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 第01节 一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减负方案。8点多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8点20分就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 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做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一分钱也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一是财政所尽快算一下账,看减负后财政收入会短收多少;二是教育办要考虑教育附加费取消后,学校经费尤其是教师工资怎么解决;三是税务、农经等部门要挖潜力、找税源,争取减负不减收;四是企业办摸摸乡里几家停产多年的企业的情况,有潜力恢复生产的设法恢复生产,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后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们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说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这是不该交的。 周正泉拿笔和本子记下大家的意见,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周正泉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趁机跟他们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他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关于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周正泉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 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一说,大家也没了意见。周正泉又对统筹款的用途作了说明:“这是村干部工资、五保户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只能从村民手里统筹,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0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小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撇下众人,爬上吉普车。要小宁也别骑自行车了,一起挤进吉普车里。 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的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龙跃进的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税收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上千元。后来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龙跃进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收。这一招还真行,龙跃进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从广东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农业税和统筹款共计310元,陈婆婆不愿意,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开到黄金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前挤满了人,想必就是陈婆婆的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先到了,还有乡卫生院的医生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因为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起来。还说陈婆婆命苦,三十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了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广东打工,把工钱都寄了回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陈婆婆无法向孙子交代,一时气不过,跳了井。 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周正泉带了头,其他乡干部不好无动于衷,也纷纷解囊,多少表示一点。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乡上的领导担惊受怕。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指标仍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心里还是护着龙跃进的,只说了句,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场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司机小林刚打响马达,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就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跟我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原来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现已做了教育局局长的原乡党委书记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到龙溪来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存志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教育局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存志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这几年龙溪中学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根据他们的实际困难,以往教育局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挤出钱来,多少拨些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跑进学校,逼着宋天来拿钱,宋天来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上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仅仅喊来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问:“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小宁便问:“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他心里明白,在处理龙溪中学的问题上,毛富发和其他干部是不会合作的。当初夏存志倾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当时身为副书记的周正泉对夏存志的做法,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存志布置什么任务,周正泉顾全大局,还得配合他。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因为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因为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2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因为毛富发已经四十岁,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上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做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倒下,才相中了还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离开龙溪乡。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在建的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的扔砖头,撬马钉的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把脑壳从车窗里伸出来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 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宋天来忙向周正泉做检讨,学校还有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他没有什么能耐,打发不了这些债主。周正泉一边在心里骂着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我有话对你们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儿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说:“我要是县委书记或省委书记,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磨嘴皮吗?我把话说明了吧,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不过你们如果能给点时间,我是一定会想法子的。”大伙儿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掳我的被子还不行?” 周正泉这么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乡里的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第02节 二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了解了一下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敢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0多万元。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账上的50万元借款。原来事出有因。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企业和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把握不大,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50多万元。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拿得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财政的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 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账,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递给周正泉。伸手接茶时,周正泉无意间瞥了一眼曾冬玉那颤动着的丰硕的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 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又娶了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他妈的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想。 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了几个鸟书记。 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 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还说福气,我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待在这个破地方。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上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说的也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暗暗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给抬了出来,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 末了周正泉又交代毛富发:“我走了,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从毛富发家里出来,周正泉上了吉普车。吉普车在路上爆了一次胎,修了两次离合器,加了三次水,不足50公里走了3个半小时,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立刻就有一位年轻姑娘走上前来,帮忙把车门打开了,一边甜甜地叫道:“先生辛苦了。”三人走进店里,另一位姑娘就献上了热茶。 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起来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您呀,看来我今天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介绍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您认识吧?” “好像在哪里见过。”周正泉点点头说道。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说:“也许吧。”客气地把手伸给叫肖嫣然的女人。他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周正泉不免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多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 舒建军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差,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他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全班同学都把他视作狗粪。他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待下去,只好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家里晃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这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了司务长,转业回来进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本来舒建军在行政组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他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炒起了地皮。广东炒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人大代表,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竞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这些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上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舒建军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周正泉不想与舒建军搅和,却不好跟他抢菜谱,只好随他去。 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周正泉对酒是无所谓的,只是不想在舒建军面前显得小家子气,也把杯子捏在了手上。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您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您的地皮上,凡事请多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酒就到了嘴里。 酒下喉后,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过,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酒中豪杰,今天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大名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成?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各自钻进自己的车,上了路。进城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让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然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和你分了工的,该烧香的地方,今晚就让小林陪着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他的家在老婆邹立敏所在的医药公司宿舍区里,离宾馆有一段距离,小林要去送他。周正泉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 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医药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要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 周正泉睡意蒙眬,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第03节 三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是他运气好,一走进教育局办公大楼,迎面就碰上夏存志挟着个包,准备出门。夏存志说:“我的大书记,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你如果迟来一步,我就上市里去了!”周正泉说:“您要出差?那我就在这里跟您简单汇报几句。”夏存志摇摇手说:“没事没事,到市里去也就100多公里,小车快,两个小时不要就到了,我们先到办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长办公室,宾主一落座,夏存志就开了腔,他说:“书记当得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别说了,县里的减负会一开,一系列连锁问题就跟着出来了。尤其是龙溪中学,没有教育附加费还欠款,债主们纷纷跑去围攻学校,搞得我焦头烂额。”接着周正泉把龙溪中学这几天发生的事给夏存志说了说。 夏存志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给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离开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待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说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特别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几个人就笑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 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才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兴,一个个红光满面的,像刚娶了媳妇。还打着饱嗝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给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4点。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赶往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 黄绍平是周正泉的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没正儿八经喊过老同学大名,总是将周正泉喊做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吗?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 闹了半天,黄绍平才刹住,他说:“你金口未开,我就知道是谁叫你来的了。”周正泉有些蒙,问:“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可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 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的,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 “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把指标给他,我这里就通不过。”黄绍平不满地说,“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拿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过话筒,里面嗡嗡嗡叫着,听不清是谁。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鬼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好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能安宁的,我这就得赶回去。” 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黄绍平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踢一脚,踢了个底朝天。听到身后的响声,周正泉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他知道黄绍平是这个卵脾气,但他人是好人,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平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一辆桑塔纳开过来,停在他身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头,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去。”舒建军说:“急什么啰,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这时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地说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乡里要出人命啦!” 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舒建军就说:“真的?”周正泉说:“刚接到小宁的电话。”舒建军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烂吉普又像来时那样,不是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差错,今天半夜也到不了乡里。于是不再犹豫,钻进舒建军的桑塔纳。 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后,周正泉的一只脚刚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过来,打机关枪样告诉周正泉,昨天他离开乡政府后,财政所长裴汉云就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他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他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企业都不存在了,他们到哪里收钱去?说企业不存在了,可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他们可不会还,要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还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他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 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焰。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1万,你怎么写着1.5万?”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糨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1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5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儿上,他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 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都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软的性子,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裴汉云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便扬起手上的瓷碗向龙跃进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龙跃进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盐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他委屈地说:“周书记您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吧。” 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狗日的龙跃进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来,起码有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也是正当防卫?哪有正当得人家又缠纱布,又吊盐水的?”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说得财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是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他知道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弄不好又会把火点着。 周正泉这里不急,龙跃进那里急。一是因为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二是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待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本人出,那就惨了。于是,走出卫生院,回乡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发。找到周正泉,龙跃进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没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 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多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 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回了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头,后来在卫生院里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 龙跃进走后,毛富发找到周正泉,说:“龙跃进他们的事还是研究一下,定一个调子吧。”周正泉说:“好吧,几个主要负责人碰个头,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给龙跃进个记过处分算了,至于医药费,裴汉云出一半,公家报销一半,龙跃进家庭困难,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说:“这事还不能就事论事,回收欠款是乡党委集体决定的,不给跳出来闹事的龙跃进一个重点的处分,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别在干部、职工面前说话、做事了。特别是减负后,税收征收难度加大,乡里面临的困难和矛盾越来越多,学校有人闹事,各项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职工工资没着落,连下村的补贴都没处领,这些都与没钱有关。所以回收干部、职工老欠显得尤为重要,处理龙跃进决不能心慈手软。” 最后周正泉表态说:“我看这样吧,龙跃进的副乡长职务停两个月,让他反省反省;医药费他不能一点儿不出,事情的起因还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汉云出。” 第04节 四 龙跃进在卫生院花的药费不多不少,总共1020元。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出了该自己出的那部分医药费。裴汉云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 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他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办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见谁就要跟谁诉说半天。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赶紧躲起来。 这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曾冬玉就怨毛富发,她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他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 毛富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毛富发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 听话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龙跃进说:“周书记呀,我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已让我停职反省,还要我出那么多钱,天下没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释说:“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做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说:“你们做领导的从大局出发,我没意见,可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这个理字总不能丢到厕所里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了,大声吼道:“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办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总能找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没办法,便把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靠近周正泉。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2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周正泉担心龙跃进会出来捣乱,反复叮嘱顾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让他到学校去。 不承想还是让龙跃进冲进了学校。当时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已听完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中饭的,李旭东却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和学生们共进中餐。而此时离开餐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旭东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书法上有些造诣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他向李旭东提出这个要求。 开始李旭东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还不贻笑大方?”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造诣?”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中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龙跃进那幽灵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出了510元冤枉钱啊!” 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不让他再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此时李旭东已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后,李旭东问他冤在哪里,龙跃进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申了半天,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吧,我再调查调查。” 顾定山将龙跃进拖走后,李旭东便问周正泉,周正泉简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李旭东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李旭东这才又拿起笔来,蘸蘸墨水,运笔于纸上。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气不打一处来,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去中学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儿,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 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个毛乡长,也真是的。”顾定山说:“周书记您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您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他心里能平衡吗?”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 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又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您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 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定山,这恐怕不太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能搞得过火。”顾定山说:“这我知道。”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您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 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黄绍平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和你是不是有一腿?”周正泉说:“别瞎说,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严重到这个程度。”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 毛富发对周正泉心存感激,工作上比原来主动多了。他在乡里待得久,情况熟悉,对减负后怎样发展乡里经济,确保减负不减收,有一些好的思路,便主动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去找他。此时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一起听听。 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三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5亩上好的水田出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不给,唐家兄弟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 听完他们的诉说,周正泉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他说:“乡政府还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的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那么多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 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事情。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周正泉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您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您这样厚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您了。” 毛富发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心想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捣他周正泉的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 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毛富发走后,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然后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此时只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顾定山见周正泉站在栏杆边,便跟他打招呼。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顾定山到他这里来一下。顾定山进屋后,周正泉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 顾定山就笑了,他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说的话他买账。那天我让大头拿了1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1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就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腿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 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1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从裴汉云所里借的。”周正泉说:“借的?怎么还他?这又不是一个小数字。”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 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您就不知道了,这1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您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 闻此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都被穷得成了什么样?” 第05节 五 周正泉是书记,党委会自然由他主持。他说:“前段的减负等工作占去了我们不少时间,现在要集中精力抓一下乡里的经济了,经济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今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 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 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落实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 长会短开,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9点钟就散了会,大家分头去行动。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周正泉说:“如果我没别的事情,也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周正泉正要跟毛富发他们到蒋家村去,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只得让毛富发几个先走,把舒建军和肖嫣然让进办公室,他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肯光临我们那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没什么事,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您有空,想请您到馆子里坐一会儿。” 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周正泉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老同学好机智,次要的过会儿再跟您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包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这话不免又让周正泉暗生感叹。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当然,周正泉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等着舒建军继续说下去。 究竟有层同学关系在,舒建军也就直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乡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开,请他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您书记大人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您书记大人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您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 这话实在有些虚假,周正泉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这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老同学这么说,我也不好太为难您了,不过您堂堂书记,如果肯跟所里说句话,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 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堵了自己的路。于是他说:“这个我倒可以试试,至于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您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之后,舒建军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她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周正泉说:“你说吧。”肖嫣然说:“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蒋家三兄弟的状?” 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周正泉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 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好说:“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自然去不成蒋家村了,剩下的时间,周正泉也没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无非是农业产业结构调整要实现新的突破、农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长、农业投入要达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于国民经济增长速度、计划生育率要达到98%,还有什么要确保社会稳定呀,要切实减轻农民负担,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觉得有些好笑。这边要增加投入,那边要减轻负担,好像票子不是从老百姓手里征缴上来的,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他十次八次了。 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记得刚到龙溪工作时,正碰上县里搞计划生育验收,乡里使出浑身解数,把验收团的人当亲爹亲娘奉着、敬着,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眼看验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谁举报龙溪一名妇女不按计划超生了一胎,结果乡里当时的书记就被一票否决了,不折不扣免了职。这几年农村计划生育抓得确实很紧,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现象其实是根本没法禁绝的,一个乡每年发现几例超生,实在正常得很,如果没人举报,或者举报了封闭得好,或者上头有人帮着说说话,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后来周正泉才知道,那位书记正好跟当时还没管党群而管着计划生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有隙,李旭东在其他的地方没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这次机会,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而那位书记是心知肚明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周正泉忽然觉得,这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一票否决,就仿佛一把把高扬在头上的杀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屋里,周正泉把办公桌下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只要没急事,中午总要想法睡一会儿,所以顾定山走后,他就关了门。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他们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只得开了门。毛富发气鼓鼓地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这个乡长我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绪才稍为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三兄弟根本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而且把唐家人打伤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5亩田原来就是他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唆,就挑了唐家人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忙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了?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也上前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 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瞿宏德的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听毛富发说完这番遭遇,周正泉脸色都紫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这个世界简直没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马上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 毛富发刚走出办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恐怕还是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问:“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惹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我们就不要再收了。” 第06节 六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 看完通知后,周正泉皱皱眉头,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跟这个通知一同到达乡里的,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写给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的亲笔信。从小宁手里接过信件时,见信封下方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县里有什么要事、急事,上午发个文,下午就到了乡里,就是书记、县长本人要给乡里下指示、打招呼,或托乡里处理个什么私事,一个电话打过来,什么都能交代个明明白白,完全犯不着劳心费力来写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开,一看内容,才知道里面不过是一套司空见惯的官话。信里说,乡级党委和政府是党联系人民群众的直接窗口,为了缓解干群关系,维护党的威信,党委政府一把手要带领干部们深入基层,了解实情,和农民打成一片,决不能做损害人民群众利益的事情,为此再次申明七个不准的要求,即不准随意增加税额,增加农民负担;不准在路上设卡,收取各项税费;不准面向农民集资,搞各种名目的摊派;不准借任何名义拆农民房子,牵农民牲畜;不准三个以上干部一起到农民家里征粮收税;不准动用警力警械;不准打骂、绑架、关押农民。最后要求尽快把精神贯彻到每位干部、职工,今后谁违背了这七不准就拿谁是问,给予一票否决。 看完信后,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里说,如今领导的工作方法和领导艺术也是越来越高明了,左一个文件,右一个通知,上午一个讲话,下午一个批示,这还不够,现在又玩起了亲笔信。殊不知,把无数个文件里说过的话换一个角度写成书信,初看似乎还有点人情味什么的,细细品味,却觉出几分滑稽。 不过不管怎么说,周正泉对此还是能够理解的。最近电视里又连续披露了好几起涉农事件,好几个地方的县委书记、县长都丢了乌纱帽。在县里能把官做到书记和县长这一级,跟在市里做到市委书记和市长,在省里做到省委书记和省长一样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让几十年经营下的前程毁于一旦,岂不冤哉?也许县委书记和县长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乌纱帽也丢了可惜,也许他们的确是体恤民情,心系百姓,因此尽管减负的会也开了,文件下了一个又一个,可心里还是不踏实,才挖空心思想出这么一招来。原以为只有自己这个最基层的乡里的九品书记难做,现在看来上头的领导也不那么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给毛富发,说:“毛乡长你也看看,还有税法宣传的通知,晚上党委先开会学习讨论,研究具体的行动方案,明天再召开全体干部、职工传达贯彻。” 晚上周正泉先宣读了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笔信,接着由毛富发贯彻宣传税法的通知精神。传达贯彻完毕,周正泉让大家谈谈认识,发表意见。大家纷纷议论起来,说上头左一个目标右一个任务,都是娘死在那里都逃不掉的硬家伙,而同时又这不准那不准,把乡干部的手脚都捆死,叫我们怎么办? 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一些牢骚话,周正泉觉得再讨论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于是说:“当前各地涉农事件确实不少,县里领导也是苦心孤诣,我们必须牢记在心里,不要一不小心触了电就是。当务之急是如何宣传好税法,促进税收征管。我看宣传税法和别的宣传不同,别的这宣传那宣传都是务虚的多,税法宣传是直接为征收税款服务的,这个宣传做好了,对加大税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的税款再收不上来,干部、职工没工资可领,要办什么事情办不了,乡政府只好关门了。这样吧,给大家几天时间做一下准备,近期以320国道为主线,把乡里100多号人马和吉普车、摩托车都调动起来,搞一次有点规模的税法宣传行动,促进一下今年的税收。” 周正泉只说到这里为止,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就是要趁这次税法宣传机会,抓几个蒋家三兄弟那样的典型。对蒋家三兄弟的恶劣行径周正泉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落实这件事的。总不能让上级领导空着肚子谈工作,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 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周正泉心里不满,嘴上却说:“罗主任啊,龙溪是出了名的贫困乡,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几蔸烤烟,种几棵西瓜都没地方,山上倒是有几棵树木,可如今上面的砍伐指标控制得很严,也变不了钱,因此每年为分配税收任务,我们只差没给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举杯起酒杯:“罗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请喝下这一杯。”罗主任说:“我当然理解,如今农村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干,又满上一杯,举到罗主任面前,说:“难得你这么理解我,我先饮为敬了。”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机半醉半醒地说道:“上头也太不把我们这些乡里干部当人看了,今天要完成这任务那任务,完不成就一票否决;明天呢又这不准那不准,谁顶风作案摘谁的乌纱帽。” 见状,毛富发就来拿周正泉的杯子,说:“周书记你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松手,又灌下一杯,说:“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我头上这顶鸟帽子也不值几个钱,我早就不想戴了,谁稀罕谁拿去就是!”毛富发扯扯周正泉衣角,小声说:“周书记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厉害的。”周正泉拨开毛富发的手,抓过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坐在馆子里,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捂着胃区离开酒店的。罗主任觉得周正泉够朋友,对毛富发说:“周书记真讲义气,胃痛成这样,还跟我们喝了这么多。”毛富发说:“都是主任您面子大嘛,平时他可滴酒不沾的。” 罗主任离开龙溪时,毛富发要表示点,周正泉说:“我们工资都发不出去,免了。”可过后周正泉又有些后悔,不该就这么让罗主任他们空手而归,不管怎么说,他们不追究黄金村的事就算是对乡里的最大支持了,更何况这也是一次与县里领导搞好关系的机会。不过周正泉又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要紧的是手头的几件事情,书记是自己当着,要推也是没处可推的,于是忍着胃痛,把企业办和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到办公室,向他们了解情况。 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先来了,他告诉周正泉:“木材加工厂的承包和恢复生产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县林业局的木材砍伐指标也已经下达,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购了。” 周正泉点点头,吩咐彭明亮几句,掉过头去问财政所所长彭汉云。彭汉云说:“最近把去年农民欠的税款收了部分回来,欠发干部、职工的工资基本可以应付了,这样一来,收回职工部分欠款的计划也有望得到实现。” 这时瞿宏德也到了,周正泉问到舒建军缓税的事。瞿宏德说:“我们了解了一下,舒建军确实是在扩建新窑,手头资金紧缺。”周正泉说:“按政策能缓就缓一缓吧。另外,舒建军要扩建新窑,必然需要大量木材,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山,要舒建军就地收购龙溪的木材。” 第07节 七 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摇摇晃晃上了舒建军的窑山。 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都是进进出出的运煤的拖拉机,吉普车转一个弯又要停下来给拖拉机让路。周正泉说:“看来这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五六千万呢。” 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边打招呼边从吉普上走下来。大头一见是周正泉,也下了拖拉机,高兴地对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到山上去?”周正泉说:“上山看看。”大头说:“周书记您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未闻过。”周正泉说:“一点小意思,何须挂齿。” 说着,周正泉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您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您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您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周正泉不再说什么,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一切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着,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就停产了。” 煤窑都在地底下,煤区并不大,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周正泉就提议道:“听说舒老板的办公室很有气派,是不是让我们也长长见识?”舒建军说:“哪里哪里,不过有椅子桌子而已,老同学到时可不要见笑哟。” 转到窑区后面一栋不大的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只见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周正泉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起来。这里不但有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不免自叹不如,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天天只顾上蹿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什么的,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娄子,吃不了兜着走。与姓舒的一比,这乡党委书记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周正泉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待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您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像您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您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这么一想,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推杯换盏的当儿,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您老同学开了口,自然没得说的。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 走出酒馆,太阳已经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上车,舒建军不肯放他们走,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歌厅去唱几曲。两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进了歌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您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您消灭得了多少。”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 唱了一阵,肖嫣然就用眼色示意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大概才16岁的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就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本来就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会说笑。”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他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姓肖的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您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您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 说着话,肖嫣然那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了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暗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儿,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上场就黏住你,反而没了意思。见周正泉不吱声,肖嫣然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没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吗?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这么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能不佩服他?” “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肖嫣然说,“看来您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嘛。”说得肖然嫣扑哧笑了。 又跳了两曲,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您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您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李副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 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脚下的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在往回赶的路上,周正泉耳畔一直响着肖嫣然关于李旭东跟蒋家三兄弟有关系的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周正泉心想,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一时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海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歌厅里那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rx房,偶尔在你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周正泉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恨恨地咒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咒也不管用,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亮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明灭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心想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想到此处,周正泉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5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100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待着,不出什么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部门的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委里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一个哈欠,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 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曾冬玉就上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 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就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了,您也该歇歇啦。”她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您的。”周正泉这才发现,她手上并没空着。他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您想吃牛皮糖,下次给您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 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胃泰两个字,说:“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待了那么多年,您胃有毛病,我还能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您带两盒回来试试。” 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就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您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您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说明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的作用,顿时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 第08节 八 因为睡得好,第二天起来,周正泉便觉得头脑清醒,精神抖擞。吃早饭的时候,周正泉叫过乡办秘书小宁,要他发通知,把乡政府在家的80多位干部、职工,包括派出所10多名干警和治安队员都召集到乡政府的大操场里。 人一到齐,周正泉先给大家宣读了县委和县政府下发的开展税法宣传,加大税收征管力度的通知,然后他说:“通知上要求各地组织形式多样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法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确保税收任务的完成,今天我们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国道搞一次规模浩大的税法宣传活动。”说完,周正泉先上了插了彩旗、装了大喇叭的吉普车,带着队伍上了路。 半个小时后,队伍就到了蒋家村。村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声势浩大的人马到过他们村子,路旁站满了大人和小孩。周正泉拿着话筒大声宣讲着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偷税逃税抗税是违法行为之类的政策,号召村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车后面的干部就给众人分发宣传单,传单上印着税法知识和农民应该交纳的税种。纳税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农民们都主动伸手来接传单,然后低了头认真看起来。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蒋家三兄弟开窑的地方。蒋家三兄弟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就从窑后面的工棚里钻了出来。开始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乡政府就是冲着他们来的,站在一边,抱了双手看热闹。直到顾定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开窑纳没纳税,要他们拿税票出来接受检查,他们才慌了神。其中老大蒋国相反复说:“我们是在自己的田里烧砖,要纳什么税?”顾定山说:“我问你,你们烧砖占没占田?烧的砖卖不卖出去?”蒋国相正要说什么,老二蒋国臣忙上前说:“我们占的是自家祖上的田,烧的砖是给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卖。” 正在理论,周正泉和瞿宏德走上前来。周正泉说:“你们在这里烧了两三年的砖了,难道你们要造皇宫,用得了那么多砖?”蒋国相说:“我们不但自己用,我们的亲戚修屋也要用砖。”周正泉说:“强词夺理!”说着向瞿宏德抬一下下巴。瞿宏德立即从包里拿出几张货单,摊到蒋国臣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见三兄弟还要抵赖,周正泉说:“你们少啰唆,交上税款和罚金吧。”这时老三蒋国帅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叫道:“要钱我们没有,要命你们这就拿去。” 一听蒋国帅的声音,周正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点着蒋国帅的鼻子,恨恨地说道:“蒋国帅你给我听着,你们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还没处理你们,你们又偷税抗税,打伤税务干部,今天我新账旧账一起跟你算!”蒋国帅正要发作,周正泉又喝道:“给我绑了再说!” 周正泉话音刚落,顾定山身子一蹲,扫堂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出去,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蒋国帅扫翻在地,接着锃亮的铐子就上了他的双手。蒋国相和蒋国臣上前要来帮忙,其他几个民警早已冲过来,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抓了蒋国帅,蒋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声,说恶人终有恶报,蒋国帅这是罪有应得。那唐姓兄弟对周正泉感恩戴德,乡下人也没什么好表示的,特意跑到乡政府,给他送来两只土鸡。周正泉当然不肯接,两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说:“周书记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唐家搬到蒋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我们感谢您周书记,感谢共产党。” 周正泉推辞不掉,只好把鸡收下,交给食堂给乡里干部打牙祭。不过周正泉也给唐家兄弟打发了两条烟。唐家兄弟开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说:“如果你们不接我的烟,你们的鸡就带回去得了。”这样两兄弟才拿了烟,喜气洋洋地走了。 望着两人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周正泉感慨良多,心里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求并不高呀,只要为他们主持一点点公道,他们就把你当爹当娘。 这次行动的另一个效果,就是过去那些凭霸气和关系不肯纳税的人,也主动到税务所来补了税,乡财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万元收入。问题是工作成效出来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宁了,这几天县里已有好几个人打来电话,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过火,早点放人。其中还有县里的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 周正泉口上答应着,过后则咬牙切齿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丢掉这顶不值钱的乌纱帽。”也是为了留着口水养牙齿,他干脆把手机关掉,还特意交代小宁,凡是找他的电话,就说下了村,不在乡里。一个乡下的砖窑主出了点事,县里竟有那么多人打招呼,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 然而还有更让他预料不到的,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里的窗户砸了个稀烂。当时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声重响,把他从梦中惊醒。拉亮电灯一瞧,窗户上开了一个黑洞,临窗的书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周正泉从床上翻起来,对着窗户大声吼道:“有种的就跟我面对面搞,砸窗户算条卵!” 窗外黑沉沉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灯上床。刚睡着,窗户上又扔进了一块石头,另一扇窗户也被砸烂了。周正泉坐起来,想下床,愣怔一下,又躺下了。这样折腾两个来回,已没了睡意,就张着双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窗户上就起了亮色,他也没耐心再躺在床上了,便穿衣下了床。 揉着肿胀的眼睛打开门,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时令。回了头要进屋加衣,却见门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下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姓周的你不要太狠,当心你的脑袋! 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杀猪刀和纸条。刚好顾定山晨练回来,周正泉便喊住他:“定山你过来一下,这里有一样东西。”顾定山过来一瞧,皱着眉头说:“周书记,这些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您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说:“使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正好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周正泉心里非常明白,好戏才开头,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这对手当然不是别人,就是肖嫣然曾说过的跟蒋家兄弟瓜葛不少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不见李旭东有半点动静呢?难道他就那么沉得住气? 就在周正泉正纳闷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人自然不是李旭东,而是窑山上的舒建军。舒建军这次没带肖嫣然,是一个人来的。他没绕什么圈子,进了周正泉办公室,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呀,我可是代表李副书记到您这里来的,蒋家兄弟的事,还请您给点面子。”周正泉故作惊讶地说:“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又是李副书记,又是蒋家兄弟的,你要我这笨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 舒建军也不隐瞒,干脆把话挑明了,给周正泉说了一段旧事。 李旭东是1967年师大毕业的,那时正闹“文革”,大学毕业先要下农村锻炼,李旭东到了蒋家村。根据当时的一贯做法,大学毕业生李旭东被安排住进了全村最穷的蒋顺民家。蒋顺民就是蒋家三兄弟的父亲。那年月文化虽然老被革命,但乡下人对有文化的人还是敬仰三分,蒋顺民觉得家里住进年轻大学毕业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时蒋国帅刚刚出生,蒋国相不到6岁,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蒋顺民一人挣工分养家,家里自然一贫如洗。当时李旭东身体特别虚弱,人瘦得皮包骨。蒋顺民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孤身一人来到农村,身体又有病,很是同情,宁肯自家人忍饥挨饿,也不愿李旭东受委屈,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先供给他。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蒋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蒋顺民也要想方设法给李旭东弄顿米饭。 有一次,李旭东在阳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浑身发热,可他又不想惊动劳累了一天的蒋顺民,就咬紧牙关在床上硬撑着。蒋顺民是个细心人,吃晚饭时就见李旭东脸色不对,到了夜里心里还记挂着,总是不踏实,就到李旭东的房里去探视。蒋顺民在李旭东额头上一探,感觉像烧红的铁一样烫手。蒋顺民二话不说,背着李旭东就往公社医院走。那时蒋家村到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政府的路是刚修的毛马路,恰逢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泥烂路滑,空着手走路都不容易,蒋顺民硬是背着李旭东,水一脚泥一脚地小跑着,赶到了公社医院。医生把李旭东的病情稳住后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蒋顺民,如果晚来一步,李旭东就没救了。 蒋顺民一家就这样跟李旭东结下了深情。蒋顺民临死前,还特意托人叫来当时已在县委办做了副主任的李旭东,要他今后好好教管自己的三个儿子。时光荏苒,李旭东从县委办副主任做到县委办主任,又做到了县委副书记,但他没有忘记蒋顺民一家的大恩大德,总想着怎样报答蒋家。 后来舒建军为了窑山的经营权,多次找李旭东斡旋,事成后,李旭东把自己和蒋家的瓜葛透露给了舒建军。舒建军是个聪明人,不用李旭东明说,他也懂得他的意思,爽快地说:“我有一个主意,蒋家村尤其是村里伴着320国道一带,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我投一笔资金进去,让蒋顺民的三个儿子去经营,李书记您看怎么样?”李旭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我也象征性地放点钱进去,算是对他们的支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舒建军瞄得很准,蒋家村的土质的确是一流的,砖瓦一出窑就在外面打响了牌子。加上李旭东暗中照应,县里的不少工程都到蒋家村来进砖瓦,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只是这蒋家三兄弟因借着后面李旭东和舒建军的势,也太不把村里的百姓和乡政府放在眼里了,这才激怒了周正泉,出现今天这个局面。 听完舒建军的叙述,周正泉半天没吱声。他早知道他面对的并不仅仅是身为普通村民的蒋家三兄弟,而是强大的权势和财势。一方面周正泉不愿屈服于这两股势力而对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想平时说的两难境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周正泉当然还不只为着自己那廉价的良心和前程着想,他还有一个顾虑。舒建军已经开始收购龙溪乡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龙溪乡的特产税就是一句空话了。 一时没有两全之策,周正泉只得在舒建军肩上拍了拍,对他说:“你老同学的话,我当然得认真考虑考虑。这样吧,蒋国帅的事我一个人也拍不了板,乡里是集体决策,你让我开个会,大家一起来定吧。”舒建军就笑着说道:“你们那一套搞法我还不知道?名义上是集体决策,实际上是您一把手说了算,只要您通了就什么都通了。”周正泉说:“你这样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 舒建军笑笑,站起身,说:“李副书记托付的事情,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恭候您的佳音。” 第09节 九 舒建军走后,周正泉把顾定山叫到办公室,要他放人。顾定山很惊讶,盯住周正泉说:“这么快就放人,怎么向老百姓交代?”周正泉就吼道:“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老百姓你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还不好交代?” 顾定山还是不明白,周正泉放低了声音说:“顾大所长我问你,你抓蒋国帅的目的是什么?”顾定山说:“维护纳税环境,完成收税任务呀。”周正泉说:“如果不完成税收呢?”顾定山说:“要一票否决。”周正泉说:“现在你抓了人,尽管税收上去了,人家还是要否决你,怎么办?”顾定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又说:“我们的工作不就一个目的,挖空心思不让人否决吗?好了,不多说了,你先放了人再说。” 放了蒋国帅,全乡上下一片哗然。干部说,这么兴师动众把人抓来,屁久的工夫不到就把人放掉了,乡政府还不威信扫地?今后什么工作也别想开展了。群众说,周正泉原来是一个软壳动物,舒建军一句话,他就当成了圣旨,莫不是得了他的好处? 周正泉对此不理不睬,他悄悄把顾定山叫到屋里,对顾定山说:“放了人后,你要做的是两件事,一是抓紧把蒋国帅三兄弟横行乡里的材料整理出来;二是明天晚上再秘密把蒋国帅给我抓回来,带到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要他把偷税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然后咱们准备向法庭起诉他们。” 顾定山得了周正泉的话,立即喊了两个最贴心的干警,穿了便服,趁黑潜入蒋家村。 蒋家三兄弟此时正在家里举杯庆贺蒋国帅的归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蒋国帅跟蒋国相和蒋国臣碰了碰杯,说:“多亏两位兄弟暗中相助,我喝下这杯,表示感谢。”蒋国相说:“你说错了,不是我两兄弟暗中相助,是李书记和舒老板给周正泉施加了压力,他才放你出来的。”蒋国臣也说:“是呀,李书记和舒老板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得找个机会好好谢一谢他俩才是。”蒋国帅也牛气地说:“周正泉也是自不量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在乡里面多少还算个角色,可到了李书记和舒老板面前,他算条卵?”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胡吹海侃,直闹到夜深才各自散去。 顾定山几个早守在蒋国帅的屋里了。蒋国帅刚上床迷迷糊糊睡着,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摸过去,把他从床上提起来,用麻袋一罩,扛了就走。 这次行动除了周正泉和顾定山几个,连毛富发都不知道,所以舒建军再一次找到周正泉,朝他要人的时候,他就矢口否认,不是自己所为。舒建军说:“除了您周书记,谁敢动蒋家三兄弟?”周正泉说:“蒋国帅是他两位兄弟亲自接走的,乡里事情又多又杂,过后我也不再过问,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舒建军觉得周正泉这话不太可靠,问:“那又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周正泉说:“这几年蒋家兄弟搞得这么红火,平时又那么霸道,难免不得罪人。我们把蒋国帅一抓,他们本来高兴得不得了,可还没高兴够,我们又把蒋国帅放了,他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心想你们乡政府也太无能了点,连蒋家兄弟都治不了,于是把蒋国帅抓走,要做个样子给乡政府看看。”舒建军半信半疑地说:“您说得头头是道,莫非您知道什么内幕?”周正泉说:“舒老板你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很在乎蒋家的事,这不帮你瞎猜吗?你又算到了我的头上,我不是冤吗?” 舒建军虽然觉得这事蹊跷,心里明白十有八九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没什么依据,只好怅然回了窑山。 舒建军并没就此放手,当天就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现在不比前几年,木材都是定点定量砍伐和收购,买方和购方都得持有从林业局严格报批下来的手续。这次龙溪乡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乡政府统一办下来的砍伐证,现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还没脱手,舒建军这下停了收购,别的地方没有手续也不敢来收购,于是大家纷纷跑进乡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发解决问题。 周正泉虽然料定舒建军会来这一手,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也没别的办法,周正泉只得让顾定山把大头约到一个秘密处所,要他再帮一次忙。大头见周正泉和顾定山两个人一起来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周正泉还没开口,他就习惯性地一拍胸脯说:“周书记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顾定山给大头递一支烟,又打燃打火机给他点上,笑着说:“你别急,听周书记慢慢跟你说。”大头也笑了,嘴鼻齐用,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朗声说:“周书记您发话吧。”周正泉这才开口道:“大头你也知道了,舒建军已经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你也是龙溪人,知道龙溪没什么经济来源,砍下的木材卖不出去,就断了财路。我想让你做舒建军一下。” 一听要做舒建军,大头就来了劲,叫道:“这舒建军也太狂了一点,比过去的资本家还狠,一车煤从窑山运到县城的煤炭公司,50多公里,他才给15元运费,我们起早摸黑给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两趟,才30来块,几次要他提高运费他都压着不提,我们几个跑运输的哥们早就想做他了。” 大头说得兴奋了,就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做了个敲山震虎的动作,臂膀上的关节挣得嘎嘎直响。他自信地说:“周书记您指示,是做他的耳朵鼻子,还是手脚、卵子?”周正泉就笑了:“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要求他提高运费,他不肯提吗?”大头说:“是呀,他不提我们也没办法。”周正泉说:“怎么没办法?你们要动脑筋呀。” 见周正泉老绕圈子,大头一时又明白不过来,一旁的顾定山早不耐烦了,训大头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将你的哥们儿都发动起来,把几十辆拖拉机全部停在窑山上,堵死舒建军的窑口,让他亲自来向你们下跪?”大头一拍脑门儿说:“这是好主意,我们怎么却没想到呢?把他的窑口堵死,不但外面的车进去运煤运不成,就是窑里面的煤想推出来,也推不出。” 大头要走了,顾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给他塞了个信封。大头不肯接,说:“顾哥,您小看我了,我们哥们儿一场,还要您用钱买不成?”顾定山说:“别啰唆,这是周书记的一点小心意。”大头这才收下了,说:“周书记也太讲义气了,这事我不给他办好,我大头是只狗。”顾定山说:“我和周书记不相信你大头,就不会把重任交给你了。你们要把条件提得让舒建军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龙溪木材收购的事。这样事情闹大后,舒建军肯定会找乡政府的人去解围,周书记没出面之前,你什么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头点头说:“我明白。” 周正泉这一着也够狠的,第二天舒建军的窑山就被几十辆拖拉机塞得水泄不通,连舒建军那部桑塔纳要下山都开不出来了。大头他们的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运费太低,每车要由15元增加到20元。这15元一车的运费在舒建军的窑山实行了好几年了,由于如今农民的拖拉机多得像稻田里的老鼠,没有一点门路还谋不上这份差事,拖拉机手只要上得了窑山就心满意足了,从来就没人提出过要增加运费。因此听大头他们提出这个要求,舒建军觉得很好笑,说你们不想上窑山,我也不勉强,你们把拖拉机开走得了,想增加运费,没门儿。就这样对峙了一天,双方互不相让。 到第二天中午,舒建军意识到窑山停产一天就要少几万元的收入,这样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应他们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后再清退牵头闹事的人,再把运费压下去也不迟。可当舒建军把增加运费的意见通报给大家时,大头他们却说:“这是昨天的运费,今天我们要增加到每车25元。”舒建军气得发晕,吼道:“你们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我这窑也不开了,看你们到什么地方增加运费去。” 这样又来了两个回合,虽然舒建军一再做出让步,大头他们就是不肯把拖拉机开走。这时舒建军才想起向李旭东求救,这窑山他也是投了资的,他既管着党群,又管着政法,只要他打个电话,公安局长带几十个公安到窑山跑一趟,大头他们还不把拖拉机乖乖开走?舒建军便拿起电话,拨了县委的号码。可电话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原来电话线早就被大头他们掐断了。而山上又是盲区,手机是不管用的。舒建军一时就没了辙,把电话机重重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见舒建军这个狼狈样,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龙溪乡政府?”舒建军说:“我还不知道找龙溪乡政府?可我才停了龙溪的木材收购,他们巴不得有人造我们的反呢,弄不好还是他们在后面作的祟。”肖嫣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窑开在龙溪境内,税收由他们收,他们有责任维护窑山的治安。”舒建军也是没法,只得让肖嫣然下山找乡政府试试。 因为堵着拖拉机,肖嫣然走小路离开窑山。到了窑山下面的公路边,才租了摩托赶往乡政府。秋天刚刚过去,正是催收税款的时候,乡政府的干部都下村下组去了,乡政府里没几个人。走进乡办,见小宁在低头做简报,肖嫣然说:“小宁,周书记他们呢?”小宁说:“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宁说:“窑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们叫回来?”小宁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惊问道:“出了什么事?”肖嫣然说:“拖拉机手罢了三四天的工了,窑山上搞得乌烟瘴气的。” 小宁就给村里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村子也没找着周正泉。肖嫣然说:“怎么不打他的手机?”小宁说:“我们乡位置太偏,大部分村里都没手机信号。”肖嫣然说:“毛乡长呢,找不到周书记,把毛乡长找到也好。”小宁说:“毛乡长好像在白水村,我给你找找吧。”把电话打到白水村,毛富发果然在那里。 毛富发虽然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对舒建军停止收购龙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开始并不想管他们的事,但考虑到窑山在龙溪境内,万一出了大事,乡里也责无旁贷,才回了乡政府。也不知山上闹成个什么样子了,毛富发打算还是喊上顾定山,结果到派出所一问,所里说顾定山昨天就带着几个干警外出办案去了,所里只留了两个干警值班。毛富发急得眼睛冒火,他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派出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平时威风得很,到了关键时刻鬼影子都找不着了,窑山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总得给我去一个人吧?” 毛富发于是带着一个干部和一个干警连同肖嫣然,坐着派出所的三轮警车离开乡政府。跑到窑山下,三轮警车自然也无法超越堵在路上的拖拉机,四个人只得步行上山。 到山上后,舒建军正和大头几个在办公室里谈判。一见毛富发,舒建军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发请到身旁的老板沙发上。他对大头他们说:“毛乡长都来了,你们总得放手了吧。”大头瞥毛富发一眼,大声说:“我以为是毛主席呢,原来是毛乡长,毛乡长来了又怎么啦,毛乡长还是乡里的二把手,就是乡里的一把手周正泉来了也不管用,我们又不是向乡政府要运费。” 听大头提到周正泉三个字,毛富发忽然觉得奇怪起来,心里想,是呀,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窑山上会发生这个事? 毛富发在山上什么问题都没解决。离开窑山时,毛富发对舒建军说:“怪我毛富发不中用,要想说服大头他们,看来你得把周书记找来。”舒建军就恨恨地说:“你们乡里不管我的事,我也只有来蛮的了,到时出了人命,你们乡里也脱不了干系。” 第10节 十 谁也没想到,此时周正泉正在县委副书记李旭东那里。 县委高书记上个月升任市委秘书长,市委已正式宣布,由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周正泉。他让县委办的人给龙溪乡政府打了两个电话,要周正泉务必立即赶到县委,去跟他见面。 当时周正泉正和顾定山躲在乡政府附近一个废弃多年的旧仓库里审讯蒋国帅,要他供出近几年砖厂的经营情况,好尽快确定他们偷税的具体数额。周正泉和顾定山的行踪没有向别人透露,只悄悄跟乡办秘书小宁说了一声,叮嘱他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惊动他们。因此凡是找周正泉的人或电话,小宁都找借口敷衍了事。县委打第一个电话过来的时候,小宁同样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可第二个电话跟着又打了过来,说李书记发了大脾气。小宁不敢怠慢,跑去通报了周正泉。 周正泉没办法,跟顾定山商量了几句,要他尽快撬开蒋国帅的嘴巴,这才上车赶往县城。一路心想,李旭东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催促自己去见面,除了蒋国帅的事,还能有别的什么? 周正泉走进书记室的时候,李旭东正在给阳台上那盆苍翠的矮竹浇水。办公桌上还摊着一幅墨迹未干的草书,笔酣墨畅地写着两句诗。那是典型的李旭东那带有魏晋风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认得出来。诗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此时李旭东已收住壶嘴,也没瞧周正泉,不紧不慢地说:“正泉你过来看看,我这盆小竹长得怎么样?”周正泉就来到阳台上,瞧瞧那矮竹说:“我是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高雅的尤物?”一边在心里说,李副书记你左催右催,莫非仅仅叫我来欣赏你的竹子? 李旭东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纸屑拈掉,说:“高雅谈不上,但这是平时少见的黑竹,是我下乡时,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将脑袋伸过去瞄瞄,见那细细的竹杆果然是一种褐黑色,就说:“李书记慧眼识珠啊。” 李旭东就得意地笑了,放下手中的水壶,进屋,拿过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后用一次性杯子给周正泉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李某人当然没有识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比如你们几个新提的乡党委书记,我自以为还是看准了的。我没说错吧?”周正泉赶紧说:“当然当然。”李旭东说:“怎么样?主持龙溪工作后,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有李书记的正确领导,还行。”李旭东点了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喊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今天正好有空闲,想跟你聊聊。” 周正泉心里头似乎就莫名地热了一下,有几分感激地说:“感谢李书记惦记着部下。”李旭东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说:“好好干吧,你也看到了,高书记去了市里,县里的班子可能会有一次小范围的调整,新的人选嘛,我想就在你们几个大乡的书记里物色。正泉啊,我手上这一票自然是归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积极创造条件哦。” 从李旭东的办公室出来后,周正泉没有直接回乡里,打算顺便到家里住一个晚上,就让小林把破吉普开到医药公司去。李旭东刚才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着,周正泉一时无法平静。表面上李旭东是在向他许愿,压根儿没提及蒋国帅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自己摊牌。也就是说,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如果你识相,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仕途上就会有所作为,否则就另当别论了。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 周正泉甚至想,如果李旭东早一两天找自己,说不定他就改弦易辙,顺着李旭东给的竿子往上爬了,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可事到如今,蒋国帅关在旧仓库里,窑山上闹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周正泉想改变初衷,也大势已定,没有这个可能了。 这么想着,吉普车已进了医药公司。周正泉在车上傻坐了一分钟,才下了车。小林将车掉了头,正要开走,又把头伸出窗外,问周正泉还有没有别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说:“你不要到处跑,就在招待所待着,把手机也开着。” 小林把车开走后,周正泉才挪动步子往自家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掏出包里的手机瞧了瞧。跟顾定山分手时,周正泉就吩咐过他,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因是在县城里,手机的信号足得很,周正泉就放心地把手机放回到包里。 到了家门口,周正泉掏出钥匙,插进锁孔,不想里面竟被反锁。周正泉不解,青天白日的,反锁门干什么。就在门上敲了敲,喊道:“立敏你开门,是我。”里面没有反应。周正泉又敲又喊,还是无效。 周正泉只好下楼,走到阳台那边。就见邹立敏站在阳台上,眼睛望着远处,理都不理他。周正泉有点纳闷,说:“邹立敏你这是怎么了?我大老远跑回来,你门都不开。”邹立敏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像没看到他一样。周正泉不死心,又说:“有什么事情,你总得把门打开,让我进了屋再说吧?”邹立敏这才说:“要我给你开门干什么?你把我的指标都给了人家,让人家得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晓得去敲她的门!” 周正泉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黄绍平这家伙把什么都说了。周正泉知道邹立敏的性格,她一旦对某件事有了想法,一时三刻是转不过弯来的。也就不再坚持,出了医药公司。 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也没地方可去,自忖只有到招待所去跟小林混一阵子了。不料有一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这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曾冬玉。她老远就喊道:“周书记是您!”周正泉也感到很惊喜,一边打量着曾冬玉,一边说:“曾医生看你到了城里,人都洋气多了。”曾冬玉说:“周书记不是取笑我吧?” 周正泉又在曾冬玉挺拔的胸脯上瞄瞄,说:“我这是由衷地赞赏哩,你看你这身淡紫色套装,将你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曾冬玉得意地低了头,把自己瞧了瞧,说:“周书记你好会夸奖人的,毛富发那死鬼,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 聊了几句,曾冬玉邀请周正泉到家里去坐坐。周正泉想,邹立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没有曾冬玉这么迷人的胸脯呢。就跟着曾冬玉到了她家。 这是市场中心组建时工商局分的宿舍,旧是旧了点,但有两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屋里又干净又整齐,让周正泉这位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感到很温馨。曾冬玉很热情,烟茶、水果什么的一一端出来。吃了喝了,曾冬玉还不让周正泉走,执意留他吃晚饭。周正泉稍稍犹豫就留了下来。 晚饭还是两个人,曾冬玉的儿子在学校寄宿没回来。两人一连喝了好几杯。周正泉说:“我在乡政府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会喝酒呢?”曾冬玉扬着眉毛,望定周正泉说:“这您就不知道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端起杯子就能喝,女人不同,女人喝酒要有好对象、好心情,没好对象、好心情喝酒是受罪。” 天色渐渐暗下来,周正泉要去开灯,曾冬玉说:“这半明半暗的气氛不更有意思吗?何况不开灯,你也不会把酒喝到鼻子里去的。”又喝了两杯,周正泉不敢喝了,他说:“你知道我的胃不行。”其实他是觉得孤男寡女的待在一个屋子里,心里没底。曾冬玉说:“这酒度数低,我当过医生,不会害你的。”说着凑过来,一只手抓住周正泉的手,一手抓了桌上的杯子,往他手上塞。 周正泉身上的血液就翻腾起来,竟然没去接杯子,却把曾冬玉的手臂抓住了。曾冬玉那丰满的身子也猛地一颤,软进周正泉的怀里。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有窗外的灯光透进屋子,带来些许亮色。曾冬玉很主动,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周正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知道,好多男人想得到我这两只xx子,我都不给。你是个好人,为我办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就把这两只xx子交给你了。” 周正泉的手在曾冬玉柔韧鼓胀的rx房上抚摸着,浑身的感觉都澎湃起来。他想,我不惜把老婆的指标让出来给了这个女人,借口是为了乡里的工作,潜意识里原来是为了这两只令人垂涎的美乳。周正泉就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周正泉你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在这幽静的初夜,这音乐显得格外刺耳。 周正泉一下子从那对美乳的诱惑里惊醒过来,他把沙发上的包打开,取出那只该死的手机。显视屏上闪着蓝光,里面是顾定山的手机号码。周正泉只好歉意地对曾冬玉说:“冬玉,情况紧急,我不能留了,得马上就走。” 曾冬玉一动不动愣怔在黑暗里,半天才说:“周正泉,你知不知道,拒绝女人的男人是最不道德的男人!” 闻言,周正泉就怔了怔。他迟疑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第11节 十一 回到龙溪,周正泉连夜上了窑山。越过长蛇阵般的拖拉机队伍,赶到灯火如昼的舒建军的办公室,大头和毛富发还有顾定山他们都在。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铁青着脸,仿佛刚参加完一场悲痛无比的葬礼。顾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诉他,他还没离开龙溪的时候,窑山上的民工见大头他们闹得这么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动,准备来个全线大罢工,迫使舒建军给他们提高待遇。舒建军得到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跑到乡政府,要毛富发他们快想办法,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毛富发这一回也急了,硬让小宁找来了顾定山。顾定山也知大事不妙,才给周正泉打了电话,几个人便先上了窑山。 听顾定山如此说,周正泉心里暗暗乐了。他期待着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装腔作势地训斥了大头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辖的地皮上,大头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里还记着你大头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带头把拖拉机开走,明天再上山运煤,否则我要顾定山把你们全部送进去。”大头说:“周书记,我们又没跟乡里捣乱,是要他舒建军增加运费。”周正泉说:“运费的事,由我们跟舒老板商量,你操什么心!”大头这才说:“既然周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把拖拉机开走,不然的话,我们是要和他姓舒的斗争到底的。” 周正泉不再理大头,假惺惺地对舒建军说:“舒老板真对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他们开的运费也的确低了一点。”舒建军点头如捣蒜,当即拍板,将大头他们的运费每车由原来的15元增加到20元。同时表示,从明天起恢复收购龙溪木材,而且收购价格增长8%。 周正泉他们要走了,舒建军还不放心,拦住周正泉说:“老同学,大头他们没事了,民工们怎么办?”周正泉说:“你今晚可以睡大觉了,大事是出不了的,这些民工都是龙溪的老实农民,又没什么组织,大头他们今晚一撤退,民工们见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会悄悄回到井里去的。” 舒建军将信将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窑山再没有什么险情。毛富发和顾定山不解,问周正泉:“周书记您又不是神仙,怎么敢肯定大头他们开走了拖拉机,民工们就不会闹事了?”周正泉笑笑说:“你们去问大头好了。”一问大头才知道,这是周正泉单独给他布置的,要他在窑山放出民工要罢工的风声,吓唬吓唬舒建军。不想这一着真灵,一下就把舒建军给吓住了。周正泉还说:“如今想到窑山上找份事做的农民多的是,你闹事也许一时能得点小便宜,过后舒建军东一个西一个把你的名除掉,他还可以雇些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头他们有自己的拖拉机,离开窑山还找得到别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气的民工离开窑山,还有什么门路可找?” 这次较量的最后得胜,让周正泉兴奋了几天。他暗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给乡里增加了财政收入,体现了他这个做书记的伟大业绩,同时还让他骨子里那份对舒建军这样的暴发户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周正泉还莫名地想起了当年的校花,她的离去让周正泉遗憾了许多年,这一下周正泉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周正泉当然很快把这份兴奋扔到了脑后。夜长梦多,他要尽快把蒋国帅兄弟的事作个了结。奇怪的是,当周正泉和顾定山掌握了蒋家偷税逃税的大量证据,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门后,县里再没人出来说话。在证据面前,蒋家兄弟不再对偷税逃税的事实作半点否定,但要他们说出哪些人在他们的砖厂里入过股、投过资,他们一口咬定,没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没有出卖头上的保护伞,虽然砖厂被封掉,三个人也象征性地判了刑,但不久就先后被假释出来,其中判得重一点的蒋国帅,3年半的刑,也只在里面待了半年,就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了狱。后来据说三兄弟又到隔壁乡里办起了砖厂。 时光如水,一眨眼就到了年底。 总结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觉得上任书记以来,大的建树没有,但还是有几件事是能够摆到桌面上来的。全乡农林特产税首次超过百万元大关,不但根据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取消了按人口和田亩摊派到农户的特产税任务,还代农民交了部分统筹款。乡里的几家企业恢复了生产,也上交了一笔不薄的管理费。把蒋家三兄弟送进去后,尽管他们很快就陆续出来了,却刹住了多年来刹不住的偷税抗税歪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营业税等税收都征了上来。与此相关联的是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文教事业等工作,因为乡里注入了一定的资金,都有了较大的起色。县财政还给乡政府提留了25万元超收分成奖,乡政府不但用这笔钱冲了职工多年未还的部分欠款,还给每人发了1200元奖金。 1200元在城里干部眼里是个小数字,打麻将也许还不够半个晚上的输赢,但在三四百元一月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又停几个月的乡镇干部手里,却是一笔沉甸甸的财富。这1200元可以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哀求了无数次的儿女补交一份学费或生活费,给卧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亲抓几包药回去,或者在下岗在家的老婆脸上换一份久违的笑容。这一天大家见面,别的什么都不问,就问领了吗,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周书记抓得狠一点好,不抓得狠一点,我们手里哪会有这把票子?有的则说,你们不知道,是周书记的名字起得好。问怎么个好法?答曰,周正泉者,多挣钱也。 周正泉也没忘记龙跃进的家境,另外给他解决了700元困难补助。 想不到就在龙溪乡给干部、职工兑现奖金的那天,县委下了一个通报批评龙溪乡的文件。李旭东已被任命为县委书记,这个文件据说是他做书记后签发的第一个文件。文件的内容是龙溪境内的窑山出了群体性罢工闹事的恶性事件,龙溪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决。按年初跟县里签订的综合治理目标管理责任状里的承诺,被一票否决的单位一把手,不降职也要调离,于是周正泉被调到一个叫岩头的偏远的小乡做了书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跟降职是一回事,因为在岩头那样的小地方做书记的人,从来就没出息过和进步过。 岩头乡至今只有一条毛马路,吉普车都去不了,周正泉只好托顾定山联系了大头的手扶拖拉机。调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任职,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没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机。 不知是拖拉机把大家吵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毛富发和顾定山及大部分干部、职工不约而同都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好下了拖拉机,一一跟众人握别。跟龙跃进握手的时候,周正泉说:“跃进啊,对你的问题,我处理得确实太重了点,还请你原谅。”龙跃进就泪光盈盈了,感激地说:“周书记呀,都是我的思想狭隘,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钱收上来投到乡里的企业里,企业就恢复不了生产,我们的欠款不但还挂在账上,每人1200元的奖金,还有我的困难补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龙跃进的手,狠狠地摇了摇,点着头说:“有你跃进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强硬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花。这一下他陡地就想通了,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被发配到了僻远的岩头乡,但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 周正泉的心里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出了乡政府不远,拖拉机就离开国道,开始顺着一条毛马路往山上爬去。大头见周正泉一直不语,就一边驾着拖拉机,一边安慰周正泉说:“周书记您也别不好受,岩头天高皇帝远,到那里做书记跟做寨王老子一样,您爱怎么就怎么,什么人也管不了您。”周正泉想想也是,就自嘲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到那里做了寨王老子,还可以娶个漂亮的压寨夫人,到时请你去喝喜酒。” 第01节 一 墙上的钟还没到6点,办公室的人就已经走光。方浩心里有事,也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准备离开办公室。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方浩大学时的校友伍怀玉走了进来。伍怀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跟方浩有些往来。方浩说:“今天有空来走走?”伍怀玉说:“想请你去外面喝几杯。”方浩说:“有什么大喜事?”伍怀玉脸上一丝得意,说:“哪是什么喜事,老所长退了,司法局的头儿硬要我负所里的责。”方浩说:“那恭喜你了!”接着又说,“照理应该陪你去喝几杯的,可晚上有事,改日再去吧。” 伍怀玉又说了几句盛邀的话,见方浩执意不从,只好作罢,说:“那下次请你,你一定得给面子。”然后先出了办公室。 方浩没去细想伍怀玉要请他的动机和意图,他把这仅仅看成是友谊的表示。他将门窗和电灯都关好,又习惯性地扫视一下办公室四周,才关上门,从容离去。下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见外面下着雨,他就停住脚步,呆立了一会儿,心想这雨大概不会下得太久吧,不然又要误了事。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方浩。 街边躲雨的人不少,方浩弄不清是谁在喊他。这喊声让方浩觉得有些耳熟,但凭直感,又意识到似乎许多年没跟这个声音接触了。 很快就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稀释出来,蹒跚着走近方浩所在的传达室门口。那是两个农村汉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服;一个五十开外,有一只眼睛上翻着,没有了眼眸。 直到两人走到面前,方浩才认出穿着西服的汉子,原来是自己老家隔壁村子里的板栗,曾和方浩在同一个班上念过初中。板栗在方浩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您还认得我板栗吧?”方浩身子斜了斜,心想这两位罗汉不知是来找自己什么麻烦的,看样子自己又在劫难逃了。尽管心里这么想着,方浩脸上还是露出礼貌的笑容,说道:“你板栗我怎么会不认得,那一回我衣服上的墨水就是你泼的。” 听方浩这么说,板栗自然很快乐,把身上的黄布挎包从右肩换到左肩,大声说道:“您一点不显老,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又把旁边的独眼汉子介绍了一下,说是村里的支书,这次特意来找财神菩萨的。还说,想不到财政局这么难找,两人问了不下十个人,找了大半天才找到这里,却碰巧在门口遇上老同学,还是很顺利的,看来此行一定马到成功。 方浩已经猜出对方的来意,无非是哪口山塘缺了堤没钱修复,或是村子里改水少点资金缺口,或是要想富先修路,村上那条毛马路再不修已不行了。方浩怕就怕这类事情。他曾给乡里的一个村子弄了一小笔水利资金,他费了好大劲,在农财科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才批到的。本来口大不折本,嘴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说两句好话,身上也没掉肉。然而方浩是读书人出身,自尊心强,觉得同在机关里做干部,凭什么自己就要涎着脸,低声下气向人说好话?之后他就下决心再不做小人,行这种劳心费力的善举了。 谁知那个村子把他弄钱的事传了出去,周边那九村十八寨的乡长、村长都纷纷找了来,有的甚至请动了方浩的母亲,害得方浩又不得不厚着颜面,找了几回行财和预算的科长大人。想起这些烦心事,方浩不由得就皱了一下眉头。但他还是壮着胆子,问了板栗两位一句:“你俩找我有什么事吗?” 支书用手在板栗的背后戳了一下,同时那只独眼里的眸子朝板栗转了半圈。板栗仿佛打了一个小激灵,赶紧趋前一步,向方浩讨好地笑着,同时说道:“您可能好久没回老家了,对我们村的情况不太了解,我们最头疼的是村里的小学还放在河对门的破庙里,四面无遮拦,日晒雨淋,苦了孩子们。这还不算,破庙挨着河堤,一涨洪水就被淹掉,去年春季发水时就进了两次水,差点出了人命。” 说到这里,板栗那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又黄又瘦的脸朝支书别了一下,支书立即附和地点了点头,好像导演对演员背的台词表示首肯一样。板栗得到鼓励,劲头自然更足了,清清嗓门儿,继续说道:“见伢伢们再不能待在破庙里了,支书把全村人喊拢来开了个会,决定在村边修座学校,并在村里筹了2万元资金,现在已打好基脚,开始砌第一层。为修学校,村里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砖瓦出木料,大家都被搞穷了,支书还把给他老娘做寿材的木料也卖了钱,付了基建队的工钱。眼看学校再也修不上去,明年春发大水前将伢伢搬进新学校上课的计划就要落空,我们才不得不跑到这里来找您,想请您给帮个大忙,解决点资金,让学校能够修上去,让全村的孩子有个安全点、像样点的场所念书,我们这些做父母、做爷爷的也心安点。” 板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要钱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方浩记得初中时的板栗是有些木讷的,每次被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都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点的句子。方浩怀疑板栗这些年是不是在外面卖过狗皮膏药。 说完要说的,板栗一双眼睛就眼巴巴地望着方浩,那情形就像当年结结巴巴勉强回答完老师的提问后,诚惶诚恐地望着老师,等候老师的判决一样。一旁的支书也鼓着那只独眼,认真地望着方浩。方浩觉得那只独眼格外明亮,仿佛收集了另一只瞎眼的光芒似的。这只亮闪的眼睛里的内容很复杂,包含着倔犟和执著,也包含着期冀、乞求和怯懦。 方浩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似乎是要把刚才灌进耳朵的板栗的声音晃出去。然后方浩的目光从板栗和支书的头上游移开去。他不敢面对从那三只眼睛里透射出来的恳切的目光,不知如何答复他们才好。他当然可以说,现在企业纷纷破产,税收缴不上来,干部的工资都无法兑现,财政根本没钱往基层下拨。他还可以说,如今要点钱太不容易,求了科长求局长,求了局长回头还要求具体划单子的办事员,哪个环节都不能少烧香,而自己不在要害科室,天天写一文不值的方块字,不像写阿拉伯数字的要害科室,一字千金。 过去方浩就是用这些话,来搪塞那些乡下跑来求他办事的人的。实际上也不完全叫搪塞,这些话句句是真,没半句是假的,若这么跟板栗和支书讲,他们也一定能够理解。但不知怎么的,方浩这天却没有这么说,而是说:“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不过你们回去后,可以给我寄个报告来,我试试看。” 说完这句话,方浩才不觉得吃了一惊。这不等于说,答应给他们弄钱了吗?而在他们的眼里,他方浩只要答应帮这个忙,哪里还有帮不到的道理?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心里把方浩“试试看”这三个字当成了亮花花的钞票了。 果然,那三只眼睛立即喷出抑制不住的兴奋的光芒。 只听支书乐呵呵地说:“报告已经带来了。”又侧首亮了嗓子对板栗说:“还不赶快把报告交给方主任!” 板栗于是一阵忙碌。他伸手就往自己那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没有,又赶忙去右边掏。旋即他那有些慌张的脸上就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袋,嘴上说:“我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然后掏出那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报告,小心翼翼打开,双手捧着递给方浩。一旁的支书还插话说:“这是村里的文曲星写的,他是村上的文书,不知报告这么写要得不?” 方浩把报告拿在手上,只瞟了一眼,就放进自己的口袋,嘴上说:“这样写可以。”心里却嘀咕道,报告的意义实在只有那么大,关键是递报告的人和递报告的方式,这里面才真有点学问哩。 见方浩把报告收了起来,板栗和支书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业,好像报告上请求解决的资金已唾手可得,村里的伢仔们就要搬进新学校了。 还是老成的支书没有忘记补充一句客套话,他拱着双手,对方浩说:“我就代表全村的父老乡亲和伢仔们拜托方主任了,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的。” 方浩心想,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受得了你们这番颂词,只好说道:“我会把这事放在心里,去尽力而为的。” 听了方浩的表白,两人心里感激不已,同时说道:“我们知道方主任是会尽力而为的。”随后支书给板栗使了个眼色,板栗便对方浩说:“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您的工作很忙,我们也该走了,现在就去车站赶夜班车。” 板栗说这话的时候,天上的雨开始大起来。方浩当然不便留两个大男人住到自己家里去。家里那两室一厅住着三口人,已经没有余地,平时添一个人,还可让跟儿子挤一挤,添两个就不好办了。但方浩还是想安排他们吃餐饭。办公室有定点饭店,专门用来招待县财政局来人,两位虽然不是财政部门的人,搞一回小小的假公济私,方浩这个当副主任的还是搞得来的,何况吃吃喝喝的事是不会犯错误的。方浩就说了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两人执意不肯,说:“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怎么还好意思破费您的饭钱呢?”方浩想说我这是公款,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别扭,就忍住了,任板栗和支书走进雨中。 方浩正要走开,不想板栗又突然从雨中返了回来。他走近方浩说:“有句话支书在场我不好说,但我还是告诉您吧。”板栗贼头贼脑地望了望远处的支书一眼,继续说道,“我生第三胎时,村里把我家的木屋子没收做了会议室,这次出门前支书和村委会跟我说了,只要我能给村里弄了修学校的钱回去,就把我的木屋子退还给我,这次麻烦您给村里解决资金,实际上也是请您给我私人帮忙,不然我一家五口在茅棚里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 说这话的时候,板栗的鼻子就吸溜了一下,显出很辛酸的样子。方浩的情绪似乎受到了感染,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吱声,只在板栗面前点了点头。 第02节 二 大雨开始小起来,街上多了些不慌不忙走动的人影。 这时从中心路方向荡过来一把荷叶般的绿伞,伞下是一袭浅红的短裙,把一个窈窕的身段和两条修长的白腿装饰得格外生动。那把伞罩得很低,因此看不见伞下的面容,方浩只得把目光倾注在短裙上。 这让方浩忽然忆及十四年前某个傍晚的一幕。也是这么个大雨将息未息的时候,他躲在印机厂传达室门口等雨,觉得心头那失恋的悲凉,就像这雨一样拂之不去,恰好一位打绿伞、着红裙的姑娘从厂外飘逸而至,一下子吸住了他的目光。这位姑娘名叫曾红,在方浩与夏雨分手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给了方浩不可忘怀的温情,使方浩从自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尽管最后方浩没有选择曾红,而重新与夏雨言归于好。 方浩离开传达室来到街上。雨后的黄昏渐渐被夜色浸染。方浩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金店已经关门,他赶不上趟。方浩昨晚答应夏雨,给她买一条金项链。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已上小学了,方浩那个要给夏雨买条真正的金项链的承诺,一直未能兑现。想想这十多年,自己也不容易。结婚那阵,两人住在厂里的单间宿舍里,无挂无碍,倒也快活。那时方浩就提出攒点钱,给夏雨买条金项链。夏雨虽然平时喜欢跟方浩唠叨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的价格多少多少,但方浩正式提出买金项链,她又犹豫了,说她心里是很想购几件金器,可结婚时借的钱还没还清,今后带小孩又要花销,还是等等再说吧。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儿子出生了,上了幼儿园,又上小学了,方浩也从印机厂调入财政局,家庭经济状况有了好转。方浩没忘记先前的诺言,又旧话重提。可此时又开始集资建房,领了新房钥匙后,又是搞装修,又是添家具,不但原来的微量积蓄全部用光,还在亲友那里借了1万多元债务。直到昨天,方浩领到一笔款子,是半年前给人家写报告文学搞赞助的稿费和回扣,总共1100元,外加单位发的500元超收分成奖,合起来1600元,也才又信誓旦旦地跟夏雨说,这回一定要将金项链买回来。夏雨被方浩的决心打动了,她说,有他这句话她就满足了。而后,她用手托起脖子上那根仿真金项链瞄了瞄,自言自语道,其实这根项链挺好的,厂里的姐妹们都说是真的金项链,成色还不错呢。 望着夏雨脖子上的假货,听她用轻松快活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方浩就无端地生出一种酸不溜丢的感觉,心头像灌了铅一般格外沉重。为卸掉这份久积心头的沉重,方浩没听从夏雨的劝阻,毅然决然走向中心路的金店。 不巧的是,方浩赶到中心路的时候,金店已开始打烊,柜台里的金器已陆续收走。方浩问服务员,正是做生意的时候,怎么就收摊了?服务员说他们何尝不想多做点生意,只是如今吸毒、赌博的人太多,跟着抢劫案也多起来,市内几家金店连续几个傍晚遭劫,所以他们的店子也不敢开得太迟。 闻言,方浩只得点点头,认同服务员的说法。心下却暗想,好不容易下决心跑到金店来,却碰上人家打烊,真是烦人。就听服务员又在背后说:“先生真是对不起,明天请再来吧,明天任您选购。” 方浩没吱声,走出金店,心里说,到了明天,这根项链还不知道买得成买不成呢。 这时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方浩意兴阑珊,回了家。 进了家门,方浩不免小小地吃了一惊。因为门后挂着一把似曾相识的绿伞,勾起他一段一个多小时前的想象。更有意思的是,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位身着粉红短裙的姑娘,而且姑娘正笑吟吟地站起身,向他迎过来,一边喊了声姐夫。 原来下午这个曾打动过方浩的姑娘,竟是夏雨的亲生妹妹夏云。 方浩的目光在夏云的身上飘忽了一会儿,心想这个夏云,这一身风采怎么竟跟当年的曾红那么相似呢?夏云出落得这么漂亮,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野杂种。他嘴上说:“夏云你好像许久没到姐夫家来了嘛。”夏云说:“姐夫是个大忙人,小妹怎好常来打忧你?”又回头瞥了一眼正在桌上摆筷子的夏雨,故作神秘地说,“来多了,还怕姐姐有想法呢。” 夏雨在那边听见了,逗趣道:“谁会有想法?你姐夫这三等残废,就是残货半价,恐怕都抛售不出去,我巴不得你给我排忧解难呢。”夏云逮住夏雨的话,说:“姐姐你这话是不是当真?如果当真,那我就下手啦。”又说,“姐夫身材是困难点,可人品好,有内秀,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是珍品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这辈子要是像你一样,能摊上姐夫这种角色,就算造化了。” 姐妹俩一边嬉笑着,一边把饭菜摆上了桌子。正在房里做作业的儿子方之夏也出来了,四个人开始围桌吃饭。饭菜虽然填着嘴巴,却堵不住要说的话。夏雨说:“夏云这个做姨的常惦记着之夏,听说之夏的扁桃体容易发炎,特意送来了制药厂新出产的麝香喷药。”夏云说:“这是我们厂里新研制出来的,销路不错,之夏先试试,如果效果好,我再弄两瓶来。”方浩就要之夏感谢小姨,之夏说了声“谢谢小姨”,继续低头吃饭。方浩望一眼之夏,说道:“但愿这种药有效。之夏还是体质差了些,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的体质强壮起来。” 说着,话题又回到了工厂。三个大人中,夏云夏雨都在厂里,方浩也在厂里待了那么多年,自然对如今工厂那朝不保夕的命运很关心。夏雨说:“夏云他们的制药厂可能还维持得下去,我们的印机厂就要破产了,下午厂里开职工大会,要大家支持破产,然后搞股份制,大家入股。” “我们厂也是徒有虚名,贷款越背越厚,工人工资发不出去,已经有部分职工下岗了,可能很快就会轮到我了。”夏云说着,瞟方浩一眼,继续道,“不过我不怕下岗,我姐夫在财政局当主任,我下岗后会给我找个实惠的单位的。”方浩说:“你想得也太天真了点,我若有这方面的能耐,早给你姐挪窝了。” 饭后,夏云帮姐姐收拾了碗筷,就准备回厂了。方浩要给方之夏检查作业,就由夏雨送夏云到街口去坐公交车。等夏雨回来时,方浩已检查完作业,并招呼方之夏洗澡睡下了。两人于是又聊起工人下岗的事,夏雨说:“夏云刚才讲的也是实话,她下岗是迟早的事,你当姐夫的,到时还真得给她帮帮忙,不然她这个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又没了工作,怕是嫁都嫁不出去了。” 方浩不说话。夏雨又说道:“至于我的事,你就省了这份心。上半年你跑我的调动没跑成,我就说了不要再去跑。从以后的形势看,厂里破了产,能抖掉贷款包袱,再重新组合搞股份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只是厂里已经决定,搞股份制每人要入股1万元,我愁的就是没这笔资金,所以买金项链的事就算了。” 方浩叹息一声,依然无话。他想告诉夏雨,他已去了金店,如果店子不打烊,已买回了蓄谋已久的金项链。但方浩意识到,这只不过是通废话,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没有提及。方浩也早已料到,这根金项链一旦下午买不成,恐怕一时半会儿再难买成了。 方浩感觉内心一阵凄楚。但他不知这是为自己,还是为想戴真正的金项链想了十年还没戴成的妻子夏雨。 最末,方浩无精打采地说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午老板要跟我谈点事,我还得早些赶到局里去。” 第03节 三 第二天方浩提前半个小时赶到了局里。他知道老板有个习惯,喜欢提前上班。老板就是局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很少叫单位的头儿为经理、厂长、局长,叫起老板来了,甚至连市委书记、市长也有喊做老板的。 方浩的老板五十二三岁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睡眠已经不是很多,早晨6点不到就睡醒起来,弄点早点吃下,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在家待着,怕找上门的人缠住不放,干脆提前到办公室去,省了老伴给人敬烟倒茶的麻烦。何况办公桌上堆积的待审、待签的文件和报告总是小山样高,上班前那半个多小时如果没人打搅,可以处理一部分。 方浩进了办公楼,直接来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外。但门是紧闭着的,方浩想可能是自己太性急了,赶在了老板的前头。估计老板很快就会到,方浩就站在门口守株待兔,一边偏了头,瞟着远处的山影。 也许是昨天晚上下过雨的缘故,远处的山色格外清明。方浩干脆走到栏杆边,舒目远眺起来。于是他又看见了山影下的河流,以及河流旁的工厂。方浩蓦然想起,那就是他曾待过多年的印刷机械厂,那里曾孕育过他的梦想和爱情、青春和事业,然而后来他还是抓住一个机会离开了那里。否则,他现在也难免要面临工厂破产、下岗再就业的严峻现实。 这个机会,就是方浩现在的老板给予的。方浩记得那个时候还没有称单位的头儿为老板的习惯,厂里的人传统地叫厂长为厂长,叫财政局去那里考察投放周转金项目的向局长为向局长。向局长那时候刚上任财政局局长,他的前任就是因为大量的周转金投放给了不该投放的企业和皮包公司,几乎全部成了烂账,最后只得乖乖交出财政局局长这把交椅。前车覆,后车诫,向局长当然懂得这个古训,所以一上任就着手清理周转金,对每一笔将投放出去的周转金都要过问之后才签字。印机厂扩建生产线的周转金申请报告在向局长手里放了两个月了,他因工作忙,没亲眼到厂里看过,硬是不肯画押。这天向局长终于有空进了印机厂的大门。看了看生产设备和生产规模,又翻了厂里的财务报表,向局长基本满意,这才走进厂长办公室,洽谈投放周转金的事宜。 方浩记得,那天厂长为了增大借贷周转金的保险系数,特意要他这个厂办秘书拿出部优、省优产品证书给向局长过目,末了又拿出报上报导厂子的剪报册和上星期省里一家刊物登的关于印机厂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请向局长过目。向局长看了几段报告文学,觉得文采不错,而且事实和数据都比较扎实,就顺便赞叹道:“写得真不错。”这下厂长更得意了,对向局长说:“您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向局长说:“不是作家就是记者,还能有谁?”厂长笑了,指着一旁的方浩说道:“就是本厂的笔杆子方秀才写的。” 向局长就认真地望了方浩一眼,想起财政局能算能说的不少,就是缺一个得力的笔杆子,心下就起了意。所以临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向局长半认真半严肃地说:“合同上的字我马上就签,不过如果你不尽快把方浩的档案袋调到我局里,那周转金转户单上的字,我是不会签的哟。” 就这样,方浩毫不费力进了人家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的财政局。士为知己者死,方浩当然会死心塌地给向局长干事。全市性的财政工作会议,方浩不仅要写局长的工作报告,还要写市长、书记的讲话稿,常加班加点没有任何怨言,而且质量上乘。每年人代会上的预算报告都要搞铅印,方浩除了文字精练、数据准确外,连标点符号都校对得无一纰漏,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交口称赞,向局长本人也很满意、很高兴。不久向局长就给方浩提了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尽管办公室没新增秘书,他的实职还是秘书,但他依然干得很努力,得到全局上下的一致好评。有人还在他和向局长的面前赞道,向局长慧眼识英才,才选中了这么出色的笔杆子。也不知是讨好向局长,还是夸奖他方浩。 不过,尽管方浩一直对老板心存感激,但在局里待久了,事情遇见得多了,心里也慢慢失去了平衡。不错,自己是财政局的笔杆子,写得一手拿得出去的文章,可这毕竟是太虚了。在这么个日趋实际的年代,光会爬格子又有多大的意思呢?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些掌握着支出大权和发放周转金大权的科室的科长、副科长乃至一般科员,却能呼风唤雨,要给老婆换个轻松实惠的单位,给亲戚朋友解决个工作,给老家弄几笔款子,简直易如反掌,就更不用提吃请、钓请、唱请和今天在甲部门开会领误餐费、明天在乙单位剪彩拿纪念品了。反过来,他方浩却只有在办公室写方块字和接电话的资格,老婆的厂子要破产了想换个地方,难上加难;给家乡弄点小经费要代人向业务科室讲好话、送礼物,人家高兴了施舍一点儿,不高兴你就白忙半天。正应了财政系统办公室主任会上大家说的顺口溜,干办公室的政治上是红人,经济上是穷人,办起事来是废人。 心上有了不平,自然就会思变,想进业务科室。小人不可一日无财,大人不可一日无权,更何况如今的权和财是对孪生兄弟。恰好碰上机关要实施三定方案的大好时机,方浩心中升起一线希望。三定者,定编定岗定人之谓也。三定期间机关人员自然会有一次调整。方浩趁机给老板递了一个报告,想在此次三定中调整到业务科室去,也好趁还年轻学点财政业务。老板没表态,只说了句到时再说吧。上星期据说市里三定方案已经下达,而老板又通知他今天上午跟他谈事,莫非是关于他调换岗位的事? 可是已经过了8点,上班的人都陆续进了办公室,还没见老板的影子,方浩估计他一时来不了,便兀自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拿起话筒,是老板从市政府打过来的,说他正在开市长办公会议,上午就不来财政局了,要方浩发个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有重要事情布置。 放下电话,方浩就拿了粉笔,到办公楼前的黑板上写通知。写完通知,见手上沾了不少粉笔灰,便到龙头下去冲洗。洗毕,伸手去衣袋里翻找揩手的手绢,结果手绢没找到,却翻出一张纸来,竟是昨天傍晚板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的要钱的报告。 方浩想,上午老板不在家也好,先去找一下行财科的罗科长,把报告交给她,看她的口气到底如何,自己心中也好有个数。 第04节 四 行财科在五楼西头最偏僻的角落里。好像那是一个最不重要的科室,所以才随便搁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实恰好相反,那是一个负责全市行政事业单位财政支出的实权科室,用炙手可热来形容其热门亦不为过。拿财政局内部的话说,那是第一世界,像地球上的美国、俄罗斯一样排行老大。 想想也是,如今是个重实权实利、讲现买现卖的年代,理论联系实惠,有道是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过去传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有钱甚至能使磨推鬼。社会上不是流行“财政是爹,银行是娘”的口头禅吗?那么行财科就是爹手上负责开启保险柜的金钥匙,每一个行政事业单位的头儿和财务科长都眼巴巴紧盯住这枚钥匙,只要这枚钥匙愿意往锁孔里戳,那些单位就乐意赔笑脸,赔比笑脸更为实在的东西。 因此像行财科这类科室即使再偏僻,也会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酒香不怕巷子深,老话是不会过时的。倒是像办公室、政工科、监察室这一类科室,尽管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和显眼的地方,还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怪不得全局的干部、职工都觑着行财预算这些第一世界,恨不得他们的科员刚上四十就双目失明,副科长不到五十就脑溢血,科长没做上几天就被检察院、反贪局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然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天上午方浩离开二楼的办公室,到五楼西头的行财科找罗科长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方浩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变得越来越阴暗了?他知道,阴暗心理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带着阴暗心理去办事是不太聪明的。方浩有意识地调节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去想些令人满意的事情。他想自己这半辈子总体来说还是幸运的。读中小学那阵正搞“文化大革命”,虽然衣食不足,却幸运地不必像现在的学生那样读死书,死读书。高中毕业,“文革”结束,恰逢高考恢复,凭一点小聪明考上大学,幸运地没被高额学费挡在大学门外。大学毕业,企业还像企业,幸运地在厂里做上技术员和厂办秘书。企业快不行了,又幸运地进了机关。而且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没有过刻意追求和苦心钻营,每走一步都似有神灵暗中相携。 这么一想,方浩就变得心明眼亮,心绪大为好转。等他走到行财科门口的时候,已是神清气爽,天宽地阔。无意中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里瞥见自己的光辉形象,气色还挺不错的,简直阳光得一塌糊涂。方浩心想,这就对了,如果满脸的晦气,谁会欢迎你? 恰巧有一拨人陆续从行财科出来,给方浩留下一个空隙。罗科长送走客人,刚回到座位上。见方浩走进去,赶忙去挪椅子,被方浩抢先把椅子抓住,移到罗科长侧面,主动坐下。罗科长说:“今天什么风把大主任吹上了五楼?” “不是东南风就是西北风。”方浩说着,偏偏头在罗科长身上瞄一瞄,说道,“罗科长如今是越来越俏了,你这身淡紫色连衣裙,起码让你年轻了十岁。”罗科长脸上溢满笑意,说:“真的?”她起身扭扭腰,低头自赏起来。方浩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是我夸你,这淡紫的颜色配你白净的肤色,这飘逸的款式套你丰盈的身材,简直是浑然天成,恰到妙处。” 罗科长已被方浩奉承得喜不自胜,坐回到座位上,嗔道:“你这种摇笔杆子的人,摇起舌头来也这么厉害,看我用胶布把你的嘴皮子粘住。”方浩说:“我这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绝无半点水分。”罗科长说:“你的赞美诗拿去逗那些十八岁的少女吧,我这半老徐娘怎么会听你哄?”方浩说:“你半老什么?咱俩到街上排排对子,保证别人会说你是我的小情人。” 罗科长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去敲方浩,骂道:“拿大姐开心,看我敲烂你的脑袋。” 说笑了好一会儿,罗科长才问方浩有什么事要她办。方浩知道自己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吹捧已经见效。要不是高兴,罗科长怎么会主动问自己?为保险起见,方浩没有急于拿出板栗的报告,他还要绕一个圈子。他说:“刚才老板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要我发通知,下午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而且光写在黑板上还不行,还要口头通知到科室。” 方浩这是添油加醋,其实老板根本没说要口头通知,他是为了寻找一个来行财科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罗科长说:“是什么重要会议,这么郑重其事?”方浩说:“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罗科长说:“是不是三定的事?”方浩说:“据说三定方案已批了下来,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事。”罗科长说:“方案早下早定,我也好到清闲的科室去轻松一下,免得在这鬼地方做不完的啰唆事。”方浩说:“据说根据三定方案,局里人员交流起码在50%以上,但我想这个50%绝不会有你在内,因为你是年前才接替老科长上岗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挪动,否则也不利于行财工作的连续性。” 罗科长望定方浩,说:“你的话是不是代表了老板的意图?”方浩诡谲地笑道:“这种观点估计老板也会接受的。”罗科长也笑了,半开玩笑道:“你是老板身边的人,如果能让老板接受这个观点,我给你烧香磕头,今后凡是你老弟交办的事,我做大姐的一定遵照执行。”方浩说:“真的?”罗科长说:“我何时说过假话?”方浩说:“那好,我这里就有一事祈求于你。” 说着,方浩拿出了板栗的报告。 罗科长接过报告瞥上一眼,问方浩:“这个报告重要吗?”方浩当然知道罗科长问这话的含义,于是慎重地点了点头。罗科长说:“方主任我实话对你说吧,你这种报告,我这里有不少,有些是挂号寄来的,有些是托熟人转交的,有些是缠着我硬要我收下的,有些甚至是先在市长、书记那里签了字再送到我手上的。要钱的理由也很充足,学校要改造危房、医院要修补围墙、机关的办公楼要塌陷、派出所的枪械老化、监狱的厕所粪池缺了口……真的是应有尽有。” 罗科长一边说还一边拉开了抽屉,要方浩瞧,说都是要钱的报告。方浩伸伸脑袋,果然就瞧见满满一抽屉的报告。罗科长说:“有好多还被我当做废纸扔进了纸篓,不然我没这么多的地方保管。”她又在抽屉边上敲了敲,说,“这些报告其实也都是废纸,包括市长、书记签了字的。你想现在经济环境跟不上,一搞分税制,财力往中央集中,地方上守着几个破产企业和小额零星的农林特产税,还背着赤字包袱,干部工资都发不出去,哪里还有余钱办事?以往省里每年还有一两笔专项经费拨下来,给基层的学校或医院撒点胡椒粉,今年全省水患严重,有两个钱都拿去救灾了,这些专项经费恐怕也泡了汤,没指望了。” 罗科长滔滔不绝叙谈这些大道理小道理的时候,方浩认真地在一旁听着,那情形就像课堂上那最听老师话的乖孩子。其实,方浩经常要综合财政情况,他自然清楚眼下的经济和财政形势,那是用不着到罗科长这里来补课的。但方浩深知自己现在是求人办事,虽然没手拎礼品,怀揣红包,可听人发表宏论,满足其可爱的表达欲这么个小小的义务,还是应该尽到的。而且方浩相信,万变不离其宗,罗科长的话终究会回到主题上,对此他没有任何理由持怀疑态度。相信群众相信党嘛,包括罗科长。 果然,罗科长用手扬起方浩那个报告,说道:“话又说回来,方老弟你的这个报告跟人家的报告不同,我是不敢儿戏的。”说着,罗科长把报告翻过来,用铅笔在背后左下角标上一个小小的方字,表示是姓方的送的,然后把报告塞进左边的一个小抽屉。 “研究经费报告时,我们是先看背面,然后再看正面的。”罗科长笑笑,放低声音说道。方浩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教古文的教授,先看注释,再看原文。” 第05节 五 中午下班后,方浩特意到农贸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只仔鸭和鲜辣椒、仔姜之类,兴冲冲拎回家里。没多久,夏雨也下班回来,见了鸭子,问方浩是不是家里要来客人。方浩说好久没吃老家那种炒法的血浆鸭了,中午把鸭子宰了,晚餐炒着吃。 夏雨在方浩脸上瞧瞧,见他气色挺不错,心想,平时要他去买菜,好像是要他上杀场,今天却主动买鸭子回来,又不是为了招待客人,那一定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夏雨说:“厂里没事做,下午我就不去了,在家把辣椒和姜切好,下午下班后,你再回来宰鸭子也不迟,那样鸭血还鲜一些。”方浩点点头,认可夏雨的建议。 夏雨的猜测一点没错,这天中午方浩心中确实有几分高兴,因为上午跟罗科长谈得比较投机,把板栗的报告交给了她,这事也算有了一点底。为家乡的事高兴,方浩就想起要用家乡的炒制方法炒血浆鸭犒劳自己。 问题是,方浩这份高兴劲并没能维持多久,下午局里的职工大会一开,他就泄了气。 这个职工大会与方浩跟罗科长论过的什么三定方案,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编委下达的三定方案的编制和职位自然已经到了财政局,但那只是纸上谈兵,并没进入实质阶段。难度也不小,具体到干部的安排,也就是说哪些人下、哪些人上、哪些人占哪些岗位,牵涉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定起来并非那么容易,也许没一年半载是扯不清的,不可能这么快就开大会公布方案。 下午的大会讲的是有关机关经济实体的事情。老板在台上振振有词道:“兴办经济实体,赢利弥补办公经费的不足,这是市委市政府早已下文大力提倡的,局党组经过讨论研究,决定创办一家大酒店和一家娱乐中心。” 兴办实体,方浩当然还是支持的,办得好,能得点福利,何乐而不为?问题是老板接着就发了一个号召,这让方浩顿时就傻了眼。老板说:“办这两个实体,其设施规模和装修工程都较大,估计投入会超过800万元,但大投入,才会有大产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么投入资金从哪里来?我们的原则是,不动用国家财政的一分一厘,而靠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到财政厅要一部分低息周转金,另一条是全局干部、职工入股,每个职工至少要入两股,也就是大酒店和娱乐中心一家入一股,每股1万元。” 接着老板还说道:“我知道大家也不富裕,一下子拿2万块钱出来有一定困难,但借也要借拢来,这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大家来办,把实体办好了,红利福利大家得,还可安排部分职工的家属子弟就业。当然,入股不带强迫性,万一有人不入,以后分红和发福利轮不到你,别有意见就是。” 散会后,方浩蔫着脑袋走出了会议室。 方浩一筹莫展。这入股的钱哪里来?像老板说的,去亲戚、朋友那里借?方浩的亲友都在乡里,交农业税的钱都凑不齐,哪有钱借给他?老板话说得艺术,入股不带强迫性,可你真的不入,那又是集体观念不强。国人喜欢泛政治论,动不动就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说你对党组的决定不支持,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不关心,缺乏政治责任感。 说实在话,方浩并不在乎以后有没有红利和福利可分,他这个人自小穷习惯了,没饭吃、没衣穿的日子挨过不少,那都过来了,如今有工资有住房,已别无他求。但这入股的事并不仅仅为了日后的红利和福利,而是关系日后的政治命运的问题。尤其是在三定方案将要确定的节骨眼儿上,如果你连领导要你入股都不踊跃,领导还放心把重要岗位交给你吗?如此说来,即使领导不给你上升到政治高度,你自己也会悄悄往政治高度上升。 自然,这天晚餐虽然夏雨炒的血浆鸭相当不错,方浩却食之不甘,味同嚼蜡。夏雨弄清方浩胃口不好的原因后,也唉声叹气,吃了两只翅膀就放下了碗筷。一家三口的饭都吃完了,一钵鸭肉仿佛还是原样。 饭后两人动手清理餐具,给小孩检查作业,然后把小孩安顿到床上,接着就没别的事可做了。看了几分钟电视,实在没有意思,干脆把开关揿掉。两人呆坐了一会儿,夏雨叹息一声,先开了口,她说:“我记得咱家的存折也上过2万,要不是买房子、搞装修,或许也不至于这么紧巴。” 方浩把垂着的头往上抬了抬,不经意就瞥见了夏雨脖子上那根伪品金项链,心头不觉愈加沉重。心想自己也真不中用,老婆跟自己生活了十年了,连给她买根金项链都买不起,真枉做了半辈子的男人。于是苦笑道:“只怪我不会偷不会抢,要会这两样本事,晚上出去一趟,便什么都解决了。”夏雨说:“不偷不抢,但别的办法还是得想想,大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方浩说:“有办法的话,我还不知道去想?装修房子的时候,就借过人家的钱,至今没还,现在想借都没地方借了。”夏雨说:“这样吧,我们厂里搞股份制要入股1万元,我自己去找人借,你就负责你自己的那2万。”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敲了几下。方浩起身走过去,透过猫眼往外一瞧,不禁吃了一惊,赶忙打开门,说道:“你昨天没有回去怎么的?” 原来门外站着板栗,一身湿透,落汤鸡一般。方浩这才意识到外面下了大雨,赶忙往屋里让板栗。板栗伸着脑袋,往一尘不染的客厅里觑了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昨晚我跟支书已经上了车,才记起离开财政局时忘了一件大事,所以支书先走了,让我下了车。”板栗说,“我本想昨晚就来找你的,一怕夜里不好找,二怕影响你的休息,就决定在候车室待一晚,白天再去财政局找你。不想在椅子上一觉睡过去,醒来时已是今天中午,赶快往财政局走。走着走着竟然迷了方向,好不容易找到财政局,你们已经下班,才又拐弯抹角,左打听,右打听,这个时候才找到你的住处。” 板栗一边得意地叙述着,一边伸手在黄挎包里摸索起来。最后摸出一个裹着土纸的包,一把塞进方浩手中。板栗说:“如果我不把这个包交给你,支书会要了我的小命的。” 方浩拿着纸包,却不知是什么。板栗于是笑了,抬手在仍然淌着水的额发上撸一把,闪着一对发光的眸子说道:“这是村里自种的三七。我跟支书来市里前,去过你家,你娘说你现在什么都好,就是小孙子体质弱,常患点感冒、喉炎什么的小毛病,所以我和支书就带了这包三七。你有空的时候,将三七用水泡发,切了片,用茶油炸燥,再碾成粉末,用瓶子装好,小孩喝牛奶、豆浆或是蒸鸡时撒点上去。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办法,效果不错,你不妨试试,说不定小孩会像狗崽样健壮起来。” 之后板栗又补充道:“你看这样的大事,我昨天下午都给忘了,可能是当时你接了我们的报告,我心里太高兴的原因。” 方浩的心头不觉就热了一下。他想,真难得板栗这一番良苦用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感激板栗和支书他们才好。 只顾听板栗说话,方浩竟然忘了人家还湿淋淋地站在门外,这一刻才猛然回过神来,忙请板栗进屋。板栗坚决不肯进去,说:“我今晚必须赶回去,与支书说好的,明天跟他去开石山,城里基建多,石头起价,好为学校贴补一点。” 话没落音,人已转身往楼下走去。方浩欲再挽留,已来不及,只好把一包三七放到夏雨手上,拿把伞追下楼去。 外面大雨滂沱,板栗的身影已被夜色和雨幕吞没得了无踪迹。 第06节 六 购房和装修房子时,方浩曾向两位亲友借过钱,如今再向他们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方浩只得挖空心思,在记忆里搜寻别的有钱又有可能把钱借给自己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字,结果发现同时具备这两点的朋友和熟人实在太难找了。认识的有钱人有好几个,但仅仅认识而已,要开口向他们借钱,那等于把句话丢进水里,泡泡都不会起一个。 后来方浩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易大顺,一个是陈建军,说不定他们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易大顺是银信酒家的老板,他和方浩是大学同学,毕业分配时两人又一同进了印机厂,还算有些交情。易大顺是方浩离开印机厂的第二年停薪留职出去开酒家的,生意由小至大,一直红火,方浩心想朝他借一两万,也许不难。于是给银信酒家打去电话,易大顺不在。便问了易大顺的手机号码,然后再拨他的手机。结果易大顺的手机总占线,方浩将电话机上的重拨键揿了好几回才揿通。 问清是方浩后,易大顺那股亲热劲就别提啦,在那头嚷道:“原来是老同学,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是不是当了局长,要给我拉生意?我一定给你10%的回扣。”方浩说:“局长没我的份儿,不过办公室请人吃饭时,我会考虑到你那里去,只是你那里太远了,有点不方便。”易大顺说:“远点没关系,打的就是,我出打的费。” 两人漫无边际扯了一通,方浩不愿老占着办公室的电话,怕别人说闲话,就把话题转换回来,说道:“你现在在哪里,我想找你一下。”易大顺说:“我正在包房里陪客,你有什么事吗?”方浩心想,易大顺也不可能把票子通过电话线路传过来,就说道:“我马上就去你那里,你别出去。”然后挂了电话。 当方浩爬上出租摩托,飙到银信酒家,对易大顺说要借钱时,易大顺的口气立刻变了样。他苦着脸说:“方老兄,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个酒家办得多么艰难,我早就想把它转让出去了。算个细账给你听,我这里一个月的房租、水电费就是10多万元,租金和工商管理费占毛收入的30%,还要支付贷款利息以及厨师和服务小姐的工资,而且各部门在这里吃饭挂的账,有些几年都收不回,我这酒家已经支撑不住了。” 方浩不太相信易大顺的话,说:“你的账只有你自己算得清,我可不是来听你算账的。”易大顺急了,说:“你不相信,我也没法,我如果说了半句假话,明天就在汽车轮子下面碾死。”他又放低声音说,“原来我户头上确有过几万余钱,都被我拿去炒股,全部套牢在那里,我只差没去跳楼了。” 易大顺那线希望断掉之后,方浩便去找陈建军。陈建军按说还是方浩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在外面当了几年兵,三年前转业到市政府行政科弄了个副科长。这家伙脑瓜特活络,拿着公家的钱,通过广东那边的战友,弄到外国进口走私车过来转手,一台车就能赚好几万。上个月他还到财政局来办走私车的控购手续,还是方浩把他送进控购办主任的家门,说他是自己的亲戚,控办主任这才留下了陈建军那个红包。办好控购再转手的走私车自然又可多赚几万,所以事成后,陈建军在方浩面前把胸脯拍得山响,许诺说有啥事,尽管找他。方浩想起陈建军当时那个豪爽劲,估计到他手里借一两万没有太大的问题。于是给陈建军家里打了几个电话,白天他家没人接,晚上的电话是他妻子接的,说陈建军去了广州,一个星期后才回来。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方浩下班后跑到陈建军家,他妻子说回是回来了,但晚饭在外面陪客,可能要晚点回家。方浩想,单位里大部分的职工据说已入了股了,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就铁了心在陈建军家等。等到10点半,见陈建军妻子连连打着哈欠,方浩不好意思了,只得起身告辞。走到街口,才想起还没吃晚饭,肚子咕噜咕噜叫得烦人,就到街边的露天排档上去吃蛋炒饭。 刚吃完饭站起身,就见街口的的士上走下一个人来,方浩不禁一阵惊喜,赶忙朝的士走过去。那人一见是方浩,叫道:“表兄怎么是你!”方浩说:“好你个陈建军,你让我等得好苦!”陈建军说:“算我罪该万死,我受罚请客,让小姐给你按摩按摩,台费和小费全包。”说着,将方浩往街边亮着霓虹灯的美容美发店推搡。 方浩把身子稳住,说:“我才不稀罕你请这个卵客,我有重要事相求,你一定得帮个忙。”陈建军见方浩的正经样,有些警觉,说:“是啥事让你等这么久?”方浩就把借钱的事和原因跟陈建军说了。陈建军闻言,沉默着不吱声。方浩的一双眼睛盯住陈建军的两片嘴唇,觉得在这暧昧的街灯下,那两片嘴唇青紫得有些怪诞。最后方浩不耐烦起来,说:“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借与不借,你都得说句话呀。” 陈建军的两片青紫的嘴唇这才动了动,说道:“这次上广州弄了三部凌志,结果在韶关被查出来,罚了整整10万,把我的家底全赔了进去,现在车子还没有转手,你能否等我把它们转手后,再借钱给你?” 也搞不清陈建军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浩又怎好逼他?方浩只好说:“你转手要多长的时间?”陈建军说:“这个说不准,顺手的话一两个月,不顺手三五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也很难说。”方浩心里说,见你的鬼去吧,掉头走开。 大约已经超过11点,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只有街两旁的夜总会、音乐厅,还有数不胜数的美容店、按摩院以及挂着旗幡的当铺,依然灯火闪亮,时有雄男靓女进出其间。方浩没兴趣关心别人的夜生活,只顾低着头无精打采走自己的路。想起学生时代,手头没钱,却从没被钱逼迫过,刚参加工作那些年,虽然厂里福利不高,只有些基本工资,也不用考虑自己是不是穷人。进财政局后,照理收入比原来多了几倍,各方面条件都好多了,竟然成了一个束手无策的穷光蛋。 方浩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脚下的步子也多了几分沉重。 这么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就到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外。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心绪低沉的方浩听出是喊自己的名字,于是掉转头去。只见街边的巷口飘出一个女人的身影,袅袅娜娜,几分妖娆。 方浩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原来是曾红。 尽管曾红已过了打绿伞、着粉红超短裙的年龄,但她那飘逸的身姿依然让方浩感到那么熟悉和亲切。方浩心头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和曾红曾有过的那段小小的旧事。那是方浩和夏雨的爱情因另一个男人的介入而出现危机的那段日子,刚师范毕业的曾红分进印机厂的子弟校,并在那个大雨将息未息的傍晚,走进方浩那伤感而又充满期待的目光。失意中的方浩立即振作了许多,两人的关系很快密切起来。但夏雨的影子一直笼罩着方浩,所以当曾红主动向方浩提出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方浩一直犹豫不决。曾红知道方浩难忘旧情,愤然与他断交,而夏雨也因那个男人的变心觉醒回头,跟方浩重修旧好。只是曾红以后好久都孤身一人,直到成了老姑娘,才勉强嫁给厂里一位工人,两年后又离了婚,至今没有再嫁。 这天深夜两人邂逅街头,自然双方都有一丝意外和惊喜。方浩暂时忘掉刚才借钱未果的不快,问曾红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曾红说她到表妹家打麻将打到这个时候,想起明天有课,不得不找人接替,自己才抽身出来。又说方浩,这么晚还在街头逗留,不怕回去当床头柜(跪)? 方浩本不想说出实情,但不知是为了证明自己不会做床头柜,还是为了得到曾红的同情,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了今晚的遭遇。 曾红就拿方浩开心,说:“你堂堂的财政大臣,天天不离一个财字,要用几个钱,还得这么深更半夜的在外面求人?”方浩说:“我就知道你会开心。”曾红说:“遇事开心才是福,你要我忧国忧民,我还沾不上边呢。就是忧自己,也犯不着,只要厂子没停产,学校有点基本工资打发,我就会心安理得上几节课,课余再搓几把,算是第二职业,墙内损失墙外补。”方浩说:“你永远是个乐天派,怪不得你总是这么年轻。”曾红说:“真的吗?你不是逗我开心的吧?” 方浩借着灯光,望着曾红那依然灿烂、姣美的面容,心想,她说得也许没错,杞人忧天又有何用?大约就靠的这种乐天知命的哲学,曾红才摆脱了爱情与婚姻的不幸,活得这么洒脱。方浩说:“我没逗你开心的义务,说的是真话。”曾红乐了,说:“感谢你的恭维!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恭维女人是男人的美德,我愿意为你的美德奖赏你。”方浩说:“奖赏我?”曾红说:“没错,你现在就跟我走。”方浩说:“跟你走?走到哪里去?”曾红说:“是的,跟我走,到我家里去。” 方浩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这么晚了,还上你家去做什么?”曾红笑道:“你不是急需钱用吗?我有一个1万元的存折,你先拿去应了急再说。” 闻言,方浩自然对曾红感激不尽,但他觉得自己从前就欠了曾红,如今再朝她要钱,这手怎么伸得出去?于是立在那里,迟疑着,拿不出迈动步子的勇气。见方浩这个熊样,曾红暗觉好笑。她深知方浩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说:“是不是向一个女人要钱,有失你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说着,曾红趋前一步,把手臂往方浩的臂弯里一伸,挽住方浩,朝印机厂方向走去。 这天晚上,等方浩从曾红家里回来,走进自己的家门,已经凌晨1点了。他换了鞋,走进卧室,准备去拿换洗的衣服,再上卫生间洗个澡。就见大床上的被子还叠得好好的,竟没有夏雨的影子。于是跑到儿子住的房间,儿子也没在床上。 方浩心里不免忐忑一下,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重新穿好那双沾满灰尘的鞋子,又匆匆出了门,来到大街上。 第07节 七 方浩毫不犹豫,径直朝人民医院赶去。 根据方浩的猜测,十有八九又是方之夏的喉炎急性发作了。方之夏自小体质就弱,稍感风寒,咽喉就脓肿起泡,诱发高烧。往往这高烧容易在睡下一个多小时突发,搞得夫妻两人手忙脚乱,只有急急往医院赶。方浩估计又是老情况,所以赶紧去了医院。 来到医院门口,方浩的步子迟钝了那么片刻。他往两个小时前自己和曾红站过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后才转身进了医院那道开着的侧门。方浩多次跟夏雨来医院给方之夏看病,对这里的地形、方位很熟悉,拐几个弯就来到了儿科急诊部。 白天这里常常拥挤不堪、闹闹嚷嚷的,此时就静如止水,只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医生或护士在过道上出没一下。经过医生值班室的门口,方浩侧头往里瞥了一眼,见值班医生正低头看一本什么杂志,随便往外瞟了一下,又继续低下头去。方浩闪过医生值班室,直接走向最里层的注射室。 白顶白墙白灯的偌大的注射室里,夏雨抱着方之夏蜷缩在墙角,他俩的上方,是白色的输液管和白色的倒挂的盐水瓶。 一切都在方浩的预料之中。 在门口稍稍停顿一下,方浩轻手轻脚走进注射室。抬眼去瞧输液管,只见那液滴缓慢地滴着,好像一个世纪才滴那么一滴,似要把时间凝固在那里。 收回目光,方浩望夏雨一眼。夏雨两眼望着对面窗户外的夜色,仿佛并没发现方浩的到来。方浩用手在儿子的头上探探,烫得厉害,他便坐到夏雨边上,伸手欲把她怀里的儿子接过来,却被夏雨反手狠狠地推开了。方浩这才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发现夏雨那抛向窗外的目光里,满含着愤怒和怨恨。 方浩心想,偏偏自己晚上不在家时儿子生病了。这也难怪夏雨有气,深更半夜在这里给儿子吊水,丈夫这个时候才赶来。女人的气易生易消,方浩并没往心里去,只枯坐一旁候着。 然而方浩估计错了,这回夏雨的气一下子消不了了,一直到第二个星期的周末。 这天夜里儿子的吊针直到凌晨3点多才打完。护士抽走针头后,夏雨抱着儿子就走,依然还是气呼呼的。方浩只得在后面小心跟随着,不敢去惹她。回到家里,夏雨抱着儿子进了夫妇俩的大卧室,同时用脚狠狠踢上房门,将方浩关在外面。 木然站在客厅里的方浩想进去跟夏雨解释一下,自己今晚是因为借钱才没及时回家。又觉得她正在气头上,解释也无用,只好作罢。走进儿子卧室的小床上躺下,想起今晚曾红说过的回家要做床头柜的话,方浩不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心里说,现在倒好,虽然还没做床头柜,却做了孤家寡人。 第二天儿子的烧已退,方浩心里稍安了些,依然去上他的班。把办公室的杂事处理了一下,就去银行里取曾红存折上的1万元钱。把单子填好,递进取钱的小窗口,银行小姐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要方浩揿存折的密码。方浩这一下傻了眼,因为昨晚曾红并没告知密码。他只好把存折要回来,决定先去问曾红密码,再回来取钱。 不想刚到门口,就碰上了曾红。 曾红说:“昨晚忘记告诉你密码了,今天在讲台上忽然想起来,赶忙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就溜了出来,你果然在这里。” 曾红替方浩取出钱后,说还要回去上课,跳上公交车就走了。方浩目送曾红的影子被公交车的大门吞进去后,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迈动双脚。回到财政局,方浩就往入股的地方走,心想,2万拿不出,先拿1万再说。 交了款,问别人交款的情况,才知道除部分人交足2万外,还有一部分人也只交了1万,且有个别人分文未交。这一下方浩心里才安稳了些,不然老板若过问入股的事,自己还不知怎么说呢。三定方案就要最后敲定了,这可是关键时刻。 拿着入股收条回办公室时经过局长室,恰巧被老板瞥见了,便把方浩喊了进去。待方浩在老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定,老板就开始发话,他说:“小方,局里号召大家入股,你入得怎么样了?” 方浩暗暗庆幸昨晚碰上曾红,说:“好不容易借到1万元,入了一股。” 老板点头称是,说:“入一股也不错嘛,像你们年轻人,家底不厚,余钱肯定不多,你能有这个表现,也算是对党组的支持了。” 方浩舒一口气,心想大概全局干部、职工对入股并不踊跃,所以老板对像他这样单位的穷人能入股1万元,已经感到满意。接着又听老板说道:“小方,早就要跟你谈一下的,这两个星期除了出差,天天开会,今天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正好跟你通个气。” 说到这里,老板点了一支芙蓉王香烟,很惬意地喷一股烟雾出来,然后继续说道:“三定马上就要定人了,对于你来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办公室主任年纪大了点,已不太适应当前工作,想让你挑起这副重任;二是你自己好像有到业务科室去的意思,给你安排一个重要科室,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些科室的正职都是提拔不久的年轻业务骨干,你要转正有点难度,恐怕还只能做个副手。” 说这番话的时候,老板的目光一直透过缭绕的烟雾盯着方浩的脸。方浩心想,如果让自己选择,当然会是后者。他知道,能当办公室主任,管局里10来台小车和每年300多万的机关经费,看上去还有点权力,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天天纠缠于事务之中,是纯粹的管家婆。到业务科室去则不同,哪怕是副手,也会管几个战线的支出业务,到外面去办点事容易。只是方浩不清楚老板的真正意图,一时不好吱声。 见方浩不出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老板又说:“当然,对于我来说,自然希望一个既可靠又能干的角色给我当好内当家,这个人选不好物色啊。” 老板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方浩听得出来。但当办公室主任,实在不是方浩的本意,所以他的回答不是特别爽快。方浩说:“一切听老板的安排,只是我怕自己的能力和经验不足,担不了办公室主任的大任。”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之后,方浩又把刚才两人的话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后面那句多少流露了一点不甘愿做办公室主任的话,显得多余而又愚蠢。方浩清楚,老板对他还是器重的,尽管这器重是建立在他好使用这么一个基础上。明摆在这里,老板更希望你能留在身边,继续替他卖力,为我所用,并不愿意按你的意图,安排你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财政局并不缺业务骨干,缺的是方浩这样既好使唤又有协调能力的综合型人才。那么老板既然心中早就有了打算,问问你,只不过是表示客气而已,试试你对主子的忠心程度,并不是真的让你自己进行选择。换言之,如果你有选择权的话,那局长就不是他,而是你方浩了。 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方浩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他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以后坏事,那一定就是坏在后面这句多余的话上面。 这么一想,方浩的心情又低落下来。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下班回到家里。方浩原来还想找个机会,跟夏雨解释一下昨晚借钱的事,让夏雨把气消掉。现在他已没了这份情绪,自然懒得理夏雨。他连中饭也没吃,倒到床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过了头,等方浩睁开眼皮,外面已是暮色初降。他把下午的上班时间都睡掉了。下床后,准备上趟卫生间,可一站到地上,却头脑发胀,四肢无力。以为是睡多了的原因,过一会儿会好起来。于是趔趄着上了卫生间,不想竟然跌倒在门后。喘息了好一阵,才又艰难地回到卧室,觉得支撑不住,不得不又重新躺到床上。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方浩大汗淋漓,浑身热烘烘的,像燃烧着的火炉,这才意识到自己病了。迷糊中,方浩想,也许是这几天为借钱的事到处奔波,休息得太少,加上又跟夏雨怄气,还在老板那里说了不该说的话,心情太抑郁的缘故。就怨自己没出息,为一点小事和一句话,竟把自己弄成这个鸟样子。张开嘴巴,想骂自己一句,却感觉喉咙干涩生疼,骂不出声。咽一下口水,却什么也没咽下去,嘴里和喉咙仿佛久旱无雨的沙漠。只得勉强爬起来,昏头昏脑走到厨房里去倒开水,谁知连开水壶也跟他过不去,空空如也,倒不出一滴水来。 在厨房里立着,方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鼻子一酸,滴下两滴清鼻涕,也搞不清是因为生病,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第08节 八 第二天上午,方浩硬撑着上医院吊了两瓶水,下午便轻松了许多。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一时还不会把人压垮。 夫妻俩依然还是互不理睬,各行其事。早上,夏雨带着方之夏在外面吃粉条,然后方之夏到学校去上课,夏雨到厂里去上班。中午,方之夏在学校食堂吃饭,夏雨也在厂里食堂买几两米饭吃了再回家。晚上,夏雨只做她和儿子的饭菜,睡觉她也跟儿子在一起。方浩则一日三餐都在外面混,单位有客要陪,就陪客吃社会主义,没客陪时,就买盒饭吃。晚上回到家里,夏雨的脸色总阴着,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他的脸色也晴朗不了,不声不响看阵电视,洗了澡,到儿子那张小床上躺下,做些无头无尾的梦。 这天下午,恰巧伍怀玉又来请方浩。这回方浩没推辞,跟这位校友进了一家酒店。心中烦闷,便多喝了几杯,也不怎么要伍怀玉劝酒。方浩一边喝,还一边说些感谢伍怀玉相邀的话,仿佛从没喝过酒似的。伍怀玉说:“用不着客气,以后有求兄弟的时候,可得帮忙啊。” 就这么喝了三个多小时,回到家里已快10点了。不想夏云来了,正坐在客厅里和夏雨说话。见方浩半醉的样子,夏云笑道:“姐夫这段时间可是个自由人了,平时你是不敢喝醉,也不敢这个时候才回家的吧?” 听夏云这口气,方浩知道她已经在夏雨那里摸到准确情报,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夏云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男子汉大丈夫,该豪爽就得豪爽一把。”方浩说:“还是夏云理解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夏云笑道:“我担心你得意得有些勉强,莫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吧?” 两人唇枪舌战了一番,夏云把话引入正题,说:“姐夫,现在制药厂正式破产,你听说了吧?”方浩说:“你们厂子破产那是活该,过去为了搞垮同行,争取药商,大兴回扣之风,如今药品行业清理回扣,再没人进你们厂的药品,你们厂怎么会不破产!”夏云说:“厂子破产活该,可我下岗不活该吧?姐夫总得给我想个别的什么办法吧?” 方浩笑起来,说:“嫁个有钱的老板,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夏云说:“有钱的老板倒是不少,可像姐夫这么有魅力的男人就难找了。”方浩说:“你就别挖苦我了,我是最不中用的角色,穷得响叮当。”夏云说:“你还穷?待在财政局的钱窝里,我若能嫁你这样的穷人,这辈子就满足了。”方浩说:“会不会满足,你问问别人就知道了。” 夏云自然听得出方浩嘴里的别人是谁,就说:“姐怎么不满足?她怕就怕你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心里不踏实。”方浩说:“怎么不踏实?怕是巴不得哩。”说着,方浩用眼角斜了夏雨,发现她的脸色已不再那么阴沉。 这天晚上,夏云赖着不肯走,要在方浩家留宿。她还说:“姐夫不给我找个工作,我就不出这个家门了。”说罢,她就抢占有利地形,睡到了方之夏的小床上。 没办法,方浩只得上了自己这边的大床。已经两个星期没碰夏雨,这一下又回到女人身边,两个身子一挨,方浩就情不自禁起来,有些难耐地把手往夏雨的胸前摸去。却被夏雨一把挪开了,她说:“你别碰我,去找你的老情人去。”方浩说:“别冤枉人,我的老情人在哪里?你给我找出来,我请你的客。”夏雨说:“你还要装蒜。”方浩说:“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夏雨说:“如今的男人没有几个好货,一有机会就在外招蜂引蝶。” “那是什么人?那是有权有钱或至少有貌的男人。”方浩振振有词道:“有权可以为女人办事,有钱可供女人享受,有貌可取悦女人,这三样我都不具备,拿什么去招蜂引蝶?那可不是我想招就能招,想引就能引的。” 夏雨撇撇嘴巴,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深更半夜跟老情人在街头勾肩搭背,还要死不认账。” 这一下方浩无话可说了。他知道夏雨一定是指那天晚上在人民医院门口,自己和曾红碰到一起的事。他恍然大悟,肯定是夏雨抱着方之夏到医院去吊水时,碰巧撞见了,怪不得夏雨的气这么难消。 方浩记得那天夜里,曾红一直挽着自己的手臂走完人民医院到印机厂子弟校那段不长也不短的路程。多年前,曾红也这么挽着方浩,在这条大街上走过不止一次两次。不过那时不同,两人都未婚,完全有可能从这条路上一直走进婚姻的礼堂,尽管最后他们还是分了手。如今两人的身份都已改变,曾红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独身女人,方浩则是有妻儿的男人,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只可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再度分手。所以方浩几次都用了用力,想把手抽开,但曾红没有舍弃,一直紧挽着他。在这条夜深的灯影迷蒙的路上,他们连话都很少说,只用缓慢的脚步敲击着夜的沉静,把两条挨着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到了曾红的单身宿舍门口,曾红才松开方浩的手臂。她打开坤包,掏出钥匙开了门,把方浩让到桌边的椅子上,给他倒了水,然后再到柜子里去找存折。存折很快找到了,曾红拿着它,走近方浩,把它交到他手里。曾红的小手和那个存折偎进方浩的掌心时,略微停顿了一下,方浩就有一种把这只小手紧紧握住的冲动。 但方浩没有这么做,让那只小手抽了回去。旋即方浩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感觉出曾红那份哀怨而炙热的目光里所蕴涵的期冀。他不敢面对这种目光,只得缓缓走向门口。快出门时,忍不住再次回首,见曾红的眼眶里已盈满晶莹的泪水。 离开子弟校后,方浩的脑海里再也驱不走曾红的影子。他觉得欠曾红的太多,而且不包括手中这个存折。如果不是要入那该死的股,方浩绝不会接曾红这个存折。他也知道曾红完全是出于真心,他因此觉得更加愧对曾红。方浩心里明白,他是无法回报曾红的。他找不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去爱她吗?这也许是曾红所渴望的。人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在妻子之外有女人可去爱,方浩内心里自然求之不得。可理智告诉他,这只会给曾红造成更大的伤害,因为这样的爱情,就像那首歌所唱的,只能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方浩很想把那天晚上的经过和自己的一些想法跟夏雨说说,可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无法说得清的,只能越说越说不清。方浩只能保持沉默,听任夏雨数落。数落男人,是妇女解放运动搞得最成功的中国女人的专利,等到女人不数落男人了,这个男人大概也只能卷了铺盖走人,有时甚至连铺盖都卷不过来。 夏雨唠叨了一阵,也许是口水已干,也许是困倦难耐,最后缄口不语了。方浩侧头去瞧,见她已安静地合上双眼,不一会儿就起了轻微的鼾声。 方浩也没去细想,夏雨为什么不再追根究底,继续纠缠他跟曾红的事,其实那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第09节 九 这个原因就是夏云已经下岗,夏雨还得靠方浩给妹妹去安排工作。 只是方浩一介书生,尽管待在炙手可热的财政局里,除了写写画画,手中并无实权。没有实权就办不了实事,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给夏云安排工作。何况现在经济不景气,工矿企业大部分难以为继,勉强能够维持下去的,也朝不保夕,这条路基本行不通。行政事业单位早已人满为患,平时大中专毕业生分配和军人转业安置,市委、市政府硬性指派给单位,都不见得就能兑现,更何况普通的下岗工人。退一步说,就是单位愿意进人,还要编委研究几次,人事局给进人计划,财政局同意工资指标,没硬后台或通天的本事,谁也别想打通这么多关节。 方浩猛然想起伍怀玉来,想起伍怀玉当了律师事务所所长后请他喝酒的事。方浩于是从侧面对律师事务所作了一点了解,才知道这是一个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也就是说,它的性质是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在人事局备案,但财政不负担工资和别的开支,其人员编制和人事管理,相对那些由财政安排工资的单位要宽松得多。方浩还了解到,如今经济案子多,律师事务所的业务量充足,所以工资和福利都能保证,是一个还过得去的地方。 有了这个想法,方浩就跟夏雨通了通气。夏雨觉得还行,打电话要夏云过来一下。夏云过来后,听方浩谈了他的想法,也表示满意。方浩于是决定先跟伍怀玉约个时间,再带夏云去他家见个面,然后递交请调报告什么的。 方浩跟伍怀玉约的时间是星期五晚上。这天方浩准备了一个千元的红包,然后早早吃完晚饭,带着夏云往伍怀玉家里奔。 伍怀玉刚吃过饭,伍夫人收拾好碗筷,便把茶水果品端到桌上。将夏云介绍给伍怀玉后,方浩先不忙说事,和伍怀玉聊起大学时的趣事,逗得一旁的两位女人都开心地笑起来,屋里的气氛因而显得轻松和谐。方浩对此很满意,心想在这样的气氛下,再谈正事,那效果一定会不错。 正聊着,伍怀玉那个正读小学六年级的儿子从卫生间洗澡出来了。伍夫人就嚷道:“快去睡觉,明天早上还要早点起床背课文。”又回头向方浩他俩解释,说就要毕业了,老师抓得特紧。方浩望望伍家小子,想起那个红包还在口袋里装着,忙起身掏出红包,抓过伍家小子的小手,将红包塞进他的手心。同时嘴上说道:“叔叔听说你读书很用功,给个红包奖赏你,希望你考上市里一流的中学。” 伍怀玉见状,骂方浩道:“你这是混账,怎么能来这一套?!”跳过去扯方浩的手。方浩推开伍怀玉,吼道:“我这是奖励侄子,又不是给你的,你操什么闲心!”方浩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怀玉也不好坚持,只能听便。 接下来又聊了一会儿,方浩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说了妻妹夏云下岗失业想进律师事务所的意思。末了还补充道:“你不让夏云进你的单位也行,只要我老婆跟我离婚后,你负责给我重新找一个就得了。”伍怀玉说:“那没问题。你没听机关里流行的口头禅吗?如今男人有三大喜事。” 方浩天天待在机关里,自然早听说过这个口头禅,却不想扫了伍怀玉的兴,装做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三大喜事?让我们开开眼界。”伍怀玉说:“升官,发财,嫁老婆。”说着,还侧首瞥老婆一眼。伍夫人骂道:“男人都是坏家伙。”方浩说:“男人坏一点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骚,是个草包。只可惜我升官、发财、嫁老婆一样不沾,也太没出息了。”伍怀玉说:“所以你要积极创造条件,出息起来才好。” 又说笑了一会儿,伍怀玉说:“笑话是笑话,方老弟你吩咐的事我伍某是不敢怠慢的。夏云运气不错,我所里正好缺一个打字员。这样吧,尽快送个报告来。本所归司法局管辖,我去找找局里的头儿,相信他们会给我面子的。” 听伍怀玉如此说,方浩真是感激不尽,心想,姓伍的还真讲哥们儿义气,这样的朋友,如今这个世道,也真的不太好找了。 满怀着感激之情,方浩和夏云起身告辞,准备回去向夏雨报告好消息。伍怀玉很热情地把他俩送到楼道口。方浩正要扬手道再见,伍怀玉又走近方浩,把他拉到楼角,放低声音说:“为了在所里的人和司法局的头儿那里好说话,使调夏云的理由显得更充分,我想请你也出点力。” 为夏云的事出力,方浩自然责无旁贷,他说:“我能出什么力?”伍怀玉说:“我们所里正在砌宿舍楼,还差10多万元筹不拢。你正好待在财政局,若能给弄个五六万过来,那调夏云的事就更加有把握了。” 方浩猛然想起伍怀玉请自己喝酒时说的以后老兄有难处,还请老弟帮忙的话,心里骂道,伍怀玉你这狗娘养的,原来你还是有条件的!但方浩还不能把心里的不高兴露于言表,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尽量去争取,只要夏云的事能成。” 走在路上,夏云问伍怀玉刚才说了什么,方浩虽然有些不快,却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道:“也没说什么,是他的私事。”夏云是个聪明人,也就不再多问。方浩实在不想说伍怀玉的坏话,也不想让夏云形成这样的印象:为她的工作,给自己添了太大的难题。方浩觉得自己真是慈悲心肠。 送走夏云,回到家里后,方浩还是将伍怀玉答应接受夏云和讨价还价的事一并说了。不想夏雨竟说:“你在财政局那个码头上混着,弄钱还不容易!我看你为乡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要钱,劲头都那么大,为妹妹的工作搞点钱,不是更应该吗?” 夏雨的话噎得方浩差点缩了气,他用眼睛瞪着夏雨,小声吼道:“弄钱那么容易,你不去为你妹妹多弄点!” 为此,方浩足足两天没答理夏雨。 第10节 十 伍怀玉很快就把要钱的报告给方浩送了过来。 伍怀玉当然不仅仅送报告,还送给方浩最想听的话:“关于你妻妹进律师事务所的事,我已请示司法局头儿,他已基本同意,就等拿申请报告去签字了。”方浩于是把早准备好的夏云的申请报告拿出来,递给伍怀玉。 伍怀玉郑重地把报告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好了,老弟这件事,我一定办妥。” 伍怀玉走后,方浩的目光在伍怀玉那份报告上停留了一会儿,觉得这种以报告换报告的方式很滑稽,这简直就是一种毫无掩饰的交易,仿佛按证券交易的比价,以美元换日元,其间已不含丁点儿友情的成分。不过方浩又想,在金钱和切身利益面前,什么友谊、感情,的确也太次要、太苍白了,这个时代还奢谈友情,也太具书呆子气了! 这么自嘲着,方浩很在意地把伍怀玉的报告收进了抽屉。 此后方浩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出妥善的办法,以兑现这个报告。律师事务所是事业单位,这报告要递只能递给行财科。然而方浩已在行财科放了一个报告,再递一个过去,还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明摆着是没有丝毫希望的。 方浩也想过把报告直接交给老板,他如果能在上面滴一滴墨水,那就等于现钞到了手,换句话说,就等于夏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律师事务所。只是方浩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要钱的报告往老板那里递。现在正是三定的关键时刻,自己应该处处讨领导的欢心才是,决不能给他添麻烦,惹他不高兴,否则方浩的晋级和去向,必然会受到影响。拿自己的前程去换取夏云进律师事务所的资格,方浩觉得不太合算,何况还不一定就换得来。 正在方浩一筹莫展的当儿,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方浩在楼道口碰上罗科长。罗科长说:“方主任,下班后你别急着走,麻烦到我办公室去一下,有事跟你讲。” 按照罗科长的吩咐,下班后方浩进了五楼最西头的行财科。罗科长正在科里等他。她要方浩先坐下,然后说:“告诉你个消息,财政厅拨了120万元的事业补助费,我给你老家村里的那个报告落实了4万元,只等老板过目画押,就可戴帽下拨到县财政局去了。”方浩说:“老板那里该不会有变动了吧?”罗科长说:“我做安排时跟他先通了气的,他打招呼要安排的都安排进去了,他还变什么?” 听罗科长如此说,方浩心里也就特别高兴,心想,看样子明春发大水前,板栗他们村的孩子们搬进新学校,已没太大问题了。方浩就说:“罗科长,我代表村民们感谢您了!”罗科长笑道:“应该你本人感激我才是,与村民们的关系并不大。我这里还有好多乡里、村里的报告,都压着无法兑现,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作这样的安排吗?” 这倒是大实话。方浩说:“那我代表我感谢您!”罗科长说:“怎么感谢?”方浩说:“请您的客。”罗科长笑了笑,说:“请我客的人太多了,暂时还轮不到你老弟。这样吧,请客的事就免了,你是财政局的才子,财政厅行财处要我们科弄一个经验材料,我先搜罗一下资料和数据,再请你动笔。你看如何?”方浩说:“这是举手之劳,一定尽力而为。” 这天傍晚,方浩一路哼着小调回到家里。他想,村里的报告解决了,下一步再落实律师事务所的经费,也就要好办些。这就像过独木桥,两人同时往桥上挤,那不容易过去,只有先过去一个,第二个才过得去。 走到楼梯间,方浩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板栗一身水淋淋地来送三七的情形,自语道,如今总可以给板栗和支书一个交代了。方浩还记得,当时接过板栗的三七后,顺手交给了夏雨,之后再也没想起过这包三七,也不知夏雨把它放到了哪里。 进屋后问夏雨,夏雨半天也想不起来。方浩有点不甘心,就四处翻寻起来,终于在杂物房一个堆着废书、废报的纸箱里翻出了那包三七。方浩就按板栗吩咐的办法,把三七泡发,切成薄片,用茶油炸脆,碾成粉末,然后装入有内盖的小瓶子,待方之夏喝牛奶或吃别的东西时,特意撒一点上去。 有些顽疾,现代医药不见得生效,民间的偏方还确实管点用,过一段时间,方之夏的体质果然明显好转,感冒和慢性喉炎也发作得少了。 这天方浩心里想着罗科长的事,特意抽空去了行财科。罗科长早已准备好了相关资料,方浩拿回办公室后,便开始赶写经验材料。这样的材料当然难不倒方浩,先拟几个小标题,每个小标题下结合财政政策提一个小观点,再将数据和例子一摆,就是一个组成部分。几个小观点构成一个大观点,有血有肉的经验文章就出来了。然后打印出清样,拿去找罗科长,请她过目。 罗科长非常满意,说道:“笔杆子不愧是笔杆子,出手不凡,要是我们科里的人,是再怎么憋也憋不出这样的大作的。”方浩说:“谢谢夸奖!但现在还算不了数,还得省厅行财处拍板。”罗科长说:“处里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过如果他们还有什么要求,我再请你修改。” 罗科长把文章传真给行财处后,没几日,那边就把意见反馈过来了,说文章的结构和观点都很不错,只是还有几个小地方因涉及到新出台的几项财政政策,还得作点小修改。罗科长把这意见转告给方浩,她说:“我已和老板说了,为了使这篇材料更有把握,我们两个一起到厅里去跑一趟,当面听意见,当面改好。” 方浩自然求之不得,一方面可以把文章弄得更圆满,另一方面可借此机会,与罗科长待上几天,增进彼此的友谊,以后再求她办事,就更有把握了。 两人是被市武警支队的专车送到财政厅隔壁的留香宾馆的。武警车是霸王车,经过各类收费站,不用交费,就是闯红灯,别人也拿它没办法,上天入地不会有任何阻力,外出办事很便利。照理武警支队不是地方财政预算单位,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打通关节,跟财政局搭上界的,每年都要到行财科弄些额外经费回去。这么一来二去的,彼此关系便密切起来,行财科要武警派个车,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有这层关系在,行财科调用武警的车,自然不必限时,想用几天就用几天。可第二天罗科长还是把武警的车支走了。方浩不解,罗科长解释说,回去时再打电话要他们来接也不迟,何况去坐火车卧铺车厢,比小车还舒服。方浩觉得罗科长说的也有道理。 经验材料仅动了三个地方,删了几句话,又加了几句话,就顺利通过。而且行财处还把它作为经验材料之一,届时由罗科长或分管局长第一个登台发言。 罗科长喜不自胜,对方浩说:“这回你可帮了我大忙,行财处从来都没有对我们科里的材料这么满意过,以往我们的材料总要改四五次才勉强通过,发言时自然老排在后面,或者仅仅只作书面交流。为了奖赏你,我陪你在省城玩两天,让你玩个痛快。” 这一下,方浩才明白罗科长将武警小车支走的真正原因。 第11节 十一 这两天,两人几乎把省城所有的风景点都玩遍了。罗科长还从包里拿出一个傻瓜照相机,让方浩给她揿了好几筒胶卷。通过相机的镜头端详罗科长,方浩觉得她还确有几分风姿。方浩心下暗想,罗科长不是那种妖艳的女人,却有一种天然的富态,具有成熟女性的特殊韵味,而这些则是在年轻女孩身上无法找得到的。尤其是这几天,她在自选商场买了几套衣裙,穿在身上,那领口明显低了,那裙裾明显短了,竟让她那丰腴的身材和幽白的肤色得到充分展现,使她精神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这么想着,方浩的目光不免要在罗科长身上多逗留些时间。罗科长自然感觉得出方浩的目光,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得意。这得意就写在她流光溢彩的脸上。 那天傍晚,夕阳西去,红霞犹在,两人在公园的林荫深处徜徉着。罗科长突然很有感触地说:“要是时光能够倒流,重新回到二十岁,那该有多好!”方浩说:“您不是从二十岁经历过来的吗?二十岁的时候,您肯定也跟您的心上人在这样的林荫道上漫步过吧?” 罗科长望着远处的晚霞,摇了摇头,良久才叹息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们正在为回城到处奔波,接着是没日没夜地背资料、写习题,然后奔赴考场,考上大学,读完四年分配工作,已是人老珠黄,身上没半点青春的气息,还奢谈什么情爱?只随便找个男人结婚了事。现在想来,大半辈子,除了生儿育女,除了没日没夜的工作,再没得到过别的什么,简直是白活了几十年。” 方浩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偶尔附和两句。方浩知道,人都渴望得到理解,女人尤甚。什么是理解?大概就是能够倾听对方的诉说,以这种倾听的方式,接受一个很难找得到倾听的心灵。方浩心想,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可怜,尽管同在一个机关,或同在一个团体,甚至同在一个家庭里,共同工作和生活,有时心与心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遥远,根本没有可能真正走近。 方浩觉得,这天傍晚他和罗科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走近的机会。他敢肯定,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林荫道的转弯处,有一条双人石椅。方浩从身上拿出一张报纸,铺到石椅上,请罗科长坐下休息一会儿。两人落座后,方浩又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罗科长。罗科长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之后望方浩一眼,说:“真该感谢你。”方浩当然知道罗科长的感谢,并不仅仅指他递上的这瓶矿泉水和这次替她写了一篇文章。方浩说:“我更应该感谢你才是,到财政局这么久了,我还从没这么悠闲地玩过。”罗科长说:“我也是。” 两个人坐在石椅上又聊了许久。从工作到生活,从单位到家庭,什么都聊,显得很随意。不知从何时起,罗科长聊到了自己的丈夫。她毫不忌讳对丈夫的不满,认为他无德无才又无能,做大事粗不来,做小事细不了,而且自尊心特别强,酸不溜丢的。她还例举了他的种种劣行,说自己这一辈子摊着个这样的男人,倒霉透顶了。 方浩平时也听人说过,罗科长的男人的确很差劲,要不是当初她参加工作时已成了大龄姑娘,是决不会嫁一个这样的男人的。但方浩不好跟着罗科长一起去说她男人的不是,他只能默默地听着。方浩再明白不过,一个女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说自己男人的疵处,她潜意识里面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比较微妙的变化。 可是方浩没有打算让这微妙的变化明朗化。 这时,夜色已不知不觉降临,林间的清风拂动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方浩有意识地转换着罗科长的话题,他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说道:“不管怎么样,您的人生道路还是非常成功的,您应该为此而骄傲。”罗科长说:“你说得也许没错。”稍停,又说,“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对这个材料这么重视吗?”方浩说:“这是您的工作嘛。” “不仅仅是工作。”罗科长摆摆手说,“行财处的处长是我的同学,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和财政局长都是他的老乡,他已经向他们打过招呼,建议提拔我做副局长,所以我这同学希望我的材料能一炮打响,以体现我们科里的工作业绩,否则我也不会惊动你这大手笔了。” 方浩闻言,不觉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材料,还包含着这么一层含义。方浩说:“那我应该好好祝福您,祝您早日成功!” 不想罗科长却摇了摇头,说:“你想想,一个女流之辈,真的愿意为权力和功名所累吗?”方浩说:“这也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罗科长说:“不,这不是女人真正的需要。”方浩说:“那女人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罗科长仰着头,望着苍茫的暮色,喃喃道:“女人真正需要的,是爱情,是爱自己钟情的男人和被自己钟情的男人所爱。” 方浩又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罗科长这种工作上的女强人,脑袋里也隐藏着只有那些纯情少女才可能有的念头。 让方浩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有着纯情少女念头的女人仰着的头,竟不知不觉往后靠过来,缓缓靠到他的肩膀上。方浩对此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想把自己的肩膀移开,躲过这颗依傍过来的女人的头。但方浩没有这么做,他接纳了这颗温柔的头。 方浩猛然想起,律师事务所那个要钱的报告,还压在自己的抽屉里。 方浩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杂种。也不知是骂那个伍怀玉,还是骂他自己。 第12节 十二 方浩非常清楚,他决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某些时刻他的血液也照样会沸腾。他也承认,罗科长这种不乏风韵的成熟女性,确有动人之处。不过方浩明白,他不能过于动用自己的感情,就像打入预算的财政资金,如果你随意动用,那是要冒太大的风险的。假设要给自己和罗科长的关系下个定论的话,方浩想发展到这一步,可能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已经比友谊多一点儿,比爱情少一点儿,正处于两者的临界点。 方浩还认真揣摩过罗科长,她最渴望的是理解,是安慰,并不是别的什么。而这些,这天傍晚方浩已经给予了她。所以当罗科长的头靠过来的时候,方浩稍作犹豫,就接纳了它,而且把自己的手臂环过去,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只是一切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一种使双方都易接受和恰到佳处的状态。过犹不及,方浩如果将这种状态破坏掉,那他就是犯傻了。 这种状态让两人回到财政局后,依然能泰然处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看上去仍如从前那样是一般的同事。事实上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尽管旁人觉察不出,他们自己还是心照不宣的。 因此现在方浩拿着伍怀玉的要钱报告,去找罗科长的时候,就省去了中间环节。方浩直接把送报告的根本原因告诉了罗科长,末了补充道,如果没弄到钱,妻妹进不了律师事务所,那他方浩就别想安宁。罗科长理解方浩,她的话也省去了埋伏,说:“那120万元事业费已经全部安排下去,包括你老家的那个报告,现在财政厅和局里都没指标,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方浩觉得这的确是个难题,只好试探性地问道:“可不可以在已安排的项目中挤一点出来?”罗科长说:“亏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挤谁的?谁的项目都是大领导小领导打的招呼,你挤他一两千出来,就等于挤他的血。” 方浩一时无话可说。罗科长想想,又说:“我还是给你试试吧,看挤不挤得出,只是担心老板那里通不过,你一次就解决两个报告,人家市长、书记拿来的报告那么多,一个领导才只解决一到两个报告哩。” 罗科长的估计一点儿不错,老板只同意给方浩解决一个报告。老板还说,方浩的面子已够大的了,他还不知足。罗科长转而来问方浩:“你看怎么办?”方浩苦笑笑,说:“我又没有资金安排权,我能怎么办?”罗科长说:“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只要你同意。”方浩说:“什么好主意?我听罗大科长的。” 罗科长瞥一眼方浩,说:“我也是替你着想,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只能取其重。可以把你原来的报告撤下来,将律师事务所的报告替上去。” “那怎么行?人家村里一百多号的家长和伢伢都眼巴巴望着这笔钱呢。”方浩说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板栗和独眼支书那三只眼睛的眼神。那眼神包含了太多的乞求和希冀,那样的眼神谁能轻易回避呢? 罗科长便不好说什么了。 方浩低着头,一步步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方浩要走出行财科的门时,他猛然又把身子转了回来。他一脸的无奈,垂头丧气地对罗科长说:“就按你说的办吧。”然后他无精打采地回了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的门,伍怀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方浩那报告的情况如何。方浩压抑着心头的火气,说道:“已到了行财那里。”伍怀玉说:“那你赶快给我落实一下,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老弟你不知道,现在宿舍楼施工队没日没夜地缠着我要领工资,我躲都没处躲。” 方浩心想,你没处躲,又不是我惹的,关我什么事?也就没好气道:“你的报告那么重要,那我的那个报告呢?”伍怀玉说:“你的报告我还敢轻视?我已在局长那里签好了字,下午我就送到人事局去,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又过了一个星期,罗科长告诉方浩,为了调整他的报告,她重新造了个表,将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换下了村里的名字。为促进方浩妻妹的调动,她还从别的单位挤出1万元,调剂到律师事务所的门下,总共解决了5万元。罗科长还表示,再过几天,就可把指标单开出来,把资金打到各单位的户头上。 方浩通过电话把这个消息转给了伍怀玉。伍怀玉自然高兴,在电话里千恩万谢。 听着伍怀玉那高昂的语气,方浩心头恨意顿生,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娘,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事情没办妥,5万元资金是不会到你户头上的。” 方浩的话完全是被气出来的,就在说这句话前的两秒钟里,他都没想起要这么说。伍怀玉在电话那头愣了一刻,接着讨好地说:“你别开玩笑了,我知道老弟你的为人,我跟你打保票,我立刻就去人事局,尽快把夏云的事办妥。” 当天晚上,伍怀玉就提着两条芙蓉王香烟进了方浩的家门。屁股没挨座位,伍怀玉就连忙解释道:“今下午我又去了人事局,人事局说这是重新招工,必须跟劳动局研究一下,不过他们跟我表了硬态,说这事没问题,过两天他们就开会定妥。”方浩就唬伍怀玉说:“我不管这么多,反正行财科开的过账单现在握在我手里,夏云一天没进律师事务所的门,这过账单一天不会到银行去。” 伍怀玉不觉有些慌神,想不到方浩这小子会来这么一手。不过伍怀玉并不笨,脑袋里像装了发动机,飞速地转了转,说:“你看这样行不,夏云明天就去所里上班,先委屈做临时工,我那里积极跑人事局和劳动局,手续一下来,她就是正式职工。” 方浩心想这样也好,只要人进了门,还怕你赶了出来不成?就说:“听你的便吧。” 第二天夏云就到律师事务所上班去了。虽然暂时还是临时工,但她好歹有了一个去处。只是人事局和劳动局两家的会一直没开成,所以夏云的正式招工手续没法马上办。方浩在那5万元资金到了律师事务所的户头后,又催了伍怀玉几次。那家伙的口气比从前从容多了,说:“人事局和劳动局是老爷,我又指挥不了他们。你也太性急了,夏云已经在我这里上班,你还担心什么?” 方浩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自然拿伍怀玉没什么办法了。 一晃春节来临。以往的春节,方浩总是带着夏雨和儿子到乡下去过的。吃了板栗的三七而少了发病,变得越来越结实的儿子,大概又想起在乡下受奶奶娇宠的滋味,闹着要到乡下去,可方浩下不了决心。村校那笔就要下达指标的资金终于没下达到村校,方浩问心有愧,他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板栗和支书,面对那些还在破庙里遭风受雨的孩子们。 一直到春节过后,方浩在桂林参加财政部组织的一个学习班,突然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才绕道匆匆回了趟乡下。 第13节 十三 母亲得的是重感冒。 她从来就不肯打针吃药,只肯按乡里的土办法,爆爆灯火,拔拔火罐,病也就多拖了几日。方浩在家待了两天,见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就给老兄留下点钱,要他给母亲买点好吃的,准备第二天就赶到县城,坐班车回市里上班。离开财政局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局里三定的情况怎么样了。 陡然而至的春雨是午后开始的。今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凶猛,傍晚时分那些山冲水圳就发了大水,干涸的田畴一下子溢满了,村外的小河涨起汹涌的洪水。方浩想,但愿夜里这大雨能停下来,不然明天出山的路都会被水冲垮。 天遂人愿,雨到后半夜就不再下了。方浩一早起床,赶紧上路。经过隔壁板栗他们村子时,方浩想,乡里乡亲的,答应给人家弄钱的事泡了汤,给个交代还是应该的。于是进了板栗他们村。 板栗家的茅棚在村后,方浩先去了支书的家。此时支书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抽旱烟,方浩站在门边喊声支书,对方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没什么动静。方浩又喊了一声,支书才抬起头问是谁。这一下方浩才猛吃一惊,只见支书原来那只格外明亮的独眼也空洞洞的,没了眼珠。方浩就说:“我是方浩,路过这里,来看看支书。” 支书特别高兴,说:“是方主任哦,贵人贵人,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水。”说着,摸索着就要去桌子上拿茶壶。方浩把支书扯住了,说:“我自己来吧。”他自己动手倒了杯水。问及支书的眼睛,支书说:“也是我倒霉,去年年底开石山时,有一个哑炮半天不响,我想到近前去看个究竟,还隔丈把远的时候,炮突然响了,一颗石子刚好打在眼睛上,开始还以为是一只瞎眼,心想这颗石子还是长了眼的,谁知伸手往脸上一摸,竟是只好眼。” 闻言,方浩沉默了好一阵,没吱声。他问心有愧,心想如果不把那4万元调给律师事务所,年底支书也许不用再开石山,从而毁掉这只独眼了。 支书对那个要钱的报告只字不提,还是方浩自己找借口说道:“去年财政太紧张,安排不下那笔资金,看今年情况如何,到时再想想办法。”支书毫无怨言,说:“国家也不容易,方主任也别老记挂在心。我们村现在办了石料厂,很快会赚回修学校的钱了。” 方浩又问板栗在不在家,想去看他一下。支书就说:“板栗的儿子出了事,现在恐怕不在家里。”方浩心上一紧,问出了什么事。支书说:“昨天下午不是突然下起大雨吗?那个时候孩子们正在破庙里上课,没有谁想到洪水会那么快,两个小时没到就漫上了河堤。老师已经把孩子们都喊出了破庙,不想这时洪峰压了过去,把刚迈出庙门的一个孩子冲走了。” 说到这里,支书抽了一口旱烟,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睛朝向半空,好像是望着远处一个什么地方。接着,支书又缓缓地开了口,说:“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就是板栗用一座屋子换来的那个超生的宝贝儿子,可怜村里人帮他找了一夜,现在还没找到尸身。” 方浩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支书家。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厄运偏偏要降临到支书和板栗这么善良的村人身上。自己却没有能力及时解除他们的厄运,方浩为此自愧不已。 方浩满怀愧疚地回到市财政局。就听说研究人事的党组会已经开过,虽然还没正式宣布研究的结果,但会议的基本情况已经传了出来。据说第一轮定人时,方浩是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可到了第二轮,老板说方浩这两年变得太快,一是热衷替亲戚朋友和老乡递要经费的报告,二是缺乏对办公室工作的正确认识,因此不能让他担当办公室主任这种重要岗位的大任,更不能按他自己的要求,安排到行财预算这类掌握支出大权的科室去,只能先平调到监察室去当个副主任瞧瞧。 老板表了态,其他副局长没谁视方浩为自己的人,自然不会站出来替他说话,他的去向就这么定了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方浩身上凉了一大截。监察室纯属虚设机构,不仅没啥实权,甚至想找点事情做做都不容易。方浩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却明白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老板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打算去找老板,知道事到如今,再找老板已没任何意义。同时又想,这样也好,乐得清闲,能过轻松日子也不坏。 几天之后,局里开大会,正式宣布了三定方案,方浩果然被安排在监察室做副主任。其他人也有喜有忧,去了好科室、得到重用和提拔的,眉开眼笑,抱了金砖一样。没提拔也没调到好科室的,吹胡子,瞪眼睛,骂朝天娘。不平则鸣,有的甚至写了报告去反贪局和检察院告发党组成员受贿贪污的事,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局里集资办实体,几位局领导和经办人趁购置设备和搞装修的机会,收受巨额回扣的事也被捅了出去,两位局领导包括老板本人就这样被反贪局传了去。 第14节 十四 方浩倒是对自己的去向想得开,没有抱不平,自然没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乖乖坐在监察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觉得不比在办公室天天写材料差。实在闲得无聊,就上图书馆翻翻书,一翻就是一下午,日子过得挺自在。 这天下午,方浩在图书馆借了一本名叫《闲雅小品》的小书,准备晚上好好受用。回到家里,就见好久没来的夏云坐在客厅里,神色有些不对。方浩想起她进律师事务所的事,问手续办得如何了。夏云却缄口不语。一旁的夏雨黑着脸说:“还提这事干什么?”方浩莫名其妙,说:“我前不久还找了伍怀玉的,他说人事局和劳动局就要研究了,莫非又出了什么偏差?”夏雨对夏云说:“你跟他说说。” 夏云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今天我是来向姐夫姐姐告别的,准备明天就到县里去,制药厂有几位姐妹已在那里办了一家中药加工厂,效益据说很不错。”方浩急了,说:“律师事务所不好吗?你看我们已经花了这么大的劲。”夏云说:“我已经跟伍怀玉吵翻了。” 方浩抬了右手手掌,在左手手心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跟他吵翻呢?你这点修养都没有!出了天大的事让你非吵不可?”夏云委屈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一时竟说不出话了。夏雨在一旁骂方浩:“你教训夏云干什么?你该教训你自己,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人是什么货色,也看不出来?” 方浩就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耐心等待夏云把话说明白。夏云用手绢揩揩泪水,说:“我那天去伍怀玉办公室给他打扫卫生,偶然在他办公桌上那个装资料的塑料篮子里发现了我那个申请报告。伍怀玉不是说过,我的报告他和司法局长都签了字,已送往人事局,他们正在研究吗?谁知那报告还是我们当初送给伍怀玉时的原样,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签。我这才知道我们都被耍了,跟他大吵了一场。” 说完,夏云把那个报告拿出来,递给方浩。 方浩接过这个在伍怀玉那里放了好几个月还依然如故的报告,只觉得血液直往顶上冲。他要拿着这个报告,去跟伍怀玉去讨个说法。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来到宿舍区外的水泥路边,准备招部出租车冲到伍怀玉家里去。 不料就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碰上了板栗。板栗还是那身皱巴巴的西服,肩上依然挂着那个旧挎包。板栗的脸色有些黑瘦,但目光却显得很有神采,不似上回那样混沌、茫然了。板栗告诉方浩,他是到城里来给一家施工单位押送他们加工好的石料的,顺便来看看方浩,要他以后留意一下,哪家单位搞基建,就给村里捎个信去,他们好来推销石料。 方浩点点头,答应给板栗打听基建单位。 板栗又得意地告诉方浩,村里虽穷,石头却是响当当的优质,他们加工的石料大受欢迎,供不应求哩。石料厂的效益自然也跟着看好,已经把建校的资金筹足,再过几个月,娃娃们就可进新教室上课了。 也许是说到娃娃们,板栗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被水冲走的儿子,那得意的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忧伤。 方浩不知怎么安慰板栗才好,忽然想起他家那个被罚归村里的板装屋,问他是否已收了回去。板栗说:“村里因我的石料厂办得好,贡献大,要把板装屋退给我,我不要。石料厂办好了,收入高了,修座砖屋,不是更气派?” 说到这里,板栗黑瘦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意。方浩也替板栗高兴,邀他去家里叙叙,板栗不肯,说今晚还要赶回去,明天要押货去桂林。 板栗走后,方浩还在路边立了许久。看来板栗他们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如今向政府要钱,越来越不容易。而找对门路,去向市场要效益,那才是正途。也不知缘何,方浩慢慢就打消了到伍怀玉家去责问他的念头。 方浩想,夏云进不了律师事务所,也许并不是坏事,否则她也就下不了决心,跟姐妹们到外面去办厂子。 方浩拿着夏云那个申请报告,抖了抖,然后撕碎,轻轻抛入逐渐浓厚起来的暮色里。 第01节 一 本来说好上午跟支教队的人马一起出发的,临行前海局长改变了主意,他通知陈东说,局里有急事要处理,干脆下午自己去辆车,直接飙到支教点上,还免得参加人家县政府的欢迎仪式。陈东当然只好从命。他一时弄不清局里有啥急事,后来才意识到,这也许是海局长的托词,他其实是想亲自用小车送陈东到支教点上去。 这样上午这段多出来的时间,便显得有些无聊,陈东只得没事找事,在科里瞎忙乎了一阵。他不想坐在办公室里干瞪眼。科里在职人员有五个:一个主任科员,两个副主任科员,做实际事或实际做事的,也就陈东和小马两位。陈东还是所谓的负责人。说是负责人,其实是科里没科长,一切都由陈东这位副科长负责。算来这副科长也当了七八年了,四年前老科长退休后,陈东就一直主持科里工作,都得了妇(副)科病了。照理早该扶正了,却未知领导出于何种考虑,迟迟没有动作。当然说未知不是很确切,陈东心里明白,这原因主要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今天要亲自送他去支教点上的海怀宝局长。 快下班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小马拿起话筒,嗯嗯了两声,转身告诉陈东,海局长的车已在办公楼前等着了。陈东跟小马道声再见,提着包来到楼前,往那部崭新的银色本田小车里钻。车上只有海局长和司机。两人都坐在前排,整个后排都空着。陈东就说:“我的待遇不错嘛,有软卧。”海局长说:“你肩负着光荣的支教任务,特意奖给你的。” 说着话,车子已无声地上了大街,往城外徐徐驶去。这时海局长侧转身,将下巴往靠背上一搁,对陈东说:“我只能到点上打个照面,表示财政局对支教工作的重视,晚上还要赶回局里主持党组会议。你就安心在点上待着,看给你安排什么具体工作。” 陈东身子前倾,一边点头,一边嗯嗯着。海局长转回身子,摆正当,只把脑袋靠在靠背上,又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陈科长啊,咱们彼此的交情不薄吧?你那个综合科的科长一直空缺着,你实际上已经做了四年科长。实话对你说吧,这科长位置还有人蛮想来的,党组会上几次有人提议安排人到你科里去当科长,我都挡了回去。这次支教对于你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你的综合能力又强,好好干吧,年底拿份好经验材料出来,看谁还能阻止你转正!” 听海局长的口气,好像过去他一直在暗中护着陈东,为他的事简直到了处心积虑的程度。陈东暗暗觉得有些滑稽,心想我陈东又不是三岁孩童,是那么容易轻信这种花言巧语的吗?但转而又想,转正的事已再顺理成章不过了,这次姓海的说不定还真会送个顺水人情呢。这么一琢磨,陈东竟然毫无出息地就有了一丝激动,说话的口气也似乎生动了几分:“一切听从老板的教诲。” 出了城,迎面是一个收费亭,一根涂了半截红颜色的木杠横在前面。小车只得停下来。海局长的本田交警给的是湘o牌照,享受省市党政领导的待遇,什么样的收费站、收费点都不得收费。司机心里因此就起了毛毛火,按下窗玻璃,吼道:“你们的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没见这是什么车子?” 收费人员行了个抬手礼,一边连说对不起,一边拉过旁边的女人,请求搭车。司机正要发作,一旁的海局长低声说道:“就让她上吧。”海局长发了话,司机不再吭声,反过手去,开了身后的车门。女人低头迈进车里,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车上虽然宽松,陈东还是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挪。前面的海局长此时把脑袋转过来,盯住女人红润俊俏的脸蛋,说:“你这位女士还蛮有办法的嘛。”女人说:“原来是有包车的,有事耽搁了,只好到收费站来求熟人帮忙。”海局长说:“往哪里去?”女人说:“通渠。”海局长说:“正好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敢问贵姓?” 女人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既然搭了人家的车,把自己的姓氏招供出去的义务还是有的,于是说:“免贵姓吕,就叫我小吕吧。”这时司机带着几分炫耀地说:“这是海局长,市财政局的海局长。”小吕赶忙说:“哦,海局长,久仰了。”海局长说:“是不是吕洞宾的吕?”小吕说:“正是。”海局长说:“这个姓很有意思。”小吕说:“姓只是一个符号,有啥意思?”海局长说:“两个口合在一起,还没有意思?” 闻言,司机便夸张地笑了。陈东觉得不笑更不好意思,也装模作样地咧了咧嘴,算是对领导的尊重。却见小吕的脸色红了,红得有几分羞怯、几分妩媚。这羞怯、这妩媚,是颇能让人心动的。陈东就为刚才自己那低级无聊的笑感到有些后悔。 一个小时后,车子抵达通渠县,海局长对小吕说:“你告知要去的具体地方,车子送你去。”小吕说:“不麻烦了,离县城只有十来里了,公共汽车多的是。”海局长说:“不就十来里吗?你说吧,什么地方。”小吕见推辞不了,就说:“古马镇。”海局长说:“这就巧了,我们也正要到古马镇去。去古马镇干什么?”小吕说:“去那里支教。” 海局长不由得笑起来,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四人来到古马镇,接待他们的是镇上的周镇长。周镇长说:“上午来的几名支教队员已经到了点上,就在对河的古马镇中学。”于是几个人加上周镇长便一同上车,往古马镇中学赶过去。 把陈东和小吕安顿下来后,海局长便准备打道回府。海局长堂堂市财政局长,人称财神菩萨,周镇长和中学的王校长自然不想轻易放走他,好说歹说挽留他。海局长说:“你们别客气了,我那一摊子事多,抽不开身啊。” 周镇长他们自然不好拿绳子把海局长绑起来,只得眼巴巴望着他朝本田走去。 打开车门,海局长回头关切地对身后的陈东说:“我会常来看你的,你就安安心心把教支好,至于科里的杂事小事由小马去做,大事要事小马会打电话给你,你还是科里的负责人嘛。”然后上车,挥手离去。 也许是忽然身处异地的缘故,陈东怔怔地站在操场上,望着海局长的本田在烟尘中渐渐远去,耳边竟然无故响起海局长刚才那几句关切的话语,心头生出几许感动来。 第02节 二 第二天上午,周镇长和王校长将六位支教队员请进会议室,跟各位老师见面。陈东走进会议室时,里面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都是些陌生面孔。看样子开会还要一阵子,便去报架上抓了一把报纸,就近坐下翻起来。读到一个名叫《心灵鸡汤》的栏目时,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水味袭来,有人翩然落座于相邻的位置上。陈东抬起头,见是小吕,跟她点点头,浅笑一下。小吕说:“昨天我上车时,你也是这么不声不响地微笑着点点头,这是不是你跟女人打交道时的经典方式?” 陈东没说什么,依然含笑望一眼小吕,把手上的报纸放下了,以示对她的尊重。小吕又轻声说:“不过你这样的微笑能给人留下印象。”陈东说:“感谢你的挖苦。”小吕说:“挖苦使人进步。” 不大的会议室坐满了人,王校长亮着嗓门宣布开会。王校长和周镇长都说了一些欢迎支教队员和全校教职工要配合支教工作的话,然后由周镇长逐个介绍六位支教队员。先介绍昨天上午到的三男一女,他们是市一中和二中的教师。接着介绍小吕。小吕学前面四位老师的样,赶紧站起来。周镇长于是说:“这是吕品同志,师专的年轻教授。”吕品红着脸赶忙否定说:“不是教授,是讲师,来向大家学习的。” 最后轮到陈东,周镇长说:“这是市财政局综合科陈科长,财神爷,是给我们学校送支票来的。”说得在座的都笑了。陈东就有些不太自在,他想说自己不是科长,是副科长,也没有带来支票。但陈东什么也没说,只跟大家扬扬手,算是见了面。 接下来王校长宣布老师们回去备课上课,几位支教队员留下来分工。分工的结果,四位老师加上吕品,根据各自的专业在不同的班上兼课,只有陈东没有具体任务,充当联络员角色。陈东说:“我十年前也在中学教过语文,让我兼一班的语文课吧。”王校长讨好地说:“陈科长您别急,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交给您。” 分工完毕,五位老师跟王校长到班上去了,陈东由周镇长陪着,沿着校园转了一圈。校园不大,一栋五层楼的教学楼,一栋六层四单元的职工宿舍楼,还有几座两层楼的旧房子,是师生食堂和学生宿舍。校园环境不错,梧桐树和樟树耸立操场四周,教学楼和宿舍楼前面都有花圃。加之背倚青山,面临绿水,跟大马路的距离也不远不近,让陈东恍然生出一种隔世的感觉,仿佛走进了古人的田园诗赋里。陈东想,久居闹市,到乡下来走走,对身心也许不无好处。 一旁的周镇长见陈东的痴样,有几分得意地说:“环境还可以吧?”陈东连说不错。周镇长又说:“王校长挺能干的,教务、教学都很在行,比如那栋六层楼的职工宿舍楼,不是王校长竖得起来吗?如今党中央提倡科教兴国,如果没几样硬件,岂不又是一句空话?”陈东只是附和道:“那是那是。” 周镇长瞟陈东一眼,话锋一转,不失时机地说道,王校长也不容易啊,为了修那职工宿舍楼,学校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务呢,债主们天天上门逼债,王校长都成了杨白劳。这下可好了,陈科长来了,王校长有救了。 刚才分工时王校长就说过,有重要任务相托,周镇长又兴致勃勃陪着参观了校园,陈东不痴,还能意识不到他们的真正意图?说实话,财政下来支教,多少都得意思意思,陈东也早有思想准备,来之前已找过行财科易科长,要他到时一定帮个忙。只是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好过早许愿,陈东只是说:“我一个小小副科长办不了什么事的。” “陈科长您这是谦虚。”周镇长把嘴巴附在陈东的耳朵边上,说,“您知道吗?原来县政府是将您分在一中支教的,是我找到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好话说了一大箩,才终于把您要了过来。我这人一根肠子通屁眼,不想在陈科长前面隐瞒观点,学校里缺的不是老师,我们学校师大毕业的就有好几位,教学能力不比市里的老师差。” 说到这里,周镇长停停,抬起一只手,将拇指和食指反复快速地搓了几下,目光充满希冀地望定陈东说:“我们缺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内幕倒出乎陈东的意料。很显然,他们对陈东寄予了很厚的希望。陈东就有点担当不起的味道,只得避开周镇长的目光,去瞧远处起伏的山峦。 陈东说:“下次海局长到点上来,我一定向他力陈,当然你们也要多要求要求。”周镇长说:“海局长仅在这里挂个名,我们靠的不还是您这位大科长?我虽然跟财政部门打交道不多,却也知道你们这些当科长的,是真正的实权派。” 第03节 三 联络员只不过是挂个名,其实没有什么可联络的,陈东的日子过得自然清闲。他于是经常往学校阅览室跑,一泡就是一上午。只是阅览室并不大,所订购的为数不多的图书也基本上是教学参考资料,专业性太强,综合类图书和可读性强的文学作品都是旧货,陈东原来几乎都接触过。 图书管理员当然知道陈东是市财政局下来的支教队员,见拿不出新书给他,便半歉意半抱怨地说:“学校这几年搞基建搞得山穷水尽,没钱添置好读的新书,不能满足陈科长,真不好意思。”陈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翻翻。”管理员说:“陈科长是财政要员,给下面拨经费时,顺便把咱们学校的名字也写上,给拨个几万几十万的,我们这阅览室还会没好书吗?” “是呀,写个名字还不容易?”陈东笑着道,心里却感到滑稽,暗想我陈东虽然是财政局的干部,但衣服口袋并不是用来装支票和铜板的呀。 如果不到阅览室去,就在校园里兜圈子,闻闻草木的幽香,听听树上的虫鸣。有时也到校园外的小河边行行走走,站站坐坐,闲看行云流水。黄昏时分,斜阳犹在,归鸟盘旋,炊烟袅袅,好一派田园风光。 陈东想起十多年前待过的中学,校门外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河,傍晚常爱去走一走。那个时候他刚大学毕业,纯洁得有如未经污染的河边小草,一心要做全县一流的语文教师,备课、讲课认真得要命,深受老师和学生的青睐。丘比特神箭也伺机射中了他,班上一位漂亮女生在省报上读了他几篇作品,竟然悄悄爱上了他。 这个女生就是陈东现在的妻子张惠。陈东非常留恋那段恋爱的时光和婚后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时的张惠多么纯良、圣洁,也不知后来她是怎么变了的。陈东记得当时的小家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张惠很满足,小日子过得十分温馨。后来陈东离开学校,进了市财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面都优于先前了,张惠反而不满足了,开始数落陈东,待遇不如人家好,级别不如人家高,家里的气氛常常变得不那么和谐。陈东分析过张惠发生变化的原因,认为是社会风气使然。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恐怕还是张惠的虚荣心在作怪。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吃香,大学生起价,张惠找了陈东这个半搭子文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时至20世纪90年代,铜臭熏天,大学生甚至硕士、博士都在贬值,陈东虽然单位有工资可发,却既没升官也没发财,张惠便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不,前几天张惠又在他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陈东一气之下,干脆报名支教来了,也好过几天清静日子。 行行止止,陈东一路胡思乱想着,脑袋里塞满了今人往事。他发现已经好久没这么浮想联翩了。在城里除了吃喝玩乐,差不多不会思想了。看来环境是能改变人的。幸亏现在脑袋里的思维又开始复苏,陈东也就让思路信马由缰、驰骋跳跃下去,婚恋事业人生,想到哪儿是哪儿,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来个双重放松。落霞,村树,残桥,浅水,也在黄昏的辉光里变得神秘而又奇妙。陈东不由得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仿佛要将这黄昏的佳景拥揽于怀。 恰在此时,有人从水边逶迤而来。 这人不是别人,是吕品。陈东有些惊喜。心想莫非吕品也有自己一样的心思?他竟然无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吕品上来就问陈东:“他们几个一扔饭碗,就东南西北地砌起了长城,你怎么却跑到河边来了?”陈东说:“长城随便哪里都可以砌,可这样的黄昏妙景却并不多见。”吕品望一眼陈东,很有同感的样子。 陈东心上的异样情愫被吕品的目光调动起来了,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表达的欲望,而这样的欲望对于陈东这已届中年的男人来说,不是经常能够被激发起来的。陈东告诉吕品,在大学里他最喜欢的是唐宋诗词,这些诗词里他又最喜欢关于傍晚的篇章。陈东于是随口念了两句:“‘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吕品也附和道:“‘为君持酒向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陈东说:“还是张舜民的《卖花声》好——‘醉袖扶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念毕,两人不觉相视一笑。陈东告诉吕品,过去他就常常在这样的山前水畔独自漫步,寻寻觅觅,去赴古人的黄昏之约。吕品说:“你还真有一腔浪漫情怀,你这样的角色,不应到行政部门去办那些枯燥的公文。”陈东说:“是呀,我常常想,我应该到一个与外界绝缘的偏僻山野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乡村教师。”吕品说:“我看支完教,你干脆留下来得了。” “我听你的。”陈东说,“不过你得常来看我,我跟你把酒话桑麻。”吕品说:“如果真的将你留下来,你怕要哭鼻子了。”陈东笑着说:“总不至于吧,我原来不就在乡村中学待过么?”吕品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陈东说:“这倒也是。中国的儒士骨子里总有一种隐逸情结在作怪,实际真隐士并没几人。”吕品说:“大隐隐于市,支完教,你还是回你的财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说到名和利,两人的话题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吕品说:“你口口声声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隐逸,可我看你为人处世蛮有一套的,你下来支教,局长还用小车亲自送你到点上。”陈东说:“我也觉得这次领导对我好像太器重了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吕品说:“这是你在领导心目中有分量。” 陈东摇摇头,满腹心事的样子。而后陈东就把憋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毫无保留地对吕品说了出来。 原来海怀宝也有一些文人的底子,20世纪80年代初还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短文章。但他这人很实际,意识到自己在文学上难得有太大的前途,便及时改弦易辙,研究起经济来了,在经济刊物上发了两篇有些影响的论文,凭此成功地调进了市经研室,几年下来,竟从科员到科长,再到副主任,不大不小成了处级领导。当了领导,也就不必爬格子了,一门心思走上层路线,最后将市财政局局长的宝座挪到了屁股底下。 最让陈东没法忘怀的,还是海怀宝上任没几天的那件事情。当时海怀宝刚到局里上班,因胃病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这一下全局上下都忙碌起来,特别是科长、副科长们都纷纷前往医院探望,好像比自家的老子住了院还着急。陈东那一阵正为月底的一个笔会赶稿子,没把海怀宝住院这事往心上搁。等稿子写就,海怀宝已经出院,陈东也就不好意思再提着礼品上他家去了,完全放弃了一次讨好领导的机会。这还不打紧,偏偏又在海怀宝面前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为自己的前程栽下了一根恶刺。 那是海怀宝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陈东躲在资料室里将笔会稿改定,情绪饱满地走出办公楼,准备下班回家。不知不觉就与海怀宝以及另外几位科长碰到了一起。陈东的文学创作在这座城市里小有名气,海怀宝作为曾经的文人对此略有所闻,这天下午顺便就问了陈东一句,现在还写不写作品? 也许是半搭子文人那不值一文的猖狂,也许是对自己刚刚改定的作品太得意,陈东有些忘乎所以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流沙河的两句话,随意就说了出来。那两句话是: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 话一出口,陈东就后悔了。他深知作为财政局长的海怀宝,虽然还不是什么大官,但在陈东这等小民而且又是他的部下的面前,的确算得上大人了,陈东竟敢对大人无兴趣,不是吃了豹子胆吗?陈东斜眼望望海怀宝,尽管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陈东还是在他脸上瞥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殊异的表情。 此后,一直到如今,陈东便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待着不再有所长进。他也知道这不能完全怪这句不该说的话,比如舍不得时间陪领导钓鱼打牌,却独自躲在家里爬格子;比如老是记不得领导以及领导夫人、领导岳父岳母、领导干妈干爹的生日;比如领导每次搬家,每次伤风感冒在家休息,他都是事后多天才偶有所闻,等等,就是原因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但陈东可以肯定,这句话是帮了倒忙的。陈东于是对自己转正的事,越来越不抱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没想到这次市委给财政局分配支教任务后,海怀宝竟跑到陈东家里做动员,还在市支教办挂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对陈东的重视。还亲自用小车送陈东来到点上。还在陈东面前透露了要给他转正的意思,使陈东竟然悄悄地激动了一回。只是陈东还是感到底气不足,总觉得好事并不那么容易降临到自己头上。海怀宝在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他们这种人某些方面的智商可是陈东这种书呆子无法与之相比的。 不过陈东还是心存侥幸,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海怀宝早忘了他那句狂妄的屁话。“大人不计小人过嘛。”陈东不无自嘲地对吕品笑道。 吕品把自己的目光从陈东身上移开去,望着天边的半边夕阳,说:“想不到你们机关里的人和事还这么微妙,真是难为你了。” 第04节 四 星期二下午,陈东接到科里小马的电话,说海局长要他回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接电话时,王校长也在办公室里,陈东就对王校长说:“我今天要回局里去,向校长请个假。”王校长说:“陈科长您客气了,您是市里领导,这么说不是让我惭愧吗?”陈东说:“现在你才是我的领导。”王校长说:“您这是抬举我。” 这时陈东想起一件事,说:“你还是写个要经费的报告吧,我带回去替你找找海局长和有关科室。” “报告我早已写好了,单等陈科长您发话了。”王校长将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块抹布,打开抽屉,把报告拿出来,双手递给陈东,说,“不知这么写要不要得。”陈东说:“王校长教授级的知识分子,写份报告,还存在要不要得这一说吗?”心下暗想,报告写得要不要得,那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递报告的人和递报告的方法。同时在报告上随便瞄一眼,顺手将报告塞进衣兜里。 离开学校时,陈东总觉得还有什么放不下似的,依依不舍的样子。步子犹犹豫豫的,好一阵才走到校门口。就要迈出校门了,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样他的目光就与两扇窗户相遇了。那是二楼教室旁一间耳房的两扇窗户。窗户是打开着的,带有几分诱惑。 原来陈东牵挂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住在那窗户里面的吕品。陈东好想在临走前看一眼吕品,跟她说几句什么。但陈东还是掉头出了校门。他想吕品也许正在上课,自己也太缠绵了点,简直就没一点男人的气派。 陈东在镇政府门前的班车停靠点上了车。站在车门边,陈东又生出一份渴念来,回过头去,茫然四顾,企图瞧见那个牵念着的身影。却瞥见王校长手上提了什么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来,一边高呼:“等一等,等一等!”司机以为是乘车的,引擎都已启动,又赶忙踩住刹车,让车子在原地稳住。 王校长很快跑了过来,陈东这才看清楚,他手上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油桶。王校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的话就像要变天时,水里的鱼吐出的不连贯的气泡。陈东把这气泡连在一起,才弄清是这样的意思:“陈科长,我差点忘了件大事,这才赶了来。”王校长就这么鱼一样嘴上冒着气泡,把那沉甸甸的油桶递给陈东。陈东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当然不肯去接,说:“王校长你这是干什么?” 王校长的气息渐趋平稳,他说:“这是从学生家长那里弄的茶油,货真,您一定得收下。”陈东身子往里一缩,伸手去拉车门,却被王校长一把挡住,他将油桶塞到陈东脚下。 见王校长不是来赶车的,司机很不满地猛揿了几下喇叭,售票员也吼道:“不上车就躲开,要关门啦!”同时啪的一声把门拉上。陈东只得把手伸到窗外去跟王校长挥别。就见王校长仿佛一片枯干的黄叶,在被车子扬起的风尘中瑟瑟着,有些摇摇欲坠的味道。 这趟车只到通渠县城,要回市里还得转车。好在如今个体中巴车多的是,不愁回不去。到车站门口去搭车时,陈东觉得手上的油桶很沉,低头一看,是那种二十多公斤的大号桶子。市面上茶油的价格,陈东还是清楚的,这桶油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数。就想王校长他们也不容易,为了学校的事情,要操这份心、费这份力。 回到市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提着茶油快进财政局宿舍区时,陈东心里头犯了嘀咕:要了人家的东西,又能给人办成什么事呢?综合科的确也是管资金的科室,可综合科的资金都是各行政事业单位缴存在财政专户里的,性质上是单位自己的钱。记得近几年市政府领导打着扶持企业的借口,逼着财政将这些钱融通给企业甚至个体户,结果大部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搞得财政专户都快没法支付了。所以现在陈东是死活也不敢动这些资金了。 自己不能解决人家的困难,只得去求行财和预算。当然也可直接去找海怀宝,这些支出科室都归一把手亲自管。何况海怀宝还挂着个支教的名。但陈东不知道海怀宝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一句话堵死了,再找科里就没戏了。科里是掌握了底细的,他们在做给下面追加经费的计划时,除了市领导和海怀宝特别打招呼的,必须造进计划外,还要给自己也留一点余地,这样多方兼顾了,海怀宝当然就会在计划表上画押。 这么一想,陈东便掉转头,提着油桶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行财科易科长的夫人在建行工作,易科长的家在那边。 碰巧易科长在家里。陈东把油桶放到他家门后,说:“这是我支教的古马镇中学特意托我捎给你的。”易科长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人家可没什么瓜葛。” 因为是单位同事,说话没必要绕弯子,陈东直接说道:“人家当然是有事求你。”他顺便把王校长的报告拿了出来。易科长接过报告,说:“海局长不也挂了个支教的名吗?怎么不直接找他?”陈东说:“找他干什么?他的项目最后不也要由你给造册安排吗?” “你真滑头。”易科长笑了,指着陈东说,“有什么办法,财政经费虽然一天比一天紧张,但你也是代表局里下去支教,而且海局长也挂了大名,我一定重点考虑。” 从易科长家里出来,陈东觉得今晚的事还办得有几分把握,心情就有些舒畅。估计此时回家,也没晚饭吃了,就选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店,要了一菜一汤加半斤米酒,自斟自酌起来。心想今天奔奔波波的,也有几分辛苦,但究竟可以对王校长有个交代了,犒劳犒劳自己也是应该的。酒因此也喝出了几分滋味。 陈东本来没什么酒量,三两杯下肚,竟然就有了些微醺。微醺是酒中的至上境界,陈东的思维渐渐活络起来,忍不住去想,此时此刻若有人举杯同饮,那才有意思哩。只是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蓦然间,陈东想起了吕品。 是呀,若吕品在,他恐怕不仅会醉酒,还会醉心哩。 第05节 五 第二天陈东到科里打了一个转。 小马把这段科里做过的一些事情,向陈东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然后将省财政厅下发的几个文件交给陈东,说:“这都是要您过目的,以后要按照这些文件办。” 陈东把文件摊开,看一个,便在文件下面写上一个陈字,表示他已经阅过。看到最后,是省财政厅和省监察厅联合下发的关于加强预算外融通资金管理的文件,海怀宝已在上面签了字,叫科里严格执行。翻到正文,说是今后不许再向外借贷融通资金,谁外借就追查谁的责任。 将文件读了两遍,陈东对小马说:“我估计也该有这么个文件了,这样的文件早就该下发的,预算外融通资金借得越多,今后的局面就越难收拾。”又叮嘱小马,“今后不管是市长还是书记签来的报告,都拿这个文件挡回去,否则综合科负不起这个责任。” 将文件还给小马后,陈东去找海怀宝。 海怀宝正好在局长室,见了陈东,很热情地说:“你来得好,我正在等你呢。”还起身给陈东挪过一把椅子。问了些支教点上的情况,海怀宝言归正传,说,“这次召你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支教方面的工作,看能不能来点新动作。”陈东说:“能有什么新动作呢?我们是财政部门,又派了支教人员,现在无非是拨点款子,支持他们一下。” 海怀宝摇了摇头,说:“拨款那还不好办?只要财政有钱,几十万几百万,一张拨款通知单就划了过去。可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的意思是,支教不是支钱,不能老往钱上面打主意,得有一个好思路,思路正确,少花钱也能把事情办得有声有色、漂漂亮亮。” 陈东还是不能明白海怀宝的意思。这大概就是领导不同于群众的地方。群众总是肤浅的,怎么想怎么说。领导总是深奥的,肚子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一句话可供你琢磨半天。这当然符合机关实情,群众人微言轻,如果说句话也绕圈子,谁耐烦听你饶舌?领导却不同,位高权重,咳嗽一声也是重要精神,精神当然要仔细琢磨,认真体会,这样才可能吃得透彻,心领神会,如果一听就能明白,那还叫什么精神? 陈东的脑筋慢转了半拍,一时愣在那里,弄不明白支个教,除了给钱,还有什么更漂亮、更有声色的花招。海怀宝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从古马中学回来后就一直思考这事,这支教,我们不参与就不参与,既然参与了,就得动脑筋,搞出点特色来。” 直到这时,海怀宝才把底牌亮了出来,说:“我看可以搞一次活动,名字就叫五个一献爱心行动,即一支笔、一本书、一个书包、一套衣服,再加一个10元钱,意思是给古马中学每一名学生献上五个一,以表达我们财政部门对贫困地区学生的一份诚挚的爱心。” 陈东不禁佩服起海怀宝来,心想也只有他海怀宝才可能想出这么高明的点子。 海怀宝又说道:“古马中学的情况我已经摸清楚,他们有6个班,共计学生280人,财政局加上投资公司和会计师事务所等二级机构在职人员有140多人,也就是说每个职工捐两支笔、两本书、两个书包、两套衣服、20元钱,就行了,我相信我们局里的干部、职工,这点钱物还是可以也乐意拿出来的。” 末了,海怀宝又望定陈东,说:“这次五个一献爱心行动搞好了,对你这个支教队员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成绩哟。” 事不宜迟,海怀宝立即让办公室发通知,将各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请到小会议室,开了一个局务会。海怀宝将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方案跟大家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然后根据各科室和二级机构人数,下达了具体的捐赠指标,由科室和二级机构负责人于星期五以前,把钱物如数交到陈东手上,陈东负责造册汇总。哪个科室不按期保质完成任务,便免去科室负责人的职务。 海怀宝的任务下得死,话说得硬,自然没谁敢怠慢,星期五还没到,该收的钱物就如数收齐了。陈东和小马忙乎了两个休息日,把钱物清点包装好,单等星期一送往古马中学。 星期一早上,等陈东来到财政局大门口,海怀宝已先到达,而且周围围着市支教办的人和一帮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那辆贴着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大红字幅的卡车就停在楼前的操场中间。还有财政局的一些职工也站在一旁,等着陈东打开仓库,好装车。 陈东小跑着开仓库大门。之后大家七手八脚,没多久就把东西装到车上。海怀宝已站在卡车旁,底气十足地开始演说,记者们的镜头和话筒便纷纷递过去,那劲头好像是采访什么凯旋而归的大英雄似的。 准备出发了,海怀宝执意上了大卡车,而把局里的小中巴让给了记者们,记者们还要随车追踪采访。陈东则上了卡车的拖箱,要照看上面的物资。说好小中巴在前边走的,却迟迟没启动。陈东正在纳闷,忽见办公室主任从办公楼里匆匆跑出来,走到中巴前,打开微合的车门,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红包,一个一个往里面递。递完了,主任才从外面关上门,挥挥手,让小中巴缓缓从身前滑过。大卡车也见机而动,咬着小中巴的屁股,一行人摇晃着出了财政局大门。 大约11点光景抵达古马镇中学。周镇长和王校长已带着师生们守候在操场上,见五个一献爱心行动的车辆已到,都扬起手中的三角小彩旗,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场面煞是热闹。 小中巴上的记者已提前下车,赶忙冲到前面,高举录像机和照相机,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摄下来,以不辱早上从办公室主任手里接过来的现在还塞在口袋里的红包。海局长也从大卡车上下来了,他挺了挺胸,迎着记者们的镜头,阔步走向周镇长和王校长,将他们富有男人风骨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陈东当然是没资格也没时间上镜的,他忙着把钱物的清单移交给学校总务室主任,吩咐司机把车上的三向挡板打开,让各班班主任配合总务室的人,分三个方向将钱物分发到学生手里。记者们又趁机把镜头晃过来,有的还把话筒支到那些已抱着衣物和书包的学生面前,请他们谈谈接受捐赠的感想,那些学生便面无表情地念叨出一串很成熟、很平稳也很流利的词汇,仿佛庙里的和尚念叨那念叨了千遍万遍的真言。 记者们该拍的已经拍完毕,该采访的也采访完毕之后,周镇长和王校长请大家到镇上最豪华的饭店吃饭。海局长坚决不肯,执意要留在学生食堂,跟学生们同甘共苦。周镇长和王校长没法,只得和记者们拥着海局长,去学生食堂排队买饭。然后众人一起蹲在食堂门口的石阶上,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和也在吃饭的学生亲切交流。 王校长因有周镇长应付海局长他们,回头去通知各位班主任,全校放假半天,让学生拿着市领导捐赠的衣物,回家报喜。并按照海怀宝的意思,和吕品兼课的那个班的班主任商量,在他们班选三四个离校不远不近、成绩好而家贫的学生,让他们立即回去通报,市领导要去家访,请家长在家等候。 第06节 六 家访的地点在离镇政府七八里远的界背村。家访人员除海局长、周镇长、王校长、诸位记者和班主任老师外,还有陈东和吕品。陈东是联络员,吕品是家访学生的兼课老师,同时海局长也提出要她前往,所以她只得随行。 去界背村有一条毛马路,车子勉强可走,但海局长说,哪有家访开车去的?他这是以一位普通老师的身份去家访。大家也就以步当车,甩着两手,出了校门。 下午的太阳有几分炽热,还没走上两三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贵人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唇干舌燥了。王校长说:“刚才疏忽了,应该带上几瓶矿泉水的。”周镇长说:“到了山上,哪里没有矿泉水?”然后指着前边不远处说,“那边不就有矿泉水?”大家抬头,果然看见前边不远的冲口架着一只不大的竹笕,一股晃亮的清泉从上面射将下来。众人快步上前,有的用手捧,有的直接张了嘴巴去接,咕噜咕噜喝起来。一边大加赞赏道:“好水好水,可比城里那些加过工的瓶装矿泉水鲜甜多了。” 喝够了,也赞叹够了,才发现还有两个人没有动作,一个是海局长,另一个是吕品。周镇长就说:“吕老师是大知识分子,怕像我们这些粗男人埋头撅臀的有失斯文,海局长你顾忌什么呢?到了城里后,你想喝这样的好水,还没地方喝哩。”海局长莞尔一笑说:“我不忙,你们喝够了我再来。”顺手在水边的树丛里摘下一片宽大的箭杆叶。端午节乡下人都是用这种叶子包粽子,也叫粽叶。海局长将粽叶拿到竹笕下,用泉水小心冲洗干净,再卷成一个锥形口杯,满满地接上一杯,双手递给吕品。 众人就哄笑了,说原来海局长是一副怜香惜玉的柔肠。吕品已是满脸通红,稍稍犹豫,还是将水接过去,仰脖饮下。周镇长便开玩笑说:“吕老师你知不知道,刚才海局长在水里放了蛊的,你喝了就会情迷心窍,再也离不开海局长了。”众人又一阵哄笑。有位记者心生好奇,问周镇长蛊为何物。周镇长说:“蛊是民间用毒草和毒虫浸泡出来的药物,谁喝了谁就会丧失意志,放蛊人想让他做什么就会做什么。”记者说:“那不是金庸小说里的奇药?”周镇长笑道:“应该差不多吧。” 大家笑着,继续上路。 路越走越窄,不一会儿来到逼仄的山前,抬头眺望,只见远处的半山腰云雾缭绕,错落着几户人家。周镇长抬手指指,说:“今天我们要家访的姓唐的学生家就在那里。”海局长说:“果然白云生处有人家。”周镇长说:“还是我们的海局长有肚才,出口成诗。”海局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如今记性差了,过去背过的唐诗宋词,全都还给李杜和苏柳他们了。”周镇长说:“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出口就是唐诗宋词,我们这些粗人听都没听过,平时只听过乡下人唱的几句山歌,没什么文化。” “呃,你何不给我们唱几首山歌?”海局长说,“在城里天天听的是什么恨呀爱呀,心太软卵太硬呀,没意思。”几位记者就笑着说:“海局长见识广嘛,还听过卵太硬,我们可从没听过。”又回头鼓动周镇长快唱山歌,并打开摄像机,对准周镇长。周镇长来了情绪,挠挠脑勺,亮起那沙哑却高昂的嗓门吼道: 妹屋前面一丘田, 一荒荒了十八年。 是丘好田郎来种, 是个好妹郎来连。 大家拍手叫好。海局长说:“还是比兴手法,有韵有辙,内容也含蓄。”要周镇长再唱。周镇长于是又唱道: 情妹生得笑嘻嘻, 莫笑你郎穿烂衣。 莫笑你郎穿烂裤, 烂裤里头有东西。 大家大笑。海局长附在吕品耳边说:“你笑人家穿烂裤没有?”吕品就说:“撕烂你的嘴。”周镇长见大家开心,又继续唱。唱罢,笑声更响了,都说周镇长你的山歌怎么越唱越下了?周镇长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下嘛。”大家说:“从来就是天天向上?你怎么向起下来了?”周镇长说:“有向上就有向下嘛。” 说笑间,有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一清点,原来不见了王校长。周镇长说:“没关系,我们原地休息一会儿,一路上没见年轻村姑,王校长不会被拐走的。”果然没多久,王校长就从来路的转弯处冒了出来。海局长就问他:“你刚才是不是捡裙子去了?”王校长没听过周镇长刚才的山歌,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捡什么裙子呀,只屙了泡尿。”周镇长说:“一泡尿,几条槽,看你拖下好远了。” 这一下海局长想起一则幽默,说道:“大鸣大放那阵,学院里组织开会,要教授们发言,一位教授很踊跃,说党的领导怎么光荣伟大,社会主义制度怎么优越、美好,革命运动怎么及时、必要,但是……就在他正说但是的时候,忽觉丹田痛胀,尿意急迫,于是扔下但是,出门上了厕所。谁知等他痛痛快快解决问题回来,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发生变化,那些接过他的但是大鸣大放的教授们已被打入另册。那教授从此缄口不语,运动中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埋头读书搞他的学问,竟然躲过无数风风雨雨,而那些打入另册的教授们则统统下放农村或进牛棚,吃尽了苦头。若干年后,外放的教授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学院,其时教授已著作迭出,硕果累累。牛棚教授们感慨万千,叹道,当初本是一同出道,如今相互之间的距离已不知有了多远。教授沉吟片刻,深有感触地说,要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就一泡尿的距离罢了。” 大家说海局长的故事太有意思,颇具历史沧桑感。又说今后各位不要叫王校长了,就叫尿教授得了。 这么一路说笑,那高低不平的山间小道也就不再高低不平,不觉就到了姓唐的学生家门口。忽然一只大黄狗翘着尾巴,竖着耳朵,狂吠着箭般射了过来,将众人吓得不敢近前。还是周镇长老到,面无惧色,继续上前,对黄狗吼道:“阿黄我们老朋友了,你还叫什么叫?”那黄狗便不再吠叫,耷起了耳朵,在周镇长前面摇尾乞怜起来。周镇长回头对众人说:“咬人狗不叫,叫狗不咬人,阿黄实际上是见来了这么多客人,激动不已,大声对大家说,你们好,你们辛苦了,欢迎各位光临指导!”说得大家都乐了。 姓唐的学生闻得狗吠,赶忙迎出来,将大家往家里邀。学生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但质地不错的西装,因为过于宽大,里面又没衬衣,与裤子和赤脚更是不相协调,显出几分滑稽。一旁的陈东就对吕品说:“这肯定是今天捐赠的衣物。”吕品轻声说:“没错,这是王校长交代班主任老师事先布置好的。”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学生的家长,一位衣衫破旧面色黑瘦的中年男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挪过几条板凳,让众人在禾堂上落了座。周镇长将海局长介绍给中年男人,说:“这是市财政局的海局长,特意来你家里家访,因为你家孩子在学校很用功,成绩不错。”又拉过学生,指着他身上的西服说,“这就是海局长赠送的。”家长就感激地握住海局长的手,颤声说道:“感谢党的好官、党的好领导。”海局长说:“只要孩子们能把书读好,国家和政府是舍得花资金、花力气的,现在党中央提倡科教兴国,我们作为国家干部,会尽力而为的。” 这边交谈正热烈,那边学生的妈妈已端上热茶和炒熟的南瓜子,请大家品尝。大家谦让了一下,便抓一把黄灿灿的南瓜子,塞到齿间嗑起来,嗑出一片清脆的毕剥声。边嗑边聊,嗑足了,也聊够了,海局长就对周镇长说:“该走了吧。”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往家长手上递,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买书做学费吧。”家长执意不收,海局长就假装生气道:“你是不理解我的心意了,我又不是给你,是给孩子的。”家长这才将钱收下,同时喊儿子过来,说还不给恩人跪下。就在孩子双膝即将着地的当儿,海局长腰一弯,忙把孩子抱起来,搂到胸前,轻轻拍了几下。 不用说,这个家访的全过程和海局长的义举,都毫无遗漏地进了记者的摄像机。 接下来,一行人又到隔壁两个寨子里,又如此这般地家访了两个学生的家。几个回合下来,天色向晚,周镇长向大家宣布,今晚就到李村长家里吃夜饭。大家都有些饿了,纷纷表示赞同,蜂拥着去了李村长家。 李村长是早就得了周镇长的信的,人刚到,酒菜就上了桌。菜是农家的腊猪肉、小河鱼和家养土鸡,酒是村长自己熬的谷酒,大家吃得有味,喝得上口。就说城里的猪牛鸡鸭甚至鱼鳖什么的,都是吃带有激素的饲料长大的,不仅味同嚼蜡,而且对身体有害,还是乡里的东西口味好、营养正。酒兴因而也浓起来,齐过三杯后,开始各自捉对而饮,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尽管那谷酒不同一般米酒,劲很足。 海局长酒量不错,跟每人都喝了个四季发财。周镇长是酒中豪客,有心要把海局长放倒,先要王校长和村长他们回敬海局长,他在后面上。海局长来者不拒,又一一对饮了。几个回合下来,周镇长见海局长脸上酡颜微露,要村长将杯子换成饭碗,要跟海局长喝个六六大顺。海局长说:“不行不行,今晚还要赶回镇上,喝不得了。”周镇长哪里肯干,趁着酒兴,拉住海局长,说:“我知道海局长姓海,一定是海量。”又说,“海局长是财神爷,今后我镇上的教育和其他各项事业,都要靠您财神爷扶助,您不喝就是不愿支持我的工作。” 一旁的陈东最清楚海局长的底细,他不但能喝,还很有一套喝酒的韬略,知道今晚的高xdx潮即将来临。果然就见海局长狡黠地笑了笑,对周镇长说:“你真要我支持你的工作?”周镇长说:“那当然。”海局长说:“那好,我们不要喝什么六六大顺,干脆喝八发,怎么样?”周镇长更加来劲,大声说:“行!”海局长说:“痛快。这样吧,我一瓶你一碗地喝,我来八瓶,你喝八碗,干不干?” 周镇长迷糊起来,不太相信海局长的话似的。其他人则大声喧哗起来,纷纷怂恿周镇长,说:“你还不快上,海局长这是让着你呢。”周镇长说:“可以,我量小,用碗喝,海局长量大,用瓶子喝。” 其时海局长的桌上已经放上一瓶谷酒,周镇长面前也筛上满满一碗。海局长又叮嘱周镇长说:“真的要喝?”周镇长说:“真的要喝。”海局长说:“好,那你听着,我一瓶你一碗,不多不少八回合,不得打折扣。”周镇长点点头,等候海局长开喝。 海局长说:“第一我心中有小平。” 周镇长和在座的人都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过来,不知海局长说的小平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海局长补充道:“就是小平理论,我心中如果没有小平,怎么做好财政工作?”众人于是猛然醒悟过来,催周镇长道:“你还不快喝?海局长已经有了一平(瓶),如果你觉得海局长心中不该有小平,你就不喝。” 周镇长弄清了是怎么回事,正要分辩,又觉得自己面对的是要有求于他的财政局长,且官品高过自己两级,只稍稍犹豫,就端起酒碗送到了嘴边,一气喝了下去。大家拍手称善,要海局长继续。海局长说:“第二我工作有水平。”众人附和说:“海局长工作还没水平吗?要不怎么当得了财神爷?”周镇长点头称是,仰脖喝下第二碗。海局长说:“第三我左手有文凭。”周镇长说:“我知道海局长是大学生。”于是喝下第三碗。海局长用手握了握桌上的酒瓶说:“第四我右手有酒瓶。”周镇长说:“海局长海量。”喝下第四碗。海局长说:“第五我对上抹得平。”周镇长说:“海局长密切联系领导。”喝下第五碗。海局长说:“第六我对下摆得平。”周镇长说:“海局长领导有方。”喝下第六碗。海局长说:“第七我家中有醋瓶。”周镇长说:“海局长是个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是站着一个女人。”于是喝下第七碗。 这时海局长把手中的酒瓶拧开了,说:“这第八瓶我没有,我把酒喝下。”一口气,把一瓶酒喝进肚子。周镇长也跟着喝下第八碗。众人已被海局长前面的七瓶吊起了胃口,纷纷问他第八瓶是什么。海局长用衣袖擦擦嘴巴说:“既然第七家中有醋瓶,那么第八瓶外面应该有花瓶,可惜我是七瓶干部,还缺个花瓶。” 大家就叫道,这八瓶干部妙,有了这八瓶,完全可以进政治局了。有人还说,海局长你还怕缺这花瓶吗?我们席上就有花瓶,归你了。大家于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吕品,看得她酒虽没喝几口,脸却红了。 海局长和周镇长这八瓶八碗,是今晚席上的高xdx潮,全桌人的兴致都被充分调动起来。他们感到很新鲜,恐怕还没谁见过像海局长这种喝酒的高招,这简直就是中国酒文化的精髓。坐在一旁没资格出风头的陈东,瞟瞟海怀宝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心想真是时势造英雄,假若当年他不是迷途知返,继续写他的狗屁文学作品,现在至多是个作协主席,恐怕也就不会有人这么众星捧月,用八大碗和他的所谓八瓶对饮了,只因如今他是重权在握的财政局长,谁也不敢也不会得罪他,让他成了这席中之主,谈笑风生,如鱼得水。 陈东没有太多的兴趣投入这多少有些虚伪的热闹之中,便以方便为名,悄然离席,来到屋外。居高临风,望着山间朗月和月下晃白的山影,不由得联想起千百年以前古人把酒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份情境,心想古人喝酒也喝得太凄清,太落寞了点,哪有今人这么热闹风光?只是今人喝酒,已经喝不出多少酒中真味,有时甚至是对酒的亵渎。陈东就有些隐隐的悔意,不该把刚才的时间全都泡在席上,应该早点出到外面来,欣赏欣赏这难得的月夜。这么暗忖着,陈东不由得贪婪地做了一下深呼吸,似要把体内堆积得过久过多的浊气兑换出去。 此时一条修长的暗影悄然飘到陈东身后。凭感觉,陈东知道是谁了。他轻声说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吕品说:“是呀,要把酒拿到这月下来喝,那该多有意思。”陈东叹道:“那是古人的情趣,时至今日,酒已渐渐蜕变成为一种俗物,不太可能与月结缘了,更多的时候与权势和金钱搅在了一起。”吕品说:“我也有同感,许多场合,酒甚至让人无法承受。”陈东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酒色财势,人生四累。” 两人正感叹着,屋里的人已陆续走了出来,准备下山回镇。李村长送大家出门,说后山有一条近道,直通镇政府,不必走白天的来路。半醉的周镇长说:“我还没糊涂,知道怎么走。”主动走在前面领头。 一行人踏着月色,翻过一道山坳,来到一个大石壁下的峡谷。走在前面的周镇长忽然停住脚步,仰天长啸了一声。整个山谷顿时就颤抖起来,嗬嗬嗬嗬地回应着,余音缭绕,经久未息。周镇长指着头上的大石壁说:“这是方圆数十里皆闻名的应声崖,你们心里有什么愿望,只要在这里喊出来,应声崖作了响应,你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还有这等好事?众人说着,却没有谁肯像周镇长那样大喊大叫。周镇长就对身旁的吕品说道:“女人心里头总有些美好的愿望的,你喊一句吧!”吕品摇摇头,说:“心里的愿望只能藏在心里,是不能泄露出去的。” 周镇长转而要陈东喊。陈东说:“我会有什么愿望呢?”转而又想,愿望又何尝没有?比如这次支教,不就是为了实现那个副转正的可怜的愿望吗?但这样的愿望怎么能喊出来呢?无意中,陈东的目光落到了吕品那朦胧的身影上,心想这次支教,也许什么愿望包括转正的愿望都不会实现,却认识了吕品这个女人,这也是缘分吧,但愿这缘分不会就此了断,能一直延续下去。可这样的愿望也喊得的吗?陈东当然什么也没喊。 其余的人都把周镇长的话当做玩笑,没有行动。周镇长不甘心似的,动员海局长喊。海局长说:“我的酒还没醒,嗓子堵着喊不出来。”周镇长说:“你虽然使出了八瓶干部的绝招,可真正喝进肚里的酒有几口?醉了的是我,可刚才我不也喊出来了吗?”海怀宝就笑笑,瞟了瞟众人,然后把手卷成筒对住嘴巴,仰天大喊了一声:“吕品,我爱你——” 整个的山谷于是震动了,那“吕品,我爱你”的声音震颤着、回荡着,像起伏的海浪,荡出去,又荡回来,许久没有止息。众人的掌声也跟着响起来,都说海局长真是当世英雄,爱江山又爱美人。 第07节 七 第三天,海怀宝弄的五个一献爱心行动,便在市报和市电视台推了出来,海怀宝的整个表演过程都上了报纸版面和电视屏幕,只是聪明的记者省去了家访过程中的山歌、笑话和八瓶干部的花边新闻。 记者们当然是神通广大的,还把市报、市电视台的部分内容推上了省报、省电视台。由省委党群副书记负责的省支教办的领导看了报纸、电视报道,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感兴趣,电令市支教办,好好关注海怀宝这个典型,有潜力的话,还可以向全省推介。 古马镇这地方电视讯号不强,但报纸还是订了的,镇上和学校都看到了记者的文章。吕品见到陈东时,就问:“看到报纸没有?”陈东知道吕品问的是什么,说:“这么重要的新闻,怎能没看到?”吕品说:“你们海局长真会造舆论。” 陈东哼一声,说:“做官做官,不做怎么升官?你看那所谓的五个一,每个学生身上花的钱物,加起来也不过20多元,全校共280名学生,不过6000多元,可这个影响,别人恐怕花6万、60万都出不来。”吕品说:“你们搞财政的人还真会算账。”陈东说:“这可不仅仅是算账的事,里面的学问深着哩。” 王校长也找到陈东,说:“我们这个偏僻的古马镇,也搭帮你们支教队的领导出了大名。”陈东说:“这都是海局长的功劳。”王校长说:“海局长真是个能人。”陈东说:“那还用说,不是能人,当得上财政局长?” 陈东知道王校长找他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夸奖海怀宝。果然王校长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次给你的经费报告……”陈东说:“那天一回去,我就给了行财科易科长了。”王校长说:“易科长会不会……”陈东说:“问题不会太大吧?” “那就好,那就好。”王校长努力点点头,那神态还是不全信似的。陈东心想,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你给我的那桶茶油都给了姓易的,难道还有问题吗?陈东当然不会这么说,只说:“过段时间我回去再找找易科长。” 王校长又点点头,像是对陈东,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初教学楼修到一半便一分钱都拿不出了,是从教职工身上集资才勉强封顶的,说好教学楼交付使用后,多招两个班的学生,就可挤出钱来,把集资款还给老师,却没想到生源越来越少,计划内的学生都没招满,更不用说计划外的了。也向县财政递了几个报告,却没弄到一分钱。老师们当然不管这些,天天吵着朝我要钱,逼得我无处躲藏。我也知道老师们很穷,当初为了支持学校,有的把留给儿子结婚用的钱都拿了出来,如今我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真是于心不安哪。” 说着,王校长眼中的泪水差点流了出来。陈东理解王校长的苦衷,心生同情,便说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晚饭后陈东到校园外走走。想起王校长对他的殷殷期望,心里就有几分不安,生怕答应过的事落空。易科长确实表过态,可陈东知道财政今不如昔,钱是越来越难弄了,款子没打到户头上,那是算不了数的。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小河边,竟碰上已经捷足先登的吕品。她正独立水畔,无声地眺望着远处。陈东走过去,说:“吕老师你在等谁呀?”吕品掉过头来,笑着说:“等谁?这只有你才知道。” 说笑了几句,吕品忽然说:“你答应给王校长弄钱的,有什么进展吗?”陈东说:“你怎么知道我答应给王校长弄钱?”吕品说:“王校长特意找了我,说我和你谈得来,要我跟你说说,想法子给学校把钱早点弄回来。”陈东说:“王校长使起美人计来了。”吕品说:“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嘴没遮拦。” 陈东换了语气,说:“王校长也不容易,他这校长的确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他也是没法子,怕我不上心,才把你也给搬了出来。”吕品说:“其实王校长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他在求你给他弄钱。”陈东说:“我好像没向你汇报过吧,你怎么知道的?”吕品说:“谁要你汇报了?那天下午你回市里去,王校长还送你一桶油,不求你办事,送你油,是你长得漂亮?” “我正因为长得不漂亮,所以那桶油我吃不下,把它与王校长要钱的报告一并给了行财科科长。”陈东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王校长给我送油的?你好像是美国派来的女间谍。”吕品嗔陈东一眼,说:“你那天要回去,连招呼都没打一声。”陈东说:“当时走得匆忙,也就没去打扰你了。”吕品说:“我是下课后才知道你要回市里的,追到镇上,想送送你,却看见你要上车的时候,王校长提了一桶油,向你跑过去,我也就不好过去了,躲在树后看着你坐的班车驶出镇子,开走了。” 听吕品这么说,陈东就有些感动,心想自己当时也有一种预感,觉得吕品就在周围,莫非这就是通常说的心灵感应? 乡间的夕阳西沉得快,西山的暗影不一会儿就从河面铺向对岸,把东边的田野山庄烘托得更加亮丽、辉煌。不知何时,两人的话题转到了这次支教上。陈东说:“我记得市里开支教动员会时,好像并没有师专的名单,怎么后来派你来了?”吕品说:“是我到市里争取到的名额,这个古马中学也是我自己挑的。”陈东说:“看来你是早有蓄谋啰。”吕品说:“是呀,我是早就想下来了。”然后回过头去,目光追寻着远去的流水,久久沉默不语。 此时黄昏的辉煌已然逝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悬在了天空。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田野里虫鸣声声,夜雾暗浮。而河面上月华如银,水如月,月似水,那柔软细碎的水月静寂得让人心惊。陈东贪婪地吸一口融着月辉的空气,轻声叹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是呀,月亮总是那么让人伤感。”吕品抬头望一眼陈东,说道,“这条河流就是从我们那座城市流下来,再往前20公里汇入沅水。我长在沅水边,在那里读完小学和中学。读高中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个并不英俊但却机智幽默的年轻人,我非常崇拜他。就这样从高一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这个男人。我考上的就是我现在任教的师专。入校时也是这样的秋天,那个我一直崇拜着的男人送我在沅水旁的车站上车。听着汽笛鸣响,汽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我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却没事人一样,把一张折叠得好好的宣纸递给我,说是他的书法小品,要我路上再看。” 说到这里,吕品顿了一下。陈东听得很认真,见吕品没了声,便悄悄瞟她一眼,发现她眼睛里已蓄满泪水。吕品含泪道:“你知道唐代,我们那个城市曾经定名为武冈,当时一个姓柴的小官曾沿着沅水,到武冈这边来任职,于是王昌龄在沅水边写了一首《送柴侍御》的绝句给他。”陈东点点头说:“这首诗很出名的。”吕品说:“我在汽车上把那张不大的宣纸打开,那清丽苍劲的字体写的就是这首诗。” 陈东说:“我也很喜欢这首诗。”他念道: 沅水通波接武冈, 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是的,就是这几句诗。”吕品的叙述到此打住,没再往下继续。陈东知道这种并不怎么新鲜却已远离了人们的故事,已是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珍贵了。他默默看着吕品,觉得她那洒着月辉的身姿多了几分神秘。无端地,陈东就嫉妒起那个给吕品送字的男人来。 这天晚上,吕品没有将她那故事的结局告诉陈东。她说:“还是留一点悬念吧。”然后岔开话题,反问道,“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点?”陈东说:“不,我喜欢听。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我们的生活里太不容易产生这样的故事了。”吕品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毫无顾忌地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你。”陈东说:“谢谢你的信任。” 吕品觉得也该关心关心陈东,说:“那你呢?你怎么不把你的故事给我讲讲?”陈东说:“跟你的故事有一点相同,我也是跟我的学生谈的恋爱,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吕品说:“就这么简单?”陈东说:“是呀,就这么回事。”吕品说:“你妻子很不错吧?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陈东说:“我养家糊口,她相夫教子。”吕品说:“那她一定有许多优点,才牢牢地抓住了你啰?”陈东说:“她既漂亮又能干。” 对陈东这空洞的回答,吕品不太满意。女人永远对事物的细节感兴趣,因此吕品说:“你说得也太抽象了点,不能具体些么?”陈东就淡淡地笑了,说:“我不习惯在别人尤其是在女性面前说自己的妻子,我觉得这样不恰当。” 吕品也笑了。女人的攀比心理总是很强的,潜意识里,吕品也许是想听听陈东说些妻子的不足之处。她见识过那些想讨好她的男人,总是在她面前贬损自己的妻子。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吕品就会和别的女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惬意。可这天傍晚,她面前的陈东却缄口不说妻子半句不是,这让吕品下意识地有些失落。 也许正因为如此,吕品才在内心里对陈东产生了一份敬意。她说:“你这人还真有点与众不同。” 第08节 八 这天,吕品邀陈东去她房里坐一会儿,两人便一同来到教学楼二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间陈东曾多次默默注视过的耳房。古马中学因为有职工宿舍,教室旁的单人房平时都是用作老师休息室。陈东他们下来后,学校便腾出来,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吕品住的这间耳房因为在二楼,比陈东住的一楼安静,更适合聊天。 一进屋,吕品就从门后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说:“这是一位学生送的,他家里种了不少橘子树,这是头批下树的橘子,蛮好吃的。”说着就剥了一个递给陈东。陈东伸出手去,不经意间碰到了吕品那温馨细腻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颤了一下,一种别样的感觉在血液里蠕动起来。吕品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只手停了停,赶忙松开橘子,转过身去。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其实却什么也没找着。 陈东努力镇定着自己,没话找话说:“你跟学生的关系还真不错。”吕品也恢复了常态,转过身说:“我是女人嘛。” 又说了些别的,忽然从教师宿舍楼那边传来大声的吵闹声,好像还伴着砸碗摔脸盆的声音。陈东说:“是谁家吵架,还是出了什么事?”吕品说:“我们也去看看吧。”两人于是出门,下楼往宿舍楼那边走去。 远远就见宿舍楼前的花坛旁围了一群人,正纷纷议论着什么。陈东和吕品挤进人群,见地上摔满碗碟、热水瓶的碎片,以及脸盆、板凳和各种横七竖八的书籍,包括教课书和学生作业本。抬头望上去,只见二楼的窗户大开,有女人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师家里闹了风波。 原来这位老教师有一位儿子在县城工作,娶了一位漂亮女孩准备结婚。女孩漂亮,身价便看涨,结婚规格和标准就高。儿子参加工作不久,积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这几年又购房又集资的,家底已经掏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来。儿子不相信,说:“你工作那么多年,却没有一点存款?” 老子只得耐心解释,说:“购房装修后还剩下1万元钱,本想留着给你结婚用,不想学校集资集了去,还有什么?”儿子说:“不是说一年连本带息还回来的吗?你以为我不清楚?”老子说:“学校如果还了集资,我还不肯给你?不信你去问王校长好了。”儿子说:“我又不是王校长的儿子,我问他干什么!你领了几十年工资,儿子结婚都不拿钱,你像做父亲的吗?” 老子本来是要想办法去借点钱给儿子的,不想被儿子这么一说,心头就冒了火,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以致动起武来,家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往对方头上扔,把窗户也撞开了,不少东西都给扔了出来。吓得一旁的母亲束手无策,只有哭泣的份儿。老子自然没儿子灵便,躲闪不及,头上被飞过来的菜碗砸了个口子,闻迅赶来的王校长他们舍命把儿子拉开,才扶着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学校医务室。 陈东和吕品随着逐渐散去的人群离开教师宿舍楼。吕品说:“这些老教师也真的可怜,工作一辈子,到时要给儿子拿点钱办婚事都拿不出。”陈东说:“你不知道,这是贫困地区,财政困难拿不出多少钱办学,老百姓也拮据,交不起太多的学费,学校自然就穷啰,学校穷,教师还想富吗?”吕品说:“你也看到了基层的困难,可上面却小车越坐越高级,公款吃喝玩乐日见奢侈,也不知你们这些财政大臣,是怎么把老百姓的税款安排出去的。” 陈东苦笑笑,说:“你说的道理哪个不懂?海局长懂,市长、书记懂。可懂又有什么用?”吕品说:“大势所趋,你当然无能为力,可你至少可为古马中学出点小力。”陈东点点头说:“我尽我的菲薄之力吧。” 这天晚上,陈东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脑袋里塞满职工宿舍楼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会儿耳边响起吕品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打算过两天就回一趟市里,到易科长那里去催催,看能否早点兑现那个报告。 陈东第二个星期回到市里,连自己科里都没去,先去了行财科。易科长却不在,科里人说是到省里开会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晚上去找易科长时,陈东还犹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只是想到古马中学的处境,总感到不踏实,还是坚定了一下决心,去了建设银行的宿舍楼。 敲开易科长的家门,刚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饭。陈东说:“打扰领导吃饭,多有得罪。”易科长说:“兄弟之间,得罪什么?”他赶紧吃完饭,下了饭桌,坐过来。陈东正要说明来意,易科长先开了口,说:“你一来我就知道为的啥了,这件事我没办好,真的不好意思,只是老弟你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听此言,陈东就凉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长的报告是怎么泡的汤。便问:“是今年省里砍了指标?”易科长摇摇头说:“不是。”陈东说:“那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易科长交底说,“与往常一样,今年省里又下了一笔教育补助资金,我呢,就根据你的吩咐,给古马中学戴了5万元的帽。不想将资金安排表拿给海局长签字时,其他的项目他瞟一眼就过去了,唯独古马中学这5万元他不肯放过,硬要划掉。我赶忙拦住他,说是陈科长送来的报告,你当局长的也挂了个支教的名,不给安排点怎么行?你知道海局长是怎么说的?他说古马中学我们局里不是搞了五个一捐赠活动了吗?财政资金这么紧张,就没别的单位需要用钱了?也不容我再解释,他大笔一挥,就把古马中学的名单给划掉了,然后添上市支教办的名字,说年初给市支教办安排的开办费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张副书记打了招呼,再给安排点,教育经费拿点给支教办也名正言顺。” 说到这里,易科长两手一摊,又无可奈何地对陈东说:“古马中学的5万元就这样到了支教办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办公室拿海局长改过的资金安排表给你瞧。”陈东无奈,在心里骂了两句娘,出了易科长的家门。易科长送陈东到门边,嘱咐他,不要在海局长面前说是他透的底。陈东答应着,不会出卖他的。 陈东怎么也弄不明白,海怀宝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既然那么热衷支教,还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五个一行动,不辞辛苦去搞什么家访,为什么却不肯将易科长已造了表的区区5万元批给他挂的支教点呢?陈东真想去找海怀宝讨个说法,又怕易科长不好做人,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陈东咬着牙根,不出声地说:“支什么鸟教,明天就跟他海怀宝辞了,让他另选高明,这鸟教我是支不了了。” 气鼓鼓回到财政局宿舍楼前,万万没想到却碰上两个人,竟然是古马镇的周镇长和古马中学的王校长。两人的脚边还放着些纸盒子和三个塑料桶,走近了,就见那纸盒子还在地上晃动着,原来每个纸盒子里都装着两只鸡;而塑料桶似有隐隐的酒气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长家里喝过的那种谷酒的香味。 碰见陈东,王校长显得有些兴奋,说话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是在您走之后,才知道您是回来为学校弄钱的,特意跟周镇长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赶了来。真是运气好,在这里碰上了您,如果到你家里去找,恐怕一时还难得找到,你们城里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周镇长则指着地上的纸盒子和塑料桶,说:“这是给您和海局长还有易科长送的鸡和酒,鸡是正宗的乡里土鸡,吃虫子和草叶长大的,城里买不着的;酒是乡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谷酒,水好曲子好,外面人喝不到。” 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兴高采烈,陈东心里头就生出一份苦涩,不出声地说,你们那5万元钱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飞走了,你们还送什么卵东西啰。而口上却说:“这些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你们自己拿着来,再自己拿着回去吧。”王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为学校费了大劲,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不行不行。”陈东扭头就要走开。周镇长说:“东西你硬是不收,我们拿回去也行,可我们老远跑了来,总得让我们去你家歇歇脚,喝口茶水吧。” 周镇长这么一说,陈东倒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将两人带回家里去。 待两人将纸盒子和酒桶放到门角后,陈东便给他们奉上烟茶,一边要张惠去烧两个菜。张惠平时对陈东的客人总是不冷不热的,今天也许是见提了东西,显得格外热情,陈东话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应着,准备往厨房里钻。王校长却忙摇手说:“下车时肚子有点饿,已找店子解决了。”陈东说:“真的吃了,还是假的吃了?”两人都说:“说假话饿自己肚子,我们肯干吗?” 张惠于是赶忙去洗苹果、弄瓜子什么的。陈东在两人面前落了座,拿根烟叼到嘴上,一时却不知如何给他们交代。把实情告诉他们?这是局里内幕,而且又冲着海怀宝,总觉得不妥,尽管他对海怀宝的做法很愤怒。陈东只得说:“易科长那里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严重,按惯例要往下拨的教育经费都拿去救灾了,不会拨下来了。” 一听这话,两人很泄气。尤其是王校长,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脸一下子就暗淡下去。陈东很不是滋味,只得说:“学校的困难我是知道的,只怪我无能,没把事情办好。”倒是周镇长想得开,他反过来安慰陈东,说:“这次事没办成,还有下次嘛,来日方长,有什么关系呢?”陈东说:“话虽这么说,可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这样的钱要到了手才算得数的。”又望屋角一眼,说,“所以今天你们拿的东西,我坚决不能收,我问心有愧啊。” 周镇长急了,说:“陈科长您这话说得就不贴心了,你们不是早就给学校捐了钱物的吗?这次我们带点不值钱的土产,纯粹是为了感谢你们对学校的支持,至于我们的报告弄不弄得到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时转过头,对王校长说:“王校长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校长也赶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周镇长又说道:“这样吧,易科长那里我们就不去了,但既然来了,你还是陪我们拿一份东西,去见见海局长。”陈东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镇长说:“陈科长您也要体谅我们走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长那里我们也不去了,由您给我们代劳,行吗?”说着两人站起来,就要离去。 陈东没办法,只好说:“海局长那里,我还是陪你们去走一趟吧,说不定他还会有什么办法可想。”心里就想,海怀宝你那么对待人家,人家把好鸡、好酒送了来,看你惭不惭愧? 两人于是脸上又浮起一线希望,说:“真是给陈科长添麻烦了。”陈东说:“你们还说这话,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后去屋角提东西。王校长说:“我来我来。”陈东提过一个纸盒子和一桶酒,交给周镇长,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镇长说:“不是说好只给海局长一份的吗?”陈东说:“给海局长两份吧,要办事还是他说话算话。”两人也就没再坚持,只说:“陈科长您真是好人,处处为我们着想。” 碰巧海怀宝在家。陈东和周镇长便把东西直接提到海怀宝家的储藏室里。海怀宝说了几句客气话,给周镇长和王校长许愿说:“古马中学也是我的点,我理应想点办法。”陈东听着觉得好笑,人家易科长连表都填好了的资金,都被你一笔划掉了,这下却假惺惺说还要想办法,不是虚伪是什么?而周镇长和王校长却极高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确切消息?”海怀宝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上午我跟陈科长先商量个意见,10点左右,你们再到我办公室打一转。” 陈东心里想,你海怀宝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吗?综合科的融通资金上面明文规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鸟用?但陈东不好吱声,只在一旁呆坐着。 得了海怀宝的话,周镇长和王校长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辞。陈东也跟着站起来。海怀宝对陈东说:“明天早上8点到我办公室去。” 陈东倒要看看海怀宝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长室。 海怀宝已经等在那里了,说:“陈科长,古马中学的事你出个主意吧。”陈东心想,我还有什么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笔勾销了。嘴上就说:“主意在领导肚子里。”海怀宝说:“从你那预算外融通资金里融通点出来,怎么样?” 陈东早预料到海怀宝会来这一手,说:“海局长您是清楚的,过去的融通资金放了近亿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烂账就是呆账。省监察厅和财政厅也已下达加强预算外资金监督管理的文件,两个月前预算外资金就不能投放了,谁放出去追究谁的责任。”海怀宝说:“你说的道理我懂,那个文件也是我签到你科里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晓得变通一下?” 陈东没直接回答海怀宝,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道:“何况人家想要的是无偿资金,这融通资金将来要归还的,古马中学那么穷,以后肯定还不回来的。”海怀宝说:“古马中学的困难是明摆着的,你有钱给他解燃眉之急,他还不要?还管有偿无偿?而且这融通资金比银行贷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谁想要就要得到的。” 陈东还想说什么,海怀宝手一摆,说:“等一会儿周镇长他们就要来了,你让他们回去写个报告,日期推到省里文件下发前的两个月,你我在报告上签字的日期和融资金借贷合同上的日期也相应提前。这样不是屁事也没有了吗?”陈东不吭声,心想这钱也不是我私人的,你当局长的肯在上面签字,我这个小小科长还怕什么?而且能应付一下王校长他们,也不至于辱没了那两只土鸡和一桶酒。 由于是海怀宝的点子,这次的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其结果完全在海怀宝的策划和掌控之中。陈东以王校长打来的报告为依据,根据过去融通资金借贷办法,起草了合同,再拿着叫双方法人代表签好字,然后让王校长高高兴兴从预算外资金户头上划走了15万元。 不用说,报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关人士的签字,都推前到了监察厅和财政厅联合下文的两个月前。事情办了,又不违背上面的文件精神,王校长也缓解了学校的窘迫,当然是皆大欢喜。 第09节 九 15万元对于一个乡村中学来说,无疑是很管用的。王校长拿它还了教师的部分欠款,那些天天晚上赖在他家沙发上讨债的老师也纷纷撤退,家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王校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陈东努力的结果,王校长心存感激,就琢磨怎样感谢一下陈东。可怎么感谢呢?送东西嘛,原来已经送过,何况乡下也没别的什么好东西可送。想请陈东上一回馆子,陈东又不喝酒。王校长只好征求陈东本人的意见。陈东说:“感谢什么啰?那无偿的资金一分也没弄到,才不得已借了这笔款子,我至今还有些不好意思哩。”王校长说:“说哪里话,借的钱也是钱,何况数额也不少,不是您帮这个忙,我哪有今天的清静日子?这个客我非请不可。”陈东笑道:“我酒色财势样样不行,那你请什么呢?”王校长认真想想说:“镇上有一家歌厅,装修也还过得去,就请您去唱一回歌吧。” 见王校长也是一片诚心,陈东不好拂他的意,说:“那你还请哪些人?”王校长意味深长地看陈东一眼,然后说:“除了您,当然还有一个人。”陈东说:“还有谁?”王校长狡黠地说:“您自己心里有数。”陈东就明白了王校长的意思,笑笑道:“王校长你真鬼。如果她不愿意去呢,你怎么办?”王校长说:“她绝对乐意去的。”陈东说:“不行,要去就把支教的几个人都请去。”王校长点头道:“好吧,听您市领导的。” 晚饭后,王校长和总务室主任带着支教组的几个人出了校门。镇上离学校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几个人很快来到一家名为老地方的歌厅前。入口处竟然还站着一个保安,身着制服,高大英武。陈东说:“这里的管理看样子还蛮正规的,连保安都有。”王校长说:“平时好像是没有保安的,恐怕是因为市领导大驾光临吧。” 这时从入口处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王校长介绍说:“这是老地方的金老板。”又向金老板介绍了陈东几个。金老板立刻握住陈东的手说:“陈科长你们不认识我,我从你们下来支教的那天就认得你们了。欢迎欢迎!”又朝保安抬抬下巴,说:“为确保市里领导玩得愉快,我们还特意请了保安,给你们保驾护航。” 说着,金老板掀开入口处的布帘,向客人弓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陈东一边往里走,一边摇摇头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进了门,上到二楼,是一间不宽的歌厅。却也清洁整齐,水磨石地板好像刚洗刷过的。大家才在沙发上坐定,小姐就托着盘子,送上茶水、果点。喇叭里开始往外输送旋律,壁上的幕布闪了几下,映出一个三点式女郎。王校长拿着歌本,要陈东点歌,陈东把本子递给吕品,吕品又递给其余几个。大家谦让一番,最后还是王校长开了个头。王校长也不去歌本里找歌,吩咐小姐,要机房里放两曲京剧段子。 京剧出来了,王校长亮起嗓子唱道: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王校长一开头,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几个支教队员都有上乘表现,唱流行歌的,唱革命歌曲的都有,那水平离专业的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吕品也唱了一个。她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吕品唱完,大家把巴掌拍得极响。现在就陈东没开口了。吕品悄声对陈东说:“你不唱,怎么对得起王校长?”陈东就点了歌,拿起话筒唱道: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xdx潮…… 陈东一唱,果然王校长就显得特别高兴,又唱了一段: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 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围歼, 入敌后把他的道路截断, 定教他首尾难顾无法增援。 一直到11点多,陈东见时间不早了,就提出散场,大家才收住兴致,起身下楼。出了门,陈东四下里瞧了瞧,也不见吕品,就在门口站着等候。王校长和总务主任结账出来,见了陈东,问他怎么还不走,陈东说:“吕品上卫生间了,等她一下。” 王校长本想留下一起等待,站了几秒钟,觉得自己这是不开窍,就说:“我就不陪您了,吕老师由您全权负责。”然后跟总务主任先走了。 一直到王校长一伙人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吕品才从门里钻出来,与陈东并排走向街心。陈东说:“你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吕品笑笑,不吱声。陈东说:“你就不担心一个人被人绑架走?”吕品说:“我知道你会等我的。”陈东就明白了吕品的意思,她是有意拖延时间的。陈东望吕品一眼,觉得心头暖暖的。他多想伸出自己的手,把吕品的肩膀揽过来。 “今晚你还算对得起王校长。”吕品这时开了口,说,“下午我从校长室门外经过,听见王校长跟歌厅的老板打电话,要老板把歌厅打扫干净,布置好,并请一个保安把门,不让社会上的闲杂人员进去。”陈东叹道:“怪不得整个晚上就我们几个人。王校长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欠他的情。”吕品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帮了他大忙的。” 慢慢就出了镇子。猛抬头,却见天空满月高悬,空旷的田野和路旁的小河里,月光一晃一晃的。吕品先惊叹了:“多好的月色啊。”陈东说:“乡下的月亮总是这样可爱,如果待在城里,哪里去找这样的月亮?”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一时不忍离去了。后来干脆在小河旁的石板上坐下,守起月来。 由此月而及彼月,陈东想起吕品曾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忍不住说了句:“明月何曾是两乡。”吕品只望了陈东一眼,默然无语。陈东说:“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哩。”吕品说:“那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陈东没再追问,只说:“也许没有结局的故事才最美丽。”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渐深,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准备离去。许是坐久了的缘故,吕品的腿脚发麻,站立不稳,身子往一旁斜去。陈东下意识地一伸手,握住吕品那挥向空中的手腕。 吕品就立住了。 吕品的手轻轻地抽了抽,却并不怎么用力,任陈东握住。吕品心里说,被握住的感觉真好。倒是陈东有些不自在了,要把手松开。不想吕品却不肯松手,继续把陈东那只给予了她温情和力量的大手缠住。 第10节 十 不觉就到了年底。这天小马打电话到古马中学,说财政厅在催决算报表,过去的决算报表都是陈东做的,还得他回去一趟。 就在陈东准备动身的时候,海怀宝的本田开进了古马中学。海怀宝没在车上,就司机一个人。司机对陈东说:“我是特意来接你的,海局长在家等着,必须马上就走。”陈东不知为何这么急,跟王校长说了一句,连吕品都来不及告知,就上车离开了古马中学。 回到市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司机预计海怀宝还在局里,就把车开进办公大楼。果然海怀宝还在办公室等着,见了陈东,很高兴地说:“你辛苦了,回来得正好。”人已经起了身,说:“到阳光大酒店去,我已在那里订了个包间,客人很快就到。” 下楼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全市最豪华的阳光大酒店,直接走进预订好了的南美洲大包间。只见包间装修十分气派,地板、墙壁、吊顶都是广东那边最时新的格局。而且包间小姐细嫩如葱,笑容可掬,见了客人,立刻弯腰问好,蹲身献茶,十分周到殷勤。海局长吩咐小姐,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速度要快,客人一到就上桌。 准备就绪,客人就陆续进了包间。陈东认识其中两位,一位是支教办的罗主任,另一位是分管党群和支教工作的市委张副书记。罗主任将海局长介绍给另外三位没见过的客人,说他就是深入贫困山区,热心支教工作的市财政局海怀宝局长。然后介绍三位客人,他们都是省支教办的,为首的是文主任,另一个是伍处长,还有一位司机。文主任抓住海怀宝的手,说:“我们早就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了海局长你的大名,你们的支教工作搞得很出色,这次我们下来,特意要见见你本人。”海怀宝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能拜识文主任,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这边正在寒暄,那边小姐已递上烟茶。烟是红壳的大中华,一人一包。茶是西湖龙井,未入口,就已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接着上菜,满满一大盆水鱼(其实就是王八)先上,小姐给每人面前都装上一碗。接着是一大盘烫得鲜红的对虾和其他山珍海味,十分丰盛,显出主人的满腔热情。上菜的当儿,另一位小姐将酒也端了上来,那是正宗的五粮液。然后大家举杯开饮,一个个脸上露着笑容,客气而斯文。 海怀宝兴致很高,他不像那次在乡下家访,喝酒耍尽派头,而是毕恭毕敬的,一副谦谦君子样。酒喝得也特别扎实,每杯都滴酒不漏地进了肚子。除陈东和局里的司机外,海怀宝一人敬上一杯,然后再重点侍候文主任。正好文主任也是酒中豪杰,爱酒如命,几杯下肚,便血液奔腾。文主任说:“海局长你的支教工作很有特点,也很有号召力,我已跟罗主任说了,要好好整成材料,报到省里去。”海怀宝说:“就凭文主任这份视部下如子的爱心,我今后一定好好干。”说着又干了一杯。 奉承了文主任,海怀宝当然不会忘记张副书记,又拿起杯子对张副书记说:“张书记,为感谢您多年的栽培和教育,我敬您一杯。”张副书记说:“我不喝酒的,你的任务是把省里的领导敬好。”海怀宝说:“我听您的吩咐,但这杯跟您喝。”张副书记说:“今晚还要开常委会,喝不得。”海怀宝说:“那领导多少表示点意思,您一口,我一杯。”海怀宝先将酒倒进喉咙。张副书记也很乐意地抿了一口。 为了调动大家的酒兴,海怀宝不断地说些笑话,逗得大家开怀大笑,都说海局长幽默可爱。 海怀宝开了头,其他人也不甘示弱,一人来了一个段子。如今农民上访,工人下岗,领导干部忙卖厂,市委张副书记自然了解民情,以下岗为题说了几句顺口溜。众人听了,说张副书记情系黎民,一齐干了一杯。接下来伍处长说了一个笑话: 一个将军带着侍卫参加总统夫人主持的晚宴,酒过三巡,气氛正浓之际,将军憋不住放了一个响屁,席上人都愣住了,将军本人更是无地自容。说时迟,那时快,站在将军后面的侍卫突然上前一步,呼地一个立正,刷地一个军礼,大声道:报告将军,我放了一个屁!将军立刻站起来,转身,啪啪啪给了侍卫三个响亮、清脆的耳光,一边吼道:谁批准你放屁的!那次宴毕不久,侍卫便连升三级,算来恰好是一记耳光一级。 大家拍手称快,都说过瘾。伍处长兴犹未了,望着文主任说:“每次跟主任赴宴,我都等着主任放屁,可主任从来不给面子,所以我至今还只是一个处长。”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痛痛快快干了一杯。 支教办罗主任本来就是油话大王,这一下早忍不住了,嚷道:“我这里也有一段顺口溜!”他念给大家听: 摸着小姐的手, 想起当年十八九; 摸着情人的手, 一切烦恼都没有; 摸着老婆的手, 就像自己的右手摸左手; 摸着领导的手, 多年副手成正手。 大家都笑,说罗主任体验深。正要干杯,张副书记说:“罗主任体验是深,但太损了点,这对我们那些在家里任劳任怨的老婆不公平,想想我们这些人,尽管天天在外吃喝,可谁离得了老婆?另外就是第四摸,摸摸领导的手,就能副手成正手,是不是太夸张了点?”罗主任说:“没夸张呀,跟领导握手的时候,顺便就将龙卡、金卡什么的过了手,副手还能不成正手?”大家朝罗主任竖起大拇指,说是罗主任这个正手,原来是这么握到手的。 张副书记脸色一沉,故作严肃道:“罗主任,我要批评你了,这是内部机密,你怎么能随便泄露出来呢?看在你支教工作还算有成绩的分儿上,今天就不定你泄露机密罪,罚酒三杯,外加一个段子。” 罗主任正中下怀,一连喝下三杯,然后把嘴一抹,又说了一个段子。 这时,小姐上了一盘南瓜做的饼,说是可降血压和治疗糖尿病。这下省支教办文主任也来了灵感,他说:“你们知道这饼是谁做的吗?”大家问:“谁做的?”文主任说:“是武大郎做的。”大家说:“不错不错,武大郎就是做饼的。” 文主任清清嗓子,不紧不慢道:“当年武大郎斗不过西门庆,流落到了荒无人烟的日本岛,并在那边生儿育女,做了日本鬼子的祖宗。武大郎个矮,所以日本鬼子都是矮子;武大郎斗大的字认不得几箩,而且没有认得全的,他教后代识字时,教的都是错别字,发音也不对,因此至今日文里的字不是缺腿,就是少胳膊,通篇白字、错字,读音也叽里呱啦的怪难听。但日本人却非常孝敬祖先武大郎,为纪念他,就将武大郎做的烧饼做了国旗的标志,就像这盘中的南瓜饼一样。” 众人听了,都说:还是文主任的故事既文雅又有意思,是上得了桌面的。于是痛痛快快又是一杯。 这顿酒自然喝得很开心、很到位,主客都心满意足。酒后张副书记要去开常委会,就委托罗主任和海怀宝把客人陪好,自己对文主任他们说声对不起,先走了。 接着海怀宝把客人请到三楼去打保龄球,又悄悄吩咐陈东去准备5个红包。陈东便找到酒店的总经理,要他拿23000元现钞,跟吃饭和打保龄球的开支一起记到账上。财政局是阳光的大客户,总经理给财政局办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毫不犹豫就把23000元给陈东送了过来。陈东又让服务小姐弄来5个红包和5个豪华富丽的贺年卡,认真写上:“文主任节日愉快”之类的字样,再把4个5000元的红包装进标着文、伍、张、罗名字的贺年卡里,把一个3000元的红包装进标着省里来的司机名字的贺年卡里。 打完球,客人要走了,陈东就按照贺年卡上的名字,给5位客人一人一张贺年卡,说过两天就是元旦了,祝大家新年愉快!文主任他们就说,陈科长你太客气了。顺便将贺年卡打开瞥一眼,一声不吭地装进口袋里,高高兴兴离开了阳光大酒店。 送走客人后,陈东到收银处结账。吃饭加上打保龄球计6810元;红包现金23000元,开发票得付酒店7%的税金1610元,合计24610元;两项加起来共31420元。签单时,不知怎么的,陈东就忽然想起那次五个一献爱心行动,海怀宝那么煞费苦心,兴师动众,不过才六七千元,这一晚三四个小时就是3万多。陈东感到不是滋味,如蝇入喉。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用大写体在单子上写上31420元和“陈东”两个字,并对小姐说,明天开好发票,到财政局找他,他再把资金划过来。小姐甜甜地说声行,又说些感谢陈先生的光临、下次再来等客气话。 走出阳光,海怀宝和司机还坐在车里等着。上车后,海怀宝让司机先送陈东回家。陈东把今晚的开支报告给海怀宝,海怀宝说:“如今上下都兴这个,人家兴,你不兴,你的工作还上得去吗?只要不是进自己的口袋,而是吃进肚子里,或用在领导身上,错误是犯不到哪里去的。” 停停,海怀宝又说道:“我们这次的支教工作,已到了关键时刻,下步怎么走,陈科长今晚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告诉你吧,你没回来之前,罗主任就已找过我了,说省里很重视我们这个典型,有意要在全省推广。罗主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们跟他们见面的。” 海怀宝又说:“罗主任想让我们立即拿出材料,准备下次专程赴省里汇报。我觉得现在就写材料,为时尚早,前段虽然做了些工作,但要写进材料,还嫌单薄了点,如果再来点有特色的动作,把握会更大。罗主任也同意我的观点,好事不在忙中取,不搞就不搞,要搞就要一炮打响。” 说到此处,海怀宝显然有些兴奋了,把头缓缓地向上仰起来,两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弹了弹,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陈东在后排位置上一声不响地坐着,耳朵虽然听着海怀宝的话,思维却总是不太跟得上。他对海怀宝说的这些没有兴趣,觉得海怀宝是个表演欲特别强的天才演员,而自己表演拙劣,总是跟不上节奏。陈东就透过窗玻璃,瞟了瞟尽管已近子夜却依然热闹辉煌的街头,心想这个世界怎么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忽然间,陈东生出身心犯困的感觉,恨自己没有骨气,竟然为了达到这可怜的副转正的目的,哈巴狗样在海怀宝屁股后面跑动。他只想就此躺倒,睡死过去。可转而又想,这也是工作呀,党和人民派我来做哈巴狗,我不做哈巴狗,又能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陈东才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此时海怀宝突然又发话了,他说:“陈科长你对此还有什么高见?说给我听听。”陈东努力从困倦中挣扎过来,勉强说道:“一切听领导的。” 第11节 十一 事实上,海怀宝是用不着陈东拿什么高见的,他仅仅是客气而已。他早已成竹在胸,把一切都构思成熟了。 第二天海怀宝就召开了局党组扩大会议,专门就下一步支教工作的步骤,跟各党组成员交换意见。陈东列席党组会议,聆听了海怀宝的讲话。海怀宝说:“这是我和陈科长经过反复琢磨,才拿到党组会上来讨论的新动作。” 这让陈东有点迷茫,海怀宝就问了他一句有什么高见,并没让他琢磨什么,他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海怀宝说的新动作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陈东没吱声,只能耐心听着,他又不是正式的党组成员,哪有发言权?海怀宝当然用不着顾及陈东的心思,他是党组书记,党组会是由他主演的舞台,他爱怎么说,自然就可以怎么说。 海怀宝信心十足地宣布了这一次新动作的设想:财政干部、职工与古马中学的贫困学生走到一起来,搞一次有声有色的一对一手拉手心连心活动,具体办法是每一位干部、职工都请一名贫困学生到家里来,吃好住好玩好,缔结革命情谊。 党组通过这一活动方案后,立即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进行具体布署。海怀宝在会上说,为搞好这次手拉手心连心活动,局里准备在超收分成奖中,给每位职工发放2000元活动经费,大家都要按要求把活动搞好。当然也可以提出不参加这次活动,只是这2000元活动经费不能拿走。海怀宝还说,这样的活动每户拿出不到300元,就可把事情做得很到位,他其实是想利用这次活动,给大家搞一次福利。大家就觉得搞一次这样的活动合算,巴不得以后三天五天搞一次。 会后财务室就造表,将每人的2000元发放到职工手里。陈东作为这次行动的联络员,很频繁地在古马中学与财政局之间来回跑动,针对对口联谊的人员搭配,做了具体安排。首先在古马中学280名学生中,选出140名作为联谊对象,制作了配有相片和名字的联谊卡,再把他们一一配置到财政局140名职工的名下,并以科室和二级机构为单位,打印好花名册,交由各单位负责人去具体落实,不得出任何差错。一切部署就绪之后,陈东又到客运公司租了三辆大客车,将古马中学140名贫困学生接进财政局,由财政局的职工持着联络卡,与佩戴着相同联络卡的学生对上号,分头领回家中,换下统一制作的新衣裤、新鞋帽,家中有年龄相当的小孩的,让小孩一起陪着,没有相当小孩的,由大人招呼,和和美美吃一顿丰盛的晚餐、谈谈心、看看电视,第二天再在财政局集合,由联谊人护卫,集体看电影、游公园、逛儿童书店、参加少年宫的游艺活动。 前后整整两天,活动开展得井井有条,热热闹闹,联谊人和联谊学生都感觉新鲜刺激、开心愉快,个个脸上挂满笑容。不少联谊人说,开展这样的活动真有意思,不但跟贫困学生建立了感情,还通过农村学生,有效地教育了自家孩子。 陈东因为跑前跑后,没安排具体的联谊对象,听人这么一说,也恨不得领上一位学生,过一下手拉手心连心的瘾。 很自然,这一次手拉手心连心活动的全过程,都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跟踪着。特别是作为这次行动的总策划者海怀宝本人,因为也领了一位贫困学生,记者对他格外感兴趣,他的屁股后面几乎没脱离过记者的跟随,仿佛这位财神爷的屁股只要一撅,就能屙出一把红包出来似的。活动还没结束,海怀宝的尊容和大名就已在当地的屏幕和报纸上频频登场,渐渐深入人心。 为感谢记者们,海怀宝将古马中学的孩子们送走后,立即在阳光大酒店摆上几桌,热闹了一番。记者们临走时,不免又要给点小意思。记者们觉得海怀宝真够朋友,有关手拉手心连心的节目和稿子不仅在市里隆重推出,同时赶紧送往省里,海怀宝又很风光地出现在省报和省电视屏幕上。 海怀宝心中当然清楚,靠记者做点表面文章,造点声势,那是可以的,但要引起省市支教办的头儿以及市委省委重要领导的重视,记者们的那些镜头和豆腐块还不够。海怀宝就找到陈东,说:“陈科长,现在看你的了!” 陈东心里自然明白不过,海怀宝这么劳心费力、不惜代价地经营,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陈东不免有些抵触情绪。比如这次行动,给每位职工发放2000元的活动费,全局共发放金额28万元,如果将这笔钱交给古马中学去办学,那价值不是大得多吗? 只是陈东不傻,知道海怀宝这么做,实在是聪明之举,不但出了成绩,还让全局干部、职工得了实惠。就是他陈东,当时从财务室领到那2000元,心里也是乐滋滋的。无怪乎全局上下,都对这次活动倍加称赞。何况看到不少干部、职工对农村孩子很客气、很友好,那些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在公园、游艺场和书店里睁大那惊喜的眼睛时,陈东也就觉得这样的活动多少还有点价值,对海怀宝的反感也随之减少了许多。逐渐地,陈东也莫名地有点相信这次支教工作的伟大意义了。加上自己是这次工作的参与者,内心深处也不想通过否定支教来否定海怀宝,同时连自己也一并否定掉。 基于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潜在念头,陈东在拿笔整理总结这次支教工作时,内心的倾向不知不觉就有了偏移。他充分发挥自己创作文学作品的想象力,一口气把经验材料写了出来。随后还感觉良好地欣赏了一遍,差点要被自己的文采打动了。 对这个经验材料,海怀宝称赞不已,亲自跑到市委,呈给市支教办罗主任。罗主任看后,也非常满意,几乎一字不改就签了字,并专程赴省,送到省支教办文主任手里。文主任呢,为自己的支教工作出了这样的好典型兴奋异常,立刻汇报给省委分管支教工作的某常委,某常委一个批示,材料便以省支教办的名义,在省报上全文登出。 海怀宝这个典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立了起来。 这个时候,陈东他们驻扎在古马中学的支教人员开始往回撤。周镇长和王校长在会议室召开欢送会的那天,登载陈东文章的报纸刚好到了学校。周镇长便喜滋滋地向陈东道贺说:“这文章一看就知道是陈科长的大手笔,陈科长一定得请客哟。” 陈东顺便拿起桌上的报纸,瞟了一眼。文章的内容没动,篇幅还那么长,几乎占了一个整版。 也不知为什么,陈东的视线却有些恍惚。他将目光从文章中移开,不经意就与对面王校长那暗淡的目光触碰了一下。陈东忽然就讨厌起这篇曾让他感觉良好的文章来,觉得自己太无聊了。 什么东西!陈东用鼻子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这篇文章,还是他自己。 第12节 十二 海怀宝如愿当上了副市长。 离开财政局前,海怀宝特意召开党组会,专门研究了陈东转正的事。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陈东是这次支教工作的有功之臣,思想好,能力强,应该立即提拔。其他党组成员觉得海怀宝的话有道理,一致表示同意,给予通过。 而后政工科便着手整理陈东的资料,下一步只要报往分管财政局的市政府财贸办签章,再送组织部备案,有关的函件一下,陈东就是名正言顺的正科长,就可按科长的规格行使他的职权。 虽然觉得自己早就该转正,这次也在情理之中,但陈东还是感激海怀宝没有食言,说话算话,走之前对这事作了研究,否则另一位领导来财政局主政后,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成事呢。看来这次支教没有白支,尽管海怀宝支出一个响当当的副市长,自己仅支了个可怜的小小的科长。但人要懂得知足,试想,这次如果没配合海怀宝去支这趟教,自己岂不还是个副科长吗? 因为心存感激,陈东特意跑到已经赴任副市长的海怀宝家里,递上一幅多年前收藏的滩头年画,以示他陈东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海怀宝很高兴,将画展开,说:“这不就是曾被鲁迅先生提到过的《老鼠娶亲》吗?”陈东点点头,说:“海市长好眼力,这是绝版货,还有点收藏价值。” 海怀宝放下年画,说:“陈东啊,你也太客气了,你转正的事,尽管是由我提议的,但主要还是你本人的能力强和表现过硬嘛。”陈东说:“哪里哪里,是您老领导悉心栽培的结果,我是没齿难忘啊。” 没过几天,市监察局的办案人员突然进驻了财政局。 办案人员是来稽查贷给古马中学那笔融通资金的。陈东说:“过去几十万、几百万一笔地贷了出去,过期多年一分都收不回,你们不查,这笔还未到期的款子有什么查头?”办案人员说:“那都是监察厅和财政厅下文之前的事,我们没有稽查任务,我们只查下文后的违纪问题。”陈东说:“给古马中学的贷款也是下文前办的呀?”办案人员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申请报告和报告上的批示尽管是下文前的日期,可银行划款的通知单却明明是下文两个月之后的,你这可是顶风作案。” 陈东顿时就傻了眼。 好在办案人员并不怎么紧逼,只责成陈东尽快收回款子,便可免去其他处分。至于他那份报到政府财贸办签章的副转正的材料已被抽回,不能往市委组织部报送了。 与此同时,政工科从另外科室派了一名副科长到综合科来负责,说是好让陈东腾出时间,集中精力去收回违规贷出去的款子。这实际上是将陈东挂了起来。挂起来就什么也不是了,尽管他的副科长职务并没撤销。 为此陈东气愤了好几天。气愤也没用,后来他干脆就懒得气愤了,天天优哉游哉,在办公室喝茶看报,也不去收什么违规贷款。他知道这是国家的钱,收不收得回,不会有谁真正关心,也不会有谁来催他,人家关心的是让他转不了正,甚至被挂起来。既然人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他陈东也就没事了。 又过去了一些时日。这天陈东在街上偶然碰上监察局那位办过他案子的科长。那科长因为跟陈东打过几天交道,觉得陈东有点才华,同时人也正直,就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起了恻隐之心。科长悄悄对陈东说:“你知道你的事情是怎么被端出来的吗?为什么案子只点到为止,没有再深挖下去?”陈东并没深想过这事,便摇摇头。 科长就开导他,说:“你想如今的案子,尤其是经济方面的,总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没领导打招呼,谁敢去办?谁又办得了?你的案子也一样,是领导专门打过招呼的。好在案子跟领导有点瓜葛,办案的程度自然就不会很深。” 闻言,陈东半天吱声不得。 其实当初他也曾模糊地意识到,此事的始作俑者可能是谁,没想到果不其然。陈东越发地心理不平衡了,有时甚至想来他个鱼死网破。 意外接到吕品的电话,陈东忽然就有了一丝惊喜,心头的阴霾一时驱散了不少。吕品在电话里说道:“你真难找,我不知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你到我这里来一下吧。” 陈东就去了师专。两人一见,吕品就说:“你比在古马镇时瘦多了。”陈东只是苦笑笑。吕品说:“你的遭遇,周镇长和王校长他们都知道了,他们多次打电话找你,也没找到,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陈东说:“他们有事吗?”吕品说:“他们想请你去他们那里散散心,免得在城里憋出病来。” 陈东就有一丝感动,说:“你去我就去。”吕品说:“好吧,我陪你去。” 两人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登上通往古马镇的客车。周镇长和王校长很热情,说了许多宽陈东心的话,还表示古马中学那笔贷款一到期就设法归还。还请两人到界背村去吃土鸡,喝谷酒,说镇上的人炒不出那种土鸡的味道,因为水土不同。 去界背村的路上,吕品对陈东说:“有些事情我一直不想跟你说,可我心里憋得慌,觉得对不起你。”陈东愕然,说:“我的事与你没关系。”吕品说:“如果不是我,也许你不会这么惨的。”陈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吱声,让吕品把话说完。吕品说,“海怀宝曾经多次找我,说只要我为你说半句话,你陈东不但可以立即转正,接着还有财政局的副局长可当。” 吕品虽没明说,陈东也听得出,海怀宝知道他们两人关系不错,想以此跟吕品进行交换。陈东说:“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吕品说:“我说我知道陈东的为人,他不需要我为他说这半句话。” 陈东点点头,说:“是的,吕品你做得对。” 说着就到了前次经过的那座应声崖前。周镇长就要陈东喊句什么。陈东心灰意懒,半天也想不出一句祝福自己的话来。周镇长就说:“心中有啥郁闷,骂句娘也可以,那样会舒畅许多。”陈东就说:“我试试吧。”于是气运丹田,撕开嗓门儿大吼了一声:“流沙河,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应声崖立即响应,整个山谷回荡着陈东的吼声,许久没有消失。也是奇怪,陈东那沉积于心头的血块般的愤闷,陡然间稀释了、驱散了,整个的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他望一眼吕品,脸上露出好久以来也未曾有过的轻松、惬意的笑容。 一旁的周镇长和王校长却蒙了。周镇长说:“你刚才骂谁来着?”王校长说:“你好像骂什么流沙河?流沙河是四川的老诗人,你骂他干啥?”陈东说:“我就是要骂他,谁叫他说的屁话?”周镇长说:“什么屁话?” 吕品笑了,她说:“你们知道‘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那两句话吗?就是这两句屁话。” 这一下,周镇长和王校长更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