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血染衣》 第一章 鬼捉宋捉鬼 宋捉鬼是个很有名气的人,同时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名人大多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毛病,这也无可厚非。可毛病多如宋捉鬼这样的名人,恐怕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 宋捉鬼是南阳人,一口南阳腔,走到哪里都改不了。 有一次皇宫闹鬼,河南巡抚力荐宋捉鬼上京捉鬼,果然人到鬼除。 皇帝和皇后娘娘因此而特地赐宴,结果酒宴上皇帝和皇后娘娘笑个不停,几乎有失天仪。究其原因,是宋捉鬼那一口“中!中!”的南阳腔实在太逗人了。 龙心既然大悦,自然要给宋捉鬼点好处。可宋捉鬼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皇帝无奈,只得钦封一个“通玄显微真人”的封号,外加五十坛大内美酒、一柄南海鲛绡木削制的宝剑,并令最宠爱的太监一直把宋捉鬼送出大明门。 按理说,宋捉鬼应将那柄宝剑时刻背着以显示天子之恩宠的,不料想他喝完五十坛大内美酒后,又将这柄宝剑换酒喝了。 按理说,别人称他为“钦封通玄显微真人”时,他绝对应该高兴才是。可一旦有人这么叫他,他就会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叫:“我不是出家人!”’ 宋捉鬼并非道士,却专职捉鬼。 你说说,宋捉鬼是不是个怪人? 宋促鬼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浓眉厚唇,方脸阔嘴,粗手大脚,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很老实、很淳朴、很值得信赖的人。 然而宋捉鬼绝对不是个老实人,而且也极少信赖别人。 否则他就无法捉鬼。 宋捉鬼“捉鬼”的生意总是非常好,他总是一年四季马不停蹄地到处跑。 原因很简单,这个世上各种各样的“鬼”实在太多了。 宋捉鬼名字叫“捉鬼”,职业也是“捉鬼”,但实际上他提的不是鬼,而是人。 就如同那次大内捉鬼,他捉住的”鬼”其实是个身负绝世武功的太监,同时也是个盗宝成性的飞贼。 宋捉鬼人怪,名字也怪。 郑愿是宋捉鬼不多的几个好朋友之一。有一次郑愿问他:“你怎么取了个这么古怪的名字?” 宋捉鬼叹道:“我老娘在还没有嫁人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闺女,性子也老实温驯,不怎么爱说话。没想到她老人家十七岁那年夏天突然中了邪,胡言乱语地说个不停。村里人都说她老人家被鬼魔住了,要请道士捉鬼。于是我姥爷和姥姥就四处请道士捉鬼,都不中。后来又请了一个,居然就成了。那个道士捉了三天鬼,我老娘的病就好了。 郑愿不解地问道:“这跟你叫宋捉鬼有什么关系?” 宋捉鬼憨憨一笑,道:“你听我慢慢说下去,你就明白了。……可过了没多久,我老娘又不中了,只好又去请那个道土来捉鬼。就这样,捉来捉去。捉到中秋,她老人家的肚子就大了。那个道上就还俗娶了她老人家,成了我爹。他姓宋,你说我不叫宋捉鬼叫什么?” 郑愿原本是个嘴皮子闹不住的人,可自听了这个故事后,整整两天一声没吭。 大木盆里盛满了热水,宋捉鬼正在洗澡。 盆边的竹椅上,放着他那柄桃木削成的捉鬼用的剑。 竹椅边的大床上,放着他刚拿回来的新衣裳。 那身衣裳是按最时新的式样、用最漂亮的衣料、由济南城中最有名的裁缝师傅缝制的,前前后后花了宋捉鬼十七两银子。 宋捉鬼认为很值。 南阳腔已经是无法改掉了,宋捉鬼只有拚命多洗澡: 多穿时新漂亮的衣裳,他不想让人总觉得他是个村夫。 可宋捉鬼身上那股南阳村夫的野气,却是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无论多好的衣裳也掩不去的。只可惜宋捉鬼自己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已决定要好好泡上半个时辰,再仔细地修饰打扮一刻钟,然后再去李府。 李府的大车已在客栈外等了一下午了,可宋捉鬼不着急。 李府既然闹鬼,就只有请宋捉鬼,到手的生意谁也抢不去,也没人敢抢。所以宋捉鬼可以有充裕的时间来打扮自己。他不想给那个人留下一点点不好的印象。 那个人就是李府的大小姐,号称“济南第一才女”的李婷婷。 据说这个大才女不仅才华出众、智机多端,而且容颜绝丽,较之武林第一美人金蝶毫不逊色。 这样的女入,自然会遭鬼妒神嫉。所以,当济南全城因李婷婷被鬼魇住之事而沸然时,宋捉鬼倒很平静。 他深深理解漂亮的女孩子被“鬼”魇住的内情。 原因很简单,宋捉鬼的母亲昔年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宋捉鬼本人就是他父亲“捉鬼”捉出来的。 宋捉鬼虽然常常捉鬼,但一直没有他父亲的好运气。 除了捉些为非作歹、装神弄鬼的恶徒淫贼外,他还从未帮漂亮的女孩子捉过“心灵之鬼”。 以前也有几个漂亮的小姐中邪,但宋捉鬼刚进房,还没开始捉鬼,那些小姐的病都已霍然而愈。 宋捉鬼虽然因此而名声更著,但他心里实在憋气得很。 他的相貌较之他父亲,只好不差,可他的运气就差得太多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居然还没有机会生个小宋捉鬼。 宋捉鬼为此困惑了许久,不久前才豁然开朗——原来他不讨漂亮小姐喜欢的原因,在于他看起来像个粗鲁的农夫。 而且他虽然名头极响,却总是闹穷。 他的钱都流到酒店老板的腰包里去了。 哪个女孩子会喜爱一个又潦倒、又穷困、又爱喝酒的村夫呢? 知错就改。 宋捉鬼这半年来已极少大醉,而且也积赞了上万两银子,他坚持每天都洗个澡,直搓得身上通红才算完。 他决定要改变形象,也改变气质。 掌灯时分,宋捉鬼钻出李府的马车,大踏步走上台阶。 李府的主人、山东大财主李济南早已迎了下来,抱拳恭声问道:“阁下就是宋大侠?” 陪同宋捉鬼前来的李府大管家忙道:“宋大侠。这位就是李老爷。” 宋捉鬼严肃地拱拱手,沉声道:“在下南阳宋捉鬼”。 李济南一揖到地:“宋大侠肯来,小女有救了。” 宋捉鬼淡淡地点点头:“在下尽力而为。” 李济南恭声道:“李某得以拜识宋大侠,实在有幸。 后厅已略备小酌,请来大侠赏光。” 宋捉鬼正色道:“我很忙,今晚还须赶往曹州。李小姐中邪的情形如何,请你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效力。” 李济南叹道:“宋大侠如此说,李某亦不敢强求。就请宋大侠随李某去小女住处,咱们边走边说。” 宋捉鬼微微一点头:“中。” 李婷婷的香楼在后园,可宋捉鬼刚进李府大门,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李婷婷声嘶力竭地尖叫: “鬼!鬼!……不要拉我呀! 李济南苦笑道:“宋大侠,请这边走。” 宋捉鬼昂首挺胸,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 “李小姐中邪什么时候的事?” 李济南道:“前天晚上。” 宋捉鬼道:“哦?” 李济南叹道:“天一黑她就开始闹,一直闹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宋捉鬼道:’‘可曾请大夫看过?” 李济南道:“济南全城的名医庸医请了许多,都不知是何原因。” 宋捉鬼道:“道士,和尚呢?” 李济南苦笑道:“李某素不信邪,怎肯去请和尚道土?” 宋捉鬼冷冷道:“可你毕竟请了我。” 李济南压低声音,道:“据李某推想,小女只怕是受了江湖宵小的暗算,只有请宋大侠来,方可转危为安。” 宋捉鬼冷笑道:“江湖宵小?李小姐的房里,只怕无时无刻都有丫环婆子守着,李小姐的香楼外,你大概也加派了许多府中卫士,若说有江湖宵小作恶,只怕你不会一点发现都没有吧?” 宋捉鬼以前一直捉人,今晚却极想真正捉一次鬼—— 心灵之鬼。 他当然不愿相信李济南的推算,而且也的确有理由不相信。 李济南财大气粗,看起来很像是个大大咧咧的暴发户,但这只是表面现象。 实际上李济南一直是个非常小心的人,李府的卫士中,有不少曾是风云一时的武功高手,一般人要想暗算李府的大小姐,可以说绝无可能得手。 李济南叹道:“可惜李某没有半点发现。小女住处一直灯火通明,楼外高手如云;但就是什么也发现不了。” 宋捉鬼舒了口气,道:“这就对了。” “对了?”李济南很吃惊地看着宋捉鬼,疑惑道:“什么就对了?” 宋捉鬼冷冷道:“既然不是人为,又非生病,自然是中了邪崇。” 李济南苦笑道:“有劳宋大侠了。” 宋捉鬼心里又得意又骄傲,还很有点惶惑,有点害怕。 宋捉鬼并不是个老实人,至少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 宋捉鬼并不是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宋捉鬼在青楼中花的钱,绝对不比他花在酒店中的少。 但除了青楼风尘女外,宋捉鬼难得碰一回其他女人。 有时候是他想碰人家,人家不让他碰;有时候人家想碰他,他又不愿意。前一种是漂亮女人,后一种就不用说了,自然是些又破又烂的女人。 可今晚,宋捉鬼将要碰一碰才色双全的大家闺秀李婷婷,他能不兴奋、能不害怕么? 半个时辰的澡不能白洗,十七两银子的衣裳不能白穿,今晚他一定要碰她。 宋捉鬼看见那座精致的香楼时,心就跳得更快了。 他站住,看着李济南,很严肃地道:“请你下令将楼外的护卫撤走,并将楼内闲杂人等一律驱逐,我在捉鬼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而且无论外面的人听到什么,都不许闯进去,否则后果一切自负,与我无关。” 李济南眨上半天眼睛,终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照办。 楼下的护卫依令后撤,丫环婆子也都下楼而去,楼上李婷婷仍在嘶叫:“你们救救我呀?……有鬼拉我呀!” 四下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宋捉鬼高大的身影肃穆地伫立在楼下的灯光中。 半晌,他才缓缓抽出了他的桃水宝剑,沉着地走上了香楼。 宋捉鬼推开房门,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得要命的女人。 她只穿着薄薄的小衣儿和酒花敞脚裤,被散着长长的秀发,正在拚命撕扯着衣襟,口中嘶叫道:“不要拉我! 放开我!” 小衣儿被扯开,袒露出她雪白丰满的乳房。 宋捉鬼看着她,就像他父亲当年看见了他母亲。 他克制住不去看她晶莹的胸脯,轻轻咳了一声。 她抬头瞪着他,突然更惊恐地尖叫起来:“鬼!鬼! ……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宋捉鬼垂下剑,露出温柔的微笑,柔声道:“我不是鬼。我是人,捉鬼的人。” 李婷婷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你是鬼,你不是人,你是鬼。” 宋捉鬼抛下剑,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用充满感情的声音低叫道:“我叫宋捉鬼,是天下最会捉鬼的人,我来帮你捉鬼。” 李停停眼中的恐惧渐渐消失,好像已经有点相信他的话了。 宋捉鬼道:“我一来,鬼都会被我捉住。你看,这些不都是吗?” 他虚拎着右手,好像真的提着一串“鬼”似的。 李婷婷突然又尖叫起来:“把鬼都杀死,都杀死!” 宋捉鬼微笑道;“中,我来杀他们。” 他弯腰拾起木剑,虚砍了几下。 李婷婷拍拍心口,吁了口气,很感激地望着他,忽然笑了:“你真有本事。” 宋捉鬼右手一甩,似乎将那串“死鬼”扔出了窗户。 他看着她,柔声道:“你看,他们再也不会来害你了。” 李婷婷好像大大松了口气,神态也似有点清醒了。 她低头一看,忽然转过身去,掩紧了怀,大约有点怕羞。 知道伯羞,就说明她已经快清醒了。 宋捉鬼有点失望。 他知道,一个清醒的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会赶他走。 难道这回又是白忙活? 宋捉鬼心里刚叹了一口气,李婷婷猛又尖叫起来: “鬼,鬼!” 宋捉鬼连忙走上前,急道:“让我来捉,让我来捉。” 李婷婷扯开小农儿,惊恐地道:“鬼,鬼钻进去了,钻进去了。” 宋捉鬼看着她雪白丰满的乳房,和那上面嫣红的两点,不由口干舌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钻进哪里了?” 李婷婷走近他,浑身颤抖着,嘶声央求道:“鬼在吃我的心,正在吃!你快点把他们捉出来,快点!” 桃木剑落上地毯。 宋捉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居然会有他爹那么好的运气。 钻进心里的鬼,自然要在心口捉。 用手捉。 然而钻进心里的“鬼”又极难捉,又滑溜又可爱。宋捉鬼“捉”得呼吸急促,浑身发软。 李婷婷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晕红,全没了恐惧之色。她仰着脸儿,鼻中微微哼着,看来被“捉”得很惬意。 捉了不知多久,“鬼”已弥布她全身,好像连宋捉鬼也全身是“鬼”了。 宋捉鬼正自欢悦无比地捉着“鬼”,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大笑: “哈哈,鬼捉宋捉鬼!” 宋捉鬼吃了一惊,他想脱开李婷婷的拥抱跳起来,却根本无法办到。 他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 迷迷糊糊间,宋捉鬼觉得很愤怒也很惭愧,但很快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第二章 没砸成的轿子 宋捉鬼给“鬼”下过一个定义——所谓“鬼”,就是看起来很像人,但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 宋捉鬼认为自己这个定义很精确,许多人也都这么认为,但有一个人却敢直指其误,很让宋捉鬼生气。 这个人说:“石像也是一种看起来很像人,但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石像是不是鬼?” 宋捉鬼怔怔地瞪了这个人半晌,一声没吭就走开了。 这个人就是被称为“轿夫”的郑愿。 郑愿是个看起来很斯文,很有教养的人,长得也很秀气。他一年四季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面上总是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很讨陌生人喜欢。 但任何人在知道他就是“轿夫”郑愿之后,肯定会扭头逃开,郑愿的不多的几个朋友更是看见他就头疼、就想躲,实在躲不掉就紧紧闭上嘴巴。 郑愿并不是真正的轿夫,他这一生中,从未抬过一回轿子。 他不抬轿,也没坐过轿,更瞧不起坐轿的人。 他之所以被人们称为”‘轿夫”,只不过是因为他虽然不抬轿,却喜欢抬另外一种东西—— 抬杠! 郑愿觉得抬轿的人可怜,坐轿的人可恨。 只可惜世上愿意坐轿的人很多,抬轿的人也不少,并不因郑愿的看法有什么改变。 这一点很让郑愿想不通,而且很有点生气。 生气自然得有所表示,气在心里闷久了,对身体不太好,偏偏郑愿又是个很讲究保养身体的人。 于是每次碰到轿子,郑愿都会很斯文地拦在路心,恳请轿中人下轿来走走。 郑愿会很亲切地道:“走路对身体 很有好处的,可以延年益寿,即便生点小病,爱走路的人体质好,也能药到病除。而常坐轿的人一般都是短命鬼,就算活得久,也是一生都病歪歪的,享受不到人生的乐趣。” 哪个坐轿的人爱听这种丧气的忠告? 轿中人大多都很有点身份地位,有些甚至很有势力。 于是免不了会有喝斥、争执一类的事情发生。 最后自然是打架。 郑愿一天里打架次数的最高记录是十九次。那是他在去年六月十六那天创下的,至今还未破过。 郑愿记得那天太阳特别毒,天气特别热,而且他的心情特别烦躁,手心特别痒,汗也特别多。 他一天清早出门就将高唐第一财主胡老爷的轿子拦了下来,揍得胡家的十几个家丁爬都爬不起来,然后他就笑眯眯地牵着胡老爷的肉乎乎的手,陪着胡老爷走了两条街。 据说胡老爷后来累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没喘过气儿来。 就这样,郑愿从高唐开始打起,一路专打坐轿的人,打一架,喝一回酒。 第十八架打完之后,郑愿碰到的人居然是济南太守。 结果可想而知。 郑愿还没挨近轿子,就已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饱揍了一顿。若非宋捉鬼恰巧路过,郑愿很有可能被关进大牢。 太守老爷并不认识宋捉鬼,所以当宋捉鬼喝住那些衙役时,太守老爷十分生气,大声叱道:“咄!尔乃何人?” 宋捉鬼站在那里不出声,只是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笑,显得很憨厚、很淳朴。 师爷连忙凑到轿前,陪笑道:“大人,他就是宋捉鬼,钦封通玄显微真人。” 太守老爷显然也听说过宋捉鬼其人。他很吃了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捉鬼十几眼,颇感兴趣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很会捉鬼的宋捉鬼?” 宋捉鬼憨憨笑道:“在下正是宋捉鬼。” 师爷又笑道:“宋大侠也是南阳人。” 太守老爷他乡遇乡亲,倍感亲切。结果是便宜了郑愿,他被衙役们从地上扯起来,放在一匹马上,随着太守老爷的队伍进了禹城。 郑愿躺在马背上,看着威风凛凛的官轿,听着轿中太守老爷的南阳腔,觉得实在是窝囊。 那天晚上,禹城知县设宴款待太守老爷,太守老爷的同乡宋捉鬼,太守老爷的同乡的朋友郑愿自然也在座。 席间太守老爷说起了“捉鬼”的故事,道“昔年南阳有个宋定伯,想必和宋大侠同宗。” 宋捉鬼道:“是。” 太守道:“宋定伯曾路遇野鬼,用计捉之,鬼大骇,变而为羊。未定伯将那只羊卓到市上卖了,颇发了一笔小财。只不知此事可真。” 宋捉鬼道:“世上并无鬼怪。宋定伯捉的是羊,不是鬼。” 太守道:“哦?” 宋捉鬼道:“或许他在路上偷了一只羊卖了,又怕失主来追查,于是就编了这个捉鬼的故事来骗人。” 太守大笑:“有趣,有趣!” 知县也陪笑道:“宋大侠真是风趣得很。” 郑愿抚着青肿的腮帮子,有点跑风地道:“依你说,世上没有鬼?” 宋捉鬼道:‘自然没有。” 郑愿笑眯眯地道:“真的没有?” 宋捉鬼知道他又想抬社,本不欲理他,但碍于太守在侧,贵宾满厅,不得不硬头皮往下说:“真的没有。” 郑愿笑得更迷人了:“那么,你为什么叫宋捉鬼?” 宋捉鬼道:“因为我捉鬼。” 郑愿钦佩地点点头,问道:“即然世上没有鬼,你捉什么鬼?” 宋捉鬼想了想,沉声道:“我捉的是另外一种鬼,而不是平常人所说的鬼。” 郑愿道:“高见!…··你捉的那‘另外一种鬼’是什么样的鬼?” 宋捉鬼用一种低沉缓慢的声音说道:“我捉的不是地狱之鬼,而是人间之鬼,是那种看起来很像人,但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 太守鼓掌赞叹道:“说得好!宋大侠这句话,真是骂尽了世间的魑魅魍魉。痛快,痛快,当饮一大杯!” 满座皆惊皆叹。 郑愿突然离座,深深一揖,大声道:“太精辟了!太深刻了!真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 他直起腰,一本正经地道:”石像也是一种看起来很像人,而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石像是不是鬼?” 满座愕然。 今天又是六月十六,太阳仍然很毒,天气仍然很热,郑愿的心情却不似去年的今日那么烦躁。 他想起那晚宋捉鬼和太守等人面上的表情,仍然觉得很得意。 他正坐在微山湖边的一个小饭摊里吃面,脸上挂着很温柔很迷人的微笑。 摆饭摊的小姑娘已经被他的微笑迷的晕陶陶的了,她的脸儿一直红扑扑的,大眼睛在偷偷膘着他。 她一直在咬着嘴唇微笑。 她希望他抬头看她时,第一眼就看见她妩媚动人的微笑。 可郑愿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 “或许他是怕羞,他不敢着我,他怕自己会被我迷死。” 小姑娘这么想着,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快乐。 于是她尽量挺着发育得很好的胸脯,来来回回地从他面前走过,迈着从其它成年女人那里学来的步子,屁股扭啊扭的,很动人,至少她认为自己这么走路很动人。 她希望这个眼睛大大的、又英俊又斯文的年轻人看她,她自信只要他看了她一眼,肯定会被她吸引住。 除非他是个白痴。 可看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白痴。 郑愿果然在她走了三十三个来回后,抬起了眼睛,很温柔地微笑着,直视着她。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眼睛眨了眨,终于没有移开。 她站在他面前,挺着胸脯,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就要跟我说话了,就要……”小姑娘愉快得直想笑出来。 郑愿果然开口了:“走路虽然对身体很有好处,但像你这么不停地扭着走,就会有坏处了。第一,很累人,你的脚累,我的眼睛累;第二,很费鞋;……” 这叫什么话? 小姑娘气得脸儿惨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郑愿微笑道:“第三,很不安全。像你这么美丽妩媚的女孩子,随便走几步都会让天下所有的男人眼中冒火。 你若是总这个样子走,总有一天你会被人抢走的。” 小姑娘的脸儿又红了,纤细的腰肢也微微扭了扭,声音甜得能融冰化雪:“你怎么不抢我?” 话说出口,小姑娘总算知道害臊了,羞得跺了好几下脚,撅着小嘴,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郑愿柔声道:“难道你真的很想被我抢走?” 小姑娘羞不可抑,两手捂着脸儿,恨声道:“鬼才想!” 郑愿简直想大笑一阵,但脸上反而现出抑郁之色,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从指缝中看见了他脸上的抑郁,心里不禁又充满了甜蜜的柔情。 他一定是伤心了。 小姑娘靠近他,悄声道:“不过,你要真的……真的把我抢走,我…··我一定不喊叫。” 郑愿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叹道:“你怎么一点不知道害噪?” 小姑娘怔了怔,郑愿又笑道:“过几年吧!过几年,等你长大了;我再来抢你。” 小姑娘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恨恨地道:“你这个大骗子!” 郑愿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姑娘翻着白眼,气呼呼地瞪着他,看样子似乎想扑上去咬他几口。 她突然恨声道:“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只怕……只怕你什么也抢不到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不是和小姑娘的话一个道理? 郑愿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就像是在突然之间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正打在心口上。 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要好的女伴,和他是青梅竹马的情侣。他决定非她不娶,她也决定非他不嫁。 所以他很放心。 他虽然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人,却始终记得自己的归宿应该在哪里。 所以他不着急,他还要再闯荡几年再回到她身边。 结果是她嫁给了别人。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到她家,她却已在轿中。 那天是去年的六月十五。 郑愿低下了头,他不想让这个小姑娘看见自己眼中的痛苦。 这份痛苦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愿与别人分享。 在他寂寞孤独的时候,他就细细地咀嚼这份痛苦。 奇怪的是,这并没有使他消沉。他仍然在江湖上闯荡,仍然能开心地大笑,仍然能兴致勃勃地和别人抬杠。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怔怔地望着面色惨白的郑愿,一时间似已痴了。 一阵喝道声远远响了起来,郑愿倏地抬起头,耳朵也支了起来. 小姑娘瞪着他,眼中的怜惜已渐渐转成了惊讶和疑惑。 她转头看看南面,却见一顶大桥正缓缓向这里行来,轿旁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不少骑马的人。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当她看见郑愿站起身走出饭摊,神闲气定地拦在路中心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天啦!他……他莫非是……是轿夫?” 她忍不住叫出了声:‘’你是郑愿?” 郑愿转头看着她,微笑道:“一点不错。” 小姑娘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天啦!他竟然说……说过几年、过几年来抢我!” 小姑娘幸福得简直快要晕了。 一顶很气派的四抬大轿缓缓行来,不多的几个行人都敬畏地闪在路旁,目送大轿走过。 四个抬轿的轿夫都是剽悍威武的年轻人,一色的青衣小帽,看样子他们的武功都很扎实。轿后各有四匹骏马,骑马的人个个威风凛凛,顾盼之间,杀气森森,显见都是目空一切的武林健者,江湖大豪。 有这样八个人护轿,轿中人的身份地位自然极其崇高,武功自然也是绝对一流,这么一顶大桥,谁敢去惹? 就算是真吃了豹子胆的人,只怕也会退避三舍。 郑愿虽没有吃过豹子胆,但已决定要来“惹一惹”轿中人。 郑愿挺立路心,笑眯眯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队伍。 轿前四匹骏马上的骑者,自然也已看见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他们的眼中,都射出了迫人的寒光。 他们停了下来,大轿也停了下来,停在三丈外。 一个佩剑的中年汉子皱着眉头,大声喝道:“郑愿,你又想干什么?” 郑愿认识他。 他是泰山派数一数二的高手,人称“一剑断山”的高断山。 高断山的剑术出神入化,内功深湛惊人。他是天下著名的剑客之一,纵横江湖十几年,好像还没吃过败仗。 高断山和郑愿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他们只不过互相认识,仅此而已。 郑愿笑道:“高大侠,我又想干什么,你肯定已经很清楚了,何必多问呢?” 一个手持方天画戟的年轻人冷笑道:“郑愿,你认不认识我?” 他的相貌很英俊,只是睑色有点发青,看起来显得很傲慢。 他盯着郑愿,薄薄的嘴唇抿了抿,细黑的剑眉也扬了起来。 郑愿“认”了半晌,点点头,微笑道:“自然认识,阁下是‘小温侯’吕倾城。” 他当然认识这个吕倾城。 江湖上不认识吕倾城的人本来就不多。 吕倾城天生勇力,英俊非凡,是近年来武林中风头最劲的少年高手,有吕布再世的派头。吕倾城在和“武林第一美女”金蝶成亲后,名声更著,天下无人不知,吕倾城是金蝶的丈夫。 郑愿的那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就是金蝶,郑愿怎么会不认识吕倾城呢? 吕倾城似乎被郑愿的微笑激怒了,怒吼道;“那你还不快让道!” 郑愿笑得亲切极了:“为什么?我认识你和我要砸轿子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吧?”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眯眯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有关系,有关系。” 这个胖汉是河南龙门派的好手,人称“流星索命”的刘昭阳,一对流星锤使得鬼神莫测,中入立毙。郑愿曾在游历中州时,和刘昭阳见过面。 郑愿很谦恭地作了一揖,道:“刘大侠请讲。” 刘昭阳笑道:“吕公子的意思是说,你碰见了他,就该回避。” 郑愿道:“为什么我碰见了吕公子,就该回避呢?” 刘昭阳叹了口气,道:“因为吕公子不想让你太难堪。” 郑愿讶然道:“哦?” 刘昭阳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你居然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看不住,怎么还敢抛头露面?吕公子一看见你,就替你脸红。” 吕倾城原本绷紧的脸上已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郑愿更惊讶了:“不会吧?我从来没有过未婚妻呀?” 刘昭阳叹道:“这个人怎么记性这么差劲?昔年的武林第一美女,如今的吕夫人金蝶,不就是你的未婚妻么?” 吕倾城的脸又青了。 刘昭阳的话夹抢带棒的,让吕倾城听了很不舒服。 可惜刘昭阳这个人一向都说自己“眼睛不好”,他好像根本没发现吕倾城已变脸。 郑愿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微笑道:“我的确认识一个叫金蝶的女孩子,她是我的邻居,但绝对不是未婚妻。” 刘昭阳道:“郑公子,你何必这么说呢?应该承认的事情就承认嘛!我想江湖上没人不知道是吕公子抢走了你郑愿的女人吧?” 吕倾城一声低吼,画戟横着一扫,撞向刘昭阳面门。 刘昭阳居然还是笑眯眯地,好像他的眼睛真的很不好。 高断山面色一变,郑愿却已惊呼失声。 画戟还没扫到刘昭阳,就被斜地里伸过来的一把刀架住了。 吕倾城的目光在刹那间已变得阴冷无比,但他却什么也没说,悻悻地收回了画戟。 郑愿看着这个拿刀的人,他觉得很有趣,因为这个人他不认识,也猜不出是谁。 这个人是个又黄又瘦的人,岁数不算大,顶多也就三十出头,穿着一身黑色的武士服,看起来阴冷猥琐,很让人讨厌。 可郑愿惊讶地发现,高断山和刘昭阳在这个人出现后都变得很恭敬,连平素傲睨天下群雄的吕倾城好像也很怕这个人。 郑愿发现这个人正将目光转向自己时,便很亲切地冲他笑笑,点点头,问道:“这位英雄面生得很,一向在哪里发财啊?” 这个人的脸上死板板的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他根本没听见郑愿的话,只是眼中已露出了阴毒无比的寒光。 这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杀神。 一尊无血无肉、阴冷无比的杀神。 郑愿看着这个人,笑得有点不自在了,后背上凉嗖嗖的。 但郑愿并没有放弃砸轿子的愿望。相反,他对这顶神秘的大桥轿更感兴趣了。 高断山、刘昭阳和吕倾城都是雄踞一方的大豪,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他们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名人物,他们居然会一同护卫这顶轿子,岂非不可思议? 能请动他们同时护轿的人,郑愿怎可不见、怎可不请他下轿来走走路? 另外五个护轿之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武士服,佩着腰刀,面无表情、目露凶光,他们是什么人,郑愿当然想知道。 以往郑愿砸轿,轿中人都会很威严很气愤地出声呵斥,可这次轿中人居然一声没吭。 你说说,这样的轿子,是不是非砸不可? 郑愿大声道:“轿中的老兄,我晓得你看见我了。我叫郑愿,愿望之‘愿’,特地请你下轿来走一走,聊聊天,看看湖光。其实走路很有好处的,……” 郑愿的“走路经”刚念第一句,那个猥琐的黑衣武士已木然叱道;“滚!” 郑愿苦笑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我正和你主人说话,你这当奴才的急什么?” 黑衣武士目光一凝,人已下马,站在了郑愿面前。 没人能看清他是怎么下马的。 郑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吃惊地道:“你想干什么?” 黑衣武士冷冷叱道:“滚!” 郑愿点点头,赞许地道:“原来你下马,是想在地上滚一滚呀?……也好,经常在地上滚一滚,对身体的好处只怕更大,人不沾地气,身体总归是要变坏的。” 黑衣武士木然而立,一点也没显出生气的神情。 但他的刀已拔出。 正午的阳光映在刀上,闪耀着夺目的冷光,如微山湖水的波光。 他的人也如他的刀一样,冰冷而且充满了杀气。 高断山皱着眉头,无奈而又怜悯地看着郑愿。 他不想看见郑愿死去,可又救不了郑愿。 刘昭阳还是笑眯眯的,像座弥勒佛。 对他来说,谁死谁活都一样。反正他“眼睛不好”,看不清。 吕倾城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希望郑愿死,但又不愿郑愿死在别人手里。 他要亲手杀死郑愿。 小姑娘站在路边,吓得直哆嗦。 她虽然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来,郑愿不是那个“坏蛋”的对手。 她想跳过去把郑愿拖走,可偏偏两腿发软,不听使唤。 她想告诉郑愿:“你没有刀子,人家有!你快逃!”’可她的两排牙齿正在打架。 郑愿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对方要杀自己,反而向前凑了几步,微笑道:“在地上滚着玩的时候,身上最好别带刀剑一类的东西,否则会戳到自己。你这把刀我先给你拎着,你滚完了,我再还给你。” 他居然真的伸出了手。 右手。 刀光大动。 黑衣武士的刀已闪电般砍下。 高断山在心里发出了叹息,闭上了眼睛。 他十分清楚这一刀的威力,也知道郑愿的右手肯定会从此消失。 高断山曾亲眼目睹这位黑衣武士杀人。对方是威镇天下的前辈高手,却没在这个黑衣武主刀下走过十招。 高断山虽然不知道郑愿的武功究竟如何,但他认为郑愿绝对不会是那个前辈高手的敌手。 刘昭阳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似乎受不了太强烈的刀光。 吕倾城急而又低沉地冷哼了一声。至于他为什么要冷哼这么一声,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姑娘忍不住哑呼一声,两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襟,她的身子很快软倒在地上。 刀光乍现即灭。 血光涌现。 刀仍在手中,一只手已落在了地上。 握刀的手是郑愿的手。 右手。 落地的手是那个黑衣武士的手。同样也是右手。 天晓得出了什么事。 断手的黑衣武士已惊呆,甚至都忘了点穴止血,一任鲜血自断腕处狂喷而出。 骑在马上的入也都已惊呆,他们只是瞪着个黑衣武士的断腕,谁也不出声。 小姑娘呢?小姑娘已经吓晕了。 只有郑愿还在摇着头叹气:“我让你别拿刀你偏要拿,这不,出事了不是?” 那神情那语气就跟父亲教训顽皮的孩子似的。 轿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叱:“冲过去!”。 高断山等人几乎想也未想,一挟马肚子,骏马冲出,冲向郑愿和那个黑衣武士。 高断山的剑已挥出削向黑衣武士的后脑,刘昭阳流星锤飞出,击向黑衣武士的后心,吕颂城的方天画戟挟着狂风刺向郑愿的面门。 郑愿只有闪开。 骏马冲出,踩过那个黑衣武士的尸体。大轿冲过,轿夫的脚踩过那个黑衣武士的尸体。 轿后的四名黑衣武士弯弓搭箭,射向郑愿,也射向晕倒在地上的小姑娘。 郑愿真的生气了,他从来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他怒吼着,挥刀相开如蝗的利箭,护住了小姑娘。 他们居然连一个无辜小姑娘也不放过! 第一阵箭刚刚过,大轿已冲出十丈,郑愿手中的那把刀突然脱手飞扬,离地仅仅三尺,追向大轿。 马快轿急。 刀更快。 第二阵箭雨袭来时,郑愿已扯下了那件漂亮的丝袍,运力挥动。 箭射在袍上,啁啁有声。 大轿已奔出十四丈时,刀追上大轿,从轿后骏马的腿间穿过,忽然向上一飘一旋,轿子的后面已被割出了一个大洞。 郑愿看见了轿中的“人”,不由怔住了。 一只利箭趁隙而入,射中了他的左臂。他居然都没察觉。 轿中的“人”好像并不是人,而是一种看起来很像是人,而实际上又不是人的东西。 石像! 的的确确是石像,而且轿中只有那么一座石像。 郑愿对石像很有研究,他自己本就是个很不错的石匠,他曾雕过不少石像。 虽然隔得很远,郑愿还是能认出,那座石像约摸有五尺高。虽然他只看见了石像的背影,他还是能肯定,那是一座滴水观音。 而且一定是用极品的昆山之玉雕成的滴水观音。 那个雕此石像的工匠一定是个名家。 可方才轿中明明有人说话。 石像怎么会说话呢? 再说了,昆山之玉虽极昂贵,极品的昆山之玉更是难寻,名家制作的玉像虽少而又少,可也不至于如此神秘、如此隆重地护送啊? 这顶轿子要到哪里去呢? …… 郑愿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绪,这才感到了左臂上的剧痛。 剧痛中又夹着一阵阵的麻痒。 “毒箭!” 郑愿刚想起这两个字,就觉得有点晕,眼睛有点花,腿也有点软。 他咬牙拔出箭,一胜黑血顿时喷了出来。他的整条左臂已经麻木。 郑愿这回是真急了,他从未中过毒,他知道 有些毒极其厉害,连解药都没有。 那么,他中的毒是不是没有解药?即使有解药,他又将从何处弄到手? 郑愿的胆子一向很大,可一中毒,胆气顿消。 已知必死的人,是不是都会这样? 宋捉鬼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宋捉鬼不仅会捉鬼;还会解毒用毒。 可宋捉鬼此刻又在何方呢? 第三章 冰雪牡丹 郑愿居然没有死掉,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我没死?” 坐在他身边的居然就是那个开饭铺的小姑娘,她的眼睛肿得好厉害,像是两只桃子。 她虽然在流泪,但仍然咬牙啐道:“你想死?” 郑愿瞪着她,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原来我没死,哈哈!” 小姑娘吓了一跳,恨恨地道;“你要死了,过几年谁来……谁来抢我?” 郑愿想往起坐,但没有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像是和面时放多了水的面团似的,软乎乎的。 他只好又倒回枕上,叹道:“我真想不到。” 小姑娘怜惜地抚着他额头上的冷汗,低声道:“你真想不到什么?” 郑愿道:“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小姑娘一怔,道:“我怎么了?” 郑愿苦笑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是个解毒高人,居然救了我的命。” 小姑娘咬着嘴唇,瞪着他,半晌才恨声道:“我若是会解毒的话,一定不会救你,谁叫你昨天那么欺负人?” 郑愿吃了一惊:“不是你救的我?那是谁救的?” 小姑娘冷笑道:’‘你不用管,乖乖养好伤就赶紧滚蛋。 你的救命恩人根本不想见你。” 郑愿呆了呆,苦笑道:“他不想见我产 小姑娘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人家非得赶着要见你?我告诉你,人家根本就没看你一眼。” 郑愿叹道:“他真的没见过我的面?” 小姑娘笑得更冷:“人家压根儿就没走近你三丈之内。” 郑愿道:“那他又怎么救我?” 小姑娘道:“人家只在你腕上悬了根丝线,号了号脉,开了药方,我去抓的药。” 郑愿这回是真的吃惊了:“悬丝诊脉?你说救我的人会悬丝诊脉?” 小姑娘瞪眼道:“你不相信?” 郑愿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一骨碌爬起身,跳下床就跑。 小姑娘先是吃惊,马上又追了出去,尖叫道:“你干什么去?” 郑愿一声不吭,低头疾奔,直冲向院门。 但郑愿刹那间站住了。 院门口已突然间多出了一个人。 他如果硬冲,势必会撞在那个人的身上。 郑愿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台阶。 离他的脚尖一尺远的地方,有一双葱绿的绣花鞋儿,鞋上绣着花。 牡丹花。 这双绣花鞋郑愿很熟悉。 他常常梦见这双绣花鞋,但却又害怕看见它们。 郑愿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血也直往头上冲。 恍惚间,耳边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又想跑?” 郑愿叹了口气,两膝一软,往后便倒。小姑娘已追出,正站在他身后,这时便伸手抱住了他。 郑愿的身子很沉,她根本无法抱住。两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小姑娘被郑愿压住,急切间脱不开身,只得抬头央告道:‘小姐,求求你把他弄起来。” 那双绣花鞋走进院门,鞋尖轻轻踢在郑愿大腿上,将郑愿踢得滚了开去。 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叹道:“把他抱回房里去。他要再敢跑,你就用绳子把他捆起来。” 这里是小姑娘的家。可现在这家的主人却已不是她爹,也不是她,而是那个穿葱绿绣花鞋的女郎。 小姑娘昨天醒过来时,郑愿已面色发黑,呼吸已极微弱。 她无助地坐在他身边哭泣,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一双葱绿绣花鞋儿移到她身边,她抬起泪眼,就看见了一个冷冰冰的年轻女郎。 小姑娘不得不承认,这个女郎美得吓人。也冷得伯人。 但小姑娘感激女郎,甘愿被她叱来咤去,就因为这女郎救了郑愿的命。 可现在小姑娘有点恨她了。 因为这个又冷又美的女郎看来不仅认识郑愿,而且和郑愿的关系还很不一般。 郑愿呆呆地躺在床上想心事,眼睛睁得很大,但当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他的眼睛就闭上了。 他听得出来那是谁来了。 他不是不想看见她,他是怕看见她,而且也没有勇气看见她。 脚步声在他床前停住了,郑愿的眼睛闭得更紧。 女郎冷笑道:“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郑愿点点头,但还是没有睁开眼,他的脸色惨白发灰。 女郎道:“你居然也知道没脸见我,真是天下奇闻。” 郑愿悄然一叹,低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女郎冷冷一哼,道:“我本来不想见你,但又想听听你对我有什么交待。” 郑愿苦笑道:“没有,一点都没有。” 女郎冷笑:“真的一点都没有?” 郑愿半晌才吁了口气,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 他发现她已经瘦多了,愿来圆圆的下颌已变得尖了,原来就很大的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被人称为“冰雪牡丹”的花深深,竟已憔悴成这个模样,谁会想到呢? 连郑愿都想不到。 花深深水是个又冷又艳的女孩子,世上有许多人想获得她的芳心,但都没有成功。 她把这颗心给了郑愿,可郑愿居然不要。 花深深笑起来足可倾城倾国,可花深深从十岁起,就极少笑,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一睹花深深的笑容,但他们都失望了。 花深深只对一个男人笑过,而且笑得又甜又美。 这个幸运的男人就是郑愿,可郑愿居然看见她就想躲。 郑愿看着花深深,许久许久没有说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花深深也冷冷地瞪着他,脸色越来越白,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地,那雾气凝成了两颗大大的晶莹的露珠。 郑愿转过了眼睛,叹道:“深深,你莫要哭好不好?” 花深深还是哭了,而且哭出了声。 郑愿苦笑道:“深深,有话好好说。你这一哭,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 花深深呜呜地哭着,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泪珠儿不住滚落,落在郑愿的手上。 郑愿只好不劝了。女孩子在哭的时候,越劝会越伤心。 他听着花深深的哭声,默默地回想着往事。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但他知道一点,那就是他对不起花深深。 而且是非常非常对不起。 去年四月初,他兴致勃勃地跑到洛阳去看牡丹。 郑愿在洛阳也有一个朋友。他的朋友名叫荆劫后,是天下著名的“天香园”的主人。 天香园的牡丹号称天下第一,每年春夏之交,天香园的园门都会被游人挤塌。 郑愿虽是个爱说话的人,荆劫后却沉默寡言。他们居然会成为好朋友,也是奇事。 荆劫后的父亲据说就是昔年离魂门的门主荆楚,他的母亲就是血鸳鸯令的少令主吴越。 荆楚和吴越劫后余生,相逢在养麦谷中,已不再过问江湖中事。 天香园原本是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令狐一招的产业。 自令狐一招死在荆楚的离魂伞下之后,天香园数易其主。 荆劫后买下天香园的目的是什么,众说纷坛,但没有人认为这不合理。 因为荆劫后的祖父荆傲雪就是被令狐一招设计害死的。 郑愿到天香园作客,荆劫后自然是喜出望外,两人特地在当晚设席天香园中,赏月下之花,品酒中之友情,其乐融融,荆劫后话也渐渐多了。 酒到半酣,荆劫后突然压低声音道;“注意,花深深来了,别转头看,否则她会不高兴的。” 郑愿很奇怪,问道:“花深深是谁?” 荆劫后低声道:“洛阳花家的三小姐,一笑倾城,却从未笑过。” 郑愿更好奇了:“她是来看你的?” 荆劫后叹道:“你看她是不是比月下的牡丹更迷人?” 郑愿笑了:“她是不是很冷很傲,对男人不假辞色?” 荆劫后点点头:“不错,这月下的牡丹,本就是只配她来赏,她就像是月下的仙子,不带半点人间烟火之气。” 郑愿看着荆劫后,微笑道:“哦?” 荆劫后道:“人们都称她为‘冰雪牡丹’。想睹其一笑者不计其数。……她每年这几天晚上,都会独自一人来赏花,我也不敢惊动她,总是事先就避出去,以免她不高兴,今晚……” 郑愿微笑道:“今晚怎样?莫不成为她一人赏花,你要赶我回去睡觉不成?” 荆劫后微笑道:“正有此意。” 郑愿大笑起来:“你老兄是不是对这个什么冰雪牡丹有意思了?” 荆劫后看见花深深愤然离开了,才叹道:“你把她气跑了。” 郑愿笑道:“你若要真的有那个意思,我去花家给你做媒。” 荆劫后苦笑道:“惟愿能睹其倾城一笑,已足慰平生,不敢妄生非分之想。” 郑愿道:“这好办,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我让你亲眼看见她笑。” 荆劫后自然不相信,两人决定打赌。 花深深有一条爱犬,每天清晨,花深深都会牵着爱犬在天香园外散步。 花家和天香园恰好是邻居。 第三天清晨,花深深又牵着爱犬出现了,薄薄的晨雾笼着花深深,像是一幅最美最动人的画。 只可惜花深深的面上冷冰冰的,而且身后跟着四个保镖,否则这幅画一定更动人。 荆劫后躲在篱笆后面,郑愿却迎面走向花深深。 郑愿一面走,一面转头乱着,口中大叫道:“三叔,三叔你在哪儿?” 花深深看见了郑愿,眉头皱了起来。 她讨厌在散步时有人大呼小叫,更讨厌看见公子哥儿。 而郑愿就是个公子哥儿,而且也正在大呼小叫。 四个保缥也戒备地瞪着走近的郑愿,怕他会对三小姐有什么企图。 郑愿的眼睛扫过花深深冷漠的面庞时,还是黯淡的,但一看见那条狗,顿时就亮了。 他突然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冲那条狗叫了一声: “三叔,您老人家好。” 花深深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而且笑出了声。 躲在篱笆后面的荆劫后差点没有魂飞魄散。郑愿却站起身,忍不住恶作剧地又冲花深深喊了一声“三婶”。 从那以后的整整一个月中,郑愿都在逃命。 花家的人一定要杀了他,为花深深所受的羞辱雪耻。 花深深的四个哥哥、两个姐夫、四个嫂嫂、两个姐姐、外加花深深,都出动了。 花家本是武林世家,和花家联姻的六家同样也都是武林世家,七大武林世家的人追杀一个郑愿,可算是轰动一时的新闻。 郑愿除了拚命逃跑,还能怎样呢? 郑愿逃出洛阳,逃出河南,逃出中原,逃到了大沙漠中,仍然逃不脱七大世家的连环追杀。 然而无情的大沙漠却阻止了原本无法阻止的血腥残杀。 七大世家的数十名好手被困在沙漠的腹地,人困马乏,更要命的是他们已没有水了。 幸亏郑愿的朋友中,有一个宋捉鬼。宋捉鬼的仇人中,又有“大漠七只抓”中的第三条狐狸铁至柔。 郑愿曾和宋捉鬼联手抓住过铁至柔,而且是深入这片大漠,在“狐狸窝”中抓住他的。 郑愿总算还没忘记该如何找大漠七只狐。 他收拾了许多驼粪狼粪,堆成七堆,燃起了七股浓浓的狼烟,招来了大漠七只狐中的六只。 大漠七只狐答应救七大世家的人,条件是郑愿必须在回到中原后,想尽一切办法将铁至柔送回来。 已渴得昏死过去的七大世家的高手们终于拣回了命,他们对郑愿只有感激,只有花深深一人,仍恨他入骨,时刻想杀他。 但当郑愿将铁至柔送回大漠,回到中原时,郑愿的情人已嫁给了吕倾城。 不几日,花深深就在曹州一家酒店里找到了醉熏熏的郑愿。 她之所以来找郑愿,是因为她听说金蝶离开郑愿的原因是因为她,她必须杀了郑愿,向世人证明传言之不确。 可她下不了手。 郑愿已瘦得脱了相,而且也醉得不认识她了。 结果是她陪郑愿在酒店中泡了十几天。 她像一个最贤慧的妻子似的照顾他,可他不理她,总赶她走,每次酒一醒,更是远远避开她。 但他也有自动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不多,只有一次。 那次她晚上出去找他,被淫毒凶残的黄河五魔缠上了。 花深深虽然会用毒,但黄河五魔的毒功也不比她差。 花深深的武功虽然高强,黄河五魔的武功更高。 最危急的关头,郑愿终于赶来了。 黄河五魔在那天晚上正式从世上消失,他们的致命伤都是一个小小的刀口,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刀刺的。 花深深知知道。 她为了救活中了九剑十三刀的郑愿,整整花了二十一天时间。 这期间,她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 若说世上还有一个人最熟悉郑愿身体的话,这个人就是花深深,而不是郑愿自己。 花深深发现了刺死黄河五魔的刀。 一柄难称其为刀的刀。 一柄精巧美丽、光华四射的刀。 一柄比匕首还短三分的小刀。 郑愿的命拣回来之后,却不告而别,气得花深深差点吐血。若不是她的兄嫂们赶来,她只怕会天涯追踪,擒拿郑愿。 兄嫂们是听信了流言才匆匆追来的。 那些流言说。花深深已和郑愿同行同止,好得蜜里调油了。 花深深的父亲、花家的主人花老祖大怒,他至今仍不肯原谅郑愿,怎肯让花深深和郑愿呆在一起? 花深深只好回家聆听父亲的教训。 郑愿本以为她早就忘了自己了,不料想这回又碰上了她,而且被她救了。 他该怎么办? 郑愿并非不懂花深深对自己的一片心意。 他原本就是个浪子,而浪子对女人和美酒懂的都很多。 但他不愿接受她。 他是个浪子,是个经常在血海中打滚的人。他已习惯了这种酣畅淋漓、快意恩仇的浪子生涯。 金蝶已离开了他,且走得很决绝,一点解释都没有。 他不恨金蝶,一点都不恨她。他理解金蝶的选择,因为他理解浪子,也理解女人。 女入就像是一朵花,若要这朵花开得美丽动人,就不仅要有土地、肥料、阳光和水分,更需要护花人的满怀柔情和精心护理;否则这朵花会很快凋零残败。 女人是一朵有灵性的花。如果你不能使她开得饱满舒畅,她就会走,走进另一个花盆里,走进另一片阳光中。 而郑愿知道,他如果有了一个女人,肯定会走掉。他养不活这朵花,因为他是浪子。 金蝶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所以她会离开郑愿。花深深这朵花更是娇柔文弱,郑愿更养不活。 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郑愿不愿去做。 他不想让花深深伤心,更不想让自己再痛苦一次。 浪子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疼,如果他们再不痛爱自己一点,天下的浪子就至少会死掉一半。 郑愿有了钱的时候,会去青楼流连数天,钱花光了就走。他认为这种生活最适合孤独的浪子。 浪子不需要女人的心,也害怕真心的女人。因为他们无法回报以真心。 可惜这一切他都没法和花深深说。因为花深深每次都会哭,让他没法说下去。 花深深还在哭,暮色却已渐渐深了。 郑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淡淡的残霞。 小姑娘出现在门口,冷冷道:“该吃饭了。” 她看起来很有点不高兴。 难道她已经真的吃花深深的醋了? 花深深抹抹泪,从床沿上站起来,背对着门,寒声道: “郑愿,你的毒伤已全好了。该走了。” 郑愿试了试内息,发现自己的内力已经恢复,一跃下床,冲小姑娘拱了拱手,微笑道:“这两日打扰甚多,小姑娘冷笑道:“饭菜都已做好,你们不吃,就只好喂猪了。” 她狠狠剜了花深深一眼,一甩辫子,扭头而去。 郑愿只好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要去哪里?” 花深深冷冷道:“我要回家。” 郑愿如释重负,道:“好。” 花深深道:“你好像很松了一口气,是不是?” 郑愿道:“是。 花深深转过身,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郑愿仍然在微笑:“好。” 花深深若真要杀他,他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昨天她只要不救他,郑愿现在也就不可能站在这里气她了。 她是姑妄言之,他是姑妄听之。 花深深忽然叹了口气,转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终于摆脱了花深深,郑愿感到心情很不错,思路也随之变得清晰了。 他又想起了那顶神秘的大轿,那神秘的石像和那些奇怪的护轿人。 这顶轿子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往哪里去,这顶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等等,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答案。 所以他一定要弄清楚。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还没问过花深深。这件事非常重要,而且他也只有去请教花深深。 幸好花深深并没有走远,她牵着马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似乎是在欣赏微山落日,又似是在等他。 花深深看见他拦住去路,便转过眼睛,冷冷道:“滚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郑愿苦笑道:“你虽然不想再看见我,我却一定要来找你。” 花深深慢慢地道:“你找我无非是想问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郑愿眼睛一亮,急忙道:“正是,你知道?” 花深深道:“我既然能解毒,自然知道。” 她漠然扫了他一眼,又道:“但你若想我会告诉你,那是妄想。” 郑愿一怔,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花深深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郑愿道:“你既然救了我,总该让我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毒药吧?” 花深深造:“你既然没有死掉,又何必知道呢?” 郑愿愕然道:“好歹我知道那种毒的名字之后,日后再碰上他们时也有个防备,你就告诉我了又有何妨?” 花深深冷冷一哼,道:“我劝你回后还是不要再找他们的好,我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我要杀你。” 郑愿道;“你既然不想让别人杀死我毒死我,总该把那些人用的毒是什么,告诉我吧?” 花深深道:“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反正你又解不了。” 郑愿气结。 他平素和人斗目,极少吃亏,不料碰上了花深深,却一筹莫展。 他正想走开,花深深又道:“你若真想知道也可以。” 郑愿苦笑道:“有条件?” 花深深道:“自然有条件。” 郑愿想了想,突然作了一揖,转身就跑,跑得飞快。 花深深气得狠狠跺了跺脚,翻身上马,疾驰追了上去,口中大叫道;“郑愿你等一等,宋捉鬼出事了。” 话音刚落,郑愿已掠了过来,惊讶地看着她,沉声道:“宋捉鬼能出什么事?莫不是叫鬼给捉住了?” 花深深点头:“一点不错。宋捉鬼真的被鬼捉了。” 郑愿目瞪口呆。 花深深趁机道:“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就乖乖上马来。” 流言到处都可以打听到的,“内情”却是只有有数的几个人知道。 郑愿知道上了马准没个好,但不得不上,因为他想知道内情,他必须知道内情,因为他是宋捉鬼的朋友。 宋捉鬼既然被“鬼”捉住了,他就必须去捉那个“鬼。 郑愿跃上马背,在她身后坐了下来,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深深懒洋洋地将缰绳塞进他手里,身子软软地偎进了他怀里,小手一指,曼声道:“前面不远,就是薛城。”’郑愿道:“宋捉鬼莫非是在薛城失手的?” 花深深道:“不是的。” 郑愿道:“那你说薛城干什么?” 花深深道:“进了薛城,找家客栈住下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郑愿正想下马,花深深又道:“我可告诉你,你若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打听,保险听不到什么内情。” 郑愿无奈:“什么内清?” 花深深道:“信不信由你。现在,送我去薛城,为了救你的命,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眼睛都没合一下,我想好好睡一会儿。” 说完一扭身,两手环着他的脖子,枕着他的胸口,全身都缩进了他怀里,细声细气地哺南道:“你这个冤家。” 郑愿苦笑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上路?还不把路上人笑死?” 花深深叹了口气,仰起脸儿,微笑道:“你若要我坐好也可以,但你先得……先得……亲我一下。” 郑愿的心跳起来 暮色已深,残霞淡淡,花深深那绝世的笑颜却光彩照人,就算是最冷最黑的夜,也无法掩去她的容光。 花深深只对一个男人笑过。 她决定以后的岁月中只对他一个人笑。 他就是郑愿。 花深深的微笑没有人能抗拒,花深深微笑时说的话更没有人能抗拒。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无奈地 笑了笑:“宋捉鬼失手的内情,你怎么会知道?” 花深深微笑道:“到了薛城,我再慢慢跟你说。” 她的声音已越来越低:“再说,你的毒伤还没有全好,我今晚……再给你好好……好好地检查一下。” 郑愿吃了一惊:“不行。” 花深深双手一紧,笑出了声:’‘我是医生,我说了算。 否则你就休想救出宋捉鬼。” 郑愿只有叹气。 残霞中的郑愿和花深深走远了,小姑娘还站在院门前,怔怔地望着他们。 她突然恨恨地跺了跺脚,啐道:“狐狸精!” 第四章 薛城之夜 宋捉鬼向来捉鬼,不料想这回居然被鬼捉住了。谁听了这个消息,都会大吃一惊。 相信神灵鬼怪的人便说宋捉鬼是遭了报应。不信鬼神的人便说这是“老马失蹄”。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只有走惯江湖的人,才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宋捉鬼以前捉的“鬼”,不少都是武功极高的淫贼飞盗,那么宋捉鬼本人的武功之高,亦可想见,所以人们都称他为“宋大侠”,而没有人叫他“宋天师”。 宋捉鬼捉的“鬼”太多了,不免得罪了很多他还没有捉住的“鬼”,以及被捉的“鬼”们的亲朋好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宋捉鬼是中了圈套,被一群恶鬼暗算了。 这应该不是报应,而是报复。 而且,老江湖们都知道,李济南是一方之豪强,他没有理由赔出一个宝贝女儿去暗算与他无冤无仇的宋捉鬼。 李济南父女显然是被恶鬼挟迫了。 郑愿恨不能马上就飞到济南去,他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深深叹道:“你现在赶去已经晚了,何不等伤养好了再去查?反正李济南家大业大,他跑不掉的。” 郑愿道:“这件事跟李济南只怕没什么关系,我担心的是宋捉鬼。” 花深深道:“你担心他会被阎王清了去?” 郑愿一怔;“阎王?阎王是谁?” 花深深甜甜一笑,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轻轻地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嗔笑道:“这个人真是湖涂了!阎王就是阎罗王,是地狱之王,是专管小鬼的王爷。” 郑愿却好像真的有点湖涂了,愣愣地瞪着她,半晌才道:“你是说,宋捉鬼捉了阎王座下的小鬼,阎王生气了,就派鬼捉了宋捉鬼?” 花深深轻笑道:“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我不过是说笑,你就当真了?莫非你真相信这世上有鬼?” 郑愿却似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僵硬地坐的灯下,皱着眉头,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花深深悄悄叹了口气,走到他背后,伸手抱住他,俯到他背上,柔声道;“冤家,你这个小冤家。” 若在平日,郑愿早就吃惊得跳起来了,可今天郑愿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花深深叹着气,凑过去咬他的耳朵。 郑愿惊醒;“你这是干什么?” 花深深的脸有点红:“我这是在帮你检查毒伤。” 郑愿苦笑道:“毒伤早好了,……喂,深深,坐好了,咱们俩商量点事儿。” 花深深绕到身前,坐到他腿上,两手仍旧抱着他,冷笑道:“咱俩还有什么事可商量的,你要不娶我,我就杀你。” 郑愿叹道:“我肯定不会娶你,你若要杀我,肯定也杀不着。” 花深深缓缓道:‘哪咱俩就耗着,看谁活得久。” 郑愿笑了笑,正色道:“你说宋捉鬼是不是真的得罪过阎王?” 花深深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 郑愿道:“我刚才把宋捉鬼捉过的十几个著名的‘鬼’想了一遍,想不出谁会是阎王座下的小鬼。” 花深深道:“不会吧?宋捉鬼捉的并非都是孤魂野鬼,他也捉过某些组织中的大人物” 郑愿道:“错是不错。可如果要找那些组织,只怕比登天还难,十殿阎罗,你知道是哪一殿干的?” 花深深道:“我们可以慢慢去查。” 郑愿苦笑道:“慢慢查?等咱们慢慢查的时候,只怕宋捉鬼真的会变成鬼了。” 花深深嫣然道:“宋捉鬼不会变成鬼的。” 郑愿道;“为什么?” 花深深道:’‘宋捉鬼是个很有本领的人,这样的人,杀之不如用之,如果阎王能叫宋捉鬼帮他多捉些鬼,阎罗殿中一定会人才济济。” 郑愿摇摇头道:“老宋这个人的脾气我清楚,又臭又硬,他绝对不会答应的,就算割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花深深笑道:“脑袋没了的人,怎么皱眉头?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 郑愿瞪着她,冷冷道:“你今天好像笑得很开心?” 花深深贴紧了他,媚声道:“难道你希望我一看见你就哭?” 郑愿道:“我倒真希望你哭,你哭的时候,至少我心里还好受些。” 花深深掐了他一下,低笑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好受? 我就要笑;看见你就笑,就要让你难受。” 郑愿脸一沉,叱道:“行了,快下去,再这么疯疯癫癫的,我马上就走。” 花深深道:“就不。” 郑愿站起身,两手一挠她的隔肢窝,花深深痒得浑身乱扭,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恰在这时,门外一怒吼,房门忽喇喇一声倒了下来。 一条大汉站在门口,正怒目瞪视着郑愿,满脸铁青。 花深深满脸血红,一下松开手,后退几步,惶然适: “二哥,你……你怎么……” 来人正是洛阳花家的老二,花深深的二哥花豪。 花家对郑愿最反感的人是花老祖,其次就要数花豪了。去年追杀郑愿的数十名高手中,也以花豪最卖力气。 甚至连郑愿救了他们数十条性命之后,花豪还跳起来给了郑愿一掌。 现在花豪已到了这里,而且还发现郑愿和花深深搂在一起,花豪能不气得七佛升天么? 花豪缓缓走进门,连看都没看花深深一眼,径自迫向郑愿,冷笑道:“你还没死心?” 郑愿缓缓后退,微笑道:“愿本无心,又何言死心?” 花豪道:“既然无心,你为什么总缠着我妹妹?” 郑愿道:“我没有缠她。” 花豪大声喝道:“放屁!你没有缠她?刚才你们两人是在干什么?” 郑愿看了看花深深,花深深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和傲慢,居然连看都不看他。 郑愿只好叹气:“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谈谈心。” 花豪喝道:“谈心?抱在一起谈心?姓郑的,你要还想活命,趁早滚开,我以后要再看见你和深深在一起,……” 郑愿道:“我知道,你就要把我剁碎了包饺子是不是? 好好好,我这就走,行了吧?” 花深深冷冷叱道;“不许走。” 郑愿一怔,花豪也呆了一呆,旋即吼道:“对,不能放走他。” 郑愿苦笑道:“莫非你们真想把我剁成饺子馅?” 花深深看着花豪,冷冷道:“二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花豪横了郑愿一眼,把住了房门,道:“你一离开家,爹就让大哥、三弟和四弟,加上我,一齐出来找你。” 花深深道:“这么说,爹知道我这次出门是来找谁?” 花豪气呼呼地道:“除了这个混蛋,你还会找谁?” 花深深脸色一寒,道:“你既然已知道我是来找他的,又怎能说是他缠着我不放?再说了,爹大概也没说过,你随时都有权利闯进我的房间吧?” 花豪大怒:“你居然也帮着这混蛋说话!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二哥?” 花深深冷冷道:“你当然是我二哥,可你也没有权利闯进我的房间,你也没有权利污辱我的朋友。” 花豪气得浑身颤抖,郑愿连忙陪笑道:“实在对不起,是我不好,引起二位兄妹不和,我马上就滚,马上就滚。” 花深深叱道:“站住。” 郑愿本已走到窗边,又只好站住,无奈地道:“我还有事,我马上要去济南。” 花豪铁青着脸吼道:“这混蛋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你为什么这么傻?” 花深深道:“他是不是把我放在心上,我不管,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我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着他。” 花豪道:“你这些话别对我说,有本事你回去对爹吼去,我的任务是把你抓回去。” 花深深还想说什么,郑愿却微笑道:“这好办,我保证花兄完成任务。” 他在右手食指轻轻弹了两下,花深深就已僵立不动,郑愿掠出窗,大笑道:“告诉花深深,以后干万别来烦我。 我还想多活几年。” 跑出了薛城,郑愿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总算把她甩掉了。” 他实在是很高兴,浑身都轻轻松松的,就像刚被释放的囚犯一样轻松愉快。 轻松了没一会儿,他又没法轻松了,他终于想起来,他还是忘了问花深深中了什么毒。 他只好安慰自己:“不要紧,只要再碰到那顶轿子,抓住一个人问问就行了。” 正这么想着,前面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十七的月亮很亮,郑愿能看清这个拦路人的脸。 这是个目光阴冷、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就和昨天郑愿碰到的那几个护轿的黑衣武士一样,看起来就人感到不舒服。 这个年轻人用的也是刀。 刀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郑愿站住了,微笑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年轻人冷冷道:“郑愿?” 郑愿道:“一点不错。” 说完这句话,郑愿就发觉四面八方都是风声。 风声锐急。 那是利箭破空的声音。 至少要有上百支利箭齐发,才会听到如此慑人的风声。 郑愿来不及有所反应,那持刀的年劲人已飞扑而上,砍出了十二刀,刀刀凶猛毒辣,而且都是只攻不守的招式。 他似乎是想舍命缠住郑愿,不怕和郑愿一起被射成刺猥。 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郑愿若要闪避刀锋,就会中箭,郑愿若拔箭,就必然会被狂烈的刀撕碎。 箭当然有毒。 郑愿现在最不想中毒。 他宁愿被砍成十八段也不愿中一丁丁点儿的毒。 郑愿当然也不想真的被砍成十八段,他是个很知道心疼自己的浪子,他不愿每天都被别人砍得血淋淋的。 郑愿足尖一点,身子如燕子般飞掠而起,让过了年轻人的十一刀。 这时候,最快的一枝箭已离他左胁不足五尺。 年轻人的第十二刀是反手上掠,扫向郑愿左膝。 这一刀若碰着了郑愿,势必会使郑愿上升之势稍稍停滞,那么郑愿势必会送命。 郑愿的身子偏偏又向上飞腾了半尺,左脚已踏在刀锋上,借力上冲。 但郑愿的脚掌并没有因此被割成两半。 年轻人的这一刀反而使他的身子像利箭一样射向了半空。 第一枝箭呼啸而过,擦着郑愿的鞋底飞过。 平射的利箭顿时暴雨般扑向了年轻人。 他虽在拚命舞刀护身,但还是中了许多箭。 百多枝利箭至少有五十枝是斜射向天空的,埋伏的箭手似乎已料定郑愿必然会向上冲。 郑愿双钻飞舞,拔开飞近的利箭,他的双脚则借着利箭的冲力不住在空中踩动。 远远望去,郑愿就像是在凌空虚步一般。 箭雨消失时,郑愿也已消失。 月华如水,照着荒凉的大地,就像这里方才根本没有过郑愿,也没有箭雨。 只有那年轻的刀客已蜷伏在地上,面容扭曲。 他的刀仍握在手中,刀光仍然雪亮。 忽然间一声忽哨,野地里刹那间站起十多条黑影,他们站成了一个圆圈,面向外,缓缓向那具尸体退去。 暗杀虽已失败,但他们并没有显出丝毫的惊慌。 他们显然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杀手。 郑愿并没有离开,他就伏在草丛中,静静地观察这批人。 这批人的手上拿着的,想必是一种连珠弩,否则十数人不可能在刹那间射出百多技箭。 这批人看来都穿着黑衣,他们和昨天那几个黑衣武士” 显然是属于同一个组织的。 郑愿觉得很奇怪。他想不出这些人为什么如此不遗余力地想杀自己。 惟一的解释是他不该想砸那顶神秘的轿子,不该砍断那个黑衣武士的右手,不该看见了轿中的观音玉像。 这批人在尸体边停了一会儿,又有条不紊地退走了,连那具尸体都没带走,也没掩埋。 郑愿还是伏着没有动,他不能肯定这四周是不是还有埋伏。 月光静静地照在那具尸体上,那具尸体却在渐渐缩小,渐渐消失了。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那具尸体沾了化骨水,早已化成一股脓血了。 化骨水是一种阴毒的药物,使用这种药物的武林朋友却少而又少,因为化骨水很贵重,拥有它的人轻易不用,更不会告诉别人。 仅凭连珠管和化骨水,郑愿不能确定这些人属于什么组织,但从杀人灭口乃至毁尸灭迹这一点上看,好像该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 郑愿等了许久,才站起身,向微山湖方向奔去,他要回到昨天砸轿子的地方,去追那顶轿子。 他虽然不认识这些黑衣武士,但他认识高断山、刘昭阳和吕倾城,他相信可以从这三人口中间出点什么来。 高断山三人或许不知道郑愿的武功究竟如何,但郑愿自己很清楚,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他如果真想杀吕倾城,或许连十招都用不了。但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郑愿之所以不和吕倾城决斗,是因为他怕死。 对这些流言,郑愿一笑置之。 郑愿在江湖上的确是个名人,但他出名并非因为武功超人,而是他爱抬杠、喜欢砸轿子、念他的“走路经”。 郑愿觉得这样很好,他不想太出名,尤其不想以武功出名。他想利用自己的武功,为江湖、为世间做点有用的事。 他从不留名。 他宁愿别人说他是个混混儿小泼皮,而不愿意去当大侠。 被人称为“大侠”的确很风光,但他也就永远干不了什么事情了。 就算因此而失去金蝶,他也不后悔。 走了不一会儿,郑愿就看见前面有辆大车在慢慢地跑着,晃晃悠悠的。 郑愿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车马,他看见这辆车,心里当然很高兴。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两天里逃过两次劫难,运气已经够好的了,但远不如看见这辆大车让他更开心。 他跑过去,随着大车一溜小跑着,笑问道:“赶车的老兄,去一趟济南如何?” 赶车的老兄居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耐烦地道: “不去。” 郑愿陪笑道:“价钱咱们好商量。” 赶车的老兄冷笑道:“你有多少钱?” 郑愿道:“不多不少,身上还有十几两银子,够了吧?” 赶车的老兄斜眼瞥瞥他,冷冷道:“纹银十两,缺一文都不行。先交钱再上车。” 郑愿连连点头,摸出两锭五两的银子扔了上去。 赶车的老兄用手掂了掂,懒懒道:“虽然不足十两,也将就了,上车吧!” 郑愿一面往车上爬,一面笑道:“烦你老兄赶快一点。” 他的手刚摸到车帘,赶车的老兄已怒道:“二十两。” 郑愿一怔停手:“怎么又翻番儿了?” 赶车老兄道:“要跑快,加倍给双份钱。” 郑愿急道:“可我总共才有十五两三钱。” 赶车的老兄冷笑道:‘那你还想坐车?下去吧!” 郑愿想了想,咬咬牙,一狠心道:“我这件衣裳算十两银子怎样?” 赶车的老兄开恩似的点点头,很不高兴地道:“将就吧!我就格外开恩,准你这一路上穿着,到地界儿了再脱给我。” 郑愿又想掀开车帘,赶车的老兄忽然转头叱道:“注意!” 郑愿了一跳:“注意什么?” 赶车的老兄严肃地道:“千万不要故意把你这身衣裳弄脏,更不能弄破,否则减价。” 郑愿苦笑道:“我保证连根丝都不抽,行了吧?你老兄还有什么吩咐?” 赶车的老兄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看你是个懂事的人,挺对我的脾气。进去吧!” 郑愿居然没有进去。 赶车的老兄怒道:“叫你进去你怎么不进去?” 郑愿笑道:“我怕你老兄又有什么吩咐。” 赶车的老兄瞪了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哈哈,进去吧!” 郑愿一掀车帘,看也没看就蹿了进去。 进了车厢郑愿才知道,他的运气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车里有人,而且人不少。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中,除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他不认识外,其余都是最怕看见的人。 他居然钻进了连躲都躲不及的地方! 离郑愿最近的,是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书生,一脸胡子到得干干净净的,满面青光,他的神情倒很和蔼。 郑愿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叫花山,花老祖的大儿子,花深深的大哥。 再接着就是和花山对面坐着的大汉花豪。 花深深也在。她就偎在那个老婆婆的怀里,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花豪的目光当然极其不友好,但那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似乎很有点欣赏郑愿。 如果车里只有这四个人,郑愿或许还不会太倒霉,要命的是还有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是个瘦小的小老头,胡须虽已全白了,面上却满是红光,精神头很不错。 他看着郑愿,就像看见了一条天下最没出息的癩皮狗。 他是花老祖,洛阳花家的主人,武林中著名的大宗师之一。 他也就是花深深的父亲。 郑愿愣了一愣,转身就往外钻,花老祖威严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坐下。” 郑愿僵住,保持着往外钻的姿式,半晌才回转身,傍着花山坐下了,口中苦笑道:“各位好。” 花豪恶狠狠地瞪着他,但没有说话,花家的家教很严,有花老祖在的场合,花氏兄弟没有说话的地方。 花老祖鄙夷不屑地看着郑愿,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走?” 郑愿道:“心虚。” 花老祖微微一怔,道:“心虚的人为什么心虚?” 郑愿想了想,答道:“因为他做了贼。” 花老祖又怔了一下,脸上的怒色却更盛了:“你敢于承认错误,总算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郑愿欠欠身:“过奖。” 花老祖冷笑道:“你羞辱深深那件事,因你在沙漠中救了七大世家的数十条性命,已经两清了。” 郑愿微笑道:“但愿如此。” 花老祖哼了一声,眼中射出了凶光:“你很没有礼貌。” 郑愿道:“回老前辈的话,在下今后一定多注意点说话时的用辞和态度。” 花豪实在忍不住了,一掌拍了过去,喝道:“放肆。” 郑愿连动都没动,眼皮都没眨一下。 花老祖沉声喝道:“住手。” 花豪倏地收掌,愤愤地瞪着郑愿,就像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花老祖冷笑道:“我刚责备别人不懂礼数,老二你就来打我的脸,你可真有出息啊!” 花豪悚然低下头,嗫嚅道:“孩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郑愿苦笑道:“是在下对不起各位,花二侠何错之有? 请花老前辈千万不要以在下为念。在下本就是条癫皮狗,经常抽几鞭子对在下很有好处。” 他实在不想得罪花家太过,他知道他对不起花深深。 如果花老祖真的责罚了花豪,只怕花豪会恨自己人骨。 花老祖果然转开了话题:“‘郑愿,我原先已经跟你说过,不许你再纠缠深深,而你居然明知故犯。” 郑愿正色道:“今天的事,在下十分抱歉,老前辈责备得极是。在下以后决不再犯,在下日后若再纠缠花三小姐,在下就不是人。” 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郑愿的老婆婆脸一沉,怒道:“放屁!” 郑愿欠欠身,拱手道:“这位老前辈,不知如何称呼?” 老婆婆气呼呼地道:“‘我姓孙,你那死鬼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郑愿有些吃惊了:“孙老前辈认识家师么?” 老婆婆骂道:“你别酸文假醋的好不好?年轻人不学好,虚礼倒多得很!” 花老祖面上有点挂不住了,恭声道:“娘责备的是。 孩儿知道了。” 郑愿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料到,这个老婆婆居然会是花老祖的母亲孙老太君。 江湖上谁都知道花老祖并非是花家真正的老祖宗,因为花老祖的母亲孙老太君还健在,人们称他为“老祖”实际上表示尊敬的意思。 但近二十年来,孙老太君已不见外人不理家事了,谁会想到,她老人家居然会在这炎热的六月天从洛阳跑到山东来呢? 郑愿爬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晚辈郑愿,见过孙老太君,家师亲自对晚辈讲述过孙老太君的英雄事迹,晚辈得见老太君天颜,三生有幸。” 孙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道:“起来吧,好孩子。” 郑愿又作了一个揖,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仍旧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敢仰视。 花老祖和花山、花豪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孙老太君这一来,可就把郑愿的身份一下拔上天了。 幸好老太君还没有让花老祖和郑愿平辈相见,否则花老祖不气死才怪。 花老祖很疑惑,他不知道郑愿的师父是谁。他一直都认为郑愿的武功很平常,不值得费神去打听郑愿的师承。 连花深深也吃惊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郑愿,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他了。 第五章 叙旧 孙老太君慈声道:“好孩子,你师父一向可好?” 郑愿忙道:“托老太君的福,家师身体尚好,只是不常走动了。” 孙老太君问道:“我记得你师父最爱吃大块的红烧肉,这脾气只怕还没改吧?” 郑愿笑道:“没改。只是家师的牙齿有几颗活动了,不怎么敢吃瘦肉了,前年啃鸡腿掉了一颗牙,他老人家心疼得不行,恰好我在,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花深深“咭”地笑出了声,旋即又极起脸,不朝郑愿看,两手慢慢抚着孙老太君搁在她肩上的手。 花老祖心里颇有些诧异,他并不觉得郑愿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可自己的“冰雪牡丹”居然就笑了,而且笑出了户。 他心里更讨厌郑愿。 花老祖讨厌所有的小白脸。而郑愿显然就是个小白脸。 孙老太君居然也笑出了声,眸子里也闪出了光彩: “你师父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一点也没改。唉,他吃亏也就是这坏脾气上。” 郑愿道:“是。” 孙老太君叹了会儿气,眼睛又瞪起来了:“‘你这孩子该打!” 郑愿道:“是。” 孙老太君吃吃笑道:‘“什么你就‘是’呀!你走江湖有几年了?” 郑愿道:“三年。” 孙老太君板起脸道:“三年了,也不说来看看我,莫非你那死鬼师父没跟你说起过我?” 郑愿陪笑道:“言犹在耳,晚辈都能倒背如流了。只是我师父说,人老了爱清静,叫我没大事不要惊动老太君。” 孙老太君冷笑道:“你是说我老朽了么?” 郑愿忙道:“不敢。” 孙老太君忽然又笑了,叹道:“我的确真是老了,要不是为了你这孩子,我也不会跑这么远的路,深深起来,给奶奶捶捶腿。” 花深深甜甜地应了一声,握起粉拳,轻轻为老太君捶着腿,右耳边的一朵珠花随着捶腿的节奏轻轻摇晃着。 郑愿道:“老太君何苦劳动?一声令下,晚辈还不去洛阳看望吗?” 孙老太君道:“我原先也不晓得你就是朱争的徒弟,只是听深深说起你有一柄龙雀刀,这才知道。” 花老祖和花山、花豪都面露讶色。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郑愿的师父,居然就是昔年名满天下的朱争。 朱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谁没听老人说过呢? 哪个少女不希望自己的情人像朱争呢? 花老祖忍不住道:“郑少侠原来是朱老前辈的高徒,失敬,失敬。” 花山拱了拱手,花豪却冷冷低哼了一声,转开了眼睛。 郑愿连忙拱手道:“晚辈未能继承家师所学,惭愧之极。” 孙老太君喷笑道;“这孩子!深深都跟我说了,去年那五个黄河上的凶魔是你一个人打发的吧?” 花老祖更是动容。 他十分清楚,黄河五魔的毒术武功都极为出色,横行黄河十数年,无人能制伏。 去年黄河五魔一夜间突然横尸曹州,江湖中人人称快,就是不知那个“替天行道”的大侠是谁。 如果郑愿能一人力诛黄河五魔,他的武功绝对不会在朱争之下。可郑愿的名气,比起朱争就天差地远了。 花老祖回头怒道:“深深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花深深冷冷道:“有什么好说的,他自己也差点死了,中了九剑十三刀,要不是我救了他,哼哼!” 孙老太君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顶,道:“这孩子!郑愿若不是为了救你,怎么会和黄河五魔冲突起来?再说他当时又喝醉了,怎会不受伤?” 花深深冷冷道:“我又没求他救我。” 郑愿觉得很尴尬,只好苦笑着不出声。 花老祖仰天大笑道:“我可真是老糊涂了。江湖上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英雄,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郑愿苦笑道:“老前辈夸奖,晚辈不敢当得很。” 孙老太君叹道:“你们只知道他杀过黄河五魔,就惊成这样,若再知道他干的另外一些大事,只怕真的会跳起来了。” 郑愿双手乱摇:“没有了,没有了,杀黄河五魔时也多亏花三小姐帮助,否则晚辈早就埋尸曹州了。” 花深深道:“你别拉了我,我当时吓都吓晕了,怎么帮你” 孙老太君笑眯眯地道:“郑愿,烦你这位少年英雄坐过来,给我这老朽讲讲你的英雄事迹,我保你三天之内轰动江湖,比你的师父还有名。” 郑愿哭笑不得:“晚辈实在不想有太大的名气。” 孙老太君笑道:“你不想出名也不行了,阿福啊!” “赶车的老兄”在外大声答道:“在。” 孙老太君笑道:“去年八月初三那天,我交待你出门干什么去了?” 阿福道:“老太君交待,让小的出去查一查,死在龙雀刀下的有哪些人。” 郑愿一怔,花老祖父子三人也呆住了。 孙老太君道:“你说说,你是怎么查的,查到了些什么。” 阿福答道:“小的将近年来神秘暴死的江湖恶人列了一个清单,共有九十六人,小的花了六个月时间,都查一了遍,有十三个是小的请人挖坟验尸才知道的。其中,死在龙雀刀下的有三十七人,不包括已知的黄河五魔,以及今年三月死在镇江金山寺的淫棍‘九指头陀’智远和尚。” “九指头陀!” 花豪惊呼失声,那边一直基本上保持平静的花山也张大了口。 九指头陀是近年来最凶残的采花大盗,每到一地,先奸后杀,血债累累,但偏偏又武功卓绝,轻功极佳,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官府曾发下海捕文书,但九指头阳依然故我,招摇过市。 今年三月十七,九指头阳暴死金山寺,成为轰动天下的奇事,许多地方的百姓甚至放鞭炮相庆,但没人知道杀死九指头阳的人是谁。 花豪和花山之所以大惊失色,是因为他们曾和另外六个少年高手联手追杀过九指头陀,双方交战的结果是,九指头陀仅受轻伤,而那六个少年高手死了四个,花氏兄弟也受了重伤。 如果郑愿能独力杀掉九指头陀,他的武功之高,岂非不可思议? 郑愿突然跪下,给孙老太君磕了个头,苦笑道:“老太君,晚辈算是服了你了,请你老人家让那位赶车的老兄别再说了。” 孙老太君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乖孩子,快起来,你也别叫我老太君了,就踉深深叫,叫我一声奶奶吧!” 郑愿知道这声“奶奶”一叫,自己算是完蛋了,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奶奶”。 “哎!乖孙儿!”孙老太君笑得直喘:“叫得好,再叫—声。” 郑愿连叫了五六声,脸都臊红了,花深深转过身,咬着嘴唇偷笑。 花深深是个冷得出奇的女孩子,可她今天是怎么了? 花豪突然冲郑愿一拱手,大声道:“老弟,我若早知道这些,就不会…·” 郑愿尴尬地还礼道:“花二哥,归根结底还是我不对。” 花山微笑道:“谁也不许再提那件事。” 花老祖拈须大笑:“好,好!” 花深深突然冷笑道:“你们不提我提!郑愿,你赶着我的狗叫‘三叔”,又管我叫‘三婶”,你要赔我!” 满车笑声。 郑愿红着脸道:“我愿意认罚。” 花深深板脸道:“真的?别又一出这辆车,就全都忘了。” 郑愿苦笑:“不会的,不会的。” 花深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严肃地道:“这话我记住了。” 郑愿又团团一揖,正色道:“在下……” 孙老太君不高兴地道:“什么在下在上的!自家人,不作兴这个!” 现在郑愿已经成了“自家人”了! 郑愿道:“我师父再三嘱咐过我,名之累人,尤甚于财色,若想认认真真、踏踏实实为世间做点好事,还是不要成大名的好,成……我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所以一直……起码设惹什么大麻烦。不料想终究还是给老太……给奶奶识破了。 孙老太君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替你保密?” 郑愿道:“正是。” 孙老太君凝视着他,半晌才叹道:“好吧,我答应。 知道这件事的,就是车上的七个人,我保证不让第八个人知道。” 花老祖也叹气:“只是对你太不公平了。” 孙老太君道:“不求闻达于世,惟愿替天行道。小愿儿,你可是个大丈夫啊!” 于是郑愿就成了“小愿儿”! 花深深冷冷道:“他算什么大丈夫!他除了会抬杠、会砸轿子、会逗女孩子笑,会气人,其它什么都不会。” 一提起“砸轿子”,郑愿立即想起了昨天没砸成的那顶神秘轿子。 孙老太君和花老祖都是老而成精的老江湖,他们也许知道点什么线索。 郑愿和花深深讲完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大车里顿时一片肃穆。郑愿紧接着又描述了一下薛城外的暗杀过程。 花豪后悔得直捶脑袋:“我真不该赶你走,要是…… 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真要自刎谢罪了。” 花深深却冷冷道:“伤着没有?” 郑愿摇头。 孙老太君看着花深深,沉声道:“箭上涂的是什么?” 花深深道:“绝毒一品。” 花老祖铁青着脸,切齿道:“绝毒一品,怎么现在还在江湖上使用?” 孙老太君叹道:“知道绝毒一品配方的人,并非只有花家。据我所知,苗疆百药教、大理七圣教、关东白家。 东海李家、江南苏家都知道。” 花深深道:“但据郑愿描述黑衣武士的武功看,不像是以上几家所为。” 孙老太君道:“不错,绝毒一品的配方或许已在悄捎流传,或者那个该死的组织里有以上这几家的人参加。” 郑愿想了想,道:“绝毒一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花深深道:“你问大哥吧。” 花山沉着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缓缓道:“绝毒一品,杀人无形,本来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最适用于放在茶水中害人,昔年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李红日就曾以绝毒一品害过许多人,侥幸逃脱的只有一个人。” 郑愿点点头:“钱麻子。” 花山道:“对,就是钱麻子未死,只不过是没有喝那杯茶而已,如果他喝了茶,哪怕只品了一口,必死无疑。 ……后来,绝毒一品的配方失传了,现在的绝毒一品实际上缺了几味毒药,毒性已不及原来,但仍是极毒之物,所以武林几大家已严禁使用绝毒一品。” 郑愿苦笑道:“如果绝毒一品仍像原来那么毒,昨天深深都救不了我,是不是?” 花山道:“是。” 郑愿不寒而栗。 孙老太君叹道:“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干的好事。我要查出来了,决不饶他。” 花深深造:“宋捉鬼失手和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郑愿眼睛一亮,口中却道:“不会那么巧吧?” 花深深冷冷道:“实际上你心里已经在怀疑了,嘴上却不肯承认。” 郑愿道:“只是稍稍有点怀疑。··,…如果那顶轿子直奔的是济南,或许这两件事有关。否则……” 花深深道:“所以你准备追那顶轿子?” 郑愿摇摇头:“我还是先去济南,宋捉鬼这件事不查明白,其它什么事我都干不了。” 花老祖大笑道:“好,说得好!宋捉鬼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孙老太君也赞许地点点头,慈声道:“小愿儿,你和深深先去济南,查查那件鬼事情。至于绝毒一品的事,奶奶和你花伯伯回到洛阳,就立即着手调查,你看这样如何?” 郑愿在心里苦笑,面上却一直恭恭敬敬的:“奶奶和老伯肯主持大局,自然妙极,只是深深……这个……这个不太方便。” 孙老太君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深深就是你的小妹妹,哥哥妹妹一起出门,有什么不方便?” 郑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而是这件事可能很棘手。” 花深深冷冷道:“你是怕我碍事儿是吧?你别忘了,昨天要不是有我在,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孙老太君也道:“深深武功也还过得去,正该出门多历练历练。有你这个老江湖教她,奶奶很放心。” 花老祖不吭声。 他已经很清楚,郑愿这个女婿,他是不想要也不行了。 老太君已经发了话,他这个做儿子的只好顺从。 但他仍然很有点看不惯郑愿,就算郑愿是来争的徒弟,武功超凡入圣,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侠客,花老祖也还是看不惯郑愿。 因为郑愿是个浪子,而浪子是配不上花深深的。 但花老祖此刻已无回天之术。 大车中已只剩下两个人了,赶车的仍然是阿福。孙老太君和花老祖父子已在前面一个小镇上下了车,准备明天回洛阳。 郑愿看着花深深,花深深却低着头看着脚下,脸上红扑扑的。 郑愿并非不知道花老祖对自己的看法,他自己也同意花老祖的看法,但无奈的是,上面还有一尊菩萨――孙老太君。 孙老太君的话,花老祖不敢不听。郑愿也不太好反抗。毕竟,孙老太君是师父的故人,而且交情非同一般。 郑愿如果得罪了孙老太君,朱争绝对饶不了他。 郑愿叹道:“你并非不清楚我是个居无定所的浪子,你明知道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花深深道:“是。” 郑愿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看你也不是个湖涂人,你最好让我一个人去济南,让赶车的老兄送你回去。” 花深深冷冷道:“我偏偏就是个湖涂人。” 郑愿苦笑道:“何苦来呢?咱们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走不到一起来的。你要是执迷不悟,以后只会伤心。” 花深深道:“你以为我真的要嫁给你?” 郑愿道:“难道你真的没这个意思?” 花深深缓缓道:“没有。” 郑愿心里居然还有点酸酸的,但面上却是笑容可掬: “‘那就好那就好,我这个人有时候喜欢自作多情,嘿嘿。” 花深深凝视着他,眼中已孕满了笑意:“我并不是想嫁给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娶我。” 郑愿一呆,花深深已扑了过来,一下压倒了他:“你这小冤家!” 郑愿急道:“阿福在外面,你千万别这样。” 花深深下腭朝上,冷笑道:“奶奶都说了,奶奶的话,你听不听?” 郑愿道:“她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 花深深恨恨地一口咬了下去,咬住了他的嘴唇。 她以前也经常这么咬他,有时候他知道,有时候他正昏迷不醒。 就算他在清醒的时候,他也尽量装作没醒,可今晚再装就不行了。 花深深的柔唇又软又滑,花深深的身子又热又沉。 花深深的泪珠儿滴下来,滴到他脸上。 郑愿连叹气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劝她了。 花深深呜呜咽咽地哭着吻着,紧紧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郑愿只好在心里叹气。 他不知道自己和花深深之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花深深也许会成为金蝶之二,也许不会,他无法预料。 他伸出手,搂住了她的纤腰,感觉到她浑身美妙的颤抖。 他开始吻她,温柔地吻她,他开始抚摸她,轻柔地扶摸她。 花深深平日里是一朵冰雪牡丹,现在冰雪已消融。 她已变成了一团烈火。 据说外表冷漠的女人,内心的感情更为激烈。 花深深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金蝶也是。 阿福赶着车,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视着前方。 阿福的耳朵一向很不差,在花家的仆人中,阿福的内力是最深厚的,他当然已听见了身后车厢里发生的声音。 阿福只有尽量不听。 他实在是很钦佩郑愿,他也为三小姐高兴,他绝对认为郑愿和三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绝对相信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郑愿忽然推开了花深深,悄声道:“别胡闹!” 花深深“嘤咛”一声,又偎进他的怀里,媚眼如丝,双颊火红,两只小手也变得极不老实了。 郑愿咬牙切齿地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胡闹我就……” 花深深媚声道:“在奶奶面前你说过了的,你认罚,现在我就要惩罚你。” 郑愿抱紧她,在她耳边低吼道:“你奶奶要知道你这样罚我,还不剥了我的皮?” 花深深挣扎不了,只得恨恨地道:“你说好了认罚的,你说话不算话。” 郑愿道:“那也要看地方、看时候,总不能拜堂的时候,你愿意挺个大肚子吧?” 花深深狠狠在他背上掐了一把,忽然又娇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 郑愿道:“好了,你坐好,该说说正经事了。” 花深深不满地道:“说正经事就非得坐好不成?我偏不坐好,我就要这样。” 郑愿叹道:“这个样子你让我能说其它事情么?’” 花深深笑道:“那就不说。” 她又开始咬他,但咬了没一会儿,又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离开他,抿抿鬓角,抻抻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好,一本正经地道:“你说吧!” 郑愿不无惊讶地发现,花深深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孩子。她能在这种情况下谈正经事,就很不一般。 金蝶就不行,金蝶一旦动了情,不尽性发泄一下,绝对不会饶了他。 花深深看着他,甜甜一笑,柔声道:“你是不是今天才发现深深是个好女孩儿?” 郑愿点头,诚恳地道:“现在才发现。” 花深深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个好女孩儿了,是不是会娶我?” 郑愿想了半晌,才又点了下头:“会。” 花深深一颤,吃惊地望着他,不相信地道:“真的?” 郑愿道:“真的。” 花深深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你说了,你答应了!答应就不许反悔,不许反悔……” 郑愿喃喃道:“看来我以后还是小心些,千万莫要夸你,刚夸你一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怎么得了。” 花深深还在哭还在闹:“不许反悔,……不许反悔,呜呜呜…,··” 郑愿揉着她披散的长发,柔声道:“好啦好啦,一哭就没个完。’” 花深深哭声渐渐低了下去,郑愿笑道:“到了济南,让阿福保护你,没事别到处乱走,知不知道。” 花深深坐起身,一面拭泪,一面点头:“知道。’” 郑愿松了口气,他最怕花深深任性使气,济南不比洛阳,花家的势力在洛阳极有影响,在济南可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没料到,花深深居然肯答应他,肯如此听话。 郑愿嘉许似的拍拍她脑袋,微笑道:“这才像个乖女孩!记住,宋捉鬼这件事,目前还没什么头绪,我只能从李府查起,要是我进了李府之后也被鬼捉了,你就和阿福立即回洛阳。” 花深深轻轻偎着他,娇声道:“你不会被鬼捉的,我知道你不会的。……今年二月阿福回家后一说,我才晓得你以前总是在骗我,只要你小心一点,天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郑愿摇摇头,缓缓道:“有些事,完全凭武功解决不了。再说了,我的武功并不算很高,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胜过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花深深轻轻吻了吻他,深情地微笑道:“我不相信。 你就是天下第一有本事的人,要不你怎么会娶到我?” 郑愿瞪眼道:‘我还没有娶你,你不要乱说。” 花深深道:“就算没拜堂,也快了……你能娶到我,你不是天下第一高手谁是?” 郑愿冷笑道:“你这个人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皮厚? ……我能……娶到你,并不是因为我功夫好,只不过是我叫了你一声三婶!” 花深深气急败坏,双拳乱捶:“还说还说还说……” 郑愿哈哈一笑,搂紧了她,在她耳边悄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叫你?” 花深深恨得牙痒痒:“鬼才知道!” 郑愿叹道:“‘我看见了你的笑容之后,突然间有点晕头晕脑的,很想……很想……” 花深深的声音又已娇软如春风:“很想干什么产?” 郑愿道:“很想像现在这样抱你亲你,就像是中了魔似的,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想办法让你马上不笑。你当时要再笑下去,那就真要天下大乱了。” 花深深骄傲而又深情地凝视着他,良久,才轻声道: “你放心,深深以后只对你一个人笑,世上将只有你这个小冤家才能看见我的笑脸。” 郑愿吃了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深深坚定地道:“深深说到做到。” 她的面上,慢慢绽出了动人心魄的微笑:“现在,你要想……想大乱一下,就……就……乱一下……,,郑愿连忙闭上眼睛,苦笑道:“你练过摄魂大法?” 花深深浑身已柔若无骨:“不是。” 郑愿道:“那是什么?” 花深深缠绵地吻着他,断断续续地道:“奶奶教过我……怎么当狐狸精,……你以后。会知道……狐狸精是……是什么样的……” 郑愿叹道:“你现在就已经是天下最迷人的狐狸精了。” 花深深媚声道:“我这个狐狸精只……迷你一个人,……迷死你,迷死你……” 郑愿心惊肉跳,忙笑道:“就算你想迷死我,现在也不行。……喂,深深,乖乖睡一会儿好不好?” 花深深呢喃道:“你抱着我,我才肯睡。” 夜已深,月已偏西。 官道上大车仍在疾驰,阿福的眼睛也一直睁得大大的。 车厢里烛火已灭,郑愿的眼睛也已合上。 但他并没有睡。 花深深蜷伏在他怀里,已发出了绵长细密的呼吸声。 她已睡得很沉。 如果他养不起一朵娇美的花,他是不是养得起一条小狐狸?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六章 红石馏 李济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郑愿,看了十几眼之后,才深怀戒心似地沉声道:“你是那个专砸轿子的郑愿?” 郑愿站在李府门前大街的街心心上,斯斯文文地拱了拱手,微笑道:“正是在下。只不过济南乃是府城重地,轿子能不砸还是不砸的好。 李济南冷冷道:“那么请阁下让开路,李某有事要出去一趟。” 郑愿道:“恰巧在下也正有事要拜访李先生,只好请李先生打轿回府。” 轿侧的两个护卫早已皱起眉头,听得这话,焉能不理。左侧的一个已吼道:“识相的,乖乖让开。” 右侧的一个也道:“小子,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跑到济南来撒野。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郑愿根本连看都不朝他们看,双目仍逼视着李济南,缓缓道:“我找你,是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如果你不介意在街心交谈,我也不在乎。” 街上的闲人、行人已渐渐围了过来,低声议论着。 他们都知道李济南的威势,对一个斯文礼貌的小伙子敢拦李济南的路自然十分感兴趣。 有听说过郑愿其人的人,更是兴致勃勃。 打架斗殴本就是最易被围观的行为,郑愿砸轿更是不可不看。 李济南阴沉着脸,半晌才没好气地喝道:“回去。” 大轿抬进了李府大门,两个护卫恶狠狠地瞪郑愿,扭头奔了过去。郑愿却坦坦然走进大门,那样子就跟回自己家似的。 客厅里,李济南冷冷道:“你有什么事?” 郑愿微微一笑,欠身拱手道:“李先生虽然不是江湖中人,想必对江湖也不太陌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李济南冷笑道:“李某是个直性子,说话不会拐弯,你有话就直说。” 郑愿道:“难道李先生竟真的能如此坦然,真的不知道在下来此的目的么?” 李济南怒道:“不知道。” 郑愿道:“那就难怪了。听说令爱前些日子中了邪崇,不知这传言可真。” 李济南面色一红,旋又惨白。 他的牙齿也狠狠咬了一下:“不错。” 郑愿微笑道:“听说府上请了当今捉鬼大师,钦封通玄显微真人,宋捉鬼宋大侠出面,想必是邪崇已除了?” 李济南脸又已变得铁青,他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嗔目吼道;“那又怎样?” 郑愿笑笑,盯着李济南,缓缓道:“我是宋捉鬼的朋友。我听说宋捉鬼被捉了。我来找宋捉鬼。” 李济南倏地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道:“希望你不要再提你那个王八蛋朋友!” 郑愿一惊,站了起来,大声道:“先生此话怎讲?” 李济南怒吼:“来人!” 风声飒飒,门外已冲进两个中年汉子,直撞向郑愿。 他们想必是一直等在门外,早已对郑愿不满,就等着李济南发号施令了。 他们的武功竟似都不弱。当先汉子掌心赤红如血,像是精擅朱砂掌一类的功夫。稍后的那人手中却握着一只虎头钩,挥动之时,发出呜呜的低啸。 郑愿轻轻一叹,身子一旋,已让开了掌钩合击,闪身而进,扣住了李济南的右腕。 李济南根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觉眼前掌影如山,钩影似雪,但郑愿已倏尔不见,待他惊觉想有所反抗时,浑身却已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两个中年汉子吃惊地收势站住,怔怔地瞪着郑愿。 他们绝对没想到,“轿夫”郑愿居然会有这么奇妙的轻身功夫。 郑愿冷冷道:“李先生,我这个人素来推崇‘以理服人’这四个字,如非万不得已,不愿动粗。请你下令,让这两位老兄住手,否则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我一概不负责。” 使虎头钩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姓郑的,老子早知道江湖上有你这号人。你要有种,就和老干凭真本事斗一场。” 郑愿看看他,面上居然已有了一丝微笑:“阁下想必是德州白家的高人,只不知怎的做了李家的奴才,失敬,失敬。” 那人面色一变,正待开口,用朱砂掌的汉子已冷冷道:“郑愿,有种的就松开李老爷,和我们两人见个真章。” 郑愿微笑,摇摇头,叹道:“我这个人偏偏没种,你说怎么办?” 话音刚落,门外已响起了一声冷笑:“郑愿并非没种,只是不想让你们太难堪而已,他这个人心地很好,实在不想伤人。我怎么劝他都不肯听。” 一个相貌奇丑的老太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神情倨傲,冷笑连连。 更奇的是,这个人虽然又老又丑,偏偏又特别爱俏。 他的鬓角上居然还插着一朵花。 一朵艳红如火的石榴花。 两个中年汉子愣了一愣,脸色马上就变白了,眼中也闪出了惊恐之色,好像他们看见了活鬼似的。 郑愿悄悄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又老又丑的人,也知道这个人绝对比“活鬼”更令人生俱。 李济南也失色,哑声道:“阁下莫非是石榴红?” 又老又丑的人冷笑道:“你小子眼光不错。” 两个中年汉子面色更白,额上已沁出了冷汗,膝盖也似在微微颤抖。 天下若还有一个能当得起“六亲不认”的这一评语的人,这个人就一定是号称“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石榴红。 据说石榴红年轻时是个英俊潇洒的志诚君子,出道不及一年,好评如潮,被公认为武林中最得人心的青年侠客。不知有多少美丽的女郎迷他迷得茶饭不思。 然而石榴红突然有一天凶性大发,将父母师长、亲朋好友杀了个干干净净,总计杀死了三十六人之多。 谁也不明白石榴红为什么突然从君子变成了凶残的魔鬼,也没有人敢问石榴红。 石榴红灭亲之后,又在一天夜里被一群蒙面人围攻,虽然侥幸未死,但已遍体鳞伤,英俊的面孔已变得丑恶而且狰狞。 那些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围攻石榴红,也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这些蒙面人都被石榴红剁的稀烂,扔进深谷里去了。 从那以后,没有人敢去惹石榴红。就算是最凶最邪毒的神秘组织也尽量不去碰他。 石榴红所到之处,武林中人都绕道而行,不敢照面。 石榴红居然会来到济南,而且居然会出现在李济南家中,怎能不让人魂飞胆裂? 李济南浑身已软,若非郑愿正扣着他的右腕,只怕早已倒在地上了。 两个中年汉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想逃跑又迈不开步,想求饶又发不出声。 虎头钩“呛啷”一声落地,他们才惊醒似地猛颤了一下。 郑愿叹了口气,哺哺道:“石大侠已饶过了你们,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两个中年汉子颤声道:“是,是…,··‘’但并没有挪步,眼睛仍是偷偷瞟石榴红。 石榴红连看都没看他们,只冷冷从牙缝里迸出了一个字: “滚!” 两个大汉如释重负,往后退了几步,飞也似地转身冲出了厅门。 石榴红阴森森地看了李济南一眼,还没开口,李济南便已嘶声叫道:“石大侠,石大侠,李某没有得罪过你呀!” 石榴红缓缓道:“郑愿,你来干什么?” 郑愿安详地看着他,微笑道:“找人。’” 石榴红道:“宋捉鬼?” 郑愿道:“就是他。” 石榴红点点头,:“老夫也正要找他。” 郑愿道:“哦?你找他干什么?” 石榴红冷笑道:“要他帮老夫找你。’” 郑愿好像很吃了一惊,道:“你找我干什么?我没有欠你什么,一点都不欠。” 石榴红道:“欠与不欠,你自己心里清楚,好在我已找到你了,不必再找宋捉鬼。” 郑愿苦笑道:“可我必须找到宋捉鬼。” 石榴红冷笑道:“可惜宋捉鬼并不在这里,不知被哪一殿阎王请去了。” 郑愿一惊,看了看李济南,问道:“李先生,宋捉鬼在不在这里?” 李济南颤声道:“不……不……不在。” 郑愿道:“那么宋捉鬼现在去了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李济南拚命摇头:“真的不知道,真的……” 石榴红冷冷道:“我已审问过李婷婷,她也不知道宋捉鬼是死是活。” 郑愿道:“李小姐也在么?她说没说宋捉鬼是怎么被鬼捉的?” 石榴红点点道:“我既然已经审问过她了,自然会将所有情况都告诉你,现在你松开手跟我走。” 郑愿道:“不行,我一定要见见李小姐。” 石榴红冷笑道:“我要你马上跟我走。” 郑愿还想再争辩,石榴红已转身往大门外走,口中冷笑道:“你要想赶紧去救宋捉鬼的命,就乖乖跟我走。” 郑愿征了怔,松开抓住李济南的手,快步跟了出去,笑道:“你早说不就行了,何苦跟我绕圈子?” 走上大街,郑愿才小心翼翼地陪笑:“喂,宋捉鬼究竟被谁捉了?” 正在路边酒店里渴酒的几个江湖好汉看见了石榴红,早已吓得变了脸。待听到郑愿竟然如此放肆地和石榴红说话,不由更是吃惊。 石榴红脾气极坏、性子极傲,谁要是言语举止中对他有半点不敬,定招杀身之祸,这个“轿夫”难道真的活够了么? 可石榴红却没有生气,只是神情更冷了:“想去救宋捉鬼就跟我去,别问东问西的。” 郑愿嘿嘿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还是不住问道:“李婷婷究竟说了点什么?” 石榴红道:“到了地方,我再慢慢跟你说。” 郑愿突然站住了,石榴红也站住,冷冷道:“你不想去?” 郑愿微笑道:“想去是想去,但我想一个人去。” 石榴红怒道:“可你没有我带路,根本找不到那个地方。” 郑愿道:“这个不劳挂心,你既然能找到,我为什么不能?” 石榴红道:“你是想回去审问李婷婷?” 郑愿笑而不答,但那神气已说明,他的确准备去问李婷婷。 石榴红冷冷道:“我在这里等你。” 郑愿笑道:“你不必等我,我一定不会再来找你。” 石榴红淡淡地道:“我敢肯定,不到顿饭工夫,你就会来找我。” 郑愿一呆,转身就往回跑。石榴红在他背后冷笑道: “跑慢些,你最好跑慢些,当心跌落了门牙不好看。” 郑愿顾不上理他。 郑愿还没跑到李府门前,就听见李府那边传来阵阵哀声,不由停住了脚。 满街的行人也都潮水般涌向李府,远远有人大声道: “死人了,死人了!” 又有人叫道:“说也怪,李家大才女被人平白无故地杀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 “听说李小姐是被一个姓石的老头杀死的,也不知为什么。” “姓石的?莫非是石榴红?” 郑愿听着众人的议论,兀自发怔,已见人群涌动,一骑快马冲了过来,远处有人叫道:“快去请衙门里的铁爷铁捕头。” 骑马的人口中应了一声,打马从郑愿身边冲了过去。 李婷婷被杀了? 石榴红杀了李停停? 郑愿只觉心里火苗子乱蹿,一咬牙,转身就跑。 他要去问问石榴红,为什么要杀李婷婷。 跑到刚才和石榴红分手的地方,石榴红却已不见了。 郑愿忙问在街边摆菜摊的老头道:“刚才站在这里的丑老人往哪里去了?” 老头摇摇头,茫然道:“没注意。” 郑愿想了想,又道:“那个老人家一身黑丝袍,鬓边还插了朵石榴花,很好认的。” 老头笑了:“你要早说石榴花,我就记起来了。 那人朝东走了。” 郑愿拔脚就往东跑,连道谢都忘了。 郑愿边问边追,不一会儿已出了城东门,果然见远处有一黑袍人正骑马而行,样子很悠闲。 郑愿甚至都能看见那人右耳边的那朵艳红的石榴花。 “石榴红——你给我站住——” 石榴红的马跑得并不快,但郑愿追上石榴红时,已离济南有十里之遥了。 石榴红下了马,牵着缓绳,带马走入了一片树林中。 郑愿咬牙切齿地追了进去,吼道:“石榴红,你站住!” 石榴红果然站住,回头道:“我说的话一向都很正确,你果然还要来找我。” 郑愿铁青着脸,怒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李婷婷?” 石榴红道:“你心疼了?” 郑愿骂道:“放屁!你杀了她,我还怎么救宋捉鬼? 你他妈的还自称是我朋友,有你这种混账朋友吗?” 石榴红笑道:“我可以领你去呀?” 郑愿气得哆哆嚎咦的,拳头都已捏起来了:“你…… 你怎么……这么混蛋!” 石榴红脸一沉,昂起了头,寒声道:“不错,我这个人是混蛋,你大可不必理我这个混蛋,更没必要把我当朋友。” 他牵着马又往林外走,冷笑道:“我现在去救宋捉鬼,你最好不要跟着我,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看见你这么个情种。” 郑愿的脸色已渐渐恢复正常,神情也变得温和了,可石榴红居然根本不看他,径自出林,上马飞驰。 郑愿自然也只有跟着他,郑愿要救宋捉鬼,而李婷婷已死,世上已只有石榴红知道李婷婷说了些什么。 石榴红回头怒道:“你别跟着我!” 郑愿含笑道:“我走我的路,你骑你的马,两不相干,我并没有跟着你。” 石榴红道:“如果我不去救宋捉鬼呢?难道你也跟着我?” 郑愿笑道:“何必生这么大气呢?我又没有得罪你?” 石榴红道:“刚才是谁骂我‘混蛋’?是谁说我放屁? 难道不是你?” 郑愿微笑道:“不是我,是天下最大的混蛋,最大的情种。” 石榴红瞪着他,半晌才苦笑道:“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郑愿道:“我要知道答案,肯定会告诉你。” 石榴红又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难道你真想就这么走上一千里?” 郑愿一怔,道:“一千里?” 石榴红道:“宋捉鬼此时已在干里之外了。” 郑愿吃惊地道:“这么快?” 石榴红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一脸凶相:“莫非你要我请你上马不成?” 郑愿笑了笑,道:“前面二十里,就是‘天龙马场’,我可以去买一匹。” 石榴红冷冷道:“二十里路,对你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如果你不怕惊世骇俗,尽管施展轻功,让路上行人看看咱们大情种的绝世功夫。 他猛磕马腹,那匹马箭一般冲了出去。 郑愿叹道:“我上马行不行?” 石榴红勒住马,远远站住,冷冷道:“行。” 青州。夜。 暴雨。 客栈内,郑愿正在和老板娘据理力争:“我这人不习惯和别人睡一个房间,我有……洁僻。” 老板娘很怀疑地打量着落汤鸡一般的郑愿,半晌,才摇摇头道:“真的只有一间房了。” 石榴红冷着脸,一声不吭,好像根本不关他的事。 郑愿大声道:“老板娘,你的房总有吧?我租用你的房间,我出十两银子。’” 老板娘脸一沉,叱道:“下流混账!你敢调戏老娘!” 郑愿一怔,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要住你的那个房间,并没有想……想用你这个人。我才二十一岁,嘿嘿。” 老板娘虽然已徐娘半老,但风韵颇佳,胸脯很挺,而且从来不认为自己老,郑愿这一笑,老板娘就真生气了,喝道:“你嘴里敢再不干不净的,老娘一掌把你扇趴下!” 石榴红沉声道:“老板娘莫生气,我这个外甥就是爱开个玩笑,实际上他是从宫里跑出来不久的太监,见了女人,总有点不自在。” 郑愿的鼻子都气歪了,转头瞪着石榴红,刚想说话,石榴红威严地叱道:“没大没小的,还敢跟舅舅瞪眼珠子? 别看你见过皇帝,回到家我还是你舅舅!” 郑愿气得张口结舌,老板娘已膘着郑愿的胡茬,吃吃笑了起来:“即然是位小公公,干脆和我睡一起算了。” 郑愿见石榴红想阻止,连忙点头道:“好、好!” 这回该石榴红气得鼻子直歪了:“不行,舅舅有风湿症,待会儿你还得为我捶腿呢!” 郑愿笑眯眯地道:“舅舅也真是的,你的风湿症不是早就治好了吗?老板娘,贵店可有什么烧火的笨丫头,叫一个去给我舅舅捶腿?” 老板娘笑得更迷人了:“有,有。” 石榴红瞪着郑愿,缓道:“莫非你不想跟着我了?” 郑愿苦笑道:“当然想,你是我舅舅,我不跟着你跟谁?” 石榴红冷哼道:“那就好!老板娘,领我们去房间。” 老板娘笑道:“好,两位衣衫尽湿,可要生火烤一烤?” 郑愿瞟着她,微笑道:“我知道你这家店还兼卖衣物,正好我又要洗衣裳。” 老板娘朝他丢了个媚眼,娇笑道:“哟,你倒知道得不少呢!” 石榴红气哼哼地道:“小愿儿,莫非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郑愿看着老板娘,老板娘也看着他,两人都笑得很神秘。 郑愿道:“舅舅你别这么疑神疑鬼的。老板娘怎会看上我这种小公公?” 石榴红更气,一句话也不肯说了,郑愿却笑眯眯地随老板娘去挑了两套衣衫,上了楼。 进了房,石榴红的怒火就暴发出来了,吼得比窗外的雷声还响:“郑愿,你怎么会认得她?” 郑愿苦笑道:“舅舅,你说话声小点好不好?外甥和舅舅争风吃醋,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石榴红一下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恨恨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见鬼的舅舅!谁是你舅舅?” 郑愿苦笑道:“舅舅你咬我!” 窗外老板娘的笑声流水般响了起来。 石榴红一怔,尖叫道:‘’不许偷听!”。 老板娘笑着答道:“你们说话声音越小越好,否则十里外的人都会偷听了。” 石榴红的声音已变得又甜又脆:“郑愿在你这里住过没有?” 老板娘笑道:“没有。” 石榴红怒道:“骗人!”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来,下楼而去。 郑愿低声笑道:“舅舅你莫这么抱我。” 石榴红气急败坏地松开他,赌气似的扯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美丽凶狠的脸儿。 如果有人知道,这个石榴红居然是个如此美丽的少女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石榴红还在赌气,飞快地脱去了外面的黑袍,露出了里面粉红的亵衣。 薄薄的亵农已湿透,那光景自然极其耐看,可郑愿却已干咳起来,转身走向窗口,关上了窗户,口中叹道: “下次记住,脱衣裳之前,一定要先检查门窗。” 石榴红突然低声道:“喂,你过来一下,帮帮忙。” 郑愿道:“帮什么忙?” 石榴红已走到他身边,背着身道;“帮我解开。” 郑愿苦笑道:“当初你怎么系上的?” 石榴红低声怒道:“人家好冷,快点。” 郑愿无奈,只得伸手解开缠在她胸口的布扣,马上就转开了眼睛。 石榴却没走开,慢慢解下缠了一层又一层的抹胸,轻轻叹道:“做石榴红真苦。” 郑愿道:“你可以不做石榴红,你可以还原你红石榴的本来面目。” 红石榴低声道:“可没人怕红石榴,那些恶贼见了红石榴,都想欺负,可我又不想多杀人。还是做石榴红好,谁都伯。” 郑愿道:“那你就莫要叫苦。” 红石榴恨声道:“我只在你身边时,才当红石榴,才会叫苦,可你……你竟然说这种话!” 郑愿道:“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红石榴抛下抹胸,赤裸的身子一下偎进了他怀里: “可我就要这么对你,我愿意。” 郑愿苦笑道:“喂,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去穿衣裳,别凉着了。” 红石榴两手狠狠搂着他后腰:“我不是你舅舅,我是你的红石榴。”’ 郑愿捉住她的胳膊,两眼望天,推开她,正色道: “你换好衣裳,去老板娘那儿住。” 红石榴挣扎着,娇填满面:“我不去,我要服侍你。” 郑愿道:‘“你还小,别胡闹!” 红石榴怒道:“我不小!我都十六了,再过十个月就十七了!你…你……看看,看看就晓得了,我……已经……” 她的声音已越来越低,身子也越来越软,软绵绵地站不住。 郑愿还是两眼望天,沉着脸道:“就因为你已经十六了,是大姑娘了,我才这么对你。大姑娘要有大姑娘的样子,快去穿衣裳,要不你休想我再理你!” 红石榴站直了身子,郑愿松开手,转过身,冷冷道: “快穿!” 红石榴哭了:“不!” 郑愿转身朝门口走:“那我去把老板娘叫来!” 红石榴一下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腿,哭道:“就不,就不, 郑愿只好站着不动,低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红石榴跪在地板上,紧紧抱着他,呜呜咽咽地道: “大哥哥,大哥哥你别……别赶我走,小石榴……在这个世上,就只有……大哥哥一个人疼我了,呜呜呜……” 郑愿气得直咬牙,无奈地道:“你先松手好不好?” 红石榴将脸地贴在他腿上,哭道:“你先答应。不赶我走,你也不走。” 郑愿苦笑,叹道:“好,不过你先穿好衣裳。’” 红石榴温驯地爬起身,一面呜咽,一面穿上衣裳,这才走到他面前,怯生生地道:‘大哥哥你不会……不会不理我了吧?” 郑愿低下头看着她满是泪珠的小脸,心里也酸楚异常:“小石榴,我刚才那么凶,你不生气吧?”.红石榴仰着脸儿,拚命摇头,一头湿漉漉的秀发摇成了黑色的波浪。 郑愿微笑着拍拍她脑袋,道:“上床捂着去,我去给你要点姜汤。” 话音刚落,老板娘的笑声已到了门外。“姜汤已到。” 郑愿打开门,老板娘满面春风地拜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笑道:“不仅有姜汤,还有酒有菜,算是我向这位小石榴妹妹的赔礼。” 红石榴早已试去泪水,红着脸嗫嚅道:“老板娘,麻烦你了。” 老板娘笑道:“只要小妹妹不怪我失礼就行了,你去换好衣裳再回来喝酒。” 郑愿看着红石榴,发现红石榴也正在看他,便微笑道:“小石榴,我保证不偷跑。” 红石榴的睑更红:“哼,哪个晓得你的事!腿长在你身上,你要偷跑,哪个管得了。” 郑愿笑道:“你是我舅舅,我当然归你管。” 老板娘抿着嘴笑,红石榴的险已真的红似一朵怒放的石榴花:“见鬼的舅舅!” 老板娘叹道:“舅舅虽没有见鬼,可宋捉鬼才真的见了鬼了。” 郑愿一呆,旋即大喜:“你看见宋捉鬼了?”’ 第七章 蓬莱高家 老板娘苦笑道:“见是见到了,可跟没见到没什么两样。” 郑愿一惊:“老宋没出什么事吧?” 老板娘黯然道:“死是没死,可比死了还难受百倍。” 郑愿急道:“你说话怎么总是半句半句的?快把你看见的都告诉我!” 老板娘瞪眼道:“想听整句的,先把衣裳换了,收拾整齐再过来。” 郑愿只好去换衣裳。这里老板娘和红石榴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居然就已经换过衣裳,奔了进来,一迭声地道: “快讲,快讲。” 老板娘又瞪起了眼睛,“你和我家小妹还饿着肚子,急什么?边吃边说。” “你家小妹?”郑愿奇道:“你几时有个妹妹了,我怎么没见过?” 红石榴冷笑道:“我就是。”、: 老板娘抿嘴一笑,将红石榴搂在怀里,柔声道:“我和石榴妹妹已经结拜了,日后你要敢有半点对不起我小妹的地方,嘿嘿,可别怪大姐我不客气。” 郑愿连连拱手:“恭喜,恭喜,……不敢,不敢。” 红石榴伏在老板娘怀里,笑道:“姐,他是不是个……小公公?” 老板娘水汪汪的眼睛膘着郑愿不怀好意地道:“小妹日后一试就晓得了。” 红石榴羞得双手乱拧:“‘姐姐胡说,我不依,不依!” 郑愿尴尬地笑道:“好了,小石榴别闹了。大姐,你开始说吧!” 老板娘道:“前天傍晚,有四个人来住店。其中一人就是宋捉鬼,另外三人我不认识,看样子都练过高深的功夫, 郑愿问道:“那三个人是不是都穿黑色武士服、年纪都不大?” 老板娘摇头:“不是。有一个是个胖大老头,红光满面的,可能是这三人的首领,另外两个岁数也有四十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郑愿苦笑道:“没什么,你接着往下说。” 老板娘道:“宋捉鬼的神情又痴又呆,完全像个木头傀儡,那三人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看见宋捉鬼时,刚想和他打招呼,可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忍住了。我怀疑他可能被那三个人做了什么手脚。” 郑愿点点头道:“和我想的差不多,后来呢?” 老板娘道:“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上马向东去了。” 郑愿低着头,沉思了半晌,抬头看看红石榴,微笑: “李婷婷跟你说过些什么?” 红石榴瞪眼道:“你以为我现在会告诉你?等到了那地方再说,哼!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甩了?” 郑愿道:“到了那地方,或许我们马上就会被盯上,到时候你想说都晚了。” 红石榴冷笑道:“你别吓唬我!反正我不告诉你。” 郑愿问老板娘:“那些人要把宋捉鬼带到哪里去?” 老板娘也冲他瞪眼睛道:“不知道。” 郑愿还是不死心:“他们在你这里住了一个晚上,你居然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 老板娘冷笑道:“线索倒是有,只是你别想让我告诉你。” 郑愿证一怔,看了看她,又看着红石榴苦笑道:“难道你已告诉了小石榴?” 老板娘微微一笑,柔声道:“猜对了。” 红石榴笑道:“大姐有什么事情,自然会告诉小妹,你算是什么人,大姐凭什么要告诉你?” 郑愿虽然早就知道女人不好对付,但还是为老板娘和红石榴的“联盟”感到愕然——老板娘和红石榴原先根本连对方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怎会一见面就好成这样? 女人的心事,他实在是弄不懂。 老板娘起身笑道:“你们明早还要赶路,就早些睡觉吧!我知趣得很,就不打扰了。” 红石榴的脸一下红了:“大姐,我和你睡一起。” 老板娘笑着出门而去:“可惜我不会为别人捶腿,你还是和你小外甥睡吧!” 红石榴口中虽说要出去,身子却坐得稳稳当当的,半分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郑愿叹道:“难道你真的不怕我非礼你?” 红石榴方才的泼辣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脸红得就像是枝头的红石榴。她低着头,害羞地膘着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我……相信你。” 郑愿道:“你相信我,并不等于我相信我自己。” 他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往地板上一坐,微笑道:“你睡床上,我打坐一夜。” 红石榴跳起身,怒道:“你少臭美!我去和大姐睡!” 她居然真的拉开门冲了出去。 红石榴虽已赌气离去,郑愿这一夜过得却并不寂寞,不仅不寂寞,而且可以算得上是飘飘欲仙。 因为老板娘偷偷溜了进来。 郑愿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打呼噜,好像睡得很熟,但老板娘刚挨近床,就被他伸出的手抱住了。 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就缠在了一起,热烈地亲吻着,急促地抚摸着对方。 他们早就认识。 郑愿三年前刚出道时,就曾到过这家店里,被风流美丽的老板娘缠昏了头。 郑愿就是在她的怀抱里,才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其后他又来过三次,三次都和她亲热得像新婚的夫妻。 然而他们并非夫妻,也绝对成不了夫妻。更没有要结成夫妻的意愿。 他们只是在相逢时欢爱,而在离别后就忘记对方,至少在表面上是忘记了。他们在欢爱时如痴如狂,分手时也绝不忧伤。 也许就因为他们本就没有要拴住对方的意思,他们才能在欢爱时忘记了一切。 他们都不是孩子,他们都已是大人,他们都已知道什么是人生。 当老板娘满意地瘫软在床上时,郑愿又问起了宋捉鬼:“你究意发现什么线索了?” 老板娘还在喘息呻吟,自然不想说话,郑愿恨得牙痒痒,可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许久,老板娘才吃吃笑道:“你要想知道,干吗不先。 问我?” 郑愿一怔:“什么意思?” 老板娘一笑下床,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道:“现在晚了,我累坏了,我要去睡觉了,但愿那丫头没醒。” 红石榴的脸一直板着,而且一直不说话,她只是拚命打马。 郑愿偷偷看着她,微笑道:“你怎么了?这么不高兴,谁惹着你了?” 红石榴冷冷道:“莫忘了跟我石榴红说话时应有的口气,我现在是‘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石榴红,不是总被人骗、被人欺负的红石榴。” 她仍然是石榴红的打扮,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看起来很吓人。 郑愿半晌才又陪笑问道:‘’昨晚睡得怎么样?” 这话问得很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 红石榴笑得更冷了:“很好。我从来没睡得那么死过。” 郑愿睑有点红,塔讪道:“我也睡得不错。” 红石榴咬了咬牙,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看样子她肯定已知道昨晚他和老板娘的事了,郑愿苦笑着摇摇头,只好打住话头,闷闷地赶路。 他们已经跑过了潍坊、平度,现在都已快到莱州了,红石榴居然还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 郑愿越跑越吃惊,他实在弄不明白红石榴究意要跑到何处才算完。难道宋捉鬼得罪的是渤海的海盗么? 胶东的确也有不少武林世家、江湖帮派,但郑愿想不出胶东会有谁跟宋捉鬼过不去。倒是渤海上有几个海盗组织都和宋捉鬼有点过节。 如果真是海盗捉了宋捉鬼,宋捉鬼现在想必已被送到了海上,郑愿若想去救宋捉鬼,就必须出海。 郑愿一想到要出海,心里就忍不住发毛,很有点想呕吐。 他出过一次海,东海。 那次他吃尽了苦头。他到了海上,才发现看起来那么迷人的海并不那么迷人。 他在船上简直就没法呆,天晕地眩的,一点东西都吃不了。不停地呕吐,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在海上漂泊了六天,他已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了。但他还是“凯旋而归”的。 那次出海的结果是,他追上了逃窜的“血魔”季怒江和“花痴”敖天放,并干净利落地切下了他们的脑袋。 季怒江是南疆的巫医,但季怒江并不给人治病。季怒江只喜欢杀人取血,用人血制“药”。 李怒江的武功虽不算极高,迫逃跑的本领极高,据说天下最滑溜的人,就是血魔季怒江。 天南各门派曾多次派高手追杀他,都被他逃脱了。 季怒江撞上了郑愿,算是倒足了血霉。 郑愿本来要杀的人是“花痴”敖天放,因为敖天放曾连续在江浙一带用迷药好淫妇女数十人,恰好又被郑愿撞上了。 敖天放开始逃跑,敖天放的轻功很好,要不他就当不了采花大盗了。 郑愿万里追踪,将敖天放追到了南疆,敖天放大约是想借助血魔的逃跑技巧,就躲到了血魔家中。 于是血魔也只有拚命逃跑。但他们并没有再往南面钻深林,反而北上,以迷惑郑愿。 但血魔和花痴都没有逃掉。 郑愿总共花了整整六十三天的时间才完成了那次除恶任务,自己也累得瘦掉二十斤肉。 从那以后,只要一看见船,郑愿就有点头晕,一提到“海”字,郑愿就心里发苦。 那么,这次会不会出海呢? 一直到了招远,吃完饭进了房,红石榴都没露过一次笑脸。 “舅舅”和“外甥”当然然总会住在一间房。 郑愿心里直打鼓,他希望这个“舅舅”千万别又像昨晚那样。 红石榴揭下面具,松开头发,吁了口气,躺到了床上,面色阴沉得能下三天雨。 郑愿陪笑道:“还有多远的路?” 红石榴理都没理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郑愿又小心翼翼地道:“累了吧?我去给你泡壶好茶?’ 红石榴叹了口气,懒洋洋地道:“我不累,我看倒是你累了。” 郑愿道:“还好,还好。” 红石榴闭着眼睛,慢悠悠地道:“你肯定比我更累,我昨天晚上睡了个好觉,你呢?” 郑愿只好不说话。 红石榴睁开眼,拍拍床沿,道:“坐过来。” 郑愿不动。 红石榴叹道:“你放心。我马上把宋捉鬼的情况告诉你,用不着你问,而且现在也不晚,我也不累,我还不想睡觉,也不用担心那个小丫头醒没醒。” 她居然连老板娘昨晚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郑愿除了走过去坐下,还能干什么呢? 他刚坐下,红石榴就已倒了过来,脑袋就枕着他的大腿,仰着脸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郑愿只好苦笑,只好坐着不动。 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男人在这种时候,最好还是顺着她们一点。 红石榴许久才悄然一叹,翻过身,两手抱着他的腰,轻声细气地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郑愿苦笑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红石榴道:“昨晚我本来想睡的,可偏偏又没睡着,偏偏就听见了。” 郑愿干咳着,好像嗓子伤了风。 红石榴喃喃道:“我当时气得恨不能冲进去把她杀了。 ……她不该骗我,她说她和你只是一般的朋友。” 郑愿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甚至连干咳都不敢了。 现在他就像是小偷,而红石榴就是大理寺卿,正在审贼。他原本并不是贼,但红石榴爱他,于是他就变成了贼。 红石榴道:“……我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冲进去。她回来后,以为我睡得正香,得意地笑出了声,……她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又想杀她,可又想,要是我杀了她,你就永远不会理我了。小石榴就真的孤单单的了,再也没人疼了。” 郑愿心惊肉跳,苦笑道:“你……你不要这样。我……是我对不起你。” 红石榴还在自言自语。“后来我……一直没睡着,一直在想,小石榴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要不你怎么会那么讨厌我呢?……我想啊想啊,终于想通了。 郑愿道:‘’你肯定累坏了,现在就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你就会将所有不痛快的事都忘记了。” 红石榴没理他,顾自说着:“……我总想要你娶我,只当我一个人的大哥哥,我也只让你一个看见我是红石榴。……我想,大哥哥之所以讨厌我,肯定是因为这个。” 郑愿忙道:“你莫要乱说!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你了?” 红石榴坐起身,幽幽道:“你用不着否认。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郑愿道:“你和她不一样。” 红石榴叹道:“的确不一样,大哥哥喜欢的女人,我怎么敢比呢?” 郑愿道:“你还是个小姑娘。” 红石榴点点头:“不错。我还是个小姑娘,是个处女,大哥哥又不愿娶我,所以大哥哥喜欢我是为我好。怕我以后嫁不出去。” 郑愿气急败坏地低吼道:“你听听你自己在乱说些什么呀!” 红石榴道:“我没有乱说。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你心里想的;你现在觉得受不了,是因为我全都说对了,而不是说错了。” 郑愿气得跳了起来,但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因为红石榴的话的确是说对了。 红石榴也站了起来,戴上了人皮面具,冷冷道:“大哥哥是个浪子,大哥哥不想要个家。浪子到处都能找到家,每个家里都有女人陪着,可小石榴希望自己有个家。” 郑愿不说话,只是呆呆盯着她。 红石榴道:“李婷婷说,宋捉鬼是被蓬莱高家捉去的,李家的人都被高家控制了,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没有杀她,她在说出‘蓬莱高家’四个字后被人用暗器射死了。” 郑愿吃了一惊:“蓬莱高家?” 他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家,他当然也就不知道高家为什么要捉家捉鬼。 红石榴道:“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她突然跪下,磕了个头,道;“小石榴代死去的家人谢谢郑大侠,郑大侠为他们报了大仇,小石榴日后必有所报。” 郑愿吓得不轻:“你这是干什么?你说这些干什么?” 红石榴站起身,冷冷道:“昨晚老板娘跟我说,宋捉鬼可能已被迷住了心智,以前的熟人都不大记得了。还有,那三个人都姓高,听他们闲谈时候提起过什么‘大公子’,似乎是这个什么‘大公子’和宋捉鬼有点仇。仅此而已,老板娘要我转告的话就是这么多。” 她绕过木然而立的郑愿,拉开房门,走出门,又回头道:“蓬莱我不去了,而且我保证以后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你看到讨厌的小石榴。” 郑愿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红石榴走了。 她的心已经伤透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郑愿站在在屋中,许久许久没有动弹。 郑愿第一次来蓬莱,他根本就不知道“高家”在哪里。 蓬莱姓高的人很多,高家是此地大姓,上哪里找其中的某一个“高大公子”呢? 郑愿自然有郑愿的办法。 一听到“蓬莱”两个字,大多数人马上就会想起神仙。 实际上蓬莱的确也很有点“仙气”,而蓬莱城里仙气最浓的地方,首推“仙人居”。 仙人居是个酒楼,是蓬莱城内生意最清淡的酒楼,一天里接待不了十几个客人。 因为仙人居只接待“仙人”,而世上凡人太多,“仙人”太少,仙人居的生意怎么能好得了呢? 上仙人居的人,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之一。 第一,有钱。 上一次仙人居,你若不预先准备好五百 两银子,保险会看到伙计脸上淡淡的轻蔑,这些伙计虽然总是在微笑,但没有大钱的人看见了那种微笑,心里总会发虚。 第二,有名。 有钱的人不一定有名。有名的人也不一 定有钱。如果你是个大诗人大才子大画家,名动天下,那么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仙人居,可以不花一文钱享受美酒佳肴,临走只要趁着酒意,留幅画,留首诗词,写几个字就行了。 第三,有权。 七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自由出入仙人居, 七品以下则以钱、名气评估,至于江湖大派的首脑、武林名流的掌门人,亦是仙人居欢迎的贵宾。 郑愿无权无势,无钱无名,他自然无法进入仙人居。 但郑愿又必须进仙人居。 他已打听到,仙人居的主人就姓高,也许和“高大公子” 有点联系,即便没有联系,郑愿也可以顺便打听打听“高大公子” 郑愿认为,“高大公子”必然会是仙人居的常客。 郑愿优哉游哉地踱到仙人居门外,堂面皇之地往里闯。 站在门边的两个伙计居然没有伸手拄他。 他们只是看着他微笑,那微笑有点怪怪的。 屠夫看见一条肥猪时,面上也会绽出这样的微笑。 两个伙计不拦阻郑愿,是因为郑愿显得很傲慢很无礼。面对傲慢无礼的“凡人’,仙人居的伙计向来不招呼。 招呼傲慢无礼的人,不是伙计们的份内事。 他们不用管。自有人出面。 郑愿进了仙人居的大门,刚绕过影壁,假山后就转出了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入,微笑着朝郑愿鞠了一躬,很恭敬地道:“小的高生财,是仙人居的花匠。” 郑愿一愣,京片子满天飞:“你们掌柜呢?叫他来见大爷。” 高生财道;“大爷贵姓,可是京里来的爷们?” 郑愿不耐烦地道:“就说京里姓郑的大爷来了,让他赶紧来见我。” 高生财微笑道:“敝东家正在午睡,不见外客,请大人原谅。” 他虽已改口称“大人”,面上却全无跟“大人”说话时应有的尊敬之色。 郑愿冷笑道:“真是反了!你个猴儿崽子,敢这么着跟大爷说话!” 高生财道:“小的是花匠,照顾名花异卉,自然尽心尽力。但遇见杂草野花.却一定不容它在仙人居内乱开乱长。” 郑愿一马鞭抽了过去:“瞎了眼的奴才!。,高生财并没有闪避,他只伸出右手,用两手指夹住了鞭梢,微笑道:“小的虽是奴才,阁下也非京里来的‘大人’,彼此彼此。” 郑愿夺了几下,马鞭子也没夺回来,干脆松手,一撩长袍,摸出一面腰牌,扔向高生财。 高生财左手接过腰牌,扫了一眼,淡淡一笑,道: “这是什么?” 郑愿似乎很生气,怒道:“瞎服了?你个兔崽子,得罪了锦衣卫的大爷,你还想不想活不?” 高生财哈哈一笑,转头叫道:“几位都过来,这里有位锦衣卫的大爷。” 假山后又走出四个中年人,看衣饰他们都和高生财一样,是“花匠”。 他们都看着郑愿微笑,其中一人笑道:“这位大爷姓郑,莫不是给二公子抬轿的小厮?” 另一个道:“不会吧?给二公子抬轿的那小子叫郑愿。” 高生财道:“阁下莫非就是人称‘轿夫’的郑愿?” 郑愿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各位都认识我,那就好了!” 他虽在大笑,心里却一点也不想笑。他自以为在蓬莱没人会认识他,却不料此行早就在别人意料之中了。 “二公子?” “二公子”又是谁? 郑愿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还是没想出该如何收场。 高生财道:“我们并不认识你,但有人认识你。” 郑愿忙问道:“谁?谁认识我?” 高生财摇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但方才大公子收到别人一封信,说是‘轿夫’郑愿会来仙人居。” 郑愿听到“大公子”三个字,心里不由一凛,道: “那么在下想求见高大公子。” 高生财道:“大公子从来不见外人,你还是出去吧!” 郑愿又是一怔:“你们大公子真的不见外人?’“高生财回头对另四个“花匠”笑道:“你们听听‘轿夫’的本色又露出来了。” 郑愿笑道:“既然你们大公子不见外人,那么费那么大劲捉宋捉鬼干什么?” 他暗中注意查看五人的神情变化,却发现这五个人居然都在微笑,而且笑得很愉快。 高生财道:“大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会将小小一个宋捉鬼放在眼里?” 郑愿也微笑道:“可我听说宋捉鬼被鬼捉了,而捉宋捉鬼的人,就是高大公子派去的。” 高生财叹道:“这是哪个混账东西造的谣?告诉你这些话的人真该被割舌头。” 郑愿眨着眼睛,道:“这么说,宋捉鬼不在这里?” 高生财冷冷道:“蓬莱高家从未闹过鬼,也从不信鬼神,自然不会和宋捉鬼打交道。” 郑愿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李婷婷刚说出‘蓬莱高家’几个字,就被人杀死了,否则我倒可以再回去问问她为什么撒谎。” 高生财问道:“李婷婷是谁?为什么要诬陷蓬莱高家?” 郑愿摇头,很沉痛地道:“既然是在下弄错了,只有请各位原谅。在下这就走,这就走。” 高生财居然也不拦他,微笑道:“郑公子走好,恕我等不送。” 郑愿刚转身,就听得背后有人冷笑道;“生财,这个小伙子是什么人?” 郑愿站住,但没回身,高生财答道:“回大小姐的话,这个人是高唐城里有名的泼皮,人称‘轿夫’郑愿。” 大小姐冷笑道:“郑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既然不过是个泼皮,为什么不修理修理他?” 高生财道:“大公子的意思是放郑愿走。大公子说,跟这种地痞纠缠没的跌了蓬莱高家的名头。” 郑愿虽然很生气,但没有出声,而且也没有再往外走。 他倒很想知道,这个“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高大小姐道:“正因为不能跌了咱家的名头,才不能放任这种泼皮乱闯仙人居。生财,把他拿下。” 高生财道:“大公子……” 高大小姐尖叫起来:“大公子大公子!你们眼里除了我哥哥,还有没有我?把这小子抓起来,送到我房里去! 大公子要问起来,就说是我的命令!” 高生财道:“是。’ 郑愿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妖怪”,不由吃了一惊。 一个极丑的姑娘叉腰站在那里,一只脚踏在山石上,正气势光光地训斥那五个“花匠”。 她的脸上涂着极厚的官粉,眉毛描得很浓,胭脂抹得太重,看起来就像是戏台上的丑婆娘。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 为了救宋捉鬼,他只有认命。 第八章 男人和女人 郑愿刚听到高生财叫出“大小姐”三个字时,心里的确高兴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错。 只要仙人居里有女人,郑愿就认为事情已成功了一大半。郑愿自信对女入很有一手,他只要略施小计,不怕高大小姐不上钩。 可当他看见高大小姐的尊容时,才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糟透了。 在这么一个“妖怪”身上施展美男计,实在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郑愿看着高大小姐,心里在叹气,面上却早已绽出了十分真诚迷人的微笑,他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道:“在下郑愿,并非泼皮,只是有时候喜欢抬抬杠,砸砸轿子,仅此而已!” 高大小姐盯着他,冷冷道:“姑娘说你是泼皮,你就是泼皮。高生财,动手!” 高生财应道:“是。”走向郑愿,无奈地道:“大小姐吩咐,我不敢不听。郑愿,你就认命吧!” 郑愿忙笑道:“慢来,慢来,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大小姐既然要我去,我一定不会跑的,何必非要抓我?” 高大小姐冷叱道:“快动手!” 高生财低吼一声,右拳打出,击向郑愿面门,出手虽快,却没什么力道。 他瞧不起郑愿。 郑愿自然要躲。他虽不愿露出绝绝世神功,但也不能被高生财一招制住。 演戏就必须逼真,逼真的演技才能打动观众。 郑愿一侧身,斜斜退开,左脚飞踢高生财下阴,纯然是拨皮打架一般,尽用一些阴狠无赖的招式。 高生财却已动怒,不退反进,右掌变爪飞抓郑愿左肩,左手痛击郑愿左腿膑骨。 两人都已用上了全身功夫,不数招,郑愿已被迫得连连后退,面色惨白,额上也已见汗。 高生财出拳踢腿,风声呼呼,又快又狠又准。郑愿却只使些小巧功夫,专攻他下三路,对其下阴“照顾”尤多。 高大小姐冷笑道:“生财,对付这种无赖,你居然已用了十六招,丢人不丢人?” 高生财一声冷哼,内力涌动,一指戳中了郑愿的章门穴,黑着脸退至一边。 郑愿的武功虽非一流,但也比二流高手稍好一点,这就是高生财对郑愿武功的评价,若非大公子吩咐不要为难郑愿,高生财自信三招即可制住郑愿。 但高大小姐一发话,高生财就觉得脸上很投光彩。然而高生财不敢说什么,他是大公子的奴才,而高大小姐却是大公子的妹妹。他如果真惹毛了高大小姐,毕竟是‘“以下犯上”的罪过。 郑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高大小姐大步走过去,-手抓住腰带,像提口袋似的将他拎了起来。 美男计第一步成功。 高大小姐将郑愿直接拎进了卧室。美男计发展得竟然如此迅速,让郑愿都感到吃惊,吃惊之余,又有些恶心。 高生财虽已点中他穴道,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受制。“移穴换位”对许多武林高手来说都是神话般的功夫,但对郑愿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他现在正在后悔。他正在琢磨这个美男计是不是还有再发展下去的必要。 如果他想离开这里,随时都可以办到。但问题是他不想过早暴露武功。 如果他现在跳起身就走,谁都会知道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而郑愿不想让人们知道这些。 他实在不想大出名。 更要命是宋捉鬼就是这里,他又必须要找到宋捉鬼,把宋捉鬼救出去。 他正在盘算着,高大小姐已挂上房门,关好窗户,朝他望了过来。 他只好微笑道:“大小姐将在下弄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 高大小姐冷笑道:“干什么?对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我还能干什么?” 郑愿道:“我郑重申明,我不是地痞无赖,更非下三滥。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请大小姐尊重我的人格。” “人格?”高大小姐笑得更冷:“像你这样的混账东西也敢说这两个字?” 郑愿道:”我怎么就没人格了?” 高大小姐将他拎起,仍到床上,冷笑道;“打架的时候尽朝人家这个地方招呼,算不算有人格?” 郑愿发现高大小姐的右手就放在他的“这个地方”,不由陪笑道:“大小姐,你移开手。” 高大小姐的脸红没红,没人能看出来。她脸上的粉实在太厚了。 高大小姐的手不仅没移开,反而馒慢动了起来,她的声音也有点变哑了:“说!你到我家来究竟想干什么?你要不说实话,当心我一刀割了它。” 郑愿苦笑道:“好,我说实话。我的朋友宋捉鬼被你哥哥派人抓了来,我是来找你哥哥要人的。” 高大小姐眼中闪出了寒光:“你来救宋捉鬼?” 郑愿道:“不错。” 高大小姐冷笑道;“就凭你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想从我家救人?” 郑愿叹道:“宋捉鬼是我的朋友,哪怕我的功夫只属‘两脚猫’之流,我也必须来救他。” 高大小姐道:“就算丢了命也不在乎?” 郑愿正色道:“义无反顾。” 高大小姐道;“真要动手,你在我手下走不出一招。 仙人居中最差劲的仆人,也能把你玩得团团转。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郑愿道:“宋捉鬼是不是真在你家?” 高大小姐道:“我告诉了你,你也救不了他。不错,宋捉鬼就在这里。” 郑愿道:“他没事吧?” 高大小姐道;“他很好,活得很自在很快乐,天天有好酒有女人,他根本连他姓什么都忘记了。” 郑愿吃惊地道:“怎么?宋捉鬼居然在这里花天酒地的?他妈的,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凑热闹了。” 高大小姐冷冷道:“你本来就不必来,宋捉鬼是仙人居的贵宾,是我哥哥专门请他来做客的,你为他担心,那才叫傻瓜。” 郑愿叹道:“既然如此,大小姐何不放我走?” 高大小姐道:“你本不必来,但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必走了。” 郑愿道:“你、…你想……杀我?” 高大小姐突然笑出声:“你刚才不是一口一个‘义无反顾’么,现在怎么又怕死了?” 郑愿道:“既然宋捉鬼是仙人居的贵宾,我又何必为他而死?……大小姐,请你放我走。” 高大小姐的手又动了起来:“晚了,小伙子,我不会放你走了。” 郑愿怒道:“你想干什么?你……你别胡来!你再乱动,老子要骂人了。” 高大小姐吃吃笑道:“我就喜欢听漂亮男人骂我,越骂我越高兴,玩起来也更凶。” 她忽然伸手人怀,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笑道: “这是‘快活仙子’亲手所制的特效快活丸。滋味如何,你很快就会晓得了。” “快活仙子”是当今著名的扬州“快活林”的主人桑笑的绰号。 桑笑的“快活林”是天下三大销金窟之一,桑笑亲手所制的快活丸更是荡妇们梦寐以求的好东西。 据说桑笑原本是天字第一号刺客,而且是古往今来最著名的女刺客,她年轻时常爱在嘴角点一颗藏有剧毒的美人痣,这颗美人痣就是她杀人的武器。 郑愿很小的时候,就听师父讲过桑笑其人,在他出道之时,师父更是再三提醒他注意快活林的女人。千万不要着了道儿。 没想到高大小姐居然会有快活丸,而他居然有幸吃下一颗。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不能再演戏了。 他抬起头,快活丸从口中飞出,飞进了高大小姐张开的大嘴里。 然后他坐起,点了她三十六处穴,叹着气,苦笑着下了床,低声道:“你如果不肯合作,我就让你自己尝尝快活丸的滋味。” 高大小姐又惊又怒,但已说不出话来。 郑愿道:“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走的时候,替你解了哑穴,你还可以呼救,否则,快活丸药性一发作,你的苦头一定不小。” 高大小姐自然知道那种苦头究竟有多大。她只有用力眨眼,以示同意合作。 片刻之后,仙人居里就响起了高大小姐的厉叫声;“来人啦——来人啦——” 他人居里一片混乱。 郑愿已冲出了仙人居,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要去救宋捉鬼。 一定要去。 马飞奔出城。 郑愿居然是沿来路疾驰。 难道宋捉鬼已不在蓬莱高家? 高大小姐究竟对郑愿说了些什么? 高大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蓬莱高家又是怎样的一个家族? 郑愿排命打马,口中不住恶狠狠地骂着:“真见鬼,真见鬼…··” 宋捉鬼真的不在蓬莱,而且根本就没去蓬莱。 宋捉鬼在济南。 六月二十四。黄昏。 郑愿走进花深深的房间,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板上。 他实在太累了,他已一天一夜没顾得上睡觉,连吃饭也都是在路边胡乱买点东西,上马边跑边吃的。 他必须赶回济南,必须在今天赶到。 如果他来迟了,也许就救不了宋捉鬼了。 花深深吓得不轻,连忙将他抱到床上,痛惜地为他揩去满面的泥污汗渍,又慢慢渡了几口烧酒给他。 好半天郑愿才喘过气儿来,但花深深不让他起身,仍然在渡酒给他喝。 他没打招呼就丢下她,而且一去五天没回来,花深深本来气得够呛,准备见到他时狠狠责罚他,但一见他累成这样,心里的怨苦早就被怜惜和柔情湮没了。 郑愿咽下一口酒,苦笑道:“我身上又脏又臭,已经五天没洗澡了。” 花深深冷冷道:“就算你脏得像条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狗,我也不在乎。” 郑愿道:“但你一定很在乎我这五天里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花深深道:“就算你是去逛窑子,我也不在乎。” 说是不在乎,但她面上的娇唤,却是明明白白写着的。 郑愿道:“只可惜我这五天里什么也没干,就是骑马。” 花深深冷冷道:“哪个晓得你骑的是什么?” 她起身下床,出门而去,不多时,又提着两只大木桶走了进来,木桶上还盖着毛巾。 郑愿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花深深从墙角持出大木盆,将木桶里的热水倒进盆里,走到床边拍醒了郑愿:‘’洗澡!”。 郑愿迷迷糊糊爬起身,走到盆边开始脱衣裳,刚脱了外衫,突然又停手,微笑着看看花深深。 花深深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绞手指玩。 郑愿道:“你出去。” 花深深不动,头垂得更低,脸上渐渐现出了红晕。 郑愿道:‘’我要洗澡。” 花深深突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出去?难道你还怕我看?” 郑愿叹道:“你坐在这里,我怎么敢洗澡?” 花深深道;’‘我为了给你治刀伤,连你身上有几颗痣都知道,那时你怎么不说?” 郑愿的脸也已有点红了:“那时候我受了伤,你又死皮赖脸的非要充大夫。” 花深深怒道:“我就不出去。” 郑愿苦笑道:“那我只好不洗了,改天再说。” 花深深扑上来,一把扯下了他的小褂,红着脸怒道: “你敢不洗!” 水很热。 郑愿闭着眼睛,舒舒服服的躺在热水里,感受着热水烫着皮肤时那种美妙的滋味,尽量将全身的每寸地方都放松。 今时三更,他必须去一个地方,在那里等着他的或许是一场恶斗,他必须把自己的精神和体力都调整到最佳状太 花深深跪在盆边,用力搓洗着他的腰腹,满面醋意地问:“那个高大小姐既然喂你吃了快活丸,想必你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 郑愿懒洋洋地道:“那个高大小姐丑得跟母夜又一样,你想我会有胃口?” 花深深恨恨地道:“哪个晓得你当时干了些什么?” 郑愿叹道:“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花深深道:“你真是一个人去的?” 郑愿道:“当然是一个人去的。” 花深深轻轻拧了他一把:“骗人!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是谁?” 郑愿的心跳马上加快了一倍不止:“咦,你怎么知道?” 花深深冷哼道:“阿福一直紧跟着你,难道你一点都不晓得?” 郑愿吃了一惊:“你说阿福一直跟着我去了蓬莱?” 花深深道:“没有,他只跟出了城。” 她突然生气了,咬牙恨声道:“你在外干什么坏事了? 说!” 郑愿心虚,但面上却显出了气愤之色:“你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像你这么总疑神疑鬼的,我还怎么过日子?” 花深深冷笑道:“那你怎么怕阿福跟踪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郑愿瞪眼道:“难道你希望我做亏心事?” 花深深也瞪眼道:“你莫嘴硬。等阿福回来了,当面对质,我看你还怎么狡赖!” 郑愿这回真吃惊了:“阿福真的跟踪我了?” 花深深道:“看来你真的是做贼心虚了!不错,阿福比你晚一刻到,现在就在隔壁喝酒。你也不必太害怕,至少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干过什么坏事,我还没问阿福。” 郑愿简直就像是偷糖吃被大人发现了的小孩,哭丧着脸看着她,可怜巴巴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花深深愤怒地尖叫起来:“你,…··你这混蛋!你真干坏事了?” 郑愿连忙道:“我没有,没有啊!” 花深深叫道:“没有?哼哼,没有!我问你,那个女扮男妆的‘石榴红’是什么人?” 郑愿松了口气,但面上却显得更惊慌了:“她……她不是石榴红,她是红石榴!” 花深深追着问:“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郑愿很渐愧似地道:“我……我今年二月初,杀了灭她满门的‘夺命无常’鲍满,她……她就……就……” 花深深咬着牙慢慢道:“她就要报答你?” ‘’没有,没有。”郑愿分辩道:“也就……就认识了我。” 花深深瞪着他半晌,突然吃吃笑了,道:“看把你吓的!我知道你对她没乱来。要不然,哼哼!” 郑愿真是十二万分地感激阿福。无论如何,阿福没有供出那个要命的老板娘来。 那么,告诉仙人居他是郑愿的人,是不是就是阿福? 花深深嗔笑道:“若不是阿福警告高家,说你是花家的女婿,只怕高家的人绝不会放过你。” 郑愿瞪眼道:“我几时成花家的女婿了?” 花深深瞟着他,脸红红的道:“你不是已经答应我奶奶了么?” 郑愿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花深深悠然道:“你若现在就……就想当花家的女婿,我也不反对。” 郑愿的脸居然也红了:“刮胡闹,今晚还有大事。” 花深深的脸更红:“我……我就想胡闹。” 她突然飞快地脱去衣衫,跳进澡盆里:“我要……胡闹,我……我不怕……拜堂的时候……挺着大肚子……” 郑愿恨恨地道:“我正在练一门上乘内功,不能……” 花深深已紧紧缠住了他,颤声道:“那……那我就……就不让你练了,你……你这小冤家……亲亲的小冤家。……” 郑愿急了,怒道:“你这是自找苦吃!快松开手,你……” 花深深颤抖着,如微风中的牡丹花:“哥,不要…·不要赶我走, 郑愿放弃了抵抗,他知道自己这下是全完了。 花深深和老板娘不同,和金蝶不同,和红石榴更不同。 老板娘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从未有过想拴住他的意思。 红石榴还是个孩子,他可以推开红石榴,因为他对红石榴有莫大的恩情——虽然他自己认为没什么,可红石榴认为他是她的恩人。 可他一直感到自己对不起花深深,而且花深深两次救了他的命。 郑愿知道,自己的浪子生涯已经快结束了。 花深深蜷伏在他怀里,嘤嘤地哭着:“你……你这小冤家,你…·欺负我,你让我……让我以后…·怎么办?” 郑愿喘息着,轻轻揉着她湿漉漉的胸脯,苦笑道: “怎么办?挺着大肚子拜堂呗!” 花深深泣道:“那…·那多丢人!呜呜呜…·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让我以后、…··以后还怎么见人?” 郑愿道:“早知道现在要后悔,刚才干吗要胡闹?” 花深深突然生气了,狠狠捶了他几下,怒道:“我怎么知道会是这个…··这个样子?都是你,都是你不好!” 郑愿叹道:“当然是我不好。你总是对的、干坏事的是我。” 花深深忽然又笑了,抱紧了他,深情地道:“咱们明天就回家,一到家就拜堂。” 郑愿道:“但愿今晚能平安地救出宋捉鬼,要不你就只有挺着大肚子拜堂了。” 花深深羞得钻进他怀里.恨声道:“都是你害了我!” 郑愿苦笑:“莫忘了你是条小狐狸,这是你自己说的。 只有狐狸害人,哪有人害狐狸的?” 花深深媚声道:“我不是小狐狸,我没有长尾巴。” 郑愿微笑道:“真的?” 花深深羞笑道:“你摸摸就知道了。……噢,你这小冤家,你这··、…” 许久,郑愿才叹道:“快三更了,我得赶到李济南家去。” 花深深恋恋不舍地坐起身,低笑道;“我也要去。” 郑愿道:“不行。” 花深深道:“你莫忘了,洛阳花家的武功,并不在你师门武功之下,要说用暗器用毒药,只怕你还不得不拜我为师。” 郑愿瞟着床上殷红的血迹,微笑道:‘’只可惜今晚不同往日。” 花深深的脸一下红透了:“不许看!闭上眼睛。“郑愿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柔声道:“我保证娶你。” 花深深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带着哭音说道:“你要不娶我,我……我就去死!” 郑愿柔声道:“但你首先要愿意嫁给我。” 花深深抽泣道:“我……我…··愿意。” 她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郑愿轻轻抚着她,喃喃道:“你乖乖呆在房里。哪里也莫要去,等我回来,啊?” 花深深哽咽道:“小……小心些。” 郑愿道:“难道你对我的武功一点信心都没有?” 花深深道:“我……我让阿福陪你去。” 郑愿道:“不行,不能让阿福出面,否则洛阳花家也会被牵扯进去了。再说了,你比什么都重要,我要让阿福保护你。” 第九章 奇特的交易 三更刚打过,郑愿已换好夜行衣,蒙着面潜入了李府。 李府里戒备森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很显然,今晚李府将有大事发生。 郑愿鬼魅般从一棵树闪到另一棵树,飞快地捱近了后厅。 李府里虽然卫士如云,火把通明,却没有一个人能发现郑愿的踪迹。 比这里更森严、更可怕的地方,郑愿都可以来去自由。但知道郑愿真实武功的人,普天下也没超出十个。 这十个人里,只有宋捉鬼今晚会出现在李府中,但宋捉鬼偏偏又已被药物控制了,迷失了本性。 郑愿藏在后厅窗外一棵大树的枝叶里,打量着厅内的四个人。 他差点投惊叫出声——那该死的宋捉鬼果然在厅里。 宋捉鬼看来的确已被迷住了神智,他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直愣愣地瞪着一个女人,眼中尽是浓浓的情欲。 郑愿咬咬牙,在心里怒骂宋捉鬼:‘’好你个南阳佬.这么没出息!” 天下几乎无人不知宋捉鬼的大名,武林中没人不知道宋捉鬼武功之高,但真正了解宋捉鬼武功的人,实在没有几个,而郑愿就是其中之一。 宋捉鬼捉过很多武功高强的“鬼”,但连这些“鬼” 也不清楚宋捉鬼的武功有多高,因为他们在宋捉鬼的桃木剑下,根本没有施展武功的余地。 有人甚至认为,宋捉鬼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连少林的第一高手大智大师、武当的掌门人铁剑道人也不是宋捉鬼的对手。 郑愿虽然不承认宋捉鬼是天下第一高手,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日月教教主欧阳惊天,也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应付宋捉鬼那手鬼神莫测的“捉鬼剑法”。 宋捉鬼居然会在阴沟里翻船,很令郑愿生气,若非宋捉鬼“好色”,天下真的没人能制住他。 看着宋捉鬼那副痴呆的模样,郑愿生气之余,又不免好笑。 不管怎么说,日后再挖苦宋捉鬼,今晚所见就是绝好的题材。 他顺着宋捉鬼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一个美得要命的少女。 她就那么懒洋洋地坐在椅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滑下去,又随时都有可能睡着。 她的嘴唇很饱满,胸脯很高。她的眼睛更是奇特,郑愿只不过看了一眼,心里居然就有点痒痒的了。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 宋捉鬼如果是被这个女人迷住的,那实在不算太冤枉。 她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如果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这个词极有可能就是”摄魂”。 宋捉鬼在盯着她,她却懒洋洋地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背对着窗户而坐,郑愿看不见他的脸,但郑愿知道这个人是谁。 高二公子! 这个人就是高大公子的弟弟、高大小姐的哥哥、蓬莱高家的高二公子。 厅内的另外一个人,自然是此间的主人、山东大财阀李济南。 李济南在笑,笑得很舒心,一点也不像个刚死了女儿的人。 李济南道:“二公子,他们好像也该来了。” 高二公子缓缓道:“或许。” 他的声音低沉深厚,富有磁性,对女孩子应该很有吸引力。 李济南赔笑道:“只要交易成功,二公子就是天下……” 高二公子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现在还没有成功。” 那个美丽的少女懒洋洋地笑道:“现在虽然还没有成功,但成功已成定局了。” 看见她笑,宋捉鬼面上居然也绽开了傻乎乎的微笑。 高二公子道:“下午本人接到蓬莱传来的信,说是宋捉鬼有个朋友,名叫郑愿,居然已闯进了仙人居。” 郑愿心里一凛,深为对方消息传递之快而吃惊,宋捉鬼却似根本什么也没听见,仍是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个美丽的少女。 李济南道;“郑愿的确是宋捉鬼的朋友,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名气虽大,武功却仅属二流之列。他敢乱闯仙人居,自然是有去无还。” 高二公子道:“但我认为,郑愿正在往济南赶来,或许他已经来到济南,而且潜入这里了。” 李济南吃惊地道:“怎么可能?” 高二公子冷笑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郑愿是扮猪吃老虎,他的武功,或许并不在宋捉鬼之下。” 郑愿这回真吃了一惊,暗自警惕,他发现这个二公子居然是个极难对付的人,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李济南的脸白了。“郑愿出道江湖已有三年,若要装傻,早该露馅了。” 高二公子摇摇头,缓缓道:“因此我才觉得这个郑愿可怕——他也许是我平生遇见最可怕的人。” 一直眯着眼睛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睛。媚声笑道:“郑愿就算有两手,也没有‘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的石榴红可怕。那天我躲在屏风后面看见他时,吓得冷汗都流出来了。” 高二公子道;‘’石榴红可怕,是在明处。他无论走到哪里,谁都会避开他。而郑愿不同,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的可怕也正在这里。” 那少女轻笑道:“郑愿就算可怕,又怎会是二公子的对手?天下除了有数的几个人,谁又知道二公子竟会是天下第一高手呢了’ 郑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高二公子有什么理由被人称为“天下第一高手?” 难道他是疯子不成? 高二公子缓缓道:“天下第一高手,无人敢当此称呼。草莽之间,每多豪杰,市井之中,常多俊彦。妄称第一高手的人,往往会自取其辱。” 看来高二公子根本不狂妄,他是个很冷静、很有见识的人,头脑很清楚。 只可惜这样的人一旦作起恶来;就一定会成为天下最邪恶的人。 郑愿正在暗自嗟叹,宋捉鬼忽然嘿嘿傻笑起来.痴痴呆呆地道:“婷婷,婷婷你真美!” “婷婷?” 难道这个美丽奇特的少女,真的是李婷婷? 郑愿吃惊地思忖道:“这么说,李婷婷并没有被人用暗器杀死,那死的那个‘李婷婷’又是谁? 那美丽的少女朝宋捉鬼笑了笑,柔声道:“好啦!当这么多人的面,别胡说八道的。呆会儿我就给你解开穴道。” 高二公子突然咳了一声,寒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李府里已是一片喊声。“于什么的!” “站住!” “哎哟!” “抓住他!” “有刺客!” …… 喊声起时,是在大门处,等到厅内四人站起身时,一个黑袍丑老人已破门而入。 “石榴红!”李济南惊呼失声,一下从椅中跳了起来,李婷婷也发出了一声尖叫。 来人面上刀疤剑痕累累如乱草,鬓角还插着一朵艳红如火的石榴花,手里也提着一柄连鞘长剑,不是“六亲不认、杀人如麻”石榴红,还能是谁? 石榴红目光一扫厅内四人,森然道:‘’李婷婷,你居然敢欺骗老夫!” 一听这话,郑愿惊得一颗心差点蹦出喉咙。这个“石榴红”并不是真正的石榴红,而是红石榴。 红石榴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郑愿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红石榴的武功虽然很不错,但比起真的石榴红还差着老大一截。 如果高二公子将其视为石榴红而痛下狠手,红石榴只怕性命难保。 郑愿不知道高二公子的武功究竟多高,但他接触过高家的“花匠”,高生财的武功,在江湖上绝对是一流的。 仆人已如此可怕,主人的武功亦可想而知。 郑愿看着红石榴,担心得简直想马上冲进去。 李婷婷恢复了镇定,冷冷道:“石前辈,我没有骗你呀?” 红石榴指着宋捉鬼,冷笑道:“你告诉我宋捉鬼去了蓬莱高家,可宋捉鬼明明在这里,害得老夫空跑一趟。” 李婷婷面上绽出了迷人的微笑,眼中也射出了动人心魄的媚光:“石前辈,宋捉鬼当时是被高家请去做客了;但走到半路上,碰上了高二公子,于是高二公子就请宋捉鬼在济南盘桓几日。…··是不是这样的。小宋?” 宋捉鬼傻笑道:“是这样,是这样。” 红石榴阴森森地道:“小丫头,上次你诈死,难道不是欺骗老夫?” 高二公子从椅中站起,缓缓道:“阁下真是石榴红?” 红石榴淡淡地道:“老夫不是石榴红,难道你倒是石榴红?” 高二公子道:“本人不是石榴红,但阁下似乎也不是。” 红石榴眼中冷光闪动:“哦?” 高二公子沉声道:“本人见过石榴红。所以你瞒不过本人的眼睛。” 红石榴嘿嘿冷笑起来,笑得阴森森的:“高二公子居然见过老夫,真是奇谈。老夫从来还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小辈!” 李济南原本失色的脸已渐渐有了血色,想必是高二公子的话给他莫大的信心。 他冲着红石榴怒喝道:“放肆!就算你真是石榴红,见了二公子也要放客气点!” 高二公子叹道:“李老先生不必生气……阁下,你究竟是谁?来干什么?” 红石榴森然道:“老夫石榴红,六亲不认、杀人如麻。高二公子,请你马上放了宋捉鬼、解开他的禁制,否则休怪我石榴红拔剑杀人。” 高二公子道:“真正的石榴红,杀入前从不说废话。 所以我认为你是个冒牌货。” 他缓缓走向红石榴,沉声道:“现在我要揭下你的人皮面具,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红石榴寒声道:“无知小辈,那你就去死吧!” 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森森的剑气刹那间溢满了大厅o 高二公子却似什么也没看见,仍旧缓缓迫向红石榴: “你拔剑的确很快,但杀气未免不足。因为你不是石榴红。 你没有石榴红那充斥天地的杀气。” 红石榴的确不会有石榴红那么纯粹的杀气,那种杀气只有在杀过无数人之后,你才能具备。 红石榴并非没有杀过人,但她杀的是她的仇人。而高二公子和她无仇。 郑愿足尖一点,燕子一般掠进了大厅:“高二公子,请你住手。” 高二公子站住,双肩己微微耸起。 他已不敢再动。因为他感到了他刚说过的那种纯正的杀气。 杀气来自身后,就是从窗口涌进来的。 李济南已听出了来人是谁,但他已说不出话来。 他也已感觉到杀气。 杀气从郑愿身上透出来,如一堵无形的墙,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李婷婷目光闪烁不定。 她缓缓侧过身,看着一个人。 她没有去看蒙面的来人,她看的是宋捉鬼。 她的眼睛在向宋捉鬼传递着危险的讯号。 红石榴自郑愿一现身,就已知道他是谁。 她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仍死死盯着木然而立的高二公子。 高二公子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就是郑愿。” 郑愿冷冷道:“只可借你猜错了。我不是郑愿。” 高二公子道:“哦?” 郑愿道;“好吧。我知道骗不了你。不错,我是郑愿,‘轿夫’郑愿。” 他用左手缓缓揭下蒙面黑布,后退了几步,苦笑道: “高二公子,您可以转身了。” 高二公了缓缓转过身,微笑着看着郑愿。 郑愿吃了一惊:“你真是高二公子?” 高二公子道:“你怀疑?” 郑愿苦笑道:“不是怀疑,是吃惊。” 他的确有理由吃惊,因为高大小姐简直丑得像个妖怪,高二公子却俊美得像漂亮的女人,而且很年轻,也许还不到二十岁。 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郑愿简直想不通。 幸好,高二公子说出了答案;“你不用吃惊。我是高二公子,高大小姐是我最大的一个妹妹。她其实只有十六岁,是个孩子,而且长相也不算太坏。” 地叹了口气,很惋惜似地道:“只可惜她总要学成年女人,又学歪了路,如果你有机会让她洗去她脸上的那层厚粉,你会发现她还是很迷人的。” 郑愿眨了半天眼睛,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恐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就算有,我也一定要将这种机会送给别人。” 高二公子微笑道:“舍妹虽然有点风流,但她还小。 只要有人肯耐心教教她,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 郑愿道:“也许。” 红石榴冷笑道:“你们郎舅谈好了没有?” 高二公子叹道;“还没有。” 郑愿微笑:“只可惜我宁愿找条野狗肥猪当大舅子,也不愿找你。” 高二公子看着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有时候人的际遇难说得很。也许有一天,你我真的会成为郎舅,亦未可知。” 红石榴怒道:“姓高的,放了宋捉鬼,乖乖滚回蓬莱去!” 高二公子看着郑愿,微笑道:“你一定要救宋捉鬼?” 郑愿道:“他是我的朋友,我有理由来救他。” 高二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喃喃道:“我可以放了他,你可以领他走。” 红石榴吃了一惊,她没料到,郑愿一出面,高二公子竟这么爽快地就把人放了。 郑愿好像也很有点意外,他瞪着高二公子,半晌才叹了口气:“谢谢你。” 高二公子道:“你不用谢我。你应该诅咒我。” 郑愿道:“哦?” 高二公子道:“你如果现在就领宋捉鬼走,我也不反对。但我劝你最好还是等一会儿。” 郑愿道:“等一会儿干什么?” 高二公子道:“宋大侠已被媚术和迷药控制住了。” 红石榴接口道;“那你就为他解开禁制。” 高二公了道:“若要控制一个人的心智,只需要媚术或者迷药两者之一就足够了。但宋大侠不同常人。我们为了保险起见,给他加了双重禁制。” 郑愿叹道:“想不到宋捉鬼竟然受到如此重视。” 高二公子悠然道:‘’如果是控制郑兄,在下可能要加三重禁制了。” 郑愿笑得有点不自在了:“恐怕在下没福享用。” 红石榴冷冷道:“现在不是拍马屁的时候!姓高的,请你马上为宋捉鬼解除禁制。” 高二公子居然还是没有生气,甚至连脸都没红一下: “高某已经说过,宋捉鬼身上有两重禁制。媚术是由李小姐施展的。现在就可以解除,但迷药么…·恕高某无能。” 郑愿道:“迷药是谁下的?” 高二公子道:“自然也是李小姐。” 郑愿道:“那么李小姐的迷药又是从哪里来的?” 高二公子叹道:“自然是我给的。” 郑愿道:“你是说,你给了李小姐迷药,但又没有给解药?” 高二公子道:“给了。” 郑愿道:‘“那么宋捉鬼中的迷药为什么解不了?” 高二公子道:“并非解不了,只是解药已用完了。” 郑愿想了想,道:“你莫非想告诉我,要解药只有去蓬莱?” 高二公子道:“蓬莱也没有了。实际上惟—一份解药我给了李小姐,而李小姐又已吃进肚子里了。” 郑愿微微和一笑:“真是不凑巧。” 高二公子道:“其实是真的很巧。马上就会有一个人来,这个人会带有解药。”。 郑愿道:“那个和你今晚做交易的人?” 高二公子点点头,道:“一点不错。迷药原就是他给我的。” 郑愿好像松了口气,走到高二公子的椅上坐下,笑眯眯地道:“那么就请李小姐先解除媚术禁制。” 李婷婷探询地望了望高二公子,高二公子微微颔首,柔声道:“给他解了。” 话音刚落,门外已响起一声冷笑:“谁敢解?” 高二公子即声道:“可是丰兄么?” 门外那人道:‘’一点不错。” 郑愿只觉眼前一亮,一个身穿黑衣武士服的年轻人昂然出现在厅门边。 神秘的大轿! 郑愿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这个年轻的黑衣武士,难道和那顶神秘的大轿有什么联系吗? 这个年轻的黑衣武士也是神情阴冷,傲慢之极,和那天碰上的五个一样令人讨厌。 那么,那尊昆山之玉琢成的玉像象征着什么?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和高二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要干什么? 黑衣武士“丰兄”站在门口,目光直视着高二公子,好像根本没看见厅里还有其他人。 高二公子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大揖,恭声道:“丰兄别来无恙?” “丰兄”木然应道:“还好。” 高二公子又问道:“责令主好?” “丰兄”立即肃然,用一种无限崇敬的语气说道: “令主很好。” 高二公子微笑道:“不知丰兄可将那件东西带来没有?” “丰兄”很快又恢复了冷漠和傲慢:‘’宋捉鬼呢?” 高二公子道:“已经押到。” “丰兄”这时才慢慢转动眼珠子,扫视着厅内的人。 他阴冷的目光扫到谁面上,谁就会觉得心里发凉。 他的目光就像是毒蛇的红信子。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红石榴面上:“这个人是谁?” 高二公子还没说话,红石榴巴森然道:“拔你的剑!” “丰兄”的腰间挂着一柄剑;他的左手一直扶着剑鞘。但他的右手却松松地垂在大腿外侧,根本没有想拔剑的意思。 他看着红石榴,缓缓道;“除非你想死!” 红石榴目光一凝,眼中寒光大盛:“拔剑!” “丰兄”的右手里,突然就多出了一柄剑,青光一闪,长剑已刺向红石榴面门。 好快的剑! 红石榴的剑也在刹那间刺出,疾点“丰兄”的咽喉。 她竟是不招不架,用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郑愿在“丰兄”出剑的同时,已倏地从椅中消失。 剑光顿灭。 红石榴的剑尖,已刺入“丰兄”的咽喉,“丰兄”的剑却正停在空中,剑刀已被一只手抓住。 “丰兄”吃惊地瞪着这只手,似乎不相信这只纤巧的手能握住他的剑。 他顺着这只手慢慢住右看,就看见了一张英俊年轻的笑脸。 郑愿的脸。 “丰兄”的眼珠子已凸了出来,他嘶哑地低吼了一声:“又…·是你。”就缓缓仰天倒了下去。 除了郑愿和宋捉鬼,厅内所有的人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 宋捉鬼仍在看李婷婷,目光呆滞,活像个白痴。 高二公子一怔之下,旋又轻轻叹了口气。 李济南父女的脸色都已惨白。 红石榴突然收回剑,刚想说什么,却已被郑愿拽着胳膊,扯回了厅内。 郑愿只朝“丰兄”的腰间看了一眼,就做了退却的决定。 “丰兄”的剑仍在剑鞘里,他手里的剑不是他自己的,那自然是有人在他背后,飞快地塞了一柄剑在他手中。 所以“丰兄”的出手才会那么快、那么突然。 所以门外一定还有别人。 郑愿刚退到宋捉鬼身边,就听李婷婷尖叫了一声: “杀!” 宋捉鬼闪电般出掌,击向郑愿的心口。 谁也不会料到,宋捉鬼竟然还会出手,而且一出手就下了死力。 更要命的是他打的是郑愿。 郑愿猝不及防,被宋捉鬼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心口,直被打得飞了起来,撞向窗户。红石榴惊呼一声,也闪出了窗户,几乎与此同时,门外冲进三条黑影,窗外也响起了两声惨叫。 三条黑影利箭般射出了窗户。 高二公子却只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又回复痴呆状态的宋捉鬼,转向李婷婷,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宋捉鬼虽已被迷住了心智,但武功未失,只是他只听一个人的号令,这个人就是李婷婷。 既然宋捉鬼还在这里.交易就还可以接着做。高二公子自然有理由满意。 李婷婷嫣然一笑,款款走到宋捉鬼面前,媚声道: “你做得很好。” 宋捉鬼立即冲动起来,双手一张,抱住了李婷婷的纤腰,呵呵傻笑着凑过去吻她的嘴唇。 李婷婷唤道:“快放开!” 宋捉鬼松开手,傻笑着,双目中情焰汹涌,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扑过来。 李婷婷冷冷道:“乖乖坐着。” 宋捉鬼规规矩矩地坐好,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停停。 一代大侠,居然已变成这般模样了,怎能让高二公子不感叹呢? 李济南却已扭过了头。 他不想看见自己女儿的那种浪态。 天下的父母大概没人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浪货。李济南自然也不愿意。 高二公子刚叹完第三口气,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高二公子马上站直了,恭恭敬敬,垂手而立,比儿子见了父亲还要恭敬三分。 李氏父女和宋捉鬼也都站了起来,只不过宋捉鬼面上毫无恭敬之色,他仍在痴痴地笑。 两个宫妆少女款款飘入,行云流水一般走到窗边站住,接着又是四个少女走进大厅,分站四角。然后又有两个少女站在门边。大声道:“执令使到!” 高二公子深深一挥,朗声道:“在下高平川,见过执令使。” 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入缓缓踱了进来,跨过“丰兄” 的尸体,寒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二公子道:“轿夫郑愿伙同‘六亲不认’石榴红,企图劫持宋捉鬼,已被贵令兄弟驱走,贵令的丰兄不幸中剑身亡。” 蒙面女人显然有点吃惊:“是石榴红的剑?” 高二公子;“不错。” 蒙面女人道:“郑愿怎么会和石榴红混在一起”” 高二公子摇摇头:“在下不知。” 蒙面女人冷冷道:‘小丰剑法出众。就算是石榴红出手。也不致殒命。” 高二公子叹道:“但丰兄的剑却在途中被郑愿的手抓住了。” 蒙面女人怔了一怔,嘿嘿冷笑道:“好一个轿夫!好一个郑愿!” 高二公子缓缓道:‘’郑愿的手上,或许戴金丝手套。 但他的出手极快,的确是个劲敌。” 蒙面女人截口道:“本今迟早会找他算账!宋捉鬼呢?” 李婷婷忙道:“回执令使,宋捉鬼已被贱妾控制。” 回头叱道:“小宋,拜见执令使。” 宋捉鬼面上现出惊惧之色,跪到地上,磕起头来,“拜见执令使。” 蒙面女人冷哼了一声,朝高二公子点点头,缓缓道: “办得不错。” 高二公子道:“谢执令使夸奖。只是·,…·” 蒙面女人颔首道:“你要的东西,令主已恩准给你,马上差人送往蓬莱。” 高二公于松了口气,面上现出了欣喜之色,声音也已有点颤抖:“多谢令主,多谢执令使。” 费尽心机抓住了宋捉鬼这个大活人,却只换来一句空头承诺,可高二公子居然很感激。 蒙面女人的声音也柔和多了:“以后尊府可以在黄河上下扩展势力,本令和尊府的交易也会越来越频繁,仰仗高二公子之处很多啊!” 高二公子恭声道:“贵令但有所命,在下自是遵从,决不敢违抗。” 蒙面女人道:“二公子转回蓬莱,请上复令尊及大公子,就说我们令主想念他们。” 高二公子道:“在下一定转告。” 蒙面女人点点头,又看看李婷婷。 高二公子忙道:“宋捉鬼已只听李小姐一人号令,执令使可将李小姐一同带去。” 第十章 仆人的尊严 郑愿和红石榴刚出窗户,就有两把刀挟着劲风扫了过来。 红石榴正担心郑愿的伤势,情急之下,竟似已忘了挥剑迎敌,她只是扑向半空中的郑愿,全然不顾将要及体的利刃。 郑愿身在空中,突然一弓腰,就像一个大虾米似地弹了起来。 他的右脚,已正正踹在一个持刀人的心口,他的左拳也已重重打在了另一个的软助上。 红石榴刚扑近他,就已被他一指戳中麻软穴,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他打横扛在肩上。 那三条黑影射出窗时,郑愿已上了方才藏身的那棵大树,足尖连点,扛着红石榴从树梢急掠过夜空。 一直跑到花深深的房间里,郑愿才放下红石榴,自己也倒在了地板上。 宋捉鬼那一掌的确很重,郑愿虽说已尽力化解大半力道,但仍受了不轻的内伤,再加上全力奔跑,牵动伤势,一口气用完,他已实在支持不住了。 花深深似乎早已习惯了看见郑愿受伤,她虽然有点惊惶,但并不着急。 她叹着气抱起郑愿,冷笑道:“看来我以后还是改行当大夫好,专门给你治伤。” 郑愿笑道;“我的伤不要紧,你先解开小石榴的麻软穴吧!” 花深深早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红石榴,但却视而不见,这时才冷笑道:“你扛着这么个又老又丑的人来干什么?” 郑愿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花深深将他放到床上,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这才转身走到红石榴身边,拍开她穴道,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阿福在隔壁叫道:“三小姐,要小的帮忙吗?” 花深深道:“不用了。” 红石榴跳起身,突然用长剑逼住了花深深,嘶声道: “你。…·你是谁?” 郑愿大惊失色,一下坐起,声音都变了:“你…·你别乱来!” 红石榴怒道:“郑愿你别过来!要不我就杀死她。” 花深深冷冷盯着红石榴,悠然道:“我姓花,我叫花深深,我是郑愿的未婚妻。” 房门被撞开,阿福冲了进来,红石榴嘶叫道:“不许过来!不许过来!” 阿福看着抵在花深深咽喉处的剑尖,身子猛地僵住,真的不敢再乱动。 郑愿急得大叫道:“红石榴,你……你—…·” 他突然喷出大口的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阿福急得冷汗直流,可偏偏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花深深背对郑愿,但已听出郑愿在吐血。 红石榴浑身都在颤抖着:“郑愿,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她突然抛下剑,大哭着跳出了窗口,郑愿想阻止她,但刚动了一动,口中又喷出了血。 花深深跳起身,扑到床边,呜呜咽咽地哭道:“你……你为什么要救她?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死?呜呜...…,’ 阿福急道:“三小姐,郑公子的伤。…··” 花深深怒道:“我知道!” 阿福忙道:“我去弄热水。”急匆匆出门而去。 花深深一面拭着郑愿嘴边的血迹,一面数落着。 “我救你!救活了你,你又去勾引其他女孩子!呜呜…… 经她这一说,郑愿成什么人了? 又是黄昏。 郑愿躺在床上,微笑着道:“我发现娶了你真有用。” 花深深冷冷道:“我不过是个小傻瓜,我能有什么用?” 郑愿牵着她的小手,笑道:“至少我可以多活好几十年。” 花深深冷笑道:“而且可以多找好几个女人!” 郑愿柔声道;“就算有人把天下的女人都拿来换你,我也不愿意。” 花深深挣开手,淡淡地道:“这话你一定跟别的女孩子说过无数次了,这次跟我说,自然是轻车熟路。” 郑愿似想坐起,但马上又“唉哟”一声,倒回枕上,手抚着心口,似乎不胜其痛。 花深深却根本无动于衷:“你的伤早就好了,这点伎俩瞒不了我!” 郑愿咬着牙,脸色已变得蜡黄,额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但他仍在微笑:“的确瞒不了你。……麻烦你出去叫一下阿福。” 花深深冷笑道:“叫阿福于什么?” 郑愿道:“找辆大车,我……我要去救宋捉鬼。” 花深深心里早已慌了,但嘴里仍不肯饶人:“也好! 你的伤已好了,赖在床上,实在不像话。” 话刚说完,她的小手就忍不住伸了过去,轻轻为他按摩心口,揉了没一会儿,她自己就温温柔柔地偎进他怀里去了。 郑愿皱着眉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花深深不理他,只是紧紧贴住他,轻声抽泣起来。 郑愿叹道:“你现在是不是晓得后悔了。” 花深深呜咽道:“我已经是第三次给你治伤了,你还想我给你治多少次?” 郑愿沉默了半晌,才哺哺道:“我也不知道。” 花深深哭得更伤心了:“你不知道谁知道?” 郑愿苦笑道:“一脚踏进江湖,人就变成了浮萍,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安定得下来。” 花深深抬起泪眼,凝视着他,轻声道;“等救了宋捉鬼,咱们就成亲,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而且……而且再也莫理江湖上的事,好不好?” 郑愿微笑道:“好。” 其实他和她都知道这不可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退出江湖只是江湖人的一种美好的愿望。 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就如同树叶长在树上,它们虽然想安安静静地生长,平平安安地享受雨露阳光,但它们做不到。 因为有狂风、有飞鸟、有害虫。还有树叶之间为争夺雨露阳光而进行的竟争。 对于郑愿来说,现在退出江湖已完全不可能。如果是在十天前,郑愿可以平安地退出江湖,因为他在江湖上没有太大的名气,他行侠仗义的举动几乎没有人知晓。 但现在,尤其是经历过昨晚拼斗之后,他的武功、身分都已暴露,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真的“名满江湖”,同时也会“恩仇满江湖”。 他暗中杀过很多穷凶极恶的人渣子,也救过很多可怜人的命。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这些恩怨情仇弄得焦头烂额。 他感到自己很对不起花深深。 花深深本就是个文静娇柔的女孩子,却因为他而将被卷入江湖风波之中,他怎能不问心有愧呢? 花深深也知道今后会有很多很多的麻烦,但她不怕。 她相信他,敬重他。 她爱他爱得发狂。 郑愿吻了吻她柔软湿润的红唇,柔声道:“后悔不后悔?” 花深深面上渐渐绽开了迷人微笑,就像一朵牡丹在艳阳下渐渐绽开。 她深情地凝视着他,悄声道:“后悔死了。” 郑愿问道:“真的?” 花深深道:“我后悔……后海去年没有……没有……没有…·、·” 郑愿道:“没有什么?” 花深深的声音已低得听不见了:“没有像…·。·像昨晚”那样。 郑愿瞪眼佯怒道:‘’去年我伤得快没命了,你还想胡闹?” 花深深吃吃一笑,将头儿理进他肩窝里,恨声道: “你是属狗的,狗命最大。” 郑愿道:“原来我是‘三叔’。” 花深深抬头一怔,突然格格桥笑起来,笑得浑身乱扭,越扭声音越低,动作越慢。 郑愿咬牙道:“今晚还有事,你莫要这个样子好不好?” 花深深早已面红如火,媚眼如丝,活像一条发情的小狐狸:“不好,不好,……不好……” 二更未,阿福还没有睡觉。 实际上他已有许多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因为他不敢。 三小姐的武功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三小姐,阿福深知自己责任重大。 万一三小姐有个什么好歹,别说孙老太君 怪罪,就算孙老太君什么话都不说,阿福也会自己去死。 阿福端坐在桌前,静心滤志,倾听着客栈四周的动静。至于隔壁房中传来的古怪声音,阿福尽量不去听,听见了也不去想。 但阿福还是有点奇怪,他弄不清楚郑愿为什么没急着去追宋捉鬼,反而呆在客栈里和三小姐“说笑”。 按理说发生了昨晚的事后,宋捉鬼必定已被快马送出了济南,郑愿若真想救朋友,就该连夜去追。 阿福并不清楚郑愿的武功高到何种程度,但他知道,能独力诛杀九指头陀等江湖巨摰的郑愿,受的那点掌伤实在算不了什么。 郑愿这么心安理得,是不是别有所待呢? 阿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想不出答案来。 但他喜欢这个漂亮、斯文、有时有点泼皮劲的小伙子,就像他喜欢三小姐一样,而且尊敬郑愿,也绝对相信郑愿的智力和武功。 阿福是个惯走江湖的人,他认识不少名声震耳的大侠客。但他认为,这些大侠客都比不上郑愿,不仅武功比不上,连胸襟、气度也比不上。 但那些人享有崇高的声誉,被很多人敬爱,郑愿却不过是个“爱砸轿子爱抬杠的小泼皮”而已。那些人做了一点好事,便吹得天花乱坠、满世界嚷嚷,可郑愿却是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干过好事。 阿福正在默默思索着,郑愿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赶车的老兄,开门。” 阿福一听到“赶车老兄”这五个字,心里就暖融融的。 他连忙打开门,含笑躬了躬身,道:“郑公子叫我?” 郑愿微笑道:“我几时成公子了?” 阿福也笑出了声:“那么就是少爷,…。··少爷找我?” 郑愿道;“少爷?…·,·少爷就少爷吧!赶车的老兄,我想请你帮个忙,把深深送回洛阳。” 阿福一怔:‘’回洛阳?” 郑愿微微一笑,道:’‘是这样——我很可能暂时要流浪一段时间,深深在这里不太……不太安全。” 花深深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地冲了进来,怒冲冲地道:“我不走!我不回去!” 郑愿苦笑道:“可我的底儿已露了,再过几天,你们想走都走不了啦!” 花深深冷笑道:“我晓得你的花花心思!你是怕我管了你,你没机会和其他女人鬼混了!” 阿福想了想,微笑道:“三小姐,少爷的话有道理。” 花深深怒道:“阿福,你也帮他说话!” 阿福道:“三小姐,少爷是自家人,小的帮他说话没有错,而且现在回洛阳,可以和老太君和老爷商量一下。” 花深深:“商量什么?” 阿福含笑道:“自然是将郑少爷变成郑姑爷的事。” 花深深的脸红了,恼羞成怒:“乱讲什么?” 阿福干咳了几声,正色道:“三小姐,这件事早讲比晚讲好。就算老太君早已首肯,但老太君也绝不会预料到·、…预料到某些特殊情况。” 花深深自然知道“某些特殊情况”是指什么,不由更气,跺脚怒叱道:“大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阿福连忙弯下了腰:“是!小的该死!” 郑愿冷冷道:“深深,就算你有气,也怪不上这位老兄,我希望你的性子脾气最好改一改。” 郑愿从未用过如此严重的语气跟花深深说话。他一直都是和颜悦色的,或是干脆冲她大喊大叫。 花深深怔了一怔,泪珠儿簇簇滚落,那副受尽委屈。 楚楚可怜的模样,谁看了都会心软。 阿福惶恐万分,差点没跪下去:“是小的不好,三小姐莫生气了,小的嘴碎,弄得三小姐和姑爷不开心。” 花深深又听到“姑爷”二字,心中更是酸楚,一转身,掩面呜咽而去。 郑愿看看僵立着的阿福,歉疚地道:“深深还小,你老兄莫怪她。” 阿福惶声道:“姑……少爷,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种话。” 郑愿微笑道;“赶车的老兄,你没有说错什么。深深的小姐脾气的确不小,我去劝劝她,你老兄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动身。” 阿福定了定神,才苦笑道:“好。” 花深深伏在席上,头埋在被子里,哭得好伤心好伤。 郑愿掩上门,走到床边坐下,冷笑道:“你一直这么哭下去?” 花深深哭得更伤心了。 郑愿缓缓道:“将心比心,你仔细想想,阿福的话有没有说错?你知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生怕你有个什么闪失?他也是人,不是生来就该这么对你的。你这么喝斥他,他心里好不好受?” 花深深的哭声小了许多。 郑愿又道:“你发你的小姐脾气没关系,可以对我发。” 花深深泣道:“我…·敢么?……呜呜……你就知道…··、说我不好,呜呜…,··你当别人那么…·那么狠我,我、…··我··,…呜呜呜……” 郑愿一怔,想了半晌,才叹道:“你说得对,我是有错,我不该狠你,但你有错在先。” 花深深一下扑进他怀里,破涕为笑:“你认错就好。” 郑愿用手推着她,冷冷道:“你要先对阿福道歉。” 花深深抱得更紧了:“他……他乱说。” 郑愿道:“他没有乱说,他是喜欢我们才会那么说的。 再说咱俩是不是有点‘特殊情况’?既然是真的,别人说说有什么?” 花深深恨恨的道:“你还说没什么,还说没什么!” 郑愿也忍不住笑了:“就算你怕羞,也不该那样说话!” 花深深咬了他一口:“都是你不好!……我明天去向阿福道歉,行了吧?” 郑愿嘉许似地拍拍她脑袋;“这才乖。” 花深深吃吃笑道:“姑……姑爷!” 郑愿悄笑道:“其实阿福这么叫我,你很爱听,只不过是有点害臊,是不是?” 花深深拧了他一把:“瞎说。” 她抬起头,羞笑道:“真不知你穿上新郎倌的吉服是个什么样子?” 郑愿道:“你真想知道?” 花深深点点头,大眼睛水汪汪的瞟着他。 郑愿叹道:“我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花深深媚态撩人,曼声道:“我也知道。” 郑愿道:“哦?我会是个什么样子?” 花深深一松手躲开,笑道:“像三叔!” 郑愿却没有去追她,只是微笑着唤道:“三婶儿。” 花深深一下扑倒了他。 阿福自然已听见了他们的轻声细语。 他的心中,涌起一种深沉的感激。 两行泪水,从他眼中流下。 郑愿的话,深深震撼了他。 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做人的尊严。 他是花家的仆人,他祖上三代都是花家的仆人。 仆人虽也是人,但却是被人呼来叱去的人,是没有尊严可言的人,是人下人。 可郑愿却说,他阿福不是生来就该服词人的! 阿福感激郑愿。 就是郑愿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花深深已软若泥水。 郑愿的大手轻轻地揉动着,花深深薄而柔滑的绸衫早已被解开。 花深深软软地仰靠在他坚实的怀抱里,脑袋枕在他肩上,痴痴地半张着嘴地,享受着他的亲吻。 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分离。 虽然他答应半月之内一定赶去洛阳拜堂,但她还是忍受不了这半个月的孤寂和相思。 她知道阿福的劝告是对的。她必须回去把一切都告诉奶奶,求奶奶做主。 更重要的是,这么做将会大大改变花老祖对郑愿的恶劣印象。 花深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他清楚父母的祝福是何等的重要。 但今晚,她决定不去想这些,她要尽情爱抚她的心上人,享受每一刻时间。 月亮还没有出来,房中一片漆黑,但对恋人们来说,光明反倒是多余的。 再黑暗的地方,两颗充满爱情的心也能照亮。 隔壁房中传来了很响的鼾声,阿福该已经睡得很熟了。 花深深轻轻的喘息已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呻吟和媚声娇语。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阿福的鼾声已消失。 他们忘记了一切。 阿福的听觉及其敏锐。 阿福的武功在花家众多的仆人中首屈一指,就算花老祖,也未必强过阿福,所以孙老太君才放心地派他来保护花深深。 阿福也悄悄溜出了窗户。 就在刚才,他听到了极细微的衣带破空之声,而且就在房顶上。 阿福猫一般灵巧地上了屋顶。 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又老又丑的人。 是扮成石榴红的红石榴。 红石榴抱着剑,呆呆地坐在屋脊上,呆呆地望着夜空,好像根本没看见阿福。 阿福在心里重重叹了d气,飘到另一边屋脊坐下,背对着红石榴。 他知道红石榴对郑愿的感情。在青州那天夜里,他就在客栈外面,红石榴和郑愿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 但他不知道红石榴今晚来干什么。所以他要守在这里。 房中不断有声音飘出来,屋顶上的两个人,却都僵硬地坐着,伴着星空,伴着凄冷的残月,伴着清凉的夜风。 两颗晶莹的泪珠,滚出红石榴的眼眶。 月残。星淡。 风呜咽。 第十一章 至尊大响马 花深深和阿福一大早就走了,郑愿连出门送一下都没有。 花深深和阿福都已易容改妆,花深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锦衣公子,阿福则摇身一变而成一位师爷。 郑愿不是不想去送他们,他是不能。他不愿给他们添麻烦。或许四周已有人在监视他,如果那些人发现花深深他们和郑愿有联系,回洛阳之路就不太平了。 阿福一直没提红石榴昨晚来过的事,郑愿也没有提。 但郑愿知道红石榴昨晚来过,而且还在屋顶上坐了半夜。可他知道的时候,天已经决亮了。 他是从阿福眼中的神情看出来的。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郑愿睡眼惺松地来到楼下饭铺里,还没坐下,就跳了起来,眼睛也一下亮了,直勾勾地瞪着一个人。 他的声音简直大得能震倒三堵墙:“哈哈,你个贼响马!” 正在喝酒的客人都被他这声大喝吓了一跳,一齐转眼看着那个被郑愿称为“贼响马”的人。 “响马”是山东人对绿林好汉的称呼,响马历朝均被视为贼匪,这个“贼响马”居然堂而皇之地逛府城,胆子想来一定不小。 可众人一看那个人,顿时将满腔敬畏化作疑惑:“这个人会是响马?” 这个人的确不像是响马,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响马。 这个人很年轻,看样子或许不到二十岁,模样文静孱弱,皮肤白皙,而且还是一介书生打扮。 这样一个人,怎会是响马? 这个人看着郑愿,眼睛也亮了,但声音却娇弱得像个女孩子:“原来是你这个死杠头!” “杠头”是京城人对爱抬杠的人的“雅”称。这个人的口音,就是纯粹地道的京片子。 这个人站起身,“刷”地抖开手中捏着的折扇,扇了几下,大声道:“小可马响,并非响马,请各位于万莫要误会,否则传到衙门里小可就吃罪不起了。” 众人自然大笑,又转而喝酒吃菜。 郑愿却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莫要相信他的鬼话,他就是响马,于真万确!他是山东第一号响马!” 他越是这样说,大家就越不信。 马响微笑道:“死杠头,坐过来陪我喝几杯。” 郑愿道:“我不喝酒。” 马响摇摇头,无奈地叹道:“我敢打赌你身上顶多还剩三钱银子,你不是不喝,你只不过是想我请你喝酒。” 郑愿大笑,走到马响一桌坐下:“不瞒你说,我身上的确没多少钱了,但也绝对不止三钱银子。” 马响道:“你一说这话,我就敢再打一个赌。” 郑愿道:’‘赌什么?” 马响道:“我赌你身上连一钱银子都没有了。”’郑愿瞪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拍拍他肩膀,大笑道: “不错,我身上的确连一钱银子也没有,但你这顿酒,我还请得起。” 马响低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手又痒了?” 郑愿摊开右掌,掌中果然有一锭雪白的大银,看来足足有十两。 马响苦笑道:“你几时又开戒了?” 郑愿微笑道:“你老弟远来是客,东道自然是我的,若不偷你点银子,我怎么请你喝酒?” 他竟是趁那一拍之时,施展空空妙手,从马响怀里摸出了那锭银子。 马响看着他,怜悯地道:“年纪轻轻的,学点什么不好?唉,真是世风日下哟?” 郑愿道:“彼此,彼此。” 他说“彼此,彼此”是没错的,马响的确是个响马,而且是个不同凡响的响马。 马响的真名叫马神龙。北武林人人都知道马神龙。因为他是个大响马,是山东响马之王,是“至尊大响马”。 传说中的马神龙,是个天神般的巨汉,身高丈二,豹头环眼,阔口方腮,一部虬髯,硬如钢针,全然是燕人张翼德转世。 然而,人人知道有个“至尊大响马”,但见过这位响马之王的人却少而又少。谁会料到,天下闻名的“至尊大响马”马神龙,会是个如此文弱、如此年轻的少年书生呢? 大明湖畔,沁芳亭中,郑愿和马神龙相对而坐,正在临风把酒。 斜阳照在大明湖上,泛着奇异的波光。 斜阳也照在马神龙嫣红的脸颊上,他的酒量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大。 郑愿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看湖中盛开的白荷红莲;叹道:“我真奇怪,你怎么偏偏是个大响马呢?” 马神龙微笑不语。 郑愿又转头四下看了看,悄笑道:“你注意没有?” 马神龙道:“注意什么?” 郑愿道:“有许多女孩子在偷偷看你。” 马神龙目光一转,果见近处湖畔有几个女孩子正含笑偷偷往这边看,不由笑道:“她们看的不是我,是你。” 郑愿苦笑道:“如果你不在亭中,她们看的一定会是我。” 马神龙微笑道:“你居然也会吃醋,真是好笑。” 郑愿瞪眼道:“什么话?我怎么会吃醋?你以为你有多漂亮?” 马神龙折扇轻摇,悠然道:“至少今年三月在镇江,是我引出九指头陀的,而不是你。” 郑愿瞪着他,忍不住地也笑了:“你那天扮得真像个下凡的仙子,路上的行人都看得呆了,若不是我知道底细,只怕也会跟着你乱跑。” 马神龙笑道;“但你知不知道那天谁跟在我后面的时间最久?” 郑愿摇头。 马神龙得意地道:“是秦中来。” 郑愿大吃一惊:“秦中来?‘八方君子’秦中来?” 马神龙道;“一点不错,就是他,你是不是没想到?” 郑愿愕然半晌。才摇头叹道:“秦中来号称‘八方君子’,仍是武林中最方正、最肃谨的君子,平生不近女色,就算是真正有德行的出家人.也未必有他那份定力,他怎么会如此失态?” 马神龙笑道:“我怎么知道?但他跟着我整整走了九条街。二十一条胡同,却是千真万确的。” 郑愿眨眨眼睛,神秘地道:“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马神龙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掩口轻声道;“你知道?” 看他那种桥媚无比的神情,谁都会以为他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而且是个绝色的女孩子。 可郑愿却知道马神龙不是女孩子,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郑愿唤啜了口酒,低声道:“你应该清楚,九指头陀虽是个采花大盗,但眼力颇高,寻常女孩子根本看不上眼,你虽然打扮得绝色惊人,但我怕九指头陀还是看不上你,于是我就去找了秦中来,有他一捧场,你想那么指头陀会不上钩么?” 马神龙怔怔听完,突然啐了一口,恨声道:“见你的鬼!” 郑愿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马神龙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也放声大笑起来。 湖畔那几个女孩子似也被他们爽朗的大笑感染了,痴痴地望着亭中,竟似已被他们迷住了。 好半天,郑愿才收住笑,揉揉眼睛,道;“你怎么来了?” 马神龙叹了口气:“济南这么热闹,我能不来看看么?” 郑愿感动地笑了笑,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马神龙道:“昨天晚上,我在泰安听人说起你,说是你真人不露相,居然会是个绝代高手。又说宋捉鬼被人迷住了心智,打了你一掌,我就匆匆赶来了。” 郑愿摇摇头,无奈地叹道。‘’这下我的日子就过不安生了。” 马神龙凝视着他,微笑道:‘’与其隐世埋名,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他娘的一场。你安生了三年,也该知足了。” 郑愿道;“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准备在济南呆多久?” 马神龙眨眨眼,道:“无论多久都行,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伴着你。” 郑愿听着他这种软绵绵的“情话”,居然也见怪不怪,只是皱眉道:“但你一直不回去,你手下的兄弟怎么办?” 马神龙正色道:“这个不劳你老兄操心,响马自有响马联络通讯的办法。就算我远在南海,山东的弟兄们也能及时得到我的指令。” 郑愿吁了口气,展眉道:“那就好。救老宋这件事,有你帮忙,就容易些了。” 马神龙道:“但捉老宋的人究竟是谁,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郑愿奇怪地反问道:“你既然听说济南出了事,怎会不知道捉老宋的人是谁?” 马神龙苦笑道:“我先是听说老来在李济南家捉鬼,反倒被鬼捉了,有点不相信。后来又听人说捉老宋的是什么蓬莱高家的人支使的,又有人说你大闹高家的仙人居,在李济南府上和一个神秘组织中的杀手搏杀,杀死了他们三个人,而且石榴红也和你在一起。” 郑愿听到“石榴红”三个字,心里不觉隐隐一阵酸楚,他知道自己已伤透了红石榴的心,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马神龙道:“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郑愿低声将这些天发生的怪事都细细讲了一遍,马神龙听着听着神情越来越沉重。他终忍不住问道:“蓬莱高家的仙人居真的很难进?” 郑愿点点头,沉声道;“那五位所谓的‘花匠’,身手都属一流,至于仙人居中还有多少高手我不太清楚,但高二公子这个人头脑很冷静,武功奇高,而且好有所图谋。” 马神龙喃喃道:“可武林中原来从未听说过有‘蓬莱高家’这一号呀?高二公子既然有如此身手,所谋必大,只不知他要谋什么。” 郑愿叹道:“但高二公子和那个神秘组织之间一定有什么交易,宋捉鬼或许是那个神秘组织势在必得之人,高二公子抓宋捉鬼的目的,必是和那个神秘组织交换什么东西或是什么承诺。” 马神龙看着他,缓缓道:“你准备怎么救宋捉鬼。” 郑愿转看西天的残霞,又看看湖畔少女和湖中的莲花,悠闲地道:“老宋这个人命好,那年‘铁口神算’李瞎子给他算命,说他能活九十八岁,我想这回他死不了。” 马神龙道:“但我们连宋捉鬼被捉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他又迷失了本性,若有性命之危,我们怎么救他?’” 郑愿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 马神龙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昨啐了一口,咬牙道:“你个死杠头!你知道些什么,怎么不告诉我?” 郑愿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马神龙跺跺脚,赌气似地轻声道:“难道你还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么?” 郑愿又扫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淡然:“但想听天机的人却不止你一个。” 马神龙忍不住头看着那几个轻颦浅笑的女孩子,疑惑地道:“你是说她们?” 郑愿微一颔首,低声道:“她们在监视我们。”又大笑道:“你这贼响马,莫非又在动她们的念头么?” 马神龙冷笑道,撇撇道:“庸俗脂粉;又岂能打动我的心?笑话!” 那几个女孩子分明已听见了他们的这几句话,但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笑得更甜更妩媚了。 郑愿却大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是冰雪做的。可我的心却是个小火炉,我最喜欢温暖女孩子的芳心。” 他朝那几个女孩子招手,高声道:“你们站了那么久,不过来坐下歇歇么?这里有上好的女儿红,你们若想看看醉眼里的荷花,不妨走过来。” 那几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看着郑愿,齐声呼道:‘色狼!” 郑愿一怔,马神龙已仰天大笑起来:“死杠头居然变成色狼了!哈哈!” 夜已深,郑愿和马神龙却还在高谈阔论,浑没有睡意a 轻掩着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缓缓走了进来,木然直视着马神龙,森然道;“‘你是谁?” 马神龙惊得酒意全消,嫣红的脸已变得惨白。 他虽仍在微笑,但笑得已很勉强:“在下姓马,马响,响马之响。敢问前辈莫非是……是石……” 来人木然道:“你出去。” 郑愿看着红石榴,一时间倒怔住了。 他本就愧对她,经历过昨晚之事后,他就更伯看见她。 马神龙不知道来人并非真正的石榴红,但就算真的石榴红在面前,马神龙也会还以颜色。 马神龙是响马之王,是“至尊大响马”,他受不了红石榴那种盛气凌人、自空一切的态度。 他本已站起来,闻言又坐回椅中,冷笑道;“我不出去,该出去的是阁下。” 红石榴冷冷地道;“你不出去?” 她的眼中已射出了森森的寒光,她的右手已放在剑柄上。 郑愿连忙起身,冲红石榴深深一揖,道:“这位马兄是在下好友,请石老前辈恕他无礼冲撞之罪。”又朝马神龙作了一揖,道:“马兄见谅,石老前辈有要事找我,今日之会,到此为止。” 他冲马神龙使了个眼色,马神龙铁青着脸站起身,看都不看红石榴:“郑兄,小弟住在孟尝公子家中,明日再来拜访,告辞!” 红石榴冰冷的目光一直盯着马神龙,但没有再说什么。 马神龙大踏步出出门而去,留下郑愿和红石榴相对默然。 许久,郑愿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何苦再来?” 红石榴木然而立,深深地凝视着他,一声不吭。 郑愿坐回椅中,颓然道:“昨晚你来过?” 红石榴依然不语,但已经开始动了,她缓缓转身,拴上门,又缓缓走回他身边,挥手扇灭了蜡烛。 郑愿低声叹道:“小石榴,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你疯了?” 红石榴揭下面具,放下头发,冷冷地道:“我是疯了。” 郑愿道:“我和花深深半个月后就要成亲了。” 红石榴道:“我知道。” 郑愿道:“我求求你离开好不好?我不想伤害你,真的。” 红石榴的声音已经嘶哑,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泪光。 她突然冷笑起来,道:“难道你怕你会干出对不起花深深的事?” 郑愿道;“是。’ 红石榴愤怒了,低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瞎子?呆子?” 郑愿缓缓道:“都不是。” 红石榴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刚才那个人易了容换了男装就能瞒过我?你既然怕对不起花深深,为什么又和她混在一起?难道她就不是女人?” 郑愿苦笑道:“可马兄的确是男人,他只不过长得有点像女人而且。” 红石榴怒道:“我不信!” 郑愿叹道:“你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后,你不信也得信。” 红石榴道;“哦?她是谁?你说来我听听?” 郑愿道:“只可惜……” 红石榴道:“只可借你已答应过她不能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任何人,是不是?” 郑愿道:“不是,我是可惜没让他当面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山东自古出响马?” 红石榴道:“哼!” 郑愿沉声道:“他就是一个响马,而且是天下最有名的阿马。” 红石榴冷冷道:“我看你再往下编!” 郑愿叹道:“不是编的,她姓马,真名马神龙,是响马之王。” 红石榴道:“你是想告诉我,她就是天下闻名的“至尊大响马’马神龙?” 听她的语气,她显然一点都不相信。不仅不相信。还很为郑愿隐瞒真相而生气。 郑愿道:’‘的确如此。” 红石榴:“很好,既然你可以说她是‘至尊大响马’马神龙,我为什么不可以是‘六亲不认’石榴红?她既然可以和你在一起喝酒谈笑,我为什么不可以?” 郑愿道:“当然可以。” 火光一闪,红石榴重又点燃了蜡烛,冷笑着坐在马神龙刚坐过的椅中,苍白美丽的脸上已满是凶狠之色。 郑愿看着她,苦笑道:“马神龙真的是男人,我不骗你。” 红石榴不理他,径自清理着桌上的残酒剩菜,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大壶酒,两只酒杯和一包下酒菜,冷笑道: “我是石榴红,我也是男人,我也不骗你。” 郑愿喃喃道:“‘为什么我说真话,人家反而不相信呢?” 红石榴斟满一杯酒,自己一口干了。紧接着又是一杯,转眼间已干了两杯酒。 郑愿哭丧着脸,无奈地道:“你要喝醉的。” 红石榴道:“醉死了更好。” 郑愿叹道:“小石榴,好石榴,你莫要这样好不好?” 红石榴的脸上已渐渐涌起了红晕,而且越来越红,眼睛也变得迷迷濛濛的了。 她乜斜着郑愿,嫣然一笑,娇声道:“我昨晚看着星星,想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实在很可怜。” 郑愿除了苦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红石榴甜甜地道:“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谁都疼我爱我,客人们到我家来,看见我也会夸奖我又乖又漂亮, 郑愿轻轻夺过酒壶,红石榴也没有挣扎,只是用梦幻般的声音说道:“后来,索命无常领着他的手下洗劫了我家,我的亲人一下全没有了,再也没人疼我爱我了,也没人说我又乖又漂亮了, 郑愿柔声道:“你不要这样想。” 红石榴凝视着他,幽幽地道:“……可我又有了你,你杀了索命无常,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我就想,我不是又乖又漂亮么,你是我的恩人,我为何不用自己的身子来报答你呢?……” 郑愿正色道:“你这么想是错的。我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有这种想法。就算我对你有思,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报恩。” 红石榴惨然一笑,哺哺道:“可你不要我,你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我没羞没臊地在你面前脱光了衣裳,你也不屑于看我一眼,你可以和那个骗我的老板娘睡觉,可以娶花深深,也可以和那个女扮男妆的马神龙相处得很好,但你不会和我好,……” 泪珠儿流过她嫣红的脸儿,滴落进酒杯中。 红石榴站起身,苦笑:‘’而且我又很不识趣;总是三番五次的来纠缠不休,也难怪你讨厌我。我…·我……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很贱。” 郑愿默然,他无话可说。 红石榴道:“有时候我也发狠,发誓不再来找你,可总是管不住双脚,…、··但你放心,我以后真的不再来找你了。” 她脸上的嫣红已渐渐变成了灰青,她的目光也已涣散,她的双手也开始轻轻颤抖。 郑愿吃惊地跳了起来:“你……” 红石榴摇摇晃晃往外口走,口中冷笑道:“我欠你的情,我还你一条命。” 郑愿闪身拦住了她,满头冷汗,声音也已嘶哑得怕人:“你中毒了?” 红石榴淡然道:“不是中毒,是服毒。” 郑愿嘶声:“那么,那么解药呢?” 红石榴的身子已僵硬地倒了下去,但她仍吐出了两个冷冰冰的字,两个让郑愿凉透了心的字—— “没有!” 没有解药,红石榴岂非已死定了?郑愿只觉天旋地转,刚冲过去抱住红石榴的身子,房门就被推开了。 马神龙闯了进来,面上带着一种很奇异的神色,怔怔地看着郑愿。 郑愿颤声道:’‘你…·你有没有…有没有办法救她?” 马神龙惊醒似地哆嗦了一下,垂下眼睛,沉声道: “我能。” 郑愿大喜过望,除了连声说好,几乎已想不起其它的一话来。 马神龙黯然道:“只可惜,就算我这回救活了她,她还可以再服毒自尽,我救了她一回救不了她二回。” 郑愿急道:“先不管那么多,救活了她再说!” 马神龙叹了口气,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道: “这是解药,用酒喂她服下,再运内力助她迫毒就行了。” 郑愿接过瓷瓶,连说了三声谢谢,他实在无法不感激马神龙。 如果红石榴真的因为他而服毒自尽,郑愿将真的不知道何以自处。 马神龙转过身,冷声道:“我在门外给你护法,但我劝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不能娶这位姑娘,或许还是让她死了的好。” 郑愿还没回过神来,马神龙已出门,带上了房门。他冷冰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你救得活她的命,你救不活她的心。” 郑愿突然间打了个寒噤。 马神龙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无情,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而且很不理解。 马神龙怎么会说这种活? 马神龙的神情为什么这么怪? 直到四更天,郑愿才收功下床,凝视着昏睡中的红石榴苍白憔悴的脸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苦笑着叹了口气。 也许马神龙的话说得不错,他救活了她的命,却可能救不活她的心。自杀未遂的人,很可能不再想干这种傻,事,不再会有这种勇气。 但心呢? 郑愿在心里叹息。 他一直都认为,谁没有了谁,也都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 金蝶原先就曾多次说过,没有他她会死的,结果她并没有死,而他也没有。 他们都活得不错。 他没想到红石榴真的会干这种傻事,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伟大到令她如此痴情的地步,他甚至不觉得他对她有什么恩德。 他觉得心里很闷,堵得慌,好像要生病了,他很想喝酒,找个朋友聊一聊。 他拉开房,过道上空荡荡的,马神龙已不在那里。 郑愿摸到酒窖里,拎了一坛酒上楼,痛痛快快地一口气喝了小半坛。 酒意渐渐涌上心头,郑愿觉得脑中晕乎乎的,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觉。若是床上没睡着一个红石榴,他也许会感到非常非常幸福的。 酒这个东西,就有这个好处,所以浪子不能没有酒。 郑愿渐渐已不去想红石榴醒来后会怎样,不去想他将如何面对她,他也没有去想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花深深,没有想宋捉鬼。 他的思绪已全被一个女人占满了。 那个女人,就是金蝶,他青梅竹马的伴侣,他初恋的情人,现在已成了吕倾城的妻子的女人。 此时此刻,他已想不起她的绝情,她的冷酷,她的离去。 他只是回想着他们在一起时快乐的情景。 郑愿已醉了。 一个人能不能忘记自己的初恋呢? 不能。 第十二章 辣鱼汤 郑愿醒来时,红石榴已不在房中。 郑愿摇了摇发木的脑袋,觉得浑身疼痛,嗓子干得厉害。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跑到楼下厨房里,舀了一大瓢冷水,当头浇下,凉冷的水刺激着他的头皮,使他很快就清醒了。 厨师老杨笑嘻嘻地道:“刚有人送了两条黄河金鲤来,说是给你做鲜鱼汤醒酒的;真巧,汤刚做好,公子你就醒了。” 郑愿一怔,道:“谁送来的?” 老杨一面盛汤,一面唠叨着:“要说这黄河金鲤可是真难得一见,公子你可是真有口福。就连当今太守做寿时,也没福气吃上呢!……那个人吗?……个子挺高,文文静静的,秀气得像个大姑娘…,··就是昨天来的你的那个朋友……,, 是马神龙! 郑愿心里热乎乎的。鲜鱼汤还没进口,他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如果有人在你处于困境时仍然关怀着你,向你伸出温暖的手,这个人就是你真正的朋友。 郑愿现在就处在困境之中,处在情丝环绕的困境之中,所以他才会喝醉。而马神龙居然会想到送金鲤为他醒酒! 老杨汤还没盛完,马神龙的笑声已在门口响了起来: “好香的辣鱼场!我发现你这个杠头的福气越来越大了。” 鱼汤的确很辣很热很鲜很香,两大碗鱼汤下去,郑愿出了一身大汗,每个毛孔都透着爽快。 马神龙微微笑着,咂嘴道:“哎,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空长了这副斯文模样,你喝起汤来,声音实在太难听。” 郑愿瞪眼道:“喝汤本来就不是件很斯文的事情。再说喝汤跟长相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马神龙摇头叹道;“你若要想抬杠,可别找我。我的嘴笨得很。” 郑愿却偏偏想抬杠,而且就想跟他抬杠:“嘴不是人,怎会有笨不笨之分?” 马神龙双手捂着耳朵,苦着脸道:“我认输,我承认我说错了,行不行?” 郑愿哈哈大笑起来,于是马神龙也笑,许多不痛快的事情就在他们爽朗的笑声中烟消云散。 马神龙好容易止住笑,道:“宋捉鬼的事,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郑愿叹了口气,哺哺道:“我上辈子一定欠了老宋什么,他总让我操心。” 马神龙冷笑道:“我上辈子一定也欠了你一点什么。” 郑愿瞪眼道:“这是你自找麻烦。我并没有叫你来帮忙。” 马神龙也瞪眼,但瞪了没一会儿就眨眨眼睛笑了,柔声道:“你好像也不是宋捉鬼请来帮他忙的,你也是自己找麻烦。” 为了友情而自找麻烦,这样的人看起来总有点傻,但喜欢这么干的人,却绝对不认为自己是狗拿耗子。 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必须有友情,但友情不是等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你内心里从未珍视过友情,不肯为友情牺牲,你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友情。 郑愿凝视着马神龙,缓缓道:“谢谢你的解药。” 马神龙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客气。” 郑愿道:“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一次。如果不是你恰巧在这里,我只怕……只怕……” 马神龙道:“只怕什么?只怕再也不会娶花深深了?” 郑愿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想我这辈子就休想再有一刻安心了。” 马神龙轻轻一叹,黯然值:“说实话,那个扮成石榴红的女孩子的确是少见的烈性女子,我甚至有点开始佩服她了。” 郑愿心里一动,一个主意已经形成。 他叹着气,哺哺道:“她姓石,就叫石榴,我叫她红石榴,她的确很有个性,而且也很美丽……” 马神龙盯着他,冷冷道:“我越听越觉得你话里有话,而且要怀疑你是在拉皮条了。” 郑愿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干咳了两声,转开了话题: “你住在孟尝公子家里?” 马神龙道:“不错。” 郑愿陪笑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孟尝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神龙淡淡地道:“你何不去拜访他?” 郑愿苦笑道:“算我刚才说错了话,行不行?你不要这个样子对我好不好?我就算有什么错,你可以指出来,我以后一定改。” 马神龙嫣然一笑,那模样又娇又媚,郑愿不由想起了红石榴昨晚的话—一难道这个马神龙真的是个女孩子? 郑愿刚认识马神龙的时候,也很有点怀疑,但知道他就是“至尊大响马”后,这点怀疑就被抛到爪洼国去了。 自古从没有女人去当响马,更不可能会有一个女人能成为响马之王。郑愿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只是觉得马神龙有点娘娘腔,仅此而已,而天下娘娘腔的男人虽然不多,也不算少。 但郑愿现在已动了疑念,他决定以后要警觉一点,千万莫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马神龙微笑道:“你的那个红石榴居然会怀疑我是女人。真是有意思。” 郑愿干笑道:“别说她怀疑,谁都怀疑,我若不知道你是响马之王,如果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只怕我也会学秦中来。” 马神龙一怔,旋即大笑起来:“幸好我不是,如果我真是女人的话,我会一刀砍了跟了我大半天的色狼的两条腿。” 一提起“色狼”,郑愿就想起了昨天黄昏在大明湖畔碰到的那几个女孩子,想起了宋捉鬼。 宋捉鬼现在怎么样了? 宋捉鬼现在在哪里? 宋捉鬼仍然在干他的老本行——捉鬼。 浑身是“鬼”的仍然是李婷婷。这是她施展媚术的所必不可少的功课。宋捉鬼内功深不可测。她必须每天施展一次媚术,才能保证宋捉鬼不会有清醒的可能。而且她也并不讨厌宋捉鬼。这个村夫模样的人虽然长相丑陋,但绝对是个铁打的汉子,每次都让她得到最最彻底的享受。 一举两得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知道墙壁上有一方水晶制成的小窗口,知道会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和宋捉鬼,但她不在乎被人看。 甚至每当她知道有人在偷窥时,就会玩得更疯狂更离谱。被别人偷窥总让她感到无比地冲动。 那块水晶后面,的确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冷光,会让人想起冬夜里饿狼的幽绿的眼睛。 这是一个全身都在黑布里的人,除了他的那双狼眼。 甚至连他的双手上,都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就像是一幽灵。 一个习惯于黑暗和黑暗中的一切的幽灵。 这样的幽灵不愿被光明环绕,但会从黑暗中偷窥着阳光里的一切。 偷窥如果不是因为无心,就绝对是为了毁灭。 只可惜宋捉鬼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而李婷婷——一个如此负有才名的女才子,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但幽灵知道。 安排人们归宿的,总是幽灵。 马神龙凝视着郑愿,用近乎叹息的声音悄悄道:“你在想什么?” 郑愿“啊”了一声,看了看他,缓缓道:“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那顶神秘的轿子的事。” 马神龙道:“对。” 郑愿苦笑道:“那好,现在我告诉你。……你当然知道高断山?” 马神龙微微一晒:“泰山派的高手,打过交道。” 郑愿点点头,又问道:“你也听说过刘昭阳其人?” 马想了想,道;“龙门好手?” 郑愿道:“是。如果有人请高断山和刘昭阳同时护送一顶轿子,你会怎么想?” 马神龙一怔:“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郑愿叹道:“我也认为不可能。如果护轿的人中,还有一个名扬四海的吕倾城,是不是更不可思议?” 马神龙惊地跳了起来:“吕倾城?给人护轿?” 郑愿沉声道:“一点不错。” 马神龙呆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莫非你砸了那顶轿子?” 郑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这没什么可笑的。那顶轿子另外有五个年轻的黑衣武士护送。他们的身手都是一流的,训练有素,更令我吃惊的是,轿子里没有人,我却听到了轿中有人说话。” 马神龙眨上半眼睛,问道:“是白天还是晚上?” 郑愿道:“正午。” 马神龙冷笑道:“大白天见鬼。我看你该找个大夫看看病了。” 他虽在冷笑,但面上的神情却告诉郑愿,他已相信了郑愿的话。 郑愿沉声道:“但轿中却有一座观音像。和真人差不多高,那是极品的昆山玉雕成的。可说是无价之宝。” 马神龙道:“既然是无价之宝,护送的人自然也要够分量,有吕倾城他们护送,自然是万无一失,你怀疑什么呢?” 郑愿怔了怔,叹道:“我怀疑什么?问得好!……你听没听说过绝毒一品?” 马神龙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郑愿道:“我想看着轿中有什么人,结果那些黑衣武士用毒箭射我,箭上的毒就是绝毒一品。” 马神龙咬着嘴唇,翻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郑愿缓缓道:“而且,第二天夜里,我在路上又遇到了一次伏击,一次组织精密的伏击、” 马神龙勉强笑道:“或许是因为你看见了那尊玉观音,他们才要杀人。古人云,财不露白,既然他们那么小心地护送玉观音,自然是不希望被人看见。” 郑愿道:“你若以为是我自找麻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晚和高二公子接头的,也是年轻的黑衣武士,他们是同一组织的。” 马神龙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是说,宋捉鬼的性命,现在掌握在那些人手里?” 郑愿点了点头,不出声了。 马神龙脸色苍白,不出声了。 马神龙脸色苍白,牙齿也咬紧了,他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什么,眉头皱得紧紧的。 半晌,他才低声道:“你认为玉观音和那批人现在还在济南?” 郑愿点头道:“否则我不会还呆在这里。” 马神龙道;“但你坐在这里,又怎么能救出宋捉鬼? 我们总该先找一找,看看玉观音在哪里,找一找吕倾城。 高断山他们,对不对?” 郑愿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有办法?” 马神龙道:“我没有办法,但有一个人一定有办法。” 郑愿道:“是谁?” 马神龙道:“孟尝公子。” 济南城里最有势力的人是谁? 不是太守老爷,也不是李济南,是孟尝公子。 这个孟尝公子不是古时候的那个孟尝君,但性情却相仿佛。 孟尝公子广交天下豪杰,仗义疏财,声名极佳,虽然孟尝公子本人的武功平平,但他那份豪气,却使横绝一时的江湖大豪们也不得不拜服。 孟尝公子既然好客,而且又财大气粗,自然门下会自动聚集一些清客帮闲捧场。这些清客来自三教九流各个阶层,也确有不少属鸡鸣狗盗之徒。 至于济南城内的青皮光棍地头蛇们,没有一个敢不听孟尝公子的吩咐,如果孟尝公子下令要在济南城内找一根丢掉的针,也绝对能找到。 郑愿瞪着马神龙,冷冷道:“但我现在不准备去找他。” 马神龙一怔:“为什么?” 郑愿缓缓道:“我怀疑他和这件事也有牵连。” 马神龙大怒,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扭头就走: “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郑愿道:“就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马神龙在门外站住,回头答道:“一点不错,而且,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天下最光明磊落的人,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说完就蹬蹬蹬下楼去了。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他是。” 他站起身时,才觉得有点头晕,心跳也有点怪异。 他的目光落在汤上,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黄河金鲤! 辣鱼汤! 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 一个英俊而且傲慢的年轻人。 郑愿揉了揉发花的眼睛,声音已哑得伯人:“吕倾城?” 来人正是吕倾城,金蝶的丈夫吕倾城。 吕倾城缓缓踱入,很开心似地微笑道:“不错,正是吕某,怎么,不欢迎?” 郑愿扼着喉咙,嘶声道:“你来杀我?” 吕倾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不想亲手杀你。毕竟我们都喜欢同一个女人。如果江湖上知道了杀你的人是我,只怕我会变成一个令人不齿的男人。” 郑愿双手扶着桌子,道:“杀我的不是你,你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所以你不必内疚,也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吕倾城叹道:“你能这么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其实你已用不着我来动手,你中的毒已经开始发作,过不了片刻就会没命了。” 郑愿的双手已开始痉孪,面色也已变得铁青,他大口地喘息着,喉中发生低沉嘶哑的怪声。 吕倾城笔直地站在郑愿面前,面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的眸子里射出了恶毒狰狞的目光。 他缓道:“只可惜有人想马上见到你的人头,所以我不得不杀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吕倾城在方天画戟上的功夫可算得上是天下一绝,但他使剑的功夫也同样高妙。 吕倾城右手在腰间轻轻一拍,一道电光闪起。 一柄软软颤颤的三尺龙泉转眼间已抖得笔直,连剑尖都不再有丝毫颤动。 吕倾城冷冷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这柄剑名为绕指,你死在这种名剑之下,也不算枉活一世。” 郑愿似乎想扑过去先发制人,但刚一迈步,身子已僵硬地向前栽倒,上身俯在桌面上,他的后颈暴露在吕倾城的剑尖之下。 吕倾城的剑尖一颤,已急速削下。 郑愿原本伏在桌上的身子在刹那间消失。 吕倾城心中一惊,欲待后退,却只觉双腿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 吕倾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又脆又响。然后他就觉得自己一下飘了起来,浮在空中,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他。 郑愿从桌下钻了出来,冷笑道:“金蝶怎么会选中了你,真是瞎了眼!” 吕倾城摔倒在地板上,已经昏死过去。 郑愿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竟像根本没中毒似的,只可惜吕倾城已无法睁开眼睛看他,否则一定会吃惊得目瞪口呆。 辣鱼汤里明明已下了毒,而郑愿也明明喝了两大碗,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呢? 郑愿突然扬声道:“门外的朋友,请进来!” 话音刚落,四个年轻黑衣武士已鱼贯而入,一字排。 开,木然而立。他们的手,都握在刀柄上。他们的目光,既冷漠又无畏,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面对死亡。 郑愿扫了他们一眼,微笑着作了一个揖:“四位仁兄,真是巧得很,咱们又见面了。真是山不转水转,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这四个黑衣武士,居然就是那剩下的四名护轿人。 他们看着郑愿,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话。 郑愿叹道:“各位,请将吕公子抬出去,每次一看见他,我心里就不好受。” 四名黑衣武士刹那间散开,刀光黑影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没有吼声,没有惨叫,只有鸣鸣的金刃破空声,慑人心魄。 地板,墙壁,家具,全都被刀气割裂了,刀光中不时有血光闪现,不时有衣片飞起。 大师傅老杨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把钢刀,但却根本无法冲进去。 凛冽的刀气鼓动着他油腻的衣裳,猎猎有声。 老杨居然会武功,而且会持刀站在这里,这岂非不可思议? 那么,老杨将帮谁? 马神龙并没有走远,他就木然坐在楼下一张桌前,眼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的神色。 郑愿没有中毒,而毒就是他下的。 他是该感到震怒呢?还是该感到高兴? 没有人知道。 马神龙自己也不知道。 房中躺到了六个人,四个尸体是黑衣武士们的,一个晕死过去的是吕倾城,另一个当然就是郑愿。然而郑愿并没有死。他只是躺在那里,躺在血泊中,张开嘴,吃力地微笑着,看着扑进来的老杨。 老杨拎着刀,冲到他身边,跪下扶起他,颤声道: “你……你……怎么样”’ 郑愿哑声笑道:“没…,··没有伤着……要害,只是,··,··好累,……好…累。” 老杨呜咽:“走,赶紧离开这里!” 郑愿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马神龙看见了老杨,老杨也看见了马神龙,但他们都装作没看见对方。马神龙苍白着脸,低下头去喝一杯酒,他的嘴唇和手一直在微微颤动。 老杨背着一个很大的皮口袋,咳嗽着走向后门。 他走得很慢,好像真的已经很老很不中用了。 老杨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泊着血的脚印。 马神龙盯着这串血迹斑斑的脚印,一时似已痴了。 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凄苦、悲凉、无奈的微笑。 他的眼中,也渐渐浮起一层极薄的泪光。 他为谁流泪。 为郑愿? 为死去的黑衣武士? 为老杨? 还是为自己? 第十三章 星空 老杨是个很普通的人,老杨走在街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一个大师傅,穿着油腻的衣裳,背着个油腻腻的大口袋,这情景到处可以碰到,谁会想到那口袋里装的会是一个血乎乎的人呢? 老杨慢吞吞地出了城南门,慢慢地拐上一条小路,慢吞吞地走向一座小村庄。 没有人跟踪他。 村西有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很寒酸,很不起眼。小小的一个院子,萧瑟的三间草房,住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和她十岁的孙儿。 老杨进去的时候,老婆婆就笑了,慈声道:“你今天带回来些什么?” 老杨笑笑,答道:“一个人。” 小孙儿扑过来,嘻笑道:“我知道,老杨叔是抢了个婶子回来了。” 老婆婆笑骂道:“晴儿别乱说!你老杨叔有婶子,犯不着抢!” 老杨伸手拍拍晴儿的脑袋,笑道:“晴儿,找你的伙伴儿玩儿去,记住。别说我带回来一个人,知不知道!” 晴儿懂事地点点头,叫了一声:“奶奶,我出去玩儿了!”一溜烟跑出了院门。 老杨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娘,我大哥呢?” 老婆婆道:“还没回来。” 老杨道:“大娘,又要麻烦你了,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烦你老去烧点开水。” 老婆婆点点头,起身颤巍巍地进了厨房。 老杨快步走进西头草屋,将皮口袋放在地上,将血乎乎的郑愿抱上了床。 郑愿睁开眼睛,就看见老杨。 老杨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凝视着他,眼中泪光闪烁。 郑愿微微一笑,悄声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命,我总共该欠你几条命了?” 老杨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面上一拂,于是老杨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花深深! 花深深居然没有走,花深深居然扮成了一个大师傅,就呆在郑愿身边。 郑愿悄声道:“你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花深深呜咽着,脱去外裳,慢慢偎上床,轻轻倚在他身边,泪珠断线似地往下流。 郑愿的眼睛也已湿润了,但他仍在微笑:“深深,这回我挨了多少刀?” 花深深咬着嘴唇,挤命忍着不让自己痛哭失声,她的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郑愿想伸手搂她,但刚一动,浑身就痛得像被人拆散了架似的。 花深深呜咽着道:“冤家,……你这……冤家……” 郑愿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他没法不流泪。 他现在才真正知道花深深对自己的爱有多深,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他永远对不起花深深。 花深深偎了过来,她柔软丰润的嘴唇贴在了他的眼睛上,轻轻吮着他的泪水,但她的泪水又流了他满脸。 郑愿叹着气,哺哺道;“就算你抹我一脸鼻涕,我也认了。” 花深深却哭得更厉害,更伤心气结了。 阿福在心里暗暗为郑愿庆幸,如果三小姐真回洛阳了,郑愿这回是死定了。 命中注定了三小姐要救郑愿的命,这就叫缘分。 晴儿转着大眼睛,悄声问道:“阿福叔,老杨叔那边怎么好像有人哭啊?” 阿福微笑道:“你老杨叔救活了那个人。’” 晴儿道:“那哭什么?” 阿福道:“人太高兴的时候,也会哭的。” 晴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道:“阿福叔,老杨叔救的是老杨婶子吗?”’ 阿福失笑道:“不是,你老杨叔救的是一个小伙子,一个天下最好的人,一个大英雄。” 晴儿瞪大了眼睛,“大英雄?大英雄怎么会被人打伤? 怎么会钻口袋?” 老婆婆亦道:“晴儿别胡说!你阿福叔说那位叔叔是大英雄,那位叔叔就一定是大英雄。” 晴儿不服气地嘟起小嘴,不说话了。 阿福揉着晴儿的头发,柔声道:“阿福叔没骗你,那位叔叔姓郑,武功天下第一,专杀为非作歹的坏人,专救可怜的好人,但那些坏人恨郑叔叔,他们想害郑叔叔,他们人多,而且下毒··,…” 晴儿叫了起来:“他们坏!” 阿福正色道;“是的,他们坏,他们是坏蛋,郑叔叔是大侠客,专门踉他们这些坏蛋作对。晴儿,你说,郑叔叔是不是大英雄?” 晴儿迟疑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还没见过他呢!我怎么会知道?” 阿福低笑道:“说得对!晴儿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老婆婆接口道:“是啊!这小孩子命贵,日后要成大气候的。” 晴儿羞红了脸,“别信我奶奶瞎说!” 老婆婆叹道:“晴儿娘快生他的时候,天老下大雨,眼瞅着黄河涨水,大家可都愁死了,水一决堤,那可就惨了呀! 晴儿捂着耳朵,跳脚道:“奶奶,我都能背了!” 老婆婆似乎已沉浸在回忆中了,顾自唠叨着:“可晴儿生下地,刚哭出一声,天就放晴了。……” 晴儿大声道:“天晴了跟命贵不贵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瞪眼道:“怎么没关系?能拨开乌云见太阳的人,是不是贵人?” 阿福诚恳地点着头,沉声道:“绝对是。” 郑愿柔声道:“好深深,幸亏你没回去。” 花深深已抹去了眼泪,深情地微笑道;“我不放心你。” 郑愿道:“你扮成了老杨,真的老杨在哪里?” 花深深道:“我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轻轻松松地玩几天。” 郑愿道:“那么,马神龙下毒,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花深深不笑了,冷冷道:“你以为她真是马神龙?” 郑愿苦笑道:“你难道也和红石榴一样怀疑马神龙是女人?” 花深深冷冷道:“她如果不是女人,我宁愿刺瞎眼睛。” 郑愿道:“好,好好!他是女人,是女人,行了吧?” 花深深咬着嘴唇,恨恨地瞪了他半晌,才醋意十足地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女人?” 郑愿急得直赌咒:“苍天在上,我郑愿若是知道他是女人,天理不容。” 花深深恨声道:“少来这套,我不信!你这人是头大色狼!” 郑愿央求道:“好深深,小姑奶奶,好三婶儿,求求你莫……,,” 花深深噗哧一笑,狠狠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娇声道:“不管马神龙是不是女人,你也算是交错了朋友!”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的确没想到,他会下毒害我。……其实我早该有所防备,他毕竟出现得太及时。 太突然了。” 他感激地盯着她,轻声道:“深深,你总共救了我四条命,你总该让我赔你吧?” 花深深媚态可人地道:“你说,怎么赔?” 郑愿一阵心旌动摇,连忙闭上眼睛,苦笑道:。“深深别这样?” 花深深微微一怔,旋即吃吃笑了起来,凑过去又亲又咬:“就要,就要,就要……” 郑愿手不能动,否则早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挨了多少刀,也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他现在回想起房中的惨斗,忽然感到心里发冷,那四个黑衣武士的刀法之超卓,简直令他吃惊。 他能活下来,只能说是运气——他有一个爱侣花深深,而花深深又恰巧在他身边。 若非在吕倾城进房之前“老杨”给了他解药,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活不成了。 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充满了绵绵的柔情,他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永远真心地爱她,他实在想不出其它的方法来报答她。 花深深的声音已缠绵得像一朵被夜露浸湿的牡丹: “……你怎么不看我呀?……你看看我嘛……” 郑愿哭丧着脸,眼睛闭得越发紧了:“好深深,求求你莫欺负我。我……我现在是病人。” 花深深柔媚地低笑着,小手轻轻地伸进了薄毯,调皮地逗弄着他:“伤一好,就只有你欺负我的份儿了,今晚我要欺负你,就要,就要!” 郑愿咬牙切齿地道:“不行!” 花深深娇声道:“行!” 郑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想欺负我?” 花深深道:“怎么,你以为我不敢?” 郑愿睁开眼睛,柔声道:“你当然敢,而且…··。我也很想。…··” 花深深飞快地抽回手:“偏不欺负你!” 郑愿微笑道:“你这个小狐狸精!” 花深深恨恨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的,阿福守在外面。不会有事的,这里很安全。” 郑愿问道:“这是在哪儿?” 花深深道:“城南的一个小村庄,很僻静,这户人家姓王,只有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男孩,……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郑愿道:“什么事?” 花深深道:“我背着你下楼的时候,马神龙还坐在那里喝酒。他一定知道皮口袋里装的是你。” 郑愿道:“哦?” 花深深恨声道:“可她并没有阻拦我,看来她对你还没死心!” 郑愿道:“他不是女人!” 花深深瞪眼道:“你还在骗我!” 郑愿忙道:“好好好,他是,他是。” 对付吃醋的女孩子,的确是件很难办的事情。女孩子吃起醋来,简直不可理喻。 花深深虽然不同凡俗,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 郑愿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可怜他。他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也许是被人逼着这么干的。” 花深深道;“就算她是被人逼的,可她害的是你,而你又真心实意地拿她当朋友待!” 友情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任何人若利用朋友的信任来欺骗朋友,是对“友情”二字的玷污。 这样的人,的确还不如明火执仗的强盗让人敬畏。 郑愿凝视着她,深情地微笑道:“好深深,别生气了。 不管怎样,我还活着。” 花深深冷冷道:“如果她不是被人逼的呢?” 郑愿道:“那他就不会让你那么顺利地救我走。” 花深深冷笑道:“你倒是真会替她开脱!她没有阻拦,一来是因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二来是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胜过我,三来是旧情不断!” 郑愿柔声道:“马神龙不是女人。” 花深深道;“你以为我在吃醋,是不是?” 郑愿顿了一顿,微笑道:“可我真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简直像头母老虎在发威。” 花深深恶狠狠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又噗呼一声笑了。 雨过天晴。 郑愿松了口气,悄声道:“真想……摸摸你。” 花深深的脸儿一下红了:“我看你是找死!” 她挥灭了烛火,柔声道:“冤家,你就老实几天吧!” 无月,星光满窗。 吕倾城瞪着窗外的星空,就像瞪着他的生死仇人。 断骨已接上,腿上已上了最好的伤药。但那股彻心的疼痛让他无法人睡。 更让他无法入睡的,是郑愿,是郑愿今天冲地吼着说出的话——金蝶选中了你,真是瞎了眼! 他当时正疼得昏死过去,但郑愿的话他还是听见了,而且也深深刻入了他心里。 妒恨在无情地咬噬着他的心。 自从他新婚之夜知道金蝶已非完壁时,他就已在心里发下了毒誓,他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曾占有过他妻子身体的人。 那个人就是郑愿。 一年来,这个念头使他变得傲慢冷酷,更容易暴躁。 如果他杀不了郑愿,他会垮的。他知道。 可他失败了。 他原以为郑愿不过是个二流角色,杀起来很容易。所以他才一直隐忍不发。他想做得天衣无缝,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现在他才知道。郑愿的身手竟是如此高妙。他不仅没有杀得了郑愿,反被郑愿击败了。 吕倾城受不了。 他心中的仇恨简直要怅破胸膛了。 他一直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天生英俊富有,家世显赫,武功超人,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应该拥有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可郑愿,一个泼皮,竟然敢是他妻子的情人! “郑愿,郑愿!我吕倾城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马神龙已醉了。 满天的星星都在旋转,旋成美丽的星河,流丽动人。 马神龙睁大眼睛,奇怪地道:“天上怎有这许多萤火虫?” 站在他后面的婢女忍着笑道:“哪有萤火虫,那是星星。” 马神龙回头怒道:’‘星星?星星怎么会飞!” 婢女道:“星星也会飞的,流星就会飞。” 马神龙更生气了:“你敢跟我抬杠?” 婢女吓了一跳,不敢再回嘴了。 马神龙瞪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你怎么有两个鼻子?真好笑,哈哈!” 婢女道:“你醉了。” 马神龙拍案而起,大声道:“胡说!这点酒就能让我喝醉?笑话!” 婢女后退几步,不服气似地道:“你几时见一个人有两个鼻子的?” 马神龙指喝道:“你!你就有两个鼻子,两张脸…… 两张脸……两张脸……,,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身子也慢慢软倒,婢女刚走近想扶住他,他却已放声痛哭起来: “我就有……两张脸…,··” 一间很大的书房里,有一房大案,宋捉鬼坐在大案前,在灯下读书,而且读得很认真。 李婷婷支颐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捉鬼的脸。 李婷婷的目光很奇怪,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担心,又在为什么事兴奋。 不明真相的人乍一看这幅“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画面,一定不会想到宋捉鬼是个已被迷住心智的人,绝不会想到发生在这里的事是一个阴谋。 许久,宋捉鬼才抬起头,沮丧地道:“婷婷,波斯文字我不太认得了。” 李婷婷用鼓励的目光凝视着他,柔声道:“只要你静下心慢慢想,会记得起来的,你认识波斯文字,天下没有比你更精通波斯文的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成功的。” 宋捉鬼机械地点点头,答道:“好,我静下心慢慢想。” 李婷婷微笑道:“如果你今晚能译完一两页,我会再让你帮我捉鬼的。” 宋捉鬼眼中情焰顿炽,捧着书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婷婷接着道:“先译完这两页再说。” 宋捉鬼马了就低下头,盯着那本书,苦苦思索起来,不时提起笔,在一叠纸上写着什么,写了又改.改了又涂。 红石榴从醉梦中醒来了。 她觉得浑身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她想喝点冰冷的水,否则她一定会烧死。 她昏昏沉沉地一挺身想坐起,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身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只粗壮的胳膊和一条毛茸茸的腿。 那是一个男人! 她的床上,怎么会睡着一个男人? 红石榴吃惊地摸摸自己身上,发现自己居然什么也没有穿。 她怔了怔,突然一跃而起,跳到床下,摸到一件衣衫,胡乱俺住了胸脯。 她的心在突突乱跳,她的酒已全醒了,她已经想起来发生过什么事了。 她不辞而别,离开了郑愿的房间,她没有扮成石榴红,因为她认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郑愿不要她,她又何必再为他遮掩自己的容颜呢?她又何必为他而珍惜自己美丽的躯体呢? 她木然游荡到一家酒馆里,喝了许多许多的酒,蒸腾的酒意涌上脑袋,让她感到很痛快,于是她就开始笑,对每一个朝她看的男人微笑。 她觉得这些男人都很丑,很让她恶心,但她还是要对他们微笑,而且还笑得很迷人。 不多会儿,她的桌边已转过来七八个男人。每个男人都讨好她,赞美她的美貌,她的酒量,她一切的一切。 她听了觉得很开心,而且渐渐地觉得他们并不那么丑,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到黄昏时分,她已经认为他们都是天下最英俊、最强壮的男人了。 她渴望和他们睡觉,这些男人她都要。 所以当其中一个似乎叫什么“毛大”的大汉伸手摸她时,她吃吃笑了起来,对毛大说:“我就要你了,我要和你睡觉。” 毛大顿时意气风发,而其他男人都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于是她就笑,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毛大领着她进了房,然后就发生了一切,然后她就睡着了。 现在她醒了。 她突然感到恶心,一股酸热直冲而出。她跪在地上,吐得天浑地眩,连苦胆差点都吐出来了。 毛大仍在睡,扯着山响的呼噜。 红石榴摇摇晃晃走到门后墙角,摸到一盆冷水,端起来当头浇下,打了几个寒噤。 她走到桌边,摸索着点亮蜡烛,找着自己的衣衫,一件一件慢慢穿上,抱着一壶凉茶,一口气饮尽。 她走到床边,木然俯视着毛大。 著地,红石榴杨起右掌,嘶吼着飞砍而下,砍在毛大的咽喉上。 她听见了喉骨被切断的声音,已感觉自己的手掌切断了什么东西,感觉到了那东西的颤动。 然后她就飞也似地冲出了窗户。 窗外,星光满地。 今天是六月三十。无月。 七月初三,新月。 星光依然灿烂,新月的月光还很黯淡,不足以掩住绚丽的星群。 三天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却足以使郑愿痊愈,他伤得很重,但恢复得也很快。 花深深叹道:“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属狗的,狗命最大。” 郑愿轻轻揉着她,揉声道:“那你就嫁狗随狗吧!” 花深深低声道:“还有多少天我们才能回洛阳拜堂成亲?” 郑愿想了想,道:“快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花深深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这几天的事?” 郑愿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花深深拧了他一把:“见鬼的天机。” 郑愿道:“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先知道的好。” 花深深推测道:“莫非你在那个神秘组织里有内应不成?” 郑愿笑道;“差不多。” 花深深瞪了他半晌,才冷笑着坐起身,将他也拎了起来,醋意冲天地问道:“是不是马神龙,是不是她?” 郑愿苦笑道:“如果马神龙是内应,怎会下毒害我?” 花深深一怔,想想也是,正欲松正手,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喝问道:“难道是李婷婷?” 郑愿叹气:“你为什么总往女人身上想?” 花深深冷冷道:“好,你终于承认你知道马神龙是女人了!” 郑愿干脆不说话了,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把天都说塌了,也不会让花深深相信的。 花深深更生气了,一把推倒他,自己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郑愿硬起心肠不理她,干脆打起了呼噜。 花深深哭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气得钻进他怀里,又抓又扭:“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 郑愿冷冷道:“我不说话,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而且无论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会相信。” 花深深想道:“那是因为你没说真话,你骗我!” 郑愿缓缓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告诉你,我认识马神龙,知道马神龙是女人,而且我和这个女人关系很亲密,对不对?” 花深深无声地哭泣着,泪水一滴一滴滚落,落到他脸上。 郑愿的话刺痛了她,而且郑愿的语气也让她受不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郑愿接着道:“可是我真的没有骗你,他是马神龙,是响马之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女人,我只知道他是个有点娘娘腔的男人。仅此而且。” 花深深离开他的怀抱。她已经伤心了。 郑愿喃喃道:“深深,我曾经是个浪子,千金买笑,章台走马,这些事我都干过,我认识很多女人,而且关系的确很亲密。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些。” 花深深翻身坐起,开始找衣裳,好像根本已不想再理他。 郑愿一把扯住她,沉声道:“深深,你听我把话说花深深冷冷道:“用不着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已很清楚了。放手,我要回家去!” 郑愿轻轻一带,花深深就已倒了过来,紧紧抱着他,在他肩了狠狠咬了一口。“你就会气我,就会气我!” 郑愿叹道:“我知道,女人都不喜欢听真话,可我不想骗你。知道为什么吗?” 花深深顾自咬着他,用柔唇堵伤了他的嘴:“我…… 知道,……知道,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已浑然忘记了一切。他们进入梦乡的时候,星空已渐渐淡去,东天已现出了光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在新的一天里,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第十四章 惊蛇 七月初五。 马神龙神情索然地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在黄河岸边俄踯躅着,不远处,就是渡口,看样子他想过河,却似乎又没打定主意。 他俊美的脸颊已消瘦了许多,而且也失去了血色,但更让人恻然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忧郁、寂寞、深情的眼睛。 他望着奔涌的大河,望着渡口忙碌的人们,望着河上的船帆,一时间似已痴了,连有人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 来人是郑愿。 郑愿望着马神龙萧瑟的背影,心中不禁也有一种深沉的怆然之感。 他叹了口气,道:“你要走了?” 马神龙浑身一颤,好像已无法坐稳,随时都有可能掉下马来。但他没有回头,只是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是的,我要走了。”。 郑愿感到自己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似乎又无话可说。 良久,郑愿才问道:“你叫我来.有什么话说吗?” 马神龙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之情,他的声音竟也似在颤抖:“对……对不起。” 郑愿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马神龙倏地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泪水却流出了眼眶。 郑愿柔声道:“别放在心上,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许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再说,我现在很好。” 马神龙突然尖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怪我?你为什么不骂我?你为什么不杀我?” 郑愿微笑道:“好啦好啦!你写信把我招来,是想让我杀你?……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可能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明白,你也明白。” 马神龙一跃下马冲到他面前,嘶声道:“不,不!我无耻!我两面三刀!我……” 郑愿将双手放在他肩上,微笑道:“贼响马,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马神龙斯底里地叫道:“我是的!” 郑愿双手一紧,诚恳地道:“响马,如果你是的,那天在楼下,你不会放花深深走的,你也不会毁去她留下的血脚印。你知道我藏在哪儿,但你没有说……” 马神龙浑身颤抖着,河边的劲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乱发泊在他满是泪水的脸上,他看起来已快支持不住了,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郑愿扶着他,柔声道:“走吧,找个酒店喝几盅,定定神,别责怪自己了。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马神龙呜咽着,摇头道:“杠…·杠头,咱们曾经……曾经是好朋友,可——可被我毁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是你的朋友了。郑兄,我要走了,我该走了” 郑愿正色道:“响马,谁不做错事?要是做错了一点事就自怨自苦,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马神龙抬起泪眼凝视着他,嘴唇颤动着,半晌才哑声道:“谢谢你,郑兄,可我真的要走了。我…··、我想告诉你,宋捉鬼……” 郑愿拦住话头,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你的情我领了。响马,你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马神龙瞪着他,眼神极其复杂。他显得很愤怒,很怨毒,很悲哀,也很绝望。 他缓缓道:“如果你给我一刀,或是抽我一个耳光,华啐我一口,我会觉得我活得还像个人。” 他转过身,机械地向坐骑走去,口中喃喃道;“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不是人,真的没一点人样。” 郑愿哑然。 他理解马神龙此时的心情,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马神龙。 马神龙爬上马背,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深沉的绝望和悲哀,令他心悸。 马神龙冷冷道:“我会记着,我欠你一条命,我迟早会还你!” 郑愿木然而立,目送着马神龙融人渡口的人群,一动不动。 花深深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幽幽地道:“她欠你的太多,她受不了这种折磨,你如果真地打她骂她,她心里‘会好受得多。” 郑愿知道她说得很对。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我也欠你太多,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 花深深悠然道:“我用不着打你骂你,我对你的惩罚要严重得多。” 郑愿显出很吃惊的样子:“哦?” 花深深微笑道:“我把你挂得牢牢的,逼着你娶我,岂非比打你骂你更让你难受?” 郑愿眨了眨眼睛:“哦?” 花深深伸手挽住他胳膊,陶然道:“不过,你若想逼着马神龙嫁给你,我也不反对。” 郑愿叹道:“深深,马神龙好像真是女人。” 花深深道:“你想娶她?” 郑愿苦笑:“我已经要娶一只醋坛子了,哪里还有娶第二只醋坛子的勇气。” 花深深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我不是醋坛子。” 郑愿道:“你不是?” “不是。”花深深咬着唇笑道:“我是醋缸。” 郑愿哈哈大笑起来。 花深深渐渐不笑了,道:“你为什么不让马神龙把话说完?她也许可以告诉你一些内情,至少你能知道是谁让她杀你的。” 郑愿道:“他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何必让他告诉我?若是有人知道马神龙告诉了我什么秘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花深深道:“可你不让她说,岂非更让她伤心内疚? 你连这一点机会都不肯给她?” 郑愿怔了怔,苦笑着摇摇头,叹道:“但这贼响马已经上船了,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他眺望着已到中流的那条渡船,似乎看见了马神龙那双悲哀绝望的眼睛。 花深深幽幽道:“我一直在吃她的醋,可现在…现在我并不反对你娶她。” 郑愿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真的?” 花深深捶了他一下;“假的!” 回到王家没一会儿,阿福就匆匆赶了回来,将郑愿拉到一边,悄声嘀咕起来。 “老杨”生气地瞪着他们,直到阿福说完,郑愿又低声吩咐了几句,阿福正准备转离开时,“老杨”才冷冷道: “你们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为什么瞒着我?” 阿福哈了哈腰,道:“郑少爷会告诉你的,我还有事,马上要去城里。” “老杨”叱道:’‘站住!” 阿福只好站住,尴尬地看着郑愿,道:’‘少爷,你看这……” 郑愿微笑道:“赶车的老兄,我会把情况都告诉‘老杨’的,你先回城吧!” 然后阿福又转头请示“老杨”:“小……我……” “老杨”冷冷道:“你去吧!” 阿福连声应是,扭头就跑,“老杨”走到郑愿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几天和他总是前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 郑愿笑眯眯地将她扯进房,悄声道:“阿福已经找到宋捉鬼住的地方了。” 花深深吃了一惊:“真的?” 郑愿点点头:“一点不错,这几天阿福一直在城里找宋捉鬼的住处,终于找到了。” 花深深忙问道:“宋捉鬼现在哪里?” 郑愿道:“一家妓院里。” 花深深呸了一口,道:“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郑愿微笑道:“你若以为宋捉鬼是个老实人,那就大错待错了。实际上宋捉鬼经常出入青楼,只不过这回是被迫的。” 他见花深深又瞪起了眼睛,忙转开了话题,“明天清晨,我和阿福去救他出来。” 花深深道:“阿福又是怎么找到他的?难道阿福也……” 郑愿道:“阿福自然是通过他的一些关系才找到了那个地方。” 花深深冷笑道:“阿福虽是老江湖,但对济南很陌生,他会在济南有什么关系?只怕不是他的关系,而是你的吧?” 郑愿矢口否认:“怎么会呢?我对济南也不熟,怎么会有什么关系?” 花深深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鬼才相信你!晚上找你算账,有你好受的!” 郑愿柔声道:“求之不得。” 又是黄昏,济南城里的花街柳巷渐渐开始喧闹起来。 老老少少的嫖客们,红红绿绿的妓女们的“一天”开始了。 宋捉鬼也已从睡梦中醒了。 李婷婷笑盈盈地飘然而入,像朵绯红的云一般落在了床头。她好像刚洗了个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一种清新宜人的甜香。 宋捉鬼冲动地捉住了她,一迭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李婷婷娇声道:“好啦,你先去洗个澡,吃点饭。今晚没多少功课了,还剩最后五页没有译完,只要你译完那本书,我就一辈子不离开你了。” 宋捉鬼很乖很听话,松开她,踉跄走进了邻室。 郑愿和花深深也已入城。 郑愿经花深深妙手改妆易容,扮成了一个面色憔悴的落拓书生,花深深自己则扮成了老家人,弯腰驼背,皱纹满睑。 他们找到了和阿福约好碰头的客栈,阿福果然已在那里等他们。 进房之后,阿福悄声道:“窗子对面就是浴仙楼的后院,左边那座小阁楼就是来促鬼住的地方,晚上很好找,一直亮着灯。” 郑愿道:“附近有新动静没有?” 阿福摇摇头,又道:“出出进进的都是女人,没有男人进去过,至少白天是这样。” 郑愿沉吟半晌,道:“老兄,你守着深深,在这里等我,明天一早,我一个人去。” 阿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退了出去。 郑愿踱到窗前,仔细端详着浴仙楼。 他看见了那座小阁楼,也看见了楼上一扇窗户上挂着的一只鸡毛掸子。 郑愿服中闪现出欣喜的微笑——一点不错,就在今夜明晨。 花深深将他从窗边拖开,拉上了窗帘,悄声道:“那鸡毛掸子就是暗号?” 郑愿惊讶地看看她,微笑道:“好眼力。” 花深深冷笑道:“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挂鸡毛掸子的人,想必也是其中的一个。” 郑愿含笑不语。 花深深咬牙道:“想必她也是你的老朋友。” 郑愿走过去抱住她,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花深深挣扎着,道:“那好呀!那边就是浴仙楼,要洗澡,到那边去和你的老朋友一起洗。” 郑愿柔声道:“我只想用醋洗澡,而你恰巧又是一只天下最大最漂亮的醋缸。” 花深深的睑一下变得血红:“你这混蛋,你……” 郑愿将她抱到床上,笑道:“现在我这个混蛋要进醋缸了。” 花深深推着他的手,恨声道;“休想!你若不告诉我实情,瞧我还理你。” 郑愿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实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大局已定,他们再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了。” 花深深奇道:“他们?他们是谁?” 郑愿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想听?” 花深深啐道:“鬼才想!” 郑愿叹道:“本来我是要说给你听的,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不想听。” 花深深气得直拧他,郑愿突然神色一整,耳朵也竖了起来,花深深也住了手,探询他望着他。 郑愿的嘴唇微微翕动起来,一丝极低的声音传入了花深深耳中。 “传音入密!” 花深深又惊又喜,她没想到,郑愿居然会这种奇功,她只是听长辈们说过这种功夫,但总以为那不太可能,可。 这小冤家的内功居然已深湛到了如此地步,怎能不让她芳心更甜? 郑愿传音道:“右边房里有两个人,似是他们一伙的,正在偷听咱们说话,现在你装着已经知道内应的是两个半老徐娘,开始骂我就行了,要装得像些……” 花深深惊叫起来,“什么?两个?你……你这混账……呜呜呜……你气死我了! 郑愿急声辩解道:“深深你……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只是利用她们一下,没别的意思!深深,深深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虽然仍很低,但也足以让隔壁偷听的人听清楚了。 花深深假戏真作,哭得像梨花带雨一般,又抓又挠,又拧又咬:“我不信,我不信!呜呜……你这大骗子!你连那么老的女人也……也……呜呜……你不要脸,不耍脸郑愿一面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面叹道:“深深你莫哭,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花深深翻身骑在他身上,怒道:“你说!你要不说明白,我……我……我……’, 她虽然在发怒,但小手已开始轻轻抚摸起来,眸子里也孕满了调皮的笑意。 郑愿道:“其实,其实我很早就认识铁线娘和苏想容,……这次为了救老宋,只要求她们帮忙,花深深差一点惊呼失声。 铁线娘和苏想容都是数年前名满江湖的荡妇,面首无数,手段毒辣,偏偏这二人武功又极高,又兼有各种厉害的暗器迷香,各大门派均奈何她们不得。三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不知何往,至今一提起这两人,江湖上仍是咬牙切齿。 郑愿是不是真的认识她们?是不是曾经和她们有过那种事? 花深深已全然忘了这是在演戏,顿时醋意上冲,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哭哭道:“你混蛋!我…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滚!滚! 郑愿抚着热辣辣的睑,冲她一瞪眼,口里苦笑道: “深深,你听我说好不好?深深……” 花深深痛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郑愿沉声道:“深深,我和她们真的只是认识,没别的关系,花深深哀哀地泣道:“你还……骗我?呜呜……没别的关系……她们会帮你?……” 郑愿听得邻房二人在悄声交谈。 “错不了!准是那两个骚浪货干的!” “老丁,你守在这里多听听,我去告诉刘堂主,准是大功一件。” “你守着,我去。” “咱们自己兄弟,谁去不一样?” “好吧!算你小子会拍。” 郑愿一笑,传音道:“深深,他们已经上当了,别演戏了!” 花深深怒道:“你说实话!” 郑愿伸手搂着她纤腰,轻快地抚弄着她,口中叹道: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于真万确。明天天一亮,她们就会里应外合,帮我们把老来救出来。” 然后,他又听到了邻房中另一个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不由低笑道:“他们都走了,深深。” 花深深瞪着他,冷笑道:“你难道真的……” 郑愿传音道:“这两个毒妇作恶多端,我一直想除掉她们,就是没找到,这回恰巧发现她们也是那个组织里的人,就设了这个反间计。” 花深深悄声道:“可你一直在养伤,你怎么会知道她们在这里?” 郑愿道:“阿福见过她们出入浴仙楼。” 花深深咬牙道:“阿福又是怎么知道老宋关在那里的?” 郑愿双手不老实起来:‘我真喜欢你这副醋娘子模样。 ·。…·你知不知道,老宋在济南有个同乡?” 花深深一怔,旋即吃吃笑了起来;“太守?” 郑愿道:“一点不错。” 花深深不想再问,郑愿已抱着她走到窗前坐下,悄笑道:“咱们看看会有什么变故。” 花深深缠绵地偎着他,伸手将窗帘掀起一角,但却没朝浴仙楼看,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脸上:“可太守怎么会……”’ 郑愿看着对面的动静,悄声道:“太守虽然是济南的第一号大官,却不是最有实力的人物,所以太守心里很不痛快。” 花深深有些明白了:“孟尝公子?” 郑愿微微点头:“不错,孟尝公子面子上虽然很看得起太守,但背地里却处处和他过不去,现在有了机会对付孟尝公子,太守自然不会放过。” 花深深道:“可……那幕后主使人竟会是孟尝公子?” 郑愿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肯定和他有关系,这浴仙楼就是孟尝公子的产业之一,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老宋被关在这里,孟尝公子会不知情?” 花深深眨了半天眼睛,才叹道:“我一直听说益尝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豪客,没料到他竟会干这种事情。” 郑愿冷冷道:“难道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应该干这种事情?” 花深深一呆,眼中渐渐漾出了欣喜柔媚的光彩,面上也绽出了迷人的微笑,她兴奋得简直快唱歌了“噢,你吃醋了!你这小冤家,你也吃醋了……” 郑愿睑有点红:“胡说!” 花深深缠着他,娇笑道:“你吃醋了!” 郑愿突然低叫道:“快看,那两个就是铁线娘和苏想容。” 花深深忍不住定睛细看,她实在想看看,这两个淫名满江湖的荡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暮色已深,她只能看见她们模糊的侧影,看见她们婷婷袅袅地走向宋捉鬼住的那座小阁楼。 她刚想质问为什么认得那么清楚,一转头,却见郑愿神色凝重,只好存疑。 看见铁线娘和苏想客走路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心神荡漾,欲念大炽。 她们都是美艳而成熟的女人,深知如何表现自己的美艳和成熟。 李婷婷早已在门外等候,微笑道:“两位前辈这么早就来了?” 她称呼她们“前辈”,自然以自己綺年玉貌而骄傲。 铁线娘瞟着她,娇笑道:“李才女这几日红光满面,喜上眉梢,想来宋捉鬼很够味儿。” 苏想容也笑道:“李姑娘居然喜欢玩傻子,可也真是异数。” 李婷婷微笑道:“两位前辈阅人无数,只怕所阅之人和这个傻子比起来,都是银样蜡枪头呢!” 三个女人虽然在互相挖苦,但面上都一直笑得很甜很自然。 苏想容道:“令主有旨,今晚由我和铁丫头看守宋捉鬼,李姑娘可以歇息一夜了。” 李婷婷心里一凛,口里却笑道:“也好,我这几日累得腰疼背痛的,正好歇歇。两位前辈可要多注意身体,夜长得很,两位明早别爬不起身才好。” 铁线娘媚声道:“李才女才名虽著,只怕体质不强,我们两个‘老前辈’的体质,都是胡打海摔练出来的,不会像李才女那么不济。” 李婷婷笑道:“令牌何在?” 苏想容从怀中摸出一枚黑沉沉的铁块,递了过去,李婷婷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小妹让贤。” 铁线娘道:“宋捉鬼呢?” 李坤静道:“正在工作,估计到四更,可以完成。” 苏想容点点头,收回令牌,道;“前面院中,已为李姑娘备好了香汤俊仆。” 李婷婷压仰着心中的恼怒和不甘,微笑道:“如此小妹就告退了。宋捉鬼若有什么异动;想必两位尽能照应。” 铁线娘媚声道:“明早李才女就可以回去向高二公子交差了,想必那位二公子会重重有赏。” 李婷婷淡然一笑,缓缓走开。 铁、苏二女低笑着走上二楼书房,宋捉鬼正埋头苦想,好像根本没见到她们。 铁线娘媚笑道:“宋大侠好用功啊!” 苏想容也挨了过去:“歇一会儿吧,宋大侠,可别累坏了。” 她们的目光,却都瞥向宋捉鬼圈圈点点的译稿。 宋捉鬼抬头看看她们,茫然道:“你们说什么?婷婷呢?婷婷怎么不在?” 苏想容贴在他背上,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道:“婷婷妹子这几天一直陪着你,累坏了。嘱咐我们二人来代她服侍你。” 宋捉怔了半晌,才傻乎乎地道:“婷婷累了?” 铁线娘用膝盖触着他,低笑道;“是呀!你天天那么下死力气弄她,她怎么能不累呢?” 宋捉鬼闷声闷气地道:“那我今夜怎么办?” 苏想容呻吟道:“你可以找我们呀!只要你工作完了,就可以找我们了。” 她们已看清了宋捉鬼写的译稿,虽然只有半页,但也已使她们心动神驰。 那是一招剑式,极其玄妙的一招剑式。她们虽不能窥透其中的奥妙,但已自觉受益匪浅。 若是整本书的译稿都能到手,何愁练不成绝世的神功? 宋捉鬼所译的,居然是一本全由波斯文字写成的武功秘笈! 郑愿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似是在倾听着对面阁楼里的谈话。 如果说阿福的听觉极佳,那么郑愿的听觉就已乎到了神明的地步,阁楼离这里虽有三十文之遥,但宋捉鬼的声音,仍能听得清清楚楚,花深深己和阿福一起,由济南府的总捕头陪着,大摇大摆地去了府衙,郑愿自然已可以完全放心。 孟尝公子就算再狂妄,也不敢和太守老爷明斗,这就是太守老爷的优势之所在。 郑愿突然看见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进了阁楼。 那人是谁? 苏想容和铁线娘正偷看译稿,书房中灯火一暗,一条人影已现身房中。 宋捉鬼一抬头,喜叫道:“婷婷!” 来人正是李婷婷。 李婷婷面色苍白,显然碰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她冷冷看着微显惊惶的铁线娘和苏想容,寒声道:“你们令主有旨,让二位马上送小妹和宋捉鬼离开这里,情况危急。” 铁线娘和苏想容相视一眼,齐声应道:“遵令。” 李婷婷走到宋捉鬼面前,凝视着他,柔声道:“捉鬼,带上书稿,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宋捉鬼乖乖地道:“好。” 他站起身,将秘笈和译稿装进一个锦袋中,送给了李婷婷。 李婷婷又扫了铁、苏二女一眼,将锦袋塞进宋捉鬼怀里,拉着宋捉鬼的手,匆匆下楼而去,铁、苏二女怔了一怔,紧随其后,离开了书房。 他们下了楼,但并没有出门。 她们走的是地道。 她们的目的,自然是想瞒过郑愿。 可郑愿已离开窗户,他知道自己必须马上追上去。 如果让她们带着宋捉鬼逃脱,再想救宋捉鬼可就真比登天还难了。 他并没有从门口出去,而是打开了窗户,从窗口飞了出去,飘飘然如一只大鸟飞进了浴仙楼的后院。 后院里很静。 郑愿一阵风似地冲上那座阁楼。 灯光仍在,书房中已空无一人。 郑愿呆住了。 他实在不该打草惊蛇。 在他方才驻足的那间房子的那扇窗户前,现在居然站着一个幽灵般的人。 幽灵从胸腔里发出了阴冷的笑声:“郑愿,你不是我的对手,永远不是。” 他实在无法不得意。 当他看见那座阁楼下腾起熊熊的烈火时,他就更得意了。 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笑声如惊雷一般滚过夜空。 第十五章 宋捉鬼的奇遇 郑愿听到了那人惊雷一般的笑声。 这是他这许多天得到的唯一的收获——他终于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幕后人的笑声。 他并非不知道那人是在嘲笑他。但他并不感到气馁沮丧。无论如何他总算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要从那惊雷般的笑声入手,去寻找那个神秘的幕后人。 至于宋捉鬼在哪里,郑愿好像已不太关心了。 宋捉鬼现在在哪里? 连宋捉鬼自己也弄不太清楚。 宋捉鬼被李婷婷牵着,出了地道,来到了一片荒野中。 这条地道居然一直从浴仙楼通到城外,真不知是何时挖成的。太守老爷若知道济南城下有如此神秘的通道,不吓一大跳才怪。 铁线娘和苏想容钻出地道,长长出了口气,走向李婷婷。 铁线娘道:“李才女,令主吩咐我们去哪里?” 李婷婷冷冷道:“不知道。” 苏想容朝铁线娘膘了一眼,轻笑道:“怎么会呢?” 李婷婷道:“贵令主只说从地道出城,并未明示该往何处。” 铁线娘叹了口气,道:“那就等一会儿吧!令主学究天人,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说不定早已安排好了。” 苏想容也道:‘不错。令主常告诫我们,凡事预则立,不预则不立。咱们还是静等令主的命令为好。” 李婷婷背对着她们,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捉鬼站在她身边,仍是那么傻呵呵地看着她。 夜很静,除了虫儿在草间的低鸣,除了风儿吹在叶上的沙沙声,各人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想容才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 “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难道令主已忘了咱们不成?” 铁线娘问道:“李才女,令主是如何下令的?” 李婷婷冷笑道:“怎么,两位怀疑我假传命令不成?” 铁线娘道:“事已至此,不由我们不怀疑。” 苏想容的双手,一直垂在腰间的皮囊边。她的眼中,也闪出了幽冷的寒气:“李姑娘,你假传令旨,难道想掠夺秘笈不成?” 李婷婷头都没回道:“你们真要轻举妄动,那不会有好结果的。” 铁线娘娇笑道:“这么说,李才女是经高二公子授意,想欺骗咱们令主,是么?” 李婷婷哼了一声,似已默认了。 苏想容的右手已悄悄滑进了皮囊,握了满满一把暗器,铁线娘的靴尖,也一直正对着李婷婷。她们都是老江湖,一出地道,就已判明风向,抢占了上风口,这样,她们随时都可以顺风洒出奇毒迷香,而无须防备同样精擅用毒的李婷婷。 铁线娘左手微张,握着的迷香粉突然洒落,被轻微的夜风吹,袭向李婷婷和宋捉鬼。 李婷婷似已察觉,猛叱道:“宋捉鬼,杀掉她们!” 正傻呵呵地望着她的宋捉鬼浑身一震,惊醒似地“啊”了一声,身子突然间转向,疾冲向铁线娘。 苏想容和铁线娘也已在刹那边发动。苏想容斜斜一掠,双手连扬,漫天晴器暴雨般卷向李谆谆,铁线娘左手猛张,浓浓的迷香粉幻成了一团雾云,扑向宋捉鬼面门。 李婷婷在叱喝的同时,已利箭般飞蹿而出。 苏想容暗器到处,李婷婷已滚入了乱草丛中。 宋捉鬼冲出迷香之雾,呼喝着一掌砍向铁线娘的胸口。 铁线娘居然没有闪避,而俏生生地挺胸相迎,对宋捉鬼排山倒海般的掌力视若未见。 宋捉鬼的右掌击中了她的胸脯,却已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在她胸脯上轻按了一下似的。 铁线娘娇笑道:“真舒服。” 然后宋捉鬼就软软地向地上栽倒,倒进了铁线娘的怀里。 苏想容掠过来,急道:“秘笈在不在?” 铁线娘伸手在宋捉鬼怀里一摸,笑道:“在。” 苏想容恨声道:’‘那贱人逃走了,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赶紧走。” 铁线娘背着宋捉鬼,二女都将轻功运到极致,向南奔去。 她们奔出百丈,李婷婷才从乱草丛中缓缓立起,微笑道:“她们果是内应。” 话音刚落,草丛中又站起一个人来,冷冷道:“她们做内应的目的,只是为了秘笈。” 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幽灵。 李婷婷一点也没显出吃惊的神情,好像她早已知道幽灵在此了。 她远远端详着幽灵,似乎很天真地问道:“她们背叛了你,抢走了秘笈,你为什么不出手阻止?” 幽灵冷声道:“她们绝对不会跑得太远的,也绝对逃不脱死亡的命运,对于胆敢背叛我的人,这是唯一的下场。” 李婷婷勉强笑道:“贱妾任务已经完成,请令主恩准贱妾回家。” 幽灵顿了顿,森然道:“不错,你可以回去了。务必转告高二公子,贵我双方的协议依然有效。” 李婷婷恭声道:“是。” 幽灵道:“你现在就回城。” 李婷婷缓缓转身,慢慢向远处的城墙走去,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猛跳。 走了很远,已快到城边了,李婷婷才缓缓回了一下头。 旷野里只有月光照着乱草,幽灵早已消失。 李婷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宋提鬼虽然专职捉鬼,却不是道士,而且最忌讳别人把他当成道士。 可宋捉鬼现在就已经变成了道士。 天放亮的时候,铁线娘和苏想容已上了泰山,来到了一处幽雅僻静的山谷里。 山谷里有一座小巧玲戏的道观,道观的门外石阶上,已有一个铁冠黄裳的女道士正微笑相迎。 这个女道士漂亮得有点出格。 这么美丽的女郎,怎么会出家呢? 女道士稽首道:“两位办妥了么?” 铁线娘笑道:“自然。” 女道士看了看伏在苏想容背上的宋捉鬼,有点妖冶地笑了笑。娇声娇气地道:“这家伙功夫怎么样?” 苏想容叫道:“你要想知道,何不亲自试试他的枪法?” 女道士脆笑出声,“小妹现在是出家人呀!” 铁线娘嗔笑道:“我们累了一夜,你还不让我们进去歇歇,堵在门口干什么?” 女道士笑声一顿,压低了声音道:“大师姐来了,正等两位姐姐呢!”。 铁线娘和苏想容的脸色都变了:“大师姐怎么来了?” 观中响起一产冷笑。“师父不放心,让我来押阵,怎么,三师妹和五师妹不高兴看到我这个大师姐?” 铁线娘和苏想容连忙娇笑道:“我们是怕大师姐一来,宋捉鬼的好抢法我们就见识不到了。” 她们虽似笑得很欢畅,但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们急奔了一夜没流汗,但听到大师姐的声音,却觉背上发冷。 观中的“大师姐”笑骂道:“小浪蹄子,越发没大没小了!还不快进来?” 大师姐的岁数初看起来并不太大,细看之下又不太小。大师姐的容颜初看起来并不迷人,越看却越使人觉得痴迷。 大师姐的年龄,永远是个迷,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大,也许六十,也许二十不到,都有可能。 大师姐的武功,也永远是个谜。 反正据铁线娘和苏想容所知,大师姐从未吃过败仗,众多的师妹没有一个能望其项背。 大师姐的心机有多深,也永远是个谜,大师姐从不明里算计别人,但算计大师姐的人,百分之百要吃大亏。 铁线娘和苏想容将宋捉鬼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铁线娘,苏想容,叩见大师姐。” 大师姐慵懒地斜倚在云床上,一头流云般的乌发披散着,直垂到地毯上。大师姐好像刚刚睡醒,面上带着淡淡的嫣红,虽然铅华不整,但那稀世的容颜让人更动情。大师姐只穿着内衣裤,两条雪白丰嫩的胳膊懒洋洋地移动着,缓缓流着头发,大师姐的胸脯又高又挺,都快将薄薄的小衣儿顶破了。 大师姐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懒洋洋地道:“自家姐妹,何必见外,起来吧!” 铁线娘和苏想容齐声应道:“是。”慢慢爬了起来,垂立在床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师姐梳了好久,仍然没梳完头发,铁线娘和苏想容也就一直站着没敢动。 大师姐曼声问道:“这么说,秘笈到手了?” 铁、苏二人齐声道:“是。” 大师姐道:“很顺利?” 铁线娘道:“有一点小波折。” 大师姐道:’‘什么波折?” 苏想容道:“一个叫郑愿的小泼皮好像发现了这件事和血鸳鸯令有关,穷追猛究,血鸳鸯令的令主无奈,只得令我二人带着宋捉鬼转移。” 铁线娘道:“但据小妹想来,也许是李婷婷假借血鸳鸯令令主之口,实是想利用宋捉鬼杀了我二人,好将秘笈交给蓬莱高家。” 大师姐不出声了,面上的嫣红已渐渐消退,她的眼睛也闭上了。 良久,大师姐才冷冷道:“高家的人还不敢和血鸳鸯令翻脸。” 苏想容道:“但这本武学秘笈十分珍贵,高家岂有不要之理?” 大师姐道:“这是你们自作聪明,中了骗局尚不自知。” 铁线娘和苏想容脸色大变,面面相觑。 大师姐缓缓:“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令主才会将计就计,让你们将宋捉鬼和秘笈带回来,否则你们不可能成功。” 铁线娘和苏想容汗流挟背,突然都跪了下去,哑声唤道;“大师姐…” 大师姐既然说她们中了计,那她们就一定中了计,大师姐的判断从未错过。 大师姐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怪你们,起来吧!事已至此,就要想办法找回场子,实在找不回来,也要将损失减小到最少。” 铁线娘和苏想容听不懂大师姐的话,但她们认为,大师姐的话,一定没错。 大师姐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本秘笈若非赝品。也对练功者有害。” 她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倒很想见识见识这位血鸳鸯令的令主,这个人的确很有办法。” 她扫了苏想容和铁线娘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一定从未见过令主的真面目,是不是?” 铁、苏二女应道:“是。” 大师姐道:“是男是女?‘’ 苏想容道:“听声音是个中年男人。” 大师姐点了点头,道:“你们出去吧!到观外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若有人闯来,不必阻拦,放他们进来。” 苏想容和铁线娘恭恭敬敬地退出了云房。 大师姐叹了口气,幽幽道:“宋大侠,你的戏也该演完了吧?”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宋捉鬼突然动了。 他苦笑着慢慢坐起来,打量着大师姐,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 他的眼睛很清澈,他的神情也十分镇静。 大师姐微笑:“我知道你没有被李婷婷制住,你之所以一直装痴,不过是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宋捉鬼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对。” 郑愿若在这里,听到宋捉鬼的话,会不会大吃一惊? 答案是不会。 因为郑愿知道这些。 那次在李济南家,装傻的宋捉鬼就已用传育人密的方式告诉了郑愿,所以实际上郑愿在血鸳鸯令中并没有内应,一切都是宋捉鬼在作祟。 只可惜花深深白吃了许多醋! 大师姐盯着宋捉鬼的眼睛,缓缓道:“那么,你知道真相了吗?” 宋捉鬼老老实实地答道:“不太知道。” 大师姐道:‘说说看。” 宋捉鬼道:“我知道蓬莱高家四十年前因为王观音失落,而被迫匿迹江湖。高家一直在暗中寻找玉观音,但没有找到,结果是血鸳鸯令答应将玉观音归还高家,条件是高家将我捉住交给血鸳鸯令。因为血鸳鸯令弄到了一本波斯文武功秘发,但江湖上又只有我懂波斯文,他们想让我译出秘发,然后再杀我。” 大师姐赞许地点了点头,面上绽出了一丝柔媚的微笑:“这些是你知道的,那么你不知道的呢?” 宋捉鬼憨厚地报以一笑,道:“我不知道的是:血鸯令的令生究竟是谁;玉观音对蓬莱高家究竟有什么作用;郑愿这小于是不是正急得团团转。还有,那就是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 大师姐俏皮地冲他皱了皱鼻子,娇声道:“我吗?我是大师姐。” 宋捉鬼的眼睛马上就有点直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师组氏低笑道:“宋大侠,你这个样子看女人,实在没有大侠风范。” 宋捉鬼子咳几声,收回目光,傻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侠,我这几天装傻的目的其实主要还是想趁机玩玩漂亮女人。李婷婷的确很够味儿,而且也的确蛮漂亮。” 这种话,宋捉鬼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出口,实在也是异数。 大师姐吃吃笑着,瞟着他,媚声道:“宋大侠果然快人快语,坦率天真。” 宋捉鬼的声音马上就变哑了,“多……多谢夸奖。” 大师姐的睑好像也很有点红,她垂着眼睑,细声细气地道;“宋大侠,你看我比李婷婷如何?” 宋捉鬼哑声道:“强……强…·强多了。” 大师姐头垂得更低:“那你还坐那里干什么?” 宋捉鬼缓缓站起身,眼睛已变得明亮异常,连他的声音也不嘶哑了: “大师姐,你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了,可我宋捉鬼也不算太笨,所以咱俩最好不要兜圈子,你准备怎么对付我,尽管直说。” 大师姐抬起头,冷冷道:“不错,你一直很机敏,但你自信能逃得了吗?” 宋捉鬼憨笑道:“你的脸变得真快!唉,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师姐道:“宋捉鬼,你若识时务,不妨投入我门下,我保你长命百岁。” 宋捉鬼道:“我这个人若肯识时务,就不会混到这个地步了。” 大师姐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不后悔?” 宋捉鬼道:“许多人都想让我后悔,结果后悔的总是他们。” 大师姐傲然值:“只可惜,这次后悔的,一定是你。” 宋捉鬼缓缓走向她,从容不迫,甚至连手都没提起来,大师姐也就那么情懒地斜倚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宋捉鬼走到离床沿三尺远的地方站住,缓缓伸出了右手。 奇怪的是,大师姐居然也缓缓将一只绝美的小手伸了过来。 然后她的小手就到了宋捉鬼的大手掌里,然后她的美丽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宋捉鬼看着她,缓缓:”如果你答应跟我走,我可以忘记以前的事。” 大师姐流着泪,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宋捉鬼沉声道:“我是男人。” 大师姐哭得更厉害了:“可我……我不是你的摆设。” 宋捉鬼道:“你在哭?” 大师姐道;“鬼才哭!” 宋捉鬼松开手,冷冷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任性。” 大师姐道:“你也一样!” 宋捉鬼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我们都没变,看来也不可能再变了,人活到三十岁。一切都已命中注定了。” 大师姐的小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宋捉鬼退到门口,诚恳地道:“我希望你莫要拦我,我真的不想和你发生冲突。” 大师姐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着。 宋捉鬼心中一阵冲动,忍不住冲到床边,一把把她从床上抱了起来,激动地道:“小雨,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大师姐什么话也没说,双手一环,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一双修长的王腿也缠在了他腰间。 她在抽泣,在他耳边低语:“别说话,……别说…·什么也别说……” 苏想容看着铁线娘,铁线娘也在看她,两人面上都是震惊之色。 原来大师姐和宋捉鬼是老相识! 原来大师姐的名字叫“小雨”! 原来大师姐今年三十岁! 原来…… 日已近午,宋捉鬼才哺哺道:“人世间的事,实在很难说。” 大师姐安详地闭着眼睛,沙哑着嗓音道;“那…·就不说。” 宋捉鬼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十四岁,还是个黄毛丫头,可现在…·” 大师姐道;“你呢?你那时才十三岁,鼻涕拖拖的,我叫你‘宋黄龙’,你忘了?” 宋捉鬼憨笑道:“怎么能忘了呢?你那时总是一空就哭没个完,像下雨似的,所以我才叫你‘夏小雨’,没想到你后来真的叫小雨了。” 大师姐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晕红:“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孩子给咱俩编的顺口溜?” 宋捉鬼笑道:“自然还记得——‘宋黄龙,夏小雨,老汉老婆手拉手,白天穿着连裆裤,晚上…·’,嘿嘿,下面的话不太好听。” 大师姐轻笑道:“其实蛮好听的,而且也是实情,我记得你睡觉时最不老实了,趁我睡着了,就占便宜。” 宋捉鬼道:“亲嘴是有的,可……别的我可不敢。” 大师姐偎紧了他,媚声道:“说实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宋捉鬼笑道:“原来那时你是在装睡!” 大师姐媚笑道;“不错。” 宋捉鬼叹道:“看来我从小就是个心地卑鄙的坏胚,长大了也没改好。” “长大了,长大了……”大师姐面上忽然现出了痛苦之色。“长大了,一切都变了。” “是啊!”宋捉鬼喃喃道:“一切都变了,只是没变好,而是变坏了,变得更坏了。” 大师姐道:“其实我从小就不是好人,长大了只是没变好而已。” 宋捉鬼沉默,半晌才道:“若是你不遇到那个王八蛋,也许…··” 大师姐身子一颤,冷冷道:“你错了。” 宋捉鬼道;“哦?” 大师姐道:“其实他并没有着意勾引我,相反倒是我有意引诱他。” 宋捉鬼不语。 大师姐冷笑道:“你不相信?” 宋捉鬼道:“相信。” 大师姐道:“我勾引他,就因为他长得漂亮,而你又生得太丑。” 宋捉鬼憨厚地笑道:“这也难怪。” 他们原本是一对情侣,但他们还是分手了。原因很简单,他太丑,而她又太漂亮。 他当时痛苦得简直要发疯,他拔剑要杀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但被她打成了重伤。 他现在居然很平静地说出了“这也难怪”四个字,他们居然能在一起回忆这件往事,实在是不可思议。 大师姐睁开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他,道:“你记不记得那次搏斗的事情?” 宋捉鬼道:“幸好我没被你杀死。” 大师姐阴森森地道:“你若以为我当时不想杀死你,那你就错了。” 宋捉鬼只觉一股凉气涌上心头,他怔怔地盯着大师姐,说不出话来。 大师姐人虽仍伏在他身上,但心却已飞到天边去了。 她缓缓道:“我是个又漂亮又迷人的女人,偏偏你又这么丑陋可怖,我受不了这个,受不了别人的闲话,我很想杀死你,省了你再替我丢人现眼。” 宋捉鬼强笑道:“但现在你已没必要再这么想,对不对?” 大师姐冷笑:“你错了,我现在更要杀你,我已经有了崇高的地位,但只要你还在一天,就会令我想起以前的屈辱,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过去,知道的都得去死。” 宋捉鬼急运内力,但觉空空如也。 他已被她彻底制住了,他已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宋捉鬼仍然在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是在开玩笑吧?” 大师姐道:“绝对不是。” 宋捉鬼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师姐起身离开他笑道:“我以为你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你的涵养居然变得这么好。” 宋捉鬼苦笑:“我是自作自受,又何苦再去骂别人?” 大师姐跳下床去找衣衫,口中笑道:“你认为你该死?” 宋捉鬼道:“傻到我这个地步的人,自然是该死之极。” 大师姐刚拾起一件小农儿,还没来得及往身上套,又突然停了手。 房门发出了一声巨响,轰然倒下,三条人影利箭一般扑了进来。 大师姐怒叱道:“你们疯了?” 扑进来的三个人,居然是铁线娘、苏想容和那个年轻的女道士。 铁线娘和苏想容缠着大师姐,一味猛攻猛打,她们手中都捏着淬毒的暗器,大师姐身无寸缕,平日绝技自然无法施展,顿时被逼得手忙脚乱。 大师姐的内力拳法都远在他们之上,但两个时辰的行云布雨已极大地损耗了大师姐的体力,武功大打折扣,然而,铁、苏二人若想杀大师姐,同样也是力不人心。 女道士扑上床,将宋捉鬼的衣衫和那本秘笈打进一个包袱,扛起宋捉鬼,闪身出门,口中叫道:“三师姐、五师姐,小妹已得手,快退!” 大师姐咬牙切齿地道:“反了,反了!谁也别想走!” 苏想容冷笑道:“我们已听见了大师姐的往事,只怕大师姐也要杀我们,我们不得不反。” 铁线娘也道:“大师姐若不说出来,暗中杀我们岂不更好?” 大师姐尖叫道:“你们想找死,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大师姐的身法空然变了,幻影飘飘,无数个赤身的大师姐遍布房中,缠住了铁线娘和苏想容。 “幻影步!” 铁线娘惊叫一声,发出了所有的暗器,苏想容也如法炮制。 结果是幻影消失时,房中已躺着两具尸体。 铁线娘的暗器击中了苏想容,而苏想轻的暗器几乎全没入了铁线娘体内。 大师姐扶着床沿,跪在地毯上,急促地喘息着,满面怨毒阴狠之色。 她虽然胜了,但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大师姐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萎顿在地。 一辆大车,在官道上飞驰。 赶车的是个虬髯满脸的壮汉,神情威猛,一看就像是个英雄。 而实际上这个“壮汉”却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其漂亮的年轻女人。 她是七师妹。 七师妹成了车夫,宋捉鬼却变成了道士。 大车里,宋捉鬼木然坐着,神情呆滞。七师妹已在他脸上涂了易容药物,他现在已是一个五绺长髯,手执拂尘,正木然打坐的老道上。 大车向东奔驰,七师妹要将宋捉鬼带到哪里去呢? 宋捉鬼也不知道,他也懒得去想。 和夏小雨的不期而退使他心灰意冷,他已不愿再去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活得挺没意思的——一个丑陋的人,难道真的就该有这样的命运么? 宋捉鬼潸然泪下。 第十六章 两个客人 郑愿发现,线索一条一条全都断了,他根本就无法寻找那个神秘的幕后人,他所有的惟—一点可用的线索就是他曾听到过那人的大笑声。 仅凭一个人的笑声,就想把那个人从茫茫的人海中找出来,岂非如大海捞针一般不可能? 郑愿没有找到吕倾城,也没有找到高断山、刘昭阳和那些黑衣武士,那些人好像突然都离开了济南。 他去找李婷婷,居然也没找到。李婷婷早已“死” 了,被“石榴红”杀死了。李婷婷完全有理由永远不在济南出现。 郑愿一筹莫展。 他痛感名声太大给自己带来的不便,可已无法改变现状。 北武林已人人皆知郑愿武功深不可测,是个“游戏风尘”的奇侠。郑愿无论走到哪里,认识他的人都会深怀戒心。 郑愿只好登门拜访孟尝公子,这已是他最后一步了,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孟尝公子的岁数看来并不太大,至少不会比郑愿大。 但无论谁看见了孟尝公子,都会被他坦诚、谦逊、温厚的气质倾倒,会被他那清华高贵的风采迷住。 有些人,就算穿着再寒酸,也掩不去内在的高贵气质,而盂尝公子就是这些人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他属于那种天生高贵的人。 他的衣饰质料很一般,式样也不时新,他的额头高而鲜明,一看可知他是天生智慧之八。 他并不英俊,但比所有英俊的男人加起来还要耐看得多。 他的身边总围着许多食客,他有许多的应酬,也常常置身于生意场合,但却能保持那种清华高贵的气质,一尘不染,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郑愿看见孟尝公子;不知不觉的有点气馁,有点局促,不自在。 就好像不是郑愿怀疑孟尝公子是那个幕后人,而是孟尝公子在怀疑郑愿似的。 孟尝公子的眼睛很美,目光清澈明亮,并不咄咄逼人。郑愿直视郑孟尝公子的眼睛,拚命不让自己被益尝公子在气势上压倒。 郑原道:“在下高唐郑愿,特来拜望孟尝公子。” 孟尝公子回了一礼,微笑道:“在下孟临轩。孟尝公子之称,决不敢当。郑兄请进。” 郑愿道:“公子先请。” 孟尝公子道;“郑兄远来是客,自然先请。” 郑愿笑道:“公子此间主人,主人若不领路,在下岂非要在贵府中迷路?” 孟尝公子也笑道:“如此孟某有僭。”当先迈进大门,郑愿笑眯眯地相随而入。 孟府的景致果然很幽雅,就像孟尝公子一样幽雅。 郑愿道:“久闻公子府上风景奇特,可算济南第一名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孟尝公子道:“谢谢。” 郑愿道;“素闻孟府食客三千,其中不乏奇能异术之士,怎么府中这么安静?” 孟尝公子道:“郑兄想知道原因?” 郑愿道:“当然。” 孟尝公子道:“因为他们是很安静的人。生性不喜喧哗啰唣,孟某一向爱静,自也不愿和娴于辞令的人打交道”。 而郑愿就是个惯于抬杠的人,这样的人,自然生性喜欢“喧哗啰唣”,而且一定“娴于辞令。” 郑愿吃了个闷亏,自然不甘,辩道;“如公子所说,娴于辞令之人,岂非生性爱喧哗啰唣?实际上娴于辞令之人,才是爱静之人,而喧哗啰唣之徒,只是滥于辞令而已。” 孟尝公子笑道:“久闻郑兄‘轿夫’之名,的确不同凡响。” 说笑间,两人已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一个垂髦小童奉上两杯清茶,又悄然退了出去,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孟尝公子和郑愿二人。 郑愿看着孟尝公子,孟尝公子也在看他,两人相视微微一笑。 孟尝公子柔和的目光盯在郑愿眼睛上,孟尝公子的举止绝对温雅有礼,他的声音也充分体现了他的洞察力和他的温厚谦逊。 “郑兄找孟某,想必是要问一些问题。” 郑愿微微欠身,道:“不错。” 孟尝公子道:“郑兄但问不妨。孟某在济南可算是个地地道道的地头蛇,人手多,场面也熟。郑兄但有所问,孟某定然相告所知。” 郑愿道:“孟尝公子,近日来济南地界好像不算安宁,想必公子亦有所知?” 孟尝公子点点头,微喟道:“不错,前几日李济南之女神秘中邪,宋捉鬼又离奇失踪,其后李姑娘又惨遭杀害。 这些事情,足够令居民惶惶。不想六月三十夜,又有一青皮暴死客房,据说杀人的是个如春水般的温柔的女孩子。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郑愿心中一凛:“哦?” 孟尝公子看着他,微笑道:“据在下所知,这个女孩子和郑兄关系好像不一般。” 郑愿知道了,那一定是红石榴,他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那个女孩子被捉住了吗?” 孟尝公子叹道:“自然没有。她又趁夜离开了。据说她那天喝了许多酒,禁不住那青皮的勾引。但——唉,毕竟不该动辄杀人啊!” 郑愿黯然。 孟尝公子又道:“另外最惨烈的格斗是由郑兄你在上月底造成的,郑兄不仅杀死了四个,还将吕倾城吕公子击成了重伤。” 他虽然口气很平淡,但显然内心对济南发生如此多的凶案感到痛心疾首。他虽没有明里指责郑愿,但显然已将郑愿当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郑愿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公子好像忘了昨天夜里,浴仙楼的那场大火吧?” 孟尝公子道:“据说有人看见你也在现场。” 郑愿道:“莫非公子认为在下就是纵火之人?” 孟尝公子道:“但愿郑兄不是。” 郑愿笑笑,道:“公子既然对济南如此了解,难道不知道李婷婷和宋捉鬼就住在治仙楼后院的那座被烧毁的阁楼里?”’ 孟尝公子漠然道:“自然知道。” 郑愿道:“那么,公子想必也知道,血鸳鸯令和蓬莱高家的秘密交易?” 孟尝公子淡淡一笑,道:“在下从不涉足武林是非。” 郑愿道;“公子既是知道在下昨夜现身浴仙楼,想必也听到了一声惊雷般的大笑?” 孟尝公子道;“我听不懂郑兄在说什么!在下夜间从不出门。” 郑愿微笑道:“但愿如此。” 孟尝公子站起身,冷冷道:“送客!” 郑愿也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笑眯眯地道:“公子和马神龙是好朋友?” 孟尝公子淡然一笑,道:‘’恕不远送。郑兄好走。” “他居然敢把你赶出门!” 花深深简直都要气疯了,她绝对不能容忍别人侮辱她的心上人。 郑愿笑道:“也没什么,毕竟是我上门挑衅,他赶我出门,也情有可原。” 花深深咬着牙生闷气,她在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孟尝公子知道,侮辱花家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阿福问道;“是不是他?” 郑愿苦笑道;“我无法肯定,除非再让我听一次他大笑的声音,否则我不能确认是他。” 阿福点点头,不说话了。 郑愿如此说,已让阿福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孟尝公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的幕后人。 郑原只是无法确认而已 花深深冷冷道:“一定是他。也只有他才能让马神龙用毒暗算你,只有他才能在济南安排好这许多人许多事。” 郑愿苦笑道:“就算是他,我们也抓不到证据。” 花深深道:“要什么证据?既然是那个狗东西,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办,杀了他再说。” 郑愿摇摇头,正色道:“这不是好办法,我们一定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能动手,我不想杀错人。” 阿福见花深深要发怒,忙岔开话题,笑道:“依少爷看,孟尝公子的武功如何?” 郑愿想了半晌,才低声道:“不知道。” 阿福悚然。 如果连郑愿都看不出孟尝公子的武功如何,就说明郑愿自问没有把握胜过孟尝公子,那么,孟尝公子的武功,岂非已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郑愿看看阿福,微微一笑,道;“我和很多人交手前,也都没有取胜的把握。” 花深深沉重的心情一扫而光:“可你没有败过,你每次都胜了。我早就说过,你是天下第一。” 阿福的心情也一下开朗多了,他笑着,朝花深深恭声道:“三小姐和少爷是不是该回洛阳成亲了?” 花深深转开了脸,冷冷道:“阿福,你操的心倒不少!” 阿福朝郑愿挤了挤眼睛,微笑不语。 郑愿征了怔,苦笑道:“老宋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我看咱们还是等几天的好。” 阿福道:“宋大侠既然一直都很清醒,想必不会出什么事,宋大侠武功超卓,武林中能胜他的人极少。” 郑愿缓缓道:“只可惜,老宋这次碰到的,大多都是这‘极少’中的人。” 他坚决地道:“老兄,你送深深先回洛阳,我在这里等老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花深深冷冷道;“我不回去!” 郑愿道:“可我不知道这几天会发生什么事。” 花深深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知道我不想回洛阳干着急,不知道你会出什么事。” 阿福知趣地退了出去,他知道有些话,他这个当仆人的,还是少听为好。 阿福一出门,花深深就发作了:“你为什么总想赶我走?” 郑愿苦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分开?” 花深深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是嫌我碍手得脚的,你不自在了!” 郑愿伸手揽住她的纤腰,柔声道:“看来我又该跳进醋缸洗个澡了。” 花深深身子已经软了,但笑得仍然酸溜溜的:“你又来糊弄我!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要我?说!” 郑愿抱紧她,轻轻吻着她的柔唇,喃喃道:“要是我不想,我就是灰孙子。” 花深深已顾不上生气了。 身上着了火的时候,谁还会想起来生气呢? 花深深现在浑身像着了火,烧得她头晕眼花,烧得她口干舌燥。 她热烈地亲吻着他,吸吮着爱的蜜汁,来滋润她燥热的心田。 衣衫突然间变得十分讨厌了。 他们渴望着彻底的紧密的结合。 完全没有阻碍,没有缝隙,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 如同两杯水倒进一只杯里,无法分开。 宋捉鬼这些天算是交了桃花运,他遇见的女人,居然都很年轻,很漂亮,很饱满,而且都对他很亲热,亲热得让他吃不消。 七师妹也不例外。 所以,当宋捉鬼终于看见一个极丑的女人时,感到十分亲切,而且立即对那个丑女产生了好感。 七师妹赶着大车,驰入蓬莱城,径自奔到仙人居门口,这才拉马停车。 高生财已笑嘻嘻地迈了出来,问道:“得手了?” 七师妹娇笑道;“小妹已将宋大侠请到。” 宋捉鬼一掀轿帘,神情木然地慢慢下车,看了看仙人居的招牌,什么话也不说。 高生财笑道:“二公子和大小姐已知道了消息,这不,他们已出来欢迎宋大侠了。” 高二公子果然快步出门,老远就拱手朗笑道:“宋大侠肯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高某有失远迎,还请宋大侠不要见怪。” 宋捉鬼冷冷道:“客气话我听多了,不想多听。” 高大小姐一声冷笑,走了过来,厉声道:“你这丑鬼,说话小心点。” 宋捉鬼看着她,愣了一下,居然笑了,柔声道:“你也丑得很可爱。” 高大小姐气得目瞪口呆,居然已忘了尖叫,忘了发怒。 高二公子忙道:“宋大侠,这是舍妹。” 宋捉鬼看都不看他,仍是憨笑着朝高大小姐道:“我们都很丑,也都很可爱。” 高大小姐面上的粉太厚,让人没法看清她脸色,但无论谁看见她现在的神情,也都知道她已实在气晕了。 高二公子微笑道:“宋大侠和舍妹如此投缘,真是妙极。” 宋捉鬼还是没理他,仍旧冲高大小姐笑着,声音更温柔了:“喂,你叫什么名字?” 高大小姐浑身一颤,似已被惊醒,她死死盯着宋捉鬼,蓦地一声尖叫,利箭般冲了过来: “杀——!” 宋捉鬼面上的憨笑竟丝毫没变,他就那么悠闲地站着,很诚恳很憨厚地看着发疯般的高大小姐。 高二公了却已笑不出来,他脸色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 高大小姐的右掌已离宋捉鬼咽喉不足三寸了,高二公子才一探手,轻轻拂了一下。 谁也没看清他用了什么手法,高大小姐的身子就已倒飞出去,僵硬地跌落在七师妹怀中。 高二公子急促地吸了口气,又很快呼出,面色又已亲切温和如常:“宋大侠,舍妹年幼无知,多有冒犯,还请宋大侠不要见怪。” 宋捉鬼叹道:“她很好,很对我的脾气。” 高二公子道:“哦?” 宋捉鬼道:“面目丑陋的人,心理大都有点不太正常,像你们这些俊男美女自然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丑男丑女的心。” 他冲到高大小姐面自,柔声道:“喂,我说得对不对?” 高大小姐一把推开七师妹,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宋捉鬼脸上:“对个屁!” 高二公子眼中闪出了幽冷的精光:‘’茹苦,你太放肆了!” 高大小姐尖叫道:“他……他不是人!” 高二公子森然道:“住口!” 高大小姐一怔,显然已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愤怒,她虽然还想再争辩,但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七师妹、高生财等人也都垂下了眼睑,噤若寒蝉。 高二公子一向是个和气的人,很少生气;更没有像今天这么发过脾气。 宋捉鬼看了高二公子一眼,冷冷道:“她没有做错什么,你用不着做这些戏给我看。”转向高大小姐,笑道: “你叫茹苦,对不对?这个名字真好听。” 高大小姐气得浑身直抖,偏偏连瞪他的勇气都已消失。 高二公子目光连闪,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问题,一时也不再说话。 宋捉鬼走上一步,拉着高大小姐的手,憨笑道:“茹苦,莫理他们。咱们同病相怜,不关他们的事。” 可高茹苦高大小姐岂肯和他“同病”?高大小姐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同时也是天下最成熟、最有魅力的女人。 宋捉鬼的话,简直比用刀扎她还令她愤怒。 高二公子双眉一展,柔声道:“茹苦,看来宋大侠很器重你。这样吧,你陪宋大侠进去歇息歇息。宋大侠一路上车马劳顿,一定已很累了。” 宋捉鬼果然点头道:“不错。” 高二公手道:“如此,高某就暂时告退。茹苦,记住,千万莫惹宋大侠不高兴。” 宋捉鬼不耐烦地道;“她知道。”又对高大小姐笑道:”你知道,对不对?” 高大小姐在心里怒骂“对个屁”,但面上已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当然对。” 她居然没有挣脱他的大手,反而偎紧了他轻声道;“进屋说去吧?” 宋捉鬼连连点头:“中,中。” 高二公于目送着宋捉鬼真的进了仙人居大门,轻声道: “陶师姐,很顺利吗?” 七师妹肃然道:“正如二公子所料,分毫不差,但其中似乎别有蹊跷。” 高二公子微一颔首,举步进门,道。“跟我来。” 七师妹亦步亦趋,神色瑞声跟随着高二公子,就像丫环踉主人一样。 仙人居看起来并不算太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除了高二公子,谁也不清楚仙人居有多少间密室,不清楚仙人居的地下宫殿有多宽敞。 但进过地下宫殿的人却不算太少,至少,‘’七师妹” 是常客。 这里是一间地下密室,四周是大理石砌成的墙壁,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波斯地毯,墙壁上嵌着的金灯架上,燃着儿臂粗的牛油大烛。 密室里很简洁,除了地毯上一张矮几外,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 高二公子在矮几一侧盘膝坐下,微笑着柔声道;“坐吧。” “七师妹”依言很温驯地坐了下来,坐在矮几的对面,轻声道:“谢公子。” 高二公子道:“你说的别有蹊跷是指什么?” “七师妹”道:“宋捉鬼一直很清醒。” 高二公子微微一惊,原本悠闲地放在几上的双手也不禁一颤:“这么说,他一直在演戏?” “七师妹”道:“是。” 高二公子皱了皱眉,轻轻拍了拍手,光洁平滑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暗门,李婷婷袅袅婷婷地飘然而入。 李婷婷依然那么柔媚,那么有魅力。她的心情好像很好,她的微笑也极其迷人。 “七师妹”知道,这一切都是做给自己看的。因为高二公子就在这里,而高二公子又是她们争宠的原因。 李婷婷在高二公子身边跪下,用清悦如水的声音说道:“公子有何吩咐?” 高二公子沉声道:“我给两位介绍一下,婷婷,这位是陶碧仙陶姑娘,是我师姐。碧仙,这是李婷婷李姑娘,济南有名的才女。” 两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目光撞到了一起,而且很快溅出了火花。 陶碧仙淡然微笑道:“久仰大名。” 李婷婷轻笑道:“陶姐姐过奖。” 高二公子缓缓道:“婷婷,你的摄心术是不是从未失败过。” 李婷婷心中一凉,似乎已猜到了什么,但她还不能肯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好答道:“是。” 高二公子道:“据碧仙说,宋捉鬼一直很清醒。” 李婷婷面色一下变得雪白:“这…··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明明已……” 陶碧仙淡淡地道:“他的确没有被控制,他一直都很清醒。” 李婷婷颤声道:“如果他是假装的,那……那么秘笈” 高二公子伸出右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微笑道:“婷婷莫急,我知道你怕我怪你。你先回房去。呆会儿我去找你。莫急。” 李婷婷应道:“是。”爬起身,悄然而出,暗门轻轻掩上,墙壁又已平滑如镜。 高二公子温言道:“碧仙,你说吧。” 陶碧仙道:“宋捉鬼如果一直是在演戏,结果会不会很……可怕?” 高二公子道:“的确如此,宋捉鬼现在虽已在我手中,但我想,他在济南装傻期间;一定和郑愿有联系。” 他顿了顿,又问道:“既然宋捉鬼一直很清醒,他怎么会被快活林的人擒住?” 陶碧仙道:“公子,宋捉鬼和夏小雨居然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宋捉鬼是在夏小雨身上被她捉住的。” 高二公子似乎很感兴趣,道:“他俩竟会是老相识?” 陶碧仙膘了他一眼,好像很有点害羞,脸好像也有点红:“他们快活一番之后,絮絮叨叨谈了一会儿,当时铁线娘、苏想容和我都听得很清楚。” 高二公子道:“夏小雨擒下宋捉鬼之后呢?” 陶碧仙道:“夏小雨大约是云雨过后,神志有点恍惚,居然对宋捉鬼说,凡知道她过去的人她都要杀,铁线娘和苏想容马上和我商量,决定先下手为强。她二人去杀夏小雨,我抢了宋捉鬼就跑。” 高二公子叹道:“铁、苏二人想必早已死了。凭夏小雨的武功,又岂是她们杀得了的?” 他看着陶碧仙,柔声道:“夏小雨和宋捉鬼谈了些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陶碧仙的脸更红,头也垂得更低,声音已滞缓缠绵: “每一个字都记得。” 高二公子道;“那你就每一个字都说出来。” 陶碧仙轻轻移到他身边,羞笑道:“公子可别笑话我。” 高二公子微笑道:“我从来就没笑话过你,对不对?” 陶碧仙轻轻倒在他怀里,微微闭上了眼睛。 高二公子虽然是公子,却是是喜欢身体力行的。他一向喜欢自己动手。 他认为勤劳是一种美德。 高茹苦虽然很讨厌宋捉鬼,但她明白哥哥的意思。 高家如果希望一窥那本秘发上的无上武学,就必须依靠宋捉鬼。因为只有宋捉鬼懂波斯文字。 而宋捉鬼又偏偏是个又臭又硬又滑头的家伙。单凭暴力是不能使他屈服的。 既然宋捉鬼“看上”了她,她就只有不惜一切代价来笼络他,软化他,满足他的所有需要。 高家的人一向很看重家族的利益,高茹苦也不例外。 就算宋捉鬼再丑一百倍,她也只有认了。 宋捉鬼进了她的闺房,连声赞道:“这地方好,这地方舒服,这地方合我的胃口。” 高茹苦挂拴上房门,努力使自己笑得更自然,更迷人一些:“你看这张床怎么样?” 宋捉鬼道:“当然很好。” 高茹苦媚声道:“你何不到床上躺一躺?我知道你很累,我学过几手按摩功夫,正好给你放松放松。” 宋捉鬼果然很听话地躺上床,叹道:“真舒服。” 高茹苦真恨不能活劈了他,但她笑得很温柔很开心: “等你见识了我的按摩功夫后,就会更舒服了。” 宋捉鬼安心地闭上眼睛,好像真准备享受她的眼待了。 高茹苦无奈地坐在床沿上,刚准备给他按摩,宋捉鬼却已发出了均匀绵长的鼾声。 他居然睡着了。 高茹苦刚松了口气,宋捉鬼却又睁开了眼睛,叹道: “我倒是真累了。但不需要放松,更不需要按摩。那个姓陶的丫头一路上不停地给我按摩,我简直受不了。现在你出去。我想认认真真睡一觉。” 他又闭上眼睛,哺哺道:“女人真讨厌,美人更讨厌” 高茹苦一向认为自己是绝色美女,但她听到宋捉鬼的叹息,居然已不太生气了。 她希望宋捉鬼真的很讨厌她,那么她就谢天谢地了。 被这么样的一个丑鬼喜欢,实在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所幸的是,宋捉鬼真的睡熟了。 高茹苦又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地从窗口溜了出去。 仙人居里很宁静,好像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且也将永远不会发生。 第十七章 一地灯笼 花深深虽然满心不情愿,也只有回洛阳了。花家四兄弟外加花深深的两个姐夫,六人出马,齐至济南,转达老太君旨意,旨令花深深速回洛阳。老太君自有她这么做的理由。她不希望在花深深和郑愿拜堂之前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同时她又想向天下武林的朋友们透露出花家对郑愿的器重。日后无论谁碰到郑愿,也会老实三分。花家的女婿谁敢惹? 郑愿送走花深深之后,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就像开春时脱下穿了一冬的大棉袄那么痛快舒畅。 老太君的意思是让他也一块回洛阳,但郑愿有很好的借口不遵旨——他要等宋捉鬼。 而他的确也是在等宋捉鬼,到也不完全是借口。 宋捉鬼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郑愿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所以当这个人鬼鬼祟祟地挨近他,低声叫出他的名字时,郑愿很吃了一惊。 郑愿正在大明湖畔新月楼上凭栏看风景,他刚将一口酒喝进嘴,还没咽下去这个人就叫了他一声。于是他这一口酒都差点喷了出来。 这个人是个一看就让人讨厌的人。又黑又瘦又小,长得獐头鼠目的。两条眉毛倒吊着,几根黄胡子却往上翘。 这个人低声问道:“你是郑愿?” 郑愿咽下酒,点了点头,又转开眼睛去看湖景。 这个人又道:“你要想知道孟临轩的底细,今晚三更,到城西关帝庙等我。” 郑愿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根本没听见这个人的话。 这个人在栏杆边看了一会儿湖景,打着酒嗝离开了。 郑愿转头时,这个人居然已走得没了影儿。 这个“黄胡子”是什么人?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郑愿不知道。 关帝庙的香火好像并不很盛。庙不大,也不气派,看起来很有点萧瑟的意味。 黄胡子果然已等在庙门外,一看见郑愿。什么话也没话,扭头走进庙里。 郑愿仍然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活像个来和情人约会的公子哥儿。 黄胡子借着灯光打量了他半晌,好像是在辩认他究竟是不是郑愿。 郑愿微笑道:“你是不是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黄胡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道:“坐。” 郑愿看看房里,却没找到一张椅子,只好退到床边坐下,问道:“这是你的房间?” 黄胡子道:“对。 郑愿很感兴地道:“难道你是庙祝?” 黄胡子冷冷道:“难道我不能是庙祝?” 郑愿笑道:“当然能。” 黄胡子又盯了他一眼,不高兴地道;“那你笑什么?” 郑愿征了一怔。叹道:“你找我来干什么?” 黄胡子转头着窗外,半晌才沉声道:“我想请你去杀一个人。 郑愿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什么?你请我去杀一个人? 我有没有听错?” 黄胡子道:“你没有听错。” 郑愿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对不起,阁下,我并不是杀手,也不是刺客。你若真的想请人杀某个人,最好还是去雇一个刺客。” 黄胡子冷笑道:“我没有钱雇刺客,我自己穷得叮当响。” 郑愿笑得更苦了:“你阁下是说,你没钱雇刺客杀人,就想请我出手?” 黄胡子道:“一点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郑愿顿了顿,道:“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居然会雇我杀人。” 黄胡子道:“我不是雇你,是请你,我说过我很穷。” 郑愿站起身,微笑道:“济南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你要想请杀手,最好去找他们,对这件事,我没有兴趣。” 黄胡子瞪着他,缓缓道:“他们要钱,你不要。” 郑愿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要钱?” 黄胡子道;“你暗杀过很多人,都是花你自己的钱,我没有说错吧?” 郑愿很吃一惊,连忙道:“你老兄错了,我并没有暗杀人,都是别人欺负我,我才迫不得已自卫。” 黄胡子看着他,鼠目中居然透出一些暖意,他的声音也柔和多了:“你想不想我把名单给你看看?” 他居然也有名单! 阿福有名单,是因为他花了六个月时间调查隐情,这个黄胡子怎么会有? 难道他也一直在暗中盯着郑愿? 那么,黄胡子的动机是什么? 郑愿轻轻一叹,喃喃道:“不想。” 黄胡子的眼睛更亮,声音也更温柔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我只是想请你帮帮我的忙。” 郑愿苦笑道:“你的名单是从哪里弄到的?” 黄胡子诡秘地眨眨鼠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郑愿半晌才叹道:“据我所知,名单只有一份,可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黄胡子嘿嘿一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郑愿看看他,微笑道:“现在我很想看看你的那份名单。” 黄胡子一怔:“你真要看?” 郑愿笑得更开心了:“当然想看。我都不知道我暗杀了哪些人,这份名单我自然要看,当然,如果你有的话。” 黄胡子眨了半天眼睛,才冷笑道:“名单我没带在身上,但我念几个人的名子,或许你就相信我了。” 郑愿笑嘻嘻地走近他,伸出了双手,柔声道;“好啦,好啦,你要念的名字只有你知道,我知道,还有死掉的九尾孤知道。” 黄胡子突然一低头,向窗口扑去,似乎是想逃跑。 郑愿只一伸手,就捉住了黄胡子的胳膊,笑道:“老朋友见面,你好意思这么骗我?” 黄胡子轻轻挣了挣,就不再挣扎了。他低下头,颤声道:“对……对不起,我不想……不想让你知道是,…··是我。” 郑愿悄笑道;“喂,你把化妆除掉怎么样,你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黄胡子依言去洗面上的易容药物,赫然便是青州的那个老板娘。 老板娘轻轻抽泣着,坐在床头不说话。 郑愿在她身边坐下,吹灭了灯,轻轻拥住她,柔声道:“好啦,别伤心了,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了。” 老板娘止住抽泣,偎进他怀里,轻声道:“我想告诉你一些有关孟尝公子的情况。” 郑愿道:“你刚才说要请我杀的人,也是孟尝公子吗?”。 老板娘浑身一颤,恨声道:“就是他。” 郑愿拥着她倒在床上,低笑道:“别着急,慢慢说。” 老板娘呜咽道:“他……是他……是他杀了我……我丈夫。” 郑愿吃惊地道:“你丈夫?你不是说你丈夫在江南做生意吗?” 老板娘抱紧他,颤抖着道:“我…我是骗你的,其实他早……早已死了,要不我也不会和你··。…和你……” 郑愿道:“你能肯定你丈夫是被孟尝公子害死的吗?” 老板娘道:“他……他本是孟尝公平手下的·,…·一名杀手。” 郑愿这回是真的吃惊了:“杀手?” 他当然知道:“杀手”二字意味着什么,当然更清楚一个人养杀手意味着什么。 这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看就能看清楚。 老板娘抱得更紧:“我…以前没告诉你,是怕你…… 怕你……对付不了他。” 郑愿柔声笑道:“现在呢?现在你怎么又对我有信心了?” 老板娘道:“我听说……听许多人都说你的武功深不可测,我…我想请你…帮帮我。” 郑愿轻轻笑道:“杀九尾孤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发现我武功深不可测?那时你本该发现的。九尾孤的武功虽然不算很高,但狡诈多智,我能杀他,自然应该引起你的注意才对啊?” 老板娘破涕为笑,水蛇腰扭了扭,吃吃笑道:“说你胖,你就喘上了。” 郑愿的嗓音有点哑了;“你既然要请我帮忙,为什么不想让我认出来?害得我瞎猜了一天。” 老板娘仰着脸道:“我……我不好意思……” 郑愿十指轻快地从她肩上滑落,滑到她的臀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板娘已说不出话了。他们在一起时,纯粹是为了欢爱,而没有任何其他可烦心的事情,他们完全放松,又绝对亢奋。 有时候他们隐隐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但他们也都明白,如果他们真成了一对,感觉也许会差得多。 世上的事情,就有这么怪。 终于,郑愿埋下头,深深理进了她的心口里。他感到她的手抱着他的头,她的双肩轻轻缓缓地摇摆着。 他们热烈而又重新地融合为一体,世上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了,所有的渴望都得到了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从痴迷中清醒过来。 郑愿嘶哑着嗓子笑道:“喂,你该说点什么了吧?” 老板娘瘫在床上,根本没力气说话,根本不想说话。 郑愿翻身侧对着她,伸手按在她小腹上,缓缓输着真气。须臾,老板娘才长长吁了口气,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我已……老了,是不是?” 郑愿柔声道:“瞎说!” 老板娘轻叹道:“你别骗我,我知道我老了,快对你没用了,…·我知道。” 郑愿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声说了些什么,老板娘还在叹气,但眼睛已经亮了。 郑愿悄笑道:“我不骗你,真的有这种内功。” 老板娘偎紧了她:“你教我好不好?” 郑愿道:“只怕你吃不了这种苦。驻颜术极难练,那种苦处你是无法想象的。” 老板娘坚决地道:“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什么苦都吃过。” 她的确下定了决心。 老去的容颜对每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如果有人告诉女人们说有种内功可以驻颜,她们百分之一百会不惜任何代价去练这种内功。 郑愿微笑:“好吧!待我几时闲下来了,到你店里住一段时间,教教你。” 老板娘很怀疑地道:“恐怕你日后未必会闲下来吧? 据说,花家已大张旗鼓要招你上门了,以后你再想浪荡,只怕不可能吧?” 郑愿想起花深深,不由苦笑。 如果花深深知道他和老板娘今晚的事,不气死才怪。 他觉得很有点内疚。 老板娘笑道:“我是不是说对了?” 郑愿轻轻一叹,转开了话题“现在天快亮了,你该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了吧?” 老板娘身于一僵,半晌才咬牙道:“我丈夫叫钱玉堂,是…” 郑愿悚然一惊:“五虎断门刀门下的‘翻江倒海’钱玉堂?” 老板娘一怔:“你知道?” 郑愿道:“听我师父讲起过。我师父在讲到五虎断门刀这一门派时,曾特意提到过钱玉堂,说这个人武功很不错,但不知为了什么,年纪轻轻的就洗手不干了。” 老板娘位然道:“他并没有洗手,只不过变成孟尝公子的杀手了。” 郑愿奇道:“你丈夫怎么会去…··,投靠孟临轩呢?” 老板娘咬着嘴唇,半晌才恨声道:“‘鬼才晓得!” 郑愿柔声道:“难道……是因为女人?” 老板娘突然发怒了:“我不知道!’ 很显然,郑愿的话切中了要害。 郑愿笑出了声;“就算你不知道,也用不着这么大声嚷嚷对不对?那么,钱玉堂既已成了孟临轩的杀手,怎么又被孟临轩害死的呢?” 老板娘喘着粗气,良久才道:“我也不清楚。但有一天,是四年前的腊月初九,我丈夫突然血肉模糊地冲进家门,对我说:‘孟临轩要杀我,你快逃。’然后他就倒在地上,就…·死了。 泪水已流满了她的脸,她的手因为愤怒而变得冰冰。 郑愿缓缓道:“当时你们住在济南?” 老板娘点点头,喷咽道:“就在庙后面不远的一家小院子里,……我丈夫他……他很少回家,一年在家呆不了十天,我一个人……一个人……呜呜……,,郑愿搂紧她,深表理解似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个在家很苦很孤独,就算你风流一点,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他不会怪你的。” 老板娘心里一酸,哭得更伤心了。 郑愿轻轻拍着她,就像在哄着一个哭闹的小女孩: “那么,你又是怎么逃走的呢?” 孟临轩如果要杀钱玉堂,一定会斩草除根,钱玉堂就算能逃回家报讯,老板娘想逃出济南也极不可能。 老板娘泣道;“我没有逃,玉堂刚倒下,孟临轩已带着好几个人赶来了,我当时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没想到姓孟的居然抚尸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数落,说是玉堂为救他而死,让他惭愧莫名,哭到热闹时候,他居然还拔刀要自杀,被那几个同来的人拉住了,这时家里已围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谁都赞孟临轩够义气!” 郑愿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这姓孟的真是个人材,这样一来,谁都不会怀疑他了。” 老板娘道:“后来,巡捕房的捕快来了,说是有飞贼闯入孟家,玉堂舍命护主,追杀那飞贼,结果同归于尽,巧的是那死的飞贼尸体也的确就在这座庙旁。……我有口难言,只好忍着。后来,姓孟的又吹吹打打,厚葬了玉堂,假惺惺地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知道报仇无望,就离开了济南,回到莱芜老家,又偷偷跑到青州开店,……” 郑愿想想,道:“这件事我后来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那死者是你丈夫钱玉堂,你知不知道孟临轩为什么要杀你丈夫?” 老板娘泣道:“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郑愿痛惜地抚摸着她,南哺道:“可怜的妞妞,别哭了,好不好!” 老板娘的小名叫“妞妞”,天下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郑愿。 老板娘更酸心,哭得更动情更伤心了。 郑愿道:“妞妞,钱玉堂生前有什么好友吗?” 老板娘呜咽道:“没有,就算…·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呜呜··,…” 郑愿叹道:“不错,就算有,也未必知道内情,知道内情的,孟临轩也绝不会放过。……四年前……四年前我是十八岁,孟临轩大约也是这个岁数…·妞妞,你多大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老板娘泣道:“我……老了,老了……” 郑愿轻笑道:“你忘了我可以教你练一种神奇的内功吗?” 老板娘压住他,呜咽道:“答应我,答应我,帮我报仇,答应我…·” 郑愿坚定地道:“我答应你。” 老板娘哑呼一声,瘫在他身上,不动了,极度的兴奋使她支持不住了。 她实在感激郑愿,感激这位比她小十二岁的年轻人,感激这个她全心全意爱着的情人。 她已暗暗发誓,如果郑愿能杀了孟临轩为她复仇,她一定要把身心全部彻底地交给他。 她不计较名份,只重实质。至于郑愿会怎么想,她不在乎。 天已蒙蒙亮,远处不时已有人声。 郑愿道:“妞妞,你已很累了,好好睡一会儿吧? 啊?” 老板娘的确已累坏了,但郑愿提出这一点,还是让她很伤心。 她松开四肢,推开郑愿,赌气的翻身背冲着他,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郑愿松了口气,穿好衣裳,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二更时分,郑愿才和老板娘出了关帝庙。刚走出关帝庙,郑愿就已发觉情况不对头。庙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地上却错落有致地放着几十只灯笼。 这几十只灯笼都亮着,每只相隔五到十丈不等,庙门外空地已被灯笼占满。 郑愿和老板娘二人无疑暴露在最易受攻击的地方,如果四周埋伏着弓箭手,而且箭涂有剧毒的话,郑愿和老板娘必难逃脱。 这次和薛城外的那次伏击不同,那次郑愿是孤身一个,他可以摆脱困境,但现在郑愿身边多个老板娘,而郑愿又必须保证老板娘的安全。 如果郑愿负着老板娘施展轻功逃跑的话,成算有多大? 老板娘的脸色已变得铁青,身子也在不住地哆嗦,很显然,她不仅气坏了,而且也骇坏了。 这就是说“敌人”已发现了郑愿和老板娘的行踪,或者说,郑愿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敌人的眼里。 老板娘能不气愤,能不震骇么? 郑愿连忙伸手搂住她的腰肢,低声道:“妞妞别怕,有我在,谁都不敢怎么样。” 话音刚落,“灯笼阵”对面传来了一阵狂笑,声音尖锐刺耳。 郑愿听见这笑声,脸色突然间有点发白。 笑声顿住,灯光里,一条大汉出现在对面,正用喷火的双目瞪着郑愿。 他是花豪,花深深的二哥花豪。 花豪不是已经回洛阳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郑愿心念急转,还没想出点道道来,对面又响起了一声长叹。 又气忿,又凄凉,又无奈的长叹。 一个彬彬有礼的中年汉子缓缓出现在花豪身旁,冷森森地盯着郑愿。 他是花山,花深深的大哥花山。 郑愿还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神情肃穆的干瘦老人出现了。 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种鄙夷不屑的目光冷冷看着郑愿。 他就像是在看着一条天下最没出息,最不识抬举的癫皮狗。 他是花老祖,花深深的父亲花老祖。 郑愿在心里吸了口气,昂起头,镇定自若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 他的一只有手也一直揽在老板娘腰间,老板娘想挣开,但办不到。 老板娘显然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她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她想开口向花氏父子解释,但她说不出话来。 一股温暖祥和,但又浑厚无比的内力在她体内盘旋。 她已被郑愿控制,变成了哑巴,变成了木头人。 但她在流泪,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花氏父子。 花氏父子都没有说话,他们似乎是在等郑愿解释。 花豪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开口叱骂,都被花老祖严厉的目光止住了。 郑愿不想解释,因为这件事根本就是事实 事实是有目共睹的,无须解释。 郑愿只是在极力思索着花老祖父子三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很快有他一个想法,而且他认为自己想得十分正确。 灯笼亮着,灯笼边的人心里却是一片黑暗。 许久许久,花老祖才冷冷道:“郑愿,花家和你从此一刀两断。” 郑愿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花老祖说完,转身就走,花豪走了几步,又回头吐了口唾沫。 直到花氏父子的脚步声已完全消失,郑愿才松开了手。 老板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郑愿苦苦地笑了一下,哺哺道:“这样也好,我又自由了。” 老板娘泣:“对…·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郑愿苦笑道:“你用不着自责,这件事迟早会发生,可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重又揽住她,将她搂进怀里,柔声道:“我应该谢谢你才对。” 老板娘内疚得说不出话来了,如果她知道了发生在红石榴身上的事,也许还不会这么内疚。 她内疚是因为郑愿受到了伤害,女人是不会同情女人的。 郑愿抱着她,一旋身飞上关帝庙的屋顶,飞鸟般离开了这满眼灯笼的地方。 他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他看着金蝶上花轿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满嘴苦涩。 但这次毕竟不同。他并不像上次那么愤怒,那么冲动,那么悲伤痛苦。 他只是感到有点淡淡的苦涩。 他和金蝶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而和花深深才认识一年多,这其间的差别是巨大的。 更何况和花深深成亲的意愿并非他自己产生的,而是在花老太君重压下达成的,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然而,一想到那朵只对自己微笑的“冰雪牡丹”将和自己永远分开,郑愿还是感到很悲伤、很惆怅。 但更多的是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 他一直都对不起花深深,他自认配不上花深深。他是个浪子,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浪子。 他不知道花深深会对这事怎么想。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对他来说,花深深已经成了历史,成了故事。过多地沉洒在往事中,显然是不智之举,更何况他现在还许多大事要做呢? 郑愿回到客栈房里,吩咐小二端来了酒菜,笑眯眯地对老板娘道:“一天没吃东西,我已经饿坏了,想必你也很饿。 简直是废话! 老板娘听着这几句话,眼泪却下来了。她理解郑愿现在的心情,理解他为什么说这些废话。 她流着泪,微笑道:“我当然也很饿,我希望你多注意点儿,待会儿发现我连碟子都咬吃了,赶紧提醒我。” 郑愿大笑起来;“你若真吃起碟子来了,我不但不阻拦,反而连酒杯酒壶都送你吃。” 老板娘替他斟了杯酒,笑道:“只怕吃酒杯的不是我,而是你。” 郑愿又笑,一饮而尽。 老板娘又替他斟了一杯,柔声道:“为浪子生涯,干一杯!” 郑愿大声道:“说得好!” 干了一杯,又是一杯,郑愿的眼睛越来越亮,老板娘的脸却越来越红,红得能滴下血来。 老板娘已醉了,媚眼迷离,前仰后合的。 郑愿苦笑道:“我记得你原来也是海量,今天怎么这么不济?” 老板娘怒道:“胡说!就算……再来一坛,我……也不会…,··醉”’ 郑愿走过去将她扶到床上躺下,叹着气道:“不会喝酒干万莫逞能,你看看,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老板娘大怒,一挺身想坐起来,突又伏在床沿,哇哇大吐起来。 郑愿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忙着收拾,又叫小二烧一盆酸辣汤给老板娘醒酒,只闹到三更天,老板娘才安生了。 但她还是不肯睡,缠着郑愿说东道西。 郑愿知道,她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他再为花深深的事伤心。他不忍负了她这份苦心!只好陪她瞎聊。 聊来聊去,居然聊到了红石榴,郑愿叹着气将红石榴的事告诉了老板娘。 老板娘半晌才幽幽叹道:“小郑,你要当心。”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缓缓道:“你以后的敌人,也许都是女人。……我已给你制造了两个!” 郑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第十八章 秦淮河畔 郑愿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济南,他雇了辆全城最华丽的大车,和老板娘亲亲热热地坐在车中招摇过市。 大车出了城东门,大摇大摆地沿着大道缓缓行驶。看样子郑愿是要送老板娘回青州。 老板娘特意梳妆打扮了整整两个时辰。她现在看起来又年轻又漂亮又丰润,活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儿。 她一直痴痴地看着郑愿微笑,那神情令城中的混混们妒嫉得发狂。 但大车一路上平安无事。 郑愿现在已是名声赫赫,没人敢明里惹他。 济南城里许多人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孟尝公子每天都能听到十几次有关郑愿行踪的报告,孟尝公子的心情越来越好。 但第三天上;传来了不好的消息——郑愿和老板娘失踪了。 郑愿和老板娘此时在南下途中,老板娘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宛然像个省亲的贵妇,那副颐指气使的派头,真亏她怎么学得那么像。 这名“贵妇”手下有二十余人的跟班,其中有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最得她宠信,夜夜都召他陪宿,很令其他跟班小厮们生气。 这个后生,自然就是郑愿。 那二十余人的队伍是郑愿花钱雇来的流浪儿,贵妇的行头首饰,是郑愿从三家大户人家“借”来的。 当然是晚上去借的。 这支队伍一路上浩浩荡荡的很气派,很令路人测目,自然沿途也有几拨好汉拦劫,但郑愿掏出一面小旗晃了晃,那些好汉们都下马磕头,甚而至于要沿途护送。 但郑愿只和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这些人都乖乖地消失了。 “贵妇”自然很得意,但晚上“临幸”时,却忍不住问郑愿那面小旗代表了什么。 郑愿口是笑笑,用热吻堵住她的嘴。 十余日长途跋涉后,这支队伍来到了金陵,然后就冰销瓦解了。 当天夜里,郑愿领着老板娘进了紫雪轩。 紫雪轩的老主人吴果果已去世快四十年了。昔年名满江南的一代歌妓若若小姐也已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妇。 紫雪轩的生意却依然很红火。紫雪轩现在的主人就是昔年的若若小姐。 她现在叫吴若,算是承继了吴果果的香火。 老板娘当然早已听说过紫雪轩,听说过若若小姐,也听说过吴果果的轶事,所以她看见郑愿轻车熟路地领她走进紫雪轩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咱来这里干什么?” 郑愿微笑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紫雪轩里已是一片莺啼燕呼: “少爷回来了!” “少爷!” “快去禀报老主人,说少爷回来了!” 转眼间,一群明眸皓齿的南国娇娃就团团围住了郑愿。有的扯手,有的扯衣袖,更有的将脸儿贴到郑愿唇边了。 老板娘诧异得简直像在做梦——老天,这小子怎么会是这里的少爷? 郑愿笑嘻嘻地应付着这些娇媚磨人的少女,显得从容不迫,显然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 老板娘正觉得心里泛酸,又爆起了一阵脆呼: “婆婆来了!” 老板娘抬头看时,却见两个红衫少女扶着一个白发老婆婆走了进来。 郑愿分开众女,抢上几步,跪下磕了一个头,笑道: “愿儿见过婆婆,婆婆万福金康。” 老婆婆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乖,起来,地下潮,别凉着了。” 众女一片嘻笑。 郑愿笑道:“谢谢婆婆。”这才站起身走到老婆婆面前,欢声道:“年余不见,婆婆又年轻了二十岁,快变成婶婶了。再过年余,只怕婆婆要变成姐姐了!” 众女笑得更热闹了。 老婆婆慈爱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阵道:“贫嘴,该打!” 郑愿嘻嘻一笑,将冷在一旁的老板娘扯了过来:“妞妞,拜见婆婆。” 老板娘无奈,只好跪下,也磕了个头,道:“贱妾南小仙,拜见婆婆。” 老婆婆忆道:“乖囡,起来,起来,让婆婆看看,小愿儿找的媳妇儿肯定不差。” 老板娘一怔,看看郑愿,郑愿却含笑转过了眼睛,众女都掩口轻笑,调皮地膜着老板娘。 老板娘只得说:“婆婆,我不是他媳妇儿。” 老婆婆闻言一呆:“小愿儿,她不是你媳妇儿?” 郑愿见老板娘臊得脸通红,讪笑道:“虽然不是我媳妇儿,也踉媳妇儿差不多了。没准过几天真变成了我媳妇儿了!” 老婆婆拉着老板娘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渍渍,乖囡真俊,配得上小愿儿。” 老婆婆老眼昏花,居然将老板娘当成了妙龄少女,郑愿居然又不直指其误,恨得老板娘牙痒痒。 郑愿道:“婆婆,我师父在吗?” 老婆婆笑道:“在,在!阿娇啊,领乖愿儿去。” 一个少女应道:“是,”又朝郑愿做鬼脸道:“乖愿儿,跟我来。” 满厅笑声,连老板娘都忍不住笑了。 她发现这里的气氛很融洽,就像是回到家里似的—— 当然,这是郑愿的家,而她不敢奢望成为这一家中的一员。 郑愿携着老板娘的手,随着阿娇向里走,老婆婆突然又叫道;“乖,回来。” 于是“乖”只好又回来:“婆婆,什么事?” 老婆婆低声道i“你师父今天吃晚饭又掉了一颗牙,正在发脾气,你要小心些。” 郑愿笑道:“知道了。” 老板娘又吃惊又好笑。 她不知道郑愿的师父是谁,但想必那是个很有趣的老人。 老板娘跟在阿娇和郑愿后面走了许多回廊,远远听到有人在骂人:“狗日的,总跟老子过不去!你他娘的还想不想活了。” 老板娘正自吃惊,阿娇已低笑道。“老爷子脾气大了。” 于是老板娘知道了,正在骂人的这个人就是郑愿的师父。 阿娇刚说完.那人已大声吼道:“谁说老子脾气大?” 郑愿大声笑道:“是阿娇。” 阿娇气得回手狠狠在他手上戳了一下。 那人怒道:“我知道是阿娇!你是谁?” 郑愿道:“我姓郑,我叫郑愿,我是你的徒弟。” 那人哈哈一声大笑,吼道:“那你还不快滚进来?” 阿娇吐吐舌头,扭身一溜烟跑了。 老板娘有点忐忑,“但被郑愿扯住了胳膊,想不进去都不行了。 走了十几步,转到一座小院前,院门开着,房门也开着,屋里亮着灯。 郑愿大声道:“师父,弟子今天是领赏钱来了。’” 那人叫得山响:“进来!老子好久没打你屁股了,手痒!” 郑愿一拉老板娘,走进院门,那人怒道:“站住!你身边的那个妇人是谁?” 他居然仅凭听觉就判定老板娘是个“妇人”,这份功力确实令老板娘骇然。 郑愿笑道:“一个你最想见到的人。” 那人道:“谁!” 郑愿道:“你自己认。” 那人哼一声,喝道:“进来!” 郑愿进门后,扯老板娘,两人一齐跪了下去:“拜见师父!” 那人冷笑道:“丫头,你抬头,让我看看你是谁!” 老板娘依言抬头,看见了一个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 老人看见老板娘,原本怒气冲冲地脸一下变了,他的眼睛也一下瞪得溜圆。 “天仙?” 老板娘浑身一震:“你……你是谁?” 老人一伸手将她提了起来,颤声道:“南天仙是你……是你什么人?” 老板娘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的牙齿也已开始打架: “你…·你是谁?” 老人哆嗦起来:“我……我是朱争,争吵的争,我……我是……我是你……” 老板娘“哇”地一声嚎陶大哭起来: “爹!” 郑愿低头转身,飘然而出。 他并没有走远,他就立在院外的太湖石边,默默地看着夜色中的池水。 泪水流了下来,又被擦去了。 他为师父庆幸,为老板娘高兴。 阿娇捧着食盒悄然而来,低声道:“少爷,老爷子怎么了?” 郑愿微笑道:“老爷子找到了女儿。” 阿娇又惊又喜:“就是你媳妇儿?” 郑愿摇摇头:“不是。” 阿娇笑微微地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前些天金陵盛传洛阳花家……” 郑愿叹了口气,苦笑道:“没这么回事。” 阿娇吁了口气,娇声道:“没有才好。你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众姐妹都伤心死了,我气得几天没睡好。” 郑愿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小丫头不知道臊!” 阿娇嘟着小嘴道:“人家还小啊?都十五了,你还当人家是小丫头。” 郑愿瞪眼道:“你不是小丫头,难道我是小丫头?” 阿娇吃吃笑道:“你要是小丫头就好了,咱们姐妹们天天和你一起……一起……” 郑愿叹道:“我发现你们越来越皮厚了,当心婆婆罚你们。” 阿娇膘着他,扭怩道:“少爷,你上次亲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愿笑骂道:“胡闹!” 远处一阵嘻嘻的低笑,一群少女掩着嘴儿,跳起来跑开了。 朱争的大嗓门又炸开了:“郑愿,滚过来!” 郑愿朝阿娇一笑,飞快地冲进了小院。 朱争眼睛红红的,显然已流了不少老泪,老板娘偎在他身边,娇弱无那,肩头还不时一耸一耸的。 郑愿抢上就是一揖:“恭喜师父,恭喜师姐……师父,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会拍马屈了?” 朱争冷笑道:“少嘻皮笑脸的!跪下!” 郑愿发现有点不妙,只好跪下。 朱争道:“你跟小仙三年前就认识,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郑愿正色道:“启禀师父,弟子三年前的确认识师姐,但不知师姐就是师姐。只是前几日听师姐说起姐夫钱玉堂,才知道师姐原是师姐,所以说立即回来拜见师父。” 南小仙忍不住噗哧乐了。 朱争也呵呵一笑,面色和缓了许多:“那么,这件事就不怪你了,明晚你们俩拜堂成亲。” 郑愿一怔,马上磕了个头:“是。” 南小仙却惊叫起来:“不!” 朱争倒吃了一惊:“为什么不?难道你看不上他?” 南小仙嗫嚅道:“是我不配。” 朱争怒道:“你不配谁配?……郑愿,你认为小仙和你般配不般配。” 郑愿一本正经地道::“配弟子绰绰有余,反是弟子颇觉有些不配。” 朱争嘿嘿笑道:“你倒很有点自知之明。” 南小仙哭了:“爹,你别逼他好不好?你是他师父,你让他娶个老母猪他都不敢不娶。” 朱争摸摸脑门,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老子。” 郑愿只好苦笑。 朱争忽又叹了口气:“小仙,你不想嫁人了?” 南小仙哭道:“不想。” 朱争怒:“那我岂不是要绝后?” 南小仙偷偷看了看郑愿,泣道;“爹,女儿……儿女不嫁人,也未必……就绝后了。” 朱争有点恍然大悟,看看郑愿,又看看女儿,冷笑道:“你们俩在演什么把戏?” 郑愿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师父,弟子愿娶师姐为妻。师姐如果不答应,请师父好好劝劝师姐。” 他倒是真觉得娶了南小仙没有什么不好,他已经有些厌烦那些女孩子玩的把戏了。况且,南小仙和自己的心意相通。更何况南小仙一生坎坷,他要想报师恩,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南小仙还没话,朱争已呵呵笑道:“好,好,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阿娇不失时机地飘然而入,娇声道:“恭喜老爷,恭喜姑娘,恭喜新姑爷!” 南小仙脸羞得通红,郑愿微笑不语,朱争却仰天大笑:“乖丫头,说得好!” 朱争微笑道:“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也娶过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又丑又凶。” 朱争好像已有点老糊涂了,他似乎忘了那个“年近四十、又丑又凶”的女人其实只有十八岁,而且又美丽又可爱。 郑愿却微笑道:“妞妞,师父这么安排,自有师父的道理和苦衷,你慢慢就会明白的,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阿娇乖觉地退了出去。主人们的“苦衷”,她是不该知道的。 朱争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郑愿,你把实情告诉她。我去找若若喝点酒去,顺便商量一下明晚的婚礼。” 朱争刚出去,南小仙就忍不住发问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出我丑?” 郑愿走过去拥着她坐下,微笑道:“我想娶你。” 南小仙的胜更红:“见你的鬼!你还是个小毛孩子,我都快成老太婆了!” 郑愿笑得更加不怀好意:“真的?你忘了咱俩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南小仙道:“那不一样!” 郑愿微微一怔,正色道:“妞妞,难道你真的想找个年纪相当的男人做丈夫?” 南小仙气得狠狠捶了他一下:“我告诉你我嫁过一次人了,我不想嫁第二次。” 郑愿自然知道这是违心之论,但还是正色道:“你要知道,师父就你一个女儿,师父近年岁数越大,香火之念越盛,你要不嫁,岂非……” 南小仙瞟着他,低笑道:“我不嫁你,跟嫁你又有什么两样?” 郑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道:“妞妞,现在我已非娶你不可。自从我知道你是师父惟一的女儿之后,按规定我必须娶你。” 南小仙奇道:“规定?什么规定?” 郑愿缓缓道:“你想必知道,世上有一种武功,记载在一面黑色的旗帜上,这面旗帜同时也代表了黑道至高无上的权力。” 南小仙眨了半天眼睛,才叹道:“野王旗?” 郑愿点点头道:“不错,草野之王野王旗。” 南小仙道:“我爹不是……不是执意不肯执掌野王旗吗?” 郑愿道:“一点不错。但师祖在去世前,还是将野王旗留给了师父,师父虽然不愿使用,但我的武功却完全来自野王旗。” 南小仙惊道:“这么说,你……你现在是野王旗的主人?” 郑愿道:“不错,但如果你嫁给另一个人,那么,我将交出这面旗帜,给你丈夫。” 南小仙道:“这么说,你不愿意?” 郑愿道:“不是我不愿意,是师父不愿意。” 南小仙冷冷道:“如果我不是南小仙,你肯定不想娶我,对不对?” 郑愿道:“对。” 南小仙冷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迫不得已,你不想丢掉权力。” 郑愿道:“实际上我不想要这些权力,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一个独往独来的浪子,野王旗仍然没有出现江湖。” 南小仙怒道:“你那几次打发劫匪的小旗,难道不是野王旗?” 郑愿平静地道:“那只是江南武林盟主交给我的一件信符,我和他是私交,他并不知道我有野王旗。” 南小仙慢悠悠地道;“这么说,你想娶我,只不过是想继续拥有野王旗。” 郑愿怔了半晌,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提笔写了一封信,叠好,用镇纸压在桌上。 南小仙冷冷打量着他,但没有动。 郑愿起身,微笑道:“多谢师姐,让我卸下了一副重担。这封信给师父的,你最好不要看。” 他深深一揖,大步出门而去。 夜风很凉爽,郑愿浑身轻松,愉快得简直想飞起来。 他虽然是野王旗现在的主人,但不想再做野王旗的主人。南小仙既然想要野王旗,他正好双手奉上。他从未行使过野王旗无上的权力。实际上自朱争的父亲去世后,野王旗已销声匿迹。朱争之所以希望他执掌野王旗,只不过是怕野王旗得非其人。 他一直认为“老板娘”是个很开朗很厌恶强权的人。 但他现在才发现,她对权力十分迷恋,她以前只不过一直没有过弄权的机会而已。 要看透一个女人,实在很难很难。 郑愿很感激“老板娘”,因为她对权力的迷恋恰好使他获得了自由。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浪子,他还要继续做他的浪子。 郑愿大口呼吸着凉爽的夜风,来到紫雪轩的前厅。 朱争正和若若谈得很热乎,一见郑愿进来,瞪眼道: “怎么样?” 郑愿一本正经地道:“还好,师姐大约有些累,已经歇息了,弟子是来向师父打听一些事的。” 朱争道:“什么事?” 郑愿道:“师父知不知道济南孟家和蓬莱高家的底细?” 朱争怔了征,道:“济南孟家是黄河以北的一大世家,据说也出过几个高手,但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蓬莱高家已经四十余年没消息了。” 郑愿又问道:“师父听没听说过一尊玉观音的情况?” 朱争又是一怔,若若已慈声道:“那是高家的一宗什么宝贝。高家闭门不出江湖,就是因为这尊玉观音失窃。” 若若小姐昔年是名动江南的歌伎,她自然可以有很多机会知道武林秘事。 郑愿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师父和婆婆知不知道最近有一本波斯文的武功秘笈出世的事?” 若若笑道:“乖,这回你算问对人了,秘笈现在已被送到蓬莱高家,你的那个丑朋友宋捉鬼也被高家请去了。” 郑愿并没有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他完全相信她的消息。 你若以为紫雪轩的这个老主人只是个不中用的老太婆,那就大错特错了。 郑愿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去看着师姐去。” 等他出了门,若若才低笑道:“朱争,你想把他当女婿,怕是不行了!” 朱争愕然:“怎么不行?” 若若叹道:“这本是你的家务事,我本来不该管,但事情涉及到乖愿儿,我又不得不说。” 朱争想道:“别吞吞吐吐的绕弯子好不好?” 若若苦笑道:“你那个宝贝女儿,她想亲自执掌野王旗。” 朱争突然呆住:“这……这,…··不会吧?” 若若喃喃道:“我刚才给她看过相,……乖愿儿进来时的神情,难道你没注意? 朱争一惊,大声吼道:“郑原!” 若若叹道:“他已经走了,肯定是去蓬莱救他朋友去了。……朱争,这件事,我管不了,你看着办吧!” 朱争颓然坐回椅中,仿佛突然间又老了二十岁。 他毕竟已和女儿分开了整整三十年,他本以为找回失去的女儿了,现在才觉得,他还是一个孤独的老人。 权力,真的有那么大魔力吗? 天明才能过江。 郑愿倘佯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畔,听着欢声笑语。 笙歌琴韵,一时间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光。 他曾在这里住过十年,从八岁到十八岁,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青年。 他的心就是在秦淮河温软香润的水中泡大的,他的心就是在秦淮河醉人的微风中成长的,这里是他的天堂,是他心中最怀念的地方。 他不知道以后自己还回不回来,还能不能再浸润在秦淮河醉人的气息中。 不知不觉间,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灯影朦胧了,桨声更轻柔了。 郑愿在温柔的细雨中慢慢地走着,他要好好再品尝一回秦淮河迷人的风韵,雨中的情思。他是如此的痴迷,竟连有人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到。这个人从一艘花船上走下来,走到他身边。这个人是个很端严的少年,显得有点古板,有点太严肃,太正派,但他的眼中却闪着温柔的光彩。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风景不错,是不是?” 郑愿惊得一回头,旋即大笑道:“原来是你!” 这个人笑得有点尴尬:“当然是我。” 郑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微笑道:“我真想不到,你老兄居然肯光顾秦淮粉墨。” 这个人冷笑道:“我也是人,是个很正常的男人,我为什么不能来?” 郑愿叹道:“堂堂的‘八方君子’秦中来居然会拥妓取乐,这话传到江湖上,有谁会信?” 这个人就是秦中来,武林中的名人,素以端谨古板著称。 案中来道:“既然没人会相信,我怕什么?” 两人又相视大笑起来。 秦中来看着郑愿,叹着气喃喃道:“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郑愿也叹气:“想不到八方君子改行当看相先生了,喂,君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中来看看还靠在岸边的花舫,淡淡地道:“陪一个朋友逛逛。” 郑愿道:“哦?” 秦中来道:“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 郑愿道:“哦?” 秦中来叹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你不该伤害她。” 郑愿微笑道:“我伤害了她?” 秦中来点点头,正色道:“你的确伤害她了,而且伤害得很严重。” 郑愿道:“是吗?” 秦中来冷冷道:“你不必用这种玩世不恭的口气和我说话,我们毕意是朋友。” 郑愿苦笑道:“现在已经不太像朋友了。过不了几天,就不是朋友了。用不了多久,咱们也许会变成敌人。” 秦中来哑然。 郑愿摇摇头,轻声道:“在舫中的,是不是红石榴?” 秦中来点点头:“是她。她大前天找到我时,人已经几近疯狂。不管怎么说,你不该……不该这么对她。” 郑愿苦笑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对她?” 奏中来道:“你不能始……乱终弃!” 郑愿道:“君子,你相信她说的话?” 秦中来闭着嘴不吭声,但神情已表明他不仅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 郑愿凝视着他,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秦兄,就此别过,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不要兵戎相向。” 秦中来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转过身,慢慢走到岸边,走回花舫,走进花舫里。 花舫离开了,缓缓融进了灯影里。 郑愿苦笑着,喃喃道:“君子,希望你能变得不那么古板才好。你只要仔细想一想,也许不会被骗的……” 越是谨肃端方的男人,越容易轻信女人的谎言。 因为大多谨肃端方的男人,总是以衡量男人的标准来评价一个女人的。 这些标准包括诚实,包括正义,包括守诺。 这就好像是用尺寸来描述风一样,可笑而且可叹。 第十九章 伤心怀抱 八月初三。 郑愿又站在了高生财面前。 高生财仍然笑得很亲切:“郑少侠,怎么又来了。” 郑愿微笑道:“怎么,我不能来?” 高生财笑道:“来当然能来,但你绝对不会受欢迎。” 郑愿道:“你以为你们的欢迎真有那么重要?我虽然不敢自比圣贤,但自信已达到了‘宠辱不惊’的地步。” 高生财点点头,很认真地道:“这个我也相信。…… 郑少侠这次想必不是以花家女婿的身分来的吧?” 郑愿淡淡地道:“不是。” 高生财道:“那么,郑少侠现在是什么身分呢?” 郑愿道:“人。” 高生财微微一怔,道:“谁不是人?” 郑愿道:“宋捉鬼将一些人定为鬼,他可以回答你这些问题。” 高生财目光闪烁不定:“哦?只可惜宋大侠不知在哪里捉鬼,无法向他请教。” 郑微笑道:“这话说得好!宋捉鬼当然是在有鬼的地方捉鬼。阁下如此糟蹋蓬莱高家的名声,只怕不太好吧?” 高生财脸色一变,刚想反驳,高二公子冰冷的声音已在远处响了起来:“生财,郑公子是贵客,你有什么权利阻拦他?” 高生财惶声道:“老奴该死!” 高二公子缓缓走了过来,朝高生财叱道:“退下!”又朝郑愿拱拱手,微笑道:“真是山不转水转。济南一别,不觉已一月有余,郑兄一向可好。” 郑愿道;“还好。” 高二公子道:‘挪兄此来,想必是想看看宋大侠。” 郑愿道:“不错。” 高二公子微笑道:“郑兄来得真巧,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郑兄多留几日,还可赶上喝怀喜酒。” 郑愿吃惊地道:“哦?二公子要成亲了?恭喜,恭喜。” 高二公子欢颜笑道:“不是我要成亲,是宋大侠要成亲。” 郑愿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什么?宋捉鬼娶媳妇儿?” 高二公子道:“于真万确!” 郑愿追问道:“他娶谁?” 高二公子悠然道:“舍妹茹苦。” 郑愿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只当老宋这辈子再也娶不上媳妇儿了!这就好,这就好!我总算放心了!” 高二公子殷勤地道:“郑兄是捉鬼的好朋友,这杯喜酒请郑兄一定要货光。” 郑愿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好,好!一定,一定!” 他在心里,却早已将宋捉鬼骂了个狗血淋头。 高二公子笑得更开心了。“郑兄请随我来,捉鬼正在后花园和会妹下棋,咱们一同去瞧瞧。” 他居然直呼宋捉鬼为“捉鬼”,郑愿听得十分别扭。 但就算郑愿再窝火也没用,宋捉鬼已快成高二公子的妹夫了,人家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后花园里种满了奇花异草。花草从中有一角精美的小亭。亭中有白玉桌。桌旁设着两上白玉墩。白玉墩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宋捉鬼,女的当然就是高大小姐。 桌上放着一张由整块黄玉制成的棋盘,盘上密密匝匝地排着黑白子,看来棋局已近尾声。 黑子是墨晶,白子是白玉,棋盒是由老藤剜成的。 棋具、棋亭,环境都极精美雅致,只可惜两个下棋的人把这一切都给破坏了。 宋捉鬼就像是个穿着锦衣的挑夫,高大小姐则俨然三流妓院里的三流妓女。 偏偏他们还下得很认真,眉头皱得紧紧的。两人都低着头,紧张地盯着棋盘,脑袋都凑到一块了。 郑愿终于看见了宋捉鬼,暗暗松了口气,远远叫道: “老宋。” 高大小姐头也没抬,冷冷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宋捉鬼也不耐烦地道:“有事呆会儿再说。别瞎吵吵,没见我正在手谈吗?” 郑愿哭笑不得地看看高二公子,高二公子也在苦笑着摇头。 郑愿喃喃道:“这南阳佬几时学会下棋了?他居然还知道说‘手谈’两个字。” 高二公子轻笑道:“他们两人的棋实在太臭,偏偏还自鸣得意,我能让他们十三子,但他们死活要跟我分先。” 听他口气,好像宋捉鬼是心甘情愿在高家入贅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 郑愿微笑道:“二公子想必是此道高手?” 高二公子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郑愿远远打量着棋具,笑道:“我对下棋不在行,但对玉器很感兴趣。” 高二公子淡淡地道:“哦?” 郑愿道:“我并不是喜好玉器古玩,我对玉器,只是有一种职业的敏感。? 高二公子道:“哦?” 郑愿道:“我原来当过石匠,而且随师父学了整整十年,如果我还算不上天下最好的石匠,也相差不远了。” 高二公子微笑道:“真想不到。” 郑愿道:“这是事实。……我听说最近有一尊极品昆山玉雕成的玉观音,被一顶大轿送来资府,不知此事可真。” 高二公子居然马上点头,肃然道:“一点不错。” 郑愿反倒有点吃惊了,他没想到高二公子回答得如此爽快。 高二公子沉声道:“那是舍下传家之宝,不料在四十一年前被人窃走,高家自此蒙羞,今日才重见天日。” 郑愿叹道:“那尊玉观音跟真人一般大小,偷盗起来只怕很难,那窃贼居然会得手,也是异数。” 无论谁想将一尊数百斤的玉像偷出高家,好像都不太可能。不仅因为高家高手众多,还因为那至像实在太大了点。 高二公子看着他,很诚挚地道:“郑兄,实不相瞒,为了迎回这尊玉观音,我不得不下手捉了宋捉鬼。这的确有点卑鄙无耻,但事关高家的命运,我不得不这么做,希望郑兄能谅解。” 郑愿微笑道:“你捉的是宋捉鬼,不是我。既然你和宋捉鬼已将成了郎舅,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高二公子欣慰地松了口气,深深一揖道:“我谢郑兄不罪之恩。” 郑愿还了一揖:“二公子折杀在下。” 宋捉鬼突然站起身,大笑道:“你输了!” 高大小姐也跳了起来,尖叫道:“你才输了!” 郑愿的右手,突然间捏住了高二公子的右腕脉门,冷冷道:“二公子,给宋捉鬼解毒,放他走。” 高二公子的俊脸刹那间变得雪白,他虽然是一直在防备郑愿突然出手,却终于还是着了道儿。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郑愿如何出手的。 高大小姐摸出把雪亮的匕首,一下拦在宋捉鬼的咽喉上:“郑愿你要不老实,我就杀了这丑鬼。” 宋捉鬼淡然道:“你也很丑。” 高大小姐手一紧,匕首划破了宋捉鬼的皮肤,鲜血淋漓。 郑愿没理她,径自对高二公子道:“二公子,我不想下辣手。” 高二公子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他甚至已可以微笑了: “茹苦,给宋大侠解毒。” 高在小姐怒道:“二哥!” 高二公子冷冷道:“听见没有?” 高大小姐无奈,只得收回匕首,摸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宋捉鬼,悻悻地道:“算你命大。” 宋捉鬼没理她,打开瓶塞,又停住,道:“吃几颗?” 高大小姐怒道:“一颗就够了,你还想吃几颗?” 宋捉鬼微笑道:“听说这‘天香夜染衣’迷香的解药十分难得,既承蒙小姐送了一瓶,宋某只好拜领。” 高大小姐急了,伸后就去夺药瓶,叱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丑鬼! 宋捉鬼早已咽下一颗药丸,将药瓶塞进怀里,笑道: “我倒是见过比我更不要脸的丑鬼。” 高二公子笑道:“茹苦,既然宋大侠要那瓶解药,你就送给他吧!” 郑愿道:“我听说‘天香夜染衣’迷香是天下最著名的十种迷香之一,想不到二公子还精于此道。” 高二公子安详地道:“江湖上下五门的小贼颇多,鄙人只有知己知彼,才不会轻易为宵小所乘。……郑兄是如何得知宋兄已中了迷香的?” 郑愿笑嘻嘻地道:“这个恕我不便奉告,日后咱们打交道的机会很多,不能让你学了乖,是不是,老宋?” 宋捉鬼已精神抖擞地大步走了过来。冷冷道:“是个球!” 他瞪着高二公子,缓缓道:“谢谢你不杀我。” 高二公子微笑道:“不客气。” 宋捉鬼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下次我捉住你,也不杀你。” 高二公子还是笑得很平静:“谢谢。” 郑愿松开手,笑道:“对不住二公子,我是迫不得已。” 高二公子道:“郑兄好说。” 听他们的言语,看他们的表情,好像他们是很亲密的朋友,正在一起闲聊。 郑愿拱拱手道:“那就告辞了,希望贵府上的‘花匠’们莫出来阻拦。” 高二公子淡然道:“他们都是懂礼貌很有涵养的人。” 郑愿叹了口气,很诚恳地道:“二公子,希望咱们之间别闹得你死我活才好,说实在话,二公子的武功深不可测。” 高二公子道:“惭愧。” 郑愿叹道:“不知二公子和济南的孟尝公子交情如何。” 高二公于神情自若地道:“见过几面,淡淡如水。” 郑愿道:“那么,在这次的交易中,孟尝公子起的作用是什么?” 高二公子道:“孟尝公子乃济南的地头蛇,借他的地方安排这次交易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郑愿点点头:“告辞。” 高二公子拱手道:“不送。” 他真的没送。 宋捉鬼的脸色一直很难看,而且很容易生气,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惹他破口大骂。 想想也是,大名鼎鼎的一代名侠宋捉鬼,居然被人窝窝囊囊地“玩”了一个多月,他能不有气么? 这不,刚到招远,走进一家酒楼,酒还没喝一口,宋捉鬼已冲着郑愿吵上了:“你总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欠你的债?” 郑愿笑眯眯地道:“难道只有你欠了我的债,我才能跟着你?” 宋捉鬼大怒道:“你他妈个小白脸,老子看见你就有气!快给老子滚,老子要喝酒!” 郑愿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他,喃喃道:“这个人曾努力培养自已的气质,没想到过了一年,还是老样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不再理会宋捉鬼恶狠狠的目光,顾自浅斟慢饮,自得其乐。 宋捉鬼瞪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得愤愤然大口狂饮,不多时已喝了一坛十斤装的花雕,眼珠子都红了。 郑愿柔声道:“我们是不是上街逛逛?” 宋捉鬼怒道:“逛……逛个屁!让大家都来看我这张丑……丑脸?” 郑愿的声音更温柔了:“说你丑的人,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宋捉鬼大声道:“你不用假么假式的安慰我!我晓得我丑!” 郑愿微笑道:“我若是女人,一定嫁给你!” 宋捉鬼瞪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放屁!你要是女人,早被卖进窑子里了。” 郑愿苦笑道:“这人真是喝醉了。” 宋捉鬼笑得直抖:“我醉了?笑话!你自己才醉了! 你明明是个男人,硬说自己是女人,你不醉谁醉?” 郑愿笑得更尴尬:“是,是,是我醉了。” 宋捉鬼满口污言秽语,听得众酒客都不住皱眉,郑愿可怜巴巴地坐在宋捉鬼对面,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他相信老宋一定是遇到了一个极为伤心的事,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以致醉后露了本相。 郑愿虽然知道世上有一个叫夏小雨的女人,但却不知道宋捉鬼和夏小雨之间的关系。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俊俏的青衫书生跳起来,冲到宋捉鬼身边,叱道:“你这人嘴里放干净点好不好?” 宋捉鬼也斜着醉眼怪声道:“我骂对面这个小白脸,管你这小白脸屁事?一边凉快去,别找不自在!” 青衫书生大怒,抬起手一掌扇了过去,口中叱道:“找死!” 郑愿一伸手,将他扯开了,陪笑道:“这位兄台请了,在下这位朋友酒后就有这个僻好,再说他醉了,兄台千万莫和他计较。” 青衫书生冷笑道:“兄台真是好脾气!让他骂成这样,你还当他是朋友?” 宋捉鬼怪声怪气地道:“哟哟哟,打起抱不平来了! 嘿嘿,我看你九成九是个女扮男校的大闺女,九成九是看上郑愿了。” 青衫书生的脸刷地飞红了:“你真想找死?” 郑愿苦笑道:“这位兄台莫怪,请回去喝酒,在下马上带这位朋友离开。” 宋捉鬼大声道:“姑娘,你莫要以为郑愿不晓得你是女的,这小白脸八成是在打你的生意,你要被他骗奸了,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郑愿叹了口气,轻轻一指戳在宋捉鬼昏睡穴上,将他拖出椅子扛在肩上,对青衫书生苦笑道:“他说的是醉话,在下这里向兄台赔不是,在下马上带他走。” 那青衫书生又羞又气又吃惊:“你……你是郑愿?” 青衫书生一指宋捉鬼,咬牙切齿地道:“那他当然就是宋捉鬼?” 郑愿叹道:“是他,不过兄台,他最近连遭大变,心情不好,借醉酒发泄一下,也情有可原,恳请兄台见谅。” 青衫书生悻悻道:“那他也不该污言秽语的!他哪里是什么大侠,简直比下五门的青皮混混还不如!” 郑愿连连点头:“对不起,他在言语中冒犯了兄台,在下代他向兄台道歉,他这人一喝醉酒,不说粗话憋得慌……对不起,对不起各位。” 可怜的郑愿扛着宋捉鬼,连连向在座的酒客们点头陪礼,慢慢退了出去。 青衫书生怔了一会儿,突然一跺脚,摸出锭碎银仍到桌上,飞也似地追了出去!“郑愿,郑愿你站住!” 郑愿本已走到街上,只好站住,苦笑道:“兄台,得饶人处且饶人,他醉了,说的话不能算数。” 青衫书生怒道:“鬼才理他!我有事找你。” 郑愿实在不想多和这个女孩子打交道,但总归是抱愧,只得硬着头皮道:“兄台有什么事?” 青衫书生看看四周,低声道:“街上人多,说话不方便,郑大侠住在何处?” 看她那副故作神秘、故作老成的样子,郑愿心里好笑,口中却沉吟道:“兄台,在下和宋捉鬼还要赶路。” 青衫书生冷笑道:“托辞!他醉得像条猪,还赶什么路?郑大侠,久闻你是个急公好义的大侠客,古道热肠的大丈夫,难道你就这么打发我?” 郑愿脸一沉,冷冷道:“兄台,在下的确有急事要赶路,我不是什么大侠客,也算不上大丈夫,至于急公好义,古道热肠一类的好事,更是从不沾边,请兄台走开,别惹我发火。” 青衫书咬牙道:“我就要惹你发火!” 郑愿见路人已渐渐围了过来,叫了一声:“滚!”身形连闪,已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飞身上马,伸指剪断组绳,疾驰而去,至于宋捉鬼的那匹马,就只好丢下不管了。 青衫书生怒道:“我不怕你跑上天去!”推开众人,奔到自己那匹马身边,一跃而上,左手一挥,拂断缰绳,那匹马希津津一声长嘶,飞一般追了上去。 郑愿放马疾驰了片刻,看看身后,已不见了青衫书生,不由悄悄松了口气,下了马,拍开宋捉鬼的穴道,冷笑道:“醒了没有?” 宋振鬼被他扛在肩上,一路颠簸,早已吐了个乱七八糟,焉能不醒? 宋捉鬼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了?” 郑愿叹道:“你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只是你吐得我背上满是脏东西,这身衣裳你总得陪我。” 宋捉鬼喃喃道:“我是不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我记得好像还跟一个人吵过嘴。” 郑愿道:“这次还好,说的话不不算最难听的。” 宋捉鬼神情有点发木,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的:“对不起,郑愿,我好像总是在给你添麻烦。” 郑愿柔声道:“没关系,下次我也找个机会给你添一点麻烦。” 他们牵着马,慢慢走着。 太阳已快西沉。淡淡的秋意在淡淡的暮色中似乎显得加深了。 宋捉鬼道:“我告诉你,那本秘笈很奇怪。” 郑愿道:“怎么个奇怪法?” 宋捉鬼道:“粗看起来那里面记载的武功是瞎胡闹,细想起来却十分玄妙高深,连我自己都看不懂。” 郑愿道:“是波斯武学?” 宋捉鬼道:“好像不是,有点…·有点像魔教的邪术。” 郑愿动容道:“真的?” 宋捉鬼道:“我也吃不准,……秘笈我已记住了,你想不想学?” 郑愿道:“不想。” 宋捉鬼道:“为什么不想?” 郑愿微笑:“我想这本秘笈很奇怪,似乎那个人的目的就是希望秘笈能流传似的。” 宋捉鬼呆住,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愿沉声道:“你仔细想想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奇怪?” 宋捉鬼不说话了,闷着头想了许久,才叹道:“是有点奇怪,首先,血鸳鸯令的人如果想抓我去翻译秘笈,没必要由高家派人去动手。” 郑愿点点头,道:“不错,高家久已不出江湖,但一直在暗中积蓄实力,血鸳鸯令的人将玉观音送还给高家,让高家重新得势,似乎没什么好处,因为血鸳鸯令不能控制高家。” 宋捉鬼道:“第二点值得怀疑的是,他们没必要将我安置在浴仙楼,也没必要非让李婷婷呆在我身边不可。” 郑愿道:“他们好像是有意让我找到你。” 宋捉鬼道:“李婷婷并非他们的人,但对浴仙楼的地道很熟悉,苏想容和铁线娘是快活林的人,这些血鸳鸯令会不会都已知道?” 郑愿道:“如果猜测属实,那么,他们是故意让秘笈公布于江湖,让快活林的人或高家取走,以后为争夺这本秘笈,江湖上势必会乱一阵子,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宋捉鬼道:“不错。” 郑愿道:“但神功自秘,他们以一本武学秘笈为代价换取一次机会,是否合算?” 宋捉鬼想了想,道:“合算!” 郑愿苦笑:“我只怕这本秘笈是假的,至少也有部分是假的,得到秘笈的人若修习秘笈上的武功,也许会出事。” 宋捉鬼断然道:“不会,绝对不会。” 郑愿柔声道:“老宋,你先停一段时间,看看高家练功后果如何再作打算,怎么样?” 宋捉鬼迟疑了半晌,才叹道:“好吧,我听你的。” 宋捉鬼看着郑愿,憨笑道:“你最近怎么样?” 郑愿微笑道:“很好,好得不能好了。” 宋捉鬼道:“紧赶一程,明天晚上到青州,你又可以和老板娘叙旧了。” 郑愿微笑道:“老板娘不在了。” 宋捉鬼吃了一惊:“死了?” 郑愿道:“反正永远不会出现了。” 宋捉鬼眨了半天眼睛,还是没再问下去,转了话头: “那个小石榴现在在哪里?” 郑愿道:“在金陵,和秦中来在一起。” 宋捉鬼惊得合不拢嘴:“老秦见时变得怜香惜玉了?” 郑愿淡淡地道:“女人没什么好谈的……你见过那尊玉观音没有?” 宋捉鬼道:“没有。” 郑愿道:“你在济南那段时间,一直没发现是谁在暗中策划一切的?” 宋捉鬼恨恨地道:“没有,……血鸳鸯令方面,我见到的地位最高的是一个使者,是个女人,还有,那个令主似乎也在济南,就在浴仙楼里发号施令。” 郑愿低声说:“你见没见过孟尝公子?” 宋捉鬼道:“一直没见,这个人很可疑?” 郑愿苦笑道:“只可惜我找不到一点证据,也许他在这次交易中只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但我还是不太相信。” 宋捉鬼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郑愿沉吟半晌,才苦笑道:“贼响马和他是好朋友,六月底贼响马突然来济南,明面住在孟尝公子家里,第二天就在辣鱼场里对我下了毒。” 宋捉鬼浑身一震:“响马下毒害你?” 郑愿道;“不错,结果是他刚走,吕倾城就和四个血鸳鸯令的杀手赶来了。” 宋捉鬼傻眼了;“吕倾城?这王八蛋也掺和进来干什么?” 郑愿叹道:“他想杀我。反被我打断了腿。那四个杀手一个也没走成。” 宋捉鬼奇道:“难道你没中毒?” 郑愿黯然道:“幸好有一个朋友暗中相助我才侥幸不死。” 宋捉鬼追着问:“是谁?想必是个女人。” 郑愿道:“是花深深。” 宋捉鬼大笑起来:“我看你小子是躲不掉了,花深深肯定会逼你娶她,对不对?” 郑愿微笑道:“这辈子她是绝对不肯再嫁给我啦!” 宋捉鬼笑声一顿,狐疑地道:“你又当她的面调戏其他女人了?我说郑愿,你小子可不够地道。别的女孩子那也罢了,我不说你什么,可花深深对你真是没的说,你得罪她实在是太该打屁股了。” 郑愿怒道;“你说够了没有?” 宋捉鬼也生气了:“没说够!” 郑愿的火气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宋,这回我是把她得罪惨了,有朝一日她要拿剑杀我,我都不会吃惊。” 宋捉鬼气哼哼地道:“我真希望她拿剑杀了你,或许我还有点希望,你要真死在她手里,也算报应不爽。” 郑愿苦笑连天:“我总共欠她四条命,她若真要杀我,我都不敢逃。” 宋捉鬼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去向她赔不是。” 郑愿叹道:“没用了。就算她不杀我,花老祖和花家兄弟也绝对饶不了我。我决定二十年内决不踏入洛阳一步,以免送命。” 宋捉鬼也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说话了。 郑愿喃喃道:“而且我决定以后除了青楼女子,决不碰其他女人,省得麻烦。” 宋捉鬼只是苦笑。 夜幕已垂下,大路上两个伤心的朋友默默地行走着。 宋捉鬼伤心,是因为他被女人整惨了;郑愿伤心,却是因为他内疚不该伤了花深深的心。 虽然同为女人伤心,但伤心和伤心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 沉默良久,宋捉鬼才道:“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最近的在三十丈外。” 郑愿笑道:“七个。” 宋捉鬼冷冷道:“我晓得是七个。” 郑愿苦笑道:“好,好!算我没说。” 宋捉鬼瞪了他几眼,道:“他们的功夫好像很不错。” 郑愿道:“敢跟踪我们的人,武功自然不错。” 宋捉鬼低声道:“先别理他们,说说我们该怎么干。” 郑愿道:“什么该怎么干?” 宋捉鬼道;“这不是抬杠的时候,……我问你,该怎么把你说的那个幕后人揪出来?’’ 郑愿想了想,叹道:“不容易。” 宋捉鬼冷笑道:“当然不容易。我们几时干过容易的事?反正这口气我得出。” 郑愿笑道:“你该找的主儿是高家,你都已经知道了,只管去找高家的麻烦就是了。这个幕后人是血鸳鸯令的令主,该我找,吃亏的是我不是你。” 宋捉鬼恨恨地道:“不行!这件事高家只是小角色,我要找就找大的。” 郑愿悠然道:“只可借你是在小角色手底下吃的亏,至少你现在应该去打李济南和李婷婷还有那个把你押到高家的人…·对了,你一直很清醒,武功也未失,怎么会……?” 宋捉鬼道:“别提这件事好不好?” 郑愿兴趣更高了:“看来我戳到你痛处了,喂,老朋友,说给我听听怕什么?” 宋捉鬼:“哪天我心情好再说,郑愿,咱们分头查一查姓孟的,怎么样?” 郑愿沉吟道:“也好,你明我暗,如何?” 宋捉鬼道:“中!” 郑愿又道:“不过,这件事不能太急,咱们只能慢慢来,逼得太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 宋捉鬼道:“中!”旋即又道:“你估计得多长时间?” 郑愿道:“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我真怀疑我是否有这个耐心。” 宋捉鬼悄然一叹,落寞地道:“我也是,混久了江湖,有点烦了,也有点累了。” 他突然又笑了一下,苦涩地道:“若非经历这次失败,或许我不会这么想。” 郑愿拍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没那么严重,我保证你在家呆三天,就会忍不住溜出来闯江湖了。” 宋捉鬼用一种深沉的语气缓缓道:“这是命,我生来就是闯江湖的命。” 郑愿失笑道:“我希望你以后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否则我会忍不住和你抬杠,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有三个很严重的错误。” 宋捉鬼也忍不住笑了:“我看你这个轿夫,日后也干不成了,现在你只要往轿边一站,我保证轿子里的人会乖乖溜出来,不用你动手,他自己砸轿子。” 的确,郑愿已不得不改变形象了,至于他日后将以何种面目出现在江湖上,他自己也没想过。 郑愿指了指远处高挑的两只灯笼,笑道:“这家客栈今晚生意一定很好。” 宋捉鬼竖耳听了听,道:“都踉过来了。” 郑愿淡淡地道:“咱们耍耍他们。” 第二十章 烛影摇红 天放亮时,宋捉鬼上路了,郑愿却已“消失”。 “消失”的意思就是说,郑愿不见了,失踪了。 宋捉鬼是骑着那匹马走的。他走后不久,一个小贩打扮的中年人骑着毛驴慢悠悠地出了客栈。 掌柜的有点发愣——这中年小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昨晚进东边那间房的分明是个叫“刘三”的年轻后生,咋的一清早出门的不是刘三? 但掌柜的是个精明人,也多少懂一点江湖上的门道,他知道“刘三”是化妆了,而且那丑鬼出门后,店里的人已跟出去了三个,这小贩“刘三”的驴后,也缀着三个人。 很显然,丑鬼和“刘三”是被人盯上了。 掌柜的心里明白,却什么也没说,吩咐伙计几句后,回房躺着睡回笼觉去了。 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人也还老实本分,就是有点傻不叽叽的,惟—一个好处是他识数,能记账。 伙计姓郭,没名字,小名“风筝儿”。据说他娘生他那天早晨,他爹出门撞名,第一眼看见的是从天上飘下的一只断线风筝,所以他就叫郭风筝。 郭风筝见掌柜的回屋了,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擦着已经很干净的桌子。 西边第三号房的门开了,昨晚投宿的那个青衫书生走了出来,很不友好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风筝哈腰道:“小的姓郭,叫风筝。” 青衫书生点点头,冷冷道:“去弄点热水来,我要洗脸,再去给我弄点吃的,弄干净点,送到我房里来。” 郭风筝连连点头:“是,是,小的马上去弄,马上去弄。” 青衫书生气派好像很大,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回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郭风筝嘟嘟囔囔地到厨房舀了盆热水,拣了条油腻腻的布巾搭在胳膊上,走到西三号房门前,叫道:“客官爷,热水来了。” 青衫书生冷冷道:“门没关。” 郭风筝用脚尖抵开门,哈着腰进门,赔笑道:“客官爷,水来了。” 青衫书生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放下吧!” 青衫书生道:“是,是,小的去弄吃的。” 不一会儿,郭风筝端着托盘又进来了。盘里有一碗精米粥,一碗煎鸡蛋和两样咸菜,当然,还有一双筷子。 青衫书生扫了饭菜一眼,皱了皱眉,好像很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郭风筝退出去,还没走回自己坐的地方,房里青衫书已大叫起来:“郭风筝!” 郭风筝叹了口气,跑进房里,赔笑道:“客官爷,叫小的做什么?” 青衫书生冷笑道:“你们这里是怎么做生意的?这菜能吃吗?” 郭风筝一看那碗煎鸡蛋,不由傻了眼了——碗里居然有一只煎得油光光的蝈蝈。 鸡蛋是用韭菜煎的,这只蝈蝈若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郭风筝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的这就去换。” 青衫书生冷笑道:“换?换什么?再换回一只刀螂来? 这只刀螂会不会有毒?” 郭风筝陪笑道:“客官爷,这不是刀螂,是蝈蝈,而且蝈蝈没有毒。” 青衫书生怒道:“小爷说它是刀螂,它就是刀螂!小爷已经吃了一块鸡蛋,呆会儿若有什么不适,唯你们这个破店是问!” 掌柜的听得这边争吵,连忙奔了进来,冲青衫书生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脸:“这位爷,这位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青衫书生冷冷道:“说这些没用,小爷吃了鸡蛋,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活不了。” 掌柜的连连道:“蝈蝈没毒,蝈蝈没毒,不信,小老儿也吃了一块。风筝,你也吃一块。” 郭风筝苦着脸吃了一块鸡蛋,刚咽下去,掌柜的已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郭风筝也吃惊地瞪着青衫书生,哑声道;“你…·你在……里面……下了毒?” 青衫书生一声不吭,只是冷冰冰地瞪他。郭风筝似乎想扑过去,但走了两步,身子一阵摇晃,终于也倒在了地上。 郭风筝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辆大车里,身边还点着一只灯笼。 他还发现,他虽然已经醒了,但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像散了架似的。 郭风筝动了动,面前就出现一张冷冰冰的脸——是那个下毒的青衫书生。 郭风筝虚弱地问道:“客官爷,你……你为何要…… 要害我?我这是在哪儿?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青衫书生冷冷道:“郑愿,别装了!你脸上的易容药我都给你洗掉了。” 郭风筝居然就是郑愿改扮的,真的郭风筝已扮成了小贩“刘三”骑驴西行了。 郑愿满以为这条计能瞒过所有盯梢的人,却没想到竟然被这个看起来像个江湖雏儿的女孩子识破了。 女人的能力,没有人能猜透。 郑愿苦笑道:“姑娘,你是谁?” 青衫书生冷笑道:“我是谁?问得好!” 郑愿道:“我们无冤无仇,你抓我干什么?” 青衫书生道:‘’我没有抓你,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决不拦你。” 只可惜郑愿连手指头动一下都困难,哪里还走得了呢? 郑愿轻轻一叹,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你是深深?” 他已猜出来了,她是花深深,也只可能是花深深。 青衫书生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不错,我是花深深。” 郑愿眼睛闭得更紧了;“深深,我是个王八蛋,你还是回家吧!” 他实在没脸见她,连看她的勇气也没有了。 花深深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哭骂道;“我回家?我能回到哪里去?你这没良心的,你害得我连家都没有了!” 郑愿心神大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花深深又抽了他两下耳光,哭道:“我爹把我赶出来了!呜呜…·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呜呜呜……” 郑愿急叫道:“深深,我娶你!” 花深深哇地放声痛哭起来,错伏在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的。 郑愿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去拉花深深,却被花深深在他右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血迹斑斑的。 郑愿忍着痛,顾不得她拚命厮打,将她紧紧抱住,流着泪道:“对不起,深深,对不起,对不起……” 花深深已几近疯狂,郑愿肩上已被她咬破了好几处,身上也被抓得血肉模糊的,但郑愿没有阻止她。 车帘掀动,一个中年仆妇流着泪走进来,点中了花深深数处大穴,花深深浑身震动,渐渐软了下来。 外面响起了阿福沙哑的声音:“少爷,你莫负了三小姐,千万莫负了她。” 郑愿便咽道:‘“老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中年仆妇哭道:“少爷,三小姐今后就全靠你了,你若有半点对不起她,三小姐或许就活不成了,…··” 郑愿右手入怀,再抽出时,已闪起了一道极淡的亮光。 郑愿的左手无名指已悄然而落,鲜血狂涌而出,中年仆妇惊呼一声,连忙点了他腕上穴:“少爷,少爷你——” 阿福急叫道:“少爷怎么了?” 中年仆女道:“少爷他……他砍下了一根……一根手指!” 郑愿沉声道:“郑愿若负深深,有如此指!” 中年仆妇忽然跪下,嗑了个头:“谢谢少爷,我夫妇俩愿一生服伺少爷和三小姐。” 郑愿流泪道:“大嫂快起来,以后,你们就是深深和小弟的大哥大嫂。” 阿福在外大笑道:“好!” 大车疾驰。 花深深仍然昏迷不醒。 三天后,他们到了徐州杨楼,这里是阿福夫妇的老家。 老家虽已无亲人,但老屋还在,田园虽已荒芜,只要有人耕耘,终究还会有收获。 八月十五,桂子飘香,月华满地。 闹新房的客人们都已离开,到前厅去饮酒谈心去了。 阿福夫妇以长兄长嫂的身份陪着那些质朴善良的客人们。 新房里红烛高烧,喜娘也已唱过祝词,掩上门走了,花深深低头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愿默默看着她消瘦的脸儿,心里充满了内疚和侮痛。 他已经把她害惨了,无论他以后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万一。 中秋本是团圆的日子,今年的中秋,她若在洛阳,可能正和家人饮桂花酒、吃月饼、击鼓传花,现在她却已不再是花家的一员。 郑愿知道她又想家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她忧伤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有快乐,不知道还会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他又不知道她不会不会原谅自己。 一杯又一杯酒浇入了愁肠,郑愿已有些醉意了。 他不禁又想了师父,已是风烛残年的师父,脾气暴躁但又古道热肠的师父,想到了疼他宠他的若若婆婆,想到他不辞而别对他们的打击。 他想到了宋捉鬼、老板娘、红石榴、马神龙、金蝶……想到了他认识的所有的人,他甚至想到了那许多他杀死的人。 他的酒已有十分了。 花深深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时,郑愿已经酩酊大醉了。 她好像已不认识郑愿似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脸色苍白,下颌尖瘦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左手无名指没有了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眼睛血红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穿着大红吉服的年轻人是谁? 这个忧伤、颓废的年轻人是谁? 是郑愿吗?郑愿已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们就这么默默相对,谁也没有说话,他希望她有话对他说,她希望他有话告诉她,结果是他们什么都没说。 沉默如一堵坚实的城墙,将他们的心隔开了,他们第一次感到对方竟是如此陌生。 他们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瘦,越来越忧伤。阿福夫妇急得暗自流泪,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 那天他们同样沉默了很久,他们都感到自己快支持不住了。 郑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终于咬着牙,瞪着眼走到她面前,嘶哑着声音道:“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跟我说话。” 花深深缓缓站起身,仰着脸儿,哆喀了许久,才颤声说出了两个字: “冤……家……” 两个冤家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人,他们死死抱着对方,寻找着对方的嘴唇,找到了,就紧紧贴在了一起,急促地吮着咬着。 他们终于找回了原来的自我,找回了对方。 阿福夫妇已听见了,他们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们已无须再为两那个冤家担心。 他们可以关心自己了。 这两个冤家有多得说不完的话,他们都兴奋地争着说,结果是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但当他们停下来想倾听对方时,却发现两人都不说了。 于是他们快活地笑了起来,相拥着缠在一起,尽情感受着对方,欢悦而缠绵,温柔而又缓慢。 “深深。” “嗯?” “深深。 “嗯?” “深深。” “噢,噢…你要说什么?噢……” “你太瘦了,是我害了你。” “我会胖的,胖成……噢……胖成个大南瓜,噢……冤家,冤家……”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呢?” “我也……我也以为你……噢……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为什么?” “把以前的事都忘掉。” 郑愿知道,他忘不了。她也忘不了。同样,别人也不会忘记他们。 有许多债,是永远还不清的,你想不还,除非你马上变成死人。 花深深的手一直在轻轻抚摸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伤痕是她在极度的绝望中制造的,但她没有道歉,而且她也故意不去看他的左手,就好像他天生就只有九个指头似的。 她不道歉,是因为她已决定,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他为她而失去的手指。她因他而失去的东西,他也必须用全身心来偿还。 郑愿忽然悄笑道:“深深,你听,大哥和大嫂……” 花深深轻轻掐了他一把,咬牙啐道:“自己乐自己还不够?你几时养成了偷听的坏毛病?” 郑愿叹道:“原来也没这毛病,但自从认识你之后……” 花深深又拧了他一把:“瞎说!” 郑愿拥着她,柔声道:“好深深,咱们不能总呆在家里不干活是不是?咱们得挣钱养活自己了。” 花深深道:“对。……可我不知道怎么挣钱啊?” 郑愿笑道:“你忘了?鄙人曾在名匠指点下,学过几年石匠手艺,不大不小,也能算是上大半个名匠。” 花深深道:“又吹牛!你总说你石匠手艺如何好,我根本就没见你雕过一件石器。” 郑愿道:“你只要知道教我石匠手艺的人是谁,你就是晓得我不是瞎吹了。” 花深深冷笑道:“金陵一带,能有什么高手名匠? ……鬼手张?” 郑愿拉长了声音道:“就算现在鬼手张求我收他做徒弟,我还嫌他手笨呢!他那点手艺打打猪食槽子还差不多!” 花深深将信将疑,又猜道:“磨子李?” 郑愿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寒碜我?” 花深深有点吃惊了:“难道是‘神工磨玉人’刘伴酒?” 道愿道:“深深,对你夫君要有信心。” 花深深叹于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这几个人了。” 郑愿得意地道:“你既知道我师父是朱争,怎么就忘了我师父有一个朋友……?” 花深深惊叫起来:“刁昆仑?” 郑愿道:“就是他!” 花深深不信:“刁昆仑是昔年天下第一名家,你别硬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我听说刁昆仑十年前就病故了。” 郑愿笑道:“那是他老人家故布疑阵,其实他现在还很健康,他教完我手艺后,就假称病故,所以我实际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花深深甜甜地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我的夫君样样都是天下第一,我这么说你就高兴了吧?” 郑愿抚着她,悠然道:“我们可以开个玉器店,再开个石匠铺子,我还可以收几个小徒弟,这样就有许多人赶着叫你师娘了。” 花深深的小手也动了起来:“那我这个师娘子什么呢?” 郑愿柔声道:“当师娘可忙啦!你要烧饭、买菜、洗衣裳。生孩子,还有……欺负我。” 谈话中断了,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欢爱和含糊不清的情话。不需要回答的情话,一直说到天明的情话。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投在窗户上的明媚的阳光。 花深深哺哺道:“你听到……阳光……照在窗报上的声音了吗?” 郑愿柔声道:“听到了。” 花深深的脸儿又白又小,汗水已浸湿了她如云的长发。 郑愿歉疚地道:“深深,我太,…,我不该让你累成这样……,, 花深深勉强想微笑一下。可她实在太疲惫了,但她还是睁着眼睛,深情地看着他,哑声道:“你……看起来像个……活鬼…..” 郑愿微笑道:“瞎说!” 花深深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悄声道:“现在我要睡觉了,晚上见。” 郑愿也悄声道:“晚上见。” 郑愿说出:“晚上见”这三个字的同时,宋捉鬼也正对一个人说这三个字。 今天是九月初八,宋捉鬼在济南。 宋捉鬼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早睡早起身体好” 这句话,他一直认为是养生名言。 当然,在他“捉鬼”的时候,他一般睡得很晚,或通宵不眠,但宋捉鬼不在白天睡觉,除了在浴仙楼那段时光外。 宋捉鬼一向认为,不懂得光明可爱的人,没有战胜黑暗的勇气;一个人可以不欣赏财富和美人,但不可以不欣赏阳光。 宋捉鬼住在府衙里,他的同乡太守老爷对他很不错,单独给他拨了间跨院,还派了两名婢女照料宋捉鬼的生活。 和宋捉鬼谈话的那个人,居然就是济南府的捕头、天下有名的大捕头之一铁宽。 铁宽并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铁宽抓起歹徒来,向来不留情面,谁敢稍作反抗,铁宽必然痛下辣手。 然而,铁宽虽然是名捕,却扳不动济南孟府,虽然他十几年来一直在努力这么做。 现在的情势对铁宽很有利,一向支持孟府的前几任太守终于都走了,换来了对孟府深恶痛绝的现任太守,而且,大侠宋捉鬼和郑愿也在帮助他。 所以,铁宽辞别宋捉鬼的时候,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宋捉鬼这么早叫铁宽来却只是为了一件事情:他想和郑愿联络,却想尽了办法也没找到郑愿。当然,那些都是宋捉鬼和郑愿之间约定的通讯办法。 所以,宋捉鬼只好求助铁宽,而铁宽又保证,只要郑愿还在济南,他一定能找到。 宋捉鬼相信郑愿仍在济南,这是他们约好了的,他连做梦都想不到,郑愿现在已在离他数百里的徐州,而且已成亲。 如果宋捉鬼知道,不气得吐血才怪。 宋捉鬼相信孟临轩是“鬼”,他也很想捉这个“鬼”,但却无计可施。 他想不出混进孟府的办法,而若不能进入孟府深处,他是无法找到证据来证明孟临轩是“鬼”的。 他和太守一直在商量这件事,太守空有满腹诗文,同样也一筹莫展。 所以,宋捉鬼只有等,等孟临轩进行下一次大的行动。 只可惜孟临轩一直很平静,铁宽的人也没有发现惹眼的人和孟临轩来往。 宋捉鬼除了生闷气,还能干什么呢?” 当然,这段时间里,宋捉鬼也弄清了几件和郑愿有关的事。这是铁宽提供的情报。 第一件事是:杀死那个叫毛大的青皮的女人很可能是红石榴。 第二件事是:将花老祖从半道截回来,请到关帝庙前的人,是孟临轩的手下。 第三件事是:马神龙的确是个女人,和孟临轩的关系非常亲密。 第四件事是:吕倾城已离开济南,据说已回吕家。 第五件事是:高断山、刘昭阳和吕倾城以及一批黑衣武士和一乘大轿的确在济南城外出现过,但轿未进城,高断山和刘昭阳也已不知去向。 这几件事情中,第一件事让家提鬼吃惊而又伤感,第三件事使宋捉鬼十分生气,其它三件事让宋捉鬼坚倍孟临轩是“鬼。 最让宋捉鬼不能接受的是第三件事。 马神龙、秦中来、郑愿和他自己,这四人一直都是好朋友,互相赏识、互相帮助,只差没换贴子了。 他怎能相信马神龙竟会如此不够意思呢? 宋捉鬼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质问马神龙,不管马神龙是不是女人,不管马神龙和孟临轩是什么关系,毒害朋友的罪过是不可饶恕的。 当然,如果有机会,宋捉鬼还想亲赴江南,将实情告诉秦中来。他已写了一封信给那位端谨的君子,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当面深谈。 宋捉鬼知道女孩子的迷魂汤十分厉害,他担心秦中来会和郑愿反目成仇。 另外,宋捉鬼还修书一封,寄给洛阳花家的孙老太君,向她解释了郑愿和老板娘的关系,并恳请孙老太君不要责怪郑愿。 宋提鬼早就听说花深深已被赶出家门,也听说这个决定是花老祖作出的,未经孙老太君同意,现在洛阳花家已闹翻了天。 宋捉鬼在武林中名气极大,威望也不低,他说的话别人肯相信。 现在宋捉鬼只希望两个人肯听他的话。 其一是秦中来。 其二是孙老太君。 第二十一章 杨楼记事 阿福原本姓杨,杨家本是杨楼的大户,但阿福的祖父这一支却因日趋潦倒而流落他乡。杨楼的人,并不知道阿福他们从何处来,他们也不怎么关心。 阿福他们好像并没有在外面发大财,他们夫妇俩,外加阿福的“兄弟”和“弟妇”,看来已准备在老家做点小本生意过日子。 这四个人并不引人注目。 九月二十二,杨记石匠铺开张,老板是“小杨”。 据这个小扬自己说,他在外面学了点石匠手艺,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都能用石头雕出来。 杨楼的人将信将疑,于是有几家请小杨打猪石槽子。 石桌石凳.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一来是照顾本家,二来也是图个新鲜。 第三天,郑愿就已交活,主顾们一个个眉开眼笑,他们从未见识过这么漂亮的石匠手艺。 很快,杨楼的小扬就成了知名人物,方圆数十里的人,都想情小杨去干活,但偏偏小杨有个古怪规矩,他不愿出门揽活。 于是人们只好上门送物件,到日期再驾车来把打好的东西拖回去。奇怪的是石匠铺的生意反而更好,对小杨的称赞也越来越多。 活计太多,小杨一个人自然忙不过来,于是小杨又招了四个半大男孩做徒弟。他的岁数虽比这些男孩大不了多少,但却很会当师傅,弄得那四个徒弟对他服服贴贴,满怀敬意。 与此同时,阿福已将田庄整顿好了,家里也添置了一挂马车,四匹马,两头黑驴,还有七头牛。 无论怎么看,这户家已很有点像个样子了,很有点欣欣向荣的气象。 十月十八。 初冬天的天气已很冷,小杨也已穿上了双层棉饱。实际上就算是冰天雪地,他也不会觉得冷,但他不想和普通人不同。 小杨出门前,小杨媳妇将他扯住,低声道:“非出去不可么?” 小杨柔声道:“最好还是去一下,毕意强龙不压地头蛇,‘青鼻子’虽是个小混混儿,在杨楼也是一霸,咱们要在这里躲一段时间,闹翻天,无异于暴露自己,你说是不是?” 小杨媳妇幽幽道:“你就不管人家有多担心。……我怕你又跟人家打架。” 小杨搂住她,在她耳边悄笑道:“你也晓得此去一点风险也没有,是不是?” 小杨媳妇微微扭动着,鼻中发出“嗯嗯’‘的娇声,道:“人家想跟你在一起嘛。” 小杨道:“昨晚还没……” 小杨媳妇似已羞急,扭得也更急。 小杨笑道:“好啦好啦!……你不是常说我是天下第一高手么,惊小小一个青鼻子,能把我怎样?” 小杨媳妇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和我居然会受这种无赖的闲气。” 小杨拍拍她肩头,微笑道:“虎落了平阳,自然会被恶狗欺凌,不过青鼻子真要胡来,我就干脆教训教训他,把他的地盘势力都抢过来。” 他听着门外院风传来的徒弟们的嘻闹声,不禁又开心地笑了,瞟着他,不怀好意地道:“我的这四个徒弟,若晓得他们的师娘是个没尾巴的狐狸精,只怕就不会再怕你了。” 小杨媳妇啐道:“瞎说!” 小杨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推开她,道:“这就回来吃晚饭。” 他拉开房门,威严地轻轻咳了一声,院内的嘻闹顿时中止。 四个半大男孩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小杨端足了师傅的架子,在他们面前缓缓巡视着,沉声道:“师傅教给你们的诀窍,都记住了没有?” 男孩们齐声:“记住了、” 小杨道:“很好,但光死记不行,要能用,熟才能生巧,多练才能真的弄懂打磨石器的窍门,知道了吗?” 男孩们又答道:“知道了。” 小杨冷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还嘻嘻哈哈的? …学手艺的人天下多的是,拣个石头能砸两个,但真正高明的手艺人却很少,你们知道原因吗?……大虎,你先回答。” 叫大虎的男孩红着脸,半晌才嗫嚅道:“太懒了。” 小杨点了点头,道;“学手艺太懒了,当然难学好,但也有许多懒人很高明,……该你了,二牛。” 二牛眼珠子转个不停:“不聪明。” 小杨又点头,冷冷道:“你说的聪明是小聪明,是滑头,我晓得你小子是个小滑头。聪明的人也有很多学不好手艺的。”他转向第三个男孩,;“三羊,你说,一个人要学好手艺,最重要的是什么?” 三羊一挺胸,大声道:“自信。” 小杨笑道;“说得好,但不全对。一个人并不是有了自信,就能做好任何事的。四娃子,你说说着。” 四娃子腼腆地道:“师傅,是不是可以有两个原因?” 小杨赞许似地微微笑道:“可以。” 四娃子结结巴巴的,半晌才道:“第一是…·明师,人家……人家都说明师出……出高徒。” 小杨笑骂道:“少拍马屁!看不出你小子蔫蔫乎乎的,还真能拍,不过你这第一个原因十分正确,没有明师。就没有高徒,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四娃子道:“是专心。” 小杨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顶,大声道:“说得对,对极了!” 四娃子幸福得都快哭了。 小杨正色道:“一个人要干好一件事,就必须专心致志,一边干活一边打闹,算不算专心致志?” 小杨媳妇倚着门框,看着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徒弟,眼中洋溢着一种宁静、一种幸福、一种骄傲。 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别人强。 有了这样的丈夫,她怎么能不骄傲呢? 青鼻子也姓杨,算起辈份来,是阿福的堂兄弟,自然也是小杨的堂兄弟。 青鼻子看见小杨走进院门,连忙迎上前去,抱拳笑道:“小杨哥肯光临,小弟面上有光。” 小杨忙还礼,笑道:“小弟久仰老哥之名,一直忙于养家糊口,竟未能拜见老哥,还望老哥莫要见怪才好。” 青鼻子哈哈大笑,鼻尖上的青记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小杨哥,你这不是来了吗?哈哈,大家自己兄弟,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一旋身,右手很气派地一挥,道:“这几位都是小弟这里的朋友。” 然后—一为小杨介绍。 这几个人看样子就是喜欢喝酒打架玩女人的地痞无赖。他们看着小杨时,眼中分明含着敌意,小杨却似乎没感觉到,他跟每个人都很恭敬很亲热地打招呼。 闹哄哄地介绍完了,青鼻子携着小杨的手进了正屋客厅,为座位的事;又折腾推让一通。 青鼻子喝了口茶,摸摸鼻尖,嘿嘿笑道:“小杨哥,有些话,小弟就是不说,你小杨哥也明白。小杨哥是在外面混的人,见过大码头、大场面,不比小弟这种土包子。 嘿嘿。” 小杨微笑道:“不敢,小弟也晓得,做一行就得有一行的规矩。这样吧,每月十两,小弟亲自送来,也省了老哥再派这几位朋友跑路,老哥你看这样如何?” 他说的很彻底,直截了当。 青鼻子反倒有点发怵,面上也有点挂不住,这种事本该是由他说明的,他原先预计小杨会不答应,会起争执,然后他和他的朋友就有理由教训小杨。 没想到小杨自己倒先说出来了,这让青鼻子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说实在话,青鼻子并不缺钱花,他喜欢的是做这种事的情调,他喜欢欣赏到别人求饶、喜欢那些无拳无勇的人脸红脖子粗的和他争吵。 他喜欢打人。 可这个笑眯眯地小杨居然破坏了这种情调,青鼻子岂能不生气? 青鼻子飞快地朝身边一个叫小黑皮的无赖递了个眼色。 小黑皮心领神会,马上大声道:“小杨哥,这点钱亏你说得出口,你当我们老大是什么人?是要饭的么?” 十两银子已不算少,青鼻子原先也没准备希望能收到十两银子一个月的保护费,但小杨既然一开口就是十两,青鼻子自然要抬价。 总之他们想吓倒小杨,让小杨哀求,然后他们可以发发他们当大爷的威风。 小杨还是笑得很安详:“哦?你们想要多少?” 小黑皮怔住,青鼻子的眼皮也忍不住跳动起来。 小杨的话,可以有多种含义。既可以说是小杨在威胁他们,也可认为小杨真的很有钱,甚至可以认为小杨怕他们 小黑皮看了看青鼻子,又看看其他人,咬了半天牙,才道:“二十两!” 毕竟是小地方混混,小黑皮实在不是干黑道的料,也不适合当青鼻子的打手这一类的角色。 小黑皮话说出口,自己的脸也红了。他很惶惑地看了看青鼻子,乖乖遇到一边,闭紧了嘴巴。 另一个叫金钱豹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小黑皮,你怎么能拿人家小杨师傅当一般土财主呢…··小杨哥,每月一百两,这数目对你来说,想必是少得可怜。” 青鼻子似乎也认为这个“价钱”比较合理,便一拍桌子,转头骂道:“胡闹,你们怎么能这么乱讲?小杨哥是客,你们好意思讲这些无情无义的混账话?” 又转脸朝小杨赔笑道:“他们混账,小杨哥你别放在心上。” 他袖口拂过刚才拍过的桌面,桌面上赫然已现出一个掌形的大洞。 小杨很吃惊。他是真的很吃惊,他万万没料到,像青鼻子这种无赖,居然会是个内功高手。 单凭青鼻子那一掌的修为,实在并不在武林一流好手之下。 小杨苦笑。他没想到会在杨楼这么个小地方,碰上真正的少林高手。 依青鼻子的武功,若真想发财,只怕早已腰缠万贯,又何苦跑到这里来当收收保护费的小地头蛇呢? 小杨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青鼻子大笑道;“来来来,摆酒,摆酒,小杨哥第一次来,咱们怎么能这么小气?” 小杨站起身来,苦笑道:“小弟家中还有许多石匠活计,酒免了,老哥的心意我领会了。” 青鼻子伸手去抓小杨的手,口中道:“急什么?” 小杨连忙将手藏到背后,陪笑道:“老哥的手很重,只怕小弟经受不起。” 青鼻子这一抓已是极快,小杨这一躲更是十分巧妙。 青鼻脸变得铁青,眼中也暴射出精光:“小杨哥原来是位高手,小弟倒走眼了!” 小杨微笑,叹道:“老哥的少林绝学,也令小弟大饱眼福,只是小弟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老哥如此身手,为什么意会干起这种勾当。” 青鼻子冷笑道:“彼此,彼此!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小杨道:“一个石匠。” “石匠?”青鼻子道:“我还从未听说过;天下有哪一个石匠,能躲得过我闪电一抓。” 小杨道:“现在你已亲眼看见一个人了。” 青鼻子突然喝道:“你究竟是谁?你躲到杨楼来干什么?” 小杨叹道:“你又何必多问?若非有了点麻烦我又何若受你的闲气。” 青鼻子道:“你想怎样?” 小杨微笑道:“那要看你想怎么样了。” 青鼻子道:“哼!” 小杨道:“如果你老哥不向任何人透露今天发生的事,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且很有可能成为朋友,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老哥自己心里有数。” 青鼻子的鼻子更青,而且气得有点歪了:“好大的口气!” 小杨悠然道:“并不算大。” 青鼻子咬牙切齿地道:“好小子,今儿你杨爷爷就抻量你几招,看你小子日后还敢不敢再狂!” 小杨笑得更开心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最好莫要抻量我。” 青鼻子揉身欺进,右拳猛击小杨腹部,这种贴身近战已非少林武学,而是街头混混的惯用伎俩。 青鼻子的少林绝学,用上这种近身打法,应该说是一种很有效的结合,这至少证明青鼻子并非蠢夫,而的确对武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小杨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轻轻赞道;“好功夫!” 青鼻子这一拳已重重打在小杨的肚子上,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小杨的身子居然连轻轻晃一下都没有。青鼻子的脸却已在刹那间变得血红,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右手衣袖,竟已片片碎裂。 小黑皮和金钱豹等人已惊呆,他们从未见到敢硬挨老大一拳的人,从未见老大如此狼狈过。 青鼻子退了三大步,顿了一顿,又退了几步,撞在八仙桌上,那张紫檀木做的八仙桌居然被撞散了架。 小杨微笑道:“老哥,咱们讲和如何?都是出来混的人,何必总这么彼此看不顺眼呢?” 青鼻子站定,脸上的血红迅速消退,代之而起的是苍白,他的额上,也已沁出也了冷汗。 他怔怔地看着郑愿,忽然一跺脚,恨声道:“你本可要我的命,为什么不要?” 小扬道:“老哥,咱们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彼此过不去,对不对?你老哥躲在这里,我也躲在这里,为的不就是怕麻烦吗?” 青鼻子张了半天嘴,却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小杨拱拱手,道:“言尽于此,请老哥三思,铺子里有点活计要打点,小弟告退。” 他说走就走,居然连头都没回一下,青鼻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这才转头冲小黑皮等人吼道:“傻站着干什么?去拿酒来!” 他是老大,谁敢不听他的? 小杨回到石匠铺,四个徒弟停下手中活计,起身叫了声“师傅”,又赶紧坐下,埋头苦干。小杨满意地点点头,在每个徒弟头顶上拍了一下,以示嘉许,然后进屋。 小杨媳妇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杨苦笑,叹道:“说话慢,打架绝不慢。” 小杨媳妇吃吃笑道:“我就猜到是这回事。” 小杨躺在床上,微笑道:“但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小杨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款款走到床边坐下: “什么事?” 小杨道:“你猜青鼻子是什么人?” 小杨媳妇偎上床,贴紧地,喝声道:“难道青鼻子是个女人?” 小杨眨着眼睛,吞吞吐吐地道:“难道他就不可能是个女人?” 小杨媳妇咬着他的耳朵和嘴唇,叹着气道;“如果青鼻子是女人,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 小杨忍不住笑了:“他虽不是女人,但却比女人还令我吃惊.他居然是个少林高手。” 小杨媳妇吃了一惊,小杨却痛得叫了起来:“耳朵掉了,耳朵掉了!” 小杨媳妇吃惊之下,居然把杨的耳垂咬出了血。 “少林高手?少林高手怎会在这里?”小杨媳妇一面心疼地为他拭血,一面问道:”你没受伤吧?” 小杨苦笑道:“我站着硬接了他一拳,结果我的肚子没什么,他却撞坏了一张八仙桌。” 小杨媳妇连忙为他把脉,又要解他的衣裳:‘’我看看。” 小杨叹道:“喂,现在可是大白天,我的四个徒弟都在外面,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 小杨媳妇瞪眼道:“我是医生。” 小杨抚着耳朵,冷笑道:“医生?医生会咬病人的耳朵?” 小杨媳妇解开他的棉袍,咬牙恨声道:“还说没什么,里面衣裳都碎了!” 小杨道:“他的拳头的确很硬,内力也很强,我想他大概也是因为避仇才躲到这里来的。” 小杨媳妇怒道:“管他是因为什么!他敢找我碴儿,我饶不了他!”说着转身就想走。 小杨伸手将她扯回来:“你干什么?他出的丑已经很大了,你还要他再出一次丑?这种人很难缠,逼急了他什么事都会做。咱们虽不怕他,但现在毕竟躲在这里,他要是真豁出去不要命,把消息往外一放,只怕我师姐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我!” .小杨媳妇忽然尖叫起来:“你师姐你师姐,你师姐! 一口一个师姐,叫得还真甜!你师姐要你回去,你何不干脆回去?” 小杨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小杨媳妇忽然翻身伏在床上,将脑袋伸进被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小杨怔了半晌,轻声道:“我去闩上门好不好?” 小杨媳妇哭道:“不好!” 小杨伸手将她抱起来,轻叹道:“可怜的深深,你要再哭下去,我只好一头碰死算了、” 花深深哭声一下小了许多,但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涌,涂在脸上的淡淡一层易容药粉已被冲得一塌湖涂。 小杨当然就是郑愿。 郑愿歉疚地凝视着她的泪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花深深却已抽泣着,捧着他的左手,亲吻着他的断指处。 她也很歉疚,甚至比他还内疚。 伤疤还没有好,一触就会痛彻心肺,他们已决定彼此不谈这些伤心事,可今天偏偏又碰着了伤疤。 花深深忽然扑进他怀里,将嘴唇压在他肩上,拚命忍着不让诌己放声痛哭。她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郑愿柔声道:“深深,想哭就放声大哭一阵;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的。” 花深深放声痛哭。 青鼻子的脸色很难看,酒已喝了十几碗,脸不仅没红,反而更青,鼻子上的那块青记都青得发黑了。 小黑皮和金钱豹几个人虽还硬着头皮呆在屋里,但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他们这位老大发脾气揍人。 他们老大虽然奈何不了那个奇怪的小石匠,但揍起他们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青鼻子阴沉的目光向他们扫了过来,小黑皮双膝已开始发软,连一向胆大的金钱豹额上也已见汗。 青鼻子冷冷道:“你们记住。” 金钱豹惶恐万分地道:“老大请讲,弟兄们一定记住。” 青鼻子哼了一声,缓缓道:“你们记住,杨楼从来就没来过这一个姓杨的小石匠。” 金钱豹连连点头:“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青鼻子道:“无论是谁向你们打听,都一概说不知道。” 金钱豹道:“是,是。” 另一个汉子疑惑地道:“要是总……” 青鼻子眼中寒光一闪,那汉子的脖子一下又缩回了衣领里,再也不敢出声了。 青鼻子站起身,慢吞吞地道:“总舵若有人下来问,你们也这么回答,记住了没有?” 所有的手下都应道:“记住了!” 青鼻子冷笑道:“记住了最好!要是有哪位兄弟暗中向总舵密告,可以!但在做这件事前请先想一想我是什么人。” 金钱豹等人不寒而栗。 他们当然知道青鼻子老大是什么人,如果真有人敢告密,青鼻子绝对放不过他。 青鼻子在总舵中虽没什么名气,在盟中地位也寻常,但武功却绝对是一流的;就算总舵派人下来严办青鼻子,青鼻了也可以很快地逃脱,那么告密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小黑皮已吓得跪倒在地上。 青鼻子连看都没看小黑皮一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冷冷道:“后天晚上,总舵会有人下来巡视,你们仔细着!” 四更天,郑愿被一种奇异的声音弄醒了。 月已将残,清冷的月光照在窗棂上,照得窗纸发白。 一个人影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花深深也已醒了,他们相拥着坐在床上,相视微笑。 居然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岂非不可思议? 他们并不急于行动,他们只是想看看,来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窗外那人的右手抬了起来,是根管状的东西,看样子那人是想用它来吹闷香迷药。 郑愿好笑,向花深深传音道:“就算你再会易容也没用,还是有人想打你的主意。” 花深深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窗外那人提起管子,在窗纸上慢慢划了起来,郑愿拥着娇妻,笑眯眯地等着来人上钩。 奇怪的是来人的手一直动个不停,郑愿觉得有点意外,再仔细一看,更是吃了一惊—— 来人手中提的,居然是一管笔,来人并不是下五门的小贼,而是在窗纸上写字,而且是反着写的。 反着写的目的,自然是给郑愿看。 来人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神秘?他要写什么?他为什么有话不当面说? 花深深也已看出了蹊跷,刚想出声,已被郑愿捂住了嘴:“看下去。” 既然来人以这种方式传信,想必是有什么隐衷,如果这时出声,那人就会遁去。 来人想必已知道郑愿夫妇已醒,妙在双方都不出声;心照不宣。 字一个一个写出来了。 因为是反着写,字写得很慢,也很差劲,不过还能认得清: “阁下不知何许人也,阁下亦不知某为何许人也。阁下见某留字,当速离此地。知君武技超绝,然则临危惜命,未必不丈夫。某亦惜命,且不欲因君之故而连累地方百姓。何许人拜上。” 花深深心情鼓荡,再也难以忍受,正想开口质问,郑愿已点了她穴道,传声问窗外人:“临窗默言,月夜传讯,大德深感,容图后报。阁下可否说明原因?” 窗外人先是一惊,但马上又平静下来,于是窗纸上又多了一行字: “野王寻君甚迫,本盟已受命以供驱策。” 郑愿差一点惊呼失声。 “野王?” 野王旗?! 野王旗莫非已更出江湖? 南小仙真的已有称霸武林的梦想? 师父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问题在郑愿心中一闪而过。 他随即感觉到花深深在颤抖,连忙楼紧了她,传音问窗外人:“阁下身属何盟?” 窗外人顿了一顿,写道:“绿林。” 郑愿这回并不太吃惊,他早就知道,绿林盟以前曾是野王旗的旧部,而且在野王旗销声匿迹后,也一直将朱争视为太上主人。 郑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绿林盟的盟主韦松涛,他怀里至今还揣着韦松涛给他的礼物——一面黑色的小旗,象征着绿林盟主的信物。 韦松涛对郑愿一直很尊敬,就算郑愿当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韦松涛见了他也非常恭敬。 韦松涛尊敬的其实是野王旗和野王旗的主人。韦松涛以前如何尊敬朱争和郑愿,现在就将如何尊敬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要韦松涛寻找郑愿,韦松涛绝对会服从,而且会十分卖力地完成任务。 可窗外这个人,又怎会向郑愿通风报信呢? 郑愿想了半晌,才传音道:“你是……?” 窗外人忽然消失,好像遇到了什么十分急迫的情况,郑愿刚说了两个字,窗外人已远在院外了。 好高明的轻功! 郑愿拍开花深深穴道,低声道:“他就是青鼻子。” 花深深本来准备大声埋怨他不该点自己穴道,一听这话,吃惊惊得连生气都忘了:“真的?” 郑愿点头,道:“我认得他的身材。” 他走到窗外,伸手把窗纸全扯了下来,揉成碎纸屑: “我去通知福大哥他们。” 话音刚落,阿福的声音已在窗外响起:“我一直在盯着他。” 郑愿和花深深都忙着穿衣裳,郑愿口中笑道:“又要搬家了,大哥你先去告诉大嫂一声,咱们先合计一下,该般到哪里去。” 阿福笑道:“你大嫂就在我身边。” 花深深忙笑道:“嫂子你真沉得住气。” 阿福的妻子也笑道:“你们莫急,当心衣裳穿反了。” 他们都在笑,但谁都清楚,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好容易刚安了家,就又要“乔迁”了,谁心里能好受? 天放亮的时候,两驾大车已悄悄离开了杨楼。 花深深偎在阿福妻子怀里,细声细气地道:“福嫂,你心疼不心疼?” 福嫂柔声道:“小姐,凡事想开些,这里虽然安宁,但毕竟也太清冷了些,咱们还是去济南好一些。” 花深深叹道:“我真舍不得杨楼。那些家当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总是我们自己挣来的,突然间丢了,滋味实在……实在……” 福嫂笑道:“我晓得,小姐你是舍不得那四个傻小子,没他们叫你师娘,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是?” 花深深忽然叫了起来:“坏了!” 正在闭目沉思的郑愿睁开眼,吃惊地道:“什么坏了?” 花深深苦笑道:“忘了通知你的四个徒弟了。” 郑愿苦笑道:“不知道反而好些,否则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说?” 花深深只好叹气,郑愿的眼睛又闭上了。 花深深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郑愿喃喃道:“什么也没想。” 花深深还想再问,福嫂悄悄扯了扯她衣角,花深深马上就不吭声了。 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他一定是在想野王旗,想由野王旗而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难忘的往事。 他一定是在想,由于野王旗,还会有什么事情将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花深深凝视着他苍白异常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柔情,若非福嫂在旁边,她一定会扑进他怀里。用自己的柔唇来抚慰他了。 郑愿很困惑。 这种困惑在以前只是隐隐约约的,今天却已十分真切。 他困惑的是自己将如何面对野王旗和它的主人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执意要他回归野王旗下,他将如何应付? 如果南小仙执意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他又将如何? 如果…… 这些问题,不仅让他困惑,让他心烦,更让他痛苦。 如果他当初坚决不肯将野王旗交还给南小仙,那么南小仙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弄权,武林将避免一场浩劫,江湖也会平静得多。 他坚信师父会站在他这一边,可他居然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他居然还为之庆幸过一段时间。 当然,那么做固然可以使野王旗不再重现江湖,南小仙将不得不安份守己,他自己却也不得不娶南小仙…… 那么花深深呢? 郑愿在心里叹着气,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花深深蕴满泪水的大眼睛。 福嫂早已找下事由躲到阿福那里去了。 郑愿张开双臂,花深深就一下栽了过来,呜咽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瞎说!” “我知道。” “哥?” “嗯?” “你打算,…··怎么办?” “唉……” ’你的…··你的那个……那个师姐,她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 “……” “哥?说话呀?” “……” “哥,好哥哥,别不理我呀!” 郑愿叹了口气,将她脸儿抬起,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微笑道:“你这个漂亮的小脑瓜子里面,不知又在转什么怪念头了。” 花深深丰满的柔唇在轻轻颤抖:“我…·我怕,怕……” 郑愿瞪眼道:“你怕什么?当我老婆这么多日子了,连你丈夫是个大丈夫你都不明白?” 花深深摇头,呜咽道:“我…·我是怕你……怕你…… 被她……伤害, 她怕得实在有理。 莫说南小仙和郑愿有过肉体上的关系,就算没有,就凭南小仙是朱争的女儿,郑愿也绝对不会伤害南小仙,而南小仙却随时可以利用这两点来伤害郑愿。 郑愿除了躲避,还能怎样? 逃避虽然很难堪,但却不会产生冲突,也就不会产生让人痛心的后果。 如果他伤害了南小仙,或是南小仙伤害了他,最痛苦的都是朱争。 一想到师父,郑愿的心就会痛。 英雄已迟暮,他怎么能让师父伤心呢? 十月十九,二更未。 小黑皮的眼皮跳得历害,他预感到会有什么祸事降临,心里怕得要命。 小黑皮偷眼看看金钱豹他们,发现他们也都很害怕。 镇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老大青鼻子。 青鼻子兀立在院门口,平静地看着路口。 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好像来了不少人。 小黑皮的腿更软。 每年总舵总有三次派人下来巡视,小黑皮每次都很害怕,但从未像今晚这么恐惧过。 当蹄声越来越近,小黑皮身上的冷汗也就越来越多。 当一大批人骑着马冲到院门外时,小黑皮心都快跳出腔子了——他看见了“夹棍”。 “夹棍”是一个人,绿林盟数万名兄弟,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人,不知道这个的厉害。 “夹根”是兄弟们私下里叫的绰号,这个人的名字叫鲍孝。 总领江南绿林盟总舵之刑堂堂主“一笑断魂”鲍孝。 鲍孝名孝,其实最不孝,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犯了绿林盟的盟规,而被鲍孝宣令斩首。 韦松涛称之为“至孝”行为,因为韦松涛认为,鲍孝这么做,正是因为孝顺,不愿父亲厚颜苟活,遗笑世间。 但绿林盟的兄弟没有一个不在暗地里骂鲍孝不是人,骂刑堂是屠宰场。 鲍孝总领刑堂二十年,已杀了近百人,至于剜目断臂、刺耳割鼻、拔舌斩腿之人,更是数不胜数,说刑堂是地狱,实不为过。 鲍孝很瘦、很矮、也很黑,他看起来实在像一根夹棍。 要人命的夹棍。 鲍孝这次居然亲自巡视各分舵,可说是件罕事,鲍孝居然带着总舵十二位香主一起来,更是绝无仅有的怪事。 青鼻子已隐隐察觉到不对,但仍然很镇定地上前行礼,沉声道:“属下徐州分舵副舵主杨雪楼,率杨楼众兄弟恭迎鲍堂主、各位香主大驾。” 鲍孝阴森森地冷笑了~声。 “咕咚”一声响,小黑皮昏倒在地。 鲍孝的脸阴沉着的时候,别人的心就拎到嗓子眼了。 鲍孝笑了一声之后,后面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这件事就是杀人。 “一笑断魂”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鲍孝冷冷道;“杨雪楼!” 杨雪楼恭声道:“属下在。” 鲍孝道:“你好大的狗胆!” “属下不知鲍堂主所指何事?” “还敢狡辩!” “属下……” “住口!” “是” “自己了断吧!” 于是一把刀,一把两尺长的刑刀扔到了杨雪楼脚下。 杨雪楼跪下,慢慢拾起刑刀,双手捧刀过顶,口中道:“鲍堂主何故通属下自裁?” 鲍孝森然道:“准你自裁,已是格外开恩,念你多年苦功而已,你不敢自裁,敢杀你的人有的是!” 杨雪楼抗声道:“属下死不足惜,但鲍堂主得给属下一个明白交代——属下何罪?” 鲍孝连话都懒的说了,十二香主也都面色凝重,紧盯着杨雪楼,一声不吭。 杨雪楼惨然笑道:“好,好!鲍堂主准属下自裁,使属下得脱刑堂鬼门关,属下已该知足了!” 鲍孝这次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但十二香主的眼睛却瞪得更大。 杨雪楼双手握刀,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腹。 这回连金钱豹几个人都吓呆了,他们谁也没料到杨雪楼真的会自裁。 连十二香主似乎都觉得有些意外。 鲍孝眼睛虽然闭着,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除了杨雪楼自己外,只有鲍孝一个人知道杨雪楼绝对不可能自杀。 杨雪楼不是那种肯自杀的人。 如果杨雪楼作出自杀的架式,那么目的只是掩人耳目,杨雪楼要乘众人震惊的那一刹那发动攻击。 目标自然只可能是鲍孝。 “擒贼擒王”这个道理,不仅想“擒王”的人知道,“王”也知道。 鲍孝就是“王”。杨雪楼只要能乘其不备一举擒下鲍孝,必可全身而退。 杨雪楼的刑刀扎下时,十二香主的眼睛都微微闭了一下 当他们再睁开眼睛时,杨雪楼已不知去向。 鲍孝的睑气得铁青。 第二十二章 风筝铺子 冬天的风筝,自然很不好卖。 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边,居然新开张了一家风筝店。 风筝店不大,铺面也不新。这里原来是家杂货店,因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倒闭了,店面就转给了城中富豪李济南。李济南恰好又有一家穷亲戚从潍坊来投靠,就将这里改成了一个风筝小店,让穷亲戚有个糊口的生计。 既是李济南的亲戚,街上的青皮们也就不来找麻烦。 亲戚虽穷,总归是亲戚,李济南财大气粗,跺跺脚济南城都会摇几摇,他的亲戚谁敢惹? 再说了,风筝店生意再好,油水也有限得很,没事谁和穷卖风筝的较真儿呢? 所以这家小店生意虽不好,日子过的倒还很安生。 风筝店的掌柜姓郭,名字就叫风筝。 郭风筝是个平平常常的年轻人,朴实木衲,待人和气。 郭风筝的最大特征是他左手无名指断了一截,他只有九根手指。 郭风筝有一个性格更内向的哥哥,名叫郭宝生。郭宝生不管柜台上的事,他只管做风筝。 兄弟俩都已成亲,妯娌俩都是粗粗笨笨的乡下女人,除了会烧饭外,一无所长。 这家“郭记风筝铺”自然很不起眼,本不该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偏偏就有人对它十分感兴趣,而且这种人还不少。 最早对风筝店感兴趣的,是隔壁万兴客栈的掌柜万福成。 风筝店还没开张时,万福成就来拜访过了。 万福成进门的时候,郭宝生和郭风筝正在用白粉刷墙,看见进来,两人都停手,郭宝生憨厚地笑了笑,又接着工作,郭风筝却哈了哈腰,赔笑道:“您老是……” 万福成也连忙拱手,笑道:“敝姓万,小号就在隔壁,往后咱们两家就是邻居,还望贤昆仲多多关照。” 郭风筝忙道:“原来是万掌柜,贵店是大买卖,怎敢劳动万掌柜亲自过来?本想开张后再去拜望万掌柜,没想到……” 万福成连连摇手道:“哎哎哎,郭老弟千万别这么说,李老爷早就吩咐过兄弟了,兄弟知道两位都是有绝艺的人,不似兄弟粗笨。” 郭风筝道:“表舅也嘱咐我们要尊敬万掌柜的。其实我们这种小玩艺儿,怎能和万掌柜的生意比呢?” 万福成道:“两位几时有空,到我那里坐坐。两位忙吧,预祝开张大吉。” 郭风筝连连赔着笑脸道:“谢谢谢谢……” 万福成打着哈哈走了。 万福成走了没多一会儿,对门酒楼“英雄居”的掌柜赵鲁也来了,而且还带了两个手脚麻利的杂工进来,帮他们整理店面。 接着又是斜对门的、斜斜对门的,左隔壁的,右隔壁的生意人们来预祝开张大吉,来帮忙,来请他们兄弟吃饭。 看来李济南的面子的确很大。 风筝店开张那天,来贺喜的人更多,大多都是这条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号称“霸三街”的混混儿老大也到了场,反倒是李济南没来。 李济南没来,就说明这个风筝店不值得巴结,于是除了开张这一天外,风筝店一直很寂寞。 倒是郭风筝兄弟坚持每天站柜台,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 这家和邻居们的关系很淡,看他们那种乡巴佬的德行,若非是李济南的亲戚,只怕人们见了他们连招呼都不会打一个。 但郭风筝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一会儿,他去的地方许多男人都爱去—— 赌坊。 郭风筝一进了赌坊,人就像变了个样儿,两眼放光,就像色鬼见了女人。 郭风筝的赌技并不算好,但运气一直不错。无论是掷骰子还是推牌九,总是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 他下的注一般很小,绝对不会超过一两银子。他每天也不多赢,总是捞个十两八两的就拍拍屁股走了。 这种人最让开赌坊的人讨厌,也最让真正的赌徒看不起。 所以郭风筝无论进哪一家赌坊,都不受欢迎。 有一天晚上,郭风筝在“钱生钱”赌访推牌九时,表舅李济南是恰巧因友人之邀也来了。 郭风筝想溜走,李济南却捉住了他,狠狠训斥了一通,派人将他轰了出去。 从那以后,济南城内没有一家赌坊敢放郭风筝进去,李济南已通知所有赌坊老板,凡见郭风筝,一律挡驾。 郭风筝不仅好赌,而且好酒,更有人说这小子看起来挺老实,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胚子。 据说这小子虽只有九根手指,却精擅扒窃。本来街坊邻居还不信。但有一天,这小子在偷人钱袋时被捉住,送到衙门里打了二十大板,最后还是李济南把他保了出来。 郭风筝的运气不佳,他偷的居然是铁宽的钱袋,而铁宽当时正扮成一个很老实的商人在街上闲逛。 所以,郭风筝刚到济南不到三个月,就已小有名气了,狐朋狗友结交了不少,和霸三街的交情尤其好。 狐朋狗友一多,郭风筝呆在店里的时间就少了,站柜台的活就全落在了郭宝生的肩上。 对自己这个宝贝兄弟的所作所为,郭宝生也是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 左邻右舍庆幸的是,郭宝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否则一条街上多了两个青皮。就实在太不安宁了。 但郭风筝虽然不肖,却不好色。 并不是不想好色,而是不能好色。 听霸三街的手下们偷偷讲,郭风筝是个标准的“阉人”。 郭风筝也逛妓院,甚至有一天夜里被霸三街的几个人强邀着在浴仙楼住一宿。郭风筝就睡在一个妓女的房间里,无论那妓女怎么逗他,他一直吱吱唔唔地搪塞。据那妓女说,他居然是在地上睡了一夜,还求她千万莫说出去,甚至为此多塞了十两银子堵她的嘴。 从那以后,郭风筝就死活不肯在妓院留宿,一时间成为笑谈。 郭风筝的妻子,是个沉默寡言的村妇,看样子比地要大十来岁,这样的女人,自然也没人去动她的心思。 而且也没人敢动她的心思。 郭风筝喜欢打架,据霸三街的噗罗们说起来,他的泼皮狠比霸三街尤甚,而且桶黑刀子,捏阴囊,洒石灰包等等下三滥手段,无一不精。他的妻子,自然没人敢动。 到三月的时候,郭风筝已成了济南城里有名的小霸王,走在街上时居然还前呼后拥的,原来的霸三街等厉害角色已都被他制伏,成了他的跟班。 春天来了,风筝店的生意渐渐兴隆起来,有时一天能卖出十架风筝,忙得房里郭宝生不亦乐乎。 三月十五那天上午,风筝店里迎来了两位尊贵无比的客人。 一位是孟尝公子,另一位是个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子,孟尝公子叫她“小佳。” 如果郑愿和案中来在场,一定会认出,这位姓马的: “小佳姑娘”,就是他的好朋友,山东响马的祖宗、至尊大响马马神龙。 孟尝公子和马神龙是坐在油壁香车里来的。香车路过风筝店的时候,香车里响起了女孩子的惊叫声:“好漂亮的风筝!” 于是孟尝公子就携着“小佳”的手儿下了车,屈尊走进了郭记风筝铺。 郭宝生结结巴巴地抢上前,手都不知往那儿放了: “公、公、公子,小、小小姐,清清清…··请进。” “小佳”嫣然值;“郭掌柜的,你的风筝可真漂亮啊!” 郭宝生道:“见见见见……见笑,见…,” 看他那兴奋紧张的模样,孟尝公子也忍不住笑了,温言道:“久闻郭家风筝是一绝,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郭宝生慌得手足失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郭风筝油腔滑调的声音:“哟嗬,好气派的车呀!” 郭风筝带着霸三街等人走进铺子,霸三街等人的脸色都变了,伸手在后面扯郭风筝的衣角。 郭风筝的眼睛却已发直,死死盯着“小佳”,好像三魂丢了两魂半似的。 他眼中的那种欲火,傻子都看得出来。 “小佳”居然没有表示不快,孟尝公子也仍然很温和。 郭宝生死力瞪着郭风筝,似是生怕他得罪了贵人。 霸三街见郭风筝还在发痴,忙低声道:“老大,这是孟尝公子。” 郭风筝“啊啊”几声,惊醒了,回头道:“你说什么?” “小佳”忍不住咯咯脆笑起来,掩口轻轻地道:“你就是济南小霸王郭风筝?” 郭风筝大喜道:“正是,嘿嘿,正是,小姐是?” 郭宝生实在忍不住了,沉声喝道:“老二!” 郭风筝不耐烦地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事待会儿再说!…·小姐要买风筝?” “小佳”膘源孟尝公子,又转目看着郭风筝,嫣然道: “你对你兄长怎么这么没礼貌?” 郭风筝怔了怔,马了转进柜台,喀皮笑脸地道:“大哥,嫂子肯定有事找你,你站了半天也累了,进去喝茶好不好?我替你站一会儿柜台。” 郭宝生气得嘴唇直哆嗦,“小佳”掩口轻笑,孟尝公子微微摇头轻叹,霸三街等人早就悄悄溜走了。 郭宝生虽然不愿进里屋,但郭风筝连推带搡地硬把他推了进去。 郭风筝刚回到柜台,铺子里又出现了一位贵客—— 宋捉鬼! 宋捉鬼还是那个老样子,神情很庄重,很像大侠。 郭风筝似乎见过他,忙笑道:“宋大侠也来了?真是稀客!” 宋捉鬼仅只冷冷扫他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小佳”。 “小佳”的脸色有点白,笑容也僵在脸上。 宋捉鬼冷冷道:“我听说你来李济南了,就一直想找你聊聊,有空吗?” “小佳”颤声道:“我……我不认识你。” 宋捉鬼道:“你不认识我?” “小佳”吸了口气道;“不认识。” 宋捉鬼冷笑道:“只可惜我认识你,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铁宽就在外面,如果我把他叫进来,可能你就认识我了。” “小佳”的脸更白。 孟尝公子叹了口气,道:“宋大侠,想必你认错人了,这位是马小佳姑娘是在下的朋友。” 宋捉鬼道:“我现在一听到‘朋友’两个字,浑身就直起鸡皮疙瘩。孟尝公子,就算她是你的朋友,我也要单独和她谈谈。” 孟尝公子淡然一笑,悠然道:“如果马姑娘自己不愿意的话,宋大侠应该走开。在下素仰宋大侠侠名,想必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迫一个女孩子吧?铁捕头若在外面,宋大侠何不叫他进来?济南是个有王法的地方,依在下想来,铁捕头不该也不敢徇私吧?” 宋捉鬼冷冷道:“我不跟你胡扯!……响马,你只需再回答一次,跟不跟我走,如果你说不,那么,咱们交情从此断绝。现在你回答。” 马小佳尖叫起来:“不、不、不!” 宋捉鬼睑一寒,突然伸出右手,扯下一块袍角,扔在地上,转身而去,连头都没回一下。 马小佳看着地上那片袍角,浑身都在颤抖,泪水也涟涟而下。 孟尝公子轻轻叫道:“小佳,咱们回去吧?” 马小佳没有动,孟尝公子也就不再出声。 郭风筝现在已是满睑敬色,因为他现在已知道,孟尝公子就在他面前。 郭风筝虽在街弄里巷称霸,但他还是惹不起孟尝公子。孟尝公子要捏死地这种小角色,实在比放个屁还容易。 许久,马小佳才叹了口气,抹去眼泪,幽幽道:“我想回家了。” 孟尝公子柔声道;“何必呢?大老远来一趟,要不多住几天,我怎么向母亲交代?” 马小佳道:“反正我要走了,我现在就走。” 郭风筝突然低声道:“小姐莫要生气,小的管叫那丑八怪不出三天就滚出济南,给小姐出口恶气。” 马小佳凄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不懂。” 郭风筝低声道:“小姐,别人不仁,你又何必跟他讲义气?反正这件事小的看不过去,只要小姐点个头,小的有办法整姓宋的。” 马小佳抬眼看看他,叹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郭风筝道:“刚才听公子和他的谈话,好像他和姓铁的是朋友,小的屡次被姓铁的欺负。小的斗不过官府,但对付三教九流的人物,还有几下散手。” 马小佳凝视着他,眼中现出感激、厌恶和轻蔑相掺和的复杂目光。 她轻轻摇摇头.随孟尝公子走了出去。 郭风筝盯着她的背影发呆,直到耳朵被他妻子扯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郭风筝转头,就看见了她眼中浓浓的醋意。 当天晚上,郭风筝和一群青皮在英雄居喝酒。 酒到半酣的时候,“钱生钱”赌坊的老板钱富贵满面春风地上了英雄居。 “钱生钱”赌坊现在已在郭风筝兄弟的“保护”之下,所以钱富贵虽然富贵,见了郭风筝还是很客气。 钱富贵被硬逼着灌了一大碗酒,呛得满脸通红,才被郭风筝允许人座。 钱富贵低声道:“郭爷,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宋捉鬼赶出济南?” 郭风筝道:“怎么,他又去你那儿了?” 钱富贵苦着睑道:“晚上一个时辰,我就赔了十万两,求爷爷告奶奶才算把他请走了。” 郭风筝剔着牙,慢吞吞地道:“你真有这个意思?” 钱富贵心领神会,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了过去,陪笑道:“请郭爷帮忙。” 郭风筝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跳了起来,大声道: “老钱,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富贵知道是嫌少,忙又加了一张。 霸三街冷笑道:’‘老钱,宋捉鬼去你那儿一次,你至少也得赔五万两。宋捉鬼一天不走,你就不得心安,对不?” 另一个青皮也敲边鼓:“老钱,咱们老大哪像你守着钱堆,只养活老婆孩子。咱们老大手下可有上百的兄弟,全靠老大养活呢!?你这一千两银子是够我们吃串糖葫芦呢,还是买咸萝卜” 郭凤筝很不高兴地道:“怎么,我这个老大穷,亏待你们了?哪个月我不是万儿八千的给你们弄银子?现在可好,倒说我这个老大不够仗义了!” 霸三街等人连忙凑过去,又是捏肩,又是捶腿:“老大,老大,哪能呢?” 钱富贵咬咬牙,又摸出一迭八张五百的银票,嘶声道“郭爷……” 霸三街很不屑似地都接了过去,道:“老钱,我们老大也不稀罕你的这点钱。” 郭凤筝懒洋洋地道:“老钱,你放心,三天之内,我把宋捉鬼赶出济南,这钱我也不敢要,你收回吧!” 钱富贵急得都快哭了:“郭爷,你千万要收下,我……我身上只带了这么多,请郭爷派个兄弟到我坊里取五千来,算是给兄弟们的茶水钱,郭爷!” 霸三街见郭风筝已闭上了眼睛,忙朝钱富贵使了个眼色道:“没见郭爷倦了吗?老钱你回去,郭爷说出来的话,那是锤子碰榔头,硬对硬,你就瞧好儿吧!小七,送老钱回去。” 钱富资被“小七”送回去了,“小七”回来的时候,自然是满袖金风。 郭风筝的确很能弄钱。 第二天下午,济南城里就有议论开了。 “哎,听说没有,李大小姐显魂了!” “什么显魂呀!李大小姐据说根本就没死,死的是个丫环。” “张家老掌柜的昨日从南边运绸缎回来,说是在金陵看见了咱们济南的李大小姐。” “别是看错了吧?” “哪能呢!和张家老掌柜一起的小胡,人精明,眼也毒,小胡总不会看错吧?” “我听小胡说,李大小姐在翠云楼上喝酒,跟她在一起的全是江南有名的大才子。” 宋捉鬼很快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他上街一走,发现许多人都在扎堆议论,但见他走近,都讪笑着住口散开。 人们看见宋捉鬼时的那种目光,很让宋捉鬼受不了。 “……哎,李家丫头说,宋捉鬼是在李大小姐身上捉鬼时,被人捉奸在床的。” “瞎说!是李大小姐和人家串通好了来整宋捉鬼。” “李大小姐既然没死,宋捉鬼一定会去报仇。” “那你就错了,宋捉鬼最怕看见李婷婷。” “怕丢脸。” “才不是。” “哪是怎么回事?” “嘿嘿,听说宋捉鬼太色,一看见李婷婷.就……嘻嘻。…” “真的?” “骗你是孙子!” “……” 宋捉鬼鼻子都气歪了。 他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一个骑马人的旁边,将那人推下马,自己飞身上马,疾驰出城。 宋捉鬼当然要去金陵,找到李婷婷,把她拖回济南,堵住流言。 郭风筝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只不过散布了点流言,就赚到了一万两银子。 这样的人若不发达,谁会发达? “妙计!” 一个干瘦颀长的老人忍不住拍一下桌子,叹道:“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一直没想到?” 孟尝公子淡然道:“齐先生认为这个人可用?” 老人道:“奇才,奇才,不用可惜。” 孟尝公子道:“但我一直有点疑惑,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齐先生道:“公子,他是李济南的表外甥。” 孟尝公子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齐先生道:“如果不是,李济南怎会认他?” 孟尝公子道:“齐先生,如果有人整垮了我家,谁将控制济南的一切?” 齐先生道:“李济南。” 孟尝公子轻叹道:“李济南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他和高家靠得很近,就说明了这一点。” 齐先生道:“但李济南若真想和我们作对,一定不会出此下策。他知道我们会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孟尝公干道:“有野心的人,有一些肯冒奇险。” 齐先生道;“李济南不是这种人。” 孟尝公子道:“我知道他不是,但在威胁和利诱交相压迫下,他也许不得不冒险。要知道,能轻松地杀死他的,天下并不少。” 齐先生道:’‘公子的意思是先调查那小子,然后再考验他?” 孟尝公子道:“如果仅让他处在外圈,需要时利用利用,就用不着麻烦,我们现在已一直控制着他。但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值得我费心。” 齐先生道:“绝对值。他很聪明,也很有市井无赖的泼皮狠劲,能制人服人,花招很多。” 孟尝公子道:“看起来他没练过正经武功。” 齐先生笑道:“但听说他很会打架。” 益尝公干苦笑道:“几斤力气,加上几分心眼,手法全是下三滥。” 齐先生道;“市井之霸,大多如此。” 孟尝公子沉吟半晌,又道:“有没有郑愿、花深深的消息?” 齐先生道;“一直没有。” 孟尝公子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隐隐有一种感觉,郭风筝有可能是郑愿。” 齐先生愕然:“什么?” 孟尝公子微叹道:“从昨天看见他时起,我就有这个感觉。我也觉得有点荒唐,但又摆脱不了。” 齐先生道:“公子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 孟尝公干道:“我见过郑愿一面,笑眼隐杀机,是我对郑愿的印象,奇怪的是郭风筝也给我以这种印象。” 齐先生道;“那么,身材、相貌、口音呢?” 孟尝公子道;“全然不同,但我认为武功练到郑愿那种境界,可以说无所不能,更何况我怀疑花深深和郑愿在一起,花家的易容术又巧夺天工。” 齐先生道:“那么,郭宝生夫妇……” 孟尝公子道;“花深深被逐时,有一对家人夫妇甘愿随她出走,这对夫妇的武功和花老祖在伯仲之间。” 齐先生道:“公子,老朽可以安排人手,逼一逼郭风筝四人。” 孟尝公子微微摇头,道:“用处不大,他们若真的有鬼,必然已防到了此手。咱们现在还不缺人手,就让他们开那个风筝铺子吧!” 齐先生点了点头道:‘’也好。不过,如果郭风筝真是郑愿的话……” 孟尝公子淡然道:“就算他是,也没关系。他的目的不外乎打入我们内部,参与重大机密,如果我们不理会他,就算他再有能耐,也无奈我们。” 刘先生叹道;“老朽就怕他不是郑愿。奇才不用必有他人用之啊!” 孟尝公子笑了,很亲切地道:“齐先生,这么办吧! 你差几个外面的人试试他们,但不要操之过急。我准备考验郭风筝三年。” 齐先生愕然:“三年?” 孟尝公子笑道:“如果他是郑愿,绝对瞒不了三年。 郑愿不是那种肯安心呆在一个地方的人,他浪荡惯了,等着吧,用不了多久,郑愿的消息就会传来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 孟尝公子送齐先生出了门,迎面碰上马小佳。 马小佳的神情仍有点忧郁,但看他时,她还是温柔地笑了,娇声道:“伯母她老人家童心未泯,想让丫头们放风筝给她看,可都放不高,伯母可生气了。” 孟尝公子柔声道:“只要你在她身边,她永远不会真的生气。” 马小佳转开眼睛,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似羞涩,又似撒娇。 孟尝公子走近她身边,悄笑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马小佳若是真的生他的气.怎会是如此神情? 马小佳的脸更红,头也垂了下来,显得楚楚可怜。孟尝公子似已看得有些痴了,竟也忘了说话。 许久,孟尝公子才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小佳,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马小佳悄声道:“恐怕不行。” 盂尝公子道:“你的那些兄弟们都很会自己照顾自己,就算你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马小佳膘着他,有点迟疑地道:“你真是想…·想留我?” 孟尝公子微笑道:“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片草叶,都想留你。” 马小佳的眼睛亮了,明亮如晶莹的珠露。 孟尝公子道:“还有这里的阳光,这里的月色,这里的萧声,都想留你;这里的……” 他深厚低沉,而又无限温柔的声音像和煦的春风般拂着马小佳的心。 马小佳怎么能不醉呢? 突然间,一只黑色的怪乌闪电般飞了来,惊醒了马小佳,也惊醒了孟尝公子。 这只怪乌收拢双翅,落在墙头上、怪声怪气地发出了人言;“既见王使,怎敢不拜?” 这只怪鸟好像是只不常见的异种八哥,虽比寻常八哥要小很多,但神气却足得很。 它的确有理由神气,因为孟尝公子和马小佳的脸都已在刹那间变得雪白。 就算见了真正的王爷,他们也绝不会露出如此惊恐的神情。 一只敢自称“王使”的异种八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尝公子眼中本已暴射出寒光,但不知怎的,这寒光转眼间又消失了。 孟尝公子的牙关轻轻咬了一下之后,人就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济南孟临轩,叩见王使。” 那只怪鸟居然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道:“免了吧!” 孟尝公子恭声道:“谢过王使。”但仍旧跪着不动。 马小佳还在迟疑,想跪似又不甘,不跪又有点恐惧。 怪鸟朝她歪了歪头,怪声道:“大响马,你真要造反?‘’马小佳浑身一颤,飞快地跪倒,惶声道:“贱妾不敢” 怪马道:“本使此来,乃是告谕尔等,王爷已重出武林。” 孟尝公子的眼睛垂得很低,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的神情。马小佳虽在咬牙,但身子还是忍不住哆嗦。 孟尝公子用肘轻轻触了她一下,沉声道:“孟临轩。 马小佳恭迎王爷再度君临江湖。” 怪鸟道:“只怕又是口不应心吧?” 孟、马二人伏地道:“不敢。” 怪鸟道:“谅尔等也不敢!都起来吧!” 孟马二人这才慢慢站了起来,但都垂手而立,不敢仰视。 怪鸟道:“尔等速遣人手,全力寻找郑愿,不得有误。” “是!” 怪鸟飞走了,许久许久,两个人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 马小佳显得非常沮丧:“你看怎么办?” 孟尝公子缓缓道:“天无绝人之路,眼下先敷衍一下,探探底细再说。” 马小佳苦笑道:“你居然想探野王旗的底细,可能吗?” 孟尝公子道:“难道你愿意更野三旗控制吗?” 马小佳叹息:“当然不愿意,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孟尝公子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揽住她肩头,柔声道: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对不对?” 马小佳偎进他怀里,颤声道:“我其害怕。” 孟尝公子轻轻搂住她腰肢,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咱们先不忙害怕,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野王旗突然又出现的确很令人吃惊,但客观讲,它究竟是不是像着年那么可怕,我不敢肯定。” 马小佳却似已垮了,她好像已连站都站不住,已开始啜泣。 孟尝公子怜惜地道:“小佳,这些日子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这件事我来对付,我会尽快查清野王旗现在的主人是谁,然后决定该如何行动。” 马小佳点点头,离开他怀抱,低声道:“要是……要是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要告诉我,好歹我手下还有数千兄弟。” 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哪里像是个有“数干兄弟”的大响马呢? 看着马小佳消失在花树后面,孟尝公子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妒嫉和愤怒。 他知道,马小佳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的原因,不仅在于野王旗的突然“君临”,而且和怪鸟交代的任务有莫大的关系。 郑愿,又是郑愿! 孟尝公子在心里咒骂着那个该死的郑愿。但骂了没一会儿,他的思绪就转到其它事情上去了。 郑愿虽然是个令他头疼的问题,但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应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王旗。 济南孟府和山东响马,以前都是野王旗的部属,野王旗销声匿迹时,孟府和山东响马才得到了发展壮大的机会,自己当家作主。 现在“主人”突然又回来了,而且要重招这些已当惯了主人的人回去再当“仆人”,孟临轩当然不愿意,马小佳当然不甘心。 孟尝公子索性在一块太湖石上坐了下来。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郭风筝仍然在英雄居楼上喝酒。 当他看见一只怪鸟飞过窗前时,手中的一杯酒差点泼了出来,脸也一下扭曲了。 霸三街忙道:“老大,老大,出什么事了?” 其他几个青皮也都凑了过来。 郭风筝惊醒似的“啊”了一声,忙道;“没事没事,你们喝你们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回家一下。” 他的家其实就在街对面。 风筝铺子里,郭宝生正在招待几个领着孩子买风筝的顾客,看见郭风筝满脸怔忡地从对面英雄居里出来,不由怔了一下,喊道:“老二,怎么了?” 郭风筝走进门,苦笑道:“你先忙生意,我进去告诉她们,忙完了你也进来。” 郭风筝拐进里屋,正在糊风筝的两个女人都抬头看着他笑:“这时候回来干什么?” 郭风筝叹道:“我刚才看见了一只身。” 宝生媳妇和风筝媳妇都好笑,风筝媳妇啐道:“什么鸟把你吓成这样?” 郭风筝道:“一只异种八哥,会说人话。” 风筝媳妇还在笑,但笑得已很勉强,她已看出,自己的丈夫的确是有心事,而且是忧心忡忡。 郭定生已掀帘进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郭风筝扫了他们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话: “野王旗已正式复出。” 郭宝生张大了口,宝生媳妇顾不得被竹片划破的手指,赶着过去给风筝媳妇捶背。 风筝媳妇怔怔地瞪着郭风筝,半晌才顺过一口气来,冷冷道:“真的?” 郭风筝苦笑道:‘真的,我知道那种异种八哥象征着什么。” 郭宝生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喃喃道:“你说那只八哥出现即是野王旗的复出?” 郭风筝点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只八哥是从孟临轩那里出来的。” 郭宝生道:“它当然不是孟临轩放出来的。” 郭风筝道:“当然不是,它是去通知孟临轩的,孟临轩原本就是野王旗旧部之后。” 风筝媳妇冷笑道:“马小佳好像也是。” 郭风筝叹道:“的确是。” 风筝媳妇忽然跳起身,大声道:“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出去,我不……” 听她那神情口气,就好像她不是这家的人,而是个被囚禁了许多日子的囚犯。 宝生媳妇拉住她,陪笑道:“这日子谁愿意再过下去? 但大声嚷嚷也没什么用,是不是?” 好像这家里的女人都想造反了。 郭宝生看着郭风筝,郭风筝也在看他,两人的神情都很沉重。 郭宝生道:“怎么办?” 郭风筝道:“不知道。” 郭宝生道:“要不要先进一避?” 郭风筝道:“也许用不着,那口气还没出,那件事也没查清楚,不能半途而废。” 郭宝生道:“不错,没人知道我们的底细。” 郭风筝苦笑道:“只怕未必。” 他叹了口气,哺哺道:“我敢保证,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在这里卖风筝。” 郭宝生夫妇到前面铺子里去“照顾生意”去了,里面风筝媳妇咬着唇低着头一声不吭,站在郭风筝面前绞手指。 这种动作本不是她这种”粗粗笨笨”的黄脸婆应有的,可她做起来又不显做作。 郭风筝看着她的神情,居然也跟在欣赏一个绝代佳人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他的声音也很低沉很温柔,还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你怎么不叫了?声音真好听,再叫几声,让街坊邻居都听听。” 风筝媳妇抬眼瞪了他一下,跺跺脚,低声道:“行了行了!人家一时忍不住嘛!喂,你要再挤对我一句,可要仔细着!” 郭风筝走近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笑道:“仔细什么?仔细醋缸打破了沿?” 风筝媳妇的声音马上就变软了:“休想!” 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郭风筝点头,苦笑道:“因为我恰巧知道,济南府的名捕铁宽的祖先,也曾是野王旗的部属,铁宽的祖父一直是我师祖的贴身护卫之一。” 而铁宽又恰巧知道风筝铺子是谁开的。 第二十三章 天涯共此时 铁宽的脸色铁青,路人都敬畏地为他让道,生怕一个不小心,使自己成为这位大名捕的泄愤对象。 铁宽的步子迈得很大,他简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冲锋。 “谁又惹铁捕头生气了?”人们都在暗中嘀咕,但没人敢上前去问铁宽。 在济南府,能惹铁宽生气的人,实在不多。 铁宽冲到大明湖边,径自冲向沁芳亭。 亭中圆桌边的石凳上,端坐着一个神情木然的青衣人。青衣人直视着想冲冲走来的铁宽,居然没有半点表示,他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 这青衣人的年纪者来并不很大,衣饰也颇寒怆,但气派不小,镇定功夫也很到家。 铁宽走到了对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气,冷冷道:“阁下就是要找我谈谈的人?” 青衣人漠然道:“不错。” 铁宽冷笑道:“阁下居然能潜入我的卧室,而且能轻松地磨墨润笔,在墙上工工整整地题写楷书,实在令我吃惊。” 不仅铁宽应该吃惊,任何一个武林朋友、江湖好汉碰到这种事情,也都该大吃一惊。 要知道铁宽既然能称“名捕”,武功自然很高,反应自然也极敏锐。就算他再累、睡得再死,有人潜入房间怎会没有警觉? 更要命的是,这青衣人居然没有用迷药闷香一类的下三濫玩意儿,他的轻功岂非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样的人若当了“飞贼”,试问有哪个“名捕”能拿得住他? 青衣人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仍然很呆板: “铁捕头不必吃惊,请坐。” 铁宽盯着他的眼睛,沉声喝:“阁下如此身手,想必不是无名之辈,何不将人皮面具揭下,让铁某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 青衣人道:“没有必要。” 铁宽冷笑道:“别忘了我是捕头。” 青衣人眼中闪出了凛凛寒光:“铁捕头何必强人所难? 壁上题字,并无恶意。铁捕头也是个明白人,何苦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 铁宽气极:“你……” 青衣人眼中寒光化去:“铁捕头,请坐。” 铁宽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在青衣人对面坐了下来,低吼道:“找我有什么事?” 青衣人缓缓道:“铁家三世名捕,铁捕头想必知道这是什么。” 青衣人的右掌中,不知何时已摊开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字—— “王”! 铁宽的眼睛一下瞪圆,嘴也吃惊地张开了。 他的脸在刹那间由铁青变成惨白,又从惨白渐渐变成血红。这位名捕似已在颤抖。 他瞪着那面小旗,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青衣人右手一缩回袖,沉声道:“铁捕头怎么打算?” 铁宽的拳头已畅攥紧,额上青筋暴露。他的声音已嘶哑得可怕: “我……我……” 青衣人道:“铁捕头先定定心神。” 铁宽舔舔嘴唇,吃力地咽了几口唾沫,嘶声道:“恩仇不过……三代,我……我不……不…·,·” 青衣人道:“哦?铁捕头不想低头?” 铁宽转眼之间泄了气,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额上冷汗一颗颗往外冒: “我不想…不想例外。” 青衣人赞许似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也温和多了: “铁捕头肯这么想,本人很欣慰,铁家人素称忠义,铁捕头不忘旧主,本人十分钦佩。” 铁宽指着额上的冷汗,喃喃道:“要我做什么?” 这平素威风凛凛的大名捕像被抽了主心骨的癫皮狗,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 青衣人悄声道:“有两件事,希望铁捕头帮忙。” 铁宽道:“请吩咐。” 青衣人道:“第一件事是寻找郑愿。” 铁宽一怔:“郑愿?” 青衣人点点头:“不错,主人想见他。” 铁宽愕然。 青衣人道:“你用不着吃惊,主人认为,郑愿隐身济南的可能性最大,由你找他,应该没问题。” 铁宽是:“是。’ 青衣人又道:“第二件事,停止你现在正在暗中进行的事。” 铁宽猛一下站了起来:“不!” 铁宽正暗中进行的活动,目的就在于扳倒济南孟家,这是铁宽毕生的心愿,打死他也不会放弃。 青衣人悠然道:“你想必也知道,孟家原也是主人的部属,现在主人刚入江湖,咱们应该做的事是尽心尽力辅佐主人,而不是互相残杀。” 铁宽抗声道:‘’不行!” 青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主人有密旨,请铁捕头过目。” 一方黄绫交到了铁宽手中。 铁宽读完“密旨”,面上现出了感动万分的神色,他将黄绫叠起,合起双掌,默运内力,再摊开手掌时,黄绫已成灰烬q 青衣人道:“铁捕头好内功。” 铁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请上复主人,铁宽肝脑涂地,也难报主人大恩。铁宽此身,已属主人。” 仙人居中,高二公子也在接待另一个青衣人。 高老太爷、高大公子和高大小姐也在座。 高二公子依然那么深洒那么文雅,高大小姐脸上的官粉也还是像从前那么厚,神情一如既往不好看。 高老太爷已经很老了,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他的头发已没留下多少,胡子也稀稀拉拉的,完全像个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 看见高老太爷的人,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有足够的精力生下这么多儿女。 高老太爷坐在那里,不住咳嗽,咳得“呼天抢地” 的,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就此呜呼哀哉。他的身边,围着三个如花似玉的丫置环,一个为他捶背,一个为他捏腿,一个为他端着痰盂。 至于高大公子,干脆就是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人。 高大公子的岁数好像已很不小,足可做得高二公子和高大小姐的父亲。高大公子很瘦,面色黑里透灰,灰里透黑,一望而可知被病魔折磨得很苦。 高大公子的头发已半白,额上已有许多不深不浅的皱纹。他显得很阴郁。 高大公子似乎总是在幻想着什么,又总是被他幻想的东西伤害。 高大公子的眼睛一直垂着,看着自己已残的脚尖,似乎在很悲哀地缅怀着什么。 至于高老太爷,他的眼睛自然也无暇去看这个青衣人。高老太爷的眼睛里总是红红的。老泪不干。 看着青衣人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二公子。 高大小姐一直扭着脖子看窗外,鼻中还不时很不满地轻轻哼几声。 高二公子含笑道:“寒舍并无称雄武林之心,清尊使上复王爷,高氏残败之门,早已灰心江湖。” 青衣人道:“二公于此言只怕不是出自本心。听说贵府去年六月已和血鸳鸯令交好,并迎回了玉观音。” 高二公子道:“是有这回事。” 来人道:“在下虽是后辈,无缘亲见贵府昔年纵横大河上下之风采,但在下自小便听到有关贵府的种种典故,可说是心仪已久。” 高老太爷咳得越发厉害了,交谈因此而中断片刻,高大公子仍旧苦着脸垂睑下视,高大小姐也依然在望窗外的柳叶。 待到高老太爷嗽声稍歇,青衣人又道:”现在玉观音已物归原主,放眼天下,又有何人可阻挡得了贵府发展壮大的势头呢?” 高二公子微笑道:‘’在下迎回玉观音,是不欲先人之物流落他乡。尊使大人,设若寒门真有实力复出,有没有玉观音又有何不同?” 青衣人冷笑道:“二公子何必掩耳盗铃?” 高大小姐实在忍不住了,猛然回头,就想发火骂人,高大公子轻轻一叹,右手食指一弹,封住了她哑穴。 青衣人道:“好一招弹指神通!” 高大公子苦着睑,叹道:“舍妹年幼无知,尊使海涵。” 青衣人哼了一声,道:“王爷特地在临行前嘱咐我,说贵府人材济济,实力雄厚,近三十年来日益强大,大河上下,已难有对手,王爷很看重贵府,希望能够友好相处。 二公子,王爷是很有诚意和贵府合作的。” 高老太爷又咳了起来,高大公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高二公子想了想,双眉一展,直视着青衣人的眼睛,含笑缓缓道:“请尊使回复王爷,就说蓬莱高家得蒙王爷青睐,欣喜万分,愿为马前之卒,供王爷驱使。” 吕倾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野王旗会找上自己,他甚至认为对面的青衣人在说胡话。 他吃惊地瞪着青衣人,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青衣人淡然道:“野王旗。” “野王旗?”吕倾城反复念叨了几遍,忽然回过神来了:“你是说野王旗?” “不错。 ‘’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野王旗?” “不错。” “朱争不要的那个野王旗?” 青衣人的眼中射出了寒光,声音也尖利起来了:“吕倾城,你不想送命的话,最好客气点!” 吕倾城的脸气得发青。 自从被迫做了一次护轿卫士后,吕倾城的运气越来越差,江湖上敢对地瞪眼珠子的人越来越多。 吕倾城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一堆臭狗屎,谁都可以啐他一口。这感觉是如此切肤,令他气得发疯,而又无可如何。 在济南想杀郑愿没有得手,反被踹断了腿,这消息好像已在江湖上悄悄流传,至于是不是已传入金蝶耳中,吕倾城还不敢肯定。 值得庆幸的是,金蝶待他一如既往。从这一点上看,她还不知道那极丢脸的事。 现在这个青衣人居然也敢在他家里声色俱厉地喝斥起他来了,吕倾城怎能不怒气冲天,杀气腾腾? 吕倾城铁青着脸,冷笑道:“有种的,你再说一遍。” 青衣人居然毫无畏惧地报以冷笑:“我希望你冷静点,客气点,不要枉送了性命!” 吕倾城压仰已久的愤怒爆发出来了。他忽然大吼了一声: “放你妈的屁!” 青衣人霍地站起身,死死盯着他,轻轻叹道:“你死定了!” 青衣人转身就走。 吕倾城一脚踹开桌子,豹子般迅猛地冲向青衣人: “留下命来!” 眼见青衣人将丧生在他这雷霆一击之下,背后响起了一声清叱:“倾城住手!” 这是金蝶的声音。 金蝶就算是在喝叱,那声音也绝对悦耳迷人,绝对有魅力。 吕倾城如奉圣音,硬生生收回掌力,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青衣人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仍旧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前,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金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尊使请留步,待奴家和倾城告罪。” 吕倾城刚想表示惊诧和不满,后腰就被夫人捅了一下,只好闭嘴。 青衣人停住,半晌才冷冷道:“金蝶?” 吕倾城的火气又上来了——这王八蛋竟敢直呼他妻子的闺名,简直该杀一百次头。 可金蝶又适时制止了他,柔声道:“不错,现在是吕夫人。” 青衣人冷冷道:“吕夫人想说什么?” 金蝶道:“倾城是个很莽撞的人,说话做事很少用脑筋动心思,清算使原谅他的冒失和无知。” 吕倾城又惊又怒,但不得夫人指示,再也不敢乱说话。 青衣人漠然无语。 金蝶轻笑道;“清算使回厅上坐坐,奴家叫倾城给您赔罪。” 青衣人道:“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吕倾城气得七佛升天,但在金蝶的示意下,不得不压抑着怒气,冷冷道:“吕某有眼无珠,冒犯阁下,还清阁下海涵。” 说完这句话吕倾城眼泪都快出来了。 青衣人却不买账:“你的话言不由衷。” 金蝉道:“倾城是个直性子人.一时难拐过弯来,但像倾城这种人.一旦开窍,将是最忠诚最得力的人,尊使以为如何?” 青衣人这才缓缓回身,温言道:“夫人果然好口才,本人佩服之至,但吕公于亦非三岁孩童,本人代表什么,他应该很清楚吧?” 青衣的目光,一直盯在金蝶面上,那几句话说到最后,声音很有点怪。 吕倾城最不能容忍这种声音。但谁叫他妻子是武林第一大美人呢? 全蝶的美丽,几乎已经无法用笔墨来形容。无论哪个男人,能在金蝶前而不心猿意马、丧魂落魄,哪个简直可被尊为活菩萨。 吕倾城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不能找个箱子把金蝶装起来不让别人看。 金蝶微笑,柔声道:“我敢肯定倾城在失态之前并未认真想过‘野王旗’这三个字的意义。……倾城,你仔细想一想再告诉尊使,你刚才做了些什么。” 吕倾城一怔,但很快,他就后怕了,而且怕得越来越厉害,脸越来越白,冷汗如雨。 在现你就是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一个不恭敬的字眼了。 他现在只想跪在地上,吻金蝶的脚。 荆劫后同样也没料到。对面那个青衣人代表的是已绝迹多年的野王旗。 荆劫后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有些事他必须问清楚。 他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这个青衣人发没发疯。 若非是疯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胡话。 他很客气地问了几句似乎不着边际的问题,说了几句客气话,很快发现这个青衣人并非是在说胡话。 于是荆劫后就肯定,野王旗的确已复出了。 然后他就想弄清楚复出的野旗实力究竟如何,虽然这一点很难,但荆劫后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荆劫后发现野王旗东山再起的势头很猛,野王旗的旧部已纷纷表示效忠故主,各大门派噤若寒蝉。 荆劫后最后端起了茶碗,以示送客。 青衣人勃然作色:“荆公子这是何意?” 荆劫后微笑,很诚恳似地道:“荆某何德何能,敢劳贵主人不耻下交?贵主人势力已天下无敌,多一个荆某人少一荆某人,好像没什么差别。” 青衣人冷笑道:“荆公子真会说笑话,公子身兼血鸳鸯令主和离魂门主两大高位,怎可太谦。公子莫非以敝旗式微已久而不屑于结交么?” 荆劫后淡淡一笑,道:“家父曾任离魂门主,然劫后余生,已不问江湖中事,离魂门早已冰消瓦解;家母亦曾执掌过血鸳鸯令,但早已金盆洗手。现在荆某人只是小小的一个天香园主人;花匠不过五六,友朋不过二三,何言执掌两派?朋友说话,最好把握点分寸,否则传到江湖上,有些不明真相的人听信你阁下的谎言,那不仅会败坏荆某的名声,也会损及天香园的生意。请!” 他又端了一下茶碗,然后站起身,拂袖而去。 青衣人悻悻离开天香园之后,又去通知洛阳武林的其它门派名流,自然仍是顺应的多反抗的少。 消息一批批传走,飞离洛阳,飞回金陵。 当天晚上,这位青衣人在游说完龙门派后,神秘地暴死在龙门派为他安排的客房中。 龙门派的人惴惴不安,他们查了整整三天,一点线索也没查出来。 这个青衣人的死居然成了一个迷。 这是野王旗的使者在外被暗杀的第一个人。洛阳武林惶恐万分。他们知道,野王旗的报复马上就会到来,而且绝对残酷。 野王旗刚刚复出,最需要树立的是威信,而江湖上的威信是靠人头堆起来的。 报复果然很快就降临了。 青衣人暴死后的第四天凌晨,龙门派的总舵里乱作一团,惨厉的呼喊声连洛阳城郊的居民都听得见。 然后一把熊熊的烈火,将龙门派总舵烧成了一片瓦砾。龙门派从此在江湖上除名,它的所有门人,连一个也没活下来。 这其中就包括那个自称“眼睛不好”的流星索命刘昭阳。 这等江湖上仇杀,官府想管也管不了。再说连告状的苦主都没有了,让官府怎么管呢? 扬刀立威,其威必盛。这一来洛阳武林真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例外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荆劫后的天香园,另一个则是武林著名世家,七大世家之一的洛阳花家。 荆劫后仍然很镇定很自在,仍经常独自一人出门踏青赏花、饮酒游乐,好像根本不怕野王旗的人会跟他过不去。 而奇怪的是,野王旗好像也将荆劫后的“不臣”给忘了,好像真的没将这小小的天香园主人当回事。 牡丹盛开,天香园又吸引来自天下各地的牡丹迷们,天香园又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如果游入中混有一两个刺客,谁会注意呢? 然而荆劫后似乎并没有准备任何防范措施。他只不过在洛阳城里多雇了几个地痞,帮助维持秩序、照顾生意。 许多人都暗中为他的安全担心,荆劫后却显得十分坦然,就像他根本未将生死放在心上似的。 一墙之隔的洛阳花家,青衣人根本就没去。 花家毕竟是武林七世家之一。武林世家素来在对外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且这些世家大多属世代烟亲,血缘极深,七大世家的势力团结起来,将战无不胜。 野王旗不惹这些世家,可说是明智之举,不仅避免了树敌太多,同时也孤立了这些世家。 然而花家几天来气氛仍十分紧张,原因在于孙老太君和花老祖都认为,既然朱争已默许野王旗复出,那么不论野王旗的主人是谁,郑愿都将是心腹之急,而花深深恰恰又和郑愿“缠杂不清。” 孙老太君有一日感念昔日之情,忍不住慨叹了一声,道:“朱争不死,野王旗犹有顾忌局限,一旦朱争归天,武林要大乱了。”。 花老祖疑惑道:“朱老前辈未有后人,执掌野王旗的会是谁呢?” 孙老太君冷冷道:”当然不会是郑愿!”想想有气,又将花老祖骂了个狗血淋头。 鲍孝一直在追缉杨雪楼,可已整整四个月了,杨雪楼依然“逍遥法外”,就好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了。 这简直是对刑堂堂主鲍孝莫大的嘲弄,是鲍孝平生最大的耻辱。 鲍孝想杀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侥幸不死,鲍孝想找的人,还从来未有一个能逃脱得了,就算你上天入地,鲍孝也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捉拿归案。 杨雪楼的存在,对鲍孝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而这几个月来,鲍孝的刑堂暴戾之气益盛。连盟主韦松涛都有点不忍心了,终于有一天,韦松涛经不住冤死兄弟家属亲友的哭诉,将鲍孝唤去,耳提面命希望他稍稍松一松手,歇一歇刑刀,以免激起暴乱。 韦松涛最后说:“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韦松涛这句说时,语气十分沉重。 鲍孝冷冷道:“就算是王爷的意思,属下也不敢姑息养奸,郑愿可以不拿不问,他毕意是王爷的故人,但杨雪楼不可不抓,抓来不可不杀,属下执掌刑堂,讲的不是情面,而是律法规矩。” 韦松涛也无可奈何,他甚至不得不当面温言嘉勉鲍孝的耿直和铁面无私。 说句大实话,韦松涛自己也不敢得罪鲍孝。江南绿林总盟的实权,实际上掌握在鲍孝手中。刑堂集中了盟中四十八名最勇敢的刀手、十七名凶名在外的刽子手,以及数十名暗器名家、剑客、毒术大师和暗杀高手。 如果鲍孝真要逼韦松涛退位交权,韦松涛或许真不敢不听。 三月十六早晨,细雨霏霏。 鲍孝率着刑堂十二名高手,在十五夜里悄悄掩入了镇江城郊的一处农舍。他接到线报,说是杨雪楼躲在这里。 鲍孝将八名高手布置在农舍四面以防杨雪楼遁走,自己亲领余下的四人冲进了农家小院。 然后雷声震天。 农家小院在转眼间被夷为平地,鲍孝被炸得尸骨无存。 守在四周的高手们被巨大的气浪冲倒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们被一群蒙面人掩杀,尸首扔进了废墟大火里。 韦松涛痛哭失声,为总盟失去了这样一位忠心耿耿。 不彻私情的执法者悲愤欲绝。他当众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来,为鲍孝堂主及十二名兄弟复仇。 然后就有消息说,制造这次暗杀的人躲入了素来惟我独尊的江南霹雳堂中,于是韦松涛率众去“论理”。 结果当然是一场混战,绿林总盟固然死伤累累,霹雳堂也是老少无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绿林总盟死伤最多的,是忠于鲍孝的刑堂兄弟,他们为故主复仇竟不计生死,自然让韦松涛钦佩不已。 而江南霸雳堂恰恰也是拒不服从野王旗号召的门派中最坚决的一个,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幕后策划这场混战的人是谁了。 幸好,没人敢点明。 混战发生在三月十九日,就在混战最惨烈的时候,绿林总盟由于一个人出乎意料的加入,而奠定胜局。 这个人居然就是杨雪楼。 杨雪楼亲手救回了重伤的刑堂十三位高手,亲手斩杀了霹雳堂武功最高的四名杀手,甚至冒粉身碎骨的危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韦松涛。 当时的一颗霹雳弹就在韦松涛身边炸开。若非杨雪楼舍身掩护,韦松涛早已命丧当场。杨雪楼伤得很重,几乎不治。韦松涛为他请来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土,将杨雪楼的性命救了回来。 杨雪楼得到了绿林总盟上上下下的一片称赞,甚至连以前他最反感的刑堂兄弟也抛弃前嫌,请求由杨雪楼执掌刑堂。 三月二十七,还坐在软榻上、行动不便的杨雪楼裹满白布,从韦松涛手中接过刑堂堂主的信物—— 两把刑刀。 中原飘红旗,红旗满中原。 汴梁铁红旗十七岁出道.二十三岁只手创立红旗门,至今已历三十年。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标志血红大旗行遍中原,在这三十年里,红旗门的势力已超过了武林任何一个帮派。 就算是立派数百年的少林、弟子数十万的丐帮,也没有红旗门的威风。 红旗门的门徒,铁血但不嗜血,骄傲但不傲慢。虽然门徒不过三千,但红旗所到之处,就算你拥有百万雄师,也不免胆战心惊。 没人敢说铁红旗不是英雄,也没人敢自诩比铁红旗更英雄。 铁红旗就是英雄的象征。 野王旗的使者一共来了十二人,就算是对少林武当,野王旗也没这么恭敬。 野王旗的使者不仅神态恭敬,话说得也很客气。 “敝上素闻红旗门威名,久仰铁掌门英雄,特命在下等面禀铁掌门得知,敝旗已正式复出,志在造福江湖。” 铁红旗微笑。 虽已五十三岁的铁红旗威风仍不减当年。铁红旗坐在那里,让所有的人都自觉气馁。 铁红旗微笑的时候,面上的三条刀疤闪着淡红的光彩。 铁红旗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因为野王旗的使者执礼甚恭,言谦行谨实在是很规矩。更何况武林中本来就有开山立派时通知同道的规矩。 野王旗仅仅是来通知铁红旗一声而已,并无非分的要求。 铁红旗很客气地打发了那十二名使者,然后传檄散布中原的三千红旗兄弟,暗中戒备。 铁红旗并非仅仅是一勇之夫,否则他不可能开创红旗门,不可能令大旗屹立三十年不倒。 铁红旗知道,红旗门早晚要和野王旗正面冲突。 哪一面旗帜会先倒下? 是红旗,还是黑旗? 武林中知道桑笑的人有多少? 不下十万。 武林中见过桑笑真面目的有多少? 不过十数。 而且这十数人中,就有两个是她的徒儿,七个是她的徒孙。 另外见过她真面而且还活在世上的,就只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孙老太君,另一个当然就是朱争。 桑笑曾和孙老太君在五十年前为争朱争而殊死搏斗过,结果是“两败俱伤”,她们都没有得到朱争。 那时候的朱争,刚刚失去梅公子,几乎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他当然不会再接纳另一女孩子。 桑笑和孙老太君不同,孙老太君情场失利后,可以愤而“下嫁”洛阳花家,桑笑却不能。 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女刺客,谁敢娶她? 再往前数几年,桑笑曾和梅公子打过一个赌,赌朱争会跟谁走。结果是桑笑输了,按当时定下的“赌注”,她必须马上找个老实善良的人嫁出去,老老实实的做个好妻子。 桑笑当然不愿意。她还不想那么早嫁人。 等到桑笑想嫁人的时候,天下已无人敢娶她了。而桑笑心中也只认准了朱争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桑笑杀人,只失手过一次,那个“侥幸”的人就是朱争。 而朱争当然不会娶她。 桑笑被当面拒绝三次后,也发了狠,怒道:“朱争,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娶我,也休想娶别人。” 桑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跟朱争泡上了,就在紫雪轩边开了快活林,阴魂不散地守在朱争身边。 这一守,就是四十七年。桑笑已从明眸齿的娇娃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她还是没有离开朱争。 天晓得这女人究竟是为情、为仇,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东西。 桑笑爱打扮,也会打扮。 只可惜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她已经七十三岁了。 桑笑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她也知道朱争老了。若若也老了。 桑笑常常在半夜来紫雪轩探望朱争和若若。仇恨,在老人的心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谈得很投机,就算是谈起那次在客栈中的“刺杀”,他们也都很坦然。 今夜桑笑又来了。 她还是习惯于独来独往,紫雪轩和快活林之间只隔着一堵院墙,桑笑虽已老,丈高的粉垣也还没放在她眼里。 她住的小楼和朱争住的小院,真的只有一墙之隔。 若若今夜没有来,桑笑很有点奇怪。 朱争苦笑道:“她病了,我看她这回好不了啦!” 桑笑黯然。 屋里烛光惨淡,就像这两个风蚀残年的老人的生命一样惨淡无光。 桑笑半晌才轻轻叹道:“我也快了,我有预感。” 朱争也叹气。 桑笑剔着烛焰。轻轻地道:“这几天怎么样?” 朱争压低声音道:“已经控制不住了。” 桑笑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想控制她,至少你没有尽最大的努力。” 朱争默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桑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不该怪你,她毕竟是你女儿,而且是南天仙生的。你总认为她像她妈妈那么善良真诚……” 朱争道:“也许让她碰碰壁也好。” 桑笑道:“你还是在护着她!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碰壁,野王旗的威风至今还没有坠落,只要她登高一呼,一定会八方响应。” 朱争摇摇头,他已无话可说。 南小仙已是一匹脱了绝的野马,世上除了两个人外,已无他人可以制伏她。 这两个人,就是朱争和郑愿。 然而朱争已经老了,不仅身体在很快地衰朽,心老得更快。 一颗很老的心,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已无法再使这颗心年轻起来。 朱争已开始认为许多原先不可理解的事物是理所当然的,他考虑一个问题时,不从正确或不正确、好或坏这方面着眼。 他看一个十恶不赦的阴险小人,和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这样的两个人打官司打到他面前。 他也许会各打五十大板,或干脆不予受理。 朱争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回忆中度过的。有时候他甚至会将往事和现实弄混。 他真的已经老了。 老去的英雄,已不再是英雄。 朱争不是个爱权的人,从他年轻时就是这样。那么,老年的朱争,又怎么会去干扰别人的弄权呢? 荣华富贵对这个人来说,一直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他从未上过心。那么,别人追求荣华富贵,又与他何干呢? 就算这个‘’别人”是他的女儿,又与他何干呢? 朱争曾有一次对若若这么说过:“人生本来就由缺点和错误组成的,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宽恕所有的恶行,抱怨作恶的人不如杀死作恶人,如果你杀不了他,你的抱怨就只是可怜虫的哀叹。” 若若反驳他说;“照你这么看,采花贼和大英雄没什么两样了?” 朱争道:“当然没什么两样。” 若若生气了:“你的意思是说,被欺负的人活该?” 朱争道;“不是活该,而是被欺负的人不该抱怨,他应该拎起刀反抗。只有你够狠,才能不被人欺负。” 若若气得许多天不理他。 朱争后来解释说:“我不是鼓励人作恶,我只是希望人们面对恶人要变得比恶人更恶。鬼怕恶人,就是这个道理。” 若若当时凝视着他,半响才叹道,“你老了,朱争你真的老了。” 若若缓缓道:“你的心冷了.你不再是侠骨柔肠的朱争。 你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糟老头子,和其他的糟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朱争气得要命。 若若又道:“看来你为你的女儿骄傲,是不是?” 朱争怔了半晌,老眼中忽然流出了泪水:“王八蛋才为她骄傲!” 若若的心马上软了,她也马上就明白了朱争为什么会发那些“宏论”。 他不愿看见南小仙越走越远,但又无力阻止她。 他只有拼命找理由宽恕她,宽恕自己。 朱争已真的老了。 现在桑笑又来指责朱争了。朱争怎么能不痛苦呢? 两人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桑笑才苦笑道;“好啦好啦!我其实也和你一样,快活林里的人,把我当成一个老怪物,唉·…·” 她也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英雄老去的牢骚。 于是他们都努力自我振作了一下,找些不太伤感的话题来说。 他们说的,当然还是往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朱争微笑道:“谁要忘了那才叫混蛋。” “你真想不到,我当时是去要你命的,是不是?” “只不过有一点点奇怪,你那个样子,谁还想得起其他事情。” 桑笑眼中放光,脸上的皱纹变浅了;“我什么样子?” 朱争微笑道:“你还好意思间!” 桑笑吃吃笑了,瞟着他道:“我记得你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朱争瞪眼道:“还好我不懂,否则我二十一岁就死掉了。” 两人调谑了一会儿,桑笑忽然问道:“喂,你还想不想娶我?” 她说得一本正经的。 朱争瞪眼道:“就算我要娶,也只会娶若若,你凑什么热闹?” 桑笑顿时醋意上冲,浑忘了自己的年龄:“你这混球! 我等了你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你竟然还说这种话!” 朱争摸摸脑门,哈哈大笑起来。 桑笑想想也忍不住笑了,恨恨地骂一句:“死没良心的!” 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了南小仙清脆悦耳的笑语: “恭喜桑阿姨,恭喜爹爹。” 桑笑来来去去,从不愿再见紫雪轩的人,尤其不愿见南小仙,而南小仙以前也从未闯来过。今晚南小仙不期而至,倒弄得桑笑手足失措。 朱争的心在往下沉,他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趁这时候闯进来,也明白女儿的用心。 南小仙希望利用朱争和桑笑的“联姻”,将快活林的势力顺理成章地纳入自己掌握之中。 朱争该怎么办? 南小仙飘然而入。 才不过半年时间,南小仙就已脱抬换骨。当了好几年老板娘养成的那种“老板娘气质”已荡然无存。她现在明媚清新得像下凡的仙子,出水的芙蓉。 就算郑愿当面,也未必能认出她就是南小仙了。她好像已年轻了十多岁,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那么明艳无俦,却又落落大方、气度优雅华贵。 野王旗神功,居然会有如此魔力,连南小仙自己得意之余都感到吃惊。 要知道她仅仅才练了半年啊! 朱争看着南小仙,恍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时光,那时的南天仙,也和现在南小仙一样明艳无俦。 南小仙的请求,他怎么能不答应呢?他怎么忍心拒绝呢? 南小仙脸上现出了淡淡的哀愁,她的声音似也在颤抖: “妈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她一生中最内疚的事是未能好好照顾爹,连一天都没有,现在妈不在了……” 不仅朱争欷嘘不已,连桑笑都有些感动了。 南小仙道:“妈说过,只要爹幸福,就算她受再多的苦,也甘之如饴。妈说虽然她未能嫁给爹,但却为爹留下了后代,…妈说过,爹最不知道心疼自己,最不懂照顾自己。” 她转向桑笑,盈盈跪倒:“桑姨,您来照顾我爹,好吗?……求求您,桑姨,桑姨您也知道,小仙从小就没了母亲,总希望…·” 南小仙哭得好可怜好可怜,偏偏桑笑是一心一意要嫁给朱争,其心之诚,历五十年而不改,桑笑自然满口答应。 若说桑笑不明白南小仙的用心,那是笑话。天下第一刺客的心机会比别人差吗?但桑笑不在乎南小仙的用心——快活林毕竟已不在桑笑之手了,桑笑早已被架空了。 朱争心里苦笑。 他没有料到英雄一世,到头来自己还要受自己女儿的挟制。但他又怎么能忍心拒绝女儿的要求呢?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而且从未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任由她流落江湖,遭人欺凌,他不仅愧对这个女儿,更觉对不起她的母亲。 除了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外,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弥补过去的错误,来消除她心中的创伤。 想到这里,朱争忍不住在心里痛骂郑愿。他花了十年心血培养了这么一个宝贝徒儿,居然不能为他分忧解难。 当初若是郑愿坚决不出走,坚持要娶南小仙,南小仙也不会有机会执掌野王旗,朱争也就不会左右为难。 这一切恶果都源于郑愿的“洁身自好”,郑愿实在罪无可赦。 只可惜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 第二十四章 险恶的用心 野王旗是一面旗帜,一面黑色的大旗。 野王旗代表了一种权力的极限,也代表了一种最玄妙的武功。 据说:野王旗上用淡青色的丝线绣着数不清的小字,记载着一门神秘的武学,包罗万象,深不可测。 据说:在野王旗权力的鼎盛时期,它控制了天下黑道的全部势力和白道的大半英雄,绿林、锦帆、下五门等等也几乎都是它的下属。 江湖也有庙堂。野王旗就是草莽英雄的主宰,野王旗是草野之王。 据说:野王旗的主人若真的想做皇帝,也并非全无可能,它的势力已渗透到文武百官、地方士绅、边关大将之中。野王旗的主人若登高一呼,可说是百方响应,云集旗下者将不下百万。 然而,野王旗终究还是衰落了。 朱争拒绝执掌野王旗,不爱江山爱美人,江湖因此而得到了五十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现在,野王旗又已飘扬在天上,它还能招回旧部,收拾旧山河吗? 郭记风筝铺子里,来了一个青衣人。 郭风筝很难得站一回柜台,偏偏今天站柜台的是他。 青衣人径自走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叫郭风筝,是吗?” 郭风筝拿出小霸王的派头,斜着眼睛看着青衣人,不耐烦地道;“你买不买风筝?” 青衣人一怔。 郭风筝冷笑道:“你要不买风筝就出去,别耽搁我做生意,要买就直说,你掏钱我交货,少说不威不淡的话。” 青衣人一时呐呐无言。 郭风筝甩下一句“没事少来套近乎”,就扭头照顾其他顾客去了。 青衣人想了想,居然笑了,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酒窝,很显然这是个女扮男妆的女孩于。 青衣人叹气,抿嘴笑道:“铁宽告诉我,你在这里。” 郭风筝冷冷道:“铁宽是谁?我不认识。” 青衣人又叹气:“就算你不认得铁宽,你总该认得阿娇吧?” 郭风筝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双眉一轩,但马上又沉下了脸:“我不认得什么阿娇。” 青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又甜又软:“少爷,你真不认得我啦?” 这声音把其他顾客吓了一跳,一齐转头看着这青衣入,郭风筝更是吃惊不小:“你胡说什么!” 青衣人突然生气了,扭头就往里屋走:“你不理我算了,我去问候少奶奶,哼!” 顾客们面面相觑——郭风筝几时成了“少爷”,这小小一个风筝铺子里的粗笨女入,几时成了“少奶奶”? 郭风筝连忙拦住青衣人,想道:“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怎么乱闯私宅?” 屋里风筝媳妇发话了:“让她进来。” 郭风筝一怔,闪开身。 青衣人走进里屋,纳头便拜:“婢子阿娇,给少奶奶磕头。” 屋里有两个女人,都差不多一样粗笨不起眼,所以青衣人干脆不抬头。 郭风筝跟进来,郭宝生就会意地闪出去,宝生媳媳也警觉地出了后门。 风筝媳媳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少奶奶,你留着头磕给别人吧!” 青衣人微笑道:“铁宽不会骗婢子,他也不敢。少奶奶,阿娇是诚心诚意给您磕头的,和小姐的吩咐没关系。” 风筝媳妇哼了一声,板着睑道:“小姐?哪个小姐?” 青衣人道:“老主人的小姐,少爷的师姐。” 风筝媳妇道:“你说的是在青州开店的老板娘南小仙?” 青衣人好像委屈得快要哭了:“少爷,你…你帮阿娇说句好话嘛!” 郭风筝叹了口气,他知道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阿娇,你来干什么?” 郭风筝当然就是郑愿,风筝媳妇自然就是花深深。 阿娇呢? 阿娇就是阿娇,紫雪轩的阿娇,是一群磨人的女孩中最磨人的一个。 阿桥显然是南小仙派出来寻找郑愿的,那么,南小仙对阿娇吩咐了些什么呢? 阿娇还是跪在花深深脚下,不敢起身;“回少爷和少奶奶,阿娇临行前,老主人、婆婆和小姐再三嘱咐阿娇,找到少爷和少奶奶以后,跪求少爷和少奶奶回去。” 花深深冷笑道:“这是你们老主人和婆婆的意思,还是仅仅是你们小姐的意思?” 阿娇连连磕头:“回少奶奶的话,是三位主人的意思。” 花深深一点也不怜悯她,没半点叫她起来的意思: “是吗?” “婢子不敢说谎。” “你敢,你不仅敢说谎,而且说得很流利。” “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郑愿苦笑:“阿娇你起来吧!” 阿娇应了一声,还是不敢起来,花深深道:“你们少爷心疼你,让你起来,你为什么不起来?” 郑愿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知趣地闭上了嘴。他知道花深深的心情很不好,现在最好还是莫惹她为妙。 阿娇又给花深深磕了个头,这才站直了,嗫嚅着道: “谢谢少奶奶。” 花深深道:“你莫谢我,我也不是你什么少奶奶,你有什么话,跟你们少爷说去。” 阿娇的脸红了:“是。” 郑愿道:“阿娇,以前我待你怎样?” 阿娇忍不住偷偷膘了花深深一眼,轻声道:“阿娇的性命,是少爷从刀口下拣回来的,阿娇今生今世不敢稍忘!” 郑愿道;“那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想不想说实话,随你。” 阿娇又想跪下,花深深已叹道:“别跪了。就算你不怕疼,我不心疼,你们少爷可要心疼的。” 阿娇的脸更红。 郑愿只当没听见花深深的话:“阿娇我问你,你这次是专程来济南吗?” “是。 “那异种八哥是你带来的?” “是” “你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和阿娇一路来济南的还有四个,都是…·都是少爷最……喜欢的。” 花深深哼了一声,醋意十足。 阿娇粉睑涨得通红:“我们…,··我们的命都是少爷救的。” 郑愿问道:“是阿英、小竹她们四个? “是” “她们现在在哪里?” “在客栈等婢子。” “你们来济南,见过孟临轩了?” “是” “他已经表示效忠了?” ‘’是” “铁宽呢?” ·‘也一样。 “铁宽势必不愿和孟临轩共事,南小仙是怎么调解的?” “小姐专门有一道密旨给铁宽,铁宽看了之后,态度马上就转了。” “你看过密旨了?” “……没有” “说大声点!” “真的没有!婢子若敢骗少爷,叫婢子下拔舌地狱。” “济南地界上的头头脑脑也都见过了?” “是” “其他地方也派人了吗?” “是,一般是一省十人,山东是十四个。” “为什么?” “小姐说,在济南找到少爷的机会最大。” …… “我师父近来身体还好吧?” …… “有话就说。” “老主人……身体还好,就是心情不太好,连骂人都懒得骂了。” “他老人家心情为什么不好?” 、“可能……是因为……因为……少爷。” “哦?” “婆婆有一回偷偷跟我说,老主人埋怨你没有……没有……所以才让小姐有了……有了……机会。” 郑愿默然,花深深却生气了:“要是你师父不想让你师姐弄权,他尽可以将野王旗束之高阁。” 郑愿缓缓道:“师父一直对师姐怀着深深的歉疚,师姐有什么要求,师父很难开口拒绝。” 花深深还是气鼓鼓的,郑愿叹道:“师父已经老了。” 花深深也轻轻一叹,低下了头。 奈何英雄已老? “婆婆还好?” “婆婆病了,老主人说怕是…·怕是…··拖不到……秋天了。” 郑愿浑身一颤,声音都变了:“什么?” 阿娇珠泪盈盈:“婆婆好想……好想见少爷…··和少奶奶。 郑愿不寒而栗。 他幼失估恃,心中一直将慈祥的若若婆婆当成了他的祖母和母亲,这时乍听说婆婆重病不起,忍不住想飞回金陵,飞到婆婆的身边。 他甚至已后海那么匆忙地“逃离”金陵了。如果他现在不马上赶回去或许真的见不到婆婆最后一面了。 郑愿一转头,就看见了花深深眼中的泪水。 她是不是也想她的奶奶——同样也是风烛残年的孙老太君呢? 阿娇又跪下了,嘤嘤而泣:“少爷、少奶奶,求求你们回家吧,啊?求求你们…·” 花深深沉默不语,显然她是在怀疑这是个圈套,南小仙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想将他们赚回去。 但花深深也已看出,郑愿已是归心似箭。现在阻止劝说他是不可能的,而且越劝会越坏事。 郑愿曾立誓再也不回金陵,刚过几个月,他就已疾驰在南归的路上。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他能品出苦味。 并不太淡的苦味。 他不知道自己和南小仙的重逢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但他知道那后果一定不很妙。 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花深深;却发现花深深正和阿娇她们聊天,聊得好像还很热闹,那五个女孩子久仰这位少奶奶的“冰雪牡丹”之名,她们很尊敬她,也很爱慕地,有点怕她,也有点妒嫉她。 花深深当然面无笑容,但神态很亲切温和,少奶奶的派头十足。 此行对花深深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郑愿叹息。 一路之上,不时有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沿途接待,他们有些认识郑愿,有些不认识,但都很客气,很谦恭,很热情。 让人吃不消的热情。 郑愿知道,这些人是接到南小仙的传报后才知道郑愿一行将去金陵的。他们这么做,原因不外乎畏惧野五旗。 南小仙这么做的目的有很多。其一,借此机会向郑愿表示她已羽翼丰满;其二,表示她对郑愿的重视和友善;其三,四是向武林宣布,郑愿是野王旗的坚强支柱。 “郑愿现已名满天下,连郑愿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投效野王旗,你们还预豫什么呢?你们又何必不服呢?” ——这就是南小仙想通过这次举动告诉整个武林的。 郑愿并非不清楚自己被利用了,但他无法解释,他也知道,越解释越糟糕。 沿途接送的每一个人都满口“郑大侠”,“郑夫人”,绝口不提野王旗,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因敬仰“郑大侠”夫妇才来的。 郑愿自然无话可说,但上当受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若非因为若若婆婆病重,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郑愿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别人处在他这种境地,只怕连哭都找不着调门,他却偏偏能笑出来,而且笑得似乎非常开心。 他就有这个本事。 四月十三,郑愿大妇和阿福夫妇走进了紫雪轩。 紫雪轩里刹那间一片沸腾,到处都是“少爷”“少奶奶”的呼声。 南小仙淡扫蛾眉,像一个娴雅雍容的长姊一样在紫雪轩正厅台阶下含笑相迎。 花深深冷冰冰的目光和南小仙暖和如春风的目光对上了,两人都很执著地不肯退缩,气氛一时间颇有些尴尬。 郑愿走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小弟见过师姐。” 南小仙微笑道;“可算找到你了,你要再不回来,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花深深虽然满心不情愿,但还是福了一福,却没有出声。南小仙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神情,还礼道:“妹妹想必就是冰雪牡丹?” 花深深道:“正是小妹。” 南小仙笑得又亲切又迷人:“我这个师弟为人很好,就是有时候很调皮,也很浮躁,有妹妹管他,也是他的福缘。” 花深深淡淡地道:“郑郎当世豪杰,虽不免有点过于天真,毕竟是大丈夫本色,小妹得托终生,的确是小妹的福缘。” 郑愿连忙插话,打断了她的舌战:“师姐,师父可好? 若若婆婆她……她还好吧?” 南小仙欢笑的脸顿是黯淡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 “爹还好,婆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郑愿五内如沸道:“请师姐领小弟和深深进去叩见婆婆和师父。” 南小仙轻叹道:“爹的脾气越来越差,当心他罚你。 …,··桑姨也在里面。” 郑愿一怔:“桑姨?哪个桑姨?” 南小仙道:“快活林的桑姨。” 郑愿僵了一下,但很快微微一笑:“桑笑?” 他知道桑笑常常半夜溜进朱争的小院里聊天,他只不过没见过面而已。 他实在没想到,桑笑会在紫雪轩公然露面,而且听南小仙的口气,好像桑笑待她很不错。这说明快活林已经或将要并入野王旗。 桑笑原本是刺客,而刺客界的生意以前一直是由野王旗控制的,桑笑和野王旗关系密切,本也无可厚非。 可据郑愿所知,快活林的实权,一直握在复小雨手中,而强如夏小雨居然也会低头,就令郑愿不得不吃惊了。 看来南小仙不仅善于利用旧日野王旗的余威,也很精于兼并之术,她实在是个弄权的天才。 南小仙道:“爹和桑姨已捐弃前嫌。” 郑愿点点头,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往下说。 南小仙的目光又扫向了阿福夫妇,含笑为礼:“这二位想必就是小妹的义仆。” 阿福夫妇又双双施礼:“是”。 花深深道:“他们和我们义结金兰了。” 南小仙连忙道歉,举止不仅得体,而且大方可人。 相较之下,倒显得花深深冷冰冰的气度不够,这让花深深很生气。 生气而又不能形之于声色,岂非更令人生气? 南小仙优雅地抬手延客:“诸位请随我来。” 若若婆婆真的病得很重,人已瘦得皮包骨头。 郑愿跪在床边,泪水忍不住滚落。 本是一代红颜的若若已将枯萎成飘落的黄叶,怎能不令人伤感?而这一代红颜待他又如亲孙儿,又怎能不叫他肝胆欲裂! 若若婆婆半靠在叠起来的三只大枕头上,慈祥的脸上也已满是泪水。 若若婆婆的声气已很微弱:“天可怜见。小愿儿,乖,总算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死也闭眼了……” 郑愿哽咽道:“婆婆别乱说,你老人家这点小病算什么,愿儿学过几手歧黄,手上很有几个草头偏方……” 若若婆婆含笑道:“你那两手还是婆婆教的,还好意思来献宝。” 郑愿流泪笑道:“近来我很学了一点本事。对了,婆婆,深深精于医理,愿儿几次起死回生全靠的深深,像你这点小病,保准药到病除。” 若若婆婆转眼看看跪在郑愿身边的花深深微笑道: “乖囡,你叫深深?” 花深深早已抹去泪水,恭恭敬敬地道:“婆婆,我是叫深深。” 若著婆婆道:“洛阳花家的?” “是,婆婆记性真好。” “你奶奶还好吗?” “托婆婆的福,奶奶还好……” “你该回去瞧瞧她去。” 花深深哽咽着点头。 若若婆婆叹道:“人老了,就像风中的烛火。又像深秋的黄叶,说灭了就灭了,说落了呢,也落了…·” 郑愿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婆婆越说越远了若若婆婆道:“你莫打岔—-…乖囡,愿儿虽说有点犟脾气,心实际上变蛮软的,就算他一时扭不过弯儿来,你也要多让着他点。” 花深深点头,她已迈不成声。 若若婆婆又道:“小夫妻俩要和和美美的,日后多生几个乖宝宝……” 郑愿连忙道:“会的会的……婆婆你会看相,给深深看看吧?” 若若婆婆的兴致陡然高了,郑愿的右掌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内力,若若婆婆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 若若婆婆真的为花深深看了相,看得很仔细: “乖囡相好……宜男,会有三个男孩……” 花深深道:“果如婆婆所言,我们会让其中一个跟婆婆姓。” 若若婆婆眼中闪出了惊喜的光彩,股也有点红了道: “真的?” 郑愿和花深深齐声道:“当然是真的。” 若若婆婆兴奋地喘息起来,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花深深道:“所以婆婆要想开点,多注意调养,到时候还要让婆婆给他取名抓周,婆婆还要费心教他读书呢。” 若若婆婆眼中带着梦幻般的神情,好像她已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正扎手扎脚的在她怀里傻笑。 生机渐渐回到了她体内,她忽然间已有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郑愿感觉到了她这种信心,他知道,只要调养得好,婆婆还可以活下去,也许能活许多年。 生存的信心,也是世上最珍贵的灵药。 花深深将这种信心注入了若若婆婆的心中,花深深或许可算上是真正的良医。 若若婆婆带着坚强的信心睡熟了,睡得很沉。 然后郑愿领着花深深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去见朱争。 朱争、南小仙和阿福夫妇正和一个老妇人坐在花厅中聊天。但显然都心不在焉,郑愿二人一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朱争急问道:”听说深深是名医,能不能治好她?” 不用介绍,花深深也知道他必是朱争无疑,连忙跪下,道:“深深叩见师父。……若若婆婆很快会复原的。” 朱争又惊又喜,连忙笑道:“真的?快起来,快起来,地下潮。郑愿,还不扶你媳妇起来!” 郑愿自己反倒又跪下了:“愿儿向师父请罪。” 他这一跪,朱争顿时记起了他的“罪状”,火气就上来了:“深深先起来,让他跪着!” 花深深垂首道:“郑郎既跪,深深不敢不跪。” 朱争道:“你和他不同,你有功,我看见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不同,他有罪,有许多许多罪,我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儿要不修理他一顿。决不能算完!” 花深深道:“夫妻同心,再说……再说我怕他脸上过不去。” 花深深既跪,阿福夫妇也已坐不住,南小仙也无法安座,朱争只好瞪眼喝道:“起来吧!今儿要不是看在花深深的面子上,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郑愿站起身,那个老妇人已笑道:“我是久仰紫雪轩少主的名头,只可惜十年毗邻缘吝一面,今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 郑愿连忙一揖:“前辈敢莫是桑……?”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笑道:“不错,我是桑笑。” 花深深也只好硬着头皮见礼:“晚辈…·、·” 桑笑拦住她,笑道;“我晓得你们不大待见我,这个头免了罢!毕竟我昔年名声很臭,若受了你们的大礼,只怕连我自己心里都不安。” 花深深本来也就不想磕头,正好借机下台阶,郑愿微笑道:“桑老前辈和我师父可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打出来的交情,毕竟不同凡响,晚辈也一直景仰快活林桑老前辈的英名,只是不敢未得许可擅闯快活林。” 朱争吼道:“就是你话多!” 其实话多的是朱争,正如阿桥所言,最近朱争连脾气都懒得发了。今天朱争又喊又叫,吹胡子瞪眼睛,显得很激动。 原因自然是因为郑愿回来了,而且这小子带回来的女人申言能治好若若的病。 对于南小仙,朱争只是有一份极深的歉疚,他们毕竟三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朱争反觉得自己和女儿之间亲情很淡,见面时双方都不太自然,心里都怪怪的。 他一直努力地想培养这份父女间的感情,但很不成功,她看得出南小仙一直在心里怨恨他.而且南小仙对权力的兴趣,要比对父亲的兴趣大得多。 朱争每当这时候,就会想起郑愿。 朱争对郑愿向来没好颜色,总是非打即骂,紫雪轩上上下下对这一点都不满,然而谁也无法否认朱争一直将郑愿看成是自己的儿子。 连先争自己都无法否认。 朱争和若若实际上都是郑愿的“老父慈母”,连郑愿自己都是这么看的。 猛然间多出一个女儿来,才搅得紫雪轩大乱,天下大乱,谁的心里都不可能好受,你敢说若若的病,不是气出来的吗? 闹哄哄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天里最没有光彩,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就是南小仙。 她好像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被人重视,也不想被人重视。 她就像是大户人家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是守寡的媳妇,走到哪里都是一种陪衬。 南小仙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似若有所思,又似心不在焉,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随时能感受到南小仙存在的人,一是郑愿,二是花深深。 自阶前目光相撞后,她们两人的眼睛从未朝对方看一眼。但花深深觉得,南小仙一直在窥视她,观察她。 这让花深深很不自在。 在今天这种“喜庆”的场合,谁的脸上都该挂着笑容,花深深却一直冷冰冰的,没露过笑脸。 虽然她素有“冰雪牡丹”之名,但也未免给人以孤傲之嫌。 花深深看得出,除了若若婆婆外,紫雪轩没人喜欢她,桑笑甚至不受她的礼,朱争虽说言语客气,但客气岂非是更深一层的冷淡? 花深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她只有紧随在郑愿身边,才会不感到孤独。 郑愿和花深深住在郑愿住了十年的听雪小楼上,阿福夫妇则住在楼下。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初夏的小雨一如春雨般缠绵温柔。 夜深如水,夜风吹过听雪小楼外的潇潇紫竹林,发出悦耳低沉的声音。 室内却温暖如春日的艳阳。 精美的红烛是极北之地长白山春谷的名匠特制的,就算是皇宫大内也未必能找得出几枝。红艳艳的一盆炭火是专为大内烧炭的“炭李”亲子烧制的梨炭,连一点轻烟都没有。 花深深看着门上的水晶珠帘、烟罗帐上的汉玉钩、金流苏,看看墙边屏风上米襄阳的秦淮烟雨图,桌上散放着的几卷斑驳汉简,一时间恍若梦里。 花深深出自名门世家,对珍玩古器虽从未留心过,但鉴赏之力,天然生成。她看得出,就这小小斗室里的东西,也是价值连城。 郑愿微笑,柔声道:“我是不是穷奢极欲的人?” 花深深斜睨着他,冷冷道:“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郑愿道:“不错。” 花深深瞪了他半响,忽然微笑道:“天晓得你的那股市井泼皮劲是怎么学来的。” 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十年,居然仍像个泼皮无赖,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郑愿走近她,在她耳边悄悄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学的?” 花深深抱住他,紧紧贴在地宽厚的怀抱里,曼声道: “不想。” 他们相拥着坐在灯下,微笑着,凝视着对方,静静地品味着无言的温柔。 他们都已很累,只要能安安静静的依偎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对白天的事情只字不提。 南小仙独坐在灯下,弯弯的眉毛微微皱着,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她。 她那双洁白柔软的手就搁在面前,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扭在一起,时而分开,时而缠紧。 窗外细雨濛濛,南小仙会有什么样的心事呢? 很久很久,南小仙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缓缓站起来,在房里缓缓踱着步子。 她就像是一只在地毯上散步的无人宠爱的小猫,无所事事而又心事重重,满怀信心而又相当茫然。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个,南小仙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了。 她只轻轻拍了一下手,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孩子飘然而入。 南小仙轻声道:“去吩咐他们查一查,告诉我宋捉鬼和秦中来现在在哪里。明天一早给我准信儿。” 女孩子幽灵般退了出去。 南小仙拍了两下手,又一个女孩子走进来,盈盈跪倒。 南小仙道;“可以把一号派出去了。” 女孩子道:“是。” 一号? 一号是什么? 南小仙房中的灯光灭了。 细雨中的紫雪轩,显得美丽而又神秘,一如她现在的女主人。 南小仙现在究竟想做什么呢? 平康坊里,这时刚热闹没一会儿。 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好像所有风骚的女人都跑到这里做生意来了。 一个满睑阴郁的少年独自在人流中走着。 他就像是走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似的。 他的衣饰很寒酸,可他那张孤傲阴冷的脸和他眼中那种空虚寂寞的眼神,却使他很引人注目。 胆子大些的几个“野鸡”曾向他飞过媚眼,丢过手帕,甚至拽过他的衣袖,但都被他阴冷锐利的目光吓缩回去了。 既然不是来吃花酒的,他在这儿瞎晃悠什么呢? 一个肠肥脑满的暴发户似的中年胖子不知怎么的踉跄了一下,撞到这少年的身上,他刚瞪起眼睛,那中年胖子已站直身子,连连陪笑,匆匆溜走了。 这少年捏紧了拳头,紧盯着中年胖子的后背,直到胖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这少年才重新开始他的“大漠之旅”。惟一有点异常的是,他的右手一直握着,步子也比适才快一些了。 他走了很久,走到一家深巷的客栈里,关上房门,这才靠在门板上,呼呼直喘粗气。 但他也只喘了一会儿,马上就跳起身,冲到桌边,颤抖着手点亮油灯,将捏在右手里的一个纸团打开了。 纸团上只有两个字:“郑愿。” 少年的身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出了怨毒的寒光,牙也一下咬紧了。 半响他才咬牙低吼道:“果然是你!” 为了等这两个字的一个名字,他已在石头城里等了一个月,每天晚上都要到平康坊去瞎逛。 为了这个名字,他已在过去的三年中吃够了苦,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那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了。 他要杀掉郑愿,血债血还。 这个少年是谁? 他叫小季。 小季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两个伯伯、两个叔叔是干什么的。他只知道他们每次回家都会带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带许多好看的首饰给自己的母亲、两位伯母和两位婶婶。 他们一回来,季家大院里就充满了笑声闹声,充满了酒气肉香。 小季的家在潼关城里,原先很穷。据说,他的父亲兄弟五个小时候穷得要过几年饭,后来家境才渐渐好起来,而且越来越好。 小季小时候问过母亲:“爹怎么会赚这么多钱?” 母亲总是答曰:“跑生意。”至于究竟是什么生意,没有人知道。 前年夏天,小季的父亲和两位伯伯。两个叔叔被人杀害在曹州。直到那时候,小季才知道父亲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年小季十九岁。 十九岁的小季;一下子由潼关城内人人羡慕的大少爷,变成了万恶不赦的“黄河五淫魔”的后代。 潼关守备也准备追缴季家的财产,那都是黄河五淫魔杀人抢来的。 小季失踪了。 他热爱他的父亲,尊敬他的父亲,他要找出那个凶手,为全家报仇。 小季现在改名叫“小季”,他原来并不叫“小季”。 小季现在在韦松涛手下做事,他想绿林盟人多势众,消息来源广,应该比较好打听凶手的姓名。 他一直没有打听到。 这天早晨,小季听见兄弟们在大声议论着那位名满天下的郑愿,小季本没在意,但当他听到一个很刺耳很熟悉的词时,血一下凉了。 “黄河五溪魔可不是好惹的是不?可又怎样?郑愿一刀一个,全都了结了!” 小季只觉天旋地转,一下昏倒在地上。 到处都在议论郑愿,议论被郑愿杀死的那些恶人。 宋捉鬼很快就听到了这些议论。宋捉鬼气得鼻子都歪了。 “这是他娘的准干的好事?这不是要郑愿的命吗?” 宋捉鬼知道郭风筝就是郑愿。郭风筝曾几次“犯”在铁宽手里,目的就是通过铁宽和宋捉鬼联络。宋捉鬼被流言赶出济南,也是和郑愿商量之后做的戏,目的无非是希望孟尝公子尽快重用“郭风筝”,不料孟尝公子并没有上当,而野王旗恰巧这时候冒了出来。 一时之间,孟尝公子倒不倒台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事,野王旗成了武林瞩目的中心。 等到宋捉鬼听说郑愿的师父就是朱争时。就有点为郑愿担心了,但宋捉鬼还是想不出,执掌野王旗的人是谁。 宋捉鬼也不知道朱争还有一个女儿,更不知道,青州那个风流美丽的老板娘,已成了武林的主宰。 但宋捉鬼敢肯定的一点是——郑愿不可能执掌野王旗。宋捉鬼敢敢肯定的另一点是——郑愿的武功绝对不是来自野王旗。 朱争侠名满天下,那是因为他侠义、正直、热血沸腾。认真说起来,朱争的武功并不算很高。 凭宋捉鬼本人的看法,郑愿的武功到目前也不过才露了一半而已。朱争的武功来自昔年的天下第一剑客龙在天,而龙在天实际上又只教会了朱争一些”皮毛”。 郑愿的武功,不是龙在天能望其项背的。郑愿之所以爱受伤,原因却根本不在武功。 宋捉鬼曾就此责问过郑愿。郑愿的回答让宋捉鬼哭笑不得—— “他们虽然乱杀无辜,无恶不作,但他们毕竟也是人。 人杀人是件很残忍也很无奈的事,虽然我杀他们,是为世间做点善事,但仅就杀人来说,我也是满身罪孽。我让他们在临死前有机会伤我,甚至有机会杀我,只不过是良心有点不安而已。” 这就是郑愿的回答。 现在,郑愿的所作所为已然暴露,天下想找郑愿算账的人,只怕不会少于千数。暗杀将从此伴随着他,只要他稍一疏忽。那就全完了。 你说说,宋捉鬼能不着急,能不生气么? 宋捉鬼发誓要把那个乱嚼舌头的家伙找出来,撬下他牙齿,逼他吃下去。 宋捉鬼开始追查消息来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宋捉鬼才得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准信儿”—— 消息意是从济南孟家传出来的。 又是孟临轩在作祟! 第二十五章 决斗之前 秦中来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红石榴的情形。 那是三年前一个秋夜,秦中来被苦风凄雨吵得不能入睡,披衣而起,翻出本古棋谱,在灯下一把一式摆着玩。 秦中来的棋艺在江南一带负有盛名。然而秦中来自己却一直认为“弈乃小道”,玩玩还行,不能废寝忘食地去钻研。 秦中来被人称为“八方君子”,不是没有原因的,泰中来笃信孔孟之道,而且对朱程理学精研有年,造诣颇深。 仅从他对围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那种”君子”本色来。 秦中来摆到第三局棋时,家人睡眼惺松地敲门说门外有一个娃郑的公子来访。 秦中来又惊又喜。光着脚就往门口跑,浑身被雨淋得透湿。 这位“郑公子”,就是郑愿。 郑愿也是一身狼狈,身后还跟着个落汤鸡般的“少年”,秦中来黑暗之中,也没在意。 那个“少年”,就是红石榴。 红石榴浑身罗衫尽湿,发育得很好的胸脯令人“触目惊心。 秦中来的脸刷地红了,心中也怦怦乱跳起来。他飞快地转过眼睛,不敢再看,而且那个晚上再也没朝红石榴看一眼。 “非礼勿视”这句古训,他四岁时就已牢记在心。 秦中来招呼家人,领郑愿和那个女孩子去更衣,自己却坐在那里发痴。 秦中来还是第一次被女人的胴体刺激得如此强烈。以前虽也免不了偶尔“非礼”女人一眼,但那些女人不能和红石榴相比,“非礼”的程度也不能和那天晚上相提并论。 秦中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想人非非,而且不可抑止。 虽然古圣贤曰:“淫于心而不淫于行,是谓圣人”。但秦中来仍觉得有点羞愧,就好像自己做了贼似的。 因为他想起了一句俗语:“朋友妻,不可欺”。他知道郑愿这小子身边向来不缺女人,虽然“非妻”,终究还是关系密切,于是秦中来觉得自己不该“淫于心”。 当郑愿换好衣裳,进来相见时.秦中来都觉得脸红。 郑愿告诉他说:自己将去高唐看看老家还有什么亲戚,顺便探访一下旧邻,请他帮忙安置一下红石榴。 然后郑愿把红石榴的身世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秦中来听得热血沸腾,当即满回答应。 事后秦中来才知道,“安置”红石榴是如何不容易。 一看见她,他就想入非非,常常走神。而她呢,又客气又冷淡,知礼得很,一心一意念着她的“大哥哥”郑愿。 秦中来的苦恼从那天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还没结束,而且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他痴恋她,而她又痴恋着他的朋友。 那年他十七、郑愿十八、红石榴十岁。 去年六月,红石榴失魂落魄地回到金陵,站在秦中来面前。 秦中来几乎已认不出她来了。她蓬头散发,衣饰不整,像个女丐,一个疯了的女丐。 红石榴只说了一句话,就昏倒在地上。 她说的那句话是“大哥哥不要我。” 秦中来接连六天守在她身边,为她请大夫,为她赶蚊子,喂她吃药,累得瘦了好几斤。红石榴却疯疯癫癫,一时哭一时笑,不住说着梦话。 秦中来从她缠杂不清的呓语中,整理出下列“事实”—— 红石榴去找郑愿,找到了;红石榴扮成郑愿的“舅舅(当然就是石榴红),住进了青州的一客栈里;那天下雷雨,红石榴和郑愿在同一个房间里换衣服,红石榴的抹胸是郑愿解开的;然后发生了男欢女爱这一类的事情;然后是郑愿又去勾引老板娘,却骗红石榴去睡觉;然后是郑愿和花深深在红石榴当面做那件事;然后是红石榴服毒自尽;然后不知道了。 秦中来的心被痛苦和愤怒塞满了,他真恨不能自己从未认识过郑愿,从未和郑愿做过朋友。 如果郑愿当时在场,秦中来真的会和郑愿拚命。 他真的没想到,郑愿竟是这种人。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秦中来还不会苦恼到现在这个境地。 但后来偏偏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一发生,秦中来就快“万劫不复”了。 七月十七晚,红石榴好像有点清醒了,昏昏欲睡的秦中来又惊又喜。 红石榴想喝酒,于是他陪她一起喝。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漫天的萤火好美好美,四周的花木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酒是女儿红。 红石榴秀雅美丽的小脸上也泛着玉一般可爱的嫣红。 她醉眼中的秋波摇得秦中来心慌意乱。 她绝口不提郑愿,他也不提,就像他们原先早就认识,是从小玩到大的伴侣。 他们谈得很开心,酒也喝了许多。 最后,红石榴醉态可掬地往桌下出溜,秦中来自然要去扶她,可红石榴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 家人们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秦中来只得自己动手,他将红石榴刚抱起来,她已开始呕吐。 结果可想而知。 秦中来总不能让红石榴一身污秽地睡觉,偏偏家中仆妇一个也不见了。 秦中来抱着“嫂溺叔援以手”的古训,开始收拾残局,他甚至还平生第一次下厨,亲手为红石榴烧了碗酸辣汤醒酒。 秦中来累得满头大汗,为红石榴换衣擦洗时,更是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眼睛闭得紧紧的。 幸好红石榴睡得很熟,而酸辣场烧了没用。 秦中来好容易忙完了她,又开始忙着收拾桌上地下,收拾自己。 最后他用炭火将酸辣汤煨着,自己靠在椅中打吨。 四更天,红石榴醒了,口里喝着酸辣场,眼睛里渐渐溢出了泪水。 她哭了,哭得哀哀欲绝。 其后发生的事情,秦中来事后想起来仍很糊涂,他隐隐记得当时自己冲动得厉害,发誓说他要她,他要娶她,爱护她,宠她爱她。 红石榴哭得更伤心动情,秦中来忍不住吻了她一下。 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秦中来充分理解了孔夫子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这句话有多么正确。 如果红石榴就此清醒,秦中来也绝对不会苦恼,他真的爱她,他不在乎她的过去。 要命的是,红石榴又糊涂了,而且很厉害,她只记得他是“秦大哥”,似乎已忘了她和他曾度过了多么美妙的一个晚上。 红石榴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她的“大哥哥”郑愿。她很恨花深深和老板娘,但似乎并不怨恨郑愿。 她相信郑愿会离开那些狐狸精,回到她身边来,因为她肚子里有他的孩子。 秦中来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简直痛苦得快发疯了。 他不相信郑愿的辩白,也不相信宋捉鬼的信.他认为红石榴肚里的孩子是郑愿的。 如果他从此对红石榴不闻不问,江湖上没人会说他不够意思,如果他只像对待朋友之妻一样对待红石榴,他也不会大痛苦。 可他真心爱她。 命中注定他要受苦。 谁叫他情有独钟?! 秦中来很快听到街头巷尾的议论,他知道郑愿和花深深来金陵了。 秦中来知道郑愿是紫雪轩的少主人,却不知道紫雪轩的老主人是朱争而不是若若。在此之前,知道朱争隐居在紫雪轩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秦中来当然也猜到了郑愿和野王旗的关系。 但他不怕。 他有满腔正气,满腔热血,满身侠骨,满怀不平。 他要去找郑愿算账,为红石榴拼命。 郑愿、花深深正和朱争、南小仙等人守在若若榻边说笑,丫环进来禀报,说是金陵君子秦中来派人送来“战表”,挑战郑愿。 郑愿的脸一下白了,花深深更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朱争已看出苗头不对,但什么也没说,南小仙则是满脸忧郁。 “战表”是秦中来的书僮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明夜三更。雨花台候教。秦中来。”、。 郑愿将“战表”纳入袖中,对书僮微笑着:“请回复秦公子,就说故友郑愿,谨候指教。” 一石激起千层浪,金陵武林顿时沸腾了。当天下午,秦中来挑战郑愿的消息已传遍金陵。到晚上时,消息已到苏州、淮阴,芜湖。 正在淮阴的宋捉鬼吃惊得要命。 呆了半晌,宋捉鬼将手头的“捉鬼”活计抛下,抢匹快马,沿运河岸而下冲向金陵,沿途每逢快马,抢了就走。当然,每次都会仍下一张大额银票。 宋捉鬼一面打马疾驰,一面在心里大骂秦中来和郑愿。 在宋捉鬼看来,这两个小子都有病,都该打屁股。 好端端的四个朋友,弄得一塌糊涂,宋捉鬼真恨不能将秦中来和郑愿捆起来,丢进运河里喂王八。 他只希望胯下马再跑快一点,他一定要赶到金陵,制止这场可笑又可悲的决斗。 拚了老命也要去。 小季自然也听到了决斗的消息。 但小季并不激动。 一场决斗早已定了胜负生死,就一点看头都没有。 秦中来的武功虽然在江南很有名,但由于秦中来为人端谨古板,武功也循规蹈矩,老气横秋。 秦中来不可能是郑愿的对手,若分胜负,负的必是秦中来;若论生死,死的绝不会是郑愿。 但小季已决定去看这场决斗,而且一定要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从头看到尾,不遗漏任何细节。 小季知道凭自己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郑愿的对手,他必须苦练,然后把握机会,才有可能一击成功。 所以他要去看一看郑愿的武功。 他要知己知彼。 那个阴郁的少年在客栈登记的名字是“芦中人”,籍贯是浙江昌化。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叫芦中人,是不是昌化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芦中人就坐在紫雪轩对面的一家酒楼里,安安静静地饮着酒。 他已换了身好一点的衣裳,神情也不那么忧郁了,他甚至还有钱点了几个不太贵的下酒菜,叫了两角善酿。 他的座位就靠着窗口,窗口正对着紫雪轩的大门。 芦中人的目光,根本没朝窗外看。 现在是正午,离晚上的决斗还有六个时辰,他根本不必着急。 焉知这酒楼上没有“郑愿的人”在监视他呢? 芦中人不知道给他纸条的人是谁,但他知道人家给他纸条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希望他帮忙杀郑愿。 芦中人知道紫雪轩是野王旗的禁地,也知道郑愿曾是紫雪轩的“少主”,所以他在金陵的活动一直很小心。 芦中人两角酒刚喝了一半,楼下忽然走上一位老婆婆,看样子很像街角摆地摊卖稀饭的穷婆子,衣裳既破且烂,脸色又青又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般,头发也全白了。 她的腰都已直不起来了。 这老婆婆上了楼,所有的酒客都转头看她,几乎所有的酒客都皱起了眉头。 小二一迭声地叫着“下来下来”跑上楼来,红着脸怒道:‘’哪个叫你上楼的?” 老婆婆咳嗽看着,慢吞吞地道:“肚子,肚子叫我上楼来的。” 她的肚子里果然发出咕咕的叫声,众酒客皱着的眉头,已舒展了不少—— 这老婆婆人虽穷,倒是挺诙谐的。 小二更气了:“你肚子饿,楼下有稀饭馍馍,你上楼来干什么?楼上是雅座,有钱的爷们才能上来。” 老婆婆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倒像个爷们,你有钱吗?你怎么也上来了?” 众酒客已开始哄笑。 小二想打她又怕出人命,想不动手又忍不住火,一时厦僵在那里,满脸涨得血红。 老婆婆颤巍巍地摸出一个铜子儿,晃了晃道:“我也有钱。” 芦中人忍不住微微一笑,起身相邀:“老人家请这边坐、” 老婆婆歪着头瞧着他,笑道:“你请客。” 芦中人道:“当然。” 小二悻悻。 秦中来将决斗的事瞒得很紧,严令家人不得向红石榴透露半点风声。 红石榴即将临盆,他不想让她受到刺激。 秦中来并非不知道郑愿武功高过自己,但他认为相差有限。 更重要的是,他是为正义而战,为情而战,而郑愿理不直气不壮,必然心虚。 所以秦中来对今晚“雨花之役”很有信心。 因为他有一腔浩然正气,而郑愿没有。 秦中来并不想要郑愿的命,他们毕竟还是朋友,他只不过希望能迫使郑愿对红石榴负起负应的责任。 就算他战败,乃至身死,他也必须去。他甚至希望能以自己的鲜血,唤醒故友身上已泯灭多时的良知,告诉人们世间仍有真情在。 为了避免面对红石榴,也为了在决斗前放松自己,秦中来悄然离家,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地培养他的浩然之气。 正午时分,宋捉鬼快马已过扬州,正飞弛在去仪征的大道上。 一夜奔波,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宋捉鬼自己已很像是个活鬼了。 他还是嫌马跑得太慢。 朱争追着问郑愿到底为什么决斗。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徒弟绝对不会败,但决斗总要有理由。 没有理由的决斗,不可能发生;理由不充足的决斗,就是轻率;理不直的决斗,就是闹剧,会让人着笑话。 而且朱争一向听说郑愿和秦中来是好朋友,秦中来又是个志诚君子,如果秦中来认为郑愿该杀,那么郑愿或许真有该被杀的理由。 花深深知道原因,但郑愿不说,她不想多口,南小仙更是心里有数,而且绝对不愿这么早说出来。 郑愿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是误会”,就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朱争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误会?什么误会?朋友之间有什么误会,尽可敞开来说个明白,为什么要决斗?” 郑愿苦笑。 “说话!”朱争又拍了一个桌子,那张可怜的梨花桌子绝不起拍,忽喇喇散了架。 郑愿叹道:“我没有错。” 朱争冷笑道:“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人家怎么要向你挑战?难道是他错了?” 郑愿道;“认真说来,他也没有错,但他对我有一点点误会。” 朱争笑得更冷:“一点点?一点点是多少?一点点误会就要拚命?” 郑愿道:“不会流血,也不会拚命,我准备尽量解释清楚。” 朱争瞪着他,忽压低声音吼道:“是因为女入?” 郑愿的睑刷地一下红了:“是。” 朱争嘿嘿笑道:“有出息!你真是我的好徒弟,真给我露脸!” 郑愿红着睑道:“我问心无愧!” 南小仙不失时机地盈盈跪倒,娓娓动听地将红石榴的事情说了一遍,她说的都是真话,连青州客栈中发生的根秘密的事情也没有遗漏。 花深深气得脸儿惨白,发现郑愿这小子没说真话,时时在哄她骗她。 她一定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和他算这笔账。 南小仙那种娇羞的神态,郑愿面上的尴尬,都令花深深愤怒,她饶不了他。 然而,南小仙并没有把红石榴现在情形说出来。 因为她还是想“欣赏”一下郑愿和秦中来的决斗。自己安排好的棋子不走,岂非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朱争听完了,愣了半响,丢了句“不许伤着人家”,扭头走了 像这种为女人打架的事,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芦中人虽然并不富裕,但待客却很慷慨,他居然叫小二又上了八个菜,四角酒,“孝敬”那个说话呛人的老婆婆。 老婆婆金刀大马地坐着,好像芦中人天生就该请她喝酒似的,当仁不让,来者不拒。 芦中人看看自己不多的“钱”流水似地跑进她嘴里,心里很诧异,当老婆婆吃完八个菜,又抱起一角酒开始痛饮时,芦中人忍不住问道; “够不够?” 老婆婆咽下一大口酒,笑道:‘’勉勉强强。” 芦中人道:“你真能吃。” 他并没有要讽刺她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像她那个年纪还这么能吃的人,实在没几个。 老婆婆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一个人吃饱了,喝足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蒙头睡上一觉,也就想不起来去算计别人了。我说的话你懂不懂?” 芦中人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眼中冷光一闪而过。 她是谁? 她怎么知道他要算计别人? 她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这老婆婆一上楼,芦中人就明白她不是普通的老婆婆,若非有强键的身体,她不可能穿过小二们的防线,从门口跑到楼上来。 芦中人请她喝酒,并没有什么深意。芦中人在街上。 路边看到年老的妇人时,一向心怀怜悯。 这个老婆婆究竟想干什么呢? 芦中人的右手慢慢地、不被人察觉地从桌上收回腰间,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涨满了勃勃的活力。 杀机已生。 如果这个老婆婆是“郑愿那边的人”,他将不惜出手一剑。 老婆婆轻轻叹道;“你在哪一家挂牌?” 旁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一头露水。只有名优红妓才有“挂牌”一说。她这么问芦中人,好像很有点污辱他的意思。 如果老婆婆说任何其它一句话,芦中人都不会吃惊,若是“好话”,他大可一笑而去,竟是恶意,他一定拔剑相向。 他万万没料到,她说的竟然是一句“行话”。 不是这一行当中的人,绝对听不懂的行话。 芦中人尽量不让自己显出吃惊的表情,淡淡地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既然是同行,她就不可能来坏他的事,这是规矩,是这个行当里人人都知道的,而且,她若想坏他的事,大可不必明说出来。 再说了,除非郑愿那边的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请这老婆婆来的,否则地没理由于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他说“不懂”她的话,是在告诫她不要胡来。 但他仍有点奇怪、他从未听说过本行当中有这样一位老妇人,难道她是某个人易了容。 如果是,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老婆婆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呼叨起来:“唉,我可真是老糊涂了,这里是金陵,你当然是扬州那一家的,而且绝对是前三号的牌子。我早该想起来才是,真是的,真是的......” 芦中人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得真不少。她每一句都说对了。他的确从扬州来,也的确是“那一家”前三号的“牌子”。 芦中人用阴冷的声音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不想再多听一个字,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多说一个字。” 他说了四句话,这四句话的意思是: ——你是哪一家的我不清楚,我从未听说过有你这号人物。 ——你违反了规矩,但我不想深究。 ——我要走了,我的事不允许你插手。 ――如果你胆敢泄露我的身份,坏了我的事,我饶不了你。 芦中人说完这四句话,就慢慢站了起来。 老婆婆嘟嚷道;“年轻人火气就是大,我老婆子还不是为你好,有心想帮你一个忙?” 芦中人冷冷道:“我从来不帮别人的忙,也不让别人帮我的忙。” 他缓缓离开桌子,缓缓走向楼梯、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已被警觉调动了活力,他的精神和体力足以应付来自任何地方的突袭。 小季随着刑堂堂主杨雪楼及总舵的二十多名高手已经出发, 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以便使决斗顺利进行。 这是韦松涛的命令。 至于韦松涛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绿林盟总舵的首脑们都有数—— 韦松涛也接到了命令。 杨雪楼伤已痊愈,鼻尖上的青记又已开始油光发亮。 这个人就像是铁打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 小季跟在杨雪楼身后,心里在默默算计着自己要如何出手,才能一招杀掉杨雪楼。 小季最近几年一直在琢磨如何杀人。他对自己遇到的任何人,都要这么算计一下,直到他有把握在心里把这个人“杀掉”,他才会换一个算计对象。 他对自己这种特殊的自我训练十分得意。他发现自己“杀人”的本领已越来越高,高到他已看不起绿林盟绝大多数高手的地步。 他早已算计过韦松涛。这位绿林盟的大盟主只经过他半个月的算计,在他心中就已成了一个“死人”。 他现在正算计杨雪楼。对这位新任刑堂堂主。他感到想“杀死”实在不容易。 在心中“杀人”经验一多,小季的眼力已十分老练。 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在他心里,值不得半天算计。就连威名赫赫的绿林盟主,也只花了他半个月时间。 可小季本能地感觉到,杨雪楼比韦松涛更难“杀”,甚至比鲍孝还难“杀”。 小季“杀”鲍孝,用了二十六天时间。 小季已算计杨雪楼十一天了,居然还一点头绪也没想出来。 小季这么刻苦训练自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毁了季家的那个,现在他已知道那个人是郑愿。 谁会想到,绿林盟主韦松涛身边的小踉班,一个诚实质朴的小伙子,心里一直在“杀人”呢? 如果那些“被杀”的人知道了,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杨雪楼突然心里一悸,后背顿时耸起了鸡皮疙瘩,麻酥酥的。 那是背后有了危险时才会有的警觉。 那是高手对带有敌意的杀气的反应。 杨雪楼没有回头,连脚步也没丝毫停滞,他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这杀气来自何人。 只可能是小季!只有小季走在他背后。 杨雪楼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小季为什么要杀自己。 小季奉了谁的密令。 杨雪楼决不动声色,诱使小季出手。 他并不知道小季不可能出手。 如果他知道小季这么做,只不过是在训练如何杀人时,他又会怎么想? 四月十五的黄昏,温暖、柔和、美丽,随处都是诗情画意。 黄昏的金陵城庄严、华丽,气象万干。 宋捉鬼过了长江,他终于看见金陵城了。 宋捉鬼跳进江水里,痛痛快快地穿着衣裳“洗了个澡”,让奔流冰凉的江水冲去他浑身的灰土汗污和浑身的酸痛。 然后地跃出水面,落到岸上,就那么湿淋淋地大步往金陵城里走去,他甚至还在路边的小饭馆里打了二斤酒,切了半只狗腿,边走边吃。 他知道急也没有用,好在他总算赶到了,郑愿和秦中来的决斗就很有可能打不起来。他只要在三更天赶到雨花台就行了,在此之前,任何举动都徒劳无益。 就算他再能耐,他也不可能现在找到秦中来。像秦中来这样的“地头蛇”,现在一定已躲在一个极其难找的地方安静去了。 而如果他事先找不到秦中来的话,决斗就不可能避免。 找郑愿是没有用的。 宋捉鬼对金陵虽不陌生,却也不很熟,他的大半捉鬼生意是在中原和西北做的,偶尔有机会到江南~行,也都是来去匆匆。 他到金陵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捉鬼来的,第二次也是捉鬼来的,只是两次的鬼不一样,其中第二个鬼,后来就成了他的好朋友。 这个鬼就是郑愿。 那是在六年前,宋捉鬼应江南大名捕苏州字文备邀请,去苏州帮忙查一件案子。 这件案子说复杂也不复杂,说困难还是真困难,案情是这样的—— 杭州大绸缎商米暄晖带着管家米资和儿子米金宝来苏州进货,住在一家大客栈里。三天后,货已办齐,米暄晖准备第二天一早开船回家,当天晚上,父子主仆数人喝了点酒,就早早安歇了。第二天一大早,米贵来叫主人父子起床,却发现米暄晖已被人杀死,米金宝也昏迷不醒,但没有受伤。 就这么一件案子,字文备查了三个月,一点头绪也没有。恰巧有一日听人说起南阳有个宋捉鬼,很有两把刷子,便辗转托人将宋捉鬼请来帮忙。 宋捉鬼查阅了案卷,发现米暄晖身上的伤口很奇特,本想开棺验尸,但时隔三月,尸体已开始腐烂,也就算了,只叫来了件作细问。 “米暄晖身上的伤口很小,也很浅,虽说中在腹部,但按理说一个半寸深的小伤口不可能致命。但打开腹腔察看,才知道米暄晖内脏已全都粉碎,一塌糊涂。” 这就是仵作的报告。 那积年老仵作说完后忍不住又加 了几句:“他是被人用阴力震死的。但老朽想不出苏州地界谁有这么浑厚的阴柔内功,也想不出江南有谁能用刀尖发出如此惊人的震力,…,这个凶手简直……简直不像人。” 宋捉鬼又问米金宝的情况。米金宝是被人点了穴道,中午就醒了。在此之前,没人能解开米金宝的穴道。 宋捉鬼亲自找来米金宝和米贵,反复细问米家的家世及生意往来情况,以及那几天发生的事情。 仍然没有头绪。米暄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的绸缎生意承自祖业,而且并未在他手中发扬光大。米家的人都不爱惹事生非,连米家的绸缎铺子,名字都叫“贵和”。 而且米家没人会武艺,若真有仇家要杀米暄晖,犯不着请身手如此高明的杀手。 一时之间,宋捉鬼真要怀疑这世上有鬼了。就凶手的武功而言,或许比他宋捉鬼要高出数倍不止。 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怎么会杀米暄晖这种不懂武艺的生意人? 宋捉鬼当天晚上,做了一件让字文备吃惊的事,他让字文备穿上夜行农,蒙上面去杀米金宝。 宇文备居然也真的去了。结果大出字文备意料,若非宋捉鬼及时现身,字文备差点死在米金宝掌下。 米金宝的武功居然好得出奇。 宋捉鬼的桃木剑及时刺中米金宝右腕,字文备这才侥幸躲过一劫,米金宝在宋捉鬼的“捉鬼剑法”下仍然支撑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被捉住。 然后,米金宝证实了米暄晖也是武学高手,米金宝的武功,就是米暄晖一手教的。可那天晚上“刺客”破窗而入时,他们连反抗都没来得及。 米金宝说:“他就像是鬼。” 至于那个“鬼”为什么要杀米暄晖,米金宝一口咬死说他不知道,而他隐瞒他们父子会武功的目的,却是为了避免被牵扯进武林是非里去。 米金宝的话,显然不太可信,但他很倔强,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口。 第三天晚上,“鬼”来找宋捉鬼,而且没让宋捉鬼知道。宋捉鬼醒来时才发现枕边有张纸,上面写着字。宋捉鬼看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将那张纸交给宇文备,飞也似的离开了苏州。 那张纸上写着一首打油诗: “三十年来老米, 暗为倭奴作怅。 杀之本不足惜, 何劳阁下瞎忙?_:’ 天下谁最湖涂。 南阳捉鬼宋郎。” 宋捉鬼生了一肚子闷气,他发誓要找出那个“鬼”,问个明白,否则岂非被白白嘲弄了一场? 宋捉鬼一直追到了金陵,进了紫雪轩,一把揪住了郑愿的衣袖,吼道;“是不是你?” 当时的郑愿才十六岁,是个又漂亮又斯文的贵公子。 他看见宋捉鬼冲进门的时候,就开始微笑,被揪住之后,也还是在笑:“阁下莫非就是人称‘村夫’、钦封遗玄显微真人,以一柄桃木剑打遍天下的南阳捉鬼宋郎么? 宋捉鬼气得满脸铁青:“郎、郎、郎个屁!说,你为什么要捉弄我?” 宋捉鬼的粗鲁顿时引起了公愤,紫雪轩的大美人小美人一涌而上,冲宋捉鬼大骂,燕呼莺叱,宋捉鬼也听不懂她们在骂些什么。 郑愿只微微一抬手,美人儿们都愤愤住口。 郑愿微笑道:“在下郑愿。’, 宋捉鬼渐渐松开手,觉得有点惭愧了。 郑愿又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只不知阁下是怎么找到我的、” 宋捉鬼喘了几口粗气,冷笑道;“从她们身上找到你的。” 他的手指向四周的众美人儿。 美人儿们先都一怔,旅即飞红了睑。 郑愿也脸红红的道:“阁下这句话…·好像……好像有点语病。” 宋捉鬼怔了一下:“语病?什么语病?” 郑愿微笑道:“阁下进来时,我并没有…·在她们身上。” 宋捉鬼回过味来,忍不住仰天大笑。 他能找到郑愿,的确是在这些大小美人帮忙——郑愿留诗时,在宋捉鬼房中也留下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宋捉鬼就是循着这种极淡的奇香从苏州追到了紫雪轩,而宋捉鬼一进紫雪轩,就闻到这里的大小美人们身上都有这种异香。 宋捉鬼的鼻子,比狗还灵。 在宋捉鬼的大笑声中,他们的友谊开始了。 宋捉鬼第一次来金陵捉鬼的经历,连他自己都不愿回想,一想起来就伤心。 那时候他才二十不到,可心已老起了皱纹。 现在,宋捉鬼三闯金陵,目的却不是为了捉鬼,因为他还不知道这场决斗就是由“鬼”精心策划安排的。 宋捉鬼刚进城门,没走一百步,就看见了一个由一群美人簇拥着的端坐香车的大美人。 宋捉鬼僵住。 夏小雨! 他看见的是夏小雨。 时间仿佛在倒流,宋捉鬼的血都凉了。 他第一次闯金陵捉鬼,进的就是这道城门。走的就是这条路,而且也是走了不到一百步,就看见了同样由一群美人簇拥的夏小雨。 而且夏小雨同样也是端坐在香车里,美目流盼,微微地笑着,用一只纤巧洁白的小手招呼他过去。 怎么这么巧? 宋捉鬼已长了十岁,但还是像十年前那样,满脸通红,魂不守舍地走向香车丽人。 夏小雨瞟着他,害羞似地轻轻道:“今晚有一场很精彩的决斗,你不想去看看?” 宋捉鬼道:“我就是为这而来。” 夏小雨道:“决斗定在三更,现在还早,到我那里喝杯酒再一起去,好不好?” 当然好! 宋捉鬼简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决斗内幕 “郑愿!” “是郑愿!” “郑愿来了!” “……” 簇拥在雨花台山顶上的人群发出了嗡嗡的巨响,许多慕名而来的人都伸长了脖颈,望着其他人翘首的方向。 他们都想看看,除暴安良的大侠郑愿是个什么模样,他们或多或少会一点点武功,但绝对都算不了什么好手。 但他们人数多,而且他们的热情都倾注在郑愿这一方。 短短两天里,郑愿以往的事迹神奇地全都公开了。金陵人都以本城出了个郑愿而感到兴奋和骄傲,他们认为,郑愿是金陵人的光荣。 至于郑愿是否真是金陵人,他们不去想。 舆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造就了一个如此夺目的大英雄大侠客,岂非另人觉得不可思议? 来看热闹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为郑愿呐喊助威,其中有些人已将郑愿视为自己的恩人,他们的亲人或是曾惨遭九指头陀强暴,或是曾被江南八狼杀死。 而这些恶人都死在郑愿刀下,他们怎么能不感激郑愿呢? 不知是谁叫道:“大家一起喊:大侠——郑愿——!” 于是数千名郑愿的崇拜者发疯般地吹呼起来: “大侠——郑愿” “郑愿——大侠——” 这雄壮的欢呼声震得人们热血沸腾,而热血沸腾起来的人们就越发疯狂。 前来维持秩序的杨雪楼等人已无法弹压人们的欢呼,他们只好不作声,面面相觑,其他为观战而来的武林健者,江湖豪杰们也都沉默着摇头。 他们从来没见过,甚至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一个江湖人能得到如此的热爱尊崇。 有些人心里想:“若是我能听到别人如此向我欢呼,哪怕立时死了,也不枉来世上走一趟。” 也有些人悲天悯人地叹息:“杀人的人居然受到英雄般的欢呼,真是可悲。”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想,也无法再想下去,那欢呼声实在太响、太雄壮、太震撼人心了。 连天上的圆月,似乎也被震动了。 小季听着狂热的欢呼声,看着人们激动得发狂的脸和如林的手臂,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 他恨郑愿。他更恨这些欢呼的人^ “你们喊吧、叫吧、笑吧!总有一天我要杀掉郑愿,看你们朝谁欢呼,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欢呼声响起时,郑愿和花深深以及阿福夫妇正准备上山。 猛然暴发的欢呼声,像一堵巨墙压了过来,郑愿等人都惊呆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为什么这么多人会向他欢呼?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公开了郑愿的一切,于是郑愿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大侠,顶天立地大英雄。 阿福颤声道:“那份名单,看过的人只有太君和我,我早已烧了,这、这、这是…·这是…·” 阿福嫂也吓得张口结舌,恐惧而又无助地望着花深深。 花深深很快镇定下来了,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阿福可以调查他,别人也可以调查,阿福可以开棺验尸,别人也会这个,……我知道这是谁干的。” 郑愿岂会不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郑愿苦笑,叹道:“她真的是好心计,好本事。” 先造就一个大英雄,引来一大群仇人,然后仇人将大英雄杀死,而大英雄至死都不能埋怨什么。 这计策难道不高明? 就算那些仇人没用,杀不了大英雄,但大英雄也会因连绵不断的仇杀而烦恼,那么,这个大英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隐居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从此不再露面,要么变得狂躁,因狂躁而逐渐发展下去,又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堕落,大英雄将渐渐消磨杀气、英气、锐气,将自己的狂躁发泄在酒杯中或女人肚皮上,渐渐变成了一大酒鬼、大色鬼。这时候的大英雄,活着和死了,对你又有什么不同? 另一种是发狂。大英雄因狂躁、自大而发狂,变成了杀人狂,那时候,不用你动手,自然会有人杀大英雄,而你顶多不过很伤心很痛苦地叹息几声,说一句“我当年捧他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竟会是这种人。” 这计策难道不毒辣? 要毁掉一个大英雄,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花深深冷笑道:“我们上去。” 她看着郑愿,面上忽然现出了一种极谈极淡的微笑,她的眼中闪着坚定的亮光: “向你欢呼的人并没有错,他们向你欢呼,是因为你以前是大英雄大侠客,现在仍然是,有朝一日你不是大英雄了,他们绝对不会向你欢呼。” 郑愿的眼睛也亮了。 花深深又道;“我甚至还要感激她,因为是她为世人推出了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大侠客,我的郑郎值得受这样的欢呼崇拜。这些人,这些武功平平、甚至不会武功的人,他们欢呼崇拜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正义、是英雄精神。” 郑愿忍不住用双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在轻轻颤抖,她的手也沁出了汗水。 阿福忽然豪笑道:“对!兄弟,挺胸走上去!” 阿福嫂也激动得流出了泪水:“小姐的话说得对。姑爷,你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郑愿激动地望着阿福夫妇,望着自己的爱妻,忽然大笑起来:“说得好!我们一起去!” 欢呼声响起时,秦中来的斗志崩溃了。 他就在另一面山脚下,僵硬地站着,几乎连上山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 六年的知心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别人可以不清楚,他秦中来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应该不清楚。 郑愿和他初识时,他就为郑愿绝世的神功、正直的品德和侠骨柔肠倾倒不已,他曾私下对宋捉鬼说过:“如果天下有一位大侠,就一定是小郑,如果有两位,那另一位不一定是你宋捉鬼。” 他还记得宋捉鬼瞪了他半晌,气得直哆嗦,但没过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说:“那我就排到第三位。” 他对郑愿唯一有点看不惯的,就是这小子会“勾引” 女孩子。但事不关己,于是他认为那也无关大节,毕竟暇不掩瑜。 事一关己,他就乱了。 秦中来听着山顶上雷鸣般的欢呼,心里在痛苦地思索着往事—— “那年冬天,在西湖湖心亭,好大好大的一场雪,我们划着小舟赏雪,高兴得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差点没把小舟弄翻··…。 “那年他刚和全蝶重逢不久,快乐得要命,整天拉着我说金蝶如何如何美,如何如何动人,如何如何懂事,他甚至连他们小时候胡闹的事都说出来了…… “我记得曾对他说过:‘真看不出这位花花大少,倒是位专情之人。’他大笑着说:‘不错,我今生非金蝶不娶,她是世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孩子,是……’我打断他的话说:‘你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怎么办?’ “他说:‘我和她们只是朋友,是兄妹、姐弟,我们之间从来没超出过这个界限。’我问他说:‘我记得你在青州认识一个小名妞妞的老板娘,在青楼中还有许多红颜知己,她们怎么办?’他笑得有点尴尬,但语气还是很诚挚,他说:‘我和她们也许比逢场作戏多一份情,但那不是至情。当然也不是虚情就是了。这份情,我会铭记在心,但她们也有她们自己的生活。…··说白了,她们…… 唉,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说吧,我绝不会和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作戏,就算她想,我也不会。这不仅是一份情,也是一份责任。无可推卸的责任。’他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他还刚认识红石榴不久,也许他已经察觉到某些东西了。 “我笑着说:‘要是你在一个你自己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时候——比方说,误吃媚药、醉酒——玷污了一个女孩子,你也会负这份责任?’说完我自己脸先红了,然后他就装着很吃惊的样子瞪着我,说:‘君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怎么会有这么……香艳的想法?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对负责。’言犹在耳,我怎么就不能相信他这一回呢? “我记得那天我逼问得很死,似乎早就预料到后来会发生的事,我说:‘我知道你小子十句话里难得有几句真的,这次只怕是胡说。’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君子,我们是不是朋友?’我说:‘当然是!’他又问:‘我常骗老宋,是不是?’我笑,说:‘不错,老宋按说也是个明白人,一看见你他就糊徐。’他笑得更苦,说:‘那你再想想,我骗过你没有?’他以前真的没有骗过我,一次也没有。 “他说:‘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你是志诚君子,我也必须努力以志诚君子的一面面对你,否则我们很难相处下去。非礼勿动,我肯定做不到,但在你面前不说假话,却是我一直告诫自己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虽在笑着,但神情十分庄重。那天我很感动……” 秦中来想到这里,心里的茫然减少了,痛苦却更浓了:“他也许真的没有骗我,连宋捉鬼这种嫉恶如仇的人都证实他说的是真的,我本该相信的,我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相信,我还相信谁呢?” 这一念头地以前也转过,但偶一触及,又强迫自已转开了。只要一看到红石榴,他的心就乱成一团糟,就会痛恨郑愿。 山顶上的欢呼如佛门狮子吼,震醒了他混饨的灵智,他这才发现,他这几个月来,已在危险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 还能不能回头? 能不能? 他没有去观战,他不是个喜欢看人决斗的人,他甚至认为决斗是愚蠢的。 只有白痴才会面对面站在一起,你一刀我一剑地比划。 他从潜伏了一下午的一间阴暗肮脏的破柴房里悄悄溜了出来。走到巷子里,抻抻衣裳,掸掸灰土,然后慢悠悠地朝紫雪轩方向走去。 他不急。 要想吃热豆腐脑儿,你就不能急,杀人也是这个道理。 今天晚上,他要杀掉郑愿,一文钱报酬都没有,但他心甘情愿。 在此之前,他已杀过十三个人。最高的一笔酬金是九千两银子,最低的一笔也有五千两。 他是一名职业刺客,以杀人为业。 他在刺客圈中已相当著名,他的酬金之高,在天下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位,他相信自己的排名还会再往上升一升。 他才二十岁,他的巅峰时代还没有到来。 今晚的刺杀,没有雇主。他杀郑愿,是为了替父报仇。 如果一个人杀自己的杀父仇人时还要找个雇主出钱,那就太没人味儿了。 芦中人早已将紫雪轩大门的地势勘察过了,连一块小石头,一片杂草都没放过。 有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但一旦刺杀开始,就很有可能是致命的障碍。 ——你在前冲时,脚下忽然踩着块小石子儿,就那么一点点的不如意的感觉,就可能使你的剑慢了一刹那,或是慢了一点点。 ——你乘乱逃脱时,刚欲腾身,脚下恰有块果皮,使你滑了一下,或有一丝乱草,使你纵跃时着力不够,你就很可能被“留下”。 认真勘察现场,是成为二流刺客必备的素质和能力。 而能不被人注意地完成这一过程,就可算是一流的刺客了。 芦中人是超级刺客,他坚韧的毅力、准确的刺杀部位、精确的计算和出色地把握机会的能力以及逃脱能力,使他十三次刺杀,都高奏凯歌。 他并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这一次也必然成功的地步。 所以他对逃脱方式及路线作了最精确的计算,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不是刺杀,而是复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恨。 紫雪轩对面的那家酒楼仍在开业,想必老板也想趁今晚热闹多做点生意。 现在很冷清,但一会儿就会热闹的。等到郑愿被如痴如狂的崇拜者拥到紫雪轩时,酒楼生意一定好得出奇。 芦中人踱进了酒楼。 “秦中来!” “秦中来来了!” “是他,没错儿!八方君子秦中来!” 有一些人看见了缓缓走上坡的秦中来,低声议论着,但他们的议论声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 欢呼声响彻云天——郑愿到山顶了。 郑愿微笑着,朝那些欢呼的人们挥着手,于是欢呼声更热烈了。 花深深紧紧偎在他身边,她的眼中也闪出了泪花,她被感动了。 连阿福夫妇也觉得很自豪很骄傲。 至于盛名之下,会有什么灾难到来,他们似乎早已忘了。 秦中来还在一步一步缓缓往下走,皎洁白月光下,他雪白的饱子在夜风中飘动,他就像是个大漠里独行的朝圣者,孤独、寂寞,而又虔诚。 他的脸,也和他的衣衫一样白,他的眼睛也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明亮。 秦中来“君子庐”里,已然没半点君子味道,仆人们窃窃私语,稳婆仆妇们忙得脚不沾地,红石榴的嘶叫声割裂人心。 “郑愿你个没良心的!——啊——啊——…‘··挨子刀的郑愿,你不得好死……嗷——” 她的阵痛已加剧,她已痛得几乎昏迷,面容已被眼泪鼻涕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 “郑愿——你害了我——” “你这王八操的!你这畜生! 她连平素最粗鲁的男人、泼妇都骂不出口的话都喊了出来。 她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郑愿走上山顶时,一直坐着的金陵武林人物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 这些人郑愿大半认识。 以前他们不知道郑愿真面目时,他们都很瞧不起这个在女人堆里打滚的花花大少。 郑愿冲他们很客气地抱拳点头、微笑,当他看见一只有黑斑的鼻子时,忍不住怔了一下。 杨雪楼踏前一步,微笑道:“一别经月,阁下无恙否?” 欢呼声虽大,但这句话谈谈说来,山顶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份内力修为已足以使众高手惊心,使欢呼声稍息。 人们都想看看,谁这么有福气,不仅认识郑大侠,还能跟郑大侠说上话。 郑愿啊了一声,连忙上前,深深一揖:“阁下大德,在下夫妻等没齿难忘。” 杨雪楼连忙还礼,一揖到地:“小杨哥客气,在下青鼻子亦深为当日鲁莽渐愧。” 花深深等人也认出他来了,都赶着见礼,忙得杨雪楼手足失措。 绿林盟这回是挣足了面子,刑堂堂主杨雪楼更为金陵人刮目相看。 小季是第一次见到郑愿,奇怪的是他没有太激动,他盯着郑愿,记牢了郑愿的身材、相貌。举止间的习惯动作及声音。然后就转开了眼睛。 小季的血“轰”他一声一下全涌到头上来了。 他看见了花深深。 月光下的花深深,美得恍若仙子,她那美丽而又冷漠的睑儿让小季口干季燥。 “如果她要开颜一笑,该有多美呢?” 但他很快感到了羞怒,对自己的羞怒:“她是郑愿的老婆,是你的仇人!你的父亲、伯父、叔父就是因为想强奸她才被郑愿杀掉的,你不能认为她美!” 恰在这个时候,小季看见,郑愿和花深深相视微微一笑,花深深笑得极淡,几乎看不清,但郑愿脸上的笑意和爱怜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念头在小季心中飞快地形成:“要杀郑愿,必须充分利用花深深,若能先将姓花的小美人抓到手,就可以令郑愿心神大乱。” 然后,小季就开始算计花深深,在他心中,他已将花深深强奸一百次了。 他的父辈未完成的心愿,该由他来完成。 如果他完成不了,他的父亲、伯父和叔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甘心。 小季在心中强奸花深深时,芦中人已走上楼,拣了中午坐的位置坐下,殷勤的老板和小二为这惟一的客人端来了好酒好莱。 芦中人忍不住问小二:“小二哥,中午那个老婆婆后来没惹麻烦吧?” 小二嘻嘻道:“她敢!” 芦中人脸一沉,冷笑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小二呆住,脸顿时通红,支支吾吾道:“也…·也没怎么,也没怎么,嘿嘿。” 芦中人道:“你们欺负她了?” 小二苦笑道:“我们被她欺负了。一人一个老大的耳刮子,打得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响。” 芦中人忍不住笑了:“你们欺她年老,可没想到她是个会家子吧?” 小二苦笑连天。 芦中人道:“她以前来过吗?” 小二想了想:“一次也没来过。” 芦中人又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小二又开始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被迫道:“她说,你今晚三更还会来喝酒。” 芦中人极力控制住自己,告诫自己干万不要惊慌失措,不要显露出震惊的神色。 他做到了,他右手端着一杯酒,手未颤,酒亦未晃动。 他对自己很满意,对今晚的行动很不满意。 如果那老婆婆知道他今晚三更会来,那么就说明她已知道他会在郑愿凯旋时下手,那么他今晚就已无法行动。 他的计划已尽被旁人知悉,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定下心来,他如果强行下手,只是自寻死路,自投罗网。 芦中人十分懊恼,像今晚这样的好机会十分难得,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简直是对苍天的不敬。 但旁边有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注视着:‘“你去进行一次已并不太秘密的刺杀行动,你还怎么可能行动呢?” 产中人恨透了那个老婆婆。 他忽然盯着小二,阴森森地道:“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说实话。” 他满以为小二会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来,没想到小二居然解下围裙,漫不在乎地在他对面凳子上坐了下来,略带嘲讽地看着他,微笑道;“你问。” 芦中人冷冷道:“我早已看出你是个会家子,功夫练得很不错。” 小二做了个鬼脸:“马马虎虎,凑合着还能摆几下把式。” 芦中人道:“我也早就看出你认识那个老婆婆。” 小二居然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道:“没办法,谁叫她把我从小养到大呢?” 芦中人缓缓道:“她是谁?” 小二道;“是我干妈。” 芦中人道:’‘哦!你干妈是谁?” 小二道:“我干爹的结发妻子,我干兄弟的妈。” 芦中人道:“你好像并不怕我?” 小二点点头:“一点不错。”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已不可怕。” “哦?” “刺客最可怕的时候,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一旦他身份暴露,他就会变得连乞丐都不如。” “你是在威胁我?” “是我干妈在威胁你。” “你干妈是谁?” “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你马上会说出来的。” 小二笑了,摇摇头,很怜悯似地道:“凹凸馆第三面金牌,天下排名第六的芦中人大刺客居然这么鲁莽;实在令人吃惊。” 芦中人再一次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你们什么都知道,真让我吃惊。” 小二淡然一笑道:“我干妈是这一行当的老祖宗,你们汪大老板、陶二老板只配给她老人家提鞋” 芦中人很快捕捉到了小二话中的要害部分,小二终于还是说出了地的“干妈”是谁。 在金陵能称得上是刺客界老祖宗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桑笑,昔年的天字第一号大刺客。 但芦中人没有让小二有机会弥补漏洞,连忙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小二冷冷道:“因为他不是你杀得的了。” 芦中人怒气渐生:“可我一定要杀他。” 小二道:“可以。但请不要在金陵下手,这让我干妈很难做人。” 芦中人想了想,忍气吞声是上策,只得苦笑道:“我以后再找机会。” 他站起身,通视着小二,冷冷道:“刺客的规矩,也许你很明白,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你干妈、你干爹、你干兄弟、你的子孙八代,都将是我报复的对象。” 小二似乎也被他恶毒的阻咒惊咒了,怔怔地瞪着他,一时间忘了说话。 秦中来往山上走的时候,宋捉鬼也正往雨花台方向狂奔。 宋捉鬼一面在屋顶上飞腾,一面还要腾出空来穿衣裳。 他实在爱极了夏小雨,也恨透了夏小雨。 他每次见到夏小雨,就将以前她对他的种种冷酷毒辣都忘记了,只记得的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和她的胴体。 他每次都是伤透了心才离开了她。 也许这就是缘份,就是他的命。 夏小雨将宋捉鬼请到华美的住所里,携着他的手进了一间很漂亮很迷人的房间。 靠西的一面有窗户,窗外夕晖淡淡,花团锦簇,妩媚动人。 语笑嫣然的夏小雨更动人。 她用很娇软的声音说:“这是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月儿早已升起,待会儿你可以从地上的光线算时间,免得你要抱怨我误了你的正事。” 宋捉鬼本来一直就在担心这件事,听她这一说,这才稍稍放心。 更小雨瞟着他,又道:“我已遣开了所有的人,不信你自己可以用你‘坐照神功’听一听,免得你又说乘你兴奋时算计你,而且我的手下也没人敢看见我光身子。 宋捉鬼已有六成放心。 夏小雨娇声道:“你最好检查一下房间里的一切,免得你又总怀疑什么地方有机关。” 这房间里除了厚厚的柔软的豹皮地毯,什么也没有。 宋捉鬼已有八成放心。 夏小雨道:“为了怕你疑心,我们不吃饭,什么都不沾。” 宋捉鬼这回已有十成放心了。 然而夏小雨还有绝的,她居然自点了两处穴道,媚笑道:“说不定你又怕我乘你不备点你大道,我先自封功力。” 宋捉鬼红着脸怒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他已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夏小雨吃吃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在身上抹些不能碰的东西。所以,为了使你彻底放心,请你仔细检查一遍,什么地方都不要放过。” 宋捉鬼当然要“检查”。 他检查得非常非常仔细,而且反复检查,非常有耐心。 夏小雨今夜格外娇婉柔驯,她颤动得像沾满晨露的鲜花,柔软得像条雪白的大蛇。 她洁白的胴体在斑调的豹皮地毯上显得格外动人。 宋捉鬼就在她的轻颤扭动中越陷越深,被她颤声柔气的呻吟迷得忘记了一切,只想一心一意征服她,显示他的强健和耐力,然后讨好她,使她百分之一百地满意。 决斗的事情,被忘到爪洼国里去了。 就好像他风尘仆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从准阴到金陵,就是为了和她肉搏一阵似的。 等到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头的时候,他听到了极远极远处的欢呼声。 “决斗!” “他妈的!”宋捉鬼怒骂一声,挣开她收紧的四肢,抓起地上的衣裳就跑。 他一直跑出很远,还能听到夏小雨那富有魅力的媚笑声。 他又一次被她骗惨了。 秦中来终于走上山顶时,欢呼的人群一下静寂,如一飘冷水倒进了沸汤中。 直到此刻,一个原先不被人重视的问题才忽然变得重要了——秦中来为什么要挑战郑愿? 郑愿是位大英雄,是不世出的大侠客,他的英雄事迹,侠义壮举似乎已是不争的事实。 秦中来是金陵人素来敬仰的志诚君子,端方严谨,大仁大义,他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纯净而且温柔。 他们为什么要决斗? 众人的目光落在秦中来的雪白衣袍、雪白的脸上。 秦中来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明白。 很显然,秦中来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向郑愿挑战,那么,他是不是真的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郑愿并非英雄呢? 要知道,这位君子可是位难得一怒的人。 众人的热情更加高涨,但决心为郑愿呐喊助威的人已不多了。 人们希望看的是决斗,是精妙的搏杀,是流血。 当然也有生死、胜负。 郑愿静静地负手而立,秦中来缓缓而行。 终于,秦中来走到了他面前,站在离他五尺远的地方。 五尺,对于高手来说,简直跟没有距离差不多,一挥手间,这五尺就将消失。 秦中来认认真真地作了一揖,道:“小弟来迟一步,请郑兄海涵。” 郑愿也很认真地还了一礼:“小弟也是刚到。” 然后秦中来又垂着眼睛朝花深深施礼:“小弟秦中来,见过嫂夫人。” 花深深道:’‘秦兄不必客气。” 她的神情很冷,声音更冷。 秦中来道:“请郑兄和嫂夫人移足敝庐说话。”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极低,除了郑愿、花深深和阿福夫妇外,没有谁听得清。 郑愿苦笑,也低声道:“我也觉得人太多了点,说话不方便,要请秦兄见谅的是,我没料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 秦中来道:“小弟也未料到,这是怎么回事?” 花深深冷冷道:“有人要挑起你们决斗,无论你们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他们都是赢家。” 秦中来默然。他不知道“他们”指谁。 花深深道:“只要稍稍一想,就不难看出这是一个阴谋。郑愿前脚刚到金陵,以前的一切就抖落了出来。他们是想让那些恶鬼的亲人后代来找郑愿算账,所以,有这么一场决斗,让那些想杀他的人看一看他的身手武功。岂非绝妙?” 秦中来愕然道:“是谁在幕后?” 花深深冷冷:“是谁把决斗的时间地点泄漏,谁就是幕后人。” 郑愿轻叹道:“秦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这就去君子庐。” 秦中来道:’‘好。” 花深深道:“且慢,这里的人,要看的是决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怕说不过去。” 秦中来一怔:“交代?” 花深深道:“你们先花里胡哨地乱打打一气,打得越精彩、越吸引人越好,然后你们边打边走,最后腾身而去,只是去的方向最好和去君子庐的路相反。” 秦中来道:“这……这不太好吧?” 他的君子本性袒露无遗,他不愿骗人。 郑愿刚想说话,秦中来已退后几步,朝四周观众团团一揖,朗声道:“各位,在下金陵秦中来,因和这位郑公子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结。无端惊动各位,在下实感不安,劳各位空跑一趟,还请各位原谅。” 观众顿时哄叫起来,他们都觉上当了。他们都失望得要命。 但哄叫声再响,也压不住秦中来清朗的声音: “在下将请郑公子夫妇离开这里,到……别处说话。 各位自回,夜凉露重,伤了风不是好玩的。各位,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场中已飞起五条人影,众人都觉眼前一花,再睁眼细看时,场中空荡荡,除了一地的月光,什么都不见了。 他们总算不虚此行——他们毕竟还是“看到”了什么叫做神奇的武功,什么叫做鬼神莫测。 但受骗的感觉是如此真切,以致于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破口大骂秦中来和郑愿没种、不够英雄,这些人和另外一些仍认郑愿为恩人的人顿时相互指责,接着便是恶言相向,然后拳脚交加。 他们本是来看别人决斗的,现在他们自己倒混战起来了。 一乱而不可收拾。 处在正中间,是杨雪楼和他的刑堂高手,以及金陵武林朋友,他们对眼前的变故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山脚下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都给我住手!” 这响声是如此宏亮,如此富有震慑力,以至于山上混乱为之一窒,众人的目光都朝吼声起处看去。 那大吼的人却已一溜烟般冲上山来:“打什么,打什么,打什么?” 众人先都愣住,吃惊地瞪着这个人,简直比看见个能用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猪还希罕。 这个人被散着头发,光着膀子,也光着两条腿,连脚上也是光光的,只在腰间缠着女人的裙子,那裙子上还掖着一个红兜肚儿。 这个人的右手拎着把剑,左手抓着大包袱,怎么看怎么古怪。 众人大笑。 所有的人都大笑。 这个比会用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猪还要希罕的人,就是匆匆赶来的大侠宋捉鬼。 只可惜我们这位大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大侠客,倒像刚从妓女床上被赶出来的大嫖客。 芦中人走了,小二吁了口气,但这口气刚松到一半,眼前就已“冒”出来一个人。 一个老婆婆。 小二僵住,脸也一下扭曲,好像受了极大惊吓,他似乎想喊,却偏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他似乎想跑,但两腿都在哆嗦。 这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干妈”。 老婆婆凝视着他,一脸都是怜悯惋惜的表情,她叹着气,摇头头,喃喃道:“我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小二哆嗦的更厉害了。 老婆婆叹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我甚至收了你做干儿子,没想到你居然吃里扒外、居然想害我。” 小二努力挣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嘶声道:“我……我,…··不是,…··” 老婆婆道:“你几时被那个老太婆收买了?” 至于“那个老太婆”是谁。她就是不说,小二也知道。 小二忽然深吸一口气,站稳了。用一种狗急跳墙似的口气说:“干妈,你别逼我太甚了!”。 老婆婆显得很吃惊,又似乎很欣赏他突如其来的勇气,她摇着头,轻轻道:“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变成这么有骨气的人了?难得,难得!” 小二脸涨得通红:“干妈,我没有想害你,我没有存心想害你。” 老婆婆摇头咂嘴:“听听,听听!多会说话呀!你不是存心想害我?我让你跟他说你干妈是我吗?我让你咬那个老太婆一口,你倒反咬起我一口来了,亏你还是我把你养大的!唉…·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真是变了,我年轻的时候,啧啧……” 小二好像已豁出去破脸了,大声道:‘’反正事已经这样了,干妈你老就看着办吧!” 老婆婆瞧着他,忽然正色道:“我不惩罚你,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汗毛,但你一要告诉我,她是怎么收买你的。” 她叹道:“我就是这一点想不通,我给你金钱、美女,锦衣玉食,你还想要什么?” 小二不答。 老婆婆柔声道:“你告诉我这一点,我绝对不难为你,毕竟是我把你养大的,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是报答一下我的抚养之恩,你也该说对不对?” 小二挺起胸,大声道:“尊敬。” 老婆婆一呆:“你说什么?” 小二面上放光,声音也坚定了:“她没有用一文钱来收买我,也没有用美人、美酒,名马宝剑,古玩珍器,但是她尊敬我,在她那里,我觉得我自己像个人,也的确是个人。” 老婆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尊敬?像个人?” 小二道:”一点都不错i” 老婆婆喃喃道:“好一个若若!好一个紫雪轩!看来我是一直都低估了你。看不出你居然能让这么个不中用的小混蛋挺起腰跟我说话。” 小二怨毒地道:“不错,在你眼里,在快活林,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是个小混蛋,你看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轻视我,但我结果还是让你上了回大当!” 老婆婆干笑道:“也不见得算什么大当,芦中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利客,他那两下子,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想对付我,嘿嘿,还欠一把火候。” 她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可是你呢?你马上就要死了,我养大了你,你反过来害我,像你这样的人,生来就不该受到别人的尊敬,你不配。” 她摇着头,叹着气,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小二呆呆地站在那里,面色惨白,口中喃喃念叨着: “我不配?我不配?” 掌柜的上楼,瞪眼道:“马上就有生意了,还呆着干什么。下去招呼着。” 小二机械地走向楼梯口,刚走了五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一条毛巾扫在他脖颈上。 掌柜的冷笑道:“主人不杀你,我可以杀你。” 第二十七章 第一战 婴儿的啼哭声嘹亮而且愤怒。 这刚出世的孩子在仇恨谁呢? 秦中来僵住,郑愿等人也吃惊地站住了。 他们就静静地僵立在君子庐外,静静地倾听着那个婴儿的“控诉”。 秦中来的脸白得吓人。 花深深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惶惑——难道红石榴的孩子,真是郑愿的? 如果不是,红石榴为什么咬死了郑愿不放?红石榴总不致于连自己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乱说吧? 如果是,她又该怎么办?她该如何面对红石榴,如何面对那个孩子,如何面对郑愿? 郑愿心乱如麻。 他万万没有料到,红石榴居然已有了孩子,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知道。 是毛大,是济南城里已死去十个月的青皮。 然而,别人知怀疑他是这孩子的父亲。 他该怎么办? 秦中来忽然道:“各位请回,秦某无心待客。” 郑愿不出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秦中来冷冷道:“君子绝交,不出怨言。郑兄,秦某从此和你绝交,就此别过,告辞。” 郑愿还是不出声。 秦中来缓缓走向他的家门,他一直没朝另外四个人多看一眼。 月华如水。 可郑愿心中,却觉天地间暗得要命,让他透不过气来。 花深深默默地凝视着他,她想安慰他,可是找出不一句话来。 阿福夫妇会意地相互看了一眼,走上前来,阿福嫂轻道道:“小姐,咱们该回去了。” 花深深点了点头。 阿福也低声道:“兄弟,秦君子人在气头上,一时拗不过弯来,等他清醒些,他会收回那些话的。” 郑愿苦苦一笑:“不会的。” 阿福道:“秦君子是个明白人,他该清楚你没有骗他。” 郑愿点点头:“他已经清楚了。” 花深深忍不住心里一跳:“他清楚什么了?” 郑愿道:’‘我没有骗他。” 花深深虽仍有点不太相信,但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感到一阵轻松。 阿福道;“既然秦君子已经清楚了,又何必说那些话?” 郑愿缓缓道:“他是为了红石榴。” 阿福默然。 阿福嫂轻叹道:“这位秦君子,倒也真是位至情至性的人,就是只怕,…··唉!” 她怕的仍是红石榴居心叵测。 郑愿嘶哑着声音道:“红石榴已经……已经……” “疯了”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来,他也不愿说出来。 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叹息:“不错,红石榴神智已昏。济南那一次的经历给她的刺激太大了。” 郑愿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 宋捉鬼! 他们现在走在钟山脚下的一条小道上,向山中行去。 郑愿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捉鬼当前领路,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道:“我怎么不能来?金陵又不是你的!” 宋捉鬼又换上他那大包袱里的他自己的衣裳,而且头发也扎好了,他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了双鞋。 郑愿实在没心情跟他抬杠,又问道:“这些天你一直在哪里? 宋捉鬼冷笑道:“我在哪里管你屁事!” 郑愿一听,就知道这村夫不知又在哪个女人身上吃了亏。 若在平时,郑愿一定会痛痛快快地挪榆他几句,但今夜红石榴和秦中来的事,实在让郑愿没一点好心情。 但郑愿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但你总该告诉我们;你要领我们去哪里吧?” 宋捉鬼吼道:“你少说两句好不好?” 花深深和阿福夫妇早已深知这两人在一起时多半是互相顶嘴,倒也见怪不怪,他们三个人都不出声。 郑愿忽然停住,不走了。花深深和阿福夫妇自然也都站着不动。 宋捉鬼怒气冲冲地向前走了十几步,又猛地转身,大声道:“又怎么了你们?走哇?” 郑愿不吱声。 宋捉鬼瞪着他,半晌才道:“我们现在去找一个熟人。” 郑愿还是不动。 宋捉鬼恶狠狠地道:“我这个熟人是个西域人,从小到中原闯天下做生意,发了大财,他在南北十三省都有别墅庄园,金陵的这一座庄园就在前面山谷里,我说得是不是够清楚了?” 郑愿点点头,于是一行人又开始动了。 果然,走不多远,已拐进了一处山谷。月光清清朗朗的照着谷中的一处庄园。 一处美得恍若仙境的庄园。 郑愿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宋?” 宋捉鬼怨声恶气地道;“什么事又叫我?” 郑愿道:“你总是让我大吃一惊。” 宋捉鬼哼了一声:“你是在捧我,还是在损我?” 郑愿道:“捧。” 宋捉鬼道:“哼!” 花深深道:“这地方的确很美。” 宋捉鬼苦笑“美不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盖这个庄园花了总共二十三万两银子。” 这回郑愿真的吃惊了:“真的?” 宋捉鬼瞪眼道:“当然是真的。”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又用他的那种独特的深沉缓慢的总结似的语气说道:“只要肯花钱,再美的庄园也能盖起来。人世间的所谓美好的东西,都不如钱来得实在。” 郑愿叹道:“我今天实在没心情跟你抬杠,要不……” 宋捉鬼打断他的话,苦笑道:“王八蛋才有心情胡说八道。” 阿福忍不住道:“那么宋大侠是下定决心要当大财主了?” 宋捉鬼大怒:“杨老哥,我宋捉鬼跟你有仇?” 阿福倒吓了一大跳;“宋大侠说哪里说来。” 宋捉鬼道:“宋大侠!我是他妈的狗屁大侠!杨老哥,你是小郑的大哥,你好意思叫我大侠,我好意思听你叫我大侠?” 阿福嫂忍不庄笑出了声,花深深也想笑,但忍住了。 她只笑给郑愿看,她说过的话要算数。 没想到郑愿在她耳边悄悄道:“以后你还是想笑就笑。” 花深深冷冷瞪了他一眼。 这个美若仙境的庄园名叫“戈壁”实在有点出人意料。 宋捉鬼解释说:“他怀念西域的一切,他虽然富甲天下,但一直认为他的家在西域,他在中原不过是个过客,所以他役有娶妻,他拚命积攒财富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只不过是为了减轻他的乡思。” 花深深轻叹道:“那么他为什么不回去?” 宋捉鬼苦笑道:“我问过他,他总是摇头,叹气,然后喝得酪配大醉,用他的胡语跟我谈心,唱着我听不懂的胡歌。” 花深深的心被打动了,她转过了脸,似乎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郑愿想了想,道:“我好像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他名叫曼苏尔,是不是?” 宋捉鬼道:“不错。” 郑愿道:“他的武功很高,招式十分怪异,杂粹了回疆的武学和阿拉伯人的击剑之术,另外,他曾经和中原武林的一位姓、…··” 他突然停住口,吃惊地瞪着宋捉鬼。 宋捉鬼叹道:“你终于猜出来了。” 郑愿转开话头,微笑道:“不知曼苏尔老前辈现在隐居何处?” 宋捉鬼道:“前几天我还在淮阴碰见了他。他是被野王旗的人弄烦了,只好躲出去散心。” 又是野王旗! 花深深的眼中闪出了寒光:“‘郑愿,你师姐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郑愿淡淡地道:“什么时候天下没人敢和她作对了,她就收手了。” 花深深本想发作,但忽然眼圈一红,低下了头。 郑愿本来就已够痛苦的了,她怎么能再责备他呢?花深深好后悔好后悔。 宋捉鬼道:“老秦怎么那么冲动?这件事不提了吧! 嘿嘿,小郑,你那个师姐,是想要你好看呐!” 郑愿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宋捉鬼沉声道:“你如果现在先下手,局面未尝不可挽回。” 郑愿苦涩地笑了笑。 宋捉鬼道:“她现在势头虽猛,风头甚劲,但毕竟全靠的野五旗旧日余威,江湖各门派虽然明里效忠,暗中却在等着看她如何表现。现在下手,帮她的人不多,一旦等到她羽翼丰满,成了大气候,想动地就难了。” 郑愿默然。 宋捉鬼又道:“野王旗上记载的神功,她毕竟才练半年多。过得几年,想打败她,只怕很困难了。” 郑愿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郑愿怎么忍心下手呢? 风烛残年的师父,忽然找到了失散三十多年的女儿,他怎么能将她从师父身边夺走呢? 更何况南小仙曾是他心心相印的情人呢? 宋捉鬼瞪了他良久,长叹一声,道:“那好吧!我们只有等待了。” “等待什么?” “当然是等朱争死。” 郑愿铁青着脸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宋捉鬼的话,像刀一样扎得他心疼。 宋捉鬼道:“回金陵?” 郑愿冷冷道:“不!” 宋捉鬼道;“那你们去哪里?” 郑愿道:“洛阳。” 宋捉鬼想了想,道:“也好。” 他看着郑愿,柔声道:“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郑愿道:“我是在生气,生我自己的气。” 宋捉鬼笑得更苦:“喂,算我说错了话,行不行?” 郑愿缓缓道:“你没有说错什么,是我错了。” 他慢吞吞地扫了众人一眼,最后盯着宋捉鬼,冷冷道:“这个庄园你想必能算作半个主人。” 宋捉鬼道:“我可以完全作主,就算我一把火烧了它,主人也不会说什么?” 郑愿义道:“那好,我有事要回金陵一次,深深他们留在你这里做客。” 宋捉鬼吃惊地道:“你回去干什么?” 花深深也冷笑道:“要回去一起回去,要死一起死,你休想丢下我不管。” 郑愿反手一指,点倒花深深,对阿福夫妇道:“如果我中午赶不回来,你们把深深送回洛阳,越快越好。” 阿福夫妇急得说不出话来。 宋捉鬼苦笑道:“你真想去对付南小仙?” 郑愿坚定地道:“老宋,你答应我护送他们三人绝对安全地返回洛阳,等不到中午了。你们最好马上就走。” 宋捉鬼道:“中。” 郑愿忽然传音道;“到洛阳后,马上折回济南,那桩事咱们还得干完。” 宋捉鬼也传音道:“我听说孟临轩现在很得意,你的事全是通过他抖落出来的。” 郑愿抱拳团团一揖,身影一闪不见。 宋捉鬼扑到窗前看时,郑愿已远在数十丈外。 “是我多嘴!” 宋捉鬼苦笑着叹了口气。 在他说了“我们只有等待。”那句话后,郑愿已被迫采取行动,否则岂非是在等朱争死,盼朱争死? 南小仙慵懒地倚在床头,支着颐儿,似乎在等什么人。 月光洒在她柔美的胴体上,泛着明洁美丽的光泽。 郑愿一掠入窗时,南小仙轻轻吁了口气,轻轻道: “你怎么才来?” 她等的人,就是郑愿? 郑愿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南小仙柔声道:“我会算。” “哦?” “你不可能不来。” “哦?” “你心里一直看不起我,认为我是权欲熏心的女人。” “你不是?” “在你面前不是。” “是吗?’。 “你肯定早已想到,泄漏你的秘密的人是我,天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查你的秘密。 郑愿不出声。 “你肯定在恨我。因为你的仇人们会上天入地缠着你,他们报复起来,肯定非常可怕。手段也会十分阴狠毒辣。” 郑愿还是不出声。 “你将无法在江湖上走动,危险一直会伴随着你,你将寝食不安,寸步难行,而且,报复不仅将对你,连你的花三小姐也必然会受牵连。” 郑愿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明白。” 南小仙轻叹道:“但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愿道:“是。” 南小仙喃喃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吗?” 郑愿闭紧了嘴巴。 南小仙幽幽道:“无论你恨我也罢,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就算你瞧不起我,我都不在乎可……可我好怕你离开我。” 月光下,南小仙的胴体在轻轻颤抖。 她的声音也颤抖:“当初爹让你娶我,我知道你答应下来时,心里一定不愿意,你不想娶我,因为我不配。” 郑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小仙低泣道:“后来我想,等到我练好了野王旗上的神功,一定可以青春永驻,那时候你或许会对我好一些,但如果当时你娶了我,我就再也练不成了。” 这也是事实。 “现在我感觉到,自己在你面前、可以骄傲一些了。 但你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所以我才泄漏你的秘密,希望你在江湖上无法立足,那时候,能保护你的,就只有野王旗,我希望你能回来,我马上把野王旗交给你,只要你肯让我留在你身边就行了。” 南小仙哭了,哭得楚楚动人。 她的哭诉也更动人。 只可惜“动”不了一个人——郑愿。 郑愿缓缓道:“你说了这半天,没有说清一个问题: 如果你执掌野王旗的目的是为了我,你就没必要让野王旗东山再起,没必要去招集那些旧部,没必要让江南霹雳堂冰销瓦解,让龙门派鸡犬不留。” 南小仙轻轻一震,但哭声马上又动人了许多倍: “有些事情,我也……我也不太清楚,你不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呜呜……” 郑愿冷笑道:“但,是你,而不是你的属下在发号施号,是你在执掌野王旗。” 南小仙呜咽道:“你……你就会……说我!就会欺负我!” 郑愿道:“我今晚来找你,,你知道为什么?” 南小仙道:“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 郑愿沉声道:“我希望你解散野王旗,好好孝顺师父。” 南小仙哭得抽抽噎噎的:“除非,…··除非你…··你娶我,呜呜……,, 郑愿斩钉截铁地道:“办不到!” 南小仙大哭大闹起来:“为什么办不到,为什么!我哪点不如花深深?你能娶她,为什么不能娶我?” 郑愿冷冷道:“你撒泼也没用,除非你解散野王旗,否则我废掉你的武功!” 南小仙忽然冷静下来了,从床上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美丽的脸上,也照在她丰满晶莹的胸铺上。 郑愿屏住呼吸,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他曾和南小仙有过欲仙欲死的美妙时光,毕竟,他们曾互相帮助,互相爱慕过。 他曾在这美丽的脸上,找到过动人的真情,曾在这美丽的胴体上,第一次领略到男女风情。 他怎么下得了手呢? 南小仙平静地道:“你下手吧!” 然后她就紧紧闭上眼睛,挺起了胸膛。 郑愿杀过许多人,阿福的名单上只列出了那些武功极高,名声极著的凶徒,而像米喧晖这样的深藏不露恶人,还不知有多少。 郑愿的心肠,本应该比冰还冷,比铁还硬,他杀起人来应该连眉头都不皱的。 像他这样的超级杀手,本该是冷血的,本该是无情的。 可面对着南小仙,他居然下不了手,他居然感到恐惧,他居然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并非没有杀过女人。 女人并非天生就是柔弱善良的,女人中有好人,也有恶人,一如男人中有英雄,也有淫贼。 三年前岭南一带出了个专吃小儿心的恶妇,连岭南武林世家梅家的新生麟儿都被她掳去吃了。梅家也因追捕她而死伤累累。 郑愿杀她时,连一点怜悯的感觉都没有。 可郑愿连废掉南小仙武功都不忍。 这是为什么? 他的英雄气概呢? 他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侠本色呢? 他害怕什么? 如果他不害怕,那么他为什么不动手? 阿福默然坐在车把式座位上,专心致志地赶着大车,眉头紧锁着。 他好像总是赶着车。 宋捉鬼坐在他身边,眉头也一直皱得紧紧的。 阿福忽然叹道:“郑愿也许下不了手。” 宋捉鬼道:“他下不了手。” “他还是去了。” “他是被我一句话逼去的、” “你看他会不会落进什么圈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朱争,只要朱争还在,小郑和南小仙之间就不可能发生很严重的火并。” “……” “而且南小仙决不会希望小郑这么早就死。她还有许多对头,她希望小郑去消灭这些人。” “郑愿不会同意。” “当然不会同意,但郑愿自己要做的事,也许就正是南小仙希望他做的,他明明知道,但又不得不这么做。” “比如……孟家?” “是的。” “你们准备去济南?” “不错,这笔老账不算完,心里总不痛快。” “可孟临轩现在表面上已投靠野王旗。” “南小仙早就想整掉孟家,原因郑愿跟我说过,南小仙的亡夫钱玉堂,是被孟临轩杀的。” “难怪!” “但你老哥别把这件事告诉三小姐,也别告诉老太君他们。” “……好吧!” 宋捉鬼想了想,苦笑道:“我真想不出,郑愿这小子现在在做什么。” 南小仙缓缓向郑愿逼了出过去,用梦幻般的声音说道: “你动手吧!我并不怨你,就算你杀了我,也只能怪我命苦。” 她动人的声音似悄吟,似叹息,似耳际的低语,似花栏上的细风。 郑愿已退到窗边,背靠在窗台上。 南小仙的胸脯骄傲地挺立着,几乎已快触到他了。 郑愿的脸上已沁出了汗珠。 在他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马上下手,要不马上离开,但另外有许多声音在请求他留下来,留在紫雪轩,留在师父身边,照顾若若婆婆,孝敬师父,还有许多声音告诉他莫再迟疑,要他抱住她,和她欢爱。 他极力想赶开这些声音,但办不到。他想逃走,可浑身的骨头都似酥软了,他想下手废她武功,但连一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我中毒了吗?” 郑愿这么想着,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内力,只可惜气海之中,已空空如也。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中的“毒”。 南小仙轻叹道:“郑郎,冤家,每一回你都让我死去活来,再让我死一次好吗?郑郎?郑郎?……让我死吧,郑郎?” 郑愿极力支撑着身子,不往地上滑倒。 “我不能倒下,不能屈服,不能被她利用,不能··,··” 南小仙的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儿已拖着他脖颈,丰满的胸脯已触到嘴唇上:“郑郎,让我再死一回—…·让我,……郑郎……” 恰在这时,远处传来朱争威严的吼声:“小仙,你在干什么? 南小仙轻轻叹了口气—— 功败垂成。 郑愿灵智顿醒,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你居然连最艰辛的幻音摄魂术都练成了,真让我吃惊。”他嘶哑着声音说:“才不过几个月时间,这简直是奇迹。” 南小仙微笑道:“只可惜,再高的天赋也不及运气重要,你的确是个幸运的人,比我幸运。” 郑愿苦笑道:“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 南小仙嫣然道:“爹就要来了,你要想见他,现在就别走。” 她的话还没说完,郑愿已消失。 南小仙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被上一袭罗衫,就连站起来的气都没有了。 适才一战,已使她力竭。 就算她有再高的天赋,可以练成最艰深的武学,但她毕竟只有半年多时间,这半年里她不知吃了多少增加功力的灵丹妙药,但她原来的根基却很差。 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施展幻音摄魂大法的。如果郑愿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她自己就会走火火魔而亡。 她终于“吓”走了郑愿,她成功了。 南小仙比任何人都清楚野王旗现在的实力。 野王旗现在还不过是个孩于,它的实力甚至还比不上红旗门。 目前江湖各派“望旗归顺”的原因,仅在于野王旗昔日的威名,南小仙并非不知道这些,她也知道有许多人都在暗中窥视她的底细,都在希望弄清野王旗的实力。 她希望恩威并施,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杀鸡儆猴的事,比如毁龙门派,灭霹雳堂等等,对于红旗门这种庞大势力,她还没把握一举歼灭。 至于少林、武当、丐帮以及各大武林世家,她现在也还惹不起。 野王旗急需扩充实力。 对于南小仙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提高自己的武功,她以后的生涯,将无时无刻不被危险环绕。她必须能在任何情况下,保住自己的性命。 今晚,她居然惊走了第一号“强敌”郑愿,对她来说,的确值得骄傲。 对野王旗来说,则是安然度过了复出后的第一场劫难。 明月已西沉。 郑愿仁立在江边,看着月光下奔流的大江,一任江风吹乱地的头发。 现在他还无法过江,他必须等待天明才启帆的渡船。 郑愿已明白自己“上当”了——凭南小仙真正的实力,还不足以用幻音摄魂大法制服郑愿。 她是在玩火,而这把火偏偏没烧到她自己。 朱争及时喝斥了一声,否则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双双完蛋。 郑愿知道,现在赶回去,已没有用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朱争面前明目张胆地废掉南小仙的武功。 而且南小仙现在也未必呆在那里,她一定会很妥帖地保护她自己的安全,藏在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 这次未能制住她,下次再见面时,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她的武功内力,怎么会增长得这么快呢?” 郑愿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吃惊地“啊”了一声,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终于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野王旗上记载着三十种武功速成的法门,其中最可怕的一种只对女人有用。 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法门,可以通过男女交欢,将男人的内力,输送到女人体内,而那个男人则终身瘫痪,变在废人。 “难道她也。··,··” 郑愿简直不敢想下去,他忍不住想呕吐。 南小仙怎么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南小仙本来是坦诚、美丽、风流的女人,她也许有点狡诈,但绝不残忍。 如果他没有将她带回紫雪轩,如果他没有双手将野王旗让给她,那么她仍然是个风流美丽的老板娘。 是他使她变成了一个魔女,至少是他给了她一个变成魔女的机会。 是谁的错,谁就该负责。 他开启了锁住她心中邪魔的锁。他必须为此负责。 就算不被师父谅解,他也一定要这么做。 第二十八章 大侠之路 郑郎:今夜之赐,小仙拜领,然老父风烛残年,君何意苦苦相逼至此,而忍令老父欷歔摧心耶?君展此笺之时,妾已在百里之外,紫雪、济城、青州伤心之地,妾今生不复履矣!来日相见江湖,君为大侠,妾为女魔,势成冰炭,思之不觉涕下,惟愿他年得有言欢之时,妾当洗手入厨,与君把酒。虽美人迟暮,英雄白发,亦死而无憾矣!郑郎,郑郎,昔日灯下缱绻、膝上承欢之情,已足慰小仙余生,君独忘耶?君忍望耶? 小仙拜上 郑愿读完了这封短笺,轻轻叹了口气,短笺上忽然出现了火苗,刹那间,火舌已将粉红的信笺烧成为灰烬。 一阵风吹来,纸灰飘了起来,像被烧焦的蝴蝶。 给他送信来的小叫化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火是从哪里来的? 小叫化没敢问。 郑愿刚想伸手取钱,小叫化已开始后退,脸涨得通红:“我不要,不能要你的钱!” 郑愿倒有点吃惊了:‘’怎么,我的钱莫非是假的?” 小叫化慌慌张张地道:“你是大侠,我…我愿意……为你做事,我不能收钱!”说完拨腿就跑,钻进了等待过渡的人群中。 郑愿苦笑。 “你是大侠!”这句话提醒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他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了。 以后他说话做事,就不能再随随便便了,再不能说错话、做错事了。 不管怎么样,他必须像个大侠的样子,必须配得上“大侠”这个光荣的称号。 至于砸桥子、抬杠、耍赖皮、小偷小摸等等快心之事,当然不是“大侠”应有的行为。 我们的郑大侠,就要开始受苦了。 实际上他已经开始受苦了。 渡船撑来的时候,人们忽然自动地散向两旁,为他留出一条路来。 这是“大侠之路”。 人们都敬慕地看着他,看得郑愿面红耳赤手足失措,他极力说服大家先上船,但人们都劝他先上。 最后,有位老人说道:“郑大侠,大家尊敬你,并非是敬重你这个人,而是敬重侠义,敬重正义,郑大侠切莫辜负了大家的好心啊!” 于是郑愿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他只好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大侠之路”。这几步走得像当家名角走台步一样精确,而且小心翼翼。 上了船,最好的位置自然又为他留了出来。这回郑愿很乖巧,抢先道:“在下年轻力壮,而且不晕船、实在……” 于是就有一个“年老体弱”而且晕船的老婆婆千恩万谢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于是大家都在心里称赞这位郑大侠的仁德——“从小处看大事,你看看人家郑大侠,年纪轻轻的,多懂礼貌!” 等到下船后交船钱,船老大死活不肯收,好像收了郑愿的钱他会一辈子不安心似的:“郑大侠,为了你撑船还要收钱,我还是人吗?你这是打小老儿的睑。” 郑愿苦笑道;“就算我是大侠吧!但大侠要是坐船不给钱,谁还说他是大侠?” 最后船老大急了,眼珠子一瞪,大声道:“今儿我心情好,免费为大家撑一天船!” 众人欢声雷动。 这位船老大那天果然一文钱也没收。但这条船的信誉一下高了十倍不止。 “大侠郑愿,就是坐我的船过江的!” 这是船老大后来经常提及的一件事。 郑愿一直走出很远很远,心里激动的热流还没有平息。 渡船上的那些人,都是些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谁也不会常常去注意他们,谁都不会去观察他们。 他们整天都在为生计奔波,他们活得很苦很累,为了生存,他们也许不得不忍辱负重,甚至做一些不光彩的事。 但他们却尊敬侠客,崇拜真正的英雄——除暴安良,为民造福的英雄。他们向他欢呼,为他让路,不就因为他们对仁侠,对正义抱着极大的尊敬,怀着极大的希望吗? 郑愿感到一种全新的生机在体内勃勃生长,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公道自在人心。 他同时也明白了,为这些质朴善良的人们而活着,是完全值得的。 如果说,在这之前。郑愿这只不过是个具有正义感的、满腔热血的杀手那么,从现在起;他已渐渐变成了一个“侠者”,一个真正的侠客。 真正的侠客,是为平民百姓请命的人。 只要你是满腔热诚地帮助这些质朴善良、勤劳可爱的人们,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你也是侠客。 真正的侠客,是那些满身“侠气”的人。 否则你就算武功天下第一,精擅长生之术,能活一千一万岁,你也永远不是真正的侠客。 郑愿忽然之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明白了作为一个侠客的意义。 他深深地感激那些平凡的人们,感激他们对真理对正义的尊敬。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帮助他们。 走不多远,郑愿就看见前面的岔路口边停着辆马车,一个高大结实,相貌丑陋的汉子正望着他笑,笑得又苦又无奈。 郑愿吃了一惊:“老宋?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捉鬼嘿嘿笑道:“有人醒过来,说谁要是送她回洛阳,她就……嘿嘿,…她就要跟谁拚命。” 郑愿一怔:“深深他们还没走?” “赶车的老兄”转过脸来,赫然就是阿福。 阿福苦笑道:“我们也没办法。” 阿福嫂从车里钻了来,轻声道:“她在里面,你自己跟她说去吧!” 宋捉鬼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前面有卖酒的,我请杨老哥和老嫂子去喝几杯,怎么样?” 阿福嫂笑道:“当然好。” 阿福也笑:“有人请吃酒,谁会不去?” 他们看都不着郑愿,转身朝路边的小酒馆里走去,走了没几步,他们就听到身后车厢里传出了一声脆响。 一个人的巴掌落在一个人的脸上,就会发出这样的响声。 郑愿捂着睑,苦笑道:“就算你要打,也别打这么响啊!让人听见什么意思?” 花深深披头散发,面色慌忙,两眼肿得像小桃子。 她瞪着郑愿,流着泪,哆嗦道:“你…以后敢… 敢再,…··这么对我,我就……我就去……去死!” 她的声音又沙又哑,郑愿听了,心里又难受又歉疚。 他陪着笑睑,挨过去伸手搂她,却又挨了一个耳光,但毕竟还是将她拥在了怀里,而且这回的耳光轻得像抚摸。 花深深拧着他,又哭又骂:“我成了什么了?呜呜……你就这么让我回去?……你是休了我呢,还是我休了你……,你这混蛋!你气死我,气死我!呜呜呜……” 郑愿只好不说话,但只施展浑身解数,着意抚慰。 花深深还在哭还在骂:“我一个人怎么回去?你这死脑筋就不替我想想?……我是…·我是被赶出来的呀!呜呜呜....” 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 想想也是,她是被赶出来的,已不是花家的人,就算花家肯重新让她回家,她一人怎么好意思回去? 如果花家不要她,让她一个人怎么办? 郑愿心疼得要命。 花深深呜咽道:“就算你…嫌弃我了,不要我了,你也。·、,··也不该这样子对我!我成了什么,啊?!” 郑愿认错,态度之诚挚,之沉痛,简直令花深深无法再哭下去,不仅如此,都快令她反过来安慰他了。 总算是雨过天晴。 郑愿讨好地吻干她面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道:“老宋他们在那里喝酒,咱们是不是也该过去凑凑热闹?” 花深深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郑愿只好又说一遍。 花深深冷笑道:“我这个样子怎么去?” 郑愿笑了:“你要是怕羞,我去给你打盆水来洗洗脸,好不好?” 花深深拧了他一下:“就会假心假意地讨好人!一到要紧时候,就把人家不当回事,哼!” 郑愿佯怒道:“谁敢这么对你?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 花深深扑哧笑了。 阿福嫂的笑声在车外响起:“洗脸水已到,请郑大侠屈驾往酒店一行。” 两人连忙分开,花深深瞪眼悄悄道:“你给我记着!这笔账我迟早要算。” 郑愿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嘉许。 五个人,分成三批上路了。 最先走的,是宋捉鬼。 宋捉鬼是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那么,别人就不会注意到比宋捉鬼晚半个时辰出发的一对少年书生。 自然也没人会觉得一对老夫妻有什么抢眼。 这是他们在那个路边小店商量了一个时辰后的结果。 两个书生,两头小驴,两副书筐,两把剑,典型的满怀仁侠闯江湖的少年书生形象。 这都是花深深和阿福嫂巧手易容的功劳。 这样的少年书生,江湖上虽不多,也还不少。 郑愿扮的是年长的哥哥,温文尔雅、相貌朴实,性格木衲深沉。花深深当然是弟弟,性格飞扬,人品俊雅,只可惜个子矮了些,不大气派。 驴于当然走不快。 所以他们当晚,才走到仪征,又花了两天时间,才游逛到扬州。 花深深开心得要命。 她问郑愿:“我可以不可以笑?” 郑愿当然说可以。 花深深皱着眉头道:“可我发过誓的。” 她发誓只让一个男人看见她的笑靥。 郑愿微笑道:“你现在是柳景明,我现在是柳春和。” 花深深道:“现在我笑,不算是真的我笑,是不是?” 郑愿苦笑道:“当然不算。” 花深深笑了,笑得很开心。 郑愿柔声道:“以后你想笑就笑,好不好?” 花深深脸一沉;“不!” 但转眼之间,她又笑了:“我听说扬州很好玩。” 郑愿道:“你的意思是说柳氏兄弟要游览一下扬州?” 花深深道:“不错。” 郑愿想了想道:“但只能玩一天。” 若非是在路上,花深深真想好好亲他一口。 郑愿冷冷说道:“坐好了,别老是盯着我看!高兴的时候,莫要忘形,露出狐狸尾巴来。” 花深深恨恨地道:“晚上有你好受的,哼!” 扬州的奢华,实在出乎花深深想象,和扬州一比,洛阳简直像个土里土气的小集镇。 她简直看什么都新鲜,她几乎马上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但没过半个时辰,她就觉得扬州很讨厌。 原因很简单,扬州的少女实在很美,一个一个又白又嫩,水灵灵的,软语娇柔,纤细妩媚。 这实在令她有点气馁。 她一向自认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就算金蝶被誉为“第一美人”,她内心深处也不以为然。 但扬州的少女,却让她感到了威胁。 她发现郑愿的目光时时溜向那些少女的柔唇明眸,纤足素手,她简直气得要命。 这小子在和她说话时,也常常走神,你想想,她能轻饶他吗? 找好客栈,吃完饭,要了开水澡盆,进了房,挂上门,花深深绷着脸,嘟着脸儿,赌气似的不理他。 郑愿赔着小心,察颜观色,道:“你累了吧?” 花深深扭头不理他。 郑愿自我解嘲似地往下说:“那就等会儿再洗澡,先喘口气儿。” 花深深还是不理他。 郑愿叹道:“其实你也不必生气,扬州这地方东西是贵了点,没办法。” 听听,他居然说出这种打马虎眼的话来了。 花深深更生气。 郑愿坐到她身边,轻声道:“乖,我给你捶捶腿儿,好不好?” 花深深冷笑:“街上那么多女孩子,一个一个都是美人,你何不去替她们捶腿?” 郑愿似乎很吃惊:“这话从何说起呀?” 花深深道:“哼!我自己有眼睛!” 郑愿哭丧着脸,喃喃道:“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花深深道:“你还装糊涂!” 郑愿叫屈道:“你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花深深气结:“我……我……是不是很丑?” 郑愿马上起誓,说她绝对是他见过的女人中最美丽的。 花深深冷笑道:“不对吧?街上的那些女人,哪个都比我漂亮十倍。” 郑愿恍然,旋即大笑,一笑而不可收拾。 花深深眼泪都气出来了:“好,好!你…·、·你还笑我,还笑我!我……我,…··” 郑愿忍住笑,悄悄道:“你现在是柳景明,我是柳春和,你总不能让我在大街上一直盯着你猛瞧吧?” 花深深语塞,但羞悔之余,当然不肯认输:“那你也不该瞧她们!” 郑愿一本正经地道:“那我瞧什么?” 花深深伸手拧住他耳朵,咬牙切齿地道:“瞧什么都行,就是不许瞧女人!” 郑愿连连告饶,花深深这才松手,得意地点着他额头说:“我是醋缸,你记住。” 郑愿忍着笑,道:“你是醋缸,这句话我以后每天念三遍,早中晚各一次,以免忘了。” 他抱起她,微笑道:“现在我的大酪缸要洗澡了,对不对?” 花深深嫣然笑道:“对!” 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青皮混混,而青皮混混们无论在任何地方,好像活得不错。 于小三就活得不错。 在扬州城里,敢叫他“于小三”的人,还真的没几个,细数起来,绝对超不过二十个,包括知府老爷,有次审他时唤了他一声于小三。 于小三也没有什么别的能耐,但扬州人谁要是得罪了他于小三,说不定家里就会失窃,厨房就会失火,女儿就会“走失”。 于小三活得不错,他的一帮朋友们也活得不错,只不过这些年来他们都已发了家,开始要面子讲气派了,往日的泼皮勾当已不常干,甚至于有时还掏出钱来造点福做点善事。 也没人追究他们的钱是怎么来的。反正他们有钱,有钱的人就有道理、有面子、有派头。 这个世界好像就是这样,只要你有钱,就有人捧场,说你的好话。 于小三等人闲得久了,身上痒,心里也痒,以前的勾当做上了瘾,一旦全丢开,实在难受之极。 这天夜里,于小三推开第十一房姨太太汗淋淋的身于,顾不得她还在呻吟蠕动,胡乱套上衣衫,重重往地毯上吐了口浓痰,破门而去,丢下她一个人难受。 于小三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实在想再做一票“生意”。 他走到前厅,大声道:“小王,小王你死哪里去了?” 一个白白净净、胖乎乎的、文文静静的年轻人站起身,微笑道;“我一直在这里。” 于小三倒吃惊了一惊:“你刚才在哪里?” 小王道:“我一直就坐在这把椅子上。” 于小三哈哈大笑。 小王道:“三爷一向眼界高,而我也实在太不起眼了。” 于小三拍拍他肩头,大笑道:“你真会说话!哈哈哈,你放心,你的那些书,那些文章。那些事,由我们撑着! 哈哈哈。” 小王感激地道:“多谢三爷成全。我以后一定再多为三爷和三爷的朋友们多写几本书。” 干小三道:“那时候你就成大名人啰,是个大秀才啰!哈哈哈。”笑声一顿,又道:“你是不是马上就走?” 小王道:“是。” 于小三拍了拍他肩头,赞道:“好!” 其实这句“好”赞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但小王知道,这是于小三表示诙谐的一种手段。 小王认为于小三这类人最懂诙谐。 于小三道:“你出去告诉我的那些跟班,让他们去通知小胡、小九、小皮他们,马上到我这里聚一聚,就说我蛮想念他们的。” 小王道:“是。三爷真是够义气的人。” 于小三哈哈大笑。 小王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争吵声和打闹声,于小三吃了一惊,刚想冲出去,一个书生已拎着小王走进厅来,身后是一批鼻青脸肿的家丁。 于小三只看这白衣书生一眼,就知道这个书生惹不得,而且是千万惹不得。 于是于小三大声道:“你们这些奴才跟进来干什么? 还不快给这位公子认错?” 那批家丁怔住了。 白衣书生微笑道:“算了。” 于小三连忙拱手,赔笑道:“公子大人大量,于某十分感佩。……你们还不快滚!”最后这句话,却是板着睑冲那些家丁吼出来的。 白衣书生不告而坐,手中仍提着小王,微笑道:“阁下想必就是于小三于三爷?” 于小三虽有点不满他的傲慢,但也只好忍了,赔笑道:“正是,正是,公子是?” 白衣书生淡淡地道:“本人来自江湖,江湖中人,难得有用真名对人的,于三爷不妨省省。实在要问,本人也只好指血为胜,鲜血的血。” 于小三脸都白了:“血…·、·血公子。” 这位“血公子”点点头道:“血某今晚造访,实在冒昧得很,还要请于三爷原谅。” 于小三颤声道:“不知……血公子有…··何指教?” 血公子道:“想请三爷帮个小忙。” 于小三忙道:“好说,好说,血公子请吩咐。” 血公子看看小王,微笑道;“这个王八蛋是什么玩意?” 于小三很小心地道:“他姓王,原是北京的一个童生,连个秀才也没混上,就跑到扬州来找饭吃,我们都叫他王北京,不过因他一张嘴能说会道的,又叫他王喳喳。” 血公子微微有点吃惊:“哦,原来他就是扬州有名的北京小王,看来我倒真是失敬了。” 于小王道;“血公子也听说过他?” 血公子笑道:“刚到扬州就听说了。……这位王喳喳和于三爷很熟?” 于小王想了想,道;“也不算很熟,看他很可怜,给他碗饭吃。” 血公子道:“原来如此,难怪他刚才一看见我就恶言相向。” 于小三道:“小王一看见读书人,心里就有气。 我听说他在北京时,靠骂读书人就很出了点名。” 血公子叹道:“只可惜我已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否则我真想给他两个大嘴巴!” 于小三忙道:’‘这小子人品卑下,惯会阿谀逢迎,听说他在北京,就常拍达官贵人的马屁,结果拍坏了,又赶到这里来拍商人,他说过,既然拍不出个官来,好歹也要拍出点钱拍出点名。” 血公子将小王放到地上,用足尖点了点他肋下,小王就开始动弹了。 于小三心里一寒.血公子沉声道:“站起来!” 小王愤愤地站了起来:“阁下,士可杀不可辱!” 血公子冷冷道:“士是指读书人,王喳喳!就凭你肚里这点墨水,你也敢写书骂天下的读书人!” 小王张口想骂,血公子一瞪眼,吓得他硬将一句脏话咽了回来。 血公子缓缓道:“你想成名,想发财,想写书,都可以,但你记住,人要有骨气,要顾面皮,靠骂人成名也可以,但要骂得对。” 小王悻悻道:“公道自在人心,我的书销路很好,就是明证!” 血公子道:“狗屁的人心!狗屁的明证!你只能蛊惑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和没出息的人,以及那些浅薄无知的寂寞少女。” 他逼视着小王,缓缓道:“本人三试不第,从此杜绝仕途之想,但本人并没有像你这样没出息。所以我不是小人。而你是!” 于小三忍不住哆嗟了一下,小王的脸也青了,膝头直抖。 血公子淡然道:“也许你想去官府告密,但那没用,一出这道门,我的面目将完全改变,就算当面骂你,你也认不出是我,而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于小三忙道:“他不敢!他是个胆小鬼!” 血公子道:“王喳喳,我警告你,乘早收摊,或者痛改前非,否则有人会找你算账,武林中有三把最有名的剑,其中一把名叫‘至诚’,它的主人曾冒名入闱,中过进士。他是个读书人,是个不为官、不为钱、不为名的读书人,而且以读书人自傲。你千万要小心,记住,千万小心!” 小王已经决站不住了。 血公子皱皱眉头道:“看来你的胆子并不大,你怕的是能而且敢杀你的人,这真让我失望。” 小王努力站直身子,他想冷笑一下,但办不到。 血公子道:“你可以滚蛋了——这大概是你最欣赏的语言了,是不是?” 小王一言不发,转身艰难地往外走。 血公子忽然道:“站住!” 小王站住。 血公子冷冷一笑:“我还是要再告诉你一遍——你记着,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天下有的是,你阁下大约是既无骨气又最不要睑的一个,我想你对这一点一直很骄傲。但你已只能再骄傲一个月。” 他缓缓道:“你记清楚,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如果还是这样,我想天下想杀你的人不算少,我可以很轻松地我一个为我付钱的雇主。” 小王又往前走,血公子在他背后缓缓道:“你也就值一两银子。” 小王刚走出大厅门,于小三已轻声道:“血公子,恕于某无礼,于某想留这人一个月。” 血公子微笑道:“也好。” 干小三拍拍手,一个家丁转出来,朝上各磕了一个头。 于小三道:“把小王扣起来。” 于小三虽然是个混混出身的暴发户,但头脑并不“混”,他是伯小王狗急跳墙,到官府告他勾结匪人。 这种事,小王做得出。 “哥?” “嗯?” “我想,··,··我想·、·,··我想……” “你想要什么?” “……孩子,我想要孩子了。” 郑愿吃了一惊。“你…·,·你有了?” 花深深羞急:“别乱说!” 郑愿失望地道;“我还以为……” 花深深吃吃笑道:“假如……假如我告诉我,是真的呢?” 郑愿的心狂跳起来,但故意叹气:“你又骗我。” 花深深咬着他的耳垂,悄悄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 “……都过去快二十天了,还……还没来。” “什么没来?” 花深深拧他:“你明知故问!” 郑愿忍住惊喜,淡淡地道:“也许是你病了。” 花深深不依不饶,乱拧乱咬起来:“你才病了呢,你才病了呢……” 郑愿笑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喜笑道:“我要当爹了,你要当娘了,是不是?” 花深深骄傲地扬起下颌,呼着嘴儿道:“怎么谢我?” 郑愿吻她的柔唇:“给你当马骑。” 花深深“嘤咛”一下,又轻轻拧了他好几下:“你听听,小家伙在不在?” 郑愿疑惑地道:“现在听不出来吧?” 花深深羞恼:“让你听你就听,不听拉倒!” 他们轻声嘻闹着,快活得像两个过家家的小孩子,不知疲倦。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扬州城里,有两个人,正在算计他们的性命。 第二十九章 布扣子 在这个初夏的清晨,在美丽而又可爱的扬州城里,在一条幽深雅淡、溢着兰草清香的小巷里,遇到一个丁香般结着淡淡愁思的少女,你会不会动心? 郑愿好像就已有点动心了。 花深深深冷冷哼了一声,郑愿很抱歉地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但眼睛忍不住又朝那个女孩子溜了过去。 女孩低着头,轻盈地和他们擦肩而过。既未注意到郑愿审视的目光,也不知道花深深正满含妒意地瞪她。 花深深低声道:“她真美,是不是?” 郑愿居然点点头,而且说了一句她简直不敢相信的话: “咱们盯着她。” 花深深咬牙,恨声道:“你这混蛋!你竟敢当我的面……” 郑愿居然还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一会儿你就知道原因了。” 花深深冷笑道:“你自己去寻花问柳吧!我不去。” 郑愿悄悄道:“你去了,保准不会后悔。” 花深深好奇得要命,但脸上还是冷冰冰的、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想盯着那个女孩子准备看热闹了。 花深深不算是老江湖,毕竟也出身名门世家,她对武功和武器的鉴赏能力,同样不比鉴赏古玩字画差。 她已看出来,那个女孩子看似文静柔弱,但行走之际,总显示出一点掩饰不算太好的轻功——踏雪无痕。 现在没有雪。 青石路面上,只有一汪汪的积水和污垢。那是昨夜的一场小雨造成的。 那个少女显然是个爱洁净的人,她的绣花鞋上,连一点水痕泥渍都没有。 她的轻功,实在是相当不错。 然而,这还不足以让花深深太好奇,天下会武功的女孩子多得是,再说,在她眼里,这点轻功也算不了什么。 她奇怪的是女孩子纤手中捏着几只布扣子,像好蜻蜓一样的布如子。 像这样的布扣子,已有许多许多年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当然值得他们返身追上去多看看。 于是他们返身远远跟着她。 那个含着轻愁的女孩子走到巷口时,郑愿他们离她约有五六丈路。 可当他们走到巷口里,就再也看不见那个女孩子的影子了,她似乎已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于是她逃脱了。 花深深气得跺了跺脚:“小蹄子,倒挺麻利!” 郑愿面上微笑,心里却在拼命想弄清一件事—— 这个女孩子的出现,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郑愿吃不准。 如果是无心,那么那个组织将在扬州城里干些什么勾当? 如果是有意,那么他们将会对他和花深深有什么样的举动? 花深深生气了:“你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要想找到她还不容易,哼!” 郑愿笑笑,悠然道:“用不着我去找她。” 花深深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半响才慢慢地道:“你以为她会来找你?你以为你就有那么大魅力?” 郑愿笑眯眯地道:“我没有那么大魅力,那你怎么……” 花深深原来只有三分气,现在已有七分了。“那是我犯践!” 郑愿一怔,苦笑道:“刚才我一定放了一个很臭的屁,是不是?” 花深深道:“哼!” 郑愿陪笑道:“其实我是想说,我在这里陪你,有人会去找她。” 花深深冷笑:“哦?你还认识扬州拉皮条的?” 郑愿叹道:“亏你还是大家阎秀,亏你还是我郑大侠的结发爱妻,怎么说起话来,跟个赶大车的人似的?” 花深深忍不住扑哧笑了:“胡说!……喂,谁追她去了?” 郑愿做了一个抓东西的手势,花深深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郑愿当然不会告诉她。 花深深冷笑道:“你这小混蛋肯定有许多事瞒着我,你跟那南阳佬究竟是怎么联络的?” 郑愿长长叹了口气,无限痛心地道:“你一定要当心,总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你的欺凌的时候,我会逃跑的。” 花深深道:“那我就拿他出气。” “他”是谁,他们都知道。于是他们相视微笑,好像已将方才的“口角”全都忘了。 他没有告诉她他和宋捉鬼之间的联络暗号,同样,她也没说自己怎样同阿福夫妇联系。 他们又开始东游西逛,开心之极,就好像他们从未碰见那个女孩子,从来看见那几只布扣子。 他们逛到一处闹市时,听见前面人声鼎沸,喝斥声。 哭叫声响成一片,不少人正往那里聚集。 有人打架。 花深深皱眉道:“乱糟糟的,讨厌死了。咱们到别处走走吧!” 郑愿也觉挤过去看热闹不大妥当。而且,他心里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果他们走过去,或许会有什么危险。 他忍不住想起了布扣子。 但就在他准备走开时,几声喊叫传了过来: “天爷哟,这世上还有无理吗?” “天理?嘿嘿,老子们的拳头,就是天理!” 郑愿的血一下子热了。 他不禁又想起几天前渡江时的情景,想到那些质朴善良的人们对自己的期望。 他们尊敬他,称他为“大侠”,就是希望他锄强扶弱,除暴安良。 他必须伸手管这件事。 花深深轻轻一叹,微微摇头,抬手扶了扶帽子。 郑愿就看见阿福夫妇“冒”了出来。 他不禁松了口气,钦佩地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一扭头,挤进了人流。 花深深叹道:”他这臭脾气,只怕很难改了。” 郑愿微笑道:“这是香脾气,香喷喷的脾气。” 三个如狼似虎的大汉,正围着一个中年小贩拳打脚踢。 “他妈的,欠钱不还,打死你!” 那中年小贩双手抱头,两腿蜷曲,不住在地上滚动,看来他已不是第一次被饱揍,很有点挨打的经验。 观众大多面上愤愤,但都敢怒不敢言。 郑愿缓缓踱去,微笑道:“请各位住手!” 三个如狼似虎的大汉闻言飞快地抬头,一齐看着郑愿。 “秀才,少管闲事!” 郑愿很斯文地作了一揖,笑眯眯地道:“小可鲁南柳春和,这厢有礼。” 三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瞪着郑愿,当中一个骂道:“识相的,滚一边去,没你的事。” 郑愿微笑道:“偏偏我这人不大识相.各位,借债不过还钱,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你们要是把这人打死了,只怕也不大说得过去吧?” 三个大汉咆哮着作势往上扑,看样子很快就有一场混战。 郑愿就在这时,突然转身,右手挥出。 芦中人,就是昨晚和于小三密谋的“血公子”。 芦中人找于小三,只不过是想找于小三借几个可靠的打手,制造这么一场闹剧。 只要郑愿分心去对付那三个大汉,芦中人的剑就会从背后准确地刺穿郑愿的心脏。 这个计策并不算高明,但芦中人仓促之间,已只能将就了,好在场面混乱,观众极多,脱身十分容易。 他昨天黄昏才知道郑愿已到扬州,一夜之间,能策划好这一切,也实在不容易。 芦中人认为,这次刺杀,成功的把握只有六成。 但六成已足够。 最最紧的是,一击不中,他还可以混在惊慌失措的人流中躲进迷宫般的扬州小巷。 芦中人就站在郑愿背后,他的右手就放在腰间暗扣上。 三个大汉开始扑上时,芦中人右手轻轻一拍,一道极淡的艳光从腰带间闪出。 这是他的武器,一柄柔能绕指的柔剑。 这柄柔剑出鞘十三次,没有一次失败。 艳光击向郑愿后心。 如一道闪电。 芦中人的心在刹那间一阵狂喜——他成功了。 他杀死了郑愿,他的杀父仇人,天下第一高手。 郑愿旋身。 他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痛,他知道那不是剑伤,那是凛冽的剑气刮的。 他的右手挥在空中,似乎是一招走空。 但他的左手已经动了。 芦中人整个人在刹那间似被冻结。 他的眼中甚至连震惊、恐惧、绝望都没有,一片空白。 他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白痴。 他僵硬地站着,左手虚垂,右手半伸,手中握着剑。 只不过他的右腕已被郑愿左手扣住,他的十三次未尝败绩的心爱的柔剑就那么无力地伸在郑愿的胁间。 芦中人平生第一次暗杀失手。 作为职业刺客,他战绩辉煌,但作为复仇的人,他的运气实在差得可怜。 观众大哗,群情耸动,人们虽不明白就里,但已有不少人看出这是个骗局,目的是为了暗杀这个文静有礼、仁侠仗义的书生。 人们愤怒了,喊叫声响成一片: “打死他!” “打死这些狗杂种!” 阿福夫妇护着花深深冲进来,花深深径自扑向郑愿,阿福夫妇将那三个走不脱的大汉“捉”了下来。 花深深叹了口气:“还好;还好。” 郑愿苦笑:“你位老兄的出手之快之狠之精确,实在是我平生仅见,我要是缓了一刹那,就不能和你说话了。” 花深深盯着芦中人,目光冷得像寒冰:“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谁派你来的?” 芦中人还没有从痴呆状态中清醒过来。 郑愿叹道:“他现在正在伤心,暂时还不会说话。” 众人还在狂呼:“打死他!打死他!” 芦中人微微一颤,终于醒了,他的目光不再呆滞,而是充满了愤怒和怨毒,羞辱。 郑愿微笑道:“阁下,你跟我有价?” 芦中人嘶哑着声音低声道:“父、仇、不、共、戴。 天!” 花深深冷冷道:“你爹是谁?” 芦中人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花深深道:“看来连你都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芦中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泪流了出来。 郑愿怔了半响,叹道:“阁下,我现在还没想出来你是谁的儿子,但不管你爹是个怎样的人,既然你认为他死在我手中,你有权报复,希望你下次运气好一些。” 他松开左手,退了几步,沉声道:“我们走。” 他为他的父亲感到羞耻吗? 芦中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恍恍惚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时他最痛恨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残忍地抛弃了他的母亲,也抛弃了他,留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 他母亲为了养活他,什么样的事都做过。其中有些事,他当时感到羞辱难忍。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杀死那些混账嫖客,杀死他的父亲。他之所以学武功,学杀人,就是为了报复他的父亲。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他最敬重爱慕的人,而且这种敬爱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强烈。 那个人就是他可怜又可敬的母亲。 可等他终于学成了武功时,他那衰弱的母亲已撒手西归,他在世上最大的仇人——他的父亲也被人杀死了。 母亲的深恩,他已无法补报,他为这而决定永远不原谅自己。 他心中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已无法发泄。 他发誓要找出那个杀他父亲的人,杀掉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剥夺了他报仇的权利。 三年来,他拚命训练自己杀人的本领,终于在刺客界崭露头角。他拚命寻找那个人,终于找到了郑愿。 可他失败了。 他还是那个满心茫然的少年。他无法报恩,也报不了深仇。 他还是那个“芦中人”,他只能躲进苇丛里,偷偷吮着自己身上心上的伤口。 他不甘心! 决不甘心! 花深深冷冷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善心了?人家要杀你,你倒好,等着人家来杀。” 郑愿苦苦地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花深深怒道:“我在跟你说话呢!” 郑愿道:“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花深深道:“听见了怎么不回答我?” “回答什么?”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 “我已经杀了他的父亲。”郑愿落寞地道:“我总不能灭他满门吧?儿子为父亲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道:“就算他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他也有权报仇。” 花深深道:“你相信他?” 郑愿缓缓点头。 花深深冷哼一声,道:“你已经猜出他父亲是谁了,对不对?” 郑愿又点头。 “你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怕他难堪,是不是?”花深深愤怒地瞪着他,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你好心待他,他以后还是会杀你。” 郑愿道:“他想杀我,还不到火候。我只希望他不要乱杀人,否则我一样会杀他。” 阿福一直没吭声,这时忍不住叹道:“他很会杀人。” 郑愿道:“的确如此,他的手法干净利落,显然受过极好的训练,而且设局的技巧也不错。是个很聪明的人、” 花深深道:“他并不聪明。” 郑愿道:“哦?” 花深深道:“他是个老手。” 阿福道:“不错,若非老手,不可能有那么精确狠毒的出手。” 阿福嫂也道,“兄弟真的不该放了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是个职业刺客。” 郑愿一怔:“职业利客?” 阿福点头:“听说扬州有一处极秘密的场所,主持江南的暗杀活动。” 郑愿吃惊地道;“我在金陵住了十年,江南的情形没有不清楚的。我怎么没听说扬州有这么一个地方?” 花深深冷冰冰地道:“凭什么你就该听说?” 郑愿赔笑道:“我也不是说我就该听说,只是……只是有点惭愧而已。我知道江湖上一直流传着有关职业刺客的传说故事,但……他们总不致于傻到找一个固定的地方聚会吧?” 花深深道:“为什么不?” 郑愿道:“这样一来,人家要报复他们,岂非很容易?” 花深深道:“但做生意也更便当了,对不对?” 看来郑愿这个“轿夫”职业,已由花深深接替了,她近来特别爱抬杠,而且特别爱和郑愿抬杠。 郑愿只好不理她,顾自和阿福夫妇说话,但花深深就是要找着他说话: “那刺客出剑时,你转身用右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为什么?” 郑愿装傻:“什么为什么?” 花深深道:“你本可以用右手抓住他婉脉,那样更快也更安全。但你还是用的左手,你右手当时在干什么?” 郑愿想了想,道:“扰乱他的视线。” 花深深冷冷道:“是吗?” 郑愿看看阿福夫妇,发现他们也在微笑,笑得神神秘秘的。 显然没人相信他的话。 郑愿只好叹气:“算你眼尖。” 他摊开右掌,掌中赫然是一只扣子。 像蜻蜒一样的布扣子。 花深深一怔。 阿福夫妇面上变色:“胭脂扣!” 这只看起来像晴蜒的扣子,就是武林中闻之胆寒的胭脂扣。 这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扣子,却偏偏有一个美好的名字。 听起来这么美妙的名字,却偏偏代表了一种血腥的武器。 昔年名侠胡不喜曾擅长使用胭脂扣,而胡不喜是百余年来武林中惟—一位擅于用胭脂扣的,同时又不是血鸳鸯令令主的男人。 胭脂扣,是血鸳鸯令的绝密武器,是血鸳鸯今令主的三种最犀利的武器之一。 “中人立毙胭脂扣,杀人无算离魂伞”,这两种武器一旦在江湖上出现,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血腥的残杀。 郑愿手中的胭脂扣,又是怎么来的呢? 胭脂扣的重视江湖,又意味着什么呢? 郑愿解释道:“我一挤进人群,就发现有点异常,我说不准是为什么,但预感到那不是一次普通的斗殴。” “我进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目不转睛,只有一个年轻人例外,他只扫了我一眼,又转去看那三个大汉” “那三个大汉抬头看见我时,眼光并不凶恶,而是恐惧,其中有两个人膝盖有点哆嗦,而另一个则忍不住去看那个年轻人。” “那么我就知道这是骗局,目的是暗算我,所以当三个大汉开始扑击时,我已准备出手先击倒那个年轻人。” 但恰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极低的、但十分锐利的破空声从我背后传来,似乎是一件极犀极的暗器,那声音掠近时,我听出它不是对我来的。 “那当然就是为了杀那个年轻人。我想也没想就把它给留住了。” 花深深冷冷道:“胭脂扣有毒,手心感觉怎么样?” 郑愿讪笑道:“嘿嘿,不劳花大夫关心。” 花深深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甜甜的很受用。但甜了没一会儿,又开始酸了。 “郑愿?” “嗯?” “你记不记得我们早晨在那个小巷子里,见到过这种扣子?” 她当然是明知故间。 郑愿想了半响,才皱眉道:“是吗?” 看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就好像她花深深在骗人似的,花深深怎么能不生气。 “你忘了,那是个美得像丁香一样的女孩子,你当时不是拖着我追她?’‘ 郑愿又想了想,点头,道:”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你是说你看见她手里拿着胭脂扣?” 花深深越发装出不生气的样子,柔声道:“你没有看见?” 郑愿摇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花深深叹道:“看来是我看花了眼。” 郑愿转开话头,问道:“这玩意儿当然是人发出来的.是不是?” 花深深道:“当然,没事谁会在额头上长上个扣子玩?” 阿福夫妇微笑,对这两个小冤家斗口,他们一向是只听不插言。 郑愿又问:“听说这种扣子只有血鸳鸯令主才会用;是不是?” 花深深道:“听说是这么回事。” “那血鸳鸯令的令生发出这只胭脂扣,目的就是为了杀那个年轻人?” “好像也只有这么解释。” “杀那个年轻人,大概是为了救我?” “大概是。” 郑愿叹道:“据我所知,血鸳鸯令和我仇深似海,他们应该让那人把我杀死,而不该救我,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花深深冷冷道:“不见得。” 郑愿好像很吃惊道:“哦?” 花深深悠然道:“或许有人看出那刺客不是你的对手,怕你捉住刺客追问口供,于是干脆就杀人灭口。” 阿福夫妇都点头,他们也都这么想。 郑愿却追问道:“还有没有其他解释?” 花深深斜睨着他,冷冷道:“有。” “说说看。” “也许你也听说过,血鸳鸯令最早是不收男人的,其后虽然改革了,但令主一直是由女人做的。也许那位貌美如花的令主看上了我们这位玉树临风的郑大侠,有意留情,亦未可知。” 郑愿装出一副晕淘淘的样子:“真的?” 花深深道:“当然是真的,否则她干吗非得一大早从你面前走一趟?她是想先给你留一个美好的印象,等到你又承她的救命之情时,那就皆大欢喜了。” 郑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只可惜我们这位郑大侠有个俱内的毛病。河东之狮未吼,已是战战兢兢。哪敢有这份闲心呢?” 花深深忍不住红了脸,啐道:“不跟你说了。” 郑愿睑色一整,缓缓道:“说笑归说笑,但这件事的确很奇怪,依我看,血鸳鸯令可能是想着意结纳我,不惜抛弃前嫌,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阿福夫妇一脸们然:“什么目的?” 花深深叹道:“‘野、王、旗!” 阿福夫妇愕然。 郑愿赞许地拍拍花深深脑袋:“不错,野王旗和血鸳鸯令也许现在尚未正式翻脸,但那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们想和我和解,用意是共同对抗野王旗,至少,他们也可以不用分心来对付我了。” 话音刚落,门外已有人鼓掌:“郑大侠果然高瞻远瞩,郑夫人更是冰雪聪明。” 来人的声音又娇又软,妩媚可人。听其声而度其人,也必是“狐狸精”一流的人物。 花深深心里不禁又有点酸,她认为来人必是早晨那朵“轻愁丁香”。她转头看着郑愿,发现郑愿在微笑,笑得那么可恨。 郑愿笑道:“在下虽非高瞻远瞩,内子却确实冰雪聪明。……门没上栓,姑娘何不进来谈谈?” 来人轻笑道:“主人雅意,贱妾心领,只恐不留心碰倒了葡萄架,徒惹主人受罚。” 郑愿看着花深深笑,花深深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俗客饶舌,恶客利口,大事尚未定夺,姑娘徒逞一时之快,只怕并非贵令主之意吧?” 门外寂寂。 郑愿鼓掌:“说得好i” 来人长叹一声,韵味十足;“然则夫人直呼贱妾为‘小蹄子’,又作何解释?” 阿福夫妇不明就里,郑愿却忍不住想笑。花深深也有点忍俊不禁:“你都听见了?” 来人道:“还好夫人没称我为小浪蹄子,否则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身冤了。” 郑愿笑出了声:“姑娘,隔门对答,终非宜事,请进。” 来人笑道:“好歹我也是一令之使,又是奉命而来,两国交兵,尚且不欲慢待来使,主人何不出迎?” 阿福嫂起身开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姑娘和我一样,都是奔波劳累的命,就由我权充门吏吧!” 来人笑道:“有劳,有劳。” 娇笑声中,“轻愁丁香”袅袅停停地走进门来,烟视媚行,风情无限。 她的那份“轻愁”已荡然无存。 花深深冷冷盯着她,她则报之以亲切怡人的微笑: “血鸳鸯令主座下首席执令使吴枕霞奉令主之命,特来拜见郑大侠、郑夫人。” 郑愿安然端坐,微笑道:“吴执令使客气,贵令主一向可好?” 吴枕霞恭声道:“脱郑大侠、郑夫人的福,令主一向很好。” 郑愿蔼然颔首:“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花深深也淡淡地道:“吴姑娘请坐。” 吴枕霞谦逊道:“夫人面前,哪里有贱妾的座位。” 花深深心里骂着“小蹄子”,干脆不再理她。 郑愿温言道:“执令使不远千里,迢迢南下,一路上辛苦得很吧?” 吴枕霞认认真真地答道:“贱妾吃苦惯了,倒不觉得。” 郑愿又点头:“好,好,贵令真是人材济济,嗯.‘….人材济济。对了,执令使沿运河南行,坐的是哪家的船?” 吴枕霞微微一怔,答道:“临行之前,胡乱买了条小舟。” 郑愿又问:“行前没遇到响马?” 吴枕霞又是一怔:“响马?” 郑愿微笑道:”不错,山东响马,名动天下,其中又有一位最最有名。” 吴枕霞道:“马神龙?” 郑愿笑得更亲切了:“就是他。他没在贵令主府上作客吗?我离开济南时,他好像还在呀?他是几时走的?” 吴枕霞僵住,勉强笑道:“贱妾不知道。” 郑愿叹道:“那真是可惜,马神龙武功卓绝,倒在其次,他是拿手的功夫是做汤。” 吴枕霞道:“做汤?” 郑愿叹气:“不错,辣鱼汤,味道非常非常好。” 吴枕霞好像一点也听不懂:“这,…··这位大响马倒是个有趣的人。” 郑愿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有趣,但他有时候喜欢扮成女孩子,而且喜欢起个女孩子的名字。” 吴枕霞笑道;“真的?” 郑愿怅然道:“是真的。但一次或许可以蒙骗我,两次就可能露马脚,三次就必然被我识破。” 他瞪着吴枕霞,冷冷道:“我说得对吗?” 吴枕霞低下了头,浑身轻轻颤抖起来。 花深深吃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她看看郑愿,又看看吴枕霞,迟疑地道:“你…·你是马神龙?马…·马小佳? 至尊大响马?” 吴枕霞猛然抬头,冷冷道:“一点不错!” 吴枕霞居然就是马神龙。 而马神龙居然会是血鸳鸯令的首席执令使。 这一切听起来不仅令人诧异,而且充满了血腥味,充满了欺骗、狡诈和背叛的意味。 花深深惊呆,阿福夫妇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郑愿盯着马神龙,眼中的杀气已消融,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表示理解的柔情。 马神龙冷冷道:“我以为你认不出来。” 郑愿不出声。 马神龙又道:“可你还是认出来了。” 郑愿还是不出声。 马神龙轻叹道;“或许我本就不该来。” 郑愿开口了:“也许是他不该派你来。” 马神龙面上露出了温柔凄婉的神色:“不是他派我来的。你一直就猜错了,他不是血鸳鸯令的令主,从来不是。” 郑愿怔住—— 盂临轩不是血鸳鸯令主? 第三十章 心声 花深深忍不住问道:“那血鸳鸯令主是谁?” 马神龙决然道:“恕难奉告。” 郑愿好半天才透过气来,苦笑道:“他真不是?” “真不是。” “这么说,是我猜错了?” “是你猜错了。” “你根本不是从济南出发的,我说的对不对?” 马神龙冷冷道:“郑大侠,我不是你的犯人,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郑愿叹气:“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请你告诉我,贵令主派你来跟我谈什么?” 马神龙道;“令主希望能和郑大侠讲和,以往恩怨,一笔勾销,如果郑大侠有意联手对付野王旗,敝令上下无比欢迎;如果无意,大家也不必再冤冤相报。” 郑愿沉吟半晌,才苦笑道;“我无所谓,但有一个人是不是肯答应,我就不知道了。” “谁?” “老宋,宋捉鬼。” 话音未落,宋捉鬼已昂然而入,大声道:“我不答应!” 马神龙浑身一激灵。 宋捉鬼冷笑道:“大响马、马神龙、马小佳、吴枕霞。 吴执令使,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马神龙苍白着脸,愤怒而又无奈,再加上心虚。 在所有的朋友中,她最怕的就是宋捉鬼。 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鬼?” 宋捉鬼道:“有时候你像个纯洁无辜、天真烂漫的孩子,有时候又像是无恶不作、伪善狡诈的恶魔。连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马神龙。” 马神龙眼中,闪出了泪花。 面对朋友的指责,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也不能说。 茫茫人海,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让她倾吐满心的辛酸委屈。 郑愿不行。 孟临轩不行。 宋捉鬼也不行。 马神龙擦干泪,倔强地昂着头,连看都没看屋中人一眼。 她走了。虽然决绝,但绝对辛酸,绝对孤独。 花深深忽然悄悄道:“郑郎,能不能拉她过来,全靠你了。” 郑愿倒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花深深道:“我是说把她拉过来。” 宋捉鬼冷笑道:“这种人反复无常,拉过来做什么? 让她从背后下刀捅我们?” 花深深叹道:“你们永远不会懂的。……郑郎,马神龙是一份强援,无论哪一方得到她的帮助,胜算就会大得多,与其被你师姐笼络过去,不如你先下手。” 宋捉鬼皱眉道:“这话倒也有理。” 花深深淡淡地道:“本来,由老宋去最合适,但老宋脾气暴躁;今天说的话又太伤人。” 宋捉鬼微笑道:“那倒不是主要原因,要命的是我不像郑愿,我不是小白脸。” 他看着满脸尴尬的郑愿,道:“不过,花三小姐情愿将自己的丈夫租给别的女人吗?” 这下花深深和郑愿的脸都红了。花深深恼羞成怒,冷冷道:“租给别人不行,但马神龙例外!” 宋捉鬼吓得跑了出来:“好好,我放屁,我放屁!” 阿福夫妇也都借故出门。 郑愿压低声音吼道:“您想干什么?” 花深深冷笑道:“你吼谁?难道我说的不是你心里想的吗?” 郑愿叫起了撞天屈:“活天冤枉!我心里要有这个念头,叫我不得好死!” 花深深道:“你别糊弄我!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纳妾的机会,你本该谢我才对!” 郑愿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清脆悦耳。 五道红指印,浮现在花深深的右颊上。 这是他第一次打女人耳光,而这个女人,就是挚爱他的妻子。 花深深吃惊地瞪着他,他也吃惊地瞪着花深深。 泪水渐渐在她眼中凝聚,怒火在她心中燃烧。 他居然敢打她! 郑愿眼中,已不再有惊讶和愧疚,他显得很平静,就像他一点坏事也没干似的。 花深深痴痴地道:“你打我?” 郑愿冷冷道:“一点不错。” 花深深一扑而上,就好像她已忘了他们本是夫妻,就好像打她耳光的是个陌生人。 只可惜她劈出五掌,踢出七腿,外加四指六肘,都没有打着郑愿,反倒被郑愿一把推倒在床上。 郑愿推门而出,连理都不理她。 花深深嚎陶大哭。 宋捉鬼冷笑道:“你真有出息!” 郑愿微笑道:“我怎么就没出息了?” 宋捉鬼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还有理,还嘴硬!花深深哪点不好?可你居然忍心打她!你听听,听听,哭得多伤心!” 郑愿淡然道:“我打我自己的老婆,你生哪门子气?” 宋捉鬼脸气得通红:“什——么?” 郑愿悠然道:“别那么冲动。坐下.坐下喝酒。” 宋捉鬼大骂起来:“喝酒,喝个屁的酒!我发现你狗日的越来越没个人样,越活越狗熊了!” 郑愿笑眯眯地坐着,洗耳恭听,每次宋捉鬼说醉话,他都是这副样子。 宋捉鬼今天也不过才喝了三斤多酒,但酒疯撤得比哪次都厉害: “也不瞅瞅你自己那熊样子,人家肯当你老婆,是给你面子,天大的面子!你最好撒泡尿照照,看你狗日的配不配得上人家!来来来,掏出来;掏出来,撒尿啊!” 客栈里几个客人偷笑。 郑愿慢吞吞地道:“老宋,你的口才越来越好了!精彩、精彩!” 宋捉鬼吼道:“精彩?精彩个屁!你他妈的赶紧上楼去认错,要不老子一刀割了你的!” 客人议论起来,声音很低: “听说他就是宋捉鬼宋大侠?” “不会吧?” “怎么不会!明明是的。” “可……可他哪像个大侠?他简直··…啧啧啧……” “说也是!听说他还跟皇帝一起喝过酒,要是也这么要流氓,皇帝还不……嗪!” “……” 郑愿连忙起身圆场:“各位,各位,在下这位朋友,并不是宋捉鬼宋大侠,你们不要乱猜,宋大侠不是这样的人。” 偏偏宋捉鬼不买账:“老子就是宋捉鬼!” 郑愿回头瞪着他,冷笑道;“你不是!宋大侠岂会是你这样胡说八道的人?” 宋捉鬼大怒:“老子再差劲,也不会打老婆!” 郑愿眼看无法掩饰,只好伸手拍中了宋捉鬼肩井穴外加哑穴、睡穴:“你喝醉了!”又对众人陪笑道:“对不起各位,对不起之至,他一喝多了,就把自己当成宋捉鬼来大侠,各位于回见到宋大侠时,千万莫说今天的事,拜托,拜托。” 郑愿上楼到花深深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阿福嫂开门出来,冲地使了个眼色,便匆匆走了。 郑愿进房,拴上门,冷冷道:“哭够了?” 花深深原本坐在床沿儿上,低头垂泪,胸脯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但郑愿一进门。她就站了起来,抹干泪,轻声细气地道:“嗯。” 看她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郑愿的心早软得不能再软了。 但他的脸还是板得紧紧的:“知道错了?” 花深深道:“嗯。” 郑愿道:“坐好。” 花深深乖乖坐回床上,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郑愿道:“还委屈不委屈?” 花深深摇头。 郑愿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抱起她:“疼吗?” 花深深嘴儿一扁一扁的,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郑愿冷冷道;“把右手抬起来,照我脸上狠狠打一巴掌” 花深深摇头,被散的秀发摇成了美丽的波浪,泪珠儿也已洒落。 “听话!” 花深深拚命摇头,拚命忍着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打!” 花深深真的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且真打得很重。 然后她就抱紧地,像章鱼一样缠紧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而郑愿也就像个哄小孩的保姆,轻轻唤着她,轻轻拍着她,轻轻抚着她。 终于,“小孩子”不哭了。但还要紧紧缠着他,拚命亲他咬他。 郑愿柔声道:“恨我吗?” 花深深颤声柔气地道:“恨死了。” 郑愿笑了:“恨我打你?” 花深深造:“刚开始是。” “后来呢?” “恨你不理我。” “再后来呢?” “恨我自己。” “哦?” “很我不该胡说八道,瞎猜乱编。……哥,好哥哥,深深年纪小,不懂事,你以后要好好管我。” “就这些吗?” “还有……还有,当着别人的面,深深不该总是揭你的短,弄得你下不来台。” 郑愿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是不思悔改!” 花深深破涕为笑:“本来就是嘛!” 她忽然又讨好似的吻他,娇声道:“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想换你的耳光,还没这个福气呢。” 听听,这叫什么话? 良久,花深深才轻轻叹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马神龙来得很奇怪?” 郑愿想了想,道:“你是说,她本可以不来?” “是啊!你想想,血鸳鸯令知道你和马神龙的关系,没必要派她来。” “也许他们以为马神龙可以说服我。” “但他们指使过马神龙用毒害你。让她来见你,实在还不如派个陌生人来好一些。” 郑愿沉吟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花深深瞟着他,噘着嘴儿道:“我说了,你可不许打我。” 郑愿只好苦笑。 花深深轻声道:“我说真的,你应该去看看她,问问她为什么来。我感到这件事并不单纯,她好像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苦水,乘这个时候去找她,一定能问出点东西来。” 郑愿不语。 花深深道:“她怕宋捉鬼,但她不怕你,而且·,··而且.....” 郑愿一瞪眼,花深深吐吐舌头,俏皮地道:“而且她欠你一条命,欠你一份情。她一直想还,你若不让她还,实在比骂她打她还让她痛苦。” 郑愿摇摇头,转开话题,道:“她说孟临轩不是血鸳鸯令主,你信不信?” 花深深道:“信。” 郑愿道。“可我在济南那天晚上,明明听到了那声大笑。” 花深深叹道:“你这个人怎么也钻牛角尖了?你不过是听到有人大笑,就能肯定大笑的人是血鸳鸯令主?就算他是血鸳鸯令主,难道就一定非是孟临轩不可?” 郑愿语塞,同时也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想岔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辩解: “但马神龙下毒之后,进门杀我的四个杀手无疑是血鸳鸯令的。” 花深深偏着脑袋,嫣然道:“你能肯定?” 郑愿道:“能。’ “凭什么?” “那晚在济南李家和高平川接头的一批杀手,服饰武功都和那四个杀手一样,也和我砸桥子时碰上的五个护轿武士相同,而老宋当时神智一直很清醒,他一直听李婷婷和那个女人说起血鸳鸯令的人要捉他去译书。而且听说令主一直在济南主持那件事。” 花深深眨着眼睛问道:“那李婷婷她们说没说她们的令主是孟临轩?” 郑愿心虚,怒道:“要说了,我还查什么?” 花深深微笑:‘’你凭什么说孟临轩是令主?” 郑愿冷冷道:“马神龙一直在痴恋着孟临轩,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叫马神龙下毒害我。” 花深深沉默了。 郑原轻轻吁了口气,喃喃道:“如果孟临轩不是令主,也许可以解释马神龙的一句话。” “什么话?” 郑愿道:“在我喝完鱼汤之后,马神龙因为我对孟临轩出言不逊,十分生气,说孟临轩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暗中下刀子杀人,也从不在背后算计人,甚至都不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他笑了:“当然,这是溢美之辞,但也说明马神龙要害我,很可能不是孟临轩的命令。” 花深深好像走了神,痴痴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没听见他说话。 郑愿住口,花深深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孩子,他很想听听她的意见。 好半晌,花深深才轻叹道:“我在想…。马神龙或许根本不知道令主是谁,而孟临轩会不会也不知道马神龙就是血鸳鸯令的首席执令使。” 郑愿听不懂。 花深深道:“你莫看我,我也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一定要去看看马神龙,这是目前最明智的做法。” 她吻他,柔声道:“我相信你。” 郑愿心里也明白,花深深说的是正确的。 可让他单独面对马神龙,还要“套”一些有用的消息,他实在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把握。 花深深忽然笑出了声,悄悄道:“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请宋捉鬼帮忙。” “什么事?” “李婷婷。找李婷婷。” “哦?” 花深深叹道:“你们这些大侠,真是白长了个脑袋,李婷婷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们不去追,只会瞎忙活,还忙得洋洋得意,真是!” 郑愿瞪眼道:“你怎么不早说?” 花深深回瞪他,理直气壮地道:“你没问我!” “没问你你就不说?” “我哪儿敢说呀!哼,就这么着,你还打我呢。我要说了,你还不把我吃了?” 郑愿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我不吃你,我要打你屁股。” 花深深扭了起来:“你打你打你打……” “你来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看你。”? 马神龙顾自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冷笑道:“看我?” 郑愿微笑:“老友当面,你好意思不请我喝一杯。” 马神龙带着醉意,死死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冷冷道:“你是郑大侠,我们不是朋友,我为什么要请你喝酒?” 郑愿还在笑:“不为什么,就不能请我?” 马神龙脸儿通红,用手指点着他,道:“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郑愿最怕她提这件事,苦笑道:“你最好下毒,把我毒死算了。” 马神龙斜瞄着他:“哦?你想死?” 郑愿叹道:“我想死。” 马神龙脸一沉,手往窗外一指,道:“看见没有?” 郑愿看了看窗外,莫名其妙地道:“什么?” 马神龙道:’‘那边有块大石头,你要真想死,就走过去撞它,我决不拉你。” 郑愿笑笑,真的就跳出窗户,走到离那块巨石五丈的地方,一低头,冲了过去。 他居然真要用自己的头去撞这块巨石。 巨石看起来有半间小屋那么大,而且上面尽是锋利的棱角,就是天下铁头功练得最好的关西“赛共工”童占魁,只怕也不敢去和这块巨石较劲。 郑愿真的不想要命了? 马神龙安然端坐,冷笑不已。 郑愿刚启动,她也动了。 郑愿的头,并没有撞上山石,而是撞在了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 郑愿抬头,就看见了含嗔俏立的马神龙。 郑愿好像很生气,大声道:“你别拦我,你站开。” 马神龙不动。 郑愿又后退到离她两丈远的地方,喝道:“你要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撞死!” 马神龙还是不动,但嘴儿已开始一扁一扁的,好像马上就会哭出声来。 郑愿一冲而至,马神龙猛一下张开了双臂。 郑愿居然冲进了她柔软温暖的怀抱里。 马神龙的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腰,身子站得笔直,眼睛闭得紧紧的。 但她在说话,声音沙哑低柔,含着哭音:“我··,…我不是……马神龙。 郑愿一惊:“你不是?” 她点头,泪珠儿簌簌而下:“我的真名·,…·就是枕霞,吴枕霞……,, 郑愿僵住。 她绷直的身子渐渐软了,她滑到地上,跪在他面前,紧紧抱着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大片宿在院外老树上的鸟儿被惊动了,朴楞楞飞向夜空。 飞进黑暗。 “马神龙”居然不是真的马神龙。 那么真的马神龙存在不存在? 如果存在,真的马神龙现在在哪里? 郑愿好半天才抑制住自己的震惊,苦笑道:“你一直就是吴枕霞?” “是……是的” “那么,世上有没有马神龙这个人?” “我……不……不……” “你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不……不敢说” 郑愿冷冷道:“这么说,至尊大响马马神龙这个人的确存在过?” 吴枕霞哭得浑身抽搐。 郑愿却一点也不容情地问道:“‘你杀了真的马神龙?” 杀掉一个人,然后以这个人的身份地位出现,在江湖上本就是常见的事。 如果被杀掉的原本就是个神秘的人,你就根本不用怕会被人识穿你的骗局。 吴枕霞尖叫起来:“不!” “是谁杀的?” 吴枕霞只是痛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郑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问得太急,逼得太狠了。 他弯下腰,握着她的胳膊,她根本连站都站不住。许多年来,她一直都想这么痛哭一次,在她痛哭的时候,会有一个温暖宽厚的肩旁可以依靠。 她总算找到了这个可以依靠的人了,她忽然间发觉这些年支撑她的力量一下都消失了。 郑愿打横抱起她,走进了烛影摇红的小屋。 吴枕霞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最后变成了抽泣,她的胸襟上固然已是泪迹斑斑,他的衣衫上也好不了多少。 一个女孩子,究竟能有多少泪水,实在是个迷。 郑愿将她放到床上。自己去外面打了盆凉水,扯条干净毛巾,走回房中,低声道:“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洗洗脸,没哭够就接着哭,先不忙洗脸。” 吴枕霞的确需要洗睑,她那原本美丽秀雅的脸上,已被眼泪鼻涕和乱糟糟的胭脂弄得狼藉不堪。 郑愿绞好手巾把子,吴枕霞闭着眼睛“没看见”。 郑愿只好自己动手。 好容易将她的脸蛋收拾好了。吴枕霞却起身扇灭了红烛。 然后她就滚进了他怀里,呜咽道:“抱抱我。” 她的声音因哭得太久,而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但那种奇异的声音里,却有一种极强的诱惑力。 郑愿想到了花深深,但他还是伸手抱住了她。 他还想从她口中听到很多惊人的故事,他也必须听到这些故事。他必须对她好一些。 而且,他实在难以抗拒一个刚在他怀里哭了半个时辰的女孩子的要求,何况这要求也不算过分。 吴枕霞似乎已将倾吐心事的念头忘了。她蜡蜷伏在他怀里,怯生生地抚摸他,她的嘴儿也在颤抖着寻找他。 一直到去年八月,郑愿还从来怀疑过“马神龙”是女人,现在他仍然有点对吴抗霞的抚摸感到尴尬。 幸好吴枕霞并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和一颗真诚的心。 她开始倾吐她的心声,用她沙哑的声音,诉说一个凄婉诡异的故事。 在鲁南的一处荒凉的山谷里,有一户人家,人口众多。这户人家的男主人,从一生下来就决定了一生的命运。 马神龙是这家惟一的一根独苗,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做“至尊大响马”的,命中注定他将成为山东响马的领袖。 然而,七个叔父过份殷切的希望使他崩溃了,在十五岁那年,他就因练功过度而走火火魔,全身瘫痪,终生只能辗转床榻,而无法弛骋千里。 他的叔父们失望得要命,一个一个相继谢世,但他们还是替他将早年订下的媳妇儿娶了回来。 这个不幸的女孩子到了马家,受到异乎寻常的尊敬,按照马家祖上传下的规矩,她将接管山东响马的所有领导权。 为了不让散布各地的万余响马兄弟知道他们的少主人已是废人的真相,她不得不变成“马神龙”,变成一个男人。 她就是吴枕霞。 她以“马神龙”的身份在江湖上出现,结识了许多朋友,包括郑愿、包括宋捉鬼、包括孟临轩,但连马家也不知道,她还有另一重身分——血鸳鸯令的首席执令使。 她愧对马家,因为这几年来,山东响马实际上已成为血鸳鸯令的外围组织。 但是她不能说。 她也愧对她的朋友们。她本是感情丰富的女孩子,她有许多许多的渴望和幻想,可她又无法得到满足。 她是“马神龙”,也是活人妻,更是血腥组织的高级首脑,她自己都看不惯自己了。 一个极其偶然的日子,孟临轩发现了她的女儿真相。 然后她就陷入了快乐和痛苦交织的恋爱之中,马神龙威胁她要收回她的权力,并把她吊死,她不在乎,但愧疚;孟临轩希望她摆脱马家的控制嫁给他,她想答应,却不敢;血鸳鸯令一方面勒令她毁掉马家的顽固分子,紧紧控制住山东响马,一方面又责令她不惜一切代价,笼络住孟临轩。 她迫于命令,周旋于马、孟两家之间;迫于命令,下毒害她最好的朋友郑愿。 她有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这次来见郑愿,是第一次出于她的主动要求,她想见郑愿的目的,却不是倾吐心声,而是希望郑愿看在她的面上,放过孟临轩。 令主的命令却是——“孟临轩投靠野王旗,背叛本令,杀无赦!” 郑愿不是一直想扳倒孟家吗?何不将计就计,借郑愿之刀杀孟临轩?——这是令主的如意算盘。 “既然你如此痛苦,你何不咬咬牙摆脱那个血腥的组织?” “是血鸳鸯令在利用孟临轩,还是孟临轩在利用你?” “孟临轩真不知道你的执令使身份吗?” 这些疑问,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疑问,他都没有说出来。他曾做过几个月的“郭凤筝”。他已深知孟临轩绝对不是个爱冲动的人,也绝对不是个正大光明的人,更不是一个正直的人。 吴枕霞幽幽叹了口气,哺喃道;“我·、··我原本是想把……自己交给你的。可……” 郑愿一声不吭。 “就这么抱着我,我好久……好久没睡过一回安稳觉了...” 第三十一章 怪事连篇 “你究竟有没有答应她?” 花深深问他的时候,神情淡淡的,好像她根本不想知道他和那个女人昨晚干了点什么没有。 可她眼中却明明白白的流露出醋意。她的眼圈也有点发黑,想必她一夜没睡好。 郑愿沉着脸,就好像他的衣襟上没有斑斑的泪痕,也没有被揉皱。 他说:“你想我会不会答应她?” 花深深冷冷道:“会。” 郑愿仿佛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花深深幽幽地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女孩只要在你怀里一哭,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郑愿呆了一呆,叹道:“原来我居然是这么样的一个大混蛋。” 他看着她,面上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悄悄道: “你昨晚一定骂我了,对不对?” 花深深扭头不理他,嘴唇噘得老高。 郑愿微笑道:“你一定很后悔。” 她当然后悔,本来就是她要他去找吴枕霞的,她要不后悔,那才叫怪了。 郑愿走过去,花深深就跳开了,怒道:“你跟别的女人不三不四的,现在又来缠我。你休想。” 郑愿苦笑。 花深深板着脸冷冷道:“厨房里有热水,你最好洗洗干净,换件衣裳,哼!” 郑愿刚转身要出门,花深深已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先说清楚!你要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宋捉鬼道:“我不去,我绝对不去!” 他的脸涨得血红,红里透紫。 郑愿微笑:“你为什么不去?你不是一直要找李婷婷吗?” 宋捉鬼怒道:“我没说过要找她。” 他忽然指着郑愿鼻子大骂起来:“你小子少跟我打马虎眼!我晓得你昨晚去见响马了,她当然会劝你小子罢手!” 郑愿眨眨眼睛,叹道:“深深都跟你说了?” 宋捉鬼嘿嘿怪笑道:“她没有,她不肯说。但我也没问,就算花深深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郑愿脸有点红了:“呃…··你……你昨晚在哪里?” 宋捉鬼道:“半间阁。” 郑愿更尴尬了:“你怎么好好的想起来要去那里?” 宋捉鬼道:“只要有好戏看,哪里我都去。” 郑愿苦笑:“你都知道了?” 宋捉鬼摇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进了屋,灯就灭了,黑灯瞎火的,我哪儿看得见?” 郑愿怒道:“你声音小点行不行?” 宋捉鬼一拍桌子,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出来了,还怕别人说吗?” 郑愿抱着头呻吟道:“这下子完了,好容易我才把小姑奶奶应付过去,你这一喊,我一大早的努力就全泡汤了。” 宋捉鬼又拍桌子,而且更用力,声音也更大:“你本来就不该骗人家,我这是帮你纠正错误,你应该感激我才对。” 郑愿好像快哭出来了:“你要我怎么感激你?给你磕头,还是给你立个长生牌位?” 宋捉鬼道:“你只要一五一十地把灭了灯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交待清楚,我就饶了你。” 郑愿苦着脸道:“你要我怎么交待才算清楚?我怎么可能交待清楚?本来就没什么,我要说实情,你们一定不相信,我总不能自己骗自己吧?” 宋捉鬼忽然坐了下来,不吭声了,郑愿还以为他放过自己了,不料背后传来了刚刚被“应付过去”的那位小姑奶奶的声音: “你们一大早吵什么?” 郑愿巴望宋捉鬼能说几句话打了圆场,可宋捉鬼嘴巴闭得紧紧的,看样子是抱定了主意不开腔,郑愿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没什么,我劝老宋去找李婷婷,偏偏他脸皮忽然变薄了,死活不肯去!” 花深深冷冷道;“不对吧?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熄灯不熄灯、交待不交待一类的事情。” 郑愿陪笑道:“我已经都交待过了,你不都知道了吗?” 花深深道:“我当然已经知道了,而且我相信你没骗我。但老宋不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习惯。” 郑愿赶紧问了一句:“哦?老宋有什么习惯?” 宋据鬼自己也有点吃惊。 花深深淡淡地道:“捉鬼。” 宋捉鬼一怔:“捉鬼?” 他忽然又闭上嘴巴,看样子很想马上溜掉。 郑愿开始微笑道;“我知道老宋喜欢捉鬼,各种各样的鬼他都捉,但这跟昨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宋捉鬼瞪了他一眼。 花深深悠然道:“老宋捉鬼,关键不在于有没有鬼,而在于一个‘捉’字,就算没有鬼,他也要想出一个鬼来捉。” 郑愿朝宋捉鬼笑笑:“是不是这么回事?” 宋捉鬼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除了赶紧溜掉,还能怎么样? 他刚溜出门,忽而又折了回来,板着脸道:“她在哪里?” 郑愿愕然造:“谁?” 宋捉鬼冷笑:“你知道是谁。” 郑愿想了想,拍拍脑袋,恍然道:“你是说李婷婷?” 宋捉鬼的脸又红了:“不错。” 郑愿道:“你问她干什么?” 他好像已将刚刚说过的话都忘了,但当宋捉鬼转身想走时,郑愿还是说了四个字: “蓬莱高家。” 宋捉鬼一愣神:“你怎么知道?” 郑愿微笑:“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你莫忘了昨晚我跟谁在一起,黑灯瞎火那么长时间,总该问出点什么东西来才对,是不是?” 花深深道:“当然是。” 宋捉鬼转身大怒道:“几时我也找个老婆,也有人帮我说话!”说完飞快地冲下楼去,背后响起了郑愿和花深深的欢笑声。 小季万万没有料到,自然居然有如此之好的运气、如此深厚的福泽。 那天黄昏的时候,韦松涛笑眯眯地将他叫去,温言道:“上边要从各门派中选一些年轻人,聚起来练一练,名称好像是‘龙虎营’,主要是保护主人安全,你想不想去?” 小季半晌没反应过来盟主在说什么,站在那里发愣。 这突如其来的机遇把他惊呆了——龙虎营!野王旗主人的护卫! 江湖上有几个年轻人不希望自己能常伴野王旗主人身侧呢? 野王旗主人的护卫,看似不过是些不怕死,随时准备为主人献身的小人物,既没有实权,也没有名声,甚至连名字都变成了编号。 但小季知道,这样的小人物,比韦松涛这样的大人物还要有权力,还要威风。 这道理就和“宰相家人七品官”是一回事。只不过这龙虎护卫的品阶,绝对不会在“三品”以下。 而且龙虎护卫的武功,向来都是由主人亲自调教的。 野王旗上记载的神功,天下无敌,若能有幸一窥,敢说天下习武之人都会艳羡不已。 小季一直想杀的那个郑愿,武功就来自野王旗。如果小季也能修习野王旗上的武学,杀起郑愿来,岂非要有把握得多? 韦松涛叹道:“你不想去?” 小季马上跪了下来。颤声道:“属下愿意去!属下对盟主知遇之恩,实在……实在…·、·” 韦松涛松了口气:“起来罢!进了龙虎营,要乖巧些,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你此去,是我保荐的,代表绿林盟数万兄弟。” 小季涕泗交流,连连磕头:“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盟主大恩,属下……” 韦松涛眼睛居然也有点潮湿了;“起来,起来。…… 我老了,绿林盟也老了。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有为的人来换换血。我的意思你懂吧?” 小季当然懂。 韦松涛又谆谆告诫了半晌,才挥挥手道:“你回去准备一下,起更时分就该去了。杨堂主地头熟,由他带你去报到吧!” 小季又跪下磕了几个头,应了几个是,这才恭恭敬敬往外走,韦松涛却又叫住他: “有件事,我先跟你说一声。” “是” “主人的命令,你当然要执行,但如果主人下令要你去杀郑愿,你去不去?” 小季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就算“主人”不命令他,他也会去杀郑愿。而且非去不可。 韦松涛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难道这位看似忠厚的老盟主已经暗中将他的身世底细摸清楚了吗? 小季在一刹那间想拔剑杀韦松涛,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赌一赌运气。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 韦松涛黯然叹道:“郑愿毕竟是老主人的爱徒,老主人待他有若亲子。无论如何,他是杀不得的。你要记住这句话,一定要记住。” 小王一向厌恶官场,原因是他自己进不了官场。 小王一向痛恨仕林,原因同样也是他自己进不了仕林。 于是小王决意向商贾、地痞靠拢。他认为只有这两种人,才是人类的精英,是最最彻底的人。 只可惜,自己的热脸,贴着的却是人家的冷屁股。他吹捧他们,不惜为他们作传写文章,他们却反倒在他屁股上狠踢了几脚。 小王颇觉不忿。但现在被于小三扣押在柴房里,空有一张巧嘴,一点用处也没有。 小王开始想办法脱困。 虽说是柴房,但这间柴房和其它人家的柴房有点不同,简直像是牢房。 窗是铁的,墙壁是大块青石垒的,大门是专用极厚的橡树板子做的。凭小王那副身板,无论如何他也出不了这间屋子。 折腾了两夜,也没点儿眉目,小王已经快灰心了。他开始哭叫求饶,可外面冷冷清清的,没人理他。 其实于小三也不是真想弄死他。像小王这种人,于小三觉得不用可惜。但于小三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 “血公子”虽已失手,但那是因为对手是郑愿。如果于小三开罪了“血公子”,只怕真的会掉脑袋。 想来想去,于小三还是下了决心,干脆,让这个名噪一时的北京小王死于一场“事故”算了。 芦中人心里像憋了一团火,这团火烧得他都快崩溃了。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血红,形容憔悴。他就像是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赌徒一样,身体虽已极疲惫,目光却透出极度的兴奋。 这团火将他的嘴角“烧”起了几个大燎泡。他走在路上时,就显得很引人注目。 芦中人受不了这些人的目光。他认为这些人都知道他失败了,都在心里嘲笑他。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不可能认识他。 芦中人被这些人的目光刺激得只想杀人,杀天下所有的人。 当他走完长长的一条街,走到一幢小楼门前时,他想杀人的念头已无法控制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若不赶紧杀几个人,自己很可能会垮掉。 就在这个时候,一盆盥水从天而降,淋了芦中人满头满身。 水中还带着种难以形容的怪气味,虽不太难闻,但也绝对好闻不到哪里去。 芦中人猛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子站在栏杆后面,又吃惊又害怕地看着他,小嘴也张开了。 她雪白的手上还端着只小盆。 她的头发松松散散的被散在肩上,似乎刚被洗过,半干不干的。她穿着件薄薄的罗裳,胸部才刚耸起花骨朵。 一看见她,男人们都会从内心深处涌出要保护她的念头。她就是人们常说的“柔弱”的女孩子,眉目之间,仿佛总带着淡淡的忧愁。 芦中人想杀人的念头一下就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另一种欲望却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他要占有她。 女孩子似乎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在想什么,小睑顿时红了。身子一颤,小盆就从楼上落了下来。 落在芦中人手中。 于是芦中人就拎着这只盆一步一步走上楼,他走得很慢,而且好像很吃力。 就好像他身上某个地方很不舒服似的。 女孩子脸更红,很恐惧似地往后退,退进了房里: “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对……不……” 芦中人逼进房内,女孩子已退到了墙边,无法再退了。 芦中人手中的小盆“咣”地一声落在地板上,他喘着粗气,张着双手缓缓逼了过去。 女孩子吓得紧紧闭上眼睛,背靠在墙上,举着双手直哆嗦,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那模样绝对更能刺激男人。 芦中人扑了上去,双手箕张,好像要掐住她脖子将她捏死。 恰在他扑到时,她已滑到地板上,芦中人扎了个空,胸脯几乎贴着墙壁。 就在这一刹那,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墙壁上突然冒出了一截剑尖,而且以不可思议的准确性刺入芦中人的心口。 那个吓得发抖的小女孩子,手中忽然也多出柄匕首,轻轻一挥,扫中了芦中人身体变化最厉害的部位。 然后,又有一只手从背后扯住了芦中人的腰带。 小王正哭得伤心绝望,不料想耳边响起了一种低沉持续的簌簌声。 小王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就吓得晕死过去了。 他看见的是一条蛇,一条足有碗口粗的大蛇。红信子伸出来,足有尺长。 然后柴房里又冒出来一个小老头,满脸鄙夷地连“呸”了好几声,才愁眉苦脸地道;“狗日的王喳喳。算你命不该绝!·…·不过也难说,你要是治不好我女儿的病,老子一样要你的命。” 若是小王还醒着,听见他的话,一定感到十分惊讶。 一向靠溜须拍马耍嘴皮子的小王,几时成了大夫? 小老头走过去一捞,将小王扶在腋下,叹道:“他妈的,撞着这么件倒霉事。小花,我们走!” 那条大蛇“小花”,居然点了点头,一声不吭钻进了柴堆。 接着小老头也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手一挥,洒了点什么东西,然后钻进柴堆,就此消失。 片刻之后,于小三亲自带人来送小王归西。却惊讶地发现地上有血迹,有小王的帽子和鞋,屋里还有浓浓的蛇腥味,使人欲呕。 芦中人被背后那只手一扯,身子直向门外倒飞,转眼消失。 那个持匕首的女孩子一跃而起,追出门时,已然不见了芦中人的踪影。 女孩子怔住,脸儿也雪白雪白。 她没看清芦中人是怎么“逃”走的,她只看见剑刺进芦中人心口,足有两寸。她也知道自己那一刀,已断了芦中人的“命根子”,就是不知道芦中人怎么好端端的“飞” 了。 她折进房里,带着哭音道:“阿英姐姐,怎么回事呀?” 房里已站着一个脸儿苍白的少女,正握着剑柄,看着剑尖上的血渍。 如果郑愿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两个少女。持剑的是阿英,拿匕首的就是小竹。 她们都是紫雪轩中的小女孩,她们都是被郑愿从刀山血海中救出来的。 她们是郑愿在紫雪轩中最喜欢的五个女孩子中的两个。 小竹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遇到一点点事就想哭: “阿英姐姐,他跑掉了。他不可能跑掉的,我们明明都算好的。” 阿英今年十六,人也老道些,皱眉道:“哭什么?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只要他敢再找少爷的麻烦,我们就杀他。” 小竹扁着小嘴,硬咽道:“小姐派我们出来。原是跟踪少爷和少奶奶的。没叫我们杀芦中人。只怕小姐会不高兴。” 阿英厉声道:“我问你,是小姐重要,还是少爷重要? 是少爷待你好,还是小姐待你好?你忘了是少爷把你救活的吗?” 小竹哭了:“没有,我没有!、…··我是怕小姐,小姐她....” 阿英怒道:“我不认得什么小姐!老主人五十多年没儿没女,怎么忽然间蹦出个小姐来?哼,谁晓得真假!” 小竹吓得连哭都忘了:“阿英姐姐,你怎么这么说呀?” 阿英冷冷道:“我只认少爷,你要认小姐你认。做人要凭良心,少爷救了我。我一个女孩子没什么报答的,我出身低微,少爷也不会稀罕我的身子,但我把命给少爷。” 小竹急了:“我不是没良心,我……我也愿意为少爷拚命·…·就是……老主人、若若婆婆,他们总不愿看见……看见少爷和小姐……打起来吧?” 阿英冷冷笑道:“我问你,少爷和小姐真要打起来了,你帮谁?” 小竹急哭了:“不会的,不会的!” 阿英鄙夷地道:“你会帮小姐是吧?没良心的小蹄子!” 门外忽然有人轻轻叹了一声:“阿英,别这个样子对小竹。” 阿英和小竹都像被雷击一般僵立当场,怔怔地瞪着房门。 花深深翩然而入,将小竹揽进怀里,怜惜地抚着她头发,对阿英温言道:“我为什么责怪你,你明白吗?” 阿英早已盈盈跪倒,这时吃惊地抬头看着这位难得温柔的少奶奶,一时之间,没听明白少奶奶的话。 但阿英很快就明白了,垂首道:“多谢少奶奶指点。” 花深深柔声道:“你们少爷很喜欢你们,但又不希望你们为他冒险。他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就很高兴了。” 小竹感动得哭出了声,阿英虽没有哭,但眼中已珠泪莹莹。 花深深又道:“像今天这件事,你们本是好意,你们少爷和我心里也都很感激,但你们想过没有,自己能不能躲过那个人的濒死反击?” 阿英嗫嚅道;“那……那刺客芦中人是…··是少爷救走的?” 花深深倒有些吃惊了,想了想,拍拍小竹的脑袋。道: “少爷在街头那边柳林里,你去接他来。” 小竹高兴得跳了起来:“阿英姐姐,我们接少爷去。” 阿英笑骂道:“又没正经!都去了,谁伺候少奶奶? 小竹做鬼脸,冲花深深福了一福,婉笑道:“少奶奶您宽坐,小竹去接少爷了。”格格笑着跑出了门。 花深深忍不住叹道:“好个娇俏可人的小竹。” 阿英心里有点酸,但花深深马上又赞了她一句:“好个美丽痴情的小阿英。” 阿英的脸腾得红了:“少奶奶别笑话阿英。” 花深深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轻声道;“谢谢你说的那些话。” 阿英颤声道:“婢子……乱说的,少奶奶不要记在心上才好。” 花深深叹道:“难得你有这副刚强心肠,肯为少爷拚命。……你有这份心思,在你们小姐那里就没法呆了,不如随在你们少爷身边吧!” 阿英的脸羞得通红,心怦怦乱跳,一千一万个肯,就不知那个让人睡不好觉的少爷会不会同意。 阿英忽然跪下来,抱着花深深的腿,颤声道:“少奶奶,婢子情愿伏侍你一辈子。” 花深深俯身抱起她,微笑道:“这丫头,真真是我见犹怜。放心,少爷那里,我来说。” 阿英悄悄道:“谢谢少奶奶。” 这里主婢二人才说了没一会儿,小竹的笑声已远远响了起来: “少奶奶,阿英姐姐,少爷来了。” 阿英含羞退到一边,低着头,咬着嘴角傻呵呵地笑。 小竹牵着郑愿的手,一蹦一跳地回来了,进门就叫: “阿英姐姐,我们把那个芦中人整惨了,要不是少爷帮他,他就真的呜呼了。” 郑愿板着脸叱道:“阿英过来。” 阿英忍不住求救地的朝花深深望去。花深深朝她使了个眼色,阿英这才红着脸走过去跪下:“婢子叩见少爷。” 郑愿冷笑道:“你们胆子倒是不小,明知道芦中人是天下第六号大刺客,居然还敢行刺他。要是万一失手,你们两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阿英低声道:“婢子的命是少爷救的,姓芦的敢行刺少爷,我们就敢暗杀他。” 郑愿喝道:“你还有理!” 阿英不敢作声了。小竹也乖乖地跪下,哀声道:“少爷,你莫要任怪阿英。都是小竹不好。” 花深深冷冷道:“行了行了,你少爷威风还没耍够阿? 阿英、小竹你们起来,看他敢再啰嗦一句!” 郑愿没好气道:“这些小家伙已经无法无天了,你还宠她们!” 花深深道:“她们为什么无法无天?她们无法无天为了谁?” 郑愿语塞,半晌才悻悻道:“你对我吼什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阿英和小竹都吐吐舌头,相视偷笑。 郑愿笑骂道:“你们还笑!起来!” 阿英和小竹都一跃而起,一左一右扶着花深深,娇声道:“多谢少奶奶,多谢少爷。” 郑愿看着她们,有点恍然大悟:“你要她们跟你?” 花深深冷冷道:“怎么,不可以?” 郑愿开始叹气,他知道花深深之所以收容阿英、小竹,是因为南小仙必将严罚这两个敢于抗命的悄丫环。但眼前动荡不安,留这两个俏丫环在身边,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 小竹可怜巴巴地道:“少爷,小竹一定乖乖的,不惹少爷和少奶奶生气。” 阿英不吭声,只是轻轻摇着花深深的胳膊,以示恳求。 花深深果然道:“我已经答应她们了,你好意思再让我收回成命?” 郑愿只好苦笑:“既然姑奶奶您老人家都开了金口了,我哪儿敢不服?” 小竹小鸟一样飞到他身前,简直就快吊在他脖子上打秋千了:“少爷答应了,少爷答应了!” 阿英压抑着激动和兴奋,仍然扶着花深深。她毕竟比小竹大一岁,她自己只须感激这位少奶奶就行了。 如果说,小竹还是个天真未泯的娇憨丫环,阿英就已是个心思很缜密的小女人了。 花深深瞟了她一眼,以示嘉许。阿英垂着眼睑,羞答答的,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郑愿板着睑喝道:‘叫小竹下来!” 小竹其实根本不怕他,她们五个俏丫环心里都不怕他。她们有时候显出害怕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在人前摆摆样子。 小竹格格娇笑着,吊在他脖子上:“少爷,举高高,举高高。” “举高高”是孩子们常恳求大人的一件事,也就是让大人将他们举起来,举在空中飞着玩。 郑愿笑骂道:“都这么大丫头了,还举高高!” 小竹的脸红了,人也飞快地逃回“少奶奶”身边,低着头续绞衣角。 小竹好像也知道害羞了。 知道害羞的小女孩,就快变成大女孩了。 芦中人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被一个小小的、花骨朵般的小女孩暗算了。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在看见剑从墙壁刺出时是准备反击的,临死他也要找个垫背的。 结果他没有死,也无法找人垫背了。 他躺在柳林中的草地上,忍受着胸口和下身的剧痛。 他决定若不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决不起来。 只可惜他就是想不起来。 他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也不知那人为什么救他。 但他至少还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从此不再是个男人。 虽然还没察看伤口,他也明白。 芦中入发出绝望凄历的嘶叫。他仿佛是在质问苍天,为何对他芦中人如此不公平。 小王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间“牢房”里脱困的。他刚醒过来,一句话还没问,已被那个小老头打了十七八个耳光,打得他晕头晕脑。耳朵嗡嗡响,满嘴血腥味儿。 等他耳朵恢复听觉后,小老头又开始骂他,骂得难听之极。 好半晌,小王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位老人有一个宝贝孙女儿,本是个天下“最美丽、最温驯、最孝顺”女孩子,可有一日读了小王的几本书就害起了相思病,现在已病得很重了。所以老人虽然看不起小王,却不得不将小王救出来,好用小王做药,去救他的宝贝孙女。 小王顿时感动得哭了,脸上本就已被打出不少鼻涕眼泪,这时更是一塌糊涂。 他从未如此感动过。他以前自己也在心里嘲笑那些为他喝彩的人,认为他们是白痴,好骗,这回居然因白痴之一而获救,岂非天意? 然而当小王被小老头扔进一间很漂亮的闺房里时,小王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间房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漂亮,不漂亮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头发黄且稀少,皮肤黑且多豆的胖大姑娘。 这姑娘躺在那张美丽的大床上,怎么看怎么让人哭笑不得。 然而,小王毕竟是小王,他很快就想通了。无论如何他不想死,而要不想死,就要尽力讨这位“姑娘”的欢心。 小王坐下来,坐在床头,在胖大姑娘惊喜害臊的目光注视下,施展他的天下第一“神侃”功夫,海阔天空一阵乱吹。随后又赞她如何如何美丽,如何如何有气质,有韵味。 侃了半个时辰,重病的姑娘居然就霍然而愈。起床沐浴后,招呼小王陪她吃饭。 席间又是海聊神吹一通之后,小王就开始真正当“药” 了。 小王这方面据说还真有几把刷子,一夜下来,姑娘遍体通泰,又恢复了往日的“婉娈柔驯”。 她揪着小王的头发,让他像狗一样舔她,她还用许多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他。 小王刚开始还以为这不过是她一时发狂,可等到下床后她打了他四个耳光,赐了三脚,喝令他去倒马桶时,小王才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知道错了也没用了。 小季拚命压抑着自己的心跳,口干舌燥地瞪着眼前的一双纤美洁白的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刚过龙虎营第一夜,就得到了主人的私下召见,岂非是无尚的荣宠? 他决心泼出命也要博得主人的满意一笑,进门前他甚至还在嘴里偷偷塞了两颗很珍贵的红教秘制奇药。 那是他的父亲当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季只有六颗,但如果药性允许,他甚至不惜将六颗全部服下。 成败荣宠,在此一“战”。只要能让主人销魂,日后他小季的成就将不可限量。 那双纤足在美丽柔软的地毯上,看起来简直令小季血脉贲张。 “站起来。” 小季站起身,威风凛凛,雄壮之极。他发现主人低下眼睛时,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情。 小季知道自己必须成功。他甚至已看见呼啦啦的野王旗在他手掌里握着,死翘翘的郑愿在他面前躺着。 然后他就看见主人丰腴美好的胴体斜斜在绣榻上躺了下来。主人的一条修长的腿儿悠闲地垂在榻沿上,另一条腿儿屈膝支着。 主人在轻轻喘息着,丰满的胸脯在一起一伏,主人的眼睛这时有一种深沉的饥渴。 小季豹子般迅猛地扑了上去。 等到小季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时,已经来不及了。 内力在源源不断地离他而去。他想收敛心神,可办不到。他想挣脱她,也办不到。 他就只能像个婴儿似的,抽搐着伏在她身上,浑身震动。 他愤怒地想干脆一口咬下她乳头来,可他已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季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世上所有的一切,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都将离他而去,再也抓不住了。 主人终于推开他,打坐调息了片刻,这才款款站了起来,优雅地柔声道:“季童,你是叫季童是吗?” 小季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变木,但他的心智还在,他还能听见她的话,只是他自己无法说话。 主人叹道:“难得你这么死心塌地的孝敬我,我本该留你一条小命,但你不该想杀郑愿。” 小季拚命在想,可他的心智也在渐渐迷茫。 主人蹲下身,抚着他的脸,轻悦如水地道:“他是我的,只有我才能让他活,也只有我才能叫他死。你怎么能跟我争呢?怎么能呢?你认为你的身世很秘密,可你又怎么瞒得了我呢?你呀,你呀……” 小季的生命也在飞快地泯灭。他已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了。 主人还在轻叹:“他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杀他,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三十二章 心中的魔鬼 孟临轩负着手,在庭中缓缓踱着步子。 像这种时候,孟府上上下下,是没有人敢打扰他的。 谁都知道,公子这时候是在筹划大事。 齐先生齐老夫子早就来了,但一直远远地站在角门边的一树梅子下,安安静静地候着。 孟临轩踱过一方清池,偶一抬买,看见了齐老夫子,当即蔼然道;“齐老先生有事吗?” 齐老夫子走近几步,从容不迫地回道:“公子,马姑娘已进南门,不一会儿即可到了。” 孟临轩淡淡一笑,点点头:“她来时,请齐先生领她来见我。” 齐老夫子应了声“是”,转身斯斯文文地走了。 孟临轩又开始踱步。清水池中凫着几只大白鹅,其中的一只忽然伸颈展翅,咯咯叫了起来,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 孟临轩面上忽然浮现出怒色,一拂袖,那只不知死活的大鹅就再也叫不出来了,但扑腾得也就更厉害了。 满池水波激荡,其余的几只鹅也都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盂临轩咬牙出掌,双掌推向水池。 一阵巨响,池中之水刹那间涌起丈余,如同长出一朵巨大的水晶蘑菇。 水波重又平静的时候,孟临轩已消失。池中的白鹅也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碎块。 满地血腥。 孟临轩消消停停地沿着碎石小径缓缓踱着。神情闲雅,就好像他刚才根本没有动过气发过怒,就好像他从来不会有激动的时候。 齐老夫子领着马小佳走了过来,走了个对面。 马小佳面上一直挂着甜美的微美,步履轻盈,好像她心里有许多快乐,急着和别人分享。 她的眼睛一直正视着孟临轩,她实在不像是个心里有鬼的人。 孟临轩面上绽开了沉静深情的微笑。他也一直凝视着马小佳,就好像他不知道她的底细似的。 就仿佛她是他的生死恋人,是他在这个世上惟一热爱的女人。 齐老夫子很识相,早就走入另一条岔道,躲到假山后面去了。 马小佳站住,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只是看着他微笑,笑得深情,而且羞涩。 孟临轩微笑道;“你要再不来,我准备去和你的兄弟们拚命了。” 马小佳脸红了:“真的?” 孟临轩柔声道:“当然是真的。我准备下命令看见响马就抓,抓来之后…·” 马小佳道:“杀?” 孟临轩摇头,慢悠悠地道:“抓来之后,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把他们灌醉,然后求他们给你带信。” 马小佳眨着眼睛,道:“信上怎么说?” 孟临轩笑而不答。 马小佳跺脚,脸却更红,眼睛瞟着他,恨恨地道: “肯定是骂我一顿。” 临轩悄悄道:“信上只写六个字。” “哪六个字?” “你不来,我就死。” 马小佳轻轻啐了一口,背转身子:“又来说疯话!没正经!” 孟临轩笑着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在她耳边悄笑道:“说真的,你要再不来看我,我真的要害相思病了。” 马小佳轻轻挣扎着,推着他的手:“别这个样子好不好?让人看见!” 孟临轩松开她,却捉住了她的一只小手,牵着她往花丛里走:“我们找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 马小佳虽说口中在反抗,可那反抗实在跟同意没什么两样:“你这坏家伙,你这…·” 他们果真找到了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他们走进了孟临轩的卧室,而且放下了窗帘,拴上了门。 然后他们就飞快地拥抱在一起,急促地抚摸着对方,疯狂地亲吻着对方。 孟临轩将马小佳领进房里的同时,宋捉鬼正走在高密东乡的一条小路上,路侧长满大片大片的野草杂树,要藏千军万马只怕也没问题。 宋捉鬼每到这种时候,看起来就越淳朴,越像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若非他背着把桃木刻,没人会认为他像个江湖人。 宋捉鬼走的这条路很僻静,所以当宋捉鬼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大汉时,很有点亲切之感。 那大汉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脸阴沉沉的,眉头锁得紧紧的,眼皮也一直耷拉着。 但他佩着把剑。而且是把很不错的剑,宋捉鬼第一眼瞥见这把剑的剑柄,就看出它的确不是凡品。 带这种剑的人,当然也不会是凡人,不该是凡人。 宋捉鬼决定跟这个人打个招呼,如果这人有兴趣,他们还可以站在一起聊几句。 宋捉鬼最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独自呆着闷得慌。也闲得难受,总想做点什么事,或是找别人说话。 一个人走路,当然寂寞。 这大汉想必也该寂寞,宋捉鬼心里这么想。 于是,当这大汉走到离他五丈的时候,宋捉鬼已开始微笑,说:“你好。” 大汉好像突然间被人打了一拳,又似刚做了一个噩梦似地猛一哆噱,右手刹那间拨出了剑。 拔剑的同时,大汉也猛地抬头瞪眼。 他那种惊恐、戒备的神情,实在令宋捉鬼好笑,若在平日,宋捉鬼一定已大笑出声。 但他笑不出来。 不仅因为这大汉拔剑的身手反应极其惊人,而且也因为宋捉鬼认得这大汉。 宋捉鬼吃了一惊:“是你?” 那大汉也吃了一惊,脱口而出的是同样的两个字: “是你?” 说完这两个字,他就出剑。 剑是从左下向右上剑僚出去的,去势似乎并不算快,但却带着刷刷的响声。 油倒进烧红的铁锅里,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剑刚僚出尺半,小路左侧的杂树已被扫断了一片,宋捉鬼身上穿的一件湖州当绸长袍也被激了起来,抖得像波浪一样。 宋捉鬼顿觉呼吸一窒,就好像刹那间被人用一块狗皮膏药连鼻孔带嘴巴都贴上了。 宋捉鬼根本就没想到大汉会出手。 认真说起来,宋捉鬼于这大汉有恩。昔日的“大漠七只狐”中的第三只狐狸铁至柔,曾整得这大汉生死两难,若非宋捉鬼,这大汉只怕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铁至柔这人也不算特别出格,只不过稍稍有点特殊的爱好而已。 这一爱好就是栽赃。 铁至柔很会“拿”别人的东西,他在塞外武林中,享有“轻功第十一,暗器第六,迷药第三,书法第二,偷技第一”的崇高地位。 按理说铁至柔应该很富有才对。毕竟,像他这么能偷的人,实在不多,而世上瞬间大富之人的财富,哪一点不是偷来的呢?只不过偷的手段巧妙而已! 然而,铁至柔极穷,若非另外六只狐经常周济照应,铁至柔只怕会饿死也未可知。 原因在于,铁至柔“拿”别人的东西,目的不是据为己有,也不是接济贫民,而是为了栽赃。 比方说,他看着哪位县太爷不顺眼了,就化装成这位县太爷的某个心腹之一,到县太爷顶头上司某某巡抚的家里去盗宝,故意留点很难发现的破绽,然后将盗来的东西放到县太爷收藏珍玩的秘室里。 结果怎样,当然不问可知。 又比如,江南有位靠告密升官的知府,“偶不慎”招惹了一位口碑极好的清官,闹得那清官家破人亡。铁至柔万里迢迢从大漠赶到江南,半路截住知府大人的另一封告密折子,一夜之间伪造一封对皇帝“大不敬”的折子。塞到那信差的怀里,那时信差正被迷药迷得呼呼大睡。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铁至柔的为人处事,大多如此,他是个惯于打抱不平的人,只不过他也有弄错的时候。 其中一次错误导致泰山派内哄,高断山妻儿父母均被冤杀,原因出自一本武功秘笈,只有泰山派掌门人才能看的武功秘笈。 可是高断山有一天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壁橱里居然出现了这本秘笈,高断山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知这是有人栽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栽赃的人会是谁。 但秘笈总得送回去,高断山有证人证明前一段时间自已不在山上,他自觉问心无愧,于是他将秘笈捧送回掌门人。 泰山派大乱。在随之而来的审讯中,高断山的妻子、十六岁的儿子、六十多岁的父母均因涉嫌难辩而服毒自尽,高断山也被逼得快上吊了,于是去请宋捉鬼,捉那个栽赃的“鬼”。 宋捉鬼很热心,也很卖力,当然更有能力。七捉八捉,提到一个花名叫“珍珠梅”的半老妓女。珍珠梅不敢隐瞒,终于说出了真相。 原来高断山曾和珍珠梅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只不过后来高断山另娶他女,而珍珠梅嫁人后当晚便被夫家毒打并休回。原因是她已不是原封的黄花大闺女。 珍珠梅成了妓女,一当十八年,但对高断山的仇恨一直未泯灭。恰巧那天铁至柔光顾到她身上,云雨之后,双方闲聊,聊到了这件事。 铁至柔决定要打抱不平,于是就演出了上面说的惨事。 然后才有宋捉鬼去捉铁至柔的故事。 现在高断山居然不认“恩公”。反倒以怨报德,当然让宋捉鬼吃惊。 剑已到。 宋捉鬼还是呆呆站着,一脸傻状。 高断山忽然嘶吼起来—— “让开!” 马小佳仰躺在床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鼻翼不住张翕。 她美丽的的肢体舒展开,像一首让人听了会晕倒的诗,像一幅让人看了会目眩的画。 孟临轩面上泛着种奇异的微笑,那微笑显得有点残忍。 他就像是大人拿了支棒棒搪,正在逗馋嘴的小女孩子,却又偏偏不给她吃。 “你真的想?” “想!想!” “你想我……?” “是!……求求你,好人!求求你。··” 孟临轩微笑:“也许你是真的想,或者你根本不想。” 马小佳的手握得紧紧的,她的声音已被不断上冲的热浪咬住了: “求你,求你··…” 孟临轩慢吞吞地道:“你求郑愿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吗?” 马小佳惊悚然一惊,全身僵住。 孟临轩冷冷道:“你也像现在这样吧?” 马小佳松手。 她的脸已惨白。 她的身子也已变冷。 她似乎想溜下床去,但孟临轩已压了下来,带着恶毒的诅咒: “臭婊!” “你的裙带就那么松吗?看见男人就解?!” “你臭皮痒是不是?……是不是?” 马小佳咬着牙,紧紧闭着眼睛。 嘴里流出的是血。牙关咬得再紧,血还是会流出。 眼中流的是泪,眼睛闭得再紧,泪还是会流出。 他在羞辱她,他在强暴她。 不仅是她的肉体,还有她的心。 宋捉鬼只有后退。 他从未见识过如此霸道的剑气,如此凌厉的剑术。 高断山号称“一剑断山”,但实际上断不了山,宋捉鬼清楚高断山的实力。 高断山原来绝对不会有如此之强的内力武功,高断山的武功怎么会在短短的一年之内大成呢? 宋捉鬼想不通。 他后退了三丈,桃木剑已出鞘,他想捉住高断山问个明白。 高断山却已飞快地闪入了矮树杂草丛中,只见草动树摇,一道细浪蜿蜒蛇行,游向远处。 宋捉鬼一提气,足尖踏上矮树,身子如飞行的巨鸟一般直追了上去。 追了约摸盏茶工夫,高断山的背影已隐约可见。 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风。 狂风。 宋捉鬼一如断线的风筝,一下被吹得向左侧飘开了几十丈。 待到他换口气,再想追时,哪里还有高断山的踪迹? 宋捉鬼气得破口大骂。 他倒不是在骂高断山,也不是骂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他是在骂他自己: “我他娘的瞎牛皮什么!” 宋捉鬼的这句话,天下能听懂的人,实在没几个。 要追高断山,他本来可以有许多种方法,这些方法虽然笨了些,或是不大雅观,但毕竟实用。 可他偏偏就用了最花哨的一种方法——御风术。 对于绝大多数武林人物来说,会御风术的人简直就是陆地神仙,能沿风迹飞行的人,普天下数不出十个来。 宋捉鬼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喜欢卖弄的一个。 结果是“突然来了一阵狂风”,高断山就逃掉了。 你说窝火不窝火? 就连硬踩倒草棵追,都不会把人追丢,宋捉鬼却偏偏要卖弄。 这荒郊野地的,卖弄给谁看呢? 宋捉鬼跺了跺脚,还剑入鞘,脸上的悻悻之色忽然间又消失了。 他抽了抽鼻子,四下嗅了嗅,面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毕竟还有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的鼻子。 他的耳朵也很灵。 当他刚嗅出高断山身上的气味,耳朵就已听见东面有人大笑。 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 心智正常的人,绝对不会发出这种笑声。 来据鬼的眼睛也很好使,他很快看见东面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疯笑。 这男人的手中,还握了柄剑,乱挥乱舞。 宋捉鬼再看一眼,忍不住吃惊地大叫起来: “高生财?” 这个披头散发,狂笑不已的男人,居然就是蓬莱高家的花匠之一——高生财! “你以为你的行踪很诡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孟临轩咒骂着: “臭婊子!……你不就是要这个吗?……你就喜欢干这个是吧? 马小佳简直都快被他撕裂了,她只觉自己的身体在被他肢解。 但她强忍,没有求饶。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他怎么对待她,她也不能反抗。 现在不能反抗,并不等于以后不能反抗,也不等于以后不会反抗。 她将以十倍的残酷和疯狂来反抗。 她的身体内,流的血液是高贵的,骄傲的。她有一个深沉坚毅、杀人如麻的父亲,也有一个貌美如花、手辣心冷的母亲,还有一个智谋深沉、武功盖世的兄长。 她绝对不是心甘情愿被人欺侮的女人,就算是她最爱的人也不行。 如果要她以怨报德,她或许会内疚痛苦。 如果要她以德报怨,她也绝对不会答应。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怨报怨,以杀报杀—— 这才是她的宗旨。 她是满怀喜悦、兴冲冲地赶回来见他。她本想告诉他,说他将不会有危险了,郑愿已答应放过他。 她甚至准备透漏一点自己的身世给他听,准备和他缠绵温柔地欢娱一番。 她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人。 她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作贱她。 高生财挥剑冲到,狂笑道:“鬼!你心有鬼!” 宋促鬼微笑道:“哦?我心里有鬼?” 高生财比划起来,“哈哈,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鬼!哈哈…·” 看样子他是疯了。 高生财怎么会疯? 高断山和这件事会不会有关系? 高生财怎会跑到高密来? 宋捉鬼满睑堆笑:“高生财,你认识我吗?” 高生财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还在瞄着他心口傻笑,倒提着剑双手比划着。 “大头鬼!…··头是圆的,嘻嘻,圆圆的像个球,嘻嘻…… 宋捉鬼又问:“你是追高断山来的吗?” 这回高生财有反应了,而且反应十分激烈:“高断山就是鬼!” 宋捉鬼倒真吃了一惊:“你追高断山干什么?” 高生财又开始傻笑:“他是鬼,好大好大的一个鬼,这么大!……头是圆,嘻嘻,圆圆的像个球。” 宋捉鬼问:“头怎么是圆的?” 高生财忽然不笑了,板着睑喝道:“圆的就是圆的!” “圆的!当然是圆的!……不过,球是什么?” 高生财面上现出了恐惧:“球?……球?…··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噗” 宋捉鬼很有耐心地往下问:“一个球?” “球?圆球…·圆圆的像个球,一点点大,越来越大,越大越圆。 “后来呢?” “球里又长球,一个又一个,……!” “噗是什么?” “噗!” “球破了?’, “头破了,鬼把头涨破了,噗,噗,噗—··,·” 高生财傻笑着,发着“噗,噗”的声音,往西面又跑,一面跑,一面“噗”。 宋捉鬼僵立当场。 越是听不懂的话,他越喜欢琢磨。 “球?……鬼?……头?……噗?” 孟临轩还在折磨她。 虽然他自己也已累得大汗淋离,气喘如牛,他还是不想放过她。 而且他事先曾点中了她数处大穴,使她的内力无法聚集,只有任他摆布。 孟临轩只偶尔偏了一下头,就发现枕上她散乱的长发间,滚出一个小球。 圆圆的、很可爱的小球。 晶莹的小球,有黑白花纹的小球。 孟临轩忍不住着了第二眼,这只球实在太可爱了,以至于他根本没去想这只小球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的眼睛就移不开了,就仿佛小球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完全吸引了他。 马小佳轻轻移动着脑袋,长发抽动,小球缓缓滚动起来。 孟临轩的眼睛也随之移动。 他的面上,带着种娇娇痴痴的甜美,就好像婴儿看见母亲的乳房一样。 他甚至连自己身下压着的女人在动都没有察觉,只是如痴如醉地盯着那只小球。 马小佳轻轻掀开他,艰难地移出自己的身于,然后轻轻悄悄地从床上滑下,轻手轻脚地穿上了衣裳。 孟临轩还在甜笑,甚而至于吸着嘴唇,似在舔索着什么。 马小佳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哀怨和怜悯,她伸出手,似乎想拍醒他,但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她开始默默地调息打坐,开始冲穴。 孟临轩趴在床上,发出一种婴儿的啼哭声。 天晓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天晓得那个小球里究竟有什么魔力。 齐老夫子惊疑不定。 孟家上上下的人也都惊疑不定。 公子和马小佳正在行云布雨时,府中卫士向来是很乖觉的,总是避得远远的,以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 耳朵极好的卫士,或许可以听到床响,听到尖叫声,但绝对听不见公子和马小佳的交谈。 这回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这回他们只听见床响,听见公子在低声说什么,却听不到马小佳的尖叫声。 但公子房中,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 难道马小佳生孩子了? 卫土们面面相觑。 齐老夫于沉着睑,听了半晌,眼皮子就开始哆嗦起来。 他听出那是公子的声音。 而公子就算再喜欢马小佳,再喜欢闺房之乐,也不会扮成素乳的婴儿来讨她的欢心。 公子绝不是肯作贱自己的人。 那么,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强敌入侵? 不可能!连一只苍蝇,也不可能悄悄飞进公子的卧室。 马小佳和公子究竟在干什么? 难道公子真的咬着她乳头啼哭不休? 齐老夫子拿不定主意,是置之不理,还是过去看看。 敢作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孟老夫人。 孟老夫人其实岁数也不老,只有四十多岁,但行走之际,仍有两个丫环扶持。 孟老夫人低声喝道:’‘老齐?” 齐老夫子连忙赶过去,悚然道:“老夫人怎么出来了?” 孟老夫人冷冷道:“发生了什么事?” 齐老夫子干咳几声,道:“马姑娘……在公子房里。” 孟老夫人面色顿时柔和了许多:“是吗?” “是” ‘’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这多时间!” 齐老夫子不再答腔。 盂老夫人刚想吩咐什么,房里又传出了更奇怪的声音小孩子撒娇撒痴时才会发出的嗯嗯声。 孟老夫人脸色有点变了:“太放肆了!成什么样子?” 齐老夫子不敢置喙。 盂老夫人刚想往房门口走,房门已悄然打开。 满脸血污,浑身狼籍的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外石阶上,目光冷得像刀。 她冷冰冰地说道:“孟公子正在回忆儿时的光景。” 没人敢说话;连孟老夫人也已惊呆。 马小佳又道:“要使他清醒也很容易,弄一瓢粪水喂他吃下去就行了。” 还是没人出声。 马小佳忽然举起左手,叱道:“送我出去!” 她的手中,捏着一只扣子—— 布扣子! 齐老夫子眼睛突然亮了,许多卫士的眼睛也亮了。 他们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第三十三章 刺客排名榜 花深深一看见花山和花豪,以及大嫂、二嫂,眼泪就下来了。 她背转身似连看都不想看他们。 郑愿在一旁站着,赔着笑脸,笑得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花山道:“小妹,奶奶和爹很想你,让我们接你回家。” 花豪道:“小妹,爹说他知道错怪你了。” 大嫂说:“妹子,回家去吧,啊?” 二嫂说:“妹子,奶奶很想你呀!” 花深深冷冷道:“你们是来接我回去的?” 四个人都连连点点头,连声说道“是”。 花深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声音才平稳下来: “我不回去。” 花山忙道:“小妹,别生气了。” 花豪也说:“爹他老人家也是一时气头上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大嫂说:“是呀,妹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在一起多好。” 二嫂还没来得及说话,花深深已转身面对着他们,断然道:“我不回去!” 她拉着郑愿的胳膊,淡淡地道:“郑郎,我们出去。” 郑愿不动。 花山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朝郑愿行礼。 花山说:“请郑兄好好劝劝我妹妹。” 花豪道:“郑兄多帮帮忙。” 大嫂说:“郑大侠义肝义胆,忍见骨肉离散?” 二嫂道:“郑大侠,深深听你的话,你就劝她回家吧!” 郑愿微笑道:“花大哥、花大嫂、花二哥、花二嫂,四位想必还没听说我和深深成亲的事。”’ 花山等人讪讪道:“没有,没有。” “真的成亲了?” “没听说呀?” 花深深森然道:“就算真没听说,你们也该已看见我挽起的发署,也该发现我已是郑郎的妻子,你们只不过是装不知道而已。” 郑愿微笑道;“你们若是只接深深一个人回去,恕我不劝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想劝她离开我。” 花深深偎紧地,大声道:“我有丈夫,我跟我丈夫姓,我有家,有自己的家,也将有孩子,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郑愿彬彬有礼地道:“各位请回,恕不远送,请!” 花山等人悻悻走了,他们的背影刚消失,花深深就哭了,扑进郑愿怀里,哽咽道:“他们这是在污辱我们!” 郑愿柔声道;“但他们是你的兄嫂。” “你是我丈夫!可他们居然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这比看不起我还气人!” 郑愿轻笑道:“好啦,好啦!你也把他们气得够呛,两下扯平,不亏不欠。” 花深深不吭声了,好久好久,才轻声细气地喃喃道: “我想回家,真想回家……” 郑愿没有说话。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 他有一个固执、古板、总端着肩背着手昂首阔步的当私塾先生的父亲,有一个知书达礼、辛勤操劳的母亲。 他也有许多玩伴,其中就有个小黄毛丫头,后来成了武林第一美人。 一场暴乱,随之而起的是蜂拥的盗匪,铺天盖地的蝗虫,和千里饿蚹、遍野哀鸿。 若非朱争将他这个小叫化带回金陵;只怕他早就长伴父母于地下了。 金陵十年,他将紫雪轩当成了他的家,家里有爱训人、爱发火、其实心软得出奇的师父,有笑眯眯、颤巍巍,看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比谁都明白的婆婆,有许多把他当“凤凰”的姐姐妹妹。 他以前总有许许多多的感慨,有许许多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但后来他开始杀人。 没有谁逼他杀人,是他自己要杀人。 杀的是恶人,行的是侠事,他本当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就像宋捉鬼那样。 可当他双手沾满鲜血时,他总会痛苦得要命。 这种痛苦除了他自己品尝外,对谁也无法说出。 “恶人杀多了的人,会不会也变成恶人?” 这个问题使他困惑了许多年,渐渐地麻木了,不再去纠缠这个问题。 知道不会有结论的问题,没必要去纠缠。郑愿开始“惜福养身”,但看见恶人,听见怨事,他还是忍不住要杀、要管。 就好像他的血脉里天生就有一种要杀尽天下恶人的血液。 但现在,他那种久已麻木的感觉已渐渐复苏了,而且敏锐得要命。 他怕别人说起家、说起亲情、说起友谊。 他杀了芦中人的父亲,但他绝对下不了狠心去杀芦中人。 他并非不知道芦中人是以杀人为业的职业利客,也许是个为了钱可以杀三岁孩子的人。 他并非不知道孟临轩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杀人越货的“君子”,是个久有称霸大河上下之志的黑帮首脑。 但吴枕霞流泪哀求他,请他不要杀孟临轩。 他并非不知道南小仙的势力和野心已越来越大,野王旗已越来越难控制,他知道南小仙为了练武功已杀了多少人。 但南小仙是他师父推一的女儿,也曾是他亲密无间的女伴。 他能怎么样? 郑愿现在已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他本该无牵无挂,可以痛痛快快地杀尽恶人、摆平恶事。 可冥冥之中,似有许多无形的大手扯着他的手臂,扯着他的脚,使他动弹不得。 可他偏偏又有一腔沸腾的嫉恶之血。 他的龙雀刀,曾被人视为武林古往今来最犀利的九把刀之一。 龙雀刀是除恶之刀。 凡遇穷凶极恶之人,这柄刀就会颤动,颤得他热血沸腾。 并不是他驾驭刀,而是刀驾驭了他的手,他的心。 已经有半年多时间,这柄刀没有痛饮恶人之血了,它就放在他右手袖里,就像是一个柄烧得通红的刀,烙得他难受万分。 它要杀人! 它要痛饮恶人之血! 他该怎么办?! 濮阳城里,字号最老的赌场是“阿瞒赌场”。 阿瞒赌场的主人,据说是曹操的后人,是曹氏父子中的某一位在濮阳城中某一女子身上播下的种子长成的“树” 这棵树一直盘踞在这古老的城市里,根深蒂固,数百年的天灾人祸、风风雨雨都没能使它动摇一点。 阿瞒赌场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瞒”字,但赌得绝对公平。只是如果你不是家财百万,或不是拥有极大势力的人,你就根本走不进阿瞒赌场的后花园。 后花园很小,很荒凉,杂草丛生,鸦雀乱飞,来这里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 而实际上这些看起来不是大人物的人,偏偏每一个都是大人物。 只是知道他们是大人物的人,实在不多。 后花园有口枯井,井口竖着梯子,看样子赌徒们必须下到井底去赌。 后花园的院墙虽残不破、而且很高,不用担心会有人从远处高楼上窥视。 一个四十来岁的秃顶男人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从园门走进小花园,园中枯井边站着三个人都看着他笑。 这三个人都不像是大人物,秃顶男人自然也不像。 枯井边的三个人中,有一个侏儒、一个秀才、一个肉乎乎的山一般的年轻人。 侏儒穿着件可爱的衣裳,将他结束得伶伶俐俐,若非他颌下留有半尺长的胡须,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小孩子。 侏儒的右手一直放在腰带扣上,就好像他总担心裤子会掉下去似的。 秀才看起来很年轻很秀气,只是眉目间那股寒涩之气,使人无法对他的财产状况有什么信心。 秀才手中一直摇着把折扇,看起来他想给人留下“飘逸”的印象。 肉山似的年轻人有三个秀才那么粗,三个侏儒那么高,白白胖胖的脸、血红的嘴唇、小眼、小鼻子、身上的肉多得没法安置,挤在一起,乱七八糟地凸着。 这座肉山的“小手”中,托着个大漆盒,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秃顶男人抱歉似地拱手道:“睡过了头,对不起得很。” 秀才微笑,朗声道:“只怪曹掌柜家的酒太好、女人味儿太足。” 肉山大笑,秃顶男人也笑。 侏儒等他们都笑过了,也仰天大笑了两声,道:“汪大老板,一年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秃顶男人揉着眼睛,叹气叹得有板有眼的:“宣楼主客气,兄弟这一年来,病添了三四种,钱少了二三成,实在是老朽了。” 秀才含笑道:“我看宣楼主印堂发亮,当有 财运,大哥手气也不会太差,曹掌柜更是少年英发,春风得意,说不得,今儿只好我多破费了。” 肉山嘿嘿一笑;“陶二老板真会说笑话:——人来齐了,下去吧?各位,请!” 井底居然别有洞天。 洞天春色,居然十分可人。 井底有一间石室,布置得富丽堂皇,波斯地毯、西域美酒、关外牛油大烛、京城名匠的金器工饰,应有尽有。 肉山当仁不让地抢先在主位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大漆盘,从里面取出条肥鸡腿扔进嘴里,又忙着拍手。 然后就有四名轻纱少女袅娜地从帷慢后面旋了进来。 她们都绝对美妙,她们的微笑都绝对迷人。 可四个男人根本就没朝她们看,就算她们跪在他们身边,娇媚地劝他们饮尽杯中美酒,他们也似都无动于衷。 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是那种急色毛躁的毛头小子可以相比的,他们从来不缺女入。更何况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她们。 他们吃、喝、享受女人的伺候,目的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赌城里该干的也只有这件事。 赌! 他们不是平常的赌徒。 他们的赌法不平常。他们的赌注更不寻常。 肉山终于吃完了他每天该补吃的十三次“小灶”中的一次,伸手揩揩嘴角,灌了半坛酒,笑道: “老规矩?” 侏儒点头,秃顶男人和秀才也都点头。 然后侏儒就将左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张揉得很皱的脏兮兮的纸条,递给了肉山。 那上面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得出有字码,眼睛好的人,还可以认清那是几个什么字。 “五十,银,鬼。” 普天下除了有数的三五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可肉山显然是这三五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这四个字足可买下一座城地。 “五十”并不是五十文,而且也不是五十两,而是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银子! “鬼”字是花押,有了这个龙飞凤舞,奇形怪状的鬼字,他可以凭这张纸从某个地方提出五十万两银子。 “汪大老板”叹着气,苦着脸道:“二弟,我这一年不景气,羞于先拿出来,你先请吧!” 秀才“陶二老板”微笑,将手中的折扇递给了肉山。 折扇的扇骨是竹子的,而竹子是黄的。 黄的是“黄金”。 这把折扇的扇骨,共有十九条,也就是“十九”万两黄金。 折扇上面画的是一副写意,蟹正肥、桂花正黄。 画上有一只酒壶。 紫砂陶的酒壶。 陶二老板微笑道:“西域不毛之地,难有大获,实在不好意思。” 侏儒“宣楼主”脸色已很难看。 十九万两黄金,价值超过五十万两白银许多许多。 他本以为自己这回已必可压倒汪大老板,就算暂时不是汪大老板的敌手,也不会仍居末席。 现在看来,宣楼主这回只怕是坐定这个“末席”了。 肉山打着哈哈,神情还是淡淡的,就好像他真的没将这些“钱”放在眼里。 汪大老板苦笑道:“躲也躲不过去,我也只好献丑了。” 他解开对襟蓝布大褂,解开裤带,手伸进裆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个蓝布小包,解开一层又一层,好半天才将包里的东西露了山来。 那是一把黄金铸的极精致的小算盘。 肉山再也不能装不在乎了,他的小眼中一下射出了贪婪惊喜的目光。 他一把就将算盘“拿”了过来。 九道算盘,每道七颗算珠,就像征着六十三万两黄金。 宣楼主的脸铁青,胡须也忍不住绿绿颤动。 陶二老板还是笑眯眯的,谁也不看,就看身边跪着的一名碧眼金发、雪肤丰臂的女奴。 他甚至还伸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抬起她下颌细细“鉴赏”。 好久好久,肉山才吁了口气,很抱歉似地说:“各位如此隆情厚礼,我怎么好意思收?” 陶二老板松开了女奴,正色道:“昔年若非令尊提携,我们兄弟绝对不会有今天,这点东西不过是小意思,比起令尊对我们兄弟的厚爱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汪大老板叹道:“有些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宣楼主脸色虽不好看,但仍然强迫自己装出笑脸,拱手道:“令尊救过兄弟的性命,兄弟答应报恩三世,只是兄弟生意不景气,惭愧得很。” 肉山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知之不恭、却之不恭,兄弟收下了,收下了!来呀,给三位老板上酒!” 宣楼主喝了一杯酒,就开口了:“还是老规矩,怎么样?” 汪大老板道:“自然按老规矩来。” 陶二老板道:“规矩这东西不像女人,像美酒。女人是新的好,酒却是陈的香。” 肉山却忽然间叹了口气,胖脸上现出了郁郁之色: “我倒有个建议。” 另外三个男人一齐看着他。 肉山说:“我这三年来;一直陪你们押注,押来押去,总是那几张面孔几个名字,这回何不换个人赌一赌?” 三人齐声问:“谁?” 肉山喃喃道:“天杀。” 宣楼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汪大老板脸也一下灰了。 陶二老板虽然看起来很镇定,但放在女奴身上的那只手却捏得她咬紧了牙关。 肉山叹口气,道:“虽然他从不拿钱杀人,但先父在的时候,将他列为第一号,称他为‘天杀’,这几年,他的地位一直没有动摇。” 他又道:“我有时候也想,将他列入排名榜也许有点不合适,但先父的意思,我也从未违抗过。” 另外三个男人都不出声。 肉山顾自往下说:“既然他救过先父,也就等于是我曹家的恩人,虽然他救先父时,并不知道先父的真实身份,但无论如何先父的命曾被他救过一回。所以我也不准备剥夺他在排名榜上高列第一的荣誉,不过——” 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个第一号刺客‘天杀’居然连一两银子也来为我赚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对不对?” 他的小眼扫过每个人,扫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肉山道:“但如果我们赌他每次会杀谁,会不会成功的话,就算他再‘大侠’,也就等于为我赚钱了,对不对?” 另三个男人只好说:“对。” 他们不敢说不对。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曹操” 的这支后裔相抗衡。他们三个人的武功,也不足以杀这个看起来又胖又愚,其实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蝎还毒的“肉乎乎”的年人。 肉山的“建议”实在很高明。 赌来赌去,输家总是他们三个人,钱总是流向肉山的大肚皮。 总也填不满的大肚皮。 每年这时候,他们三家就会在这枯井里碰头,将他们每年所得的一半孝敬给这位肉山。 肉山并不满足,他还要和他们赌,直到他们的钱只剩有收入的一成时,他才会放他们走。 他当然也在乎钱,但他盘剥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不让他们坐大、威胁到他“曹家”在刺客界一统天下的崇高地位。 天底下、人世间,活着这么一群人。 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们杀人,用杀人换来酬金,醉生梦死之后,又去杀人,然后又醉死梦生。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拿别人的钱,替别人杀人。 他们是职业刺客。 这群人的数量并不多,但他们有极严密的组织,他们的力量强大的令人难以置信。 这群人虽然没有明天,但更注重昨天,也更关注今天。 关注今天的名气,今天的酬金。 名气和酬金,都是由一张无形的“榜”决定的。 肉山心目中,就有一张”刺客排名榜”: 第一号:天杀 第二号:铁箭 第三号:小鬼 第四号:十三枪 第五号:绊子 第六号:芦中人 …… 对每一号,他都能列出一张表详细介绍刺客的真实姓名、家庭背景。师承武功,杀人绝招、武器、习惯、杀人次数、成败次数。弱点,等等,等等。 比方说,第三号“小鬼”,就是“宣楼主”,真名宣伯机,总领黄河以北刺客的“水晶楼”楼主…·再比方说,第六号“芦中人”,原名伍激流,随母娃,父亲是昔年“名满天下”的敖天放。 再比方说,第一号“天杀”.就是郑愿。 如果郑愿知道自己居然在天下利客排名榜高居首位,他会怎么想呢? 是大笑?是大哭? 是震惊?还是无所谓? 知道排名榜的人,都知道排在首位的是“天杀”,但知道“天杀”是谁的,天下只有在这枯井里的四个男人。 这四个人中,无论是谁想毁掉郑愿的名声,都极其容易,只需将这张排名榜的第一位“天杀”是郑愿的消息一透漏,郑愿就将身败名裂。 就算郑愿拚命想解释,也绝对不会有人相信。 肉山道:“我赌天杀下一个要杀的人是孟临轩。” 宣楼主马上应道:“我赌。” “十万两金子。” “跟了。 宣楼主并非不明白自己输定了,但既然总归要“孝敬”,何不痛快些呢? 陶二老板微笑道:“兄弟赌天杀下一个要杀的人是——杨雪楼。” 肉山一怔:“杨雪楼?” 陶二老板道:“现任江南绿林总盟刑堂堂主。” 肉山恍然;“哦,哦!好,我跟你赌。” 陶二老板道:“十九万两黄金。” 肉山哈哈大笑:“你想一注吃回?” 陶二老板笑道:‘“那是自然。” 肉山爽快极了:“跟了!” 结果当然应该是陶二老板去年一年瞎忙活。 汪大老板苦着睑,半晌才叹道:“他不会去杀杨雪楼,也不会去杀孟临轩,我不跟你们赌,我赌他要杀另外一个人。” 肉山问:“谁?” 汪大老板淡淡地道:“这个人跟他好像还是朋友,而且关系好像还很不错。” 肉山问:“莫非是秦君子?” 汪大老板摇头。 宣楼主问:“宋捉鬼?” “不是。 陶二老板问:“难道会是马神龙?” 汪大老板道:“都不是。” 他喃喃道:“我赌他要杀的人是荆劫后。” 所有的人都惊呆,好像他是在说胡话,陶二老板更是吃惊得要命:“怎么会呢?” 汪大老板叹道:“怎么不会呢?” 肉山目光闪烁不定:“他有什么理由要杀荆劫后?” 宣楼主也道:“荆劫后枯守天香园,是很安份的。” 汪大老板苦笑道;“可实际上荆劫后是血鸳鸯会的令主兼离魂门门主。我想夭杀应该已经猜到了。” 陶二老板道:“不会吧?” 汪大老板道:“天杀是个聪明人。‘马神龙”又已将自己真名实姓告诉了他,他应该能想到,吴枕震和荆劫后的关系。” 肉山沉吟起来:“这倒是真有可能,吴枕霞显然是随母姓吴,那么她也是荆劫后的妹妹,不过,按血鸳鸯令的传统,令主一般是由女人做的,吴枕震就算真是荆劫后的妹子,荆劫后却不可能是令主。” 汪大老板道:“其实我也是听人这么说,就因为不辨虚实真伪,赌起来才更有意思。”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我赌天杀必输无疑。” 宣楼主霍然道:“我跟你赌!” 肉山也道:“我也和你赌!” 陶二老板摇手:“我不和大哥赌。” “为什么?” “大哥必输无疑,兄弟可不敢赢大哥的钱!” 肉山仰天大笑:“看来我们都赢定了,荆劫后撞上天杀,只怕是在劫难逃了,汪大老板也要输光了。” 汪大老板微笑:“只怕荆劫后心里并不这么想吧?” 肉山又大笑:“是吗?你不是荆劫后,又焉知他不这么想呢?” 汪大老板缓缓道:“兄弟我是从几个方面分析的。首先,天杀杀人已很多,他的武功已被荆劫后摸得很透,而荆劫后出手究竟如何,灭杀不知道。” 肉山道:”有理。” 汪大老板又道:“其次,荆劫后身兼离魂门和血鸳鸯令两大绝学,依其人的天资,想必早已融汇贯通,其威力将不在野王旗绝学之下。” 肉山又赞了一句:“有理!” 汪大老板道:“第三,胭脂扣、离魂伞,本来就是天下最厉害的两种武器,而天杀只有一柄龙雀刀,荆劫后精擅用毒,天杀却见毒心寒。” 这回连宣楼主和陶二老板也信心动摇了。 汪大老板最后笑笑,道:“第四,荆劫后是吴枕霞的兄长,天杀必不忍心下杀手,而荆劫后却是蓄谋已久,由此可知,天杀必败,荆劫后必胜。” 肉山大声道:“赌!我跟你赌!” 第三十四章 英雄的黄昏 宋捉鬼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难道这就是仙人居? 这个毁坏残败的庄院,就是那个花明柳暗、山清石润的仙人居? 连大门前的石阶,也已破碎,像是遭受了巨力的撞击,门楼上檐垂橡裂,似曾被利器折过。 仙人居内的景况,更是惨不忍睹,花折石倾,柱裂屋坏。这里应该发生过一次极其惨裂的搏斗,假山上遍洒的紫血就是证明。 蓬莱县的捕头张振庭苦着脸道:“宋大侠,这件事说不定还得麻烦你老。” 宋捉鬼沉着脸不吭声。 张振庭道:“实实在在是闹鬼,连高家的人自己都说是因为闹鬼。” 宋捉鬼还是只看不说。 张振庭道:“否则以高二公子的机智武功,以大公子的暗器工夫,以高家数十名高手的身手,就算是千军万马来了,也能抵挡冲杀一阵,若非是闹鬼,这里本该有外人闯进来留下的痕迹。可自始至终,都是高大公子和高二公子在杀人。” 宋捉鬼冷冷道:“你亲眼看见了?” 张振庭道:“没有。但高家还有活人,他们都可以作证。” 宋捉鬼淡淡地道:“高家还有谁活着?” “高大小姐。” 高大小姐的确还活着。 她不仅活着,而且还能看、能听、能说话、能发火,而且好像还能动手。 宋捉鬼刚进屋,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嘶吼着冲向他,若非他见机得快,只怕脸上就得添上十道血痕。 宋捉鬼退步,出手,旋身,抖手,这个女人就被他扔回了床上。 这女人一开口骂人,宋捉鬼就听出她的确是高大小姐: “王八蛋!宋捉鬼,我要杀了你!” 宋捉鬼柔声道:“丑丫头,你好。” 他去年曾在她家里呆过一段时间,他那时就一直称她为丑丫头。 高大小姐嘶叫道:“丑鬼!你这丑鬼,王八蛋!” 宋捉鬼道:“丑丫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大小姐凄厉地狂笑起来。泪水却浸湿了乱发: “你还有脸来问!若不是你这个丑鬼。我哥哥怎么会……怎么会、…··呜呜呜…··” 狂笑变成了号哭。 宋捉鬼倒真吃一惊:“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乱栽赃!” 高大小姐捶床大恸:“秘笈!……就是那本该死的秘笈!” 宋捉鬼怔住。 难道那本该死的秘笈真的有问题? 他忽然走过去,坐在床边,用他那种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先别哭,把事情源源本本的都告诉我,我为你报仇。” 也不知是那他那种深沉的语气打动了她,还是哭够了,反正她真的很快就不哭了。 然后她开始慢慢从头说,宋捉鬼竖着耳朵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早的事要从三年前说起。三年前的某一天,高家收到一封署名“血鸳鸯”的信,信中表示愿送回玉观音,条件是高家表示永远臣服血鸳鸯令。 经过两年时间的交涉,血鸳鸯令作出了重大让步,将条件降低为高家为其做三件事、并付黄金十万两。 高家首脑经过仔细讨论,答应了。 第一件事,就是活捉宋捉鬼,另外两件事则是开放胶东,使血鸳鸯令可任意驰骋,以及将与黄海十三股海盗的黑道生意转交给血鸳鸯令。 这三件事,高家都做到了。不仅如此,高二公子还巧布奇兵,连施妙计,将那本秘笈赚回了高家。兼之玉观音上本镌有高深玄奥的武学,高家可说是兴高采烈。 得窥秘笈全貌的只有高二公子和高大公子两人,而高二公子更将王观音上的武学和秘笈所载互相参照,进步神速,可说一日千里。 高大公于瘫痪多年的双腿,居然也能行走了。 于是他们除自己更勤奋钻研外,还将部分心法招式授与家中亲属仆众,希望在近期内形成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高家军”。 为了保密,仙人居干脆歇业,野王旗上门威胁,他们也都隐忍下来。 他们决定八月十五那天正式全体“出关”,从那天起,高家将主宰武林。 但也有例外——高大小姐连一句秘笈上的话都没看。 高大小姐向来认为,女人只要脸蛋漂亮,其它一切可以不讲究,而高大小姐又一向觉自己美得出奇。 她不练,也没有人管她。 高大小姐十日前偶然地碰到一个很潦倒的江湖汉子,就想办法将他“骗”回了仙人居。这个潦倒的汉子人虽潦倒,对付女人倒真的是个打不倒的铁罗汉,高大小姐被他收拾得服服贴贴。 从九天前开始,仙人居里就出现了异常。 第一天,有两名花匠突然说自己看见了鬼,一个说是白鬼,一个则说是黑鬼,结果两人动上了手,互殴而死。 第二天,高二公子的四个叔伯兄弟忽然瘫痪,两个堂嫂竟当众脱光了衣服,乱扭乱舞。 第三天,高大公子忽然学起了狗叫,四肢着地,用嘴咬人,高二公子及时制住他,才没有出大祸。 当天晚上,高二公子在密室里发狂。 他当时正由两个美丽的女子陪着,不知何故。他突然嘶吼起来,抓住李婷婷两只足踝,将她撕成了两片。 陶碧仙想跑,也被他活活掐死。 然后天下大乱。 高大公子从昏睡中暴起咬人,他被制的穴道竟神奇地被解开了。 一众花匠们则大呼杀鬼,互相拚命,高二公子也闯出密室,乱砍乱杀。 那几天高大小姐正被欲火冲昏了头,没怎么理会家里发生的怪事,更没料到那些怪事和那个潦倒汉子有关。 但喊杀声响彻夜空时,高大小姐总算还是丢开了那汉子,胡乱套上了衣裳,就想提剑冲出去“抵御入侵之敌。” 结果她还没冲出去,背后就挨了一指,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已身在监中,而看守告诉她,她的家里人已全都死了。 高大公子一口咬中高二公子的咽侯,而高二公子一剑刺穿了高大公子的心脏。 蓬莱高家,真正从武林中除名。 到底是什么魔力,造成了这种骇人听闻的同室相戕? 宋捉鬼不知道。 但他知道两件事,其一,那个潦倒的江湖汉子极有可能是高断山。 其二,他要捉一次鬼,他一定要捉住那个恶鬼。 一日数惊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没有人比花深深更清楚了。 这一个多月来,几乎没有一天,她是平平安度过的。 几乎每天,都有人要杀郑愿,有人要杀她。 有时候是光明正大的挑战,这种时候不多,只有两次,都被郑愿很轻易地打发了。 其余的是暗杀。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阴谋,各式各样的武功,各式各样的武器,她都见识到了。 有时候一个满身脓疮的老丐会变成身手灵敏的杀手;有时候饭店的伙计会捧上一碗毒汤,有时候走在桥上桥会断,桥下会有一大堆掩着杂草的竹签;有时候床上会爬上条毒蛇来…… 她受不了了,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还看得出,郑愿也忍不住了。 终于有一天,郑愿开口了:“你回家吧!”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的神情相当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花深深哭了。 她知道自己真的该回家了。 郑愿喃喃道:“我杀过太多的人,我的双手沾满了血。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天理。” 阿福忽然道:“这不是报应,也不是天理!你杀的是恶人!” 郑愿苦笑,轻轻叹道:“恶人的亲朋,未必是恶人,杀恶人的人,也未必是好人。” 他看着阿福夫妇,微笑道:“你们送她回去吧!” 花深深哭得歇斯底里的。 郑愿伸手拍拍她肩头,叹道:“孩子出世后,莫教他杀人的功夫。” 花深深哭声渐渐低微,渐渐地,她睡着了。 郑愿忽然抱拳一挥到地:“赶车的老兄,拜托了。” 阿福流泪了,阿福嫂更是痛苦失声。 他们情愿陪郑愿面对一切挑战,情愿为他拚命。 但他们很清楚,有他们在身边,郑愿只会死得更快。 花家的人很快赶来了,接走了花深深,带走了阿福夫妇。 武林七世家的高手,几乎都出动了,他们怕郑愿的仇人拿花深深出气雪恨。 但阿英和小竹却留了下来。 他们本就不是花家的人,她们的性命属于郑愿。武林世家的人固然不愿收留她们,她们也不愿随之而去。 花深深离开时,正是黄昏。 残霞淡淡地涂在郑愿苍白冷漠的脸庞上,映在他黯谈失神的眼睛里。 他的整个人,就像是一首萧瑟、悲凉、无奈的诗。 这是黄昏时的英雄。 这是英雄的黄昏。 一直到看不见花深深的那辆车,郑愿才轻轻叹了口气。阿英和小竹怯生生的一个抱着他一只手,似在扶着他,又似在寻他的保护。 她们都在流泪,她们恨自己不能让她们的少爷少些痛苦,多些快乐。 郑愿看着阿英,又看看小竹,柔声道:“你们也走吧?” 阿英摇头,小竹也摇头。 郑愿微笑:“我已经走到路的尽头。往前走,就是地狱。” 阿英说:“我们陪少爷去地狱。” 小竹哭得抽抽噎噎的:“当…·,·当鬼就…·当鬼!” 郑愿道;“你们本不是鬼,也不可能变成鬼,——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安全,很舒服,你们可以去那里。” 阿英冷冷道:“如果少爷不去,我们也不去。” 小竹破涕为笑:“少爷,我们一起去嘛!” 郑愿摇头:“你们先去,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办,待事情都了结,再去找你们。” 他忽然大声道:“既然我已开了口,你想必不会拒绝?” 阿英和小竹都很吃惊,不知他这么大声说给谁听。 对面一家小酒店里坐着的一个少年慢慢转过脸,赫然就是秦中来。 这位君子已憔悴得像个浪人,但满身正气依然。 他看着郑愿,点了一下头,但没有出声。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秦中来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郑愿没有问,秦中来也没有说。 他们已绝交,他们已不再是朋友。 但秦中来仍然答应了郑愿的请求。 阿英和小竹也走了,随秦中来去了金陵君子庐。 郑愿松了口气,顿时觉得满身轻爽。 他的确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现在就可以开始做这些事情了。 他没有回客栈,也没有回城。 他向北而行,走得很洒脱,也很轻快。 就好像他连一点心事也没有。 黄昏时分,宋捉鬼扶着个丑八怪女孩住进了莱州城外的“荷花客栈”。 伙计和客人们都偷笑,这两个丑八怪算是丑到一块儿去了,谁也别嫌谁。 丑八怪女孩叫宋捉鬼“丑鬼”,宋捉鬼称她为“丑丫头”,谁听了都吃惊。 两个丑八怪同住一间房,自然也合情合理。至于两个丑八怪在房里做什么,谁都猜得出来。 高大小姐神情有点呆呆的,显得很温驯,她从未如此温驯过。 宋捉鬼叫她吃药,她就吃药,让她打坐,她就打坐,听话得要命。 但她总会一个人独自流泪,默默饮泣。 宋捉鬼一有空就劝她、开导她,希望她想开些,莫要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高大小姐只是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高大小姐今天依然很乖。 宋捉鬼出去转了半天,回来时天已二更,高大小姐早已抹干了泪眼。 宋捉鬼进门就叹气,道:“济南孟尝公子也出事了。” 高大小姐不吭声。 宋捉鬼道:“据说也是走火入魔。” 顿了顿,又道:‘’好像是同一个‘鬼’捣的鬼。” 高大小姐木然坐着,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宋捉鬼打住话头,看着她,柔声道:“吃药没有?” 高大小姐点点头,其实她没有吃。 宋捉鬼道:“打坐过了吗?” 高大小姐根本没打坐,但她仍然点头。 宋捉鬼却很相信她,吁了口气,叹道:“睡觉吧。” 说完他已开始打哈欠,伸懒腰,然后他就坐在椅中睡着了。 高大小姐却渐渐有了活气,她眼中开始放光。 她轻手轻脚溜下床,溜向开着的窗口。 宋捉鬼忽然从椅中消失,出现在她面前:“丑丫头,你给我省点事好不好。” 高大小姐僵住。 宋捉鬼苦笑道:“就算帮帮我的忙好不好?让我好好睡上一觉行不行?” 高大小姐突然发怒了,尖叫起来:“我要报仇!你放我走,你这丑鬼!” 宋捉鬼道:“就凭你这几下子?” 高大小姐又捶又打,又哭又骂:“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宋捉鬼捏住她双腕,沉声道:“现在我做主,我当然要管。” 他将她扔回床上,关上窗子,又走回椅中,接着睡觉,很快就又打起了呼噜。 又是一个黄昏。 雨后的黄昏,宁静、清新、温爽、恬静。 朱争凝视着窗外的暮色,凝视着即将黯淡的残霞,凝视着树叶上即将干涸的水珠。 他的生命之路,岂非也已走到了尽头? 若若叹着气,揉着昏花的老眼,喃喃道:“天要黑了。” 朱争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若若又道:“小仙走了这么多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 朱争淡淡地道:“最好永远没有。” 若苦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嘟嚷道:“听说小愿儿也过得不好,媳妇走了,孤家寡人的,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朱争轻轻一叹,微笑道:“除了他自己,谁也休想要他的命。” 若若有点紧张了:“你是说他会想不开?····不会的,愿儿这孩子从小就开朗得很,他不会看不开的,不会的,我晓得他不会的。” 朱争道:“我原先也认为他不会。” “现在呢?现在他就会了。” 朱争微微颌首:“是的。” “怎么会呢?” “因为他有一把刀,我给了他一把刀。”朱争缓缓道: “只要这把刀他驾驭不了,他迟早会想不开的。” 若若气愤极了:“那你为什么要把那柄‘龙雀’给他?” 朱争落寞地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对他期许太高了。……而他也实在是个天才,他能和那把刀息息相通,他的表现实在太令我满意了。” 若若默然。 “我终究还是忘了,人毕竟是人,人心自有真情,这真情迟早会爆发出来的。” 若若理解他说的“真情”是指什么。 那是天良,是人的天性。 再邪恶残暴的人,也是人,不是畜牲。 杀人的人偶尔杀一两个大恶人,或可引为此生最大的荣耀,但恶人杀多了的人,只会觉得痛苦。 杀恶人也是杀人。 被恶人欺凌的人或许会认为杀恶人的人是好人,是救星,是侠士,但杀恶人的人心中那份作为“人’的天性必然会谴责他的行为。 同类相戕,即使在野兽中,也不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更何况人呢? 如果有一位大侠,从未杀错过一个好人,也从不放过能追到的恶人,那么,当他杀足一百个恶人之后,若仍能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就简直不是人,而是神。 只可惜,世间本无神,硬被造出来的神,终究会被还原以人的本来面目 朱争浩叹。 若若轻声问:“还能挽回吗?·,…·比方说,把刀收回来?” 朱争摇头:“他被刀控制了。他在试图挣脱,如果我们现在收刀,他会崩溃。” 一个人,正全力推着一扇抵死的门,如果抵门的人骤然跃升,这个推门的人就会一下失去依托。 若若流泪了;“那……那岂非…,··岂非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 朱争点头。 若若饮觑不已:“我们就…··,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吗了’ 朱争又点头。 两滴昏浊的老泪,溢出眼角。 又是黄昏。 郑愿又应付过去了十七场厮杀,其中有七场是陷阱,三场是突如其来的袭击,五场是来自背后的黑刀,另两场则是他和“龙雀”之间的“厮杀”。 他已精疲力尽,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像要剥落,神经却偏偏一直绷得紧紧的。 和“人”的厮杀,并未使他疲于应付,而和他袖中“龙雀”的无声较量,却使他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每次当“龙雀”躁动雀跃时,他就得分出巨大的精力来克制它的杀气,也克制自己心里的杀气。 他实在已经快崩溃了。 如果他控制不住“龙雀”,就只有两种后果。 一种是他变成一个见人就杀的杀人狂。 另一种就是走火入魔,变成一个任人宰割的人。 这两种后果都令他不寒而栗。 这个黄昏,他走到了微山湖。 他疲惫得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他已经许多天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又甜又亮: “喂,郑愿,你是不是郑愿?” 郑愿吃力地转头看去,发现残霞中有个快被夕阳熔化了的身影。 郑愿疲惫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但他已刹那间警觉起来。焉知这不会又是一个陷阱呢? 那人却一蹦三跳地跑了起来,脸儿通红通红的。 “喂,喂,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记不记得?” 郑愿想不起来,他的脑瓜已经木木的,转不动了。 那人跑到他面前,忽然挺起胸,扭着屁股走了几步,道:“记不记得?” 郑愿还是不记得。 那人恨声道;“你这人真是的!去年今天,你在我摊子上吃过面,后来又砸过轿子呀!” 郑愿浑身一震,想起来了。 她就是那个摆饭摊的小姑娘,只不过这个小姑娘已长大了,胸脯更高,眼波更媚了。 真正是奇遇。 郑愿苦笑:“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很不知道害臊。” 她抿着嘴,低下头,瞟着他,羞答答的,一副“深闺”少女的形象。 郑愿莫名其妙地觉得浑身轻松多了,疲惫的感觉也越发浓重了,他只觉天晕地旋。 眼前一黑。 郑愿栽倒。 远远跟踪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有的扮成商贩,有的扮成走镖的,有的扮成农夫,有的扮成回娘家的小媳妇。 也有的扮锡匠,扮剃头匠,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 这些人,在这个黄昏,看到了极其诡异、极其震怖的一幕—— 大名鼎鼎的大侠郑愿看见了一个村姑,说了几句话,忽然栽倒在地。 然后那村姑伸出一只手。 右手。 这只手扯着郑愿的后襟,将他提了起来。然后那村姑大笑了三声,声音尖锐凄厉。 所有的人于是都意识到出了件轰动江湖的大事,他们都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郑愿栽了!—— 郑愿将毙命于此时、此地! 锡匠打扮的中年人先是惊呆,然后就有许多念头刹那间一齐涌上心头—— 郑愿栽了! 郑愿被那个村姑抓住了! 冲过去! 冲过去救郑愿! 骑在驴背上的花袄小媳妇发出了撕裂人心的惨呼: “放下少爷!少爷——” 她是阿娇。 紫雪轩的阿娇。 更多的人,只有一个心思—— 赶上去,割下郑愿的头! 他们是设陷阱的人,捅黑刀的人,搞突袭的人。 他们是郑愿的死敌。 小姑娘提着郑愿,转身飞跑,后面一大群人怒吼悲嘶着拚命追赶。 小姑娘的轻功居然好得出奇,提着郑愿,跑得居然比风还快。 难道她想一个人报仇,想把郑愿提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折磨? 所有的人都这么想。 芦中人也这么想。 芦中人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一面跑,一面嘶吼。 他要救郑愿! 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并不恨郑愿。 他甚至崇拜郑愿,感激郑愿。 阿娇被人绊了一下,跌倒了,立即被无数只脚踏过。 阿娇躺在血泊中,但她还想爬起身,还想上去救少爷 是少爷救了她的命,是少爷为她报t仇。 可她已无法再报答他了。 阿娇的口中.不住有鲜血涌出。 小姑娘跑到一处断崖边,站住,猛然转身,尖叫道: “都给我站住!” 芦中人站住,所有的人都站住。 小姑娘冷冷道:“你们都想杀郑愿;我也想杀他,总共只有一个郑愿一条命。何必弄得你抢我夺的?所以,我今天就曾大家代劳了。” 所有的人都吼道:“不行!” 小姑娘道:“崖下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 大家都以为她还有话要说,没想到小姑娘手一扬,郑愿的身子已飞起在空中。 一片惊呼声中,小姑娘的身子也已飞起在空中,宛如残霞中的仙子。 人们发疯般冲到崖边,低头看着那片沼泽,后面的人都堆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已有不少失足落崖。 但他们并没有真的落下去。 身在空中的小姑娘双手中突然抛出了十几道金光闪闪的丝线,缠住了那些失足的人。 然后小姑娘仙子般飘落在人群后面,将那十几个失足的人扯了回来。 这下没有人敢再拚命推操了,人们静静地俯视着沼泽。 沼泽上还有半截身子,那是郑愿的一双腿,还在挣扎。 渐渐消失。 无情的沼泽,成了一代大侠的坟地。 而且有这么多人注视着他渐渐死去。 这是不是对“侠义”一词的极大讽刺? 芦中人忽然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朝郑愿消失的地方磕了三个头。 暮色正浓。 第三十五章 刺客的组织 宋捉鬼绝不相信。 他对高大小姐说:“小郑这王八蛋最会玩这种障眼法,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高大小姐不吭声,泪流得更急。 宋捉鬼瞪眼吼了起来:“哭什么?” 可他自己的声音也已岔了。 他突然拔出桃木剑,狂怒地乱砍乱劈起来: “这里面有鬼!有鬼!” 花深深听到这个消息,脸一下变得雪白雪白。 但她没有流泪,也不肯说话。 除了脸色发白之外,她几乎一点表示也没有。 孙老太君怕她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特地搬来和她一起住,而且严令花老祖等人不许进来打扰。 花老祖虽然也陪了几滴泪水,说了几句哀悼英雄的话,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他一直不承认郑愿这个女婿,而江湖上也几乎没外人知道花深深已怀上了郑愿的孩子。 花家已太平。 阿福夫妇暗自流泪,他们之所以还“赖”在花家未走,就因为他们已下定决心,要毕生照顾好郑愿这位“拜弟”的遗腹子。 朱争已经老了,连悲伤都没心情了。 他很平静。 他对若若说:“人生真是难说得很,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居然还在吃饭,他才二十多一点,就先去了。” 若若没理他,扭头走了。 若若也很平静,静室独处时,她甚至还不时露出微笑。 很得意的微笑。 而无独有偶,朱争晚上熄灯后,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微笑。 秦中来苍老了许多。 消息是瞒不住的,红石榴、阿英和小竹都听到了噩耗,君子庐中,顿时哀声动天地。 秦中来听着她们的哭声,看着她们身上雪白的孝服,默默地打自己的谱。 他居然还有心思打谱! 南小仙的反应先是吃惊,然后是皱眉苦思,然后是摇头,然后是叹气。 最后是展眉微笑。 吕倾城的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 然后他就开始高兴,在心里高兴,表面上,他还很沉痛地陪金蝶流了几滴泪。 他实在想马上冲出去,找家酒店,痛痛快快喝个一醉方休。 他可以透口气了。 吴枕霞整整哭了一个夜晚。 郑愿是她第一个愿以身相许的男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推一可以完全信赖的男人。 若不是孟临轩…·· 吴枕霞捶床大恸,结果是孟临轩遭了殃,他被齐先生齐老夫子着实教训了一顿。 原因仅仅是吴枕霞在悲痛中大骂了他几句而已。 不可一世的孟临轩,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白痴。 济南城里,最开心的只有两个人。 其一是李济南,孟家一垮,他李济南已成为济南名符其实的“首户”。 另一个人,就是铁宽。 虽然孟家倒台不是野王旗的功劳,也和他铁宽无关,但铁宽仍然十分得意。 如果你有个几十年的对头,忽然间垮掉了,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芦中人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也会出手救护一个江湖人。 他本是个杀手。他只杀人。 但当他走过阿娇身边时,却再迈不动脚步了。 血泊中的阿娇,那么凄艳,那么瘦弱,那么无奈。他的心在刹那间被震撼了。 他杀过许多人,却从未见过在血泊中垂死挣扎的人,他向来是一击奏功,转身就走,连一眼都不多看。 不愿看,不想看,也不敢看。 可他看见了阿娇。 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他听见她在惨呼,知道她是郑愿的丫环。 美丽、痴情的丫环,却已被鲜血浸润,她的少爷已被扔进了泥淖,她自己也将踏入永恒的黑暗。 芦中人慢慢跪下来,跪在血泊中,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 那时候天还没有全黑。 星星知已开始闪烁。 那么凄艳、那么娇弱、那么无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后起的一波更惊人、惊天、惊地—— 在江湖上,有这么一个神秘血腥的组织,它的目的是赚钱,并且用钱来控制整个武林—— 它的手段是杀人—— 它的成员都是职业刺客,是以杀人为职业的人,他们只认钱,不认人,为了钱,他们可以杀害自己的亲人,可以杀死三岁的婴儿,九十岁的老娘—— 他们杀人向来不光明正大,他们精擅暗杀、狙击、下毒、设陷阱—— 这个神秘的组织中,有一张极其秘密的刺客排名榜——这张排名榜的首位,是一个代号为“灭杀”的超级刺客,杀人近百,无一失败,他杀的人,大多在武林中有极高的地位、极响的名头。 ――据可靠消息称,这位“天杀”,有一柄犀利神奇的刀,名为“龙雀”,是古往今来武林最嗜血的九把刀之一。 ――据说这位“天杀”,就是前些天在微山湖淹死于沼泽之中的大侠郑愿。 ――这些消息悄悄在江湖上流传着,渐渐的,有人开始为这些消息的真伪争执不休。 对于那些知道感恩的人来说,郑原是“大侠客”,还是“大刺客”,他们必须辩个明白。 虽说太史公的《利客列传》中记载的先秦刺客忠肝义胆、光彩照人,但近世人们对“刺客”一词,已不再尊敬。 现在的“刺客”,是金钱的奴隶,是人类的耻辱,而“侠客”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是人类反抗邪恶精神的代表。 郑愿究竟是刺客,还是侠客,他们当然要争明白争、争清楚。 由争执发展为斥骂,由斥骂发展为械斗,江湖上死于这种“争执”中的人,已有十好几。 宋捉鬼也听到了这些消息,他知道郑愿并不是职业刺客,也不可能是职业刺客。 多年捉鬼的经验.已将他的反应和观察力训练得十分敏锐,他很快察觉到,只要找到传播这种消息的源头,就有可能查出谁是害死郑愿的真凶,同时也极可能查清孟临轩和高家这两件事的主谋。 宋捉鬼认为操纵这一切的人,一定只有一个。 于是他决定放弃眼下搜寻高断山的努力转而去调查“刺客”消息的来源。 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夏小雨。 芦中人不敢完全否认这消息的真实性。 他本人就是一名超级刺客,在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他也听说过,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天杀”。 如果“天杀”真是郑愿,他绝对不会太吃惊,他和郑愿较量过一次,他知道自己杀不了郑愿。 不仅仅因为郑愿的武功比他高出许多,也因为郑愿那种异乎寻常的观察力和超卓的敏锐反应。 郑愿一眼就能识破他苦心设好的骗局,充分证明郑愿对暗杀、狙击和布置陷阱等等刺杀技巧十分在行。 而“侠客”讲究的是光明正大地对阵,从不下黑刀,从不设陷断。 芦中人刚透露出一点点这种念头,就引来了阿娇的激烈反应。 阿娇好容易拣回来的一条命,差点被他气得丢了半条。 阿娇愤怒地指着他鼻尖骂道:“少爷是侠客,不是刺客!少爷绝对不是职业刺客,只有你这种卑鄙小人才是!” 芦中人没敢反驳,他从内心深处,对她有一种恐惧…… 不仅仅是因为他已不能算是个男人。 可阿娇还在尖叫:“刺客是只认钱不认人,黑白不分,好坏不辩,侠客杀的是恶人,就算用暗杀,但杀的是恶人,不是好人!” 芦中人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错了,你别说话了好不好?伤还没好,你不要太激动。” 阿娇赌气躺回床上,紧闭双眼,理都不理他。 芦中人只好苦笑。 他救了她的命,本该是她的恩人,可看起来他简直成了个受气包。 似乎他命中注定,要受她折磨似的。 阿娇忽然睁开眼,问道:“你叫芦中人,你是一个很有名的刺客,对不对?” 芦中人想了许久,还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是南小仙的心腹,果然知道许多事。” 阿娇冷冷道:“我不是南小仙的心腹,我不是从她那里知道的。” 芦中人一怔,又问:“是桑笑说的?” 阿娇啐道;“一提起她我就恶心!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问你,知道天杀真实身份的人,天下有几个?” 芦中人脸色一下白了。 阿娇冷笑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芦中人嗫嚅着道:“我……我可不可以……不说?”” 阿娇道:“不可以!” 芦中人闭上眼睛,垂下了脑袋,好像准备打个盹儿,但阿娇还没来得及发怒,他已开口了: “三个!” 阿娇瞪眼道:“三个?除了你们扬州的汪大老板和陶二老板,还有谁?” 芦中人吃了一惊,“你知道很多?” 阿娇冷笑不语。 芦中人只好叹气:“还有一个,听说是山西太原水晶楼的楼主宣伯机。” 阿桥目光一凝:“宣伯机?……小鬼宣伯机?” 芦中人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们怎么对刺客界这么熟悉?” 阿娇没理会,顾自沉吟着,忽又问道:“天杀属于水晶楼,还是属于凹凸馆?” 芦中人摇头:“好像都不是。” “怎么会呢?” “不知道。” “不知道?!他如果不属于你们的组织,是谁给他定为第一的?他凭什么进榜?” “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 许久许久,阿娇才轻轻叹道:“就算我再怎么打听,也没用了,反正少爷也……也…··,…” 芦中人道;“你们少爷待你很好?” 阿娇泣道:‘“我的命,就是少爷救的,我家的血仇,也是少爷报的。” 芦中人柔声道:“快别伤心了。” 阿娇咬牙切齿地道:“我要为少爷报仇,谁害死了少爷,我绝不放过他!” 芦中人没敢接腔,他还没敢告诉她一件事——她的武功,已经废了。 他简直怕告诉她这件事。 自从他从血泊中将她救回后,他就忍不住怕她,怕她伤心、怕她痛苦、怕她流泪、怕她生气。 只要一想起她躺在血泊中的那种凄艳,那种娇弱,那种无奈,他就会陷入可怕的绝望之中。 在他还是个完整的男人时,他从未真心爱过某个女孩子。 现在他真心爱上了这个女孩子,他却已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 命运,就是会如此捉弄人。 夏小雨欣赏着自己纤美雪白的手指和涂着凤冠花汁的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问:“你怎么会想起来要问我?” 宋捉鬼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夏小雨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用小手轻掩着嘴微微打了个哈欠:“美丽的女人,大多很笨,偏偏又长了个聪明模样,我就是这样的。” 高大小姐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有节制的不满。 若非因为宋捉鬼事先再三叮嘱她莫插嘴,她只怕早就发作了。 夏小雨瞟了她一眼,嫣然道:“这位妹妹贵姓?” 实际上刚一开始宋捉鬼就为她们双方介绍过了,她这么问,摆明了是气高大小姐。 宋捉鬼怒道:“夏小雨!” 夏小雨连忙捂住耳朵,苦着睑央求道:“好了,你莫吓我。” 高大小姐更生气,她看得出,宋捉鬼和夏小雨不仅是老相识,而且关系极其亲密。 她并不是在吃醋,她只不过是看不惯夏小雨那种矫揉造作的声调体态而已。 宋捉鬼咆哮起来:“我告诉你,你要不肯说,我让你这快活林开不成!” 夏小雨吃吃笑道:“哦?” 宋捉鬼森然道:“我不是在吓唬你。” 夏小雨嫣然一笑,小手优美地拢了拢鬓角:“是吗? 我倒真想听听,我的黄龙大侠将怎么对付他的小雨妹妹。” 高大小姐脸都气绿了——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吃醋。 顺便提一下,高大小姐在宋捉鬼的”建议”下,洗去了满脸厚粉。她已经好久没涂脂抹粉过了。 而她也开始习惯自己现在的形象了,而且她自己还十分满意。 现在的高大小姐,蛾眉淡扫,意态天然,居然很有点真正大美人的韵味了。 而这一切,却是一个“南阳村夫”教给她的。 这世上的事情,有许多的确说不明白。 但宋捉鬼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明白—— “你莫忘了,我还不仅仅是宋捉鬼,也是‘钦封通玄显微真人’,也许皇帝已经不记得我了,而且也不把我当回事,但我如果上京说金陵城有座快活林,乃是反贼聚集之地,你猜皇帝会不会做出点什么事情呢?” 夏小雨愕然。 如果宋捉鬼真的这么做了,快活林将化为灰烬,她夏小雨也将成为天下通缉的“钦犯”。 夏小雨马上就笑了,笑弯了腰,笑出了泪,笑得直揉肚子。 她笑,宋捉鬼不笑。 高大小姐也不笑。 夏小雨好半天才止住笑,叹道:“你不会这么做的,这不符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你若真这么做了,就会为千万人诟骂,无疾而终。” 宋捉鬼冷冷道:“至少我也比你晚死几天。” 夏小雨想了想,苦笑道:“好啦,你赢了,我认输,——你想问天下刺客的情况?” “是” “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组织。” “从哪个组织开始说呢?” “总共有几个组织?” “三个。” “哪三个?” “江南、西北、西域。” “按这个顺序说。” “好吧!…·,·先说江南,实际上这个组织统管的,是玉门以东,黄河以南的地域,目前该组织有职业刺客七十二人,其中,在制客排名榜上列入前十名的有五人,在三大组织实力最雄厚。” “就这些?” “就这些。” “再介绍西北组织。” “西北的组织统辖刺客三十三人,经管黄河以北、玉门以东地区的暗杀生意,在三大组织中实力最弱,收入也最少,列入排名榜前十名的,只有一人。” “西域呢?” “西域组织的地盘在玉门以西,兼管大食、波斯等地的生意,因此收入不错,该组织仅有刺客二十一人,在前十名中,却占了三席。” “下面再说说首脑。” “西北组织首脑本人就是大刺客,他的绰号是‘小鬼”,据说他姓宣,是个侏儒;江南组织的首脑姓汪,叫汪通,明里是扬州勾栏凹凸馆的主人;西域组织的主人姓陶,陶质,现在住在扬州。” ‘’他为什么住在扬州?” “他是汪通的拜弟。” “好,我听你说了半天,知道前十名刺客中有九名属于这三个组织,那另外一名属于谁?” “他是天杀,不属于谁。” “为什么?” “天杀的意思,就是绝杀,谁都可以杀。” “郑愿是不是天杀?” “听说是。” “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实际上除了那三位首脑和天杀自己,也许没有旁人知道。” 宋捉鬼想了想,缓缓道:“我有一个想法,属于异想天开的那种想法,需要得到你的证实。” 夏小雨目光闪烁不定;“哦?” 宋捉鬼沉声道:“还有一个人。” 夏小雨吃了一惊:“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人?” 宋捉鬼道:“这三个组织的主人。” 夏小雨惊呆,怔怔地瞪着他,张口结舌。 宋捉鬼道:“我说这话,并不是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我不过是想,既然存在一个天下刺客统一的排名榜,也就必然存在一个制定排名榜、并能使三个组织所有刺客心服口服的人。天杀列为第一,而又不属于任何组织,就只有这一种解释最合理。” 夏小雨道:“难道……你以为天杀就是你说的这个人?” 宋捉鬼道:“可能性不大。一个统领天下职业刺客的人,自己没必要冒险,除非他是个杀人狂。” 夏小雨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么…·那么你、你认为会是谁?” 宋捉鬼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我起先怀疑是令师祖。” 他站起身去扶高大小姐:“现在看来,我需要另外找个怀疑对象。”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顿了顿。沉声道;“我每次见到你,都会被你骗一次,这次也许又是如此,但我希望你记住,这也是最后一次。” “你明知道她总是骗你,为什么还总是相信她?” 高大小姐过了江之后,才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宋捉鬼没有回答,而且干脆转过了脸。 高大小姐很乖觉地住了口。 她现在的确很乖,那场惨祸使她从里到外都改变了。 她以前只是个任性放荡“丑丫头”,现在却是个满目沧桑的“大美人”了。 岁月可以将贞女变成荡妇,也能将荡妇变成贞女,可以将君子变成小人,也能将小人变成君子。 只要岁月仍在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包括忠诚、包括信义、包括纯真善良; 也包括无耻、包括仇恨、包括卑鄙邪恶。 宋捉鬼喃喃道:“世上有许多事情说不清,鬼都弄不明白。” 高大小姐柔声道:“也许弄明白就是不明白,说不清反倒比说得清好。” 宋捉鬼看了她一眼,淡然造:“你长大了。” 高大小姐幽幽道:“只可惜,每个长大了的人,虽未必有将来,却一定有过去。” 宋捉鬼讶然——这”丑丫头”什么时候变成个哲人了? 他想了想,道;“过去的罪过是过去的,转个身就看不见了,走路的人不能总是回头看,那一定会摔跤。” 高大小姐轻叹:“用不着回头,只想一想过去就在身后瞪着你,路就走不稳了。” 宋捉鬼这回想的时间更长:“…·那就不去想,去想别的事。” “比方说?” “比方说……比方说…··想想前面那棵树还有多远,耍走多少步才能走到。” 宋捉鬼说完,自己先笑了。 这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笑。 高大小姐道:“只可惜有你在身边,我还怎么想别的事。” 宋捉鬼一下笑不出来了;“什么意思?” 高大小姐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一看见你,除了想‘这个男人,真丑’之外,我还能想其它事情吗?” 宋捉鬼苦笑。 高大小姐幽怨地剜了他一眼,转开了眼睛。 沉默。 良久,宋捉鬼才笑道:“你在想什么?” 高大小姐轻轻道:“想这个男人,……真丑。” 宋捉鬼还是没听出来,他只是笑,他很高兴这个“丑丫头”终于不再为过去而内疚了。 高大小姐咬着唇,咬得狠狠的,咬出了血。 宋捉鬼吃了一惊:“喂,喂喂,大小姐、丑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高大小姐扭过了睑,轻轻抽泣起来:“我……我……” “你怎么了?” “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这个男人, “真丑是不是?没关系,我是真丑。” 高大小姐摇摇头:“我想……这个男人,是我丑,真丑,丑死人了。” 宋捉鬼皱着眉头,半晌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高大小姐的“意思”了。 他觉得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高大小姐拼命打马狂奔,好像迫不及待要躲开他。 宋捉鬼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热浪—— 她想他! 一个女孩子,真心诚意地想他! 宋捉鬼鼻子有点酸,他只有拚命追赶她,拦住她,告诉她他现在的感受。 他喜欢过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女人真心诚意地喜欢过他。 现在有了;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怎么能不感激万分呢? “丑死人了,丑死人了……” 高大小姐躲进了一片茂密的柳林里,拼命揪自己的头发。 她简直恨不能自己没说过那句话,恨不能收回那句话不说。 可她确实是忍不住要说。 惨祸过后的许多日子里,她将罪孽归结为自己放荡无耻,贪恋肉欲,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可最近几天,她一看见宋捉鬼,就想和他做那种事,她想得要命,怎么忍也忍不住。 她觉得羞耻。无地自容。 当她听见宋捉鬼走近时,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你走开,求求你,走开。…·,·” 宋捉鬼没有走开。 她无助地哭了,“别理我,走开呀!呜呜……” 宋捉鬼从她背后伸出手,温柔地拥住了她,悄声道: “别扯头发了。” 谁能想到,我们的宋捉鬼宋大侠,说出来的居然会是这句话? 高大小姐的心,一下就全融化了。 她的身子,好像也随她的心一同融化了,融进了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时令是炎夏,她本该很热才是,可她为什么“冷”得直哆嗦呢? 她很少害羞过,除了刚开始“享受”男人时曾有过几次张皇外,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已看得很透。 可现在她害羞得要命,他的大手抚摸她时,她简直无地自容。 “别……别碰我,我……就因为……就因为我,我家里…·家里…·,求求你,让我走,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宋捉鬼柔声道:“那不是你的过错,就算是,错也错过了,如果让你一个人自生自灭,你的头发用不了三天,就会被你全部扯光。” “那就……那就让我去··,…去当姑子,去…··,去……当宋捉鬼用浑厚深沉的语气说;“你不能。你不能任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逍遥自在,你应该报仇,把那些鬼揪出来。” 他抬起她下颚,逼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遁世之人,是为求心安、你如果遁入空门,你会心安吗?” 高大小姐只是哭。 宋捉鬼又道:“至于过失,谁没有过失?谁在年轻时没做过坏事、错事、傻事?难道每个人都该遁入空门才对?” 高大小姐拚命想低下头去,可他的手指非常坚定。 宋捉鬼说:“上天造人,不是让人自甘堕落,只有每个人都奋发向上,自强不息,世间才会富裕繁荣,我说的对不对?” 高大小姐还是不吭声。 宋捉鬼的声音又温柔了:“至于你,你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的身体或许成熟得很早,但你的心灵直到现在才成熟。如果有人拿着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不去吃它,反倒说这桃子原先是青的,是生的,因此不能吃,你会怎么想?” 高大小姐睁开泪眼,敬慕害羞地微笑着。 宋捉鬼的声音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嘎住了:“回答我?” 高大小姐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我……我要是那个人,就……就把桃子……把桃子…·吃掉。” 宋捉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若是那只桃子呢?” 高大小姐道:“我……我要是桃子,就……告诉那个人,说说我……看起来是好的,其实…·。·其实坏透了。” “是吗?” “嗯。 “真的?” “嗯。” “那个人要不这么想,一定要吃呢?” “那…·那么,只要他不怕……路着牙,就被他……吃掉……算了。” 宋捉鬼热血沸腾,刚一紧手,高大小姐又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他真要吃,就··…” “就不许后悔?” “不是。” “那是什么?” “要吃……就,…·一口吃,…··净,要不……要不……剩下的还是会……变坏, “茹苦。”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连核……带皮全,…··都…··” 她一个字也多说不下去了,宋捉鬼已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焦干的嘴唇堵住了她颤抖的、沾满泪水血丝的唇。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声很清脆的响声。 “啪!” 他们都吃了一惊,高大小姐想挣脱他的手,可他将她箍得紧紧的:“别怕,是个小孩,放牛的小孩。” 的确是个小放牛的,斗笠蓑衣,朝他们做个鬼脸,骑着牛笑嘻嘻地走开了。 他们相视微笑,脸都红得像晚霞。 第三十六章 龙雀上的光华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秦中来居然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蓄”起了一部相当不错的胡子。 胡须漆黑,发漆黑,脸却雪白。 带着淡青的雪白,一种病态的雪白。 他的整个人仍然那么斯文有礼、温柔敦厚,仍然是个君子的模样,但君子庐里的人,对这位主人态度已从尊敬、崇拜,一变而为害怕和担心。 他似乎有了一种“鬼气”。 森森的鬼气! 无论是谁,接近他时,都会觉得不自在、毛骨悚然。 阿英怕他,小竹也怕他,整个君子庐的人,不怕她的只有一个发疯的红石榴。 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有时他几天难得说一句话。 他常常打谱,有时一天打谱五个时辰,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不吭声,也不眨眼。 天晓得这位君子有什么心事。 八月十五,中伙佳节,君子庐照常例要庆贺一番,主仆同席,赏月饮酒,吃月饼,击鼓传花,尽兴一醉。 这天晚上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仆人们不化往常今日那样嘻闹甚至大笑大叫,手舞足蹈,他们默默饮酒,默默地吃月饼。 红石榴肆无忌惮地解开胸襟,袒露着雪白硕大的乳房,给她的儿子喂奶,口中不住轻声哼着爱怜的歌谣。 阿英和小竹互相望了一眼,阿英站身,微笑道:“素闻公子羿艺,冠绝东南,婢子也曾拜师学过几招,本不敢请公子指教,但月华满天,桂子飘香,当此良夜、美景,不免技痒,敢请公子指点几招,也令婢子开开眼界。” 秦中来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微颌首。 他的神情,仍然沉静如水。 就好像这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他激动起来。 芦中人终于把月饼买回来了。 芦中人自己从八岁起就从不吃月饼,他认为过节是件很愚蠢的事。 在他看来,节日就是人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下扔掉、吃进肚里、穿在身上。 难道辛苦许多天,流许多汗,就是为了这几天的挥霍浪费? 但芦中人今天却不得不出去买月饼,因为阿娇要吃。 他跑了许多已打烊的小店,可月饼都已卖光了,好容易才在一家很远的铺子里买了一筒,就拚命往回跑。 一面跑,一面还在心里嘲笑自己。 嘲弄自己,有时候也是一种绝望,一种无奈的绝望。 他跑到离他们租住的那家小院子还有十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鼻子皱了起来。 小院里种着两树桂花,桂花下有酒,也有美人。 桂花是香的,酒是香的,美人也是香的。 这些气味他都能很清楚地用鼻子分辩出来,他的鼻子,或许并不比宋捉鬼的鼻子差多少。 他的感觉也十分敏锐。 从花香酒香和美人香中,他还辨出了另外一种气味,他的心也感觉到了另一种没味道的气—— 血腥气味! 杀气! 芦中人手心冰凉,后背也冰凉。 阿娇? 会不会……? 芦中人忽然冲出。 月华满天。 微山湖上浮光跃金、静影沉壁,只没有渔人唱悠扬的船歌。 船头有一个人端坐着,手中有什么东西闪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坐在船尾,肘支在浆柄上的,是个文文静静的船姑,一条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堆起老高的一堆乌云。 她的脸庞在月光下看起来很美,她的身材也很丰满动人。 她的眼睛就像这湖水一样,明净、神秘、温柔多情。 她凝视着船头那人的脸、神情很柔和、很平静。 她问:“你在想什么?” 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暗哑,似乎他有满怀的沧桑,满身的伤疤,满心的孤寂无奈。 他说:“想这把刀,想一些人,一些话,一些事。” 她说:“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难以作出果断的决定,曹操说袁绍‘多谋寡断’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叹:“但有些事情,在做之前不能不想清楚。” “你想清楚了吗?” “还没有。” “你还准备想多久?要知道想得越久,要做决定就越难。” “我知道。” “其实你本不必想太多,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哦?” “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 “哦?” “如果你决定重出江湖;你就不必将这把刀扔进湖里,你马上可以离开,我绝对不拦你,你会再次轰动江湖,你的无数仇人还会再接再厉前来杀你,你不死,他们永不会罢手,但你下不了狠心去杀他们;你如果不去找南小仙的麻烦,你会愧对神明,你若去了,又会愧对你师父;你要杀的人,就是你的亲朋好友,要杀你的人,遍地都是。你若复出,不出一月,必死无疑。或者会身败名裂,成为杀人狂、成为黑道袅雄。” “……” “第二条路,是生路。只要你抛开江湖,扔掉这把刀,让它永沉湖底,你就会获得安宁、新生,这世上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 “想什么?” “想你的话。” “哦?”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实理。可我必须面对两个人。” “谁?’, “我必须面对南小仙。我不能、也不该退缩。这些天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才发觉我以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对南小仙的态度。” “是吗?” “不错,她是一个凶贱邪恶的女人,是我给了她机会,以致于遗祸江湖。” “她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劣迹。就我所知,她现在已有所收敛。” “那是因为她的势力已渐渐增强了,地位也渐渐巩固了,她没必要再以残暴的面目出现,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用权的决窍,该杀的时候杀,该抚的时候抚.……她的劣迹不多,是因为她一直都未亲自当众动过手,有人替她杀人,杀过了保密。’” “那你有什么理由去杀她?” “你以为我没有?” “……是的,我想你没有。” “我有。” “是什么理由?” “……” “你不想告诉我?” “抱歉。” “……你要面对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能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沉默。 只有船舷拍击着水面的声音在月夜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地叹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邪恶残暴,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那人缓缓道:“管不过来,难道就不管吗?” 她顿了顿,柔声道:“可你已经管得很多很多了,你为什么不收手休息呢?江湖上并不少你一个除恶的人。” 那人道:“每个人都这么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船姑气结。 那人抬眼凝视着她,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要不是你和令尊救了我,我一定会走上毁灭之路,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船姑恨恨地道:“有什么不同?” 那人道:“有许多不同。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你给了我几个月时间,让我理清我的思路,我现在已经不容易被打垮了,我的除恶之心已经坚定不移。” 他举起那把刀,缓缓道:“以前是刀驭我,后来是‘刀即是我,我即是刀’,再其后是刀不能驭我,我也不能驭刀。但现在,我已是它的主人!” 那把小小的刀光华夺目,好像这一天一湖的月光都被它夺去了。 君子庐中的月色,明净而且爽朗。 君子庐中的人,却一个一个都像是团浓浓的黑雾,又湿又重。 红烛高烧,纹枰之上,已稀稀拉拉落着数十枚黑子白子。 黑势己孤,大厦将顾,阿英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皱着眉,拚命筹划着。 被让四子而被杀得如此不堪,谁脸上挂得住? 秦中来安安稳稳地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纹枰,一点也没有肯让一步的样子。 小竹支着颐,已经快睡着了,困得前仰后合的。 至于红石榴,早就抱她的“宝宝”睡觉去了。仆人们也都已回房休息。 阿英轻轻吁了口气,道;“公子神技,婢子输得无话可说。” 秦中来温言道:“你的棋有灵气。这种灵气很可贵。” 阿英眼睛亮了:“真的?” 秦中来点头:“我没有这种灵气。” 阿莫道:“那是公子太谦了。” 秦中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阿英,我问你,你若领军,能带多少人马?” 阿英愕然。 秦中来微微笑了一笑,淡淡地道:“随便说说,不必认真。” 阿英想了半晌,才害羞地笑道:“碑于从来没想过这些,说出来公子可别见笑。……百十来人,可能还行,再多我就顾不过来了。” 秦中来嘉许似地点点头:“已经不错了、” 他长身而起,柔声道;“你们去睡吧!我也有点困了。” 芦中人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时,月已偏西。 他从地上跳起身,发疯似地冲出了小院。 小院中有两棵桂树。树下有一张凉榻,一张小儿,一只板凳。 凉榻上有枕头,那上面有斑斑的血迹。 小几上有蜡烛,焰已将灭。 烛光照着小几上的瓜果点心,也照着一纸短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寥寥数月,阁下已落人之后矣!此女之父,为令尊所找,阁下岂不知耶?叹甚悲甚!” 月饼散落在地上,如一团团血迹。 一阵风吹过,烛灭。 这个时候,宋捉鬼正在“消化桃子”。 高茹苦这只桃子,他算是一口吃干净了,连核带皮都.咽下去了。 但他借口这只桃子“不好消化”,总想多磨一磨,消化消化。 高大小姐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够将那些可怕的幻境尽数抛开,而只一心一意地感受着他给她带来的巨浪般的震撼和快乐,完全彻底的被他“消化”。 她不想,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实在不愿再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只想他。想他、想他…· 她在平静下来时,也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但她除了逃避外,就只有发疯一条路可走。 她希望能躲进他身体里去,让所有的人和事都离开,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宋捉鬼理解她的心情。 如果她报不了仇,就只有拚命报复她自己。 他的责任是让她从噩梦中走出来。不仅要助她复仇,同时也要救回她越来越消沉的心。 他每次都尽心尽力。明知道长此以往对她并没有好处,但现在却不得不如此。 她的脸苍白,满是汗水。她的眼睛不敢闭上。 一闭上眼睛,就会有可饰的幻象出现。 微山湖上的小舟,仍静静地泊着。 船头那个人手中已无刀,船站的大辫子不知何时已放下,她的两手离开浆,轻轻弄着辫梢。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问:“你可以面对南小仙,你有这个勇气;你也可以找出那个不知其名的人,你有这份能力。可……你将如何面对她?” 那人默然。 湖上起了淡淡的雾,月光朦胧了,如渴睡的眼睛。 她说:“对不起,也许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该说。” 那人喃喃道:‘服关系。” 船姑道:“我忍不住。” “我说过了,没关系。” 船姑不说话了,小手将辫梢捏得系紧的,她好像很烦躁。 那人轻轻道:“回去吧!” 船姑不动。 那人又说了一句.船姑发怒了,辫子一甩,赌气似地别过脸:“不!” 那人只好笑笑,合上眼睛,闭上嘴。 船姑更生气:“我们不回去!” 那人没反应。 船姑叫得更响:“我在跟你说话!” 那人道:“我知道,我听得见。” “听见了你怎么不回答?” 那人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船姑气鼓鼓地道:“你跟我就一点话都没的说?” “你想说什么?” 船姑怒道:“我不想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 你最好别理我,别跟我说话!” 那人愕然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船姑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天杀的!” 这本该是句娇嗔的话.可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他也一下笑不出来了。 “对不起。” “没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皮厚!” 船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好像又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 那人点头:“头疼得要命。” 船姑眼珠一转,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的,但天下武林不知道。我敢保证,有许多烂账早已扣到你头上了。” 那人苦笑:“你是说,我已经是身败名裂了?” 船姑道:“是呀!只要你敢出去,每天都至少有百数十人要找你算账。这些账是算不清也根本就没法算的,因为其中有些账,你不忍算;有些账;越算越多;还有一些账,本来就是人家硬冤你的。” 那人脸色白了,牙也咬紧了。 船始也只当没看见,还是笑嘻嘻地说个不停: “所以呀,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乖乖地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你只要一出去,南小仙和你说的‘那个人’根本用不着出手,你都活不下去了。天下想要你命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数都数不过来了。” 他的信心,好像已经动摇了、至少也不似原先那么足了。 一只“过街老鼠”,刚上街就被人们打死了,这怎么去我敌人算账? 船姑悠然道:“如果你要还想看那个狐狸精,我可以去把她绑到这里来,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人的信心,好像快没有了。 船姑又道:“南小仙和那个不知其名的坏蛋,可以由我爹找几个老朋友去打发,这样安排,不是很好吗?” 那人忽然坐直了,抬起头,冷冷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去做。” 船姑曼声道:“大话谁不会说?你要真的自己有这个能力,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人眼中闪出了怒火。 船站满不在乎:“我知道你生气。我这个人不会说好听的话,大实话准爱听呢?” 那人僵硬地坐着,活像一尊石像。 船姑叹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那人不理她。 船姑顾自往下说:“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我弄不明白是——” 她的神情忽然庄重起来:“江湖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杀人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那人浑身一震。 船姑低下眼睑,忽又变得温驯文静了,她的双手放到了桨上。 “我们该回去了。雾越来越大,不早点回去,就会看不见回去的路了。” 她说的是句很平常的话,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可听在那人耳中,却不啻一道霹雳。 铺在地上的路,你看得清。如果你想回头.随时都可以。 铺在心中的路呢? 你想过要回头吗? 你还能回头吗? 秦中来离开了君子庐。 除了一柄剑,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除了一封短笺,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他知道阿英有足够的能力掌管君子庐。他没有后顾之忧。 就算有,他也必须走。 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想过要回来吗? 他还能回来吗? 第三十七章 天香血染衣 荆劫后这些天忙得要命。 眼下正是天香园中最繁忙的时候,园中干朵万朵牡丹,如火如茶,如锦如霞,吸引了来自天下各地的游客。 荆劫后照例还是请了十几个洛阳城里的地痞来帮忙维持秩序,接送一些面子不太大的客人。 若非十分要好的朋友,十分尊贵的客人,荆劫后自己向来是懒得出面的。 天香园中有六个花匠,都是表情呆板、沉默寡言的老人。这样的人,本不适合当导游。 好在荆劫后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有几十本十分名贵的牡丹花,他都写了个小木牌插着,木牌上写着花名;以及来历和珍贵之处。每个木牌上的文字,都是一篇短小、瑰丽的文章。 荆劫后一向是个细心的人。这几天的每项活动,他都经过了细心的安排。 今天晚上,荆劫后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他将陪同一位极其尊贵的客人观赏月下的牡丹。 为此荆劫后黄昏时特地沐浴一番,并严令花匠和地痞将客人都“请走”。 这个极其尊贵的客人,就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冰雪牡丹”花三小姐。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花深深的身影也翩然而至。 月下的牡丹,花前的美人,这一切简直令荆劫后心醉。 荆劫后抢上几步,深深一揖,含笑道:“三小姐肯光临,天香园何幸,荆某何幸?” 花深深好像一点也没变,她仍然如冰雪一般冷,仍然如牡丹一般美丽。 就好像生孩子对她的身体、对她的心灵都没有一点影响似的。 花深深冷冷道;“荆公子不必多礼,我随便走走,不劳公子带路。” 荆劫后仍然笑得很和蔼:“能为三小姐带路,是荆某的福气。” 花深深凛然道:“好意心领,荆公子若一意孤行,我只好回去。” 荆劫后叹道:“三小姐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荆某并无他意,只不过想为三小姐介绍几本秘密的牡丹而已、” 花深深道:“赏心自悦目,悦目则赏心,何劳公子大费口舌?” 荆劫后苦笑:“只不过人若有了一两件珍玩,总希望和朋友、客人一起赏玩,无非是想借机炫耀一番而已。” 花深深道:“荆公子想向我炫耀什么呢?” 荆劫后连连播手,连连后退;“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他身后忽然有人接口笑道:“你最好哪里也别去。” 纯正的南阳腔。 是宋捉鬼! 果然是宋捉鬼。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穿著华丽,面目憨厚,张着嘴傻乎乎地笑。 他的背上,当然还是背着剑。 捉鬼用的桃木剑。 荆劫后吃了一惊:“老宋?” 宋捉鬼叹道;“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荆劫后苦着脸问道:“嘿嘿,你…·你要来也不打个招乎,这……这算什么?” 宋捉鬼瞪眼道:“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是不是?撞破了你的好事是不是?” 荆劫后飞快地瞟了花深深一眼,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我能有什么好事?你别乱说!” 宋捉鬼没理他,走过去朝花深深拱手道:“弟妹好兴致。” 花深深冷冷道:“宋大侠兴致也很好。” 宋捉鬼道:“我来本是想看看我的小侄儿的,怎么,你没抱他来?” 花深深冷冷哼了一声,看样子很不痛快,宋捉鬼却偏偏很不识趣,硬往下说:“小郑总算和我兄弟一场,他的儿子,我有责任照顾好。” 荆劫后连忙插嘴:“老宋,我那里还有一坛极品的波斯葡萄美酒,就等你来开封了,走走走,咱哥儿俩喝几杯去。” 宋捉鬼连忙转头:“真的?” 荆劫后苦笑:“我几时骗过你?” 宋捉鬼又转头冲花深深一笑:“弟妹何不一起去?” 花深深淡然道:“我要回去了。” 宋捉鬼愕然道:“回去?你不是刚来吗?喝点酒,看看牡丹再回去岂不更好?” 花深深愤然而去。 荆劫后长叹一声,咬牙低产怒道:“你做的好事!” 宋捉鬼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我做了什么好事了?” 荆劫后跺脚道;“佳人不可唐突,美酒不可糟蹋!你……你真气死我!” 宋捉鬼冷笑起来:“哦?你是在打花深深的主意?” 荆劫后真生气了:“怎么?不可以吗”” 宋捉鬼正色道:“当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荆劫后怒道:“为什么不可以?” 宋捉鬼道;“她有丈夫。” 荆劫后道:“可郑愿已经死了!你难道希望她守一辈子寡?” 宋捉鬼悠然道:“当然不是。” 荆劫后后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追求她?” 宋捉鬼道;“你不能这样做。” 荆劫后冷冷道:“为什么?” 宋捉鬼叹了口气,喃喃道:“原因实际上很简单,我用三个字就能说清楚——你、不、配!” 荆劫后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笑道;“你在开玩笑。” 宋捉鬼道;“抱歉,我从来不拿感情这种事开玩笑。” 荆劫后笑得更厉害了:“可你就是在开玩笑。” 宋捉鬼不出声,只是阴森森地凝视着荆劫后,就像他正看着狞恶的魔鬼。 荆劫后渐渐笑不出来了。 他直起腰,恼怒而又迷惑地瞪着宋捉鬼,冷冷道:“我看你今晚是故意来找碴儿!” 宋捉鬼居然点头:“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荆劫后也没有吃惊:“好像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对不对?” “可能。” “你是打抱不平来的?” “不错。 “为谁?” 宋捉鬼缓缓道:‘’你要我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吗? 那可能三天三夜都念不完。” 荆劫后完全平静下来了:“你只要念三个名字就行了。” 宋捉鬼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道;“荆劫后,你没必要硬挺下去,你用不着怕我,我知道如果你发动天香园里的机关和暗桩。我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天香园。” 荆劫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宋捉鬼道:“令尊和令堂虽然厌倦了江湖,但他们还是将血鸳鸯令和离魂门的武功传授给了你们兄妹。他们本希望你们做个本分的人,只要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把两大门派的武学传下去就行了。但你们兄妹终究还是违背了他们的意愿。” 荆劫后微笑道:“人老了,有时候很糊涂。他们总是忘了自己也曾年轻过,总希望子女一生下地就像他们那样瞻前顾后的。” 宋捉鬼道:“你一人兼掌了血鸳鸯令和离魂门两大组织,你妹妹吴枕霞则是血鸳鸯令的首席执令使,是你使她变成了马神龙,控制了山东响马,是你使她变成了马小佳,控制了济南孟家。” 荆劫后点头叹道:“看来你的确知道了很多事。” 宋捉鬼嘿嘿一笑,道:‘’我还知道一件事,你还有一个弟弟,原先在韦松涛的绿林盟中卧底,现在已成为野王旗主人南小仙的心腹了。” 荆劫后一怔:“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宋捉鬼憨厚地吸吸鼻子,道:“谁叫我是宋捉鬼呢?” 荆劫后道:“只可借你这回不是宋捉鬼,而是在‘捉影’,‘捕风捉影’。” 宋捉鬼道:“可你莫忘了,我这个人一向很认真,做什么事都脚踏实地的。我不会血口喷人,更不会捕风捉影。我有人证,也有物证。” 荆劫后大笑:“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宋捉鬼道:“等我捉住了你这个魔鬼,你就会看见了。” 荆劫后笑得弯了腰:“真好笑!哈哈……嘿嘿…” 宋捉鬼顾自道:“你假装送还高家玉观音,又将一本邪恶的武林秘笈想方设法硬塞给了他们,其后你又派高断山,用迷幻药使他们自相残杀。是不是这样?” 荆劫后还是在笑。 宋捉鬼沉声道:“前不久,我又发现了你的另一重身份——阿瞒赌场的曹掌柜!” 荆劫后浑身一震,惊惧地抬起头,脸也一下扭曲了。 宋捉鬼道:“很不幸,我恰巧认识一个刺客朋友。恰巧他告诉我他的老板是水晶楼的宣楼主,于是我就和那位小老头做了笔生意——我答应烧过他,条件是他必须给我介绍一下刺客界的内幕,这一下我就知道了,濮阳有个阿瞒赌场,那里有个胖得不像样子的曹掌柜。” 他笑笑,又道:“然后我就去濮阳,苦苦守了三个多月,才发现你居然进了赌场,恰巧你易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偷看。” 荆劫后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他甚至已开始微笑,用很感兴趣的目光看着宋捉鬼,好像宋捉鬼是在给他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宋捉鬼叹道:“我从小就养成了偷看、偷听的毛病,一直想改,可就是没改过,你一定要原谅我。” 荆劫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我原谅你。” 宋捉鬼又叹气:“我还要请你原谅我做一件事。” 荆劫后问:“什么事?” 宋捉鬼道:“捉你。” 荆劫后又答应了“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我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 宋捉鬼伸手缓缓拨出了他的桃木剑。 一剑在手,岳峙渊停,宋捉鬼的全身,顿时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 “请!” 荆劫后轻轻叹了口气,一伸手,从身旁花丛中拆下了一朵牡丹。 黑色的牡丹。 荆劫后怜惜地道:“这种牡丹名曰‘李逵’,一株价值万金,希望你出剑时小心一点,莫碰坏了它。” 宋捉鬼不说话。 他知道荆劫后是在激他发怒,他绝对不能上当。而且,他也知道,凭荆劫后的身手,飞花摘叶均是杀人利器,荆劫后的牡丹花,未必比他的桃剑差。 相交多年,他一直不知道荆劫后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一个人若能身兼血鸳鸯令和离魂门两派龙头之位,其武功之高,自是“可想而知”。 宋捉鬼踏上一步。 桃木剑斜斜削落,落向荆劫后手中的牡丹花。 荆劫后没有动,他甚至连眼睛也没抬起来,依然在赏玩他手中的“李逵”。 剑峰刚触着花瓣,刹那间如蛇一般扭动过来,幻成一条条蛇影,“咬”向荆劫后胸腹间十几处穴位。 荆劫后“咦”了一声,好像很吃惊。 但他还是没有后退。 他手中的黑牡丹却片片粉碎,每一片都恰恰挡住了一条蛇影。 宋捉鬼向后退了一大步,接着又是一大步,连着退了七步,才站稳了身子。 他的眼中,露出极度惊讶的神情,他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 一招判胜负! 他在荆劫后手下,居然走不出一招,就落败了。 这件事传到江湖上去,有谁会相信? 荆劫后洒脱地拍拍衣裳,将花瓣拂落,微笑道:“你的剑法很奇特,以一柄木剑,竟能在一击之间,幻出数条蛇影,条条姿态不同,这的确值得骄傲。” 宋捉鬼嘶哑着嗓子,叹道:“太清绝学,果然不同凡响。” 荆劫后道:“你一眼能认出这是太清秘笈上的武学,实在令我吃惊。” 宋捉鬼道:“我不是认出来的,我是猜出来的。” “哦?” “太清秘笈本就是血鸳鸯令的镇门之宝。我怎么会猜不到?……而且,能如此松轻克制我捉鬼剑法的,也只有太清绝学。” 荆劫后负手踱了几步,站住,笑道:“你还想捉我?” 宋捉鬼道:“一点不错!” 荆劫后道:“你凭什么捉我?凭你那套半吊子的捉鬼剑法吗?” 宋捉鬼暴喝道:“还凭我的捉鬼雄心!” 暴喝声中,宋捉鬼连人带剑,直冲了过来。 荆劫后本来一直显得很优雅,一直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 宋捉鬼的这种拚命的打法,并不能使他心惊。 他的脸色却偏偏变了。 因为在宋捉鬼暴喝声响起的同时,他听到了六种声音。 这六种声音就在他的夭香园中响起,这六种声音都不是什么特别好听的声音。 第一种声音是怒吼。 他听出那是六个花匠发出的吼声,这吼声使他不能不惊心。 这六个老花匠修理人的本领,绝对比修理花卉高明,他们都是积年的老江湖,对所有阴谋诡计都已烂熟于心,他们的武功,也都绝对是上上之选。 一般的敌人,一般的暗算偷袭,绝对不可能使他们发出这样的怒吼。 谁在偷袭? 第二种声音是拳头着肉声。 第三种声音又响又脆,是骨头拆断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第四种声音是东西摔倒在地上发出的。 第五种是声音是暗器破空声。低沉诡异,如魔鬼地狱中的冷笑。 第六种声音居然是一声尖锐的惊呼,这声音中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惊喜。 荆劫后最心惊的,就是这第六种声音。 那是花深深在惊呼! 花深深看见了什么? 花深深看见了谁? 世上还有谁,能令孀居的花深深如此惊喜? 宋捉鬼的人,已和他的剑合为一体。 宋捉鬼冲过来,浑身是剑。 宋捉鬼自己,似已变成了一柄剑。 荆劫后忽然冲了上去,迎头冲向疾冲而至的宋捉鬼。 他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竟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对抗宋捉鬼的身剑合一。 荆劫后发出了嘶吼。 他的左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截冷光,他的右手,急促迅捷地轻轻抖了一下。 他的口中,也喷出了一道寒光。 左手已肠剑。 右手胭脂扣。 口中月明珠。 三种武器,在刹那间迎向宋捉鬼。 花深深既已喜极惊呼,那么,来人必然已攻破了花匠的防线。 能攻破六个老花匠组成的防线,来人的武功绝对不会比宋捉鬼差,而且来人或许还不止有一个。 如果他不能马上解决宋捉鬼,一旦宋捉鬼和来人联手,他就必败无疑。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本就是兵法的精义。 荆劫后当机立断。 桃木剑撞上了鱼肠剑,一阵急促暴烈的脆响声中,桃木剑粉碎。 胭脂扣无声无息地飞出。又无声无息地激飞上天。 月明珠碎。 鱼肠剑疾进,宋捉鬼力竭,气也已竭。 宋捉鬼已处于必死的状态。 虽然他的身剑合一破掉了胭脂扣和月明珠,却挡不住犀利的精兵鱼肠剑。 一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鬼魅般飘来。贴地飘到了宋捉鬼身前,荆劫后身侧。 左侧。 一道艳艳的光华腾起。 这时候,花深深的惊呼声真正在夜空炸开—— “郑郎!” 荆劫后只要轻轻一递鱼肠剑,剑尖就会刺穿宋捉鬼的眉心。 但他的剑已无法递出。 剑在左手。 左侧袭来的光华如此夺目,如此震撼人心,使荆劫后不得不撒剑回挡。 但他在撒剑的同时,右脚已闪电般飞起,端向宋捉鬼下阴。 变起仓促,他的招式变得也奇怪,怪得令人几乎会认为,他本就要撤剑应付左侧的奇袭,本就准备用右脚对付宋捉鬼。 鱼肠剑、龙雀刀。 谁更犀利? 荆劫后无法、也根本没时间去想,但他知道,宋捉鬼即将送命。 他坚信不疑。 宋捉鬼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算宋捉鬼能反应过来,也必将力不从心。 荆劫后右脚到时,正是宋捉鬼旧力已尽、新力来生的那一刹那。 要命的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荆劫后的右脚踝骨上突然多了两根手指。 一只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这两根指头就像在拈一枚棋子一样,在他踝骨上拈了一下。 荆劫后飞腾而起。 光华灿烂。 那是鱼肠剑和龙雀刀对撞击出的光华。 荆劫后远远落下,落在一株牡丹花边,微微向右趔趄了一下,旋即站稳。 他抬头,就看见了三个人。 三个男人。 中间的男人,当然就是死里逃生的宋捉鬼。 宋捉鬼的衣衫已破碎,满身是血,那是被挑木剑和月明珠的碎片划出来的…… 宋捉鬼的右边,站着个黑衣蒙面人,这蒙面人正抬起左手.将蒙面布揭下来。 荆劫后不用看,都知道他是谁。 郑愿! 只可能是郑愿! 郑愿并没有死。 那个沼泽下面,有一只极大的,能够移动的铁箱,铁箱的上面,有一个夹层。 当郑愿被抛下时,他的头是朝下的,他的脑袋刚扎进沼泽,夹层的铁板就合拢,隔开了沼泽中的烂泥,只精确地留下一个圆圈,圈住他的肩头,然后他就被慢慢拖进了铁箱中。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丝一毫都事先经过了许多计算,当然,郑愿对此毫不知情。 安排这次行动的人,总共有三个:一个是朱争。一个是若若,另一个则是摆饭摊的小姑娘、也就是那个“船姑”的父亲。 执行这次行动的人.是“船姑”父女。 他们的目的,是想帮郑愿从濒临崩溃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从此绝迹江湖,隐居山林。 但郑愿终究还是回来了。 站在宋捉鬼左侧的人,荆劫后不认识。 那人也是一身黑袍,却没有蒙面,那人留着部乱蓬蓬的大胡子,脸白得伯人。 那人什么武器也没带,他就那么肃穆地站在那里,森然盯着荆劫后。 但荆劫后很快听到了两个人在喊着相同的一个词。 郑愿和宋捉鬼都惊呼:“君子!” 荆劫后心中又一次剧震——大胡子居然会是秦中来。 八方君子素中来! 秦中来为什么来? 难道也是为要他荆劫后的命吗? 从郑愿和宋捉鬼吃惊的神情看,他们并不知道秦中来就在附近,他们不是约好了来的。 从花深深的惊呼着,宋捉鬼和花深深事先也不知道郑愿还活着。 怎么会这么巧? 秦中来冷冷道:“荆劫后还站在那里,老宋你别尽顾和我说话。” 他根本不朝郑愿看,好像根本不认识郑愿。 郑愿只好苦笑。 他知道秦中来为什么不理他,他们已经绝交了。 郑愿转眼盯着荆劫后,微笑道:“荆兄,我没有死,你好像很吃惊,也很惋惜。” 荆劫后居然也微笑了一下,声音很平静:“的确很吃惊,也的确很惋惜。如果你已经死了,今晚秦兄和老宋都不会生出天香园,而花深深也将属于我了。” 郑愿叹道:“很遗憾,我自己也没料到,我居然还会活下来,居然还能和老朋友重逢。” 荆劫后也叹气:“王八蛋才料得到。” 郑愿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申明一下。” 荆劫后问:“什么事?” 郑愿道:“花深深是我的妻子,你永远不可能得到她。” 荆劫后笑了:“是吗?” 郑愿骄傲地道:“一点不错。” 荆劫后大笑道:“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就等着看吧!” 宋捉鬼沙哑着嗓音道:“小荆,你没有今后了。” 秦中来居然也加了一句:“就算他们肯放过你,我也不会答应。” 这句话很不像他这个君子该说的,君子本该是个与人为善的人才对。 八方君子素中来的君子本性,至今似乎已荡然无存。 他出手偷袭荆劫后,虽说是为了救宋捉鬼,但若在以前,秦中来出手前一定会提醒荆劫后注意。 是什么使秦中来性情大变? 荆劫后笑道:“你们好像已经吃定我了,是不是?’’郑愿点头:“不是好像,而是干真万确,你的护卫已被我们尽数打发了,你的机关已经被我们破坏了,你的月明珠和胭脂扣也已失效。你剩下的只有鱼肠剑。” 荆劫后的确已只剩下左手中的鱼肠剑尚可依侍,他将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 可荆劫后仍然很安详,甚至笑得有点神秘; “是吗?你们既然如此有把握,何不回头看看,谁在你们身后?” 郑愿冷冷道:“这种五岁小孩子玩的把戏,亏你还好意思玩?” 荆劫后眨了半天眼睛,很无奈似地长叹道;“好吧,好吧!你们谁先上来?是一个一个车轮大战,还是一拥而上打群架?” 郑愿道:“我想先问明白一件事——你为什么将我列入刺客排名榜?” 荆劫后道:“不是我列的,你从未帮我赚过一文钱,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将你列入排名榜。” “这么说,江湖上那些消息,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事实上你的确就是‘天杀’,但这不是我的功劳。” “是谁的功劳?” “我好像不一定非得告诉你。” 郑愿征了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荆劫后悠然道:“为什么不可以?让你带着这个疑问下地狱,岂非有趣得多?” 宋捉鬼怒道;“小郑你还跟他啰嗦什么?我去杀他。” 秦中来忽然喝道:“杀!” 我们的这位八方君子刹那间已变成了一尊无坚不摧,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凶神。 秦中来冲向荆劫后。 秦中来手中没有神兵利器,他全身甚至连一件兵器也没有。 秦中来所有的,只是杀气。 充斥天地的杀气。 秦中来冲出的同时,郑愿也同时冲出,但他只冲出了一步,身子就已突然折回,如回旋的飞燕,向后冲去。 荆劫后并没有骗他们,他们身后的确站着人。 一个人。 还有一把伞。 ‘’杀人无算高魂伞!” 皎洁的月光下,离魂伞上的黑白条纹在缓缓旋转。 伞上的斑斑血迹也在旅转。 那是谁的血。 吴枕霞握着伞柄,缓缓旋转着,她的嘴角有缕缕血迹,她的脸上沾满血迹。 她在笑,笑得无声无息。 她的笑,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和凄厉。 “离魂伞是一种极其歹毒的兵器,在它的伞面上,涂有一种奇异的药物,当有鲜血浸润时,这种药物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神智的气味,这时候,只要持伞的人贯注内力,缓缓旋动离魂伞,那么看见伞面的人会忍不住被那诡异的条纹旋成的图案吸引,在不知不觉间沉浸于有关宇宙、人生的轮回等等奇异的冥思苦想中,内息就会走岔,直至走火入魔,咳血而死。” 这是武林老人们常对年轻人说的许多神奇故事中的一个,也是最玄的几个故事之一。 相信这个“传说”的年轻人本来就不多;近来就更少。 但郑愿相信。 他刚一转身,眼角的余光刚扫到离魂伞,他就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紧闭着眼睛,冲向离魂伞,冲向吴枕霞。 宋捉鬼没有向前冲,也没有朝后看。 他朝左侧掠出,口中厉呼道:“住手!” 左边的花丛中,一个女人正在挥剑杀向另一个女人。 那个即将被杀的女人。却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 离魂伞旋转。 如一首悲凉无奈的歌,吸引孤苦寂寞的心灵。 挥剑的人居然会是红石榴,而痴痴而立的人,就是高茹苦。 荆劫后从来没将秦中来的武功放在眼里。 但今晚使他受伤的人,偏偏就是秦中来。你想想,荆劫后怎么能不吃惊,不愤怒? 荆劫后更吃惊、更愤怒的是,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事完全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也不是郑愿他们排的。 操纵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可他无法制止正在发生的事情。 隔壁的花家一直在暗中聚集力量,七大武林世家的人这几日已有不少到了花家,这些人大多是七大世家中的一些仆役工匠。 这些仆役工匠按理说不该引起荆劫后戒备的,但荆劫后偏偏十分小心,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们在荆劫后心目中,永远比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怕。 原因很简单,荆劫后的手下,有许多也操持着“卑贱”的职业,而这些看起来卑琐可憎的人,实际上都非常狡猾、非常厉害。 荆劫后认定,花家集结力量只可能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他。花家认定,他就是害死郑愿的真凶,对付郑愿的一切阴谋,都由他策划的。 七大武林世家在中原一带毕竟根深蒂固,他们若想究查一个人的底细,一定能穷尽祖宗十八代。 荆劫后有理由相信,这些武林世家的人已查出了他的真实身分和许多冒牌身分。 如果花深深没有怀上郑愿的孩子,花家不会太在意郑愿的死活,但花深深偏偏就有了郑愿的孩子,那么就算以前花家再怎么反感郑愿,现在也会为郑愿复仇。 这不仅涉及到亲情,也和武林世家的面子有关。 所以,当花深深差人送来花笺,说是今晚会来赏花时,荆劫后就知道武林世家的人已决定在今夜杀他。 荆劫后并不是傻瓜,他已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凭他在洛阳暗中安插的人手,对付武林世家的百十高手应该根本不成问题。 可宋捉鬼居然赶来了。 秦中来也赶来了。 郑愿“死而复生”,出现在今夜的天香园。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他们事先没有约好,这件事就未免太巧了。 当荆劫后发现妹妹手持高魂伞出现时,心里十分高兴,他的胜算更大了。 但转眼荆劫后就从欣喜落入了极度的恐惧和震惊—— 他并没有通知妹妹来洛阳! 那么,妹妹又是怎么赶来的呢? 他不认识高茹苦,但他认识红石榴,这两个女人今夜出现,又是怎么回事? 花家为什么还没有发动? 花家。 花家的灯火已尽灭。 孙老太君和花老祖就站在花家“四季楼”上,吃惊地注视着天香园中的变故。 他们的确已决定在今夜杀死荆劫后,毁掉天香园,为郑愿复仇。 花老祖每次一看见小外孙玉雪可爱的模样和小女儿憔悴忧伤的神情,心里就会痛骂自己一顿,而后又痛骂荆劫后一顿。 他们的确已查清,荆劫后就是血鸳鸯令主、离魂门主和总领天下职业刺客的首脑,就是那个用绝毒一品毒害郑愿、在济南、薛城数番暗算那愿的人。 花老祖已认定郑愿就“死”在荆劫后设下的陷井中。 这些天,花老祖等人似乎已将郑愿“生前”的种种可憎可恨之处全都忘了,他们认为荆劫后散布有关“郑愿是灭杀”的消息,是为了使郑愿身败名裂,死后蒙羞。于是老太祖等人发誓要为花深深母子洗去这“不白之冤’‘。 可郑愿居然没有死! 花家还没有发动,天香园中已发生了激战。 孙老太君在一看见郑愿冲向离魂伞的一刹那,已用威严声音发出了命令。 “杀!” 天香园和花家之间的围墙突然坍塌。 黑乎乎的一大群人通过断墙,杀声震天。 荆劫后来不及再震惊、恐惧、后悔、疑惑。 秦中来已冲到他面前。 秦中来的右手直取他咽喉,秦中来的手势像是在拈一枚棋子。 鱼肠剑挥起,光华满天。 红石榴的剑削落,高茹苦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剑刃已削到高茹苦的发髻。 宋捉鬼双掌已挟狂风,排山倒海一般撞向红石榴。 郑愿闭着眼睛,闪电般撞向离魂伞。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迎着巨浪撞过去。 龙雀刀上的光华,刺痛了吴枕霞的眼睛。 吴枕霞昏溃疯狂的心灵也似乎被刺痛了。 她好像突然间才发现,郑愿就在她面前。在向她扑过来。 他没有死! 吴枕霞几乎想也没想,就松开了双手。 离魂伞跌落,吴枕霞的双手却张开了。 她张开双手,满是血污的脸上刚露出一点点狂喜和吃惊,还有一点娇羞和幽怨。 她就像那晚在半间阁山石边一样,张开了双手,想要拥抱他: “杠头?是你吗?” 花丛中,假山后,飞起数十条黑影,如夭矫的飞龙。 他们的手中,都握着钢刀。 钢刀在月光下闪烁,错杂瑰丽。 他们迅猛地冲向断墙处冲来的武林世家的高手,如狂风卷向乌云。 这是荆劫后的一支伏兵。 花深深在惊呼一声之后,就再也喊不出任何声音来了。 可怜的花深深,她实在是太震惊,太激动,太高兴,同时也太虚弱了。 她刚走出园门,就听到有人轻轻叫她“醋缸。”她一转头,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的一双明亮喜悦的眼睛,也看见他手中的刀。 龙雀刀! 她只来得及在昏倒前唤出她心上人的名字,然后她就被阿福夫妇转移到了四季楼上。 她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根本不知道天香园中已发生的惨祸。 天香园中本该是花明柳暗,妩媚可入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本不该染满鲜血。 可就在此刻,鲜血在天香园中四处飞溅。 鲜血浸润了天香园。 鲜血充满了衣袍。 流满鲜血的,还有人们的心。 郑愿闭着眼睛向前冲。 郑愿冲进了吴枕霞的怀抱。 吴枕霞伸展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 红石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她的剑,却留在了一个人身上。 红石榴在被打飞前,还尖笑了一声:“花深深,你死了!” 她要杀的,是那个夺去了郑愿之心的狐狸精花深深。 她杀的,却是宋捉鬼的心上人高茹苦。 同样是一身雪白的孝服,同样是发会高挽,同样是绰约的女人。 妒嫉和仇恨,可以使一个正常的人盲目,更何况红石榴本已疯狂? 宋捉鬼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曝—— “茹——苦” 吴枕霞的突然失态,荆劫后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 他不能让她死! 鱼肠剑突然间旋转,秦中来的右肩,已血流如注。 但秦中来的右手双指,仍拂中了荆劫后的咽喉。 荆劫后已喊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郑愿冲进吴枕霞的怀抱,眼睁睁的看着吴枕霞双臂收紧。 荆劫后左手扼着咽喉,沙哑地低吼着,冲向他惟一的妹妹。痴情的妹妹。 “不――” 郑愿冲进吴枕霞怀抱时,在心里发出了袁呼。 他没有撞到离魂伞! 他虽然闭着眼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能杀她! 他根本没想过要杀她,他只要想毁掉离魂伞。 可他的龙雀刀,已离她的心口不足寸半。 一冲而入。 吴枕霞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死杠头是你呀?真的是你吗?” 郑愿没有回答。 他已完全惊呆。 他的双手,居然在她的背后,就像他冲过来就是拥抱她似的。 刀也仍在手中。 他没有刺中她? 他真的已能用心意驭刀? 这时候,荆劫后的嘶吼声作开: ‘’阿霞——” 秦中来一转身,看见了被打飞了的红石榴。 秦中来野兽般狂啸。 刚冲近他的两名天香园“地痞”被他的狂啸震得落下地来,他们的咽喉就落进了两根手指之间。 “咔嚓”一声。 “咔嚓”又一声。 高茹苦已说不出话来,她睁大了失神的眼睛,似乎极力想看清宋捉鬼的脸。 可她已看不清。 她只能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光在滚动,在跳荡,一个一个巨大的光环向她扩散过来。 在光环的那一面,有轻轻的笑声。 她的父兄的笑声。 他们在召唤她。 她不想去,她想拉住宋捉鬼的手,她希望宋捉鬼能把她留下来。 可光环在扩散;她飘了起来,滑出宋捉鬼的手。 她融入了光环。 两把刀砍在宋捉鬼身上,宋捉鬼没觉得痛。 他只是很愤怒。 他跳起身,夺过一把钢刀,挥了一挥,两颗人头就跳了起来。 “茹苦,茹苦你不要走!” 高茹苦是世上惟一真心喜爱他的女孩子,她怎么能走? 他怎么肯放她走? 郑愿听到荆劫后的嘶吼声,心中就陡然涌起一个念头杀死他! 吴枕霞听见哥哥的嘶吼声,心中忽然觉得羞愧—— 她不能当着哥哥的面抱这“死杠头”! 吴枕霞猛地缩手,推开郑愿。 光华四溢! 剑上光华。 刀上光华。 龙雀刀本在郑愿手中,在吴枕霞背后,本不可能刺向荆劫后。 鱼肠刻本是刺向郑愿后心的,本不可能刺中吴枕霞。 可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在刹那间变为现实。 荆劫后咽喉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血喷出。 荆劫后愕然,他的眼睛吃惊地凸了出来,吃惊地看着鱼肠剑。 鱼肠剑居然直没人吴枕霞的心口, “怎、么、可、能?!”—— 郑愿惊呆。 宋捉鬼倒下。 他是被秦中来踢倒的,他本已摸了不知多少刀多少剑和多少暗器,他本已抽尽灯枯。 他经不起这一脚。 血喷出,喷在高茹苦的脸上。 秦中来也已倒下。 他是被砍倒的。就倒在红石榴身边。 武林世家的高手已所剩无已,天香园的杀手手持钢刀利剑,狂欢溢杀。 天香园已胜定。 荆劫后已胜定。 孙老太君冷冷道:“阿福。” 阿福颤声道:“太君,让我们去……” 孙太老太君叱道:“保护深深母子和家里的老弱,按原定计划撒走!” 阿福夫妇跪下了:“太君!” 花老祖掀髯大笑,笑得悲壮苍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娘,孩儿下去了!” 龙雀刀飞回郑愿手中,像个听话的孩子,驯好的猎鹰。 郑愿没有察觉,他连身后刺过来的刀枪都没有查觉。 他只有定定地凝视着吴枕霞。 荆劫后缓缓倒下,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震惊和恐惧交织的表情。 这位血鸳鸯令主、离魂门主、职业刺客的首脑,一生中从未如此震怖过,从来就是只有他才能让别人震惊。 令他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郑愿根本没朝他看,郑愿看的是吴枕霞。 吴枕霞艰难地微笑道:“我欠你…·一条命,今天……还····还给…··你!” 一把刀扎入了郑愿后背、一杆枪挑中了郑愿左肋、一柄剑、…·· 花老祖冲进天香园,才发出自己一个人,要面对近五十名血腥杀手。 更要命的是,他身后也响起喊杀声和孙老太君的怒叱声、阿福的怒骂声、孩子们的哭叫声。 花老祖知道完了。 他惟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在死前找几个垫背的。 花老祖挥剑冲向那群杀手,如一只疲老的狮子冲进一群生龙活虎的豹子中。 杀!杀!杀!…… 花老祖已杀红了眼,他已杀得失去了理智。 等到他清醒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发现他母亲还活着,阿福还活着…… 然后他看见一群明媚的少女簇拥着一位仪态万方,光彩照人的女郎向他走了过来。 花老祖提剑站在血海中,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女郎朝他福了一福,用她仙乐般可爱的声音说道: “贱妾南小仙援救来迟,花老前辈万勿怪罪……” 花老祖不知所措。 “……天幸尊府损失不大,而万恶的血鸳鸯令、离门已冰销瓦解,江湖上总算可以平静些日子了。……” 花老祖还是没听明白。 他想他这辈子永远也弄不明白。 第三十八章 路还没有走到尽头 只要你还活着,人生的路,就还没有走到尽头。 你还得走。 宋捉鬼现在已不捉鬼。 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鬼——酒鬼。 他整天泡在酒里,眼刚睁开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烂醉,就开始骂人,说许多污言秽语。 然后睡觉。 许多人都说,宋捉鬼宋大侠武功虽未废,斗志已废,人虽未死,心已死了。 秦中来也没有死。 他和宋捉鬼都是南小仙尽一切办法才救活的,他感念她的恩德,甘心为她打天下,他现在已是野王旗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依然温柔敦厚,彬彬有礼,他仍然留着大胡子,仍然一身黑饱。 只是他的话更少了。 芦中人发现自己落后了许多,他的名字已在排名榜上下跌了九名。 他不甘心。 他现在正在进行一次极其困难的暗杀,他投入了全部心血,他希望这次能成功,能恢复他原来的地位。 他甚至还想成为天下第一刺客。 只不过有些夜里,他会抽搐着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只不过有些时候,他会悄悄地来到一处小院里,流上一天泪。 那个小院里,有两棵桂花树。 朱争已老、若若已老、桑笑已老,这三个老人常聚在一起聊天。 有天夜里,他们谈起了刺客,谈起了每一个职业刺客。 说到芦中人的时候,朱争惊讶地发现,这两个老掉牙了的女人竟像争夺恋人的小姑娘一样大吵起来。 桑笑愤而离席,但刚站起来,就软倒在地上。 七月初六,桑笑中风而死。 如果大家还没忘记的话,我们曾认识一个“大人物” 北京小王。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小王现在已经取得了骇人的成绩——他成功地捕获了胖大姑娘的“苦心”,成了倒踏门的小女婿。 小王正刻苦修炼武功和役蛇之术,他终于发现,若没有两下防身的功夫,自己迟早会被人杀死。 中原飘红旗,红旗满中原。 红旗门依然风光,只是铁红旗日见衰老,白发日增。 他知道早晚会有一场恶仗,红旗对“黑”旗。 他原先不知道哪一面旗帜会胜,现在他已明白红旗门必败无疑。 铁红旗就算死,也要死得英雄! 天香园一役,野王旗出尽风头,收尽人心。 武林各世家就算原先对野王旗深恶痛绝,现在也只好对野王旗悦颜相向。 南小仙容光焕发。 在她收伏了秦中来之后,她的心情已越来越好了。 她的心情还会更好,她的容颜也会越来越漂亮。 韦松涛老死。 杨雪楼失踪。 绿林盟并没有坍台。只不过它现在的盟主是谁,刑堂堂主是谁,已没有人知道。 至于郑愿和花深深的下落,谁都说不知道…… 反正郑愿并没有死在天香园一役中,南小仙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郑愿,花老祖清点家人时,也没有看见花深深母子。 有关郑愿的种种传说,却在江湖上悄悄流传。 有人说郑愿被南小仙软禁在某一隐秘的洞穴中,虽过着帝王般奢侈的生活,却永远失去了自由。 有人说郑愿夫妇携子远遁,避居海外,以防南小仙暗下毒手。 有人说郑愿夫妇正在暗中聚集力量,以发展一支足以与野王旗相抗衡的队伍。 真相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真正知道的人也永远不会说。 但有一条消息,有许多人都认为是真的,那就是南小仙始终在暗中寻找郑愿夫妇。 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说的是某人通过各种手段夺取强权。获得成功的。某人"心态究竟如何,正史从来没有明说,也不敢直说,相反,野史对这些倒是极兴趣。 南小仙为什么要寻找郑愿夫妇? 是杀人灭口?是为了悔过?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 也许世上只有南小仙一人才清楚。 有一天汪大老板和陶二老板说起了“天杀”,他们都微笑。 笑得会心。 将“天杀”是郑愿这一消息透露出去的,正是他们,目的在于挑动郑愿杀荆劫后。 他们实在已不堪忍受荆劫后的盘剥。他们反抗了。 他们的反抗成功了。 但他们并没有高兴得太久。因为荆劫后虽然死了,南小仙却如日方中。 恶人自有恶人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