不肯交纳屠宰税,就带上乡里的书记和乡长一帮人,到村里去动员交税。结果跟村民们发生冲突,村民们扣下他们的小车,将曾副县长挟持到村里一个秘密地点藏起来,扬言政府不减免屠宰税,他们就不交车放人。县公安局长闻讯,亲自带上一卡车的干警,开到村里,和村民们对峙了一个晚上,曾副县长还没出来。 何铁夫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他给龚卫民打了个电话,要他先去宾馆打蔡厅长他们的招呼,他有急事要去处理,恐怕要中午才回去得了。然后上车出了城。 赶到落叶村时,真枪实弹的干警们还堵在村口,村里的墙头屋尾都站满村民,一个个拿着鸟枪木棒。何铁夫走到干警们前面,吼道,把枪给我放下!站在你们前面的是什么人,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干警有的开始收枪,有的还在犹豫。何铁夫不耐烦了,又骂道,有种的继续把枪举着,看我回去端不端你们的饭碗?这样大家的武器才都放下了。 接着何铁夫转身,一边往村里走,一边高喊道,乡亲们,你们抓错了人,该抓的不是曾副县长,而是我何铁夫,县政府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县长何铁夫。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对不起大家,我现在就把自己交给你们。 在场的人,包括公安局长和干警们,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顿时都傻了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今的老百姓跟政府的关系那么紧张,曾副县长已经落入他们手中,现在何县长又自投罗网,这如何是好?那边的村民也蒙了,这个何县长也怪,先是让警察把枪放下,接着又自己送上前来,难道他就不怕死么? 这时只听何铁夫又破开嗓子,喊起来,农民兄弟们,这都是政府失职,我向你们陪礼道歉来了。我清楚,现在猪肉价格连续下降,我们还要来收你们的屠宰税,而该补给你们的粮食差价款,又迟迟到不了你们手里,如果换了我何铁夫,也会像你们这么做的。告诉你们吧,政府已把粮食差价款拨了出来,之所以没及时到达你们手上,是因为中间有人做了手脚,我们已经掌握情况,正在查处做手脚的人,如果过几天不把这家伙揪出来,并把差价款补给大家,我何铁夫誓不为人! 何铁夫一席话,让村民们的心有些动了。他们觉得何铁夫的话还诚恳,手上的鸟枪和木棒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下了。何铁夫又说,村长在么?我想跟他说几句话。有几个村民就说,这不关村长的事,是我们自发干的。何铁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现在有两样东西,一是我本人,另外是我后面那辆小车,今天你们是要我留下,还是把车子留下,由你们选择,先把曾副县长换出来,回头抓了这次隐瞒拖欠粮食差价款的罪犯,再来取今天留下的,好不好?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这时站了出来,说,我们村长到广东打工去了,村上的事情基本上由我说了算。我们是久闻你何县长大名的,据说你还是一个好官,今天我们相信你一回,把曾副县长放了,如果你不能兑现你说的,到时再找你的麻烦也不迟。说着,他向后挥挥手,有人就把曾副县长送了出来。 临走时,何铁夫果真把自己的小车留在了落叶村,他向村民许诺说,两个星期后再来取车。然后搭公安局长的车回到县城。 从出城到回城,前后才一个多小时,所以何铁夫赶到宾馆时,童处长他们才起床。童处长说,昨晚睡得迟,早上起不来。又把何铁夫拉到一边,轻声说,厅长很满意昨晚的安排,你们离开宾馆后,在我面前一个劲地夸你呢。何铁夫说,还不是全靠你从中撮合。童处长说,哪里哪里,是老同学你能干嘛。 吃过早餐,蔡厅长提出去财政局看看,一行人离开宾馆。见何铁夫自己没车,要去坐龚卫民的车,童处长就把何铁夫拉到他和蔡厅长的车上,问道,今天你的车哪去了?何铁夫说,通化财政穷,搭你们的车可省点油费。蔡厅长说,真的?我可还没见过你这样会打算盘的县长。童处长说,他的车八成是了卖了钱,给干部职工发工资了。 到了财政局,楼上楼下地转了几处,又到会议室听龚卫民汇报了一阵工作汇报,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中饭后,几个人直接上了紫竹公园。 进得公园,满目都是青山绿水,蔡厅长赶忙叫司机把车停下,从车里钻出来。其他人也下车,陪蔡厅长步行。蔡厅长赞叹道,多好的山水啊。随即口中念道,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何铁夫说,我说了,蔡厅长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山水的,没猜错吧。又指着路旁的溪水道,这就是山上流下来的温泉,蔡厅长在这里泡几天,保证您乐不思蜀,不想回去做厅长了,到时童处长回去搞宫廷政变。蔡厅长说,厅长算个什么?如果我那个厅长可换取你这紫竹公园,我一定换。 十多分钟后,几个人就来到温泉边上的公园宾馆。走进装修一新的豪华套间,蔡厅长就诧异了。高贵的红色地毯,发亮的红木沙发,典雅的席梦思大床,华丽的吊项,还有进口大彩电和大冰箱等,应有尽有,无一阙如。还有与卧室差不多大的卫生间,里面的桑拿房,按摩台,大浴缸也齐全得很,让蔡厅长叹为观止。何铁夫这时就站在蔡厅长旁边,他伸手在墙上按了一下,浴缸的四周立即吱吱吱喷出水来,那水冒着腾腾热气,很快弥漫了整个卫生间。蔡厅长走上前,伸手在水里一试,水是热的。何铁夫说,这水可不是烧出来的热水,公园里没有锅炉可烧。蔡厅长说,这就是温泉?何铁夫说,当然是温泉,矿物质丰富得很哩。蔡厅长叹道,就是省城的星级宾馆也没见这么气派排场的。 很快安顿下来。何铁夫几个陪蔡厅长在套间外的会客室里打了一会儿扑克,接着到餐厅吃晚饭。晚饭过后也不安排别的活动,让蔡厅长泡温泉,泡个足意。蔡厅长泡够了,开门正要进卧室,何铁夫把他挡住,说,蔡厅长您到按摩台上趴着,按摩师来了。蔡厅长回头一瞧,昨晚那位给他按摩过的盲师仿佛从天而降,摸索着走了过来。 头两天,蔡厅长一直是在大套间里泡温泉,泡过后,盲师给他按摩,按摩过后,几个人陪着打扑克。有时也到山上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到第三天傍晚,龚卫民提出,外面的露天大温泉池子每天这个时候换水,大家可陪蔡厅长去那里一起泡。蔡厅长点头说,我也不能老一个人在套间里享受,这样要脱离群众了。 大家走出宾馆,一起进了刚换过水的露天池子。这里的最大好处是水面宽,水深的地方高过人头,可以像在河里一样,来几个狗爬式或剪刀式。蔡厅长自小在长江边长大,水性不错,当即来了个仰泳。白胖的身子并不中看,速度和姿势却还可以,博得众人的一片掌声。 泡了一会儿,池边下来两个穿着泳装的女人,其中的一个竟然是于小丽。何铁夫有些纳闷,怎么这于小丽又出现了?不过于小丽过来打招呼时,何铁夫还是很客气地跟她说了声,小于是你啊,你怎么到了这里?于小丽说,平时领导也不带我出来玩玩,我只好趁休假,自己出来走走。又跟龚卫民点了点头,于小丽便往蔡厅长和童处长那边游去。 童处长早就看到了于小丽,对蔡厅长说,厅长您看是谁?蔡厅长的眼睛就亮了,对于小丽说,小于你不是仙女下凡吧?于小丽说,厅长处长你们好!蔡厅长的目光在于小丽身上叮住挪不走了,说,小于你真是好身材啊。于小丽那修长的双腿就在水里优美地摆了摆,甜甜地说,我知道厅长这是挖苦我。 从此每天傍晚换完水后,几个人就会出现在露天大池里。自然也包括于小丽在内。后来何铁夫和童处长他们借故泡温泉累人,就把蔡厅长交给于小丽,由她单独陪蔡厅长上大池里泡温泉,他们几个继续留在宾馆里聊天或看电视。那位盲师当然也没走,仍然一天三次给蔡厅长按摩。 其他时间也打牌,不过已改成麻将。这是于小丽的主意,她说什么年代了,还打扑克,打麻将才有味道呢。蔡厅长就听了于小丽的。基本上是蔡厅长于小丽童处长和何铁夫打,龚卫民偶尔替一替何铁夫。不打大的,五一二,一炮五元。蔡厅长和于小丽赢得多,童处长和何铁夫总输。何铁夫说,我和童处长智商低,不是打麻将的料。于小丽说,智商低的人情商高。蔡厅长忙附和说,是是是,童处长一出门,他夫人就老不放心。 又泡温泉,又搞按摩,又打麻将,一个星期不觉就过去了。蔡厅长的腰脊劳损似乎好多了,疼痛感明显减弱。这天麻将正酣,蔡厅长忽然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真是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百年,我们也该下山了。何铁夫说,人生百年,难忘温泉,我们就别走了。 说着话,手上一颗麻将牌掉到了地上。何铁夫勾着头去地毯上拾牌,无意间瞥见蔡厅长那只胖脚正在于小丽白嫩的腿上摩挲着。 何铁夫赶忙把头抬起来,心想,明年通化县的裸体工资有着落了。 八 送走蔡厅长他们后,何铁夫就在常委会上提出来,立即逮捕粮食局局长,因为是他拖着财政拨过去的粮食差价款没发放给农民,才闹出落叶村事件,而且他本人也从中捞了好处,这都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开始既管着党群又管着政法的钟大鸣不同意,说,要抓就连落叶村的人也一起抓。何铁夫说,法不责众,何况理在村民手里,不抓粮食局局长,我们就不好交差,还要出事的,到时被绑架的就不只是曾副县长了,恐怕我何铁夫和你钟书记也在劫难逃。反正我的车已经交了出去,现在把我也交出去吧。这样罗书记才表了态,抓了粮食局局长。何铁夫又到粮食局坐了两天,守着会计把粮食差价款一笔笔拨到乡里,要乡里赶快造册,发到村民手中。 然后何铁夫亲自去了落叶村。那笔粮食差价款陆续到了村民手上,村民们也听说何铁夫已经把粮食局局长抓了起来,所以对他非常客气,都说上次抓人不对,何县长怎么处置他们都没意见,并表示屠宰税保证一分不少地交给政府。何铁夫很感激这些通情达理的村民们,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村民自然也理解何铁夫,他的小车开出村子时,大家还恋恋不舍地送出村外好远。 落叶村的事情能有这个结局,何铁夫还是满意的,所以在回县城的路上,何铁夫心情有几分舒畅,和司机小衣开玩笑说,小衣啊,我是怕你下岗,才跑这一趟的呀。小衣也笑着说,我下岗算什么,如果何县长您亲自下岗了,那就麻烦了。 说笑着,车子不知不觉就进了城。可正要进县委大院的时候,何铁夫的手机响了,是政府办陆主任打来的。一听陆主任的声音,何铁夫背上就发麻,因为陆主任的电话总是凶多吉少。果然不出所料,陆主任电话里的第一句话就是:“何县长,又出事了,你现在在哪里?何铁夫不好气地说,你别管我在哪里,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主任说,龚卫民龚局长被人砸烂了脑壳,正躺在人民医院里,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何铁夫闻言吃惊不小,问陆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陆主任支支吾吾的,好一阵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何铁夫就没了耐心,关了电话,让小衣把车开到医院去。 好在龚卫民的伤并不重,额头上虽然脱了一层皮,却并没伤着里面。龚卫民告诉何铁夫,是外贸公司的职工砸的。外贸公司原来叫做外贸局,属行政部门,由财政发放工资,前几年转体出去,成为公司体制,财政便不再负责工资。由于经营不善,连连亏损,职工半年多没领到工资了,就跑到财政来,说是财政局把他们分出去的,要求恢复过去的体制,仍然由财政发工资。龚卫民解释说,他们转体是省委省政府下的文件,与财政何干?也许是说话的口气粗了点,对方也起了高腔,混乱之中,不知谁在龚卫民头上来了一下。 说到这里,龚卫民笑笑说,革命就是要流血,一流血对方就退了下去。一旁的段股长却仍是一脸的愤怒,对何铁夫说,何县长您要做主,把这事摆平,他们连龚局长都敢打,其他的财政干部今后还敢出门?龚卫民朝段副局长摇摇手说,这没什么,比起人家半年多没领工资,吃饭都没保障,我这点小伤算什么?何况当时也没看清是谁动的手,不好追究。 见龚卫民并无大碍,何铁夫也就放了心,安慰他几句,准备离去。龚卫民又告诉何铁夫,财政厅的文件下来了,给通化县每年追加了5万元定额补贴。何铁夫闻言,高兴地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加上原来的5万元,通化县每年可享受上级财政整整1万元的定额补贴,基本上占了通化这个贫困小县可用财力的四分之一。龚卫民一脸灿烂,说,没有何县长出面,将财政厅领导请到通化来,哪有这么好的效果? 一高兴,何铁夫就想起一个人来,对龚卫民说,这件事这么圆满,除了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和财政部门的精心组织安排外,也还有于小丽的一份功劳啊。卫民你说,于小丽丈夫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龚卫民说,我打算申报小段当副局长,把预算股长的位置让出来,给于小丽的丈夫,不知何县长您意下如何?何铁夫说,你不是说于小丽的丈夫不会写,也不会算吗?龚卫民说,可以学嘛,他人又年轻,什么学不来? 恰好上面给通化县的县领导来了两个免费去昆明和北海疗养的指标,常委会上定人时,罗书记认为何铁夫和龚卫民是通化县的有功之臣,提议由他俩去。钟大鸣几个觉得有道理,表示赞同,最后就定了他俩。何铁夫和龚卫民觉得这一段安排蔡厅长这个行动,日夜不停地操劳,神经高度紧张,放松一下也好。结果龚卫民去了北海,何铁夫上了昆明。 在昆明一个山庄里呆了几天,何铁夫想起县里的一些事情,便有些待不下去了。正准备提前回县,忽然在山庄里意外碰上造纸厂的吴凤来和他厂里的销售科游科长。他乡遇故人,何铁夫就有种亲切的感觉,尽管他对吴凤来一直有点想法。 何铁夫就问吴凤来,怎么上昆明来了?吴凤来说,全国造纸行业订货会在昆明召开,我们是特意赶来的。何县长您怎么也来了?何铁夫说,我疗养来了。吴凤来摇摇头说,疗养?您会来疗养?我才不信呢。何铁夫说,只你当大厂长的天南海北地到处走,我却不可来疗养疗养?吴凤来说,疗养好久?何铁夫说,已经来四天了,明后天就走。吴凤来说,走干什么?我们的订货会已开了一天,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陪你去西双版纳看看吧。 何铁夫想,平时一年四季忙忙碌碌的,也没个空闲,如今出来了,那么急着回去干什么呢?何况这也是跟吴凤来交流感情的好机会,你既然在通化干,就要跟吴凤来这样的角色搞好关系,这对工作也是有帮助的。何铁夫就说,好吧,你吴厂长盛意,我要推辞,显得我不地道,我就留下来陪陪你吧。 第三天三人飞了大理。开支当然全由吴凤来出,县长跟厂长出门,还没有要县长自己掏钱的先例。从大理飞回昆明后,何铁夫去宾馆拿了行李,又跟吴凤来他们飞到重庆。从重庆上船游三峡时,吴凤来见何铁夫手上的提包质量差,式样旧,就说,您这包也该扔了,到了武汉我给您买一个真皮的。到了武汉,吴凤来还真地买来一个又漂亮又实用的真皮提包,亲手交给何铁夫。并把他原来那个旧包抢过去,搜出里面的手机证件什么的,一扬手,把旧包扔进了长江。 武汉没啥好玩的,三个人立即登上飞机,两个小时回到了市里。吴凤来借故家里事多,当天和游科长回了通化县,何铁夫想起好久没跟老婆孩子见面了,回了家。 晚上,何铁夫在客厅里跟女儿争抢电视频道,董小棠在房子里给他清理东西。忽然董小棠在里面叫道,铁夫你进来一下。何铁夫进到房里,董小棠手上拿着吴凤来送给他的那个真皮小提包,里面的东西已被抖出来,抖得满地都是。何铁夫不知董小棠要干什么,问,你没在包里发现女人的照片或香水什么的吧? 董小棠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递给何铁夫一个存折,说,这是什么?我刚才在包里发现的,平时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么多存款。何铁夫接过存折一瞧,竟然有1万元存款。存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存款地址就是本市的银行。 何铁夫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吴凤来跑到昆明去,并不仅仅是开订货会,同时也是奔他何铁夫去的。 九 一个小小贫困县,一下子省里增加了5万,造纸厂又超收2万,两项加起来整整7万元,这年的财政账也就好算多了。以往一到年底,各部门各单位上政府和财政局要欠拨工资的,要欠拨业务费的,要欠拨基建款的,要好不容易到上面伸手要来而县财政无法拨出的戴帽资金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就像农贸市场赶场一样,何铁夫和龚卫民根本不敢待在县政府和财政局,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跟电影里的李向阳一样。今年县政府和财政局安静多了,何铁夫和龚卫民也不再到处打游击。袋里有钱心不慌,他们从容得很,事先就将过去欠的账列出一个明细表,分轻重缓急,一项项作了安排,12月中旬就基本拨了出去。还补发了半年的政策规定该发而财政一直发不出的干部职工的生活补贴。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余钱,县委几个常委提议当奖金发给干部职工,因为大家好几年没领一分钱的年终奖了。何铁夫顶着不发,他说,通化县的干部职工已经习惯不领奖金了,他们都是些好干部好职工,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政府和财政的难处的。我们也不能忘了氮肥厂水泥厂几家厂子的下岗职工,应该给他们发两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也让他们过上一个像样点的元旦。 大家不好反对,也就只得依了何铁夫。全县上下就到处传言,何铁夫是个好官清官,头脑清醒,办事能干,不仅能从上面弄得到大钱,还处处考虑干部职工和普通百姓的困难,这样的能人,不应该老做常务副县长,早应该做县长做县委书记了。这些话传到何铁夫耳里,他并不往心里去,可其他县领导听了,就不怎么舒服了,撇着嘴说,原来何铁夫是在哗众取宠,好像全县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我们都在吃干饭。 有了点钱,全县的党代会也如期在县城隆重召开。会上选举产生了新一届县委常委。罗书记市里另作安排,不在候选人之列,钟大鸣、何铁夫等九人当选。何铁夫得的几乎是满票,要他当县委书记的呼声很高。可分工的结果,钟大鸣做书记,何铁夫为副书记,并明确为代县长,只等3月份的人民代表大会一开,就可选为正式县长。代表们对此多少有些不满,但这是市委的决定,而何铁夫也有一个妥善的安排,也就不好起哄了,党代会圆满结束。 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刚上任县委书记的钟大鸣亲自跑到武装部招待所,找何铁夫谈工作。何铁夫正在房里看一份材料,见钟书记驾到,忙起身敬烟倒茶。一边说,钟书记啊,我正要去拜访您呢,您倒先来了。 何县长我们谁跟谁呀。钟大鸣说,如今罗书记要走了,全县的担子就完全落在你我两个的肩上了。何铁夫说,我凡事听钟书记您的安排,积极当好您的副手。钟大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政府的一把手嘛,县里的工作,最难弄的还是政府这一块。何铁夫说,有您钟书记给我撑腰,我的底气就足了。钟大鸣说,何县长是能干人,你的能力搞好政府工作,绰绰有余。这也是全县上下都公认了的,这次党代会选举常委,你的得票就最高嘛。 何铁夫望一眼钟大鸣,心想,今晚钟大鸣到我这里来,就是来把这句话说给我听的?他说这句话的用意在哪里呢?是想警告我不要以为得票多就自以为了不起,当不当书记不是以得票多少来定的,而要由上头说了算?转而又想,钟大鸣还不是这类浅薄之徒,他一定还另有企图吧。 何铁夫的分析没错,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钟大鸣终于说了他真正想要说的。钟大鸣说,何县长你的担子越发地重了,政府人手又少,你看是不是要增加个把助手?钟大鸣说的当然是实情,自何铁夫主持政府工作以来,政府一直空着一个副县长的位置,何铁夫同时做着两个人的事,政府增加一个人手,很有必要。 何铁夫于是说,过一个多月不是要开人代会了吗?到时补选一个副县长就得了。钟大鸣说,为确保选举顺利,我意思现在就给你安排一个县长助理,明确为副县级,到时副县级干部当副县长,代表们的工作好做些。 钟大鸣这不是理由的理由,何铁夫还不好反驳。却不知他要安排什么人。何铁夫只得附和道,钟书记考虑得真周到。钟大鸣说,只要你支持,我想就这么定了。何铁夫说,人选呢?钟大鸣说,给政府安排人,我想还是由你这个县长来定。何铁夫不免暗想,钟大鸣肯定早就有了人,只不过做个样子给我看罢了。就说,人事安排是县委的事,政府听县委的。钟大鸣说,你就别推了,提个人选出来吧,你觉得工作最得力最合手的就提出来。 何铁夫自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龚卫民。但当初提龚卫民做财政局长时,钟大鸣都极力反对,如今若提他的名做县长助理,人代会再选副县长,钟大鸣卵睾子不要跳脱?何况此时的钟大鸣已不是彼时的钟大鸣,已是通化第一人,是得罪不起的。何铁夫也就懒得开口,随他钟大鸣定谁。钟大鸣又说,何县长你提吧,我尽量满足政府的要求。何铁夫说,还是钟书记你提吧,我心里好像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钟大鸣就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个圈子。最后钟大鸣在屋中间站住了,用手在额头上敲了敲,试探着说,你看你手下的龚卫民怎么样? 这一下,何铁夫就有些犯傻了。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龚卫民这三个字会从钟大鸣的嘴巴里冒出来。 下达龚卫民做县长助理的文件,第三个星期就到了何铁夫手里。当然龚卫民财政局长的职还未免,仍由他兼任。照理,一向为何铁夫所赏识的龚卫民得到提拔,而且又是给自己做助理,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何铁夫就是高兴不起来。也许是龚卫民偏偏是钟大鸣提的人选,这是一个星期以来,何铁夫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因如此,当龚卫民跑到政府来向何铁夫报到时,他显得有些冷淡,有种爱理不理的味道。一向在何铁夫面前特别随便的龚卫民变得局促起来,在他办公室坐了不到两分钟,就借口还要回财政局处理点事,起身出了门。 看着龚卫民的身影从窗前晃过,何铁夫就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十 吴凤来突然被检察院所属的反贪局弄了去。听说反贪局已经掌握了吴凤来贪污巨款的确凿证据。 通化造纸厂是个副县级架子,吴凤来是副县级干部,以往政法机关要办这个级别干部案子的时候,政法委书记先要跟常委通个气。可对吴凤来,他们却来了个先斩后奏。这让何铁夫很气愤,在常委会上发了一通火。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本来是要研究春节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事宜的,不想何铁夫一进会议室就把提包往桌上一甩,大声吼道,真是无法无天,起码的规矩都不要了,一个堂堂的县级干部,就这么被弄了进去,常委连半点口风都没闻到。其他的县级干部你们全部弄进去,我没半点意见,我还少负责几个人的工资,可吴凤来是造纸厂的厂长,吴凤来进去了,谁去缴这1多万元的税款! 何铁夫说的是大实话,在坐的常委,包括政法委书记和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都张着耳朵听着,吱声不得。何铁夫也是特意说给他俩听的。他喝口茶,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火气,放低声音说道,有人大概以为我跟吴凤来是穿一条裤子的,我们同流合污,一路货色,可哪个不知道,我为了催吴凤来的款子,跟他斗过好多,我又何尝不想换一个听话的人去代替他?可通化县找得出代替得了他的人么?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接着又要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上级财政的定额补贴款要下半年才调得出,其他的税收又正逢淡季,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靠造纸厂提前交了税款,给我们发放工资,现在把吴凤来弄了,厂里的纸销不出去,销出去的纸也要不回货款,看你们拿什么发放这两三个月的工资。 说到这里,何铁夫还是没法刹住,继续道,也许有人以为就我关心人代会,因为要代表们给我投票,那么今天就做个决定,人代会不要开了!如果说我想当这个鸟县长,我***就是你们的孙子! 这天晚上的常委会基本上就是听何铁夫发脾气,什么事也没研究成,1点刚到就草草收了场。事实上,如今办什么事情都与钱有关,吴凤来被抓,造纸厂瘫痪,政府少了个主要财源,上级财政的补贴款按惯例都得下半年才可能拨下来,财政一时拿不出钱来,就是研究也没用。 只是何铁夫心里清楚,脾气他是发了,但钱的事还得他去解决,至少一二三月份的工资和人代会的开支要筹措拢来。他决定还是跟龚卫民商量一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何铁夫就打龚卫民的手机,手机没开。打他家里电话,电话老占线。何铁夫想,电话占线,大概龚卫民在家,反正他家离武装部也不远,于是出了武装部,朝龚卫民家里走去。 龚卫民住在他老婆单位的工商银行宿舍里,五分钟不用就到了。从传达室经过时,差点与低着头往外匆匆而行的造纸厂销售科游科长撞个满怀。何铁夫说,是游科长哟,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游科长说,我到龚——只说了半句,就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到供销社彭主任家里谈点工作,谈到这个时候。然后慌慌地出了传达室。 望望隐入黑暗中的游科长的背影,何铁夫心里暗想,这游科长怎么慌慌的?莫非他与吴凤来的案子有关? 龚卫民果然在家。他惊喜地把何铁夫迎进屋,亲切地说,何县长您好久没上我家来了嘛。何铁夫说,是呀,你忙我也忙,只顾忙去了。何况你也在政府任了职,天天见面,有事在办公室里就商量了,想来也没借口呀。龚卫民说,何县长,我可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您这么说,我可不好受。 何铁夫不免在心里说,是呀,我也感到不是怎么好受。过去他俩走到一起,从来就没客气过,也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就变了一种味道。 何铁夫也没去多想,只说,你的手机不开,电话又老占线。龚卫民说,刚才我正在给童处长打电话呢,费了好多口舌,他才答应春节前给我们调度2万。何铁夫说,2万发一个月的工资还差一大截呢。龚卫民说,今天我跟小段又去了一趟银行,金库里还有2多万,如果把上年结余的那几十万加在一起,一月份的工资可以保障了。何铁夫说,二月份和三月份呢?二月底是春节,春节一过就进入三月,正是人大会召开的时候。龚卫民说,万一没别的法子,只好动用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了。 说到这里,龚卫民便不吱声了。何铁夫说,国债转贷资金谁敢动?这是用于水利建设的专项资金,是总理放下来的,文件规定什么时候都不能挪作他用。龚卫民说,那春节前我俩去趟财政厅,向蔡厅长伸伸手,请他们春节前再给通化调度点资金过来。何铁夫说,看来也只好走这条路了。省里只要有钱,也许是会调一点给我们的,反正我们有指标在他们手里。 从龚卫民家里出来已经十一点多了。还没出传达室,何铁夫就碰上供销社彭主任从小车上下来,正要往里走。何铁夫猛然想起刚才碰到的游科长,他不是说跟彭主任谈工作吗?彭主任这个时候才回来,他谈什么?这时彭主任也看见了何铁夫,立即喊住正在掉头的司机,要送何铁夫回武装部。 “才几步路,我正想散散步呢。”何铁夫说,“彭主任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彭主任说,到市里开了两天会,这才回来。哎,我去开会之前,可是向您县太爷报告了的,您忘啦?何铁夫这才记起,前天彭主任确实到政府办当面跟他报告了的。就捶了捶自己的脑壳,说,你看我这记性哪去了。 县城不是大都市,进入农历十二月,机关里的人早忘了用公历记日子,都掐着指头,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该过年了。见了何铁夫和龚卫民,只有一句话,要过年了,哪天发工资?钟大鸣也对何铁夫说,大年初十就报名开人代会,那几个裸体工资还是想办法发出去吧,大家也好过个像样点的年,到时有情绪来开会。 是呀,一月份的工资勉强发了出去,可二三月份也就是过年的工资却还没有着落,何铁夫和龚卫民自然比谁都急。没法子,两人只得在一起商量上财政厅拜年的事宜,巴望财政厅能在年前给点调度资金。何铁夫说,除了给蔡厅长和童处长拜年,别人还考不考虑?龚卫民说,预算处那位具体经手拨款的阮科长,是不能忽略的。何铁夫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的。龚卫民说,一人送两条大中华和两瓶茅台,怎么样? 何铁夫想起上次吴凤来给自己送冻鸡的事,就说,一个人送一盒茶叶吧,就是市面上那种书本一样大小的1元钱一盒的云雾茶。龚卫民说,何县长您这不是开玩笑吧?一盒茶叶也想要回调度资金。何铁夫说,谁开玩笑了? 龚卫民突然明白过来,笑笑说,还是何市长这个主意好。 要讲发,不离八,何铁夫和龚卫民选的日子是农历一十八。这个时候离过年还有十二天,财政厅愿意给钱,年前还可以发到干部职工手里。当然头两天就给童处长打了电话的。童处长在电话里说,你们不要来,农历十二月还没到,财政厅宿舍区就装了两台监控摄像机,传达室也配了保安,外来人员都得接受检查。何铁夫说,没关系,我又不去给你送礼。 也是因为同学关系,童处长才不好推辞,说道,你们一定要来,不要自己进来,我去外面接你们。何铁夫说,一切照你的指示办。 听童处长把今年财政厅说得这么森严,何铁夫干脆连司机也不带了,自己动手开车。中午就到了省城。两人也不急着找人,白天见人不方便,于是去一个日场歌厅听了一下午歌。听完歌出来,已是黄昏,只见地上白皑皑铺了一层不厚的雪。龚卫民说,这才像一个过年的样子。何铁夫说,是呀,就要过年了。 说着,何铁夫不觉鼻头就有些酸酸的,心想,如果不是作这个鸟官,这个时候也该和老婆孩子一起购年货,考虑如何过年了。能够理解的,说是为全县干部职工那几个裸体工资奔波,不理解的,还说是我何铁夫想巴结人大代表呢。这么想着,何铁夫捏着鼻子往地上一擤,竟然擤出一把血丝来,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龚卫民见了说,何县长,您这是怎么?何铁夫说,没怎么,可能有点心火。然后上车,打响马达,朝财政厅开去。 快到财政厅了,何铁夫把车子开进一个偏僻的巷口,然后下车,一边向财政厅靠拢,一边从提包里取出手机给童处长打电话。隔财政厅还有1米的地方,就见童处长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加快步伐迎了过去。童处长说,要你们莫来硬要来,这样的天气不是受罪么?又说,摄像机就装在大楼顶上,我们现在已经进入监控范围。 经过传达室的时候,保安自然又是一阵盘问,好在他们仅仅提了一个手提包,又是童处长领着,才顺利过了关。到童处长家里坐定后,见没有外人,何铁夫就从包里取出一包云雾茶,递给童处长,开门见山说,这次来就看望你和蔡厅长,还有那个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你和蔡厅长的茶叶是一样的,阮科长的打五折,你觉得行吧?童处长说,你们这样,是要让我们犯错误不是?何铁夫说,我们老同学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龚卫民也在一旁说,您看我们司机都不带,何县长亲自驾的车。童处长说,我已跟蔡厅长说好,争取给你们调剂点资金出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下个星期就可到达通化。龚卫民说,还要我们来一趟么? 童处长想了想说,本来你是不用来了,但年底到了,我的应酬也多,弄不好会忘了你们的事,你来一下也好,还可守着处里把钱拨走。 从童处长那里出来后,两人先去了管拨款的阮科长的家里,然后再上蔡厅长家。厅长夫人很热情,赶忙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给两人倒了热茶。蔡厅长则说,离开通化后,还没见过你们的,都好吧?两人忙点头说,好好好,托厅长的福嘛。蔡厅长说,是到省城来购年货?何铁夫说,年货也购一点,主要是来看看厅长,您对通化这么关怀,通化人民没齿不忘啊。 说着,何铁夫从包里拿出一包茶叶,放到茶几上。厅长仍是一脸的笑,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坐在对面的厅长夫人脸色却跌了一下,但她也是见多识广之辈,立即又笑容可掬了。 从蔡厅长家出来后,何铁夫把着方向盘要往宾馆里开,龚卫民说,赶回市里去吧,也就两个小时的路,您也好久没和嫂子团聚了。何铁夫说,你这家伙!心里却很受用,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小巷。 十一 晃眼又是一个星期。为了确保省里的资金及时到位,何铁夫对龚卫民说,你还是上一趟财政厅吧,没准那姓童的家伙还真把我们的事给忘了呢。 龚卫民走后,何铁夫天天给他打电话,问钱什么时候到。开始龚卫民总说,别急,童处长答应了,过一天两天就办。过了两天,何铁夫又给龚卫民去电话,龚卫民说,童处长说好了,明天就给我签字,你还耐心等一下。何铁夫想打电话给童处长,知道人家年底忙,而且龚卫民正在找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又过去了两天,还没见资金拨下来,何铁夫心里骂了句,这龚卫民怎么搞的,平时他办事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嘛,这回到底怎么了?只好又给他打电话。却老拨不通。最后拨通了,没讲上两句,又断了。何铁夫正急得跳脚,龚卫民把电话打了回来。他说,阮科长到乡下去了,他每年都要提前给父母去拜年的,可能要去几天。何铁夫说,等他回来再拨款,途中至少得两天,不是年三十了?钱怎么到得了职工手里? 龚卫民在那头沉吟片刻,说,反正这个钱会拨下来的,是不是先借用一下那笔国债转贷资金?何铁夫说,这个钱谁敢动?动了上头要派人来追查的。但想想,省里的钱反正落不了空,只好先拿那笔钱应一下急。何铁夫便指示财政局段副局长调用那笔国债资金。段副局长提醒何铁夫道,这是明令不能挪作他用的专项资金,龚县长又不在家,而且他还是财政局局长,他不签字,我不敢动。何铁夫火了,吼道,还用你来给我宣讲政策?龚县长不在,何县长在嘛,何县长签了字算不算数? 龚卫民是等县里的工资发完之后才回到通化的。他还是没把资金拨回来。向何铁夫汇报时,龚卫民说,等阮科长从乡里回去,银行已经关账放假了,不过他答应,春节一过立即把款子拨下来。何铁夫也懒得跟龚卫民理论,说,你们要过年,我也要过年。回了市里。 春节放假三天,加上前后两个连着的大礼拜,共有七天。何铁夫是初七那天回到通化的。初十开人代会,他必须提前两天把政府一些事情安排好,然后集中精力开好大会。这个会对他来说,的确意义不同一般。当然当不当这个县长,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将这个官做下去,又去做什么呢? 同时何铁夫还对违规拨走的那笔国债转贷资金放心不下,得催龚卫民快点到省里去,将调度资金拨回来,好把窟窿补起来。所以一到通化,他就去了龚卫民家。龚家人说,龚卫民已经上了省城。这样,何铁夫才放了心。 可何铁夫没有想到,初八那天晚上,何铁夫已经睡下好久,反贪局几个人敲开了他的房门。说实话,何铁夫知道他们迟早是会上他屋里来的,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彼此都熟悉,平时是常见面的,所以他们对何铁夫还算客气。为头的姓周,他是检察院的副院长兼反贪局局长。周局长说,何县长,我们是为吴凤来的案子来的,根据他的招供,有件事想到你这里来取证。 何铁夫知道他所谓有件事指的是什么,指指墙上的石英钟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要取证,难道非得这个时候来取吗?周局长说,对不起,何县长,干我们这一行的,深夜两三点找人是经常的事,这是我们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还请你理解和原谅。何铁夫说,你们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周局长说,何县长,难道一定要我们先开口吗?何铁夫说,你们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们指的什么?周局长说,何县长你是知道我们的政策的,你先开口和我们先开口,其性质和结果可不一样。何铁夫不耐烦了,大声道,姓周的,你别神气,我至少现在还是通化的代县长。周局长说,你是不是代县长,这与我们办案没多大的关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铁夫一拍桌子,吼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犯了哪一条? 这周局长也沉得住气,依然是不愠不火的样子。他说,何县长你回忆一下,吴凤来是不是曾给过你钱?何铁夫说,给过好多?你捐的是哪一次?周局长说,你硬是不肯说,我替你说,十万元,我大概没说错吧? 你没说错。何铁夫懒得跟他们绕圈子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往周局长面前一摔,说,你们看看,吴凤来的钱都在这里。周局长打开存折,见里面曾经存过十万元人民币,可那十万元人民币已经取走。周局长冷笑一声,说,何县长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想用这个一分钱都没有的存折来哄我们?何铁夫说,我麻烦你再往后面翻翻行吗? 周局长就往后面翻了翻。他看到了存折的内壳里面用浆糊粘着一张事业性收费收据。收据盖着通化一中财务科的红印,上面写着今收到通化造纸厂校庆捐款拾万元整的字样。 第二天,整个通化县就传开了何铁夫被抄家收审的谣传。传得非常神,说吴凤来为了让何铁夫减免他的税款,一次就给了何铁夫五十万元的贿赂,何铁夫拿着这笔钱,带上政府办的于小丽飞了云南,又飞重庆,潇洒快活如神仙。还说反贪局的人去抓何铁夫时,他正和于小丽睡在床上,两个人都一丝不挂的。又说何铁夫给了于小丽不知好多好处,否则她怎么会跟何铁夫上床? 如此如此,不一而足。直到两天后人代会如期召开,何铁夫端端正正坐在了主席台上,这谣传才不攻自破。 然而好运并没因此而降临何铁夫,第三天就要开始选举的时候,何铁夫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撤了下来。原因当然已不是收受吴凤来的贿赂,而是何铁夫动用国债转贷资金的事,被人捅到了市纪委,市纪委当即下来查实,何铁夫白纸黑字在国债转贷资金的拨款单上签着自己的大名。还是看在何铁夫是为了发放工资,而没有别的不可告人目的的份儿上,才免去了刑事责任,但他县长候选人的资格那是非取消不可的。只好按程序,紧急召开人代会主席团会议讨论,临时确定县长候选人。 讨论来,讨论去,刚从省里调资金回来的龚卫民被推举为候选人。 十二 何铁夫准备离开通化县的头一天,吴凤来到武装部来看望他。吴凤来是何铁夫县长候选人资格被取消的第二天放出来的。何铁夫把那个空白存折和贴在存折里的那张收据一并给了吴凤来。 吴凤来心里很不好受,说,何县长,这十万元,我并不是有意要害您啊,是您使造纸厂起死回生,让全厂的职工有碗饭吃的,可您却从没得到过我们的半点好处,我和全厂的职工都过意不去啊。而有些人没给厂子办过半件事,却从我们那里弄了不少的好处,我心里服吗?可我要说别人的事,说那些从我手里拿走几十万上百万的贪官,他们不听,也不让说,硬要我交代和您的问题!这十万元钱尽管我早就知道您以纸厂的名义捐给了一中,但我在他们面前也不说半句,我让他们自己来找你,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老吴你别说了,我了解你的好心。何铁夫略有所思地说,我不明白的是,这十万元钱你不说,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吴凤来说,这还用说,是那姓游的狗杂种说出来的。原来我还不知道,他跟钟大鸣和龚卫民他们是一伙的。 提到龚卫民,何铁夫想起了什么,等吴凤来走后,给童处长打了一个电话,问调度资金怎么春节后才到县里?童处长有些奇怪,说,这是怎么搞的?龚卫民到省里的第一天,手续就办好了的,不信你还可以问问具体负责拨款的阮科长。何铁夫说,阮科长年前不是回乡下去了么?童处长说,哪有的事,春节前那么忙,阮科长一直在处里上班,哪里也没去。 何铁夫无言了。他突然觉得胸闷,气促得不行,喉咙也堵着,差点儿憋昏过去。最后一口恶血从口里喷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瓷板砖。 何铁夫在通化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其实并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心火过盛所致。也没告诉家里,这个星期是左舒青闻讯过来打的招呼。出院那天,左舒青还把何铁夫接到家里吃了一顿饭。左舒青说,铁夫,你要离开通化了,以后上我家去的机会就不多了。 左舒青搬了新家,三室两厅。左舒青告诉何铁夫,这是一栋教授楼,也就是要有高级职称的老师才住得进来。何铁夫将左舒青收拾得干净明亮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说,蛮好的,你几时评了高级?左舒青说,我还没评高级,这是校长照顾的,校长说我为学校做了贡献,让我提前搬进教授楼来。何铁夫说,你做了什么贡献?左舒青说,你给了十万元嘛。何铁夫就笑了,说,这是造纸厂的钱,怎么算到了我的头上?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左舒青还拿来了一瓶红葡萄酒,说,稍微喝点没碍事的。端酒杯的时候,何铁夫没见左舒青的孩子上场,就问,孩子呢? 送到我妈那边去了,今晚我们慢慢喝两杯。左舒青把杯子举起来,柔柔的目光抛向何铁夫,说,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是学校组织的一次篝火晚会,当时我们喝的就是这样的红葡萄酒。何铁夫说,记得记得,有些事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它是人生的最大财富。 说着,两人的杯子一碰,一杯酒就下了喉。何铁夫就觉得奇怪,平时在外面喝了那么多好酒,什么茅台五粮液剑南春之类,常常喝,却从没觉得像今晚这酒这么好喝。何铁夫就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心想,到通化来,什么也没得到,可却找到左舒青,而且喝到了她的酒,我何铁夫不也就足了吗? 第三章 一票否决 一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七点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减负方案。八点多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八点二十就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 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开会议,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做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而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一分钱也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一是财政所尽快算一下账,看减负后财政收入会短收多少;二是教育办要考虑教育附加费取消后,学校经费尤其是教师工资怎么解决;三是税务、农经等部门要挖潜力,找税源,争取减负不减收;四是企业办摸摸乡里几家停产多年的企业的情况,有潜力恢复生产的设法恢复生产,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后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们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说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五十元一亩了,只能按三十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每亩田也分了五元特产税,这是不得交的。 周正泉拿本子记下大家的意见,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周正泉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相反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趁机跟他们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关于每亩五十元统筹款的任务,周正泉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三十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侧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 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一说,大家也没了意见。周正泉又对统筹款的用途作了说明,这是村干工资、五保户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只得从村民手里统筹,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三十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单车匆匆赶了过来。小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撇下众人,爬上吉普车。要小宁也不骑单车了,一起挤进吉普车里。 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的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龙跃进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税收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上千元。后来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人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龙跃进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收。这一招还真行,龙跃进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从广东寄回来的4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农业税和统筹款共计31元,陈婆婆不甘愿,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放开到黄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前挤满了人,想必就是陈婆婆的家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先到了,还有乡卫生院的医生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还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起来。还说陈婆婆命苦,三十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了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广东打工,把工钱都寄了回来。这次寄的4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陈婆婆无法向孙子交代,一时气不过,跳了井。 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周正泉带了头,其他乡干部不好无动于衷,只得纷纷解囊,多少表示一点。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乡上的领导担惊受怕。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指标仍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心里还是护着龙跃进的,只说了句,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坪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司机小林刚打响马达,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就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跟我去看看,学校已经上课不成了。 原来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现已做了教育局长的原乡党委书记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到龙溪来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存志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教育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存志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上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这几年龙溪中学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根据他们的实际困难,以往教育局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挤出钱来,多少拨些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跑进学校,逼着宋天来拿钱,宋天来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上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仅仅喊来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说,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小宁说,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他心里明白,在处理龙溪中学的问题上,毛富发和其他干部是不会合作的。当初夏存志倾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当时身为副书记的周正泉对夏存志的做法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存志布置什么任务,周正泉顾全大局,还得配合他。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两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毛富发已经四十岁,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上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做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倒下,才相中了还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离开龙溪乡。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在建的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的扔砖头,撬马钉的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把脑壳从车窗里伸出来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 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他们围了个严实。宋天来忙向周正泉做检讨,学校还有9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他没有什么卵能耐,打发不了这些债主。周正泉一边在心里骂着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我有话对你们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说,我要是县委书记或省委书记,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磨嘴皮吗?我把话说明了吧,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不过你们如果能给点时间,我是一定会想法子的。大伙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掳我的被子还不行? 周正泉这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乡里的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二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凑了凑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敢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多万。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账上的5万元借款。原来事出有因。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企业和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把握不大,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一百多名干部借走5多万。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拿得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财政的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 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账,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递给周正泉。伸手接茶时,周正泉无意间瞥了一眼曾冬玉那颤动着的丰硕的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 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又娶了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就想。 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几个鸟书记。 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 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还说福气,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待在这个破地方。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上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也说的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暗暗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给抬了出来,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 末了周正泉又交代毛富发,我走了,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从毛富发家里出来,周正泉上了吉普车。吉普车在路上炸了一次胎,修了两次离合器,加了三次水,不足五十公里走了三个半小时,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立刻就有一位年轻姑娘走上前来,帮忙把车门打开了,一边甜甜地叫道,先生辛苦了。三人走进店里,另一位姑娘就献上了热茶。 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起来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您呀,看来我今天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您认识吧? 好像在哪里见过,周正泉点点头说道。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说,也许吧。客气地把手伸给叫肖嫣然的女人。就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周正泉不免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远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 这时舒建军已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臭,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又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全班同学都把他视作狗粪。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待下去,只好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家里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这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了司务长,转业回来进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本来在行政组舒建军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抄起了地皮。广东抄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人大代表,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竞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这些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上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周正泉不想与舒建军搅和,却不好跟他抢菜谱,只得随他去。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周正泉对酒是无所谓的,只是不想在舒建军前面显得小家子气,也把杯子捏在了手上。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您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您的地皮上,凡事多请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酒就到了嘴里。 酒下喉后,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过,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酒中豪杰,今天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芳名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小姐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各自钻进自己的车,上了路。进城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让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然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和你分了工的,该烧香的地方,今晚就让小林陪着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他的家在老婆邹立敏所在的医药公司宿舍区里,离宾馆有一段距离,小林要去送他。周正泉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 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医药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要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 周正泉睡意矇眬,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三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运气好,一走进教育局办公大楼,迎面就碰上夏存志挟着个包,准备出门。夏存志说,我的大书记,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你如果迟来一步,我就上市里去了?周正泉说,您要出差?那我就在这里跟您简单汇报几句。夏存志摇摇手说,没事没事,到市里去也就一百多公里,小车快,两个小时不要就到了,我们先到办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长办公室,宾主一落座,夏存志就开了腔,说:”书记当得还得手吧?周正泉说:“别说了,县里的减负会一开,一系列连锁问题就跟着出来了。尤其是龙溪中学,没有教育附加费还欠款,债主们纷纷跑去围攻学校,搞得我焦头烂额。接着周正泉把龙溪中学这几天发生的事给夏存志说了说。 夏存志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给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离开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呆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说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特别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几个人就笑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 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才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兴,一个个红光满面的,像刚娶了媳妇。还打着饱嗝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给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赶往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 黄绍平是周正泉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没正儿八经喊过老同学大名,总是将周正泉喊作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么?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 闹了半天,黄绍平才煞住,说:“你金口未开,我就知道是谁叫你来的了。周正泉有些蒙,说:“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可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 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的,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 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把指标给他,我这里就通不过。黄绍平不满地说,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拿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过话筒,里面嗡嗡嗡叫着,听不清是谁。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鬼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没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能安宁的,我这就得赶回去。 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黄绍平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就是一脚,踢了个底朝天。听到身后的响声,周正泉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他知道黄绍平是这个卵脾气,但他人是好人,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平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一辆桑塔纳开过来,停在他身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个脑壳,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去。舒建军说,急什么啰,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这时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乡里要出人命啦! 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舒建军就说,真的?周正泉说,刚接到小宁的电话。舒建军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烂吉普又像来时那样,不是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差错,今天半夜也到不了乡里。于是不再犹豫,钻进舒建军的桑塔纳。 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后,周正泉的一只脚还只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过来,打机关枪似的告诉周正泉,昨天他离开乡政府后,财政所所长裴汉云就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我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我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企业都不存在了,我们到哪里收钱去。说企业不存在了,可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我们可不会还,要还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还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我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 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焰。只听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一万,你怎么写着一万五?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浆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一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 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多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软的性子,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裴汉云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便扬起手上的瓷碗向龙跃进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龙跃进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委屈地说,周书记您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吧。 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龙跃进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来,起码有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也是正当防卫?哪有正当得人家又缠纱布,又吊盐水的?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得财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最后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是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他知道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弄不好又会把火点着。 周正泉这里不急,龙跃进那里急。一是因为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二是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待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本人出,那就惨了。于是走出卫生院,回乡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发。找到周正泉,龙跃进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不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 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 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回了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脑壳,后来在卫生院里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