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与帝国-骡》 1、大会 拉多尔是一个很小的世界,就军事潜力而言,可能也是二十七个世界中力量最弱的。不过,这也是它中选的另一个原因。它是一个带状的世界——这种行星在银河系中十分普遍,然而,其中适合住人的区域却少之又少,因为难得有恰到好处的自然条件。所谓带状世界的行星是指它的两个半球处于两种极端的温度,只有在中央的环状过渡地带,才可能会有生命出现。 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的人一定会认为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其实它上面有好些极具价值的地点,拉多尔唯一的城市——拉多尔市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城市沿着山麓的缓坡延展开,紧邻着它的好几座嵯峨崎岖的高山阻挡了山后低温半球的酷寒冰雪,并且为城市供应所需的用水。而被太阳炙晒的另一半球,则为它送来温暖干燥的空气。拉多尔市处于两个半球之间,成了一个四季如春的花园,全年仿佛都沐浴在六月天的清晨。城中每一幢房舍四周都有露天花园,里面长满了珍贵的奇花异草,全部都是人工加速栽培而成。这些园艺为当地人换取了大量的外汇。如今,拉多尔几乎已经变成一个农业世界,而不再是典型的行商世界。 因此,在这个穷山恶水的行星上,拉多尔市可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而这一点,也是它被选为大会召开地点的原因。 来自其他二十六个行商世界的会议代表、代表的眷属、秘书、新闻记者、船舰舰员,在短时间内使拉多尔的人口几乎暴涨一倍。拉多尔的各种资源几乎被消耗殆尽。大家尽情吃喝,尽情玩乐,根本没有人想休息。不过在这些吃喝玩乐的人群之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懵懵懂懂,不知道战火已经悄悄蔓延到了整个银河。而那些了解局势的大多数人,又可以再细分为三大类。 其中第一类占大多数,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却信心十足。例如,那个帽扣上镶着“赫汶”字样的太空船驾驶员,就是第一类人的典型。 那个年轻人正把玻璃杯举到眼前,透过玻璃杯,看着对面带着一丝微笑的拉多尔女郎,同时说道:“我们是直接穿过战区来到这里的——故意的。经过侯里哥之后,我们就关闭发动机,继续飞行了一光分的距离……” “侯里哥?”一名长腿的本地人插嘴问道。这次聚会就是由他做东。他又补充道,“就是上个星期,骡被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地方,对不对?” “你是从哪里听说骡被打得屁滚尿流?”驾驶员以高傲的口气反问。 “从基地的电台听来的。” “是吗?乱讲,其实是骡攻下了侯里哥。我们几乎撞到了他的一艘护航舰,他们就是从侯里哥来的。如果骡真的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可能还会留在原处,而把他打得屁滚尿流的基地舰却反而溜之大吉?” 另外一个人用高亢而含糊的声音说:“你别这么说,基地照例总是先挨两下子的。你等着瞧吧,把眼睛睁大点,老牌的基地迟早会打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碰!”这个声音含混的人说完之后,醉醺醺的眼睛中充满了笑意。 赫汶来的驾驶员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又说道:“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们亲眼看见了骡的星舰,而且它们看起来十分精良——十分精良。我告诉你,它们看起来像是新建造的。” “新建造的?”做东的本地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自己造的吗?” 他随手摘下头顶上的一片叶子,优雅地放在鼻前闻了一下,然后丢进嘴里嚼了起来。被嚼烂的树叶流出绿色的汁液,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郁的薄荷香味。接着他又说:“你是想告诉我,他们用自己随便拼凑的船舰,竟然击败了基地的舰队?别胡说了!” “老学究,是我们亲眼看到的。我至少还能分辨出船舰和彗星有什么不同,你知道吗?” 本地人向驾驶员凑过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听好,别再跟自己开玩笑了。战争不会无缘无故就打起来,我们有一大堆精明能干的领导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另外那个喝醉酒的人突然又大声叫道:“你注意看着老牌的基地,他们会忍耐到最后一分钟,然后就‘砰’!”说完,他愣愣地张着嘴巴,对身边的女郎微微一笑,女郎赶紧从他身边走开。 “比如说吧,老兄,你认为也许是那个什么骡在控制一切,不——对!”拉多尔人说。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所听到的,顺便提醒你一下,我是从很高层那里听来的,其实骡根本就是我们的人。我们买通了他,他的新船舰也许就是我们建造的。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也许真的那么做了。当然,他最后绝不可能打败基地,却能搞得他们人心惶惶。当他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乘虚而入啦。” 那女郎问道:“克雷夫,你只会说这些事情吗?战争,战争,我都听厌了。” 赫汶来的那名驾驶员马上用过度殷勤的口气说:“赶快换个话题吧,我们不能让女孩们厌烦。” “赶快换个话题吧,赶快换个话题吧……”喝醉的那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同时还拿啤酒杯在桌上敲着拍子。 此时有几双对上眼的男女笑嘻嘻地大摇大摆离开了餐桌。同时,又有一些成双成对的“露水鸳鸯”从后院的“阳房”中走了出来。 话题变得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杂乱,越来越没有意义…… 第二类人,知道的比较多一点,信心却又少一些。 像独臂而魁梧的弗南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赫汶出席这次大会的官方代表,因此获得大会很高的礼遇。他在这里忙着结交新朋友——尽可能挑女性朋友,不过有必要时,男性朋友也绝不排斥。 现在,他正待在一间山顶房舍的阳台上,这间房舍的主人是弗南新结交的一位朋友。自从他来到拉多尔之后,今天才算第一次放松下来——后来他回忆起来,在拉多尔的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只有两次这种机会。弗南那位新朋友名叫埃欧·里昂,他不是道地的拉多尔人,不过与当地人有亲戚关系。埃欧的房舍并非坐落在大众住宅区,而是独立于一片花海之中,四周充满了花香与虫鸣。弗南所在的那个阳台,其实是一幢倾斜四十五度的草坪,他摊开四肢躺在上面,尽情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这些享受在赫汶一样都没有。”弗南说。 埃欧懒洋洋地回答:“你曾看过低温半球的景观吗?离这里二十英里就有一处,氧气凝结成了液体,像水一样流动。”“你少胡说八道了。” “绝对是事实。” “得了吧,埃欧,我告诉你——想当年我的手臂还连在肩膀上的时候我跑遍了整个银河,你知道吗?你不会相信的,不过……”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埃欧果然完全不信。 埃欧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道:“新不如旧,事实就是如此。” “我想也是,唉,”弗南突然发起火来,“别再提这种事了。我跟你提过我的儿子没有?你可以说他是个旧派人物,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行商。他从头到脚都跟他老子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唯一不同的是他竟然结了婚。” “你的意思是说签了一张卖身契?跟一个女人?” “就是这样,我自己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夫妻到卡尔根度蜜月去了。” “卡尔根?卡——尔——根!老天,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弗南笑得很开心,回答道:“就在骡对基地宣战前不久。”他故意说得很慢,代表这句话另有深意。 “他们只是去度蜜月吗?” 弗南点点头,又示意埃欧向他靠近,然后以沙哑的声音说:“事实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只要你别再泄露出去就好。我的孩子去卡尔根其实另有目的。当然,你也知道,现在我还不想泄露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只要看看目前的局势,我想你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之,我的孩子是那件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行商急需一点骚动——” 他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继续说道:“现在果然来了。我不能说我们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我的孩子一到卡尔根,骡就派出了他的舰队——我的儿子!” 埃欧感到十分佩服,也开始对弗南推心置腹:“那太好了,你知道吗?据说我们有五百艘船舰,随时待命出发。” 弗南以权威的口气说:“也许还不止这个数目。这才是真正的战略,我喜欢这样。” 他使劲抓了抓肚皮,发出骇人的声响,又说:“可是你别忘记了,骡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物,在侯里哥发生的状况令我很担心。” “我听说他损失了十艘船舰。” “当然,可是他总共动用了一百多艘,基地最后只好撤退。那些独裁者吃了败仗,固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可是他们这样兵败如山倒,却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完他摇了摇头。 “我的问题是,骡的船舰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现在谣言满天飞,都说是我们帮他建造的。” “我们?行商?赫汶拥有独立世界最大的星舰制造厂,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帮任何外人造过一艘船舰。你以为有哪一个世界会不顾虑其他世界的联合抵制,而擅自为骡提供一个舰队?这……简直是神话。” “那么,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船舰的?” 弗南耸耸肩:“我想,那是他自己建造的,这一点也令我很担心。” 说完,弗南朝着太阳眨眨眼睛,将双脚放在光滑的木制脚台上,脚指头来回地屈伸着。不久,他就渐渐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与虫鸣声交织在一起。 最后一类人只占极少数,他们知道的最多,也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例如蓝度就属于第三类。 如今“行商大会”进行到了第五天,蓝度走进了会场,看到他原先约好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会场中的五百多个座位都还是空的,他们三人故意提早来到这里碰面。 蓝度几乎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三个人,就代表了独立行商世界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 “是的,”伊斯的代表曼金答道,“我们两人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了。” 蓝度说:“我准备很快、很诚恳地把话说完,我对于尔虞我诈的交涉谈判一点兴趣也没有。简单一句话,我们如今的情势简直糟透了。” “是因为——”涅蒙的代表欧瓦·葛利问道。 “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发展,拜托!让我们从头检讨一下。首先,我们如今所处的情况,并不是我们所作所为导致的结果,而且无疑也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我们原先的交涉对象并不是骡,而是其他几个统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卡尔根以前的那个统领,可是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被骡打垮了。” “没错,然而这个骡却是一个不错的替代人选。”曼金说,“对于合作者,我一向不吹毛求疵。” “当你知道所有情况之后,就会改变心意了。”蓝度的身子向前倾,双手放在桌面,掌心朝上,做了一个明显的手势。 然后蓝度又说:“一个月之前,我派我的侄子两口儿到卡尔根去。” “你的侄儿!”欧瓦·葛利吃惊得吼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侄儿。” 曼金却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这个吗?”他用拇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 “不,如果你指的是骡向基地宣战的那件事,不,我怎么可能期望那么高?这个年轻人什么也不知道——既不知道我们的组织,也不了解我们的目的。我只告诉他说,我是赫汶一个爱国团体的普通成员,他到卡尔根去,只是顺便帮我们观察一下状况。我真正的动机,我必须承认,其实也相当暧昧。我最主要是对骡感到好奇而已,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不想再重复。其次,我的侄子曾经到过基地,也跟那边的地下组织有过接触,他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的重要同志。所以我想,让他去一趟卡尔根,将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训练。你明白了吗?” 欧瓦的长脸拉得更长,露出了大颗大颗的牙齿。他说:“这么说,你一定对结果大吃一惊。我相信,如今没有一个行商世界不晓得你那个侄儿假冒基地名义拐走骡的一名手下,给了骡一个现成的宣战借口。老天啊,蓝度,你可真会编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你会跟这件事没有牵连。你承认了吧,这一定是个精心策划的行动。” 蓝度却猛摇头,甩动着一头白发。他回答说:“这不是出于我的策划,也不是我的侄子有意造成的。他如今已经成为基地的阶下囚,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开花结果。我刚刚收到他的信息。他将信函装在私人信囊中,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传了出来,通过战区辗转送达赫汶,然后又从那里转到这里。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我手上。” “信上写的是——” 蓝度用单掌撑着身子,以悲切的口吻说:“恐怕我们要步卡尔根以前那个统领的后尘了。因为,骡是一个突变种!” 这话随即引起一阵不安,蓝度可以想像得到,听到这话的两个人一定立刻心跳加速。 不过当曼金再度开口时,他平稳的口气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我的侄子这么说的,不过别忘了,他曾经亲自到过卡尔根。” “是什么样的突变种呢?你知道,突变种有好多类。” 蓝度努力压住不耐烦的情绪,解释道:“突变种有好多类,没错,曼金,好多好多类!可是骡却是独一无二的。你想想看,什么样的突变种能够这样白手起家,先是聚集了一支军队,据说,最初只是在一个直径五英里的小行星上建立据点。然后攻占了一个行星,接下来是一个星系、一个星区,最后又开始进攻基地,并且在侯里哥击败了基地的舰队。而这一切的发展,前后只有两三年的时间!” 欧瓦·葛利耸耸肩道:“所以你认为,他终究会击败基地。”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 “抱歉,我可不想扯得那么远,基地是绝对不可能被打败的。听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新的进展报告,除了这个……嗯,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传来的消息。我建议将这个问题暂且摆在一边。骡已经打了那么多场胜仗,我们原来一点也不操心,除非他做得太过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改变我们目前这种态度。你们说对不对?” 蓝度皱起了眉头,对方说的一堆歪理令他很灰心。他对面前的两个人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有没有跟骡做过任何接触?” “没有。”两人齐声回答。 “其实,我们曾经尝试过,对不对?既然我们还没有跟他取得联络,我们召开这场大会也没有什么意义,对不对?现在来到这里的代表全都是喝得多想得少,说得多做得少——我这句话是引自今天《拉多尔论坛报》上的一篇评论——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联络到骡的关系。两位先生,我们总共拥有近千艘的星舰,只要时机一到,就可以全体动员,将基地一举攻下。事到如今,我认为我们应该改变这个计划,我认为,应该现在就将那一千艘星舰派出去——去对抗骡!”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去帮助茵德布尔那个独裁者,还有基地那帮吸血鬼吗?”曼金轻声追问,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恨意。 蓝度不耐烦地举起手说:“请别用那么多不必要的形容词,我只是说‘去对抗骡’,我才不管是在帮谁。” 欧瓦·葛利站了起来:“蓝度,我不要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如果你迫不及待想要进行政治自杀,今天晚上就可以向大会提出这个动议。”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曼金也默默跟着离开。 整个会场中只剩下了蓝度一个人。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思考着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天晚上的大会,蓝度没有做任何发言。 第二天一大早,欧瓦·葛利随便披了件衣服,胡子没有刮,头也没有梳,就冲进了蓝度的房间。 蓝度刚刚吃完早餐,隔着餐桌看到欧瓦·葛利,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烟斗差点滑掉。 欧瓦劈头就是粗声的一句:“涅蒙遭到了来自太空的袭击!” 蓝度眯起眼睛来:“是基地吗?” “是骡!是骡!”欧瓦拼命吼道,然后又一口气说道,“这是蓄意的攻击,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舰队中大多数的星舰都已经加入了国际联合舰队,留在本星的后备分遗队根本兵力不足,全都被打得无影无踪。他们目前还没有登陆,也许根本不会登陆,因为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对方也损失了半数的船舰。可是这毕竟是一场战争,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赫汶对这起事件所采取的立场。” “我可以肯定,赫汶一定会固守‘联盟宪章’的精神。你可知道,他一样会攻击我们的。” “这个骡是一个疯子,难道他可以打败整个宇宙吗?”欧瓦蹒珊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抓住蓝度的手腕说,“根据我们幸存的少数生还者报告,说骡……敌人拥有一种新式武器,一种核场抑制器。” “一种什么?” 欧瓦解释道:“我们的船舰,大多数都是因为核武器失灵才被打下来。这种事情不会是意外,也不可能每艘船舰都遭到破坏,一定是骡的新武器所造成的。不过这种新武器并不完美,时灵时不灵,也不难想办法将它中和——我收到的紧急通知并不详细。但是你可以想像,这种武器将会改变战争的面貌,还有可能使我们整个舰队变成一堆废铁。” 蓝度感到自己突然间老了许多,原本紧绷的脸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这头怪兽已经长大了,恐怕能够将我们全部吞噬掉。然而我们必须跟他拼一拼。” 2、声光琴 艾布林·米斯的住宅位于端点市一个还算淳朴的社区,基地所有的知识分子学者,以及任何一个爱读书读报的人,对于米斯的住宅都不陌生。不过每个人的主观印象却不尽相同,这要看他们所读到的报道出自何处而定。 对于一位心思细密的传记作家,它是“从非学术的现实隐遁的象征”。一位社会专栏作家,曾经以过分感情化的流利话语,提到室内“杂乱无章、可怕的雄性气氛”。一位博士曾经直率地描述它“有书卷气,但是很不整齐”。一位与大学无缘的朋友曾说:“随时都可以来喝一杯,你还可以把脚放在沙发上。”一位生性活泼、喜欢卖弄文采的每周新闻播报员,有一回提到:“冒渎、激进、粗野的艾布林·米斯,他家的房间显得硬邦邦,实用而毫不荒谬。” 现在,贝妲自己也在心中评价着这个住宅。根据她的第一印象,这个家只适用于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邋遢”。 除了刚到基地的头几天之外,他们在拘留期间受到的待遇都还不错。她感觉,在心理学家的家中等待的这半个钟头,似乎比过去那些日子还要难熬得多——也许自己正在被人暗中监视呢!至少,她过去一直都能跟杜伦在一块。 如果不是马巨擘的长鼻子垂了下来,露出一副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这种迫人的气氛可能会使她感到更难过。 马巨擘并起细长的双腿,顶着尖尖的、松弛的下巴,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团,然后消失。贝妲不禁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温柔而自然的手势为他打气。马巨擘却吓得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露出微笑。 “毫无疑问,我亲爱的女士,似乎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身子还不肯相信我的脑子,总是以为别人还会伸出手来打我一顿。” “你用不着担心,马巨擘,有我跟你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丑的视线悄悄转向贝妲,然后又很快地缩回来:“可是他们原先都不让我跟你——还有您那位好心的丈夫在一块。此外,我还想告诉您,不过您也许会笑我,可是失去了你们的友情,我感到十分寂寞。” “我不会笑你的,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小丑显得开朗多了,他将膝盖抱得更紧,谨慎地问:“这个要来看我们的人,您还没有见过他吧?” “是啊,不过他是一个名人,我曾经在新闻幕中看过他,也听到过好些关于他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个好人,马巨擘,他不会想伤害我们的。” “是吗?”小丑仍然显得坐立不安,“亲爱的女士,也许您说得对,可是他以前曾经盘问过我,他的态度粗鲁,嗓门又大,吓得我忍不住发抖。他满口都是古怪的言语,对于他问我的问题,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嘴巴里也吐不出半个字——从前有一个说书人,他看我愣头愣脑,就唬我说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心脏会塞到气管里头,让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一次,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们两个应付他一个,他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个人都吓倒,对不对?” “说得也是,我亲爱的女士。”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接着就是一阵咆哮由远而近。当咆哮声到达门外时,凝聚成了凶暴的一句“给我从这儿的滚开!”门口立即闪过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卫,一溜烟就不见了。 艾布林·米斯皱着眉头走进房间,先将一个包得很仔细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然后再走过来,跟贝妲随便握了握手。贝妲则以男士的握手方式回敬,用力地摇着对方的手。 当米斯转向小丑的时候,又不禁回头望了望贝妲,目光在她的身上停了许久,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 他问贝妲:“结婚了?” “是的,我们办理过合法的手续。” 米斯顿了顿,又问:“感到满意吗?” “目前为止很满意。” 米斯耸了耸肩,又转身面向马巨擘,然后打开那包东西,问道:“孩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巨擘几乎立刻从座位中弹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个多键的乐器。他抚摸着上面无数的圆凸按键,突然兴奋地向后翻了一个筋斗,差点把旁边的家具都撞坏了。 他兴奋得哇哇大叫:“一把声光琴!而且做得那么精致,简直可以让死人都心花怒放。” 他细长的手指慢慢地、温柔地抚摸着那个乐器,然后又轻快地滑过键盘,手指轮流按下一个接一个的按键。空中便出现了柔和的蔷薇色光辉,刚好充满了每个人的视野。 艾布林·米斯说道:“好啦,孩子,你说过你会玩这种乐器,现在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先把音调好,这是我从一家博物馆借出来的。” 然后米斯转身向贝妲说:“据我所知,基地上没有一个人会伺候这玩意儿。” 他向贝妲靠近了些,又急促地说:“没有你在场,小丑什么都不肯说,你愿意帮我吗?” 贝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米斯说,“他的恐惧状态几乎已经定型,我怕他的精神耐力无法承受心灵探测器。如果我想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信息,必须先让他感到绝对的安然自在。你了解吗?” 贝妲又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这个声光琴,就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他说过他会演奏这种乐器,根据他现在的反应,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儿曾经带给他极大的快乐。所以,不论他演奏得是好是坏,你都要显得很有兴趣、很欣赏的样子。然后,你要对我表现出友善和信任。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件事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米斯又很快地瞥了马巨擘一眼,看到他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熟练而迅速地调整着声光琴的内部机件,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米斯恢复了普通交谈的口吻,对贝妲说:“你听过声光琴的演奏吗?” “只有一次,”贝妲也用很自然的口气回答,“是在一场珍奇乐器演奏会中,但是我并不特别喜欢。” “嗯,我猜那是因为表演的人不够理想,如今几乎没什么真正一流的演奏者。比起其他的乐器,比如说多键盘钢琴,这种声光琴并不需要全身上下如何协调,也就并不一定需要灵巧的心智。”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为什么对面那个皮包骨头的人可能会演奏得比你我想像中的都要好。有过半数的出色演奏家,在其他方面简直就是白痴。心理学之所以这么有意思,就是因为这种古怪的现象还真不少。” 然后,他很明显地想要制造轻松的气氛,又继续卖力地说:“你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东西用的是什么原理?我特地研究了一下,目前我得到的结论是——它所产生的电磁辐射根本不需要触及视神经,就可以直接刺激脑部的视觉中枢。事实上,也就是制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感觉。你仔细想想,还真是挺神奇的。至于你听到的音乐,那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外是经过耳鼓、耳蜗的作用,但是——嘘!他准备好了,请你踏一下那个开关,在黑暗中效果会更好。”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马巨擘看来只是一小团黑影,艾布林·米斯则是有着沉重呼吸声的一大团。贝妲满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起初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只存在着细微纤弱的颤动,音阶毫无规律地越爬越高,在极高处徘徊一阵子之后下降,音量也陡然增高,然后猛扑下来撞碎在地板上,犹如纱窗外响起的一声巨雷。 随着四下迸溅的旋律,一个色彩变幻不定的小球渐渐变大,在半空中爆裂成许多无形的团块,一起盘旋而上,然后再迅速下落,如同错综复杂的花式弧形彩带。接着团块又凝聚成无数颗小珠子,每个珠子的色彩都不相同——到了这个时候,贝妲才终于看出一点名堂。 她发现如果闭上眼睛,彩色的图案反而更加清晰。她叫不出这些色彩的名字,而每颗彩珠的每个小动作都带着特有的节奏。最后,她注意到彩珠其实并不是珠状,而是许多小小的人形。 小小的人形,又好像是小小的火苗,无数的人形在舞蹈,无数的火苗在闪耀,忽而从视线中消失,不一会儿又无端地重现。相互之间不断交换着位置,然后再聚集起来,幻化成新的色彩。 贝妲不禁想到,晚上如果将眼睛使劲闭上,直到眼睛生疼,再睁开来耐心凝视,就会看到类似的小彩珠。她又联想到一些熟悉的景象——颜色不停变幻的碎花布在面前掠过,许多同心圆同时收缩,还有颤动不已的变形虫等等。只不过如今眼前的景象规模更大,更变化多端——每颗小彩珠都是一个小小的人形。 他们成双成对向她扑来,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赶紧抬起双手。但是他们一个个翻滚开来,不一会儿,贝妲就处身于一场耀眼的暴风雪中心。冷光跃过她的肩头,如滑雪一般来到她的手臂,再从她僵凝的手指激射出去,在半空中缓缓聚集成闪亮的焦点。除了这些光影之外,还有上百种乐器的旋律,如泉水般淙淙流过,直到她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光影,哪些是乐音。 贝妲很想知道,艾布林·米斯是否也看到了相同的景象,如果不是的话,他看到的又是些什么呢?这个疑问一闪而过,然后—— 她又继续凝视着,那些小小的人形——他们真的是小小的人形吗?其中,有许多红发的少女,但是旋转屈身的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她们一个抓着一个,组成了星形的队形,然后一起开始旋转。音乐变成了模糊的笑声——是女孩们的笑声——开始在贝妲耳中响起。 星形一个一个靠拢,彼此互相照耀,再慢慢地聚合起来——由下而上,一座宫殿迅速形成,每一块砖都是一种特殊的色彩,每一种色彩都闪闪发光,每一道闪光都不断变幻着花样。她的目光遂被引导向上,仰望那二十座镶着宝石的尖塔。 此时,一道光焰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回旋飘扬,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所有的空间网罗在内。从网中又伸出了明亮的细嫩枝条,开始向上生长,在瞬间开枝散叶,每一棵树木都唱出自己的歌。 贝妲就坐在正中央,音乐在她的周围迅疾喷溅,以抒情的步调四散纷飞。她伸出手来,想要触摸面前一棵小树,树上的小穗立即向下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 音乐中突然加入了二十个铙钹,同时,一大团火焰在贝妲面前喷涌而出,然后沿着无形的阶梯,一级一级倾泻下来,尽数流向她的裙边,在那里飞溅并迅疾地流开。她的腰肢立刻被火红的光芒围绕,裙边升起了一道彩虹桥,桥上有好些小小的人形。 一座宫殿,一座花园,一望无际的彩虹桥,上面有无数小小的男男女女,全都随着弦乐庄严的节奏起舞,最后一起向贝妲拥过来…… 接着的变化似乎先是令人惊讶的停顿,然后又出现了踯躅不前的动作,继而是一阵迅速的崩溃。所有的色彩立时远遁,集中成一个旋转的球体,渐渐上升,越缩越小,最后终于消失。 最后,又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米斯伸出大脚探着踏板,然后一脚踩下,明亮的光线立刻射进屋内,但那只是平淡无趣的太阳光。贝妲不停地眨着眼睛,直到眼泪淌了出来,她仿佛失去了什么心爱的东西,显得万分依依不舍。 艾布林·米斯矮胖的身躯一动不动,仍然维持着双眼圆睁、瞠目结舌的表情。 只有马巨擘一个人眉飞色舞,他兴奋地轻哼着歌,抱着声光琴爱不释手。 “我亲爱的女士,”他喘着气说,“这把琴的效果真可说是出神入化,在平衡与效果方面,它的灵敏和稳定几乎超出我的想像。有了这把琴,我简直可以创造奇迹,我亲爱的女士,您喜欢我的作品吗?” “这是你的作品吗?”贝妲小声地问,“你自己作的?” 看到她吃惊的模样,马巨擘的瘦脸不禁涨红了,一直红到长鼻子的尖端。他赶紧说:“货真价实是我自己一个人作的,我亲爱的女士。骡并不喜欢它,可是我常常、常常从这首曲子中自得其乐。那是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巨大的宫殿,外面镶满金银珠宝——我是在嘉年华会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看见的。里头的人穿着华丽无比的衣裳,我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华丽的衣裳,而且每个人都高贵显赫,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即使在骡的身边时也没见过。我所作的这个曲子,其实模仿得十分拙劣,可是我的脑子不灵光,不能让我表现得更多更好。我为这首曲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天堂的记忆’。” 当马巨擘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米斯终于回过神来。等到马巨擘说完了,米斯马上问他:“来,来,马巨擘,你愿不愿意为其他人做同样的表演?” 小丑愣了一下,然后退了一步,用发抖的声音说:“为其他人?” 米斯大声说道:“在基地的大型音乐厅,为数千人表演。你愿不愿意做自己的主人,受到众人的尊敬,并且可以赚很多钱,还有……还有……” 他的想像力到此为止了,干脆就说:“还有一切的一切,啊?你怎么说?” “但是我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伟大的先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世上的好事永远没有我的份。” 心理学家深深吐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说:“可是你很会表演声光琴啊,老弟。只要你愿意为市长、还有他的联合企业好好表演几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喜不喜欢这个主意?” 小丑很快地瞥了贝妲一眼,又问:“她会陪我一块去吗?” 贝妲笑道:“当然会啦,小傻瓜。你马上就要名利双收了,现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我要全部献给您。”马巨擘认真地答道,“其实,即使将整个银河的财富都献给您,也还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 “不过,”米斯像是随口说道,“希望你能先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心理学家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道:“小小的表层探测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轻轻接触你的大脑表层,其他什么地方都碰不到。” 马巨擘的眼中立刻显露出无比的恐惧:“千万别用探测器,我曾经见过它的厉害,它会把脑浆吸干,只留下一个空脑壳。骡就是用那种东西对付叛徒,结果那些人全成了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直到骡大发慈悲,把他们杀死为止。” 说完,他举起双乎将米斯推开。 “你说的那种是心灵探测器,”米斯耐着性子解释道,“即使是那种探测器,也只有在误用的时候才会造成伤害。我所用的这台是表层探测器,连婴儿也不会受伤。” “他说得没错,马巨擘,”贝坦劝道,“这样做只是为了对付骡,好让他永远别想接近我们。等把骡解决之后,你我这下半辈子都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马巨擘伸出了抖个不停的右手:“那么,您可不可以抓着我的手?” 贝妲用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小丑于是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闪闪发光的电极板向自己的头颅渐渐接近。 在茵德布尔市长私人的起居室中,艾布林·米斯坐在一张过分奢华的椅子上。他仍旧表现得随随便便,对于市长的礼遇一点也不领情。市长今天显得坐立不安,米斯却只是冷眼盯着矮小的市长,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同情他的意思。 米斯将抽完的雪茄丢到地上,又掏出一根,咬断了尾部,噗的一声吐出一团烟丝。 “顺便告诉你,茵德布尔,如果你正在安排下回在马洛大厅举行的音乐会,那么只要把这个瘦小的畸形人找来,叫他为你表演声光琴就行了。你可以把那些演奏电子乐器的人全都踢回臭水沟里头。我告诉你,茵德布尔,那简直不像是人间的音乐。” 茵德布尔不高兴地说:“我把你找来,不是要请你为我上音乐课的。骡的底细究竟如何?我要听的是这个,骡的底细究竟如何?” “骡啊?这个嘛,我会告诉你的——我使用了表层探测器,不过只得到一点点资料。我根本不能用心灵探测器,那个畸形人对心灵探测器有盲目的恐惧感,如果硬要使用的话,一旦电极接触到他,所产生的排斥也许会令他精神崩溃。无论如何,我带来了一点消息——请你别再敲指甲好不好—— “首先,我们不用过分强调骡的体能。他也许很强壮,不过那个畸形人所说的关于这方面的神话也许被他自己的恐怖记忆放大了很多倍。据说骡戴着一副古怪的眼镜,他的眼睛能杀人,这很明显地表示他具有超人的精神力量。”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市长不耐烦地说。 “那么探测器证实了这一点。然后从这里出发,我开始用数学来推导。” “所以呢?你要花多久时间?你这样子喋喋不休,我的耳朵快被你吵聋了。” “据我的估计,大约再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些结果告诉你。当然,我也可能无法做到。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一切都在谢顿的计划之外,那我们的机会简直太小了,真是太小了。” 茵德布尔转向心理学家,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人。你这个叛徒,现在给我逮到狐狸尾巴了。你还敢说你跟那些制造谣言的坏蛋不是一伙儿的?你们散播失败主义,搞得基地人心惶惶,让我的工作变得加倍困难。” “我?我?”米斯的怒火也渐渐升了起来。 茵德布尔对着他赌咒:“星际尘云在上,基地将会胜利的——基地一定会胜利的!” “纵使我们在侯里哥吃了败仗?” “那不是吃败仗,你也相信那些满天飞的谎言吗?那是由于我们兵力悬殊,而且内部还有人叛变……” “是什么人煽动叛变?”米斯以轻蔑的口气问道。 “就是贫民窟里那些满身虱子的民主分子。”菌德布尔回敬他一阵大吼,“民主分子的细胞渗透进了舰队,他们简直无孔不入,这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虽然大部分的细胞都被铲除了,但是难免有漏网之鱼,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二十艘船舰竟然在会战的最高潮突然投降。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被打败的。 “所以说,你这个出言不逊、举止粗野、头脑简单的所谓爱国者,你跟那些民主分子到底有什么牵连?” 艾布林·米斯却只是耸耸肩,自顾自地说:“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你知道吗?那么后来的撤退又怎么说呢?西维纳又怎么会沦陷了一半?也都是民主分子的杰作吗?” “不,不是民主分子。”小个子的市长尖声笑道,“是我们主动撤退——过去基地每逢遭到攻击,一律都会以退为进,直到历史不可抗拒的发展变得对我们有利为止。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结果。由民主分子组成的所谓‘地下组织’已经发表了一项声明,宣誓要和政府联合行动,枪口一致对外。这可能是一个阴谋,为了掩护另一个更高明的诡计,但是我却可以将计就计,不论那些混账叛徒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项联合行动可以大肆宣传一番。更好的是……” “更好的是什么,茵德布尔?” “你自己想想看——就在两天以前,所谓的‘独立行商协会’已经向骡宣战。因此,基地的舰队一下子就增加了千艘星舰。你懂了吧,这个骡做得太过分了,他趁着我们内部分裂不和的时候,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是面对他的来犯,我们却再度团结起来,再度变得强大无比。他最后非输不可,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总是如此发展。” 米斯仍然怀疑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甚至连无法预料的突变种也考虑到了。” “突变种!我看不出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你也不可能看得出来。我们听到的,只有一个叛变的上尉、两个异邦年轻人,还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小丑,这四个人的胡说八道而已。你忘记了最有力、最重要的证据——你自己的证据。” “我自己的?”米斯顿时吃了一惊。 “你自己的——”市长嘲笑道,“你说过,再过九个星期,谢顿就要在穹隆中出现了,这代表什么?代表将有一个危机。如果骡发动的攻击不算是真正的危机,那么什么又是真正的危机呢?谢顿又为什么要出现?回答我,你这个大肉球。” 心理学家又耸耸肩:“好吧,如果这样想能够让你心安的话。不过,请你帮个忙,为了预防万一……万一老谢顿发表了演说,结果却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请你让我也出席这个集会。” “好吧,现在你可以滚了。这九个星期之中,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真是求之不得,你这个又干又瘪的大爬虫。”米斯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 3、基地陷落 穹隆中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但是从各个角度都很难精确地形容。一来不能说它年久失修,因为穹隆的内部照明充足,各方面都维修得很好,墙壁上的彩色壁画栩栩如生,一排排固定的座位看起来宽敞舒适,并且显然是为了永久使用所设计的。二来也不能说它陈旧,因为三个世纪的光阴,并未在其中留下任何显著的痕迹。而穹隆的设计,也完全没有刻意要使人产生敬畏或虔诚的情绪,因为仅有的装潢设备都简单朴素。事实上,几乎可说没有什么陈设。 将所有难以描述的情况排除之后,最后只有一点诡异的气氛剩下来,它来自占了穹隆一半面积、显然空无一物的玻璃室。过去三个世纪以来,哈里·谢顿活生生的影像出现了四次,就是坐在那里侃侃而谈。不过其中有两次,完全没有任何听众出席他的演说。 三个世纪过去了,总共经历了九个世代,这位曾经目睹帝国昔日光荣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穹隆中。直到现在,他对于今日银河局势的了解与认识,犹在他的后代子孙之上。 这个空无一物的玻璃室,在时间的长河中耐心地等待着。 市长茵德布尔三世坐在私人礼车中,穿过了寂静而透着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来到穹隆。跟他一起到达的还有他的专用座椅,这个座椅比室内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许多,并且更为宽大。茵德布尔命令属下将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这样一来,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控住全场的局势。 此时,站在市长左方一名表情严肃的官员对市长恭敬地低头行礼,然后报告说:“市长阁下,您今晚将要进行的正式宣布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范围最广的一次次以太广播。” “很好!此外,介绍穹隆的星际特别节目要继续播出,当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测或预测。大众的反应仍旧很满意吗?” “市长阁下,反应相当好。原先盛行一时的邪恶谣言已经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众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复。” “很好!”市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那名官员退下,然后随手调整了一下考究的领带。 距离正午还有二十分钟! 随后,从市长的拥护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代表团——各大行商组织的重要负责人——也三三两两地走进了穹隆。他们根据各自财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长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华排场。这些大人物来到穹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市长问安,领受市长一两句亲切的招呼,然后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时,在穹隆的某处,突然出了一点情况,破坏了现场矫揉造作的气氛——来自赫汶的蓝度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不请自来地走到市长的座椅前。 “市长阁下!”他轻声地说,同时行了一个鞠躬礼。 茵德布尔皱起了眉头:“没有人批准你来晋见我。” “市长阁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经开始申请了。” “我很遗憾,但是与谢顿现身有关的国家大事使得……” “市长阁下,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下的那个命令,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我必须请你将它撤回。” 茵德布尔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气得满脸通红。他怒吼道:“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你的机会。”蓝度细声而急切地说,“作为独立行商世界的全权代表,我有责任要告诉你,对于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一定要赶紧撤销这个命令,要赶在谢顿帮我们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以前。一旦紧张的局势过去,到时候再想要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政策的决定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之处,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人马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会正中敌人下怀。我们必须团结,大使,不论是军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团结。” 蓝度感觉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说道:“因为谢顿马上就要现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开始对付我们了。一个月以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我该提醒你,市长先生,在会战中连吃了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星际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却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沉沉地皱着眉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不受欢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离境。此外,你跟端点星上从事颠覆活动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都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船舰之所以会向骡投降,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总之那不是舰员的主意。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舰根本还没有遭到任何攻击,就由少将指挥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他的审判就是由那名少将主持的。这只不过是我们所知的许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舰队充满了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全程都会有警卫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众目睽睽之下,蓝度一声不响地走了开。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妲与杜伦也已经来到穹隆,坐在最后几排,他们看到蓝度经过,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对他们温和地微笑道:“你们毕竟还是来了,究竟是如何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谈判代表。”杜伦笑着回答,“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穹隆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以茵德布尔自己为主角。马巨擘说,如果没有我们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肯妥协。艾布林·米斯也跟我们一道来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然后,杜伦突然一本正经地焦急问道:“怎么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大舒服。” 蓝度点点头:“没错。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杜伦,当骡被解决之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此时,一位穿着白色制服、表情严肃的人走了过来,向他们三人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妲的黑眼珠顿时亮了起来,伸出手来说:“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弯着腰说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这趟只能出来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现在马巨擘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他的身子又缩成了一团,仿佛尽力想使自己从空气中消失,长鼻子的鼻孔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了贝妲的手,贝妲弯下腰来,他低声对她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可以确定,每一个人都不会错过。”贝妲向他保证,并且轻轻地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大家都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他们一定没有观赏过更好的演奏会。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我们得有名家的架势。” 说完,贝妲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报以微微一笑,同时缓缓地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时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想像有谁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现的,因为这是一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还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现在在玻璃室中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而且全身萎缩,膝盖上覆着一本书,满布皱纹的脸上有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充满精神的声音与他的老态极不协调。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出来:“我是哈里·谢顿!” 穹隆中鸦雀无声,他开始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无法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的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千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的话,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于形式。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如今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者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到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所面临的危机,是地方上那些过分不守纪律的团体对抗过分集权的基地中央政府。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而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的所有达官贵人,他们做作出来的威严神态已经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要站了起来。 贝坦身子向前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结果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几句话。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也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被打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现在室内交头接耳的人越来越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都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妲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不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要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加重的混乱中,坐着的人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内战之后,一个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结果。然后,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可能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的几年内,那些残余势力无论如何不会成为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仍然动个不停,但是声音被全场的喧嚣声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靳此时正站在蓝度身边,他的脸涨得通红,拼命大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回答道:“没错,我们曾经计划过,是因为骡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一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无法预见——怎么回事?” 穹隆中的骚动陡然间完全消失,贝妲发现玻璃室又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地起伏。蓝度的嘴唇喃喃嚅动着,他说的是:“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老天——啊!这里有谁的手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不到几秒钟就已确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这么说的话,”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什么东西让穹隆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市长哽咽的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个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受空袭!” 贝妲突然感到心中涌起有一阵深沉的沮丧,她感觉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隆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了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就冲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声地对市长说:“市长阁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的通讯线路也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听到这里,突然两眼一翻,如烂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隆内又是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越聚越多,却也个个紧闭着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在各处。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尔扶了起来,将葡萄酒灌进他的嘴里。市长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唇就已经开始嚅动,冒出了一句话:“投降!” 贝妲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是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地出于可怕之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着她的袖子,说:“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了起来。 “我们要赶紧逃走,”米斯说,“带着那个音乐家一块走。”肥胖的科学家紧张得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拼命打战。 “马巨擘!”贝妲有气无力地叫道。 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失神的双眼活像两颗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骡——骡来抓我了!” 贝妲伸手要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见势赶紧走上前,猛然一拳挥了出去。马巨擘立刻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就走,好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上,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起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车中,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驰。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来的统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时之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连一分钟也不差。 在基地体系内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而骡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矛头随即转向那些独立行商。 4、寻找开始 孤独的赫汶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了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这里已经接近银河的最前缘,再往外便是星系与星系间的虚无太空。 孤独的赫汶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是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星系二十秒差距之外的任何区域,没有一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在基地溃败覆亡四个月之后,赫汶的对外通讯已经“柔肠寸断”,就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一样。赫汶所属的船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星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而就其他非军事的观点而言,被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绝望无助的情绪早已渗透进来,赫汶整个笼罩在悲观的宿命氛围中。 贝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了一排排乳白色的塑面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了高脚而没有扶手的椅子之后,她才感到轻松一些,一面机械化地回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同时随手将菜单取了过来。 她瞥了一眼菜单,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贵的美食,可是她的基地胃口却认为简直无法下咽。她正要皱起眉头,忽然听到一阵啜泣声,于是马上抬起头来。 直到这个时候,贝妲才注意到了裘娣。裘娣的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的座位在贝妲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拼命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泣着,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的面罩扎到了点心里面,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的身边早已站了三个女孩,在那里试图安慰她。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一点效果也没有。 贝妲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她轻声地问:“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轻轻耸了耸肩,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也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说明问题,于是将贝妲拉到一边去,对她说:“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于是贝妲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对她说:“裘娣,你何不回家去休息呢?” 相对于刚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贝妲这句话显得有效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恨恨地说:“这个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如果你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个星期你还得请三次假呢。所以说你现在回家,就等于是一种爱国的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在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一下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下,把脸洗洗干净,重新化化妆。去啊!走!” 然后贝妲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心情却更加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精神崩溃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都人心惶惶。 贝妲终于硬着头皮,决定了要吃什么菜。她按下手边的一个按钮,再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贝坦对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黑发少女,她对贝妲说:“我们除了哭泣之外,只怕不能做什么了,对不对?” 那少女在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嚅动。贝妲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贝坦垂着眼睑,咀嚼着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着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然后带着食物又升上来。她小心翼翼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着面前的食物,直到原本热腾腾的菜肴全都变凉了。 此时贝妲才开口说:“贺拉,你想不到任何别的事可做吗?” “哦,当然,”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做了一个小动作,就将手中的香烟弹进了壁槽中。香烟刚进入那个垃圾处理槽,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了。 “比如说,”贺拉合起了保养得很好的两只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对贝妲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和那个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束这些荒谬的事。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当骡要来接管此地时,我可没有……嗯……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妲光润的额头并没有因此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是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对不对?” “没有,然而,让别人的兄弟或丈夫去牺牲生命,我更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如果我们投降的话,牺牲一定会更大的。” “基地已经投降了,可是却安然无事。你看看我们———男人们都去参战了,而敌人却是整个银河。” 贝妲耸耸肩,用甜美的声音说:“恐怕只有前者令你烦恼吧。”说完,她继续吃着大盘子里的蔬菜。 四周突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坐在附近的女孩们,没有一个想对贝妲的嘲讽加任何的评语。 贝妲终于吃完了,随手按下另一个按钮,餐桌就自动收拾干净,她赶紧离开了餐厅。 坐在贝妲隔壁的隔壁那个女孩,此时忽然用欲盖弥彰的耳语问贺拉:“她是谁啊?” 贺拉灵动的嘴唇翘起来,爱理不理地说:“她是我们协调官的侄媳妇,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吗?”问话的女孩赶快转过头去,刚好赶上瞥见贝妲最后一眼。她转回头又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只是一个普通的装配员,你难道不明白这年头流行爱国吗?这样做有多民主啊,真是令我恶心。” “算了,贺拉。”坐在贺拉旁边的女孩说:“她从来也没有拿她叔叔来压我们,你就别再说了好吗?” 贺拉白了女孩一眼,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然后又点燃了另一根香烟。 刚才问“她是谁”的那个好奇的女孩,现在正全神贯注,听着对面一位大眼睛的会计小姐滔滔不绝地说话。会计小姐的话说得很快:“……当谢顿演讲时,她应该也在穹隆——我是说真的在穹隆里面,你知道吗?听说市长气得当场口吐白沫,还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知道吗?在骡登陆之前,她及时逃走了,听说她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强行穿过了封锁线等等。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将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呢?现在这些讲战争的书可真畅销呢,你知道吗?还有,她也应该曾经到过骡的大本营——卡尔根,你知道吗?并且……” 报时的铃声响了起来,餐厅中的人渐渐离去。会计小姐的高论依然不停,好奇的女孩听得目瞪口呆,只能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点缀性的话:“真——的吗?” 当贝妲回到家的时候,洞穴中巨大的照明已依次被遮蔽起来,使得这座洞穴都市逐渐进入“黑夜”。这种人工的黑夜意味着现在已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了。 杜伦手中举着一片涂满奶油的面包,站在门口迎接她。 “你到哪里去了?”他嘴里满是食物,含混不清地问。然后,又用比较清楚的声音说,“我胡乱弄出来一顿晚餐,如果不好吃的话,你可别怪我。” 贝妲却张大眼睛,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问道:“杜!你的制服到哪里去了?你穿便服做什么?” “我在待命,贝。蓝度正在和艾布林·米斯一起密商大计,我也不明白他们准备做什么,现在你已经知道得和我一样多了。” “我也会一起去吗?”她冲动地向他走过去。 他先吻了她一下,再回答说:“我想是的,这个任务可能会有危险。” “什么事情没有危险?” “说得一点都没错——哦,对了,我已经派人去找马巨擘,他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你的意思是说,他在发动机总厂的演奏会要取消了?” “显然是这样。” 贝妲走进隔壁房间,坐到了餐桌前,餐桌上的食物名副其实是“胡乱弄出来”的。她迅速而熟练地将三明治切成两半,然后说:“取消演奏会真是太可惜了,工厂里的女孩们已经盼了好久,马巨擘自己也是一样。” 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他激起了你的母性本能,贝,那才是他对你最大的影响。将来我们一定会生个小宝宝,到时候你就会忘掉马巨擘了。” 贝妲一面啃着三明治,一面回答说:“听你这么说,倒像是只有你才能激起我的母性本能。” 然后她将三明治放下来,表情突然变得极为严肃认真。 “杜——” “嗯——” “我今天到市政厅去了一趟——我是去‘生产局’,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以不太肯定的口气说:“情况越来越糟,我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工厂中的气氛。士气……根本就荡然无存,女孩们动不动就哭成一团,不会哭的也变得阴阳怪气,即使是以前从不作声的小乖乖现在也会闹别扭了。在我工作的那个组里,生产量还不到我刚去时的四分之一,而且每天一定有人请假。” “好啦,”杜伦说道,“回过来说生产局吧,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结果我发现,杜,这种士气低落的情况整个赫汶全都一样。产量逐日递减,骚乱与不满的情绪却与日俱增。而那个局长只是耸耸肩——我在会客室整整等了一个小时才见到他,我能够见到他,还是因为我是协调官的侄媳妇。局长对我说,这个问题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坦白说,我认为他根本就不关心。” “好啦,别又扯远了,贝。” “我不相信他关心这个问题,”贝坦激动地说,“我告诉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种可怕的挫折感,当初在穹隆中,谢顿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时候,我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你自己也感觉到了。” “没错,我也曾经感觉到。” “对,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她继续没好气地说,“我们再也无法对抗骡了。即使我们有人力物力,我们的勇气、精神、意志却全部消失了。杜,再抵抗也没有什么用……” 在杜伦的记忆中,贝妲从来没哭过,如今她也没有哭,至少不是真的在哭。杜伦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细声地说:“把这些忘了吧,宝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们什么也……” “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每一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这样子坐在这里,等着任人宰割。” 说完,她开始解决剩下的三明治与半杯茶,杜伦一声不响地去铺床,此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蓝度新近被任命为赫汶城邦的协调官——这是一个战时的职务。他在就任后,便要求拥有一间顶楼的宿舍,而且轻易地如愿以偿。从这间宿舍的窗户,他可以对着城中的绿地与屋顶沉思默想。现在,随着洞穴照明一个接一个被遮蔽起来,整个城市不再有任何的明暗光影。蓝度却也没有心情去冥想这个变化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 他开口对艾布林·米斯说:“在赫汶有一句谚语,‘当洞穴照明遮蔽时,便是好人与勤奋工作者进入梦乡的时候’。”米斯明亮的小眼睛,却只是盯着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仿佛都不感兴趣。 “你最近睡得多吗?” “没有!米斯,很抱歉这么晚还把你找来。这些日子以来,我好像特别喜欢夜晚,这是不是很奇怪?赫汶人的作息都相当有规律,当照明遮蔽时就上床睡觉,我自己本来也是一样,可是现在不同了……” “你这是在逃避——”米斯断然地说,“在众人清醒的时候,你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你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他们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令你简直承受不了。当他们入睡之后,你才能够真正解脱。”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那种悲惨的挫败感吗?” 艾布林·米斯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也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集体精神状态,一种群众恐惧心理。老天——啊!蓝度,你在指望什么?你们整个的文化导致了一种盲目的、可怜兮兮的信仰,认为过去有一个民族英雄将每一件事情都计划好了,你们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也都会被照顾得好好的。这种思想模式具有宗教的特征,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一点都不懂。” 米斯向来对于解释自己的理论缺乏兴趣,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来回拨弄着一根长雪茄,然后一面瞪着雪茄,一面咆哮道:“就是强烈信心反应的特征,这种信念除非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否则绝对不会轻易动摇。然而一旦动摇的话就会造成全面的精神崩溃,轻者——歇斯底里或病态的不安全感,重者——发疯甚至自杀。” 蓝度咬着拇指的指甲,回答说:“谢顿令我们大失所望之后,就等于我们的精神支柱消失了。然而我们已经依靠它那么久,我们的肌肉都萎缩了,失去了这根支柱自己简直无法站立。” “就是这样子。你的比喻虽然拙劣,不过就是这个样子。” “而你呢,艾布林,你自己的肌肉又如何?” 心理学家深深地抽了一口雪茄,再慢慢地将烟吐出来,然后说:“生锈了,不过至少还没有萎缩,我的职业让我练就了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 “而你看得出一个解决之道?” “我看不出,不过一定有。也许谢顿没有将骡计算在内,也许他不能保证我们的胜利。但是,他也没说我们一定会被打败。这只是代表谢顿已经退出这场游戏,从现在开始,我们一切都要靠自己——骡是有可能被击败的。” “怎么做呢?” “就是靠足以击败任何敌人的唯一法门——用我方的拳头打击对方柔软的下腹。你想想看,蓝度,骡并不是一个超人,如果最后他终于被打垮了,每一个人都能了解他失败的原因,现在的问题是他仍是个未知数,而有关他的传说像滚雪球般不断膨胀。他应该是个突变种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对于无知大众而言,突变种就意味着‘超人’,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根据估计,银河中每天都有几百万个突变种出生,在这几百万个突变种中,只有百分之一、二可以直接看出来,其他都需要用显微镜和生化检验才能确定。这些宏观的突变种,也就是说用肉眼可以看出,或是直接可以察觉的突变种,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十九都是畸形人,他们不是被送到游乐中心展览、送到实验室研究,便是很快就夭折了。剩下的那些非畸形的宏观突变种,他们体内的突变是正面的。这些异人大多对他人无害,他们通常有一种特殊功能,而其他方面都很普通——甚至会更差。你懂了吗,蓝度?” “我懂了,但是骡又如何呢?” “如果骡的确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可以进一步假设他有一项特殊的异能,而且无疑是精神方面的,他就是靠着这个功能征服各个世界。另一方面,骡必定也有他的短处,如果那些短处不是很明显而致命的话,他不会那么故作神秘,那样害怕被人看到。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突变种,我们就必须把那些短处找出来。”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有——我们现在手上关于骡是突变种的证据,都是基地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所提供的。他曾经去访问过骡的故乡,遇到一些人,声称在骡的襁褓期或幼年期曾经见过骡——或者说他们曾见过一个可能是骡的人。普利吉根据那些人不大可靠的记忆,得到了这个惊人的结论。不过他所搜集到的证据相当贫乏,它们也很有可能是骡故意捏造的。因为,骡是一个变种超人的这个名声,不可否认对他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这真是很有意思,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的?” “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这只是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种可能性罢了。比如说,蓝度,假使骡发现了一种可以压抑精神能量的辐射,类似他拥有的那种可以抑制核反应的装置,那么结果又会如何,啊?这能不能解释我们如今的困境,以及基地沦陷的真正原因?” 蓝度似乎沉浸在近乎无言的忧郁中,他勉强问道:“对于骡的那个小丑,你的研究有什么结果?” 艾布林·米斯却犹犹豫豫地说:“目前为止没有什么用处。在基地陷落之前,我大胆地对市长夸下海口,目的只是要激励他的勇气——有一部分也是为我自己打气。但是,蓝度,如果我的数学工具够好的话,那么我从那个小丑的身上,就能够对骡进行完整的分析。这样我们就能解开他的秘密,也就能够解答那些困扰着我的反常现象。” “比如说?” “老兄,你想想看,骡能够轻易地打败基地的舰队,然而独立行商的舰队虽然远比不上基地,但是在硬碰硬的战役中,骡却从来无法迫使他们撤退。基地不堪一击就沦陷了,独立行商面对骡的所有兵力却仍然能够顽强抵抗。骡首先使用核场抑制器对付涅蒙的独立行商,破坏了他们的核能武器。他们由于措手不及,所以那一次吃了败仗。但等他们找到破解抑制场的办法后,骡用那种新武器对付独立行商,就再也没有讨过便宜。 “可是当他使用抑制场对付基地舰队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屡试不爽,甚至还在端点星上大显神威,这究竟是为什么?据我们目前所有的情报,这简直是不合逻辑的。所以说,必定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因素。” “出了叛徒吗?” “这是最不用大脑的胡说八道,蓝度,简直是废话。基地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胜利站在自己这一边,谁会背叛一个必胜的赢家?” 蓝度走到弧形窗前,瞪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他背对着米斯喃喃地说:“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是输定了,纵使骡有一千个弱点,纵使他百孔千疮……” 蓝度没有再说下去,也一直没有转身,但是看到他弓着背,放在背后的双手不安地互握着,米斯不难猜出他想说的是什么。 蓝度又继续说:“艾布林,在穹隆那场变故之后,我们轻易就逃了出来,其他人也应该能够逃脱,不过大多数人却都没有逃。核场抑制器所发射的抑制场,只要有一流人才和足够的时间,应该能够发明出中和它的装置。基地舰队的所有船舰,应该可以像我们这样,飞到赫汶或附近其他的行星继续作战,可是这样做的连百分之一也没有。事实上,他们都投奔到敌军阵营里去了。 “这里大多数人似乎都对基地的地下组织抱着很大的期望,但到目前为止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行动。骡是足够精明的政治人物,他已经保证会保护大行商们的身家性命、财产以及未来的利益,所以他们也都向他认输了。” 艾布林·米斯以顽强的口吻说:“财阀一向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他们也一向都掌握着权势。听好,艾布林,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骡或者他的爪牙,已经和独立行商中的重要人物接触。在二十七个行商世界中,至少有十个世界向骡靠拢,可能另外还有十个开始动摇。而在赫汶,也有一些重要人物会欢迎骡的统治——如果放弃了岌岌可危的政治权力,就能够保有原先的经济实力,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认为赫汶对骡的侵略会不加抵抗吗?” “我认为赫汶不会抵抗,”蓝度将布满愁容的脸转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心理学家说,“我认为赫汶在等着投降。我今晚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你离开赫汶。” 艾布林·米斯听了大吃一惊,胖乎乎的脸庞涨得更圆。他问蓝度:“现在就走吗?” 蓝度感到极度的疲倦,回答他说:“艾布林,你是基地最伟大的心理学家,真正的心理学大师都随着谢顿一起失去,如今你就是这门学问的权威。我们想要击败骡,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可是你在这里不会有任何进展,你必须到帝国仅有的领域去。” “去川陀?” “没错,昔日的帝国如今仅剩最后的残骸,但是一定有些东西藏在它的核心。他们在那里保存着重要的记录,艾布林,你可以从中学到更多的数理心理学,也许足以使你能够诠释那个小丑的心灵。当然,他也会跟你一起去。” 米斯冷淡地答道:“我很怀疑他会愿意跟我去,虽然他那么害怕骡——除非你的侄媳妇也能同行。” “这一点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我准备让杜伦和贝妲跟你一块走。此外,艾布林,你还有一项更伟大的使命——三个世纪之前,哈里·谢顿建立了两个基地,分别置于银河系的两端,你一定要将‘第二基地’找出来。” 5、谋反者 市长的官邸——或者应该说,一度曾是市长官邸的那栋雄伟建筑,隐隐约约耸立在黑暗中。端点市沦陷之后每晚都有宵禁,整个城市现在一片死寂。基地的天空中,横跨着壮观而朦胧的乳白色“银河透镜”,还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在眨眼睛。 过去的三个世纪,基地从一小群科学家私下的计划,发展到如今的贸易帝国,触角已经延伸到了银河系各个领域。然而,在短短的半年之间,它就从银河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为一个沦陷区。 汉·普利吉上尉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端点市寂静的夜晚一片肃杀之气,被侵略者占据的官邸没有一丝光线透出来,说明了这个事实。汉·普利吉上尉已经穿过了官邸的外门,舌头底下还含着一颗微型核弹,然而,他仍旧拒绝承认这一切。 此时一个身影悄然向他靠近,上尉立即低下头去。 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警报系统和平常一模一样,上尉,前进!你不会被发现的。” 上尉缓缓地低头穿越低矮的拱道,又经过两旁布满喷泉的小径,来到了原本属于茵德布尔的花园。 四个月以前,在穹隆中发生的变故,如今仍历历在目。当时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纵使他万般不情愿,点点滴滴的印象仍会自动重现,尤其是在午夜。 老谢顿苦口婆心的言语,没想到竟然会错得那么离谱……穹隆中一片混乱的局面……茵德布尔憔悴而不省人事的脸孔,跟他过分华丽的市长礼服多么不相称……惊惶的民众迅速地聚集,默默等待着不可避免的投降声明……杜伦那个年轻人,将骡的小丑背在肩上,从侧门一溜烟地消失…… 至于他自己,后来也总算逃离了现场,却发现他的车子无法发动。 他挤在城市外的盲流群众中,左冲右撞一路向前走着——却毫无目的。 他盲目地搜寻着各个所谓的“老鼠窝”——民主地下组织大本营。这个地下组织整整发展了八十年,如今却全部销声匿迹。 结果,所有的“老鼠窝”都唱着空城计。 第二天,时时可见黑色的异邦星舰在天空中出现,缓缓地降落在城内的建筑群中。无助与绝望的感觉积压在汉·普利吉上尉的心头,他内心感觉越来越沉重。 于是,普利吉上尉急切地开始了他的旅程。 在三十天之内,他几乎徒步走了二百英里的距离。途中,他在路边发现了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那是一个水耕厂的工人,他便将那工人的衣服剥下来换上。他还利用这段时间,留了满脸浓密的红褐色络腮胡…… 他终于找到了地下组织的余党。 地点是牛顿市一个原本很高级的住宅区,不过如今却已变得肮脏污秽。那栋房子与左邻右舍并没有任何不同,狭窄的房门打开着,门口有个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有一对小眼睛,骨架很大,肌肉发达,两手握拳插在口袋里。 上尉喃喃地说:“我来自米兰。” 那人绷着脸,回答了另一句暗语:“米兰今年还早。” 上尉又说:“不比去年更早。” 可是那人却依然挡在门口,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难道不是‘狐狸’吗?” “你总是用问句来回答别人的问话吗?” 上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我是汉·普利吉,基地舰队的上尉军官,民主地下党党员。你到底要不要让我进去?” “狐狸”这才往一旁让开,并且说:“我的本名叫欧如姆·波利。”说完他就伸出手来,上尉赶紧握住了他的手。 屋内维持得十分整洁,不过装潢并不奢华。角落处摆着一个装饰用的书报投影机,上尉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刻看出那是一种伪装,它其实是一挺口径相当大的机铳。投影机的“镜头”刚好对着门口,而且显然可以遥控。 “狐狸”循着这位大胡子客人的目光看去,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他说:“你猜得没错!不过当初装设这玩意儿,还是茵德布尔和他豢养的那些吸血鬼掌权的时代。这玩意儿根本无法对付骡,是吗?没有任何武器能够对付骡——你饿不饿?” 上尉的嘴角在大胡子底下微微抽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请稍等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好了。”“狐狸”从橱柜中拿出几个罐头,将其中两个摆到普利吉上尉面前,又说,“把你的手指头放在上面,当你感到够热的时候,就可以打开来吃。我的加热控制器坏掉了,这种事情能够提醒你如今不是太平岁月,或者说,曾经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对吧?” “狐狸”急促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些愉悦的字眼,可是他的口气却一点都不愉悦——他的眼神也一直很冷淡,仿佛是有什么心事。他在上尉对面坐了下来,又继续说:“如果我对你感到丝毫怀疑的话,你现在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焦痕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一压,罐头就自动打开了。 “是浓汤!抱歉,目前粮食短缺。”“狐狸”随口说道。 “我知道。”上尉吃得很快,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狐狸”说:“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我正在搜索自己的记忆,可是胡子却绝对不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有三十天没刮胡子了——”说完上尉突然发起火来,怒吼道,“你到底要什么?我说的暗语全部正确,我也有证明身份的文件。” 对方却摆摆手:“哦,我相信你是普利吉没错,可是最近有许多人,他们不但知道正确的暗语、具有身份证明文件,而且明明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如今都在为骡工作。你听说过雷福吗?” “听说过。” “他投效了骡。” “什么?他……” “是的,同志全都说他是‘宁死不屈’。”“狐狸”做了一个大笑的口形,可是既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是真的感到好笑。 他又说:“还有威利克,投效了骡!盖雷和诺斯,投效了骡!普利吉又为何不可,不是吗?我怎么能肯定呢?” 上尉却只是猛摇头。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狐狸”又柔声地说,“如果诺斯叛变了,他们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所以说,假使你是真正的同志,我们如今见了面,你今后的处境会比我更加危险。” 上尉终于吃完了,他靠着椅背说道:“如果你这里没有组织,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另外一个?基地也许已经投降了,但是我自己还没有。” “有道理!可是你却不能永远流浪,上尉。如今,基地的公民如果想出远门,必须具备旅行许可证,这点你知道吗?并且还需要身份证,你有吗?此外还有一道命令,叫所有原来属于基地舰队的军官都要到最近的占领军司令部报到,所以你也必须去,是吗?” “没错。”上尉的声音变得很刺耳,“你以为我逃跑是因为我害怕吗?卡尔根被骡攻陷之后下久,我就跑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月之内,原先那个统领麾下的军官全部都被监禁,因为如果有任何叛乱,他们便是最称职的军事指挥官。地下组织一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不能控制部分的舰队,革命就绝对不可能成功。骡本人也一定了解这一点。” “狐狸”心领神会地点着头:“分析得有道理,这件事骡做得很彻底。” “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制服丢掉,然后留起胡子。其他人今后可能也有机会做出同样的行动。” “你结婚了吗?” “我的妻子去世了,也没有子女。” “这么说的话,你无牵无挂,没有任何亲人可以充当人质。” “没错。” “你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如果你有的话。” “我不知道骡的策略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直到如今,技工们都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且工资还提高了,各种核能武器的生产量也突然暴涨。” “是吗?听来好像他准备继续进行侵略。” “我不知道,骡是狡猾至极的人物,他这么做,也许只是想要安抚工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做顺民。如果连谢顿的心理史学也无法预测骡的行为,我绝不会自不量力。你刚好穿着工人的制服,这倒提醒了我们,不是吗?” “我并不是一名技工。” “你在军中学过核子学吧,有没有?” “当然学过。” “那就足够了。‘核场轴承公司’就在这个城里,你去应聘,告诉他们说你有经验。那些当年帮茵德布尔管理工厂的王八蛋,仍然还是工厂的负责人——不过现在是为骡效命。他们不会盘问你的,因为他们急需更多的工人,帮他们谋取更大的暴利。他们会发给你一张身份证,你还可以在员工住宅区申请到一间宿舍,我建议你现在就赶快去。” 就这样,原属国家舰队的汉·普利吉上尉摇身一变,变成了“核场轴承公司四十五厂”的防护罩工——罗·莫洛。他的身份从一个情报员降低成为一名“谋反者”——由于这个转变使得他在几个月之后进入了茵德布尔的私人花园。 在这座花园中,普利吉上尉检查了一下手中的辐射计,发现官邸内的警报场仍在运作,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他嘴里含着的那颗核弹,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的寿命,他不时用舌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辐射计显示屏终于变成一片不祥的黑暗,上尉赶紧向前走。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突然很冷静而客观地想到,核弹所剩下的寿命与自己的刚好一样,它的死亡就等于自己的死亡——同时也等于是骡的死亡。 那时,将是四个月以来内心交战的最高潮。从逃亡时期开始,他就有了这个念头,等到进了牛顿市的工厂…… 普利吉上尉穿着铅质的围裙,戴着厚重的面罩,日复一日地在工厂工作。他的一切军人气质与架势,在两个月之后就全部被磨光了。如今他只是一名劳工,靠双手挣钱,下工后在城中消磨半个晚上,而且绝口不谈论政治。 两个月以来,他一直没有再见到“狐狸”。 然后,有一天,一个人在他的工作台前一个踉跄,他的口袋中就多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的是“狐狸”。他顺手就将纸片扔进核能焚化槽中,纸片立时消失无踪,产生了大约一毫微焦耳的能量。他回过头来,继续开始工作。 那天晚上,他来到“狐狸”的家,遇到了另外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四个人便玩起了扑克牌。 他们一面打着牌,让筹码在各人手中转来转去,一面开始闲聊起来。 上尉说:“这是最根本的错误,你们仍旧生活在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八十年来,我们的组织一直在等待正确的历史时刻。我们对谢顿的心理史学深信不疑——这门学问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个人的行为绝对不算数,绝不足以创造历史。因为复杂的社会与经济巨流会将他淹没,使个人成为历史的傀儡。” 他细心地整理着手中的牌,估计了一下这副牌的点数,然后扔出一个筹码,又说:“为什么不干脆把骡杀掉?” “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坐在上尉左边那人凶巴巴地问。 “你看——”上尉丢出两张牌,然后回答说,“就是这种态度在作祟。一个人只是银河人口的千兆分之一,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死了,银河就停止转动。然而骡却不是人,他是一个突变种,他已经颠覆了谢顿的计划。你如果分析其中的含意,将会发现这就代表他——一个突变种——推翻了谢顿整个的心理史学。如果他从来未曾出现,基地就不可能沦陷。而如果他不再存在,基地就不会被永远占领下去。 “想想看,民主分子和市长以及行商斗了八十年,采取的都是温和、间接的方式,现在让我们来试试暗杀的手段。” “怎么做?”“狐狸”不置可否地插嘴问道。 上尉缓缓地回答:“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有了灵感。” 他瞥了坐在他右方那人一眼,那人的脸庞宽阔红润,好像半个大西瓜。然后上尉继续说:“你过去曾经是茵德布尔市长的侍从官,我从来不晓得你也是地下组织的一员。” “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也是。” “好,那么,你身为市长的侍从官,由于职责所在,必须定期检查官邸的警报系统。” “的确如此。” “如今,骡就住在那个官邸中。” “是这么公布的。不过身为一位征服者,骡算是十分谦逊的——他从来不做公开演讲或发表声明,也一直未曾在任何场合公开露面。”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但它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你,前任的侍从官,我们有你就够了。” 大家摊牌之后,“狐狸”将其他三人的筹码收了去。然后他又慢慢地发牌,开始新的一局。 曾经担任侍从官的那个人,将牌一张一张拿起来,同时说道:“抱歉,上尉,我过去虽然常常检查警报系统,不过那只是例行公事,我对它的构造一窍不通。” “这点我也想到了,不过其中控制器的线路已经印在你的脑海中。如果我们使用心灵探测器,探测到深层的话——” 那人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并且一下子拉得好长,手中的牌也被他一把捏皱。他尖叫道:“心灵探测器?” “你用不着担心,”上尉用精明的口吻说,“我知道如何使用,绝不会伤害到你,你顶多只会感到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成功的话,你的冒险就算是你付出的小小代价。在我们中间,—定有人能从警报控制器推算出波长的组合,也一定有人会制造定时的小型核弹,而我自己负责将核弹带到骡的身边。” 于是四个人把牌丢开,聚在一块研究起来。 上尉又宣布:“在预定的那天傍晚,在端点市的官邸附近安排一场骚动。不必要有真正的打斗,制造一阵混乱,然后立刻一哄而散就行了。只要将官邸警卫吸引过去……或者,至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天开始,他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从国家舰队上尉军官变成谋反者的汉·普利吉,他的身份又再度跌落,这一次,变成了一名“刺客”。 现在,汉·普利吉这名刺客已经进入了官邸,对于自己熟用心理学的结果,他感到一阵冷漠的骄傲。他早就预料到,由于外面配置了完善的警报系统,因此官邸里面不会有什么警卫。而实际的情况,则是根本没有一个警卫。 官邸的平面图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小黑点,在铺着地毯的坡道上迅疾无声地移动。来到坡道尽头之后,他立刻紧贴着墙壁,等待最后一步的行动。 在他面前是一个私人起居室,一道小门紧紧锁着,在门的后面,一定就是那个屡创奇迹的突变种。其实他还来早了一点——核弹还有十分钟的寿命。 十分钟过去一半之后,周遭的一切仍然是一片死寂。骡只剩下五分钟好活了,而普利吉上尉也是一样…… 他的心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遂起身向前走去——这个行刺计划绝不可能失败,当核弹爆炸时,官邸会变得片瓦不存,一切都将灰飞烟灭。骡与自己仅隔着一扇门,仅仅十码的距离,根本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在他们同归于尽之前,他想亲眼看看骡的真面目。 他终于豁了出去,抬头挺胸大步走向前,使劲敲着门—— 门应声而开,眩目的光随即射了出来。 普利吉上尉错愕片刻,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他看见一个外表严肃、穿着灰暗制服的男子,站在这个小房间的正中央,气定神闲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那人的身前吊着一个鱼缸,他随手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就迅速摇晃起来,把那些色彩艳丽的名贵金鱼吓得上下乱窜。 那人终于开口:“上尉,进来!” 上尉的舌头打着战,舌头下面的小金属球似乎开始膨胀,仿佛在做爆炸前的准备动作——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核弹的生命已经进入最后一分钟,却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 穿制服的人又说:“你最好把那颗无聊的药丸吐出来,否则你根本没有办法说话。放心,它不会爆炸的。” 最后一分钟终于过去,上尉怔怔地慢慢低下头,将银色的小球吐到手掌上,然后使尽力气掷向墙壁。一下细微尖锐的丁当声之后,小球从半空中反弹回来,在光线照耀下闪闪生辉——如此而已。 穿制服的人耸耸肩:“好啦,别再理会那玩意儿了,上尉,这无论如何对你没有好处。我并不是骡,在你面前的是他的总督。” “你是怎么知道的?”上尉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问道。 “你要怪只能怪我们高效率的反间谍系统。你们那个小小的叛乱团体,我可以念出每一个成员的名字,还数得出你们每一步的计划……” “而你一直装聋作哑到现在?” “有何不可?我来此地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揪出来——尤其是你。几个月以前,当你还是‘牛顿轴承厂’的工人时,我就可以逮捕你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更好。即使你自己没有提出这个计划,我的手下也会有人提出类似的计划。这个结局十分戏剧化,算得上是一种黑色幽默。” 上尉以凌厉的目光瞪着对方:“我也有同感,现在是否一切都结束了?” “好戏才刚开始呢。来,上尉,坐下来,让我们把成仁取义的壮举抛到一边,只有傻瓜才会相信那一套。上尉,你非常有才干,根据我所掌握的情报,你是基地上第一个了解到骡有超凡能力的人。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对骡的早年发生了兴趣,不顾一切地搜集他的资料。拐走骡的小丑那件事你也有份,那个小丑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将来为了这件事,我们还要好好算个总账。当然,骡也了解你的才干,有些人会害怕敌人太厉害,但骡可不是那种人,因为他有化敌为友的本领。” “所以你现在还对我那么客气?哦,不可能!” “哦,绝对可能!这就是今晚这出喜剧的真正目的。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对付骡的小小阴谋却失败得很滑稽,你甚至不配将它称为‘阴谋’。在毫无胜算的晴况下还要白白送死,难道这就是你所接受的军事教育吗?” “首先得确定是否真的毫无胜算。” “当然确定。”那位总督以温和的口气回答,“骡已经征服了基地,然后为了达成更伟大的目标,立刻将基地变成一座大兵工厂。” “什么更伟大的目标?” “就是征服整个银河,将四分五裂的各个世界统一成新的帝国。你这个冥顽不灵的爱国者,骡就是要实现你们那个谢顿的梦想,只不过比谢顿预期的提早七百年。而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你可以帮得上一点忙。” “我一定可以,但是我也一定不会做。” “据我了解,”那位总督劝道,“目前只剩下三个独立行商世界还在作困兽之斗,但他们不会支撑太久的。解决他们之后,基地体系的武力就会彻底从银河中消失。你还不肯认输吗?” “没错!” “可是你终究会肯的。心悦诚服的归顺是最有效的,不过还有其他办法可以做得到。可惜骡不在这里,他正率领大军亲征顽抗的行商,如同过去每一场战役一样。不过他与我们一直保持联络,你不需要等太久。” “等什么?” “等他来使你‘回转’。” “那个骡——”上尉以冰冷的口气说,“会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他会的,我自己就无法抗拒。你认不出我了吗?想一想,你到过卡尔根,所以一定见过我。我当时戴着单眼镜,穿一件深红色毛皮里的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帽……” 上尉听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全身立即变得僵硬来。他吃力地问:“你就是卡尔根原来的统领?”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骡手下一名忠心耿耿的总督。你看,他的感化力量多么强大!” 6、星空插曲 他们成功地突破了封锁线!在广袤的太空中,从来不曾有任何舰队能够坚守住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隙。只要有一艘船舰、一名优异的驾驶员,再加上还算不差的运气,就应该能够找到漏洞突围而出。 杜伦镇定地驾驶着状况欠佳的太空船,从一颗恒星的附近跃迁到另一颗恒星。当恒星的质量太大时,星际跃迁会加倍困难,结果也会脱离常轨,然而,这样也会使得敌人的侦测装置失灵,或者几乎无用武之地。 一旦冲出敌方星舰形成的包围圈,也就等于穿越了被封锁的死寂太空。过去的三个月,在次以太也被严密封锁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的信息往返其间。三个月来,杜伦第一次不再感到孤独。 一个星期过去了,敌方的新闻节目总是播报着无聊而自我吹嘘的战争捷报,巨细无遗地详述对于基地体系控制的进展。在这一周中,杜伦的武装太空商船经历了数次仓促的跃迁,从银河外缘一路向核心进发。 艾布林·米斯在驾驶舱外面大声叫嚷,杜伦眨眨眼睛,从星图中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杜伦走进了中央那间小舱房。由于这次乘客过多,贝妲已经将这个舱房改装成起居舱。 米斯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才有鬼呢。骡的播报员好像要宣布一项特殊战况报告,我想你也许想要听一听。” “也好,贝妲人呢?” “她在厨舱里忙着布置餐桌、研究菜单——或者诸如此类的无聊事。” 杜伦在马巨擘睡的便床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听那个特别报道。骡的“特殊战况报告”的宣传手法几乎千篇一律,首先播放雄壮的军乐,然后是播报员谄媚的花言巧语。接着荧屏上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新闻,一则接着一则掠过荧屏。之后是短暂的间歇,再响起号角声,还有人群逐渐提高的欢呼声,最后达到高潮。 杜伦忍受着这些精神轰炸,米斯则对自己喃喃自语。 新闻播报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用战地记者的做作口吻,叙述着太空中一场激战之后,战场上到处可见的熔融金属以及被轰得四散纷飞的血肉。 “由沙敏中将所率领的快速巡弋舰中队,今天对伊斯的特遣舰队施以严重的痛击……”荧屏上播报员谨慎严肃的面孔逐渐淡去,背景变成了漆黑的太空,接着便出现激战的场面。一排排船舰跌跌撞撞迅速划过长空,然后在无声的大爆炸中又传来了播报员的声音,“在这场战役中最惊人的行动就是重型巡弋舰‘星团号’对抗三艘‘新星级’敌舰,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殊死战。” 此时荧屏的画面转换了角度,并且变成了近镜头。一艘巨大的星舰喷出耀眼的光焰,把对方一艘星舰照得通红。对方星舰立刻一个急转,跳出了焦距而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又掉过头来,向巨舰猛撞过去。“星团号”陡然一倾,与敌舰仅仅擦身而过,并将敌舰猛力反弹回去。 播报员平稳而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不断地报道着战争的详情,直到消灭敌方最后一艘船舰,以及最后一兵一卒为止。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开始报道对涅蒙的战事,几乎是大同小异的画面、大同小异的叙述。只不过这次还加入了一个新奇的题材,就是有关攻击性登陆的冗长报道——被夷为平地的城市、挤成一团的战俘、星舰再度升空的画面…… 涅蒙也不可能支持太久了。 报道再度暂停,照例又响起了刺耳的金属管乐。荧屏的画面逐渐化作一个长长的回廊,两旁站满了士兵,看起来气势非凡。穿着顾问官制服的政府发言人从回廊尽头趾高气扬地快步走出来。 此时荧屏内外都是一片凝重的静寂。 发言人终于开始发言,他的声音听来严肃、缓慢而冷酷:“奉元首命令,本人在此做如下宣布。长久以来,一直以武力反抗元首意志的赫汶星,如今已向我方正式投降。就在这个时候,元首的军队业已占领该行星。反抗力量四处逃窜,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已被迅速消灭殆尽。” 画面再度转换成原先的那名播报员,他一本正经地宣布:“从现在开始,会随时插播其他重要的后续发展。” 然后传来了舞蹈音乐,艾布林·米斯随手一拔电罩,切断了电视幕的电源。 杜伦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心理学家并没有试图阻止他。 当贝妲从厨舱中走出来时,米斯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然后米斯对她说:“他们攻下了赫汶。” 贝妲叫道:“这么快?”她的眼睛睁得老大,透出不敢相信的疑惑。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根本没有任何……”他及时刹住车,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说,“你最好让杜伦一个人静一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这顿晚餐我们就别等他了。” 贝妲又抬头看看驾驶舱,然后转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 马巨擘默默地坐在餐桌旁,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用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瞪着前方,仿佛恐惧感消耗了他瘦弱身子中所有的元气。 艾布林·米斯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果冻,粗声说道:“其他两个行商世界都还在抵抗,他们决心奋战到底,前仆后继,宁死不降。只有赫汶——就像当初的基地一样……”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 心理学家摇摇头:“这是那个大问题的一个小环节,每一个不可思议的疑点都是揭开骡的真面目的一个线索。第一点,当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他如何能够一举就征服基地,而且几乎是兵不血刃。那种使核反应停止的武器,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论这件事,我简直要烦死了——而且,那种武器只有对付基地时才有效,在别的场合就不灵了。” 艾布林灰白的眉毛皱在一起,又说:“我曾经向蓝度提出一个假设,骡可能拥有一种辐射式‘意志抑制器’,赫汶可能就是受到这种东西的作用。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它来对付涅蒙和伊斯呢?那两个世界如今还在疯狂地拼命抵抗,除了骡原有的兵力之外,还需要动用基地舰队的半数——是的,我注意到基地的星舰也在攻击阵容之中。” 贝妲小声说道:“先是基地,然后是赫汶,灾难似乎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了,这种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他好像是在跟自己进行讨论:“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另外一个问题。贝妲,你有没有注意到一则新闻——他们没有在端点星找到骡的小丑,所以怀疑他逃到了赫汶,或者是被原来绑架他的人带走了。马巨擘似乎很重要,贝妲,而且至今仍旧如此,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出原因来。他一定知道什么事情,这件事会对骡造成致命的打击,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马巨擘听到这里,已经脸色煞白,全身不住地打战。他赶紧为自己辩护:“伟大的先生……尊贵的大爷……真的,我发誓,我这个不灵光的脑袋没法子满足您的要求。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您还用了探测器,从我的笨脑袋里抽出了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连我自己以为不知道的事,您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指的是一件小事,一个很小很小的线索,你我都未能察觉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必须把它找出来——因为涅蒙和伊斯很快就会沦陷,当它们落到骡的手中之后,整个基地体系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当他们的太空船穿入银河内围之后,恒星开始变得密集而拥挤,各个星体的重力场累加起来,达到了相当的强度,对于星际跃迁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微扰。 直到太空船在一次跃迁后出现在一团红巨星的烈焰中,几乎无法挣脱猛烈的重力拖曳,杜伦方才察觉这种微扰不可忽视。他们不眠不休,整整努力了十二个小时,才终于挣脱强大的重力场,逃离了这颗红巨星的势力范围。 由于星图所示的范围有限,而且不论是操作太空船,或是做航道的数学演算,杜伦都缺乏足够的经验,他只好步步为营,在每一次跃迁之前,总是花上几天工夫仔细计算。 后来,这个工作变成了一项集体行动。艾布林·米斯负责检查杜伦的数学计算,贝坦负责利用各种方法测试可能的航道,甚至连马巨擘都有事可做,他的工作是使用计算机做例行运算。在学会了如何操作之后,这份工作为马巨擘带来极大的乐趣,而且他竟然做得又快又好。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贝坦已经能够从银河透镜的立体模型中,研读蜿蜒曲折的红色航道。根据这个航道,他们距离银河中心还有一半的航程。 她以讽刺的口吻跟杜伦开玩笑:“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是一条十英尺长的蚯蚓,可是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依我看,你迟早会带我们回赫汶去。” “我会的,如果你不给我闭嘴的话。”杜伦没好气地回答,同时把星图扯得嘎吱作响。 贝妲继续说:“也许有一条直线的航道,就像黄经的经线那么直。” “是吗?嗯,第一,你这个小傻瓜,如果光尝试用错误的方法摸索,至少需要五百艘船舰,用五百年的时间才找得到这种航道。我用的这些廉价的三流星图,上面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此外,这种直线航道最好能避开就避开,途中也许早就有好多敌舰在等着我们。还有……” “哦,看在银河的分上,请你停止这些义正辞严、没完没了的唠叨。”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扯他的头发。 杜伦吼道:“哦!放开我!”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下猛拉。然后杜伦跟贝妲便一起滚到地板上,两个人跟一张椅子扭成一团。不久之后,扭打变成了角力,不时传出阵阵喘息声与笑声,还有各种显然犯规的动作。 当马巨擘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的时候,杜伦赶紧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 小丑的脸上挤满了忧虑的线条,又大又长的鼻子现在毫无血色。他气急败坏地说:“尊贵的先生,仪器的读数突然变得好古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碰任何东西……” 两秒钟之后,杜伦已经来到了驾驶舱,他对马巨擘轻声地说:“把艾布林·米斯叫醒,请他到这里来。” 贝妲正在用手指整理弄乱的头发,突然听到杜伦对她说:“贝,我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贝妲立刻放下手臂,“被什么人发现?” “天晓得,”杜伦喃喃地说,“但是我可以想像,对方一定拥有武器,而且已经进入射程之内,正在瞄准我们。” 说完他又坐了下来,轻声报出了太空船的识别码,这条信息随即经由次以太传送出去。 当穿着浴袍的艾布林·米斯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时,杜伦以过度冷静的口气对他说:“我们似乎闯进了内围一个小王国的领域,这王国叫做‘菲利亚自治领’。” “从来没有听过。”米斯粗声说道。 “是啊,我也没听说过。”杜伦回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被一艘菲利亚的星舰拦了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菲利亚缉私舰的舰长带着六名武装人员,强行登上了“贝坦号”。舰长的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嘴唇很薄,皮肤粗糙。他一屁股就坐下来,先猛力咳嗽一声,然后打开原本挟在腋下的卷宗,翻到空白的一页。 “你们每个人的护照,还有太空船的航行许可证,请拿出来。”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杜伦答道。 “没有,啊?”舰长抓起挂在腰带上的微音器,流利地说,“三男一女,证件不齐。”说完,他在卷宗上也做了记录。 舰长又问:“你们从哪里来?” “西维纳。”杜伦谨慎地回答。 “那个地方在哪里?” “距离这里三万秒差距,川陀西八十度……” “够了,够了!”杜伦可以看出舰长写下的是:“出发地点——银河外缘”。 菲利亚的舰长又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杜伦回答:“去川陀星区。” “目的是什么?” “观光旅行。” “有没有运载任何货物?” “没有。” “嗯——我们会好好检查的。”舰长说完便点了点头,立刻就有两个人开始行动,杜伦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你们为什么会进入菲利亚的领域?”菲利亚舰长的眼神变得不太友善。 “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适用的星图。” “太空船上没有详尽的星图,依法你们得缴一百点的罚金。此外,当然,你们还得缴付一般的关税,以及其他例行的手续费等等。” 舰长又对微音器说了几句,不过这次听的比说的更多。然后他对杜伦说道:“你懂得核工吗?” “一点点。”杜伦小心谨慎地回答。 “是吗?”菲利亚舰长合起了卷宗,又补充道,“银河外缘的人据说都有这方面的丰富知识。你穿上外衣,跟我们来。” 贝妲上前问道:“你们准备对他怎样?” 杜伦轻轻将她推开,自己以冷静的口气问舰长:“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们的发动机需要做一点调整——那个人也要跟你一块来。”舰长伸出的手指不偏不倚指着马巨擘。马巨擘顿时哭丧着脸,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他跟修理发动机有什么关系?”杜伦厉声问道。 舰长抬起头来,以冷漠的口气说:“上面刚通知我,说这附近的星空有强盗出没。其中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形容得跟这个人有点相像。我得确定一下他的真正身份,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杜伦仍然在犹豫,但是六个人加六把手铳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他只好走到壁柜前去拿衣服。 一个小时之后,杜伦从菲利亚缉私舰的机件室站起身来,怒吼道:“我看不出发动机有任何问题,汇流条的位置正确,l型管输送正常,核反应分析也都合格。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我。”首席工程师轻声回答。 “好,那你送我出去——” 然后杜伦就被带到军官甲板,走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尉军官。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 “请等一下。”少尉说。 十五分钟之后,马巨擘也被带到了会客室。 “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杜伦急促地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马巨擘缓缓摇着头。 结果,依照菲利亚的法律,他们总共付了二百五十点——其中的五十点是“立即释放金”。破财消灾之后,他们便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星空。 贝妲强颜欢笑:“我们就不值得他们护送一下吗?难道不应该将我们送到边境,然后再一脚把我们踢走?” 杜伦绷着脸回答她:“那艘星舰根本不是什么菲利亚缉私舰,而且我们暂时还不准备离开,你们过来这里。” 于是其他人都聚到了杜伦身边。 杜伦心有余悸地说:“那是一艘基地的星舰,那些人都是骡的手下。” 艾布林手中的雪茄立刻掉到地板上,他赶紧俯身捡起来,然后说:“骡的手下在这里出现?我们离基地有一万五千秒差距远。” “我们既然能来到这里,他们又为什么不能来?老天,艾布林,你以为我连辨识船舰的能力都没有吗?我看到他们的发动机,这就足以肯定了。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如假包换的基地发动机,那艘星舰也是如假包换的基地星舰。” “他们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贝妲试图分析,“在太空中,两艘特定的船舰不期而遇的机会是多少?” “这又有什么关系?”杜伦立刻顶了回去,“这只能说明我们被跟踪了。” “被跟踪?”贝妲大声抗议,“在超空间里被跟踪?” 艾布林·米斯不耐烦地插嘴道,“这是做得到的——只要有好的船舰和优秀的驾驶员,不过我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我并没有将航迹湮没,”杜伦坚持自己的说法,“我也始终维持着正常的速度,瞎子也算得出我们的航道。” “见你个大头鬼!”贝妲吼道,“你做的每一次跃迁都歪歪扭扭,根据我们的初始方向,绝对分析不出任何结果来。而且不止一次,我们在跃迁之后,方向刚好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杜伦也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说,“那是骡所控制的一艘基地星舰。它把我们拦截下来,搜查我们的太空船,又将马巨擘带走,还将他隔离——而我其实是一名人质,就算你们两人起疑,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把它从太空中轰掉。” “等一等,”艾布林·米斯抓住了杜伦,对他说,“因为你怀疑这艘星舰是敌舰,所以就要将我们通通害死吗?想想看,老弟,那些王八蛋怎么可能经过超空间,一路追踪我们大半个臭银河,却在检查了我们的太空船之后,就放我们走了?” “他们还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如果这样的话,他们又为什么把我们拦下来,让我们提高警惕?你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你知道吗?” “我就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放开手,艾布林,否则我可要揍人了。” 此时马巨擘正以特技的身手,站立在他最喜欢的那个椅背上。他突然向前一探身,长鼻子的鼻孔因激动而大开。 “我想插一句嘴,请你们多多包涵。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贝妲预料到杜伦马上就要发作,赶紧和艾布林一起按住他,然后说:“你尽管说,马巨擘,我们会用心听的。” 于是马巨擘开始说:“我被带到那艘星舰去的时候,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变得更迷糊、更痴呆了。说实话,大多数的事我完全都记不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瞪着我,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但是到了最后——仿佛是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我突然看到—张熟悉的脸孔。我只瞥了他一眼,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瞥,可是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强烈鲜明的印象。” 杜伦说:“那是谁?” “很久很久以前,当您第一次解救我的时候,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上尉。” 马巨擘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惊人的高潮,从他长鼻子底下咧开的嘴,看得出他明白自己的意图已经成功了。 “上尉……汉……普利吉上尉?”米斯严肃地问道,“你确定?真的确定?” “伟大的先生,我可以发誓。”马巨擘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放在那瘦弱的胸膛前,“即使把我带到骡的面前,即使他以所有的威力否定这件事,我也敢向他发誓,我说的是实话。” 贝妲不解地问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丑面对着她,热切地说:“我亲爱的女士,我自己假设了一个理论。它是突如其来的灵感,仿佛是银河圣灵把它想好了,再轻轻放进我的心中。”马巨擘提高了声音,以便把杜伦插进来的抗议声压下去。 “我亲爱的女士,”他完全是对着贝妲一个人在说,“如果这个上尉和我们一样,也驾着一艘船舰逃跑;又如果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在太空中奔波。他突然撞见了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怀疑是我们在跟踪他,而且想要偷袭他,就像我们怀疑他一样。那么他自导自演了这出戏,又有什么难以解释的呢?” “那他要我们两个到他星舰上去干什么?”杜伦大声追问,“这说不通嘛。” “哦,说得通,说得非常通。”小丑大叫大嚷,辩才无碍地说,“他派出一名手下登上我们的太空船,那个人并不认识我们,可是他却利用微音器向上尉描述了我们几个的长相。上尉一听到他对我的描述,一定立刻大吃一惊——因为说句老实话,尽管银河这么大,跟我这个皮包骨头的人长得像的却没几个。既然把我认出来,那么你们其他人的身份也就能确定了。” “所以他就放我们走了?” “关于他正在执行的任务,还有他的秘密,我们又知道多少?他既然已经查出我们并不是敌人,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他自己的身份曝光,让他的计划横生变数呢?” 贝妲缓缓地说:“别再固执了,杜,他说的都有道理。” “很有可能。”米斯也表示同意。 杜伦面对大家一致的反对,似乎感到无可奈何。在小丑滔滔不绝的解释中,仍然有一点什么在困扰着他——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无论如何,他的怒气已经消退了。 “刚才有几分钟,”他轻声地说,“我还以为我们至少可以打下一艘骡的星舰呢。” 说完,他又想到了赫汶的陷落,目光不禁黯淡下来。 其他三个人都能了解他的心情。 这个世界叫做新川陀!也就是新的川陀!当人们叫出这个名称之后,就已经把它与原先那个伟大的川陀之间的类似之处全都说完了。在两个秒差距之外,旧川陀的太阳仍在发热发光,而上个世纪的银河帝国首都,还在太空中永恒的轨道上默默地运行。 7、魂断新川陀 新川陀……原名迪里卡丝的一个小型行星,于“大浩劫”之后改名。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它是“第一帝国”最后一个皇朝的所在地。新川陀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世界,那里的皇朝也早已经名存实亡,两者的存在仅具有政治性的象征意义。新川陀皇朝的第一位皇帝…… ——《银河百科全书》 旧川陀上甚至还有居民,只不过人数并不多——大约是一亿人左右。而在五十年之前,那个世界还挤满了四百亿人口。这个巨大的金属世界,如今是满目疮痍——围绕整个世界的金属基础向上耸立的高塔建筑,每一座都成了断垣残壁,上面的弹孔与焦痕仍旧清楚可见——这就是四十年前“大浩劫”所留下的痕迹。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作为银河中心达两万年之久的世界——它曾统治着无尽的太空,上面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以及权倾一时的立法者——竟然会在一个月之内就毁灭。在前十个千年之间,这个世界曾多次被征服,帝国也曾因此多次迁都,它却从未遭到破坏。而在后十个千年间,又不断地爆发内战与宫廷革命,它也依旧安然无恙。说来也真奇怪,如今它却终于成为一堆废墟。这个“银河的光荣”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具腐尸。 真是情何以堪! 人类五十个世代所造就的心血结晶,应该在许多世纪之后才会化为腐朽。只有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有办法提早几百年、几千年为它送终。 数百亿的居民罹难之后,幸存的数百万人口开始自求多福。他们拆掉行星表面闪闪发光的金属基础,让禁锢了数千年的土壤再度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周遭仍然保存着许多完善的机械设备,还有人类为对抗大自然而制造的各种精良工业产品。于是,这些劫后余生者重新回到土地的怀抱——在大型的交通要冲种植起小麦与玉米,在高塔的阴影之下放牧着成群的绵羊。 反观新川陀——当初在川陀巨大的阴影之下,这个行星只是一个偏远的乡下地方。后来那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皇室,从“大浩劫”的烽火中仓皂逃离,来到了这个最后的避难所,从此就在这里勉强支撑下去。如今叛乱的风潮早已平息,这个皇室仍在新川陀做着虚幻的帝王梦,统治着帝国最后一点可怜兮兮的“残躯”。 二十个农业世界,组成了如今的银河帝国! 达勾柏特九世——银河的皇帝、宇宙的共主——统治着这二十个农业世界。这些世界居住着桀骜不驯的地主以及民风强悍的农民。 想当年,在—个腥风血雨的日子,达勾柏特九世跟随父皇来到新川陀时,他才只不过二十五岁。直到如今,他的眼睛与心灵仍然充满着昔日帝国的光荣与强盛。但是他的皇太子——未来的达勾柏特十世,却是在新川陀出生的。 对于这位皇太子而言,二十个世界就是他所认识的一切。 裘德·柯玛生所拥有的敞篷飞车,是新川陀同类交通工具中最高级的一种。这辆飞车的外表髹着珍珠母涂料,还镶着稀有的合金装饰,根本不需要再挂上任何代表主人身份的徽章——而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这并不是因为柯玛生是新川陀最大的地主,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就是倒因为果了。早年,他是年轻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当时皇储对中年的皇帝就已充满叛逆的情绪。如今,他还是中年皇储的玩伴与“守护神”,而皇储早已骑在老皇帝的头上,而且恨透了那个老皇帝。 现在,裘德·柯玛生正坐在自己的飞车中,巡视着他所拥有的大片土地,土地上绵延数英里、随风摇曳的麦田以及他所拥有的巨型打谷机与收割机,还有正在辛勤工作的佃农与农机操作工。他一面巡视,一面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在柯玛生的身边,坐着他的专用司机。那名司机弯腰驼背,身形憔悴,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驾着飞车缓缓地乘风而上。 裘德·柯玛生迎着风对着空气与天空说:“殷奇尼,你还记得上回我讲的事情吗?” 殷奇尼所剩无几的灰发被风吹了起来,他咧开薄薄的嘴唇,露出稀疏的牙齿,两颊上的垂直皱纹加深了许多。好像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记得,老爷,我也仔细想过了。”当他轻声说话的时候,齿缝间传出了阵阵的咻咻声。 “你想到些什么,殷奇尼?”这句问话明显带有不耐烦的意思。 殴奇尼没有忘记自己也曾经年轻英俊过,当时他还是旧川陀的一名贵族。殷奇尼也记得,他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已经是破了相的老人了。由于裘德·柯玛生大地主的恩典,他才得以苟活下来,为了报答大地主的大恩大德,他随时随地为柯玛生提供各种各样的鬼点子。 殷奇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小声地说:“从基地来的那些访客老爷,我们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尤其是,老爷,他们只驾着一艘太空船单独前来,其中又只有一个能动武的人,我们可得好好‘欢迎’他们。” “欢迎?”柯玛生以沮丧的口吻说,“也许吧。但是那些人都是魔术师,他们可能暗藏着强大的威力。” “呸——”殷奇尼喃喃说道,“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幻象。基地只是一个普通的世界,它的公民也只不过是普通人。如果你拿武器轰他们,他们照样会一命呜呼。” 殷奇尼一面说,一面维持着飞车的正确航线,飞过了一条蜿蜒而闪烁的河流。然后他又轻声地说:“不是听说有一个人,他把银河外缘的世界全都搅得天翻地覆吗?” 柯玛生突然起疑,问道:“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 专用司机这回没有露出笑容,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都不知道,老爷,我只不过随口问问。” 大地主只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就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你问的任何问题都有目的,你这种探听情报的方法,早晚会让你那根细脖子被老虎钳夹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叫做骡,几个月以前,他的一名属下曾经来过这里,为了……一件公事。我正在等待另一个人……嗯……来将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这些新来的访客呢?他们难道不是你要等的人吗?” “他们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据说基地被攻陷了……” “我可没有告诉你这种事。” “大家都这么说。”殷奇尼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如果这是正确的消息,那么这些人可能是逃出来的难民,也许我们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将来交给骡的手下,以表示我们真诚的友谊。” “是吗?”柯玛生不太确定。 “此外,老爷,既然大家都知道,统治者的朋友也不过是最后的牺牲者,我们这么做,也只是正当的自卫手段。我们原本就有心灵探测器,现在又有了四个基地的脑袋,而基地有许多秘密值得我们挖掘,连骡都会需要这些秘密。这样一来,我们跟骡的友谊就可以稍微平等一点。” 在平稳的高空中,柯玛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打了个冷战。他说:“可是,假如基地没有失陷,如果那些消息都是假的呢?据说有预言保证基地绝不可能战败。”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星相卜卦那一套了,老爷。” “然而如果它根本没有失陷呢?你想想看,如果基地没有失陷!骡对我做了许多保证,可是……”他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拉回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说,他在吹牛,然而牛皮人人会吹,可是凡事说来容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 殷奇尼轻声笑了笑,接嘴道:“做来可没那么简单,的确没错,但是只要动手了,就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在整个银河中,恐怕要属银河尽头的那个基地最可怕了。” “别忘了还有皇太子呢。”柯玛生喃喃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这么说,他也在跟骡打交道,是吗,老爷?” 柯玛生几乎无法压抑突然浮现的得意自满:“并不尽然,他可不像我做的这么多。但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狂妄,越来越难以控制,简直是已经着魔了。如果我将这些人抓起来,他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他们据为己有——因为他这个人可狡猾得很——现在我还没有准备要跟他翻脸。”说完他厌恶地皱着眉头,肥厚的双颊也垂了下来。 “昨天我瞥见了那些异邦人。”灰发的司机扯到另一个话题,“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很不寻常,她走起路来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还有她的皮肤苍白得惊人,跟她乌溜溜的黑发形成强烈对比。”在他嘶哑而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了几丝兴奋。柯玛生突然感到很讶异,不禁转过头来瞪着他。 殷奇尼继续说:“那个皇太子,我想,不论他有多么狡猾,也不会拒绝接受合理的妥协方案。如果你让他带走那个女孩,想必我们就可以把其他人留下来……” 柯玛生立即开窍:“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殷奇尼,掉头回去!还有,殷奇尼,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讨论还你自由的细节问题。” 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柯玛生才刚刚回到家,就在私人书房发现了一个私人信囊,它是以仅有少数人知道的波长传送来的。柯玛生的肥脸上露出微笑,他知道骡的人快要到了,而这就代表基地真的陷落了。 贝妲朦胧的视觉还依然残留着那座“宫殿”的影像,但那并不是她现在真正看到的景象。在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感到有点失望。那个房间很小,几乎可说是既朴素又平凡。那个“宫殿”根本连基地的市长官邸都不如,而达勾柏特九世…… 皇帝的模样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贝妲心中有一个很明确的概念——他不应该看起来像一个慈祥的祖父,不应该显得瘦削、苍白而衰老,也不应该亲自为客人倒茶,或是对客人表现得过分殷切。 可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 贝妲抓稳了茶杯,达勾柏特九世一面为她倒茶,一面吃吃地笑着。 “我感到万分高兴,亲爱的女士。我有好久没有参加过任何庆典,也有好久没接见廷臣。如今,来自外围世界的访客们,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欢迎了。因为我年事已高,这些琐事都已交给太子处理。你们还没有见过太子吗?他是个好孩子,有点任性倒是真的,不过他还年轻。要不要加一个香料袋?不要吗?” 杜伦试图插嘴:“启禀陛下……” “什么事?” “启禀陛下,我们来觐见陛下,并不是要来打扰……” “没有这回事,绝不会打扰我的。今天晚上将为你们举行迎宾国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放轻松一点。嗯,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迎宾国宴。你们说来自安纳克瑞昂星省,是吗?” “启禀陛下,我们是从基地来的。” “是的,基地,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知道它在哪里,它位于安纳克瑞昂星省。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御医不允许我做长途旅行。我不记得我派驻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最近曾有任何奏章呈上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以关切的口吻问道。 “启禀陛下,”杜伦轻声地说,“我没有带来任何人的申诉状。” “那实在太好了,我会好好嘉奖我的总督。” 杜伦以无奈的眼神看着艾布林·米斯,米斯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响起:“启禀陛下,我们听说必须要得到陛下的御准,才能去参观位于川陀大学的帝国图书馆。” “川陀?”老皇帝柔声地问,“川陀?” 他瘦削的脸庞现出一阵茫然与痛苦,又小声说:“川陀?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正在筹备一个军事反攻计划,准备率领庞大的舰队打回川陀去。你们就跟我一块行动,我们将并肩作战,打垮吉尔模那个叛徒。然后我们将携手合作,共同重建伟大的银河帝国!” 此时老皇帝伛偻的脊背也挺直了,他的声音变得洪亮,目光也转趋凌厉。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又轻声地说:“但吉尔模已经死了,我好像想起来啦——没错,没错!恶贯满盈的吉尔模已经死了!川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目前似乎就是如此——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 马巨擘忽然对贝妲耳语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皇帝吗?我始终以为皇帝应该比普通人更伟大、更英明。” 贝妲挥手示意马巨擘别说话,然后对皇帝说:“如果陛下能为我们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们能够到川陀去,对双方的合作会很有帮助。” “去川陀?”老皇帝的表情呆滞,心中一片茫然。 “启禀陛下,我们是代表安纳克瑞昂的总督前来觐见陛下的。他要我们代他向陛下禀报,其实吉尔模还没有死……” “还没有死!还没有死!”达勾柏特惊吼道,“他在哪里?又要打仗了!” “启禀陛下,现在还不能公开这个消息,吉尔模的行踪至今不明。总督派我们来向陛下禀报这个事实,然后我们必须到川陀去,才有办法找到他藏匿的巢穴。一旦发现了之后……” “没错,没错……非得把他找到不可……”老皇帝蹒册地走到墙边,用发抖的手指碰了碰一个小型光电管。 他空等了一会儿,又喃喃地说:“我的侍臣还没有来,我不能再等他们了。”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些潦草的字迹,最后还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然后说:“吉尔模早晚会领教我的厉害,你们刚才说是从哪里来的?安纳克瑞昂?那里的情况怎么样?皇帝的威名仍旧至高无上吗?” 贝妲从他松软的手指间取过那张纸,再回答他说:“陛下深受百姓爱戴,陛下对百姓的慈爱,妇孺皆知。” “我应该起驾到安纳克瑞昂,去巡视一下我的好百姓。可是我的御医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下过……”皇帝抬起头来,苍老灰暗的眼珠又变得锐利,“你们刚才提到了吉尔模吗?” “启禀陛下,完全没有。” “他不会再猖狂了,回去就这样告诉你们的同胞。川陀会屹立不倒!如今父皇正率领舰队御驾亲征,吉尔模那个叛徒,还有他手下那些大逆不道的喽啰,都会被困死在太空中。” 老皇帝说完,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座椅,目光再度失去神采。他问道:“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杜伦站起来,向老皇帝深深一鞠躬,回答说:“陛下对我们亲切无比,令我们如沐春风,可惜我们觐见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达勾柏特九世遂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看着他的访客一个接着一个倒退着退下。这时,达勾柏特九世看来真像是一位皇帝。 四位访客退下之后,立刻有二十名武装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柄轻武器发出了一道闪光…… 贝坦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恢复,但是却没有“我在哪里”那种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个自称是皇帝的古怪老者,还有埋伏在外面的那些人。她的手指关节还在隐隐作痛,说明她曾经受到麻痹枪的攻击。 她又闭上了眼睛,留心听着身边响起的每一个声音。 她听得出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说得很慢,口气也很小心,而在明显的奉承之下,浮现着藏不住的狡猾。另一个人的声音嘶哑含混,几乎带着醉意,而且说话时口沫四溅——贝妲对这两个声音都感到嫌恶无比。 嘶哑的声音显然是主子。 贝妲最先听到的几句话是:“……他为何永远死不了,那个老疯子,实在令我厌烦、令我困扰。柯玛生,我要赶快行动,我的年纪也不小了。” “启禀殿下,让我们先来研究一下这些人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身上,我们可能会发现奇异的力量,那将是你的父亲无法提供的。” 在一阵带着笑声的耳语中,嘶哑的声音渐渐消失。贝妲只听到几个字:“……这个女孩……” 另外那个谄媚的声音变成了淫秽的低笑声,然后再用哥俩好的口气说:“达勾柏特,你一点也没有变老,没有人不知道你还像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然后两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贝妲的血液都快凝结了。达勾柏特——殿下——老皇帝曾经提到他有一个任性的太子。贝妲似乎能体会出刚才那段对话的含意,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也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时她听到了一阵缓慢而激动的咒骂,那是杜伦的声音。 贝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杜伦正瞪着她。杜伦看到她睁开眼睛,似乎显得放心一点,他又用凶狠的口气说:“你们这种强盗行径,我们会要求陛下还一个公道,放开我们。” 贝坦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腕被强力吸附场固定在墙壁上,脚踝也被地板紧紧吸住,全身上下都动弹下得。 声音嘶哑的那个男子向杜伦走近,他挺着一个大肚子,头发剩下没几根,眼袋浮肿,还有两个黑眼圈。他穿着银色金属泡镶边的紧身上衣,戴着一顶有遮檐的帽子,上面还插着一根俗丽的羽毛。 他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冷笑着说:“陛下?那个可怜的疯老头?” “我有他签署的通行许可状,你们这些臣民都不可以妨碍我们的自由。” “我可不是什么臣民,你这个太空飞来的垃圾。我是摄政兼皇储,你得这样称呼我。至于我那个可怜又痴呆的老子,既然他喜欢偶尔见见访客,我们也就随他去玩。他这样可以重温一下虚幻的帝王梦,但是,绝没有其他意义。” 然后皇太子踱到贝妲身前,贝妲抬起头来,以不屑的眼光瞪着他。皇太子俯下身,贝妲感觉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薄荷味。 皇太子说:“她的眼睛真好看,柯玛生,她睁开眼睛就更漂亮了。我想她会使我满意的,这是一道充满异国风味的菜肴,一定会使我重新胃口大开,对吧?” 杜伦挣扎了一阵子,可是完全徒劳无功,皇太子根本不理会他。贝妲感到体内涌出一股寒意,传遍了皮肤各处。艾布林·米斯现在仍然昏迷,他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可是马巨擘的眼睛却已经张开了,这令贝妲感到有些讶异。马巨擘的眼睛张得很大,好像醒来已有一阵子。他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贝妲,表情呆滞地凝望着她。 然后他将头撇向皇太子,一面点头,一面呜咽着说:“那个家伙把我的声光琴拿走了。”贝妲此时才注意到,皇太子肩膀上的绿色带子就是声光琴的吊带。 皇太子听到又有人开口,猛然一转身,问道:“丑八怪,这是你的吗?”他将背在肩上的乐器甩到手中,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想要按出一个和弦,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丑八怪,你会演奏这种乐器吗?” 马巨擘点了一下头。 杜伦突然又说:“你劫持了一艘基地的太空船,即使陛下不替我们主持公道,基地也会的。” 皇太子身边那个人——柯玛生,此时却慢条斯理地答道:“哪一个基地?还是骡已经不是骡了?”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皇太子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又大又参差不齐的牙齿。他将小丑身上的吸附场关掉,使劲推他站起来,又将声光琴塞到他手中。 “丑八怪,为我们演奏一曲。”皇太子对马巨擘说,“就为我们这位异邦的美人,演奏一首爱与美的小夜曲。让她知道我父亲的乡下茅舍并不是宫殿,不过我可以带她到真正的宫殿去,在那里,她可以在玫瑰露中游泳,还要让她知道皇太子的爱是如何炽烈。丑八怪,为皇太子的爱高歌一曲。” 说完,他将一条粗壮的大腿放在大理石桌上,小腿来回地摇晃着,用带着笑意的轻浮目光瞄着贝妲。贝妲被他看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杜伦使尽力气想要挣脱吸附场,累得汗流浃背,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艾布林·米斯忽然动了一动,还呻吟了一下。 马巨擘喘着气说:“我的手指麻木了,没法子演奏……” “丑八怪,叫你弹你就弹!”皇太子吼道。说完他对柯玛生做了一个手势,室内的灯光便暗了下来。在一片昏暗中,他双手交握胸前,等着欣赏马巨擘的表演。 马巨擘的手指在众多的按键上来回跳跃,动作迅疾而充满节奏感。一道色彩鲜明的彩虹,不知从何处一下子滑跃出来。然后便响起了低柔的调子,悠扬婉转,如泣如诉。接着,在一阵悲壮的笑声中,乐曲陡然拔高,背后还透出了阴沉的钟声。 现在黑暗似乎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稠,贝妲的面前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无形的毛毯,而音乐就从其中钻出来。在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微弱的光线,看起来像是坑洞中透出一线孤独的烛光。 她不由自主地张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光线逐渐增强,但是一直十分朦胧,带着暧昧不明的色彩摇曳不定。此时,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而邪恶,而且越来越嚣张。 光线的变化也开始加剧,随着邪恶的节奏快速摆动。而且,好像还有什么怪物在光影中翻腾——它身上有剧毒的金属鳞片,还张着血盆大口。而音乐也随着那个怪物翻腾,跟着它一起咧开大口。 贝妲在诡异莫名的情绪中挣扎,内心仿佛在拼命喘息,最后才总算定下神来。这使她忍不住联想到穹隆中的经历,以及在赫汶的最后那段日子。当时她所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恐惧、厌烦,以及如蛛网般纠缠的消沉与绝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蜷缩起来。 音乐仍在她的耳边喧闹不休,如同一阵恐怖的狂笑。她放眼望去的景象,就好像是拿倒了望远镜看出去一样,尽头处仍是那个翻腾扭动的怪物。贝妲努力转过头去,那个恐怖的怪物终于消失。这时,她才察觉到额头上早已淌着冷汗。 音乐也在此时停止——至少持续了一刻钟,贝妲终于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室内重新大放光明,贝姐看到马巨擘的脸庞距离自己很近,他满头大汗,目光涣散,脸上透着悲哀的神情。 “我亲爱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说,“您不要紧吧?” “我还好,”她低声回答,“但是你为什么要演奏这种音乐?” 说完,她看了看室内的其他人。杜伦与米斯仍然被粘在墙上,显得有气无力。她的眼睛很快越过他们两人,向皇太子望过去,看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仰卧在桌脚旁,而柯玛生则张大了口,狂乱地呻吟着,还不停地淌着口水。 当马巨擘刚要走近柯玛生时,柯玛生吓得缩成一团,发疯般地哀叫起来。 于是马巨擘转过身来,迅速将其他三人的吸附场松开。 杜伦马上一跃而起,双手握紧拳头,冲到那个大地主面前,使劲抓住他的脖子,猛力将他拉起来,大声吼道:“你跟我们走,我们需要你当人质——确保我们能安然回到太空船。” 两个小时之后,在太空船的厨舱中,为了庆祝大家安返太空,贝妲亲手做了一个特大号的派。马巨擘庆祝虎口余生的方法是抛开一切的餐桌礼仪,狼吞虎咽地拼命将派塞进嘴里。 “好吃吗,马巨擘?” “嗯——嗯!” “马巨擘?” “干吗?我亲爱的女士。” “你刚才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小丑显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我想还是别说为妙。那是我以前跟人家学的,而声光琴对神经系统的影响最巨大。当然啦,那是一种邪门的音乐,不适合您这种天真无邪的心灵,我亲爱的女士。” “哦,得了吧,马巨擘,我可没有那么天真无邪。你别拍我的马屁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跟那两个人看到的一样?” “但愿不一样。我原本只想要他们两人看见,如果您看到了什么,那只不过是瞥见了一点点——而且还是远远瞥见的。” “可是那就足够了。你可知道,你把皇太子弄得昏迷不醒。” 马巨擘嘴里含着一大块派,以模糊却冷酷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女士,我把他给杀了。” “什么?”贝妲痛苦地吞下一口口水。 “当我停止演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否则我还会继续的。我并没有理会那个柯玛生,他对我们最大的威胁,顶多是施以酷刑或是处死我们。可是,我亲爱的女士,那个皇太子却用淫邪的眼光望着您,而且……”他突然感到又气又窘,实在说不下去了。 贝妲的心中兴起好些奇怪的念头,她赶紧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并且说:“马巨擘,你真有一副侠义心肠。” “哦,我亲爱的女士。”马巨擘将红鼻头埋到了派里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再继续吃。 艾布林·米斯从舷窗向外看去,川陀已经在望——它的金属外壳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杜伦也来到了舷窗旁边,以苦涩的语调说:“艾布林,我们这是白跑一趟,骡的手下已经捷足先登了。” 艾布林·米斯抬起手来擦擦额头,那只手似乎不再像以前那般圆胖,而他的声音听来像是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 杜伦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说,那些人知道基地已经陷落。我是说……” “啊?”米斯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轻轻将手放在杜伦的手腕上。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谈话,自顾自地说,“杜伦,我……我一直凝望着川陀。你可知道……我有一种怪异之极的感觉……在我们到达新川陀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是一种冲动,是我内心中不停激荡的冲动。杜伦,我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我能够做到。我的心头一片清明,所有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楚过。” 杜伦瞪着米斯一会儿,然后又耸耸肩。他听到的这段话,显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信心。 他只是试探着问:“米斯?” “什么事?” “当我们离开新川陀的时候,你没有看见另一艘船舰降落吧?” 米斯只想了一下,就回答说:“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这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是它看来有点像那艘菲利亚缉私舰。” “就是汉·普利吉上尉率领的那一艘?” “天晓得是由谁率领的,马巨擘的说法……它跟踪我们来了,米斯。” 艾布林·米斯没有搭腔。 杜伦又以焦急的口吻问:“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感觉不舒服吗?” 米斯露出深谋远虑、澄澈而奇特的眼神,不过并没有回答一句话。 8、川陀废墟 要在巨大的川陀世界上标出某个地点的坐标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现象。因为在川陀世界上,以任何一点为中心,方圆数千英里的范围之内,都没有任何陆地或海洋能作为该点的参考坐标。当然,如果从云缝间向下俯瞰,也绝对看不到任何河流、湖泊或岛屿。 这个全部被金属覆盖的世界,长久以来一直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只有其上的旧皇宫,是其他世界的异乡人从外太空唯一可以辨识的目标。由于这个原因,“贝妲号”正在川陀的上空,只维持着普通飞车的高度,不停地绕着这个世界团团转,万分艰难地寻找目的地。 他们先来到了极地,这里的金属尖塔全部被冰雪覆盖,显示气候调节机制已经损坏,或者被人弃置不用。他们继续向南飞,偶尔可以看到地面的一些目标,与他们在新川陀取得的简陋地图对应得上,或者应该说,可能有某种程度的对应关系。 但是当他们接近目的地时,立刻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覆盖着整个行星的金属壳层,在此处出现一条五十英里长的缝隙,露出几百平方英里不寻常的绿地,古旧、庄严的皇宫就坐落在绿地的中央。 “贝妲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然后缓缓地转向。地面只有巨大的超级跑道可以参考定向,它们在地图上是长直的箭头,而底下的实物则像是平滑而闪耀的丝带。 他们靠着这些参考目标,摸索到地图所示的川陀大学所在地,再飞到附近一个宽阔的平地上空——这里显然曾经是极忙碌的着陆场——然后将太空船缓缓降落下来。 直到太空船全部没入金属丛林之后,他们才发现在天空中看来光洁美丽的金属表面,其实是一片破败、歪扭、近似废墟的建筑群,处处显现着“大浩劫”之后的凄凉。高高的尖塔从中断裂,原本平滑的墙壁变得歪七扭八,而且上面斑痕累累。 在这些巨型的破铜烂铁之中,他们瞥见了一块露天的黑色土壤——差不多有几百英亩大小——而且上面还有农作物。 李·森特战战兢兢地等待那艘太空船降落。这艘船外表奇形怪状,显然不是新川陀的太空船,他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外太空来的古怪船舰、古怪的生意人,意味着短暂的和平岁月可能结束,又将回到战祸连年、尸横遍野的“大时代”。森特是这里农民团体的领导人,负责管理此地所有的古籍,他从这些书籍中知道了旧时的历史,而他不希望这些历史再度重演。 奇异的太空船降落到地面的过程,前后也许只有十分钟,但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无数大大小小的往事在森特的脑海迅速掠过。他首先想到幼年时代的大农庄——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大群人忙碌工作的画面。然后是许多年轻的家族一起迁徙,当时他只有十岁,是父母的独子,什么事都不懂,只感到茫然与恐惧。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许多新的建筑物——巨大的金属板被挖起来丢到一旁,新移民开始翻挖重新曝光的土壤,将其中的盐分稀释,使土地再度恢复生机。附近原有的建筑物,有些被推倒铲平,其余的则改建成住宅区。 新移民忙着耕作、收割,同时不忘跟邻近的农场建立友好的关系…… 那是一段发展与扩张的岁月,自治的生活越来越上轨道。下一代在土地中茁壮成长,这些勤奋的年轻人终于开始当家作主。森特被选为农民团体领导人的大日子来临了,当天,是他十八岁以后头一次没刮胡子。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的短髭——等到络腮胡长满之后,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领导人了。 如今却有外人闯进这个世界来,这一段与世隔绝、如牧歌般恬静的短暂岁月,眼看就要被迫结束了。 此时太空船已经降落。当舷门打开时,森特目不转睛地默默注视着。他看到有四个人走出来,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机警万分。其中三个人是男性,外表都很不一样——一个是老者、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则瘦得不像话,鼻子又长得过分。此外还有一名女子,跟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在一起,好像能跟这些男人平起平坐。森特向前走去,同时右手离开了他光洁的黑胡子。 他做了一个银河共通的和平手势——双手放在面前,粗壮长茧的手掌朝上。 那个年轻男子向前走了两步,也做着相同的动作,并说:“我为了和平的目的而来。” 森特感到对方的口音非常奇怪,不过他仍然听得懂,而且这些话听来也很受用。他以庄重的语气回答:“既然是为和平的目的而来,农民团体欢迎你们,并且将会竭诚招待。你们饿了吗?我们有吃的。你们渴了吗?我们有喝的。” 对方慢慢地回答:“我们感谢你的好意,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会为你们的团体广为宣扬。”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不过的确很中听。站在森特后面的农民都露出了微笑,而在附近建筑物中,也有下少农妇走了出来。 来到森特的住处后,森特从隐秘的角落取出一个小盒子,将上面的锁打开,再推开镶着镜子的盒盖,里面是专为重要场合准备的又长又粗的雪茄。他将雪茄盒逐一递向每位客人,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时,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森特注意到她跟男士们坐在一起,对于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这些异邦男士显然毫不在意,而且视为理所当然。于是,森特不太自然地将雪茄盒递了出去。 她取了一根雪茄,回报了一个微笑,便开始享受吞云吐雾的乐趣。李·森特必须尽量压抑自己,才能压住不断冒起的嫌恶情绪。 在用餐之前,异邦人与森特做了一段生硬的谈话,客套地谈到在川陀从事农业的情形。 那个老者首先问道:“水耕农业发展得如何?像川陀这样的世界,水耕当然是最佳的选择。” 森特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能确定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因为他的知识都是从书本上读来的,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事物。 “我想,你指的是利用化学肥料的人工栽培法?不,在川陀并不用这种方法。水耕法需要许多工业配合——比如说庞大的化学工业。但是在遇到战乱或天灾的时候,工业一旦停摆的话,大家就得挨饿了。此外,也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以人工栽培,有些食物的营养会因此流失。土壤则又便宜又好——而且永远可靠。” “你们生产的粮食够吃吗?” “绝对够吃,虽然种类并不多。此外,我们饲养家禽来生蛋,还养了乳牛、乳羊,用它们的奶做成乳制品——不过肉类倒是需要跟其他世界交易。” “交易?”年轻男子似乎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你们也有贸易,可是你们出口什么呢?” “金属。”森特的回答很简单,然后又补充说,“你们自己看一看,我们这里的金属存量无穷无尽,而且都是现成的。那些人从新川陀驾着太空船前来,在我们指定的地区拆下一些金属板,用肉类、罐头水果、浓缩食品、农机等等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金属,我们的耕地面积也增加了,双方都因此受惠。” 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面包、乳酪,还有极美味的蔬菜。等到冷冻水果——餐桌上唯一的进口食物——端上来的时候,这些异邦人终于谈到了正题。 年轻男子拿出川陀的地图,对森特叙述他们的目的地。李·森特静静地研究着地图,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表情严肃地说:“大学的校园是禁区,农夫不在那里种植任何作物,没有必要的话,也尽量不走进去。它是硕果仅存的几个古迹之一,我们希望能保持完整。” “我们是来寻求知识的,绝对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太空船质押在这里。”老者提出了这个建议,他的口气急切而激动。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带你们去那里。”森特说。 当晚,四个异邦人入睡之后,李·森特便向新川陀送出了一则信息。 9、回转者 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静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光荣。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不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颤抖,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两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哦,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哦,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地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副有着魁梧身躯、冷峻的脸孔的……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级别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努力压抑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情或亲切。 杜伦突然抬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对一个威猛的将军的心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成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隆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那么对付个人自然游刃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还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哦,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于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到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凝固。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会另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的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至连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扬扬地喃喃自语。 10、心理学家之死 普利吉来访的那一天,艾布林·米斯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 而在这两个星期中,贝妲总共只跟他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们见到普利吉上校的当天晚上,第二次是一周之后,而第三次是再过一周之后——也就是米斯生命的最后一天。 普利吉上校在傍晚匆匆来去之后,这对年轻夫妻由于惊恐过度,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当天晚上,他们心情沉重地你一言我一语,前后讨论了一个钟头。 贝妲说:“杜,我们去跟艾布林讲这件事。” 杜伦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想他又能帮什么忙?”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必须找人帮我们分担一点,也许他真的有办法。” “他整个人都变了,身体越来越瘦,变得头重脚轻,还有一点失魂落魄。”杜伦的手指在半空中比画着,又说,“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能再帮我们什么。有些时候,我甚至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 “别这样!”贝妲的声音几乎走调,她及时打住,顿了一下又说,“杜,别这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好像是骡已经控制住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艾布林,杜——现在就去!” 艾布林·米斯从长书桌上抬起头来,头上稀疏的白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看着两个朦胧的人影向自己慢慢接近,嘴里发出了一阵困倦而含糊的声音。 “啊?”他说,“什么人来找我吗?” 贝妲蹲下来轻声说:“我们吵醒你了?是不是要我们立刻走开?” “走开?是谁?贝妲?不,不,留下来!不是还有椅子吗?我看见过……”他的手指胡乱指了指。 杜伦推过来两把椅子,贝妲坐下来,抓住米斯软弱无力的右手,对他说:“博士,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她难得用上“博士”这个称谓。 “有什么不对劲吗?”米斯失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松弛的两颊也重现一丝血色。他又重复了一次,“有什么不对劲吗?” 贝妲说:“普利吉上尉刚刚来过这里——让我来说,杜——你应该还记得普利吉上尉吧,博士?” “记得——记得——”米斯用手指捏了一下嘴唇,然后又松开来,说,“高个子,民主分子。” “没错,就是他,他发现了骡的突变异能。刚才他来过这里,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 “但是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关骡的突变,我早就弄明白了。”他感到十分惊讶,问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吗?难道我忘记告诉你们了吗?” “忘记告诉我们什么?”杜伦立刻反问。 “当然就是关于骡的突变能力。他可以影响别人的情感,控制情感!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吗?是什么事让我忘记说的?”他慢慢咬着下唇,开始思索着答案。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眼睛也张大了,仿佛原本迟钝的头脑,终于滑进一个涂满润滑油的轨道。他瞪着对面两人之间的空隙,用梦呓般的口气说:“这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在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中,只牵涉到了三阶方程式而已,当然能够立刻得出结果。不过别管那些数学,这个结果可以用普通的语言说明——大略地说明——而且能够解释得合情合理。在心理史学中,这种现象并不常见。 “你们自己想想看——有什么能够推翻哈里·谢顿精密规划的历史,啊?”他露出了期望听到答案的表情,来回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又补充道,“谢顿曾经做过哪些假设?第一,在未来的一千年间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基本上的变化。 “比如说,如果银河中的科技产生了重大突破,例如发现了利用能源的新原理,或是电子神经生物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些结果所导致的社会变迁,将会令谢顿导出的方程式变得落伍。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对下对? “此外还有其他的可能——假设基地以外的世界发明了一种新武器,足以与基地所有的武力相抗衡,这就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偏差,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可是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骡的核场抑制只是一种简陋的武器,并非无法对付。那是他使用的唯一的一种新奇武器,而它却那么不灵光。 “然而,谢顿还有第二个假设,一个更微妙的假设!那就是人类对于各种刺激的反应恒定不变。如果第一个假设至今仍旧成立的话,那么第二个假设一定已经垮台!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因素,使得人类的情感反应扭曲变质,否则谢顿的预测不可能失败,基地也不可能被打垮。而这个因素除了骡之外,还可能有别的答案吗? “我说得对不对?我的推理有任何破绽吗?” 贝妲用丰腴的手轻轻拍着米斯,对他说:“没有破绽,艾布林。” 米斯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他又说:“这个结论,以及许多其他的结果,我都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跟你们说,有些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似乎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当时面对着那么多疑团,可是如今却通通一清二楚,难题全部消失了,不论我碰到任何疑问,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很快就能恍然大悟。而我的各种猜测、各种理论,好像都能够找到佐证。我内心有一股冲动……时时刻刻驱策我向前……所以我根本停不下来……我不想吃、不想睡……只想拼命继续研究……不断……继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米斯抬起颤抖的右手覆在额头,那只手臂看起来枯瘦憔悴,上面一条条殷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他刚才露出的狂热眼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消逝无踪。 接着,他又以较为平稳的声音说:“这么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有关骡的突变能力,对不对?可是……你们是不是说已经知道了?” “是普利吉上尉告诉我们的。”贝妲回答道,“艾布林,你还记得吗?” “他告诉你们的?”他的语调中透出了愤怒,“可是他又是如何发现的?” “他已经被骡制约了,成了骡的部下,如今是一名上校。他来找我们,是想劝我们向骡投降,并且对我们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 “那么骡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得赶快加紧行动——马巨擘在哪里?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马巨擘正在睡觉,”杜伦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午夜?” “是吗?那么——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睡着了?” “你的确是睡着了,”贝妲以坚决的口气说,“你现在也不准再继续工作,你应该上床休息——来,杜,帮我一下——你不要再推我,艾布林,我没有推你去淋浴,已经算是你的运气——把他的鞋子脱掉,杜,明天你再来,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垮掉,把他拖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看看你,艾布林,身上都要长蜘蛛网了,你饿不饿?” 米斯摇摇头,从吊床中抬起头来,看来又气恼、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们明天叫马巨擘来这里。” 贝妲将被单拉到他的脖子周围,对他说:“是我明天会来这里,我会带着换洗的衣物来。你需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出去走一走,到附近的农场散散步,晒一点太阳。” “我不要,”米斯以虚弱的口气说,“你听到我的话了没?我实在太忙了。” 米斯稀疏的银发铺散在枕头上,好像是一圈银色的光环。他又以充满自信的语气小声地说:“你们希望找到第二基地,对不对?” 杜伦听到这句话,突然转过身,在吊床旁边蹲下来,问道:“第二基地怎么样,艾布林?” 心理学家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孱弱的手抓住杜伦的袖子,说:“建立这两个基地的计划,是哈里·谢顿主持的一个心理学大会中的议题。杜伦,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大会的正式会议记录,总共二十五卷又粗又大的胶卷,我也已经看过了各个摘要的内容。” “结果呢?” “结果呢,你可知道,只要你对心理史学稍有涉猎,就很容易从中发现第一基地的正确位置。当你看懂了那些方程式之后,便能发现它出现过许多次。可是,杜伦,根本没有任何人提到过第二基地,记录中没有只言片语。” 杜伦皱起了眉头,又问:“所以它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米斯怒吼道,“谁说它不存在?只不过他们尽量不提。它的使命——以及关于它的一切——都比第一基地更隐秘,也隐藏得更好。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为重要,它才是谢顿计划真正的关键、真正的主角!而我已经得到了谢顿大会的记录,骡还没有赢……” 贝妲轻轻将灯关掉,说了一声:“睡觉吧!” 杜伦与贝妲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回他们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艾布林·米斯洗了一个澡,穿好衣服走出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川陀的太阳,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自然的微风。当天晚上,他再度钻进图书馆中那个巨大幽深的角落,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往后的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在川陀的夜空中,新川陀的太阳是一个寂静、明亮的恒星。农场正在忙着春耕,大学校园仍然保持着独立的静谧。银河仿佛是一片空虚,骡好像从来未曾存在过——贝妲目不转睛地望着杜伦,心中这么想着。 杜伦一面仔细点燃雪茄,一面抬起头来,通过地平线上无数金属尖塔间的缝隙,盯着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今天的天气真好。”他说。 “是的,没错。杜,我说要买的东西,你都写下来了吗?” “当然——半磅奶油、一打鸡蛋、四季豆……我全都记下来了。放心吧,贝,我会买齐的。” “很好,要确定蔬菜都是刚采下来的,可不要买陈年旧货哦。对了,你有没有看到马巨擘在哪里?” “吃过早餐就没看到了。我猜他又去找艾布林,陪他一块看书报胶卷。” “好吧,别浪费时间,我需要那些鸡蛋做晚餐。” 杜伦一面走开,一面回过头来笑了笑,同时还挥了挥手。 当杜伦的身影消失在金属迷宫之后,贝妲立刻转身向后走。她在厨房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向后转,朝柱廊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柱廊尽头的电梯,来到了位于地底深处那个幽深的角落。 艾布林·米斯仍然待在那里,他低着头,眼睛对着投影机的接目镜,全身僵凝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在研究。而在他身旁,马巨擘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现在的这种姿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胡乱堆起的石柱,再插上一根长长的大鼻子。 贝妲轻轻叫了一声:“马巨擘——” 马巨擘立刻爬起身来,小声回答:“我亲爱的女士!”他的声音听来很热情。 “马巨擘,”贝姐说,“杜伦到农场去了,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你能不能做个好孩子,帮我带个信给他?我马上就可以写。” “乐意效劳,我亲爱的女士。只要我能派得上一点小用场,随时随地乐意为您效绵薄之力。” 当马巨擘离开之后,就只剩下贝妲与艾布林·米斯两个人。米斯仍木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贝妲伸出手来用力按在他肩头,叫道:“艾布林——” 心理学家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回事?” 然后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又说:“贝妲,是你吗?马巨擘到哪里去了?” “我把他支开了,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强调,“我要和你谈谈,艾布林。” 心理学家正准备要低下头来看投影机,肩膀却被贝妲紧紧抓住。自从他们来到川陀之后,米斯身上的肌肉似乎一寸寸地消失,贝妲可以清楚摸到他衣服下面的骨头。如今他的面容瘦削,脸色枯黄,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甚至在坐着的时候,肩头也明显的伛偻。 贝妲说:“马巨擘没有打扰你吧?有没有,艾布林?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里。” “不,不,不!完全没有。哎呀,我不介意他在这里。他很安静,从来不会烦我。有时候他还会帮我搬胶卷,好像我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我要找什么——你就别管他吧。” “很好——不过,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艾布林?他难道不会让你感觉奇怪吗?”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他旁边,坐下来瞪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答案。 艾布林·米斯摇摇头:“没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普利吉上校和你都说骡能够制约人类的情感,可是你能肯定这一点吗?马巨擘本身不就是这个理论的反证?” 两人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贝妲真想使劲摇晃他的肩膀,不过最后总算忍住了。她又开口道:“艾布林,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巨擘是骡的小丑,他为什么没有被制约,没有对骡充满敬爱和信心?为什么那么多和骡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他会憎恨骡,而且恨得那么刻骨铭心?” “可是……可是他也被制约了。我可以肯定,贝!”当米斯开口之后,似乎再度恢复了自信,他继续说,“你以为骡对待他的小丑,需要像对待他的将军们一样吗?他需要将军们对他产生信心和忠心,但是小丑心中只需要充满畏惧就行了。马巨擘经常惊恐是一种病态,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认为一个心理正常的人,可能会永远表现得那么害怕吗?人的恐惧到了这种程度,本身就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隋,骡可能就喜欢这种滑稽的反应。而且,这点也是对他有利的,因为我们早先从马巨擘那里得知的事情,其实不能肯定哪些对我们真正有帮助。” 贝妲说:“你的意思是说,马巨擘提供的有关于骡的情报根本就是假的?” “至少是一种误导的结论,全部经过他病态的恐惧渲染。骡并不是像马巨擘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魁梧壮硕的巨人,他除了有超人的精神力量之外,很可能其他方面都与常人无异。但是,也许他喜欢让可怜的马巨擘以为他是超人……”心理学家耸耸肩,又说,“总之,马巨擘的情报不再有什么重要性。”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米斯却没有回答,他甩开了贝妲的手,重新低下头来对着投影机。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又重复问道,“第二基地吗?” 心理学家突然又抬起头来,瞪着她说:“我对你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对你说过任何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贝妲激动地说,“噢,老天,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说,因为我已经快要烦死了,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艾布林·米斯凝视着她,带着几分爱怜的口气说道:“好吧,我……我亲爱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伤心。有些时候,我会忘记……谁才是我的朋友。有些时候,我似乎感觉到自己一句话都不能透露,我必须要守口如瓶——不过这是为了防范骡,而不是防你,我亲爱的孩子。”说完他轻拍着她的肩膀,表现出了一点和蔼可亲的态度。 贝妲继续追问:“到底有没有第二基地的线索?” 米斯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向贝妲耳语道:“你知道谢顿掩盖线索的工作做得有多彻底吗?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谢顿大会的记录,可是在那个奇异的灵感出现之前,根本一点进展也没有。即使现在,似乎还是……很不清楚。在大会发表的那些论文,大多数都显然毫不相关,而且全部晦涩难解。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出席大会的学者,他们自己是否真正了解谢顿的想法。有时我会想,也许谢顿只是利用这个大会做幌子,实际上却独立建立了……” “两个基地?”贝妲追问。 “第二基地!我们的基地其实相当单纯,可是第二基地始终只是一个名字,只偶尔会被提到一两次。如果真有什么苦心孤诣的结晶,一定深藏在数学结构里面。有很多细节我还完全不懂,但是在过去七天之内,我终于将零星的线索拼凑起来,拼出了一个大概的图像。 “基地第一号是自然科学家的世界,它将银河中濒临失传的科学集中起来,而它所具备的各种条件,则可以确保这些科学的复兴。然而唯独心理学家没有包括在内,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所以一定有某种目的。一般的解释是,谢顿的心理史学必须在它的研究对象——人类群体——对于将会发生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对于各种情况的反应都是自然而然的前提下,心理史学的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你听得懂吗?我亲爱的孩子……” “我听得懂,博士。” “那么你再仔细听好——基地第二号则是属于心灵科学家的世界,它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镜像。在那里的主流科学不是物理学,而是心理学。”然后他以得意的语气说,“懂了吗?” “我不懂。” “想想看,贝妲,用你的脑袋想想看。哈里·谢顿了解他的心理史学只能预测几率,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任何事情。凡事都会有失误的几率,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失误的几率会以几何数列的方式增加,谢顿自然会竭尽所能补救这个缺陷。在我们所处的基地上,科学蓬勃发展,让我们拥有打败敌人的武器、征服敌人的军队,也就是说以有形的力量对抗有形的力量。可是一旦遇到像骡这样使用精神力量的突变种时,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那就得由第二基地的心理学家出马了!”贝妲感到精神振奋。 “没错,没错,没错!当然就是这样!”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们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贝妲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有所行动吗?” “不,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第二基地现在还不可能羽翼丰满,顶多只发展到和我们相当的程度。我们一直慢慢地发展,实力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们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天晓得他们如今的实力究竟如何——他们已经强到足以对付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其中的危险性吗?他们有没有精明能干的领导者?” “但是只要他们遵循谢顿计划发展,那么骡就必定会被第二基地打败。” “啊——”艾布林·米斯瘦削的脸庞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又说,“又来啦?可是第二基地的处境比第一基地更为艰难。它的复杂度比我们大得太多,可能产生失误的几率也因此成正比。如果连第二基地都无法击败骡,那可就糟糕了——简直是糟糕得令人绝望,这也许会导致人类文明的终结。” “不可能。” “可能的,如果骡的后代也遗传到了他的精神力量——你明白了吗?‘现代智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银河中会出现一种新的强势族群、一种新的贵族,‘现代智人’将被贬成次等生物,只配做那些人的奴隶。你说对不对?” “没错,真的会变成那样。” “即使由于某种因素,使得骡无法建立一个流传万世的皇朝,他仍然可以靠他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新的、畸形的银河帝国。而当他逝去之后,这个帝国也将随之灰飞烟灭,银河又将恢复到他出现之前的局势。唯一不同的是两个基地都将不复存在,使得那个崭新的、良善的‘第二帝国’胎死腹中。这就代表了数千年的蛮荒状态,代表人类的未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能够警告第二基地吗?”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否则他们可能一直不知情,最后终于被骡消灭,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进行。” “没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据说他们在‘银河的另一端’,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所以说,好几百万个世界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 “可是,艾布林,它们难道没有提到吗?”她随手指了指铺满桌面的一大堆胶卷。 “没有,没有提到,我完全都找不到——至少还没找到。他们藏得那么隐秘,一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定有什么原因……”他又露出了迷惑的眼神,“希望你能马上离开,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剩无几——所剩无几了。” 说完他就掉头走开,皱着眉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此时马巨擘轻轻地走进来,对贝妲说:“我亲爱的女士,您的丈夫回来了。” 艾布林·米斯并没有跟小丑打招呼,他已经开始在看投影机了。 当天傍晚,杜伦听完了贝妲的转述之后,对贝妲说:“听你这么说,你认为他说的都是对的,贝?你并不认为他……”他犹豫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对,杜。他生病了,这点我知道,他的那些变化——人瘦了好多,说话也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代表他的确生病了。但是当他提到骡、第二基地,或者跟他现在的工作有关的话题时,请你还是相信他。他的思想仍然和外太空一样澄澈透明,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的话。”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这句话有一半是疑问句。 “我……我还没有想清楚。可能有,可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随身带一把手铳。”她一面说话,一面举起手中那柄闪闪发光的武器,又说,“只是以防万一,杜,只是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 贝妲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你别管了,也许我也有点疯了——就像艾布林·米斯一样。” 艾布林·米斯那时还有七天好活,这些日子无声无息地一天接着一天溜走。 杜伦感到这些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暖和的天气与无聊的静寂使他昏昏欲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失去生机,进入了永恒的冬眠状态。 米斯仍然躲在地底深处,他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绩,也不对别人做任何宣布。他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连杜伦与贝妲都见不到他,只有跑腿的马巨擘是米斯依然存在的间接证据。马巨擘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每天定时蹑手蹑脚地将食物送进去,然后在幽暗中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斯工作。 贝妲则越来越孤僻,原本的活泼开朗消失了,从来不缺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她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怔怔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杜伦有一次发现她正默默地轻抚着手中的武器,而她一看到杜伦,就赶紧将手铳藏起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贝,你抱着那玩意儿做什么?” “就是抱着,难道犯法吗?” “你会把你的笨头轰得一点也不剩。” “那就轰掉好了,反正没有什么损失!” 杜伦从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心情欠佳的女性争辩,一定是白费力气。于是他耸耸肩,没有再说一句话,径自走开了。 最后那一天—— 马巨擘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杜伦与贝妲,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对他们两人急促地说:“老博士请你们去一趟,他的情形不太妙。” 他的情形果然不太妙。他躺在床上,身上脏得不像样,眼睛异乎寻常地睁得老大,异乎寻常地射出诡异的光芒,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是谁。 “艾布林!”贝妲大叫。 “听我说几句话——”心理学家以阴惨的声音说,然后用枯瘦的手肘使劲撑起身子。 “听我说几句话,我已经不行了,我要将工作传给你们。我没有做任何笔记,零星的计算也全销毁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要装在你们脑子里。” “马巨擘,”贝妲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他说,“到楼上去!” 于是小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去,眼光始终停留在米斯身上。 米斯无力地挥挥手:“他没有关系,让他留下来——别走,马巨擘。”小丑立刻又坐下来。 贝妲双眼紧盯着地板,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唇。 米斯用嘶哑的声音细声说:“我已经确信第二基地能够胜利,只要它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被骡找到。它隐藏得很秘密,而它也必须如此,这一点有重大意义。你们必须到那里去,你们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要……会使一切改变。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杜伦用尽最大的力气吼道:“懂,懂!告诉我们怎么到那里去,艾布林,它在哪里?”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他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脸色煞白的贝妲突然举起手铳,立刻发射,一阵轰然巨响,米斯的上半身完全消失,一个大窟窿出现在后面的墙壁上。 从贝妲麻木的手指间,手铳滑落到了地板上。 11、寻找结束 没有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其他各个房间,渐渐变成越来越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不过在回声完全消逝之前,还来得及掩盖贝妲手铳掉到地板的声响,压制住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了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妲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一滴落下的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之后,贝妲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地抽搐,几乎就要爆裂开来,可是他仍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感到自己咬紧的牙齿好像永远不能再松开。而马巨擘的脸庞则变成一片死灰,像是戴了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缝间,硬挤出了一句含混至极的话:“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你了!” 贝妲抬起头来,嘴唇扭曲着,发出了一阵痛苦的狂笑。她说:“我,是骡的女人?太讽刺了!” 她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将头发向后甩,继续说,“一切都结束了,杜伦,现在我什么都可以说了。我还能够活多久,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可以开始说……”她的声音逐渐恢复了正常,或者接近正常。 杜伦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他说:“你要说什么啊?贝,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一直尾随着我们的灾难。我们以前也曾经讨论过,杜,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征服了我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曾经回到基地,然后基地就陷落了,而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我们及时逃到了赫汶,后来,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然后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到了新川陀,而现在新川陀无疑也成了骡的势力范围。” 杜伦仔细听完之后,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天啊,不停地被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旋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旋涡在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着嘴,他的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馍糊的尸体上——几分钟之前,那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说,贝,我们到外头去。” 外面现在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妲的头发。马巨擘也蹑手蹑脚地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出来,在勉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距离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难道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 他以为从贝妲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又小声地说:“他就是骡?”杜伦虽然这么说,却不能——也根本不会相信这句话的含意。 贝坦突然尖声大笑,回答他说:“可怜的艾布林是骡?老天啊,不对!如果他真的是骡,我就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出我的情感变化,将我的杀气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或者他喜欢的任何一种情感。不,就是因为艾布林并不是骡,所以我必须将他杀死。我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的位置,如果我再迟两秒钟,他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 “就会将这个秘密告诉骡了……”杜伦傻愣愣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了……”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他想,如果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不省人事。 “不可能是马巨擘吧?”杜伦小声地说。 “听好,”贝妲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情?噢,你自己想想看,杜——” 可是他仍旧摇着头,喃喃地向她抗议。 贝妲露出厌烦的表情,继续说:“我们在新川陀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他的声光琴,而当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太子就死了,这难道不可疑吗?一个什么都会害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地置人于死地,这难道还不够奇怪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对情感会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的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就是骡的专长——这一点,我想还能够视为巧合。马巨擘可以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就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因为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将皇太子杀死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却足以使我又感到了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穹隆中、在赫汶星上所产生的绝望感一模一样。杜伦,那种奇异的感受,我是绝不可能搞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说:“我……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记了,我从来也没有想到……”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当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你可以管它叫做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来找我们,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恍然大悟——在穹隆中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气氛的是马巨擘,这两种绝望的气氛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这是不是很合理呢?杜?就像是代数学中的公理——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就等于丙。” 她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但是仍努力维持着冷静,继续说道:“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如果马巨擘真的就是骡,他就一定有办法知道我的情感——然后再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秘密之前将他杀掉,我自己秘密地计划着——尽可能不露出任何痕迹,连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如果我能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察觉,那就一切都完啦。” 说到这里,她的情感似乎全部被榨干了。 杜伦却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你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却看到马巨擘已经机敏地站起身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再有一丝古怪的腔调:“我听到她说的话,我的朋友,我坐在这里,只是在沉思一件事——虽然我如此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为何却犯下这么一个严重的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了好几步,似乎是害怕“小丑”伸手就会碰到自己,或者让他呼出的气息沾染到身上。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陋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与又尖又长的鼻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可笑了。往昔的畏缩恐惧早已荡然无存,他现在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了状况,显然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气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不必那么拘谨,放轻松一点。这场游戏已经结束,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希望别人能了解我。” 他褐色的眼珠凝望着贝妲,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所有的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生活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全神贯注地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我的瘦弱是先天性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就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父亲是谁我从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照顾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受到数不尽的创伤与折磨,这造成了我自怜的心态,以及对于他人极端的仇视。当年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小孩,全都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数人是嫌恶我,也有少数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事了!反正就是这些怪事,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发现我是一个突变种。而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妲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浪头冲击而来。他们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马巨擘——或者应该说是骡,在两人的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抱在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对于自己具有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实在可说是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自己完全了解之后,我也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是一个刻度盘,其中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比喻,可是除此之外,又要我如何解释呢?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再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且可以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原来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于是,我认识到了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下一个念头,就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可以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去了解。身为一个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刻毒的嘲笑、讽刺始终围绕着我——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绝对无法想像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踮起脚尖来,身子左右摇晃着,仿佛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但是我终于学会了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始终是他们的天下,我一直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足足有二十二年之久。现在应该换我了!该轮到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 他顿了一顿,向贝妲迅速瞥了一眼,又说:“可是我也有弱点,我自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我想要攫取权力,就必须借他人之手,必须通过中间的媒介,我才能成功。一向都是如此!就像普利吉所说的,我先利用一个汪洋大盗,得到了第一个小行星据点。再通过一个实业家,首度占领一个行星作为根据地。然后又通过许许多多的其他人,包括那个卡尔根统领,我攻下了卡尔根,拥有了第一支舰队。此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基地——而此时你们两位出场了。 “进攻基地——”他柔声地说,“过去我从来没有进行过那么艰巨的行动。想要一举攻下基地,我必须先打垮基地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或者至少尽可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我当然能够一步一步做到这一点——不过也有捷径可循,于是我决定走捷径。毕竟,一个大力士如果能够举起五百磅的重物,并不代表他喜欢永远举着不放。我控制他人情感的过程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绝对必要,我会尽量避免使用。所以在我对付基地的首次行动中,我希望能找到盟友帮助我。 “我化装成一个小丑,开始寻找基地的间谍。我可以肯定基地一定派出了一名至数名的间谍,到卡尔根来调查我的底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当初想找的那名间谍是汉·普利吉。然而,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却让我先碰到你们两位。虽然我具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感应力,却无法百分之百了解他人的思想。而你,我亲爱的女士,你是从基地来的,使我误以为你就是我的目标——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因为普利吉后来还是加入我们,然而,这却是导致那个致命错误的第一步。” 杜伦直到此时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愤怒的语调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当我手中只有一柄麻痹枪,却勇敢地面对那个中尉、奋不顾身拯救你的时候——其实是你控制了我的情感,我才会那么做的。” 接着他又急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从头到尾我都受到你的控制?” 骡的脸上显出了极淡的笑意,他回答说:“有何不可呢?你认为不大可能吗?那么问问你自己——如果你的心智正常的话,有可能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丑陋陌生人冒生命的危险吗?我可以想像,当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曾对自己的行动感到惊讶不已。” “没错,”贝妲含糊地答道,“他的确感到惊讶,这是很自然的事。” “其实,”骡继续说,“杜伦当初根本没有危险。那名中尉早就接到了明确的指令,叫他一定要放我们走。就是这样,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后来的普利吉,便一起来到了基地——你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我计划的行动进行得如何顺利。当普利吉接受军事审判的时候,我们三人也曾出席。事实上,我并不只是坐在那里而已,从头到尾我都忙得很——那个军事法庭的审判官,后来在与我方的战争中担任一个分遣舰队的指挥官,结果他们轻易地就投降了。而我的舰队因此赢得了侯里哥之役,以及其他几场小型的战役。 “通过普利吉,我又接触到了米斯博士。米斯送给我一把声光琴,这件事好像完全出于他的自愿。有了声光琴之后,我的工作简单了许多。只不过米斯这个举动,其实也并非完全出于他的自愿。” 贝妲突然打岔:“那些演奏会!我曾经想过其中的关联,现在我明白了!” “没错,”骡说,“声光琴等于是一种精神聚焦装置,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就是一种简单的情感控制器。利用声光琴,我可以同时影响许多人的情感,如果只拿它来对付一个人,效果就会更好。在基地陷落之前,还有赫汶陷落之前,我在那两个地方所举行的演奏会都是为了制造普遍的失败意识。如果没有声光琴的话,我也可以让那个皇太子受到重创,但是却不可能要他的命,你们懂了吗? “不过,我最重要的发现,仍然要算是艾布林·米斯。他也许能够……”骡的口气中透着遗憾,赶紧跳到下一句话,“关于情感控制的作用,有一点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直觉、预感、洞察力,不论你怎么称呼,反正也能将它视为一种情感。至少,我可以把它当成情感来处理。你们并不了解,对不对?” 他停了一下,没有听到任何否认,于是又继续说:“人类心灵的工作效率其实很低,通常只达到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有些时候,会有较强的精神力量突然迸发,我们就通称为直觉、预感、洞察力。我很早就已经发现,我可以诱使他人的大脑持续高效率运作,受到这种影响的人有致命的危险,不过却能够产生建设性的成果——在进攻基地的战争中,我方所使用的核场抑制器,就是一个卡尔根的技师被我施以精神高压之后研发出来的。正如同往常一样,我再次假手他人为我工作。 “艾布林·米斯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他的潜力极高,而我需要的就是像他这种人。在我尚未对基地开战之前,我已经派出代表去跟帝国谈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第二基地。当然,我并没有找到。我知道自己必须把它找出来——而艾布林·米斯就是这个难题的答案。当他的大脑处于高效率状态时,他就有可能重新导出哈里·谢顿当年的结果。 “他的确做到了一部分。我驱使他发挥脑力的极限,这个过程极为残酷,却必须要坚持到底。到最后他已经奄奄一息,可是仍然还有一口气……”遗憾的情绪又使他停了一下,然后他又说,“他应该能活到把秘密吐出来。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一起进军第二基地,那将会是最后一场战役——如果不是我犯了那个错误。” 杜伦以冷酷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一大堆?你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和……和你讲的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牵连?” “为什么——因为尊夫人就是我的错误。尊夫人与众不同,在我一生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我……我……”骡的声音陡然间变了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恢复过来。当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阴森恐怖。 “在我还没有调拨她的情感时,她就开始喜欢我。她既不嫌弃我,也没有觉得我滑稽可笑,她就是喜欢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意义吗?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唉,我……非常珍惜。虽然我能够操控所有人的情感,最后却被自己的情感愚弄了。我一直未曾碰触她的心灵,你懂了吧,我完全没有影响她。我实在太过珍惜自然的情感,这就是我的错误——最大的错误。 “你,杜伦,你一直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也从未发现我有任何特别或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当那艘‘菲利亚’星舰拦下我们的时候——顺便告诉你们,他们之所以知道我们的位置,是因为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就如同我与麾下的将军们一直保持联络一样——当他们拦下我们的时候,我被带到他们的星舰上,其实是为了去制约汉·普利吉,他当时正被囚禁在那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骡麾下的一名上校,而且成为那艘星舰的指挥官。这整个过程实在太过明显,杜伦,甚至连你都应该能看得出来。可是,你却接受了我所提出的漏洞百出的解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伦露出苦涩的表情,反问道:“你又如何和你的将军们保持联络?” “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超波发射器小巧玲珑,易于携带,操作又十分简单。而且实际上也不会被人发现。当我在收发讯号时,即使真的被人撞见了,他的记忆也会被我切掉一小片,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在新川陀的时候,我自己的愚蠢情感再度背叛了我。贝妲虽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但如果我能够保持头脑冷静,不去对付那个皇太子的话,她也绝不会对我产生任何怀疑。可是那个皇太子对贝妲不怀好意,这一点惹恼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其实我们只需要悄悄逃走就行了。 “你虽然开始起疑,但是还不太敢肯定。然而我却一错再错——我没有阻止普利吉,放任他对你们苦口婆心喋喋不休。我也不应该全心全意都放在米斯身上,因而忽略了你……”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你都说完了吗?”贝妲问道。 “我都说完了。” “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继续我的计划。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在如今这个退化的时代,几乎不可能再找到另一个艾布林·米斯——那样一个既聪明又受过完整训练的专家——我必须另行设法寻找第二基地。就某一方面而言,你们的确击败了我。” 现在贝妲也站了起来,她以骄傲的语气说道:“就某一方面而言?只是某一方面?我们已经将你彻底击败了!除了基地之外,你其他的胜利全都微不足道,因为银河如今已经是一片蛮荒的虚空。而你将基地攻占,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因为对于你这个意料之外的危机,基地本来就没有胜算。第二基地才是你真正的敌人——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一定会将你击败。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它还没有准备好之前,就将它找出来然后消灭,可是现在你已经做不到了。从现在开始,他们会加紧准备,每一分钟都不会浪费。现在——现在!整个的机制也许已经开始运转,当他们攻击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你短暂的权力将会消失,和其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者一样,在一页血腥的历史上一闪而过,随即被投入卑贱的历史灰烬中。”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几乎由于太过激动而喘不过气来。最后她说:“我们已经将你击败了,杜伦和我,我们如今死也瞑目。” 骡的那一双伤感的褐色眼睛,仍然是原来马巨擘那双伤感而又充满爱意的褐色眼睛。他对贝妲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害你的丈夫。反正,你们两个已无法对我造成进一步的伤害。杀了你们也不能让艾布林·米斯起死回生,我的错误都是咎由自取,应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你的丈夫和你自己都可以离开。放心地走吧,就冲着我称之为‘友谊’的那种情感。” 然后,他突然又露出了高傲的神情,对两人说:“无论如何,我仍旧是骡,是银河中最有权势的人,我早晚还是会将第二基地消灭。” 贝妲不放过对他的最后一击,她以坚定而冷静的口吻,信心十足地说:“你做不到!我对谢顿的智慧仍然充满信心。你是你这个皇朝的开国者,却也将是最后一任皇帝。” 骡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他说:“我的皇朝?是的,我也曾经想过,而且常常在想——我应该建立一个皇朝,还应该找一个理想的皇后。” 贝妲顿时体会出了他眼神中的含意,不禁吓得全身打战。 骡却摇摇头,对贝妲说道:“我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厌恶,但那是个傻念头。如果造化另有安排,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感到快乐,虽然那种至高无上的喜悦是人力的结果,可是却与真实的情感不分轩轾。可惜造化弄人,事与愿违——我自称为‘骡’,却不是……显然不是因为我过人的力量……”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