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 基地系列简介 银河帝国已有一万二千年悠久历史,如今一位数学家却作出惊人预言:帝国即将土崩瓦解,整个银河注定化作一片废墟,黑暗时期将会持续整整三万年! 俄裔美籍犹太作家艾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是本世纪科幻文坛的超级大师,也是举世闻名的全能通俗作家。著作逾身的艾氏无所不写,但不论他自己或全世界的忠实读者,衷心至爱的仍是他的科幻小说,尤其是他经营了半世纪的科幻史诗“基地”。 长达七巨册的基地系列包括四、五○年代的“基地三部曲”,以及艾氏晚年撰写的两本前传与两本续集。依照故事的先后顺序,完整的书目如下: 前传《基地前奏》《迈向基地》 三部曲《基地》《基地与帝国》《第二基地》 续集《基地边缘》《基地与地球》 其中三部曲由九个中、短篇组成,《迈向基地》包括四个中篇(由于艾氏遽然辞世,计画中的第五篇成了短短数页的跋),其他三册则是真正的长篇巨著。 基地系列的灵感最初来自《罗马帝国衰亡史》,因此在故事架构中,气数已尽的银河帝国占有很重的份量。这一类的时空背景,如今早已成为科幻小说的重要原型。 “心理史学”是这部史诗的中心奇幻因素,而贯穿其间最重要的一个人物,自然就是心理史学宗师、基地之父哈里·谢顿。在三部曲中,谢顿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因此作者晚年特地以他为主角,用两本前传详尽刻划谢顿的一生,以及心理史学与基地的创建经过。耐人寻味的是,艾西莫夫晚年似乎愈来愈认同这个笔下人物,而他也的确与谢顿一样,对人类文明有着高瞻远瞩、悲天悯人的关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大师胸怀的最佳写照。 博学多闻、博览群书的艾西莫夫博士从不闭门造车,笔下的科学幻想多少都有所本。例如“心理史学”便是“气体运动论”(物理学)、“群众心理学”(心理学)、“历史决定论”与“群体动力论”(历史学)的综合体;而刺激基地不断成长茁壮的“谢顿危机”,则取材自历史哲学家汤恩比的“挑战与回应”理论。 由于影响人类行为的因素过于复杂,人类又具有自由意志,因此个人行为绝对无法预测。然而当众多个体集合成群时,却又会显现某些规律,正如同在巨观尺度下,气体必定遵循统计方法所导出的定律。艾氏将这些事实推广,藉着笔下不世出的天才谢顿,让心理史学发展到出神入化之境,成为一门探索未来世界巨观动向的深奥科学。 透过心理史学的灵视,谢顿预见了人类悲惨的未来:国势如日中天的银河帝国正一步步走向灭亡,整个银河将要经历三万年蛮荒、悲惨的无政府状态,另一个大一统的“第二帝国”才会出现。 倘若上述发展丝毫无法改变,既然一切皆已注定,也就没什么戏剧性可言。故事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谢顿进一步发现,虽然阻止帝国崩溃为时已晚,但若想要缩短这段漫长的过渡期,在当时则尚有可为。于是谢顿开始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努力,试图将三万年的动荡岁月缩减为一千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穷后半生的精力,设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据点:第一基地(简称“基地”,由自然科学家组成)与第二基地(隐身在银河舞台幕后,由心灵科学家与心理史学家组成)。 两个基地的位置经过特别计算,分别设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光是这句语带玄机的话,便衍生出《第二基地》这本书)。此后一千年间,许多预设的历史事件将一环扣一环发生,以促使一个更强大、更稳固、更良善的第二帝国早日实现。基地系列的主线,便是第一基地如何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周期性危机,激发出无穷无尽的潜力;第二基地又如何暗中相助,以逐步实现为期仟年的谢顿计画。 不过“奇正相生”正是大师的拿手好戏,在既定的情节中,他总有办法再写出变奏,令读者忍不住感叹人算不如天算。三部曲的变奏之一,是无端出现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异种人“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整个银河;变奏二,则是在“骡乱”成为历史之后,两个基地间竟发生了阋墙之战! 三部曲结束于第二变奏告一段落之处,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结局。三十年后,在全世界科幻迷千呼万唤之下,艾西莫夫重拾基地系列,所写的续集便是第三变奏。这一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甚至连谢顿计画都为之颠覆!却也唯有经由这最后变奏,“基地”与“机器人”(艾氏另一重要科幻系列,包括四个长篇与三十几个短篇)才得以遥相呼应,两大系列方能融铸成浑然一体,化为一部俯仰两万载、纵横十万光年的银河未来史。 第1节 锺杰甫译 1 谢东──……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以通用的基地纪元来说,是前79年到元年出身于亚图拉省贺立岗星的中产阶级。(根据不甚可靠的传说其父亲系该星球水耕场上的烟草农夫)早年便展现惊人的数学能力,其相关轶闻不胜枚举,有些还互相矛盾,据说在两岁时他就…………毫无疑问,他最伟大的贡献是在心灵历史学的领域。谢东仅以少数模糊的公理创建了这门学科,留传后世却成为费解的统计科学………有关其一生细节,现存最具权威的是由杜尼克所写的传记年轻的杜尼克在这位大数学家过世前两年与之相遇,关于这次会面所发生的事…… 载于银河百科全书—— 他名叫杜尼克,是个乡下孩子,从未见过川陀,或者应该说,没有亲眼见过。他确实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偶尔在巨大的露天立体新闻,报导皇帝加冕或是银河议会开议之类大消息时也会看得到。 尽管他一辈子都住在青流省边境的新纳珂,却并没有和文明脱节,那时候啊!你知道,银河各地都享有文明。 当时全银河有两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球,无一不对定都川陀的帝国效忠输诚。这种说法,由现在开始,半个世纪以内还称得上正确。 对尼克而言,这次旅行无疑是他年轻学者生涯的一个高峰,他不是没有到过太空,单就一次航程来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确啦,除了到新纳珂唯一的卫星上搜集论文所需的漂流陨石资料之外,他从未曾到太空旅行过。可是不论几万公里还是几万光年,太空旅行都是一样的。 在开始超太空跃进的时候他有些紧张,这是没有经历普通星际旅行的人常发生的现象,“跃进”,仍然是──可能永远是──星际交通唯一可行的方法。平常的太空旅行绝不可能快过一般光速(这点科学知识起源于早被遗忘的人类历史初期),意味着即使最接近的住人星系之间,往返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但是经由超太空这个非时非空,质能混同,虚实交错的不可想象地带,可以在转瞬间跨越整个银河。 等待第一次跃进之前,恐惧在他胃里缓缓翻搅,直到脑海生漪,心弦一动。彷佛时光乍止又行,他才确定自己经历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看看这艘船,硕大闪耀,是帝国开展整整一万两千年以来的产物。再看看自己,捧着刚到手新鲜热辣的数学博士学位,接受伟大谢东的邀请造访川陀,去加入钜大而多少有点神秘的“谢东计画”。 对“跃进”失望之余,他企盼于见到川陀的第一印象,他常到观景室去。每当钢帘上卷时他必定到场,仰望星辰冷燧,群集似烟,有如萤火流聚化为永恒。一度在船外五光年处出现一道冰蓝雾状的气态星云,梦幻般的奶白在窗上铺展。室内有如冰晶玉泽,直到两小时后再次跃进方才消失。 第一眼见到川陀的太阳时,它不过是无数星辰中的一个明亮小点,得靠船上仪器指引才能认出,接近银河中心的此地星丛密集。但每跃进一次,它便愈加明亮,遮没其它星体,使之消逝黯澹。 一位军官走过并说,“观景室将在此后航程中关闭,准备着陆。” 尼克尾随跟上,抓住戴有太阳战舰帝徽的白色制服长袖。 他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我想看看川陀。” 那军官笑得让尼克有点害臊,想起自己讲话带着乡下口音。 军官说,“我们是在早上着陆。”。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看它。” “哦,抱歉,孩子,如果这是观光船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不过我们是在向日面盘旋下降,你大概不想同时瞎眼,灼伤,还受到辐射感染,是吧。” 尼克开始走向室外。 军官在他背后喊道,“反正川陀不过是团灰扑扑的东西,小家伙。到那儿之后何不来趟太空游览,很便宜的,” 尼克回头道:“谢谢。” 感觉失望是有点孩子气,可是孩子气发作不论对大人小孩都是自然的。尼克哽咽欲泪,他从未亲身体验过川陀在眼前展现的壮景,而且没想到还得久等。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的所有章句均出于基元1020年的第116版,并获极星银河百科出版公司授权引用 第2节 2 宇宙飞船在一阵嘈杂中着陆。有船壳突穿大气时发出的嘶声;有空调设备和摩擦热奋战的隆隆作响,引擎全力减速的嗡嗡低鸣;有登陆舱中男女人等的高谈阔论,以及起重机由船轴搬运行李,邮件及货物以便稍后卸载到月台的辗轧声。 尼克感到少许冲击,表示船只本身不再独立运动。船上重力受行星重力支配已经有好几小时,数以千计的旅客耐心地坐在登陆舱中,轻松摆动身躯来调适重力场变化下的方向感。现在他们徐徐步下曲斜坡道,走出大张的气闸。 尼克的行李很少。他站到检查台前,行李给快速而熟,地打开并复原,他的签证被检查并盖了印,但他压根儿没在意。 这就是川陀!比起新纳珂的老家来,这儿的空气比较混浊,重力也稍大了些,不过这些他总会习惯的。不确定的倒是,是否能习惯这里的巨大。 航站大厦大得惊人,耸入云霄几乎高不见顶;对面的墙壁完全看不到,只有数不清的人群和柜台伸延到朦胧的远方。 柜台上的人又说话了,听起来有些不悦:“走啊,”在想起名字之前,他还得翻开护照再看一遍:“杜尼克!” 尼克说:“那儿……那儿……” 柜台上的人竖起拇指一偏:“右边第三道出口搭计程车。” 尼克循着高悬的亮线向前走,看到“计程车总汇”的标志。 有个人影,在尼克离开时,自人群中闪出走向柜台,柜台上的人微微点头,那人颔首以应,跟在外来青年身后。 他及时听到尼克的目的地。 尼克觉得挺受不了给人当成土包子奚落。 有个小牌子写道:“售票员”。牌子下那人头也不抬地说:“上那儿。” 尼克不太确定,不过稍一犹豫后头就排了一堆人。 售票员抬头问道:“上那儿!” 尼克没什么钱,可是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工作了,于是他故作潇洒状说:“随便那家上等旅馆。” 售票员面无表情:“旅馆都不错。说个名字。” 尼克泄气了:“最近的好了。” 售票员按了个钮。地板上出现一束光,在各种不同明暗色调的光束中穿梭而去,一张微微发亮的票塞进尼克手里。 售票员道:“一块一毛二” 尼克摸索着铜板说:“怎么走?” “跟着光线走。只要走对了,票就会一直亮着。” 尼克抬起头开步前进。千百人在楼面上而行,沿着自己的路线,穿越无数交叉点,行向各自的目标。 他的路线到了尽头。有个人穿着光鲜耀眼,崭新而一尘不染的黄蓝制服,伸手接过行李。 “豪华饭店直达车。”那人说。 跟踪尼克那人听到了,他也听到尼克应了声:“很好。”,然后望着尼克钻进那辆钝头车。 计程车垂直升起。尼克朝弧形透明窗外看去,为了在封闭建筑物中飞行而感到吃惊,本能地抓紧驾驶员的椅背。地面上的人渐渐变成杂散的蚁群,愈形缈小而悄然消逝。 前方有一堵墙,仰之弥高耸入霄汉。墙上满布洞眼,乃是一个个隧道的入口。尼克的车冲进其中一个。尼克愣了好一会儿,想驾驶不知怎么能在这一大堆洞孔中找出正确的路来。 这会儿除了一闪即逝的彩色信号灯时而点缀之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空中充满了噪音。 减速时尼克身子前倾,然后计程车冲出隧道,重新降回地面。“豪华饭店到了。”驾驶说得有点多余。他帮尼克取下行李,俐落地收下一毛钱小费,搭了个候车旅客扬长而去。 整段路程,从登陆站开始,没瞧见半片天空。 第3节 3 川陀──……经过一万两千年的太平盛世,帝国达到黄金时代的最高峰,做为帝国千秋万代的统治中枢,座落于银河中央,人口最密集,工业最先进的区域,无可避免地成为人类历来仅见,最为稠密富饶的凝聚核心。其都市化经稳定发展而终于极致──整个川陀,所有七千五百万方公里的陆地乃是同一座城市,人口在巅峰时期超过四百亿。如此庞大的人口几乎全数投注于帝国行政事务。而仍无法满足其复杂需求,(令人忆及帝国衰亡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在末代数位帝王的无能领导下,维持银河帝国的有效统治业已成为海市蜃楼。)成千上万的船队日以继夜地由二十个星球运送农产品,到川陀的餐桌上…… 对外界的依赖不仅是粮食,事实上包含所有生活必需品,使川陀面对封锁的防御能力日趋薄弱。帝国时代的最后千年,令人麻木的不断叛乱使每一任皇帝都深感其忧。 以致到后来所谓帝国政策,只不过是如何维系川陀的命脉…… 尼克搅不清太阳是否在头上照着,换句话说,是白天还是晚上。他耻于开口询问。整个星球好象都生活在金属盖子底下。 刚吃的一顿饭标明是午餐。但很多星球为避免日夜交替长短不同,而统一采用标准计时制度。 实际上每个行星自转速度不同,而他还不晓得川陀的情形怎样。 刚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指标到所谓“日照室”,结果发现只不过是用人工辐射“晾皮”的一个房间。他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豪华饭店的大厅。 他问柜台服务员,“那里可以买到星球游览的票?” “就这儿。” “几时开始?” “你刚错过。不过明天还有。现在买票我们会留位子给你。” “噢。”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得到大学去,他问:“有没有了望塔什么的我是说,露天的?” “有啊!要的话就卖你一张票,不过先让我看看有没有下雨。” 他扭开肘上的开关,念着灰蒙蒙萤幕上一涌而过的字句。尼克也跟着念 服务员道:“天气不错,现在想想,我相信这会儿是干季。”他随口搭讪两句 “我自个儿对外头没什么兴趣,最后一次走出室外是三年以前的事。你看过一次就晓得左右不过这么回事儿。──这是你的票。走后头的特别电梯写着‘往了望塔’,上去就是了。” 电梯是利用反重力推动的新型式,尼克刚进去就有一堆人随后涌到,操作员关上电门,当重力转变为零的一瞬间,尼克觉得自己虚悬到空中,然后电梯加速上升时又觉得恢复了重量。接着一减速,双脚就飞离地面,他不由得大声惊叫。 操作员大吼:“把你的脚套进勾栏里,你不识字啊?” 其它人都这么做了。这些人嘻嘻哈哈的,看着他手忙脚乱,试图攀回地面,他们的鞋面正顶在平行横越地面的铬金勾栏上,尼克进门时就看到了,却全没在意。 终于有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下,他喘着气道谢时,电梯也停了下来。 走出门外登上看台,但觉阳光亮丽刺眼,方才对他伸出援手那人紧跟在后。那人和气地说:“座位很多。” 尼克发觉自己张嘴发了一阵呆,连忙合上嘴巴。“是啊。”方要踏步欲行又止,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干上靠一会儿。我──我想多看看” 那人和善地挥挥手。尼克将身子倾出肩膀高的栅栏外,尽情享受风光美景,看不见地面,地表淹没在日益庞杂的人造结构之下,除了延绵连天的灰黯金属外,别无地平线之可言。他知道整个星球的地表,都铺满了相同的金属外衣。很难得看见什么活动──除了偶而有些旅游飞机划过天际──可是亿万人群所形成的拥挤交通,就在这个世界的金属表皮之下。 也看不见绿色,没有绿色,没有土壤,没有人以外的生物。但这星球上有个地方——他遥想着:皇宫,座落在整一百方公里的天然土壤当间。芳草蕴绿,落英缤纷。是钢铁海洋中的一座天然小岛,可惜他所站的地方望不到。想必是在万里之外,他不晓得人生在世,总得去看看才好。 回过神来,真切感受到他终于来到川陀──全银河的心脏,人类文明的核心。他全没见到川陀的弱点,没见到起落的粮船,没察觉到维系四百亿人口的微弱血脉,只憧憬于人类最伟大的杰作,对一个星球的彻底征服。吗?” 离栏边神情木然。电梯里的朋友指着身边的位子让他坐下。那人笑道:“我叫杰律,你第一次到川陀来?” “是的,杰先生。” “想来也是,我不姓杰,杰律是我的名字,若你能领会这片如诗景画,川陀是很迷人的。可是本地人从不上来,他们不喜欢这里,觉得令人神经紧张。” “神经紧张──对了,我叫杜尼克,怎么会让人神经紧张呢?很壮观嘛。” “主观意识罢,尼克。如果你在小隔槽里出生,在小公寓中成长,在小房间内工作,又在拥挤的日照室度假,有一天爬上来看见天地辽阔,而头顶竟然没有东西罩着,可真会吓得你精神崩溃。他们打小孩五岁起,一年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帮助,老实说根本不够,更别提头几次还会叫嚷得惊慌失措。他们应该从断奶开始就一星期来一次”,他继续说道:“当然啦,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他们大可以绝足不到此地。大伙儿在下头快乐生活,让帝国生生不息,你猜这里有多高?” 尼克道:“一公里吧……”怀疑是不是太天真了些。想必是,因为杰律咯咯笑了出来,他说: “不,才一百公尺。” “啊?可是电梯花了将近──” “我知道,不过大部份时间用在升上地表面,川陀深入地底超过两公里,就像冰山,十之八九看不见,在海边甚至深入海底数十里。事实上我们深到可以利用深层与地表的温差,来供应所需的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是用核能发电。” “以前是,不过这个比较便宜。” “可以想见。” “你对此地看法如何?”一刹那间,好好先生换了一张精明面孔,看起来简直有点狡猾。 尼克有些糊涂:“很壮观嘛。”他重复了一遍 “来度假?旅游,看风景?” “不完全是──虽然我一直想到川陀来观光,不过这回主要是为了应征工作。” “哦——” 尼克感到不得不说明白些:“到川陀大学跟谢博士做研究。” “谢乌鸦?” “嗄?不,我是指谢东,心灵历史学家,我不认识什么谢乌鸦。” “我说的就是他。大家都管他叫乌鸦,一种俚语,你知道,他总是预言有灾难。” “真的吗?”尼克着实吃了一惊 “当然,你应该知道——”杰律不再笑了:“你不是来替他工作的吗?” “没错,我是个数学家,他干么预言灾难?那种灾难——” “你想是那种——” “恐怕我半点也不知道,我读过谢博士和他的人出版的论文,都是数学理论” “对——就是他们印的那些。” 尼克有点恼火,说:“我要回房去了。很高兴遇见你” 杰律冷冷地挥手道别。 尼克发现有个人在房里等着他。刚开始一句免不了的:“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涌到嘴边,突然间却惊讶得说不出口。 那人站了起来,他已经老得几乎全秃,走路还带点跛,然而双眼炯炯有神。 在尼克发昏的脑袋,把眼前这张脸和不知在图片里看了多少次的记忆相合之前,那人开口道:“我是谢东——” 第4节 4 ……杜尼克曾以非数学观念定义心灵历史学为:处理人类群体调适社会经济变动之反应的一门数学…… ……上述所有定义都隐含一项假设,即所处理的人群数量,必须大到能够满足有效统计方法之需求。该等人群的必要数量取决于谢东第一定理…… 进一步的必要假设为,该人群并未察觉受到心灵历史解析,以确保其反应为真正任意…… 心灵历史的正确基础,在于谢东函数所表现,与社会经济力量完全吻合之特性…… “午安,先生”尼克说:“我……我……” “没料到会在明天之前见面?一般说来,我们不会这样做;不过要是用得着你,我们的动作就得快些。招募新血愈来愈难了。” “我不明白,先生。” “你在了望塔和一个人聊天,对吧?” “对。他名叫杰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他叫什么没关系。他是公安局的特务,从航空站起就开始跟踪你。” “可为什么?恐怕我搅糊涂了。” “塔顶上那人没说我什么吗?” 尼克犹豫了一下:“他称你做‘谢乌鸦’。” “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你预言灾祸。” “没错——川陀对你有何意义?” 好象每个人都要考一考他对川陀的看法。他觉得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很壮观。” “说话不经大脑。由心灵历史来看呢?” “我不曾想过要应用到这个问题上。” “在你加入我的组织之前,年轻人,你得学着把心灵历史当作应用在所有问题的方法。——仔细看。”谢东从腰袋里拿出计算机。据说他放了一台在枕头底下,以便睡不着的时候用。灰色光泽的表层用久了有点磨损,谢东布满岁月、斑痕的手指灵敏地在表面纵横排列的按键上弹跳,红色符号由上端涌出。 他说:“这表示帝国目前的状况。”然后等着。 终于尼克说道:“当然,说明得并不完整。” “对,不完整。”谢东说:“很高兴你不盲目同意我的话。不过,可以算作供理论推演的近似状况。你接受吗?” “在保留对函数导出的验证之下,我接受。”尼克小心避开可能的陷阱。 “好。加上下列已知机率包括帝王暗杀、总督造反、经济萧条的循环周期、星球探勘的衰退,还有……” 他持续念着。每提到一个新项目,新记号就随着他的触键而活跃,再溶入扩张变化的基本函数中。只一次尼克阻止他:“我觉得那个集合变换不对。” 谢东慢慢地重复一遍。 尼克说:“但那是透过某种社会禁忌活动来完成的。” “好,反应很快。不过还不够快。在这里不算是禁忌。我展开给你看。” 这段程序花了不少时间,而演算完毕时尼克谦逊地说:“是的,我明白了。” 终于谢东停下:“这是三世纪后的川陀。你如何解释?嗯?”他侧过脑袋等着。 尼克不可置信地说:“完全崩溃!但——但是不可能呀,川陀从不曾——” 以一个老人来说,谢东显得十分兴奋:“来来来,你已经看到结果是如何得到的。用语言描述它,暂时撇开数学符号。” 尼克道:“川陀愈变得专业化,就愈脆弱而无法保护自己。进一步说,它愈是成为帝国的行政中心,就愈成为野心家眼中的第一特奖。当帝位传承愈来愈不确定,而世家封邑愈来愈不受羁縻,社会责任就没有了。” “行。三个世纪内完全崩溃的机率是多少?给我一个数字。” “我不敢说。” “你应该可以做个场微分吧?” 尼克感到受了压力。计算机没给他,就摆在他眼前一尺。猛力计算之余,他觉得头顶冒汗。 他说:“大约85%?” “不坏,”谢东说,下唇微出:“也不算好。正确数字是92.5%。” 尼克说:“你就为了这个被人叫做谢乌鸦?我从没在学报里看过。” “当然没有,这种事说不得。你以为帝国当局肯如此暴露其不安定?这可以由心灵历史学轻易证明。不过部分结果已经泄露给贵族阶级。” “糟了。” “不必担心,一切都在算计中。” “但那就是我被调查的理由?” “对。有关我的计画的一切都在调查之中。” “你有危险了,先生?” “噢,没错。不过我被处决的机率只有1.7%,而且不会影响计画的进行;这点同样也在算计之中。别管它。我想,明天你会到大学来见我吧?” “会的。”尼克说。 第5节 5 公安局——……家族派系在安东王朝末代皇帝柯里昂一世遭暗杀后,形成政治势力。大体言之,在帝国时代末期不安定的世纪里,他们是维持秩序的重要力量。在世家陈氏和狄氏长期控制之下,皇室终于衰微到成为任人操纵,藉以维持权位的傀儡…… 直到最后一个强盛帝王——柯里昂二世即位后,世族在国家政治上的权力才被彻底铲除。首任公安委员长…………就某方面而言,家族政治的衰败,可溯源自基地纪元前两年的谢东审判开始。审讯过程详载于杜尼克所著的谢东传记…… 杜尼克的诺言没能兑现。第二天一早他被微弱的叫人铃吵醒。应答之后,柜台服务员以有礼而略带责难的声音通知说,公安局已下令将他监禁。 尼克跳向房门,发现已经开不了,只好着装等候。 公安人员进来将他带往别处,不过依然监禁。他们客气地问些问题,都很有礼貌。他说明自己来自新纳珂、曾就读于这个那个学校、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取得数学博士学位,然后应征谢东博士的组员被录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些琐事,而他们则一次又一次地调头询问,关于他参加谢东计画的事。从那儿听到这件事、工作内容是什么、收到什么秘密指示,还有整个计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道他什么都不晓得;没有什么秘密指示;他是个学者、数学家,对政治不感兴趣。 最后讯问官问道:“川陀几时会毁灭?” 尼克支吾着:“在我知识范围之内,我没办法说。” “你可以随便就什么人的知识范围来说吗?” “我怎能替别人说话?”尼克觉得冒汗;好热。 讯问官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类的事,说个日期什么的?”当年轻人躇踌之际,他又跟进:“你被跟踪了,博士。当你抵达航站的时候,还有在了望塔上消磨时光的时候。还有,当然,我们也听得到你和谢东博士的谈话。” 尼克说:“那你知道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了。” “也许。不过我们想听听你怎么说。” “他的观点是,川陀会在三个世纪之内毁灭。” “而他证明了——用数学?” “是的,没错。”面带傲色。 “你坚持那——呃——数学是正确的,我想。” “如果谢东博士证明,那就是对的。” “我们待会儿会回来。” “等等。我有权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的权利。” “你的律师会来的。” 他确实来了。 终于一个高个子走进来,那人的脸几乎全是直线,瘦得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塞得下半点笑容。 尼克抬起头,觉得衣着散乱无精打采。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他到川陀还不满三十小时。 那人道:“我叫罗雅矜。谢东博士指定由我担任你的律师。” “是吗?那好,听着,我要向皇帝提出紧急申诉。我遭到非法拘押。我没犯法。什么法都没犯。”他双手朝外猛然一挥:“马上安排向皇帝陈情,快!”罗雅矜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如果尼克不是那么气急败坏,他会看出是些法律书表——薄金属带状,适合塞进私人胶囊那种;还可以认出一台袖珍录音机。 罗雅矜毫不理睬暴怒的尼克,最后抬头道:“公安局一定会窃听我们的谈话。尽管非法,他们还是照做不误。” 尼克一时语塞。 “然而,”罗雅矜从容坐稳:“桌上这台录音机,外表和一般没什么两样,操作也很正常;只不过多了一点小小功能,可以完全遮蔽窃听装置。他们不致于马上发觉。” “那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要向皇帝陈情。” 罗某冷然一笑。毕竟这张脸上,还有点由起皱的面颊上挤出来的空间,可以容纳笑容。他说:“你是外省来的。” “我是不折不扣的帝国公民,和你,以及这公安局里的任何人都一样!” “没错,没错。只不过,外省人不了解川陀的习惯。皇帝不听人陈情申诉的。” “那我要向谁控诉这个公安局?没别条路好走了吗?” “没有。事实上你投诉无门。就法律而言,你可以向皇帝申告,但没有人会理你。今天的皇帝已经不是安东王朝的皇帝,你知道。川陀,现在只怕是在贵族世家的掌握中,而公安局就是他们的化身。这项发展完全在心灵历史的算计中。” 尼克说:“是吗?照这样说,如果谢东博士能够预测未来三百年的川陀历史……” “他可以预测未来五千年。” “就算五千年好了。 那他昨天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而预先警告我——噢,抱歉。”尼克颓然坐下,把脑袋搁在发汗的手心上:“我很清楚心灵历史是门统计科学,不可能准确预测任何个人的未来。你知道我气坏了。” “你错了。谢东博士认为你今天早上会被逮捕。” “什么!” “不幸,但是确实如此。公安局对他的活动愈来愈敌视,新成员遭受的骚扰也愈来愈严重。图表显示,对我们的目标而言,最好现在就把状况拉到顶点。公安局的行动有点迟钝,所以谢博士昨天故意去拜访你好催他们动手,不为别的。” 尼克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我??——” “拜托,事情有其必要。选上你不牵涉任何私人恩怨。你要了解谢博士的计画是经过十八年以上的发展设计,包含所有机率显著的可能状况。这次事件便是其中之一。派我来的用意没别的,只是向你保证用不着害怕。事情会善了;对计画而言可说十分笃定,对你个人来说也有令人满意的机率。” “数字是多少?”尼克问道。 “对计画而言,超过99.9%。” “对我呢?” “我奉命告诉你,机率是77.2%。” “那是说我被判坐牢或处死的机会超过五分之一。” “死刑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 “是啊。但是对个人的算计毫无意义。叫谢东来见我。” “很遗憾,没有办法。谢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尼克呻吟着站起身,几乎要哭出来。房门猛然打开,一个警卫进来走向桌子,拾起录音机左看右瞧,塞进自己口袋里。 罗雅矜平静地说:“我还要用那个。” “我们会换一个给你,没有电波干扰的。” “这样的话,我们不谈了。” 尼克望着他离去,一阵孤寂袭上心头。 第6节 6 审判(尼克认为是审判,虽然和他读过的复杂审判程序没什么相干)没花多长的时间。现在是审讯的第三天,可是尼克已经记不起是怎么开始的。他自己倒没给找岔子,炮火集中在谢东身上。不论如何,谢东总是不疾不徐地坐着。对尼克来说,谢东是世上仅存的重镇。 旁听的人不多,而且净是帝国贵族。媒体及公众都被排除;事实上外界有多少人知道谢东受审,十分令人怀疑。整个气氛对被告是一面倒的敌视。 五位公安委员坐在长桌之后。他们穿着象征司法典章的绯红镶金制服,以及闪亮服贴的小帽。正中间是委员长陈令琪。尼克从未见过如此大人物,看得直是目不转睛。整个审判过程中,陈令琪很少说话;君子寡言足威,这点他很明白。 公安局的主控官朗读控诉状,随即展开讯问;谢东站到证人席上: 问:来,谢博士。在你所领导的计画中,总共有多少人加入?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杜尼克博士? 答:杜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噢,那是五十一个罗?再想想,谢博士。也许有五十二或者五十三个?也许还要更多? 答:杜博士还没有正式加入我的组织。等他加入了,成员人数就是五十一个。目前是五十个,我说过的。 问:不是将近十万人? 答:数学家?没有。 问:我不是说数学家。所有人加起来有没有十万人? 答:所有的人加起来,你的数字可能对。 问:可能?我说就是。我说参与你计画的人数,一共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认为你是把老弱妇孺全都算上了。 问:(提高声调)重点是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个“人”,不要逃避问题。 答: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参考控诉状)我们暂且不提这个,看看另一件我们详细讨论过的事。你愿意重述你对于川陀未来的想法吗?谢博士。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再说一遍。川陀将在今后三个世纪内走向灭亡。 问:你不认为这种说法对国家不忠? 答:不,科学真理超乎忠诚与否之上。 问:你确信这番说词表达了科学真理? 答:是的。 问:有何根据? 答:根据心灵历史学。 问:你能够证明这种学问正确无误? 答:只能对另一位数学家。 问:(笑着)你声称你所谓真理的本质是如此深奥,超乎常人理解能力之外。照我看来,真理似乎应该清楚明白一点,没有那么神秘,更浅显易懂些。 答:对特定的某些人来讲一点都不难。举个例子,就说热传导罢,或是大家熟知的热力学,早自人类历史的神话时期开始就是明白的道理,可是大部份人还是没有办法设计出动力引擎来,即使再高的智能也一样。我怀疑有学问的委员大人…… 这时一位公安委员倾身向主控官说了些话。话虽听不清楚,但带嘶声的嗓音颇含怒意。主控官红着脸打断谢东的话。 问:我们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谢博士,我们姑且当作了解了你的意思。现在我指控你,意图为了一己的私心而预言灾难,颠覆公众对帝国政府的信心! 答:我否认。 问:我再指控你,意图宣称在所谓川陀灭亡之前的一段期间,将充满各式各样的动荡不安! 答:这是对的。 问:而本于此等预言,你意图使之成为事实,就组织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否认这项指控。就算真有十万人,调查报告会告诉你其中只有一万役龄男子,并且没有人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为别人做事吗? 答:我没有受雇于任何人,执法大人。 问:你完全没有私心?纯淬为科学服务? 答:是的。 问:那我们再看看。未来能够改变吗?谢博士。 答:答案很明显。这个法庭可能会在几小时内炸成碎片,也可能不会。如果会,未来当然会有些小小改变。 问:你在逃避问题,谢博士。我问你全体人类的历史能够改变吗? 答:能。 问:容易吗? 答:不,非常困难。 问:为什么? 答:整个星球的人群所集合而成的心灵历史趋向,具有强大的惯性,要改变它需要同等强大的惯性。牵涉的人群太大,或是相对数量太小,改变所花费的时间就必须够长。懂了吗? 问:我想是。你是说川陀不一定会毁灭,如果有相当大数量的人决心挽回的话。 答:对了。 问:比方说十万人? 答:不,差得很远。 问:你确定? 答:想想川陀有四百亿人口。再想想这股导向灭亡的趋势不仅限于川陀,而是整个帝国。帝国拥有的人口则超过一百万兆。 问:我懂了。那么也许十万人能扭转潮流,如果他们连同子子孙孙辛勤工作个三百年的话。 答:恐怕不行。三百年太短了。 问:照啊!这么说来,根据你的说明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结论。你召集十万人加入你的计画,但在三百年之中要改变川陀的历史是不够的。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防止川陀的瓦解。 答:很遗憾你说的没错。 问:再换句话说,你的十万人没有不法企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自满地)这么说来,谢博士——请注意,当心点,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的答案。你的十万人目的何在? 主控官的声音逐渐尖利,他已经关上了陷阱,把谢东逼到死角,精明地堵住所有回答的可能。 一阵交头接耳的杂音升起,横扫过旁听席上的一排排贵族,甚至侵入委员席。只见他们左右扭动身躯,其中唯有委员长不动如山。 谢东不为所动,静待嘈声增涨。 答:将崩溃的影响减至最低。 问: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答:答案很简单。未来川陀的崩溃不是孤立于人类发展之外的事情,而是数世纪来错综复杂悲剧的最高潮,并且仍在加紧步伐。我所说的是,各位,正在进行中的,银河帝国的衰退及败亡! 杂碎嘈音变成了隆隆闷响。主控官不自觉地大吼:“你在公开宣扬——”但不得不住口,因为旁听席上狂涛巨浪般涌到的“叛国!”嘶喊声已经表示,他用不着强调这个字眼了。 委员长缓缓举起议事槌让它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旁听席的叫喊随着槌音沉寂。主控官深吸了一口气。 问:夸张地)不知你是否了解,谢博士,你所提到的帝国曾经历一万两千年、数百世代的沧桑岁月而屹立不摇,并获得兆亿人民的爱戴与信赖? 答:你所说的我很清楚,我也了解帝国的历史;并非对各位不敬,但我敢说对这方面,我懂得的远超过在座任何一位。 问:而你却预言其灭亡? 答:那是经由数学达成的预测,我不作道德判断。就个人而言,对这个结论我深感遗憾。即使帝国不好(我是不这么想),衰亡之后的无政府状态更糟。这个无政府状态才是我的计画所决心要改变的。帝国的灭亡,各位,是股浩大洪流,不是容易对抗的。它是由持续滋长的官僚作风、封闭的世袭制度、衰退的进取心、受压抑的求知欲,以及其它上百种因素交织而成。它已经进行了几个世纪,如我所说,并且浩瀚壮阔得无法阻挡。 问: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出帝国不如以前强盛,对吧? 答: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执法大人,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断之前,看起来都坚实一如既往。狂风此刻正在帝国的枝桠间呼号,用心灵历史的耳朵倾听,你会发现枝折干裂。 问:(拿不准主意)我们不是,呃,谢博士,来听你说—— 答:(坚定地)帝国将连同其所有长处一齐消逝。累积的知识会散失,而既存的秩序会崩溃。星际战争永无休止,星际贸易则无法进行;人口剧减而大批星球将脱幅而去,和银河主体失去连系。——剩下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问:(一片寂静中的微小声音)永远? 答:心灵历史学能够预见灭亡,也能描绘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帝国,各位,正如前述,屹立了一万两千年;而将来的黑暗时期则会持续不止一万两千年,而是三万年。第二帝国将会兴起;但在两个帝国之间,将有一千个世代的人类在受苦受难。我们必须为这些人奋斗。 问:(稍稍复原)你自相矛盾。前不久你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崩溃,由此引申出“灭亡”——所谓帝国的灭亡。 答:我的意思不是说能够阻止灭亡,但现在去缩短灭亡后的过渡时期还来得及。如果允许我的人现在开始工作的话,各位,将无政府状态的持续时间减少到一千年是有可能的。目前我们正处于历史上的微妙时刻,能够把历史的滔滔洪流稍稍转向——只是一点点,不能太多,但足以消除人类历史上悲惨的两万九千年。 问:你准备怎么做? 答:保存人类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远超过任何个人。当社会结构解体之际,科学随之破灭星散,个人所知不过凤毛麟角,没有用处,也得不到帮助。无意义的零碎知识无法承续,几代之内就会失传。但是,如果我们准备了一份所有知识的总集,就永远不会散失;未来的子孙能够据以重建,而毋须自己重行发现。一千年可以完成三万年的工作。 问:全部这些—— 答:全部的计画,所有三万名工作人员,连同家眷,都是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编辑。他们在有生之年无法完成,而我甚至看不到开始。但是在川陀灭亡之时,书会完成,并存放在每一个重要的图书馆中。 委员长的槌子一起一落。谢东离开证人席,平静地坐回尼克身边的座位。 他笑道:“喜欢这场秀吗?” 尼克道:“你混过去了。接下来会怎样?” “他们会延期审讯,来和我私下协商。” “你怎知道?” 谢东说:“老实讲,我不知道,得看委员长。我研究他好些年了。我试过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知道把捉摸不定的个人因素加进心灵历史方程式有多冒险。不过希望还是有的。” 第7节 7 罗雅矜走近来,向尼克点点头,弯腰和谢东耳语。延期宣告声起,警卫将他们分开,尼克被带走。 第二天的审讯完全不同,谢东和杜尼克单独面对委员会。他们坐在长桌一侧,那是五位法官和两名被告之间的唯一阻隔。甚至还请他们抽雪茄——装在光彩夺目的烟盒,表面波光潋滟,像是有流不完的水;虽然指尖告诉他们说其实又干又硬,但两眼还是给骗过了。 谢东拿了一支;尼克谢绝了。 谢东道:“我的律师没来。” 一位委员回答道:“这不是审判。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陈令琪道:“听我说。”其它委员则坐回位置,洗耳恭听。刹时间委员长身周一片静默,以免错漏了金玉良言。 尼克屏住呼吸。陈令琪,瘦而结实,看起来比实际上老,乃是整个银河的真正主宰。顶着皇帝头衔的小家伙不过是他的傀儡;而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开口道:“谢博士,你扰乱了帝国的太平。目前生活在银河系各个星球上的兆亿居民,没有那个能活过一百年;我们何必为了三世纪之后的事情操心?” “我自己活不过五年。谢东道:“然而出于一己强烈的关怀;就算是理想主义罢!也可以看做我本人对一种神秘概念的认同,就是所谓‘人性’。” “我不想费神去了解神秘的东西。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理由不容许我,把三世纪后我不可能见到的、困窘无益的未来,连同你一齐抛开,而在今晚把你处决?” “一周以前你这么做,还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活到年底;今天,机会只剩万分之一。” 杀机在不安的骚动中升起,尼克感到颈后发毛。陈令琪眼睑微合。 “怎么说?” “川陀的灭亡,”谢东道:“任你尽一切努力也无法阻止;然而要加速却十分容易。这次审判中止的传闻会传遍整个银河。拯救灾祸的计画受挫,会使人民确信前途无望;很多人已经羡慕起祖父时代的生活了。他们会看到不断增加的政治暴乱和贸易停滞;及时行乐的心态弥漫整个银河。野心份子不会等待,亡命之徒不会畏缩;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加速世界的衰败。杀了我,川陀会在五十年内灭亡,而不是几个世纪;至于你,不会超过一年。” 陈说:“骗小孩的话。然而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的手掌从一迭纸头上浮起,只留两根手指轻触最上一张。 “告诉我,”他说:“你唯一的活动,就是去编辑你所说的百科全书吗?” “是的。” “必须在川陀完成吗?” “大人,川陀拥有帝国图书馆,以及川陀大学的学术资源。” “假定让你到别的地方;比方说,一个不会让大都会的匆忙纷乱干扰学者思考的地方;你的人可以完全奉献自己、专心一意在工作上。——这不是更有帮助吗?” “不多。也许。” “这个地方已经决定了。你可以悠然工作,博士,带着你的十万人在身边。银河会知道你在和危机奋战;甚至可以告诉他们,你在设法防止灭亡。”他笑了笑:“尽管很多事我不相信,但要我不相信灭亡也是很难的,所以我肯定会把实情完全告诉民众。同时,博士,你也不会给川陀找麻烦,或是搅扰了皇帝的安宁。 “另一条路是死。你和你的同路人,有多少就杀多少,我不管你先前的威胁。选择处决或流放;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时间做决定。” “你决定的星球是那一个,大人?”谢东道。 “它的名字,我相信叫做‘极星’。”陈漠然道。他用指尖转过桌面的纸张,使之面向谢东。“目前无人居住,但很适合移民,而且可以配合学者的需要改造。是有点与世隔绝━━” 谢东插嘴:“那是在银河边缘,大人。” “正如我所说,有点与世隔绝,适合专心致志的需要。好了,你还有两分钟。” 谢东道:“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类旅行;有两万个家庭牵涉其中。” “会给你们时间。” 谢东想了一会儿,在面临死亡的最后一分钟,他说:“我接受流放。” 尼克心中一突。刚开始,逃过死劫的大喜充臆胸中;谁又不会呢。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之余,又不免有些许遗憾——谢东被击败了。 第8节 8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安静地坐在计程车里,沿着蜿蜒数百里的隧道向大学呼啸而去。最后尼克先开口,他说:“你向委员长说的是实话吗?将你处死真的会加速败亡?” 谢东道:“我从不对心灵历史的研究结果说谎,即使像这回是对我有好处。陈令琪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是个高明的政治家,而政治家因其专业本质,必然对心灵历史的事实具有天赋直觉。” “但结果你却必须接受流放?”尼克诧道。谢东没有回答。 当他们终于降落在大学的土地上时,尼克的四肢都自行其是,至少是不听使唤了;他几乎是给人挟出了计程车。 整个大学区光彩夺目;尼克几乎已经忘了太阳的存在。 大学区的建筑不像川陀其它地方是硬梆梆的铁灰色,或说得确切些,是银白色。此地的金属光泽更近于象牙色。 谢东道:“看样子是军人。” “啊?”尼克把视线挪回无趣的地面,看到前方有一队步兵。 士兵在他面前停下,然后一位细声细气的队长由附近的门口冒出来。 他说:“谢博士?” “对。” “我们在等你。你和你的人从现在起接受军法管制。我奉命通知你,六个月内必须完成赴极星的准备。” “六个月!”尼克正要发作,谢东的手指在他肘间轻碰了一下。 “我奉命协助你们。”队长重述一遍。 队长离开后,尼克转向谢东:“搞什么,六个月能做什么?这是慢性谋杀!” “安静,安静。到我办公室去。” 办公室不大,但有完善的防谍措施来防止侦听。侦测光束既不会得到可疑的静默,也不会收到更可疑的干扰,只会收到由一大堆无聊词句和不同的嗓音声调任意编组而成的对话。 “啊,”谢东悠闲地说:“六个月够了。” “我看不出来。” “因为,我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计画之中,得让别人的作为顺应我们的需要。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令琪的性情脾气被我们仔细参详,远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人物吗?除非时机环境对我们选择的结局有利,我不会允许这次审判进行。” “可是难道你能操纵——” “——被流放到极星?有何不可?”他将手指放到桌上某一点,背后的墙壁移开了一小段。只有他的手能做到,因为只有他独一无二的指纹能启动下面的扫描器。 “里面有很多微影带,”谢东说:“拿写着字母t的那个。” 尼克拿了过来。谢东塞进放映机后,交给他一副观影镜。尼克调整过,看着影片在眼前播放。 他说:“可是这——” 谢东道:“什么事吓着你了?” “你准备离开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半。当然,我们拿不准他会不会选上极星,不过希望是会;而根据这项假设,我们做——” “可是为什么?谢博士,如果流放是你一手安排的,为什么?在川陀事情不是可以控制得更妥当吗?” “呃,是有些原因。在极星工作,我们会得到帝国支持,而不致激起危害皇室安全的恐惧。” 尼克道:“但你激起那些恐惧,只是为了迫使他们将你放逐?我还是搞不懂。” “也许两万个家庭不会志愿移居到银河的尽头。”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尼克稍停:“我不能知道吗?” 谢东道:“还不到时候。目前你只要知道,一个科学收容所将在极星建立。而另一个会建立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姑且这么说,”他笑笑:“在‘星端’。至于其它的,我就快死了,而你会了解得比我更多。——噢,不,省省你的震惊和慰问罢。医生告诉我再活不过一两年。但是到那时候,我已经完成了一生志业,死而无憾。” “你死了之后呢?先生?” “呃,会有继承人——也许还包括你。这些继承人会能够为整个方案添上最后一笔,并在适当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起安略南省的叛变。从那时候起,事情就可以转到台面下了。” “我不懂。” “你会的。”谢东满布皱纹的脸突然显得安详而疲惫:“多数人到极星,少部份留下。很容易安排。——至于我,”他的声音愈发低喟,尼克几乎听不到:“我完了。” 完 第1节 锺杰甫译 1 极星——……其位置,就极星于银河历史中所居地位而言,可说甚为奇特;然多数论者未尝指出其命定之必然。位于银河螺旋极端尽头,一个孤立恒星的唯一行星,资源既少,经济价值更微不足道,被发现五世纪后仍无人定居,直到百科全书学者登陆……新一代成长后,无可避免地,极星脱离了川陀心灵历史学家附庸的地位。韩定的势力在安略南叛变期间兴起,他是极星历代伟人之中,第一个…… 房中一处照明良好的角落里,皮琏正在桌上忙碌着。工作需要协调,任务需要编派,线索得理出头绪来。 五十年了。花了五十年在此地建立百科全书第一基地,并使之运作;五十年收集素材,五十年的准备。 现在终于完成了。再过五年,银河所能想见、最伟大历史钜作的第一册就要出版。然后每隔十年——一如时钟般精准确实——一册一册出版下去。同时会有增修版、时事特刊等,直到—— 桌上通报器焦躁闷响,搅乱了他的心神。差点把这约会给忘了。他砰然按下出入开关,用眼角余光瞥着韩定的身影进门,头都没抬一下。 韩定自顾自地笑笑。他在赶时间;不过他也晓得,当皮琏对打扰工作的任何人物故示冷淡的时候,可别去招惹他。最好自己窝到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等候。 皮琏的笔尖横越纸头时发出极细的声响,除此之外一无动静。韩定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枚两元硬币,上下抛动;钱币的不锈钢表面,在空中翻转时闪烁发光。他一再抛掷,懒懒看着闪亮的反光。在所有金属都必须进口的星球上,不锈钢算是不错的交易媒介。 皮琏抬起头来,被反光刺了眼:“住手。”声音像是在发牢骚。 “呃?” “别丢那可恶的铜板!” “噢。”韩定把铁币收进口袋:“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通知我好吗?我答应要在新下水道计画投票之前,赶回市议会的。” 皮琏摆个手势,再把自个儿撑离桌面:“我准备好了。不过希望你别拿市政事务来烦我,那是你该操心的事,拜托。百科全书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 “听过新闻吗?”韩定冷然问道。 “什么新闻?” “极星市立超波站,两小时前收到的新闻。安略南皇家总督已经自立为王了。” “嗯?怎么了?” “意思是说,”韩定回答:“我们和帝国内部的连系给切断了。虽然事情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没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安略南挡在我们到山达尼、川陀以及织女星系的唯一贸易路线上。我们的金属要从那儿来?六个月来,我们没有半点钢或铝的进货,现在就别指望了;除非安略南国王陛下大发慈悲。” 皮琏颇觉不耐,由齿缝里发出嘘声:“那就从他那儿拿。” “能吗?听着,老皮,根据基地宪章,赋予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托管理事会充份的行政权力。我做为极星市长,只有在你签署了许可命令之后,才有刚够来擤鼻涕打喷嚏的小小权力。那是你和理事会的责任。极星市的繁荣有赖于与银河各地之间的持续贸易,现在我以市长的名义要求你,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住口!不要在这里发表竞选演说。听着,韩定,托管委员会并不阻止在极星设立市政机构,因为我们晓得有其必要。自从五十年前基地建立以来,人口已经增加许多;而这些增加的人口,牵涉许多与百科全书无关的事务。但并不表示,基地最初且唯一的目标,不再是出版总合人类知识的百科全书。我们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不能、也不会介入地方政治。” “地方政治!眼睛放亮一点,老皮,这是生死攸关的事。这个星球,极星,不能靠自己来维持机械文明。缺乏金属,你知道的,地表岩石中没有任何铜、铁或铝的踪迹,其它含量也极少。如果伟大的安略南王来胁迫我们,你想百科全书会怎么样?” “胁迫我们?你忘了我们是在皇帝陛下的直接统治之下?我们不受安略南或是其它任何行省的节制。想起来没有!这里是皇家领地,没有人可以碰我们。帝国会保护我们。” “那它怎么没阻止安略南总督称王?而且,只有安略南吗?至少有二十个银河外围的行省,实际上是整个边区,都已经开始自行其是。告诉你,我觉得帝国不但靠不住,更没有力量来保护我们。” “鬼扯!总督,国王——有什么不一样?帝国总是处在政治游戏中,让不同的人牵来扯去。总督背叛过,皇帝也曾因此而遭罢黜、甚至刺杀。可是帝国本身有什么变化?算了吧,韩定,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只关心百科全书。噢,对了,差点忘记。韩定!” “嗯?” “管管你的报纸!”皮琏语含怒意。 “极星日报?那不是我的,是私人办的。怎么啦?” “几星期以来,它一直鼓吹让基地建立五十周年庆成为公定假日,还要举行很不合宜的庆祝活动。” “有什么不好?三个月内计时器会打开轮回屋,我认为第一次开门可是一件大事,不是吗?” “不要有愚蠢的大游行。韩定,轮回屋开门只和托管理事会有关。任何重要事项都会和民众说明。讨论到此为止,请向日报说清楚。” “抱歉,老皮,市宪章里保障一件小小事情,叫做出版自由。” “也许,但理事会不管这个。我是极星上的皇家代表,韩定,在这方面有充分授权。” 韩定的表情突然变得像是临刑的刽子手,声色俱厉:“既然你是皇帝的代表,我还有一点小小消息要告诉你。” “关于安略南?”皮琏紧绷双唇,甚觉恼怒。 “不错。安略南将派一位特使到这里来,在两星期内。” “特使?到这儿?安略南?”皮琏担心了:“做什么?” 韩定站起来,用力将椅子靠上:“你不妨猜猜看。” 然后大步离开,丝毫不留情面。 第2节 2 安公德礼(“公”字意味贵族血统)——蒲乐麻州州长、安略南国王陛下特命全权大使,外带半打其它头衔——抵达航站,韩定以国宾之礼相迎。 笑脸紧绷的州长略一欠身,俐落地拔枪出套,柄交韩定;韩定用一把特别借来的枪回以同等礼节。友谊善意由此奠立;即使韩定注意到安某肩上的异样凸起,他也谨口慎言一声不吭。 他们站上地面车,市府官员职工绕集四周,缓慢而隆重地开向百科全书广场,一路接受热情群众的欢呼。 安州长接受欢呼,并以军人及贵族的矜持,冷漠答礼。 他对韩定说:“你的星球就这一个城市?” 韩定提高声调以盖过群众的呼喊:“我们是个年轻的世界,阁下。在我们星球短得可怜的历史当中,很少有达官贵人造访;因此民众分外热情。” 安某听到“达官贵人”四字时,显然没意会出里头的嘲讽之意。 他沉思道:“五十年前建立的,嗯哼!这里还有很多未开发的土地。你们从没想过要划分领地?” “目前没有这种必要。我们是极度中央集权的;也必须是,因为百科全书的缘故。或许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成长到——” “怪地方!你们没有农民?” 韩定暗想:不须要多了不起的观察力,就可以看出阁下四体不勤,五体不分。他故作无心答道:“没有——也没有贵族。” 安某双眉上扬:“那你的上级——我要见的那位是?” “你是指皮博士?是的!他是托管理事会主席,皇上的私人代表。” “博士?没别的头衔?是个学者?而他的权力高于市政当局?” “嗯,一点没错。”韩定友善回答道:“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算是个学者。毕竟这个星球不过是个科学基地——受皇上的直接管辖。” 最后一句话的略为强调,似乎使得州长有些狼狈。在往百科全书广场的缓慢行程中,他保持缄默陷入沉思。 即使韩定觉得,下午和随之而来的夜晚十分无聊,至少有一点令他满意;就是认清了皮琏和安德礼,彼此都看不起对方。这两人一见面问候寒暄就针锋相对。 “视察”百科全书大楼时,安某无精打采地听皮琏演讲。当他们穿越广阔的参考影片贮藏室和无数放映室的时候,安某做出礼貌而茫然的笑容,忍受皮琏的喋喋不休。 在一层层上上下下、一间间进进出出,走过写作部、编辑部、出版部和影片部之后,安某终于作出第一个概括评论:“都很有意思,”他说:“不过这些工作,对成人而言似乎蛮怪异的。有什么用处?” 韩定注意到,对这个评语皮琏无法置辩,尽管他的表情看来自信满满。 晚餐所发生的事和下午相比,正如镜中反照。安某独个儿滔滔不绝地讲述,日前他在安略南与新独立的近邻——史迈诺王国之间的大战中,率领大军所创下的丰功伟业;纤毫必至,而且乐趣无穷。 州长的流水故事直讲到饭后,低阶官员一个个藉词开溜。当他说完横扫敌舰获得重大胜利的最后细节之时,皮琏和韩定已经引他到阳台上,享受暖洋洋的夏夜和风了。 “现在,”他说话时极其快活:“来谈些正经事。” “当然。”韩定喃喃说道,点起一根织女星烟草制成的长雪茄——没多少存货了,他暗想——然后靠到椅背上前后摇晃。银河高悬天际,由地平线一端到另一端,朦胧伸展棱镜般的身形。居于宇宙尽头的此地星辰寥寥,相形之下微不足道。 “当然了,”州长道:“所有正式讨论——签署文件、以及诸如此类的官样文章,会交给——你们管议会叫什么?” “理事会。”皮琏冷冷答道。 “怪名字!且不管它,那是明天的事。现在咱们开门见山,明人眼底不说暗话,嗯?” “你的意思是——”韩定想引起他的话头。 “是这样。外头边区的情势有些改变,而这个星球的地位变得有些微妙。如果我们对事情的状况能够达成一致见解,会非常合乎时宜。打个岔,市长,你还有这种雪茄吗?” 韩定一怔,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一支。 安德礼深吸一口后,啧啧赞赏:“织女烟草!你打那儿拿来的?” “上次运补的时候收到一些,几乎没得剩了。太空知道几时才能再有——如果有机会的话。” 皮琏皱起眉头;他不吸烟,也因此而讨厌那股味道:“让我们搞清楚,阁下。你的任务只是要澄清状况?” 安某在第一口大烟喷成的浓雾中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百科全书基地的地位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啊!那什么叫做‘一如既往’?” “听着:是国家支持的科学机构,至高无上统治者的私人领地,我说的就是皇上本人。” 州长看来不为所动,又吹了个烟圈:“说得真精彩,皮博士。我能想象你两手捧着御赐玺封的特许权状——但看看现实情势。你要如何面对史迈诺?史迈诺的首都离你不到五十秒差,你该知道。还有柯诺和大绿苞呢?” 皮琏道:“我们和任何行省都毫无瓜葛。作为皇上的领地——” “那些不是行省。”安某提醒道:“都已经是王国了。” “就算是王国,我们还是毫无瓜葛。作为一个科学机构——” “科学个屁!”对方骂道:“我们怎么眼睁睁地坐视史迈诺夺取极星?” “皇上呢?他难道会袖手旁观?” 安某定下神来,道:“好罢,这么着,皮博士。你尊重皇帝的财产,而安略南也一样。史迈诺则不然。记得不,我们刚和皇帝签下一份条约——明天我会拿一份副本给你的理事会——上面交代,在原安略南省境之内,我们是皇帝的代表,负责维持秩序。我们的责任很明白,对不对?” “没错。但极星不属于安略南省。” “可是史迈诺——” “也不属于史迈诺。极星不属于任何行省。” “史迈诺知道吗?”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 “我们在乎。我们刚和他打完一仗,而他还占据着我们两个星系。极星在两国之间占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 韩定不耐烦地插嘴:“你有什么提议?阁下。” 州长看来早就想停止东拉西扯,好直接切入正题;他简明扼要说道:“看来极其显而易见的是,既然极星没有能力防卫自己,安略南为自身利益着想,必须承担这项任务。你们了解,我们并没有干涉内政的念头——” “嗯——哼。”韩定咕噜一声示以冷淡。 “——但我们认为,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最好还是让安略南在这个星球上建立军事基地。” “你们所要的就是这样——广大无人区域上的军事基地——如此而已?” “啊,当然啦,防卫部队需要一点后勤支持。” 韩定让椅子放正,把手肘放到膝上:“现在说到重点了。让我们直话直说。极星要接受保护并且纳贡。” “不是进贡,是纳税。我们保护你们,而你们付钱。” 皮琏猛地把桌子一拍:“让我说话,韩定。阁下,我不会为什么安略南、史迈诺的茶壶政局和酒杯战争,付半个锈角子。告诉你,这里是个国有的免税机构!” “国有?可是我们就是国家,皮博士。而我们不打算支持你。” 皮琏一怒而起:“阁下,本人身为此地的最高首长,代表——” “代表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安某顶了回去,面露愠色:而本人代表的是安略南国王陛下。安略南近得多了,皮博士。” “咱们回头谈谈正事。”韩定劝道:“你打算怎样收这些所谓的税,阁下?像是小麦、马铃薯,蔬菜、牲口之类东西,你肯收吗?” 州长两眼一瞪:“搞什么鬼?我要那些做什么?我们剩得可多了。当然是黄金啦。还有,如果你们产量多的话,铬跟钒更好。” 韩定大笑:“产量多!我们连铁都不出产,黄金!来来,瞧瞧我们的钱币。”他丢了个角子给特使大人。 安某看了一眼,丢回去并瞪眼道:“啥玩意儿?钢?” “没错。” “我不明白。” “极星这个星球几乎完全没有金属,统统得靠进口。总之,我们没有黄金;除了几千斤马铃薯之外,也没有可以用来缴税的。” “那么——工业制品也行。” “不用金属?要我们怎么制造机器?” 一时间相对无话。皮琏再试着说几句:“整个讨论离题太远了。极星不是一般星球,而是编纂百科全书的科学基地。太空啊,老兄,你对科学毫无敬意吗?” “百科全书打不了胜仗。”安某眉头深蹙:“完全没有出产的世界。那——倒也几乎没有人住。这样好了,你们用土地偿付。” “什么意思?”皮琏问道。 “这世界还相当空旷,无人居住的土地也相当肥沃。如果事情顺利就绪,而你们也都合作,大概可以这么安排;可以让你们自己一无损失,说不定还可以颁授爵位、分封采邑。我想你们懂得这个意思。” 皮琏冷笑道:“这可谢啦!” 韩定故作率真,接口道:“安略南能否供应适量的钸,给我们的核能电厂?我们只剩几年的存量了。” 皮琏霎时屏息,场面静默了好一会儿。当安某重拾话头,声音竟和先前大不相同:“你们有核子能?” “当然了,有什么不对?我猜想人类使用核子能该有五万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只是钸的来源有些困难。” “是……是。”特使略一停口,又坐立不安地加上一句:“好,两位,我们明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现在容我告退……” 皮琏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受不了这呆头呆脑的笨猪!这——” 韩定打断他:“非也。他只不过是环境的产物。这种人只懂得一句话:‘我有枪而你没有’。” 皮琏调转头朝他发火:“你跟他谈什么驻军和纳贡,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疯了不成?” “不,我只是放根线头引他开口。你该注意到,他总算失口把安略南的真正意图说了出来——也就是,在极星搞封建制度。当然,我不打算让这种事发生。” “你不打算!你!你算老几?还有,我能不能请教一下,你大吹大挡我们的核能电厂,是什么意思?天啊,这只会让我们变成军火靶子。” “不,”韩定露齿一笑:“恰好相反。我撩起这话题的理由,不是很明显吗?那正好确定了我先前一个非常强烈的怀疑。” “是什么?” “安略南不再拥有核能经济了。若是有,我们的朋友一定会了解,除了古代遗迹之外,钸并不用在发电厂里。由此可知,边区的其它地方也没有核子动力了。史迈诺是一定没有;否则在最近的战事里,安略南不会多赢少输。很有意思吧?” “哼!”皮琏带着极恶劣的情绪离开,韩定则温和地笑着。 他丢开雪茄,仰望横卧穹苍的银河:“都倒退到用煤和石油了吗?”他喃喃作声——而所有念头都深藏心底。 第3节 3 韩定否认拥有极星日报,就法规而言或许是对的,但也仅止于此。韩定是促成极星自治的领导人物,他本人并获选为第一任市长。所以,韩定名下没有一张极星日报的股票并不足奇;事实上他以各种迂回手段,控制了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权。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 因此,在韩定向皮琏建议允许市长出席理事会的同时,极星日报展开类似宣传,也就毫不令人意外;而极星历史上第一次的群众大会因而举行,要求在“国有”的政府中加入市民代表。 最后,皮琏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屈服。 当韩定坐在会议桌末端无所事事之际,不禁冥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些科学家成为差劲的管理人。可能只是由于他们惯于面对缺乏弹性的科学事实,而距离善变的人性太远。 不论如何,现在汤玛芝和乔肥佬坐在左侧,鲁亭跟叶富瀚坐在右首,皮琏居中担任主席。这些人韩定当然全认识,不过今天他们似乎全端起了在这种场合中极不寻常的一点官架子来。 官式的开场白令韩定昏昏欲睡。不久,皮琏举起手边一杯开水啜饮的动作让他振作起来;只听皮琏清清嗓子开口: “很高兴能够告知各位理事,在上次会议之后,本人获知帝国首相陶耘大人将在两周内到访极星。相信在皇上得悉此地状况之后,我们和安略南的纠纷,必定能如大家所愿,顺利解决。” 皮琏隔着会议桌向韩定微笑致意:“有关消息已经通知了极星日报。” 韩定屏息窃笑,显然皮琏很想藉炫耀这类消息来烘托其地位重要。 他不动声色道:“撇开你暧昧的表情不提,你们指望这位陶大人做些什么?” 汤玛芝回答他的问题。此人有个坏习惯,喜欢用他格外威严的语调,以第三人称称呼对方。 “相当明显地,”他评述道:“韩市长是个讽世行家。他不可能想不到,皇上绝无可能容许私人产业遭到半点侵犯。” “怎么?如果被侵犯了他会怎样?” 席间一阵骚动。皮琏道:“你太过份了!接着又补充道:“还有,这句话迹近叛国!” “这算是给我的答案吗?” “!如果你没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要问一个问题。除了这点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外交手段之外,有没有什么具体办法,去面对安略南的威胁?” 叶富瀚用一只手拉扯火红的大八字胡:“你觉得有威胁,是吗?” “你不觉得?” “一点也不。”他状似缅怀道:“皇上——” “我的太空!”韩定怒极:“怎么回事?每个人不时把‘皇上’、‘帝国’挂在嘴边好象念咒似的。皇帝在千万秒差之外,我怀疑他对这里有一丁点屁的关心。就算有罢,他又能做什么?这一带的前帝国舰队此刻控制在四个王国手里,而安略南也有一份。听着,我们必须靠真枪实弹来作战,不是凭空口白话。 “仔细听好。到目前为止我们有两个月宽限,主要是因为,我让安略南以为我们有核子武器。当然,大家都清楚这大半是唬人的。我们是有核能,但仅限商业用途,而且也***太少。他们很快就会发觉。如果你认为,他们会因为遭受玩弄而感到怡然自得,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说——” “闭嘴,我还没讲完。”韩定正在兴头上;他喜欢这种感觉:“把首相扯进来固然不错,但最好多拉一些填满漂亮核弹头的攻城巨炮。我们已经损失两个月了,各位,再没有多的两个月可损失。你们打算怎么办?” 鲁亭说话了,他的长鼻子气得发皱:“如果你要提议基地军事化,我一个字也不要听。那等于是对政界敞开大门。市长先生,我们是个科学基地;别的再也休提。” 汤玛芝补上一句:“还有,他不了解建立军备意味着必须从百科全书抽调人力,而且是宝贵的人力。绝对不行,不管会发生什么事。” “对极了,”皮琏同意道:“百科全书第一优先——绝对优先。” 韩定甚为不满,理事会似乎满脑子都是百科全书。 他冷然道:“理事会是否稍稍想过,除了百科全书之外,极星还有可能在其它方面有些事情要做?” 皮琏答道:“我不认为,韩定,基地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任何事可做。” “我说的不是基地,是极星。恐怕你还没搞清状况。极星有上百万人,其中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不超过十五万。对其余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家,生长于斯。和我们的家庭、庄稼和工厂相比,百科全书算不了什么。我们要保护——” 众人大哗。 “百科全书第一!”鲁亭咬牙切齿:“我们要完成任务!” “见鬼的任务!”韩定大吼:“五十年前也许是有,但是现在时代变了!” “跟时代一点关系都没有,”皮琏答道:“我们是科学家。” 韩定迫不及待地咬住话头:“真的,嗯?很棒的幻觉,不是吗?你们这帮人正是千年以来,整个银河所犯错误的绝佳范例!一千年来停滞不动的,算是那一门子科学?只不过是永无休止的分类罢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更上层楼、扩大知识领域以便有所增进?没有!你们乐于停滞不前;整个银河都是。只有太空才知道这样有多久了。这就是为什么边区要造反、为什么交通会断绝、为什么地方战事不断、为什么整个星系丧失了核能,而倒退回使用化学动力的野蛮时代。 “如果你问我,我要说——”他高喊:“银河帝国就要完蛋了!” 他稍歇坐回椅中调整呼吸,毫不理会那两三个同时想要答复他的人。 鲁亭起立发言:“我不晓得你打算从这番疯狂言论当中得到什么,市长先生。但确然无疑的是,你的话对此地的讨论毫无帮助。我建议主席先生,删除该发言内容并回到原先讨论被打断的地方。” 乔肥佬初次振作起精神。到目前为止肥佬即使在辩论的最高潮都没有插上一脚,忽然间他沉重的嗓音——沉重一如其三百磅重的身躯——打起平地一声闷雷:“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嗄?”皮琏怒道。 “再一个月就到了我们的五十周年庆。”他有个本事,能把最俗套的陈腔滥调咏叹得意境深远。 “又怎样?” “周年庆当天,”肥佬四平八稳续道:“谢东的轮回屋会打开。有没有谁想过屋里会有什么?” “不晓得。例行公事。充满贺词的一堆演讲吧,也许。我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摆在轮回屋里。虽然那家报纸——”他怒视韩定,对方报以露齿一笑:“想把它搞得像回事情。我已经加以阻止了。” “啊,”肥佬道:“也许你错了。你难道没发觉——”他停下将手指放在自己浑圆短小的鼻头:“轮回屋开得恰是时候?” “恰‘不’是时候,照你说的。”叶富瀚喃喃道:“有好些事要操心呢。” “什么事比谢东的留言更要紧?我看没有吧。”肥佬变得异乎既住的专断,韩定小心地注视他。他到底用意何在? “事实上,”肥佬兴致勃勃:“你们好象全忘了,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也是基地的创始人。假定他利用自己的学问为眼前的未来设定了一条可能途径,好象也蛮合理的。如果是真的——照我看是错不了,我再说一遍,他一定会安排某种方式来警告我们危险何在,或许还指出解决方法。百科全书是他的心头肉,你们都知道。” 犹疑迷惑的气氛占了上风。皮琏清了清喉咙:“呃,这样——我不晓得。心灵历史学是门伟大学问,不过——我确定目前我们这里没有心灵历史学家。看样子我们是在摸石子过河。” 肥佬转向韩定:“你不是跟何汝林学过心灵历史学?” 韩定半出神地答道:“是的。不过没有完成学业。我不耐烦谈理论;想成为心理工程师,又缺少那份才干;所以做了次佳选择,也就是走入政界。实际上是同一回事。” “那么,你对轮回屋有何看法?” 韩定小心答道:“不知道。” 会议的余程中他一言不发,即使话题回到帝国首相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听。他循着一条新思路追想,事情一件件归纳——不少琐屑的细节一一榫合。 心灵历史学是解谜之钥,这点他很确定。 他拼命回想曾经学过的心灵历史学理论——从中他证明了打一开始就想对了的结论。如谢东这等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充分解释人类的情感及应对,来广泛预测未来历史的发展。 这意味着什么? 第4节 4 陶耘大人嗅着鼻烟。他有一头长而浓密的鬈发,看得出是加工过的;他不时用手抚摸两鬓蓬松的金色落腮胡子;他用辞考究,但发音老忘了卷舌。 这当儿,韩定还来不及细数,和尊贵的首相大人握手的那一瞬间,产生的反感所为何来。噢,对了,还有:他喜欢边讲边用单手比划故作优雅的手势,以及好似纡尊降贵不耻下问的装模作样。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问题是得先把他找到。半小时前他跟和皮琏一起消失不见了——恰似春梦了无痕,混球。 韩定敢说,预备会议中他不在场,必定很合皮琏的意。 不过,有人看见皮琏在这一侧的这层楼,推开每扇门瞧瞧再简单不过。走到半路,他发了声:“啊!”踏进一个黑暗的房间。陶大人浓密的发型映在银幕上,是绝对错不了的。 陶大人抬头道:“啊,韩定。你在找我们,对吧?” 他递出鼻烟盒——韩定觉得装饰过度而手工甚差;不过他仍然面带亲切微笑,抓了一小撮并礼貌地表示谢绝。 皮琏眉头紧蹙,韩定则报以全不在意的木然神情。 打破短暂沉默的唯一声响,是陶大人合上烟盒的嗒嗒声。他把烟盒挪开并说:“韩定啊,你们的百科全书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宏伟的功业。” “大多数人也这么想,大人。不过,这项成就到目前为止还有待努力。” “依我浅见,以贵地的效率讹言,是不愁没有高分的。”他向皮琏颔首致意,皮某答以兴高采烈的一鞠躬。 真是蒙主隆宠啊,韩定暗想。“我不是抱怨缺乏效率,大人,只不过安略南人的效率高得多了——虽然是朝着相反而具破坏性的方向。” “噢,是了,安略南。”漫不经心地一挥手:“我刚从那讹来。那星球野蛮极了,完全难以想象人类能在边区的环境下生活。缺乏文明人士应有的最基本知识,也没有舒适方便的民生必需品。完全衰废了,他们——” 韩定冷冷地打断他:“很不幸的是,安略南人拥有从事战争所需的一切基本知识,以及从事破坏的所有必需品。” “是啊,是啊。”陶大人看来有些恼怒,也许因为话说到一半给封住了:“不过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知道。真的,否则我会搅混了。皮博士,你不是正要给我看第二册吗?请开始罢。” 灯熄后有半小时之久,韩定聚精会神想着安略南的事。萤幕上的书对他毫无意义,他也不想费神去看;但陶大人却不时显得相当兴奋。韩定留意到当首相兴奋起来的时候,舌头也卷了。 灯光再度亮起时,陶大人说:“棒极了!真的棒极了!也许你对考古学并不感兴趣吧,韩定?” “呃?”韩定忙回过神来:“是,大人,说不上有兴趣。最初我是想当心理学家,最后则选择了政治。” “啊!这门学问有趣得很。我自己呢,”他大大嗅了口鼻烟:“对考古学略有涉猎。” “真的?” “大人啊,”皮琏插口道:“在这方面可说无所不知。” “噢,难说,难说。”大人洋洋自得:“我在这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工夫,敢说是博览群籍。我读遍了像是乔登、欧碧嘉、柯威……等等的著作;全读过了,你知道。” “这些人我听过是真的,”韩定道:“可从没读过他们的书。” “那天有空可以看看,朋友,对你有很大好处的。啊,当我看到雷米斯的这本书时,觉得到边区这趟真是不虚此行。信不信由你,我的藏苏中独缺这一本。对了,皮博士,你不会忘了答应过我,在离开之前帮我拷贝一份吧?” “不胜荣幸之至。” “雷米斯,你们得知道,”首相大人得意洋洋:“为我早先对‘起源论’的见解,提供了崭新而且极为有趣的补充。” “什么论?”韩定问。 “‘起源论’,就是关于人类发源地的问题,你知道。当然你一定要了解,一般认为所有人类都源于同一个星系。” “噢,是的,我了解。” “当然,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星系的确实所在——老早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了。不过还是有些线索。有人说在天狼星系,也有人坚持是在人马座甲、梭尔、或是天鹅座61——你可以看得出来,全部都在天狼星区之内。” “那雷米斯怎么说?” “嗯,他完全另辟蹊径。他试图证明,大角星系第三行星上的考古遗迹显示,早在任何太空旅行之前,就有人类在该星球居住。” “意思是说,人类是在那个星球诞生的?” “也许。不过在我敢肯定之前,得先详读之后再衡量他的证据;一定得先看看他的观点有多少份量。” 韩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雷米斯几时写的这本书?” “噢——应该是大约八百年前。当然了,他的看法大半基于前贤葛林的著作。” “那干么得靠他?何不亲自到大角星系去研究那些遗迹?” 陶大人双眉一扬,急急嗅了把烟:“啊,去做什么?亲爱的老弟。” “当然是取得第一手资料啦。” “有必要吗?何必大兜圈子浪费时间到这些地方去。听着,我现在拥有所有古圣先贤的著作,一一衡量轻重、异中求同,分析互斥的论点,决定何者可信,最后获致结论,这才是科学方法。至少,”好象说教似的:“我的看法是如此。到大角星系,或是举例说,像是梭尔;路上多有不便不说,到了以后瞎忙一场,却发现古圣先贤早已彻底勘察过,而其效率我们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韩定保持礼貌,嘟哝道:“我懂了。” “这边请,大人。”皮琏道:“想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啊,对。也许是该走了。” 当他们走出房门之际,韩定忽然说道:“大人,可以问个问题吗?” 陶大人茫然笑着,亲切地用手轻拍韩定,以强调答话的份量:“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老弟,荣幸之致。若是我简陋的腹笥能够帮上任何忙——” “不是关于考古学的问题,大人。” “不是吗?” “不是。是这样的:去年我们在极星收到,关于仙女座丙第五行星上的核能电厂熔毁的消息;只有小小的标题,完全没有详情。不晓得您是否能告诉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琏嘴角扭曲:“你问这些不相干的问题,会惹得大人不高兴。” “没关系,皮博士。”首相缓颊道:“这问题很好。大体而言没有什么值得关心的。那家电厂的确遭到熔毁,相当严重的大灾难,我相信还有辐射损害。事实上,政府正在认真考虑严格限制滥用核能——这件事不能对大众公布,你懂罢。” “我明白。”韩定道:“但那家电厂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嘛,事实上,”陶大人漠不关心地答道:“谁知道?早在出事前好几年就故障停摆了,而一般认为维修替换的工作做得非常不确实。这年头啊,想找真正懂得发电系统技术细节的人实在太难了。”他面形忧色,又嗅了一把烟。 “你可知道,”韩定道:“边区所有独立王国已经全部丧失核能动力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讶异,这些野蛮星球——噢,我的老弟啊,别管他们叫‘独立王国’;不是的,你知道。我刚和他们签下的条约就是明证。他们承认帝国的主权;一定得要承认,否则我们不会签约。” “也许是罢,但他们有不少行动自由。” “对,我想是这样的,是不少。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帝国离此地太远,就让边区自给自足好了——其实现在多少也就是这种状况。他们对帝国没什么帮助,你知道,这些星球极野蛮,毫无文明可言。” “但以前有过文明的,安略南曾经是边区最富庶的行省之一,我知道它从前可以和织女星系相提并论。” “噢,可是,韩定,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不能拿那来比。今天的世界和过去的伟大时代不同,我们也不像祖先一样,你知道。不过,韩定,来。你老弟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我说过今天不谈公事。皮博士跟我说,对你要有心理准备,说你定会想办法诘难,不过这方面我可是老手。明天再谈吧。”到此为止。 第5节 5 这是韩定出席的第二次理事会,如果众理事和已离去的陶大人之间、几次非正式的谈话不算在内的话。然而市长心知肚明,至少还有一次——甚至两三次——会议,他根本没有受到邀请。 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为了最后通牒,他连这次开会的通知都不会收到。 不论怎么看,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尽管图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读起来好象是两地领袖间友善的彼此问候。 韩定用心翻阅。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问候语开头:“圣贤哲睿安略南国王陛下,致挚亲手足、百科全书第一基地托管理事会主席皮琏博士”,更形豪奢的结尾,则是一个由极其复杂的图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缤纷的玺印。 但它毕竟还是最后通牒。 韩定道:“本来时间就不多——只有三个月;但时间虽少,我们还是白白浪费掉了。这玩意儿只给我们一个星期。要怎么办?” 皮琏蹙眉忧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就在陶大人向我们担保皇上和帝国立场的同时,他们竟公然采取这种激烈手段。” 韩定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谓的‘立场’告诉安略南王了?” “对——在提案表决、并经理事会一致同意通过之后。” “什么时候表决的?” 皮琏端起架子:“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得让你知道,韩市长。” “好罢,反正我也没兴趣。只不过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书函,关于陶大人对当前局势的可贵贡献——”他嘴角微扬,摆出一副不屑的笑脸:“乃是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拖个一段时间——只是想到理事会的态度,我不认为多出这段时间对极星能有什么帮助。” 叶富瀚道:“韩市长,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了不起的结论?”“方法很简单,只要用点以往不受重视的小东西,也就是常识。你们都知道,人类知识当中有门学问叫符号逻辑,用来厘清人类语言之中的枝芜错杂和混淆散乱。” “那又怎样?”叶富瀚道。 “我应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着这么麻烦,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对五位自然科学家来说,用符号可能比用文字来得容易解释。” 韩定由腋下挟着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对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做的;你们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员是逻辑部的郝弥勒。” 皮琏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韩定续道:“不用说,安略南的来信是个简单题目;因为写这封信的人是行动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辈,很容易就能精简而得到一个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声明。你们看到的符号表示形式,粗略翻译成文字,可以这么说:‘一周之内交出我所要的,否则我就自己动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浏览过报告;最后皮琏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咙。 韩定道:“没有漏洞罢,皮博士?” “看样子没有。” “很好。”韩定换了几张纸:“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帝国与安略南条约的副本。——顺便一提,签约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礼拜还在这儿的陶大人。——而这份是符号逻辑分析。” 条约长达五页,印刷精美,而分析报告只潦潦草草写了不到半张纸。 “如各位所见,条约内容的百分之九十,经过分析之后毫无意义。最后可以用下面这种有趣的方式总结: “安略南对帝国的责任:无! “帝国对安略南的权力:无!” 理事们再次焦虑地循着逻辑推理,回头小心检查那份条约;而当他们看完时,皮琏面露戚容道:“看起来是对的。” “那么你同意,这份条约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安略南宣告其完全独立,而帝国承认现实罢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为安略南会不了解状况,而不急于强调其独立地位——所以不消说,他对任何来自帝国的威胁都会产生反感;特别是帝国的恐吓显然无法兑现,否则不可能容许安略南独立。” “可是,”汤玛芝插口道:“韩市长要如何解释陶大人保证的帝国支持?那些话看起来——”他耸耸肩:“呃,相当令人满意。” 韩定坐回椅子上:“你知道,这是整件事情里头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认第一次和陶大人会面时,心里把他看做是个超级大驴蛋——但事实证明,他是个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聪明。我自作主张录下了他所有的发言。” 一阵骚然,皮琏吓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韩定诘道:“我晓得是有违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谓绅士所应该做的;而且如果让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过他没捉到,我也录了音,事情已经做了。我把录音同样送给郝弥勒分析。” 鲁亭道:“分析报告呢?” “这,”韩定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恐怕就是这个了。郝弥勒连续工作了两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语、空洞的胡话、没有作用的条件限制——直说,就是废话——之后,他发现什么都没剩下,每句话都删掉了。 “陶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讨论当中,说的全是***屁话,而你们全没发觉。这就是你们英明伟大帝国的保证。” 最后一句话说完,桌上就像引发了一颗强力臭弹,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韩定不耐地等大家静下来。 “所以,”他下结论道:“当你们发出恐吓——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说帝国会对安略南有所作为,你只是惹恼了深知内情的国王。不用说,他必须立即行动以维护尊严,于是最后通牒就来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怎么办?” “看样子,”玛芝道:“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在极星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韩定答道:“只是要怎样做,才能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踢出去?” 叶富瀚急急扯动自己的胡子:“听起来你好象下定决心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武力,”韩定立即反驳:“是无能之辈的最后凭藉。但我绝不愿意张开红毯擦亮家具欢迎他们过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叶富瀚固执道:“这种态度很危险;尤其是我们注意到最近为数颇多的群众和你的提议相唱和,使得情况更加危险。我也可以告诉你,韩市长,理事会对你最近的活动并非一无所悉。” 他停下等其它人表示同意。韩定耸耸肩。 叶续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不容许此事发生。我们的决策只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百科全书。不管决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须衡量是否影响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韩定道:“你的结论是,我们得继续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琏苦着脸说道:“你已经说明了帝国帮不上我们的忙,虽然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如果需要妥协——” 韩定顿觉好象置身恶梦,急速飞驰却漫不着边:“没有什么妥协!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军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安德礼告诉过我们安略南的真正企图——就是完全归并到他们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农奴领主的经济关系。我们用核能来虚张声势只能挡得一时,他们早晚会动手!” 韩定说到激动处愤而起身,余人纷纷矗立以应——只有乔肥佬安坐不为所动。 乔肥佬缓缓说道:“各位先生请都坐下。我觉得大家离题太远了。得了,韩市长,不必做出一脸火大的样子;这里没有谁要当叛徒。” “你可得好好给我证明!” 肥佬温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听我说!” 肥佬的锐利小眼半合半张,圆润的双颊微微渗汗:“看来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事会己经决议同意,当六天后轮回屋开启,安略南问题的真正解答会在那时揭晓。” “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 “对。” “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事也别做,只要静心等候,完全信赖轮回屋里到时会有个神仙跳出来高喊‘刀下留人!’?” “撇开你的情绪字眼不提,就是这个意思。” “好厉害的龟缩大法!说真的,乔博士,这是天才级的笨主意,智力稍逊的人根本想不出来!” 肥佬笑得宽容:“你挖苦人的本领愈来愈高了,可惜场合不对。让我们实事求是;我想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的争论中,我对轮回屋的看法。” “是,我记得。我不否认在逻辑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烂。你说——我说错的时候纠正一下——谢东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灵历史学家,于是乎,他可以预见我们眼前的困局和难题,再于是,他建了轮回屋,伏下一条妙计以便我们藉此脱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这个问题,不会吓着你吧?” “受宠若惊之至。有结论吗?” “结论是需要一点纯粹推理,一点点常识。” “譬如说?” “譬如说,如果他预见了安略南的混乱, 为何不把我们放在比较接近银河中心的其它星球?大家都知道,谢东计诱川陀的公安委员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预见此地的交通线中断,孤立于银河之外,受强邻胁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尤其我们的孤立无助是由于缺乏金属,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说如果他预见了这些事,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让他们准备?总好过干耗时间,就像你们现在所做的一样,等事到临头才开口。 “还有别忘记这点。就算他那时可以预见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一样可以看见;因此,如果他在那时可以预见解决方法,我们现在应该也能见到。毕竟谢东又不是魔术师,没有什么脱困技俩是他能看见而我们不能的。” “可是,韩定,”肥佬提醒道:“我们没看见。” “你们没去尝试,一次也没试过!首先,你们完全拒绝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对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现在又转而寄望谢东!从头到尾你们只是一成不变地仰赖权威和过去,从来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双拳陡地握起:“这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每当你的自由意志和权威对立质疑之时,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逃避。看起来你们似乎从不怀疑,以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谢东一定比你更聪明。这是不对的,你没看出来吗?” 为了某些理由,没有人打算吭声。 韩定续道:“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琏听过陶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陶大人认为当个好考古学家的不二法门,乃是遍读古往大师的著作——而那些人数百年前便已作古。他还认为解决考古难题之道,在衡量不同权威的意见,而皮琏听了毫无异议。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 他的声调彷佛在恳求。 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续道:“你们几个、以及极星上的半数人民是一样的差劲!干坐在这儿,把百科全书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学的极致当作过往资料的汇整——那是重要没错,可是难道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世界在退化、在遗忘,没瞧见吗?边区失去了核能动力,仙女座丙的核能电厂因修护不当而熔毁,帝国首相却抱怨核工技师难求。怎么解决?训练新人吗?没有!他们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质问:“没看出来吗?整个银河都出了问题,那是种怀旧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个个看过其它人,而对方还以凝视。 肥佬第一个回过神来:“神秘思想在此刻帮不上忙,让我们现实一点。谢东能够利用简单的心灵历史技术,寻得未来历史的走向;这点你否认吗?” “不,当然不了。”韩定叫道:“但我们不能靠他来解决问题。他最多只能指出问题所在,就算也有解决的方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们做。” 叶富瀚忽然开口:“你什么意思?‘指出问题’?我们知道问题何在。” 韩定反面怒视叶某:“你自以为知道?你以为谢东所关心的只有一个安略南?我不同意!告诉你们!各位,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对事实真相有一━丝━半━点的概念!” “这么说你有概念罗?”皮琏恶声问道。 “没错!”韩定跳起来掀开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个形势暗流汹涌,实情远比我们讨论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们扪心自问: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当中,除了何汝林以外,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灵历史学家?而何老师却极力避免让学生学到基本知识以外的东西。” 片刻沉默后,肥佬道:“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灵历史学家能够很快掌握全局,而脱离谢东的控制。于是乎我们只能跌跌撞撞,隐约看到一点事实,那正是谢东所希望的。” 他厉声笑道:“再见了,各位!” 韩定掉头大步迈出房门。 第6节 6 韩定嚼着雪茄烟的屁股,没注意到烟已经烧完了。前一晚他没睡觉,而且直觉即将到来的当晚他也会睡不着。这点由双眼就可以明白看得出来。 他倦道:“都打点好了?” “我想是的。”李约翰以掌支颚:“你觉得呢?” “不算太坏。你知道,事情一定得大胆进行;就是说,不容许半点迟疑反顾。不能让他们有时间控制局势。一旦我们占上司令台,就要表现得像个天生的头子;而他们惯于服从,这是成功的根本。” “要是理事会犹豫不决——” “理事会?别理它。过了明天,他们在极星政治上的重要程度比不上一张破报纸。” 李缓缓颔首:“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来阻止我们。你说他们并不完全被蒙在鼓里。” “肥佬可能摸到一点边儿,有时候他令我神经紧张;而皮琏打从我当选之后,就一直怀疑我。但你也看到,他们并没有能力去了解真正发生的事,这些人受的训练就是完全服从权威。他们相信皇帝万能,只因为他是皇帝;大家信服理事会,也只因为理事会是奉皇帝之命行事,不可能不在发号施令的地位。这种对叛变可能的认识不清,正是我们的最佳盟友。” 他挺身自椅中站起,走向饮水机:“他们不是坏人,约翰,当他们黏着百科全书的时候——那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统治极星的时候,这些人半点用处也没有。现在你出去罢,让事情动起来。我要自个儿静静。” 他坐在桌角,两眼瞪着那杯水。 太空啊!若是他能像表面一样自信就好了。安略南人两天之内就要登陆,而他只根据一些概念来猜想谢东如何安排过去的五十年。他甚至不是货真价实的心灵历史学家,只凭着肤浅的训练,就想揣测探索当代最高的智能。 如果肥佬是对的;如果谢东所见只有安略南问题;如果百科全书是他唯一关心保有的━━那么政变的代价如何? 他耸耸肩膀,喝下了那杯水。 第7节 7 轮回屋中布置了远超过六张座椅,好象原先是期望多点人来参加似的。韩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懒懒地坐到角落里,尽可能远离其它五个人。 理事们似乎并不讨厌这项安排,他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话声稀落而终归沉寂。他们之中,只有肥佬看来显得更加镇定,拿出一只表阴沉地注视着。 韩定瞥过自己的表,尔后望向占据半个房子的真空玻璃室,那是房里唯一不寻常的东西。附近某处有个计数器精细地分割时间,直到准确正点的一刹那,发动介子流,接通线路—— 灯光陡地暗下! 灯并没熄,只不过突然陷入昏暗,让韩定吃惊得跳了起来。他在惊疑中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灯光,等视线放低时,发现玻璃室已经不再是空的了。 出现一个人形——坐在轮椅上的人形! 好一阵子他都没说话,只是合起膝上的书,漫不经心地抚摸。然后他笑了,整张脸顿时有了活力。 他说:“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柔和。 韩定差点要起立致意,但随即打消念头。 谢东的声音听来十分健谈,他续道:“你们看到了,我被锁在椅子上,不能起身迎接各位。你们的祖父母辈在我的时代来到极星,几个月后我患了很不方便的中风。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知道,所以不能适当地向你们致意,我甚至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来;所以一切都不必拘束。有人站着的话,请坐下;如果有人想抽烟,我不会介意的。轻笑一声: “又何必呢?我又不真的在这里。” 韩定忍不住伸手掏烟,想一想又算了。 谢东拿开手上的书,动作像是放到身边的桌上——书一离手就消失不见了。 他说:“基地创立至今有五十年了——五十年来基地上的人员,为了自己所不知道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工作。以前不让大家知道是有必要的;而现在,这种需要已经没有了。 “百科全书基地,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而且一直如此!” 韩定身后一阵骚动,还有一两声哀嚎,但他没有回头看。 谢东不为所动——当然啦——继续说道:“所谓骗局的意思是说,我和同事对百科全书是否能出版根本毫无兴趣。百科全书有它的目的,我们经由它获得皇帝的特许,引诱十万人加入我们的计画,而且利用它来集中这些人的注意力,以便事成定局之前没有人能够回头。 “五十年来你们为这个骗人的计画工作——现在说好听的也没用了——退路已经截断,你们别无选择,只有走上另一条极其重要的路,也就是我们真正的计画。 “在那个计画中,你们被放到这样一个星球,五十年后这样的时间里,己经转移到一个无法自由行动的孤点上。现在开始,直到未来的若干世纪,你们要走上一条经过选定的道路。你们会遇见一连串的危机,就像现在面对了第一个;而每一次危机之中,你们的行动自由同样会受限制,迫使你们沿着我们选择的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路走。 “这条路是由我们的心灵历史学所选定的,自然有其道理。 “银河文明己经停滞退化了好几世纪,虽然能看出来的人不多。但是现在,至少边区已经分裂,而帝国政治上的大一统业已破灭。将来的历史学家,也许会用过去五十年之中的某一点做为断代,称做‘银河帝国衰亡的起点’。 “他们是对的,但鲜少有人知道衰亡还要持续许多世纪。 “衰亡之后必然是野蛮时期;心灵历史学告诉我们,在正常状况下,这段期间将持续三万年。我们无法阻止衰亡,同时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帝国文化已经失去原有的活力与价值。但我们可以缩短接踵而来的野蛮时期——只要一千年就够了。 “计画的详情,我们不能说;就像五十年前不能把百科全书的实情告诉你们一样。若是你们发现了内情,计画就会失败;正如你们一早看穿百科全书骗局的话,行动自由不再受限,增加的变数就会远超过心灵历史学所能掌握的范围。 “可是你们不会发现,因为极星没有心灵历史学家——以前有何汝林,但他是我们的人。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极星,和银河另一端的姊妹基地,乃是复兴的种籽,未来第二银河帝国的开创者。目前的危机将把极星推向巅峰。 “这次的危机,可以这么说,是相当简单易懂,比往后的许多要容易解决得多。追根究底,就是这样:你们是突然和银河中心的文明区域分离的一颗孤星,受强邻胁迫;科学家群集,却被广漠而不断扩大的野蛮地区包围;尽管是在原始能源海洋中的核能孤岛,但缺乏金属也无能为力。 “看,如此一来,你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被迫要采取行动;而这种行动的本质——也就是,当前难局的解答——当然了,显而易见!” 谢东的身形向空中伸手,那本书又重回手中。他翻开书道:“不论前途多么艰险,让你们的子孙永远铭记在心:明路就在眼前,最后会引领大家到一个伟大的新帝国!” 他的视线回到书本,身影霎时消翳无踪,灯光再度明亮。 韩定抬头见到皮琏面向着他,两眼悲戚,双唇颤抖。 理事主席的声调坚定,却了无生气:“看来你是对的。今晚六点,如果你愿意来见我们,理事会会向你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做。” 理事们一个个过来和他握手,韩定则自顾自地笑着。他们真心认错,因为他们是实是求是的科学家——但是太晚了。 他看了看表。这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李的人控制全局,理事会不能再发号施令了。 安略南的第一艘战舰明天就要登陆,但是没有关系。六个月之内,他们也不能发号施令了。 事实上,正如谢东所说,也正如韩定所猜测,当那天安德礼初次透露安略南缺乏核能动力之时,第一次危机的解决之道就十分明显了。 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完 第1节 原著:艾萨克.阿西莫夫 翻译:袁晓东(小浆糊) [译者注:这篇小说是阿西莫夫《基地》系列的第三部。基地系列在网上现有《心灵历史学家》、《百科全书学者》、《行商》、《商业巨子》四本。为了保持一致性,特地翻译这一本以贡大家欣赏。由于时间紧张,又是第一次翻译较长篇的作品,难免在词句语法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大家读了之后,有什么意见,敬请提出,我会尽量改进。若大家喜欢,我会逐步翻译《基地》系列的后续作品。] 四王国——这个名字被赋予那些在安略南省(安略南是在基地时代从第一银河帝国分裂出去的)的部分领土上建立的短暂而独立的王国。在这片土地上最大、最强盛的是安略南王国…… 毫无疑问,在韩定时代,最奇妙的是四王国被一种临时的奇异的力量所控制着…… 银河大百科全书—— 1—— 一个代表团! 当韩定看到他们的时没有感到任何可高兴的地方,相反,和预料的一样,他感到一阵厌烦。 李约翰主张极端的做法,“这没什么,韩定。”他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直到下一次选举——不管怎么讲,从法律上说——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有一年呢。别理他们!” 韩定抿了抿嘴:“李,你从来没有学会。我认识你四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学会一种文雅地斗争方式……” “这不是我的方式……”李约翰嘟囔道。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信任你。”他停了一会儿,拿起一支雪茄,“自从我们巧妙地策划了针对百科全书委员会的政变以来,我们走过了多么长的一段路啊。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没有感觉这三十年过得多快吗?” 李不屑地吹了口气,“我可没觉得老,我才六十六岁。” “是吗,我可没有你这么乐观。”韩定懒散地吸着他的雪茄。他早已不再有年轻时候对那种温和的vegan牌子烟草的渴望了。自从极星和银河帝国其他部分中断联系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困在这个文明边缘的星球。银河帝国已经开始崩溃,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韩定很想知道,新的帝国皇帝会在哪里呢?或者到底有没有新的皇帝?甚至,还会有一个新的帝国吗?神圣的宇宙啊!三十年了,自从和银河帝国边缘省份的通讯中断以来,对于极星来说,整个宇宙只是它自身——一个贫瘠的小星球,和周围的四个王国。 力量衰弱得多么快啊!王国!那里曾经有帝国官员,曾经是一个省,是帝国的一个部门,是地图上的一角,曾经,是包容一切的银河帝国的一部分!现在帝国失去了对银河边缘地区的控制力,这些小小的行星团们纷纷成了王国,滑稽的国王,自封的贵族,毫无意义的相互战争,所有的一切都在衰败,一天一天变为废墟。 整个文明衰落了。原子能源被遗忘了。科学渐渐变成了神话——直到基地走上舞台。 基地正是谢东为了这个目的在极星建立的。 李站在窗边,忽然打断了韩定的联想,“他们来了。”他说,“一辆老式的地面车辆。”李嗤笑一声走向房门,又犹豫地望着韩定。 韩定微笑着仰在椅子上,“我告诉警卫将他们带到这里来了。” “这里!为什么?你也太给他们面子了。” “我这个市长为什么不按照正式的官方礼节接待他们呢?虽然我已经太老了,没法老走那红地毯了。”韩定眨了眨眼,“另外,当你和年轻人打交道时,适当的尊重和奉承是很有用的——尤其这又不花你什么。”他微笑道:“坐下来,李。给我道义上的支持吧!当我和这个年轻人,对,瑟麦克谈话的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 “瑟麦克这个家伙,”李严肃地说,“他很危险。他有一大批追随者,不要小看了他!” “我曾经小看过谁吗?” “那就好。别事后抱怨,或者找什么理由。” 韩定仿佛没有听见后面那句话,“他们来了。”韩定关掉小信号灯,踩了桌下的一个小机关,房门静静地滑开了。 这个四人组成的代表团平静地鱼贯而入,韩定示意他们在自己桌子对面排成半圆的椅子上坐下。他们却只是鞠了一躬,等待着市长先说话。 韩定打开他那雪茄盒子。这里本来是真正帝国产品,织女星烟草,当然现在是本地产品了。来宾们一本正经地接过雪茄,形式上地纷纷点着了。 瑟麦克是右面第二个,也是这个年轻的代表团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留着淡黄色的落腮胡子,凹陷的眼眶中很难确切说出眼珠的颜色。韩定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人,他们的面孔呆板单纯,没什么意义。韩定关注的是瑟麦克,这个家伙在他参加的第一次市议会上就屡次对韩定的政策加以无情的攻击。 “我早已期待和你的见面,议员先生。”韩定对瑟麦克说,“自从你上个月精彩的演说之后。你对本政府对外政策的抨击是那次议会中最有力的发言。” “感谢您的夸奖。”瑟麦克的眼神阴郁地燃烧着,“这抨击是否是有力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是正确的!” “也许,那是你的观点。毕竟你还年轻呢。” “对年轻人的忽视是个错误。”瑟麦克干巴巴地指出,“您当市长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两岁呢。” 韩定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小家伙。“我想你现在来见我,还是为了曾经在议会中困绕你的对外政策问题,是吗?是你代表你的同僚们说,还是我一个个单独跟你们谈呢?” 他们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 瑟麦克一字一顿的说:“我是代表极星的人民说话。那些对于未经严格审批就成立的市政厅表示怀疑的人民。” “我明白了,继续!” “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市长先生,我们很不满意……” “呃——”韩定插了话头,“这里‘我们’是不是‘人民’的意思?” 瑟麦克凝视着韩定,感觉这里有个陷阱,谨慎地回答:“我认为我的观点反映了投票选举我的极星选民的意见。这么说你觉得呢?” “很好,这样的陈述比什么证明都好。继续说,你不满意——”“是的。我们对这样的政策很不满意——它令极星在必然面临的外界威胁面前毫不设防,没有丝毫安全感。” “我明白了。所以?继续,继续。” “想来你能预料到。所以我们组织了一个新的政党,关注极星自身的迫切需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命定的’未来帝国。我们会将你和你那个私人小团伙从市政府中踢出去,很快!”瑟麦克作了一个手势,坚决的手势。 “除非?你知道,万事都有例外的。”韩定语气依然很平静。 “这次,你没有什么选择。”瑟麦克无情地说,“除非你现在就辞职。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你的政策——我不会相信那么遥远的事情。你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想要你辞职,直截了当的辞职。” “我明白了。”韩定翘起腿,摇晃着他的椅子。“这是你们的最后通牒。感谢你们给我一个警告,不过我宁愿忽视这个。” “不要把它当成警告,市长先生。它是一个行为和政策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了,而且明天就要开始正式行动。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而且,坦率的说——正是你为这个城市做的一切促使我们对你事先警告。也许你不这么想,但这确实是我的良心话。下一次的选举会更加有力而无争议地说明,你现在辞职是最好的结果。” 瑟麦克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他的手臂。 韩定抬了抬手,“冷静点,小伙子。坐,坐下来。” 瑟麦克带着轻松的神情再次坐了下来。 “那么,你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怎样改变呢?”韩定正直的脸上露出微笑,他需要一个建议。“你希望我们攻击四王国吗?现在?马上?所有一起攻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市长先生。我们只是主张所有的绥靖政策必须马上停止。通过各个渠道,你给予那些王国太多科学上的帮助了。你给了他们原子动力,帮助他们重建动力工厂,带给他们完整的医疗体系,协助建设化学实验室和各种工厂。” “那又怎样?你的建议呢?” “你这样只是为了延缓他们对我们的攻击。靠这些贿赂,你在跟他们玩一场巨大的勒索游戏!他们就象吸血鬼一样,会把极星榨干的——我们现在就得看他们脸色行事了。” “为什么呢?”韩定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依然平静。 “因为你给了他们动力,给了他们武器,甚至帮他们维修战船,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了无数倍!他们的要求还在不断增加,最终他们为了确保所有的愿望得以满足,会强行吞并极星的。几乎所有的勒索最终结果都是这样,不是吗?” “那你的建议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停止这种没有意义的行贿。把你的精力花在加强极星自身上,并且主动抢先出击!” 韩定带着病态的兴趣盯着那个小伙子的淡黄色胡子。瑟麦克一定是非常自信的,不然他不会讲这么多。毫无疑问,他也代表了相当多人们的意见,相当大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中没有流露出他心中的些许不安,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你说完了吗?” “暂时完了。” “那么,你是否愿意读一下我的座右铭呢?” 瑟麦克嘴唇微微一抽,“‘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这是老人的教条,市长先生。” “我年轻的时候就遵循这个主张,议员先生,并且获得了成功。那时侯你正忙着生下来呢,不过也许你在学校里学过。” 他盯着瑟麦克,以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五十年前,谢东在这里建立基地的时候,公开的理由是编纂大百科全书。直到发现他真实的目的前,我们在这个目标下工作了五十年,那实在已经太晚了。当和帝国的通讯中断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拥有一个科学家大量集中的城市,但是没有任何工业,而且四面环绕的是敌对而野蛮的新成立的王国。我们是野蛮之海中间唯一的原子能孤岛,原子能,在这个时代无比可贵的东西。” “和现在一样,安略南是四王国中最强大的一个,他们要求并且已经在极星上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那时侯,极星的实际统治者,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已经了解这只是他们最终吞并整个行星的第一步。这就是当我……呃……若你是那时的政府,你会怎么做?” 瑟麦克耸了耸肩膀,“这只是假设而已,我们当然知道你们那时的做法。” “不管怎么样,我还会再重复一遍——也许你并不了解其中意义何在呢。”韩定继续说下去,“将我们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与他们开战是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这很容易想到,也能够满足个人英雄心理,但这种做法几乎总是最愚蠢的。从你刚才‘抢先出击’的说法上可以看出来,你是会这样做的。而我呢,却逐一拜访另外三个王国,指出听任原子力量落入安略南手中无异于送上门去给人砍头,然后巧妙地暗示了他们该怎么做。就这样。这样,在安略南部队在极星着陆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接到了他那三个邻居的联合通牒。七天之后,最后一个占领军撤出了极星。” 韩定凝视瑟麦克,“现在,你告诉我,暴力有什么必要呢?” 年轻的议员看了半天手中的雪茄烟蒂,把它扔进焚化道口。“我看不出有什么类比性。胰岛素可以治疗糖尿病人,但阑尾炎必须要开刀。这说明不了什么。当其他的方式都失败的时候,就只剩下——象你说的,最后的庇护所?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的错!” “我的错?哦,又回到我的和平政策上来了。看来你还没有抓住我们这个位置最基本的需要。安略南人的离开并不是问题的解决,实际上,问题才刚刚开始。四王国对我们的敌意更重了:每一方都想要原子力量,而他们没有马上动手正是忌惮另外三方。我们在针尖上跳舞!任何微小的变化,例如一个王国变得过于强大,或者两个王国联合起来……你明白没有?” “当然。这时候就要全力准备战争。” “恰恰相反。这时候要全力防止战争。我促使他们相互敌视,我轮流帮助他们每一方,我给他们提供科学、贸易、教育、医药。我使得极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这对于他们来说远比其军事意义有价值得多。三十年来,一直是这样的。” “是的,你环绕这些科学技术建立了一套粗鄙可笑的仪式,使它们变成半宗教、半迷信的东西。你建立了一个牧师阶层,又建立的整套的宗教仪式。”瑟麦克语气中带着无名的激动。 韩定皱了皱眉头“那又怎样?我根本看不出来那有什么可讨论的地方。我使科学成为一种神秘的巫术,但那是最容易使他们接受的方式。牧师是自然产生的,而帮助他们是我们达到目的最方便的途径。这是次要问题。” “但那些牧师正管理着动力工厂,这可不是次要问题!” “没错,但我们培训了他们。他们对所有的了解完全是经验主义的,而且他们对于环绕他们的那些仪式有坚定的信心。” “但是,如果有一个牧师看穿了那些仪式,而且有足够的天赋摆脱那些经验主义的教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学到真实的知识,并且将它买给别人呢?这时候,对于那些王国来说,我们还有什么价值?” “这没有什么可能性,瑟麦克。你看问题太表面化了。每年,那些王国中最优秀的人们被送到这儿的基地来接受培训成为牧师。他们中最好的留下来成为研究学者。 如果你认为那些剩下的人们,那些对科学要素毫无了解的人们,甚至更糟,那些仅仅从牧师那里得到些歪曲的知识的人们,能够飞跃式地发现原子力量,了解电磁学,懂得超弦理论,那你也太浪漫了,也对于科学太无知了一点。这需要终生的训练和极其天才的大脑!” 在前面说话过程中,李约翰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现在他走了回来,当韩定告一段落的时候,他走到韩定身边。随着一阵耳语,李约翰交给韩定一个铅制的圆筒,然后他敌意地扫了一眼这个代表团,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韩定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个圆筒,一边打量着这个代表团。然后他突然费力地一扭,打开了那个圆筒。只有瑟麦克克制住了没有去看里面掉出来的那张包金箔的纸。 “简单的说,”韩定仿佛是为刚才中断的谈话匆匆加上一句,“政府认为它知道它在做什么。” 他边说边看。之上充满了复杂的、无意义的符号,而在纸的一角有三个潦草的铅笔字迹,那才是真正意义所在。他匆匆一扫,然后随手将它扔到焚化通道里。 “那么,”韩定继续说道:“我想,会谈结束了。很高兴和你们会面,感谢你们光临。”他和每个人握手,目送他们鱼贯而出。 和这个代表团的谈话差点让韩定忘记了笑是怎么回事。但是当瑟麦克和他的三个沉默的伙伴走出听力范围之后,韩定发出一阵满意的干笑,愉快地转向李约翰。 “你认为这次尔虞我诈的谈话怎么样?” 李约翰嗤之以鼻。“我不认为他有什么欺骗的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很有可能赢得下一次的选举。” “很有可能。”韩定点点头,“如果那之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话。” “当心,这次别让那些事情在另一方面发生。我告诉你,瑟麦克有一大批追随者,他要是不等到下一次选举就动手怎么办?不论你那关于暴力的格言有多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对它。” 韩定竖起一条眉毛:“你今天特别悲观,李约翰,而且还特别的倔,否则你不会一再谈到暴力。你知道,我们那次小小的政变并没有伤人。在正确的时候精心地一推是必要的,然后一切会自然地、平缓地、没有痛苦然而是有效地前进的。李约翰,我们不是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我们早有准备。让你的人盯住那些年轻人,老伙计。 别让他们知道被监视了,但要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李约翰的笑声中仿佛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我总是你最好的手下,不是吗?一个月前我就让人监视瑟麦克和他的人了。” 市长吃吃地笑着,“你总是走在前面,很好。对了,”他看一眼李约翰,轻声说,“佛瑞苏大使回到极星来了。我希望他是临时回来的。” 短暂的沉默,李约翰略带震惊地问:“这就是刚才的消息吗?难道局势已经开始破裂了?” “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先听佛瑞苏说了才知道。当然,有可能。”韩定沉思着,“不管怎么说,这事必须在选举之前进行。对了,为什么你这么悲观?”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你陷得太深了,韩定,而且你根本就是在自己的床上玩火。” “你也一样,”韩定嘟囔道,然后大声问:“这不是说你要加入瑟麦克那一伙吧?” 李约翰笑了起来:“好了,你赢了。现在吃午饭怎么样?” 第2节 2 有很多警句被认为是韩定——一个公认的警句家——说的,相当的多,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是假冒的。无论如何,可以证实的,他在某一特定场合曾经说过:“光明正大是会得到报答的——特别是当你拥有一个精明谨慎的名声时。” 颇利.佛瑞苏在安略南十四年的双重身份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听过这句忠告。这种双重身份经常使他不快地想起在炽热的金属上的舞蹈表演。 对于安略南人民来说,他是大主教,是那些野蛮人眼中是他们创造的那种宗教(当然,在三十年来韩定的不断帮助下创建的宗教)的物理中心和神秘核心——基地——派出的代表。因为这一身份,他获得了很大的敬意,但也很快令人厌烦,因为他从心里看不起环绕着他的那些繁文冗节。 但是对于安略南国王来说——不论是以前的老国王还是现在坐在王位上那年轻的孙子——他只是那令人敬畏又令人垂涎的力量的大使。 不论怎么说,这是个烦人的工作。 当他三年来第一次回到基地的时候,尽管有这样那样使他不得不成行的烦人的事情发生,这里好象正处于一个节日期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不得不绝对秘密的行动了,所以他对于韩定关于正大光明的保密早有心得。 他换上平民装束——毕竟这是个节日,乘坐旅行飞船二等舱来到基地。一到极星,他穿过太空站里拥挤的人群,叫了两出租车,直奔市政厅。 “我叫吉姆,吉姆.斯密特。我约好下午和市长会面的。” 另一头那声音死板但很有效率的年轻人只用了几秒钟联系和确认身份,回过头来干巴巴地说:“韩定市长下午一点半见你。”随后又顾自低下头去。 因此这位驻安略南大使带着最近一期极星市报,随意地逛到市政厅公园,在第一张空下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读着社论、体育和幽默版消磨着时间。眼看一点半的时候,他夹起了报纸,走进接待室。 做这些的时候,他十分确信他很安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隐藏的意图,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不会有任何人注意这么个人的。 韩定非常高兴地看着他,“来支雪茄吗?旅途怎么样?” 佛瑞苏自己拿了一支,“很有趣。我旁边有一个到这里来学习综合辐射预备疗程的牧师,你知道,那种癌症疗法……” “呃,当然。他没有管那叫综合辐射吧?” “我想没有。对他来说,那是圣餐。” 市长笑了,“继续。” “他将话题引到神学上,竭尽全力想使我超脱‘肮脏的’唯物主义。” “他没有发现旁边的人是他的主教吗?” “我又没穿那深红色罩袍!而且,他是个赛米尔人。不管怎么样,真是个有趣的经历。值得注意的是,科学这种宗教是怎样被牢牢控制的。对此我曾经写过一些小文章,这只是处于个人的兴趣,不会发表的。从社会学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可以说当老银河帝国从边区开始崩坏的时候,科学这个名词,作为科学本身首先已经彻底堕落了。为了复兴科学,不得不借助另外的方式来表现出来,就就象现在这样。当你用符号逻辑来审查它的时候,真是棒极了。”“有趣极了!”市长双手在脖子后面一抱,突然转变了话题,“现在开始,谈谈安略南的状况吧!” 大使从嘴里拿下雪茄,厌恶地看了一眼,把它放了下去。“那里很糟糕。” “当然,不然不会派你去的。” “没什么好说的。安略南的关键人物是摄政亲王魏逆泗,国王赖魄德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赖魄德明年就到岁数正式加冕了,是吗?我记得他二月份就十六岁了。” “是的。”停顿了一会儿,大使接下去,“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小家伙的父亲死因很可疑。他在一次打猎中被钉弹贯穿了胸膛。据说是意外事故。” “噢,我想起来了,当我们将安略南人赶出去的时候,我见过那个魏逆泗。那时侯你还不在。让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逆泗是个黑黑的小个子,黑头发,右眼有点斜视,长着可笑的鹰钩鼻子。” “就是那个家伙。鹰钩鼻子和斜眼一点都没变,不过他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他玩着肮脏的政治把戏。幸运的是,他还真是那星球上笨得出奇的人物。总是幻想自己是个精明的恶棍,反而使他的笨拙更加可笑了。” “通常如此。” “以他的观点,打碎鸡蛋最好的方法是向它扔一颗原子弹。老国王死了两年左右的时候,他试图对寺庙的财产征收特别税,还记得吗?” 韩定想了一下,点头笑道,“那些牧师们发起了一场抗议。” “那场抗议你在整个星系都能听到。那之后他对于牧师们小心多了,但仍然在试图用一种讨厌的方式行事。这种方式对我们的目的很不幸,他简直是自信心极度膨胀。” “也许是对自卑感的过度补偿,它们的混合体。这好象是国王的次子们的通病。” “这没什么关系。他狂热地满嘴冒泡地攻击基地,甚至一点都不费心掩饰一下。而且从军备角度来说,他也有资格这么做。老国王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舰队,魏逆泗这两年也没闲着。实际上,向寺庙征收的税款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个计划破产之后,他将所得税提高了两倍!” “难道人民就没有怨言吗?” “没什么了不起的。服从指定的权威是每周布道时的必修课;这样那家伙还是毫无感激之心。” “好吧,背景我了解了,现在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约两周之前,一艘安略南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舰队的巡洋舰。它肯定在太空中漂流了不止三个世纪了。” 韩定的眼中闪烁着感兴趣的神色,他站了起来,“是的,我听说了。宇航学院给我了一个申请,希望能够得到那艘船做研究用。这是个正当的要求,我能理解。” “理由太正当了,”佛瑞苏干巴巴地回答,“当魏逆泗上周收到你希望将他战舰送到基地去的信时,他简直笑掉了大牙。” “是吗,他还没有回信呢。” “他不会回信的,除非是用枪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你知道吗,我离开安略南那天他来找我,要求基地将那艘战舰恢复到战备状态,然后再归还安略南舰队。他还恶毒地说你上周的要求隐含了一个基地针对于安略南的阴谋。他说拒绝修理那艘战舰将肯定他的怀疑,而且显示出安略南自卫的担子将强加于他头上。这是他的原话,强加于他头上!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韩定轻轻一笑。 佛瑞苏笑着继续说,“当然,他希望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样,从他的立场看来,他就有了一个直接攻击的绝好理由。” “我明白了,佛瑞苏。好吧,我们还有六个月时间呢,所以将那船修好,连同我的祝贺送还给他。对了,可以将它命名为‘魏逆泗号’,作为我们尊重和友好的象征。” 韩定又笑了。 佛瑞苏嘴角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我想这是合乎逻辑的做法,韩定。不过我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那艘船!那是艘帝国时代的巡洋舰!它的容积足有安略南整个舰队的一半。它的原子武器可以轻易扫平整个行星,它的防护系统提供了q栅可以完全屏蔽辐射。太多好东西了,韩定……” “表面上的,佛瑞苏,那些只是表面因素。你我都知道,在我们修好那艘战舰自己用之前,他们手中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摧毁极星。这样的话,我们把战舰修好交给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道不可能发生战争的。” “假设是这样。”大使抬起头,“但是,韩定……”他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说下去。” “看。这不是我的范围,但是我读了这张报纸。”他将那报纸平摊在桌上,指着头版新闻,“这是什么意思?” 韩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一批议员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党。” “这就是了。”佛瑞苏很是不安:“我知道你对国内事物比我敏感多了,但他们难道不是在肆无忌惮地攻击你吗?他们的势力有多强?” “强得可怕。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整个议会。” “难道不是在那之前吗?”佛瑞苏斜瞥着市长,“他们正试图从选举之外获得权力。” “你希望我象魏逆泗一样吗?” “不。但是修理那支船要几个月时间,而那之后的攻击必然到来。我们的忍让会被视为极度软弱,而新增的帝国战舰差不多使魏逆泗的舰队力量倍增。他一定会发动攻击的,这事儿就象我是高级牧师一样毫无疑问。做点事情,或者声明你的议会竞选计划,或者现在就控制住这里的出版业!” 韩定皱了皱眉:“现在就控制住出版业?在危机到来之前?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你知道,有谢东和〈规划〉呢!” 佛瑞苏犹豫了一会,嘟囔道:“你总是对的,真的有〈规划〉吗?” “毫无疑问。”语气开始有些僵硬,“我是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从谢东的全息信息中得知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韩定。我只是奇怪,怎么能在几千年前就制定好了未来的历史? 也许谢东过于高估了自己。”他在韩定略带讽刺的微笑前缩了一下,“算了,我又不是心灵历史学家。” “严格的说,我们都不是。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学过一些,足以知道它能够做到些什么——虽然我自己做不到。无疑,谢东准确的完成了他设想的一切。基地,按照他的说法,成为一个科学的庇护所——这意味着在现在开始的几个世纪的衰落和野蛮中保存了临死帝国的科学和文明,并且由此最终产生第二帝国。” 佛瑞苏点点头,略带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该怎么怎么样。但我们经得起碰运气吗?我们必须要冒险迎接那雾一般的未来吗?” “我们必须。因为未来不是一团迷雾。谢东已经精心计算了,而且图表化了。我们历史上每一个危机都清清楚楚的标在那里,每一步都取决于前一步的顺利解决。这只是第二个转折点,而且宇宙才知道(译者注:此处原文如此,为了适应未来的风格未做改动。相当于我们平时的口语:天知道)一点小小的偏差会对最终的历史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仍然无异于投机嘛。” “不,谢东在轮回屋打开的时候说过,每一个危机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自由度都受到限制,只能指向唯一可能的、正确的方向。” “由此保证我们走在这狭窄的道路上?” “由此保证我们没有背离。但是反过来说,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可选择的余地,说明危机还没有到来。我们只有等事情一步步缓慢地发展下去,直到——宇宙在上——这是我唯一准备做的事情。” 佛瑞苏没有回答,他咬着下唇保持着沉默。直到去年韩定才和他谈起这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所在——关于计算安略南的敌对程度。而这也只因为他妨碍了进一步的缓和。 韩定仿佛看穿了他的大使的想法:“我现在宁可从来没有和你谈起有关的问题。” “你怎么或会这么想?”佛瑞苏很是惊讶。 “因为现在有六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了——你,我,另外三位大使,还有李约翰——那可是个乐观的人;不过我认为恐怕在谢东计划里最好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就算是谢东的心灵历史学也是有限的。它不能处理太多的不定变量。他不能针对单一个体进行预测,再久也不行,就象你不能用空气动力学处理单一分子一样。 他只能进行巨大集合的预测,如整个行星的人口,而且只能针对那些对自己行为后果没有预见能力的集合。” “不那么清楚……” “我也没办法,我不是个心灵历史学家。你知道,整个极星都没有真正受过训练的心灵历史学家,心灵历史学也从来没有正式的文献资料。很清楚他不希望在极星上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谢东希望我们盲目地——却也是正确地——沿着心灵历史学指定的方向前进。我曾经告诉过你,在将安略南人赶出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我只是尽力维持一种力量的均衡,没别的。后来我才发现了一种事件模型,但在那之前我也干得挺好。深谋远虑或者随意变更都会破坏〈规划〉的进展。” 佛瑞苏思考着,点点头,“我在安略南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和这里一样。你怎么知道正确的行动时机呢?” “这已经很明确了。你已经指出,一旦我们修好了那艘巡洋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魏逆泗开始进攻。已经没什么可选择余地了。” “对。” “没错,这是外部的因素。同时,你也认为下一次选举会产生一个新的有敌意的议会,他们会施加压力使我们敌视安略南。这里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对。” “所有的选择都排除之后,危机就来临了。正是这样——我想。”韩定停了一下,闷闷不乐,而佛瑞苏静静地等着。 韩定继续下去:“我有主意了——一个想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应该同时到来。那应该是春天的事情,可是选举还有一年呢。” “听起来没什么啊。”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错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尽量避免我的预见影响行动,但谁能保证呢?在这里到底又会有什么影响呢?”他沉思着。 “你的主意是什么?”佛瑞苏问。 “危机来临的时候,我要去安略南。我想在事件的现场……呃,这就够了,佛瑞苏。 已经很晚了,让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想轻松一下。” “叫到这里吧。我不想让人知道,否则天知道你那群议会里的对手们会说什么。” 佛瑞苏加了一句,“叫点白兰地。” 韩定要了白兰地,但并不多—— 第3节 3 当银河帝国仍然拥有整个银河的那段古老岁月里,那时侯,安略南也还是帝国外围最富饶的省份,不止一个帝国皇帝曾经访问过安略南总督府。而每一位皇帝都曾经驾驶空气飞车,用射钉枪狩猎那种被称为啮狗的巨鸟。 安略南的名声,随着时代的衰败已经化为乌有。总督府,若非有基地工人重新整修过,也早已经称为一片空旷的废墟。更不用说两百年来再也没有一位皇帝来过这里了。 但是啮狗狩猎仍然是一项皇家运动,以至于使得一手好枪法成为安略南国王的必要条件。 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和——后面这句总是要加上的,虽然毫无意义——外围领土庇护者,虽然还没到十六岁,却早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了他的技术。刚刚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打下了平生第一只啮狗;而当他坐上王位一周之后,他打下了第十只;现在,他带着第四十六只不幸的猎物,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加冕之前要打到五十只,”他兴致勃勃地说,“谁来打赌?” 周围那批马匹精没人敢对国王的技术打赌——赢了之后的结果是致命的。既然没人打赌,国王陛下兴高采烈回宫换衣服去了。 “赖魄德!” 国王立刻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声音会让他这么听话。他不高兴地转过身来。 魏逆泗站在上面他自己的房间门口,瞪着他年轻的侄子。 “把他们赶走,”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回到房间里,“让他们走!” 国王随便地点点头,两名侍卫弓下身子,退下了楼梯。赖魄德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 魏逆泗忧郁地看着国王身上的猎装,“你马上就要有比猎啮狗重要得多的事情要注意了!” 他转身靠在自己的桌子上。他已经很老了,已经不能再乘坐着空气飞车追赶着啮狗鸟的翅膀急冲、旋转,甚至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让他感觉不适,他也从此厌倦了整个运动。 赖魄德看穿了他叔叔的酸葡萄心理,仿佛有意地狂热起来:“但叔叔你今天真的该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在萨米亚平原上惊起了那个怪物,游戏就此开始了。我们在起码七十平方英里的地方追逐了两个小时,这时候,我转到了向阳的方向——”他连说带比画,仿佛还在驾驶着高速飞车。“并且一个漂亮的急旋,转到了它左边翅膀的下面位置。这可搞火了那个家伙,它开始拼命向上冲去。我毫不犹豫地向左一闪,等着它落下来的时候。它当然又转了下来,当我移动过去瞄准的时候,它疯狂地拍打着翅膀……” “赖魄德!” “哎——我终于抓住它了!” “当然。好了,现在你能专心一点吗?” 国王耸耸肩,走到桌子的另一面去,恼火地拿起一粒莱热子嗑了起来。总是这样,他一贯不敢面对他叔叔的目光。 作为开场白,魏逆泗说:“今天我到那艘船上去了。” “哪艘船?” “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基地为我们的海军修好的那艘,那艘老帝国巡洋舰。我说清楚了吗?” “那艘船?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如果我们要求的话,基地会给我们修好的。你知道,你那些他们要对付我们的故事全是废话。他们要真的想这么做,怎么会修好那艘船呢?你知道,这不合理。” “赖魄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刚吐掉那个莱热子皮,又拿起另一颗放到嘴边,听到这话,气得脸都红了。 “很好,这样吗?”他的怒气翻腾,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说:“我不认为你应该那样称呼我。你忘了自己的地位了!你知道,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加冕了。” “是的,如果你更好地履行皇家责权的话,一切会更好。如果你把花在猎啮狗上的一半时间放在公众事物上,凭良心说,我马上就会辞去摄政王的职位。” “我不在乎。你知道,现在那没什么用。事实上,就算你是摄政王,是我的叔叔,我还是国王,而你是我的臣子。总之你不该叫我笨蛋,也不该未经允许就在我面前坐下。我认为你该小心一点,否则我会为此报复的——很快!” 魏逆泗的目光是冰冷的,“我该称你为‘陛下’吗?” “是的。” “很好!你是个笨蛋,陛下!” 他灰白眉毛下面的深色眼睛中仿佛冒出了火焰,而年轻的国王缓缓地坐了下去。一瞬间摄政王的脸上露出了略带讽刺的满足感,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紧闭的嘴唇咧开一丝笑容,一只手轻拍国王的肩膀上。 “别在意,赖魄德。我不应该这么苛刻地说你。在这样的压力下,很难永远保持正常,你明白吗?”就算这些话充满的缓和的味道,他的眼中仍然保存着那严厉的神色。 赖魄德不太肯定地说:“是啊,国家事物是非常困难,你知道。”虽然不无理解,他还是惊讶他竟然没有被那些烦琐无谓的经年累月的与斯米诺的贸易和与红色走廊中少数几个世界间的争论对抗搞得头昏脑涨。 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曾经想早一些和你谈这些事情,我的孩子;也许我跟你谈过,但你那年轻的心对这些管理国家的乏味细节显得很不耐烦。” 赖魄德点点头,“是吗,那没关系……” 他叔叔坚决地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你两个月之后就要加冕了。而且在困难时刻来临的时候,你必须全面而主动地把握每一部分。从此以后你将是真正的国王了,赖魄德。” 赖魄德又点点头,但他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 “战争就要来临了,赖魄德。” “战争!但我们和斯米诺已经签定了停战协议了……” “不是斯米诺,而是和基地。”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修理那艘船了。你说过……”他的声音再次中断了,只是因为他叔叔的嘴唇一撇。 “赖魄德!”曾经有过的友善消失了,“现在是男人和男人间的谈话。不论那艘船修好没有,我们都要和基地开战,修好了只有更早一些。基地是所有能量和权力的根源。安略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战舰,所有的城市,所有的人民,所有的商业,都依赖于基地吝啬地供给我们的那点能量。我还记得——那是我的亲身经历——安略南上的城市用煤和石油取暖的日子。但那没有关系,你再也不会体会那情形了。” 国王怯懦地说道:“这看起来,我们应该感谢……” “感谢?”魏逆泗怒吼道:“感谢他们施舍的这一点点渣滓?宇宙知道他们留了多少给自己,为什么而留下来?只是为了他们有一天能够再次统治银河?” 他跪在他侄子的膝前,眯起了眼睛。“赖魄德,你是安略南的国王。你的孩子,你的子孙可能会成为整个宇宙的皇帝——如果你得到了基地那隐藏起来的力量。” “那是有问题。”赖魄德的眼睛开始闪光,挺直了背。“无论如何,他们有什么权力把它留给自己?不公平,你知道。安略南也需要这些东西。” “你看,你开始理解了。现在,我的孩子,如果斯米诺决定攻击基地并且得到了所有的力量会怎么样?你认为我们能抵抗他们多久?你的王位还能坐多久?” 赖魄德激动地站了起来,“宇宙啊,是的。你知道,你绝对是对的。我们必须先动手,这只是简单的自卫。” 魏逆泗的笑容展开了一些。“而且,一度,很早以前,在你祖父统治的时代,安略南确实在基地那个星球——极星,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一个对国家防卫至关重要的基地。我们在基地领导人的诡计下被迫放弃了那个基地,那是个狡猾的杂种,一个学者,祖祖辈辈没有半点贵族的血统。你明白吗?赖魄德,你祖父因为这个平民而遭受耻辱。我还记得那个家伙。那时侯他几乎和我一样大,他带着他那魔鬼的笑容,魔鬼的头脑,带着另外三个王国的背后支持——他们联合起来对抗伟大的安略南——来到安略南。” 赖魄德眼中闪亮,脸上发红,“谢东在上,我要是祖父,就算那样也要和他们干到底!” “不,赖魄德。我们决定等待——直到适当的时候再雪洗耻辱。这是你父亲意外死亡前的希望,否则他会是一个……算了”魏逆泗停了一下,转过身去,然后用那和他动作相称的沉重声音说,“他是我哥哥,而且,他的儿子……” “好了,叔叔,我不会让他失望的。我决定了。看起来,安略南必须马上抹掉这些搞麻烦的家伙们,这是唯一选择。” “不,不是马上。首先我们要等这艘巡洋舰修理完成之后。他们愿意承担修理这件事只说明他们怕我们。那帮傻瓜企图安抚我们,但我们绝不会离开我们的道路的,不是吗?” 赖魄德狠狠地一击掌,“只要我是安略南的国王,就绝不会!” 魏逆泗嘴唇猛地一抽,“另外我们还要等韩定来访。” “韩定!”突然瞪圆了眼睛,那年轻的脸上所有硬朗的线条全部挤到了一起。 “是的,赖魄德,基地的领袖会在你生日的时候到安略南来,可能是想用甜言蜜语安抚我们吧。但这对他没用。” “韩定!”这只是纯粹无意义的自语。 魏逆泗皱起眉头,“你害怕这个名字吗?就是那个韩定,他上次来访的时候,给我们碰了一鼻子灰。你不该忘记他对我们的王宫那该死的侮辱,一个平民,阴沟里的渣滓!” “不,我想没有。没有,我不会。绝不会!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但,我是有些担心——有一点。” 摄政王站了起来,“担心?担心什么?恩?担心什么?你这个小——”他顿住了。 “这可能有点……呃……亵渎。你知道,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继续。” 赖魄德有些困惑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银河圣灵,他……呃……可能不喜欢这样。你认为呢?” “不,我不这么认为。”魏逆泗又坐了回去,嘴唇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生硬地回答。“违背银河圣灵的意愿使你困饶了很久,是吗?这就是你老在外面疯玩的原因吗?我明白了,你听那个佛瑞苏说的太多了。” “他解释了很多……” “关于银河圣灵?” “是的。” “怎么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他比我还不信那些可笑的东西呢,而我根本就不信!那些全是废话,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恩,我知道。但佛瑞苏说……” “该死的佛瑞苏!全是废话!” 一段短暂的,充满叛逆气氛的沉默,然后赖魄德说:“每个人都相信这个。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些:关于预言者谢东,他怎样指定基地来秉承他的戒律,那里终将有一天会重建地上天国,任何违背他的戒律的人将怎样被永远消灭。他们相信这些。我在节日时主持过这样的仪式,我确信其他国王们也一样。” “是的,他们相信;但我们不。而且你应该感谢它使你相对那些笨蛋来说成为拥有神圣权力的国王——神圣不可侵犯的。很简单。它排除了所有的反叛,保证人民在每一件事上绝对顺从。而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是你在指挥对基地战争站主导地位的原因。我只是摄政王,还是个普通人;而你是国王,对大家来说,你更大程度上是神!” “但我觉得我并不真是。”国王深思着。 “你确实不是。”带着讽刺的回答,“但对于除了基地以外的人民来说,你是。懂了吗?除了基地以外所有的人。当你清除了他们之后再也没人否认你是神的化身。 想一下!” “难道那之后我们自己就能控制寺庙里的动力盒,控制无人飞船,控制治疗癌症的圣餐,控制所有其他的东西了吗?佛瑞苏说只有那些被银河圣灵祝福的人才……” “是啊,佛瑞苏说!除了韩定之外,佛瑞苏是你最大的敌人!站在我这边,别担心他们。我们一起会建立一个帝国——而不仅仅是安略南王国——一个包含了银河亿万颗太阳的帝国。这不比那废话连篇的什么地上天国更好吗?” “是……是的。” “佛瑞苏能保证更多吗?” “不能。” “很好。”他的声音变得专断起来,“我认为我们可以考虑一下现实问题了。”他并没有等待回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下去。对了,赖魄德,还有一件事。” 年轻的国王从门口转过身来。 魏逆泗笑着说:“猎啮狗的时候当心一点,我的孩子。”但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 “自从你父亲的不幸事故之后,我不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混乱当中射出的钉弹谁也搞不清楚。希望你当心一点。而且,我跟你说的关于基地的事情,你会做的,对不对?” 赖魄德的目光从他叔叔的双眼垂了下来,“对,当然。” “很好!”他没有表情地盯着侄子离开的身影,又回到自己的桌子。 赖魄德离开的时候,心情是阴沉的,不无恐惧。也许击败基地并且得到魏逆泗所说的力量是最好的。但是后来,当战争结束而他坐稳了王位的时候,他尖锐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魏逆泗和他的两个儿子是王位的顺序继承人。 但是他是国王。而国王能够指挥人民的射击。 不管是叔叔还是堂兄弟—— 第4节 4 为了将那些不同政见者结合成为现在声势日盛的行动党,除了瑟麦克,李维斯.伯特是最积极的一个人了。他没有参加大约半年前会晤韩定的那个代表团,倒不是因为他未被赏识。恰恰相反,他有一个很好的缺席理由,他那时候正在安略南的首府。 他是作为一个普通市民来访的。他没有做任何官方拜访,也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 他只是观察着这个繁忙的星球上的每一个昏暗的角落,用他短粗的鼻子在每一个肮脏的缝隙里四处刺探。 那个短暂的冬日整天阴沉沉的,然后大雪纷飞。他在傍晚回到家里,不到一个小时就坐在了瑟麦克家中那八角形的桌子旁边。 他的第一句话实际上并没有改善屋里的气氛,由于外面的大雪而变得沉闷沮丧的气氛。 “恐怕,我们现在的处境,俗话说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你这么认为吗?”瑟麦克丧气地说。 “以前的想法过时了,瑟麦克。没有任何办法。” “军备……”多克.沃尔特多少有点过分热心地开始,但马上被伯特打断了。 “别提那些了,那是陈年旧事了。”他的环视了一圈,“我在谈人民。我承认原先是我的主意去策划一场宫廷政变来扶持一个对基地相对友好的国王。这是个好主意,现在还是。它仅有的小缺陷是:这不可能。韩定早就看出来了。 瑟麦克酸溜溜地说:“伯特,你能谈一下细节吗?” “细节!没有细节!这是个简单的事实。这就是整个安略南的现状。这就是基地扶持的那个宗教。还真有用!” “喔。” “你真该实地去看一看,才能真正了解它。你在这里看到的只是我们建立的一个巨大的学校来培养牧师,偶尔在城市某个昏暗的角落为朝圣者举办一个特殊的仪式,这就是全部。整个事情都很平常,不会打动我们。但在安略南……” 莱姆.特凯一个手指抚摩着光滑的小锯齿装饰,清了清嗓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韩定总是说那只是一种拙笨的掩饰,好使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我们的科学。你该记得,瑟麦克,那天他和我们讲过……” “韩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并不总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过那到底使怎样的宗教?” 伯特慎重地说:“从伦理上说,它很完善。它和老帝国那多样性的哲学体系没什么差别。高尚的道德标准等等。从这个观点看,没什么可抱怨的。宗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文明影响力之一,由此出发,它实现了……” “这我们知道,”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了,“说到点子上。” “马上。”伯特有点不安,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由基地培植和鼓励的这个宗教,请注意,是严格的独裁路线的宗教。牧师、僧侣是我们提供给安略南所有科学器材的唯一控制者,但他们只是经验主义地操作这些工具而已。他们完全相信这种宗教,以及……呃……他们操纵的那些力量的精神意义。例如,两个月前,有些笨蛋搞坏了装在大庙之一的塞斯拉肯庙里的动力工厂,使五个城区遭受损失。这被每个人,包括牧师们认为是神的惩罚。” “我想起来了。那时侯报纸上有些零星的报道。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听着,”伯特生硬地说,“宗教阶层构成了一个金字塔,塔尖是被认为是神族的国王。他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国王,人民彻底相信这个,牧师也一样。你无法推翻这么个国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等一下,”沃尔特这时说,“你说韩定促成了这一切,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搀和进来的?” 伯特严厉地扫了提问者一眼,“基地全力培养了这一错觉。我们用所有的科学技术为后盾支持这一愚民政策。国王周身环绕着华丽的辐射光环,头顶上汇聚着夺目的王冠,主持着每一个节日庆典。每一个敢于触摸他的人都被灼伤;仿佛神意使然,他可以在关键时刻由空中飞至任何地方;他一个手势就可以使整个寺庙充满内在的珍珠般的光泽。我们提供了无数方式使他轻易实现这些把戏,但就算是亲自实施的牧师们自己却也深信不疑。” “可恶!”瑟麦克咬着嘴唇哼道。 “当我想起我们错过的机会的时候,”伯特沉重地说,“我恨不得哭出来——象市政府门前的喷泉。回想三十年前,韩定从安略南人手中拯救了基地——那时侯,安略南人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帝国已经衰落。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自从佐尼安起义之后他们忙于自己的内部事物,但直到与帝国的通讯中断、赖魄德的强盗祖父自立为王之后,他们对帝国的衰落也没有清醒的认识。” “如果帝国皇帝有勇气试一下的话,他只用派出两艘巡洋舰加上国内的起义,很快就能平息局势。而我们也同样可以做到。但是韩定却扶持了他们君主专制的地位。 我个人很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坚姆.奥司突然问道,“佛瑞苏呢?他不曾经是个激烈的行动主义者吗? 他又做了些什么?他瞎了吗?” “我不知道。”伯特的回答很简单,“他是他们的高级牧师。据我所知,他除了给牧师们出具技术等级证书外什么也不管。他只是一个象征,而已。” 一阵沉默,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瑟麦克身上。年轻的政党领袖神经致地咬着指甲,忽然哼了两声:“不是这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又提高了声音,“韩定至于这么愚蠢吗?” “看起来是这样。”伯特耸了耸肩膀。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么干净彻底地卡死自己的脖子是需要巨大的愚蠢的。如果韩定是个笨蛋他绝对做不到!何况我才不信他是个笨蛋呢。何况他还建立了那完全遏止国内反抗的宗教,何况他还给安略南装备了所有战争武器,不可能!” “我承认事情是有点混乱,”伯特说,“但事实如此,还能有什么解释?” 沃尔特突然插嘴:“这是背叛!他是他们的奸细!” 瑟麦克不耐烦地摇头,“这同样也看不出来。整个事情真是一团乱麻……对了,伯特,你听说过基地准备交付安略南舰队使用的那艘巡洋舰的事情吗?” “巡洋舰?” “一艘老帝国战舰……” “没有。但那不说明什么。舰队是完全与俗世隔离的宗教避难所,没人听说过舰队的事情。” “是吗,消息已经流传开了。党内有些人将事情捅到了议会上去。你知道,韩定没有否认。他的发言人强烈指责了谣言贩子,然后就这样了。这可能有些关键。” “这只是个插曲,”伯特说,“如果是真的,那真是疯了。但结果也不会更坏。” 奥司说:“我认为,韩定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武器?” “是啊。”瑟麦克讥笑着说:“没准有个玩具盒子,什么时候突然打开跳出来一个小丑把魏逆泗吓得中风了?如果基地靠着什么秘密武器来保护自己的话,它根本没法真正站住脚,更不用说发展了。” “那么,”奥司匆忙改变了话题,“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伯特。” “是啊,这是个问题。但别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安略南所有的出版物上都根本没有提到基地的事情。现在到处都是关于即将来临的庆典的事情。你知道,赖魄德下周加冕。” “这么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沃尔特晚上第一次笑了起来,“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还有时间,笨蛋。”伯特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了,国王和神一样。 你以为他事先还要搞什么鼓动宣传之类的事情吗?你以为他还要指责我们侵略什么的,把一切停下来控诉一番吗?动手时间一到,赖魄德下命令,人们就开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该死的体系。你不能质问神。他可能明天就下令,而你还在卷你的烟卷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嘈杂起来,当里维.纳斯特从大门冲进来的时候,瑟麦克不得不敲着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穿着外套就冲上了楼梯,带着满身的雪花。 “看!”他喘着粗气,将一份沾着雪花的报纸扔在桌上,“全在上面了。” 报纸被摊开在桌上,五个脑袋俯在上面。 瑟麦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宇宙啊,他要到安略南去了!到安略南去了!” “投敌!”特凯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真该死,沃尔特说对了。他把我们都给卖了,现在到那里收钱去了。” 瑟麦克站了起来,“我们已经别无选择。明天我会在议会上提出弹劾韩定。如果我们失败了……”—— 第5节 5 雪停了,但在地面上厚厚地积了一层,流线型的地面车费劲地在无人的街道上行驶着。黎明前冰冷的黑色曙光这时并不再是诗意的形容,而真正具有了它字面的意思。 就算现在基地政坛已经一片混乱,但不论是行动党还是韩定的人都没有兴趣这么早走上街头活动。 李约翰也不喜欢这样,他终于发出了抱怨,“这样不好,韩定。他们会说你溜走了。” “他们想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必须要去安略南,而且又不想惹麻烦。这就够了。” 韩定又靠在柔软的座位上,微微有些发抖。车里面有暖气,并不冷,但是即使隔着玻璃,这冰雪覆盖的世界上仍然有什么东西冷冷地让他烦恼。 他沉思道:“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应该设法控制极星的气候。这是可以做到的。” “我倒希望在那之前先干些别的。”李约翰说,“比如先控制一下瑟麦克附近的气候?一个优雅、干燥、全年恒温在25度的牢房怎么样?” “哈,那时侯我所需要的保镖可就不止他们两个了。”韩定随口回答。他所指的那两个李手下的保镖和司机一起坐在前面,双眼警觉地扫过空空的街道,随时准备抽出他们的镭爆枪。“你想引起市民暴动吗?” “我?告诉你,另外有人想煽风点火呢,而且要不了多久……”他点着手指头说:“第一,瑟麦克昨天在议会中大闹了一番,并且提出了弹劾案。” “他有理由这么做。”韩定冷静地回答,“另外他的提议以206对184被否决了。” “当然。当他以为最少只能得60票的时候,你只获得了22票的优势。别否认,你知道的。” “是很接近。”韩定承认。 “很好。第二:投票之后,五十九位行动党议员全部起立离开了议会大厅。” 韩定沉默着,李约翰继续说下去,“第三,他们离开之前,瑟麦克愤怒地指责你是个卖国贼,你到安略南去是为了领那三十年的报酬;而投票否决弹劾案的多数议员跟你同流合污。最后还说他们的党名‘行动’并非空洞而无所指的。这听起来象什么?” “我想是有麻烦了。” “而现在你在黎明前溜走,就象个逃犯。你应该面对他们,韩定。宇宙在上,如果必要的话,宣布军事管制好了!” “暴力是无能者……” “……最后的庇护所。废话!” “好吧,我们走着瞧。现在用心听我说。三十年前,轮回屋打开了,在基地五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谢东的全息影象指点给了我们真正前途的一点概念。” “我还记得。”李怀旧地点点头,带着些微笑,“那天我们接管了政府。” “是啊。那是我们第一次谢东危机。现在是第二次——同时三周之后是基地八十周年纪念。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你觉得他又要回归了吗?” “我还没有说完呢。谢东从来没有说过他回归之类的事情,你应该理解,这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力使我们不去预见什么。但除此无法解释轮回屋的镭锁还能够再次打开,而不是一次性开启后毁去轮回屋——也许若我们强行打开它会自毁的吧。第一次回归之后每年周年纪念的时候,我总是要去看看,碰碰运气。他从来没有出现,但现在是那时之后第一次真正出现了危机。” “那他会回归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不关怎样,这是个要点。今天的议会会议上,你宣布我起程前往安略南之后,再做一个官方声明,就说下面的三月14日,谢东信息会再次出现,包含了极其重要的关于近期成功搞定的危机的有关信息。这很重要,李,不论别人问什么,别多说什么!” 李约翰盯着韩定,“他们会相信吗?” “这没关系,这会使他们感到迷惑混乱,就算不是,我想他们也会推迟到三月14日之后动手的,这就够了。我那时候早就回来了。” 李不确信地看着韩定,“但什么‘成功搞定’,真牛啊!” “非常迷糊的牛。啊,机场到了!” “再见,李。我不愿意把你留在这样的油锅里,但实在没有别人可信了。你当心离火远一点。”韩定笑着下了车。 “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的了。我会遵命的。”他缩回车里,空气门关上了—— 第6节 6 韩定并没有直接到安略南王国以之命名的那个星系——他先行飞行访问了王国中其他八个较大的星系,匆匆忙忙只来得及与当地的基地代表略一会晤——直到加冕典礼前一天才来到安略南。 王国的巨大在这次旅行中给他留下一个沉重的印象。相对于昔年那疆界无边的银河帝国来说,它就算曾经是个富饶而著名的边区,也只不过是空中的一个小小亮点、无关紧要的部分;但是对于现在人们固有的视野范围来说,安略南王国的疆界和人口已经足以令人震惊了。 按照安略南官员划分的疆界,它包含了25颗恒星,其中6颗拥有不止一颗可居住的行星。虽然远少于帝国鼎盛时期,但在基地的扶持下,科学发展越来越多,人口也在飞速增长,已经达到一百九十亿。 直到现在,韩定才发现他所面临的任务是多么艰难。三十年过去了,也只有王国首都才提供了原子动力。而原子动力尚未再次引入的外围行省仍然有如此之多。就算正在努力,恐怕现在那些帝国残留下来的设施也很难被修复和再次使用了。 当韩定来到首都的时候,发现所有正常的活动都全部停止了。在外围行省,庆典只不过是庆典。但是在安略南行星这里,没有一个人未曾投入那欢庆他们神圣的国王赖魄德加冕的华丽的宗教狂热中去。 在他的大使被拉出去主持另一场庆典之前,韩定只来得及抓住筋疲力尽的佛瑞苏半小时。但这半小时确实是值得的,他现在对于晚上的‘焰火’充满了信心。 总的来说,他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因为他对于一旦身份显露出来之后必然承担的那些宗教性任务毫无兴趣。所以当王宫中充满了王国中所有达官贵人耀眼的身影的时候,他毫不被人注意地靠在墙边,冷眼旁观。 他排在长长的等候谒见赖魄德的队伍中,而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国王独自一人,庄严地站在那里,周身环绕着绚丽夺目的镭射光环。不用一个小时,这个国王就会坐上那硕大的铑铱合金镶满宝石金光缭绕的王座,然后王座会庄严地升到空中,缓缓离开地面,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盘旋,通过那窗,广场上的巨大的人群可以看见他们的国王,然后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当然,若不是为了在里面装上原子发动机,王座本来不必那么大。 已经过了十一点。韩定强忍住站到椅子上的冲动,垫起脚尖四处张望。当他看见魏逆泗穿过人群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放松下来。 魏逆泗过来得很慢。几乎每一步,他都要周围的贵族们寒暄几句——这些贵族们的祖父辈曾经帮助赖魄德的祖父窃取了整个王国,从而被赐与公爵之类的称号。 终于他从贵族们中间挤了出来,来到韩定面前。虽然笑容扭曲仿佛在假笑,但他黑色的眼睛在灰白的眉毛下闪烁着满意的神色。 “亲爱的韩定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拒绝透露身份,是不是在享受无聊的时光呢?” “一点也不,殿下。这一切极其有趣。你知道,在极星我们没有这样的景象。” “毫无疑问。不介意到我私人的房间去吗?那里我们可以相当安静地多谈一会儿。” “当然。” 两个人挽着手,登上楼梯,不止一个贵妇人惊奇地举起她们的长柄眼镜,猜测着这个衣不出众、貌不惊人的陌生人的身份,尤其是摄政王还对他那么尊重。 在魏逆泗的房间里,韩定完全放松下来,带着满意的咕哝接下了摄政王亲自倒满的酒杯。 “劳克莉司葡萄酒,”魏逆泗说,“从皇家酒窖里拿出来的。韩定,这可是真品——两百年了。那是在佐尼安起义前十年放进去的。” “真正的皇家珍品,”韩定表示赞同,然后优雅地举杯,“为赖魄德一世,安略南国王干杯!” 他们干杯,然后魏逆泗殷勤地又添上,然后说,“很快就是边区的皇帝,然后,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银河会再次统一起来。” “毫无疑问。由安略南吗?” “为什么不呢?有基地的帮助,我们的科技无疑远比边区其他部分优越。” 韩定放下他的空杯子,然后说:“也许吧,当然了,除非基地拒绝其他需要科学帮助的国家。由于我们政府高度的理想主义和我们的奠基人谢东的伟大道德基准,我们不能偏袒宠爱任何一方。没办法,殿下。” 魏逆泗的笑容更明显了,“用通俗的话说,银河圣灵只帮助那些自己努力的人。我很清楚,若是放任自流,基地是不会合作的。” “我可没那么说。虽然我们的航空学院想把它留下来做研究用,我们还是为您修好了那艘帝国战舰。” “做研究用!”摄政王讽刺地重复着,“是啊,若不是我用战争做威胁,你们才不会去修好它呢。” 韩定做了个不同意的手势,“我不知道。” “我知道。而且那威胁一直有效。” “直到现在吗?” “现在再说什么威胁就太晚了。”魏逆泗瞥了一眼桌上的钟,“听着,韩定,你以前来过安略南一次。那时侯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但就算是那时侯,我们看事情的方式就截然不同。你是那种所谓的和平主义者,不是吗?” “我想我是的。至少我认为暴力并不是达到目标最好的办法。总有更好的办法的,虽然有时候看上去不那么直接。” “是的。我听说过你的名言:‘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那么”摄政王做作地搔了一下耳朵,“我会把自己称为严格意义上的‘无能者’。” 韩定优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魏逆泗继续说下去,“我总是相信最直接的行动。我总是确定一条最直接达到目标的道路,并且沿着那条道路走下去。以前这样做是很成功的,我想以后也应该能成功的。” “我知道。”韩定插了进来。“考虑到国王的父亲——你哥哥——以前的意外死亡和现在国王不稳定的健康状况,你倒是为你和你的孩子们坐上王位找到了一条直接的途径。国王的健康状况很不稳定,不是吗?” 魏逆泗对这一击皱了皱眉,声音变得生硬了一些,“韩定,你会发现回避一些问题是明智的行为。也许你以为你作为极星的市长可以有特权做一些……呃……不当的评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还是省省吧。我不是会被言辞所吓倒的人。我的哲学是当你正视困难的时候它会很快消失的,而且我至今从来就没有逃避过。” “我不怀疑。你现在这个时刻不愿意逃避的困难是什么?” “现在的困难,韩定,是怎样说服基地合作。看看吧,你的和平政策,导致了几个严重的错误,仅仅因为你太轻视你对手的勇气了。不是每个人都象你一样害怕直接的行动的。” “比如?”韩定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比如你独自来到安略南,独自陪我来到我的房间。” 韩定看了看他,“这又怎么了?” “没什么,”摄政王说,“除非门口站着五个武装良好随时准备射击的警卫。我不认为你逃得了,韩定。” 市长的眉毛耸了一下,“我并没有准备马上就走。你那么怕我吗?” “我根本就不怕你。但这可能有助于你理解我的决心。我们可以称这为一种姿态。” “随便你称为什么,”韩定冷淡地说,“你称它为什么是你的事,我没关系。” “我确信随着时间的过去,你会有关系的。但是韩定,你犯了另一个错误,严重得多的错误。看起来极星几乎是全然不设防的。” “事实如此。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没有威胁任何人,对所有人同等服务。” “因此保持无助状态。”魏逆泗继续说,“您真是好意帮我们武装起来,特别是帮助我们发展我们自己的舰队,强大的舰队。事实上,加上你们献出来的帝国战舰,那是一支不可抗拒的舰队。” “殿下,你在浪费时间。”韩定仿佛要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如果你的意思是宣战,只是想告诉我这个事实的话,你应该马上让我和我的政府联系。” “坐下,韩定。我不是宣战,你也根本不能和你的政府联系。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不是宣布,是已经开始了——基地会从安略南舰队的原子爆轰中得到警告的,那是由我儿子乘坐的旗舰‘魏逆泗号’——那艘曾属于帝国舰队的巡洋舰——率领的安略南舰队。” 韩定皱起了眉头,“这会在什么时候开始?” “哈,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准确的说,舰队是在55分钟前,11点离开安略南的。 第一次攻击会在明天中午,他们一看见极星就开始。现在,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个战俘。” “这样称我自己倒很合适,殿下。”韩定仍然皱着眉头,“但我很失望。” 魏逆泗轻蔑地笑着:“就这样吗?” “是的。我还以为加冕典礼的时候——也就是午夜——逻辑上来说是舰队行动的时刻。显然,你希望在你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开始战争,这样倒是更有戏剧性一些。” 摄政王盯直了眼镜,“宇宙在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明白吗?”韩定温和地说,“我将我的反击设定在午夜了。” 魏逆泗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不要骗我。没有什么反击。如果你在考虑其他几个王国的话,还是算了吧。他们的舰队加在一起还比不上我们的呢。” “这我知道。我并不想打打杀杀。很简单,从今天午夜开始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整个安略南星球都将瘫痪下来。” “瘫痪?” “是的。如果你不明白的话,或许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所有安略南的牧师们都会开始罢工,除非我发出撤消的命令。但现在我无法通讯,也就不能发出撤消命令;就算我可以,没准我还不愿意呢!”他向前倾过身去,突然充满朝气地加了一句:“你明白吗,殿下,所有对基地的攻击都是对最高权威的亵渎?” 魏逆泗显然是在尝试着控制自己:“不要这样,韩定,暴乱没有意义,控制这一切吧。” “噢,我亲爱的魏逆泗,为谁?为什么控制这一切?我想过去的半小时安略南上每一个寺庙周围都围满了人们听牧师宣讲这个话题。安略南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的政府正开始堕落地、无缘无故地攻击他们宗教圣地。不过现在离午夜只有四分钟了。你最好到下面舞场去现场看看。我在这里很安全,外面有五个警卫呢!”他又靠回到椅背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劳克莉司葡萄酒,作出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漠然地凝视着天花板。 魏逆泗跳了起来,带着一阵压抑着的诅咒冲出了房间。 舞厅中的人群安静下来,中间腾出了一片空地安置好了王座。现在赖魄德已经坐在上面,紧握扶手,昂着头,面容冷峻。巨大的枝型吊灯逐渐暗淡下来,散布在拱型天花板上的微型鳞状原子灯弥散着奇幻的七彩光芒,一道华贵的光环忽然在赖魄德头顶显现,汇聚成为一个耀眼的王冠。 魏逆泗在楼梯上停下脚步。没有人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集中在王座上。他紧握住拳头,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韩定也不能使他惊慌失措,作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 这时候王座开始移动了。它无声地悬升,漂浮起来。它飘离舞池,滑下几级楼梯,然后保持离地六寸的距离,缓缓滑向敞开的巨大的窗户。 随着标志午夜来临的低沉的钟声响起,王座在窗户之前突然停住,国王头上的光环也突然消失。 仿佛是冰河解冻前的静默中,失去了光环的国王,看上去完全象个普通人,带着惊奇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王座摇晃了一下,沉重地从六寸的高度跌落在地上,然后宫殿中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了。 在一片尖叫、喧嚣和混乱中,响起了魏逆泗响亮的声音:“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他左冲右突穿过人群挤到门前。外面的卫兵们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不管怎样,火把很快就被拿了进来,那些为加冕典礼之后穿越整个城市的巨大的火炬游行准备的火把。 回到舞厅的卫兵们举着的火把,那些兰色、绿色、红色纷纭班驳的奇光照亮了那些惊奇、迷惑的面孔。 “没关系,”魏逆泗高声道,“请留在原地,动力一会儿就会恢复的。” 他转向来到身边立正侯命的卫队长,“怎么了,队长?” “殿下,”回答迅速直接,“宫殿被市民包围了。” “他们要干什么?”魏逆泗低声咆哮。 “领头的是个牧师。他是大主教颇利.佛瑞苏。他要求释放韩定市长,并且立即停止对基地的战争行动。”回答是无表情的,公式化的,但队长的眼睛中却流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魏逆泗吼道:“如果任何人企图冲进王宫的大门,格杀勿论!这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告诉他们,明天他们会被清算的!” 明亮的火把现在分布开来,舞池里又恢复了光明。魏逆泗冲到仍然停在窗前的王座前,抓住仿佛遭了霜打,面色蜡黄的赖魄德的胳膊。 “跟我来。”他匆匆向下面看了一眼。城里面漆黑一片。下面传来暴民们嘶哑的口号声。仿佛是全力的象征一样,阿歌里德大庙仍然灯火通明。他愤怒地诅咒着,拉起国王就走。 魏逆泗带着五个卫兵冲回自己的房间,后面跟着吃惊的说不出话来的赖魄德。 “韩定,”魏逆泗嘎声说,“你太不自量力了!” 市长根本没有理睬他。他身边的小原子灯发出珍珠般的微光,市长仍然舒适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略含讽刺的微笑。 “早上好,陛下,”他直接向赖魄德问候:“恭喜您的加冕。” “韩定,”魏逆泗再次吼道:“让你的牧师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韩定冷冷地抬头:“你自己去试试吧,看到底是谁不自量力。现在在安略南上没有一个轮子还会转动。除了寺庙中,没有任何灯光闪亮;除了寺庙中,没有一滴水还在流动;在这个行星的隆冬,除了寺庙里,没有一个卡路里的热量;医院停止任何治疗;动力工厂已经停机;所有的舰船都已经停泊。如果你想试试的话,魏逆泗,你让那些牧师们回到岗位上去吧。我可没兴趣。” “以宇宙的名义,韩定,我会的。如果非要摊牌,那就摊牌吧。让我们看看你的牧师在军队面前能干什么。今晚,所有的寺庙都会被军管。” “好极了,但你怎么发布命令呢?这个星球上的每一条通讯线路都关闭了。你会发现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也没有无线电。实际上,这个星球上除了寺庙以外,只有一个地方,当然了,就是这里,还有个通讯器材可以工作,就是这个房间里的电视,但我已经将它设置为只能接收的方式了。” 魏逆泗竭力平息他的呼吸,而韩定继续说下去:“当然你可以派你的部队去占领王宫外面的阿歌里德大庙,然后由那里面的无线电去通知行星上其他的部分。但我怀疑,如果你这么做的话,你的军队可能会被外面的暴民给撕成碎片。这时候,你靠谁来保卫你的王宫?魏逆泗,这时候,你靠谁来保护你的生命?” 魏逆泗低沉的声音,“我们能控制住的,你这个魔鬼。我们会坚持下来的。让那些暴民叫去吧,让所有的能源消失吧,但我们会坚持下来的。当基地被占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那些可爱的暴民会发现他们的宗教之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会摈弃你的牧师转而反对他们的。我保证到明天为止,韩定,因为即使你能控制安略南的能源,你不可能控制我的舰队。”他的声音带着嘶哑的狂喜,“它们早已经起程,韩定,由你亲自下令修复的那条巨型巡洋舰带头,驶向极星。” 韩定轻松地回答,“是的,那艘巡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但是按照我的方式来修复。告诉我,魏逆泗,你听说过超波通讯吗?没有,我看你没听说过。好吧,要不了两分钟你就会知道它能做些什么了。” 随着他的声音,电视打开了,韩定随后抱歉地说:“不,只要两秒钟。请坐,魏逆泗,然后安静地听着。”—— 第7节 7 齐奥.阿颇瑞特是安略南高级随军牧师之一。按照顺序优先原则,他作为随军牧师长服务于旗舰魏逆泗号上。 但这并不仅仅因为等级或者优先原则——他很了解这艘船。他在基地来的圣徒的直接指导下亲自参与了修理这艘船。他在他们的指点下仔细检查了整个引擎系统。他参与了重新布线,修补了船上的通讯系统。参与修复船身上的残破,加固了船梁龙骨。他甚至还被许可协助那些基地来的智者们在这艘船上安装一套神圣的设备——如此圣洁以至于从未在其他船上安装过,而只安装在这艘华丽的巨人舰船上——超波通讯。 毫无疑问,对于使这艘船的光荣蒙受羞耻的用途使他感到非常悲伤。他从来不想相信佛瑞苏告诉他的话——这艘船将用于令人震惊的邪恶目的;它的炮口将转向伟大的基地。转向那个他年轻时接受训练的地方,那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 现在,当舰长和他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疑问了。 那象神一样受祝福的国王,怎么能够允许这么邪恶的行为呢?真的是国王的命令吗? 或者是那个可恶的摄政王在国王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的行动?正是那个魏逆泗的儿子,舰队司令五分钟前告诉他:“你去关心灵魂和祝福吧,我来关照我们的舰队。” 阿颇瑞特冷笑着。他会专心于他的灵魂和祝福的——还有他的诅咒,赖富金王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走进一般通讯室。他的侍僧走在前面,而两名值勤军管没有干涉他们。随军牧师长有权自由进入船上的任何地方。 “关门。”阿颇瑞特命令道,看了一眼壁钟。十二点差五分。还有得是时间。 随着迅速而熟练的动作,他移动一个小控制杆,打开了所有的通讯线路,这样在这个两英里长的舰船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影象。 “皇家旗舰魏逆泗号上的战士们,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随军牧师在讲话!”他知道,他的声音将在整个船上回响,从船尾的原子反应炉到舰首的领航台,所有的地方回响。 “你们的船,”他喊道:“正要进行渎神的行为。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它的行为将把你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抛弃到寒冷、永恒、孤独的宇宙中去!听着!你们长官的目的是带领大家到基地去,使那所有的祝福之源屈从于他罪孽的意志之下。既然这是他的目的,我,以银河圣灵的名义,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一个命令不是经过银河圣灵祝福的。就算是神圣的国王若没有圣灵的支持也会失去他的王权的。” 当他的侍僧崇敬地听着,两个士兵则满怀敬畏。低沉的声音继续着:“而且,由于这艘船的魔鬼使命,圣灵对这艘船的祝福同样将要取消。” 他庄严地举起胳膊,而在船上几千个屏幕前,士兵们云集,注视着他们的随军牧师庄严的影象,听着他的声音:“以银河圣灵的名义,以先知谢东的名义,以他的解释者基地的圣徒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让它的眼睛——电视——瞎去;让它的胳膊——火力系统——瘫痪;让它的拳头——原子大炮——再也伸展不开;让它的心脏——所有的引擎——停止跳动;让它的呼吸——通讯——从此中断;让它的灵魂——所有的光明——从此消失。 以银河圣灵的名义,我诅咒这艘船。” 随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在午夜的钟声里,几光年之外的阿歌里德大庙中发出了一束通讯超波,随着超波的瞬时传输,旗舰魏逆泗号上的另一套设备启动了。 然后整艘船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种宗教的主要特征在于它深层蕴藏的科学核心,在这种情况下,它表现得极其完美,好象阿颇瑞特的诅咒真的是如此的致命。 阿颇瑞特看着黑暗降临了这艘船,听见那遥远而柔和的原子发动机的咕噜声突然停止。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从长袍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原子灯,屋里充满了那柔和的珍珠般的光芒。 他低头看着那两个士兵,尽管他们无疑是非常勇敢的人,但他们的膝盖在巨大而难以忍受的恐惧下还是瑟瑟发抖。“拯救我们的灵魂吧,大人。我们是可怜的人,对我们的领袖的罪恶一无所知。”其中一个呜咽道。 “跟我走,”阿颇瑞特坚定地说,“你们的灵魂还没有消亡。” 船内由于黑暗而陷入混乱之中,仿佛有毒的瘴气一般,沉重的恐惧仿佛伸手可及。 阿颇瑞特和他周围那微弱的光亮所及之处,士兵们纷纷拥挤过来,竭力试图触及他的长袍,恳求着哪怕再少的一点怜悯。 而回答总是:“跟我来!” 他终于找到了正在一边诅咒着光明,一边试图寻找军官区的赖富金王子。舰队司令眼中带着怒火瞪着随军牧师。 “你在这儿!”赖富金从他妈妈那里遗传了兰色的眼睛,但他的鹰钩鼻子和斜眼标志着他不折不扣是魏逆泗的儿子。“你这叛国行为的意义何在?立即恢复船上的动力。我是指挥官!” “不再是了!”阿颇瑞特阴沉地说。 赖富金蛮横地四处看着,“抓住他,拘捕他!否则的话,以宇宙的名义,我要将每一个不听话的人剥光了扔到太空去。”他停了一下,又尖叫道:“这是你们舰长的命令,拘捕他!” 然后他完全昏了头,“难道你们能被这个骗子、丑角愚弄吗?难道你们甘心信奉一种云山雾罩的宗教吗?这家伙是个冒牌货,所谓的银河圣灵是个骗局,是凭空捏造来欺骗……” 阿颇瑞特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抓住那个亵渎者!你们听他的话会危害你们的灵魂!” 这时,那高贵的舰长被不下二十个士兵的手按在了地上。 “带上他,跟我走。” 阿颇瑞特转过身来,身后是被制服的赖富金,再后面的走廊里是黑压压的军人们。 他回到了通讯室。他命令前司令员来到一个仍然有效的电视头前。 “命令其余舰队停止行动,准备返回安略南。” 赖富金衣着凌乱,身上带着血迹,失魂落魄,吓得半死,按吩咐做了。 “现在,”阿颇瑞特冷冷地接着说,“我们正和安略南保持着超波通讯,按我的吩咐说。” 赖富金做了个反对的手势,随即挤在房间里和聚集在走廊里的士兵们发出了巨大的鼓噪声。 “说!”阿颇瑞特说,“开始:安略南舰队……” 赖富金顺从地开始重复———— 第8节 8 当赖富金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魏逆泗的房间里出现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从魏逆泗憔悴的脸上可以看到和他的儿子同样的震惊,急促地喘息着,然后瘫倒在椅子上,面孔惊惧地扭曲着。 刚刚加冕的国王赖魄德缩在最昏暗的角落里,金丝编织的袖子中瑟瑟发抖;韩定却仍然双手抱膝木然地听着。甚至那些士兵们也失去了那种军人特有的无表情的样子,仍然紧握他们的原子枪,从原来面对着门的队列中偷偷看着电视的屏幕。 赖富金以一种疲倦的声音不情愿地说着,不时中断下来接受提示,语音沉重:“安略南舰队……明白了它的任务的本质……不愿意成为令人厌恶的渎神行为的一部分……将要返回安略南……带着下面的最后通牒……给那些辱骂神灵的罪人…… 那些敢于使用亵渎的力量……反对所有幸福的源泉基地……反对真实的信仰的人们…… 并且阐述由随军牧师,齐奥.阿颇瑞特提出的……我们舰队的要求和保证……简单的说,这样的战争永远再不发生”——这里有很长的一段停顿,然后继续——“曾经是摄政亲王的魏逆泗……必须被囚禁……并且在宗教法庭前对他的罪行进行审判。 否则即将返回安略南的皇家舰队……将把整个皇宫彻底摧毁……并且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摧毁谤神者、破坏者的巢穴……以拯救人类的灵魂。” 声音以半声呜咽结束,屏幕黑了下去。 韩定的手指在原子灯上飞快的按了几下,灯光逐渐暗下去,现任的摄政王、国王和战士们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乍一看韩定周围则仿佛亮起了一个淡淡的光环。 那没有象征国王特权的光环一般耀眼,没有那么壮观,没有那么震撼,但有它自己的魅力,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更加有效。 韩定的声音对于魏逆泗来说充满了讽刺意味——就是这个魏逆泗一个小时前宣布韩定已经成为战俘,极星将被摧毁;而现在,魏逆泗却蜷缩在阴影里,半崩溃地沉默着。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韩定说,“可能和人性一样古老,它最早的记载只存在于一些更加古老的零星文档中。我给你说一说,你可能感兴趣的。” “那时候有一匹马和一只狼,那只狼强壮而危险,一直使马的生活中充满了危险。 由于无法忍受这种威胁,马决定寻找一个有力的伙伴。有一天它遇见了人,它指出狼同样也是人的敌人,并且提出同盟。人立刻同意了,并且提出只要马能够按人的要求提供飞快的速度,他马上就可以杀死狼。马同意了,让人在它身上装上了缰绳和鞍子。人骑上马,找到了狼,将它杀死了。” “马非常高兴,放下心来,非常感谢人,说:‘现在这个敌人已经死了,把缰绳和鞍子拿开,放我自由吧。’”“这时人大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呀,昏头的家伙,乖乖地认命吧。’然后又装上了马刺以便更好地控制。” 仍然是沉默。魏逆泗的身影没有动弹。韩定平静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为了彻底、永远、稳定地控制他们的人民,四王国的国王们把科学宗教当作鞍子和缰绳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使得他们将整个文明的动脉,原子力量交给听命于我们而不是你们的牧师们来掌管。你杀了狼,但不能摆脱人的控——”魏逆泗突然从阴影里跳了出来,眼中是疯狂的空白,声音沙哑而语无伦次。“但我还有你!你逃不了!我要把你碎尸万段!让他们毁了这里好了!让他们毁了一切好了!我要杀了你!” “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干掉那个魔鬼!杀了他!开枪!” 韩定面带微笑地掉转椅子面向那些士兵。有一个人抬起他的原子枪,又垂了下去。 其他人根本没有动作。韩定,基地的市长,被那个柔和的光环环绕着,安然地微笑着,这个人无视于面前疯狂尖叫的家伙,将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安略南整个的武装化为乌有。 魏逆泗尖叫着发出诅咒,踉跄冲到最近的士兵身边。他野蛮地夺过士兵手中的原子枪,瞄准无动于衷的韩定,扣动了扳机。 持续的光束射到环绕极星市长身边的防护力场上,转眼被吸收转化为无害的辉光。 魏逆泗用力地扣着扳机,发出古怪的笑声。 韩定仍然微笑着,而他的防护力场在吸收原子光束能量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角落里,赖魄德捂住眼睛,发出绝望的呜咽。 这时,随着一声失望的狂叫,魏逆泗转过胳膊,再次扣动扳机——他无头的尸体倒在地上。 韩定的眼神微微一缩喃喃自语:“一个‘直接行动’者的下场。最后的庇护所!” 第9节 9 轮回屋挤满了人,远超过里面的座位数,在屋子后面,站了满满三排人。 韩定比较了一下现在这一大群人和三十年前谢东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时侯只有六个人,其中五个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成员——现在都已经去世了——和他自己,年轻的挂名市长。就是那天,他在李约翰的帮助下去掉了市长办公室那‘挂名’的名声。 现在相当不同了,每一方面都有所不同。市政府的每一个人都期待着谢东的出现。 他自己还是市长,但现在真正拥有权力;而自从彻底击溃安略南之后,拥有全民的支持。当他带着魏逆泗的死讯和由惊魂未定的赖魄德签定的新条约从安略南回来的时候,他在一次信任投票中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当其他三个王国也随即签署了同样的条约——给以基地权力以保证永远不再受到类似安略南所尝试那样的攻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极星每一条街道都自发进行了盛大的火炬游行。甚至谢东的名字也没有这么响亮地响彻极星上空。 韩定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第一次危机过去的时候,他也曾得到这样的欢迎的。 屋子对面,瑟麦克和伯特正在热烈的讨论着,看起来最近的事态并没有使他们彻底放弃。他们参与了信任投票,发表演说公开承认他们原先的错误,对先前的争论圆熟地道歉,同时又微妙地声称他们的只是遵从了他们的判断力和良心——同时立即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行动派活动。 李约翰拉了下韩定的袖子,意味深长地指了一下壁钟。 韩定转过头来,“嗨,李!你还在犯愁吗?现在又怎么了?” “他五分钟之后出现,是吗?” “我认为这样。上一次他是正午出现的。” “要是他没有出现呢?” “你准备把你一生的愁事都压在我身上吗?要是没有,他就不会出现。” 李约翰皱起眉头,慢慢摇了摇头:“要是事情砸了,我们又会有麻烦了。若没有谢东支持我们做的一切,瑟麦克又会重新开始。他希望将四王国彻底合并,并且马上开始基地的扩张,如果必要,不惜武力。他已经又开始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的人就算会引火烧身也要接着玩。而你,李,就算是要杀了自己也要找点事情来操心。” 李可能会回答,但在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那时所有的灯光都开始变黄并慢慢昏暗下去。他抬起手臂指着那占据了半个房间的玻璃隔开小屋,然后叹息着靠倒在椅子上。 韩定自己直盯着出现在玻璃小室里的形象,坐在轮椅中的形象!在这些出席者中,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一天,几十年前,那形象第一次出现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年轻,而这形象已经很老了。那之后,这形象好象一天都没有变老,而他自己,却已经老了许多。 那形象直视着前方,手中抚摩着放在膝盖上的一本书。 他开始说话了,“我是谢东!”声音苍老而慈祥。 房间里一阵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而谢东继续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出现在这里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第一次就在这里的人。实际上,我甚至不能通过感觉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但这没有关系。如果第二次危机平安度过了,你们一定会来的;没有其他的选择。若你们不在这里,也许第二次危机对你们来说太过严重了一些。” 他笑了一下,表情很生动,“我很怀疑那一点,因为我的分析图表显示,开始的八十年里有百分之九十八点四的概率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偏离。” “从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遇到了包围基地的野蛮王国的直接攻击。就象第一次危机时你们利用力量的平衡平稳度过一样,这一次你们以精神方面的力量去对抗世俗权力。” “无论如何,我要警告你们不要过分自信。在这个记录中给你们任何预言不是我的方式,但提醒你们一下现在你们只是达成了一个新的平衡——虽然这次你们的位置更好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影响。精神力量虽然在保护自己不受侵犯是足够的,但用来攻击则远远不够。因为对于永远存在的诸如地方主义、民族主义之类的反抗力量来说,精神力量是无法战胜的。我确信,我没有跟你们说什么新东西。” “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用这种摸棱两可的方式说话。我用的术语只是一些最好的近似,但你们中间没有一个合格的能理解心灵历史学的符号象征,我只能尽力解释了。” “这个时刻,基地正处于通往新帝国的起点。和你们自身相比,邻近的王国在人力和资源上都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在他们之外几乎整个银河遍布着未开化的文明。 在银河中心的地方仍然残存着古老的银河帝国——虽然正在衰败,却仍然强大无比。” 这时候,谢东拿起他的书并且打开它。他的面孔变得很严肃:“同时,永远不要忘记在八十年前建立的另一个基地,在银河的另一端,‘星端’。他们永远需要考虑进去。先生们,规划中还有九百二十年的路程在前面。现在,事情是你们的了,向前进吧!” 当灯光逐渐亮起的时候,他的目光垂到他的书上,身形逐渐消失。在嘈杂的声音里,李俯过身子凑向韩定的耳朵,“他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再回回来。” 韩定回答说:“我知道——但我确信在你我安全、平静地死去之前,他是不会回来了!” 第1节 锺杰甫译 1 行商——……行商在基地政治霸权的扩张过程中,经常扮演开路先锋,向广漠的边区渗透。他们一出门便是经年累月,驾驶的破船缀满手工修焊的烂补钉;他们说不上怎么老实,但勇气……由此,这些人营造了一个,比四王国由冒牌宗教支撑的专制政体更为长久的帝国……关于这些伟大而孤独的人,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他们心中常存一个半笑半真的座右铭,是引自韩定的一句格言:“绝不让道德观念阻止你做对的事!”。 现在要分辨那些故事有凭有据或是生安白造,相当的困难;要说毫不夸大是绝无可能之事…… 彭晔慈刚陶醉在沐浴的快感当中,收信机就响了——证明了银河边区黑暗艰苦的空间里,流传的那句老话:电传和沐浴设备总是不共戴天。 好在一艘没给交运太多杂七杂八货物的独立商船上,这方面是蛮舒服的。 就说洗澡吧,在二乘四尺的小窝里,还能够有热水供应。距离驾驶台十尺,彭晔慈可以清楚听到收信机断断续续的嗒嗒声……沾着一身泡沫,发出一声怒吼,他走出去调整音量;三小时后,另一艘商船靠到边上,一个面露微笑的年轻人走过两船之间的空气闸。 彭晔慈推上他最好的椅子,自己坐到驾驶座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姓勾的!”他恶狠狠地说:“从基地一路追我?” 勾烈拿出一支雪茄,稳稳摇头:“我?少来了。我只是凑巧在交邮日第二天,到格里托四号着陆的傻瓜罢了。他们派我把这个带给你。” 闪亮的小圆球换了手,勾烈加上一句:“亲启,最高机密,不能透过次太空传送。我是这么推测啦。至少,那是私人胶卷,除了你本人以外,没有人能打开。” 彭晔慈注视着胶卷,满心不悦:“看得出来。而且我也从没看见这种东西装过好消息。” 圆球在他手中展开,薄而透明的胶带直挺挺冒出来。他用双眼快速扫过讯息,因为等带子的末端冒出来以后,前端就开始变褐起皱;一分半钟以后,整条带子变黑,寸寸断绝。 彭晔慈喃喃怨道:“噢,银河啊!” 勾烈静静接口道:“我能帮得上忙吗?还是太秘密了,不能让我知道?” “说说不要紧,反正你也是公会里的人。我得到亚斯岗去。” “那地方?出了什么事?” “他们逮捕了一个行商。可别说出去。” 勾烈大惊,愤然道:“逮捕!那是违反协定的!” “罪名是干预地方政治。” “哦!他这么做吗?”勾烈沈思道:“那行商是谁?我认识吗?” “不!”彭晔慈高声说。勾烈领会了言外之意,也就不再多问。 彭晔慈起身寒着脸凝视景窗,对着棱镜外形的雾般银河嗫嚅,神情猛恶,突然间大吼道:“妈的个乱七八糟!我都快达不成配额了。” 勾烈脑中光芒一闪:“嗨,老兄,亚斯岗是禁地啊。” “没错。你在亚斯岗连支削笔刀都卖不出去,他们什么核子设备都不买。 到那儿去就死定了,我的配额这下劫数难逃。” “非插手不可吗?” 彭晔慈茫然摇头:“我认得那倒霉蛋,不能弃朋友于不顾。怎么说的? 我心永属银河圣灵,道之所在欣然赴义。” 勾烈愕然道:“啊?” 彭晔慈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一笑:“可忘了,你没念过‘圣灵宝典’吧?” 勾烈愠道:“听都没听过。” “嗯,要是你受过宗教训练就会读到。” “宗教训练?你说教会?”勾烈惊得目瞪口呆。 “恐怕是的。那是我深藏心底的秘密耻辱,虽然那些蛋头大师很让我受不了;他们一等到理由充份,就把我赶了出来,送进基地上的俗家学校。啊,对了,我该动身了。你今年的配额怎么样?” 勾烈把雪茄掐熄,整了整小帽:“这趟是最后一批货,就要搞定了。” “小子真走运。”在勾烈离去后许久,彭晔慈坐在椅中沉思,愁眉深锁,一动也不动。 这么说,高洛夫是在亚斯岗——而且还被关了起来! 坏透了!事实比表面上看起来糟得多。轻描淡写不动声色,把好奇的小伙子打发走是一回事,面对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彭晔慈凑巧是知道行商长高洛夫真正身份的少数几个人之一。高洛夫根本不是商人,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他是基地的特务! 第2节 2 两星期过去了!浪费了两星期。花了一星期到亚斯岗,一到边界全副武装小心警戒的战船便云集而来。不论他们的侦测系统是什么做的,说得上管用——而且还不错。 他们缓缓在彭晔慈身侧游移,没有信号,维持警戒距离,突然间大调头指向亚斯岗的中央太阳。 彭晔慈可以把他们轻轻捏碎。这些船是逝去的银河帝国的遗物——只不过是比赛用的快艇,而不是战舰,没有核子武器,看起来像是一堆不断跳动的小圆球。但是高洛夫落在他们手上,而高洛夫是损失不起的人质,亚斯岗人一定很清楚。 接下来又是一个星期——一星期以来不厌其烦地由外围世界打通一层又一层的关卡,拜会数不清的大小官吏,才终于来到祖师面前。每个小小的代理副官都要安抚摆平;每个官员都需要小心应对刻意巴结,好让他大笔一挥以便顺利见到下一位高阶官员。 这是头一次彭晔慈发现自己的行商证件不管用。现在,终于,祖师就在金光闪闪的大门里,侍从拱卫——两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高洛夫还在监牢里,而彭晔慈的货物在闷在船上发霉。 祖师身裁瘦小,头顶全秃,满脸皱纹,脖子上围着巨大光滑的毛皮项围,似乎压得他动弹不得。 祖师双手一挥,侍卫向两侧一分,让出一条信道给彭晔慈迈步到祖师座前。 “别开口。”祖师两指一挟,发出清脆声响。彭晔慈张开的嘴巴又紧紧合上。 “这就对了。”看得出亚斯岗的统治者轻松了很多:“我受不了无聊的废话,我不受人胁迫或是奉承,更没有听人诉苦的余地。我不知道警告过你们这些浪人多少次,不得在亚斯岗的任何角落贩卖你们的邪恶机器。” “大人,”彭晔慈轻声道:“并不是想为当事的那位行商辩护,但行商的规矩是不能强行推销人家不要的东西。可是银河太大了,以前也有过不小心越界的例子;那是个不幸的错误。” “不幸是真的,”祖师尖声道:“但是错误?自从那个无耻圣徒被捕之后两小时,你们在格里托四号上的人就不停骚扰我,要求谈判。他们还一次又一次警告我,你本人即将到来。看起来是有组织的救援行动,更像是早有准备——太不可能是错误了,不论是否不幸。” 亚斯岗人的黑眼睛透着一份蔑视,紧接着又说:“你们这些行商,犹如狂蜂浪蝶在星球之间飞舞,竟疯狂到以为有权在亚斯岗星系的中央最大星球着陆,而推托说是搅混了疆界?少来,当然不是。” 彭晔慈畏缩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来:“如果是蓄意企图通商,大人,不但极不明智,也违反了我们公会的严格规定。” “不明智,正是。”亚斯岗人冷然道:“于是乎你的同志多半要付出生命以为代价。” 彭晔慈感到肠胃绞结。对方十分果决。他说:“死刑,大人,是不能打折扣也无可挽回的事,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 短暂的静默后,对方谨慎答复:“听说基地很富有。” “富有?当然了,但是我们的财富你根本弃之如敝履。我们的核能产品值得——”“没有祖先保佑,你们的货物一文不值。祖宗遗法禁止使用你们邪恶污秽的货物。” 他用陈腔滥调吟哦着古老教条。 祖师合上眼睑,意味深长道:“你们没别的值钱吗?” 行商一时未能领悟:“我不明白。您要的是什么?” 亚斯岗人两手一摊:“我看,就算你我易地而处,你也未必了解我的需要。 你的同伙看样子得要接受亚斯岗法律的惩罚以为报应。瓦斯死刑。我们是公正的民族,再贫困的农民,犯了同样的法,不会遭受更重处分;而就算我本人犯法,处罚也不会较轻。” 彭晔慈在绝望中嗫嚅道:“大人,可否准许我和犯人说话?” “亚斯岗法律,”祖师冷酷说道:“不允许罪人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彭晔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人,求您宽待一个人的灵魂,即使在他的身体遭受罪愆的时刻。当其生命面临危境之际,必不能令其灵魂坐失慰藉;此刻,他正在毫无准备之下,面对投入无上圣灵怀抱的命运。” 祖师缓缓迟疑道:“你是个慰灵人?” 彭晔慈谦逊地低头道:“我受过训练。在广漠无涯的太空里流浪的行商,需要我这种人来照料生活的精神层面,好让他们献身于星球间的商场竞逐。” 亚斯岗统治者咬着下唇深思:“每个人在加入祖灵之前,都应该让自己的灵魂有所准备。可是我从没想到你们行商也会是信徒。” 第3节 3 高洛夫在卧榻上翻转,张开一只眼睛,注视彭晔慈走进厚重强固的牢门。 牢门在彭晔慈身后轰然关上。高洛夫站起来急急说道:“彭晔慈!他们派你来?” “纯粹是运气,”彭晔慈语声尖刻:“要不然就是我命里魔星作祟。第一,你在亚斯岗搅得灰头土脸;第二,商务理事会知道我的行销路线,出事时距离这个星系不到五十秒差;第三,理事会也知道咱俩以前曾经共事。这回该不会又是老掉牙的可爱骗局了吧?谜底呼之欲出罗。” “当心点,”高洛夫绷紧面孔道:“可能有人窃听。你戴了遮蔽器吗?” 彭晔慈瞟了瞟腕上装饰用的手镯,高洛夫轻松了下来。 彭晔慈四下瞧瞧:牢房宽敞但四壁萧然;照明良好,没有惹人嫌的气味。 他说:“不错嘛,人家可把你当宝贝。” 高洛夫没理会这番话:“听着,你怎么混进来的?我已经单独拘禁将近两个星期了。” “打从我到了这里开始,嗯?哼,看起来这里当头子的那只老鸟也有他的弱点。虔诚的话引起他的注意,所以我就朝这方面下手,结果成功了。我是以精神导师的身份来看你;对他那种信神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只要心里爽,他会很开心地剖开你的喉咙;但要是有一丝丝可能、伤及你那不值钱的臭灵魂,他就会犹豫。一点点人性经验谈;做行商的,什么都应该知道一些。” 高洛夫的笑容不无嘲意:“况且你还念过神学院。你说得对极了,老彭,真高兴他们派你来。不过老祖师可不是全心在照护我的灵魂。他提过赎金没有?”行商的眼睛眯了起来:“暗示过——一点点,而且还用瓦斯死刑威胁。我安全第一,闪了过去;搞不好是个陷阱。原来是勒索,嗯?他要的是什么?” “黄金。” “黄金!”彭晔慈皱眉道:“只要金属?做什么?” “那是他们的交易媒介。” “是吗?那我要上那儿去找黄金?” “那儿都行。听我说,事情很重要。只要让祖师爷的鼻子,嗅到一点点黄金的味道,他就不会杀我。向他保证,要多少你都满口答应,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回基地去拿。把我释放以后,我们会给送出境外,然后就分手。” 彭晔慈的眼神颇不以为然:“那你又会回来再试一遍。” “将核子产品卖给亚斯岗,是我的任务。” “你跑不出一秒差就会给他们捉到。想来你该清楚得很。” “嗯,”高洛夫道:“就算如此,事情也还是要做。” “第二次再给捉到,他们会杀了你。” 高洛夫耸耸肩。 彭晔慈沉声道:“要是我得再和祖师爷打交道,就什么都不能瞒我。到目前为止,我是在蒙着眼睛瞎摸,结果光说一些稀松平常的话,就把他给惹毛了。” “事情很简单。”高洛夫道:“在边区增进基地安全的唯一方法,是建立由宗教控制的商业帝国。我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进行政治控制,要掌握四王国,这是唯一可行之道。” 彭晔慈点了点头:“这个我懂。任何不接受核子产品的星系,就不可能置于我们宗教的控制之下——”“所以可能成为独立和敌对的核心。就是这样。” “行了,”彭晔慈道:“理论到此为止。现在,到底是什么阻碍了贸易? 宗教吗?祖师话里透露了不少。” “某种祖先崇拜。传说中数代以前,一群圣洁的平民英雄,把他们从过去的厄运中解救出来。故事是由一世纪前无政府时期的事迹衍变而来。当时帝国军队被赶走,成立了独立政府;先进科技和核子能,特别让他们回想起古老帝制时期的恐怖。” “这样吗?可是他们可爱的小船,轻易在两秒差外定出我的位置,有点核能的味道。” 高洛夫耸耸肩:“那些船毫无疑问是帝国的残余,说不定是由核能操作的。 手上已经有的,他们倒也不抛弃;问题在于不肯开创新局,而核能完全不存在于其内部经济。这一点我们必须加以改变。” “你打算怎么做?” “定点突破。简单地说,要是能把力场刀锋的削笔刀卖给一个贵族,或许他会有兴趣迫使法律允许他使用。说得直接一点,虽然听起来有点笨,但是合情合理:对关键人物实施策略销售,就可以在宫延中造成支持核能的势力。” “因此你奉派前来,然后我赎了你以后再离开,接着你再试一遍?这不是狗咬尾巴团团转?” “怎么说?”高洛夫慎言道。 “听着,”彭晔慈忽地发恼:“你是个外交官,不是商人,自上封号不能把你变成真正的行商。这档事应该由真正在行的人来做——而我带来满船的货物来堆着发臭,看样子今年的配额是没有希望达成了。”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不相干的事愿意冒生命危险?”高洛夫浅浅一笑。 彭晔慈道:“你是说,这是国家的事,而行商就不能爱国?” “大家都知道,行商爱国从不后人。” “这就对了,包在我身上。我不是成天没事在太空跑来跑去、搞什么拯救基地的名堂。我正愁没有钱赚,现在机会来了;如果同时能让基地沾点光,又何乐而不为?况且机会再小我也冒过生命危险。” 彭晔慈起身,高洛夫也跟着站起:“你打算怎么做?” 行商笑道:“高洛夫,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如果事情的关键是卖东西,那你是找对人了。平常我不大吹牛,但是有件事我敢笃定——我可从来没把配额抱回家过。” 牢门几乎在他敲门的同时打开,两个警卫进来分站两侧。 第4节 4 “展示!”祖师话声严冷。他身里重裘,瘦骨嶙嶙的手,紧抓住一支用来支撑身体的铁杖。 “黄金,大人。” “嗯,黄金。”祖师一听此言,不由得点头同意。 彭晔慈把盒子放到地上,然后打开,脸上尽可能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他有股独自与全宇宙为敌的那种感觉,就像踏上行商生涯的第一年。围成半圆的大胡子廷臣个个面色不善;中间的马脸费尔,祖师座前红人,敌意特别明显。 彭晔慈已经和他见过一面,并且立即将之视为头号敌人;当然了,也是头号牺牲品。 大厅之外,一小股部队正在待命,把彭晔慈和他的船彻底隔绝;除了贿赂之外,他别无可用的武器,而高洛夫仍然是人质。 他在花了一个星期脑筋、搞出来的畸形怪物上头,做一些最后的调整,然后再次祈祷这个铅线石英经得起压力。 “那是什么?”祖师问道。 “这个,”彭晔慈退后一步道:“是我自己做的小小设备。” “看得出来,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那东西,可是来自你们世界的邪恶黑魔术?” “这玩意本身是核子的,”彭晔慈承认,神情俨然:“但是您用不着去碰它,什么事也不必做。我自己来操作它,如果有什么邪魔妖道,会第一个报应在我身上。” 祖师举起钢杖朝机器作势欲打,口中念念有词,好似在下什么清净咒。右手边的马脸大臣躬身将零乱的红须贴到祖师耳边;亚斯岗老人似有微愠,耸耸肩将他别开。 “那么,这个邪魔淫器,和能够救你同胞一命的黄金之间,有什么关联?” “用这台机器,”彭晔慈一边说,一边轻轻把手放在机器中间的箱子上,抚弄其坚硬浑圆的侧面:“可以将您看不上眼的铁,转变成十足真金。这是目前人类所知绝无仅有的装备,能够让铁——就是用来支撑您的座椅、巩固您的宫殿的丑陋钢铁,变成闪亮、贵重,黄澄澄的金子。” 彭晔慈觉得自己十分词拙。平常作生意时他向来口齿便给、舌灿莲花,这回却踬踬,好象没劲的太空车。好在祖师感兴趣的是内容,而不是表达的方式。 “哦?炼金术?很多傻瓜自称有这本事,他们已经受了亵渎神明的报应。” “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祖师的眼神酷似玩弄老鼠的猫:“要是成功的话,亵渎的罪过就可以抵消了;失败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来,看看你能拿我的拐杖怎样?” “大人见谅,这机器只是我自个儿弄的一个小小样品;您的拐杖太长了。” 祖师锐利的小眼左右扫视后停下:“蓝道,你的钮扣。快,小子,有必要的话双倍赔你。” 大臣一个接一个把钮扣传过去,祖师拿在手里掂掂重量,若有所思。 “来。”说着丢到了地板上。 彭晔慈捡了起来,使劲把箱盖掀开,眯着两眼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钮扣放在阳极板的正中间。以后事情就容易办得多了,但是第一回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手工制的转变器恶声恶状地劈啪作响,达十分钟之久,隐隐转出臭氧的怪味。亚斯岗人纷纷后退,低声抱怨着。费尔再次急急去咬主人的耳朵,但祖师神色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钮扣变成了黄金。 彭晔慈将之取出献给祖师,轻声道:“大人!”但老头迟疑了一下,作了个拿开的手势,却回味无穷地望着转变器。 彭晔慈口若悬河道:“各位,这是纯金,十足真金。要是你不相信,可以用任何已知的物理或化学试验来监别;和天然黄金摆在一起,没有人能看出有何不同。灰尘不会影响性能,适量的合金也有同样的效果——”彭晔慈发觉自己的一番话像是送进了石像的耳朵里;黄金钮扣还留在摊开的手掌心上头,好象明摆着和自己作对。 祖师终于缓缓伸出一只手,然而马脸费尔起身开口道:“大人,这种黄金来路不正,是有害的。” 彭晔慈反驳道:“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大人。当你们和邻国交易时,各色各样的货物什么都买,可从来不曾过问其来历,到底是出自各位可敬的祖宗所保佑的正统机器呢,还是来自什么太空杂种的邪魔外道。这样吧,我不卖机器,我卖黄金。” “大人,”费尔道:“对这个外国人,在您不知情且未同意之下所犯的罪过,您不需要负半点责任。但如果您同意接受眼前这些用铁制造的怪异赝金,对我们圣明的祖先神灵着实是种大不敬。” “黄金还是黄金,”祖师犹疑道:“而且只不过是异教徒用来交换重刑罪犯罢了。你太挑剔了,费尔。” 彭晔慈道:“大人圣明。试想——放弃一个异教徒对您的祖先一无所失,然而换来的黄金可以装饰祖庙以飨圣灵。而且就算黄金本身是邪恶的——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一旦用来虔诚敬神,邪魔也必定避之而不及。” “凭我祖父的遗骨,”祖师猛地撮嘴尖啸,令众人大吃一惊:“费尔,你觉得这年轻人怎样?他说的有道理,和我祖先的话一样对。” 费尔忧道:“好象是有理。假设不是出于恶灵奸谋的话。” “我有个好主意。”彭晔慈忽道:“你们把黄金扣下,当作供礼放在你们祖先的神坛上,并且扣留我三十天。如果到时候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没有什么灾祸的话,那就证明供奉已经被接受了。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当祖师站起征询反对意见时,一班臣工无不深表赞同,就连抓着胡子沉思的费尔也勉强点头。 彭晔慈笑着缅想宗教教育的好处。 第5节 5 在安排与费尔会面之前,又磨蹭掉了一个星期。彭晔慈觉得肌肉紧绷,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于这种肉体上的无助感。他在戒护下离开市区,在戒护下走进费尔的城郊府邸。现在除了两眼平视逆来顺受之外别无良策。 在老人圈里,费尔算是比较年轻高大的;在非正式场合,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 他忽然开口:“你是个很特别的人。”挤成一团的双眼微微颠动:“过去一周,特别是过去两小时以来,你旁的事不做,一个劲儿地暗示说我需要黄金,似乎是多此一举。谁不需要黄金?何不敞明了说?” “我说的不只是黄金,”彭晔慈出言谨慎:“不只是黄金。不是一两个小钱那么简单,是黄金背后所有的一切。” “黄金背后还会有什么?”费尔微笑着试探了一下:“当然这不会是再一次笨拙展示的开场白吧?” “笨拙?”彭晔慈微微皱眉。 “噢,没错。”费尔双掌交握轻触下巴:“不是我要找碴,但你一定是故意装傻。要是我知道动机何在,当场就把你给拆穿了。如果我是你,我就自个儿在船上把黄金变好,再单独拿来奉献,就可以省掉那场秀和你所引发的敌意了。” “是真的,”彭晔慈承认:“但我自有道理。我激发敌意,为的是引起你的注意。” “是吗?就这么简单?”费尔根本不想隐藏高高在上的乐趣:“我以为你要求三十天的净化期,是为了替自己争取时间,好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比较靠得住的东西上头。万一黄金不纯净怎么办?” 彭晔慈回以一句暧昧的玩笑:“当纯净与否,是依靠那些一心盼望其纯净的人来断定的时候?” 费尔眯着眼仰视行商,一时之间看起来既讶异又满意:“明理的说法。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吸引我的注意?” “我就要提到了。我在此地的时间不长,却也观察到一些关于你的事,相当有用而且令人感兴趣。比方说,你很年轻——在宫廷之中算是非常年轻,而相比之下你的家族历史也相当短。” “你在批评我的家族?” “完全不是。每个人都承认你的祖先英明伟大;但还是有人说,你不是出身于五大部族。” 费尔仰卧椅背:“关于这些牵扯不清的事,”说着怨毒不禁形诸言外:“五大部族已经衰微过气了,血统也不再纯净;真正属于部族的人,活着的还不到五十个。” “可是仍旧有人说,部族以外的人不能继任祖师承当大位。再说,如此年轻新进的宠臣,必定在国家大员之中多方树敌——直说,祖师已老,他的保护伞会带进棺材里;而到时候解释先灵神诰的人,必定是你的政敌之一。” 费尔怒目道:“你这外国佬听得太多,这种耳朵应该剁掉。” “这点待会儿再说好了。” “我来猜猜看。”费尔在座中挪动,烦燥不安:“你打算用你船上运来的邪恶小机器,带给我财富和权力,对吧?” “就算是罢。你反对那一点?就只为了你的善恶标准?” 费尔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听着,外国佬,你用异教徒的心思揣测我们的看法是一回事——但我并不盲信这里的神话,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像是那样。 我是受过教育的人,先生,而且我希望自己还算得上是个文明人。我们宗教习俗的中心理念——仪式更甚于道德观——其实是为大众而设的。” “那你反对什么?”彭晔慈稍施压力。 “就是人民大众。也许我会乐意和你交易,但你的小小机器必须有用才行。 如果我只能私底下,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地用——你卖的是些什么?——呃,就说是刮胡刀好了,我怎么能赚钱呢?就算我的下巴刮得更干净清爽好了,钱又从那里来?而且万一我被捉到,怎么能逃得过毒气室或是可怕的群众?” 彭晔慈耸肩道:“你说得对。我可以指出,补救之道在教育你的人民,为了自己的方便来使用核能产品,并且增进你本人的实质利益。这是个了不得的大问题,我不否认;但回报更大。不过目前来讲,这些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因为我要卖的不是刮胡刀、小刀,还是垃圾处理机什么的。” “那你要卖什么?” “黄金本身,直截了当。你可以得到我上周示范的机器。” 费尔刹时全身僵硬,额头筋肉不停抽搐:“那个转变器?” “半点没错。你有多少铁,就有多少黄金。这样一来,我想应该足敷一切需要了。足够用来活动祖师的大位,不管多年轻、有多少政敌。而且也很安全。” “怎么说?” “最重要的当然是秘密地使用,就像你刚才提到核子产品时所形容的一样秘密。你可以在最遥远的产业、建一座最坚固的堡垒,把转变器埋藏在最深的地窖里,而一样能立即为你带来财富。你买的是黄金,不是机器;而且这黄金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因为它和天然产物毫无差别。” “那谁来操作这个机器?” “你自己。只要花五分钟教会你就行了;你爱装在那儿,我就帮你装好。” “要什么回报?” “呃,”彭晔慈斟酌道:“我开个价,可不算小;我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说罢——这机器可是价值连城——我要价钱相当于一立方公尺黄金的精铁。” 费尔大笑。彭晔慈胀红了脸:“我指出一点,先生,”他绷起脸续道:“你在两小时内就可以回收。” “是啊,而一小时后你不见了,机器就会突然失效没用。我要保证。” “我答应担保。” “可真有效啊。”费尔语带嘲讽略一鞠躬:“要是你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更有效了。我向你担保好了:在收货并且正常工作一周之后,你可以收款。” “不成。” “不成?在你试图卖给我任何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触犯死罪了。不接受我的担保,就等着明天进毒气室。” 彭晔慈面无表情,但两眼闪烁不定,道:“这便宜占得不公平。你至少要给我书面保证。” “好作为处决的证据?不!先生。”费尔心满意足笑道:“不!先生。我们之中只有一个笨蛋。” 行商小声说道:“那么,成交!” 第6节 6 第三十天上,高洛夫被释放了。五百磅重、澄澄闪耀的黄金代替了他的位置;遭到隔离并且原封不动的不祥之物,也就是他的船,也同时一并放行。 然后,就像初次进入亚斯岗星系一样,在往外走的路上,漂亮的小艇一路护送。 当高洛夫的声音穿过太空、传到彭晔慈耳中,他随即望向高洛夫的宇宙飞船:昏暗的阳光反射,远远看来只是星丛中的小小斑点;由宇宙线传送的声音清楚但微弱。 高洛夫正在说:“结局不尽理想,老彭,一台转变器不管什么用。你到底上那来弄来的?” “没有啊,”彭晔慈耐心答道:“只不过把辐射烤箱的火力加大罢了。说真的,是没什么用。能量消耗大得不得了,否则基地光用转变器就好了,何必搜遍整个银河来寻找重金属。那是每个行商都会玩的老把戏,只不过我以前还没见过由铁变金的。可是短时间内有效,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好罢,不过这手特技不高明。” “可是也把你给弄出贼窝啦。” “重点不在这里。特别是一旦咱们把这些热情的护花使者甩开之后,我还得回去。” “做什么?” “你自己对你的这个政客解释过,”高洛夫的声音听来急躁不安:“你的整个卖点在于,转变器是达到目的的方法,本身没有价值;他买的是黄金而不是机器。你是抓住了人性心理,而且成功了。但是——”“但是什么?”彭晔慈微微催促。 收话器传出的声音逐渐尖锐:“但我们得卖一些本身有价值的机器给他们;可以让他们想要公开使用,可以逐渐迫使他们为了自身的好处,而接纳核子技术。” “这些我都懂,”彭晔慈柔声道:“你曾经说明过。不过看看成交之后的情形好吗?只要转变器还管用,费尔就可以制造黄金;而这段期间的产量,足够让他买通下次选举。现任祖师活不久了。” “你指望有人会感激?”高洛夫冷冷问道。 “不——我指望理性的自利行为。转变器为他赢得选举,而其它机器——”“不!不对!你歪曲了前提。他不会归功于转变器,而是黄金,老式传统的黄金。我要告诉你的正是这点。” 彭晔慈露齿一笑,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行了,这可怜虫已经吊足了胃口,听起来快气疯了。 行商说道:“别说得太快,高洛夫,我还没讲完。已经有些别的小东西牵扯进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高洛夫的声音听起来收轻多了:“什么别的小东西?” 彭晔慈自然而然摆了个手势,没理会对方看不到:“看看咱们的护花使者。” “我看见了。”高洛夫粗声道:“说那些小东西的事。” “我会说——如果你要听的话。护送我们的是费尔的私人舰队,祖师给他的特别荣耀,也是他设计勒索来的。” “那又怎样?” “你以为他要带我们去那里?到亚斯岗边界他的矿产地去,就是那里。听着!” 彭晔慈忽地火爆起来:“我告诉过你,做这件事为的是赚钱,可不是救世救民。很好,我平白卖了转变器,分文未取;除了在毒气室门前冒险之外,也一无所得;还没算上我的配额呢。” “回头说矿产地,老彭,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着利润。我们准备装锡,高洛夫。把这艘老太婆身上的每个角落都尽量挤满,然后把你的也装上。我要和费尔一道下去收款,老兄,你得在上头用每一门炮替我守着——以防费尔输不起变卦。那些锡是我的利润。” “转变器的利润?” “全船的核子产品,双倍价钱,外带红利。”他耸耸肩,简直有点抱歉:“我承认是敲了笔竹杠,但我总要达成配额嘛,对不对?” 高洛夫显然呆住了,他细声道:“可以解释一下吗?” “有什么好解释?很明显嘛,高洛夫。看,那狗杀才以为把我套得死死的,因为在祖师面前他说的话比我有力。他收下转变器,在亚斯岗可是条大罪;但是不论何时,他都可以声称是纯粹出于爱国情操才来引蛇出洞,然后告发我出售禁品。” “这点是很明显。” “当然了,但是空口说白话总是无凭无据。你瞧,费尔压根儿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有微缩录影机这回事儿。” 高洛夫爆笑起来。 “对了。”彭晔慈道:“他是占了上风,我只好乖乖就范。但当我如绵羊般替他装上转变器的同时,就把一只录影机加了进去,第二天翻修时又拿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一部以他的深宅大第为场景、祖祠内堂做舞台的精彩杰作;可怜的费尔本人,全心全力操作转变器,当第一块金子落地时,他咯咯叫得像是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你放给他看了?” “两天以后。那可怜的傻瓜一辈子从没见过立体声光映像。他声称自己不迷信,可是如果有谁找得出一个成年人,吓得像他那时候一样魂不附体,就算我没有见识好了。我告诉他在市政广场装了一台同样的放映机,设定好在正午时分,放给亚斯岗狂烈的百万市民欣赏,然后他一定会给撕成碎片。他想都没想就抱住我的膝盖吱喳乱叫,愿意接受我开出的任何条件。” “是真的吗?”高洛夫的声音像在忍笑:“我是说,真的有装在市政广场吗?” “没有,不过没关系,他同意了。他买下我所有的货物,以及你船上现有的,然后用锡把我们的船装满。那时候啊,他真以为我无所不能,当场签下了书面协议。在我跟他下去之前,会给你一份副本,当做另一重防范。” “但是你伤了他的自尊,”高洛夫道:“他还会用那些机器吗?” “为什么不用?那是唯一弥补损失的办法。而且他要是甚至赚了钱,也多少可以抚平伤痛。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任祖师——而且是对我们最有帮助的绝佳人选。” “对,”高洛夫道:“是笔好买卖。但你的销售技术真教人起鸡皮疙瘩,难怪会给人踢出神学院。你毫无道德观念吗?” “什么玩意儿?”彭晔慈蛮不在乎道:“你知道韩定对道德观念是怎么个看法。” 完 第1节 行商……基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基地的经济支配力量越来越强,行商也越来越富有。随着财富的累积,权力亦随之而来…… 人们通常不太记得侯伯·马洛原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却永远忘不了他后来成为第一位商业王侯…… ——《银河百科全书》 乔兰·瑟特把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指尖并在一起,然后开口道“这可说是一个谜,事实上——这是绝对机密——它说不定又是另一个‘谢顿危机’。” 坐在瑟特对面的那个人,摸了摸他所穿的司密尔诺式短上衣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烟来,然后回答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瑟特。每次市长选举时,政客们都会大声疾呼‘谢顿危机’,这几乎已经是惯例了。” 瑟特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我不是在竞选,马洛。我们现在面临了核武器的威胁,却不知道那些武器来自何方。” 司密尔诺出身的行商长侯伯·马洛静静地抽着烟,几乎毫不经意地说“继续啊,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请全部一吐为快吧。”马洛对基地的人一向不会过分客气,纵然他是个异邦人,却从不认为自己比道地的基地公民矮了一截。 瑟特指指桌上的三维星图,调整了一下控制钮,就有一团红色的光芒出现,它们代表半打左右的恒星系。 “那里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瑟特轻声地说。 行商马洛点点头“我去过那里,简直是个臭老鼠窝!你虽然可以称它为共和国,但是每次当选为‘领袖’的,都是艾哥家族的人。任何人如果有异议的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又撇着嘴唇再度强调“我去过那里。” “但是你又回来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样走运。去年有三艘太空商船,虽然受到公约的保护,却在那个共和国的境域里无缘无故失踪了。而且那些太空船上,都照例配备有一般的核弹和力场防护罩。” “那些太空商船在最后的通讯中,有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例行报告罢了,没有什么别的话。” “柯瑞尔怎么说呢?” 瑟特的眼睛闪现出几丝嘲弄的神色“这是没法问的,基地立足于银河外缘的最大资本,就是强大实力的威名。你以为我们可以向对方打听那三艘太空船的下落吗?我们已经丢了太空船,绝不能再丢脸了。”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瑟特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麻烦浪费时间,身为市长的机要秘书,无论是反对党的议员、求职者、改革家,或自称完全解出了谢顿计划中未来历史轨迹的狂人,他全都应付过。有了这些实战的经验,他已经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的本领。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一年之间,有三艘太空船在同一个星区里失踪,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你是否也体会到了?而且,想要打败核武装的船舰,只有更强大的核能武器才做得到。因此,问题就来了,如果柯瑞尔拥有核武器,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呢?”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那是柯瑞尔人自己制造的……” “太不可能了!” “没错,那么,另一个可能就是我们的内部出了叛徒。” “你真的这么想吗?”马洛的声音很冷漠。 市长机要秘书平静地说“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自从四王国接受了‘基地公约’之后,我们就面临着各王国内众多异议人士的威胁——在这些解体的王国中,原来都有许多觊觎王位的人,以及既得利益的贵族阶级,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效忠基地,也许其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活动了。” 马洛微带愠意地说“我知道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请注意,我可是司密尔诺人。” “我知道你是司密尔诺人——你生于司密尔诺,就是当年四王国之一的司密尔诺王国。你只是在基地受教育而已,以你的出身来说,你是一个异邦人。在你们的王国与安纳克瑞昂以及洛瑞斯交战时,你的祖父无疑还是一位男爵;而当赛夫·瑟麦克实施土地改革时,你们家族的领地就全部被没收了。” “不对,老天爷,简直大错特错!我的祖父是个卑微的平民,他只是‘外世界人’的后裔,是一个赤贫的矿工,一生仅靠挖煤糊口。在基地接管司密尔诺之前他已经去世,我并没受到以前那个政权的任何荫庇。然而,我的确生于司密尔诺,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自卑。你狡猾地暗示我是个叛徒,这样做一点也吓不倒我,我不会因此对基地卑躬屈膝地讨饶。现在,你到底是要命令我做什么事,还是要指控我是叛徒?这都悉听尊便,我可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祖父究竟是司密尔诺的国王,还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乞丐,我连半点也不关心。我之所以会不厌其烦地提到你的出身和祖先,只是向你表示我对这问题毫无兴趣。显然你是会错意了,让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如何——你是司密尔诺人,你了解异邦人的情形,同时你是一个行商,而且是最杰出的行商之一;你到过柯瑞尔,也对柯瑞尔人有些认识,这些都是我们要你再跑一趟的原因。” 马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我去当间谍?” “绝对不是,你仍然以行商的身份前去——只是眼睛要放亮一点,希望你能找到他们的核能来源——既然你是司密尔诺人,我也许应该提醒你,在失踪的三艘商船中,其中两艘上有司密尔诺的船员。” “我要在什么时候出发?” “你的太空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六天之内。” “那么你就在六天之后出发,详细的资料可以向舰队总部取得。” “好!”行商长马洛站起来,与瑟特用力握了握手,然后就跨着大步走出去。 瑟特将右手五根手指松开来,把刚才握手时受到的压力慢慢搓掉,然后他耸耸肩,走进了市长室。 市长关掉了显像板的开关,靠在椅子上问“瑟特,你认为怎么样?” “他会是个好演员。”瑟特说完,便若有所思地瞪着前方。 同一天傍晚,在哈定大厦二十一楼,乔兰·瑟特的单身公寓里,帕布利斯·曼里欧正在慢条斯理地呷着酒。曼里欧虽然瘦弱矮小又老态龙钟,却身兼基地两项重要的职位。他既是市长内阁的外务部长,也是基地之外各个恒星系的“首席教长”,并且拥有“圣粮供给者”、“灵殿主持”等等莫测高深却又声势惊人的头衔。 他突然对瑟特说“但是市长已经同意你派那个行商去,这才是重点。” “但这只是一件小事,”瑟特说“不能马上就见效,整个计划还只是最粗浅的谋略,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最后的结果。我们现在这样做,只能算是等待愿者上钩而已。” “的确如此。不过,这位马洛是个相当精明的人,我们想拿他作饵,万一瞒不过他怎么办?” “我们这是孤注一掷,非得冒这个险不可。如果真有叛变阴谋的话,一定跟某些精明的人有牵连;但如果不是内奸干的事,我们仍然需要一个精明的人,来为我们查明真相。我自然会派人好好监视马洛——你的杯子空了。” “哦,谢谢,我不喝了。” 瑟特自己又倒了一杯,耐心地等着对方从焦虑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不过瑟特可以察觉得出,不管这位首席教长在沉思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得到结论,因为他突然拼命大叫一声“瑟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是这样的,曼里欧,”瑟特张开薄薄的嘴唇说“我们如今又面临了另一个‘谢顿危机’。” 曼里欧张大眼睛瞪着瑟特,不过还是轻声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谢顿又在穹窿中出现了?” “老朋友,这点完全不需要谢顿的提示。你仔细想想看,理由其实呼之欲出。自从帝国放弃银河外缘,任我们自生自灭之后,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拥有核能的对手。直到如今,才算是头一次碰上,这件事本身就可说是意义重大。但是问题却又无独有偶,我们如今还面临了七十多年来首度的国内重大政治危机。我认为内外两种危机同时发作,就足以证明‘谢顿危机’又来临了。” 曼里欧眯着眼睛说“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能算数。到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过两次‘谢顿危机’,两次都令基地面临几乎覆亡的命运,如果没有这种致命的威胁再度出现,任何其他的情况都不能算是第三次危机。” 瑟特一向都表现得极有耐心“威胁已经迫近了。当危机降临之后,再笨的人也都看得出来。我们对国家能做的真正贡献,就是当危机还在孕育之际,就趁早将它侦测出来。听好,曼里欧,我们正在根据一个计划好的历史而发展——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已经把未来的历史几率都算了出来;也知道有朝一日我们将要重建银河帝国;还知道这个伟业需要大约一千年的时间;而且我们更知道,在这期间,我们必然会面临许多危机。 “而第一次的危机,发生在基地成立后第五十年,然后再过三十年,又发生了第二次危机。如今又已经过了差不多七十五年,是时候了,曼里欧,是时候了。” 曼里欧不安地摸摸鼻子说“那么,你已经拟定好了应付这个危机的计划?” 瑟特点了点头。 “而我,”曼里欧继续说“也要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一角吗?” 瑟特又点点头,然后说“在应付外来的核武器威胁之前,我们得先好好整顿自己的国家。那些行商……” “啊!”首席教长态度转趋强硬,眼光也变得更为锐利。 “没错,那些行商虽然很有用,但是他们的势力太强了——而且也太难驾驭。他们都是异邦人,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将知识交到他们的手中,另一方面,却又除去了对他们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假如我们能证明他们叛变的话?” “假如我们能够证明的话,只要直接采取行动就行了。但是这样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即使行商全都无意叛变,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安因素。他们不会因为爱国心或宗族的缘故而受我们约束,甚至宗教的敬畏对他们也产生不了遏阻作用。自从哈定时代以来,外围的许多世界就尊称基地为‘神圣行星’,可是在行商世俗式的领导之下,却有可能很快就要脱离我们了。” “这点我知道,但是有什么补救办法……” “必须及时补救才来得及,在‘谢顿危机’升到顶点以前,我们就要赶快行动。否则一旦外受核能武器的威胁,内部又有叛乱发生,到那时候胜算就太小了。”瑟特放下了把弄许久的空酒杯,又说“这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没有办法,我的职位是市长委派的,没有民意基础。” “市长……” “不可能指望他,他的性格非常消极,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推卸责任。如果有某个独立政党兴起,威胁到他连任的话,他很可能会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瑟特,我缺乏实际的从政经验。” “这一点你别担心,全部包在我身上。曼里欧,政治这码子事谁也说不准,自塞佛·哈定之后,从来没有人同时兼任首席教长和市长,但是说不定现在又要出现了——如果你好好干的话。” 在端点市的另一端,一个很平凡的居住环境,侯伯·马洛正在赴当天的第二个约会。他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的,我听说过你正在筹划,想要送一个行商进市议会作为我们大家的代表。但是,杜尔,你为什么选上我呢?” 詹姆·杜尔这个人总爱主动提醒人家——不管对方有没有问他——他是第一批到基地接受非宗教式普通教育的异邦人。现在他笑着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记得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场合吗?” “是在行商大会上。” “对,你是大会的主办人,从头到尾你都盯牢了那些极端分子,让他们枯坐干等、有口难言,简直吃定了他们。而且你与基地人民的关系良好,你有一种奇特的大众魅力——或者说,你的前卫作风深得人心,这两种说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说得好,”马洛以冷漠的口气答道“但是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呢?” “因为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出了辞呈?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也快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2节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反正情形就是这样,行动党已经严重分裂。我们只要正面向他们提出行商的平权问题,也就是为行商请命要求民主,不论他们的反应是赞成或反对,都可以让他们受到致命的一击。” 马洛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中,看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头“唔——很抱歉,杜尔,下星期我就要去出差,恐怕你得找别人了。” 杜尔瞪着马洛说“出差?出什么差?” “这是极度的超级机密,而且绝对第一优先。你应该知道这种事的,我已经跟市长的机要秘书谈好了。” “毒蛇瑟特吗?”杜尔变得激动起来“那是一个阴谋诡计。马洛,那个外世界人的杂种想把你支开……” “等一等!”马洛按住对方捏紧的拳头“别那么激动。如果这是阴谋,有一天我自然会回来找他算账;如果不是的话,那条毒蛇反而会让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你可知道,‘谢顿危机’又要来了。” 马洛期待对方会有所反应,但杜尔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瞪着他说“什么是‘谢顿危机’?” “我的天啊!”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反高潮,马洛简直要气炸了“你在学校时究竟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问这种幼稚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马洛年长的杜尔只好皱皱眉说“请你解释给我听好吗?”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马洛才说“好,我就解释给你听。”他的双眉深锁,说得很慢“当银河帝国从外围开始分崩离析时,银河外缘变得四分五裂,又回到了蛮荒时代。但是哈里·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心理学家,在这片混沌蛮荒的中心建立了一个自治殖民市,就是我们这个基地。目的是要我们继续培育文艺与科技,使它成为第二帝国的种子。” “哦,对,对——” “我还没有说完,”马洛冷冷地道“基地未来的历史轨迹,是根据心理史学所规划出来的——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到了谢顿手中已经登峰造极。谢顿在我们未来的历史中,安排了一连串的危机,这些危机,会迫使我们以最迅速的步伐,朝向未来的帝国前进。每一次的危机,也就是所谓的‘谢顿危机’,都会在我们的历史上标出一个新纪元。现在我们又接近另一个危机了——第三次的危机。” 杜尔耸耸肩“当年在学校时,我一定也听老师讲过。不过,我已经毕业好久了——至少比你久。” “我想也是,别提了。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个危机的发展过程中,我刚好被派出去。等到我回来以后,不知道基地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每年都会有市议员的选举。” 杜尔抬头看着对方说“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没有。” “有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半点概念也没有。” “那么……” “那么,没有关系。哈定曾经说过:‘想要成功,单凭计划绝对不够,还得步步为营,随机应变。’我就是打算这么做。” 杜尔不放心地摇摇头,然后两人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着对方。 马洛忽然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我有一个主意,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别瞪着我,老兄,我听说你原来也是一名行商,后来才发现搞政治更刺激更有趣,对不对?” “你得先告诉我,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现在我只能说,是向瓦沙尔裂隙飞去。上了太空以后,我才能进一步告诉你详情,怎么样?” “假如瑟特要把我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那怎么办?” “不太可能,如果他急着想把我赶走,难道不想连你也眼不见为净?此外,行商如果不能挑选到自己中意的人手,绝对不会愿意升空的,我当然也不例外。”杜尔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彩。 “好,我去。”他伸出手来说“三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旅行呢。” 马洛握着他的手“好,好极了!现在我还要赶去召集船员,你知道‘远星号’停在哪里吧?明天请自己来报到,再见。” 柯瑞尔的政体是历史上常见的一种现象,它虽有共和国之名,统治者却比专制的君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能够行独裁专政之实,又可以不像正统君主那样,处处要考虑王室的荣誉,还得受到宫廷规范的束缚。 这个国家的经济并不繁荣——银河帝国统治的时代早已结束,只剩下无言的纪念碑与残破的建筑物,勉强证明这段时期曾经存在。然而,由于领袖阿斯培·艾哥的铁腕政策,柯瑞尔严格限制行商的活动,更严禁传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时代”的来临,看来似乎是遥遥无期。 现在“远星号”停泊在柯瑞尔境内一个陈旧的太空航站中,破烂的船库内充满着腐朽的气氛,令大家都感到一股阴森之意。随行的詹姆·杜尔无所事事,正在一个人起劲地玩着单人牌戏。 侯伯·马洛静静地由眺望窗往外看去,然后若有深意地说“这里有很好的物资,可以做些好买卖。” 直到目前为止,柯瑞尔这个地方简直乏善可陈。这次的旅途一直平安无事,当天升空拦截“远星号”的星舰中队,都是由一些小型的旧时战舰组成,不是显得有气无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疮。那些星舰始终小心翼翼地与“远星号”保持一段距离,直到目前仍旧如此,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马洛早已提出与当地政府官员会面的要求,然而至今仍然没有得到答复。 马洛又重复说道“这里可以做好买卖,简直可以称为贸易处女地。” 杜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将扑克牌丢到一边“马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现在船员已经开始发牢骚,军官已经在担心,而我也开始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 “这里的情势,还有你,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我们在等待。” 这位老行商闷哼几声,气得脸都涨红了。他大声咆哮道“马洛,难道你瞎了吗?太空航站已经被警卫包围,我们的头上又有星舰盘旋,也许他们快准备好了,随时可能会把我们炸到地底去。” “已经整整一周了,他们真要如此做的话,绝对不会等到现在。” “说不定他们在等待增援。”杜尔的眼光既锐利又冷峻。 马洛忽然坐下来“是呀,我也考虑到了这点,你可知道,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第一,我们很顺利地抵达这里——不过这点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去年有超过三百艘船舰经过此地,却只有三艘被击毁,这个比率算是低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可能表示他们只有少数星舰具有核动力,所以不敢轻易曝光,除非等到数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核能。或者他们虽然拥有,却绝不轻易示人,生怕让我们发现。无论如何,打劫轻武装的大型太空商船,跟骚扰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基地会派遣特使前来此地,就足以表示我们已经起了疑心。 “综合以上这几点……” “等等,马洛,等一等。”杜尔举起双手来说“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请把分析的过程省略好吗?” “你一定得听听我的分析,杜尔,否则你不会了解的。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他们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晓得他们的企图何在。但是我方的实力较弱,因为我们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他们的整个世界,而且对方可能拥有核能。即使如此,我们却绝对不能示弱。我知道这样会很危险,的确随时可能被轰到地底去,这些危险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晓得了,然而不这么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我就不……咦,是什么人?” 马洛赶紧抬起头来,迅速调整着收讯器,显像板上很快便出现了值班中士有棱有角的脸孔。 “中士,说吧。” 那位中士说“报告船长,船员们将一名基地来的传教士放进来了。” “什么?”马洛在一刹那间变得面如土色。 “报告船长,一名传教士,他需要医生……” “你们干的这件好事,会使许多人都要找医生。中士,立刻叫大家进入战备位置!” 在命令发布五分钟后,连轮休的人员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银河外缘群星间的无政府地带,最重要的生存条件便是效率,而行商长手下的人,更是以卓越的效率著称。 马洛缓缓地走进船员休息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这位传教士,又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着,马洛又看了看值班的中士,这位中士面无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边。 然后,马洛的目光停在杜尔身上,沉思良久之后才说“好吧,杜尔,除了导航官和弹道官之外,把其他的军官都悄悄带到这里来,其余人员一律留在岗位上待命。” 杜尔走出去之后,马洛立刻将每个洗手间的门都踢开,并且探头向酒吧台后面瞧了瞧,再把厚实的窗帘通通拉上。然后他离开了半分钟,又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了回来。 五分钟过后,所有的军官都鱼贯进入了休息室。杜尔跟在最后面走进来,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马洛平静地说“首先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让这个人进来的?” 值班的中士向前走了几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报告船长,这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让他进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我们的同胞,而这里的异邦人……” 此时马洛打断他的话“你们这种同胞爱,我很同情,也很了解。中士,那些船员是你的手下吗?” “报告船长,是的。” “等这件事情结束后,让他们在自己的寝室中禁闭一周。这段期间你的指挥权也暂时解除,明白了吗?” 中士脸色不变,但是双肩却微微抽搐。他简洁有力地回答“报告船长,明白了。” “好,你们可以离开了,赶紧回到你们的炮位去。” 门一开一关之后,外面就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杜尔忍不住质问“马洛,为什么要处罚他们?你明明知道,柯瑞尔人逮到传教士就会处死。” “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好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许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说道“七天不准行动,你怎么能用这种惩罚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当然可以。在平常的情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能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不要也罢。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的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穿着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人小心地扶了过来。 “师父,请问您的大名?” “啊?”传教士转身面向马洛,整个身体好像泥塑木雕一般僵硬,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第3节 “师父,请问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转过来,双手伸向前做拥抱状,并且说“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走向前来,带着困扰的神情,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派人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掌将杜尔一把推开“这件事你别插手,杜尔,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师父,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回答道“你们既然是受过教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 接着他又慌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名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瑞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我在基地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召唤。” 他喘着气继续说“我落在那些无名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中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叫声“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抬头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着,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 然后他就切断了通话开关,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用冷峻的眼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的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柯瑞尔民众!这些人山人海的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太空航站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之下,可以看得出,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地逼近了。 “汀特!”马洛急得颈部都涨红了,他头也不回地说“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具有法律效力的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接令后,便立刻走了出去。 此时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肩膀,那当然是杜尔,但是马洛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了。 杜尔却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与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而且他毕竟是……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我在听,杜尔。”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护教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杜尔先生,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不要多管闲事,杜尔,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后马洛又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问道“你,帕尔玛师父!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士绝对不可进入柯瑞尔境内?” 传教士全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软化,那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问题不在这里,师父。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是违反了柯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他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了。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声,而激愤的群众所做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了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 听到了那些声音,传教士像发狂似的说“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问题?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他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难道没有枪炮吗?这艘太空船难道不是你的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的头上三尺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 这时“远星号”外面巨大的喊话声停止了,汀特中尉带着一脸的为难走了回来。 “赶快报告!”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我们不交人呢?” “报告船长,他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恐吓威胁,但是具体内容没有什么意义。他们的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都相当疯狂。有一个人说他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在他后面很显然还有人在操纵。” “不管他的后面还有没有人,”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不管那个人是总督或警察局长,或者是其他任何的官衔,只要他单独进到太空船来,就可以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说到这里,突然将核铳抓在手中,然后继续说“我不懂什么叫做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想教我的话,我也马上会教他化解之道。” 然后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了杜尔。这位老行商只好勉力克制住冲动,他脸部的肌肉渐渐松弛,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但是呼吸却仍然急促而大声。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脱离了群众,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次想向后转,但却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的核铳比划着“葛朗、乌普舒,你们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立时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十指有力地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了细瘦而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再度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一边一个抓着,他还不断地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与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马洛关上核铳的保险,插回皮套中,然后以平静的口气对众人说“现在解散,回到各人的岗位上。等外面的群众散去之后,继续保持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再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加强戒备,之后我会再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他们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中,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了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马洛低头看着他,以嘲讽的口气说“杜尔,我很失望,你只不过从政三年,似乎就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必须得独裁专制,放松一点都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有对手下拔铳相向,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并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从现在开始,当着我的官兵和船员的面,你也要尊称我‘船长’,不可以再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别人都快,否则我会先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 于是杜尔柔弱的手指,被马洛粗壮的手掌包住了好一会儿。然后杜尔说“我劝你是出于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将那个传教士送到暴民手中,让他受到私刑。来提人的那个胆小鬼,不管他是总督还是什么官,他救不了那名传教士的,这简直就是谋杀。” “我也没办法,坦白说,这件事有点反常,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这个太空航站位于荒郊野外,却突然有一位传教士逃到这里,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巧合吗?然后又有大批群众追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英里以外,但是他们在半小时之内就到了,又是怎么赶来的?” “怎么赶来的呢?”杜尔追问。 “嗯,有可能这位传教士是一个诱饵,被人故意带到这附近再释放。我们这位同胞,帕尔玛大师,看起来根本神志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终没有正常过。”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杜尔悲愤地说。 “也许吧,也许他们这么做,是故意引诱我们见义勇为,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人。他来这里便是触犯了柯瑞尔与基地的法律,如果我硬要将他留下来,就等于是向柯瑞尔宣战,基地也没有任何名义能保护我们。” “这——这种说法太牵强了。” 马洛还没有回答,扩音器就响了起来“报告船长,刚收到一份来自官方的信函。” “马上送过来!” “啪”地一声,一个发光的圆筒很快就从传送槽中跳了出来。马洛将圆筒打开,倒出了一张镶银的纸卷,他玩味似的用手指揉了揉,再对杜尔说“从首都直接传送过来的,是领袖的专用信笺。” 他对信笺瞄了一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仍认为我的想法太牵强了,是吗?” 然后他将信笺扔给杜尔,又说“我们把传教士交出去半小时后,就终于接到这封十分礼貌的邀请函,请我们去谒见领袖——经过了七天的等待,我想我们已经通过一项测验了。” 领袖阿斯培自认为是“人民的公仆”,他的头发稀疏,只剩下后脑的一撮灰发松软地垂在肩上。马洛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衬衫显然需要烫洗了,并且注意到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马洛行商,我们这里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领袖说“你不要做任何的不实宣传。在你面前的人,只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民,所谓的领袖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也是我唯一的头衔。” 他似乎非常喜欢绕着这个话题打转“事实上,我认为这一点,是柯瑞尔和贵国的密切关联之一。我知道贵国人民和我们一样,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正是如此,领袖,”马洛郑重其事地说,但是心中却绝对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因为这样,才维持了我们两国政府间的和平与邦谊。” “和平!啊!”这位领袖稀疏的灰白胡子抽动着,面容微微扭曲,显得感慨万千“我认为在银河外缘各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瞒你说,自从我继家父之后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以来,就一直在实行和平统治,从来也没有间断过。也许我不该说——” 他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但是有人曾经告诉我,我的人民——不,应该说是我的同胞,他们都称我为‘万民拥戴的阿斯培’。” 马洛一面听,眼睛一面巡视着富丽堂皇的庭院。他看到了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全都部署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佩戴着奇形怪状但显然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他们是在防备自己,他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个地方四周都围着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墙,而且显然在最近又曾经加强过——这对于“万民拥戴的阿斯培”而言,显然不能算是很合适的居所。 马洛回答说“领袖,我很庆幸自己能与您交涉。邻近世界那些不肯实施开明统治的专制君主,大都欠缺王者风范,所以无法成为万民拥戴的统治者。” “比方说?”领袖以很谨慎的口气问。 “比方说,他们就不懂得关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我相信您最了解这一点。” 他们两人一面说,一面在庭院里悠闲地漫步。领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两只手放在背后互相揉搓着。马洛又继续流畅地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两国之间的贸易仍然无法展开,这是因为贵国政府对我国的行商所做的重重限制。当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设限的贸易……” “自由贸易!”领袖轻声地纠正。 “是的,是自由贸易。您一定了解那会使我们双方都能受惠。你们拥有一些我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有不少你们想要的货品,只要能够展开交易互通有无,就能够增进彼此的繁荣。像您这么开明的统治者,人民之友——或者说一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就是人民的一份子——根本用不着我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说多了只会侮辱您的智慧。” “确实如此,这些我都完全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都很不讲理。在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之内,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 然后他提高了嗓门说“我不过是民意的公仆而已,我的人民不会接受附带强迫性宗教的贸易。” 马洛立刻紧张地问道“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你们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借口是为了教导他们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为了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份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哦!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人民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与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说。 第4节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就是我的宗教,财神才是我唯一的信仰。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一套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里呱啦的咒语。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个宗教,这么一来,就使得我们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了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应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了。” 他亲热地把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其实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说,与你进行贸易不会带来什么样的坏处;现在应该再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好处,领袖,就是您将会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这我已经有了。” “两者得兼又有何妨?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真能这样的话,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哦,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只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平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那是什么?” “它的价值必须示范才能显现出来。您能找一个少女来吗?只要是年轻女性都可以,另外再请您找一面能照全身的大镜子。” “嗯——那么我们进屋里去吧。” 领袖称自己的住处为“领袖之家”,但是想必民众都称之为宫殿。在马洛这个外人的眼中看来,它简直就像是一座堡垒。这座大宅建在一个可以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墙十分厚实坚固,各个通道都有警卫站岗,整个建筑的结构都在强调易守难攻。马洛在心里暗笑“万民拥戴的阿斯培”如何需要住在这样的环境中? 一位年轻的少女来到他们面前,对领袖恭敬地鞠躬行礼。 领袖对马洛说“这是领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吗?” “好极了!” 于是马洛将金属链环绕在少女的腰际,并把纽扣扣好,便退开了几步。 从头到尾,领袖一直目不转睛地仔细看着,然后不以为然地哼着鼻子问“啊,就这样吗?” “领袖,请您把窗帘拉上。小姐,纽扣旁边有个小按钮,请你按一下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随即大吃一惊,望着自己的双手惊呼“哎呀!” 自腰际以上,她整个人都被朦胧而流转的冷光笼罩着。这股色彩变幻不定的光芒,渐渐上升到她的头顶,形成一顶绚丽夺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从天上摘下北极光,替她铸成了一件无形的披风。 少女走到镜子前面,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来,拿着这个,”马洛又将一串黯淡无光的珠子串成的项链交给少女“把它带在颈上。” 少女戴上之后,每一颗珠子在冷光的范围内,也都散发出了深红与金黄色的光焰。 “你喜欢吗?”马洛问那少女。 她虽然没有回答,眼中却充满了艳羡之意,直到领袖做了一个手势,少女才依依不舍地再按了一下按钮。炫目的光彩立时消失了,她也随即退下,但一定永难忘记这段经历。 “领袖,这个就送给领袖夫人,”马洛说“算是基地的一点心意。” “嗯——”领袖将两件饰物拿在手中来回拨弄,好像是在估量它们的重量。然后他又问马洛“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洛耸耸肩道“这种问题只有我们的技术专家可以回答。不过,我想特别提醒您,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教士的指导就能使用。” “嗯,但这只不过是女人的饰物罢了,你能拿它来做些什么?又怎么能靠它赚钱?” “你们这里可有舞会、欢迎会、宴会等等的社交活动?” “哦,当然有。” “您知道妇女们肯花多少钱买这种珠宝吗?至少一万点。” 领袖似乎大吃一惊“啊!” “而且由于它的能源顶多只能维持六个月,所以必须经常换新。现在我愿意以一千点一个的价钱将它卖给您,请您以等值的锻铁支付。无论您要多少,我都可以供应,您的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领袖拼命扯着胡子,似乎正在进行复杂的心算“天啊,她们一定会打破头来抢购。我会故意只供应极少的数量,让她们都来竞标。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说“如果您真的有兴趣,我可以为您说明我们合作的打算,然后,我再随便举例来解释——我们备有全套的家庭用品,例如折叠式烤炉,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欢的熟度;还有不需要磨的利刀;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动洗衣机,整个可以放进小柜子里面;此外还有同类型的洗碗机、同类型的地板清洁机、家具清拭机、尘埃收集机、照明装置等等——喔,您想要的,应有尽有。 “请您想想看,如果您让大众都能买到这些东西,您的声望会再增加多少。再请您想想看,您还可以借此迅速累积……哦,累积多少财富。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采取政府专卖的形式,对于民众而言,这些装置仍然价廉物美,他们也绝对不会晓得您进货的价格。我还要再提醒您一次,这些家庭用的装置,全都不需要教士的监督指导,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过似乎只有你是例外,大家都有好处,你自己图的是什么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一个行商应得的利润。根据基地的法律,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利润的一半。您只要将我想卖给您的东西照单全收,我们双方都会是赢家,一定能够合作愉快。” 领袖已经听得很陶醉“你说希望我们用什么付账?用铁吗?” “是的,或者是煤、铝矿砂、烟草、胡椒、镁,或是硬木,这些都是你们所盛产的东西。” “这个条件还算可以。” “我也是这么想。哦,对了,还有一点,领袖,我还可以替你们改良工厂的设备。” “啊?那是什么意思?” “就拿炼钢厂为例,我有一些小机器,能够轻易地处理钢铁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为原来的百分之一。工厂改造之后,您只要将售价减半,还是能和制造业者分享巨大的利润。我跟您说,如果您允许我做一次示范,我就可以证明我的话。城里头有没有炼钢厂?这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这件事情不难安排,马洛行商。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谈,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马洛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让他们全部一起来,”领袖大方地说“这是我们两国亲善的象征,能让我们有机会再多做一些友好的会谈。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他拉长了脸孔,严肃地说“绝对不要讨论你们的宗教,别以为这些可以当作传教士的敲门砖。” “领袖,”马洛毫不动容地说“我向您保证,宗教会令我的利润折损。” “那么到此为止,我还觉得满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太空船去。” 领袖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的脸色苍白,面容冷峻,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润精致的髻。 她的声音听来很泼辣“你全部都说完了吗?我仁慈高贵的丈夫,全部、全部都说完了吗?我想现在,如果我希望的话,我应该可以到花园走走了。” “莉西雅,亲爱的,你不需要再唱戏了。”领袖温和地说“那个年轻人今晚会出席晚宴,你可以跟他自由交谈,你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听听我说什么。此外,我们还要为他的手下安排房间,老天保佑他们的人不会来得太多。” “他们一定个个都是馋鬼老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你算出了这一顿的开销之后,保证会心痛得呻吟两个晚上。” “嗯,也许我这次例外。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筹备一次最丰盛的晚宴。” “啊,我知道了。”她轻蔑地瞪着领袖“你对那些蛮子倒很热络嘛,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准我参加刚才的会谈。也许你的小心眼里头,正计划着要如何背叛我的父亲。” “绝对没有。” “一定是这样,难道我应该相信你呀?为了政治的理由而牺牲,陷身不幸福的婚姻中的女人,最可怜的就要算是我了。我从自己国家的大街小巷,甚至贫民窟里头,都可以随便挑一个更适合我的丈夫。” “好吧,听着,夫人,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你真的应该开开心心回娘家去,不过得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给我当纪念品。就留下我最熟悉的部分好了,我要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他懒洋洋地把头倚在椅背上,好像是在精打细算“为了使你变得更美丽,耳朵和鼻头也得割下来。” “你不敢,你这只哈巴狗,我的父亲会将你这个迷你国家轰成一片星尘。事实上,只要我告诉他说你和那些蛮子打交道,他就一定会这么做的。” “哼——好啦,你用不着威胁我,今天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个人。现在,夫人,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给我收起来。” “这是你的命令吗?” “这个,拿去,然后给我闭嘴。” 领袖将金属链缠到她的腰际,又拿项链给她戴上,再按下了按钮。 领袖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项链,然后又开始喘息。 领袖满意地搓搓手,对她说“今晚你就可以戴着出席,将来我还会帮你弄到更多,现在——给我闭嘴。” 领袖夫人果然再也没有开口。 杜尔慌慌张张地踱着步走过来,对马洛说“为什么板着一张脸?” 侯伯·马洛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我板着脸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晚宴以外。”杜尔突然以极肯定的口气说“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其实正好相反。我运足了吃奶的力气正准备要撞门,却发现那扇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领袖一下子就答应我们到炼钢厂去,这似乎太容易了。” “你怀疑这是陷阱吗?” 第5节 “哦,看在谢顿的分上,不要那么悲观好吗?”马洛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以平常的口吻说“只是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就代表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指核能,嗯?”杜尔深思熟虑地说“让我告诉你,我们在柯瑞尔,是不会发现任何核能迹象的。像核能这种科技,对国计民生有深远的影响,不可能百分之百遮掩得起来。他们如果有核能用品的话,一定各行各业都在使用了。” “但是如果才刚刚起步,而且是应用在军事方面,那就另当别论了。杜尔,果真这样,就只能在太空船制造厂和炼钢厂看到了。” “如果我们在那里还找不到的话,那么……”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有核能——或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猜猜看,或者掷硬币占卜一下。” 杜尔摇摇头说“如果昨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马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反对你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可惜决定会谈方式的人是领袖而不是我。现在开来的车子,似乎就是领袖派来的专车,准备接我们到炼钢厂去了。东西带好了没有?” “全都带齐了。” 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是彻底翻修,否则怎么也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光临,工厂里面的闲杂人等全被赶走了,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准备开始示范。他先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个支架上,然后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皮质的把手。 “这个器具很危险,”马洛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也一样危险,只要别把手指头放在前面,就不会有事的。”马洛一面说着,一面用锯口迅速在钢板上齐中划了一道,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笑了起来,拾起了其中的一块撑在膝盖上,然后说道“这个机器的切割厚度可以微调到百分之一寸,一块两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而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来,顿时满屋全部是钢板的碎片。 示范完了以后,马洛又说“这才是真正的削钢如泥。” 然后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又说“此外还有钢刨,如果你们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是将凹凸不平或锈蚀的地方刨平,那么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下了六寸宽、八寸宽……十二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它们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的所有人士全都围了上来,这好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地在一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了一个个完美无瑕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了脚尖来看,还不时地低声交换着意见。领袖用手指抚摸着钻下来的钢层,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但总算有一位好像是什么高官的人听到了马洛的话,赶紧依言为他找来了钢管。纵然他是一位高官,两手也无法例外地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削去一小节,然后把新削开的两端相对,将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竟然变作了一根!接头处甚至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合的痕迹。 马洛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喉咙却突然哽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的胸口感到了强烈的悸动,胃部却觉得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镖面对面了。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站在领袖的左右,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所佩戴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马洛可以肯定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铣,铳管绝对不可能像那个样子。 然而,这还不是重点,光是这一点,绝不会令马洛惊讶得哑口无言。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而薄片上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而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的每一面旗帜上。 一时之间,马洛的心中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保证绝对看不出是两根接在一起的。当然,这还不算完美,因为应该使用机器接合才对。” 一切都已经结束,马洛想,不需要再变任何的戏法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了。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金球,周围有着意象式的光芒,上面叠着一个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眼在马洛的心中不断地回荡。一个半世纪已经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到了银河外缘。 想到这里,马洛竟然微笑了起来。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 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他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与一个银色的小球。 “一小时以后,上尉,你就是‘远星号’上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也可能需要你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但马洛却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一个行星的准确坐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个行星去,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之间,基地的人找到了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如果两个月之后我还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到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的情况之下,你自己或是其他的船员,都不准将我的报告内容泄露出去。”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那么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地弹开。 欧南·巴尔是一个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的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除此之外孑然一身。巴尔从不担心会失落任何东西,更别提自己已步入风烛残年的老命了。所以,现在面对着一个闯进家里的陌生人,他也完全面无惧色。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 他的腔调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巴尔也注意到了他的腰际挂着精钢制成的随身武器。在这个相当昏暗的小房间中,巴尔还看得出陌生人的周围闪耀着奇异的光芒,显然那是一种力场防护罩。 巴尔以疲倦的声音道“我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关门,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吗?” “是的,”这个陌生人站在房间中央没有移动,他的个子很高,也很健壮。他又说“这附近只有您一户人家。” “没错,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巴尔说“不过东边有个城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等会儿再告诉我吧,我可以坐下来吗?” “如果这把椅子支持得住的话。”老人严肃地说“家具也都老了,都是过时的老古董了。” 陌生人又说“我名叫侯伯·马洛,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巴尔点点头,微笑着说“你的舌头早就泄露了这个秘密。我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曾经是帝国的一名贵族。” “那么这里的确是西维纳,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只有一些旧地图作参考。” “那些地图一定很旧了,连恒星的位置都不对。” 巴尔一直静静地坐着,马洛的眼睛则转移到一侧,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巴尔注意到他周围的力场已经消失,明白这代表马洛——不论他是敌是友——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防自己了。 然后巴尔又说“我的房子很破旧,这里物资也极为贫乏,但是欢迎你与我分享一切,如果你能够咽得下黑面包和干玉米的话。” 马洛摇摇头道“谢谢您,但我已经吃饱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请您指点我去政府中枢的方向。” “虽然我穷得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但是帮这个忙,对我而言仍然简单得很。你指的是这个行星的首邑,还是本星区的首府?” 马洛眨眨眼睛问“这两个地方不同吗?这里难道不是西维纳?” 老贵族缓缓地点了点头“这里是西维纳没错,但是西维纳已经不再是诺曼星区的首府,你被这些旧地图误导了。星辰也许几个世纪都不会改变,然而人为的疆界却始终变幻无常。” “那就太糟糕了,事实上,简直是糟糕了。新的首府离这里很远吗?” “在奥夏二号行星上,离此地有二十秒差距,你的地图上应该有的——这地图究竟有多久的历史了?” “一百五十年。” “那么旧了?”老人叹了一口气道“这段期间的历史非常热闹,你可略知一二?” 马洛缓缓地摇着头。 巴尔又说“你很幸运,在这里,过去一百多年来是一段邪恶的时代,唯有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时例外,而他崩逝也已经有五十年了。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地发生叛乱谋反,烧杀掳掠;烧杀掳掠,叛乱谋反。”巴尔突然想到自己是否变得太啰嗦,但是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孤寂,这个机会真是太难得了。 马洛突然尖声问道“烧杀掳掠,啊?听您的口气,好像这个星省已经成了荒芜的废墟。” “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想要耗尽二十五个一级行星的资源,也得要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然而,与上个世纪的富庶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下坡路——而且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至少目前还没有。年轻人,你为什么对这一切那么有兴趣?看你全身充满活力,眼光也显得神采奕奕。” 这些话令马洛几乎面红耳赤。老人的双眼虽然失去了光彩,却仍然能看透对方的内心,正在为他所发现的事实而微笑。 马洛只好说“让我告诉您,在我们那个地方——那里接近银河的边缘,我的职业是一名行商。我发现了一批旧地图,就来到这里打算开发新市场,所以一提到荒芜的地区,自然令我浑身不舒服。在一个没有钱的世界中,我怎么可能赚得到钱呢?西维纳这个地方,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 老人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也不能确定,也许,可能还算过得去吧。你说你是一名行商?可是你看起来更像一名战士。你的手一直紧挨着佩枪,而且下颚还有一道疤痕。” 马洛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那个地方法律不张,战斗和挂彩都是行商们成本的一部分。不过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战斗才算是有意义;如果不用动刀动枪就能够赚到钱,那岂不是更妙。我是否能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战的利益?我想战斗的机会倒是很容易找的。” “太容易了,”巴尔同意道“你可以加入红星带的威斯卡余党,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管他们所做的勾当叫战斗或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们现任的总督,他是一位很‘仁慈’的家伙——在幼年皇帝的默许之下,他可以随意杀人、尽情劫掠,不过如今那个皇帝当然也被暗杀了。”老贵族瘦削的双颊转红,他将眼睛闭上,然后又再张开,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巴尔贵族,如此听来,您对总督似乎并不很友善。”马洛说“如果我是他的间谍,您怎么办?” “如果你真的是间谍的话,”巴尔挖苦道“你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说完,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残破而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呢?” 第6节 “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其实早该死了,已经又苟活了五个年头。但是我可以确定你并不是总督的人,假如你是的话,也许只是直觉的自保心理,就会让我把嘴巴闭上了。” “您又怎么知道?” 老人笑道“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赌,你以为我试图引诱你诽谤政府。不,不,我早已经脱离政治了。” “脱离政治?人能脱离得了政治吗?您用来形容总督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随意杀人、尽情劫掠等等,听起来并不客观,至少并不完全客观,不像是您已经脱离政治了。” 老人耸耸肩道“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总是会令人感到痛苦。听好,然后你自己判断——当西维纳仍是星区首府的时候,我是一名贵族,并且还是星省的议员。我的家族拥有光荣悠久的历史,曾祖那一辈曾经出过……不,别提了,昔日的光荣如今于事无补。” 马洛说“我想您的意思是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内战,或是一场革命?” 巴尔脸色阴沉地答道“在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内战简直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西维纳仍然能够侥幸避免。当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期间,这里甚至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是此后继位的皇帝都是懦弱无能之辈,这就使得总督们一个个坐大。而我们上一任的总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威斯卡,他仍然率领余党盘踞在红星带,时常出没抢劫经过那里的商人。威斯卡当年曾经觊觎帝国的帝位,不过他并不是第一个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当初真的成功了,也不会是第一个篡位的总督。 “然而他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当帝国派遣的远征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维纳的人民也开始反抗这位反叛的总督。”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显得极为哀伤。 马洛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慢慢放松一些,然后才问“老贵族,请继续说下去。” “谢谢,”巴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的心地真好,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他们开始反抗,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开始反抗,因为我也是其中的领导者之一。结果威斯卡逃离了西维纳,只差一点就被我们抓到。然后,我们立刻开放这个行星,以及整个的星省,欢迎远征舰队的司令官驾临,充分表现了我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确定,也许我们即使不认同那个皇帝——他是个既残忍又邪恶的小鬼,却仍然想要对‘皇帝’这个象征效忠。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害怕被帝国的军队攻下。” “后来呢?”马洛轻声地追问。 “后来啊——”老人很感伤地回答“我们这么做,仍然不能让那个舰队司令满意。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一个征服叛乱星省的彪炳战功,而他的部下,则都在等着征服之后可以大肆劫掠战利品。因此当许多民众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为皇帝和司令的到来高声欢呼之际,那个司令竟然占领了所有的武装据点,然后下令用核炮对付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用什么名义?” “名义就是他们反抗原来的总督——他本身虽然叛变,但仍然是钦命的官员。接着,这个司令借着一个月的屠杀、劫掠和恐怖统治,使他自己得以继任为新的总督。我原来有六个儿子,其中五个已经死了,而且死法各异;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最后也能死去。我自己能够安全逃离,只是因为我太老了,我来到了这里,新总督完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赶尽杀绝。”他垂下头来,灰白的头发对着马洛,又继续说“但是他们将我的一切全部都没收了,因为我曾经出力赶走那个叛变的总督,损及了舰队司令的战功。” 马洛坐着默然不语,静静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问“您的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如何?” “唔,”巴尔苦笑道“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了司令的麾下,如今是总督私人舰队中的一名炮手。哦,我从你的眼中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不对,他并不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并且带来他所能找到的各种物资,我如今可说是靠他养活的。将来有一天,我们这位伟大而仁慈的总督一命呜呼,那一定就是我儿子下的手。” “而您将这种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会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其实是在帮助他,我正在为总督制造一个新的敌人。如果我是总督的朋友,我会劝他在外太空用星舰筑成长城,一直部署到银河边缘。” “你们的外太空难道没有星舰巡弋吗?” “你看到了吗?你来的时候,曾经遭到任何警戒舰队的拦截吗?由于星舰不足,边境的星省又为本身的叛变与犯罪问题所困扰,没有一个星省可以分派出多余的星舰,用于警戒外围的蛮荒星空。长久以来,银河边缘的残破世界也从来不曾威胁过我们——直到如今,你来了。” “我?我一点也不危险。” “可是你来过之后,就会有更多的人陆续来到。” 马洛缓缓地摇头“我恐怕并不明白您的话。” “听好!”老人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激动“你刚才一进来,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我注意到你的身边围绕着力场防护罩,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 马洛迟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是的……我的确有这种东西。” “很好,这就使你露出了马脚,然而你自己还不晓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这种衰败的世代中,做一名学者已经赶不上潮流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铳保护自己的人,很快就会被潮流吞噬,像我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曾经是一名学者,我知道在核能装置的发展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随身的防护罩。我们的确拥有力场防护罩,但是非常庞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护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舰,但是绝对无法用在个人身上。” “啊?”马洛撅起嘴“所以您推出了什么结论?”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经由各种奇异的管道渗透扩散,每经过一秒差距就会扭曲一次。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群异邦人,他们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船前来。这些人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也说不出自己从何处来。他们曾经提到过银河边缘的魔术师,说那些魔术师的身体可以在黑暗中发出光芒,可以凭空在空气中飞行,而且任何武器也无法损伤他们分毫。 “当时我们听到这些之后,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当然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直到今天才又想起来。你的确能够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现在我的手中有核铳的话,我想也不可能会伤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随时随地能飞起来?” 马洛镇定地回答说“您所说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巴尔微笑着道“我接受你的答案,放心,我不会搜客人的身。不过,如果那些魔术师真的存在的话,又如果你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那么有朝一日,他们——或者应该说你们——也许就会大批蜂拥而至。然而这样可能也有好处,或许我们这里真的需要一些新血。” 接着,巴尔喃喃自语了几句话,马洛完全没有听见,然后才又听到老人慢慢地说“但是这也会带来另一方面的影响,我们的新总督也有一个梦想,正如前总督威斯卡一样。” “他也在觊觎帝位?” 巴尔点点头“我的儿子听到许多传言,他既然在总督的身边,自然不想听也不可能,他将听到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们这位新总督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能够顺利取得帝位当然最好,不过他也安排好了退路——如果他篡位失败的话,据说打算在蛮荒的内地建立一个新的帝国。还有一项传言,不过我并不能保证,说总督已经将他的一个女儿,下嫁给外缘一个不知名小国的君主。” “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传言还有很多很多。我老了,喋喋不休地净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但是你的看法如何呢?”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能透视到马洛的心底。 马洛考虑了一下才说“我什么都说不上来,但是我还想再问一件事——西维纳究竟有没有核能?不,等一等,我知道你们会制造核能用品,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没有完好的核能发电机?这些发电机有没有因为最近的劫掠而遭到破坏?” “遭到破坏?哦,当然没有。即使这个行星有一半被夷为平地,最小的发电厂也不会受到影响。它们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设施,也是舰队的动力来源。”然后他近乎骄傲地说“从川陀一路算过来,我们这里的发电厂是最大最好的。” “那么,如果我想看看这些发电机,第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做什么都没用!”巴尔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一旦接近任何军事据点,立刻就会被击毙。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到,西维纳仍旧是一个没有公民权的地方。” “您的意思是说,所有的发电厂都由军方监管吗?” “这倒不一定,像有些小规模的市立发电厂就不是。它们是用来供应家用照明和暖气的能源,以及交通工具的动力等等。不过这些发电厂也照样门禁森严,由一群‘技官’负责管理。” “那又是什么人?” “就是一群监督管理发电厂的技术人员。这种光荣的职业是世袭的,他们的学徒就是自己的子弟,从小就开始接受专职训练,灌输他们强烈的责任感、荣誉心等等。除了技官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那些发电厂。” “我明白了。” “不过,”巴尔又补充道“我可没有说每个技官都是清廉的。过去这五十年间,一连换了九个皇帝——其中就有七个是被行刺的。这种年头,每艘星舰的舰长都想当上总督,每一位总督又都想篡夺帝位,我猜即使是小小的技官,也一定能够用钱买得通。可是这要很多很多钱,我自己一文不名,你呢?” “钱?我也没有,难道行贿一定要用钱才行吗?” “在这个金钱万能的时代,你还能想到什么替代品?” “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多着呢。请您告诉我最近的一个具有这种发电厂的城市,还有如何能够最快到达那里,我会很感激您的。” “等一等!”巴尔伸出他枯瘦的双手“你急什么?你到这里来,我可完全没有盘问你。然而你一旦进了城,那里的居民仍然视你为叛徒,任何一个军人或警卫,只要看到你的服饰,或是听出你的口音,就会马上把你给拦下来。” 老人站了起来,从一个老旧柜子的角落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对马洛说“这是我的护照——伪造的,我就是靠它逃出来的。” 他把护照放到马洛的手上,还将马洛的手指合起来“照片和资料当然与你不合,不过如果只是虚晃一下,你过关的机会是很大的。” “但是您呢?您把它给了我,自己就没有了。” 老人耸耸肩,显得毫不在乎“我要它有什么用?我最后再警告你一点,最好少开尊口。你的腔调很不文雅,用语又很奇怪,不时还会吐出惊人的古语。你说得越少,就越不容易让别人怀疑你。现在我来告诉你怎么到那个城市去……” 五分钟之后,马洛便离开了。 但是他不久之后又回来了一次,这次只在门口逗留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当欧南·巴尔走进小小的庭院时,发现脚旁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食物——那好像是太空船所携带的浓缩口粮,不论是口味或烹调方式都是他所陌生的。 然而这些食物既营养又好吃,而且可以保存很久。 这位技官个子矮胖,皮肤还闪着一层油光,一看就知道长年养尊处优。他的头发秃得只剩下边缘的一圈,中间的头皮泛着粉红色的光芒。他戴了好几个戒指,每一个都又粗又重,衣服上还洒了香水……马洛在这个行星上遇到了不少人,他却是唯一没有面露饥色的一位。 现在技官不高兴地撇着嘴说“喂,你,快一点。我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有待处理,你看来像是外地来的……”他似乎在打量马洛的打扮,那显然不是西维纳的传统服饰,连他的眼睑都现出了浓厚的怀疑之色。 “我的确并不住在附近,”马洛镇定地说“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感到很荣幸,昨天有机会送给你一件小礼物。” 技官鼻孔朝天说道“我收到了,相当有意思的小摆饰,也许哪一天我会用得着。” “我还有许多更有趣的礼物,保证实用,绝对不只是摆饰而已。” “哦——”技官一直持续着这个声音,沉思了良久之后才说“我想,我已经了解你来见我的目的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曾经发生过。你想要送一些什么东西给我,比如说一点钱,或者是一件披风、二流的珠宝。你们这种没有见识的人,以为拿这些东西,就能够收买一位技官!” 他鼓胀着嘴唇继续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交换什么,以前也有其他人打过同样的如意算盘——希望我们能收容你们,想要学习核能的秘密和维修核电厂的技术。你们打这个主意,是因为你们这些西维纳狗子,还因为当年的叛变而天天受到惩罚——也许你根本就是西维纳人,故意做异邦人的打扮以求自保。你以为只要能够投靠技官公会,就能享有我们的特权,我们就会保护你,你就能够逃得掉应受的惩罚吗?” 马洛正想要说话,但是技官却又突然大声吼道“现在赶快给我滚吧,否则我要向本城的护民官告发你。你以为我会辜负所托吗?在我之前的西维纳叛徒也许会如此做,他们可能会!但是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典型。唉,天啊,我怎么还能这么镇静,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惊讶,我现在就应该用双手将你活活掐死。” 马洛在心里暗笑,因为技官所说的这一番话,不论是语调或内容都明显地矫揉造作。因此他口中义正词严的愤慨,听在马洛的耳中,全都成了蹩脚的独白。 马洛故意看了一眼技官那两只柔软无力的手掌,想到自己“险些”就被它们掐死,不禁感到十分好笑。然后他对技官说“睿智的阁下,你总共误会了三件事。第一,我不是总督派来试探你的忠诚的走狗;第二,我要送你的礼物非常珍贵,即使显赫如皇帝陛下也没有,而且他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第三,我所要求的回报非常非常小,简直是微不足道,几乎不让你费吹灰之力。” “这可是你说的!”技官的声音变得充满了讥讽“好,你到底有什么奇珍异宝要献给我?竟然连皇上也没有。”然后他就忍不住拼命地哈哈大笑。 马洛站起身来,将椅子推开“我足足等了三天才见到你,睿智的阁下,然而我只需要三秒钟,就可以向你展示这件礼物的妙用。我注意到你的手一直放在核铳的附近,请你拔出来吧。” “啊?” “然后劳驾你对准我射击。” “什么?” 第7节 “如果我被打死了,你可以告诉警察,说是我试图贿赂你出卖公会的秘密。这样你不但不会有事,还会得到很大的奖赏。然而,假如我没有死的话,我就把身上的防护罩送给你。” 直到这时,技官才注意到这位来访者笼罩着一层黯淡的白光,好像被一团珍珠粉末包围着一样。于是他举起了核铳,以充满疑惧的心情瞄准马洛,然后猛然扣下扳机。 在巨大能量瞬间释放之下,周围的空气分子立刻受热燃烧,进而被撕裂成白热的离子。核铳射出的能束,划出了一条炫目的直线,一端正中马洛的心脏,随即就迸溅开来! 马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被那团黯淡的珍珠般光芒所挡住的能束,尽数反弹而消失在半空中。 技官手中的核铳突然掉到地上,但是他却浑然不觉。 此时马洛才开口问道“皇上有没有这样的个人力场防护罩?我可以将它送给你。” 技官结结巴巴地说“你也是一名技官?” “我不是。” “那么——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这种东西的?” “这你何必管呢?”马洛的口气已经不再客气,他轻蔑地说“你到底想不想要?” 书桌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链子,上面有许多圆形的凸起。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这个东西。” 技官一把将链子抓起来,满腹狐疑地不停抚摸着,然后又问马洛“这是一组完整的套件吗?” “完整。” “能源在哪里呢?” 马洛用手指指向链子上最大的一个圆形凸起,那是个毫不起眼的铅质容器。 技官抬起头来,满脸涨得通红“先生,我是一名技官,一名资深的技官。我曾经在川陀大学,受业于伟大的布勒教授,我担任主任也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如果你有意用这种下三滥的伎俩骗我,要我相信这么一个胡桃大小的容器中,他妈的,里面竟然有一个核能发电机,我在三秒钟之内,就送你到护民官那里去。”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试试看,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完整的套件。” 技官开始将链子系在腰际,此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然后他依照马洛的指示,按下了其中一个凸起,全身立刻被一团不很明显的光辉笼罩。他将核铳拾起来,但是却犹豫着不敢行动,只是慢慢地将强度调到几乎无害的程度。 终于,他用颤抖的手按下了扳机,核铳吐出的光焰喷射到他另一只手上,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技官立即转身“如果我现在再向你射击,把这个防护罩据为己有,你又能怎么办?” “你试试看啊!”马洛笑道“你以为我给你的那个,就是我身边唯一的样品吗?”说着,他的四周又泛起了一团光芒。 技官只好心虚地咯咯笑着,将手中的核铳扔到书桌上,对马洛说“你刚才说的那个简直微不足道、几乎不会费我吹灰之力的回报是什么?” “我要看看你们的发电机。” “你明明晓得这是严格禁止的事,如果让人发现的话,我们两个都会被投射到太空去……” “我并不想碰触那些机器,也绝对不会进行任何的破坏。我只是想要看看它们——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你还是可以留下那个防护罩。不过,我身边还有其他的玩意,比如说,专门用来射穿那种防护罩的特制核铳。” “嗯——”技官的眼珠游移着“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了技官的家,那是位于发电厂外围,一幢小型的双层楼房——发电厂占据着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庞大、方形、没有任何窗户的建筑物。 然后马洛跟随着技官,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地下通道,终于来到了静寂而充满臭氧气味的发电室。 在其后的十五分钟内,马洛一言不发地跟着技官到处参观。他的眼睛没有遗漏任何一处,但手指却没有碰触任何地方。看完一遍之后,技官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够了没有?我干这种事情,那些手下可能会去告密,这回我信不过他们。” “你哪回又信得过他们了?”马洛故意讽刺地问,然后才说“我看够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技官的办公室,马洛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所有的发电机都在你的管理之下?” “每一部都归我管。”技官以分外骄傲的语气说。 “所以你负责维护它们正常运转?” “没错!” “如果发生故障怎么办?” 技官显得很不高兴地摇着头“这些机器不会有故障的,它们永远不会发生故障,能够让子子孙孙永远保用。” “‘永远’可是很长的时间喔,我只是说假设……” “假设不可能存在的情况,是不科学的。” “好吧,那么假设我用核铳将某个重要的零件轰掉,我想这些机器不可能抵挡得了核铳,对不对?又假设我将某个重要的接点烧熔,或者是打爆了一根石英d型管?” “哼,这样的话,”技官怒吼道“你会被处决。” “是的,这点我知道。”马洛也开始咆哮“但是发电机还是坏了,你能够修理吗?” “先生,”技官继续狂嗥“你已经得到了回报,看到了你想看的东西。现在立刻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马洛嘲弄似的向他鞠了一个躬,便径自离开了。 两天之后,马洛来到了“远星号”停泊之处,随即准备回到端点星。 此时,技官得到的那个防护罩就失灵了。不论他如何想办法,不论他怎样咒骂,那种奇异的光芒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六个月以来,马洛似乎直到今天才松懈下来。他现在躺在新居的太阳室中,一丝不挂地享受着日光浴,还不时张开两只壮硕棕黑的手臂,来回地伸着懒腰,结实的肌肉也随着一收一张。 安可·杰尔站在马洛身旁,将一根雪茄塞进他的嘴里,又为他点上了火,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才对马洛说“你一定累坏了,也许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也许吧,杰尔,但是我宁愿进市议会去休息。我要取得一席市议员的席位,而你要帮我这个忙。” 杰尔扬扬眉毛,然后说“你要竞选市议员,怎么会把我也牵扯进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第一,你是个经验老到的政治人物;第二,你被乔兰·瑟特踢出了内阁,而那家伙宁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愿意看到我当上市议员。你认为我没有什么机会,对不对?” “机会并不大,”这位前教育部长表示同意“因为你是司密尔诺人。” “根据法律,这一点不成问题,我接受过基地的普通教育。” “这个,你想想看,根深蒂固的成见和法律有什么关联?不过,你们自己人怎么说?那个詹姆·杜尔,他的看法如何?” “差不多在一年以前,他就曾经劝我竞选市议员。”马洛流畅地答道“但是我现在的实力已经比他还强,他无论如何帮不了我的忙。这个人没有什么深度,专门虚张声势,但是他这样做只会惹人反感。我要赢得漂漂亮亮,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 “乔兰·瑟特可是这个行星上最精明的政客,而他必定会跟你唱反调的。我并不敢说我能胜过他,你也别以为他不会出狠招、下毒手,用各种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你。” “可是我有钱啊。” “这倒很有帮助,但是想要用钱来消除偏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这个丑陋的司密尔诺人。” “我可以砸下很多的钱。” “这样的话,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到时候你不要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怂恿你趟这摊浑水的——是谁来了?” 马洛把嘴角向下一扯“我想就是乔兰·瑟特,他来早了。不过我可以理解,因为我已经跟他玩捉迷藏,足足玩了一个月啦。听好,杰尔,你到隔壁房间去等着,将扬声器的声音调低,我要你也听听我们的谈话。” 说完马洛便用赤脚将门踢开,把杰尔赶到了隔壁去。然后他再爬起来,穿上了丝质睡袍,并将人工日光调节到普通的强度。 市长机要秘书此时板着脸走了进来,表情严肃的管家蹑手蹑脚在他后面将门关上。 马洛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说道“瑟特,请随便坐。” 瑟特勉强咧开嘴角笑了笑,选了一个看来很舒服的椅子,不过他只坐在椅子的边缘,全身似乎仍然紧绷着。他一开口就对马洛说“如果,你现在就提出你的条件,我们立刻可以进入正题。” “什么条件?” “你想要慢慢磨是吗?好吧,那就让我从头说起。比如说,你在柯瑞尔到底做了些什么?你交上来的报告并不完整。” “我在几个月以前就交给你了,当时你似乎很满意。” “是的,”瑟特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手指抚着额头“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的一切行动都颇耐人寻味。你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知道不少,马洛,我们知道你正在兴建多少工厂,你为什么急着做这件事,还有这总共花了你多少钱。而你现在住的这座宫殿式建筑——”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带着任何欣赏的眼光,然后又继续说“你在这座建筑上的花费,是我的年薪的许多倍。此外,你为了打进基地的上流社会,也动用了相当多的钱。” “所以呢?这除了证明你雇了许多高明的侦探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了你在这一年之间,财富暴增了许多,而这个事实又意味着许多的可能——比如说,当你在柯瑞尔的时候,发生了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你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亲爱的瑟特,你不会以为我会告诉你实情吧。” “当然不会。” 第8节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我偏要老老实实告诉你——那些钱都是来自柯瑞尔领袖的金库。” 瑟特听了不禁猛眨眼睛。 马洛微笑着继续说道“你一定感到很遗憾,我所赚的这些钱都是完全合法的。我是一名行商长,我跟那位领袖做成了一笔交易,卖给他一大批饰物,收取锻铁与铬铁矿作为代价。根据我与基地签订的苛刻契约,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归我所有。在年终缴交所得税的时候,我会将另外一半交给政府,这是每一个好公民应尽的义务。” “在你的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任何的贸易协定。” “但是也没有提到那一天我的早餐吃什么,或是我当时的情妇叫什么名字,或者其他任何不相干的细节。”马洛原来的微笑变作了冷嘲“我被派到那里去——套一句你自己的话——是要我将眼睛放亮一点,我保证从来没有眯起眼睛来。你要我去调查失踪的基地太空商船发生了什么事,我却从来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你要我查出柯瑞尔有没有核能,我在报告中已经提到,领袖的贴身保镖配备有核铳,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其他迹象。我所看到的核铳是帝国的遗物,也许早就不能用了,只是一种装饰品而已。 “前面提到的这些,我都是奉命行事,但是除此之外,我始终是一名独立的行商长。根据基地的法律,行商长可以尽量开发新市场,从中取得一半的利润。你到底在反对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瑟特小心翼翼地将眼光转移到墙壁上,勉强压抑着怒意说“根据一般性的惯例,行商在推展贸易的同时,也要帮助基地宣教。” “我遵奉的是法律,而不是惯例。” “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 “那么你去法院控告我违反惯例好了。” 瑟特扬起深陷在眼窝中的忧郁眼珠“你毕竟是司密尔诺人,归化与教育似乎并不能让你改头换面。注意听好,并且给我好好弄明白—— “这件事情与金钱或市场无关,伟大的哈里·谢顿所发扬光大的那门科学,证明了未来的银河帝国要靠我们来建立,对于这个神圣的使命,我们全都义无反顾。而我们所拥有的宗教,是达成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工具。利用这个宗教,在四王国有足够力量粉碎基地的时候,我们就能令他们臣服。这个宗教可说是控制其他世界最强而有力的手段,历史上还找不出比它更有效的办法。 “而我们发展贸易和奖励行商的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能更迅速有效地宣教,以便保证我们输出到其他世界的新科技体系,能够在我们彻底而直接的控制之下。” 说到这里,瑟特停下来缓一口气,马洛乘机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些理论,我全部都了解。” “你了解吗?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么说的话,你当然应该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像是试图将贸易独立;大量生产没有价值、不能动摇经济体系根本的小东西;将我们的星际政策交到财神手中;并且让核能与控制它的宗教脱离——你的这些行为,等于全盘否定基地成功地实施了一个世纪的政策,并且最后会将它完全推翻。” “其实也到了该推翻的时候了,”马洛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这个政策已经过时,并且变得危险又不可行。纵使我们的宗教成功地控制了四王国,银河外缘却鲜少有其他世界接受这个宗教。当我们取得了这些王国的控制权时,曾有为数不少的人流亡到别的世界,天晓得他们会如何尽力宣传这段历史,指控塞佛·哈定利用教士制度与人民的迷信,推翻了君主的地位,剥夺了君主的威权。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是个更明显的例子。如今,银河外缘的每一个统治者,都宁死也不愿意让基地的教士入境。 “我认为不应该强迫柯瑞尔,或是其他任何的世界接受我们自己明明知道他们不想要的东西。瑟特,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因为拥有核能而变得危险,那么我们靠贸易关系与他们建立亲密邦谊,比起用不可靠的宗教宰制他们要好得多。因为后者依靠的是外来的神秘力量,它无异于一种令人憎恨的霸权,一旦稍微呈现疲弱的趋势,它就会全面崩溃。最后,除了永无止境的畏惧与恨意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剩下来。” 瑟特却以讽刺的口吻说“说得很好,那么,回到我们原来的题目,你所提出的条件是什么?你想得到什么好处才愿意放弃自己这种观点,而接受我的想法?” “你以为我会出卖自己的信仰?” “有何不可?”瑟特冷冷地答道“你的本行不就是做买卖吗?” “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我才会待价而沽。”马洛一点也不动气“你难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赚得比现在更多?” “你可以保留净利的七成半,而不是如今的五成。” 马洛冷笑了几声,然后说“这的确是很优惠的条件,可是依照你的做法,贸易额会降低到比如今的十分之一还低得多,你得找些更好的条件。” “你还可以在市议会中获得一个席位。” “无论如何我都会当选的,你帮不帮忙都一样。即使你要扯我的后腿,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瑟特的身子陡然抽动了一下,还捏紧了拳头“除此之外,你还能免除一场牢狱之灾。否则的话,我可以让你在监牢里待上二十年,你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 “这不算数,你能拿什么罪名威胁我?” “谋杀罪,怎么样?” “谋杀什么人?”马洛轻蔑地问道。 瑟特的声音变得尖厉,不过音量并没有提高“谋杀一名为基地工作的安纳克瑞昂教士。” “真的吗?你又有什么证据?” 市长机要秘书的身子向前倾,说道“马洛,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们的搜证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要我再签署最后一份文件,基地控告行商长侯伯·马洛的案件就能成立了。你曾故意遗弃一名基地的公民,令他落在异邦暴民的手中遭受酷刑而死。马洛,你只有五秒钟的时间决定是否妥协。对我个人而言,我倒宁愿你不加理会,因为将你变成一个可疑的盟友,不如将你变成死掉的敌人来得安全。” 马洛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让你如愿吧。” “好极了!”瑟特狂笑“其实是市长要我试着与你先礼后兵,而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也应该察觉得出来,我并没有很努力地试图说服你。”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安可·杰尔又走进来,马洛抬起头来对他说“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杰尔来回地踱步“自从我认识这条毒蛇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好吧,你的看法如何?” “这个吗,让我告诉你,利用宗教取得支配权的对外政策,是他的脑袋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可是我却认为,他最终的目的并不在于宗教。我被赶出市长的内阁,也就是因为指出了这一点,这件事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不必了,那么根据你的想法,那些非宗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杰尔的口气转趋严肃“嗯,他并不笨,所以一定也看出了我们的宗教政策已经破产。因为在过去的七十年间,这个宗教几乎没有帮我们征服过任何世界。所以,他显然是想利用宗教达成自己的目的。 “宗教原来的出发点,都是诉诸感情与信仰,但如果将宗教当成武器,它要算是很危险的一种,因为没有人敢保证,这种武器不会反过来伤害使用者。过去一百年来,我们所发展的这些仪典与神话,已经变得越来越神圣、越来越传统、越来越深植人心。就某一方面而言,它已经脱出了我们的控制。” “这怎么说呢?”马洛追问“别停下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这个——假设一个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利用宗教来对付我们,而不是帮助我们。” “你是指瑟特……” “你猜对了,我说的就是他。听好,老兄,如果他能够假借正统之名,动员基地辖下的行星上各级神职人员反抗基地,我们是否能应付得了?他会使自己成为那些虔诚信徒的领袖,发动一场战争来声讨异教徒——例如,就是以你作为代表,这样最后他就可能称王。总之,正如哈定曾说过的:‘核铳虽是很称手的武器,可惜无法分辨敌我。’” 马洛使劲一拍赤裸的大腿,道“好吧,杰尔,把我送进市议会,我再好好跟他斗。” 杰尔好一会儿不作声,然后才若有深意地说“也许办不到了。他刚才说,你害得一个教士被人以私刑处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吧?” “可以说是真的了。”马洛毫不在意地回答。 杰尔不禁吹了一声口哨“他有真凭实据吗?” “他应该有的。”马洛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詹姆·杜尔从头到尾都在为他工作,不过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我已经察觉了。他所说的那件事情,杜尔就是现场目击者。” 杰尔摇摇头“哦——这可就糟糕了。” “糟糕?有什么好糟糕的?根据基地的法律,那名教士去那个行星是非法的行为,他显然被柯瑞尔政府拿来当作诱饵,不论他是否出于自愿。基于法律常识,我别无选择,只能采取一种行动——而这个行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如果他真的要控告我,只会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罢了。” 安可·杰尔再度摇了摇头“不对,马洛,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告诉过你,什么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他的目的不是要将你定罪,他也知道没办法做得到,但是他真正的企图,是要破坏你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你听到他刚才说的:有些时候,惯例的力量会超过法律。你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法庭,但是如果让群众知道,你将一名教士丢给一群野蛮的暴民,那你的声望就泡汤了。 “群众虽然会承认你所做的完全合法,甚至也是合理的,但是你在他们的心目中,却变成了一个懦弱的家伙、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一个铁石心肠的怪物,这样你就永远不可能选得上市议员。更糟的是,你知道吗?因为你不是土生土长的基地人,他们还可以用公民投票的方式,取消你的公民权,这样你的行商长资格也会丢了。你想想看,这样能不能让瑟特满意?” 马洛紧皱着眉“原来如此!” “小老弟,”杰尔说“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的,不过恐怕帮不了什么忙了。如今你的麻烦可大啦,他们必定要将你先除之而后快。” 行商长马洛的公审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市议厅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爆满。唯一缺席的一名市议员,是因为头骨挫伤而卧病在床,为此他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旁听席上则挤满了群众,连走道与近屋顶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这些有幸能进入市议厅旁听的民众,都是靠着过人的影响力、财力、体力或耐力才达到目的的。其他大多数的民众则挤在外面的广场上,在每个立体电视幕周围形成一群又一群的人潮。 安可·杰尔靠着警方的帮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钻进了市议厅。然后他又努力穿过里面几乎同样拥挤的人群,才终于来到了马洛的座位旁。 马洛转过头来,感到松了一口气,对杰尔说“谢顿保佑,你总算及时赶到,东西带来了吗?” “在这里,拿去——”杰尔说“正是你所要的东西。” “太好了,外面的情形如何?” “他们简直疯狂透顶了,”杰尔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你根本不应该让他们举行公审,你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 第9节 “有人提到要对你动私刑,而曼里欧在其他行星上的手下……” “我正想要问你这件事呢,杰尔,他想要煽动教士阶级对付我,是吗?” “是吗?保证那是你所见过最厉害的诡计。他一方面以外务部长的身份,用星际法起诉这件案子;另一方面,他又以首席教长和灵殿主持的身份,挑起了狂热信徒们的……” “好了,别管这些。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你对我引述的哈定警语?我们会让他们明白,核铳其实可以瞄准任何一方。” 此时市长正准备就座,议员们都起立致意。马洛压低声音道“今天轮到我表演了,你坐在这里等着看好戏吧。” 当天的审判程序随即展开,十五分钟之后,侯伯·马洛穿过发出轻声咒骂的人群,走到了市长席前面的位置,一束灯光立时聚焦在他身上。在场的所有人,还有市内的公共电视幕与端点星每个家庭的电视幕前的观众,都能看到马洛魁梧的身形孤独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前方。 他开始以平静温和的语气说“为了节省时间,我承认检方对我所指控的每一点皆属实。他们所陈述的有关教士与暴民的故事,所有细节也都是千真万确的。”会场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旁听席上则爆出了得意的吼叫。 马洛耐心地等待众人静下来之后,然后再说“然而,他们所展现的纪录并不完整,我请求能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完整的版本。我要叙述的事情,最初看来可能与本案无关,请各位多多包涵。” 马洛并没有翻看面前的笔记本,就继续说下去“检方的陈述是从我与乔兰·瑟特,以及詹姆·杜尔会面的那一天开始,我也准备从那里讲起。这两次会面的详细经过,各位都已经知道了。证人们已经描述过当时的对话,我不想对这些叙述添油加醋,只想补充一点我个人的想法。 “那就是我感到疑惑,因为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十分古怪。请各位想想看,那两位先生,跟我都顶多只碰过一两次面,却在同一天,对我提出了极重大、甚至有点不可思议的提议。首先,市长的机要秘书请求我,要我为政府从事极机密的情报工作,至于这项工作的性质与重要性,前几天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随后,那位自封的政党领袖,又鼓励我去竞选市议员。 “我当然分析过他们的真正动机,瑟特的动机似乎很明显,他根本不信任我,也许他以为我将核能的机密卖给敌人,并且想要谋反。他这么做,可能是想逼我露出马脚,或者至少他自以为如此。这样的话,他就需要在我替他执行任务时,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作为他的眼线。最后这一点,我是直到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詹姆·杜尔出场的时候。 “请各位再想想看,杜尔以一个退休转入政界的行商身份出现,可是我完全不清楚他的行商生涯,然而我却对这一行所知甚详。此外,虽然杜尔总爱夸耀他所受的是普通教育,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谢顿危机’!” 说到这里,侯伯·马洛停了下来,好让他的话渗入每一个人的思绪中。所有的人此时都屏气凝神,这是马洛第一次使得全场鸦雀无声。不过除了现场之外,只有端点星上的居民,能够听到他所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其他行星上的电视幕,却只能接收到经过剪接、适合宗教尺度的版本,所以那些世界的居民都不会听到“谢顿危机”。不过,他们仍然不会错过马洛后面的精彩表演。 然后马洛又继续说下去“在座的各位有谁敢说,一个在基地上受过普通教育的人,竟然会不晓得什么是‘谢顿危机’?在基地上,只有一种教育完全避免提到谢顿所规划的历史,而只是将他描述为一个接近神话的人物。 “我当时就立刻明白了——詹姆·杜尔根本没有做过行商,也想到了他一定是一名神职人员,也许还是一位合格的教士。所以这三年以来,他领导那个行商组成的政党,无疑是另有目的。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被乔兰·瑟特收买,始终都在为他工作! “这个时候,我像是在黑暗之中盲目地摸索。我不知道瑟特对我有什么图谋,他似乎是在跟我故弄玄虚,于是我也决定礼尚往来。我的想法是,杜尔应该会设法与我同行,替乔兰·瑟特在暗中监视我。反之,如果杜尔没有如此要求,我知道一定还会有什么诡计等着,但是那些诡计我一时还无法识破。既然敌明我暗的情势其实相当安全,我就主动邀请杜尔同行,而他一口就答应了。 “各位议员先生,这一点解释了两件事情。第一,它说明了杜尔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他出庭作证,并非像检方要各位相信的那样,是出于良知才不得不如此。他其实是一名间谍,拿人钱财而奉命行事。第二点,它解释了当那名教士——就是检方指控被我谋杀的传教士——首度出现的时候,我所做的一些行动。这些行动到现在还没有提到,因为检方并不知道。” 此时议场内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马洛夸张地清清喉咙,再继续说下去“我乍听到有一个逃难的传教士上船时,说实在的,心情简直复杂之极。我实在不想描述那种感觉,甚至不希望再去回忆。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以为这是瑟特所玩的把戏,然而这一招并不在我的算计与了解之内。这令我感到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情——我故意将杜尔支开五分钟,叫他去帮我把军官都找来。当他离开之后,我乘机在隐秘处架设起视讯记录器。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记录下来,以备日后参考研究。虽然我并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的确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当时令我困惑不解的情况,在事后借着视讯记录的帮助,有可能让真相大白。 “这段视讯记录我总共看了五十遍,现在我将它带来了,准备在各位面前再放映一遍。” 这时议场内起了阵阵骚动,旁听席上则响起嘈杂的吆喝声,市长只好使劲一下一下敲着议槌。端点星上的五百万户居民,全都挤在自家的电视幕前激动不已。乔兰·瑟特坐在检察官席上,向紧张兮兮的首席教长冷静地摇摇头,他充满愤怒的眼光却紧盯在马洛的脸上。 现在市议厅的中央部分清理了出来,灯光也已经调暗。安可·杰尔在左方的座椅上调整着放映装置“咔哒”一声之后,就映出了一个彩色立体的全讯影像,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 影像中包括了那名传教士,他站在中尉与中士之间,显得神情惶惑,身上还有不少伤痕。马洛的影像则在沉默地等待着,然后军官鱼贯而入,而由杜尔殿后。 全讯影像中的人物开始说话,一句一句既清晰又逼真。马洛先把中士训诫了一顿,然后再询问传教士,接着外面出现了大批暴民,他们的吼声也都能听得见。裘德·帕尔玛教士开始尖声苦苦哀求,然后马洛拔出核铳。当传教士被拖走的时候,他举起手臂来,疯狂地诅咒着众人,附近有一点光芒一闪即逝。 全讯影像到此告一段落。军官们目瞪口呆的身形在那一刻凝结,杜尔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马洛则正在冷静地将核铳收起来。 然后市议厅重新大放光明,刚才出现在中央的全讯影像立时消失。马洛——真的马洛——又继续开始他的陈述“各位可以由此看出,这件事的经过,与检方所描述的完全一样——然而只是表面上如此,这一点我很快就会再加以说明。顺便提一下,詹姆·杜尔对此事的情绪化反应,明白地显示了他曾经受过教士养成教育。 “在当天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我曾经向杜尔指出这个突发事件的不合理之处。我问他说,我们停泊在这个几乎荒芜的空旷地带,那个传教士是怎么找上这艘太空船的?我还问他说,既然稍具规模的城镇离此至少有一百英里,大批的暴民又是如何赶来的?然而,检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类的问题。 “此外还有其他的疑点,比如说,裘德·帕尔玛为什么会穿着那么显眼而华丽的法衣?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干犯着基地与柯瑞尔双方的法律,偷偷跑到柯瑞尔来传教,却穿着新颖又极显眼的法衣到处招摇,这里头绝对有问题。在当时,我曾怀疑他在不知不觉间被柯瑞尔的领袖利用,以便诱使我们在慌乱之中,做出了违法的侵略性举动。这样一来,他立刻就有了借口,马上就能合法地摧毁我们的船舰与人员。 “然而检方就是期待我会答辩说,我后来所做的决定,便是基于上述的考虑。他们希望我会辩称,由于我的太空船、我的手下,以及我的任务都遭到威胁,所以我不能为一个人而让全体牺牲,使得通盘的计划横遭破坏。因为不论我们是否保护那名教士,看来他都是死定了。然而检方又声称,唯有维护基地的‘光荣’与‘尊严’,才有可能保持基地既有的霸权,所以我犯下的错误不可饶恕。 “可是,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检方忽略了裘德·帕尔玛这个人的背景,他们没有详细说明他的个人资料——例如出生地、所受的教育,或是过去的经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能够解释我刚才指出的视讯记录中的疑点,因为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 “检方没有进一步提出裘德·帕尔玛的个人资料,是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各位刚才所看到的视讯记录,内容好像大有问题,那是因为裘德·帕尔玛这个人大有问题。其实,根本就没有裘德·帕尔玛这号人物,这场审判是根据子虚乌有的事件捏造出来的,本身就是一场最大的闹剧!” 马洛再度停了下来,等待着喧哗声渐渐消失,然后再慢慢地说“我不用再多说什么,让我将静止的视讯记录放大,给各位看个清楚,各位就会完全明白了。杰尔,把灯光再熄掉。” 于是市议厅再度暗了下来,中央又凭空出现了许多朦胧苍白的静止身形。“远星号”上的军官都摆出了固定不动的姿势,马洛粗壮的手中握着一把核铳。裘德·帕尔玛教士站在马洛的左方,正尖叫到一半,他的十指朝天,袖子滑下了半截。 这位传教士的手臂上有一个亮点,显然就是刚才那道一闪即逝的光芒,如今被冻结成固定的光点。 “请各位注意看他手臂上的亮点,”马洛在暗处叫道“将这一部分放大,杰尔!” 于是那一部分的影像开始迅速膨胀,传教士的身形逐渐变成一个巨人,并且向中央移动,其他的全讯影像则逐渐消失。很快地,只剩下一只巨大的手臂,到最后只有一只手停留在中央。这只巨手占满了整个空间,由朦胧而紧绷的光线所组成。 这时原先的那个亮点,变成了一组模糊而闪烁的字母:k∑n。 马洛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各位,那是一种特殊的刺青,在普通的光线之下无法看见,但是在紫外线的照射下,就会变得鲜明而显著。而我为了拍摄这个视讯记录,刚好开启了那个房间中的紫外线。虽然这种秘密身份的识别方法十分原始,但是在柯瑞尔还算行得通,因为那里并不是到处都有紫外线灯。其实,即使在我们的太空船上,能有这样的发现,也纯粹要靠运气。 “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了k∑n代表的是什么。裘德·帕尔玛对于教士的用语相当熟悉,他的演技非常高明,至于他是如何,又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的,这我也不清楚。但是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k∑n代表‘柯瑞尔秘密警察’。” 马洛继续用力吼着,试图掩盖全场嘈杂的噪音“此外,我这里还有从柯瑞尔带回来的文件,能够作为辅助证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呈给议会参考。 “现在,检方公诉的这件案子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疾呼,认为我应该不顾任何法律,不顾一切地为那个教士而战;应该为了基地的‘光荣’而牺牲我的任务、我的船舰,甚至我自己! “可是为了一个骗子,值得吗? “那个柯瑞尔秘密警察,也许是从安纳克瑞昂的流亡者那里借到了法衣,学会了那些教士用语,当时我应该为他而战吗?乔兰·瑟特和帕布利斯·曼里欧两人,希望我掉进这么一个愚蠢而卑鄙的陷阱……” 此时马洛嘶哑的声音被群众杂乱的吼叫声所掩盖,然后他被许多人扛在肩膀上,抬到了市长席。由大厅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外面广场上聚集了数千名群众,而疯狂的人潮仍然不断地继续涌进广场。 马洛四下张望,想要寻找杰尔,但是在这种极度混乱的场面中,是不可能看清楚任何一个人的。 在嘈杂的喧哗中,他渐渐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吼叫声。声音不断重复着,由小而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呐喊: “马洛万岁——马洛万岁——马洛万岁——” 安可·杰尔看来形容憔悴,过去两天他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一直都没有合过眼。 他无精打采地向马洛眨眨眼“马洛,你做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但是最好能见好就收。你说要竞选市长,这不是玩真的吧?群众的热情的确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却也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 “一点都不错!”马洛绷着脸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维持,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戏继续唱下去。” “所以现在该做什么?” “现在你应该想办法,将曼里欧和瑟特下狱……” “你说什么?” 第10节 “就是刚才那句话,你现在就去叫市长逮捕他们两人,我不在乎你用什么威胁手段。群众抓在我的手上——至少今天如此,市长绝对不敢跟群众唱反调。” “可是,老兄,用什么罪名呢?” “就挑最明显的一项——他们煽动其他世界的教士介入基地的党争。谢顿在上,那可是国法不容的举动,你就告发他们犯了‘危害国家安全’之罪。他们控告我是另有所谋,我也一样不在乎他们会不会被定罪,只要让他们无法行动,直到我当选市长为止就行了。” “但是,离选举还有半年啊。” “很快了,”马洛站了起来,使劲一把抓住杰尔的手臂“听好,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以武力夺取政权——就像塞佛·哈定一百年前所做的一样。另一个‘谢顿危机’已经逼近了,当危机来到时,我一定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兼任两者!” 杰尔皱起眉头,轻声地问“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还是跟柯瑞尔有关?” 马洛点头道“当然,他们终究会对基地宣战的,不过我在赌他们还会再等两年。” “他们会使用配备核武器的星舰吗?” “你想呢?我们有三艘太空商船在他们的星区中失踪,它们不可能是被打鸟的气枪击毁的。杰尔,柯瑞尔直接从帝国那里取得星舰——别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像个傻瓜一样。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银河帝国,它还存在,你知道吗?虽然银河外缘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势力范围,可是在银河的核心区域,帝国依然还十分巩固。我们只要走错了一步,帝国就会直接派兵攻打过来。所以我必须要成为市长兼首席教长,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的危机。” 杰尔吞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地问“怎么应付?你准备要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杰尔满脸疑惑地微笑着“真的?就是这样吗?” 但是马洛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我能够替基地当家作主时,我什么都不要做,百分之百地无为而治,这就是度过这次危机的秘诀。” 阿斯培·艾哥,万民拥戴的柯瑞尔共和国领袖,正皱起稀疏的眉毛,露出了卑微的表情迎接他的夫人。在这个国家中,他自封的名号至少对一个人并不适用,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很明白。 她一见面就说“我亲爱的主公,我知道,你终于对基地那些暴发户的命运有所决定了。”她的声音与头发一般光润,与她的眼睛一样冷冽。 “哦,是吗?”领袖不悦地说“我亲爱的夫人,你的消息可真灵通,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知道得够多了,我尊贵无比的丈夫。你自己如往常一样优柔寡断,所以又找了那些顾问官,进行了一次谘商会议,他们可真是了不起的顾问。”她的声调轻蔑之极“一群口歪眼斜的白痴,竟然不怕我父亲震怒,非得把一点蝇头小利,紧紧地抱在皮包骨的怀里。” “亲爱的,”领袖故意以温和的口气问道“到底是谁那么有本事,让你能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领袖夫人冷笑了一声“假如我告诉你是谁的话,到了明天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了。” “好吧,你总是有你的办法。”领袖耸耸肩,转过头去说“至于会令你的父亲不高兴,我倒十分害怕,怕他会因此小气得不再提供星舰。” “你还要星舰?”她激动地拼命吼道“你不是已经有五艘了吗?不要否认,我知道你已经有五艘了。而且,他也已经允诺要再给你一艘。” “他打从去年就一直这么说。” “但是任何一艘,只要一艘,就能够将基地轰成一团齑粉;只要一艘,就可以把那些侏儒船舰一扫而光。” “即使我有一打星舰,也不能去攻击他们的行星。” “但是如果他们的对外贸易被摧毁,所有那些破铜烂铁、那些玩具都被破坏的话,他们的世界还能再支撑多久?” “那些破铜烂铁和玩具都可以换钱,”他叹了一声“很多很多的钱。” “但是如果你拿下了基地,不就拥有那里的一切了吗?而如果你能够赢得我父亲的敬重与感激,难道不会得到比整个基地更多的东西吗?已经三年了——其实还不止,自从那个蛮子来这里表演魔术,到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 “亲爱的!”领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我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没有精力忍受你的喋喋不休。你说知道我已经有了决定,是的,我的确决定了。柯瑞尔与基地的关系已经结束,两国马上就要开战。” “好!”领袖夫人眉开眼笑,神情振奋地说“你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如今总算是开窍啦。一旦你成为内地之主,在帝国里就能取得重要的一席之地,你会有地位,会受到充分的敬重。而我们就有可能离开这个不文明的世界,到总督府去谋个职位,我们真的做得到。” 说完她就翩然离去,脸上带着微笑,一手叉腰,黑发显得熠熠生光。 领袖静待她走远了,才对着关上的门破口大骂,声音充满了恶毒与恨意“当我真的成了你所谓的内地之主,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敬重,可以不需要忍受你父亲的傲慢自大,还有他女儿的伶牙俐齿,完全——不必!” “黑暗星云号”上的一位上尉,正吃惊地盯着显像板,心中感到万分恐惧。 “我的老天爷啊!”他本来应该发出一声狂啸,却反而压低了声音说“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艘星际战舰,但是“黑暗星云号”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虾米对大鲸鱼。在那艘巨型星舰的两侧,还可以看到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 “黑暗星云号”上的每一个警报器,都立时发出了疯狂的呜鸣。 命令很快就下达了“黑暗星云号”能逃就逃,逃不掉就奋力应战。在它下方的超波通讯室,发射出了一束超波讯息,经由超空间向基地猛扑而去。 这道讯息一再重复着,虽然也有求救的意味,但主要是在向基地示警。 侯伯·马洛一面不耐烦地踱着步,一面翻阅着手中许多份报告。当了两年的市长,他变得比较能够待在室内,比较温和圆滑,也比较有耐心。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培养出对政府公文与官样文章的兴趣,总是一看到那些东西就头大。 “我们损失了多少艘星舰?”杰尔问道。 第11节 “四艘困在地面上被俘,两艘目前下落不明,其余的据报都还平安。”马洛喃喃地说“我们应该做得更好,但这只不过是一点轻伤。” 杰尔没有回答,马洛抬起头来又说“你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瑟特会来这里。”杰尔似乎答非所问。 “哦,对啊,这样我们可以让他再为我们上一堂内政课。” “不,不是这样。”杰尔吼道“可是你也太固执了,马洛。对外事务上上下下你都事必躬亲,处理得一丝不苟,可是对于自己的行星上所发生的事情,你却从来一点都未曾关心过。” “哦,那可是你的差事,对不对?否则的话,我任命你当教育兼宣传部长干什么?” “照你这种合作态度来看,你这项任命,显然是想让我马上就死得很难看。去年一整年,我在你耳边不知唠叨过多少次了,提醒你注意瑟特和他领导的基本教义派——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瑟特强行要求举行特别投票,准备将你罢免,你的因应对策是什么?” “我承认,我根本没有对策。” “而你昨晚的演说,等于是将这个选举的批准令,恭敬地双手交给瑟特,你有必要做得那么直率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样做,目的是要让他无法先声夺人。” “不可能,”杰尔激昂地说“你这样做没有用。你宣称预见了一切,但是你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在过去三年以来,你对柯瑞尔所实施的贸易政策,让他们占尽了所有的便宜。你对这场战争的唯一战略,就是不战而退;你放弃了柯瑞尔附近星区每一个贸易机会,公开宣布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你完全没有提到要主动出击,未来也没有这种计划。老天啊,马洛,这简直一团糟,你要我怎么办?” “你是说我的做法不够吸引人?” “它缺乏吸引群众情绪的魅力。” “还不是都一样。” “马洛,醒醒吧。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立刻公布一个强硬的对外政策,姑且不论你的真正计划内容如何;另一条路,就是与瑟特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 马洛回答说“好吧,算我无法做到第一点,让我们试试第二个办法,瑟特也刚好到了。” 自从两年前的那场审判结束之后,瑟特与马洛就没有再碰过面。今天再度见面,互相之间却察觉不出任何改变,只是这次会面的微妙气氛,让人很清楚地感到了情势早已主客易位。 瑟特没有跟马洛握手,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马洛递给他一根雪茄,然后说“让杰尔也留下来,你不会介意吧?他十分渴望我俩能够妥协,如果我们情绪过于激动,他还可以做个调解人。” 瑟特耸耸肩“你的确很需要一个妥协方案。上一次,我曾经要求你提出自己的条件,我想如今的情势刚好相反了。” “你想得很正确。” “好,那么现在让我来提出我的条件。你必须放弃那些愚蠢幼稚的对外政策,诸如经济上的贿赂、小型器具的贸易路线等等,立刻回归先人们所制定并通过考验的传统政策。” “你是说以宣教的手段征服其他世界?” “正是如此。” “否则,是不是就没有妥协的余地?” “绝对没有。” “嗯——”马洛以极缓慢的动作点着了雪茄,再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头立刻发出黯淡的红色光芒“在哈定的时代,靠宣教来征服其他世界的政策,是一个崭新而且激进的手段。当时,像你们这种保守的人全都反对。然而,这个政策通过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经被神圣化了,像你瑟特这样的人,就认为它每一方面都是好的。但是,请告诉我,你要如何让我们脱出目前的困境?” “是你目前的困境,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就照你的意思修正这个问题吧,请回答。” “我们需要以强大的力量主动出击。你似乎对目前的胶着状态很满意,其实它有致命的危险性,因为这样,等于我们对外缘的所有世界示弱。然而,处于银河外缘这个星际丛林中,最重要的生存之道就是将实力展现出来。否则其他的世界,都会像秃鹰一样飞过来攻击我们,每个世界都希望能分一杯羹,你应该明白这一点。你来自司密尔诺,对不对?” 马洛却故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的弦外之音,回答说“即使你能击败柯瑞尔,又如何对付帝国呢?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瑟特的嘴角用力扯出一丝笑容“哦,不,你在访问西维纳的报告上写得很完整,西维纳的总督积极在外缘制造纠纷,纯粹是为了他个人的考虑,这只是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当他的周围有五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强邻,又要筹划如何叛变帝国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贸然派遣远征军到银河的边缘——这些都是摘录自你的报告。” “哦,你错了,瑟特。如果我们强大到足以对他构成威胁,他就真的会那么做。假使我们以主力的正面攻击,一举击溃柯瑞尔的话,就会令他感受到这种威胁,我们的做法必须更迂回、更微妙才行。” “比如说——” 马洛靠向椅背,回答道“瑟特,我会给你机会,我并不需要你,但是可以让你派上用场。所以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你自己再决定——或是与我合作成为联合内阁中的一员;不然你也可以扮演烈士的角色,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以前,你也曾经用过这一套。” 第12节 “当时我没有尽全力,瑟特,适当的时机才刚刚来临。现在给我听好——”马洛眯起了眼睛。 “那次我奉你之命到柯瑞尔去,”马洛开始说“我拿一些饰品和器具贿赂那个领袖,那些都是货舱中最普通的东西。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借此获得进入炼钢厂的机会,除此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计划。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看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而,直到我去帝国的一角探访过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想到了如何利用贸易作为一种武器。 “目前我们正面临另一个‘谢顿危机’,瑟特。想要解除‘谢顿危机’,绝对不可能依靠个人,而必须仰赖历史的力量。当哈里·谢顿为我们规划未来的历史轨迹时,并没有考虑到什么显赫的英雄豪杰、名将良相,他所计算的是经济与社会的历史巨流。所以每一个不同的危机,都有不同的解决之道,应视当时我们手中的力量而定。 “而这一次——是贸易!” 瑟特狐疑地扬扬眉,趁着马洛停顿的机会插嘴道“我希望不是自己过于低能,但是我实在感到你的演说含糊不清。”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马洛回答说“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贸易的力量始终被人低估了——长久以来,大家都以为想要使贸易成为一个威力强大的武器,就必须要有一个受我们控制的教士阶级。但事实却不然,这个发现可以说是我的贡献——没有教士的贸易!纯粹的贸易!其实它本身就已经威力无穷。 “让我们来讨论一个很简单而特定的例子,就是柯瑞尔共和国。由于现在我们与柯瑞尔交战,因此双方的贸易完全中断。然而——请注意,我把这个情况简化成一个个案来讨论——在过去的三年间,柯瑞尔的经济体系变得越来越依赖核能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由我们输出的,也只有我们能够提供维修服务。现在让我们来假设一下,当那些微型的核能发电机停摆了,而各种小器具也一个接着一个无法使用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首先发生问题的,是小型的家用核能装置。经过了半年你所谓的致命胶着状态之后,核能削刀就失灵了,核能烤炉、洗衣机也罢工了,在炎热的夏天,温湿度调节器也成了摆饰。这样,会导致什么结果?” 马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着瑟特的回答。瑟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在战争期间,人民都能表现出充分的韧性与耐力。” “说得很对,人民在战时的确能够共渡难关,还会将自己的子弟一个个送去从军,忍心让他们悲惨地阵亡在被击毁的星舰中。他们不会屈服于敌人的空袭轰炸,即使必须躲藏在半英里深的掩体中,靠发霉的面包和馊水度日。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根本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人民的爱国心就不会被激发出来,这样,那些小小的不便,反而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这就会酿成一种胶着状态,没有任何的死伤,没有空袭,也没有真刀真枪的战争。 “会发生的变化,只是刀子再也切不动食物,炉子再也不能烹饪,到了冬天房间里就冷得要死。这样就会干扰到人民的生活,而人民势必会发出怨言。” 瑟特以怀疑的口气慢慢说“老兄啊,这就是你所抱的希望吗?你究竟在指望什么?家庭主妇革命?农民暴动?卖肉和卖食品的小贩突然叛乱,拿着他们切肉和切面包的刀子,走上街头高喊:‘无核能,毋宁死!’” “不是这样的,瑟特先生,”马洛也变得不耐烦了“我指望的不是这些。我真正期待的,是这种普遍不满的情绪,会渐渐传染给更具影响力的人士。” “那么,谁又是更具有影响力的人士?” “例如柯瑞尔境内的制造业者、工厂厂主、实业家等等。等到这种胶着状态持续两年之后,工厂里的机器就会一个接一个停摆,那些经过我们利用核能装置彻头彻尾改良过的工业,将在短期之内全部停工。而重工业的大老板,会发现他们的机器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废铁。” “马洛,在你没有去那里之前,他们的工厂也营运得很好。” “没错,瑟特,当时的确如此,不过利润大约只有现在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将转换回非核能体系的成本忽略不计,也绝对没有人肯干这种赔本生意。像这样,当实业家、资本家,还有大多数的人民都对领袖极度不满时,你想那个领袖还能做多久?” “他要再做多久都行,只要他能想到向帝国取得新的核能发电机。” 马洛却笑得很开心“你搞错了,瑟特,错得和领袖本人一样严重。你将所有的事都弄拧了,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请注意,老兄,帝国完全帮不上任何忙。因为帝国一直是个庞然大物,拥有几乎无穷无尽的资源。他们所考虑的每一个问题,一向都是以行星、星系、星区为单位;他们所制造的发电机也庞大无比,就是因为他们习惯于如此的思考模式。 “然而我们,我们却不同——我们这个小小的基地,我们这个没有金属资源的单一世界,必须要想办法另辟蹊径,建立完全不同的体系。我们的发电机只有拇指般大小,因为我们只有那么一点金属。我们不得不发展新的科技,而这些科技都是帝国望尘莫及的,因为帝国整体的创造力已经消退,无法再做出任何重大的科技进展。 “他们虽然有巨大的核能防护罩,大到足以保护一艘星舰、一座城市,甚至整个世界,却无论如何造不出个人用的防护罩。为了供给一座城市的光与热,他们使用六层楼高的发电机——我亲眼看到过——而我们的大型发电机,却可以放在这个房间里。而当我告诉一个帝国的核能专家,说可以将发电机装进一个胡桃大小的铅盒中,他几乎气得当场窒息。 “没错,他们的专家也不再了解那些庞大的怪物。所有的机器都是全自动的,他们将这些机器一代一代传下去,连维修人员都是世袭的特权阶级。然而里面即使是一根d型管烧坏了,那些人也一样束手无策。 “所以这一场战争,其实是两种不同体系之战——基地体系对抗帝国体系,毫微体系对抗巨型体系。帝国控制某个世界的办法,是提供他们巨型星舰作为贿赂,这些星舰虽然是战场上的利器,却对国计民生没有任何意义。而我们则刚好相反,我们专门以一些小玩意收买人心,这些小东西在战争中当然没有用处,然而却是经济繁荣、工商发展所不可或缺的。 “对国王或领袖而言,他们会宁愿选择星舰,甚至因而发起战争。在历史上,每一个独裁专制的统治者,都喜欢以人民的福祉,换取他们心目中的光荣与武功。然而对于广大的民众,与他们有切身关系的只是那些小东西。因此,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经济萧条势必会横扫柯瑞尔共和国,而我相信阿斯培·艾哥将无法再撑下去。” 瑟特不知不觉走到了窗前,背对着马洛与杰尔。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几颗星星在这个银河边缘的上空,吃力地眨着眼睛。在这些星光的背后,是朦胧的透镜状银河主体,帝国的残躯仍然蛰居其中,依旧势力强大,与基地隐隐呈现遥相对峙之势。 瑟特陡然开口“不,不应该由你担任这个角色。” “你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相信你的忠诚。你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当初我派你去柯瑞尔,以为已经将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你耍了。在公审时,我以为你已是瓮中之鳖,你却仍然有办法脱困。不但如此,还进一步利用群众的力量,谋得了市长的位置。你一点也不坦诚,你的每一项动机都另有用意,你说的每一句话至少都有三重含义。 “假如你是一个叛徒,假如你去帝国探访时,被帝国的人收买了,并且还对你许诺了权力,这对于你目前所采取的各种行动,也一样可以解释得合情合理。你把敌人养肥了之后再开战,你迫使基地打不还手,你对每件事情都会提出听来很有道理的解释,每一个人都会被你唬住。”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妥协的余地了?”马洛以温和的语调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台,不论是你主动辞职,还是由我们把你赶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不跟我合作的下场是什么。” 瑟特突然万分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我也警告你,司密尔诺来的侯伯·马洛,你如果将我逮捕的话,就等于是自掘坟墓。我的人立刻会到处宣扬你的底细,基地的民众将会团结起来反抗你这个异族统治者。我们都对基地的命运有一种自觉,这不是你们司密尔诺人能够了解的——而这种自觉就足以将你摧毁。” 马洛转过头,对走进来的两名警卫轻声道“把他带走,他被逮捕了。” 瑟特急忙说“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可是马洛却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将雪茄捻熄。 五分钟之后,杰尔才忧心忡忡而有气无力地说“好了,现在你已经制造了一个烈士,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马洛这才停止拨弄烟灰缸,抬起头来说“这不是我所认识的瑟特,他简直像一头被刺瞎眼睛的蛮牛。老天,他可真是恨我呢。” “这样会使得他更危险。” “更危险?胡说八道!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杰尔绷着脸说“你太过于自信了,马洛,你忽略了群众造反的可能性。” 马洛盯着他,也绷起脸说“我只说一次,杰尔,绝对不可能有群众造反。” “你实在太过自信了。”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谢顿危机’,以及危机解决之道的合理性——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的合理性,都具有充分的信心。有些事情我刚才并没有告诉瑟特——他试图仿照控制其他世界的方式,以宗教的力量来控制基地本身,结果他失败了,这就是一个最佳的实例,表示在谢顿计划中,宗教这个角色已经功成身退。 “然而经济的力量却完全不同,套用塞佛·哈定那句著名的警语:它是对敌我双方一视同仁的武器。如果柯瑞尔由于与我们贸易而变得繁荣,我们自己的经济也会一并受惠。反之,如果柯瑞尔的工厂因为和我们的贸易中断而倒闭,其他世界又因为贸易孤立而萧条,我们的工厂一样会关门大吉,基地也会因而陷入不景气。 “如今,所有的工厂、贸易中心、运输航线等等,无一不在我的管辖之下,如果瑟特试图进行革命的宣传,我绝不能缩头不管。如果他的宣传手段成功了,或者只是看起来似乎会成功,我保证这里的繁荣会被他毁掉。反之如果他失败了,我们就可以继续保有今天的繁荣,因为我的工厂能提供许多人就业的机会。 “我既然相信柯瑞尔的人民,会因为追求繁荣而爆发革命,基于同样的理由,我相信我们的人民绝不想让繁荣毁掉,这出戏的结局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照你这么说,”杰尔道“你正在建立一种财阀政治,要将我们这里变成行商和商业王侯的乐园。这样演变下去,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马洛抬起了板着的脸孔,厉声吼道“未来关我什么屁事?谢顿一定早已预见,也早就准备好了锦囊妙计。当金钱的力量像如今的宗教一样过气时,自然还会有其他的危机出现。那些问题就留给将来的继任者吧,无论如何,我已经解决了当前的难局。” 柯瑞尔……因此,经过了三年有史以来实战最少的战争之后,柯瑞尔共和国终于无条件投降。侯伯·马洛也因此成为继哈里·谢顿与塞佛·哈定之后,基地人民心目中的第三位英雄。——《银河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