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 楔 子 忽兰忽失温之血 ●明太祖洪武二十三年三月,燕王朱棣率师出古北口,至迤都,故元太尉乃儿不花、丞相咬住、忽赤哥、知院阿鲁帖机等皆降。 ●明成祖朱棣永乐七年七月,淇国公邱福率军十余万北征鞑靼。 八月十五日,邱福败绩于胪句河,邱福及随军将领尽皆战死。 ●明成祖朱棣永乐八年,成祖亲征漠北,五月十三日于斡难河大败鞑靼王本雅里失。 ──> 1、忽兰忽失温之血 "鸡鸭乌鹭玉楸枰,君臣黑白竟输赢。 烂柯岁月刀兵现,方圆世界泪皆凝。 河沿千条待整治,吴图万里需修容。 何必手谈国家事,忘忧坐隐到天明。" 这首诗是当朝大才子解缙的手笔,诗里接连用了十个围棋的别名。 他写这首诗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博闻强识,而是为了讽谏当今的天子,永乐皇帝朱棣。 严子乔斜签着坐在锦墩上,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双眉紧皱,似乎是碰上了难解的局面,可他心里却在默念着解大才子的这首诗,并为解缙这番白费的苦心而叹息。他想,若是解缙现在在这里,只怕鼻子都会气歪。 端坐在严子乔对面,同样面色凝重地紧盯着棋盘的,正是永乐皇帝朱棣。 深沉刚毅、威严剽悍,这位多年来南征北战的"马上皇帝"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过人的体魄和令臣民们不敢仰视的"天威"。 严子乔自进帐后一直没敢正视皇帝,他很清楚,这位皇帝就算是坐在棋枰前,也一样那么令人生畏,让人直有一种恨不能匍伏在地的感觉。下棋前你要是看了皇帝一眼,这盘棋你是根本没法下的。 弈棋本是"小数",在很多人心目中,也就和杂耍歌舞等技艺一样,皇帝和平民百姓同在棋盘上时,应该算是与民同乐,实际上也就很难象在现实中有那么大的地位上的差异。 皇帝也是人,只不过"这个人"可以决定其他人的生死而已。既然是人,就会有人的天性,或者说是"赤子之心",往棋盘前一坐,可能棋局刚开始时还能端得住架子,一旦沉浸于黑白双方的搏杀之中,则所有在处理大事时会表现出来的肃杀和威严将会一扫而光,这个时侯的皇帝,就会表露出人的天性。 形势不佳时他会皱眉,一块棋被杀他会涨得满脸通红,劫争计算不清时他会汗流浃背,有所斩获时他会眉飞色舞,最终获胜时,他也会象所有的人一样喜笑颜开。 与其他下棋的人不同的是,如果你在皇帝需要赢棋的时侯赢了皇帝,你的脑袋会搬家,仅此而已。 可就这一个"仅此而已",就已经足够让所有跟皇帝对弈的人"三思而后行了"。 朱棣此时坐在棋局前,两道浓眉紧锁,在眉心拧成了结。他的上身微微向前倾,左掌攥拳按在膝上,右手托住下颏,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棋枰上。 很显然,皇帝遇到难局了,棋枰之上烽火四起,杀机重重,局面乱得要命,稍微有个闪失,就可能满盘皆输。 一阵风吹入,风中带着隐约可闻的受伤明军的呻吟,带着骑兵队战马的嘶鸣声和隆隆的马蹄声,带着远处校尉们声嘶力竭的号令声,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气味。 那是满地的血腥被午后的阳光暴晒过后产生的气味。 严子乔的心彻底乱了。 今天是永乐十二年六月初六,现在的时辰已是辛正三刻。 皇帝诏严子乔对弈的地点,就在三峡口。 自午后起一直泛着暗红的血色的饮马河水,此时已渐渐变得清澈了,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瓦剌大将撒木帖儿溃败时抛下的千余具瓦剌骑兵的尸体,也已被明军及时"处理"掉了。若非河边的野草上还浸满了已晒黑发干的血、草从中还散落着残肢断戟,谁会想到这里刚刚曾有过一次数万骑兵参与的大厮杀呢? 严子乔从棋局上微微抬起头,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梗,稍稍挪了挪因只坐了小半个锦墩而发僵的屁股,目光瞟向了中军帐外。 除了旌旗、铁骑、刀枪,以及肃穆如石像的健儿们的脸,他还能看见什么呢? 严之乔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就看见肃立在一旁观战的众人的目光顿时迫不及待地一齐射向他,那目光里所有的,除了警告、责备之外,还有的就是期待,甚至还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们警告他,是让他要小心一些,不要真的赢了皇帝;他们责备他,是希望他能显出专心致至的样子,不要象现在这样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的。他们所能期待他的,无非是能让皇帝快快乐乐、顺顺利利地赢下这盘棋,然后皇帝就能以很舒畅的心情来和他们讨论军机大事,商议如何对付瓦剌王玛哈木。 至于他们的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严子乔也很能理解,刚才他一直埋头下棋,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用目光警示他,现在他抬头了,他们理所当然应该松一大口气。 大帐里除了随军北征的皇太孙外,还有安远侯柳升、武安侯郑亨,以及都督马旺、陈宽、全玉一干人等。皇帝北征,太子监国,这次带皇太孙来,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自己最喜爱的这位太孙能亲自感受一下征战的场面,希望能通过北征学习到一些对他日后做皇帝将极为重要的作战谋略,仅仅从书本上学习这些谋略是远远不够的。 柳升以下诸人都是此次永乐皇帝御驾北征所依重的精英人物。另一个重要人物、前锋大将刘江率领他的两万精锐骑兵刚刚在三峡口的一场遭遇战种痛击了鞑靼大将撒木帖儿的万人队,现在他已经按皇帝的旨意渡过饮马河,向东追击撒木帖儿的残部去了。 大帐里当然也少不了大学士杨溥,这位与杨士奇、杨荣齐名,并称"三杨"的大学士,不仅文彩斐然,而且精通兵法谋略。说实话,要不是这位杨大人,严子乔现在就仍然在啸傲山林,做他的圣火教教主,根本就不会随御驾北征的。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就是因为有了杨大人,严子乔才有幸博得皇帝的赏识的。 远在十六年前,严子乔就认识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了。 那时侯严子乔还只有十八岁,就已经是圣火教的教主了,他率领他的圣火教徒众辅佐燕王朱棣,是驳杂不堪的燕王"靖难"大军中颇具实力的一支部队。 那时侯的燕王朱棣就已经非常赏识严子乔的领军之才了,只不过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不深。"靖难"之后,朱棣登极,而严子乔不愿受封,依旧回到江湖,做他的教主。 永乐八年的御驾北征鞑靼之前,杨溥为保护皇帝的安全,不顾军中诸将、尤其是统领御营兵马和神机营的安远侯柳升的不满,招集军中勇士和民间的武林高手,组成了一个九百余人的"健儿营",专门保卫皇帝的安全。 健儿营的统领,就是严子乔。 认认真真说,严子乔成为健儿营的统领,完全与杨溥无关,这是皇帝自己钦定的。这一点,资历还浅的柳升是无从得知的。 事实证明,柳升的不满是错误的,从出居庸关之日起至班师,北征数月,前来暗算皇帝的鞑靼刺客络绎不绝,前前后后不下三十余人,好几次都避开了柳升布置的防卫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皇帝的大帐,若非"健儿营"的健儿们身手了得,只怕皇帝现在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下棋了。 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兀良哈,一名蒙古刺客化装成明军,在皇帝车驾经过时突然发难,连杀了十数名御前护卫,所向披靡,安远侯柳升也差点成了刀下之鬼。就在那刺客腾空跃起数丈,和身闪电般扑向皇帝时,严子乔已从后队踏着健儿营护卫们举起的刀枪飞行而至,一声长啸,声震十里,手起剑落,斩下了那刺客的人头。 从那一刻起,柳升就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再也不说"健儿营"如何如何了,而严子乔也就成了皇帝身边最红的红人,尤其当皇帝发现严子乔不仅善于指挥作战,武功过人,而且还精擅弈数,棋力与当今国手相当时,严子乔简直就红得发紫了。这次北征,严子乔当然还是要率领他的健儿营护驾。 现在杨溥正用很严厉的目光瞪着严子乔,他虽然对弈数不甚了了,但皇帝的脸色他是看得出来的,十有八九,皇帝的白棋要输。 大战在即,决战在即,此时皇帝若输棋,心情必然很差,对决战的前途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严子乔在心里苦笑,他岂能不明白他们的心意? 他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盯着面前的棋枰,仔细盘算着该如何输掉这盘棋,一定要输得巧妙,不能输得太快,不能输得太多,不能输得太明显。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让皇帝看出来他是有意相让的,否则的话,龙颜震怒起来,谁也讨不了好去。 对杨溥等人的想法,他严子乔也不是不理解。毕竟他也是一教之主,教中兄弟不下万人,他也算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与中原的武林帮派的争战随不及真正的两军对垒那么规模宏大,但其惨烈程度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牵涉到的各种阴谋诡计也可以算得上是五花八门。更何况在当年"靖难"之役中,他和朝廷的军队打过许多仗,对明军的战斗力以及目前的境况,他也不是不清楚,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对皇帝非凡的军事谋略、敏锐的洞察力和神奇的预感有丝毫的怀疑。 并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确实佩服的五体投地。 数次北征,不管是在做燕王时,还是做皇帝时,朱棣都是凯旋而归,这就不得不令人钦佩。但今天下午的情况不同,实在让所有的将帅感到不安。 皇帝率大军赶到三峡口之后,几乎是在未做任何考虑的情况下,就命令刘江率得胜之师即本部精锐骑兵两万人渡过饮马河,追击撒木帖儿,几乎所有的将领当时心里都往下沉了一下,随在皇帝驾后的严子乔也几乎想出声劝谏。 佯败诱敌深入,利用敌人不熟悉地形的弱点而集中优势兵力聚而歼之,这是瓦剌人、鞑靼人和所有蒙古残元势力惯用的伎俩。五年之前,号称最最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淇国公邱福,就是因为贪功冒进,中了鞑靼人的埋伏,以至全军覆没。 这次刘江会不会重蹈邱福的覆辙呢? 尤其要命的是,三峡口一战是出师数月以来的第一战,玛哈木的主力一直就没有出现,一战获胜即头脑发热,难道不是兵家之大忌吗? 但是,皇帝没有给任何人开口劝谏的机会,刘江刚走,皇帝就命令大军原地扎营,然后就拉住了严子乔,说是要"杀一盘"。 于是这一盘棋就一直杀到了现在。 严子乔也不是不想马上结束棋局,毕竟陪皇帝下棋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可棋是两个人下的,皇帝现在正在长考,这盘棋怎么结束得了呢? 事实上,皇帝的棋力算不得很高,,如果朱棣不是皇帝,那么严子乔差不多可以让他四个子。而严子乔本人的棋力,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充其量不过是"二国手"。 "二国手"的意思就是说,严子乔如果要是有幸与当今几位围棋国手对弈,至少要被人家让两个子。 跟自己能让四个子的人下棋,严子乔居然每次都施展出了浑身解数,每局棋下下来,他都有一种耗尽心力的感觉。原因也很简单,只能败不能胜,还不能败得不象样子,不能败得太明显,不能不让皇帝享受到历尽千难万险而最终获胜的满足感,他能不心力交瘁吗? 杨溥悄悄溜出了大帐,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偷偷摸了回来,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好象他哪儿也没去过似的。 不一会儿,大帐外面就有人大笑道:"陛下诏严子乔对弈,该是何等盛事,怎么也不让小僧观战,莫非怕小僧偷学了陛下的招数不成?"这人一说话,大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柳升和郑亨甚至还暗暗冲杨溥翘起了大拇指。 搅局的人来了,他们能不高兴吗? 皇帝从棋局上抬起目光,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大师请进帐来。不过有一句话,朕先说在前头,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要是搅了局,朕就让你六根彻底清静了。"一个笑嘻嘻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点头哈腰,连声"阿弥陀佛"地走了进来,这老和尚虽然连胡子都全白了,脸色倒是真不错,红光满面的,一颗光头油光瓦亮,一双手也保养的极好,白白净净的。 老和尚一进帐就道:"陛下,小僧自幼出家,可说是四大皆空,六根实在是早就已经清静了。" 皇帝微笑:"只怕未必。大师颏下,尚有许多烦恼之丝,除此而外,情根尚在吧?" 满帐笑声。老和尚连忙后退几步,陪笑道:"陛下开恩,陛下开恩。"皇帝大笑道:"来呀,给大师看座。" 都督全玉马上就端了一个锦墩过来,老和尚居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 满帐文武全都站着,皇帝居然会吩咐给一个方外之人看座,而身为都督的全玉会替老和尚端凳子,不明底细的人见了,一定会觉得诧异之极,可一旦你知道了这个和尚的身分,你就会释然了。 朱棣当年做燕王的时侯,手底下谋士如云,但最重要也最得燕王信任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方外之人。 这个方外之人,就是道衍和尚,虽是佛徒、却不修禅而专攻术数的道衍和尚姚广孝。 燕王能躲过建文帝的侦察和暗算,道衍功不可没,燕王能"靖难"成功,一举登上帝位,道衍居功至伟。可以这么说,道衍之于朱棣,就如张良之于汉高祖、诸葛孔明之于刘备、徐达刘伯温之于太祖洪武皇帝。 道衍功成身退后,隐居于潭柘古寺,永乐皇帝朱棣对他可说是十分思念,亲拨巨款,重修潭柘寺,派遣重兵守卫四周,保卫道衍和尚的安全,而且每有大事,总会派人去征询道衍和尚的意见。 对与道衍和尚一起曾经为自己登极立下汗马功劳的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和尚,皇帝能不尊敬吗? 杨溥请来的这个和尚,就是原来的道通和尚,现在住持上方山上方寺、在云水洞内清修、指洞为号的云水禅师。 云水禅师一到,局面果然有了变化。 这老和尚坐在那里,手捻佛珠,双唇不住歙动着,也不知他在默念着什么经文咒语,严子乔双眉紧皱,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个大帐里的其他人,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有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心里明白,他们这是在用"传音入密"这种神奇的武功,来共同商议如何巧妙地输掉这盘棋。 他们是老朋友了,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彼此可以说是心意相通,云水和尚的棋力较严子乔来说只高不低,而且与皇帝对弈的经验也更丰富,他们两个人联手,要输一盘棋也就显得容易多了。 棋枰上的黑白子绞杀得越来越厉害,皇帝的脸色在凝重之中反而透出了一丝兴奋,很显然,他已经看出胜机了。相反,严子乔的额头上却已见汗了。 这倒不是以为局面不好,实实在在是因为传音入密这种功夫太耗内力了。 天色已渐仅黄昏,残阳如血。 风掠过汤汤而去的饮马河水,掠过岸边丛生的粘满血迹的杂草,掠过骑兵们的铁盔铁甲和铁一般严肃的脸庞,掠过森列如林的刀枪,掠过猎猎作响的旌旗,掠进大帐,掠动了皇帝斑白的双鬓。 "啪",一声脆响,皇帝终于落下了一枚白子。 大帐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都轻轻吁了口气。皇帝直起腰,坐正了,原来托着下颏的手开始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他看着严子乔的目光已明显变得亲切和蔼多了。 严子乔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神情紧张地俯下身去凝视着棋局,脸都快贴到棋枰上了,过了片刻,他才犹犹豫豫地应了一招,显得信心很不足。 他的黑子刚落下,"啪",又是一声脆响,皇帝的白子就已重重地打在了棋盘上。 严子乔绷紧的身躯就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松驰下来了,云水和尚扯起大袖揩拭着满头大汗,笑道:"妙手!" 严子乔离座道:"陛下神武英明,臣又输了。" 黑棋的确是输了,中腹原本是白棋的阵地,深入白阵的二十多子的黑棋大龙居然不能做出两只眼来,回天无术了。 满帐文武笑逐颜开,皇帝坐在那里,似乎还不想就这么罢休,很开心地笑道:"子乔,你的棋力最近大有长进啊!"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陛下经常诏他对弈,妙招迭出,自然对他的棋力大有促进。唉,小僧就没有这个福气喽!只是小僧刚进帐时,严子乔的黑棋形势似乎还不算坏嘛.怎么转眼之间就崩溃了呢?" 严子乔也苦笑道:"正是,臣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这一点,请陛下明示,以启愚顽。" 皇帝每次获胜,都会为对手滔滔不绝地分析一番失利的原因,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如果他的对手胆敢不给他这种机会,"龙心"当然也会不悦。 既然云水和尚和严子乔都说了让皇帝指教的话,皇帝当然要指教的,他手指棋局,很威严地连比带画地讲解了一番,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听得连连点头,连站立一旁的文武大臣们也都连连点头,似乎受益不浅。 皇帝最后在过足了棋瘾之后,开始作总结性发言:"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这块大棋的处理之上,应该及早做活,站稳脚跟之后,再图往中腹发展。"严子乔叹道:"陛下明见,臣果然是犯了太过深入的兵家大忌。"皇帝正陶然拈须的手似乎僵了一下,眼中精光闪动,喃喃道:"太过深入?太过深入" 晚风渐紧,丛生的野草在风中呜咽。放眼望去,饮马河是茫茫无际的大戈壁,暗红色的太阳似是浮在戈壁上一般。 湍急的河水在夕阳下竟似血一般红。 皇帝轻轻舒了口气,长身而起,走出了大帐,向河边走去。 杨溥、柳升、郑亨、严子乔和云水和尚等人也都紧随着皇帝,杨溥一面走一面还朝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对他们刚才能借棋局使皇帝对明军现在所处的形势有所警觉而示嘉许和感激。 对皇帝,杨溥他们有许多话不好说,也不敢说,毕竟天威难测,反倒是象严子乔这样的江湖中人和云水和尚这种方外之人说出来比较好一些,就算有时候冒失一些,皇帝也不会怪罪。 皇帝站在河岸边,凝视着天际的夕阳,神色之中似有无尽的苍凉和感慨。 严子乔轻声道:"陛下莫非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战?"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严子乔猜对了,他果然是正在思索五年前的那一战。 五年前,淇国公邱福率领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十万骑兵、数十员猛将北征鞑靼,却在饮马河边,被鞑靼王本雅里失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这是大明朝数次北征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可说是朝野震动。 败要败个明白,在邱福惨败之后,皇帝召集文武,对饮马河之败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总结,得出的结论是,邱福轻敌。若论个人的军事指挥才能,本雅里失不及邱福,若论双方人马的战斗力,本雅里失一方也不占优势,邱福之所以全军覆没,就是因为在数次小胜之后,想一鼓而全胜,逞勇冒进,以劳击逸,被表面上节节败退的本雅里失引进了鞑靼大军的包围圈。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皇帝绝对不会不从那次惨败中汲取教训,否则他也不会在邱福战死后的第二年即挥师北进,消灭了本雅里失。可他今天为什么要命令刘江去穷追撒木帖儿呢? 风声渐紧,暮云四合。不知是因为刚才那盘棋太过耗神,还是想起了邱福在饮马河的惨败,已五十二岁的皇帝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风霜劳顿之色。 "皇帝真的已经老了。"严子乔不禁在心里感叹。 云水和尚慢吞吞地道:"陛下,据传玛哈木帐下足有十数万骑兵,为什么在我军出关数月以来他却一直避而不战?今天这一战,他也只派出了撒木帖儿的一支万人队,初战即退,一击而走,这"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担心玛哈木搬出了对付邱福的那一套,诱敌深入,重兵伏击?你是觉得朕不该派刘江渡河追击?"皇帝说这话时,脸色虽很平和,但语气已相当严厉。柳升等人已开始有些心里发寒,生怕这个老和尚依老卖老,出言不慎。 云水和尚却不紧不慢地道:"正是。" 皇帝用低沉坚定的声音道:"朕所希望的,正是要玛哈木重兵伏击刘江。只要他集结兵力,朕就可以驱兵大进,聚而歼之。"不能说皇帝的想法没有道理。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自来擅长骑射,他们的骑兵行动一向飘忽不定,明军很难找到与他们的主力决战的机会。 就说皇帝此次御驾亲征吧,三月底,皇帝就率五十万大军离京出塞,可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遇上规模象样的瓦剌人的部队。 如果能找到瓦剌人的主力,一战而重创之,甚至平定漠北,那就差不多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残元势力对大明帝国北部边关的威胁了。但很显然,瓦剌人一直在躲避明军的兵锋,他们并不想与总兵力达五十万人的大明帝国远征军面对面地硬拚。 十数里连营在暮色中宛如一条静卧在饮马河边的巨龙,间或有几声战马的嘶鸣,但立刻又被沉沉的暮色和汤汤的流水声淹没了。 皇帝慢慢转身,扫视着十里连营,脸上带着淡淡的却极自信的微笑,那微笑里有一种凝重的、几乎无法形容的威严:"各位刚才一定在心里嘀嘀咕咕的,觉得朕放着要紧事不做却有闲心下棋,对不对?" 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全玉想趁机说几句皇帝爱听的话,缓和缓和气氛:"皇上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嘿嘿。" 皇帝果然笑了起来,手指对岸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对岸,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响起,浓浓的暮色中,远远的,戈壁的尽头出现了一小群骑马的人。 *************** 御前会议几乎是在皇帝派出的侦骑刚刚归营就开始了,皇帝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用膳。 永乐皇帝虽说常年征战,通晓兵法战策,用兵如神,但每逢大战之前,他都会将所有的重要将领召集起来,让大家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然后再根据大家的建议,制定一个周全可靠的作战方略。 在这种事情上,皇帝是从来就不独断专行的。 象这样重要的关系到军国大计的军事会议,严子乔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他虽然很得皇帝的宠信,但毕竟不过是个布衣草民,就算他在江湖上在武林中可以呼风唤雨,可在这里,在皇帝和文武大臣之间,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会下棋、能保护皇帝安全、会讨皇帝喜欢的护卫而已。 严子乔现在在健儿营的大帐里,这里是他的天下,在这里的所有人眼中,皇帝不算什么,他严子乔才是至高无上的。 因为健儿营的九百勇士,都是他圣火教的教众,都是他最信赖、武功最精强的人。 圣火教,又称摩尼教,又称明教,然而在许多人心目中,总是将他们与白莲教混为一谈,甚至视他们为白莲教的一支。说实在话,甚至作为教主的严子乔本人,也弄不清楚圣火教和白莲教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而对中原武林各派人士来说,他们就只有一个名字了,那就是"魔教"。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起兵濠上的时侯,打的就是明教的旗号,当时的义军实际上大多都是明教或者白莲教的教徒,如徐寿辉、如陈友谅、如彭莹玉,他们都尊明教原教主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为"小明王",甚至在朱元璋打下应天府、自称吴王之后,用的也还是小明王的"龙凤"年号。可以说,元末之际,是明教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只可惜,这个时期太短暂了。朱元璋在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将成为"真龙天子",必须让世人知道自己"受命于天"时,就已经开始疏远明教,开始斥其为"匪类",并视韩林儿为自己登基的最大障碍,终于密遣自己的外甥李文忠在瓜洲将小明王的座船凿沉在江心。而在登基之后,朱元璋更是下诏在全国捕杀明教教众,并严禁明教在中原发展。 严子乔继任教主时,明教在中原的教会已经是百不存一,而且剩下的许多都已经改换门庭了,在西域也只剩下光明顶这一小块落脚之地,明教在中原的地盘,都已被中原武林的各名门大派瓜分殆尽。 胸怀大志的严子乔自然不会甘心,开始着手重整旗鼓,以图恢复失地。但因为明教已被朝廷明令禁止,虽然经过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教众也已扩展到数万,严子乔的向中原武林发展的雄心还是在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及朝廷的双重打击下遭到了严重的挫折。 也就是在这个时侯,机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因为太子朱标早逝,朱元璋"驾崩"之后,继位的是他的长孙朱允文,称建文帝。而建文帝登基不过一年,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就上书以"清君侧"、讨伐齐秦黄子澄为名,起兵靖难。 说是"清君侧",其实谁都明白,燕王是想夺位,这真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要夺天下,仅靠燕王手里那些已被削减得差不多了的兵权和兵力当然是不够的,更何况燕王还必须考虑到自己夺位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有失民心,招兵买马已是头等大事,另外,燕王还必须顾及到退进大漠后一直没有驯服的残元势力,怕他们趁中原战乱而进犯。所以除了联络对建文帝不满的诸王、招纳手握兵权的边将之外,燕王身边的第一谋士道衍和尚就想起了一直蛰伏在西域的明教这支强大的力量。 于是,那时侯还没有以"云水"为号的云水和尚奉命北上光明顶,与严子乔接上了头。 燕王开出的条件也正是严子乔梦寐以求的──只要严子乔能率领明教的力量助他靖难,听其调遣,则靖难成功之后,明教在中原的发展将不再被禁止,只不过不能再称"明教"。 一拍即合。 燕王朱棣经过四年苦战,夺取皇位之后,果然信守了当年许下的诺言,各地官府果然对改称"圣火教"的明教在本地开香堂收教徒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至于圣火教与中原武林发生的冲突,只要没有人来告状,官府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数年之后,圣火教在中原已经站稳了脚跟,就在严子乔踌躇满志、准备在中原武林大干一场的时侯,杨溥杨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偏想起了成立"健儿营"这么个主意,皇帝当即想起了在他的"率土之滨"的千千万万的臣民中,还有严子乔这么一个人。 于是严子乔只好放下教中的一切事务,率领他教中的精锐,随军北征。一年之中,至少有八个月,他都被皇帝留在身边,而圣火教在中原武林的发展计划,也就因他无法分身而迟迟不能实现。 严子乔现在就在叹气:"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皇帝会在众将不知道的时侯派出自己的侦骑,严子乔也自有自己的一套与中原联络的方式,刚才就从中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继洛阳分会、济南分会失守之后,江南分会也在武林中另外的一个"魔教"白莲教的围攻下陷入了困境。 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是他最得力也最信赖、同时也是教中职位最高的两个人,脸上总是带着迷人的微笑、轻袍缓带、英俊潇洒那位是光明左使金不换,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那位是光明右使慕容冲天。 金不换道:"教主倒也不必太在意,事在人为。江南分会此时虽然很吃力,想必也还能坚持,只要咱们能腾出手来,何愁没有反攻倒算的日子。"严子乔苦笑:"江南分会顶不住白莲教的进攻的,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有数。反攻倒算?你看咱们现在腾得出手吗?" 金不换道:"教主何不跟皇帝请辞?" 严子乔叹道:"就算要走,也得打完了这一仗再说,前前后后至少也要几个月的时间,那时侯,就算我们要回去,只怕也只能回光明顶老家了。"慕容冲天沉声道:"教主,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严子乔苦笑道:"慕容,有话就说,咱们之间亲似兄弟,何必如此。"慕容冲天道:"属下近来一直在想,皇帝什么时侯才肯真正让我圣火教自由发展,皇帝是否真的愿意让教主重新回到江湖上去。教主率教中精锐为皇帝效命已经有好几年了,可皇帝北征的行动一直就没有停止过。依属下看,中原的局势现在这么乱,主要原因在于各分会缺乏能主事的人,教主和属下等都在军中,他们遇事无从请示,只能仓皇应对,难免手足失措。依属下看,至少在最近几十年内,朝廷对残元势力还无法完全放心,北征只怕是断不了的,而皇帝只怕也很难就放教主走吧?教主何不派遣金左使和属下等数人分赴各地分会主持一般事务,稳定局面,至于教中大事,自然要待教主回去时,再行定夺。"严子乔不住颔首,沉吟道:"慕容此言甚是,我也早有此打算。"帐外忽然人欢马炸,乱了起来,号令之声四起,好象遇到了什么敌情,严子乔三人刚准备出帐看个究竟,云水和尚就在这时侯钻进帐内,长叹一声道:"要坏事了。" 金不换和慕容冲天都朝云水和尚施礼,齐声道:"大师好。"云水和尚又叹了口气,道:"好什么,大师一点都不好。要坏事了。"看见云水和尚居然还有心思跑到这里来,那就说明没有敌情,严子乔就放心了,道:"你不是商议作战方略去了吗?什么事情要坏了?"云水和尚苦笑道:"要是不商议,事情可能就没有这么坏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听听这个乱乎劲儿,就是商议的结果。你知不知道傍晚的时侯侦骑送来的是什么消息?" 严子乔道:"我怎么会知道?" 云水和尚道:"据报,瓦剌王玛哈木和各部族首领,象答里巴啊,把秃勃罗啊,各率所部现在已经在忽兰忽失温集结起来了,总兵力果然在十万左右,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大军已经这么快就到了三峡口。"严子乔失笑道:"皇帝一直担心师老无功,时间一长,粮草方面接济不上,而且士气必然低落,总希望能和玛哈木的主力决战,这明明是好消息,你怎么说要坏事呢?" 云水和尚顿足道:"嗨,你是不知道啊,皇帝决定丢下步兵和辎重粮草,还有神机营的火炮,明晨寅末起兵,轻骑出发,直扑忽兰忽失温。"严子乔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此言当真?轻骑突进,虽说是不愿失去战机、攻敌不备的好办法,可我们兵力毕竟不足啊!" 这是实情,明军此次北征,虽说总兵力已达五十万,但骑兵也不过十万,这十万骑兵中还包括刘江今天下午带走的那两万人。 云水和尚道:"我也是这么说的,杨溥也这么说,可其他将领求战心切,都认为不可遗误战机,皇帝原先还想稳稳推进,后来也被鼓动起来了,说是如果不轻骑疾进,玛哈木等人一定又会四散遁走,我军就再也很难找到与他们决战的机会了。" 严子乔道:"如果玛哈木集结大军的目的,正是要与我军决战呢?玛哈木为什么将兵力完全集中在忽兰忽失温?忽兰忽失温是阿鲁浑河、斡难河、图拉河三水交汇之地,三面环水,最最险恶,玛哈木是久经征战之人,很会用兵,他将主力放置在此处,用意应该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背水一战啊!"云水和尚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呀!我说,如果玛哈木也有决战之心,我军还是应该徐徐推进,以绝对优势兵力,对其形成合围之势。瓦剌人自幼马背上长大,骑射之术之精湛,非我军骑兵可比,再说,我军长途奔袭至忽兰忽失温,体力上也不利于激战。可皇帝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笑我不懂在沙漠作战的战术,他已经下令将神机营拉红衣大将军火炮的马匹、辎重营的马匹等等全都调集起来,以补战马之不足,将一部步兵改为骑兵。你说这是什么事情嘛!"很显然,皇帝是被下午刘江的胜利以及生怕丢失战机的心理左右了,才作出了如此轻率的决定,他实在是高估了明军的战斗力。 即使将所有的马匹全都调集起来,明军骑兵的总数也不会超过十五万,而十五万明军骑兵,是绝对无法与十万瓦剌骑兵相抗衡的。 云水和尚长叹道:"就怕轻骑突袭不成,留在这里的步兵反倒会被瓦剌人截下来,那时侯可就首尾难顾,相救不及,难以两全了。想不倒,随军征战多年,我们也要死在军中,死在这大沙漠上了。" 严子乔本来在思索着什么,听云水这么一说,不禁失笑:"大师是出家之人,而且还是天下名僧,怎么还看不开生死呢?" 云水和尚愁眉苦脸地道:"我不是看不开生死,实实在在是现在死不得啊,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呢!" 金不换道:"教主,大师,现在形势未必不可挽回。大师何不再去见皇帝,建议在轻骑突进的同时,大军随后,那么虽然可能晚几个时辰到达忽兰忽失温,却也能起到一举扭转战局的作用。" 云水和尚苦笑道:"这个想法我们也商议过了,可此去忽兰忽失温,足有百里之遥,若步兵拔寨而行,则必遭沿途瓦剌骑兵队的袭击,没有骑兵保护的大队步兵是很容易溃散的。所以这一建议被否决了,皇帝留下杨溥杨大人监军,自己亲领骑兵临敌。" 慕容冲天道:"红衣大将军火炮是对付瓦剌大军的最有利的武器,临敌之际,若不能用上,实在是一大失策,应该想办法将大炮送上去才是。"严子乔点头道:"不错,可马匹都已经,我看这样,咱们可以留下健儿营的六百人马,负责运送大炮和弹药,还有炮手。少了这六百人马,皇帝一时是看不出来的。神机营总共有二十四门大炮,四匹马拉一门炮,速度应该还可以,虽跟不上大队骑兵,却也不至于被拉下太多,在大队骑兵到达忽兰忽失温的一个时辰之后,炮队应该能赶到。" 云水和尚大喜道:"此计大妙,妙啊!你想啊,咱们的骑兵有十五万左右,瓦剌的骑兵战斗力再强,也毕竟只有十万不到,这十万里,还包括了撒木帖儿的万人队,如果撒木帖儿不能及时赶到忽兰忽失温,他们也就只有九万人马,咱们怎么着也该能支撑得住一两个时辰吧。" 可要完成这个计策,关键在于不能让皇帝发现严子乔留下了健儿营的六百圣火教人马,这就需要皇帝身边最重要的将领、统领御营兵马和神机营的安远侯柳升的帮助。当然了,也必须征得杨溥的同意。 "不换,你去找柳升柳侯爷,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一定要说服他,然后去找杨溥杨大人。慕容,你去营里按排一下,挑出六百人马留下,留下的马匹,一定要挑最好的。你们两个人都要小心些,动作要快,要趁着现在正乱的机会把事情办完,一旦大军安静下来之后,就不要再动了,以免惊动了其他人。"金不换和慕容冲天齐声答应,朝严子乔和云水和尚行礼之后,一转身就从帐中消失了,云水和尚苦笑道:"你派金不换去说服柳升,只怕未必能成功吧?要不,还是我亲自跑一趟?你也知道,柳升此人一向固执,是个认死理的人,没什么头脑。我记得有一次皇帝和我闲聊,说起柳升时,用了-有勇无谋-四个字。金不换劝得动他?" 严子乔微笑不语,似乎已吃定了柳升会被金不换说服。果然,不大工夫,金不换就回来了: "教主,大师,柳将军和杨大人都已经同意了。""慕容那边呢?" "该留下的兄弟都已经挑选出来,等柳将军令牌送到,就可以行动了。"夜已深,除了间或响起的一两声刁斗之外,整个明军大营都已沉浸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没有睡,他们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当然要聊天,两个老朋友之间,可聊的事情就很多了,虽说是一老一少,一僧一俗,可他们聊天的话题却是百无禁忌。 不知怎么的,话头转到了金不换和慕容冲天身上。云水和尚道:-我就想不通,柳升这个人,向来是生怕走错一步路的人,金不换怎么能说服他呢?"严子乔道:"这就是他的本事。依你之见,他们两个人,谁来接替我这个教主之位更合适一些呢?" "说实话?" "当然要你说实话,否则我问你干什么?" "若论心机武功,似乎慕容要强一些,要说主持大局、平衡各方的能力,金不好象要稍胜一筹。要让我选,一时还真的难以取舍呢怎么,你是真的起了退隐之心?" 严子乔轻轻叹了口气。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莫非是为了燕姑娘?"好在没有灯光,否则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云水和尚说这句话时脸上的那种表情。一个很老的、很有德行的大和尚,是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的。 严子乔不说话,还是叹气。 云水和尚喃喃道:"按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今年你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事情,也该找个伴儿了。我看燕姑娘就不错,今年她才不到二十岁吧?相貌好,武功好,身材也好,就是脾气大了点,女人嘛,不就是这个样子。"严子乔冷笑道:"真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大德高僧,居然对女人这么有研究,真是奇哉怪也!" 云水和尚也不以为忤,还是那么嘻嘻笑着,道:"我说,她跟那个王爷──对了,是洛阳的伊王爷吧,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严子乔没好气地道:"他们是师兄妹,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云水和尚道:"别上火嘛,我也没说什么是不是?要叫我说啊,你也别一棵树上吊死,天下好女孩子多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可以的,可为什么你一定要只取这一瓢呢?哪一瓢不都是水?" 说到这里,云水和尚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透,又加上了一句:"再说了,就算一瓢不饮,象我和尚似的,也渴不死人。"严子乔不理他。 云水和尚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好啦,好啦,不爱听我就不说。对了,你知不知道皇帝准备另建一个组织?" 严子乔还是没理他,但紧接着云水和尚的一句话就让严子乔不得不理他了。 云水和尚说:"皇帝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你走,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准备拉你的圣火教进新的组织,完全为其所用啊!" 严子乔吓了一跳:"什么新的组织?" 云水和尚道:"我也是隐约听别人这么说,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晓得,至于建这个组织的目的嘛,大概总和监视各地官员、纠察反叛谋逆一类的事情有关吧。"严子乔道:"这不是锦衣卫的职责吗?现在锦衣卫的组织已经够庞大的了,天下几乎到处都能看见他们的白靴子黑帽子,满世界的锦衣卫,再建一个新的组织,岂不是?" 云水和尚叹道:"朝廷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已经坏了,再说,组织过于庞大,人员太杂,吃饭坏事的占了绝大多数,皇帝就算有心改造他们,只怕也是事倍功半,干脆另起炉灶,反倒要容易些。再说了,这个新的组织好象也兼有监查锦衣卫的职责。"严子乔道:"既有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云水和尚道:"我也是才听随军的太监说的。不过,听说皇帝有意让自己的心腹太监来主持这个新的组织,只不过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你还是早作准备,免得到时侯失了方寸。" 严子乔长叹一声,道:"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准备此次回中原后就离开了,不仅要离开朝廷,也要离开圣火教,离开江湖。打打杀杀的,十几年了,现在想起来,有时侯都不敢相信年轻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抱负。"云水和尚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对严子乔道:"这么说,你退隐之心已定?"严子乔道:"是。" 云水和尚道:"正巧了,和尚有两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严子乔道:"不用说,我也晓得是什么事情。你又想修你的上方禅林吧?我也不能说这件事情不能做,可你要想把上方山恢复到北辽火焚之前那么宏大的规模,怕只能是空有宏愿而已。你在朝廷里化缘,化了几十年了,也没化到几个钱吧?"云水和尚轻轻笑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和尚胸中自有百万金银,到时侯只要你帮把手替我扛就行了还有一件事情,你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出来的。"他忽然改用"传音入密"对严子乔说了几句什么,严子乔失声道:"怎么,他真的没有死?" 云水和尚传音道:"小声些!我现在已经把底都交给了你,你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严子乔沉吟再三,终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传音道:"这肯定又是你那位不甘寂寞的师兄干的好事。" 这回云水和尚笑出了声:"一点不错。" ****************** 六月初七,午初二刻。忽兰忽失温。 皇帝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他的脸色虽一直很凝重,但拧重之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是怎么也不难看出的。 远远的天际,横亘着一带山岭,那是阿鲁浑河和图拉河的分水岭,也是忽兰忽失温大草原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 据侦骑的报告,玛哈木的大帐,就在那一带山岭后面。 玛哈木一定还没来得及逃走,对这一点,皇帝有绝对的把握,因为他根本没有给玛哈木留出逃走的时间,而且他相信,玛哈木一定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并不是明军惯用的战法。 自寅末出兵到现在,沿途明军还捉住了十几名瓦剌人的散骑,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的情况是,玛哈木现在根本还无意与明军决战,他认为明军现在还没有到给养困难、士气低落的时侯,他派出撒不帖儿的目的,就是想把明军的主力引开。 皇帝必胜的信心越发强烈了。 他微微侧目,看了看跟在身边皇太孙,察觉到皇太孙非常紧张。十几岁的年轻人嘛,初临战阵,都是有些紧张的,可当皇帝发现严子乔和云水和尚这两个人的神色也很有些紧张时,心里有些不悦,但这不悦很快就又被因决战即将到来的激动而冲淡了。 毕竟,他们并不清楚他这位天子为这次决战作了多么周密的布置──就在昨晚御前议事之后,他就已派人给刘江送去了一道密旨,命令刘江停止对撒木帖儿的追击,率军向忽兰忽失温靠拢,切断玛哈木向东逃窜的路线。 "骑士哨腾,若遇寇东走,即瓦剌之人诸阿鲁台者,西走即阿鲁台部下往瓦剌者,须并执之。盖虏情多诈,不可不察"只要玛哈木无法与鞑靼大酋阿鲁台联合起来,皇帝就已胜算在握了。连远在靼靼的阿鲁台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那一带山岭已越来越近,皇帝勒住了缰绳,缓缓扫视着拱卫在他周围的数十员大将,发出了第一道进攻的命令。 无风。骄阳似火。 长空一碧如洗,如脚下这一望无际的青色。 齐膝深的野草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自皇帝驻马的土坡上,一直蔓延到天际。 三万匹战马在这茫茫的青色草原上铺开,武安侯郑亨、都督马旺、程宽、全玉各率所部精锐骑兵,高速向山岭冲击。 只要占领了这个制高点,明军几乎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山岭之上,寥无人踪。 玛哈木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已经逼近到眼皮底下的十几万明军,那么,这位久经征战、有"沙漠雄鹰"之称的瓦剌王,究竟在做什么呢? 皇帝端坐马上,一道一道简短清晰的命令自他口中发出,十余万明军在数十员虎将的率领下,分为左、中、右三路,有条不紊地在大草原上展开了作战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 武安侯郑亨的大旗已经逼近到山腰,山岭那边还是一片沉寂。 严子乔忽然自马背上站了起来,一丝凉意从他脊背上炸开,刹那间散部全身。 寂静的山岭上,竟似闪动着一种凛冽的杀气,一种只有真正的武功高手才能感觉到的杀气,一种虽然隔了这么远却依然能感觉到的杀气。 几乎是在刹那间,严子乔已意识到,玛哈木的骑兵肯定已经在山岭上作好了埋伏,玛哈木早就作好了与明军主力作战的决定。 大军沿途捕获的那些瓦剌散骑,很可能只不过是玛哈木特意扔出的诱饵,玛哈木的用意,就是要诱敌深入,而他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 可惜,现在察觉这些,已经晚了。 严子乔转向皇帝,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看见皇帝脸上自信的笑意已在刹那间僵住。 狂风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起。 风中夹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味,远远的,严子乔听见了一阵清晰、整齐而坚强有力、动人心魄的弓弦扣发声。 那是瓦剌人弓箭的第一阵齐射。 暴烈的喊杀声、或急促或悠长的撕裂人心的惨叫声、惊涛般汹涌的马嘶声忽然之间就充溢了整个天地,苍凉的胡茄声、沉郁的鼓声、激昂的号角声掠过翻滚摇曳的野草,向四面八方散开。 刚才还寂无一人的山岭上,转眼之间就飘扬起数百面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漫山遍野的瓦剌骑兵似山崩般从山顶直压下来,似潮水般从四面向明军包抄过来。 涌动的潮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着眩目的寒光。 那是刀光,是瓦剌骑兵挥舞着的长刀闪出的光芒。 明军的前锋转眼之间就在潮头前溃散,如一堆堆被大浪扑平的沙丘。 时间已是辛时三刻,太阳已偏西,忽兰忽失温的大草原上,激战犹酣。 皇帝紧咬着牙,无言地注视着一队队正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纵横驰骋、往来冲杀的瓦剌骑兵。他那颗已被多年征战磨炼得如铁石般坚强的心,此时也忍不住轻微地悸动起来。 瓦剌骑兵旺盛的斗志和强劲的战斗力并不出乎他的预料,数次北征,他已对蒙古骑兵相当了解。出乎他预料的,是玛哈木谋略的精明和狡猾,很显然,他低估了玛哈木的智慧。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判断失误给自己的军队带来了什么样的恶果──长途奔袭百里,猝然遭遇以逸待劳的强敌,先机已失,虽说明军在数量上要占优势,但他们能坚持到现在,仍然没有崩溃,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了。 一手创造这个奇迹的人,就是严子乔。 如果不是严子乔手下的六百余名圣火教健儿将"红衣大将军"火炮以及皇帝留下守大营的神机营及时拉了上来,明军只怕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全线溃败了。 当时决战已开始约一个半时辰,瓦剌人已经狂风暴雨般的大队冲锋将明军的战线压缩到了大草原的中部,他们的两翼也已开始向明军战线的侧后迂回包围。 这正是瓦剌人最擅长的战术,也正是最能发挥骑兵威力的战术。一旦让瓦剌人铁骑合围,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二十四门火炮和数百杆火枪的齐射下,已经张开的瓦剌军的两翼迅速收缩回去。皇帝趁此机会,亲自率领明军中最精锐的五千御林铁甲骑兵,借着炮火的威力,发起了两次猛烈的反攻。 但瓦剌人也创造了一个奇迹。 每次炮弹炸开,潮水般的瓦剌骑兵就会被炸开一个方圆数十丈的空地,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奇迹般地顶住了威力无穷的炮火,顽强地击退了铁甲骑兵声势慑人的进攻。 战事从那时起,就进入了胶着状态。双方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硝烟弥漫的大草原上已铺满了明军和瓦剌骑兵的尸体和马尸,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在狂奔,双方都已经是伤亡惨重,哪一方也都没有取得明显的优势。 他很清楚,战局现在的胶着是对瓦剌人有利的胶着,明军的有生力量在这种胶着之中不断以惊人的速度在消耗,而且明军赖以维持信心的神机营火炮的弹药也在不断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弹药用万之后,明军将用什么来维持信心呢? 皇帝许久许久都没有再下达新的突击命令,也许久许久没有去亲自冲锋陷阵了,他只是驻马高坡,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发展,并不时把阴沉的目光投向东方。 东方是图拉河,河那边有他的一支精锐的骑兵,一支总数在两万、久经战征的骑兵,刘江的骑兵。 如果刘江能在此时率领两万虎狼之师投入战斗,战局将被彻底扭转,明军毫无疑问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可刘江什么时侯能赶到呢? 刘江能不能及时赶到呢? 炮声终于停止了。 炮声的停止给明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相反,瓦剌骑兵的却因此而越发显得精神振奋。 严子乔已经坐好了最坏的打算。 健儿营的九百名健儿排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将皇帝和皇太孙护卫在中心; 二十四尊大炮中还没有打坏的十几门正在填装最后的火药。 炮口全部对准了东方。 一旦已显得力不能支的明军最后阵线开始崩溃,严子乔就会命令所有的火炮火枪发出最后一次齐射。 他相信,这次齐射一定能够将瓦剌军的左翼打开一个很大的缺口,那时侯,他将和云水和尚率领健儿营方阵,保护着皇帝冲出缺口向东突围,渡过图拉河,向刘江的骑兵大队靠拢。 皇帝知道严子乔在坐什么,但并没有阻止他。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战场上,甚至连就在他身边的皇太孙,他都顾不上看。 此时的明军正在走向败势,被分割开的一队队明军彼此之间已失去了相互救援的能力,只能各自为战,苦苦支撑,而且正在一块一块地被瓦剌人消灭。他们虽还在顽强奋战,但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云水和尚已经举起了右手,准备下令突围。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征得皇帝的同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帝忽然沉声吼道:"再等一等。"严子乔焦急地道:"陛下,再不突围就来不及了!"皇帝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东方,沉声道:"再等一等。我军虽已呈败势,但瓦剌人也已力竭,只要刘江能赶到,我军必胜。" 严子乔指着已经开始合围的的瓦剌军两翼,大声道:"一旦敌军合围,我军必然全线崩溃,那时就算刘将军能赶到,也与事无补了。"皇帝怒目瞪着严子乔,大喝道:"你敢再动摇军心,我杀你的头!"他猛然坐正了身子,绰起了那杆伴随他多年征战的铁枪,看样子他还想亲自去冲锋陷阵,以此来激励士兵们已所剩不多的勇气和体力。严子乔急怒攻心,抢上几步,一把拉住马辔头,同样也怒喝道:"陛下,我军已没有可战之兵。陛下,还是赶紧下令突围吧!" 皇帝似乎不相信他的话,抬眼四下一看,除了健儿营的九百壮士组成的一个小小方阵外,他手下的确连一个人的预备队都没有了。 原本留作预备队的是他的五千御林铁骑,在两次反攻中已消耗得只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御林铁甲骑兵,早已经在浑身浴血的柳升率领下冲下山坡,截击已迫近皇帝的一队瓦剌人。 而皇帝身前的草地上,躺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身经百战的猛将、他的武臣。武安侯郑亨这位在军中与柳升齐名的虎将,现在正横卧在一匹马的马背上,气息奄奄。 再看看皇太孙,虽然这个年轻人现在仍然显得很镇静,身子仍很挺拔,可从他那苍白的脸上,你一定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的恐惧。 皇帝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侯,瓦剌骑兵们齐声狂呼起来,他们的左右两翼,已经在明军阵后汇合了,而玛哈木的王旗也已渐渐迫近明朝皇帝现在立身的山坡。 云水和尚大声道:"陛下,只要能突围出去,与刘将军兵合一处,退据三峡口,尽起大营兵马,再战也不迟啊!" 皇帝终于清醒过来了,手中铁枪一指东方,火炮的引信就在这一指间同时点燃。 沉寂许久的威风凛凛的炮声响起,耀眼的火光和浓浓的硝烟腾起在空中,严子乔抽出长剑,提气高呼道:"弟兄们,保护皇帝,杀出去!"九百健儿组成的方阵如一股旋风,闯进了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瓦剌军左翼。 周围的瓦剌骑兵蜂拥而至,想堵住这个缺口,但健儿营的方阵所到之处,瓦剌骑兵即土崩瓦解。 健儿营就象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剑,毫无阻滞地传透了厚达数里的瓦剌骑兵的包围圈。 就在他们传透了瓦剌铁骑包围圈的同时,如雷的马蹄声在东方响起,数不清的旗帜从东方飘来。 是刘江的大旗! 皇帝已然拨转了马头,挥舞着铁枪,环顾着健儿营九百壮士,嘶声大呼:"杀进去──!" ****************** 六月十日。康哈里孩。 又是黄昏。 严子乔悠闲地散着步,尽量将身体放松。下午皇帝又诏他去对弈,累得他眼睛都有些发蓝了。 远远望去,夕阳下的明军大营如一尊威风凛凛的雄狮盘踞在草原之上,微风送来了健儿们的歌声,雄壮而且嘹亮。 这是凯旋的歌啊! 严子乔慢慢坐了下来,凝视着夕阳下的草原和明军大营,聆听着风中的歌声,浓浓的睡意涌了上来。可惜,他还没有合上眼,云水和尚手里拎着一只皮袋子也不知从哪里就钻了进来,满脸堆笑地道:"我请你喝酒。今天我一定要请你喝酒。"严子乔没理他。 从初七那天晚上打扫完战场、清点人数时,大家才发现,云水老和尚不见了。 皇帝很是挂念,吩咐一定要找到云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天健儿营的好手被皇帝派出去了许多,都是找云水和尚的。 严子乔记得,突围出去时云水和尚是活得好好的,再杀进来时大家也都在一块儿,等到玛哈木撤退时,云水和尚就失踪了。 严子乔虽然有些担心,但他知道,这老和尚一定是混在瓦剌败兵队伍里去找一件东西去了。云水和尚本事大得很,出不了什么事的。 这不,云水和尚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 云水和尚不仅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身体和精神头比以前居然好象还要好些,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见严子乔没吱声,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实际上我真的哪里也没去,打了一仗太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睡大觉去了。喝酒,来来来,喝酒!"严子乔当然不相信他的话,可他深知这个老和尚的脾气,你越是问他,他越不会说,但你若装作一点也不在乎,他自己倒忍不住会告诉你。 于是严子乔就喝酒。 云水和尚是僧家,僧家当然是不该喝酒的。云水和尚说请严子乔喝酒,就是送酒给严子乔喝,他自己坐在一边看。虽说是看别人喝酒,可看他老人家的神情,好象比喝酒的人还要过瘾。 三口酒一过,严子乔还没说话,云水和尚果然就忍不住了,把右手伸进僧袍里,慢吞吞地摸索着什么,严子乔也不理他,只当没看见。 最后,云水和尚的手终于从僧袍里拿了出来,一个羊皮卷递到了严子乔眼前,云水和尚悄声道:"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这里离大营很远,根本不可能有人偷听他们说话,可云水和尚还是显得鬼鬼祟祟的。 严子乔的神情冷冷,声音却不小:"羊皮。" 云水和尚急得坐不住了,将羊皮卷重新塞进怀里,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站起身四处走动,张望了半晌,这才走回来坐下,凑到严子乔耳边低声道:"你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两件事?这就是第一件啊!"严子乔的记性好象一下子变差了:"两件事?你什么时侯跟我说过两件事?两件什么事?" 云水和尚脸一沉,不说话了,也不再理严子乔。 严子乔冷冷道:"做什么事情,事先当然得跟朋友们商量一下,至少事先该打个招呼吧?您老人家可倒好,说走就走了,眼下这么乱,您老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情怎么办?" 云水和尚被感动了,眼睛居然都有些湿润了,喃喃道:"我以后注意,我以后一定注意。" 严子乔微笑道:"袍子里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不拿来我看看?"云水和尚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我不是跟你说过,和尚胸中自有百万金银吗? 刚才你看见的那卷羊皮,就是和尚胸中的百万金银。"严子乔也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道:"元顺帝的藏宝图,果真被你找到了?"如果皇帝知道自己一向信赖的云水和尚跟随自己北征居然是别有用心,居然藏有这么大的私心,居然是为了得到在中原流传了许多年的元顺帝藏宝图,一定会气得七佛升天。 据说蒙元退出北京时,走得非常仓促,许多金银来不及带走,就埋在了京城的某个地方,并将藏宝地点标在了一张元大都地图上。这是流传在北京乃至整个天下的传说,为这个传说,许多人已不知将北京城的边边角角翻了多少遍,也不知有多少人枉送了性命。 几十年过去了,关于元顺帝藏宝的传说已渐渐被江湖英雄们淡忘了,大家都认为那不过是个故事,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元顺帝藏宝,就算有,也根本不是后人所能找到的。 谁会料到,传说居然是真的,而宝图居然就在云水老和尚的僧袍里呢? 写在典籍里供后人瞻仰的,往往并不是真正的历史。可就算有人说历史的真相就在野老杂谈里,谁又会相信呢? "你随着玛哈木的队伍走,居然也没有被他们认出来,真是奇迹啊。"云水和尚微笑道:"败兵如山倒,在加上天色昏暗,谁在乎一个穿上了喇嘛衣裳的老家伙呢?对了,皇帝最后怎么不追了?当时玛哈木的队伍已全乱了,若能一鼓作气追下去,说不定真的能全歼他呢!" 严子乔道:"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连皇太孙都问为什么不再追下去。""皇帝怎么说?" "皇帝长叹了一声,说:-日已暮矣,寇已远矣-"云水和尚凝神听着,半晌才道:"这可能是皇帝从此不再北征的先兆吧。按朱棣此人性格,要在以前,是断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这对天下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永乐皇帝对蒙古残元的势力一直存有戒心,要想一举平定漠北,没有这个可能,就此放任不管,则又恐怕他们形成大的气候,到那时会大举入侵中原。北征的原因就在这里,这并不能成为指责皇帝"穷兵黩武"的理由。 永乐皇帝采用的策略,用江湖上的话来说,就是"锄强扶弱",对崛起的蒙古各部予以重视和监视,对有统一沙漠的实力及野心的部落坚决予以打击,对弱小的部落予以扶持,使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实力得以均衡,使他们在内部争斗,而不至于结成统一的力量,威胁到中原的安全。 严子乔微微摇头,叹道:"瓦剌新败,其所侵占鞑靼之地将很快被阿鲁台夺回,数年之内,瓦剌必将衰落,鞑靼必将重新崛起,到那个时侯,再一次的北征将是不可避免的。" 云水和尚默然不语,许久才道:"你预测了几年之后的事,和尚再预测得远一点。玛哈木此败,瓦剌短期内必将崩溃,但最后收拾蒙古局面的,可能还是瓦剌。""哦?" 云水和尚苦笑道:"此次和尚混进瓦剌大营,发现了一个日后极有可能一统草原各部落的人,此人就是玛哈木的长子脱欢。瓦剌溃败而逃,沿途全仗脱欢的号召和组织,玛哈木的残部才又渐渐聚集。据说瓦剌能有现在的实力,脱欢功不可没,此人年纪轻轻的,可威信极高,受人拥戴的程度,远在玛哈木之上。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严子乔冷冷道:"若换了是我,必杀其于今日,免留后患。"云水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天道不可违,顺其自然,也就是了。对了,你准备什么时侯走?" 严子乔冷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无非又是想让我去帮你偷东西罢了!难怪人家都管和尚叫贼秃。" 云水和尚大笑。 在他们的笑声中,在明军健儿的歌声中,在战马的嘶鸣声中,暮色渐渐降临在草原之上。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悠远深情的笛声,萦绕在明军大营上空,被淡淡的风吹拂着散落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原本激昂的歌声在这缠绵清幽的笛声响起时便已悄然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转向了南方的天空。 该是回家的时侯了,不是吗? 第一章 麻四海与李金刀 三十二年前,李凤起走进洛阳城东门时,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如果在那时有人说洛阳城里很多人的生活会因为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的到来而发生极大的变化,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李凤起自己也不会相信。 因为,在踏进洛阳城的那一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怎样走。 他进城后遇上的第一个人,就是麻四海。 洛阳城东四海客栈的老板麻四爷恐怕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三十二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时,麻四爷还只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哥,而四海客栈当时的牌号也还是连升客栈。连升客栈是洛阳东城一带最大的客栈。 俗话说,店大欺客,奴大欺主。 俗话总是很有道理的,这两句话在麻子小二的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连升客栈的伙计们一天到晚都冷着张脸,他们的眼睛一般也只会长在头顶上。 当然喽,这也得看走进店门的客人的气派而定。如果他们认准了来人是个阔主儿,他们的眼睛立即会从头顶一下子垂到鼻子尖,满脸笑容可掬,殷情款款。 所有的伙计中,麻子小二是最神气的一个。 神气到连老板也要让他三分。 离连升客栈不过百十步路远,有一家武馆。 武馆的主人是洛阳城中颇有名气的武林高手,人称“神刀铁拳”的老于。 麻子小二自乡下跑进洛阳城中不久,就投身到了这位“神刀铁拳”的门下,几年下来,据说颇得老于的真传。 老于这个人,眼眶一向就比较高,他的武馆,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但他对麻子小二却青睐有加,甚至在和朋友们聊天时,还曾很夸过麻子小二几句。 其实,麻子小二在武学上的悟性并不好,他的功夫,也练的实在不怎么样。老于喜欢他,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天生能说会道的嘴。 麻子小二的嘴很甜,人也还算机伶,腿脚也很勤快。 就是靠着这几分本领,他才在进城后第二天,就受到了连升客栈的老板的赏识,当上了连升店的小伙计。 也就是靠着这几分本领,他才进了老于的武馆。 进武馆学功夫后不久,麻子小二就渐渐神气起来,脾气也渐渐大了起来,经常和住店的客人们顶撞,甚至动手。 刚开始,店老板对此并不在意,因为连升客栈内所有的伙计,几乎都是这个德性,而连升客栈的生意一直都很好。 原因就是连升客栈的环境非常好,每一间客房都布置的非常干净舒适,甚至可以称得上雅致、清幽。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客栈的饭菜非常可口。 客栈里的厨子都是老板花重金从各地请来的名厨,这些名厨都有自己的绝活。 能住在一间很不错的房间里,还能吃到十分可口的饭菜,客人们当然很满意,伙计们的态度差一点,他们当然也不会太在意。 再说,只要你出手大方一点,这些伙计们的态度就会立即改变过来呢! 但很快,老板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麻子小二脾气渐长的主要原因。 洛阳的民风向来比较剽悍,比较尚武。洛阳城里几乎每个人都会个三拳两式。 老板本人年轻时就练过几年功夫,而且练的还很不错。 麻子小二那几下,在老板的眼里根本就算不上是“功夫”,因为麻子小二根本就不是块练武的料。 而且老板也很清楚,老于之所以喜欢麻子小二,其原因和老板自己也很喜欢麻子小二是一样的。 麻子小二那一张甜丝丝的嘴和他勤快的腿脚,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但当老板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也喜欢上了麻子小二后,心里就开始不安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麻子小二的,等他发现时,他女儿和麻子小二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 正因为老板女儿的青睐有加,麻子小二的脾气才会越来越大,大到已不怎么把老板放在眼里了。 老板当然要采取必要的措施来解决这件事,但他所有的手段都落空了。 他的宝贝女儿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麻子小二,不管他怎么劝,怎么说,她都只有一句话:“你要是管我们的事,我就死给你看!” 老板已人过中年,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但他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嫁给麻子小二这样一个人。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好几年。 几乎每天晚上,老板都能听见自己女儿的房里传出来的调笑声,但他除了对着亡妻的画像生闷气和暗自伤神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在直到现在,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说要“跟”麻子小二,而不是要“嫁给”麻子小二。 如果有一天,宝贝女儿真的说出这句话来,老板大概只有一头碰死在墙上了。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三十二年前的那天早晨,麻子小二打开店门,摆好桌椅之后,就坐在柜台前的一张凳子上,懒洋洋地揉眼角,抠眼屎。 他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头天夜里,他和老板的宝贝女儿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是他不愿再这样“偷愉摸摸”地胡混下去,他要正大光明地娶她,但老板的宝贝女儿却不愿意。 吵来吵去,她最后说了一句话,麻子小二忽然就闭上嘴蒙头睡大觉去了。 她说她绝对不会嫁给麻子小二这样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让她爹丢脸。 麻子小二这才弄清楚,原来老板的女儿虽说一直都很喜欢他,可也一直从骨子里看不起他。 说到底,麻子小二在老板的宝贝女儿的心目中,仍然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下人”,他和别的店伙计惟一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他能替她解解闷而已。 天还没亮,麻子小二就从老板女儿的闺房里溜了出来,溜到店伙计们同住的大屋里去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他决定离开洛阳。 一个主动勾引他,并且在好几年时间里不钻在他怀里就“睡不好觉”的女人竟然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对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但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一收拾,他才发现他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就只有几两碎银子。 连升客栈的店伙计们的工钱,可算是洛阳城中所有客栈里最高的,但他这几年的工钱都变成了老板女儿的胭脂花粉、零食和小玩意儿了。 如果就这样离开连升客栈,不管走到哪里,他还是一个穷人,还得去做“下人”。 麻子小二就从心里生出了一股泼辣狠劲:“你不愿意嫁给老子,老子还一定要娶你呢!” 不仅要将人娶到手,还要将这个客栈也一齐“娶”到手。 于是他又去干他几年来每天早晨都要干的活——收拾店堂,准备开门。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甚至还暗自拟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 正在他一边抠着眼屎,一边在心里盘算的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拖着一条略显僵直的腿,走进了客栈门。 年轻人只背着一个扁长的小包袱,他身上那件破了好几个大洞的长袍上,满是尘土和汗渍污迹。 他的脸比窗纸还要白,苍白的脸庞上,满是一粒一粒清晰可见的冷汗。 年轻人走进大门后,就站住了,看着靠在柜台边的麻子小二。 他灰黄暗淡的眼睛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麻子小二的心忽然就揪紧了,紧得直发酸。 他默默地走到年轻人身边,伸手去拿他背上的那个小包袱。 年轻人闪了一下,躲开了,但他的嘴角却剧烈地抽动起来,右手紧紧地按住了右腿。 “原来他腿上还有伤。”麻子小二明白过来,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道:“客官,坐吧。” 年轻人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了。 像这种客人,连升客栈一贯都是不接待的。要是换了别的日子,这人还没进门,麻子小二和别的店伙就会一涌而上,将他赶到大街上去。 但今天,麻子小二忽然就觉得,他应该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年轻人。 他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刚从乡下跑进城来时的样子。 那种举目无亲、空着肚子找饭吃、找工作的滋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很快,年轻人的桌子上就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年轻人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鼻翼抽动着,右手慢慢地伸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终于抽了出来。手中空空如也。 看来,他身上连一文钱也没有,而且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麻子小二抓起一双筷子,放到年轻人的手边,低声道:“吃吧。’ 年轻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麻子小二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升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忽然间觉得自己的鼻头直发酸,眼泪直往上冲。 他转过身,抓起一块抹布,擦着另一张桌子,一面喃喃道:“吃吧吃吧,牛肉面要趁热才好吃。吃完了,我给你开个清净的房间,好好歇息。” 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麻子小二回过头,怔住了,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年轻人根本就没有用筷子,他双手捧着碗,正在将面向嘴里倒。 一大碗面,眨眼间就全部都倒进了他嘴里。 麻子小二叹了口气,抬脚就向厨房冲去。 他要替这个年轻人再端一碗面来。 等他捧着第二碗面回到店堂时,年轻人却已站了起来,两个店伙正粗声粗气地将他往外轰。 “出去!出去!” “从哪儿跑来个混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认得字么?也不看看招牌,这是连升店,你以为是善堂啊!” 麻子小二将手里的面碗重重向桌上一顿,大呼小叫地冲了过去,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他是我朋友!” 两个店伙都怔住了。 麻子小二到洛阳已经好几年了,从来还没人听说过他有朋友。 年轻人冲他点了点头,咧开嘴微微一笑,左手紧紧地抓着那扁长的包袱,拖着僵直的右腿,慢慢往外走。 麻子小二一步跨到他身边,拉住他,大声道:“别走! 别理他们,你就住这儿!” 那两个店伙回过神来,斜眼瞟着麻子小二,满脸鄙夷不屑的神情。 其中一个冷笑道:“住这儿?这话是你说的?你没毛病吧?” 另一个笑得更冷:“他付得起房钱么?” 麻子小二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把两个店伙吓得退了好几步。 他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几块碎银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道:“不就是几个房钱!老子有钱,老子替他付!”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凤起,他在连升客栈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头几天,麻子小二还挺硬气,每天三顿饭,他都亲自送到李凤起的房间里去,而且都要挑几个最好的菜。为此,他还和老板吵了一架。 但渐渐地,他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莫名其妙了。 这个年轻人是谁,是什么来路,他根本就不知道,而他却硬要出头做好人,充好汉,这不是莫名其妙,又是什么? 更让他心疼的是,老板已经决定,年轻人的房钱饭费,都从麻子小二的工钱里扣。 麻子小二一个月的工钱,也只够两、三天房费,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一住就是十几天,麻子小二半年的工钱都已经泡了汤了。 整个连升客栈里,惟—一个对麻子小二“仗义”的做法赞不绝口的人,是店老板的宝贝女儿。 她一直在暗中支持麻子小二,并悄悄地派心腹丫鬟当掉了自己的两件金首饰,将当来的几两银子给了麻子小二,让他拿去交年轻人的房费。 这些天里,老板的女儿对麻子小二非常非常地温柔体贴,可以说,自她把他勾上床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对他好过。 即便如此,麻子小二还是很后悔,也很有些着急了。 李凤起一天到晚都呆在房间里,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他也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住进客栈的第十七天,麻子小二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那天傍晚,他去给李凤起送晚饭前,想好了一套说辞,准备打发他走人。一进房门,他就怔住了。 十几天里,每天他进门时都躺在床上的李凤起,今天却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桌子边。 他微笑着看着麻子小二,伸手指了指桌边的另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木讷讷地坐下了。 刚一坐下,他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他看见了桌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刀。 一把出鞘的刀。 破破烂烂的刀鞘就摆在刀的旁边,但麻子小二根本没有因为破烂的刀鞘而看不上这把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淡青色的刀锋上,只觉得一阵阵的冷气正在从刀身上发散出来。 麻子小二到底是在老于的武馆里混过几年的人,对兵器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老于使的就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宝刀,但麻子小二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老于的那把刀比起他面前桌子上的这把刀,不知要差多少。 这把刀并不长,刀身微弯,狭锋。李凤起的右手,就平放在刀柄边。 麻子小二猛地回过神来,吃吃地道:“你……你客官爷有什么吩咐?” 李凤起右手微微一动,刀光一闪即没。刀已入鞘。 麻子小二立即觉得舒服多了,但他仍心有余悸地斜眼瞟着那柄现在看起来已毫不起眼的刀。 李凤起微笑道:“请问尊姓大名?” 麻子小二定了定神,道:“不敢……不敢……我姓麻,叫麻四海。” 李凤起点了点头,道:“真是人如其名,你果然是个很‘四海’的人。” 麻子小二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平日里的机灵劲一下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将托盘里的一碟菜和一碗饭推到李凤起面前,道: “请……请……” 李凤起笑了笑,道:“我姓李,李凤起。” 麻子小二忙道:“是,李爷……” 李凤起摆了摆手,笑道:“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我问你,洛阳城中,最大的武馆是哪一家?” 麻子小二又一怔,半晌方道:“这个……我……小的不太清楚,不过,客栈旁边,于师傅的那家就很有名。” 李凤起站起身,道:“你带我去。” 麻子小二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 看来,李凤起是想在武馆里去找个活干干,赚钱餬口。 只要他离开客栈,麻子小二就用不着再替他支付房费和饭费,等他赚了钱,得不准还会将欠的钱还给麻子小二。 你想,麻子小二能不高兴,能不感到轻松吗? 李凤起和老于面对面站到一起时,麻子小二才反应过来,李凤起竟然是来踢场子、抢老于的地盘的。 老于“神刀铁拳”的名头并不是吹出来的,他手底下的确很有几下子。 麻子小二就曾亲眼见过老于一拳就将城西一个很有名的拳师打得爬在地上直吐血。 李凤起竟然想找老于的麻烦,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麻子小二直愣愣地看着李凤起,吃惊地连嘴都张开了。 老于也很吃惊,但他却很镇定。 他盯着面前这位从来没见过面的年轻人,镇定地道: “在下与李先生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仇,李先生为什么要和于某过不去?” 李凤起淡淡地道:“李某看上了你这块地盘。” 这个回答实在太不讲理、太霸道了,但江湖岂非正是一个不讲道理,一个霸道的世界? 老于一咬牙,道:“好!请出招!” 武馆这碗饭并不好吃,但老于已经吃了很多年了,而且吃的很舒服。 这些年中,也有不少来踢场子、抢地盘的人,但都被老于的“神刀铁拳”打发走了。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李凤起依然淡淡地道:“客不压主,于先生请。” 老于的宝刀早已出鞘。 右臂一抬,刀已高高举起,刀光一闪,直砍李凤起的右臂。 李凤起一动不动,直到刀锋逼近右臂,才微微抬了抬左手。 他的刀一直握在左手中。刀并未出鞘。 刀鞘的尖端点在了老于的右碗上。 刀光顿敛。 老于看着掉在地上的单刀,一时呆住了。 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并不起眼的年轻人一招之间,就击败了他。 李凤起冷冷道:“阁下号称‘神刀铁拳’,神刀在下已领教过了,该见识见识铁拳了。” 老于深深吸了口气,狂吼一声,猛扑上来。 李凤起还是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一丝不忍。 老于的右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李凤起的肚子上。 李凤起还是没有动。 麻子小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脆响。 这响声他很熟悉。连升客栈的厨房里,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脆响--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老于抱着左手退开五六步,一下子蹲到地上,不停地抽着冷气。 剧烈的疼痛中,他的五官都已扭曲,紧缩在一起。 李凤起冷冷道:“给你两个时辰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我再来。我不希望再在这儿看见你。”他转过身,慢慢向门外走。 麻子小二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着面色惨白的老于,低声道:“于师傅,你……” 老于腾地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脚,扭头就向后院冲去。 奔到穿堂前,他忽然停住,回过头,对准仍然呆呆地站在场子中的麻子小二,恨恨地唾了一口。 从那天起,麻子小二就不愿意再见李凤起的面,而李凤起接管了老于的武馆后,也一直都没有到客栈里找过他。 麻子小二在连升客栈的地位忽然就起了很大的变化。 虽然他仍然是一个跑堂的小二哥,但所有的伙计在他面前都表现的十分恭敬。 比他们对店老板的态度还要恭敬。 老板由原来的让着他三分,变成让着他七分了。 没有变的,是老板的宝贝女儿。 她依然每晚都把麻子小二召到自己的闺房去,依然是不钻进麻子小二的怀里就“睡不踏实”,而且她依然不愿意嫁给他。 两个月后,李凤起第一次走进连升客栈。 他受到了所有店伙计的热烈欢迎。 连店老板都打破了惯例,亲自迎接,并且摆了一桌酒,请他赏脸。 只有麻子小二例外。 一看见李凤起,他就撂下了手里的活,扭头冲进后院去了。 在后院躲了好半天,最后老板亲自出马,找到了他。 他只好去见李凤起。 李凤起就在他住了半个多月的那间房里等他。 看着他走进门,李凤起就笑了起来,指指桌边的一张椅子,道:“坐。” 麻子小二依然木讷讷地坐下了。 这次他的头皮没有发麻,桌上也没有刀。 满桌都是连升客栈的厨子们最拿手的好莱。 李凤起端起酒壶,将麻子小二面前的杯子斟满,微笑道:“麻老弟,请。” 麻子小二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进嘴里。 李凤起笑道:“好!”又将他的酒杯斟满。 三杯下肚,麻子小二的舌头就大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晃悠着晕晕乎乎的脑袋,道:“李……李大爷…… 话……话说,说出来,您老别、别生气,我、我跟你…… 不是、不是一路……人……” 李凤起眼中满含笑意,悠悠地道:“麻老弟,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手太狠,心太黑,对不对?” 麻子小二的头摇晃的就像个拔浪鼓,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就、就是。” 李凤起叹了口气,道:“你听没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说的一句话?” 麻子小二道:“什……什么、话?” 李凤起慢慢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麻子小二愣了愣神,道:“江……江湖上的事……我不、不懂,就、就算……是‘身不由己’,就算是、可你……你店钱、店钱都还请了,还要找、找我干什……什么?” 李凤起慢慢地喝干一杯酒,放下酒杯,握住麻子小二的手,道:“那天早晨,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朋友,你记不记得?” 麻子小二瞪着眼,瞪了好半天,方道:“那,那又怎、怎么样?” 李凤起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麻子小二的酒一下子都醒了。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朋友”,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词,但对于麻子小二来说,却是太陌生了。 他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 “神刀铁拳”老于不是他的朋友,店老板更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只不过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能支使他做这做那,替他们跑腿打杂。 店伙计们当然也不是他的朋友,而店老板的女儿只不过是拿他解解闷,更不是他的朋友。现在,他却已有了一个朋友。 “朋友”,他喃喃地,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 他的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忽然间,他就感觉到,在这世上,没有比能交上一个真正的朋友更能让人开心的事了。 他决定,天一亮,他就去找李凤起。 他要告诉他,他也非常非常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最大的镖局,铁马镖局,成了李凤起名下的产业。一年以后,李凤起已成了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 白马寺旁的一所大宅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已变成了“金刀庄”。“李金刀”之名,响彻中州。 “李金刀”就,是李凤起。他现在所用的兵器,是一柄金背大砍刀,锋锐华丽。 麻子小二在这些年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李凤起击败前来向他挑战的武林高手的场面了,但他却再也没见过李凤起击败“神刀铁拳”时所用的那柄刀。 那柄刀现在在哪里呢? 李凤起从来就不说,麻子小二也从来就不问。 麻子小二早已蓄起了小胡子,穿上了缎袍,人称麻四爷。 麻四爷现在很喜欢时不时地文气两句,只不过每次他“文气”起来时,总是会遭到他夫人的嘲笑。 麻四爷的夫人,自然就是连升客栈老板的宝贝女儿。 只不过”连升客栈”的招牌,早已换成了“四海客栈”。 ********* 明正统十三年五月十二。洛阳。 清晨。 有雾。雾凉如水。 夏日的清晨,凉爽如深秋。 鸟雀在大树浓密的枝头闯间愉快闲适地跳来跃去,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这里是金刀庄的后院。 金刀李凤起此时的心情,却同“愉快闲适”四字远远搭不上边。 他背着手,在院内焦躁地走来走去,薄底快靴蹬在铺了一层细细河沙的场地上,沙沙作响。 他忽然停住脚步,停在院中的一方石桌前。 石桌上有一张短笺。 短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着。 李凤起扯开长袍的前襟,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 清凉的晨风吹拂着他结实健壮的胸膛,却压不下他心头的烦闷。 他慢慢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又一次读那张短笺。 自昨天夜里到现在,他已读过不下二十遍了。 “闻君之技艺冠绝洛阳,不胜心向往之。明日巳时,将登门求教,君必不至良贾深藏,令吾徒劳往返也。 白袍秋水” 李凤起的脸又变得十分苍白。 白袍会和秋水这两个名字是半年前才在江湖中出现的,而且白袍会现身江湖后的半年时间里,也只做了两件事。 但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中原武林。 今年正月十五,白袍会帮主秋水座下一个叫肖无濑的年轻人,在长安灞桥头,公开向名动江湖的嵩阳七子寻仇。 只凭一个人,一枝剑,肖无濑就破了嵩阳七子的“七星剑阵”,嵩阳七子无一幸存。 虽然江湖上也有传言,说肖无濑自己实际上只杀了嵩阳七子中的两个人,而另外五个是被江南虎山派的弃徒赵轻候所杀,但无论如何,肖无濑敢于孤身一人向嵩阳七子挑战,这份胆识,整个武林中也找不出几个来。 事情发生后,嵩山派尽出派中所有精锐,寻找肖无濑和白袍会,想替嵩阳七子报仇,但找了一个多月,却连个人影也没有找到。 两个月后,白袍会突然现身江南,参与了让整个武林都为之震惊失色的江南武林号称“天南一柱”的虎山派与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血腥的两个组织——紫心令和血鸳鸯令的一场大战。 那场大战的结果是,南武林手屈一指的人物,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力战身死,虎山派从此除名江湖。 白袍会在这场大战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人们并不十分清楚,但紫心令执令使鲁同甫和令主华玄元座下的天字第六号杀手,却都死在肖无濑的剑下。 肖无濑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白袍会实力之强,也由此可见一斑。然后,白袍会又在江湖中神秘地消失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人都对白袍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感兴趣,武林中的好些门派也都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侦察。 但他们都一无所获。 做为整个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李凤起对这个神秘的白袍会当然也十分注意,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白袍会会找到自己头上来。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桌上的短笺,禁不住苦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与秋水素未谋面,连他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过节,好端端地,他怎么就要打上门来呢?” 这句话,是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麻四海说的。 天还没亮,麻四海就从四海客栈赶到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除了嘴甜腿脚勤快外,别无所长的麻子小二了。三十年来,他和李凤起一起经历的无数次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磨成了一个老江湖。一个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 他身上惟一没有改变的地方,就是他的武功。 他仍然像三十多年前那样,只会从老于的武馆里学的那三招两式。 李凤起有好多次都想传给他一些真正实用的功夫,但麻四海却不愿意学。 他有他自己的道理:“走江湖,闯地盘,的确要有武功,但不会武功的人未必就不能闯江湖。” 他也有他的特长。他的特长就是做生意。 李凤起名下所有的产业,其实际经营者,一直就是麻四海。 可以说,这些年来,麻四海凭着他的经营之道开拓的地盘,并不一定就比李凤起凭他手中金刀打下的少。 这些年来,凡遇大事,李凤起一定都会和麻四海商量,而麻四海的主意,往往要比李凤起来的高明。 但表面上,麻四海仍然只是洛阳城东四海客栈的老板。 洛阳城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麻四海是靠李凤起的帮助才当上这个老板的,但除了金刀庄的几个心腹之外,别人根本就不知道麻四海和李凤起一直都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当然更不知道他一直就是金刀庄的“二当家”。 这也是麻四海的主意。 自李凤起打下老于的武馆起家,麻四海就替他想好退路。 当然麻四海并不是对李凤起的武功没有信心,而是他从老于的下场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 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 虽然麻四海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因为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李凤起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习惯了金刀庄的产业一天一天的扩大。 麻四海看着李凤起苍白的面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三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李凤起在接到挑战书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也不要太过担心,我已详细问过了守门的卫士。据他们说,送这封信来的人倒是客客气气,执礼十分谨严。也许秋水并没有什么恶意。” 李凤起苦笑道:“这就叫‘先礼后兵’,江湖中的俗套罢了。” 麻四海道:“大哥的意思是,秋水肯定盯上洛阳这块宝地了?” 李凤起皱起眉,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牙似乎真的疼了起来,不仅仅牙疼,心口也像是被划了一刀似的,凉丝丝地极不舒服。 他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他走进老于的武馆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当然不愿意眼睁睁地将自己三十年的苦心经营拱手送给白袍会,但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于当年自然也极不情愿让出武馆,可结果呢? 他清楚白袍会的实力。如果白袍会真的想吃掉金刀庄,结果如何,连想都不用去想。 他慢慢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麻四海的双手,道: “老弟,一切就拜托你了。”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不过……大哥,依我看,还不如一走了之。天下之大,又不是洛阳才可以立足!” 李凤起叹了口气,微笑道:“我已经老了……再说,如果白袍会真的是要对付我,逃也是没有用的。” 他的笑容在淡淡的晨雾中,显得极为凄凉。 他知道这句话麻四海一定听不懂,或者根本听不出他话里更深一层的含义,因为即使对麻四海,他也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 三十二年了,这个秘密一直都被压在他的心里最最底层的那个角落。 如果白袍会真的是冲着他李凤起,而不是冲着金刀庄这块地盘来的,这个秘密必将被公开。 一旦秘密公开,天下之大,还真没有他立足的地方。 麻四海的心揪紧了一下,勉强笑道:“大哥一柄金刀,威震洛阳三十余年,我不信白袍会、秋水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 李凤起摇了摇头,道:“都安排好了?” 麻四海道:“是。” 李凤起松开他的手,道:“那你也该走了。” 麻四海道:“我不走。大哥,这些年来,你每次与人交手,我都在一旁观战……” 李凤起又叹了口气,道:“老弟,你要知道,这次和往常是不一样的。” 麻四海怔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好,我走。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李凤起道:“你说。” 麻四海道:“我想再看一看大哥的那把刀。”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道:“三十多年了,大哥从来没有再用过那把刀,我知道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但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大哥就是用那把刀打败了‘神刀’老于的。” 李凤起苍白的脸上,忽然闪起一丝神光。 他伸出手,伸到石桌下面。 桌面忽然裂开。 石桌竟然是空心的,桌面一裂开,麻四海就看见了那把刀。 李凤起慢慢将刀握在手中,他的眼里,已有泪光闪现。 轻按绷簧,“呛啷”一声,刀身自鞘中跳出三寸,一丝凛冽的寒光逼得麻四海不禁后退了一步。 李凤起深深吸了口气,右手轻轻一推,刀身已完全入鞘。 他看着麻四海,道:“老弟,这些年来,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现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麻四海道:“我知道_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李凤起一伸手,将刀递到他面前,道:“这把刀交给眉儿。告诉她,一定要好好保存。” 麻四海接过刀,肃容道:“是。” 李凤起摆了摆手,道:“你该走了。” 麻四海的眼中,也已闪起了泪光。 李凤起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长。 如果不是李凤起,他现在很可能仍然只是连升客栈的小二哥。 忽然间,他觉得很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听李凤起的话,扎扎实实地练一身好功夫。 如果他也有一身好武功,今天就能和李凤起并肩作战了。 李凤起微笑道:“老弟也不要太担心,或许,秋水只是想找我聊聊天呢?” 麻四海心中一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对李凤起长揖到地,轻身大步向庄外走去。 ********* 巳初二刻。金刀庄。 秋水是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儿。 他的须发已全白,看起来,已年过花甲。 自庄门外见面起,秋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看不出有半点恶意。 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多名白袍大汉的脸上,虽说一直都冷冰冰的,但也看不出半点敌意。 但秋水一行人走进在门后,两名白袍大汉就掩上门,留在门后,取代了金刀庄的两名护院卫士。 李凤起的脸上也一直都挂着镇定的微笑,门边发生的事,他像是根本就没看见一样。 这二十多名白袍大汉腰间都佩有刀剑,而且他们的右手,全都虚按在刀剑的柄边,一付随时会亮兵刃的架式。 李凤起客客气气地把秋水让进了客厅。 只有两名白饱年轻人跟着秋水进了客厅,其余的白袍人立即就在门外散开了。 令李凤起意外不已的是,秋水竟然还给他带来了一份礼物。 虽说“先礼后兵”是江湖人玩的老把戏,但秋水的“礼”似乎也太多了一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凤起实在想不通。秋水的脸上,更是一付高深莫测的表情。 想不通他就懒得去想了,反正秋水迟早会说出他的来意的。 果然,两人客套了一番之后,秋水说出了来意。 李凤起惊讶的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简直怀疑自己一向很灵敏的耳朵今天是不是出毛病了。 他的右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杯中的茶水泼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袍角。 他勉强笑了笑,道:“在下近来身体不适,精神颇有些恍惚,适才秋帮主之言,在下实在是未能领悟,望秋帮主明示。” 秋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笑道:“秋某自一老友处听说李先生棋艺高绝,独步洛阳。秋某今日登门,乃是想同李先生手谈一局。” 李凤起目瞪口呆。 秋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但他还是没弄明白秋水这是要干什么。“手谈”的意思,就是下围棋。这一点,李凤起是知道的。 近年来,因为他在洛阳武林的地位越来越稳固,闲暇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有时也与庄内两位颇懂棋艺的清客下几局围棋作为消闲。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棋艺高绝,独步洛阳”这顶帽子会叩到他的头顶上,而且是秋水的嘴给叩上的。 他即使是在和几位清客的对局中,已是胜少负多,而这几位清客的棋艺,就算在洛阳城里这块小地方,也是提不上台面的。 一时间,他简直忍不住想哈哈大笑出来。 自秋水背后射来的四道目光更凌厉了,李凤起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瞟了那二人一眼。 两个年轻人都板着睑,但他们凌厉的目光之中,却有一种古怪的意味。 李凤起道:“在下少年时,的确学过几天围棋,但也仅仅是几天而已。近年来闲居家中,极无聊时,也曾下过几盘,那也只是胡乱摆子玩而已,说到棋艺,实在是不通。” 秋水抚掌笑道:“果然、果然。” 李凤起诧异道:“秋帮主何出此言?” 秋水笑道:“据秋某那位老友所云,若同李先生论及棋艺,则先生定会一力谦虚,嘿嘿,李先生适才果然一力谦虚了。” 李凤起顿时觉得脸上热热胀胀的,十分难受。 他抬手摸了摸耳垂,苦笑道:“在下不敢。在下对围棋一道,实在是知之不多,呵,不、不,实在是知之极少极少,秋帮主想必是误听传言了吧?” 秋水脸上的笑意一时有些发僵,看来颇为失望。 李凤起赔笑道:“敝庄之中,倒是有两位先生颇通棋艺,要不要在下叫他们来,陪秋帮主下一盘?” 秋水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双目之中,怒色隐现。 李凤起所说的“先生”,当然就是在金刀庄中吃闲饭的清客之流。堂堂的白袍会帮主登门求教,而李凤起却要让几个清客来打发他,秋水当然会不高兴。 “不好!这下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李凤起顿时在心里叫苦。 秋水身后的一名白袍青年微笑道:“李先生,秋帮主热诚而来,你又何苦深藏不露呢?莫非先生以为秋帮主棋力不堪李先生出手么?” 一瞬间,李凤起明白了两件事。 他到底是独步洛阳武林三十余年的一方豪强,不知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这三十余年的江湖饭当然不是白吃的。 自从稳坐洛阳武林第一把交椅后,他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洛阳城里的名人。 人出了名,事情都是比较多的,一些看起来根本扯不上边的事,也能找到他的头上。 这些年来,李凤起不知和多少人打过各种各样的交道。 这些人中,包括江湖豪客,本地的绅士名流、地痞混混儿。 当然还有地方官府的官员。 找上门来的事情也都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但像今天这样的怪事,还真是第一次。 他可以肯定,秋水本人的确是一心一意想和他“手谈”一局,秋水也的确以为他李凤起的棋艺“独步洛阳”。 但问题是,他的围棋水平的确不值一提,又是谁在秋水面前给他加上了“独步洛阳”的帽子呢? 肯定是有人想借此来对付他,才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 这就是李凤起已经想清楚的第二件事。 但一时间,他却想不出这人是谁。 难道会是秋水背后这位言辞逼人的年轻人么? 从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那句话来看,与其说他是想让李凤起难堪,倒不如说他分明是有意激怒秋水。这个年轻人显然是秋水的部属,激起秋水对李凤起的不满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李凤起还是想不通,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出自己会和白袍会中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 白袍青年的口气更加咄咄逼人了:“怎么,李庄主真的以为秋帮主的棋艺无可观之处么?” 秋水的脸早已阴沉下来,就像是暴雨将临前黑沉沉的天空。 李凤起的心头爆起一点火花。 毕竟他已做了三十多年洛阳武林的老大,这些年里,还从来没有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的人。 更没有敢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让他难堪的人。 他一直勉强挂在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白袍青年微微一笑,道:“敝姓肖,肖无濑。” 李凤起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缓慢但有力地道:“原来是肖公子当面。肖公子近来名动武林,李某十分钦佩。只是李某对围棋一道实在是不通。白袍会如果有什么示下,就请明说吧。” 肖无濑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敝会会有什么示下? 李庄主,秋帮主确实是诚心上门讨教棋道,别无它意。庄主如果不屑一顾,不妨明示,不必假言欺人。以李庄主独步洛阳之棋艺,却连声自称‘不通’,那言下之意,秋帮主的棋……嘿嘿……” 秋水冷冷地,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凤起咬了咬牙,道:“秋帮主,其实下盘棋也没什么,反正在下与人下棋,生平就没有赢过……” 秋水一翻白眼,怒道:“李凤起!老夫敬重你的棋艺人品,诚心登门,你却一再冷言讥刺,是何居心?”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李凤起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眼中冷光一闪,涨红着脸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右手,已搭上摆在他身边茶几上那柄金背大砍刀的刀柄。 他的右肘尖,有意无意间,撞上了茶杯。 “哐啷”一声,茶杯摔得粉碎。 早在白袍会的人登门之前,李凤起就已布置了应变之策。 他将庄内十八名武功最强的弟子布置在客厅周围,一旦他发出信号,这些弟子就会立即动手。信号就是摔茶杯的声音。 信号已发出,但客厅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秋水一言不发,舒舒服服地仰面靠在椅背上,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家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客厅顶上的画梁,似乎对那上面的花纹极感兴趣,连看都不看李凤起一眼。 肖无濑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一个好茶杯呀,可惜呀!” 他举起双手,轻轻拍了两下。 一名白袍大汉自厅门外闪身飘了进来,双臂一张,“当啷”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十八柄单刀。 李凤起涨红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肖无濑笑眯眯地盯着他,目光中那份说不出的意味更浓了。 看来,自己头上这顶帽子是不要也得要了,而今天这盘棋也非下不可了。李凤起一跺脚,大声道:“好好!秋帮主既然如此看得起李某,在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在下对围棋一道,精研多年,实在是颇有对手难求之叹,今日得见秋帮主,幸何如之!” 秋水哈哈大笑起来,一竖大拇指,道:“好!爽快! 总算听到了一句真话!秋某今日交定了你这位朋友!” 肖无濑恭声道:“帮主,李庄主棋风刚猛绝伦,您老可要小心一点才是。” 秋水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子,放心吧,老子的棋那也不是吃素的!” 李凤起惨白的脸又涨得通红,他的嘴里像是刚刚咬了一大口青柿子,又苦又涩。 他已经开始担心这事该怎样才能收场。 一旦真的和秋水稳枰对坐,不出十数招,秋水一定就会看出他的棋到底有多“臭”了,到那时候,秋水又会是个什么态度呢? 他还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会用这种奇特的手段来对付他。 但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秋水本人一定是个围棋高手,因为看起来,秋水颇具高手的派头和习惯。高手自然也会有高手的脾气。 等到秋水知道李凤起的棋的确“不通之极”时,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定会激怒他。 面对这样一个被激怒的大高手,李凤起的处境铁定会大大地不妙。 只怕“金刀庄”会就此在洛阳武林中除名,也未可知。 好在李凤起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将家小托付给了麻四海。 麻四海是他这一生所交的惟一的朋友。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人。 第二章 秋水的棋艺 五月十二。巳正初刻。 洛阳。金刀庄。 百十竿青翠的修竹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竹林边,是四五棵参天古柏。竹林古柏间,是一方石桌,几张石凳。 阳光下泻,流过茂密的树叶和疏淡的竹枝,整个院落都掩映在一片清幽宜人的树阴里。 “嗯。这个地方就很不错嘛!”说这话的是秋水。 秋水负手当风,衣袂微扬。微微扬起的脸上,满是一派棋坛宗主的孤傲清奇。 李凤起虽说还是一脸苦相,但他的心情,却比刚才在客厅里时要好得多。 因为这里是金刀庄的后院,是整个金刀庄内最最重要的地方。 后院内遍布各种机关消息和各式机簧暗器,而发动这些暗器机关的按纽,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按纽就在石桌下面。 李凤起伸手肃客:“秋帮主请。” 秋水点了点头,大刺刺地在石凳上坐下。两名白袍人立即捧过一方精美的楠木棋盘和一付上等云子,在石桌上安置好。 棋盘和棋子都是白袍会的人带来的,据秋水自己说,他下棋从来都只用这一付棋具。 在这块棋盘上,他曾战胜过好几位鼎鼎大名的围棋好手。其中有两个人的名头,连李凤起这个对围棋知之不多的人都听说过。 李凤起暗暗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神,慢慢坐在了秋水对面。 他实在很感谢秋水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客厅里本来已备好了棋盘棋子,可秋水却不愿意在客厅下棋。 他一定要让李凤起在庄内找一个能配得上他的身分的“清幽”之地。因为他和李凤起都是高手,而高手不是随随便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下棋的。 于是李凤起意外地得到了收拾局面的机会。 一旦秋水发现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独步洛阳”的高手,知道自己上当之后,因恼怒而有所举动,或者秋水下这一盘棋乃是别有用心,赢棋之后会提出什么李凤起无法接受的条件,因而双方冲突起来,李凤起就可以利用布置在院内的各种机关来对付秋水和白袍会。 就算白袍会的人武功都高得可以躲过这些暗器机关的袭击,李凤起也能有此机会利用暗道逃出秋水的控制。暗道的入口,就在石桌下面。 只要李凤起按动机关,石桌就会翻倒,入口就会打开。 李凤起原来还担心自己虽然能脱身,但他的十几名心爱的弟子们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料到秋水的一句话,又让他的担心消掉了一大半。 秋水让他手下的白袍人将单刀都还给了李凤起的弟子们,并让他们一起到后院来观棋。 看来秋水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而且他对今天这盘棋看的也很重要。 金刀庄的那十八名好手现在就站在李凤起身后不过三四步远的地方。李凤起在心中暗暗估算了下,如果真的到了要利用密道脱身的地步,这十八名弟子中,大概有七八个人能凭他们自身的武功和反应能力,在一刹那间,随他一齐钻进入口。 能保住七八个人也就不错了,李凤起暗自庆幸。 当然,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庆幸。 肖无濑和另一位白袍青年仍然站在秋水身后,其余的十来位白袍人却散落在院子里。 秋水微笑道:“李庄主,秋某略长几岁,该由秋某执白先行吧?” “应该,应该,理当如此!”李凤起嘴里这样答道,心里却在苦笑。 他才不在乎谁先下呢,反正结果肯定是他输。 秋水拈起两颗白子,正要往棋盘上放,却又回过头,瞪了肖无濑一眼,道:“怎么回事?” 肖无濑忙笑道:“帮主莫要生气,是属下疏乎了。” 他招了招手,立马就有一个白袍人奔到石桌边,自怀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袱。 包袱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 木盒打开,李凤起的眼就直了。 白袍人拿出的,是一个墨盒,一枝笔和一叠纸。 李凤起忍不住问道:“秋帮主,这是干什么?” 秋水对他的问话似乎感到十分地诧异,奇道:“记谱哇。李庄主是秋某难得的对手,这样一局精彩的棋局,当然要记下来。” 肖无濑微笑着接道:“就是就是。秋帮主以前与那些高手们的对局,也都有记录。不仅要记下棋谱,还要记下对局时的情况。以后汇编成册,流传后世,就可以让更多的人领略到大高手的风范了” 他顿了顿,又道:“难道李庄主自己的棋局从来都不记下来?那实在太可惜了。” 李凤起的脸皮就算比现在再厚上十倍、百倍,只怕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涨得通红。 秋水咳了一声,道:“准备好了?” 铺开纸笔的那白袍人道:“好了。” 秋水面色一整,郑重其事地将两颗白子放在棋盘的右上和左下两个星位上。 李凤起也抓起两颗黑子,依次在左上右下的星位摆好。 这些围棋的基本规则和一些基本技巧,他还是知道的。 秋水盯着李凤起摆好的两颗棋,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双眼。 仅从这个动作,就可以看出秋水的确是个围棋高手,因为只有真正的高手,临枰时才会有这样的派头。 好半天,秋水才睁开眼,慢慢摆下一颗白子。小飞挂角。 布局只是常套,李凤起虽不通棋道,但这些常套他还是很熟悉的,和古往今来的围棋国手一样熟悉。 他很快应了一招,当然按常套走的投子分边,但秋水却立即皱了皱眉头。 七八招过去,老生常谈的布局套路摆完了,李凤起看着棋盘,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才好。 正如他在客厅时说的,近些年来,他极无聊时,的确和庄内的几位清客下过围棋,但那只是消遣,而且那些清客的水平也都不高,所以他下起来,有时也会觉得颇有意思。但今天却不同。 今天他面对的是秋水,一位曾战胜过好几位围棋国手的大高手。 他咬了咬牙,暗自狠下心,“管他呢!反正是个输,就当和平日一样下吧!”不料他一子落下,秋水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他还似乎听见秋水的口中轻轻地“嗞”了一声,像是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莫非我这一子还真下对了?”李凤起不解地抬起头,扫了秋水一眼。 秋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半天,才应了一招。 李凤起既然已横下心,也就放开了手脚,不管三七二十一,紧跟着又拍下一颗黑子。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局棋,好早点弄清白袍会的真实意图。 秋水闷闷地低哼了一声,右手托着前额,食指在额角上一下一下轻点着,口中喃喃有声。 看样子,他是遇上了难局,正一手一手仔细推敲。 李凤起更是大惑不解起来。 “莫非……莫非……”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莫非秋水的棋艺和自己差不多?” 这个念头实际上也只是一闪而过,李凤起立即就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十分可笑。 凭秋水的身分,既然他亲口说过他曾战胜过好几位国手,那么他所说的一定就是事实。 能战胜国手的人,他的围棋水平怎么会和李凤起的差不多呢? 看来,是这两招棋误打误撞,还真下对了。 一时间,李凤起不禁有一点暗自得意。 就他这样连第九流都不够格的水平,竟然能下出让秋水这般宗师级的高手都皱眉的棋,当然很值得骄傲。 棋局还在缓慢地进行。 李凤起下棋的速度倒是非常快,只要秋水的棋子落到棋盘上,李凤起就会立即拍出一颗棋子。 但秋水却下得越来越慢。 他的脸几乎都贴到棋盘上了,嘴里叽哩咕噜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的左腿已经开始不停地颤动,看样子是很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凤起越来越吃惊。 所有在场的人中,最最吃惊的并不是李凤起本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那十几名弟子。 这些人中最年轻的,拜在李凤起门下也有十年了,可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的这位师傅竟然还是一位围棋高手。 他们都很少见到李凤起与人对孪,而曾和李凤起下过棋的那几位清客在谈及李庄主的棋艺时,也都是淡淡一笑,就此带过。 莫非庄主果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围棋高手? 弟子们都疑惑了。 他们也都沉不住气了,一开始还是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目光,渐渐地,已经用极低的声音交谈起来。 秋水忽然直着脖子大叫起来:“啊哟!竟然叫你看出来了!” 李凤起一怔,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 秋水扭过头,拉住肖无濑的胳膊,瞪眼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子苦心布置的七步连环杀着,竟然让他一招攻破了!” 李凤起飞快地瞄了秋水一眼。 秋水脸上的震惊、痛悔之色,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必要故意做出这样一付态度。 李凤起实在是让他给弄糊涂了。 秋水拱了拱手,道:“佩服,佩服,李庄主显然技艺精绝,凭此一招,当可傲视中原棋坛!” 李凤起两眼紧盯着棋盘,随口应道:“哪里,哪里,秋帮主过誉了。” “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自竹林那边传过来,惊飞了几只正在林技间憩息的小鸟。 所有的人都惊的一回头。 一个蓝衫少年自竹林内缓缓步出,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摺扇轻摇,笑容满面。这人显然不会是白袍会的人。 秋水的目光扫向李凤起,李凤起满脸疑惑,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不认识这个突然现身的蓝衫少年。 这人是谁? 蓝衫少年中等身材,体格均称。满脸的书卷气配上他手中那把轻摇的摺扇,怎么看都像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年轻秀才。 但李凤起却知道此人绝非只是一名普通的秀才。 这年轻人一定是一位武功高手。而且是一位大高手。 金刀庄称雄洛阳武林数十年,庄内除了李凤起亲自调教的一千弟子外,更有无数的暗桩机关,普通高手绝对不可能轻易地进入庄内,更不用说金刀庄防守最为严密的后院了。 更何况,今天庄内还有白袍会的高手把守。 蓝衫少年能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下,悄无声息地潜进庄内,直达后院,其武功之高,让李凤起不得不心惊。 更让他心惊的是,蓝衫少年到底是何时潜入后院的,凭他几十年的精湛功力,竟然毫无察觉。 秋水吃惊的程度,绝不在李凤起之下,因为他竟然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后院内多了一个人。 虽说眼前的这局棋让他费了很大的心神,但一个武功高手已潜进咫尺他却丝毫没有感觉,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这事现在已发生了。 秋水眯着眼,冷冷地打量着立在竹林边的蓝衫少年。 他全身上下,惟一不像一位普通秀才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并不很大,但却很有神。他的目光,也正在打量着秋水。 俩人的目光,面对面撞在了一起。 秋水半眯的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眼中精光闪动。 蓝衫少年的目光却十分平和,平和中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意味,似乎他看的不是秋水,而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东西。 秋水眼中精光暴涨。 他忽然感到那目光中有些什么东西很让他难堪,让他不自在。 他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离蓝衫少年最近的两名白袍大汉立即飞身向他扑了过去,四只铁钩般的手掌眨眼间就已抓到他身前。 蓝衫少年笑容不减,轻轻一旋身,避开了这两人的联手合击。 秋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只凭这一招,他就知道了这蓝衫少年的武功比他刚才想象的还要高出许多。 两名白袍大汉一击不中,立即撤出了兵刃,一刀一剑幻起一片冷森森的寒光,怒涛般再次卷向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不退不避,伸出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向秋水这边晃了晃。 秋水目光一凝,叹了口气,叱道;“退下!” 寒光更盛,剑尖和刀锋已逼到离蓝衫少年不过半尺的地方。 两粒棋子在剑尖和刀尖上炸开,石屑纷飞。 蓝衫少年依然站在原地,左掌托在身前,微微一笑。 两名白袍大汉却都愣住了。 用棋子阻住他们的进攻的人,竟是他们的帮主,秋水。 秋水黑着脸,怒道:“老子是叫你们退下,混帐东西! 云湖,烟阁,快去前院看着铁长老怎么样了!真他妈的一群饭桶!” 蓝衫少年又是微微一笑,左掌一收,又负到了背后。 但院中所有的人都已看清,他掌中托着的是一枚四方形的银牌。 那正是白袍会特制的腰牌。 留在前院警戒的白袍人的腰牌既然已落到蓝衫少年手中,则那人必然已在他手下吃了大亏了。 李凤起站起身,拱手道:“阁下光临本庄,请问有什么指教?” 蓝衫少年打量了他几眼,方道:“是金刀庄李庄主当面么?” 李凤起道:“正是。” 蓝衫少年点点头,叹道:“李金刀果然不愧是李金刀,草莽之气有之,富贵之气有之,镇定涵养之气亦有之。” 秋水冷笑道:“阁下也够不简单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精绝的马屁劲。” 蓝衫少年一拱手,淡淡道:“秋帮主过奖了,在下不敢当的很。” 李凤起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蓝衫少年微笑道:“不敢,在下姓殷,殷朝歌。今日特来拜见李前辈。” 李凤起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从来就没有听过“殷朝歌”这个名字,而他认识的所有人中,也没有一个姓”殷”的。 秋水也怔住了。 他可以肯定,这位蓝衫少年的身手,在江湖上足以列入超一流高手之列, 放眼整个中原武林,还没有哪一个一流高手的姓名是秋水从来没听说过的,但秋水的确从来没听过“殷朝歌” 这个名字。 这个殷朝歌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呢? 肖无濑接口道:“请问殷先生自何处来?” 殷朝歌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当然是自庄外来。” 肖无濑一怔,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秋水的脸色更难看了。 肖无濑的“嘴功”在白袍会中可谓首屈一指,不料与这位殷朝歌刚一接阵,就输了一招。 李凤起忍不住笑了笑,缓缓地道:“殷先生大名,李某一向生疏得很……” 殷朝歌不待他说完,截口道:“是么?” 他右手摺扇一收,手背有意无意间,向前亮了一亮。 李凤起一下子呆住了,就像是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棒。 他看见了殷朝歌右手中指上的一枚碧玉指环。 秋水也看见了这枚指环。 他是院中除李凤起之外,惟一也看见了这枚指环的人。 他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精光隐现。 李凤起的双眼也亮了起来,只不过闪现在眼眶中的,不是慑人的精光,而是泪光。 殷朝歌轻轻咳了一声,对李凤起使了个眼色,转而朝秋水道:“适才自林中见到秋帮主妙招纷呈,不觉忘情,有扰秋帮主清兴,望秋帮主见谅。” 秋水死死地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方冷冷道:“你也懂棋?” 殷朝歌微笑道:“略识一二,略识一二而已。” 秋水道:“你的围棋,一定是学自令师喽?” 殷朝歌微微一怔,道:“正是。” 秋水指着石桌上的棋盘,道:“你来评评,现在的局面,谁占上风?” 李凤起抢着道:“那还用说,当然是秋帮主占上风,李某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他的话说的又急又快,声音都打着颤。 秋水道:“李庄主总是这么自谦,嘿嘿,秋某问的是这位殷小哥的看法。” 李凤起连连向殷朝歌使着眼色。 他已等不及赶快“输”掉这盘棋,好打发秋水走人了。 殷朝歌走近几步,看了看棋盘,道:“局面果然是秋帮主占了上风……” 秋水的脸上立即露出一丝喜色,李凤起也轻轻地吁了口气。 但殷朝歌的下半句话却让他俩都失望了。 他顿了顿,道:“不过,李庄主也不是一点胜机都没有。” 秋水脸上刚刚露出的那一丝喜色倾刻之间无影无踪。 他沉着脸,皱着眉,下了一招,对李凤起道:“该你了。” 李凤起看了殷朝歌一眼,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 殷朝歌轻摇摺扇,转动着头看着院内的风景。不理他。 李凤起无奈地叹口气,坐了下来,伸手抓起颗黑子,看也不看,就要往棋盘上放。 他的手在离棋盘不过三寸高的地方,忽然顿住了。 一个细微但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前辈,下一招飞镇白棋中央大龙。” 他的目光不禁四下一转。 很显然,除了他,其余的人没有一个听到这句话。 殷朝歌仍自顾看风景,纸扇负在身后,悠闲地扇动着。 一瞬间,李凤起就已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殷朝歌正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教他如何赢下这盘棋。 衣袂带风声响起,一名白袍大汉自前院急掠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帮主,铁长老穴道被制,属下无法解开。 请帮主……” 秋水面色一寒,叱道:“知道了。一时半会死不了人,有什么好慌张的?” 殷朝歌忍不住一笑,道:“确实没什么好慌张的,被封穴道两个时辰后自解。” 秋水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此间事了,还望殷小哥不吝赐教!” 殷朝歌拱手道:“不敢。” 李凤起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用力将棋子拍到棋盘上,高声道:“秋帮主,该你了。” 秋水又瞪了殷朝歌一眼,这才定了下神,转脸去看棋盘。 他显然并不认为李凤起刚刚落下的这一招有什么高妙之处,因为他的神色一点都没有变。 但肖无濑的脸色却在李凤起落子的那一刹那,变得十分惊讶。 他抬眼看了看李凤起,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不相信这招棋会出自他之手。 很快,他的脸上显出一付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不时扫向殷朝歌。 棋局很快就结束了。 李凤起笑眯眯地拱手道:“承让,承让。” 秋水盯着棋盘中央那一条被全歼的白棋大龙,脸色铁青。 他简直就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 但这的的确确是铁一般的事实——他已经输了,而且输的很惨。 李凤起的右手悄悄伸到石桌下面,食指离机关的按钮不过一两寸远。他当然看得出来秋水已经恼羞成怒了。 院中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出来。 盛怒之中的秋水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敢担保。 秋水慢慢地站起身,两眼一直死死地盯着棋盘。 忽然,他抬起左掌,在棋盘的一角轻轻拍了一下。 一声暴响。 棋盘裂成碎片,满盘的黑白子也都被震得粉碎,散落在石桌四周。 肖无濑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声里的讥讽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李庄主,恕在下直言,这后半盘棋,恐怕不是李庄主自己下出来的吧?” 李凤起微笑道:“承秋帮主美意,给我戴了顶‘技压中原’的高帽子,不拿点真功夫出来,岂不有负秋帮主抬爱?” 秋水短促地干笑两声,对股朝歌一拱手,冷冷道: “明夜子时,伊王府见。” 殷朝歌一笑:“谨尊台命。” 秋水又扫了李凤起一眼,忽一旋身大袖飘扬间,人已如一只大鸟般掠过了围墙。 眨眼功夫,白袍会的十几名白袍大汉就已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站在李凤起身后的十八名金刀庄的弟子们还在呆呆地发愣。 他们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水的举动已经让他们大惑不解了,可李凤起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最后一名白袍大汉的身影刚刚自墙头消失,李凤起就一拉殷朝歌,俩人同时惊了起来,转眼间就从院中消失了。 书房很宽敞,但书却不算多。 李凤起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的书房,实际上就是一个会客厅。 在洛阳这一带,李凤起当然是一个名人,是名人,就得注意自己的形象,而树立自己形象的最有效、也最方便的办法,莫过于在自己的家里摆上几架书。 读不读这些书,是无关紧要。摆这些书的目的,本来就是给别人看。 李凤起拉着殷朝歌急匆匆走进书房,反手掩上门,仔细地将门闩好。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动着,他的全身似乎都在颤抖。 自后院到书房,殷朝歌一直都没有开口。 他的表情,也一直都很平静。 李凤起闩好门,一转身,忽然对着殷朝歌跪下,颤声道:“属下参见少教主。” 殷朝歌吓了一跳,忙伸出右手,用中指上的那枚碧玉指碰了碰李凤起的额角,道:“前辈快请起来。” 李凤起在指环碰到额角时,全身都剧烈地颤动起来。 他不仅没站起身,反而扑倒到地上,压低声音痛哭起来。 殷朝歌叹了口气,眼眶不禁也红了。 他知道,李凤起的哭声中,饱含了三十二年的忠诚和辛酸。 ********* 三十二年前,圣火教的教主还是严了乔,而圣火教现任教主慕容冲天,当时任职圣火教左右光明使中的右使。 圣火教的光明右使慕容冲天和左使“浪子无行”金不换,都是当时江湖上令人谈之色变的人物。 当时,圣火教对中原武林各派发动的一系列行动,都是由这二人直接负责的。 教主严子乔的身边,有八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江湖上称之为“铁八卫”。 “铁八卫”的武功,据说都不在中原武林八大门派掌门人之下。这些情况,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但江湖上却根本没有人知道,“铁八卫”每人手下,都率有十名精悍的一流刀客。 就连圣火教内部,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屈指可数。 这八十名刀客所练的,都是同一种刀法。他们的武功是由教主严子乔亲自传授,并亲自加以训练的。 甚至连他们所用的兵器也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兵器当然都是刀。 那是一种长不过二尺的狭锋短刀,刀刃薄如帛纸,吹毫断发。 这种锐利无比的短刀,配上严子乔集天下各门刀法之长而独创的十八路泼风快刀刀法,其威力使这八十名刀客中的任何一位,都足以在江湖上雄踞一方。 但严子乔秘密训练这八十名快刀手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对付中原武林的各门各派。 当时,严于乔与成祖朱棣之间长达十余年的合作关系,已经出现了一些裂痕。 朱棣为了能更有效地控制朝中大臣,决意建立一个叫“东厂”的特务机构。 “东厂”直接受皇帝本人的指挥和调遣,其任务是暗中侦刺任何一个王公大臣是否有“谋逆”之心。 其实,朱棣建立“东厂”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侄子,建文帝朱允文。 建文帝朱允文是以“皇太孙”的身分,在太祖皇帝朱元璋死后,继位大统的,但他继位还不过几个月,他的叔叔,燕王朱棣就在北京起兵,以“靖难”。“清君侧”为名,来夺他的皇位。 “靖难”之役足足打了四年,最后获得胜利的当然是朱棣。 问题是当朱棣率军攻破南京时,皇宫内就已起了大火。谁也不知道建文帝是被烧死了,还是乘机遁入了民间。 在清理火场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建文帝的遗骸。于是朱棣坚信建文帝是出逃了。 有这样一个人出逃在外,对他好不容易才夺到手的皇帝之位当然是极大的威胁,所以朱棣登位之后,立即命令锦衣卫在全国范围内搜捕建文帝。 大规模的搜捕行动每一次都无功而返,而在这期间,各种流言通过种种渠道,都传进了朱棣的耳朵。 有说建文帝已经遁入空门,做了和尚。于是天下的和尚们或多或少,都吃了一点苦头。 朱棣不止一次下旨,让一部分和尚还俗,回家种地。 也有的说,建文帝已经乘船逃到海外去了。于是朱棣派他宠幸的太监郑和,组建了一支船队,远行海外,四处寻访。 但他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 他知道,在很多大臣们的心里,对建文帝仍旧抱有一份同情。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他终于决定组建“东厂”。 “东厂”的权力是非常大的,大到可以对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便宜行事”。这样的一个机构,当然要交给一个皇帝最最信任的人来主持。 皇帝挑中的人正是严子乔。 因为严子乔不仅独得皇帝的信任,而且他的手中,还掌握着圣火教。 圣火教中高手如云,而武功高手在办理“东厂”的各项任务时所起的作用,当然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问题是这只是皇帝个人的一厢情意,严子乔根本就不愿意充当这样一个角色。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君”比“伴虎” 不知要危险多少倍。至少,老虎是可以提防的,而且老虎也只有在饿肚子或被激怒的情况下才会吃人。 皇帝的脸却是随时都有可能放下来,即便是最受皇帝宠幸的人,只要他稍稍违背了皇帝的意图,就有可能会招至大祸。 甚至不为什么,仅仅凭自己一时的心情兴致,皇帝也会杀人,杀那些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无辜的人。 所有这些,“伴君”已伴了十几年的严子乔当然有非常深刻的体会。 严子乔在皇帝刚刚起了组建“东厂”的念头时,就开始着手训练一支秘密力量。这支力量便是“铁八卫”手下的那八十名刀客。 他不想因为他与皇帝之间的反目给好不容易才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圣火教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准备公开放弃圣火教教主之位。而这支秘密训练的力量,正是为了对付有可能从皇帝那方面发动的追杀。 李凤起便是这八十刀客中的一个,而且是刀客里最受严子乔赏识和倚重的人。 破袭了圣火教在中原最强劲也最神秘的对手——白莲教的总舵后,圣火教在江湖上的发展突然就停顿下来。 圣火教内自左右光明使以下的所有人,根本就不知道严子乔已经在做退位的准备。 他已选定了教主之位的继任者——光明左使“浪子无行”金不换。 经过长期的考察,尤其是经过对白莲教的这一战,严于乔认为,金不换比右使慕容冲天更适合教主一职。 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四月初九,左使金不换突然离开总舵,神秘失踪。 不论对圣火教还是对严子乔本人,这都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但令教内弟兄奇怪的是,严子乔对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更让他们奇怪的是,严于乔根本就没有下令派出人手寻找金不换。 自初九那天起,严子乔就呆在总堂里,终日闭门不出,圣火教的日常事务,都交到了光明右使慕容冲天的手上。 四月二十七,子时。慕容冲天突然发难,率领二百余名亲信闯进了总堂。 本应是布防严密的总堂内竟然空无一人,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轻易地穿过两进院落,接近了总堂的核心地带——严子乔的密室。 就在他们离密室仅有数十步远时,遭到了在慕容冲天的记忆里最最猛烈,也最最强悍的袭击。袭击来自一群身分不明的人。 这群人的武功都很高,高到连慕容冲天这样的大高手都不得不小心应付的地步。 第一次冲击,在这群人的刀下,慕容冲天就损失了将近二十人。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为这次“夺位”做了很长时间周密的准备的慕容冲天事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直到第二天天亮,他才冲进严子乔的密室。 这数十步路,竟然费了他近三个时辰,才走完。 严子乔根本就不在密室内,“铁八卫”也不在密室内。 他们也没有参加头天夜里的战斗。 慕容冲天严令手下搜遍了总堂,却连一星半点和严子乔有关的线索也没找出来。 密室之外,倒伏着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其间,有七十七具尸体都是黑衣蒙面,手握狭锋快刀。 七十七幅蒙面黑纱一揭开,所有这些面孔,慕容冲天一个也不认识。圣火教内,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或曾经见过他们。 慕容冲天如愿以偿,登上了向往已久的教主宝座,但就在坐上总堂内那把乌木交椅的一刹那,他感到的并不是欣喜和满足,而是一阵莫名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意间躲过了事先并不知道的危险后,产生的后怕。 他很早就对教主之位感兴趣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一方面他一直都在教内选拔培植心腹,另一方面,他花了近十年时间,苦心训练了二百名杀手。 他自信,他的这些行动严子乔根本不可能知道,教内严子乔的心腹们也不可能知道。 但当他真的登上教主之位时,他的自信却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现在知道了严子乔也在暗中训练了一批刀手,而且这些刀手的武功比他训练的人要强的多。 慕容冲天自然而然地认为,严子乔之所以训练这批刀手,是因为早已洞悉了他“夺位”的密谋,但他一直都想不通,既然严子乔早就对他有提防之心,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 坐在乌木大交椅上的慕容冲天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心中的后怕。毕竟,胜利者是他,而不是严子乔,他应该好好享受成功的喜悦。 恐惧虽说渐渐消去,但慕容冲天却还是高兴不起来,他的心里,又涌起一股痛惜之情。 他训练的那二百名忠心耿耿的杀手,在这一战后,只剩下了六十七人。 李凤起拖着一条受伤的左腿,奋力杀出重围,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洛阳。 因为“李凤起”这个名字,在圣火教内,只有十九个人知道。 那十九人就是严子乔、“铁八卫”以及与李凤起同一小组的另外九名刀客和李凤起自己。 同一小组的九名弟兄在那天夜里的战斗中都丧了命。 那么世界上还知道“李凤起”这个名字和他的真实身分的人,就只有严子乔和“铁八卫”了。 李凤起在洛阳武林拚了命地闯名头的目的,就是想让严于乔和“铁八卫”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坚信,严于乔和铁八卫肯定也都没死,一定还会来找他。 他还坚信,严于乔绝对不会就这样便宜了慕容冲天,一定会设法东山再起,重掌圣火教。 几十年来,他竭尽全力扩大自己的地盘、势力和生意,他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替严子乔东山再起准备经费。 但严子乔和“铁八卫”始终没有来找他。 他虽然一直在暗中寻访他们的行踪,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直到今天,他才又看到了那枚已久违了三十二年的碧玉指环。 那是圣火教教主的信物,看见了它,和看见了严子乔没什么两样。 三十二年来的担心一下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喜悦,是希望,还有满腹的酸楚。 ********* 洛阳城东。四海客栈。 申正三刻。 已近黄昏。投店住宿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四海客找的店伙们完全继承了当年连升客栈店伙计的风格。这不,两个店伙一左一右站在客栈大门边,抱着胳膊,半翻起白眼朝天看着,一付不愿让客人进门的样子。 但现在他们的眼光已从半天空掉了下来,他们的嘴角已经开始往上翘,准备绽放出最热情的笑容了。 他们的目光掉在一个正慢慢从大街转角处往这面走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身材修长,穿一件浅灰色的茧绸夹饱,乍一看,并不像个有钱人。 他的右肩上,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他的左手牵着一匹马,但身后却连半个仆人也没有。 这样的一个人很明显不会很阔绰,但这两个店伙却都一眼认准了他正是那种值得他们“热情招待”的人。 离客栈门还有四五步远,两个店伙计就咧开嘴同时迎了上去,热情洋溢地叫道:“客官爷,您——” 年轻人理也不理他们,脚下不停,半仰着脸直往里走。 两个店伙计都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开心了——他们果然没看错,这人一定是个阔主儿。 俗话说的好,“人是英雄钱是胆”,有钱人的脾气理所当然要大一些,再说了,有哪个穷光蛋敢如此不给四海客栈的店伙计们面子呢? 不给面子不要紧,对于店伙计们来说,银子比面子要重要的多。 给钱就行! 一个店伙凑上前,赔笑道:“官客爷——” 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年轻人已将马缰扔到了他的怀里,和马缰一起扔过来的,还有一块银子,看来不会少于五钱。 另一个店伙的眼睛立马绿了,忙伸手去接年轻人肩上的包袱。 年轻人抬了抬右手,两根手指挡开了店伙的手,淡淡地道:“带路。我要一间上房。” 店伙打心眼里乐了出来,连声道:“有有,有!您老请跟小的来,小的给您安排。” 然后他的眼珠子就转也不转地盯住了年轻人的手,这只手的食中二指间,夹着一块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一看就知道比刚才扔给牵马的店伙计的要大得多。 两根手指动了动,显然是要把银块扔给店伙,但突然间,手指又缩了回去。 店伙一愣,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抬眼去看年轻人脸上的神色。 年轻人正定定地往店堂里看,眼中闪动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光芒。 店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忍不住变了变,但立即又堆起了笑容,干咳了一声,道:“客官爷……” 年轻人似乎浑身都震了震,收回目光,轻轻“哦”了一声,将银子扔给店伙,侧过身给正从店堂里匆匆往外走的人让路。 这是一个很年轻也很美丽的少女,她半低着头,走的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卷过年轻人的身边,带起一阵轻风。 风中有淡淡的清香。 年轻人忍不住回过头,却见那少女已跳上一匹马,清叱一声,打马飞奔而去。 店伙飞快地看了一眼柜台。 柜台边。站着麻四海麻四爷。 麻四海抬手摸了摸胡子,冲店伙飞快地打了个手势。 店伙计心领神会地一笑,微哈着腰,笑嘻嘻地将年轻人让进了店里。 第三章 王府之约 五月十三。洛阳。 月逢三五使便团圆。其实,十三的月亮就已经很圆了。 远远地传来清晰可闻的梆子声,正是亥正二刻刚过。 月在中天。 清亮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笼罩着洛阳城。 殷朝歌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白袍会的势力,秋水的武功都没能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他的心情平静如水,如同这月下寂静的洛阳城。 离子时之约还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着急赶到伊王府去。 他之所以早早地就从金刀庄出来,本就是为了好好领略一下洛阳城静夜里的风情。 他尽情享受着夜间清凉纯净的空气,仿佛已回到了沧浪峰终年积雪的峰顶。 自他记事起,他一直住在大理点苍山沧浪峰峰顶的那座冰宫里,生活在师父和八位老仆的无微不致的关怀和呵护中。 在他的心目中,师父就是他的父亲,就是他的母亲,而那八位老仆就是他的叔叔们。 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武功的了,等他知道他每天跟着师父和八位叔叔习练的各式各样的姿式就是武功时,他的内外功都已有相当的火候了。 十几年来,他很少走下沧浪峰,更没有到过大理以外的地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涉足中原,而洛阳只不过是他这次中原之行的第一站而已。 临行前,师父曾反复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武功,更不可结交江湖人物,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己的师承。在洛阳办完事后,他就应该尽快赶到上方山上方寺。上方寺是他此行的终点,而到了上方寺后,他的行动就该由上方寺云水大师来安排了。 师父年轻时在江湖上的身分、地位和经历殷朝歌都曾听师父和八位叔叔谈起过,所以他懂得师父这样安排的苦心。 由大理到洛阳这一路之上,他一直很小心,很谨慎,没有惹出任何麻烦。 虽说他此前从未涉足过江湖一步,但对江湖上各种各样的规矩却都很清楚,对中原武林中的各门各派的势力范围及大致的情况也都有所了解。 所有这些和“江湖”有关的知识当然都是从师父和八位叔叔那里学到的。毋庸置疑,这九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老江湖,像他们这种资格的老江湖,放眼天下武林,大概也很难再找出几个来。 一个自幼就和这九个老江湖生活在一起,受过这九人十几年的熏陶的人,江湖上的事,怎么会有他不了解,江湖中的所有一流高手,怎么会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呢? 但殷朝歌在走进金刀庄之前,的的确确从未听说过武林中有“白袍会”这样一个组织,更没听说过秋水这个人。 他不能不感到奇怪,不能不对秋水其人产生极大的兴趣。 从年龄上看,秋水比师父小不了几岁,完全是同一辈人;从武功上看,秋水比师父相差的也很有限。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武功,秋水完全应该是一个在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人才对。 为什么师父从未提起武林中有这样一个大高手呢? 难道师父也不知道有秋水其人? 殷朝歌停住脚步,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走到了这条长街的尽头。 长街的尽头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在白天,这里可是洛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马市。 穿过马市,再向右拐,走过一条不算长的胡同,就到了直通向伊王府的那条城里最宽阔的大街。 马市对面的黑暗中,又响起一阵梆子声。 亥正三刻,离子时还有足足三柱香的时间。殷朝歌知道自己完全不用着急,如果他施展起轻功,根本不必使出十分功力,从马市到伊王府这段距离,只用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走完。 殷朝歌不禁又想起了沧浪峰,想起冰宫。 在冰宫里,每逢满月之夜,月亮总是离峰顶很近,似乎你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 忽然间,他的内心起了一阵冲动,不顾已经发生的一切,立即赶问大理,回到冰宫,回到师父身边的冲动。 虽然离开师父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他觉得像是已有好多年了。 如果不是从另一条街上传来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殷朝歌很可能真的会连招呼都不向李凤起打一个,就此起程,回大理去了。 那是巡夜的兵丁叫门的脚步声,因为同时传来的,还有刀鞘碰撞到皮靴上发出的那种喑哑沉闷的声音。 殷朝歌微微一矮身,双足一顿,如一道轻烟般溜过马市,窜进了小胡同口。 一进胡同,他就慢下身形,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他又抬起头,仰着脸,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看着月亮。 月亮在殷朝歌的眼中渐渐拉长了一点,变成了一张脸。 一张清秀的少女的脸。 清冷的月光也变得很温柔,正如初恋的少女那脉脉含情的柔润的目光。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此时此刻,她是不是也正坐在窗前,对着月儿想念他呢? 殷朝歌的脸颊忽然间热了起来,他的心里也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让他的心发烫又发紧。 不知不觉间,伊王府高高的围墙已耸立在他眼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了出来。 他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呼一吸间,已完全平静下来。 梆声响起,子时已到。 殷朝歌双足一点,如一只大鸟般轻捷地掠上了伊王府的围墙。 伊王府。 殷朝歌一下愣住了。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飞快地伏下身形,四下观望。 没错,这里的确就是伊王府,除了伊王府之外,洛阳城内不可能再有第二家这样大的宅院,这样高的围墙。 诺大的王府内,竟然黑沉沉的连一丝灯光也看不见,这岂非太不正常了么? 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府内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更见不到半个人影。这哪里是王府,整个儿一幢死宅。 殷朝歌一直都很平静的心猛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早该想起,却被他大意地疏忽了的问题。 ——秋水为什么要将约会定在伊王府呢? ——难道说秋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试试他的胆量? ——现在,秋水又在什么地方呢? “小子,你还真敢来!”是秋水的声音。 殷朝歌心中一懔。 放眼看去,只有在清冷的月光下闪动着微暗冷光的琉璃屋顶,秋水的声音在他耳边,他却看不见秋水人在哪里。 秋水这是在闹什么玄虚呢? 既来之,则安之。殷朝歌定了定心神,微一挫身,向最高的那座屋背掠去。 那里是伊王府的正殿。 ——不管秋水在闹什么玄虚,他迟早总会现身的。 秋水一现身,一旦言语不和,十有八九要动手,抢先占据最高点,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殷朝歌刚一掠上正殿屋背,还未站稳,就看见了秋水。 秋水像是突然自琉璃瓦间长了出来,站在他面前七尺外。 七尺,正是他这样的高手最利于进攻,也最利于防守的最佳距离。 殷朝歌快如流星的身形立即站定,像是此殿刚建成时就钉在了殿顶上的一根柱子。 秋水微微点了点头。不仅吃惊,而且赞许。 “你知道老夫为什么要约你来这里?” 他不知道。 这正是他想问秋水的问题。 “前辈见招,在下岂敢不来?” 殷朝歌只能这样回答。 “你的围棋是跟令师学的?” 这个问题在金刀庄内已经问过了。 “是。” 殷朝歌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次。 秋水又点了点头。 他的手忽然伸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 剑光一闪,刺向殷朝歌。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剑。剑刺出,剑锋甚至没有带动风声。 殷朝歌心中又一懔。他已感到了压力。 剑锋虽未带动风声,却有杀气。 锐利的,似乎无坚不催的杀气。 这一刺并不快,但他已无法闪避。 这一刺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招法,甚至算不上一招剑法,却已包含了剑道的精义。 殷朝歌不闪不避,右手已抬起,食中二指一瞬间已迎住了剑尖。 他并无把握接下这一刺。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已来不及拔剑。 杀气忽然消失。 剑消失。 秋水负着手,站在七尺外,像是根本没有动过,更没有刺出那一剑。 殷朝歌怔住。 他的脊梁上,已爆出了几粒冰的汗珠。 秋水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还要高。他绝非秋水的对手。 秋水冷冷一笑,然后道:“果然是渡劫指,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殷朝歌心中一惊,道:“是家师。” 他只能实话实说。 秋水冷冷道:“现在你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叫你来这里了吧?” 殷朝歌一怔,道:“在下还是不知道,请前辈明言。” 秋水又一笑,笑的却不再冷,有些古怪,“严子乔没有在你面前提过老夫?” 殷朝歌道:“没有。” 秋水道:“奇怪。” 殷朝歌更奇怪;“前辈认识家师?” 秋水道;“江湖上,武林中有几人不知道严大教主,严大魔头?” 殷朝歌道:“前辈,在下不知道前辈与家师有什么过节,但请前辈在在下面前提及家师时,稍稍尊重一点。其实,这也是前辈对自己该有的尊重。” 秋水目光一凝,道:“唔,你小子脾气还挺大,怎么,你是不是以为凭严老怪传你那几手功夫,就可以傲视江湖,在老夫面前撒野?” 殷朝歌淡淡道:“不敢,在下认为,这只是为人子弟者对尊长应有的态度。”他忽地沉下脸沉声道:“如果前辈言语之中再有辱及家师,且不说殷某尚练过几天武功,就算是无缚鸡之力,也要向前辈讨个说法!” 秋水笑道:“好!好小子!”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道:“无濑!” 殿顶上冒出一位白袍年轻人,道:“弟子在。” 秋水一扬手,将长剑丢给他,冷冷道:“刚才殷公子的话你都听见了?” 肖无濑道:“是。” 秋水道:“你瞧瞧人家,咹?对师父是何等地尊敬。 你呢?咹?” 肖无濑道:“弟子对帮主也是……” 秋水道:“也是个屁!去,准备好酒菜,好好给老子赔个罪!有半点让老子不称心,哼哼,今天有你们几个好受的!” 肖无濑应了一声,一闪身,如飞掠去。 殷朝歌大惑不解。 ——秋水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么说,令师静极思动,或者是又集蓄了一批力量,要找慕容冲天算账了?”秋水笑眯眯地向前走了几步,一边道。 殷朝歌道:“前辈与家师是朋友?” 秋水笑道:“朋友?令师真的没提起过我这样一个人?” 殷朝歌摇头道:“的确没有。” 秋水似是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道:“也可以说是朋友吧,或者说是等到老夫想与令师交个朋友时,令师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话实在很难懂,但秋水并没有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而大起敌意,却是显而易见的了。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适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前辈见谅。” 秋水一笑,道:“不要再说这些了,令师这些年来,一向可好?” 殷朝歌道:“多谢前辈挂念,家师一向很好。” 秋水皱了皱眉,道:“你这孩子挺对我的脾气,就是一口一个‘前辈’闹得我很不舒服,不能改一改口?” 殷朝歌不禁一笑,道:“秋帮主……” 秋水又皱了皱眉,道:“也不要帮主长,帮主短的,听着心里很烦嘛!” 看来秋水是个“头难剃”的人。 殷朝歌心里的敌意不觉间已消逝殆尽,拱手笑道: “秋老可真会为难人哪。” 秋水展颜笑道:“好,好,这种叫法很好,听起来很顺耳,显得很尊敬,又不显疏远。” 他拍了拍殷朝歌的肩头,道:“你是替令师重出江湖打前站的?看你的性格,可不太适合走江湖,令师让你出来也放心?” 殷朝歌道:“家师早已视世事如浮云,在下也不是出来走江湖的,在下临行前,家师还一再叮嘱不要结交江湖人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武功。” 秋水奇道:“哦?” 殷朝歌实在是很迷惑,他仍然弄不懂秋水到底想干什么。 他现在正坐在城南的一处精舍里,面对着一桌丰盛的酒菜。 这里离伊王府约有七八里远,殷朝歌实在想不通秋水既然已在这里备好了酒菜,为什么又要约他在伊王府见面。 难道秋水真的只是想试试他的胆量? “奇怪!”说这话的是秋水。 殷朝歌不禁好笑。他还没“奇怪”,秋水竟先大叫起“奇怪”来,这可不更奇怪了吗? “李凤起的功夫不算差,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令师手下有这样一个人?” 殷朝歌道:“别说秋老不知道,慕容冲天也不知道。” 秋水恍然道:“原来他是那八十刀客中的一个?难怪他刀法不错。那一战他没死,可够幸运的。” 殷朝歌道:“李先生的真实身分,请秋老万勿泄漏,在下这次到洛阳来,就是特意向他转达家师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由发展之意。” 秋水不高兴了,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道:“什么话!你以为秋某是个长嘴婆吗?” 殷朝歌笑道:“秋老息怒。” 秋水道:“令师也真够可以的,就为了这事,让你专程跑一趟?这么说令师是真不打算东山再起了?” 殷朝歌道:“当然。” 秋水道:“你是第一次来中原吧?这样吧,反正你也不会急着回去,要是不嫌我人老嘴碎,就在洛阳多盘桓几日,陪老头子聊聊天,如何?” 殷朝歌道:“这个……” 秋水道:“你还有别的事?” 殷朝歌迟疑着,道:“秋老,你刚才为什么一再问我知不知道你约我在伊王府见面的原因?” 秋水古怪地一笑,道:“我约你在那里见面,只不过想弄清你究竟是不是和严子乔有关系。” 殷朝歌道:“为什么呢?” 秋水笑得有些发涩,还有些发苦。“既然令师没跟你提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就不提了吧。” 殷朝歌淡淡“哦”了一声,举起酒杯,慢慢啜着酒,不说话。 秋水道:“怎么样?不愿陪老头子聊聊天?” 殷朝歌含笑道:“秋老约我来,就只是为了聊天?” 秋水猛一拍脑门,道:“你看我,见了你就只顾问令师的情况,连正事都忘了。嘿嘿,敝会铁长老的腰牌你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还给我吧?” 殷朝歌一笑,摸出腰牌放到桌上,道:“昨日多有得罪,秋老莫怪。” 秋水“嘿嘿”直笑,颇有些尴尬的样子。 殷朝哥道:“秋老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秋水的脸忽然有些发红,声音也压低了:“有一个问题,很想请教。” 殷朝歌道:“不敢,秋老请讲。” 秋水的声音压得更低,道:“老弟,咱们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我的这个……这个围棋水平到底如何?” 殷朝歌看了他一眼,道:“秋老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秋水道:“当然是真话,当然要听真话!” 殷朝歌不禁一笑。 秋水道:“别笑别笑,我心里可没底。” 殷朝歌慢慢干了一杯酒,方道:“秋老以前应该会过不少围棋高手吧?” 秋水想了想,道:“大概有七八个,有一个人的名气特别大,据说是当今棋坛上有名的几个大国手之一。” 殷朝歌道:“他们都是仰慕秋老棋艺,主动找上门来的?” 秋水道:“那倒不是,敝会行踪不定,他们要找也找不到,是我久闻他们的大名,特意请他们来的。” 殷朝歌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去请这些人的,一定是肖无濑肖公子。” 秋水道:“不错,是无濑和我另外三个弟子。” 殷朝歌道:“结果呢,秋老都赢了。” 秋水道:“不错。” 殷朝歌忍住笑,道:“那些人下棋时,是不是很紧张? 是不是一边下一边擦汗?” 秋水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殷朝歌实在忍不住,笑道:“秋老还是想听真话?” 秋水怔了怔,脸刷地红了,大吼道:“云湖、烟阁、无濑、无忌,你们几个混账东西,都快点给老子滚进来!” 肖无濑四人走进来,都低着头,只是笑。 秋水板着脸,气哼哼地盯着他们,忽然大笑起来,道:“你们几个干的好事,真是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肖无濑四人跟着笑。 秋水笑骂道:“笑,笑,就知道笑!还不快替老子倒杯酒,赔赔罪?” 殷朝歌笑眯眯地只管喝酒吃菜,不去看秋水那张红透的老脸。 虽说这事的确很逗人,但说出了实情,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秋水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人。 不知不觉间,他心里对秋水已大起亲近之意。 秋水喝了两杯酒,正色道:“你们几个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老子面前提围棋这两个字,谁提老子都不会轻饶他!” 肖无濑道:“是。弟子记住了。” 秋水又道:“亏得殷老弟是个实诚的孩子,不然,老子还不得让你们看一辈子笑话?” 肖无濑笑道:“弟子不敢。再说,要想让那些大高手们输棋,也实在不是一种容易的事,哪一次我们几个不是提心吊胆的。” 秋水道:“你还有功呢?走走走,都出去罢,看见你们老子就心烦。” 殷朝歌笑道:“其实肖兄刚才说的也是实话。” 秋水瞪眼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殷朝歌诧异道:“此话怎讲?” 秋水道:“见到了你,老子心里就酸得很!” 殷朝歌更诧异。他实在听不懂秋水这是在说什么。 秋水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处找人下棋?” 殷朝歌哪里会知道。 “不服气嘛!严子乔当年在江湖上号称琴、棋、书、画、掌、剑、内功七绝,我当然很不服气,于是……” “于是凡此七种技艺,秋老都用心钻研,想与家师一争高下?” 秋水叹道:“可不是,可争来争去,争的却是个笑话……” 他忽然打住话头,怔怔半晌,苦笑道:“今日见了老弟你,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是无法比得上严子乔了。” 殷朝歌沉默。 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劝解秋水。 秋水笑道:“好啦,不提这些丢人现眼的事了,老弟到底是另有要事呢,还是不愿陪老人家多聊几日?” 殷朝歌稍一迟疑,笑道:“实不相瞒,家师命在下见过李先生后,直接赶往上方山……” 秋水道:“云水禅师,你要去见云水禅师,对不对?” 殷朝歌道:“是。” 秋水叹一口气、道。“来来,喝酒、喝酒。” 殷朝歌笑道。“秋老有话,不妨直说嘛。” 秋水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没能与令师交个朋友,实为生平憾事,今日一见老弟,心里大感投缘,本想与老弟好好交个朋友,不想老弟另有要事在身,唉!” 殷朝歌一笑道:“秋老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们现在还不算是朋友吗?” 秋水一怔,旋即大笑道:“好,好,老子总算没有看错人!” “年轻人涉世不深,一时上了秋水老儿的当,那也是常有的事!” 花窗无风自开,烛光一暗又已复明,桌边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 秋水笑道:“难怪说狗鼻子最灵,老子就知道这顿好酒会把你给招来!” 老人一口气灌下半壶酒,盯着殷朝歌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秋水笑道:“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 老人道:“我胆子大的很,你说。” 秋水不理他,自顾对殷朝歌道:“这个老家伙叫第五名,最大的本事就是窜到我这里来打秋风!”.殷朝歌起身一揖,道:“在下殷朝歌,见过第五前辈。” 这人竟然叫第五名,好奇怪的一个名字。 看他的功力,绝不会在秋水之下,可严子乔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人。这可真是怪事。 第五名拿筷子点着他,道:“坐,坐,你叫殷朝歌? 奇怪,从前没听说过嘛。” 秋水得意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知道他师父是什么人?’ 第五名正努力地嚼着一片猪耳朵,咬得嘎嘣乱响,一面道:“谁?” 秋水一笑,慢悠悠地道:“严,子,乔。” 第五名“哎哟”一声,咬了舌头。 秋水忙递过一杯酒,笑道:“吓着了吧?喝杯酒,压压惊。” 第五名盯了殷朝歌一眼,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失敬,失敬!” 殷朝歌微笑道:“前辈太客气了,在下不敢当得很。” 秋水瞪了第五名一眼,道:“你那些烂账找金不换算去!殷老弟是老子的朋友!” ********* 金刀庄。 这是一间密室,密室正中有一方石桌。 一灯如豆。 昏黄暗淡的灯光照着站在石桌边的两个人。 麻四海的双眼瞪的溜圆,像大白天里见了鬼似地张大了嘴。 他和李凤起相识、相知有三十二年,可他根本不知道金刀庄后院的地底下,竟然还有如此宽敞的一间密室。 半个时辰前,刚一走进李凤起的书房,麻四海就吓了一大跳。 才不过大半天的时间,李凤起就像是老了二十岁。如果不是李凤起一见到他就冲上几步,紧紧地捏住他的双手猛摇了几下,麻四海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平日里好个威风八面的“李金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他麻四海来说,就如同做梦一般。 他一声不吭地跟在一言不发的李凤起身后,来到后院的石桌边。 李凤起拉着他一起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伸手在桌沿下轻轻一按,麻四海只觉得自己坐着的石凳微微晃了一下,整块地面突然悄无声息地滑动起来。 他的眼前,很快出现一个八尺见方的大洞口。 低头看去,洞中漆黑一团。 麻四海吃了一惊,心跳一瞬间加快了一倍不止。 麻四海忽然想起李凤起在今天清晨对他说的一句话“老弟,这些年来,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现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莫非……莫非……?”麻四海心里暗忖,心情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 三十二年来,他和李凤起可谓情逾手足,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李凤起依然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有很多时候,他就坐在李凤起的对面,但却会感到李凤起离他很远很远,像一团朦胧飘忽的晨雾。 麻四海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他听到什么,无论李凤起即将告诉他的是一件什么事,他都会以一种最最平静的态度来接受。 但他看见方桌下的密道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金刀庄内,尤其是这看似空空荡荡的后院内,各处都埋伏着大量的各式各样的机关消息,这一点麻四海是知道的。 事实上,他对这些机关消息几乎和李凤起一样熟悉,因为整个金刀庄的防御系统,原本就是他和李凤起两人共同设计的。 但他从来就不知道石桌下还有一处密室。 你说麻四海能不吃惊吗? 走下四十多级台阶,穿过一段长而狭窄,阴冷潮湿的通道,李凤起伸手在石壁上轻轻一推,麻四海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扇门。 李凤起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密室中央的石桌边,用手里的火摺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密室很宽敞,紧贴着四面墙壁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数百只巨大的木箱。一进门,麻四海的目光就被这些木箱吸引住了。 李凤起淡淡一笑,笑得很苦,很涩:“老弟,你知不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是今天夜里他们见面之后,李凤起说的第一句,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笑容一样,又苦,又涩。 麻四海摇头,不说话。 李凤起笑得更苦:“这里面装的是我,还有老弟你三十多年的心血!” 麻四海怔住了。他实在听不懂李凤起到底想说什么。 李凤起走到墙边,将右手摊开,平贴在最上层的一只木箱上,缓慢地、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箱壁。 他嘴角的苦笑消失了,但他那对一直很暗淡的眸子里,却迸出了一丝光芒。 李凤起眼中精光更盛,他平贴在箱子上的右掌突地自箱壁上撤开,又重重地击了上去。昏暗的密室陡然一亮。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这是沉重的金条跌落到石板地上发出的声音。 木箱里满是金条。金条自破裂的木箱里倾泻到地面,堆在李凤起的脚边。 李凤起右脚一抬,踢开脚边的几块金条,疾步走到另一面墙边,右掌挥出,又一只木箱应手而裂。 又是一阵“叮当”撞击之声。 麻四海的双眼早就直了。 第一个被打破的木箱里装的是金条,多少有些在麻四海的意料之中,但自第二只被击碎的箱子里散落出来的东西却让他又吃了一惊。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地面,然后就直勾勾地定在了李凤起的脸上。 李凤起右掌凌空一抓,一柄单刀自他脚下跳了起来,刀柄恰恰落入他的掌中。 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单刀递到麻四海的眼前,道: “看见没有?看清楚没有?” 麻四海当然看清楚了,这是一柄用上好的精铁打制的狭锋单刀,刀口处闪动着幽幽的蓝光,虽够不上“神兵” 之称,但绝对可当“利器”二字。 李凤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倍,他挥动着手里的单刀,四下指点着,吼道:“你看见没有,这里都是这样的上好单刀,这几箱子全都是!看见那几只箱子没有?那里面装的全是铁抢头,还有长剑,还有铁戟,还有各种各样的暗器……”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吼道:“你明白了吗?各种各样的暗器,飞刀、飞镖、铁胆、铁莲子、袖箭、铁驽,…… 你来看看这里,这几个箱子里全是奇珍药材……” 麻四海直觉得自己的右手腕被捏的生疼,但他却连一声也不吭。只是踉踉跄跄地跟在李凤起身后,绕着密室走了一圈。 李凤起不停地吼道,声音已嘶哑:“全在这里,全在这里!三十二年哪!我为的是什么?” 他突然停住脚步,两眼紧紧盯着麻四海:“你说,我为的是什么?!” 麻四海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居然还显出种大无畏的神情来。 李凤起将脸直逼到他的鼻尖前:“你说!” 麻四海静静地道:“不知道。”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接着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大哥做的事总是对的,总会有道理。” 李凤起不吼了。他呆呆站了半晌,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很干、很涩、很苦。 “对?对个屁!道理?狗屁的道理!” 麻四海的眼睛早已瞪得溜圆。 他还是使劲地瞪着眼。 他的舌头已咬破了好几处,嘴里又腥又咸又甜。 这已是他咽下的第四口带血的唾沫了。 只有不停地使劲咬自己的舌头,他才能控制自己,不至大叫出声,也只有不停地咬自己的舌头,他才能肯定自己绝不是在做梦。 李凤起的话实实在在让他吃惊,太让他难以相信了。 ——他竟会是圣火教的人。 ——他竟会是圣火教教主严子乔的贴身死士之一。 ——这么多年来,他仍然对严子乔忠心耿耿,一直在为严子乔东山再起积蓄资金、兵器和各种珍奇药材。 他曾对李凤起的身世、来历有过很多种猜测,但这些却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他实在想不通,李凤起为什么一直执著地相信在当年那种形势下,严子乔不会死? 可以想象,在李凤起的心目中,严子乔已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但现在,这尊神却无情地抛弃了他。 无视他三十二年的忠心,无视他三十二年的努力,无视他三十二年的执著与信念,无情地抛弃了他。 麻四海终于明白了李凤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李凤起现在看起来已很平静。 自密室出来,回到书房后,他一直都很平静地向麻四海叙述着。 “老弟,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我明白了。”麻四海的声音很低。他不想让李凤起听出他的喉头正在发硬、鼻子正在发酸。 李凤起茫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大哥很傻?” 麻四海道:“不是。” 李凤起道:“那你对这件事怎样看?” 麻四海道:“大哥能肯定今天来的这个人真是严教主的弟子?” 李凤起道:“当然。” 麻四海道:“这么说,严教主他们一直活的很好,而且也早已决定不再重出江湖,对吗?” 李凤起道:“是。” 麻四海道:“他们很早就知道大哥在洛阳?” 李凤起道:“不错,有十三年了。” 麻四海道:“他们十三年前就知道大哥一直在为严教主重新出山执掌圣火教做准备?” 李凤起点头,长叹一声。 麻四海道:“大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凤起的眼珠子动了动,道:“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当讲?” 麻四海道:“如果当年大哥以为严教主被慕容冲天杀了,这些年来,大哥还会拚了命地抢地盘,扩大势力和名声吗?”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苦笑道:“我想,大哥连老于的武馆都不会去抢吧?” 李凤起灰蒙蒙的眼中闪出了一点亮光。这个问题他可从来就没有想过。 麻四海道:“一件事情的好坏,主要看你是从哪个方面去看的。我以为这件事不值得大哥如此伤心,如此失望。” 李凤起缓缓地道:“这话怎么说?” 麻四海道:”就算严教主重新执掌圣火教,大哥又能怎样?且不说很可能未成功前大哥就已遭不测。现在呢? 就算严教主当年对大哥恩重如山,但三十二年的忠心和努力,执著和等待,我想大哥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严教主特意派人来让大哥自由发展自己的势力,也说明他也知道大哥对他的忠心,大哥还希望什么呢?这样不是很好吗?” 李凤起歪在椅子上的身体慢慢坐正了。 麻四海道:“大哥现在已是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一旦倾注所有财力、人力自由发展,他日成就必将不可限量,我相信,严教主也很希望大哥这样做的。” 李凤起目光一闪,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的话有道理,我也的确没有理由怨恨教主,愿不愿重新执掌圣火教,那是教主自己的事。只是,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为的都是这一件事,而今……唉!” 麻四海淡淡一笑,道:“大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大哥这些年中不是一直想着如何助严教主重归教主之位,大哥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吗?” 李凤起叹道:“的确如此。” 麻四海笑道:“我以为,对于大哥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大哥原来的身分,除了严教主、铁八卫和今天来的这位殷公子,江湖中没别人知道,严教主既然让大哥自由发展,大哥就免去了暴露身分的担忧,再说,一旦遇上了什么麻烦,他们大概也不会袖手不管吧?” 李凤起点头道:“果然是这样。昨天要不是少教主恰巧赶来,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个秋水。” 麻四海目光闪动道:“段公子呢?” 李凤起道:“去赴秋水之约去了。” 麻四海道:“他的武功如何?” 李凤起道:“比起严教主当年可能要略逊一筹,但,肯定不比秋水差,在江湖上绝对算是超一流的身手。” 麻四海点点头,微皱起眉,右手食指不停地摸着唇边的一抹胡子。 李凤起道:“老弟,想什么呢?” 麻四海一笑,忽然又皱起眉头,道:“昨天,客栈里住进了一个年轻人,形迹十分可疑。” 李凤起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哦。” 麻四海道:“他昨天进店门时,正好撞上了大小姐,盯着大小姐看了半天,今天又听店里的伙计们说,他曾打听过大小姐是哪一家的姑娘。” 李凤起皱眉道:“有这种事?” 麻四海道:“大哥还记不记得,一年前,官府曾发过一次榜,捉拿一个采花大盗?” 李凤起目光一凝,道:“你是说‘秋风客’司马乔?” 麻四海点头道:“是。据伙计们说,那个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秋风客’司马乔。” 李凤起冷笑道:“难不成他还敢打金刀庄的主意?”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我已经叫店里的几名好手紧盯住他,稍有异动,立刻动手格杀。” 李凤起点点头,叹道:“老弟,要是没有你,我…… 我……” 麻四海道:“大哥!小弟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有大哥你。大哥千万别再这样说。” 李凤起又叹了一口气,正欲再说什么,却怔住了。 他的眼中,暴出了慑人的精光。 “什么人?站住!” “别让他跑了!” “你们几个,从那边过去截住他!快!” …… 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喝声。 有人趁着夜色,潜入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脸色一整,道:“不好,莫不是……” 李凤起抓起书桌上的金背大刀,飞身冲出了书房。 寅正二刻,天色已将黎明,正是一般人睡梦最深沉的时辰。 即便有防卫,在黎明之前,防卫也必定松懈,正是夜行人活动的最佳时机。 这人显然是此道高手,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潜入金刀庄。 只可惜他潜入的是金刀庄。 金刀庄防卫之严密,又岂是其它地方可比? 所以他刚刚通过第二道防线,还未潜入内院,就被发现了。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并不急于逃出去,所以他被金刀庄四十余名护卫团团围在前院的正中间。 护卫们却也不再敢上前进攻。 这人的脚下,已躺倒了七人。这七人都是在一招间就被他攻倒了。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个夜行人竟然没有蒙面,手中也没有刀剑一类的兵器。 李凤起冲到前院,就怔住了。 以前不是没有人夜闯金刀庄,可那些人都蒙着面,而且一旦被发现,必定会拼命地左冲右突,以期逃脱。 看起来,这个夜行人非但不想逃脱,反而将这金刀庄看成了自己的家院。 这是个锦袍玉带的年轻人。几十支火把将前院照得一遍通明,年轻人玉带上精细的花纹在火光中都能看得清楚。 年轻人的脸色苍白,不是那种惊慌失措之下的苍白,而是白中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淡青色,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年轻人很英俊,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在明亮的火光中,时时闪出一丝浅绿色的妖异的光。 年轻人的个子很高,比李凤起要高出近一个头,身材修长,健壮而匀称。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选择了这样一个时间潜进金刀庄,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凤起沉声道:“阁下何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淡淡道:“金刀李庄主?” 李凤起适:“不错。阁下夜闯敞庄,有何见教?” 年轻人淡淡道:“找人。” “找人?”李凤起一怔,道:“阁下想找什么人?” 年轻人目光一闪,指了指李凤起身后,道:“找她!” 李凤起一回头,怒气立时直冲顶门。 他的身后,站着刚刚赶到的李眉,他的独生女儿。 李眉涨红了脸,尖声道:“见你的鬼,本小姐也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 年轻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麻四海匆匆跑了过来,看见年轻人,脸色大变,附在李凤起耳边轻轻说道:“他就是昨天住店的那个人!” 年轻人也看见了麻四海,一笑道。“原来麻老板也在这里。” 李凤起暴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道:“‘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乔字。” 李凤起道:“秋风客,司马乔?” 年轻人道:“正是在下。” “我杀了你!” 李凤起尚未有所表示,李眉却已拔刀冲了上去。 刀光一闪,直劈司马乔顶门。 一个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夜间潜进金刀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要找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恨极,怒极,羞极。 这一刀含愤出手,刀势之狂烈,连李凤起也不禁心惊。 司马乔脚下微微一错,这一刀就劈空了。 李凤起心中一懔,喝道:“眉儿,退下!” 李眉如何甘心,刀势一变,“刷刷刷”一连六七刀,团起一阵雪亮的刀光,直砍司马乔周身要害。 司马乔目光一凝,忽然出手。 左手一晃,已捏住李眉的手腕,右手已抓住她的刀背。 他夺下单刀,左掌一送,李眉踉踉跄跄直跌至李凤起身边。 李眉嘶声叫道:“爹,杀了他!” 李凤起一挺金背大砍刀,直扑上去。 司马乔看了看李眉的单刀,顺手挽了个刀花,将刀丢在地上,喃喃道:“不是。” 李凤起一怔,道:“你说什么?” 李眉的哭叫声又响起,“爹,快杀了他!” 李凤起怒火中烧,右臂猛挥,一道夺目的金光直奔司马乔前胸。 他也实在快被气疯了。 洛阳金刀何等声名,何等威势,昨天却不明不白地被秋水折辱了一顿,如果不是殷朝歌恰巧赶到,真不知结果会怎样。 这倒也罢了,到底白袍会的实力比金刀庄要强得多,就算传到江湖道上,他李凤起的面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可现在呢,“秋风客”这个采花大盗竟然直言是来找他的宝贝千金的。你说李凤起能不生气吗? 堂堂一个金刀庄竟然受到这种下三滥的小贼的欺辱,他洛阳金刀的脸往哪儿搁去? 杀了他! 只有一刀砍了这小贼,才能保住女儿的名节,保住自己的面子。 李凤起杀心顿起。但他却杀不了司马乔。 他一连砍出二十刀,刀刀力大招沉,风声激荡,却连司马乔的衣角也没捞着。 一个采花贼竟会有如些高明的身手! 李凤起大感吃惊。 司马乔甚至尚不全力反击,足踏中宫,双拿在金色的刀光间交错直进,竟似占了一点上风。 三十招一过,李凤起终于横下了心。 不使出当年严子乔亲授的快刀刀法,他实在对付不了这个采花贼。 堂堂洛阳金刀李如果连一个采花贼都杀不掉,他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呢! 李凤起刀势一变,司马乔立即翻身后退。 他的眼中闪出了妖异的绿光,右手在腰间一拍,一道冷森森的光华耀起。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刀。 李凤起狂吼一声,挥刀扑上。 他的刀法忽然变了,由沉稳变成了轻捷,由力大招沉变成了快速锐利。 司马乔眼中绿光更盛,他也挥刀迎了上来。 电光石火间,两个人已各攻出三招。 李凤起心中一懔。好熟悉的刀法! “住手!” 人影一闪,殷朝歌突然出现在两柄刀之间。 右手食中二指挟住李凤起的刀尖,左掌一立,一股劲风逼退了司马乔。 司马乔看了他一眼,手腕一抖,刀已不见,双膝一屈,跪下了。 殷朝歌右手中指上的碧玉指环在火光中闪动着柔润的绿光。 李凤起吃惊道:“公子,他是……他是……”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司马图是你什么人?” 司马乔道:“是家父。” 殷朝歌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马乔四下扫了一眼,道:“是。” 殷朝歌又叹了一口气,道:“请起来吧。” 李眉捂着脸,放声大哭。她一扭身,哭着向后院跑去。 李凤起不禁也叹了一口气,扶起司马乔。 他的眼中,已闪出了泪光。 ********* 无论从哪方面看,司马乔都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可李眉一见到司马乔,就气不打一处来。 虽说现在她已经知道司马乔闯进金刀庄并不是要“找她”,而是找她冲出麻四海的客店时手里握着的那把刀,但看见司马乔,她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现在她就生气了。 因为李凤起竟然让她叫司马乔为“司马大哥”。 她嘟起嘴,冷冷道:“他算哪门子的大哥……” 李凤起面色一沉,道:“眉儿,不得无礼!” 李眉嘟着嘴,别过脸,不说话了。 李凤起搓着手,瞄了司马乔一眼,道:“哎!这丫头……” 司马乔淡淡道:“都怪我不好,没有及时说明来意。” 殷朝歌笑道:“好啦,过去的误会就不要再提了。庄主,我和司马准备明天就动身去上方山。” 李凤起道:“是吗?公子这么快就要走?” 殷朝歌微笑道:“云水大师很可能已经接到师父的飞鸽传书,我不快点赶去,怕他会着急。” 李凤起“啊”了一声,沉吟着,飞快地看了麻四海一眼。 麻四海微笑不语。 殷朝歌道:“庄主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家师吗?” 李凤起笑道:“没有没有,知道他老人家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 殷朝歌道:“庄主是长辈,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没关系的。” 李凤起道:“只是我年事已高,洛阳又有一堆俗事放不开手,不能追随公子左右……” 殷朝歌站起身,道:“庄主如此客气,晚辈可担当不起。” 李凤起忙道:“公子请坐,请坐。” “有一件事,本不应麻烦公子,”李凤起显得有些艰难地道:“拙荆很早就过世了,这些年来,因为……因为……,我很少与拙荆那一方面的亲友们往来,眉儿都这么大了,也只见过她姨娘一面,现在,既然令师他老人家说……这个,我想亲戚之间,还是应该多走动走动,眉儿她姨家在京城,公子去上方山正好顺路,不知可否带她同行?” 殷朝歌为难了。他实在不愿带李眉一起走。 但李凤起方才一番话说出来,他实在很难开口拒绝。 “眉儿的武功,是我一手调教的,虽不能说很好,自保也还有余,应该不会给公子添太大的麻烦,再说,我不能追随公子左右,心下很是不安,女孩子到底细心一些,能让眉儿随行照料公子的起居,我心里也会更放心一些,再说,眉儿也不小了,也应该在外面走一走,长一点江湖经验。” 这番话说来语气十分诚恳,他热忱的目光也一直恳切地盯着殷朝歌。 殷朝歌含笑道:“庄主,我与司马此行上方山,很可能要一路兼程,李小姐千金之体,只怕……” 司马乔忽然开口道:“再说,小侄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李小姐同行,很是不妥啊。” 李凤起道:“这个……” 麻四海笑道:“一路兼程也没什么,反正李小姐也极想早点到京城与姨太太见面,至于司马公子适才所言嘛,让李小姐改换男装,不就没问题了?” 李凤起道:“是,是。眉儿自小调皮,也是我把她惯坏了,性格举止很有些男儿气,改换男装肯定不会有什么破绽。” 殷朝歌微笑着,转头看司马乔。 司马乔苦笑。 麻四海道:“如果二位公子实在有难处,大哥,那就算了吧。姨太太虽说很想念大小姐,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嘛,也不急在一时嘛。” 李凤起道:“眉儿,你自己的意思呢?” 李眉目光在殷朝歌脸上一溜,微笑道:“殷大哥,你就带我去嘛,我爹老也不让我去看姨娘,也不许她们来洛阳玩儿,今天好不容易松口了,你就带我去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殷朝歌笑了笑道:“好吧。” 他虽然在笑,但嘴里已泛出了一丝苦味。 李凤起笑道:“谢公子。眉儿,还不快谢过公子?” 李眉笑嘻嘻地道:“殷大哥,谢谢你。” 第四章 上方惊变 六月二十七。上方山。 清晨。有雾。 乳白色的雾气在山间流溢着,像是给群山披上了一层轻纱。 总算到上方山了。 殷朝歌心里感叹着,忍不住斜眼看了看驱马紧随在他身侧的李眉。 一身男装,反而使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洛阳离京城并不算太远,但他们却整整走了四十天。 刚从洛阳动身时,殷朝歌还真没想到李眉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那时,他反而担心麻烦会出在司马乔身上。当然是因为他“秋风客”的名头。 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秋风客”,见过“秋风客”真面目的人也不算少,殷朝歌有些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的担心很快就让司马乔打消了。 只稍作改装,司马乔就变成了一个彬彬儒雅、成熟稳重的中年书生。这样的人哪儿都有,自然不会引人注意,也理所当然不会惹起麻烦。 麻烦的是李眉。 她一路上的确没有引起麻烦,但她自己就是一个麻烦。 一个天大的麻烦。 带着这样天大的一个麻烦从洛阳到京城只走了四十天,殷朝歌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 每到一地,李眉的第一件事便是满街去找寻当地的风味小吃,名点大菜。 一个女孩子一顿能吃那么多东西,在他们看来,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大吃一顿的结果,往往是吃坏了肚子。 李大小姐乃千金之体,吃坏了肚子或吃得稍有不舒服,要想让她继续赶路,简直比登天还要难。因为“吃” 而耽误一两天行程,那是常有的事。 除了吃,当然就是“玩”了。 李大小姐游兴极佳,要命的是在家里时她还很看过几卷书,几乎每到一地,她都能扳着指头数出几个“非看不可”的古迹名胜来。 殷朝歌和司马乔自然只能陪同前往。 玩累了,理所当然要休息休息,才能继续赶路。 每次游玩归来,看着她累得发白的脸,殷朝歌也实在说不出“兼程”赶路的话来。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殷朝歌原想先将她送到她姨娘家里,她却一定要先来上方山游览一番不可。 “游览”就游览吧,反正再麻烦也是最后一回了,殷朝歌和司马乔也懒得多费唇舌劝她。当然啦,劝也是白劝。李大小姐伶牙俐齿的,他们还说不过她。 其实,也不能说李眉一路之上尽给他们添麻烦了,有她同行,也的确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她果然很细心,也很体贴,对殷朝歌和司马乔的起居食宿照顾得尽心尽力。 开头三两天,她在司马乔面前还是绷着个脸,但后来,也是有说有笑的了,有时还跟他开个小玩笑。 说实话,李眉是个很懂事也很可爱的女孩子,当然也很漂亮。 至于“吃”和“玩”嘛,世上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好吃,不好玩呢?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的。 山势险峻,山路崎岖_ 骑马上山显然是行不通的。 淡淡雾气间,山脚下隐隐露出几处院落。 殷朝歌道:“看来,只好把马匹寄放在这些人家了。” 种田人起得都很早,殷朝歌三人走近一家小院时,正碰上这家的男主人挑水回来。 “三位公子是想寄放马匹吗?” 还没等放下水桶,小伙子就笑眯眯地道。 殷朝歌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哥,你怎么一看见我们就知道了呢?” 小伙子笑道:“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少一些,其它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游山。不能骑马上山,都会将马匹寄放在附近的人家。” 殷朝歌笑道:“有劳大哥费心照看。”’ 小伙子笑道:“公子爷太客气了,一点点小事,哪里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穷大方,一年到头就知道穷大方!”屋里突然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留下人家的马,你拿什么给人家喂呀?人都没得吃了!我问你,我饿死了不要紧,你好再娶一个,饿死了人家的马,你拿什么赔给人家?” 小伙子红了脸,道:“乱叫什么,也不怕公子爷笑话!” “笑话什么?!人穷有什么好笑话的!”少妇的声音更大了。 司马乔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故意放大了声音,道: “这里有五两银子,你先拿着,等我们下了山,另有重谢。” 小伙子脸更红,两眼却直勾勾地盯在银子上,说道: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呢?” 屋里冲出一个青年农妇,乱蓬着头发,左手一边系着肋下的扣子,右手一把夺过司马乔手上的银锭,笑道: “公子爷好心赏你,你不要,不是让公子爷脸上不好看!” 小伙子哼了一声,沉着脸不说话。 青年农妇一双还算水灵的眼睛在三人脸上瞟过来,瞟过去,娇声道:“三位公子爷是特意来游山的?” 司马乔道:“不错。” 农妇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我看三位今天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司马乔皱眉道:“这话怎么说?” 农妇瞟了他一眼,凑到他身前,低声道:“今儿天还没亮,来了好几十号骑马挎刀的人,凶得很,也说要上山去,喏,他们的马就寄在东边那一家里。” 司马乔看了殷朝歌一眼,道:“你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农妇道:“我怎么会知道?” 司马乔又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她,道:“他们穿得是什么样的衣服?听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农妇接过银子,紧紧握在手心,压低声音道:“我爬起来从窗眼里看了一眼,那些人全身上下好像都是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我隐隐听见了一两句,好像是说上方寺什么的。” 殷朝歌忙道:“你听清了他们是说了上方寺吗?是不是提到了云水禅师?” 农妇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没听见。” 司马乔低声道:“殷兄,看来还是咱们上去稳妥一些……” 李眉瞪了他一眼,道:“你少使鬼心眼,我也要上去!” 殷朝歌道:“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向庄主交待呢?听话,你就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先上去看看,没什么事的话,马上下来接你。” 李眉一扭身,道:“我不!” 殷朝歌不理她,掏出一锭元宝,笑道:“这位大嫂,我这位小兄弟有些累了,想在你家里歇一歇,你看行不行?” 农妇的眼珠子差点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叠声道: “行行行,哪有什么不行的!公子爷快屋里请屋里请。” 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来接殷朝歌手中的元宝。 司马乔伸手拦住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听清了,呆会儿我们下山,这位公子只要没事,还高高兴兴地,我就再给你二十两,如果这位公子不满意或者不高兴,嘿嘿。”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银锭上轻轻一捏,上面立刻多了三道深深的指印。 农妇一个激灵,脸刷地白了,赔笑道:“公子爷放心,包您满意,包您满意。” 李眉虽是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也只好留下了。 殷朝歌和司马乔走出二十来步了,她又追上去,道: “殷大哥,司马大哥,你们可要早点来接我。” 殷朝歌一笑,道:“我们一会儿就下来。” ********* 越往上走,山路越崎岖,雾也更浓。 殷朝歌展开轻功,全力向上急掠。 虽说他不知道农妇说的那批人是什么来路,但他的心里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天还没亮,他们就去上方寺干什么? 掠至半山,他才想起司马乔。 他身形稍滞,回过头,就看见了司马乔。 司马乔离他不过两三步远。 ——他的轻功还真不错。 “殷兄,你看那些人会不会是圣火教的?”司马乔赶上他,竟是脸不红气不喘。 殷朝歌皱眉道:“不会这样巧吧?圣火教在中原一带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行动了。” 司马乔身形忽地一挫,叫道:“殷兄小心!” 劲风忽起。 殷朝歌一低头,便看见一条黝黑的铁棍正扫向他的足踝。 他左腿一抬,左脚尖已点在棍头上,右脚向前急踹。 一声惨叫。浓雾中,散开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一名黑衣大汉自路边的草丛中窜出,跑了两步,两腿一轻,躺倒在地上。 殷朝歌那一脚正踹在他的腿胯上。 刀光一闪,司马乔的刀尖已逼住那人的咽喉,沉声道:“你是哪一派的人?说!” 殷朝歌侧过头,怔住。 司马乔刚才站着的地方,躺着另一个黑衣大汉,他的喉头上有一道极深的剑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没有惨叫声,没有刀锋破空声,就在刚才一眨眼间,司马乔已出刀杀了一个人。 殷朝歌走过去,掀开那人的衣襟看了看,不禁叹了口气。 司马乔仍在逼问:“快说实话,饶你不死!” 黑衣人怒视着他,只咬牙,不说话。 殷朝歌道:“不用问了,他们是圣火教的人。” 司马乔道:“好!”手腕一抖,这名黑衣人两眼一翻,也没能叫出一声,便已毙命。 殷朝歌怒道:“司马,你……” 司马乔收刀回鞘,诧异道:“殷兄。你怎么啦?” 殷朝歌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司马乔道:“既然殷兄已经知道他们的来路,留着他还有什么用处?” 殷朝歌怔了怔,道:“可他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呐!” 司马乔也怔了怔,方道:“殷兄,你知不知道,强者生、弱者死本就是江湖上铁定的法则,如果他们刚才偷袭得手,也一定会毫不手软地杀了我们的。” 殷朝歌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司马乔道:“殷兄,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圣火教的人?” 殷朝歌掀开这人的衣襟,道:“你看。” 黑衣人黑色的衣襟里,绣着一团红色的火焰。 清冷的山风拂过,这一小团火焰竟似在微微跳动着,但这二人的生命之火却永远地熄灭了。 司马乔顿足道:“真让圣火教抢了先了!” 殷朝歌回过神来,道:“快,去上方寺!” 掠过山门,大雄宝殿已在眼前。 “什么人?” “站住!” 两声断喝,两道匹练般的刀光自殿内飞出,直奔殷朝歌胸前。 股朝歌食指一弹,两枚棋子飞去。 刀光灭、刀落地。 两名黑衣人惊奇地瞪大了双眼。 刀光一闪,血光飞溅。 司马乔又已出手。 殷朝歌顾不得再说什么,飞身冲进大殿。 殿内躺倒着十七八个和尚,满身皆是斑斑血迹。 司马乔四下扫了一眼,冷冷道:“没有一个活口。” 殷朝歌忽然弯下腰,大口呕吐着。 看见这样多惨死的人,在他还是生平第一次。 司马乔看着地,苦笑道:“殷兄,你相信小弟说的话了吧?” 殷朝歌只是呕吐着,剧烈地咳嗽着。 司马乔苦笑道:“久闻云水大师武功通玄,怎么他座下这班小和尚却是如此不济?” 殷朝歌忽然停止了呕吐,直起腰,向司马乔使了个眼色。 大殿左侧一排罗汉塑像背后,似乎有微微的喘息声。 殷朝歌挥了挥手,和司马乔从左右两侧伏身掠了过去。 七八个中年和尚斜倚在罗汉像下,十几只眼睛瞪得溜圆,却是一动也动不得,显然是被制住了穴道。 圣火教的人似乎十分匆忙,下手并不重,点穴的手法也都很普通,不过盏茶功夫,殷朝歌和司马乔就解开了他们的穴道。 七八个和尚站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不说感谢他们,竟都开口大骂起来。 一时间,“他妈的!”“妈拉个巴子!”“奶奶个熊!” “操他祖宗!”“先人板板!”南腔北调,不绝于耳。 殷朝歌又急又气又好笑,大喝道:“云水大师呢?” 一名中年和尚这才止住骂声,道:“施主何人?” 殷朝歌道:“大理点苍山沧浪峰,玉龙真人座下。” 和尚大喜道:“是殷施主?” 司马乔不耐烦地道:“正是!快说云水大师现在何处?” 中年和尚道:“师父正在云水洞坐关,请殷施主快去相救。” 殷朝歌身形一闪,殿中已不见他的人影。 司马乔冲出几步,又停住,道:“有一件事要烦劳几位师父。” 和尚道:“施主请讲。” 司马乔一笑,道:“山下农家小院中,有圣火教的几十匹马,烦请几位下山,让那些马都出些小毛病。” 和尚一愣,恍然道:“阿弥陀佛!” 司马乔又道:“还有一位紫衫少年,是与我们同行的朋友,请各位带着他避一避。” 七八个和尚一齐点头,奔出大殿,向山下跑去。 杀过几重院落,二人又陆续解救了近三十名和尚,他们大都是在圣火教突袭之下,不及抵抗,便被封住了要穴。 和尚们大呼小叫地跟在二人身后向藏经阁冲去。 藏经阁前,掌风呼啸,剑气纵横。 五名黑衣剑手正以“五行阵”围攻四位老和尚。 四位老和尚在阵中左冲右突,却根本冲不破绵密的剑网。五名黑衣剑手显然也很想尽早结束战斗,却也被雄浑的掌力阻住,难以攻破和尚们的联手防御。 十几名黑衣大汉各持兵刃,远远在一旁观战。 和尚们大呼着冲上来时,他们都吃了一惊。 殷朝歌弹出几枚棋子,击翻数名黑衣大汉,对司马乔道:“你帮他们,我去云水洞!” 司马乔道:“殷兄放心。” 殷朝歌现在最担心的,是云水大师。因为云水大师正在坐关。 云水大师与慕容冲天同列“中原五大高手”之列,功力之高,江湖上无人不知,慕容冲天当然更不会不清楚。 圣火教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既然要对付云水大师这样的绝顶高手,慕容冲天一定会亲自出马。 若在正常情况下,即便圣火教实力远远超过上方寺,但慕容冲天与云水大师一旦动手,结果只会是个平手。但正在坐关的云水大师却绝非慕容冲天的对手。 殷朝歌掠过一片丛生的乱石,掠进了一片参天的古木林中。 穿过这片树林,前面就是云水洞。 他只希望自己能及时赶到,阻止慕容冲天。 的确不算迟。 因为云水洞方向并没有呼喝声、打斗声传来。 古木鸣寒鸟,林中烟云淡。寂静的林间轻响着淙淙的流水声。 殷朝歌忽地站住身形。他听见了一阵大笑声。 笑声粗豪浑厚,惊飞了林间数十只山雀,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悄无气息地纵身跳上一棵大树,慢慢向树顶爬去。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看见慕容冲天了。虽说他以前从未见过慕容冲天,但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刚才那阵慑人心魄的大笑声是慕容冲天正在向云水大师进攻。 这种功夫名叫“千里传音”,正是圣火教教主镇教的三大神功之一。 用不了再等多长时间了。 慕容冲天相信,正值坐关的云水和尚根本抵抗不住自己的“千里传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本座念及旧情,不远千里前来拜会大师,大师为何缘悭一面?” 话音未落,云水洞内立即响起一阵“嗡嗡”声。 慕容冲天不禁微微一笑。 他已听见了这阵“嗡嗡”声里,隐隐夹杂着一丝沉重的喘息。 ——云水内息已乱! “请大师破关相见!”慕容冲天沉声道。 洞内的喘息之声更明显了。 云水显然是在努力调均内息。 慕容冲天微笑着,向后退了几步。 破关而出的云水一出手,必定是挟数十年苦修的内力,殊死一击。 他不愿去冒这个险,他只需耐心地再等一会儿,就可不战而胜了。 慕容冲天轻轻抚着自己被山风拂乱的长髯,心里不禁闪出一丝疑惑。 ——云水怎么可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呢? ——难道这些年中,他又有所领悟,功力又更上一层楼? 就算云水的功力因学有所悟而达到一个新的境界,只怕也高不过严子乔去。慕容冲天自信,即使此时洞内坐关的是严子乔,也不可能支撑这么多时间。 ——严子乔!严子乔! ——我为什么又想起严子乔来呢? 近几年来,他的确时常想起严子乔,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血战,但他知道,他只是想从往事中找寻什么。 什么时候往事能不再如雾如烟,记忆能不再变幻模糊,而如眼前远方冰冷、坚硬的石壁一般呈现在他眼前,供他找寻,供他推敲,那该有多好啊! 慕容冲天慢慢收拢浮动的思绪。云水还没有破关而出。 看来,他有必要再施一次“千里传音”。 石壁的反光忽然变得极为刺目,刺得他不禁眯起了双眼。 一道阴影自山壁前急堕而下。 不,这不是石壁的反光。是剑芒。 冷森森的,寒气逼人的剑芒! 慕容冲天眯起的双眼一下瞪圆了。 他看见了青凛凛的剑锋,看见剑锋后的人。 这是必杀的一剑,也是必死的一剑。 方圆三丈内,都已在这一剑的控制之下。 慕容冲天头皮一麻,伏身向前窜出。 ——这人是谁? 身后,响起一声惨烈的嘶叫。 他左掌在石壁上一按,返身回冲。 他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团爆开的血雾。 血花四溅,雪亮的剑锋自血雾中疾刺而出,直逼他膻中大穴。 杀气逼人。 凌厉之极的杀气激得他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这人是谁? 慕容冲天沉喝一声,双掌一错,猛力向前拍去。 劲风呼啸,血雾飞散。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年轻、苍白的脸。 慕容冲天左掌变爪,五指如钩,钩住了长剑的剑脊,右掌一沉,疾拍年轻人的左肋。 一声脆响,双掌相交,紧紧贴在了一起。 ——这人是谁? 他就是慕容冲天! 慕容冲天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殷朝歌猛吸一口气,提起十二分功力,竭力抗拒着慕容冲天急涛般席卷而来的内劲。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慕容冲天的对手。 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肋下在不停地冒着冷汗。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左臂的骨节在嘎嘎作响。 他右手的虎口已经渐渐麻木,长剑已弯成弓形。 他很清楚,无论他怎样尽力支撑,结果只有一个—— 自己必将气血逆冲而死。但他还是咬牙支撑着。 因为他已看出,慕容冲天也并不轻松。 四周还有多少圣火教的人? 飞身自崖顶上冲下前,他瞥扫过一眼。 慕容冲天的身侧身后,肃立着不下四十人。 这些人想必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并不担心这些人中会有人自他背后突袭,因为他们必定也都看出慕容冲天已占了上风。 再说,教主既已出手,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云水大师就将多一分机会。 一旦云水大师调匀内息,破关而出,战局并不是没有逆转的可能。 豆大的汗珠自殷朝歌的额上闪现、滚落。 他死死盯着慕容冲天的双眼,苦苦支撑。 慕容冲天没有看他。在看剑。 弓起的长剑在阳光下泛起淡青色的光。 如一道闪电在黑沉沉的记忆中亮起,慕容冲天终于捕捉住了脑海中一个跳动变幻的亮点。 慕容冲天笑了。 “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殷朝歌不答。 不愿回答。也无法开口回答。 慕容冲天掌上的劲力忽然变了,由横击变成了下压。 殷朝歌脑中一阵眩晕,双膝发软,缓缓向地面沉去。 不!不能!我绝不能跪下! 绝不能跪在慕容冲天的面前! 他在心里狂呼着。 慕容冲天听见了爆怒的狂呼声。 ——不好,云水老和尚破关而出了! 他身边虽有四十余名教中高手,但他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堪云水一击。 殷朝歌忽然感到慕容冲天掌中劲力大盛。 一胜刚猛的劲力自侧面袭来。 金星爆开,又熄灭。 他脑中“嗡”地一声,两眼一黑,一阵凉意袭透了全身。凭着最后一丝神明,他翻身一滚,借着侧面袭来的那股劲道滚倒在地。 他可以被击倒,但决不能跪下。 然后,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怒吼,一阵叮叮咚咚的溪流声。 ——我这是在哪里? ——身边流淌的,是霞移溪吗? 慕容冲天正欲撤掌回身,一只手掌已经重重击在他背上。 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 劲风忽起。他一闪身,却已被击飞起来。 四十余名黑衣人齐声惊呼,飞身向山崖下掠去。 云水大师吐出一大口鲜血,摇摇晃晃向山崖边的小溪走去。 殷朝歌正躺在溪水里。 还未走到溪边,他又喷出一大口鲜血,仰面摔倒在地。 第五章 旋涡与暗流 这是在做梦吗?殷朝歌想。 他发现自己正漫步在霞移溪边,身边走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正是他的心上人。女孩子在跟他说话。 这声音他很熟悉,却不是这女孩子的。 他瞪大了眼,却眼看着女孩子渐渐虚淡,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你是谁?”这声音十分沙哑。 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是自己的吗?殷朝歌被吓了一大跳。 “老子是第五名。第五名你还记得吗?老子在洛阳时和你一起喝过酒!” 殷朝歌的眼前,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脸上有两个松松的大眼泡。 脑中一阵光亮闪过。 “第五名……秋水……云水大师……”是的,他记起来了。 “殷大哥,你醒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 殷朝歌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李眉。 李眉原本白皙的小脸已变得黄黄的,很不好看。她圆润的下巴也已变尖了。她笑着,但红肿的双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第五名笑道:“醒了就好,嘿嘿,你要再不醒,小眉子只怕要找老子拼命了!” 李眉的脸红了红,忽然一转身,冲到门边,大声道: “司马大哥,司马大哥,殷大哥醒了,他醒了。” 司马乔一阵风似地卷进来,看了殷朝歌一眼,一转身,冲第五名跪下,道:“第五前辈不记前嫌,大恩大德,司马乔没齿难忘!” 第五名扶起他,笑道:“什么前嫌不前嫌,都哪一年的事了,跟你们小一辈有什么关系。殷老弟是秋老儿的朋友,不也是我第五名的朋友嘛!” 殷朝歌欠了欠身,李眉忙移过两只大枕头,扶着他坐起来,将枕头塞在他腰后,转身从桌上端起一只碗,道: “殷大哥,喝点参汤吧。” 第五名道:“你的身体还很虚,不要想太多的问题,以免劳神,知不知道?” 殷朝歌点点头,喝下李眉喂到嘴边的一匙参汤,慢慢转动目光,四下看了看,艰难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眉道:“这里是徽帮北京分舵。” 殷朝歌道:“徽帮?我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名道:“瞧这话问的,当然是老子把你弄过来的嘛。” 殷朝歌努力坐了坐,道:“原来前辈与徽帮有交情。” 第五名道:“什么话!老子就是徽帮帮主!” 徽帮是江、淮一带的盐商、米商、茶商们为了独占市场,组成的一个帮会。这个殷朝歌早就听说过了,只是他一直认为徽帮只是一个行会性的组织,而且徽帮也的确只是埋头做生意,从来不插手江湖上的事。 徽帮帮主竟然会是第五名这样一个大高手,实在很让殷朝歌感到意外。 第五名笑眯眯地道:“吃了一惊吧?” 殷朝歌点点头,道:“第五帮主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也到北京来了?” 第五名道:“还不都是秋水那个老小子,他说老弟你不像是块走江湖的料,怕你出什么意外,让老子通知各大分舵注意你们的行踪,后来,老子听说慕容冲天突然在北京附近现身。怕你们会碰上,就赶来了。唉,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要不是司马老弟将你救下山,只怕你早就死翘翘了!嘿嘿,也亏得先赶来的是老子,要是秋水那老小子,你老弟还是活不了。” 殷朝歌不解:“为什么?” 第五名笑道:“秋老儿武功虽还过得去,医道却是狗屁不通。你小子身受两种掌力,经脉散乱,内息全无,要不是老子这种水平的杏林国手兼武学大师,谁还能救得了你!” 李眉笑道:“第五帮主的确是杏林国手,可殷大哥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殷朝歌一惊,道:“二十多天?” 第五名道:“可不是。” 他斜睨了李眉一眼,道:“咳咳,亏得只有二十来天,时间再长一点,小眉子就要瘦成人干了。” 李眉红了脸,一扭身道:“不理你了。” 殷朝歌看着她羞红的脸,心里不禁一动,涌起一阵暖流。 第五名道:“老弟,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云水老和尚好好的打你一掌干什么?” 殷朝歌想了想,道:“当时我全身都已在慕容冲天掌力笼罩之下,已经支撑不住了。云水大师发掌相救时,恰好慕容冲天掌力突然增强,已将我震开,我借着大师那一掌,才脱出了慕经冲天掌力的控制。” 第五名沉吟着,点头道:“这就对了。” 殷朝歌道:“对了,云水大师怎么样了?” 第五名看了他一眼,道:“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殷朝歌大惊失色:“怎么……怎么会呢?” 第五名道:“他真气走岔之后,妄动真力,结果震断了心脉。我赶去上方山时,已经无法施救了。” 殷朝歌伸手去掀身上的毯子,道:“我要去上方山……” 第五名按住他,道:“老弟,你身受两种不同力道,经脉虽已理顺,但仍不可妄动真力调息,更不能随意行动。所有的事,等内功复原后再说吧。” 殷朝歌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忽然落下一串泪珠。 他哽咽道:“大师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急于出关,妄动真力,我……” 李眉道:“殷大哥,你不要伤心了,等你伤好了,咱们就去找慕容冲天,为大师报仇。” 殷朝歌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大师是不能死的。” 第五名道:“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朝歌道:“大师生平之愿,便是重修上方禅林。他手中本有半张藏宝图,近年家师又找到了另外半张宝图,协助大师取宝以为修复之资。” 司马乔急道:“藏宝图?是不是殷兄身上那卷羊皮?” 殷朝歌脸色大变,道:“正是,羊皮不见了吗?” 司马乔苦笑道:“羊皮倒还在,只是图没有了。” 羊皮的确还在。 殷朝歌打开小卷,顿时傻了眼。 羊皮上别说宝图了,连一点墨迹也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 司马乔苦笑道:“我赶到云水洞前时,殷兄正昏倒在一条小溪里……” 云水大师为了救他的那一掌,恰恰将他击到了一条小溪里。 这是巧合,还是命运? 七月二十九,上方山。 二十一年前,湘南黑道上风头最健的人物,当数“再世朱亥”杜重光。 杜重光身材粗壮,性烈如火,武功据说得自少林真传,大力金刚掌的火候,据说已练到了八九成功力。 但杜重光闻名江湖,却不是因为他的大力金刚掌,而是因为他的独门兵刃。他的兵器是一种重达四十四斤的大铁杵。他之所以被人称做“再世朱亥”,也正是因为这对铁杵。 当时,湘南一带最大的镖局诚信镖局接了一批价值据说达三百七十万两的珠宝红货。听到这个消息的黑道朋友、绿林好汉没有一个不心痒的。心痒归心痒,他们却没有真的打这批红货的主意。这当然是因为诚信镖局的实力。 诚信镖局立局已有五十四年,据说从未失过一次镖。 镖局内一百八十二位镖师中,身手一流武功者,足有六七十人。 为了保这趟红货,诚信镖局总共出动了七十三位镖师。 当时还是无名之辈的杜重光盯上了他们。 血战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过三柱香功夫,七十三位镖师便被杜重光手里的铁杵敲成了七十三具无头尸。 杜重光一战成名,“再世朱亥”之名很快便在江湖上风传开来。奇怪的是,杜重光也就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世朱亥”杜重光现在正坐在殷朝歌的对面。 殷朝歌、司马乔、李眉都坐在悟生大师的禅房里。悟生大师是云水禅师的大弟子。他的俗家姓名,便叫杜重光。 殷朝歌很小的时候便听师父说起过云水禅师收伏“再世朱亥”的事,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干缩得像个干核桃似的老和尚就是当年的杜重光。 悟生大师端坐在蒲团上,低眉垂目,满面凄苦。 ——他能忘记当年所做过的事吗? ——他这些年来刻苦的修行,真的能抵消他当年的罪孽吗? ——放下屠刀,真的就能立地成佛吗? 悟生大师看了殷朝歌一眼,道:“那天若非两位施主援手,老衲等只怕早已死于圣火教之手,上方寺势难保全。” 殷朝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师此话,真令在下汗颜。” 悟生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精光一闪,道:“先师圆寂之时,施主正在洞边,不知先师可有遗言留下?” 殷朝歌道:“在下当时已经被慕容冲天击倒,人事不知了。” 悟生点点头,道:“先师坐关前,曾叮嘱老衲,若是殷施主来了,务必立即通知他。先师说,殷施主将带来半张藏宝图。” 殷朝歌道:“不错,在下的确专程送图来的,只可惜在下身上这半张图已经毁了。” 悟生接过那张泡过的羊皮,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又将它递还给殷朝歌,然后就跟入定了似的,一言不发。 殷朝歌不禁有些着急,道:“大师,不知云水禅师手中那半张宝图现在是否在大师这里?” 悟生沉吟着,慢慢地看了他一眼,道:“想来圣火教此次突袭本寺,为的也是这半张宝图。” 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殷朝歌反倒怔住了。 其实,刚一见面时,他就觉得悟生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司马乔忽然冷笑一声,道:“莫非大师是不相信殷公子?” 悟生道:“不敢。”嘴里说“不敢”,可看他的神情,摆明了这话是言不由衷。 殷朝歌不禁笑了起来。他不怪悟生,因为他的确没有拿出能证明自己身分的东西来。 图已经被泡没了,碧玉指环和腰间的柔剑且不说悟生以前也没见过,就是他知道这些是严子乔的随身之物,但一来东西可以伪造,二来在殷朝歌重伤之后,也可能被别人夺走。 悟生缓缓道:“数年前,老衲曾随先师往点苍拜会严真人,只是当时来去匆匆,未曾与施主谋面……” 殷朝歌笑道:“我记得那几天我正好下山去帮半子老和尚偷狗去了。” 悟生也微微一笑,道:“那次,蒙严真人垂爱,曾传过老衲一套掌法……” 殷朝歌道:“我知道,是‘玉龙掌’,对不对?” 悟生不答,自顾接着道:“当时真人曾说,有一套与‘玉龙掌’相克相生的武功,已经传给了施主。” 殷朝歌点头道:“不错。” 悟生道:“得罪!” 话音方落,他干瘦的身形已凌空掠起,右掌并指如刀,挟着劲风划向殷朝歌肩井大穴。 殷朝歌一侧身,贴地滑开数尺,脚尖一挑,凝住不动。 悟生一笑收掌,道:“果然是‘百生拳’。” 殷朝歌也笑道:“大师的‘玉龙掌’已有十成火候,可喜可贺。” 悟生合十道:“阿弥陀佛,三位请随我来。” 云水洞。 火光中,殷朝歌看见前面不远处又是一道石门。 同样的石门,他们已经过三道了。 悟生按下石缝里的一个铁环,石门洞开。 石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洞。 微明的天光自洞顶直射下来,半明半暗的石洞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正中,是一个破旧的蒲团。 殷朝歌心里一酸,跪倒在地,冲着蒲团磕了三个头。 他终于来到了云水洞了,来到了云水大师坐关的地方,但云水大师却已死了。 “藏宝图应该就在洞中。” “应该?”殷朝歌一怔,道:“难道大师也不知道宝图到底在什么地方?” 悟生叹了口气,道:“不错,先师圆寂后,老衲与几位师弟找遍了寺里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发现藏宝图。” 殷朝歌道:“洞里呢?” 悟生道:“也找过了。” 司马乔道:“会不会是慕容冲天的人已经来过这里,将图纸取走了?” 悟生摇头道:“不可能,云水洞中共有机关四十六道,乃先师亲手设置,除了先师和老衲,无人能够开启,而且先师圆寂之后,老衲曾仔细检查过,四十七处机关皆完好如初。” 司马乔道:“大师又怎能断定图纸一定在此洞中呢?” 悟生道:“近十年来,先师几乎一直在此洞中参悟佛法,藏宝图关系着上方寺重修之事,如此重要之物,先师当然会放在身边。” 殷朝歌道:“不错。但洞中空空荡荡,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偌大一个云水洞,却只有一个蒲团,一个香炉而已,想藏点东西,还真不容易。 四人仔细找遍了石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却是一无所获。 殷朝歌不禁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这洞顶看上去很有些奇怪,竟然布满了黑白相间的圆形的花纹。一圈黑,一圈白,环环相套,环环相扣。 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中,这些圆环似乎在缓慢地旋转着。 殷朝歌揉了揉眼睛。 没错!他没有看错,他的眼睛也没有发花。大大小小的圆环的确都在旋转。 圆环越转越快,越转越低,竟然已套住了他。 一股热流忽然自他丹田穴内升起,汹涌地着直冲他的奇经八脉。 他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不觉缓缓坐倒在地,慢慢盘起了双腿。 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越来越强劲,他已快无法控制真气的流向了。 不好,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他伸出舌头,在舌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他脑中一片清明,四下一看,却发现四支火把都已被扔在地上,司马乔,悟生和李眉三人都已盘腿打坐,仰望着洞顶,满面痴疑之色。 殷朝歌心中大惊,深深吸了口气,陡然大喝一声。 悟生三人浑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转向他。 殷朝歌道:“闭上眼睛,调匀内息,快!” 他将四支火把收拢起来,沉声道:“出洞前,谁也不可再睁开眼睛,更不可抬头去看洞顶。” 一直到走出洞外的阳光里,殷朝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云水洞的洞顶怎么会让他产生那种很奇怪的魔幻,引动了他的内息。 如果宝图真的藏在洞中,那反倒不用担心会让圣火教的人取走了。 就算洞中没有那四十七道机关,洞顶那奇异的幻像也会令进洞的人走火入魔。 虽已出了洞,但四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悟生道:“难怪先师从不让老衲等人单独进洞,原来洞顶上还有这等玄虚。” 李眉的脸颊仍然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她扯了扯殷朝歌的衣袖,道:“殷大哥,你怎么自己就清醒过来了?” 殷朝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都得记牢了,以后要再进洞去,千万千万不可抬头往上看。” 司马乔、悟生、李眉一齐点头。 殷朝歌回头看了看洞口上三个苍劲的大字——“云水洞”,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该怎么办呢?这半张被水泡了,那半张又找不到。” 悟生道:“万事万物,皆有一定的缘法,施主也不用着急,慢慢的,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笑得更苦,无奈地道:“能有什么办法?禅师手中那半张图只要还在,倒是迟早能找出来,难就难在这半张,总不会真有人能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泡得干干净净的墨迹复原吧?” 司马乔道:“真有这本事,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悟生道:“京城之内,能工巧匠极多,说不准真有这种人。老衲曾听先师提及京里有好几位专门修复被毁字画的高手。” 殷朝歌叹一口气,道:“字画被毁,无非虫蛀火烧或年深日久因纸张发脆变朽而破损,而且破损之处总只是一小部分,修补起来虽说极难,但总有可着手之处,这张图却是连影子也泡没了,如何修复呢?” 悟生道:“慢慢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苦笑。 他知道悟生这是在安慰他,其实悟生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对这张被泡得一干二净的图,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 爱下围棋的人应该都知道:世事如棋。 世间的事,也是很奇妙的。往往就在你认为一件事已经难挽回时,事情突然间就有了转机。 办法竟然真的找到了。 殷朝歌事先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已绝望时,原本最最不可能替他们想出办法的人,偏偏就想出了一个。 这个人是李眉的姨妈。 姨妈在京城里已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说有一个人肯定能将羊皮上的图复原。 于是殷朝歌三人就去找这个人。 这个人有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 他叫禇众养。 禇众养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出身。 他是个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一般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对于禇众养来说,却是一个事实。 现在在北京城里提起禇艳芳这个名字,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可是在五十多年前,这个名字却称得上是“名满九城”。 禇艳芳是一个有名的婊子,人送外号“大炕”,供职于“迎香阁”。 那时候,“迎香阁”门前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上门来的客人,足有一半都是想一亲大炕的芳泽。 禇众养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迎香阁”的。 禇艳芳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有那么几天曾试着想出禇众养的爹是谁来,可她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怎么推算也算不出到底是什么人下的种。 当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小孩子让她给取个名字时,她已头疼的厉害,便随口道:“就叫众养吧。” 于是禇众养就有了这样一个很怪的名字。 三十岁前,禇众养很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丢脸,所以他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向京城里几个很有名的风流公子学习穿衣、举止、言谈等等,想将自己造就成一个上等人。 “大炕”的入幕之宾里,很有几个能工巧匠,其中一人与禇众养竟是十分投缘,便将自己的一手绝活传给了他。 凭着多年苦读和那一手绝活,禇众养在京城里颇挣了几分才名,也交了几个朋友。 朋友们为他的出身和他为了摆脱这出身所做的努力而感动,于是大伙儿集资替他建了一家书坊——“燕山书坊” “燕山书坊”开业前几年,生意的确很红火,因禇众养自己曾下苦功读过书,所以书坊里印制的书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补字画的绝活,真是财源滚滚,不过三年,他就成了一个富户。 但就在这时,禇众养却惹出了大祸。 用曾帮过他的那几位朋友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潜存的“婊子养的劣根性”发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宫画册来,不仅大量印制,还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宫画册,他还亲自动笔以他幼年时在妓院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部“嫖经”,印制出售。 于是引起了民愤。于是惹火了官府。 于是禇众养从一个富户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不仅“燕山书坊”被封了,连家底也抄了个干干净净。 朋友们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曾帮过他的那些人一谈起他,都只有一句话——“禇众养啊,婊于养的就是婊子养的,没法子。” 过了四十岁,禇众养便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了,当然啦,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是“怀才不遇”。 到了五十岁,他已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泼皮、老无赖,靠着那一手绝活挣点钱,也捎带着骗骗人,混口饭吃。 八月十五这天,禇众养正闻着从别人家里飘溢出的饭菜香,月饼香,按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着一碗凉白开水,看着空荡荡的面口袋大发“怀才不遇”之叹时,生意找上门来了。 三位年轻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说是上面原画有一张地图,不小心给洗掉了,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复原。 ——这简直大容易了! 禇众养摆出一付大师的派头,左看右看,才很为难地道:“这个嘛,可以试一试,不过……” 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马上就该见到已久违了好几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轻公子随手摸出一锭雪白的元宝递了过来,道:“二十两,禇先生看够不够?” 禇众养暗笑,笑得连屁股都颤动起来,口中却为难道:“要想修复这张图,需要用老夫祖传的秘方配制药水浸泡,那些药材都很稀有,这个……” 年轻人道:“需要多少,请禇先生直管开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汤了。 禇众养沉吟着,道:“这样吧,先付一百两,多退少补。”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两只元宝。 禇众养简直要从屁眼里笑出声来了。 年轻人道:“禇先生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格众养皱了半天眉头,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这几位年轻人是急于将这幅图复原,看来这图对他们根重要。 其实,连配药加涂料浸泡,七八天绝对可以完工,但禇众养一来想让年轻人着着急,好下第二刀,二来还想空出几天时间来好好研究一下这幅图为什么如此重要,谁知年轻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两纹银。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两,够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轻人,禇众养不觉手舞足蹈,唱起了当年在“迎春阁”学的小调子来。 先出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晚上,老子也能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吃着月饼,消消停停地赏一赏月了。 禇众养虽然无赖,虽然泼皮,但当年到底读过一些书,有钱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当然没能拿到图。 不仅没拿到图,又被禇众养刮走了一百两。 他自然要问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禇众养告诉他,因为上次收的一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所以尚有一两味药没能配齐,现在有了银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虽说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却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云。 要照着司马乔的脾气,这事很容易解决。夜里摸进禇家,将禇众养一刀杀了,拿回图完事。第五名也很赞同。 他们估计,宝图肯定已经复原,禇众养一定是看出来这张图不同寻常,所以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却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禇众养只是想借机多敲一笔钱而已,图迟早会交出来的。 他宁愿等,不愿杀人。 于是司马乔,第五名也只有等。 为了防备禇众养携图潜逃,第五名派出了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在禇家附近日夜监视。 初五那天,殷朝歌还是没能拿到图。 禇众养很抱歉地说,由于多年没有做过这一类的事了,所以配出来的药水效力稍嫌不足,可能又要推迟一到两天。 殷朝歌已经准备伸手去掏银子了,禇众养这次却没有开这个口。 殷朝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只觉得禇众养对他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禇众养似乎不敢正眼看他。 禇众养送殷朝歌和司马乔出门时,拍着胸脯保证,最迟初十,他一定可以交货。 禇众养的心里也很矛盾。 事实上,图是在初三的晚上复原的。 他对着复原出来的地图看了整整一夜,也没从图中看出点名堂来。初四那天他想了一整天,也没能想通这样一幅地图那三个年轻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修复。 初四那天夜里,他已上了床了,脑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灵光。 果然,他想的没错。 他终于知道了这张地图中的秘密。 第一个念头就是第二天再敲那个年轻人一大笔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年轻人,他自己也可以很过上一段舒服日子。 但紧接着,他的泼皮无赖劲儿占了上风。 他想起了“燕山书坊”生意兴隆时,他所过的风光富足的生活。 他的家产全都被官府没收了,可如果他将这个秘密告发给官府,保不准下半辈子他又能过上那种生活。 不,不能向官府报告,最好是直接去找锦衣卫或东厂告密,只有这样,他应得的好处才不会被人层层盘剥。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这件事也的确值得一试! 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如果他原先那些朋友不愿再帮他的忙,他还是打算将图还给人家,发上一笔小财算了。 所以他才会拍着胸脯说无论如何,初十那天一定能完工。 如果真有一个朋友这次能帮他一把,用不了到初十,他只怕又是一个大富户,保不准还能混上个一官半职,也尝一尝做官的滋味。 ********* 九月初八。香山。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朱萸少一人。 自王维写下这首诗后,是凡登高怀远之人,很少有不想起它的。 殷朝歌现在就正在心里默诵着这首诗。 山风拂荡,长空一碧如洗。登上山巅,便觉得瓦蓝瓦蓝的晴空更高、更辽远了。 殷朝歌不禁心神俱爽,愁绪全抛。他实在很感激第五名。 如果不是第五名一力拉着他出来登高、吹吹风、散散心,只怕他现在仍愁坐在徽帮北京分舵中,一愁莫展呢。 他不是不知道“愁”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他不能不愁。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解决已发生的诸多问题的办法来。 在第五名看来,殷朝歌正“愁”着的问题都不能算是问题,云水禅师不幸惨死于慕容冲天之手,就想方设法找到慕容冲天,为禅师报仇不就行了? 云水禅师毕生的心愿就是重修上方禅林,那就设法筹集一笔资金,替他完成心愿嘛! 上方寺那半张宝图找不到,慢慢再找不就行了! 禇众养这老无赖捏着半张宝图不愿撒手,杀了他不就完了! 他实在想不通,殷朝歌为什么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人如此客气,这事要搁在他第五名身上,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不要说半张图。禇众养只怕连自己肚子里的牛黄狗宝都得一点不剩地吐出来。 现在这种时候,他本不愿破坏殷朝歌的情绪,但一想起这事,还是忍不住道:“殷老弟,姓禇的你还是交给我来对付吧” 殷朝歌淡淡道:“第五帮主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五名道:“对这种泼皮无赖,你跟他客气,他就只会当成福气!” 殷朝歌皱眉道:“那就杀了他?” 司马乔道:“不错!一刀杀了了事,也用不着天天烦劳徽帮弟兄们盯着他了。” 李眉也道:“杀了这种人,和杀一条赖皮狗也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是没什么大不了,但地图怎么办?” 李眉道:“拿回来嘛。” 殷朝歌道:“要将那样一张图复原,本来就是一种很难的事,或许他真的还没能完工呢?再说,就算他已将图复原了,他也看出了那是一张藏宝图,起了贼心想据为己有,可他拿着半张图有什么用呢?我认为,他只不过是想借此多捞点钱而已,等到他知道再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自然会将图交出来。” 第五名冷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好,天下岂非早已变成神仙乐土了?要是他携图潜逃了怎么办?” 殷朝歌道:“他要是想逃,早就逃了,贵帮弟兄不也说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并没有异动吗?” 第五名笑得更冷,“难不成他想跑之前,还会特意做出点样子给你看看?” 殷朝歌道:“除了等,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司马乔道:“先用点刑,逼他将图交出来不也行吗?” 殷朝歌苦笑道:“刚才第五名帮主已说过了,这是个老泼皮、老无赖,他必定看准了咱们的弱点正是那张图,逼得太狠,保不准他会拼着一死,先将图毁了。” 第五名怔了怔,道:“你还别说,这种人还真干得出来。” 司马乔道:“那怎么办?干等着?” 第五名道:“好在后天就是初十,再等两天吧。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了后天,那个老无赖再不交图,我可要按自己的方法办了。” 殷朝歌道:“至多再掏纹银一百两,我相信,后天咱们一定能拿到图。” 第五名不觉一叹,道:“秋老儿说得没错,殷老弟,看来你真不是块走江湖的料。” 殷朝歌一笑道:“我也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个江湖人。” 第五名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一个江湖人,并不在于你自己是否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而在于别人是否将你视为江湖人。 ——江湖就是一个极大的漩涡,哪怕你只触及一点点边缘,不论你自己愿不愿意,都会被它卷进去。 ——一脚踏进江湖,就必须遵守江湖中铁的法则。 ——一旦踏进江湖,就必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江湖人。踏进江湖是很容易的,容易到你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但退出江潮却很难,即使你有能力摆脱那巨大的漩涡,也无法摆脱一张张大网。 网,有别人织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织的。是心网。 第五名相信,这些道理殷朝歌迟早会明白的,他只希望不要明白的太晚。 因为殷朝歌现在还不知道,虽然他并不将自己看成是江湖人,但他已经名满江湖,而且在他还未踏入江湖之前,他已经被一张又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更因为他已经有了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虽说明天才是重阳,但登高抒怀的人还是不少。 香山红叶本是北京最负胜名的风景之一,现在正值看红叶的好时候,有雅兴的人当然不会错过。 几个秀才模样的人显然也是登高抒怀来了,一路走着,一路高声吟哦着显然是他们自己的大作,醋气冲天。 秀才们身后不远,是一个茅草顶的小亭子,亭子摆了三四张桌子,亭边一座土灶上,正煮着一锅香喷喷的卤肉。 看来秀才们是在这个小酒摊上喝了几杯,所以才勾起了他们的满腹诗兴。 亭中约有六七位客人,都停住了酒杯向这边张望着,显然是觉得这些秀才们的酸劲比林中的水酒更有味儿。 和秀才公们擦肩而过时,第五名、殷朝歌、李眉也不禁都微笑着多看了他们两眼,所以他们都没发现司马乔的脸色忽然变了。 第五名道:“好香的卤肉,走走,咱们也过去喝几盅。” 司马乔低下头,道:“快走。” 第五名不禁一怔,道:“为什么?” 司马乔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更低:“快走!” “不要走!” 亭中忽然响起一声暴喝,喝声未停,一条铁塔似的黑脸大汉已飞身掠出,拦在了路中间。 司马乔抬起头,苦笑。 第五名心中暗惊,微笑道:“‘灶君’云海,老夫与天目派素来没什么过节,云护法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 这黑面大汉竟是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灶君”云海?殷朝歌心里也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他可不愿撞上天目派的人,因为天目派一直视严子乔为死敌。 云海一怔,看了第五名一眼,道:“这位老丈,云某可没有与你过不去。” 第五名一笑,道:“那好哇,请让路。” 云海又一怔,道:“老丈能过去,但他不能!”他直指着司马乔。 第五名道:“为什么?这位小兄弟是老夫的朋友,老夫要过去,他自然也得一起过去。” 云海忽道:“原来老丈是在消遣云某,恕云某眼拙,请问老丈尊性大名?” 第五名不屑地一笑,不理他。 司马乔道:“前辈,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第五名道:“屁话!你是老子的朋友,现在又是老子的客人,无缘无故让人拦住去路,当然该由老子出头才对!” 云海道:“看老丈这大一把年纪了,怎么会与这采花贼交上了朋友?” 第五名很吃惊地道:“采花贼?谁是采花贼?” 云海指着司马乔道:“就是他。” 第五名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乔几眼,笑道:“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么,怎么会是个采花大盗?老夫不信。” 云海大声道:“他就是‘秋风客’司马乔!老丈你真不知道?” 第五名慢悠悠地道:“他是司马乔没错,但江湖上已没有‘秋风客’这个人了。” 云海大急,瞪圆的两眼中杀气毕现。 第五名却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一付悠闲自在的样子,像是没看出云海即将出手。他知道,云海不可能出手。因为马上就会有人出面阻止了。 果然,亭内有人道:“等一等。” 说话的是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他很从容地站起身,很从容地迈步,但一瞬间他就已站在云海身边。 第五名淡淡道:“老夫就知道,该是陈掌门出面的时候了。” “陈掌门?” 殷朝歌心里又是微微一惊。 这个中年文土就是与慕容冲天齐名的“中原五大高手”之一的天目掌门陈月朗? 中年文士微笑道:“第五帮主!” 第五名目光一闪,道:“陈掌门好亮的招子。” 陈月朗含笑道:“此处游人甚多,非说话所在,请第五帮主借一步说话。” 第五名冷冷道:“老夫本不愿在此久留,无奈云护法阻住了我等的去路。” 陈月朗面色不变,含笑拱手道:“请。” 转过一道山崖,眼前是一片坦荡的谷地。 第五名道:“此处如何?” 云海道:“再下有眼无珠,适才多有冒犯,请第五帮主见凉。” 第五名冷冷一笑,道:“云护法虽然名震江湖,但要想冒犯老丈,只怕还差了一星半点。” 云海大怒,沉声道:“‘秋风客’恶名昭著,第五帮主存心维护,是何居心?” 司马乔冷笑道:“咱们好像从前见过面,那时云大护法好像并没有把在下怎么样嘛!” 云海双掌一错,道:“第五帮主,得罪了!” 司马乔踏上一步,右手已虚扣在腰间,冷笑道:“就凭你?” 殷朝歌道:“司马!不得多言!” 司马乔瞪了云海一眼,咬了咬牙,道:“是。” 第五名道:“陈掌门,你怎么说?” 陈月朗慢慢道:“在下对第五帮主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只是不知老前辈为何会被‘秋风.客’所蒙骗……” 第五名道:“不要说的那么难听,老夫已经说过,司马老弟是老夫的朋友。” 陈月朗道:“‘秋风客’种种劣迹,第五帮主知道吗?” 第五名道:“略有耳闻。” 陈月朗道:“既有耳闻,为什么还要一力维护?” 第五名道:“就算江湖传言皆是事实,陈掌门不觉得也该给年轻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再说,传闻到底是传闻嘛。” 殷朝歌忽然道:“一个人做一件事,必定会有他自己认为正确的理由,不知内情的人,根本不该,也无权干涉。” 司马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第五名不禁深深看了殷朝歌一眼。 他刚才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近情理,却说明了一个极少有人想到过的道理。 陈月朗一怔,目光闪动道:“你是谁?” 第五名忙着道:“这位老弟,也是老夫的朋友。” 云海道:“听他刚才说的话,就知道也是个邪魔外道之徒,真想不到第五帮主侠名甚重,却结交了这么多邪魔外道的朋友!”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顺我者便是名门正派,逆我者便是邪魔外道,世上果真少一些这种自命侠义之徒,江湖中只怕还会太平一点。” 第五名笑道:“这话两位听着又不大顺耳了,对不对? 云大护法是不是又想动手了?如果两位一定要恩将仇报,老夫也没办法。请吧。” 云海一怔,道:“恩将仇报?他对我们有什么恩?” 第五名道:“陈掌门此次来京,想必也是为了圣火教突袭上方山之事吧?” 陈月朗道:“不错。” 第五名道:“如果慕容冲天不被击伤,圣火教此战获胜后,一定会直驱而入。陈掌门以为,中原武林能对付得了吗?” 陈月朗道:“慕容冲天数十年来养精蓄锐,圣火教实力的确不可小看,如果中原各派不能同心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五名道:“中原各大门派争名夺利,武林之中,江湖之上纷争不断,要想‘同心抗敌’,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陈月朗道:“的确,陈某与各大派首脑此次汇聚京城,便是商讨此事。” 第五名点点头,道:“圣火教行事,一向如疾风电闪,慕容冲天如非身受重伤,只怕各大门派首脑也没有一个坐下来商讨的机会了吧?” 陈月朗黯然一叹,道:“也多亏了云水禅师奋力一击,才使中原武林有了喘息之机。只是陈某至今仍不明白,禅师的功力,虽不能说高出慕容冲天,也绝不在他之下,怎么会中了他的毒手!” 第五名道:“只因为云水当时正值坐关的紧要关头,被慕容冲天以‘千里传音’攻乱了内息。如果不是有高人赶到,云水绝伤不了慕容冲天分毫。” 陈月朗道:“如此说来,江湖上的传言确是实情喽?” 第五名道:“什么传言?” 陈月朗道:“陈某也听说过当时云水洞外突然出现了一位高手,但遍数天下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几位高手,实在没能想出此人到底是谁?” 他看了第五名一眼,恍然道:“莫非正是第五帮主?” 第五名笑道:“不是我。陈掌门,你说,这人算不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陈月朗道:“当然。” 第五名道:“据我所知,这人虽击退了慕容冲天,自己也负了重伤,如果不是另一位大英雄相救,只怕早已一命归西,陈掌门,你说救了这人一命的那位大英雄是不是也算中原武林的大恩人?” 陈月朗不觉看了司马乔一眼,道:“当然。” 第五名面色一沉,道:“那今天二位却一定要跟他过不去,是不是恩将仇报?” 云海大惊,道:“那人就是‘秋风客’,司马乔?” 第五名道:“当然。你不信?” 云海当然不信,可他不得不信。 第五名身为徽帮一帮之主,怎么会拿这种事骗人呢? “所以老夫刚才说,江湖上已不再有‘秋风客’其人,两位一定要对司马老弟动手,那就请便,老夫绝不插手。” 云海涨紫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名道:“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司马老弟做了这样一件深被武林赞许之事呢!陈掌门,你说呢?” 陈月朗冲司马乔深深一揖,肃容道:“陈某代中原武林各派,谢过司马少侠。” 司马乔淡淡道:“不敢。在下所为,乃是在下分内之事,与中原武林无关。” 陈月朗目光闪动道:“如果陈某猜得不错,击退慕容冲天之人,第五帮主一定认识?” 第五名一笑,道:“他也是老夫的朋友。” 陈月朗也一笑,目光转到殷朝歌面上,道:“惭愧,惭愧,请问公子贵姓?” 殷朝歌含笑道:“不敢。在下姓殷。” 陈月朗道:“请第五帮主和殷公子放心,陈某及天目派弟兄一定会将司马少侠的义举遍传武林。” 殷朝歌道:“多谢。” ********* 黄昏。已近黄昏。 温软的秋阳笼罩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行人大都脚步匆匆,略显疲倦的脸上却都带着一丝满足和一丝渴望。 大概在他们的心里,现在正想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温好的美酒,孩子们的嘻闹和妻子温柔体贴的唠叨吧。 殷朝歌在人流中,背着手,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着。 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们,他的心情不觉已变得很平静,平静中还带着一丝暖意,如同温软地吹拂着他的衣衫的暖风。 他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来,本就是想真正静一静心,将多日来杂乱的心绪清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不禁又想起了陈月朗。 他总觉得陈月朗身上有一种不同于一般武林人物的气质。 如果陈月朗知道了他的师承,对他的态度又会是怎样的呢? 好几年前,他就听说过陈月朗,而且对陈月朗的所做所为十分钦佩。 陈月朗身为“中原五大高手”之一,天目派也是南武林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大派,但陈月朗执掌天目之后,天目一派从未再卷入过武林纷争。 他们全力对付的,是不断侵扰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 正统四年四月,倭寇破台州、桃渚,下宁波,陷昌国卫,一路烧杀,各地库存粮银被劫掠一空,陈月朗率天目派七十余名高手会同官兵作战,败倭寇于台州,夺回部分银粮,毙敌一百七十一人。 正统五年,倭寇陷宁波东南大嵩千户所,杀死官军百余人,生擒三百人,左近守军望风而逃,莫敢拒敌。陈月朗率天目派死士二百三十三人及江南各派精锐百余人信道赶至,血战近两个时辰,方始击退倭寇,救出部分官兵。 正统八年九月,天目派与倭寇战于浙东,杀伤相当。 正统十一年四月,天目派狙击进犯浙西海宁、乍浦之倭寇。 就算严子乔在提及陈月朗其人时,也是颇为嘉许的。 殷朝歌当然很愿意与这样一个人成为好朋友。但偏偏天目派对严子乔却是恨之入骨。 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当然是严子乔执掌圣火教时结下的。那时,陈月朗仅是一个小孩子而殷朝歌更是尚未出世,但股朝歌很清楚,仇恨如某些疾病一样,是会遗传的。 因为他是严子乔的传人,所以他与陈月朗注定了是死敌。 迎面一人笑道:“这不是殷公子吗?真是巧得很。” 殷朝歌一怔,不觉笑了。 殷朝歌拱手道:“原来是云先生,在下一时恍然,竟没看见,请云先生见谅。” 云海道:“殷公子太客气了……” 他走近两步,附在殷朝歌耳边道:“敝掌门正好想找公子,有要事相商。” 殷朝歌道:“哦?云先生知道是什么事吗?” 云海笑得似很神秘,声音也更低,“在下也不太清楚,估计与圣火教有关。” 圣火教? 莫非圣火教又有所行动了? 这里是一处幽静秀美的花园。 曲栏漫回,小桥流水。水流清澈,甚至可以看清水底碎石上斑澜五彩的花纹。一群红鱼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游来游去。 殷朝歌却没有这样悠然自在,他已经等了近两柱香的功夫了。陈月朗竟还没有露面。 不但陈月朗没露面,连云海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殷朝歌并不担心天目派会有什么阴谋,因为一来陈月朗并不知道他的师承,二来从天目派的所做所为看,陈月朗也不是一个会耍阴谋诡计的人。 他只不过有些着急。急于知道圣火教到底又发起了什么样的行动。 一阵极细极轻的脚步声自他身后走近。终于来了。 殷朝歌含笑回头,却怔住。 来人不是陈月朗,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女孩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 女孩子柔细的腰肢轻轻扭动着,发育得很好的胸部将淡绿绣衫儿的前襟顶得紧绷绷地,两只葱绿色的绣鞋在裙幅下时隐时现。 她很美,脸颊白皙柔润,眼睛又大又黑,鼻子玲珑小巧。如果笑起来,两道红唇间一定会有皓齿一闪。 只可惜她非但没有笑,面上的神色更是冷冰冰地,像是心里有气。 夕阳照着她紧板着的脸。 殷朝歌不禁感到很有趣。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处秀丽宜人的园子里,在这样明媚可人的夕阳下,这样一个娇美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不高兴。 女孩子一抬头,看见了他,本就冷冰冰的脸上怒色隐现,叱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私闯民宅!” 殷朝歌一怔,忙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是在等一位朋友,不想遇上了姑娘,请问……” 女孩子顿时大急,“臭小子,私闯民宅,本已不该,你还竟敢占姑娘的便宜!” 她开始说这句话时,便已扭身掠过了小桥,话未说完,一只手掌已拍到殷朝歌脸颊边。 掌风飒然。 这小姑娘的掌力竟是不弱。 殷朝歌退开两步,辩解道:“姑娘,在下不是……” 女孩子不容他分辩,右掌一沉,双掌一前一后直击他前胸。 殷朝歌一闪身,便己避开,道:“在下并无他意,姑娘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动手呢?” 女孩子竟是充耳不闻,掌势一紧,漫天掌影已然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好精彩的掌法! 殷朝歌心中一惊,道:“姑娘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不答话,一味抢攻。 殷朝歌无奈,一掌拍击,劲力横生。 掌风卷起女孩子的头发,一声脆响,她身形一晃,已向后退了一步。 殷朝歌拱手道:“在下应天目陈掌门之邀前来此地相会,请问姑娘是不是天目派的?” 女孩子似乎怔了怔,有些不信地道:“是陈掌门让你来的?” 殷朝歌道:“不错,贵派云护法要在下在此相候,说是陈掌门稍后就到。” 女孩子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咬着嘴唇瞟了殷朝歌一眼,嫣然道:“你的功夫真高。” 殷朝歌微笑道:“姑娘过奖了。” 女孩子微笑着向他走过来,绯红的晚霞里,她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刚刚绽开的睡莲。 殷朝歌心间不禁微微一荡。 女孩子已走到他面前,半侧着身,斜瞟着他,眼波流转,娇声道:“请问你贵姓?” 殷朝歌拱手道:“不敢,在下姓殷,殷朝……” 右肩一凉。 然后他才看见了剑光。 剑光如毒蛇般自他右肩掠过。 血光迸现。 殷朝歌怔住。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正笑语嫣然的女孩子会对他下毒手。 然后他才看见了一柄剑。 一柄短剑。 剑光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鲜血! 女孩子退出丈余,又停下。 她提着滴血的短剑,呆呆地看着殷朝歌。 她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刺伤了他。 云海也傻眼了。 虽然事先他也觉得不太妥当,但一来经不住大小姐的软磨硬泡,二来也的确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陈月朗此次进京,随行的除了云海等十数天目高手外,还有他的夫人和他们的小女儿陈云珊。 陈云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陈月朗和她的哥哥陈云飞对她当然也一直很溺爱。 陈云珊七岁开始习武,十岁开始练剑,十二岁上,便“击败”了她的哥哥。 其实第一次比剑是她输了,结果陈月朗夫妇一夜都没能睡安稳,陈夫人更是急得围着双目红肿的陈云珊足足转了大半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陈云飞又提着剑来向她“请教”,经过一番“激斗”,陈云飞弃剑认输。 陈云珊的武功自此“突飞猛进”,到了她十五岁时,云海和她比试掌法时,不过百二十余招,便已“败落”。 今年四月,陈云珊更是力战天目总护法。总护法在规规矩矩地使完一路拳法、一路掌法之后,擦着额上的汗珠子,“败下阵去”。 于是。虽然陈大小姐还没走过一天江湖,却已成了仅次于陈月朗的天目派第二高手。 陈月朗看着手下人众陪着女儿闹着玩,也只能一笑了之。 下午,自香山回来后,陈月朗谈及殷朝歌其人,赞不绝口,陈大小姐自然颇不服气,恰巧云海也觉得论殷朝歌的年纪,实在很难击退慕容冲天,所以才乘着陈月朗外出访友之时,将殷朝歌骗到此处,想试一试他的武功到底如何。 没想到这一试竟动了剑,见了血。 陈云珊苍白的脸很快恢复了几分血色,她冷笑一声,道:“听说殷公子武功绝高。原来也不过尔尔!” 殷朝歌怒火中烧,左掌一圈,右手疾伸。 陈云珊刚觉劲风及体,正想挥剑抵挡,右手虎口一麻,剑已脱手。 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色铁青的殷朝歌。 殷朝歌右手食中二指拈着剑尖,将剑柄递到陈云珊面前,道:“你再试试。” 陈云珊一步步后退,眼中尽是恐惧和惊惶。 她早已忘了自己“天目第二高手”的身分,只想开口呼救,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海飞身自假山石后掠出,大叫道:“殷公子,手下留情!” 殷朝歌怔住。 原来这个狠毒的女孩子是天目派的人! 他看着正急掠过来的云海,正准备抛下短剑,一走了之,突然感觉身后有一股凛冽的杀气直逼过来。 他听见云海变了形的声音:“夫人,不可!” 杀气更凛冽。 剑尖已刺破了他的衣衫。 他前伏,扭腰,错步,短剑的剑柄已档住一柄长剑的剑脊。 长剑稍稍一滞,剑光再起。 殷朝歌闪身避过数剑,击开短剑,右手在腰间一按。 夕阳中闪起一道绝艳的光华。柔剑已在手。 云海已扑至近前,口中仍在大叫:“夫人,不可!殷公子,这是误会!” 剑光消散。 一位中年美妇仗刻而立,恶狠狠地盯着殷朝歌。 云海喘息着道:“夫人,这是个误会……” 中年美妇冷冷道:“误会?我怎会误会他!” 她指着殷朝歌,嘶声道:“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此时此刻,殷朝歌最不愿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从云海的叫声中,他已听出这位中年美妇一定就是陈月朗的妻子。 他不想向她出手。 但她问出了这句话,就算他不想出手,她也会逼着他出手。 中年美妇声音更嘶哑:“快说!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殷朝歌道:“是家师。” 云海大惊道:“殷公子,你师父真的是严子乔?” 殷朝歌道:“不错。” 云海咬了咬牙,道:“得罪了!”双掌一错,直劈过来。 陈夫人的长剑也再次发动。 殷朝歌双足一点,掠过小桥,掠上回廊,但双掌一剑搅起的阵阵劲风却一直紧缠着他。 他实在不想出手,但已不能不出手。因为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正欲挥剑,又顿住。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陈月朗。 陈月朗正飞身向这边疾冲。 他整个人已平飞起来,如一枝利箭。 果然是一个阴谋,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 天目派也会设陷阱! 殷朝歌忽然想大笑。 笑自己的天真。 双掌一剑已攻向了他的要害。 陈月朗如一枝利箭射入了战团。 他的左手抵住了陈夫人的手腕,右拳直捣,击退了云海。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怒吼道。 殷朝歌怔住。 陈夫人尖声叫道:“干什么?为我爹报仇!” 陈月朗眼中精光一闪,道:“你说什么?” 殷朝歌慨然一叹,道:“陈先生,实不相瞒,家师是严子乔。” 陈月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道:“你说什么?” 陈夫人猛地夺回长剑,又是一剑刺出,道:“待我先废了这小子。再去找严子乔算账。” 这一剑刺空了。 陈月朗手臂一横,已将她的手格开。 陈夫人怒道:“你干什么?让开!” 陈月朗叹了口气,道:“殷公子在云水洞前力敌慕容冲天,实是有功于中原武林,再说,他今年不过二十左右,四十年前的旧账,如何能算在他的身上?” 陈夫人嘶声道:“我爹被害时,你也不过五六岁,我爹的仇跟你也没关系,你就不报了,是不是?” 殷朝歌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陈月朗看着他,眼中竟似露出一丝赞许,一丝钦佩。 他是在仰天大笑的殷朝歌身上,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吗? 陈夫人忽道:“你笑什么?”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陈先生适才出手相救之情,容当后报,家师与天目派的过节,在下也略知一二,家师的事,就是殷某的事,如果各位以为杀了在下能一泄心头之恨,请动手。” 陈夫人跺脚道:“好,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就放过了你,天目派自会找严子乔算账!” 她一拉陈云珊,道:“珊儿,咱们走!” 陈月朗叹了口气,对云海道:“珊儿不懂事,夫人性格素来刚硬,你是怎么回事?” 云海低头道:“属下一听见……一听见严……” 陈月朗道:“算了!你跟去看看,她们盛怒之中,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云海道:“是。” 暮色已深,晚风渐紧。 一片树叶晃晃荡荡飘过回廊,落在陈月朗肩头。 陈月朗拈起树叶,忽然长叹一声。 殷朝歌心里不觉一阵歉疚,道:“陈先生……” 陈月朗道:“你不必说。” 殷朝歌道:“是。” 陈月朗道:“令师三十余年前忽然离教,这些年来又从未涉足江湖,陈某知道,他一定是已看破恩怨世情,自然更不会令你出面夺回圣火教的大权。其实,人们只知圣火教有一统中原武林的野心,又怎知中原武林各派也都有此野心,所以所谓的正邪之分,陈某心中并不以为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生命,其实也已如陈某手中这片树叶一般。既然人生苦短,陈某认为,大丈夫处世,当多想如何尽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一味纠缠于江湖恩怨之中,于人于己,皆无益处。殷公子,你说呢?” 殷朝歌心间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他终于明白了陈月朗身上那种不同于一般武林人物的气质是什么。 那就是宽阔的胸怀和博大的正气。 陈月朗忽然笑了笑,道:“如果殷公子没有别的事,陈某介绍一位朋友认识,怎么样?” 殷朝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月朗介绍他认识的,竟会是于谦。 于谦的大名,他自是早有耳闻。在他的想象中,于谦是一个很高大、很威猛的人,一看就知道有一付铮铮铁骨,满身正气。 所以他不觉有些失望。 因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惟一与他想象中一至的,是于谦的眼睛。 他的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目光明亮而锐利。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草民殷朝歌,叩见于大人。” 于谦含笑道:“于某少年时,素喜翻阅野史传奇,知道江湖游侠不愿受俗礼拘束,此处乃陈兄私宅,小兄弟与我名位无辖,江湖游侠又非比在官者,这些俗礼就免了吧。” 殷朝歌道:“是。” 陈月朗笑道:“殷公子大可不必拘谨,于大人对江湖风云、武林形势也是很关心的。” 殷朝歌不觉奇怪,道:“江湖风云,武林纷争,大都涉及私人恩怨,与国家大计比起来,到底不值一提,于大人又怎会对江湖如此关心呢?” 于谦道:“极端一点说,江湖上安宁了,国家内政也相对要稳定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小兄弟在云水洞前全力一搏,实在称得上是一次壮举。” 殷朝歌道:“于大人过奖了。” 于谦一笑道:“我可不是在说客气话。圣火教此次行动有何目的,暂且不论,但如果行动得逞,就必然会接着有第二次、第三次行动,也就会由此涉及更多的江湖门派,引起更多、更残酷的仇杀。江湖中风波再起,对百姓也必然会有极大的侵扰,即便他们这次行动没有成功,近来京师一带江湖人物大大增多,京师的治安维护也比往常要困难的多了。” 殷朝歌淡淡地笑,只听,不答话。 于谦看了他一眼,道:“听陈兄说,小兄弟武功极高,不知出自何人门下?” 殷朝歌对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头疼,但于谦问了,他也只好说。 他苦笑道:“家师姓严,严子乔。” 于谦怔了怔,道:“严子乔?莫非是当年曾与云水禅师一起随成祖皇帝北征的那位子乔先生?” 陈月朗道:“正是他。” 于谦道:“子乔先生当年率圣火教精锐在漠北屡立战功,威名赫赫,于某记得,先皇在时,还曾多次念及子乔先生。于某对子乔先生一向十分仰慕,不知他现在可好?” 殷朝歌道:“谢于大人惦念,家师自三十二年前退出圣火教后,一直隐居山林,不问事世。” 于谦叹了口气,道:“如果武林人士、江湖好汉都能如子乔先生与陈兄一般.为国效力,何愁国家不能长治久安呢!” 殷朝歌不觉皱了皱眉,道:“于大人,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谦微笑道:“小兄弟不要拘束,但讲不妨。” 殷朝歌道:“在下以为,国家如想长治久安,其关键在于朝廷能体恤民情,为官者能清廉爱民。” 于谦笑了笑,道:“但武林人物的力量也不可小估啊。” 殷朝歌不觉提高了声音,道:“试问朝廷甲兵百万,比之武林人士,力量又如何呢?” 于谦沉吟着,缓缓道:“昔年子乔先生所率圣火教精锐在北征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再提了,陈兄数年来经略东南,以一派之力抗击倭寇,给东南一带百姓就免去了不少灾祸。”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如武林人士都如处州叶家留、陈鉴胡诸人,聚众闹事,杀军造反,则天下岂非永无宁日了?” 殷朝歌脱口道:“大人这话,在下不能苟同!” 陈月朗一旁轻轻咳了一声。 于谦一笑道:“陈兄不必担心,小兄弟快人快语,很对于某的脾气。” 殷朝歌道:“据在下所知,叶家留杀官造反,啸据山林,实因不堪重税盘剥之故。近年来福建、江浙之银课,比太祖洪武之时,已增十倍,大人试想,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们,但凡能有一线活路,又怎会甘愿提着脑袋随他们造反呢?” 于谦又一笑,但笑容已有些勉强:“小兄弟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近来边境事多,朝廷军费开支日长,所以赋税不竟渐增。” 殷朝歌道:“成祖时之赋税比如今不知要少多少,却能数次率军深入漠北,扫清边患,现今官军数量并不比那时多,征战之事却要少得多,则所增军费又用到哪里去了呢?” 于谦怔住。 陈月朗忙道:“殷公子有所不知,庙堂之事……” 于谦摆了摆手,苦笑道:“小兄弟的话,虽然不免尖刻,但确有道理,只是做起来,实在……实在太难了。” 殷朝歌不觉歉然。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与其说“旁观者清”,倒不如说“旁观者轻”。旁观者总是很轻松的。 这正如弈棋。观弈之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弈棋者所承受的压力与来自各方面的束缚呢? 第六章 白袍 夜色正浓。 殷朝歌急匆匆走过空荡荡的大街,拐进一条小胡同。 呆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最让他头疼的,便是禇众养和大大小小的胡同。 虽说呆在城里的时间不算短了,但出门时如果没有徽帮的弟兄陪着,只要一遇上曲里拐弯的胡同,他就转向。 好在这条胡同他还算熟悉。 穿过这条胡同,再往右拐,走上半条街,便是徽帮北京分舵。 到现在还没有回去,第五名、司马乔一定都着急了。 他们肯定会以为他是被大大小小的胡同绕迷了路了。 保不准第五名已经派出徽帮的弟兄,正进行“全城大搜寻”呢! 他心里不禁好笑,一面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因为他已看见胡同口一点晕黄的灯光。 那是一个小面摊。 殷朝歌记得初五那天夜里,他和司马乔还在这个小摊上吃过一碗热乎乎的汤面。 一想起那辣辣乎乎的汤面条,殷朝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肚子里也咕咕叫了几声。 面摊上只有一位客人。 这人正捧着一碗面汤稀溜稀溜喝得正热闹。 殷朝歌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一时间,殷朝歌不觉有些紧张。 今天一天里遇上的麻烦实在太多了。他可不想再遇上什么麻烦。 吃面的人放下碗,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殷朝歌不禁松了口气。 人影一闪,吃面的人忽然就已站在他面前。抱拳道: “殷少侠,敝帮主有请。” 殷朝歌一怔,笑了:“原来是铁大侠。” 这吃面的人叫铁千秋,也就是在洛阳金刀庄被殷朝歌击败,还夺走了腰牌的那位白袍会的“铁长老”。 殷朝歌笑道:“秋老也到京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铁千秋压低声音道:“昨天就到了,因安排一些要事,所以没有去找殷少侠。”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有些古怪,神情似乎也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念一转,道:“当日在洛阳多有冒犯,铁大侠不要见怪呀。” 铁千秋的脸忽然有些泛红,笑道:“殷少侠的武功,敝帮主亦是极为叹服的,铁某败得口服心服。” 他看了殷朝歌一眼,伸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道: “只是殷少侠将‘大侠’这两个字硬安在铁某头上,真是叫我不自在得很。” 殷朝歌一笑,道:“铁老哥真是快人快语,小弟也正觉得’少侠’这两个字卡得脖子很不舒服,很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铁千秋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殷朝歌的肩膀。 殷朝歌道:“洛阳一别,不知秋老一向可好?” 铁千秋一面走一面笑道:“好是好,就是数月不见殷兄弟踪影,帮主一天要摔三四回东西,没事也要找碴训我们一通,可让我们吃了不少苦头。” 他忽然停住脚,道:“不过他老人家摔起东西来小心得很,古玩玉器那是从来不动的,只是捡最粗笨的青瓷家什摔,摔完了不心疼,训我们就训得更凶了。 殷朝歌大笑。 走过七八条小胡同,铁千秋停下来,轻轻吹了声口哨。 高墙下打开一扇小门,一人低声道:“是殷公子来了吗?” 铁千秋道:“正是。还不快去禀报帮主。” 人影一闪,便已不见。 铁千秋一拱手,道:“殷兄弟,请。” 角门内竟是一处深宅大院。 转过七八道门户,经过四五个跨院,殷朝歌才看见一点灯光。 灯光在内院的阁楼上。 殷朝歌一面随铁千秋往前走,一面暗自心惊。 几乎每过一道门户,每过一处跨院,他都能看见黑暗中隐着七八条白色的人影。 白袍会真正的实力比江湖传言竟还要强大的多。虽只匆匆一眼,殷朝歌已看出他遇见的每一个白袍人的功力绝不会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差。 楼上“呼”地一声,一扇窗户打开,秋水探出头大声道:“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请殷老弟上来?唉! 真是怎样教也教不会的蠢东西,办事也不知道分个轻重缓急!” 铁千秋缩了缩脖子,悄声道:“你听听!” 秋水直拍胸口,叫道:“殷老弟,快上来,不要跟他们多啰嗦,老子有样好东西给你!” 楼上花厅内烛火高烧,亮如白昼,当中一张紫檀圆桌上,却是空空如也。 殷朝歌笑道:“大老远叫我过来,秋老连酒都不舍得请我喝一杯?” 秋水笑眯眯地拍了拍手。 一扇画屏之后,忽然转出四名少女。 她们的手中,都托着雕漆大托盘。 一眨眼功夫,桌上就摆满了酒菜。 秋水满意地点点头,道:“下去吧。” 四名少女飘身退出,身法如风行水上,俊雅飘逸。 殷朝歌不禁怔了怔,道:“好轻功。” 秋水提起酒壶慢慢斟着酒,道:“好在哪里?” 殷朝歌道:“最难得是身姿清曼,不带一丝烟火气。” 秋水笑道:“你是夸她们的人呢,还是夸她们的轻功?” 殿朝歌面上微微一红,笑道:“当然是夸轻功,这一手轻功心法,想必是秋老亲传喽?” 秋水得意道:“那是自然。” 他忽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老弟可猜得出这几个小丫头的来历?” 殷朝歌道:“来历?武林各大门派中,虽说除了少林、武当之外,皆收容女弟子,但最多者,当数峨嵋,她们是峨嵋派的?” 秋水道:“不是。老弟只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猜。” 殷朝歌笑道:“最不可能当然是少林,武当……” 秋水的声音更低:“她们是我在嵩山后的松林里捡来的弃婴呢!” 殷朝歌一惊,道:“真是少林派?” 秋水叹道:“不错。想来是和尚们干了坏事……其实,人嘛,总有把持不定的时候,但将婴儿扔到老树林里,也实在大毒了。嘿嘿,真是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啊!” 殷朝歌不禁皱了皱眉头。 秋水道:“怎么,你不信?” 殷朝歌道:“秋老的话我怎能不信,不过我很有些替少林派担心而已。” 秋水一笑,道:“好了,不谈这些了,别倒了胃口。 我有一样东西送你,那可真是宝贝。” 他扬声道:“来呀,递上来。” 一位身着粉红衫儿的少女托着个黄布小包,足不点地掠进厅来,道:“请公子过目。” 少女长长的睫毛后一双眼眸忽闪忽闪地瞟着殷朝歌。 殷朝歌刚伸出手,忽又拍了拍脑门,道:“坏了!” 秋水道:“怎么啦?” 殷朝歌道:“我可是黄昏前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去,第五帮主一定会着急的。” 秋水笑道:“这还不好办!无濑呀。” 门外肖无濑应道:“属下在。” 秋水道:“你去告诉第五名,就说殷老弟我留下了,叫他不用瞎着急。” 肖无濑道:“是。” 秋水又道:“顺便挑几样稀罕玩意儿送过去,免得他又窜上门来打秋风。” 肖无濑笑道:“是。” 秋水转头笑道:“这下就安生了。老弟,你快看看这是什么。” 殷朝歌接过布包,尚未打开,脸色就变了。 他将布包推到秋水面前,道:“秋老,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秋水挥了挥手,让红衣少女退下,沉下脸,道:“为什么不能收?” 殷朝歌道:“玄铁乃稀世珍宝。我怎好夺爱?再说,我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秋水道:“怎么没用?你小子已与慕容冲天照过了面,慕容冲天知道你的来历,绝不会轻易放过的,你的功力目前比他尚差个一筹半点,有一柄玄铁剑,当可弥补功力之不足。” 他看了看殷朝歌,又道:“再说,我也不是白送,这块玄铁算是我对老弟的一点谢意。” 殷朝歌道:“谢我?” 秋水笑眯眯地道:“不错,谢谢你。” 近二十年来,由于圣火教在中原一直没有大的行动,严子乔执掌圣火教时几乎已被摧毁的中原武林各派又都发展壮大起来。 这些门派中,势力发展最佳的,当数由禇东海执掌的泰山剑派。 泰山剑派的实力在近几年已达到了巅峰状态,门徒已不下千人,经常在江湖上走动的泰山派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三十余人。 泰山派能如此迅速的崛起,其中一个主要因素,便是掌门禇东海自创的一套剑法。 禇东海十六岁时便挫败了泰山派七位德高望众的前辈长老,无可争议地成为泰山派的第一高手,二十岁时,他开始钻研其它六大剑派的武功剑法,二十五岁时,终于自创出一套七十一路“东海剑法”。 “东海剑法”一改近百年来轻灵奇幻的剑术大意,招式大开大合,剑势雄浑绝伦。 就连同列“中原五大高手”的少林空云、武当紫霞看了禇东海的“东海剑法”’后,也是赞叹不已。据说,空云大师竟然在“东海剑法”里看出了少林风魔棍的变化来。 不仅武功高,禇东海为人极为方正,在武林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但禇东海本人却极少在江湖上走动。 圣火教突袭上方山,对中原武林各派来说,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正如平静的湖水中突然投进了一块巨石,中原武林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立即齐集北京,商议如何联手对付圣火教的进攻。 十数年间极少涉足江湖的禇东海,这次也带着数十位门人高足,来拜会各大门派的首脑了。 殷朝歌道:“这么说,秋老这次是盯上禇东海了?” 秋水道:“正是。” 殷朝歌道:“那秋老怎会有谢我这一说呢?” 秋水一笑,道:“不是你击退了慕容冲天,各大派哪有时间聚会议事?要想上泰山找禇东海虽说也不难,但到底没有这次的机会好。” 殷朝歌道:“七大剑派,八大门派一向同气连枝,这次各派来京的高手皆不下数十人,怎么能算是好机会呢?” 秋水又一笑,道:“我就是要当着各大门派的首脑,让禇东海现一现他的原形!” 明亮的烛光下,秋水的笑容里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殷朝歌的头皮不禁一阵酥麻。 在洛阳金刀庄遇上铁千秋,又知道铁千秋正是白袍会的人时,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十二年前,华山剑派传檄江湖:华山叛徒铁千秋毒杀掌门人,意欲夺位,事后潜逃,请天下英雄查访其下落。而不久之后,江湖传言铁千秋已死于一位不明身分的蒙面人之手。 但殷朝歌却在金刀庄撞上了铁千秋。 白袍会收罗的全都是各帮派的弃徒,都是因冤屈而被逐出门墙,走投无路的人。 秋水收集这些弃徒,教他们武功,号召他们团结起来,准备复仇。 对于白袍会中的数百弃徒来说,秋水无疑是大恩人。 秋水要他们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白袍会就像是一团复仇的烈火,这团火马上就会烧到泰山派掌门禇东海的头上了。 只是,素有方正之名的禇东海真的曾做下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殷朝歌暗暗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说到谢字,我真该好好谢谢秋老。” 秋水道:“谢什么?” 殷朝歌道:“如果不是秋老请第五帮主……” 秋水摆手道:“如果你们不是带上了李凤起的丫头,至少能早十天赶到上方山,只怕也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殷朝歌苦笑道:“李凤起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为了家师有朝一日能夺回大权,坚持不与自己的亲朋们有任何牵连,现在他已知道家师让他自由发展,自然会看重亲友之情,他既然开了口,我又怎好拒绝带李姑娘来北京探亲?” 秋水冷笑道:“探亲?怕是不这样简单吧?” 殷朝歌诧异道:“还能有什么?” 秋水冷冷道:“真不知道严子乔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人到中原来,李凤起有什么花花心思,你真不知道?” 殷朝歌道:“真不知道。” 秋水道:“他是想招你这个大高手当女婿!” 殷朝歌一怔,脸刷地红了。 秋水笑道:“怎么,你也正有此意?” 殷朝歌脸更红,强笑道:“开玩笑,秋老又在开玩笑。” 秋水道:“不信是吧?你等着瞧好了。” 一名浅黄衫儿的少女匆匆走进来,道:“帮主,派出去发帖子的人都回来了。” 秋水点点头。起身笑道:“老弟,我去去就来……” 转脸对黄衫少女道:“你就陪着殷公子聊聊吧。” 少女应了一声,瞟了殷朝歌一眼,提起酒壶替他斟了杯酒,微微一笑,道:“公子请。” 她纤秀的手指竟似有些颤抖。 殷朝歌含笑道:“多谢。姑娘芳名,能否见告?” 少女睫毛一颤,眼波在他脸上一溜,微红着脸道: “我就叫芳名。” 殷朝歌奇道:“你的名字就叫芳名?” 少女道:“嗯。” 殷朝歌仔细打量她一眼,微笑道:“这个名字是秋老起的?” 少女道:“嗯。” 殷朝歌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嘿,秋老可真够有意思的,只这一下,就将第五名给比下去了。” 他看着芳名绯红的耳轮,又道:“那三位姑娘的名字,想必也都不俗,芳名姑娘能说给我听听吗?” “不许说!” “别告诉他!” “说了看我们还理你!” 一阵叽叽喳喳的笑语声自门帘后传来。 芳名含笑道:“刚才送玄铁来的叫良子,穿淡绿洒花裙的叫英君,还有一个叫南施。” 殷朝歌接连怔了几怔,连声道:“好名字好名字,英君,良子,……嘿嘿,实在是奇思妙想。” “那么,‘南施’这名字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东施’?’殷朝歌道:“只可惜南施姑娘生得晚,不然的话,世上哪会还有‘西施’这两个字?” 那个声音道:“谢谢公子。” 殷朝歌心里一动,不觉笑道:“三位姑娘请出来共饮一杯,如何?” 帘后只闻笑声,却不见人影。 殷朝歌低声吟道:“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卷垂帝上金钩。” 帘后的笑声更响了。 秋水笑嘻嘻走进来,点着芳名笑道:“你们几个死丫头,成日脸上就没什么笑模样,怎么今日一见殷公子,就有说有笑了?” 他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道:“难怪常言道:‘自古嫦娥爱少年’,看样子,我老人家真是个老厌物了。” 芳名跺着脚,举起袖子掩着脸,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 九月初九。重阳。晴。 城郊。密林。 林中虽有阳光,但风还是很冷。 冰冷的秋风自树林间穿过,发出一阵阵呜呜的低鸣,如怨妇半夜里的低泣。 禇东海挺立在林间空地上。 白袍会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约半个时辰,秋水却仍未露面。 禇东海听着身后的沙沙声,眉梢轻轻抖动了一下。 那是他的两个儿子——禇少君和禇少阳在不停地走来走去。 经此一役,希望他们能变得更成熟一些。禇东海想。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寄予厚望,而他们的努力和在武功上的进展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他知道,他们缺的是经验和耐心。耐心往往比武功更能决定胜负。 他今天就要亲自给他们上这样一课。 昨夜子时,汇集京城的各大门派的住所都发现了白袍会下的帖子,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发现下帖子的人。 这次汇集议事的,都是各派的首脑人物以及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白袍会的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自由来去,已足以证明白袍会的实力。也足以让各派的人心中都暗自吃惊。 白袍会的目的,帖子上写得很清楚:他们是要约斗泰山剑派掌门禇东海,请各派高手一并前往做一见证。 至于他们与泰山剑派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约斗禇东海,却是语焉不详。 现在,各大门派的人已经在帖子上写明的地点等了快一个时辰了,白袍会的人却没有来。 陈月朗很清楚,白袍会今天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禇东海。 以他对白袍会行事方法的一些了解,他一直在想禇东海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之事。 禇东海自成名以来,极少涉足江湖,而且泰山派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纳新”,从未“吐故”,根本就没有“弃徒”一类的人。 白袍会怎么会找上禇东海这个素来极负方正之名的君子呢? 少林方丈空云大师也想不通。虽然他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但他数着念珠的动作比平时已快了一倍不止。他已与陈月朗交换了几次目光,每次四目相交,陈月朗皆报以苦笑。 在圣火教很可能又将大举进攻中原武林之际,他们都不愿看到足可称得上是中原武林中一根坚实的柱石的禇东海出什么意外。 因为禇东海一旦有什么闪失,七大剑派中实力最强的泰山剑派很可能就此瓦解。 他们也时不时看一眼禇东海的两个儿子,一刻也没有闲下来的禇少君和禇少阳。二禇虽说武功很不错,但实在太浮躁,根本不能担当大任。 禇东海一直很镇定。 在场的数十位高手中,他是惟一镇定自若的人。 禇东海自己也不知道,也想不出白袍会为什么会找上他。 但是他不在乎。 虽然他早已听说秋水其人武功之高几乎可与“中原五大高手”比肩,他的心情仍然十分平静。 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秋水在对他使骄兵之计。这种粗浅的手法,对他禇东海来说,半点效果也没有。 离禇东海不远,站着嵩山剑派掌门车臣。 车臣早已忍耐不住了。他的眼睛已瞪得血红,一股股白雾自他嘴里沉重地呼出,立刻被风吹散。 嵩阳七子是他最最得意的门徒,也是嵩山派的支柱,但这根支柱却被肖无濑一个人一枝剑,在一战之间,化为乌有,车臣要是能受得了,那才是怪事。 现在,白袍会竟然敢公然露面,竟然当着同气连枝的各大门派高手们约斗禇东海,这对车臣来说,实在是一个报复的好机会。 他恨不得白袍的人马上现身,那么,他就可以像咬炒豆子似地将他们一个一个咯嘣咯嘣咬得粉碎。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四下的动静。 除了冷风掠过树梢的呜呜声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难道说,白袍会是畏惧各大门派的实力,不敢伸头了吗? 一阵整齐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忽然都安静下来。 五十名白袍人慢慢自树林间走出,停下。停在等候已久的各大门派的高手面前。 白袍会的人真的来了! 禇东海轻按着剑柄的手忽地握紧,他紧盯着走在最前面的,惟一没有白巾蒙面的白饱老人。他一定就是秋水。 禇东海的瞳孔急剧地收缩。 陈月朗的眉头皱紧了。 ——他怎么也来了? ——殷朝歌怎么会是白袍会的人? 不对,殷朝歌不是白袍会的人。 陈月朗立刻明白过来。因为他是惟一没有着白袍,也没有白巾蒙面的人。 殷朝歌也看见了陈月朗,他微笑着,微微点了一点头。 禇东海举步,缓缓向前走。 他长袍的下摆微微隆起,每迈出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 秋水不动。 他只是冷冷地盯着禇东海。 禇东海沉声道:“秋帮主?” 秋水不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四道冰冷凌厉的目光面对面撞上,空气中竟似搅起了一股强劲的寒流。 几只山雀尖叫着,拍打着翅膀飞向空中。 禇东海停住,停在秋水身前三丈外,沉声道:“秋水!” 秋水冷冷道:“禇东海!” 一股怒气自禇东海心头升起,他猛地咬紧了牙关。 秋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中竟似已透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极度的蔑视,仿佛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一钱不值的癩皮狗。 陈月朗笑得更苦。他知道,这一战虽尚未开始,却已经结束。 禇东海绝非秋水的对手。 一声清亮的佛号冲开了场中的沉闷。 空云大师合掌道:“两位施主,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管白袍会跟泰山派有什么梁子,今日二位就卖老衲一个面子,揭过了吧。” 禇东海道:“禇某与秋帮主素未谋面,泰山派与白袍会更是从未打过交道,禇某实在不知道秋帮主约斗禇某,为了何事?” 秋水淡淡一笑,悠然道:“不错,秋某与禇掌门的确素未谋面,但敝会中这位伊士达伊长老与泰山派却是大有渊源哪。” 他一挥手,一名白袍人突然走出,走到他身后。 寒风中,一袭粗布白袍直贴在这人身上,勾勒出纤秀的身姿,这人蒙面白巾上端,露出一双秀美的,但冷森森的眼睛。 空云大师愕然。 难道约斗禇东海的,竟是一名女子吗? 禇东海道:“看来秋帮主是弄错了,敝派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伊士达其人。” 白袍女人冷冷哼了一声。 禇东海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就算敝派中原有此人,那也只是敝派内部的事,用不着秋帮主费心!” 秋水一笑,淡淡道:“不错,秋某原不想,更不愿为泰山派费心,但伊长老既入白袍会,她的事,就是秋某的事,也是我白袍会众弟兄的事。” 车臣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你秋水算个什么东西? 白袍会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可是早就憋不住了,这会儿总算是找着了机会。 秋水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地道:“白袍会的确算不上什么东西,只可惜车掌门座下名震江湖的嵩阳七子,却敌不过白袍会的一个小角色。” 车臣的脸顿时惨白。 空云大师忙道:“秋帮主……” 禇东海傲然道:“空云大师一番好意,禇某心领,只不过禇某今日倒真想会一会白袍会的诸位高手!” 秋水冷笑道:“你配吗?”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数十白袍蒙面人道:“今日伊长老约斗泰山剑派掌门禇东海,本会中人,一律不得插手干预!” 白袍人们齐声道:“是!” 秋水一摆手,白影连闪,数十名白袍人眨眼间已在场中四散开来。 禇东海目光一凝,已看出白袍会布下的乃是正反九宫阵法。 秋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白袍会中其余的人不得插手,可各大门派的人也别想轻举妄动! 空云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垂目,又慢慢捻起了手中的念珠。 他知道,今日之战,非见血而不能了结了。 流出来的,会是谁的血呢? 肃杀的秋风在林间肆虐,树枝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哀鸣。 伊士达忽然躬身,向秋水深深一揖。 秋水微笑着,道:”你去吧。” 伊士达转过身,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她冷森森的目光紧紧盯着禇东海,长剑悬在眉间,如她的目光一般森冷、明亮。 禇东海一直很平稳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伊士达的剑势,正是泰山剑派的起手式。 她真是泰山派的人?不,不可能! 伊士达冷冷道:“禇掌门,请!” 禇东海微笑着,却不拔剑。 伊士达短促地冷笑一声,道:“禇东海,二十年前端阳节子夜之时,你在干什么?” 禇东海一直镇定自若的脸竟似有点泛白,他挺直的、松驰的后背一瞬间忽然绷紧。 伊士达逼近一步,道:“禇掌门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不敢回答?” 禇东海一仰头,大笑起来:“这位伊……伊女侠真会说笑话,你说禇某那一夜在干什么?莫非禇某自己不知道,你反倒知道?” 泰山派众人都哄笑起来。 空云大师捻着念珠的手忽然停下,两道灰白色的长眉不禁抖动了几下。 陈月朗暗自一叹,缓缓摇了摇头。 他们的心里,都升起了一丝凉意。因为他们与禇东海相交已数十年,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禇东海一直是一个自律极严的人,所以他的武功剑术才能达到今天这个高度。而现在,这个素来刻板谨严的方正君子竟然说出这样一句极其无聊的话来,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二十年前端阳节子夜,他的确做过不可告人的亏心事! 伊士达像是根本没听见泰山派众人的哄笑,冷冷道: “禇掌门真的记不起来了?伊某可是二十年来,不敢稍忘啊……” 她忽然间娇声笑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温婉可人:“禇东海,要不要我揭开面巾,帮你恢复一下记忆?” 禇东海握着剑柄的手哆嗦了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清越的龙吟声响起,冷森森的剑光和冲天的杀气顿时充溢了林间。 禇东海剑已出鞘。 一只山雀尖叫着自空中跌落,四散的羽毛如雪片一般在半空飘落着。 “东海剑法”! 这正是“东海剑法”中的杀着,“飞瀑流泉”。 伊士达迈步,挫身,出剑。 长剑不闪不避,自禇东海撒下的慑人的剑网中直穿而过,竟然正是“东海剑法”中霸道绝伦的一招“笑指龙潭”。 密集暴烈的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看得目弛神摇。他们根本没料到伊士达竟会以“东海剑法”与禇东海硬碰硬的对攻,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一个女子竟也能如此充分地发挥出“东海剑法”狂暴的剑意。 禇少君、禇少阳的脸都已变得苍白。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场中两股旋风般交错冲突的剑光,苍白的鼻翼剧烈地抽动着。 他们在“东海剑法”上已下了十五六年的苦功。而且这十五六年中,一直是禇东海在亲自指导。却没能达到伊士达这样的境界,你说他们能不吃惊,能不紧张吗?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怎么也会“东海剑法”? ——莫非……? 禇少君、禇少阳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们现在只希望父亲能奋起神威,一剑将这个女人剁成两截! 禇东海激荡的心神却已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已胜券在握。 伊士达不是他的对手。 从现在起,他有把握在十招之内杀了她! 伊士达的身法忽然一变,剑招也突变。 她斜身向右掠起,长剑以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斜刺向禇东海左肩。 这是极其清淡飘逸的一剑,飘逸如掠过苇丛的徐徐秋风。 ——这不是“东海剑法”,也不是泰山派的剑法。 ——七大剑派的剑法中,根本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禇东海竟从未见过。 他也接不下。 禇东海一怔之间,剑尖已搭上他的肩头。 电光火石间,他挫身退开了。 伊士达一挥长剑,剑光暴涨。 她的剑招又变了,变回了如暴雨狂风一般的“东海剑法”。 秋水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知道,伊士达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刚才她逼退禇东海的那一招,正是他亲授的“秋水剑法”。他知道,不是到了难以支撑的紧急关头,伊士达是绝不会使出“秋水剑法”的。 凡是加入白袍会的“弃徒”们,在复仇之战中,他们自己最大的愿望,也正是要仇敌丧生于本门武功之下。 秋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禇东海已开始微笑。 伊士达剑法中的破绽越来越明显了。 他绝不会,也绝不能放过这个极好的机会。他要杀了她。干净利落地杀了她! 伊士达的步法也已开始散乱,右腿一滞,身形踉跄了一下。 禇东海长啸一声,匹练般的剑光直削她下盘。 血光忽现。 长剑已刺中伊士达右膝之下。 伊士达尖叫一声,右腿回曲,右膝向地面猛扣下去,正好压住了禇东海的剑身,右手猛抬,长剑疾削他的胸腹之间。 禇东海冷笑一声,左手一挥,已扣住她的右腕。他猛吸一口气,内力如潮水般向伊士达猛攻过去。 他要以数十年刻苦修炼的雄浑的功力震死她。他绝不能让她在死前吐出半个字来! 伊士达的身形如急涛中的一叶小舟般抖动不已。她努力地,慢慢地抬起头,直视着禇东海的双眼。 秋水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咬咬牙,又生硬地停下。 伊士达慢慢抬起左手,抓下了蒙面白巾。 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面巾后,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张脸。 那只不过是横七竖八地划满剑痕的一团红白相间的肉块。 禇东海的眼中迸出极度的恐惧。他厉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仰身向后倒去。 死寂。 连风声也已静止。 只有伊士达剧烈的喘息声在林间回荡。 车臣忽然惊醒,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吼道:“嵩山,泰山的弟兄们,抄家伙!” 秋水冷笑着,举起了右手。 数十名白袍人同声大吼,刀剑出鞘。 空云大师叹了口气,舌绽春雷:“住手!” 佛门“狮子吼”神功如炸雷一般,震慑住一触即发的拼杀。 禇东海也被这一声“狮子吼”震醒,他艰难地抬起头,哑声道:“明珠,明珠,……真的是你?” 他的眼角滑出两行泪水。 伊士达缓缓点头,道:“是,是我,师兄,我是伊明珠。” 禇东海努力微笑了一下,道:“当日,当日……唉,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真是……罪有应得……” 禇少君、禇少阳跪地大哭道:“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为您报仇!’” 禇东海喘了口气,低声道:“不……不许胡来!”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目光已开始散乱。 他努力瞪大了眼睛,道:“明珠,你还……还恨师兄吗?” 伊明珠呆呆看着他,道:“师兄,你放心去吧。” 禇东海嘴角抽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 禇少君、禇少阳抚尸痛哭。 秋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白袍会众人掠回到他身后,伊明珠又看了禇东海一眼,也叹了口气,摇摇头,提着长剑,一步一拐往回走。 跪在地上的二禇忽然纵身而起。 剑光闪起,如两道迅疾的闪电。 殷朝歌惊呼道:“小心!”右手一挥,两枚棋子飞去。 已经迟了。两柄长剑同时刺穿了伊明珠。 二禇虽然得手,突觉腰间一麻,便已翻倒在地,动弹不得。 伊明珠看着胸前突出的两截明晃晃的剑光,哑笑一声,倒在地上。 秋水一闪身,已抢到她身边,拾起她的长剑,转身疾刺。 没有人惊呼。更没有人出言阻止。 各大门派的高手们看着雪亮的剑光一点点接近了禇少君的咽喉,却都是神情漠然…… 长剑顿住。 秋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禇东海,又看了看伊明珠,苦笑着扔下长剑,转身就走。 陈月朗也在苦笑。 空云大师却已闭上双眼,似是不愿再多看一眼已经洒满枯叶的鲜血。 各大门派的首脑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甚至没有人出手替二禇解开穴道。 本来是一场很公平的,二人之间的决斗,结果却是两死两伤。他们不仅无话可说,甚至还觉得有一点难堪。 名门正派的脸面,今天算是被禇东海父子丢尽了。 这个结果,真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打死殷朝歌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堵得他头发晕,手发凉。 第五名瞪着他,眼珠子一转都不转。 他本就瘦长的脸更是一下拉长了三寸不止,他瞪着殷朝歌时,眼睛都绿了。 他的眼睛没法不绿,徽帮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就被人轻轻巧巧地做掉了。 殷朝歌要是早听他的,事情又怎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秋水道:“查清楚了是什么人下的手吗?” 第五名道:“圣火教!” 秋水一惊,道:“圣火教?他们怎么会对徽帮下手呢?”。 殷朝歌苦笑道:“这件事都怪我不好……” 秋水不懂:“怎么又跟你扯上关系了?” 第五名道:“认真说起来,的确跟他有很大的关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根本没有一点防备。” 这倒是大实话。 第五名再怎样“算无遗策”,也想不到圣火教会对禇众养这样一个老泼皮老无赖下手。 禇众养竟被人杀死了。杀死他的人竟会是圣火教。 事情是昨天夜里发生的,第五名带着人马赶到时,天还没亮。 禇众养死状极惨,但第五名看到他时,心里不仅没有一点同情,反倒觉得很痛快。 令他痛心疾首的,是北京分舵的四名好手也都已死于非命。 他们四人中只有一人做过抵抗。 这人的右手握着半截断刀,左手却紧紧捏成了个拳头。 直到扳开他的手,第五名才知道下手的是圣火教的人,因为这人手中捏着的是一片碎裂的黑布,布片上绣着半朵血红的火焰。 圣火教杀禇众养,当然是为了那半张宝图。 上方寺那半张图还没找到,自己手中这半张图已落入了圣火教手中,该怎么办呢? 殷朝歌怔怔半响,忽然道:“二位帮主知不知道圣火教的总舵在什么地方?” 圣火教的总舵原本一直设在光明顶,但自慕容冲天执掌教主之位后,就自光明顶迁出,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到底迁到了什么地方。 秋水吓了一跳,道:“你想干什么?” 第五名冷笑道:“老子要知道他们在哪儿,还不早带人追去了,等着你来问?” 秋水道:“就是知道他们的总舵在哪儿,咱们也不能冒然行事,总得周密地计划一下才行。” 第五名斜睨着他,冷笑道:“你敢不敢去,关系并不大,这是徽帮的事,跟白袍会无关。殷老弟,你说是不是?” 秋水一下跳了起来,急道:“放屁!殷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就凭你北京分舵那几号人,还不够圣火教几下子碰的!” 殷朝歌忙道:“两位前辈别急……既然不知道他们的行踪,也只有慢慢查访,静以观变,先看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 徽帮北京分舵舵主马宏志急匆匆跑了进来,喘息着道:“帮主,出事了!” 第五名道:“快讲!” 马宏志道:“刚刚接到涿州分舵的飞鸽传书,圣火教今天凌晨突袭涿州分舵,六死九伤。” 第五名一时有些傻眼了。 他们还根本闹不清圣火教的行动目标时,圣火教的第二次打击已经结束了。 这实在太可怕了! 黄昏时分,第五名、殷朝歌、司马乔、秋水一行人赶到了涿州。 令他们奇怪的是,圣火教突袭徽帮涿州分舵的行动显然不像在北京时那样狠,那样干净利落…… 因为涿州分舵的中坚力量并没有什么损失,死伤的十五人仅仅是一些小角色。 但这次行动竟然是由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衣大汉指挥的。 殷朝歌的心不禁一沉。 ——这人一定是慕容冲天! ——小小一个涿州分舵,圣火教只要派出几个二流角色便可一举踏平,何至于慕容冲天亲自出马? ——他想干什么? 第二天,河间府分舵传来消息:“圣火教慕容冲天率众南下,未时过河间府,无搔扰。” 殷朝歌的心一直沉到了脚底。他本早该想到的。 ——慕容冲天一定是南下大理,找严子乔去了。 云水洞前一会,慕容冲天已看出他与严子乔的关系,凭圣火教的能力,必定能查出殷朝歌是来自大理。 三十二年前,慕容冲天没能杀掉严子乔,现在,他又怎会放过这个轨草除根、除去心头大患的机会? 殷朝歌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他必须立即动身,赶回冰宫去。 第七章 临风茶楼 九月二十三。济南。 临风茶楼。 临风茶楼的规模并不算小,是一座二层楼,楼上楼下加起来足有一百四十九张桌子,自巳初开始营业,到酉正关门,楼内一直就是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你甚至很难找出一个空座来。 现在,正是一天内生意最好的时候。茶楼内更已是座无虚席。 最近三四天来,临风茶楼的气氛比往常更是要热闹三分。 近来,江湖上发生了几件颇为震动的大事。这一类事情,岂非正是客人们下酒消闲的好材料。 议论声最大的,当数临窗一张桌子上的几个人。 临风茶楼的常客小秃子,就坐在那一桌上。 他的脸已涨得通红,油亮的额头和脑门上也迸射出红光。 其实,他今天并没有喝多少酒,他的脸是被气红的,脖子更是被气得粗了整整一圈。 气他的是坐在对面的一个干巴老头儿。 老头儿像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似地,一直起劲地跟他抬杠。 “你小子知道个屁!” 老头儿一双眼睛已喝得醉红,脑袋也在控制不住地左右摇晃着。“你小子知道个屁!我说哇,白袍会就是专门为了报仇的事来的,他们在暗处,你在明处,那还不总是你吃亏倒霉!” 桌边围坐的几个人都点头,道:“老张的话有些道理。” 小秃子冷笑道:“我知道个屁?你只怕连屁都不知道哩!” 老张眯着眼笑,很不屑地道:“急了吧?没话说了吧? 老子就知道你小子一说不过就要骂人!” 小秃子笑得更冷:“我才懒得骂你?我问你,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老张道:“这件事早已风传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四面围坐的几人一起点头。 小秃子不屑道:“嗐!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老张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秃子一挺干瘦的胸脯,大声道:“我姐夫!” 他的姐夫是济南铁府的人。 中原一带风头最健、名头最旺的白道大豪,是济南的“铁面孟尝”铁人凤。 铁人凤为人极是豪爽,仗义疏财,急公好义。江湖上不少大纷争,都是由他出面调停才得以和平解决。所以济南“铁府”的名声,早已高高在七大剑派、八大门派之上,仅次于少林、武当而已。 小秃子的姐夫,是济南铁府中的一名卫士。 自从半年前有了这样一位姐夫后,小秃子几乎成了临风茶楼里江湖问题的专家;每次只要争论一起,靠自己的身分也招架不了时,小秃子就会把他的姐夫抬出来。 小秃子道:“我姐夫说了,白袍会这么干下去,是猖狂不了几年的!总归是要完蛋的!” 风向立转。 一个小贩打扮的中年人笑道:“小秃子说的有理,白袍会也实在太狠了一点,杀了人,还要把他的陈年丑事抖落出来,那倒了霉的一边越是抬不起头,心里还不就越恨得紧嘛!” 旁边一桌上一个又瘦又小的人也凑了过来,道:“我看老张今天的酒是多了点,你也不算算,白袍会总共能有几个人?各大门派加起来又有多少人?真的逼急了人家,大伙儿一联手,师祖师叔师姑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七姑妈八姨妈抄家伙一拥而上,白袍会能有好果子吃吗?” 旁边几人撇着嘴直乐,。道:“老张,哎,老张,没话说了吧?” 老张一张嘴:“说你们不懂,还硬要冒充人屎!我老人家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 他咽下口中的花生仁,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像一般的江湖仇杀嘛,多半是两边都有不是,黑吃黑,但这次么,嘿嘿,情况可是大不相同喽!” 小秃子道:“喳喳,你还来劲了!那你说说,有什么不同?” 老张端起一碗清茶,慢悠悠啜了一口,道:“白袍会肖无濑杀嵩阳七子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小秃子冷笑道:“这都是哪一年的旧事了?你还有脸翻出来充新鲜?” 老张悠然道:“那你知道肖无濑为什么会一个人,一把剑,泼出命也要杀嵩阳七子吗?” 小秃子一怔。 中年小贩已然接口道:“谁不知道?不就是因为嵩阳七子奸杀了他的姐姐嘛!” 老张冲他拱了拱手,道:“谢谢,谢谢。” 中年小贩奇道:“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老张笑道:“谢你替我说了句公道话呀。” 中年小贩一头雾水。 老张笑道:“这说明人家行得正、坐得直,杀一个人,就能说出那人的该杀之处。前些天北京城外那一仗,禇东海临死时不也认账了吗?’” 他又往嘴里丢了颗花生仁,道:“这叫师出有名,你们懂不懂?” 他挨个儿点着这边几人的脑袋,道:“懂不懂?嗯? 懂不懂?” 小秃子挥手掠开他的手指,不服道:“‘师出有名’又能怎样?” 老张叹了口气,道:“不然怎么说你‘愣头青’呢! 名门大派那可都是有面子、要面子的,自己的丑事让人揭了,自己这边的人也认了账了,还能再去打人家?那不是找着让人瞧不起么?” 干瘦矮个儿道:“我看你不仅酒喝多了,人也老朽了。” 老张道:“老子怎么老朽了?告诉你,姜还是老的辣!” 矮个儿道:“那明的不能动,暗的还不能来吗?自己不能动,还不能请别人动吗?吃了亏的各门各派都来几手暗活,白袍会不垮才怪呢!” 老张道:“拉倒吧!名门正派能请得到什么人?请来请去,还不是名门正派的人?” 矮个儿道:“你真是老朽了!现在只要有钱,就能……” 他四下看了一眼,忽然住了口。 老张道:“你说呀,能怎么样?你说嘛!” 矮个压低了声音:“就能请到职业刺客!” 老张怔了怔,伸手挠烧后背,迟疑道:“这……这怕不能吧?名门大派里,讲道理的人到底多些……” 一句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哄道:“原来你自己也拿不准,到厚起一张老脸皮来教训咱们!” 老张顿时气焰全消。 加入争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好多茶客干脆提着方凳坐到这边来,各抒己见。 没有参加这场争论的人,也自顾海聊神侃,反正没让自己的嘴皮子闲着。 人们来临风茶楼,本就是因为这里能畅所欲言,本就是想到这里来解放解放自己的嘴皮子,又怎么会闲着呢? 可这临风茶楼上,此时还真有个人自上楼坐下直到现在,不仅没说几句话,连面前的酒菜清茶也很少动一动。 这是一个锦袍玉带、公子哥儿打扮的英俊潇洒的年轻人。 他的嘴虽然一直闲着,很显然耳朵却忙得很。 一看就知道,他在很认真地听着这场争论。 争论已渐渐平息下来,小秃子这一边已稳占上风。 看着几乎已无力反驳的老张,小秃子心里那个美就别提了。 他口沫四溅地道:“其实,白袍会已经不新鲜了,近来最最新鲜的,要数一位初出江湖的青年高手。” 老张一下来了精神。他总算有了反击的机会了。 不待小秃子云山雾罩下去,他便截口道:“你小子可真是可怜!” 小秃子一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张道:“你打听打听吧,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比你知道的早?” 在座众人都笑了起来。 事实上也不是笑起来的人都比小秃子知道的早,只不过要不跟着笑,不就显得跟小秃子一样消息不灵了吗? 老张笑道:“你要说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那位与圣火教教主慕容冲天大战于上方山云水洞前的殷朝歌?” 小秃子这回却不发急,只是笑模笑样地冲老张道: “你也就知道这个!” 老张道:“那你还知道什么了?” 小秃子道:“你知道殷朝歌到底是什么人吗?” 老张一怔。 小秃子道:“你知道他除了武功之外,还有一手什么绝活么?” 老张又一怔。 小秃子不屑地道:“我看你才是硬充人屎!” 老张瞪眼道:“我……我当然知道,当然知道!” 小秃子道:“啊呸!拉倒吧!” 老张哑口无言。 小秃了环顾四周诸人,得意洋洋地道:“这个殷朝歌,便是白袍会的帮主。” 四下里发出一声惊异地“哦——呀”声,众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对他这话显然是半信半疑。 小秃子说得兴起,一踮脚跳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桌沿上,两手乱挥:“大家一定要问,白袍会的帮主不是秋水吗?怎么成了殷朝歌呢?嘿!不瞒各位,这里面的故事多着呢!” 中年小贩,小矮个儿,甚至连老张的兴趣也被他逗弄了起来,同声道:“秃子,说给大家听听!” 他一挥手,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秋水的围棋技艺堪称一代国手啊?” 众人都茫然地摇头。 老张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连洛阳、长安的七八位围棋高手,都已败在他手下了。” 小秃子不记前嫌,拍了拍老张的肩头以示夸奖,接着道:“那一日,在洛阳,殷朝歌不服秋水棋艺,要跟他赌个上下输赢。这赌注么,便是白袍会的帮主之位了。” 众人听得入神,连呼吸声都轻了很多。 小秃子道:“那秋水的棋艺自然极是厉害,素来喜好乱战。你们知道吗?其实长安有两位高手的棋艺本不在他之下,就是因为敌不过他的乱战之法,这才大龙愤死,败下阵来的。但殷朝歌硬是不怕他。你们知道吧,他也是以乱战对乱战,结果还未到中盘,秋水已是死伤累累呀!急得秋水那个直冒冷汗哪!……白袍会里的人在一旁看出不对,便开始大耍无赖手段……啊哟!” “啪!”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小秃子脑袋猛地一偏,差一点自桌上掉了下来,左脸颊上,顿时爆起了五道紫红的指印。 他只觉得脸上一痛,鼻梁一酸,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却没看清是谁打了他。 他一梗脖子叫道:“哪个王八蛋打的?看爷爷不…… 啊哟!” 又是一记清脆之极的耳光声。 小秃子的右脸颊也肿了起来。 这下他不敢再骂了,抬起手抹去眼泪,这才看清是谁打了他。 打他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儿。 老头儿穿一袭浅灰长袍,颌下一部胡须几乎已全白,年龄不会低于六十。 小秃子直着脖子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灰袍老人冷冷道:“谁让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小秃子道:“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了?我说的都……” 灰袍老人不搭理他,大声道:“大伙儿不可听这小杂碎满嘴喷粪!棋呢,是秋水输了,可输得堂堂正正,更没有什么赌注一说!” 小秃子嘟哝道:“没见过下棋没有赌注的!哼哼!输了棋的人心里能不窝火,那还不……” 灰袍老人冷冷地盯着他。 小秃子缩了缩脖子,不敢支声了。 灰袍老人瞪了他一眼,又斜眼看了看那位锦袍公子,道:“你小子在这儿喷粪,有人的耳朵可是一直没闲着!” 锦饱公子泰然自若地饮酒,看也没向这边看一眼。 众人大半都已看出这灰袍老人一定跟白袍会有关系,说不定便是秋水本人。那位锦袍公子众人都是陌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这人到临风茶楼来。 谁也记不清那公子是什么时候上楼来的,更不知道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灰袍老人笑道:“打扰各位清兴实是不该,各位都请随意、请随意吧。” 他又瞪了小秃子一眼,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道: “喏,纹银十两,一个巴掌五两……”他看了看小秃子肿起的脸颊上十道紫红的指印,笑道:“一根指头印一两。” 小秃子哼哼叽叽地道:“牙齿都松了……” 灰袍老人怒道:“你还敢讨价还价?!” 小秃子捏紧银锭,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灰袍老人又摸出张银票,扔到老张面前道:“这是给你的,算你几句话说得还中听!” 小秃子盯着那张银票,顿时觉得脸上痛得更厉害了,忍不住低声道:“办事不公!办事不公!” 灰袍老人斜睨着他,忽然一笑,奇道:“咦,这小杂碎还真敢找碴儿……” 灰影一闪,众人眼前一花,楼中已没有了灰袍老人的身影,再回头看看,那位锦袍公子也没影儿了。 老张使劲眨了眨眼睛,拿起那张银票左看右看,又捏又摸折腾了好一顿,叹了口气,道:“这俩人只怕要打起来。” 小秃子喷出一口血沫,恨恨地道:“哼!凭什么给你二十两?” 矮个儿道:“小秃子,别不知足,你他妈的够美的了!” 中年小贩接道:“一个巴掌五两,嘿,真划算,我倒真想他能打我五十下,就再也不用整天东跑西转了。” 一旁的胖客人笑道:“打你五十下,命都没了,那二百五十两银子,正好让你老婆给野汉子买虎鞭、鹿鞭什么的。” 小秃子捂着脸哼哼道:“还得买顶绿帽子给他戴上!” 中年小贩道:“你小子净胡扯!挨嘴巴子还没挨够呢?” 他看看老张手里的银票,长长叹了口气,道:“哇! 还是老张划算,两张皮一碰,二十两!” ********* 秋水闪身出了临风茶楼,走出好远了,还是忍不住想笑。 其实,他的面上也一直挂着微笑,那种实在忍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很奇怪。 “这个小老头是不是刚刚捡了两个大元宝?瞧把他美的!” 秋水都没注意这些人诧异的目光,一边走着,一边暗自嘀咕:“嘿,这小子还真敢找老子的碴、这小子还真敢!” 像小秃子这样的泼皮,他以前还真没见过。 虽说时令已是深秋,但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颇为燥热。街上人来人往,几乎人人脸上都行色匆匆。街边的饭馆面摊上飘起的阵阵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秋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生出颇多感慨。 刚才,在临风茶楼上碰见的老张、中年小贩、小秃子等人,也不过是混混泼皮、贩鸡屠狗一流人物,茶楼里其他的客人大都也只是些普通百姓,普通得一如这街上来来往往为生计而奔波的普通人。 但就是这些普通的下层人,对江湖中的一些隐秘之事却很清楚。 如果他们仅仅是知道而已,倒也引不起秋水的感慨,毕竟,消息也好、流言也好,都是随风散开的,有时甚至跑得比风还要快。 真正让秋水大吃一惊的,是那些人对事件的本质的分析能力和对武林大势的判断能力。 一些上层人物绞尽脑汁、苦心筹划的所谓“妙计”,这些普通百姓竟能一眼就看出它的实质来。 今天,直到今天,秋水才真正感到“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的的确确是绝对真理。 他心里不禁发出一阵嘲弄,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他嘲笑那些一心想愚弄百姓的朝廷的当权者们。 他们一直以为可以将天下百姓皆玩弄于股掌之上,可以压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但他们却不知道,真正被愚弄了的,正是他们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 事实上,百姓们看着他们出将入相,明争暗斗,就像是在看一场猴儿戏,看一盏走马灯。 看着身边这些一天到晚都在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小人物,忽然间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书算是白读了,自己一直引以自豪的绝世神功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 他觉得自己实在只是一个很渺小的人。 与茶楼上那几位小人物相比,他又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他一直自认为很聪明,认为自己的思路很严谨,虽不敢说算无遗策,也很难有想不到的地方。 但他以前的确没想到过职业刺客这回事,而临风茶楼里的一个中年小贩却想到了。 秋水感叹着,慢慢向前走,不时摇一摇头。 忽然,他心里微微一沉。他的后背上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这感觉愈来愈强烈。 是一股气机。 不是杀气,而是一股纯正的气机。 有一位高手正在向他逼近。 传说中的职业刺客在逼近要击杀的目标时,也是能够控制自己,不让杀气外露的。 直到他们已近逼到有一击得手的把握的距离之内,才会突施致命一击。 背后的这位高手离秋水尚有二十余步。 他肯定还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所以才没有露出杀机。 没有人能在二十余步外就自认为有绝对的把握击倒秋水。 秋水稍稍加快了步子。 背后那人的步子也加快了。 气机更强烈。 秋水稍稍侧了侧身,像是在给迎面过来的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让路,他忽地一转身。 纷乱噪杂的人流中,一个年轻人也停了下来。 他离秋水约摸二十来步远。 秋水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正是临风茶楼上的那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 对于秋水来说,这个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就绝对是一个生面孔。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而且可以肯定,江湖中一流高手里,也绝没有这样一号人。 他又转身慢慢向前走。 背后,那人仍然跟着他。那人一直与他保持着二十来步的距离。 秋水心里一动。他要试试这个人。 一辆马车自街心驶来,离他已很近了。 秋水忽然停步,一股杀气直逼身后。 身后那人的气机浮动了一下,又稳住。 并没有杀气袭来。这人竟会有如此实力,实在让秋水吃惊。 只有武功极高,而且经过特定的艰苦训练的人,才会具备这样的素质。而具备这种素质是成为一个一流刺客的先决条件。 如果有人想请职业刺客来对付秋水,必定只会请一流或超一流的刺客。 他真的是一个职业刺客吗? 马车驰过秋水身边,正好挡在了他与锦袍公子之间。 秋水伸手在胸前飞快地捏了个手势,一闪身,消失在街旁的胡同口里。 小巷曲折幽深,人声寂寂。 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滑洁净,石缝间丛生着一小簇一小簇的野草。 锦袍公子慢慢走在这条寂静的小巷里,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苦笑。 马车驶过秋水身边时,他已感到对于秋水来说,这是一个脱身的机会。 秋水一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果然,即便他惊世骇俗地施展出“浮光掠影”绝顶轻功冲进这条巷子时,眼前早已没了秋水的人影。 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看来,不论是武功,还是心计,自己比起秋水来都要差上一筹。 虽说差距并不是很大,但对于他们这种等级的武功高手来说,却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秋水一定是误解了他的意图,以为他是想对白袍会有所图谋。这也难怪,谁让他无缘无故地在大街上盯人家的稍呢? 锦袍公子负着手,缓缓漫步在小巷中。 他看上去很轻松,很悠闲,似乎是在领略欣赏这小巷中深深的秋意。但他的心里却绝不轻松,更谈不上悠闲。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被人盯住了。 就在他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一直与他保持着二十来步的距离。 这正是刚才他与秋水之间的距离,只不过现在他的身后,共有四人。 想都不用想,这四人一定是白袍会的人。 看来,秋水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了。 锦袍公子的心里虽说绝不轻松,但也绝不紧张,更谈不上慌张。 他只停了一下,便知道秋水的意图了。 他一停下,身后立刻就迫来四股杀气。纯正、凛烈的杀气。 他再迈步,杀气便消失了。 身后四人中,至少有一人的武功与他在伯仲之间,如果他返身硬冲,绝对不可能脱身。 他也根本不想脱身,因为他知道,秋水一定就在前面拐弯处等着教训他。 他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直往前走。 出现了这种情况反而令他高兴,因为他原本就想结识结识这位名震江湖的白袍秋帮主。 拐弯处就在眼前,锦饱公子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真的马上就要面对秋水了吗? 拐过弯,眼前是一条大街。 街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流,哪里有秋水的影子? 锦袍公子愕然。 他猛地回头,身后小巷中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的脸色变了。 虽说他一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四人的动静,还是没有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看来,那四人的武功比他估计的还要高。 他总算明白自己这是被秋水给耍了。 明知被人耍了,他却一点也没有那种屈辱的感觉。毕竟,能让秋水费这样大的劲来耍弄的人,普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他只不过有点失望。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锦袍公子挤身在人流中,负着手闲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像是对什么都挺感兴趣。 走过一条街,街口处一阵轰然叫好声吸引了他,他信步往那边走去。 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圈子里,一个红衣女郎和一个大汉正打得热闹,原来是跑江湖卖艺的小班子正在混饭吃。 像这一类的卖艺班子,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居多,耍几下花拳绣腿,然后就会址开一方又脏又烂的破布,开始卖所谓的“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什么的。 但这两人手底下却是颇有几分真功夫。 那大汉手中一条齐眉棍舞得呼呼生风,棍影如山,向红衣女郎劈头盖去,红衣女郎左手圆盾左挡右拦,右手单刀在棍影中欺身直进,竟似还占了一点点上风。 险招迭出,险象环生。 观众们的惊呼和叫好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紧。 班主是一个瘦削结实的五十来岁的老人。他听着围观人众的叫好声,看看人们瞪圆的眼睛,发白的脸,剧烈扇动的鼻翼,笑眯眯地不住地点着头。 从观众们的情绪看,至少今天的饭钱是有着落了,他心里当然很满意。再说,场中急斗正酣的,正是他的两位爱徒,眼看着爱徒们的功力近来显然又有长进,他心里就更满意了。 大汉似显因久攻不下,颇为气恼,忽地大吼一声,沉腰坐马,展臂直伸,齐眉棍如毒龙般直捣红衣女郎胸腹之间。 红衣女郎一拧纤腰,左手圆盾平平飞去,切向大汉的软肋,右手钢刀带起一片寒光,冷风飒然,直劈大汉脑门。 这哪里是在卖艺,简直就是拼命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半声被堵住的哑呼声,显然他们都被场中的突变惊呆了,嗓子已经不听使唤。 大汉长棍脱手,右手在平旋而至的圆盾边缘一捺,圆盾斜飞起来,恰恰迎住了女郎劈来的刀锋。 “当啷”一声,单刀脱手落地。 大汉与红衣女郎立定身形,四下团团一抱拳,慢慢走回班主身侧。 随着一阵疯狂的变了形的喝彩声,铜钱如雨点般向场中掷去。 班主身边忽地纵起一个画着花脸蛋的红衣红裤的小男孩。 小男孩两手捧着个托盘在场中东窜西跳,扔进场中的铜钱竟是一枚也没有落在地上。 喝彩声再度响起,好多人的手忍不住又向怀里摸去。 锦袍公子微笑着,摸出一锭元宝,随手丢了过去。 元宝去势甚高,但落在托盘里的铜钱堆上,竟是一点响声也没有。 小男孩闪动的身影忽地定住了。 班主、青衣大汉、红衣女郎、花脸男孩,八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锦袍公子。 锦袍公子微微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花脸男孩已然叫道:“谢过这位公子爷。” 班主抢上几步,拱手道:“大侠留步。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他知道这位锦袍公子一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而且手底下的功夫更是惊人,刚才掷银锭这一手,江湖中能做到的人绝对不多。 “这年头的事可真怪!” 锦袍公子微笑着正要答话,人群外早有一个声音叫了起来。 那声音接着道:“是人是鬼都能称大侠,这样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到大街上来丢人现眼,真让我老人家有世风日下之叹哪!” 锦袍公子目光一闪,微微笑了起来。这声音他可不会忘。 他转过身。说话的果然是秋水。 秋水正冷笑着冷冷地盯着他。 围观众人顿时叽叽喳喳低声议论起来。 “嘿,有好戏看了!” “总算来了个找碴的,有意思。” “这老头一把干瘦的老骨头,怕是经不住三两下。” “你懂什么,这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知道不?” 几个小混混更是大声道:“喂,别光说不练嘛,露几手给大伙儿瞧瞧!” “就是,耍嘴皮子谁不会!” “……” 秋水阴沉着脸,抬眼看了看,被他目光扫到的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议论声霎时平静下来。 锦袍公子负手而立,只是微笑,就像眼前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地,就像他听不懂秋水是在挤兑他。 花脸男孩愣愣道:“老人家,这位公子爷识货,赏了咱们一锭银子,又没犯着你老人家什么事……” 班头忙喝道:“金猴儿,不得多言!” 花脸男孩不说话了。 人群中一帮小混混儿顿时又鼓噪起来。 “就是嘛!人家给钱,你又不给钱,反倒在一旁挑刺,天下还真有这种人!” “你老人家要是真的掏出个二文三文的,说起话来,底气也壮些么!” “在场的人都能说话,单单你老人家不能说话。” “嗳,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这就叫不给钱就没有发言权!” 秋水可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不久前刚从小秃子身上领略过的混混本色。 甭说这帮混混儿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白袍会的帮主,就算他们知道,就算来的是天王老子,只要你不把他们舌头割下来,他们还一样会起哄。 秋水眯着眼睛斜睨着锦袍公子,忽地一翻手腕,亮了亮,笑道:“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混混儿们齐声道:“钱嘛!” 秋水右手食中二指间,果真夹着一枚铜钱。 他笑着道:“好!老子也有钱,老子也有发言权!” 铜钱忽地带起一声尖利的锐啸声,“叮”地一声,击在托盘里的银锭上。 铜钱落进托盘中,白光一闪,银锭却直飞起来,直向锦袍公子面门击去。 混混儿们的眼都直了。 锦袍公子微一侧身,似是想闪避,却又定住。 银锭已在眼前,根本闪不开了。 他万没想到秋水的内力竟会如此精深、又如此巧妙。 一道优美的弧光闪了闪,又消失了。 众人只看见锦饱公子的手似乎动了动,那锭银子已经整整齐齐分成四块,落在了他脚边。 秋水眼中精光一闪,盯着锦饱公子,缓缓道:“单凭这一手快刀,阁下已可傲视江湖,怎么我老人家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啊?” 锦饱公子拱手笑道:“恕在下冒昧,想必是秋先生当面?” 秋水冷冷地哼了一声。 锦袍公子道:“承秋老先生抬爱,在下愧不敢当。在下初来中原,乃是一无名小卒尔。” 秋水忽然间觉得这锦袍公子似乎有些眼熟,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锦饱公子道:“今日得见秋老先生,真是在下的荣幸,不知老先生可愿移步……” 秋水目光闪动着,道:“年轻人,你叫什么?” 锦袍公子恭声道:“在下姓张,张飞鸿。” 秋水道:“你刚才说你是初来中原?” 张飞鸿道:“是。在下祖居闽南。” 秋水冷冷一哼,道:“祖居闽南?嘿嘿,石和尚是你什么人?” 张飞鸿茫然道:“石和尚?什么石和尚?” 秋水眼中精芒更盛,冷然道:“张公子,不要再装糊涂了,‘狂刀三十八’是石和尚秘藏独门绝技,你当老夫不知道吗?” 第八章 飞鸿初现 “石和尚”三个字刚一出口,一旁正起劲煽风点火的混混儿们立马都住了口。 眨眼间,四下里看热闹的人群四散走开了,那帮混混儿跑得比谁都快。 “石和尚”这三个字是不能沾的,一沾就会倒大霉。 这已经不是吃亏挨揍甚至掉舌头这一类“小事”了,弄得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自古“民不跟官斗”,这也是混混儿们的信条之一。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对官府的态度绝对是敬而远之。 “石和尚”这三个字,却跟当今朝廷有着极深的牵连。 伸手随便在街上拦下一个人,只要不是傻瓜白痴,没有不知道本朝开国皇帝就是朱元璋的人。知道朱元璋的,绝不会不知道张士诚。 大明子民谁不清楚,朱元璋的天下与其说是从元鞑子手中夺来的,不如说是自张士诚、陈友谅手中争过来的更确切一些。 石和尚便是张士诚手下一员著名的猛将。 张飞鸿却似更茫然。“‘狂刀三十八’?听老先生的意思,是认为在下适才所使是‘狂刀三十八’啰?” 秋水冷冷道:“不是‘狂刀三十八’,又是什么?” 张飞鸿似乎怔了怔,苦笑道:“不瞒老先生,在下自己也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 秋水不勉有些奇怪:“令师是谁?” 张飞鸿道:“在下的授业恩师,是一位游方道长,传了在下这一手刀法后,便飘然离去,在下连他的名号也不知道,他也没说这是什么刀法。” 秋水道:“哦?是道士,不是和尚?” 张飞鸿道:‘不错。” 围观人众早已散得一个不剩,那卖艺的小班子却没有离开,秋水一直盯着张飞鸿,却没留心班头的脸色早已变了,那双半睁半闭的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隐隐跃动着一丝凶光。 秋水道:“你真不知道石和尚?” 张飞鸿道:“适才老先生提及‘狂刀三十八’,在下已想起了,他不就是当年那位号称‘快刀无敌’的石将军吗?” 秋水微微点着头,冷冷地盯着他。 张飞鸿又道:“那位石将军不是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吗?” 秋水还是不说话。 他越看越觉得张飞鸿眉眼之间实在是像极了他曾见过的某一个人,但这“某一个人”现在在他脑子里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想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但张飞鸿适才所露的一手刀法,毫无疑问绝对是“狂刀三十八”,秋水自信绝不会看错。 莫非是张飞鸿所说的“游方道人”同石和尚有什么关系? 秋水不再多想,更不愿再同张飞鸿纠缠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在临风茶楼上一见到张飞鸿时,他的心里就泛起了一丝反感。 其实张飞鸿是个让人很难产生反感的人,但秋水就是看不惯他。 虽说没弄清他的来历,但秋水已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职业刺客。只要他不是来对付他的职业刺客,再纠缠下去又有多大意思呢? 秋水淡淡道:“张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老夫不感兴趣,适才张公子尾随老夫走了半条街是什么目的,老夫也懒得问了。就此别过。” 他是说走就走,话音刚落,人已在丈余之外。 张飞鸿急道:“秋帮主……” 秋水转身怒道:“干什么?你有完没完?” 张飞鸿一怔,忽然间想起在茶楼上小秃子说起的秋水极爱围棋的话来,忙拱手道:“在下于围棋一道,颇有心得,久闻秋帮主奕道精湛,极想请教一局。” 秋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张飞鸿哪里知道,他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秋水寒声道:“你小子敢再对老夫出言无状,后果你自己想必很清楚!” 张飞鸿愕然。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对秋水“出言无状”了。 秋水重重哼了一声,一甩长袖,扬长而去。 张飞鸿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叹了口气。 花脸男孩忽然道:“公子爷,他就是白袍会的秋帮主吗?” 张飞鸿点点头,含笑对班头道:“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梅花拳’的曹先生?” 班头拱手道:“不敢,在下正是曹勋。” 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惊疑、一丝戒备。 张飞鸿一笑,低声说道:“人生百年何所为,应是飞鸿踏雪泥,虬髯高踞胡床笑,弹杀百万野僧骑。” 曹勋浑身一震,忙低下头。 他的嘴唇已哆嗦起来:“天下志者应事成,困苦不怨天数奇,禹迹九州汤受业,秦灭六国汉登基。” 张飞鸿微微点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曹勋回身收拾着地上的行头家什,一边低声道:“请移步东门外五里,春来茶馆。” 张飞鸿伸手拍了拍花脸男孩的肩头,又丢给他一锭元宝,一笑举步,仍是顺着大街缓缓行去,东看看西瞧瞧,似是对什么都十分地感兴趣。 曹勋四人匆匆收拾好行头,往城西而去。 临街酒楼二楼上一扇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半扇,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衣汉子探出半张脸,飞快地向张飞鸿远去的背影扫了一眼。 他的双眉微微皱起,似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 ********* 仅一墙之隔,城里城外却有着极大的反差。离城五里,已不折不扣称得上是荒郊野地了。 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已收割过的田野和长着半人高的茅草的野地,除此之外便是黑鸦鸦的树林。 深秋的午后,阳光已显得苍白无力,天边涌起了大团大团的云朵,时时遮住本已苍白的太阳。 张飞鸿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从一个人声吵杂的繁华城市里走出来。他忍不往回过头去,看看那道青灰色的高大的城墙是不是已经消失了,他是不是刚刚自一个幻境之中走出。 如此荒凉的野地里,真的会有人开茶馆? 还真有。 官道边,一块四方形的发白的蓝布在一根暗黄色的竹篙上飘荡着,蓝布上隐隐能看见四个褪色的字,春来茶馆。 在这种地带开茶馆,生意能好吗? 张飞鸿一面往里走,一面不禁替老板担心。 一个三十出头,高大白净,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将他让进店门。生意果然不好。 店堂里二十来张方桌,却只有一张桌子边坐着四位客人。不过,看样子这里的酒菜还算过得去,因为那四人嘴不住手不闲,正吃喝的热闹,面上的表情也是十分地满意。 妇人围着张飞鸿团团转,热情得显然过了头,看来她是生怕这个好不容易上门来的客人再走掉。 掌柜的却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别说笑脸相迎了,连眼皮也没有动弹一下,花白的长须散乱在胸前油渍麻花的袍襟上。 张飞鸿看了他两眼,还是没能看出他身上的长袍原本该是什么颜色。他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随意叫了几样小菜,一壶白干。 窗口是朝西的,他正好能看见通往城门的官道。 妇人很快将酒菜送了上来。 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动作却轻快而且温柔,声音略显沙哑,沙哑中还带着一丝甜味。 张飞鸿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似乎是察觉到了张飞鸿的目光,妇人微微笑了起来,嘴角边旋起了两个酒涡。她一扭身回到柜台后,随手推了推掌柜的。 掌柜的不动。看起来,这二人是两口子。 张飞鸿不禁有些奇怪,这妇人怎么会嫁给掌柜的这样一个糟老头子? 酒菜的味道都还过的去,虽算不上好吃,可也绝不难吃。在这种小店里能吃上这样的菜,应该满足了。 几杯酒下肚,曹勋还没有出现。 张飞鸿开始对店中那四位客人感兴趣起来。 他的好奇心是被这四人勾起来的。自他走进店门后,这四人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他。 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张飞鸿可以肯定,他们不是过路的客人,因为四人竟然连一件哪怕极小的行李也没有。 张飞鸿的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扫过他们的腰间。有俩人的腰间微微凸起,应该是藏有九节鞭一类的软兵器。看来他们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也很容易起疑心,所以张飞鸿并不认为他们一直在暗中打量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毕竟,这样的一个小店里突然跑来他这样一位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的确是有些不正常。 曹勋为什么要约他在这里碰头呢? 一壶酒很快喝完了,张飞鸿轻轻敲了敲桌子,道: “掌柜的,再来一壶。” 掌柜的不动。 妇人又推了他一把,自柜台上拿了一壶酒,满脸堆笑地送过来。 那一桌四人也嚷嚷着要添酒加菜,一时间忙得妇人团团乱转,掌柜的却仍是垂头坐着,连眼皮也不带动一下。 若是没有那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简直会让人怀疑坐在那里的不是个人,只是一座石像。 又是半壶酒下肚,曹勋终于露面了。 妇人听见门外脚步声,知道又有客人上门,笑嘻嘻地向外迎去。可刚到门边,她一下就板起了脸,一扭身回到柜台后坐下了。 石像却突然变成了个活人。 笑容可掬的活人。 他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迎着曹勋笑道:“老曹,今儿生意怎么样啊?” 曹勋笑道。“今儿还行,碰上个识货的贵人,一出手就是二十两纹银啊!” 妇人冷冷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道:“又吹牛,就会吹牛!” 石像回头盯了她一眼,她也恶狠狠地回瞪着石像。 石像勉强笑道:“来来来,都坐下,先喝杯茶消消气,呆会儿我让阿河炒几个菜,咱哥儿俩好好喝一杯!” 妇人鼻子里直冒冷气,面上更是冷若冰霜。 石像向她直使眼色,她却理都不理。 曹勋忙笑道:“黄老哥,你歇着吧,我们自己来。”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扬声道:“金猴儿,还不快去泡茶!” 石像涨红了脸,恨恨地哼了两声,冲那妇人道:“阿河!你越来越懒了,看见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呼!” 妇人撇嘴道:“罢了,这是哪一门子的客人嘛,三天两头窜来白吃白喝!我看这个店也别开了,赚得再多,架不住那么多吃白食的呀!” 石像怒道:“阿河!” 妇人不理他。 曹勋只装着没听见,斟了一碗茶大口喝着。金猴儿三人也都讪讪地坐着不说话。 石像“嗷”地一声叫了起来:“真是不像话!真是……当初就不该雇你,咳,要不是看你可怜……”他恨恨地捶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接着道:“你要再这样没上没下地,乘早卷铺盖滚蛋!没你,老头子只怕还能多活几年!” 妇人一挥手,“哗啦”一声,柜台上一叠碗碟碎了一地,她怒目圆瞪,恶狠狠地道:“你个老不死的,少在老娘面前耍臭脾气,老娘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你个老不死的还要拿那蔫头耷脑的破行货子来折腾老娘,哪一晚不是把老娘折腾得不上不下地难受?嗯?” 她对着石像直冲过来,手指一直伸到了他的脑门上: “你敢让老娘卷铺盖走人?这话是你说的!好!老娘这就走,看你个老不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石像脸都气黄了,喉咙里扯风箱似地呼噜呼噜直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飞鸿端着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气得直翻白眼的石像,忽然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打转转。 微一斜目,他的目光一下捕捉住了红衣女郎瞄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红衣女郎慌忙转过脸去,耳垂已有些发红。 曹勋冲青衣大汉斜了斜眼,走到妇人身边,笑道: “阿河嫂,黄老哥人老嘴碎,你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当心气坏了身子,让黄老哥心疼。” 妇人冷笑着直拍胸脯,道:“我这个身子早就被老不死的给折腾坏了,哪里还用得着气哟!” 石像抬手向她抽去,口中乱七八糟也听不清在吼着什么。 青衣大汉一伸胳膊拦住石像,笑道:“黄老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阿河这样的人品,对你老又温柔体贴,百依百顺地,可是你老前世修来的哩,还不快去陪个不是,不然,甭说阿河,我也要不依了。” 妇人听着这话,对青衣大汉猛抛媚眼。 石像瞪着眼,口沫四溅,只想冲过去,却被青衣大汉一条铁铸一般的胳膊挡得死死地,不仅没能向前,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青衣大汉斜眼瞟向阿河,歪着嘴笑着。 阿河横声横气地闹得更凶了。 石像喘息着,两手乱抓,哪里沾得着妇人的半片衣角。 情急之下,他忽地弯下腰,脱下一只靴子,奋力向阿河掷了过去。 阿河顾不得与青衣大汉眉目传情,惊呼一声,低头躲过。 靴子直奔那四位只顾闷头喝酒的客人飞去,堪堪就将砸中一位客人的额角。 那人头也不抬,挥手掠开靴子,皱眉道:“好臭的脚!” 张飞鸿目光一凝,已发现靴筒内散出了一阵极浅极谈的烟雾,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那人虽掠开了靴子,但那阵极淡的烟雾已直扑在他的脸上。他忽地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惶恐怖之色。他的嘴怪异地歪在了一边,一股白沫顺着嘴角溢了出来。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右手痉挛着向腰间摸去,忽然一阵抽搐,仰面翻倒在地。 另外三人方自警觉,也都已翻倒。 曹勋和阿河早已闪电般扑上,双手连点,击中了他们的死穴。 石像躬得像虾米似的腰一下挺直了,迷迷蒙蒙的双眼也在刹那间变得雪亮,透出一股邪气。 “嘿嘿,想在我黄石公面前装神弄鬼,也得先掂掂自己有多大分量!” 他冷笑着伸手在中毒身亡的那人脸颊上捏了几下,手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这四人竟都是易过容的。 石像仔细看了看酒客的脸,双手一拍,满意地直叹气:“唉哟,原来是‘一刀仙’!唉,你要是按规矩递帖子,也不会啃老子的靴子了!” 曹勋脸色突变,道:“哪个‘一刀仙’?’” 黄石公瞪了他一眼,道:“有几个‘一刀仙’?除了圣火教济南分舵的副舵主宋成,江湖上哪来第二个‘一刀仙’?” 曹勋的脸色更难看了:“黄老,你什么时候惹上了圣火教的?” 黄石公翻了翻眼睛,道:“怎么,你害怕了?阿河,把这几个杂碎拖到后院去,好好安置!” 刚才还凶巴巴的阿河转眼就像是换了个人,柔顺地应了一声,一手一个,拎起两具尸体向后院走。青衣大汉也拎起另二人,随后跟去。 曹勋道:“你跟圣火教到底有什么梁子?” 黄石公道:“能有什么梁子?不能说他们打上门来,我还该等着倒霉吧?” 曹勋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不止。 既然黄石公并没有跟圣火教结过梁子,那“一刀仙” 宋成又是冲着谁来的呢? 冲着他? 曹勋心里清楚,凭他“梅花拳”在江湖上的那点小名声,根本劳动不了堂堂圣火教济南分舵副舵主的大驾。他不禁向张飞鸿那边看去。 张飞鸿正自斟自饮,一付乐在其中的样子,似是根本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事。 曹勋心里一阵发冷,嘴里一阵发苦。 看来,圣火教竟是冲着张飞鸿来的了。 这下麻烦大了。“一刀仙”都成了打前哨的小角色,圣火教这次出动的肯定是极难对付的角色。 黄石公也看看张飞鸿,皱眉道:“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头,你又是放鸽子传信,又巴巴地赶了过来……” 曹勋定了定神,沉声道:“不得无礼,快拜见……” 张飞鸿忽地站起身,冲曹勋摆了摆手。 屋顶上隐隐响起衣袂带风之声,瓦片也“格格”轻响了几下。 麻烦已经来了。 曹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的脸己微微泛白。 黄石公的心也沉了下去。 来人既已上了屋顶了,怎么后院中阿河和青衣大汉并没有出声示警呢? 红衣女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忽地伸手捂住了嘴唇,秀美红润的脸庞刹时变得雪白,就如一张新糊的窗纸。 金猴儿已忍不住跳起身向后院冲去,口里呼道:“大师兄,阿河,你们快过来!” 张飞鸿右手凌虚一抓,金猴儿己倒撞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挣扎着又跳起身,却一下子怔住了。 “‘梅花拳’曹勋,‘消魂无影’黄石公,宋成是你们杀的吗?” 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黄石公一梗脖子,忽道:“不错!是老子杀的,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那个声音阴森森地道:“不怎么样,只不过成某素来不喜伤及无辜而已。” 黄、曹二人不禁松了口气。 听这人的意思,青衣大汉与阿河虽已被他们擒住,却没有丢掉性命。只要人活着,就总能想办法救他们回来。 “轰”,一声大响,茶馆大门被撞开了,两条人影带起一阵阴风,飞身直扑向曹勋与黄石公。 黄石公浑身一震,哑呼着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张飞鸿左臂一抖,一股劲风阻住了他的身形。 扑进来的二人“啪”地一声直挺挺摔倒在地上,乱散的头发间,露出扭曲狰狞的面容,双目、口鼻之中,一丝丝的黑血直涌出来。 黄石公嘶声叫道:“阿河!” 红衣女郎与金猴儿也闻声叫道:“大师兄!” 阿河与青衣大汉显然也是被毒死的。黄石公双目尽赤,旋风般冲出门去,嘶声吼道:“成寿吾!你这个婊子养的王八蛋!” 刚冲出门,他就硬生生停了下来。 门外,不只是成寿吾一个王八蛋。 他的身后,足足站着不下二十个王八蛋。 二十余名黑衣大汉雁翅般分列两行,二十余柄出鞘长刀在冰冷的秋风中闪动着冰冷的寒光。 二十余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屋内冲出的五个人。 黄石公在一瞬间就已冷静下来。 静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 他血红的双眼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死灰色,像是一双石像的眼睛。 石像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他已是成了精的老江湖了,岂能看不出圣火教今天已下了赶尽杀绝的决心。如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结果将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死。 成寿吾似是已吃定了他们,冷冷道:“黄石公,本教数年来对你一直宽厚容忍,而你竟然丧心病狂,毒杀本教宋副舵主,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黄石公看也不看他,慢吞吞地解下腰间扎着的那幅油渍麻花的围腰,两手慢慢将它绞成一条布棍。 成寿吾又道:“阿河可是很有几分姿色呢,她死了,你不心疼?” 黄石公还是一心一意地摆弄着他的围腰。 金猴儿两手在腰间一挥,手中已多了两柄尺余长的短剑,指着成寿吾道:“有种的就光明正大打一架,不要下黑手暗算人!” 成寿吾冷笑道:“你们毒杀宋成的手段,怕也不怎么算得上光明正大吧!” 金猴一跺脚,已弹起在半空,双剑幻起两道白练,直划成寿吾面门,口中骂道:“我操你祖宗!” 成寿吾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挥了挥手,金猴儿剑招便走空了。 一柄长刀正等着他。 不过两三招,金猴儿已处下风,黑衣大汉的长刀几次磕开了他双剑交击,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欲裂。他仍拼命挥剑猛扑,怒叫连天。 成寿吾不无怜悯地道:“小子!叫吧叫吧,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也该让你痛痛快快地嚎叫几声。” “呛啷”一声,曹勋长剑在手,大步冲向成寿吾。 成寿吾捏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黑衣大汉们齐声低吼着,挥刀猛扑上来。 石像般的黄石公突然发动了。 一闪身,他已挡在曹勋身前,右臂疾挥,“啪”地一声,束成棍状的围腰突又散开。 围腰抖出了一阵难闻的泔水味。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大汉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成寿吾一咬牙,双掌一错,猛击向黄石公。 “消魂无影”的名头在江湖上响了几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黄石公最令人可怕之处,便是他的独门毒药,杀人无影、中毒立毙的“消魂无影”。 没人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如何配制的,几十年来,中了他的“消魂无影”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据说,以精擅用毒名震江湖的“松风阁”华家曾集中了门下十数名用毒大家,精研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分析出“消魂无影”的成分。 搞不清它的成分,“消魂无影”的名头更响了。虽说这样一来,想置黄石公于死地的人就更多了,但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活得好好的。 成寿吾当然不会不知道黄石公的厉害。就算他原先不知道,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那两名黑衣大汉死得那样干脆,那样突然,实在让他心惊肉跳。 他知道,黄石公的毒药是今日这一战胜利的关键所在,要想取胜,就只有竭尽全力抢攻,使黄石公无法抽出手来施毒。 成寿吾屏住呼吸,双掌挟着十二成功力,呼啸着直击黄石公的周身大穴。 掌风如刀。 黄石公的头发已被割散,散乱的长发又一绺接一绺被锐利的掌风割下,漫天飞舞。 他手中的围腰已无法施展。 圣火教已大占上风。 曹勋和红衣女郎身处黑衣大汉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已是险象环生。 金猴儿的处境更不妙,他的胸前,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剑口。 只有张飞鸿例外。 他一直没出手,而黑衣大汉们竟也没有向他进攻。 眼看曹勋等人已力不能及,张飞鸿提气叫道:“成先生,咱们谈谈如何?” 浑厚的声浪冲击着众人的耳鼓,所有的人俱是一震,都住了手。 成寿吾更是大吃一惊。 他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黄石公身上,根本没料到这个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竟有如此浑厚的内力。 如果此人插手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成寿吾退开几步,沉声道:“阁下有什么话说?” 张飞鸿正欲开口,黄石公手中的围腰已旋风般抖起,左掌挥处,一阵乳白色的雾气直扑成寿吾面门。 成寿吾大惊失色,身形疾退,双掌在胸前一圈,奋力推出。 劲风飒然。 烟雾散开了,地上却又多了七八名黑衣大汉的尸体。 成寿吾狂叫道:“结阵!”叫声未停,左掌挥出,已击中了金猴儿的胸口。 金猴儿被击飞了起来,半空里洒下一串血珠。 曹勋嚎叫一声,又挥剑扑了上去。 一声龙吟,成寿吾手中已多了一柄青钢长剑,剑尖震颤着,挑向黄石公左肩。 十余名黑衣人迅速结成一个古怪的阵式,各挺长刀,口中发出慑人心魄的低吼,怒涛一般直卷过来。 张飞鸿也被卷进了阵中。他目光闪动着,心立即沉了下去。 这种阵法他从未见过,像是七星阵,又像是两仪阵,似乎又有四象阵的变化夹杂在其中。但这阵法的威力却是显而易见的。 眨眼间,红衣女郎惨叫一声,血洒尘埃,曹勋的右腿上也裂开一道剑口,鲜血如注。 张飞鸿深深吸了一口气,含愤出手。 刀光闪起。再闪。 刀光优美而冷艳。 刀光闪过,血箭迸射。 缠住曹勋的两名黑衣人捂着喉头,砰然倒地。 奇怪的是,这种阵法的威力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强了,就像忽然间得到了一种神力的驱使,黑衣人的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彩,他们的功力在一瞬间竟似增强了一倍以上。 黄石公呼叫一声,左臂已被成寿吾的长剑刺开了一道长长的剑口。 又一声怒叫,曹勋又挨了一刀。 冰冷的深秋的风中,十余柄长刀泼风般绞起一片血光。 成寿吾运剑如风,缠住了张飞鸿。 张飞鸿惊奇地发现,成寿吾的功力在一瞬间也增强了一倍不止。他的“狂刀三十八”在成寿吾一剑紧似一剑的进攻下,竟然已很难发挥。 若在平时,张飞鸿自信成寿吾在他面前很难走上四招。因为成寿吾刚才向他攻出四招时,他已从剑招中看出了三处破绽,而且每一处破绽在他看来都绝对是致命的。 但现在,他竟是挥洒自如。 这才是这种古怪的阵法精妙之处,厉害之处。 看来,如果没有高手自阵外突袭,但凭他们三人,大概很难冲出去,可现在,阵外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救星呢? 张飞鸿咬了咬牙,一横心,已准备动用他最后的杀着,他将十二分功力全都贯注到了自己的右臂上。 拼着废掉一条胳膊,他也要先破掉这个诡异的阵法。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还真发生了。 成寿吾一招紧似一招的剑法忽然松弛下来。 阵法在刹那间如同一只被击散的沙包。 张飞鸿怔住。 场中忽然多了一个一袭青衫的中年儒生。 曹勋双眼一亮,喜道:“刘兄,你怎么来了?” 儒衫中年人双腿连环踢出,迫得成寿吾连连后退.右手摺扇一张一扑,顺势击翻了一名黑衣大汉。 他双腿不停,如风车般踢、扫、踹、蹬,口中笑道: “’梅花拳’、‘鬼腿’向来齐名,曹兄在这里,小弟还敢不来吗?” 成寿吾满头大汗,唿哨一声,翻身后撤。 阵法已破,单只张飞鸿的刀法他们就已很难抵挡,更何况又冒出一个江湖上匪号正响的“鬼腿”刘仲谋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成寿吾丢下一句话,带着十余黑衣人如飞遁走:“有种的,明晚子时,此地再会!” 第九章 铁府的秘密 铁府。 夜。已深。 铁人凤紧锁双眉在书桌边缓缓地踱过来,踱过去,像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像是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十数年来,铁人凤的声望一直在稳步上升,近年来,更是与江湖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并称一时之亮瑜。 今年三月十六,虎山派突然覆灭,宋朝元战死,铁人凤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 武林中,江湖上,只要提起铁人凤三个字,没有不翘大拇指的。更让武林朋友称羡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铁氏双雄”铁英、铁雄也在道上闯下了极大的名头。 济南铁府的势力、声望,早已高高超出在七大剑派、八大门派之上了。铁人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呢? 但铁人凤近来一直坐卧不安。 如果有人说铁人凤的祖父、父亲都是张士诚麾下的得力悍将,武林朋友们一定不会相信。 但铁人凤的的确确就是张士诚的部将之后,而且他这大半生,也的的确确一直为张氏复国做各种积蓄力量的准备工作。 一直为中原武林所称道的“铁面孟尝”,一直被视为中原武林的一座重镇的济南铁府竟会是“张氏余孽”,如果武林朋友们知道了实情,真不知会做何感想了。 如果官府知道这个情况,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是肯定不可避免的。 他自信这些年来所有的行动都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没有走漏半点风声的可能。 近几天令他坐卧不安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七月初,海外送来指示:由于近年来海外势力已有很大发展,且明廷因内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张氏一族已准备时机起兵复国。海外将派一位特使来中原,与铁人凤商议具体事宜。 约定的时间己过了几近半月,这位特使却至今没到铁府来。 偏偏近来圣火教在中原的行动又日渐增强,很可能正是他们想再次席卷中原武林的前奏,偏偏不知从哪里又冒了个白袍会出来,闹的各大门派更是人心不安。 铁人凤担心中原武林会因此而起内乱。内乱一生,铁府这座重镇自是首当其冲。 今天傍晚,他得到消息,说是济南城郊发生了一场血战,卷入的双方中,有一方是圣火教的济南分舵,而且他们吃了大亏。 可以肯定圣火教不会善罢干休,而且极可能将这笔账算到铁人凤头上,因为济南一带是铁府的势力范围。 铁人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圣火教的报复必将是猛烈而残酷的。该怎样应付呢? 他在墙边停下,扯了扯书架边悬着的一根细绳。 书房门悄无声息打开一条缝,闪进一个瘦削的年轻人。 年轻人两腮凹陷,隆鼻小眼,一看便知十分精明。 铁人凤道:“查清楚了吗?” 年轻人道:“是。黄石公无缘无故杀了圣火教‘一刀仙’宋成,成寿吾带人上门报复,据说当时参战的还有‘梅花拳’曹勋和‘鬼腿’刘仲谋。” 铁人凤道:“这么说,应该跟铁府扯不上关系了。” 年轻人道:“是。” 铁人凤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顿了顿,又道:“奇怪,黄石公与圣火教一直相安无事,为什么要杀宋成呢?” 年轻人道:“不清楚。” 铁人凤又皱起眉,沉吟着,忽然道:“上边来的特使至今也没有消息,老弟你看,特使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年轻人道:“应该不会。上边来人也不是一两回了,从来就没有出过岔子。” “他妈的!你是用不着担心!” 铁人凤心里暗思,面上仍是淡淡地,又道:“各登陆点的人有什么新情况报上来吗?” 年轻人道:“没有。” 铁人凤道:“今日午后,老夫特意问过舟山常岛主,他也不知道特使是从哪里上得岸。” 年轻人道:“上边的登陆路线很多,咱们知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特使到底会从哪条线走,谁也说不准。” 铁人凤沉吟不语。 他真想跳起脚来将“上边”大骂一通。 其实,独自一人身处密室时,他已经这样干过好多回了,如果不是时不时能痛快地发泄一通心中的不满,只怕他早已气死了。 但现在,他却不敢。因为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 想想也是,铁家一门三代为张氏可谓出生入死,可“上边”对他还是不够信仟,他能不生气吗? 生气归生气,他对张氏一族还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至少,在这位年轻人面前是如此。 铁人凤叹了口气,缓缓道:“但愿这次来的特使不要催逼的太紧才好,咱们财力将竭,诸多事宜都不容易办好,若上边不能谅解,老夫真的只能‘死而后已’了。” 年轻人低下头,不说话。 铁人凤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同那边的情况如何? 有进展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很顺利,战马三百匹,一次交清,只是……郭敬那狗阉又狠狠敲了咱们一笔。” 铁人凤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又多花了钱了?” 年轻人道:“是。” 铁人凤慢慢踱了几步,轻轻一拍书案,道:“姓郭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咱们平日里塞给他的还少么?” 年轻人道:“听他的口气,对这笔交易还是颇有些不满,只怕……” 铁人凤道:“嗯。这样,你去安排一下,通知大同的弟兄们,如果郭敬再狮子大开口,就设法暗中教训他一下。” 年轻人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话是这样说,他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铁人凤看着他,笑道:“老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年轻人道:“属下这次在大同,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铁人凤道:“哦?” 年轻人道:“郭敬身为镇守太监,却在暗中用铁箭头和上好精铁换瓦刺的马匹。” 铁人凤道:“真有此事?” 年轻人点头道:“是。据说,这是王振的主意呢。” 铁人凤道:“王振向来很精明,他会不知道瓦刺人缺的正是精铁?” 年轻人道:“属下也感到奇怪。” 铁人凤想了想,笑道:“想来是明军急于扩充马队,王振才会出此下策。” 他心里忽地一动。 ——好机会!这绝对是一个好机会! 年轻人道:“铁老,属下有一计,不知可用不可用。” ——看来,这小子也想到了。 铁人凤展颜道:“‘金算盘’的计策,向来是好的,老弟请讲。” 年轻人凑近两步,道:“上边屡次催逼,无非是为了粮草弓马。粮草马匹之事只要小心,还算容易,只是这弓箭兵器,打造起来又难,官家盘查的又极严,一个不小心,就会惊动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 铁人凤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 年轻人目光闪动道:“咱们可以等郭敬与瓦刺交易之时,派人突袭,既得马匹,又得弓箭兵刃,反正他们的交易都是暗中进行,咱们下手抢了,神不知鬼不觉,郭敬也只能捏着鼻子吃哑吧亏!”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铁人凤抚掌笑道:“好!好计!省心省力省钱。上边也定会满意,果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年轻人一对小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 铁人凤看了看他,微笑道:“不过,不要在他们交易之时动手。” 年轻人一怔,道:“铁老的意思是……” 铁人凤道:“在他们交易之后一到两个时辰,再各派人手,分别装扮成明军与瓦刺人,两边同时下手,这样,更可以使明廷与也先之间相互猜忌。” 年轻人顿显钦佩之色,长揖道:“铁老思虑缜密,属下难及万一。这样,可就是一箭三雕了。” 铁人凤含笑道:“哪里,哪里。” ——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 ——老子玩这些手段时,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哩! 年轻人又一揖,道:“属下这就动身,赶去大同安排。” 铁人凤温言道:“老弟还是休息几日再去吧,这事也不急在一时,老弟如此奔波劳累,老夫心中实在是不安得很。” 年轻人笑道:“这本是属下分内之事,再说,属下是个粗人,素来胡打海摔惯了。” 年轻人的身影刚刚闪出门去,铁人凤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 他伸手搓了搓脸颊,让笑得有点发僵的腮帮子松弛下来。 对这个年轻人,铁人凤实在是头疼的很。 年轻人叫韩广弟。六年前自海外潜入中原,摇身变成了铁府的总管,并搏得了一个“金算盘”的美名。 自从“金算盘”韩广弟到铁府后,铁人凤几乎没能真正睡过一个安生觉。 虽然韩广弟对他一直执礼甚恭,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属下”,但铁人凤心里很清楚,他铁人凤才是韩广弟的“属下”呢! 韩广弟办事能力极强,自他来了之后,铁府绝大部分事务就都由铁人凤移交到了他的手中。 看起来铁人凤是省了不少心,日子也清闲了很多,但最让铁人凤头疼的也正是这一点。因为他本是个闲不住的人。 对于他来说,“清闲”就意味着大权旁落。他越清闲,铁府的大权也就离他越远了。 铁人凤烦躁地摇摇头,又开始围着书桌踱起了方步。 他的脑子里正不住地转着各种念头,转得太阳穴都隐隐痛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不禁又想起了他的两个儿子。 要是他们能助他一臂之力就好了。 但是,在江湖上闯下了“铁氏双雄”的名头的铁英、铁雄二人,却偏偏都是只知道逞匹夫之勇的一介武夫。 铁人凤又长长叹了口气,一边叹气,一边苦笑着摇头。 自从韩广弟来了之后,铁人凤发现自己叹气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 “什么人?!” “站住!” 铁人凤一闪身到了墙边,伸手摘下墙上的长剑。 竟会有人夜闯铁府,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十几年来,这还真是头一遭。 ——来的莫非是圣火教的人。 铁府内共有七道警戒线,只听这呼喝之声,铁人凤就知道来人已突破了六道。 奇怪的是,只听呼喝之声,却没有兵刃破空声,更没有惨叫声。 看来,来人是在第六道与第七道警戒线之间突然现身的。 ——什么人有这样高的身手? 第七道警戒线就在他的书房外,担任警戒的,正是“铁氏双雄”。 窗外,铁英惊恐的声音断喝道:“阁下何人?夜闯铁府,所来……” 他的话被打断了。 “铁人凤呢?叫他出来见驾!” 声音不高,苍老、阴冷、沙哑。 铁人凤如中雷击。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是内庭护卫总管田福亲自来了。 ——这次的特使,就是田福? 铁人凤面容忽地扭曲,像是被人在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见驾”?刚才田福是说“见驾”吗? 不及多想,铁人凤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铁英、铁雄二人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手中两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仍然平举着,正对着庭院中的四个人。 铁人凤只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了。 田福低叫道:“把剑收起来。你们好大胆,竟敢对主公如此无礼!” 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铁人凤却只觉浑身燥热,豆大的汗珠早已爆满额头。 他颤声道:“铁人凤参见主公。属下迎接来迟,罪该万死!” 田福冷冷哼了一声。 张飞鸿紧走两步,扶起铁人凤,笑道:“请起,快请起,飞鸿是晚辈,当不得铁老如此大礼。” 铁人凤的嗓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属下不敢……谢主公。” 他一回头,急道:“畜牲!还不快跪下!” 铁英、铁雄木讷讷地跪下了。 长这么大,他们可从没见过,也根本想不到他们的父亲竟会被吓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说他们也知道海外有个“主公”,也一直只是个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模糊的影子而已。 张飞鸿伸手虚虚一让,道:“两位铁兄也请起吧。” “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年轻人,就是掌握着中原数万人马命运的‘主公’?” 铁英、铁雄站在门边,偷眼打量着坐在书案后的张飞鸿,心里不禁嘀咕着。 铁人凤也是第一次见到张飞鸿,进了书房后,他也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张飞鸿的脸色。 张飞鸿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 铁人凤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了,这才敢去看张飞鸿身后的三个人。 田福田总管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前几年来铁府时更瘦了,目光也更阴沉。 另外两人却让铁人凤吃了一惊。 他们竟然就是“梅花拳”曹勋和“消魂无影”黄石公。 一瞬间,铁人凤就已明白黄石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杀了圣火教的宋成”了。 曹勋和黄石公竟然也是张氏一族的部属!铁人凤不禁暗自苦笑。就在前不久,他还计算着如何杀掉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黄石公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张飞鸿已大起敬畏之心。 看来,堂堂铁府也只不过是“主公”潜伏在中原的人马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是一小部分。 田福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铁府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铁人凤悚然。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田总管。 田福上次来铁府,是四年前的事。那次他就挑了铁人凤一大堆的毛病,若不是韩广弟从中回护,铁人凤只怕真过不了关。 张飞鸿笑道:“福爷爷,铁老一定没想到我会来,所以才会如此吃惊,你就不要再怪罪他了罢。” 他冲铁人凤摆摆手,微笑道:“铁老请坐。” 铁人凤恭声道:“属下不敢。” 张飞鸿起身走到他身边,温言道:“铁氏一门曾随先祖出生入死,大小数十仗皆是浴血奋战。忠心可嘉,功不可没。飞鸿今日得睹铁老风采,真是高兴得很。” 铁人凤鼻头一酸,眼泪立即涌了上来。 不管张飞鸿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能说出这一番话,铁人凤已是心满意足了。 “铁氏双雄”对张飞鸿亦是大起好感,他们偷偷横了田福一眼,心道:“主公倒是不错,就你这个干巴老头儿夹在中间生事!” 田福却似没听见张飞鸿的话,依然冷冷道:“铁庄主,主公在海外得知你们办事不力,拖沓成风,很是不满,这才不辞劳苦,亲自来中原看看……” 铁人凤刚刚下去的汗又爆了出来,脊背上一阵刺痒,一阵冰凉。 张飞鸿拦住田福的话头,笑道:“福爷爷整日操持军务,不免心急,铁老切切不可因此自责。飞鸿知道明廷盘查甚严,铁老在中原一带,也是很不容易的。” 田福闭上了嘴,但两道阴沉沉的目光仍在铁人凤身上打转转。 这个由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主公,对自己似乎是越来越不满了。 田福知道,自己很有些人老嘴碎。但他是托孤之臣,又怎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张飞鸿抬眼四壁看了看,似是不经意地道:“铁老,这几年广弟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铁人凤恭声道:“韩将军智谋深沉,机变百出,属下有诸多事情都是因有韩将军相助才得以成功。” 张飞鸿微微一笑,道:“我叫广弟到这里来,主要是想让他能在铁老手下多些历练,铁老切不可宠坏了他。” 他顿了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铁人凤道:“今日韩将军想出了一条筹备弓马兵刃的妙计,已连夜赶往大同布置去了。” 张飞鸿感兴趣地道:“什么样的妙计,说来听听。” 铁人凤道:“近来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私下用铁箭头和上好精铁换取瓦刺的战马,韩将军是想派人两方截击。” 张飞鸿点头笑道:“果然好心计。如果明廷与瓦刺因此生起冲突,边乱必盛,我们起兵的把握就更大了。” 铁人凤道:“是。” 他侧过身,冲门边的铁英铁雄挥了挥手,二人躬身退了出去。 张飞鸿微笑道:“曹兄,黄老哥,你们也歇着去吧。” 他知道铁人凤是急于想将自己的功劳成就表白一番,而这些事,暂时自不能让黄、曹二人了解。 果然,铁人凤掩上房门,压低声音道:“属下十数年间经营的兵器库就在此间,请主公过目。” 张飞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他也的确想看看铁人凤到底有多大的成就。 铁人凤走到书架边,依次从高中低三格上各取下一部书,书架便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滑开了,露出墙上的一道暗门。转了转墙上挂剑用的那根木钉,暗门洞开,门内立即泄出一片灯光。 灯光照亮了门内十几级青石砌就的台阶。 走下台阶,转过一条弯曲的窄廊,三人便置身于一间地下密室中。四面墙壁上,二十余支牛油大烛正熊熊燃烧着。 明亮的烛光中,数十堆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弓箭、长枪和单刀闪闪发亮。 张飞鸿四下里看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田福飞快地扫了一眼,淡淡道:“铁庄主,这里共有长枪五千杆,单刀二千柄,长箭十四万根,强弓六百把,对吗?” 铁人凤大惊,道:“田总管好眼力!” 田福冷冷道:“那么,铁庄主手中,还有多少银两呢?” 铁人凤嗓子眼不觉有些发干,道:“大约……大约还有十三万七千余两。” 张飞鸿眉梢微微向上一挑,道:“哦?” 田福冷哼一声,道:“铁庄主,我看你最好还是将账册拿来让主公过目。” 张飞鸿的眉梢又挑了挑,道:“福爷爷,有这个必要吗?” 田福道:“当然有必要。去年一年,铁府自筹银两是二十一万两,海外送来二十万五千两,也就是说,除去必要的开销,每年铁庄主手中至少有经费四十万两,怎么这些年下来,只购置了这么点东西?” 铁人凤忙道:“这里只是兵器库,属下在各地还存有大米三十二万担,马场七处,共有战马一千五百九十一匹。” 田福不买他的账,道:“既使如此,账目也对不上!” 铁人凤咬了咬牙,道:“田总管,属下经手的账目便在书房之内,若田总管查出半点不对之处,有半钱银子是被我铁人凤私吞了,铁人凤甘愿自裁,以谢主公!” 田福阴沉沉的眼眸中寒光一闪。 铁人凤竟敢当面顶撞,他还真是没想到。 张飞鸿笑了笑,道:“查账目是福爷爷分内之事,是应该查一查,不过,铁老的忠心和才干,飞鸿也是深知的,我相信,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绝对弄不来这么多武器粮草。” 他脸色微微一沉,接着道:“现在正值复国大计的紧要关头,我不希望你们为一点点小事就起争端,伤了自家的和气!” 田福道:“是。” 铁人凤悄悄松了口气,道:“主公知遇之恩,属下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张飞鸿又扫了一眼室内的各般兵器,皱眉道:“看来,当务之急,还是筹措资金。福爷爷,军剑兄他们这次带来了多少?” 田福道:“老朽凑集的一共是三十五万两,慕容旦已经给铁府送来了十万,军剑他们至多也不过能带来三十万两左右。” 张飞鸿眉头皱得更紧:“还得另想办法。” 铁人凤怔了怔,道:“田总管刚才说已经送了一笔经费来?” 田福道:“不错。” 铁人凤急道:“可我……属下并没有收到啊?” 田福道:“不可能。” 铁人凤更急:“的的确确没有收到,这三个月来,一直没有主公派出的使者来过。” 张飞鸿目光闪动道:“怎么会呢?慕容比我们早动身十二天,应该早就到了嘛。” 铁人凤又已是满头大汗:“属下得知主公将遣特使前来,严命沿海各分舵小心迎接,可没有一个登陆点见过慕容将军啊。” 田福一直阴沉死板的脸颊竟也抽动了一下,低声道: “主公,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张飞鸿笑了笑,道:“不会。慕容素来谨慎细心,武功之高也已不在我之下,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田福道:“嗯。也许,他是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不及通知主公,单身追查去了。” 张飞鸿道:“这种可能性最大。不用替他担心,铁老,你看有什么好办法能尽快筹集一大笔经费呢?” 铁人凤心里不禁大感奇怪_ 张飞鸿对那个慕容怎么会如此信任,如此放心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属下也一直在为经费的事情犯愁,近来与韩将军一起商定了几个计划,未得主公批示,不敢轻举妄动。” 张飞鸿道:“你说说看。” 铁人凤道:“第一个计划是派遣好手,伪装成绿林人士,劫几家大镖局保的重镖。” 张飞鸿立即摇头:“不妥。既是重镖,必定有大批高手随行,行镖路线也极为秘密,怕是难以得手吧?” 铁人凤道:“属下与中原各大镖局的关系都很好,有几家还曾请犬子替他们护过镖,再说,一些镖局内还有属下安插的人手,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张飞鸿笑了笑,道:“就算能顺利得手,拿到的大概也是珠宝古玩一类,折变银两费时费事……也算是个可行的办法。” 铁人凤道:“现成的白银不是没有,真要动手去拿,可能比劫镖还要省心,只是属下不愿惊动官府。” 张飞鸿动容道:“铁老的意思是派人劫官府银库内的官银?” 铁人凤道:“是。” 张飞鸿道:“到底风险太大。我的意思是,不如抄一些富户或钱庄,来钱又快,风险又小,得手后可拿出一小部分散给一些穷苦人家,官府一定会以为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之流所为。”’ 铁人凤笑道:“主公英明。属下明日就组织人手,准备行动。” 张飞鸿一怔,道:“铁老早已有目标了?” 铁人凤道:“是。属下准备向江湖第一大富户,徽帮的钱庄下手。” 田福暗暗点头,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了。 只需铁人凤忠心耿耿,田福也就不准备再为难他。 张飞鸿盘算了一下海岛之上和中原各地潜伏的人手,再算算目前已有的兵器、马匹、粮草,不觉又皱起了眉头。 不管是劫镖也好,还是劫钱庄也好,都是只能偶一为之的权宜之计,而一旦起兵,各项费用必定会剧增,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在打出“复国”旗号之后,还干劫钱庄的勾当吧? 当然喽。如果起兵后能一鼓作气直下南京,站住脚跟,就不用再为经费发愁了。但他很清楚明廷的实力,更清楚自己的力量。 他虽有雄心,却并不狂妄,狂妄到自以为能一举击垮明廷。 战争肯定会有一段极艰苦的相持期,而在此期间,如果想赢得民心,就不能靠征粮征税来维持军备的开支。到底该怎么办呢? 铁人凤心里一动,道:“主公,近来江湖上有很多传闻,都跟一批宝藏有关。” 张飞鸿笑了笑,不经意地道:“江湖上传闻的所谓宝藏,十件里只怕有十件都是靠不住的。” 铁人凤道:“这次却极有可能是真有此事。” 张飞鸿看着他,道:“哦?” 铁人凤道:“据说元顺帝退出北京城时,有一批金银不及携带,都埋在城内某处了。” 张飞鸿笑道:“铁老熟读经史,岂不知哪一朝没有这样的传闻呢?” 铁人凤道:“几个月前,圣火教教主幕容冲天亲自出马,率部突袭上方山,据传就是为了上方寺云水禅师手中的一张藏宝图。” 张飞鸿目光一凝,道:“圣火教?” 铁人凤道:“是。” 张飞鸿目光闪动道:“结果呢?” 铁人凤道:“这个……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属下也难以断定。” 圣火教,又是圣火教。 看来,圣火教已做好了一统中原武林的准备了。 张飞鸿的心神飞速地转动着。 他觉得很有必要跟圣火教的人联系上,最好是能与他们的教主本人谈一谈。 本来今天下午是有一次机会的,可又让黄石公给搅黄了。好在成寿吾逃走前,订下了明晚的约会。 张飞鸿的脸上,又浮起了自信的、儒雅彬彬的微笑。 ********* 春来茶馆已是一片焦土。放火的不是别人,正是黄石公自己。 废墟下,是阿河、红衣女郎、青衣大汉和金猴儿的坟墓。 黄石公和曹勋虽不忍、不愿,但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葬他们。 就算是普通的江湖仇杀,如不能尽快地,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尸体,惊动了官府,活着的人的日子就会更难过,何况,曹勋和黄石公并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呢? 几十年的江湖岁月里,曹勋几乎已忘了自己是张氏的部将,而将自己看做一个普通的江湖人。 他更愿意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所以他才会收留青衣大汉等三个徒弟。 就算在极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普通江湖人之间的差别的时候,他也仍然觉得在大明已稳坐江山几十年的情况下,张氏后人复国的希望以及为此所做的一切准备,也只不过是后人对祖先的一点点忠孝之心而已。 但是,就在昨天,他见到了他的主公张飞鸿。亲眼见到了张飞鸿超尘的武功、超人的冷静和雄才大略。 也就在昨天,他知道了中原武林的重镇,威名赫赫,高手云集的济南铁府竟也是张氏的部属,而且仅仅是中原潜伏人马中很小的一部分。 忽然间他的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一种久游在外的游子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时所感觉到的充实。 复国,不再只是一个缥缈的影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得见的希望。实实在在如站在他前面的张飞鸿一样真实。 他侧过头看了黄石公一眼。 黄石公花白的长须在朦胧的星光下轻轻颤动着。 夜风渐紧。 深秋的夜风带着逼人的寒气。 寒冷的夜风直扑在张飞鸿的脸上、身上,透过薄薄的夹袍,直吹进他的胸膛里。 他不怕冷。他喜欢这种冷。 因为这寒冷的夜风可以使他更冷静、感觉更敏锐。 经过昨天下午的一役和夜里铁人凤所介绍的一些情况,圣火教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突然加重了。 子正将近,圣火教的人仍没有出现。 刘仲谋竟也没有来。 对这个“鬼腿”,张飞鸿也是十分感兴趣。 今天下午,他与黄石公和曹勋整整聊了一个时辰,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听刘仲谋的情况。 据曹勋说,刘仲谋可算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但他对刘仲谋的家世、武功却知之甚少。 虽说江湖上“梅花拳”与“鬼腿”素来齐名,但认真说起来,刘仲谋的名头要略超出“鬼腿”。曹勋的武功在张飞鸿看来,勉强可称一流,但刘仲谋的功力却是令张飞鸿颇感莫测高深。 即便是自阵外突袭,能一举击垮圣火教那种古怪的阵法也绝非易事,至少,曹勋就绝没有这个实力。 思来想去,张飞鸿认为自己也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 那么,在素来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江湖中,以刘仲谋可称超一流的武功,为什么甘心排在曹勋这个二流人物之下呢? 更让张飞鸿感兴趣的,是这位“鬼腿”的行踪。 他昨天出现的太及时了一点,太突然了一点,张飞鸿并不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但对此他不能不起疑心。 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巧合,但只要你愿意更深一层地去分析,“巧合”大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已是子正。 圣火教的人还是没有露面。 张飞鸿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一点都不着急。 一着急,心情难免烦躁,功力就会大订折扣,这个道理,张飞鸿十一岁时就明白了。 故意让对手久等,让对手因此心急,本就是江湖人经常玩的小把戏。 凭圣火教的实力和一惯的行事作风,他们也不会,更不屑于玩这种把戏。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一向冷静的田福却已有些不耐烦了。他本不赞成张飞鸿亲自出面。在他看来,卷入无谓的江湖仇杀,是最不智,也是对复国大计最不利的行为。 但张飞鸿坚持出面。 ——他总不会是有意与圣火教结交吧? 田福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近两三年来,他已不太能摸清张飞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圣火教的人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是另有阴谋?”田福忍不住道。 曹勋恭声道:“回田总管,圣火教虽说臭名昭著,却是从不食言,像这种死约会,他们绝不会不来。” 田福冷冷哼了一声,看看张飞鸿,不说话了。 黄石公低声嘟哝道:“‘鬼腿’这个死囚怎么也到现在还不见?” 曹勋担心道:“别是先在哪里碰上了圣火教的人,打起来了吧。” 黄石公道:“我看这死囚是怕了,不然昨天咋一定不愿跟咱们一起走呢!” 张飞鸿忽然一笑,道:“刘兄已经来了。” “张兄好耳力!” 树林中转出一条人影,摺扇轻摇,儒衫飘飘,不是刘仲谋,更是何人?” 他摺扇一收,点着黄石公道:“逮着个空子就在背后说我的坏话,黄石头你也不怕烂舌头!” 黄石公笑道:“谁让你老是这样鬼鬼祟祟地。难怪别人要叫你‘鬼腿’!” 刘仲谋一笑,目光转到田福身上,道:“这位前辈是……” 张飞鸿道:“这是小弟的一个老家人,刘兄不必太客气。” 刘仲谋果然不再客气,轻轻“哦”了一声,不再理会田福。 田福仍然阴沉着一张脸,就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谁也不清楚那面具后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刘仲谋四下看了看,道:“时辰早过了,圣火教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张飞鸿目光一闪,道:“保不准他们也早来了,只是一时还不愿露面罢了。” 刘仲谋又四下看了看,道:“不会吧?早来了,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飞鸿含笑道:“刘兄想看动静,马上就能看到了。” 果然,“动静”来了。 官道南侧一片茅草丛中,忽然升起一条人影,双臂展开,在随着夜风起伏翻腾的草尖上忽掠过来。 曹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来人不是成寿吾。成寿吾没有这样高的身手。 在圣火教济南分舵,成寿吾的武功当然是最高的。这个又会是谁? 难道仅仅为了对付“梅花拳”、“消魂无影”和“鬼腿”,圣火教会派出这样的高手? 张飞鸿的心跳一点也没有加快。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武功高,司职必定也高,在任何一个江湖帮派里都是这样。来人的司职越高,他就越能尽快接触到圣火教的核心。 黑影在六七丈外停住身影,扬声道:“哪一位是‘梅花拳’曹师傅?” 曹勋走上两步,拱拳道:“在下正是。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黑影道:“在下李乾元,忝为圣火教朱雀坛坛主。敝教成舵主另有要事不能脱身,由在下代为践约。曹师傅不会见怪吧。” ——朱雀坛坛主。圣火教内八堂外八坛中已有人出面了。 张飞鸿朗声道:“李坛主,幸会!” 曹勋见他越众而出与李乾元打上了照面,心中暗急,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李乾元道:“敝教成舵主说,昨日有一位朋友快刀不凡,想必就是阁下喽?” 张飞鸿一笑道:“不敢当。在下姓张,张飞鸿,今日得见李坛主,幸何如之。” 李乾元怔住。 ——这小子在玩什么花样? 听张飞鸿的话意,他根本就不是来找圣火教做对,而是来交朋友的。 刘仲谋忽然大笑道:“李坛主怎么孤身一人就窜来了? 也该带几个人来替你收尸嘛!” 李乾元冷冷道:“‘鬼腿’刘仲谋?” 刘仲谋道:“不错。” 李乾元短促地笑了一声,道:“看来刘师傅很快就该改个名号了。” 刘仲谋笑嘻嘻地道:“哦?愿闻其详。” 李乾元冷笑道:“只要你敢放马过来,三招之内,你就会变成个无腿鬼!” 张飞鸿暗暗叹了口气,这次绝好的机会又让刘仲谋给搅黄了。 谈是没法再谈了,话说到现在这个分上,只剩下动手一条道。 凭刘仲谋的身手,加上黄石公的毒药,李乾元如果真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是真回不去了。 只要生擒李乾元,手中捏着圣火教外八坛一个坛主,应该有与圣火教打交道的足够的本钱了吧。 问题是,李乾元真的是独自一人吗? 张飞鸿目光闪动着,暗自冷笑。他也早做好了第二手准备。 刘仲谋摺扇一张,直进中宫,点向李乾元腰中大穴,左腿却已无声无息踹向他的胫肩。 “鬼腿”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乾元冷笑一声,稍一闪身,已避开了刘仲谋上下交错的一击,龙吟声中,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 长剑斜挑,刺向刘仲谋右肩。剑光闪动间,不待招数使老,手腕一翻,剑尖已贴近刘仲谋的右腿。 刘仲谋翻身后退。 三招过去,“鬼腿”还是好端端长在刘仲谋身上,不仅没被削掉,反而是怪招迭出,攻势颇盛。 李乾元长剑挥洒自如,轻松应战。 很显然,他已占了上风。 ——刘仲谋到底想干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武功? 张飞鸿微一侧目,审察曹勋的神色。 曹勋的表情十分紧张,很显然是在替刘仲谋担心。 ——他真的不知道刘仲谋其实是一个堪称超一流的大高手? 张飞鸿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他事先与黄石公约定的信号。 黄石公闪身扑了上去。 李乾元惊呼一声,翻身后退。已经迟了。 他只觉脑中一阵发晕,手中的长剑忽然变得似有千斤之重。 张飞鸿沉声道:“刘兄,擒住他!” 刘仲谋却顿了一顿,这才双手疾伸,抓向李乾元双肩。 李乾元身形一晃,跌倒在地。 黄石公笑道:“倒也!任你……” 一道剑光自地上闪起,黄石公惨叫一声,右膀处已裂开一道剑口。 李乾元一剑得手,精神不觉一振,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身来,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口中,跟踉跄跄向南奔去。 黄石公狂叫着退出几步,右腿一软,跌倒在地,大吼道:“‘鬼腿’,你还不快抓住他?” 刘仲谋却退了回来,道:“张兄,快撤,我们中计了!” 张飞鸿扶起黄石公,一边替他裹伤,一边道:“中计? 中什么计?” 刘仲谋道:“圣火教有埋伏!” “不错!算你小子有点见识!” 身后树林中,响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 衣袂带风声中,人影连闪,数十条黑影自林中涌出,包抄上来。 张飞鸿扶着黄石公,五人一齐向后退去。 李乾元正坐在五十余步开外,显然在运功迫毒。原来,他独自现身,为的是吸引张飞鸿等人的注意力,而圣火教的大队人马则乘机包围,抄了他们的后路。 曹勋怒吼一声,挺剑向李乾元冲了过去:“老子先废了你!” 风声飒然,李乾元身边忽然多了一个身如铁塔的壮汉,一部虬髯掩住了他大半张脸。 曹勋一剑走空。 大汉一掌拍出,逼退曹勋,冷冷道:“乘人之危,要不要脸?” 曹勋又后退了两步,忽地闷哼一声,腾身而起,身剑合一直扑虬髯大汉。 长剑挟着隐隐风雷之声。显然已注进了曹勋十二成功力。 刘仲谋脱口惊呼:“曹兄,不可!” 虬髯大汉待剑尖刺到身前,才微一侧身,电光石火间,右掌已搭上剑身,借着长剑上的力道,他粗壮的身体竞轻飘飘地飘过曹勋的头位,左掌并指如刀,直切曹勋后背长强穴。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一尊铁塔似的粗壮大汉,竟能使出如此小巧轻妙的身法。 张飞鸿也没想到! 现在,除了眼睁睁看着曹勋伤在这人手下,他已无法可施。 田福阴沉沉的双眼之中,竟似闪出了一丝痛惜之色。 曹勋只觉得对方沉重的掌缘已快切上他的后腰了,他想奋力向前跃出躲开这致命一击,全身却已被一股强劲的掌力罩住,动弹不得,他的心直往下沉,全身已冰凉。 “啪”一声轻响,掌力忽然间消失了。 曹勋奋力一跃,在地上滚出几步,才跳起身。 刘仲谋已站在他身边。 虬髯大汉双掌合在胸前,看着刘仲谋,目光闪烁不定:“‘鬼腿’刘仲谋?” 刘仲谋道:“阁下何故明知故问?曹兄,并肩子上!” 虬髯大汉毫不示弱,双掌一错,抢先猛攻。 他的手中掉下一根细细的钢条。 张飞鸿看了田福一眼,微微点点头。 救了曹勋一命的,正是那根又细又薄的钢条,很明显,那是刘仲谋摺扇上的一根扇骨。 由此可见,刘仲谋的功力当与田福在伯仲之间。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功力,而且直到现在还不愿显露呢? 凭他的功力,不过五十招,就能击倒虬髯大汉,但现在有曹勋相助,三人却仍斗得难分难解。 张飞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四周,圣火教已经合围,虬髯大汉却没有下令攻击。 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是很不正常的。 田福冷森森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刘仲谋,他那张阴沉死板的脸越来越难看了。 “公子,让铁人凤他们过来吗?”田福“传音入密” 道。 “再等一等。”张飞鸿还是不急。 他仍然认为今夜是一个好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放弃。到现在为止,他仍不出手,是因为他觉得形势仍有挽回的可能。 再说,他还想看个究竟——刘仲谋到底想干什么。 跌坐在地的李乾元忽然动了起来。 黄石公脱口叫道:“小心!” 李乾元游鱼般滑出丈余,伸手扣住了刘仲谋的腿腕。 刘仲谋身形一乱,虬髯大汉的右掌已结结实实击中了他的胸口。 曹勋挥剑相拼,右臂上已挨了李乾元一剑,长剑脱手,鲜血如注。 田福闪身扑上,左掌一圈,击退李乾元,右手扯住曹勋衣襟,将他倒拖回来,手指连点封住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 虬髯大汉举掌一挥,他身后四名黑衣剑手呼啸着扑向张飞鸿。 剑气横空。四道森冷的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 不能不出手了。一出手,今夜的机会也就彻底丧失。 张飞鸿迎着剑网冲去。他忽然挫身,挥臂。 暗青色的光芒闪起。 是刀光! 刀光划破了森森剑网。惨叫!一声,两声。 剑网消失。 两名黑衣人长剑脱手,混身抽搐着在他脚边做垂死的挣扎。 剩下的两名剑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步步后退。 张飞鸿咬着牙,慢慢向前逼进。一步,两步。 剑光又起,带起一阵锐急的风声。 张飞鸿再挫身,再挥臂。 惨淡的星光下,刀光如流星划过,凄艳夺目。 血雾迷蒙。 虬髯大汉目瞪口呆。 一眨眼间,他手下四名最强悍的剑手全部血溅当场,他却只听见了两声惨叫,连张飞鸿的刀他都没看见。他只看见了那流星般划过的刀光。 李乾元喘了口气,道:“果然是‘狂刀三十八’,果然好刀法!” 张飞鸿心里一动。 ——李乾元刚才连说了两声“果然”。 虬髯大汉已然暴叫道:“弟兄们,上,活剐了他!” 黑衣大汉们齐声狂吼,四面猛扑上来。 张飞鸿苦笑。他实在不愿多杀圣火教的人。 多杀一个人,他与圣火教结交的可能性就小一分。但现在,他已不得不杀人。他举起右手,指尖上忽然耀起一串暗青色光芒。 这串光芒将是这些黑衣大汉们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眼所能看见的惟一的东西。 黄石公突然跳了起来,疯狂地嘶吼着,迎着黑衣大汉们一跌一拐地冲了上去。他实在快被气疯了。 李乾元中毒后竟然没死,还突然发难伤了刘仲谋,他能不生气吗?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本应该早想到这一点的。 他的毒药并非如江湖传言的那样无药可解,至少他自己就能解。圣火教内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他自己能解这种毒,圣火教当然也有可能配出解药来。 如果刘仲谋不是过于相信他的毒药,绝不至于让李乾元那般容易就得手吧? 黄石公埋头疾冲,双手四下连挥,撒出大团大团乳白色的雾气。 李乾元急叫道:“屏住呼吸!后退!” 黄石公双臂挥动着,疯狂地大笑起来。圣火教就算能解他的独门毒药,却也没法对付他这种大剂量的“毒药阵地战”。 黑衣大汉们远远退开了,但仍呈合围之势。很显然,他们是在等毒雾散净。 在这空旷的原野上,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毒雾就将被夜风吹散。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呢? 黄石公显然刚刚想到这一点,他的笑声顿住了。他身上所有的毒药刚才都已撒了出去,圣火教再攻上来,该怎么办呢? 一柱香的时间对张飞鸿来说,已足够。 他冲田福使了个眼色,“传音入密”道:“让铁人凤他们过来吧。” 他实在不愿意下这一招棋。 但现在,除了这一招,他已无棋可下。 ********* 舍南舍北皆着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来鸥”园是一处清幽宜人、优雅灵秀的庭园。 虽然时值深秋,万木凋零,但园内的粉墙碧瓦,白石路面和清澈见底的水池与池上浅绿色的曲折回廊却让人感到如置身于风景宜人的江南。 “来鸥”园中最精致的一幢楼阁要数“魏风阁”。李乾元现在正坐在“魏风阁”上喝闷酒。 酒不错,是他最喜爱的陈年竹叶青。下酒的也是最对他的口昧的几样小菜,几种点心。他却时不时皱起眉头,苦着脸轻声叹着气,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药。苦药。 “来鸥”园是圣火教济南分舵所在地。李乾元和童尚荣率圣火教朱雀、青龙两坛精锐来济南的一个来月中,一直就住在这里。 园内数十处精舍,李乾元最最喜爱的,便是“魏风阁”。 闲暇时,他会歪在阁内的楠木太师椅上,一边啜着竹叶青,一边细细观赏那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风上刻的“海棠春睡图”。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又是何等温润迷人的风光啊。 但花梨小几对面不断地响起滋溜滋溜的喝酒声和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实在让他心烦,烦得连二十年的上佳竹叶青喝进嘴里也走了味儿。 尽管心烦,他也只能微微皱一皱眉而已。因为正坐在他对面的,是青龙坛坛主童尚荣。 虽说圣火教外八坛中,青龙坛的地位要高于朱雀坛,但如果现在青龙坛的坛主不是童尚荣,李乾元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让他走人。 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并不是因为童尚荣的武功比他高。假如真要动手,李乾元自信能在二百招内制住童尚荣。 他抬眼看了看童尚荣的那一部美髯,心里不禁苦笑。 这部虬髯简直成了童尚荣的招牌了,童尚荣对它极为珍惜,珍惜到每天早起都会花上四柱香功夫细细地梳洗一番。 在圣火教内,生就如此美髯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便是教主慕容冲天。 童尚荣不单努力将胡子修理的与慕容冲天更接近,平日行事,甚至连走路的姿式也竭力模仿慕容冲天。只可惜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之所以能高踞外八坛青龙坛坛主,只不过因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几年前嫁给慕容冲天做了续弦夫人。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就是再借李乾元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教主的大舅子呀。 “教主何等智谋,何等武功,何等才识,在这一点上,竟也不能免俗!”李乾元心里十分感慨,猛一仰脖子,干了一杯酒。 童尚荣捏着半块缠丝小蛮饼,点着李乾元道:“李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前天夜里,咱们也并没有吃亏嘛!” 李乾元苦笑。 连手下最得力的四名剑手都让人给杀了,童尚荣竟然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没吃亏”的话。李乾元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看来,这人不是没心肝,就是没脑子。 童尚荣竟是颇有几分得意之色,笑骂道:“他妈的! 要不是铁人凤那老狗从中插上一杠子,童某一掌就能要了那个姓张小子的狗命!” 李乾元哭笑不得。 他现在可以肯定,童尚荣的脑子一定真的有毛病。 凭他自己那两手掌法,竟然自信能接住张飞鸿的“狂刀三十八”,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寿星老喝毒药——活得不耐烦了。 童尚荣却是一点也没看出李乾元满心地不耐烦,自顾道:“依我看,还不如齐集人马,今夜便去踩了铁人凤的狗窝!” 李乾元赶忙又灌了杯酒,勉强笑道:“凭童坛主的武功和青龙、朱雀二坛精锐,打下铁府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只是这次执令使交待的任务颇有些莫测高深,如此一来,怕会坏了教主的大计。” 提起教主和执令使,童尚荣的口气总算小了一点。 “那是那是。不过,就这样放走了那姓张的小子,童某实在心有不甘。” 李乾元笑了笑,淡淡道:“童坛主,你看张飞鸿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吗?” 童尚荣道:“他还能是什么人?” 李乾元道:“铁人凤在江湖上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了,可从来没有替一个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年轻人出过头。” 童尚荣五指一展,慢慢抚着胡须,转了转眼珠子,道:“李兄的意思是,姓张的跟铁人凤有什么关系?” 李乾元点头道:“不错。” 童尚荣道:“那又怎么样?难道本教还怕了铁老狗不成?!” 李乾元淡淡道:“话不是这样说,我看张飞鸿的来历极不寻常,不像是江湖上某一派势力中的人物,只怕其中另有古怪,不然,执令使也不会对他如此注意。” 童尚荣的脸色阴沉下来。 看得出,因为李乾元这几句话,他很有些不高兴了。 李乾元又道:“童坛主也不用急于一时嘛,反正这姓张的迟早逃不脱你的手心,让他先蹦跶几日,咱们也能多看看热闹。” 这句话倒是搔到了童尚荣的痒处,他面上立时多云转晴,嘻嘻笑道:“李兄说的有道理,嘿嘿,有道理,不过,李兄说姓张的有什么古怪,我看不出来。他不就是出刀快一点么?童某这一双铁掌,谅他也消受不起!” 李乾元像是一口酒呛住了,捂着嘴大咳起来。 这次青龙、朱雀两坛协同行动,李乾元的罪可受大了。撞上童尚荣这么个活宝,他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 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向童尚荣详细谈一谈他对这件事的分析了,不管童尚荣爱不爱听,不论他要为此费多少口舌,他也得谈。这样,总比处处受制要好得多。 这次突发情况的重要性李乾元早就感觉到了,虽然行踪诡秘的执令使交待下的任务很有些莫名甚妙,但李乾元知道,如果他们不能妥善处理,日后教主追查下来,可是要命的事情! 李乾元定定神,稳定了一下烦躁的、心情,准备向童尚荣做艰难的说明。 门外有人低声道:“成舵主求见。” 童尚荣也坐正了,摆出了一个“慕容冲天”的架子,这才道:“有请。” 成寿吾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叠便笺,道:“这是监视铁府和君子客栈的弟兄们送来的快报,沿海一带的飞鸽传书也到了。” 李乾元看了看童尚荣,伸手接过便笺,童尚荣冲成寿吾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叫各处的弟兄们招子放亮点,不要疏忽了任何蛛丝马迹。” 成寿吾道:“是。” 李乾元仔细看完那叠便笺,两眼渐渐亮了起来。 童尚荣道:“怎么,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李乾元含笑将便笺推到他面前。 童尚荣翻了两页,抬头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能叫情报?” 李乾元叹了口气,道:“童坛主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张飞鸿竟然是从海外来的,而且铁人凤极有可能是他的手下。” 童尚荣茫然道:“哦。” 李乾元道:“从各处来的情报看,君子客店今日住进了不少客商,他们虽然从不同的城门进城,却全都是从东面官道上过来的。” 童尚荣赶忙又翻看了几页,奇道:“怎么,连舟山岛的常岛主也在其中?” 李乾元道;“朝廷海防甚严,如果没有常岛主这样的海上暗线和铁府这样的陆上内应,他们又怎能上得了岸呢?” 童尚荣很难得地皱起眉,道:“就算他是海外来的,也可能只是铁人凤的一个海盗朋友嘛,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李乾元道:“如果他使的不是‘狂刀三十八’,这事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童尚荣道:“‘狂刀三十八’怎么啦?” 李乾元耐着性子道:“童坛主一定知道石和尚这个人吧?” 童尚荣道:“当然……”他忽然顿任,呆呆出神半晌,一拍大腿,道:“他莫不是张士诚的后人?” 李乾元微笑道:“原来童坛主早就想到了。” 童尚荣哈哈大笑起来,猛一拍桌子,道:“老李呀,你真有两下子,平时可看不出来哟!来来,我敬你一杯!” 李乾元举杯道:“谢童坛主。” 童尚荣不满道:“老李!咱哥俩是什么关系,你还一直这样客气!” 他探过身拍了拍李乾元的肩头,道:“咱们可是教主倚重的两坛坛主,你要客气,不显得生分了嘛。” 李乾元慢慢干了杯中酒,道:“此事重大,童兄得尽快禀报教主才是。” 童尚荣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年教主的雄心好像也渐渐消沉了,前几次上方山上受了点伤.竟似怕了那个姓殷的小泼皮,还特地要咱们向南跑了百把里冤枉路把他给骗走。我就不信,教中数百高手,还杀不了一个小泼皮?” 李乾元挟了块腰花大嚼起来。 只要不在慕容冲天当面,童尚荣时常会叨叨几句他的不是。李乾元最怕听的,就是这些话了。 其实这些话单听听也没什么,只不过李乾无担心一旦传到教主耳中,童尚荣到底有他特殊的身分,那倒霉的就只可能是他李乾元了。 要是因这种无聊的事吃亏,可真是太不上算了。 不过李乾元也觉得教主对殷朝歌的态度很奇怪,慎重的有些过了头了。在他看来,殷朝歌除了武功稍出色一点外,其它可谓一无是处。 连禇众养这样的老无赖都对付不了的人,还能成什么大气候呢? 就算殷朝歌是前任教主严子乔的弟子传人,又能怎样呢?凭严子乔的绝世神功,加上铁八卫和八十名一流刀客,还不是被慕容冲天一举逐出了圣火教? 再说,藏宝图既然已经拿到了手,留着殷朝歌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还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当然,这些念头李乾元也只敢想想而已,反正想想也不会有人知道,怕什么!在夜深人静时,他甚至还想过自已是不是有可能也能坐坐教主那把交椅呢! 童尚荣忽地又一拍桌子,把李乾元吓了一跳,忙道: “怎么了?” 童尚荣扔过一张便笺,道:“你看,你看看,那个‘鬼腿’竟然还没有死!” 李乾元顺口道:“没死可也没活过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童尚荣沉着脸,很不高兴地道:“没什么大不了?他胸口挨了我一掌,心脉肯定被震断了,竟然还没有死,岂不是邪门?!” 李乾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刚才应该大惊失色,抢先大叫‘邪门”才对。 想想也是,素来以铁掌无敌自命的堂堂青龙坛坛主,一掌竟然打不死一个二流江湖混混,也的确够让他难堪的了。 第十章 智者千虑 九月二十六。济南。 君子客店。 刘仲谋依然昏迷不醒。 两天来,张飞鸿与田福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救醒他。 他的心脉的确被童尚荣那一掌震伤了,合张飞鸿与田福二人的内力,也没能有效地疏通他散乱的心脉。 奇怪的是,虽然各种伤药与各种疗伤的功法都不起作用,刘仲谋的伤势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一直就吊着半口气,死不了也活不成的样子。 曹勋看着几天来为了刘仲谋的伤势急得团团转的张飞鸿,感动得泪水直在眼睛里打转。 认真说起来,刘仲谋只不过是一个江湖浪子,他的死活对张飞鸿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但张飞鸿却是如此尽心尽力,能不让曹勋为之感动么! 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尚能如此,对自己的部属自然更不用说了。 曹勋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提心吊胆的日子没有白过,跟着这样一位主公,后半世的荣华富贵自是一点不用担心。 张飞鸿将右掌自刘仲谋的膻中大穴上撤下,摇着头,深深叹息着。 曹勋低声道:“主公,还是不行吗?” 张飞鸿黯然点头。 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额上隐隐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两天里数次以内力替刘仲谋疗伤,他自己的体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损耗。 田福道:“主公还是先休息一阵子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才是。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看来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张飞鸿黯然一叹,道:“那天不是刘兄破了圣火教的阵法,我们几个的生死可真在不定之数,再说,刘兄与曹勋有十几年过命的交情,如果就此不活,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曹勋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主公……” 张飞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留在这里陪着他,我和福爷爷先回房休息一会儿,如果刘兄伤势有什么变化,尽快来叫我。” 他仔细看了着曹勋的右臂,又道:“你自己的伤势,也要多加小心。” 曹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流泪。 现在,就算让他为张飞鸿去死,他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张飞鸿住在客店最东头天字一号客房里。 天字一号客房其实是一处相对独立的跨院,只有一道月亮小门与客店相通,环境十分清幽。 张飞鸿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到一张椅子上,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的苍白疲倦之色顿时一扫而光。 田福轻轻掩上房门,道:“主公,此人有诈。” 张飞鸿含笑道:“何以见得?” 田福道:“心脉受伤之人,要不就死,要不就活,绝不可能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在那里。再说,凭主公与老奴的功力,他也早该好起来了。” 张飞鸿笑道:“福爷爷是说,刘仲谋的伤势不见好转,只不过是他自己暂时不愿好起来而已?” 田福道:“不错。” 张飞鸿笑了笑,悠悠地道:“不管怎样,此人可算是个奇才,如能为我所用,岂非是件好事?” 田福道:“老奴以为,这种心机诡诈之人,应该尽早除掉为妙,再说,保不准他会是锦衣卫或东厂的人呢?” 张飞鸿仍然笑眯眯地道:“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再杀他也不迟嘛。” 田福道:“夜长梦多。” 张飞鸿斟了一杯茶,慢慢啜饮着。 田福又道:“曹勋这些年跟他混在一起,只怕也会有些靠不住,干脆一并杀了。” 张飞鸿叹了口气,道:“尚未起兵,就先杀自家将土,福爷爷不怕有扰军心吗?” 田福住口。 ——杀个把小角色绝不至于扰乱军心! 他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已很难摸清张飞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但他可以肯定,张飞鸿不杀曹勋,绝不会是因为军心,更不是心慈手软。 他看着似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中的那杯茶上的张飞鸿,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悲哀。自己真的老了吗? 真的是老了。 张飞鸿心里感叹着——田福真的是老了。 他的思维已大大不如以前快捷、缜密。 如果是十年前的田福,一定早已想到刘仲谋根本不可能是锦衣卫或东厂的人,而是圣火教的人。 如果是十年前的田福,也绝不会提出杀掉曹勋。 曹勋的忠心丝毫没有改变。 他根本就不知道刘仲谋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刘仲谋的武功要远远高出他一大截。 张飞鸿啜着清茶,沉沉不语。茶很烫,很苦。 又烫又苦的茶既能醒脑提神,又能活络人的思维。 但张飞鸿还是不能肯定刘仲谋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图谋。 他不着急。 只要他能沉住气,先沉不住气的,一定会是刘仲谋。 这一点,张飞鸿很清楚。耐心。要有耐心。 很多时候。耐心正是决定胜负的最关键的因素。 日福忽然道:“主公,军剑他们都到齐了。” 张飞鸿一抬头,惊喜地道:“哦?叫他们快过来!” 田福道:“是。” 他刚走到门边,张飞鸿突又道:“福爷爷应该过去守着刘仲谋才好,免得他伤势一旦恶化,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能救他。” 田福阴沉沉的眼睛微微一亮,躬身退出门。 他很高兴。因为他所想到的,张飞鸿早已想到了。 田福欣喜之余,他不禁又从心底里升起一丝寒意。张飞鸿如此年轻,心机便已如此深沉毒辣,只怕手下部属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复国一旦成功,他老田福所能得到的,极有可能是毒酒一杯。 当然喽,对于田福来说,只要能亲眼看见张飞鸿坐上龙椅,皇袍加身,甭说一杯,就算是毒酒一坛,他也会痛痛快快喝下去,如饮琼浆。 “飞鸿兄: 因机会难得,且事起突然,弟自作主张成行扶桑,未及禀告,望吾兄恕罪。弟此行,意欲谋扶桑三兵相助,亦可借机筹集举事所急需之款项。扶桑将军已经付酬金六十万两,不日便可由海路送达中原。近来方华凯诸人率部相继攻入江浙,弟曾着上人力劝,华凯拒不听命,一意孤行。弟以为华凯此举必将使明廷严备海防,于吾兄举兵之事大为不利,望吾兄善处之。弟已将详情禀老夫人,老夫人云方华凯罪当诛,且已遣使者行格杀之令。结果容弟后报。弟此行扶桑,意犹在招集士诚公及方公国珍之旧部,此辈皆先帝遗民,若仅流窜于各海岛之间为盗为寇,实非士诚公出海之本意也。吾兄身处中原朱家虎狼之地,宜谨慎小心,遇事当与田公商议而后行。瓦刺也先处,亦应着人联络,以求结为联手同盟,但吾兄切不可冒险亲往,以防也先诡诈也。 弟身处海岛,无一日不思及吾兄,无一时不思及吾兄大计。书竟之时,见扶桑之东,日出鸿飞,此诚天降之瑞兆也。 弟西屏,顿首再拜。” 张飞鸿慢慢将信笺叠起,郑重地放进怀中,口中喃喃道:“扶桑之东,日出鸿飞,此诚天降之瑞兆也……西屏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眼中,竟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手下九员大将中,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便是赵西屏与慕容旦二人,此二人不论是谋略还是武功,都足以与他比肩,但他们却一直忠心耿耿,别无二志。 现在,九员大将已到其七,但慕容旦不知何往,赵西屏远渡扶桑,张飞鸿不禁颇有独力难支之叹。 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他实在是太需要慕容旦与赵西屏二人了。 他抬眼环顾围坐在他身边的七人,暗自点头。对他们,他还是很满意的。 虽说这七人中没人能像赵西屏、慕容旦那样替他出面担当重任,但有他们在中原,各方面的进展倒也不再会令他过于操心。 如果现在有一个不知内情的人闯进来,一定会大感奇怪。“这样几个人怎么会凑在一起的?” 七个人的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两位青衣小贩,一位麻衣相士,一名士子,一名道人,一名江湖郎中与一位劲装挎刀的江湖好汉。 走在大街上,谁又会想到这样几个人会是张飞鸿实现复国计划的核心力量呢? 青衣小贩是谷家兄弟,谷抱朴、谷见素;青年士子是李越,麻衣相土是李相,道人叫张掖,郎中是乐清江。 那位劲装挎刀的江湖汉子便是总管田福的嫡孙,田军剑。 张飞鸿道:“方华凯的情况怎么样了?” 由军剑道:“属下等动身时,他已率部登陆,现在只怕快打到宁波了。” 张飞鸿一怔,道:“西屏兄不是已经派出使者了吗?” 田军剑道:“是。可是……” 张飞鸿皱眉道:“都失手了?” 田军剑低声道:“都已被杀了。” 张飞鸿失色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这消息实在太令他吃惊了。海岛上共有十二名专职执行格杀令的“使者”,这些人皆由赵西屏亲手调教,武功之高,手段之狠,绝对皆属上乘。 方华凯本人的功力至多不过田军剑这种水平,虽说可以勉强应付一名“使者”,但如是两名“使者”联手,则他必死无疑。 莫非这小子近来招揽了一批武功高手? 一瞬间,张飞鸿简直要跳起身将田军剑七人骂个狗血淋头。 赵西屏去扶桑带走六百铁骑,近三十名好手,岛上的力量本已十分空虚,田军剑七人竟然能放心地率近四十名好手来中原,难道他们一点没想过方华凯可能会乘虚回兵,吞并张氏一族在海外的基地吗?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田军剑忙道:“主公放心,……” 张飞鸿冷冷道:“我能放心吗?如果方华凯手下没有新招的高手,他根本就对付不了两名使者。” 田军剑道:“使者是被毒死的。” 张飞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军剑道:“西屏兄顾及到夫人,命使者一定要尽一切可能劝方华凯回心转意,实在不行,再下杀手。哪知他佯称同意,设宴招待使者时,在酒中下了毒。” 张飞鸿稍稍松了口气,道:“后来呢?” 田军剑道:“他派人送回了使者的人头,传话说就此与主公恩断义绝,还说……还说……” 张飞鸿微微一笑,道:“没关系,说吧。” 田军剑咬了咬牙,道:“他说要主公善待夫人,其他事情一概好说,主公自做皇帝,他自做海盗,反正一条小船上也挤不下许多人。” 张飞鸿慢慢斟了一杯茶,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怒火。 在海外这些年的流亡岁月中,方氏一族一直受到张家的照应与扶持,如果不是有张家扶持,方华凯绝不可能拥有现在的实力。张飞鸿手下九员大将,几乎都曾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助过他一臂之力。 现在,他竟想与张飞鸿分庭抗礼了! 如果不是因为爱妻方蓉蓉,张飞鸿恨不得立即放下中原的事情,率部赶回海岛,剿灭方华凯所部。 方蓉蓉是方华凯的姐姐,虽说二人一母同胞,才智胆识却有天壤之别。可以说,如果没有方蓉蓉这个贤内助,张飞鸿的事业也不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田军剑等人的脸色也很难看,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方蓉蓉,他们早就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张飞鸿忽然叹了口气,道:“方公国珍一世英雄,传至方华凯不过三世,竟会堕落到如此田地,真是可悲可叹。”他又叹了口气,道,“蓉蓉竟会有这样一位狼心狗肺的兄弟,也真够让她伤心的!” 他点了点头,道:“传命回去,只要方华凯不危及大势,由他自生自灭,一旦稍有异动,杀无赦!” 田军剑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张飞鸿啜了一口清茶,微笑道:“这几天济南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张掖道:“田总管已经说过了。” 张飞鸿道:“你们怎么看呢?” 乐清江道:“主公,属下以为,我们还是不卷进武林纷争的好。” 张飞鸿道:“嗯,说说你的理由。” 乐清江道:“武林各派虽说高手颇多,但都是乌合之众,而且他们关心的只是地位、名气等等,只怕难以为我所用。再说武林中人大都独来独往惯了,难以驯服,弄得不好,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飞鸿不置可否:“嗯。” 谷抱朴道:”就说圣火教吧,以他们的实力,所想所思却仅仅是一统武林而已,对天下大势,他们岂只是不敢想,简直就是想不到嘛!” 张飞鸿笑道:“不错!想不到。正因为如此,才能让他们为我所用。试想,如果我们能与幕容冲天谈一谈,许诺在复国之后,以官府的力量助他独霸武林.他会不会同意呢?” 谷抱朴道:“就算他同意,但战场之上,两军对垒,个人的武功其实是派不上太大用场的,与其有精力与财力招抚一名武林高手,还不加训练百十名军纪严明的普通士兵。” 张飞鸿道:“但武林高手也能办一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其一,武林各派为了争地盘、争地位而扩大自己的势力是不太会引起官府的注意的,咱们完全可以借他们之手大量地招兵买马;其二,可以利用他们刺探情报、传递消息,甚至行刺明廷的重臣大将;其三,身为中原武林人士,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岂不是正好替咱们做内应吗?” 谷抱朴不禁也笑道:“果然如此。” 张掖道:“那要怎样才能跟中原武林势力和圣火教拉上关系呢?” 张飞鸿一笑,道:“中原武林中有铁人凤出面,问题不会太大,圣火教这边嘛,那就得借重这位刘仲谋先生了。” ********* 九月二十七。济南。 君子客店。 刘仲谋依然昏迷不醒。 短短几天时间,曹勋就已苍老了很多。他的白头发明显地增多了,脸色也变得黄中带青,憔悴难看。 三天里,他几乎一刻也没合眼,一直坚持守在刘仲谋床边。田福和张飞鸿虽然又试了几种新疗法,仍然是一无用处。 昏暗、闪烁不定的灯光照着刘仲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他紧闭的双眼。他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很难听见。 曹勋的心里一阵接一阵地发紧。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呆坐着已有多长时间了。他知道,坐在这里对刘仲谋的伤势可谓一点作用也没有,但他仍然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 他实在不愿相信刘仲谋这样子一个飞扬洒脱的人会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在他面前。 躺在床上的刘仲谋似乎动了动。 曹勋浑身一震,使劲瞪大了双眼。奇迹真的出现了。 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刘仲谋。 刘仲谋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曹勋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是看花眼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他的精神已有些恍惚。困倦一阵接一阵袭向他的大脑,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吱溜”一声,房门打开,又“吱溜”一声合上。 曹勋使劲摇了摇头,振作起精神。 来人是田福。 这次田福没有再做新的努力。他看着眼皮子直打架的曹勋,阴沉沉的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悯,一丝同情。 --如果现在就将真像告诉他,他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又会做何反应呢? 田福冷冷道:“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去吧,有田某照看,他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虽然他的语气很冷,但曹勋心里还是像有一股暖流滑过。他恭声道:“谢田总管,属下还是再坚持一阵子,万一,万一会有什么转机呢?” 田福叹了口气,道:“该用的、能用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如果有转机,早就有了。” 他一边说,一边扫了刘仲谋一眼。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是自己眼花了? --姓刘的终于挺不住了? 刘仲谋苍白的、干裂的双唇竟然动了动。 曹勋已惊呼起来:“田总管,你看他……他是不是快醒过来了?” 看样子,刘仲谋是快醒过来了。不仅嘴唇动了动,紧接着他的眼皮也动了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田福惊异地“嗯”了一声,伸出右掌,按在刘仲谋胸前,一股浑厚的内力缓缓传进他胸前膻中大穴内。 曹勋紧张得喉头发紧,两手发抖,双腿发软。他全身都哆嗦着,像是刚刚自一条冰河里爬上岸。 刘仲谋慢慢睁开双眼,失神的目光茫然盯着屋顶,嘴唇艰难地抖动了一下。 曹勋兴奋地叫道:“他在说‘水’,田总管,他是要喝水!” 他转身扑向方桌,抓起桌上的瓷壶。 壶里是温热的参汤。 他的两只手不住地抖动着,还没斟上半杯,参场却已横溢过桌面。 他实在太激动,太兴奋了。所以他没听见身后的田福轻轻哼了一声。杯子终于还是没被斟满,忽然间,他两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刘仲谋自床上跳了起来,将曹勋扶到床上躺下,转身捧起瓷壶,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壶参汤喝了个干净。 曹勋的脸上,还挂着兴奋的微笑。 他已扯起了沉沉的鼻息,显然是进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刘仲谋点的是他的昏睡穴。 看着熟睡的曹勋,刘仲谋苦笑道:“曹兄,实在是对不住你,希望你能体谅我……唉……” 他重重一叹,拎起软倒在地的田福,闪身出了房门。 夜已深。 张飞鸿坐在桌边,出神地盯着灯盏上跳动着的那一点豆大的灯火。他手中执着一杯酒,却一直没有送到嘴边。 他一直都挂着明朗的微笑的脸,此时却阴沉得像是暴雨欲来前乌云翻滚的天空。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纠结成一团。 显然,他有心事,而且是极重的心事。 其实,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 自海岛赶来的七员大将与数十名好手已经顺利地、秘密地进入了铁府;两天前,他已让铁人凤传令给韩广弟,尽快与瓦刺人接上头,以韩广弟的能力,他相信此事不难做到;从分散在中原各地的据点送来的都是好消息--为起兵所做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而且都没有引起明朝的注意。 他还有什么心事呢?这“心事”就是刘仲谋。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刘仲谋也迟早会忍耐不住的,但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不管等到什么时候,张飞鸿认为都是值得的。在这件事上不管投入多少精力,都值! 客店外,隐隐响起了打更声。已是三更。 张飞鸿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捏着一杯酒。 他苦笑着,慢慢将这杯酒喝了下去。看来,今晚又白等了。 他提起酒壶,慢慢斟着酒。酒,慢慢注进酒杯中,泠泠作响。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悄无声息合上。 张飞鸿斟满一杯,举杯在手,淡淡道:“刘兄,你的伤不碍事了吗?” 身后那人笑道:“张公,多谢费心。” 张飞鸿一笑,转过身。 他脸上的笑意立即冻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一丝不信,还有一丝怒气。 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身后的人正是刘仲谋,只是他没想到刘仲谋的手中还提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田福。 刘仲谋武功虽高,但也绝不可能高到能在无声无息间一举制住田福的程度。 张飞鸿一怔之下,旋即恢复常态,微笑道:“刘兄武功高深莫测,张某走眼了。” 刘仲谋轻轻将田福放在一张椅子上,笑道:“田总管功力精湛,刘某只是偷袭得手,惭愧惭愧。” 张飞鸿道:“请刘兄高抬贵手,解开他的穴道。” 刘仲谋笑眯眯地坐了下来,道:“张公,刘某今夜想与公畅谈一宿,田总管年事已高,不免嘴碎,闭了他的哑穴,咱们谈起话来,只怕会方便一点。” 张飞鸿脸色微微一沉,道:“刘兄如此对待一个老人,不觉得太无礼了吗?” 刘仲谋笑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张飞鸿冷冷道:“且不说田总管乃张某长辈,理应以礼事之,也不说连日来他为刘兄的内伤大耗功力,就算现在受制于刘兄的,仅是张某一个普通朋友,只要刘兄不先放人,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刘仲谋怔了怔,道:“张公不要误会,刘某并无以此要挟之意……” 张飞鸿道:“刘兄也不要误会,张某只是不愿看到尊长被置于如此地步!” 刘仲谋叹了口气,道:“张公真是一位谦谦君子,相形之下,反倒令刘某汗颜。好吧,只要田总管不出手,不插话,在下即刻解开他的穴道。” 张飞鸿点头道:“这一点,我代田总管答应。” 刘仲谋右手食指凌空一点,田福浑身一震,慢慢站了起来。 他拱手道:“田总管,适才多有得罪,望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 田福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更没看见他这个人,径自走到张飞鸿身后,垂手站立着。 刘仲谋点点头,笑道:“张公,咱们从什么事开始谈呢?” 张飞鸿淡淡道:“刘兄对张某的身分想必已经很清楚。 张某远来是客,客随主便吧。” 刘仲谋笑道:“看来,在下该从自己的身分谈起了。” 张飞鸿一笑,悠然道:“不必!” 刘仲谋一怔,道:“张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飞鸿又一笑,道:“以刘兄这般身手、心机,张某虽不知你在圣火教中所司何职,可以肯定比李乾元、童尚荣之流要高出多多了。” 刘仲谋又一怔,道:“张公好眼力。在下乃圣火教慕容教主座下三大执令使之一。” 张飞鸿看看他,道:“刘兄真实姓名,可否见告?” 刘仲谋道:“在下的的确确就叫刘仲谋,并非化名。” 张飞鸿道:“哦?” 刘仲谋道:“敝教执令使之职到底由何人所任,便是在敝教内,也仅有教主本人知道。执令使的主要任务是暗中查处司职较高之人违反教规之行为,代教主对其施以惩罚,所有行动,都是秘密进行,这姓名反倒不重要了。” 张飞鸿道:“这么说,李、童二位坛主也不知道刘兄便是贵教的执令使喽?” 刘仲谋道:“他们连在下便是教中之人也不知道。” 张飞鸿感叹道:“张某虽绝少涉足中原,但贵教主之名,亦早有耳闻。看来慕容教主果然才情非凡,也难怪贵教能于武林之中久盛不衰了。” 他感慨地摇摇头,又道:“这么说,刘兄这次来济南,是发现贵教之中出了什么乱子了?” 刘仲谋道:“不是。’” 张飞鸿道:“那么是直冲张某而来?” 刘仲谋道:“也不是。” 张飞鸿目光一闪,道:“哦?” 刘仲谋道:“实不相瞒,在下在济南一带,已驻足数月之久了。” 张飞鸿道:“哦。” 刘仲谋道:“敝教早已看上铁府的地盘和招牌。在下此行的任务,便是刺探铁府虚实及府内防御机关。” 张飞鸿动容道:“结果如何?” 刘仲谋淡淡一笑,道:“现在铁府虚实,尽在在下掌握之中。只要在下将这些情况及教主之命令传达给李、童二位与现在北京的敝教外八坛另两坛的高手精锐,即可一举进占铁府,作为本教在中原的一个重要据点。” 张飞鸿面色微变,道:“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刘仲谋微笑道:“因为在下遇上了张公。” 他看了看眼中已露杀机的张飞鸿,道:“直到那时,在下才知道了铁人凤的真实身分,也知道了张公的意图。” 张飞鸿道:“宋成、成寿吾、李乾元等人的行动,也是你安排的?” 刘仲谋道:“不错。” 张飞鸿淡淡道:“刘兄可真是个爽快人。” 刘仲谋一笑道:“不爽快,何以取信于张公?” 张飞鸿也一笑道:“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与爽快人打交道。” 刘仲谋郑重一揖,道:“数日来在下得罪甚多,还望张公海涵!” 张飞鸿笑道:“张某一直住在此间,正是静候刘兄坦诚相见。” 刘仲谋道:“张公的武功、雄心、气度、胸襟无一不令在下心折。在下有几句很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飞鸿道:“请讲。” 刘仲谋道:“张公如想恢复旧国,除了正在进行的各项准备工作外,尚有三件事应该尽快进行。” 张飞鸿道:“请刘兄不吝指教。” 刘仲谋道:“其一,张公应该与瓦刺也先互通声气,届时能约定联手同盟,则明廷南北不能兼顾,朝中必定大乱。一旦明廷瓦解消亡,张公只要振臂一呼,号令天下将也先逐回大漠当非难事。” 张飞鸿点头道:“刘兄见识果然高人一等。那第二件呢?” 刘仲谋道:“近来南疆人心不稳,风传云南思机发又有谋反之心,如能联系思机发,则明廷将受三方夹击,张公复国之机会,将再增三分。” 张飞鸿一叹,道:“贵教主麾下能有刘兄这样的人才,真可谓是他的福气呀!” 刘仲谋笑笑道:“其三,在下以为张公此行中原,忽略了一位极其重要之人,此人学识武功,无一不是举世无匹,张公如能得他相助,收取天下易如反掌。” 张飞鸿急切地道:“不知刘兄所指是哪一位高人?” 刘仲谋肃然道:“正是敝教主慕容冲天!” 张飞鸿叹道:“实不相瞒,张某对慕容先生一直仰慕在心,只不知贵教总舵所在,难以与贵教主见面哪!” 刘仲谋道:“张公真有此意,刘某当做安排。” 张飞鸿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道:“传闻贵教总舵远在西域光明顶,……” 刘仲谋道:“不错,但近十几年中,教主一直将总舵设在居延海附近亦集乃城。” 张飞鸿目光闪动道:“居延海?那不是也先的地盘了吗?” 刘仲谋微笑道:“正是。敝教主曾助也先之父脱欢一统蒙古诸部,与也先可谓两世交好了。” 张飞鸿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仍不动声色,道:“然则要见贵教主,只能西去亦集乃城了?” 刘仲谋道:“正是。” 张飞鸿微微眯起双眼,慢慢转动着桌上的空酒杯,沉默着。 刘仲谋道:“张公请放心,敝教仅仅想借张公复国之机,一统中原武林,并无与张公共谋天下之意。” 张飞鸿淡淡一笑,仍然沉默着。 刘仲谋目光一闪,也沉默了。 田福的呼吸声忽然间变得粗重起来。 足足过了一柱香功夫,张飞鸿终于点了点头,道: “好吧,请刘兄多费心,张某想尽早成行。” 刘仲谋站起身,肃容道:“张公请放心。” 张飞鸿忽又一笑,道:“如此一来,刘兄的执令使身分岂非要暴露了?” 刘仲谋道:“能促成张公与敝教联手,刘某暴露身分,在所不惜。相信敞教主亦是在所不惜。” 张飞鸿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刘仲谋已拱手道:“告辞!” 话音方落,他已越窗而去。 张飞鸿扑到窗前,却只看见他正消失在一重屋脊之后的衣袂。 “好功夫!”他忍不住笑道。 被困在床上这么多天后,刘仲谋仍然施展如此轻功,实在大出他的意料。看来,刘仲谋的功力绝对在他的估计之上。 张飞鸿感叹着,方一转身,就愣住了。 田福正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张飞鸿忙道:“福爷爷,你这是干什么?” 田福道:“圣火教总舵主公无论如何也去不得,就算要谈判,也应该选一个双方都不可能控制全局的地点。” 张飞鸿道:“福爷爷,请起来。” 田福垂泪道:“主公不答应,老奴就不起来。” 张飞鸿叹了口气,道:“我已经答应了刘仲谋,如果不去,岂不失信于人?” 田福伏在地上,只是叩头。 张飞鸿双臂一抖动,硬将他拖了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道:“不知福爷爷听清没有,刘仲谋尚才曾提及也先与慕容冲天可谓两世交好。” 田福道:“那又怎么样?” 张飞鸿道:“也先贵为瓦刺太师淮王,如果没有得力的人引见,他很难相信我们的实力。我去圣火教总舵的同时,可另派人手直接与也先联络。也先知道圣火教也有与我们联手之意,对我们自会另眼相看。一旦与也先也接上头,慕容冲天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田福不得不承认,张飞鸿的心机的确比自己要深沉的多,也要缜密的多了。 张飞鸿含笑道:“福爷爷现在以为飞鸿该不该去呢?” 田福道:“该去。但老奴要随主公一起西行!” 张飞鸿笑道:“当然。” “主公已经决定了?” 铁人凤的表情就像是被人自脑后狠狠地劈了一闷棍似的。他实在想不通张飞鸿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不通归想不通,张飞鸿已经决定的事,他又怎敢提出反对意见呢。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表示表示自己的忠心了。 铁人凤慨然道:“主公,属下愿意随行!” 张飞鸿摇摇头,含笑道:“中原大局还需铁老一力主持,你怎么能去呢?” 他又对田军剑七人道:“你们也都不能去。只要你们能协助铁老,尽快整顿好军备,就是对我最有力的支持,最有效的保护了。” 七人齐声道:“属下明白。” 他们的确明白张飞鸿的意思:只要他们能在中原组织起数万雄兵,则无论是也先还是慕容冲天,都绝不敢对张飞鸿稍起不敬之心。 尊严来自于实力。 张飞鸿满意地点点头,道:“福爷爷当然会跟我一起走,此外,我还想带两个人。” 铁人凤道:“属下两位犬子功力都还过得去,江湖经验也算得上丰富,…··” 张飞鸿笑道:“铁老,中原正当用人之际,两位铁兄怎么能去呢?‘消魂无影’之毒霸道绝伦,能伤人于无影之中,有黄石公随行,至少可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不知黄石公的伤势…··” 黄石公道:“主公放心,属下已经完全恢复。” 张飞鸿道:“好!”目光一转,盯着曹勋道:“你也去。” 曹勋一怔,道:“是。” 田福眼中冷光一闪,铁人凤已抗声道:“主公,属下不同意他去!” 张飞鸿笑道:“我知道你们认为他跟刘仲谋交往甚密,不放心他,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让他去。一来我相信曹勋并不知道刘仲谋的真实身分,二来曹勋数十年间一直在江湖行走,各地的情况大致都有所了解,对此行有利;三来么……” 他扫了众人一眼,面色微沉,道:“把他留在这里,以你们对他的误会,我能放心吗?” 曹勋颤声道:“谢主公!” “算你小子运气,不然的话,非得让铁人凤乱刀剮了你!”田福暗道,冷冷盯了曹勋一眼,别过脸去。 铁人凤勉强笑了笑,道:“主公,要不要属下通知韩将军,让他也暗中相随?” 张飞鸿道:“此行主要目的,是看有没有与圣火教联手之可能,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铁人凤道:“主公有所不知,韩将军近年来四处收罗弓马娴熟的蒙汉健儿,他手下已有健将百条人,号称‘燕云一百单八骑’,在大漠之上,可是一股极强的力量。” 张飞鸿笑道:“是吗?那就让他暗中尾随,注意不能让圣火教察觉,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联络也先这件事上。” 田福看了铁人凤一眼,道:“不日就将起程,主公应该早些休息了。” 张飞鸿道:“嗯,还真有些累呀,各位也都早点歇着吧。” 书房的灯一直亮到天亮。一直到天光大亮,田福与铁人凤才从书房内走出来。 一夜无眠,他二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困倦之色。田福素来阴沉死板的脸上,甚至闪动着一丝欣然之色。 铁人凤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但他的心里却直打着冷颤。 几十年来,在他的苦心经营之下,他一直自信铁府的防卫绝对可称得上”固若金汤”四个字。 如果消息不是从田福口中听到的,打死他他也绝不会相信刘仲谋已经完全掌握了铁府的虚实。 此人不除,铁府永无宁日。 铁人凤与田福一夜不眠,就是在商议除掉刘仲谋的计划。 计划是完善的。铁人凤相信,只要按计行事,刘仲谋死定了。 ********* 夕阳西下,古道西风。 汤汤东去的齐河水在晚霞光照里,竟似泛起血样的红光。 刘仲谋慢慢走在齐河岸边的古道上。 夕阳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冰冷的风吹起他的衣袂。 他的任务已经圆满地完成了--张飞鸿一行四人,已经在李乾元、童尚荣所率的数十名好手护卫下,于辰时出济南城北门,直奔大同而去。按理说,刘仲谋现在的心情应该很不错。 但他的心情却糟透了。 冷风掠过,道旁的树枝沙沙作响,空中飘落几片迟落的枯叶。 他一伸手,夹住飘过眼前的树叶,凝视着。忍不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曹勋与黄石公这两位十几年来生死与共的好朋友。他们的友情,正如他手中这片枯黄的树叶。很快,这落叶就将腐烂、消亡。 曹勋、黄石公四道如这冰冷深秋的晚风的目光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如四道锐利的冰棱,一直刺透了他的心。 他不求他们原谅,只求他们谅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谅解他。虽然他自问绝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虽然他从来就不是因为想刺探张氏一族的情况才会与他们交往,虽然曹、黄二人必定也能理解他“各为其主”的无奈,他们仍不会谅解他。 刘仲谋的心情糟透了,他甚至开始怀疑,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了两位朋友是不是值得。 按计划,济南之事一了,他就应该兼程赶往北京,并设法尽快禀告慕容冲天,他的执令使身分已经暴露。 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心里很乱。 他需要找一个特别寂静,特别孤独的地方独自一人呆上几天。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能渐渐地恢复往日的冷静。 这地方就在济南城西,齐河边古道旁。 道旁有茂密的树林,林深处,有一幢破旧的小木屋,大概是一处废弃的护林人的住所。 在济南的这几个月里,刘仲谋一直就住在这小木屋中。 他相信,没有人知道他会住在这种地方。 夕阳已渐渐沉到远山背后,风更紧、更冷。 刘仲谋叹了口气,意兴肃索地慢慢向林子里走。 自午后一直到现在,他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滴水。现在,他已经又饿又渴。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到那个小木屋,生起火,用昨天剩下的米饭炒一碗蛋炒饭,一边吃着蛋炒饭,一边喝上一壶白干。 他的步子不觉间加快了。 小木屋已在眼前。刘仲谋突然停下。 他清楚地记得临出门前,他特意支起了木屋的窗户,好散一散昨夜满屋的酒臭味。但现在,窗户竟然是紧闭的。 屋里有人来过。 来的会是什么人? 来人现在还在屋里吗? 他的心突然绷紧,脊梁上也升起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这是危险的信号。是杀气。 他已感觉到了浓烈的杀气。 杀气在背后,在身侧。杀气在迫近。 现在,他惟一的退路就是退近木屋去。 很明显,这是一个陷井。 一瞬间,他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屋里埋伏的会是什么人呢? 刘仲谋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木屋。然后他就开始微笑,笑眯眯地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的对面,二十步外,四个黑衣蒙面人一字排开,八只眼睛一齐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人回答他。 左侧、右侧,忽然间都冒出了六个人。也都是黑衣劲装、黑布蒙面。 刘仲谋慢慢向后退了几步,又停下。屋内仍然没有动静。 十六名黑衣蒙面人一齐向前逼进。 刘仲谋抽出摺扇,展开,轻轻扇动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仍然没有人回答他。 刘仲谋的目光慢慢自他们面上扫过,又往后退了几步,忽然笑道。“屋里的朋友,该出来了吧!” “吱溜”一声,两扇木门打开,一个声音道:“‘鬼腿’果然名不虚传!” 屋内走出的,也是一名黑衣蒙面人。 刘仲谋侧过身,斜睨着他,道:“阁下何人?” 黑衣人道:“你觉得这个问题有问的必要吗?” 刘仲谋点点头,道:“果然没有必要。”叹了口气,他又道:“只是,刘某万万没有想到,铁先生‘铁面孟尝’之名,竟然会做出这等藏头露尾之事,可笑、可叹!” 黑衣人一挥手,暴喝道:“剐了他!” 刘仲谋长笑一声,侧身向他猛扑过去,摺扇一收,直点黑衣人印堂大穴。 黑衣人闪身避过,右手五指如刀,直扣刘仲谋右腕。 一招得手。 刘仲谋一怔,猛力回夺,却没能挣脱他钢钩般的五指。 黑衣人大喜,右手回带,左臂暴伸,抓向刘仲谋右肩。 刘仲谋右手中的摺扇忽地张开,一股劲风自下而上,“呼”地一声,吹开了黑衣人的面巾。 黑衣人一怔,刘仲谋的右腕已如游鱼一般,自他五指间滑开了。 “看来在下猜的没错,果真是铁人凤铁老爷子当面!” 刘仲谋冷笑着,忽一旋身,冲近他身后的两名黑衣大汉惨呼一声同时翻倒在地。 铁人凤心中一懔,拔剑冲上。 刘仲谋武功之高,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虽说他已听田福说起过,仍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会是真的--他的两个儿子,“铁氏双雄”竟在一招之间,就被刘仲谋击倒了。 刘仲谋微一侧身,摺扇已搭上铁人凤剑尖,右碗一抖,摺扇顺着剑身划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嘶嘶” 声。 铁人凤大吃一惊,右臂猛掉,荡开摺扇,左掌全力向前拍去。 刘仲谋的左掌迎了上来。 一声巨响。 铁人凤翻身后退,面如死灰。 他的心已沉到了脚底。 如果杀不了刘仲谋,张飞鸿就危险了,而济南铁府只怕很快就将在武林中除名。 但,凭他与他这十几名手下,能杀掉刘仲谋吗? 答案是否定的。 铁人凤心中一阵冰凉。 他实在是太大意了。 十六名壮汉,九刀七剑,泼风般向刘仲谋砍去,刘仲谋应付自如。 很快,他就已踢翻三人,碰飞两枝长刀,捏碎一只手腕,扭断了一只胳膊。 黑衣大汉们瞪着血红的眼睛,拼命猛扑。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放跑了刘仲谋,大家全都是死路一条。 铁人凤深深吸了口气,正欲挺剑再冲上加入战团,却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道灰影如电闪般自小木屋内射了出来。 屋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铁人凤吃惊地张大了嘴,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连呼吸都困难了。 他带着十六名手下将木屋几乎翻了个遍,他自己也在屋中潜伏了半个时辰,竟然根本没发现屋中还有一个人。 灰影冲进刀光剑影中。一蓬血雾突然迸裂。 血雾散形,灰影已在十丈开外。 铁人凤嘶声吼道:“追!” 他心里很清楚,追是根本不可能追上的,就算追上了,他们也绝不是那灰影的对手。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刘仲谋被人救走,他实在不甘心。 追出树林,铁人凤心里突地一动。他忽然发现,自己这边十六人一个也没少。 那一蓬血雾是怎么回事? 灰影沿着古道飞惊了百余丈,忽地一扬手,将刘仲谋向后一扔,身形闪了几闪,便已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铁人凤疾奔到近前,却发现刘仲谋早已气绝。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灰影竟然也是来杀刘仲谋的人。 他是谁? 为什么在击毙刘仲谋之后,他还要提着已经气绝的刘仲谋跑出这么远呢? 张飞鸿微微怔了怔,又恢复了常态。 他看了田福一眼,点了点头。 虽说他并不十分赞成,但行动已经结束,而且已经成功,他当然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刘仲谋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一点,除掉他,总的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不禁叹了口气,满意地叹了口气。 现在,他所担心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慕容旦现在到底会在哪儿呢? 第十一章 半子 九月二十六。大理。 慕容旦现在正在大理。 他怎么会跑到大理来了呢? 现在想起来,慕容旦自己也觉得颇为可笑,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上了别人的当。骗了他的,正是圣火教。 其实,圣火教根本不可能知道有他慕容旦这一号人,他们做出一付大举南下的样子,惟一想骗的人是殷朝歌。 慕容旦之所以上当,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尽快与圣火教拉上关系的好机会。 他刚一登陆,就听到了江湖中正风传开来的几件大事,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圣火教已准备东山再起的机会。 圣火教的历史,慕容旦可谓很熟悉。 如果能得到这样一支强有力的势力的支持,张氏复国的把握岂非更大一些?于是他当即决定动身南下追踪圣火教。 追过长江,他已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误信了江湖传言了,因为江南一带根本就没有任何与圣火教有关的消息,更不用说有圣火教的行踪了。 就在他准备北上济南时,忽然间又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说起辈份来是他的师叔。 这个人叫木春霖,是石和尚的师弟的惟一传人。 石和尚虽然是张士诚部下一员大将,他的师弟却与张氏一族扯不上半点关系,木春霖与张氏一族就更不沾一点边了。 但慕容旦还是决定去找木春霖。因为木春霖年轻时曾是大理段氏部下的一员上将。而据慕容旦所知,大理段氏也一定没有放弃恢复大理国的希望。 木春霖就住在大理。 一到大理,慕容旦就知道自己算是来对了。 他听到了一个很确切的消息--思任发之弟思机发又将起兵抗明。而大理段氏也很想借此机会起兵,恢复旧国。 其实,一开始慕容旦对这个消息也是将信将疑,但找到木春霖后,他就决定暂时留在大理呆上一段时间。在木春霖的家里,他见到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段氏部下的大将,他们这次来找木春霖,正是来与他商讨与思机发联手起兵的计划的。 慕容旦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帮助张飞鸿。不然,他怎么会因为上了一个当而得到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呢? ********* 大理。霞移溪畔。殷朝歌在溪畔。 溪水沿着舒缓的地形默默流淌着,虽说比起他离开大理时跌落了很多,但更见清澈了。 他甚至可清楚地看见河底石子上每一条斑驳的花纹。 三两条手指长短的小鱼儿在溪水中悠然自得地游来荡去。 淡淡的风拂面而来,风中有木叶的清香和溪边野草上带着的清甜水气的香味。 还有浓郁的肉香。 只有新鲜的狗肉才能烤出这般浓郁的香味来,也只有半子和尚才能烤出这般浓香味美的狗肉。 半子和尚不但会烤狗肉,偷狗的本领也绝对可算是超一流。 殷朝歌的记忆中,每次见到半子和尚时,他的左手中都会举着一块烤得焦黄鲜嫩、滋滋冒油的狗肉。 他的右手也绝不会闲着,食中二指间,一定会拈着粒棋子。 一边吃着烤狗肉,一边摆棋谱,是半子和尚最最惬意的时候。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嘴里咬着狗肉,含混不清地将天上地下的神仙佛祖都大大地嘲讽一番。 半子和尚现在就聚精会神地盯着悬架在火堆上的一块狗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长长的白须上,挂着一串清亮的口水。 殷朝歌一直走到他身边,他连眼皮也没动弹一下。 殷朝歌一屁股在火堆前坐下,伸过鼻子使劲抽动几下,嘻嘻笑道:“老和尚,这块肉一定是为我烤的,是不是?” 半子和尚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盯着那块滋滋冒油花的狗肉。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刚才还听师父说,老和尚是如何如何地挂念殷某,原来都是假的。我跑了大老远来看他,他却只愿意看着块狗肉!” 半子和尚不理他。 火堆边的一方青石上,摆着一方棋枰,两盒棋子。棋怦上摆了半局棋,半子和尚的右手食中二指间,正捏着一粒黑子。 殷朝歌扫了一眼棋局,冷笑一声,道:“我动身去中原时,老和尚就在摆这局棋,怎么到现在还没摆完?我看老和尚是让狗油蒙糊了心了。这样一局粗浅的棋也研究这么长时间?” 半子和尚忍不住跳了起来,叫道:“你小子少放狗屁!” 殷朝歌笑道:“感道寺真是倒霉呀,来了你这样一个大啃狗肉,大放狗屁的酒肉和尚。” 半子和尚提起铁钎,将狗肉递给殷朝歌,道:“这块归你了。老和尚哪次见到你小子都要吃亏倒霉,好好一块又鲜又嫩的狗肉,又烤坏了!” 殷朝歌咬了一口,道:“好香!烤肉嘛,熟了能吃不就行了,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半子和尚道:“狗肉可是个精贵东西,烤的时候不仅要把握好火候……算了算了,说了你小子也不懂!”他顺手自一旁的竹篮里又提起一块狗肉,架到火堆上,道: “呆会儿你再尝尝这块,保准不知比你那块要好多少哩!” 殷朝歌嘴里塞满了肉,含含糊糊地道:“谁知道呢?” 半子和尚瞪了他一眼,忽然道:“不是说跟你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小娃娃吗?他人呢?也不来拜见拜见我老人家?” 殷朝歌咽下狗肉,道:“师父把他留在冰宫里了。” 半子和尚道:“那娃娃的武功底子怎么样?” 殷朝歌道:“据师父说,比他父亲和李凤起他们当年还要强半分。” 半子和尚道:“嗯,那已经算得上是一流身手了。严老怪留下他,是想助他再上一层楼吗?” 殷朝歌道:“是。” 半子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 殷朝歌不禁诧异。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半子和尚叹气。 半子和尚看了他一眼,道:“你见到李凤起了?” 殷朝歌道:“见到了。” 半子和尚道:“他的反应怎么样呢?” 殷朝歌道:“一开始很兴奋,可听我说了师父说让他自由发展,忘掉以前种种之后,他似乎很有些失落的感觉。” 半子和尚点点头,道:“也难怪。严老怪这样做,也是为他好,只不过在感情上,他一时是很难接受的。那娃子的父亲呢?这些年过得怎样?” 殷朝歌道:“听司马乔说,他父亲一直在村间设馆授课,根本不再涉足江湖之事。” 半子和尚又叹了一口气,道:“严老怪这些年来,对那八十个人一直是抱愧在心,能在这个娃娃身上尽点心,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殷朝歌沉默了。 严子乔内心的愧疚,他是能体会的。 这几十年间,一想起铁八卫手下那八十名刀客,严子乔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八十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他们将自己的性命毫无怨言地托付给了他,他却因一时大意,将他们留在了死亡线上。 半子和尚转动了一下狗肉,道:“你的图丢了?” 殷朝歌道:“是。被慕容冲天的人抢走了。” 半子和尚道:“严老怪的意思呢?” 殷朝歌道:“师父的意思是就此罢手,以后再想别的办法筹集资金,重修上方禅林。” 半子和尚道:“你自己呢?” 殷朝歌慢慢地道:“图是从我手上丢掉的,我一定要把它再夺回来。” 半子和尚第三次叹了口气,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忧虑,一丝担心,“慕容冲天可不是好对付的,…··再说,严老怪也一直不想让你涉足江湖。” 殷朝歌沉默。 半子和尚喃喃道:”江湖啊…·” 一滴油脂滴落,火堆上爆起一点明亮的火焰。 半子和尚很小心地转动着铁钎,不再说话。 肉香四溢。 “你尝尝这一块。”半子和尚提起狗肉,“味道比你刚才那块不知要好多少呢!” 殷朝歌撕下一小块尝了尝,道.:“咦,还真是!” 半子和尚赶忙将手往回一缩,得意道:“像你小子这种粗人,就只配吃那种烤坏的,这块老和尚要自己享用了。” 殷朝歌道:“我是粗人?好,好,就算我是个粗人,但我这个粗人却不会一局棋谱摆上小半年还摆不完。” 半子和尚举袖抹了抹胡须上的口水和油腻,瞪眼道: “你知道这盘棋是谁下的么?” 殷朝歌道:“不就是那盘刘仲甫遇仙人之局吗?” 半子和尚笑道:“这不就结了。像这样的棋,其中妙味,又岂是你小子所能体味的!” 殷朝歌点着棋盘道:“你还真以为这盘破棋是仙人下出来的?唉,老和尚真是老糊涂喽,我看这只是后人假托神仙之名,生造出来的!平平常常的一局棋嘛,还妙味呢!” 半子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十几眼,方道:“看来你小子的棋力半分长进也没有,和尚再跟你下棋,看来先得让你摆上两个子了。” 殷朝歌笑道:“看你这大把年纪了,胡子一大把了,也不知道脸红。只怕现在我得跟你分先下了,也未可知。” 半子和尚一口狗肉吃进嗓子眼,顿时大咳起来。 直咳得肉沫四溅,口沫横飞,他才忍住。推开盘上的棋子,叫道:“来来,杀一盘杀一盘,棋可不是靠嘴下的。 看老和尚不杀你个片甲不留,好让你懂得什么叫做棋!” “这次得分先下!”殷朝歌伸手就去抢黑棋。 半子和尚右手一晃,它将棋盒罩在掌下,瞪了他一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小子,当然是老和尚授你定先,下起来只怕还有点意思。” 殷朝歌右手食中二指斜刺而出,直点半子和尚右膀,左手一翻,已落在棋盒上。 半子和尚左手中铁钎横掠,在他右手背上敲了一下,怒道:“别抢啦!弄坏了这棋盒,你赔得起么?” 两只棋盒均是古藤编制,半子和尚走到哪儿都要用个布包袱背在背上,珍贵的跟什么似的,可殷朝歌一直都没看出这两只破旧的棋盒珍贵在哪里。 “啧啧,不就是一只破藤盒嘛!我求一下洪叔,一天就能编上十个八个的,有什么了不起!” “你说这棋盒没什么了不起?”半子和尚轻怜蜜爱地抚弄着棋盒,斜睨着他道:“你知道这是哪个年代的东西”? 殷朝歌道:“你说是哪个年代的?” 半子和尚道:“唐朝。唐朝你知不知道?这可是唐玄宗赏赐给唐朝的大国手王积薪的,王积薪你总听说过吧?” 殷朝歌抖抖衣袖,笑道:“罢了吧,我还说我这件衣服是黄帝穿过的呢!” 半子和尚气鼓鼓地哼了几声,忽然道:“本朝洪武初年,有个叫王牧之的大高手,你知不知道?” 殷朝歌道:“王牧之谁不知道,还用你说。” 半子和尚耐着性子道:“这个王牧之便是王积薪的嫡传第……第,唉,反正是多少代孙吧,这事你恐怕不知道了吧?” 殷朝歌想了想,道:“好像听师父说起过。” 半子和尚双掌一拍,笑道:“这副棋盒,就是老和尚从王牧之手中赢过来的。” 殷朝歌奇道:“你还和他下过棋?赢了几盘?” 半子和尚道:“一盘。嘿嘿,那一盘棋直下了五天四夜,最后老和尚赢了半个子。” 殷朝歌道:“后来呢?他没再找你?” 半子和尚道:“王牧之心高气傲,输了棋,又输了家传之宝,一怒之下,剁下了右手两根手指,说是终身不再言棋了。” 殷朝歌怔了怔,不禁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王牧之当时的心情,也能体会到半子和尚现在的心情。 王牧之是国初著名高手,曾在一月之内连败大江南北八位高手,声名直逼当时棋坛霸主一代宗师过百龄。他与过百龄十局决胜的成绩是四胜五负一和,可谓虽败犹荣。 他败在半子和尚手下,由此终生不再言棋。半子和尚的心里,惋惜之情一定是大大超过自得之意了。 殷朝歌拉过白棋,道:“看在这副棋盒的份上,定先就定先吧。” 半子和尚笑道:“唉,这才像个样子嘛,这才是个好娃子嘛!” 一边唠叨着,一边在棋盘右上左下两个位置摆上了两粒黑子。 殷朝歌也摆好座子,站起一粒白子,正准备拍下,又笑道:“击败王牧之后,你岂非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半子和尚笑道:“哪能呢?围棋一道,博大精深,比如严老怪跟我下了十几年的棋了,虽说胜少负多,可也绝不是只输不赢啊。” 他又瞪了殷朝歌一眼,催促道:“你倒是快下呀,第一着就这样磨蹭,怎么得了!” 殷朝歌一笑住口,小飞挂角。 半子和尚随手在上边分投一手,道:“可惜严老怪花在棋上的时间太少,他的兴趣也不在棋上,只不过是由棋道之中参悟武功,不然的话,老和尚可就有一个好对手唉。” “师父的兴趣不在棋上?”殷朝歌白棋“双飞燕”攻角,口中奇道:“那师父又怎能赢你的棋呢?” 半子和尚点着白棋道:“起手就双飞,不嫌太急吗? 你小子果然没什么长进!” “其实,棋道与世间万物皆是相通的。”半子和尚投下一粒黑子,靠住上边白棋,一面道:“严老怪由棋道参悟武功,自然也能自武功的精妙之处参悟出棋道。所以嘛,棋力就跟着功力一起长进喽。” 十几着一过,殷朝歌的眉头就皱紧了,额上青筋凸现,还迸出了几粒细细的汗珠。他已经遇上了难局。 半子和尚笑眯眯地看看棋局,又看看殷朝歌紧皱的双眉,又拎起一块狗肉架在了火堆 殷朝歌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半子和尚刚刚所说的由武功的精妙之处参悟棋道的话来。 如果盘上的黑白子正是两个对峙的武功高手,处于劣势的白棋该怎么办呢? 杀招在哪里?该如何出招? 他咧嘴一笑,举起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水,投下一粒白子。 半子和尚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狗肉,眼角的余光瞟了棋盘一眼,拈起棋子就要拍下。 手在空中,却定住了。 他微一皱眉,将伸出的手又收回来,喃喃道:“看不出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 殷朝歌刚才这一招,的确是攻守兼备的好棋,半子和尚序盘的优势顿时被这着棋所化解。 接下来的棋,殷朝歌更是越下越顺手。 半子和尚已顾不上火堆上已烤着的狗肉了。 他光溜溜的脑袋上,竟然也泛出了一层油汗。 棋至中盘,形势已非常混乱,如果黑棋没有特别意外的好手,白棋取胜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半子和尚沉思良久,在左下角扳了一手。 这一招正是他秘藏多年的杀招。 殷朝歌推算半天,实在找不出妥善的应手,想脱先,角上实地必定大受损失,棋也就输定了。 终于,他下了决心,强硬地反扳一手。如此一来,很可能会形成劫争,而且是决定全局胜负的“天下大劫”。 “阁下为什么不断一手呢?!” 棋盘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半子和尚和殷朝歌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根本没察觉身边什么时候竟然多出一个人来。 一抬头,他们才知道多出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殷朝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刚才发话的是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一件淡青色的裁剪精良的儒衫恰好衬出他适中匀称的身材,手中摺扇轻摇,看去直如一株临风玉树。 殷朝歌目光定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这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长长的黑发用一只金环束在脑后,一张清丽出尘的瓜子脸上,隐隐闪动着两只酒涡。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大而明亮的眼睛迎着殷朝歌的目光,眼中忽然间像是蒙生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殷朝歌的心猛地跳动着,他的嗓子,忽然间有些发干。 女孩儿眼波一转,微微摇了一下头。 半子和尚已然大声道:“看你还像个斯文人,怎么连‘观棋不语’这个道理也不懂?!” 儒衫青年微笑道:“在下见两位妙着纷呈,更兼此时棋局险恶异常,一时忘情。还请大师恕罪。” 半子和尚斜眼道:“你也懂棋?” 儒衫青年道:“略知一二。” 半子和尚勃然作色道:“年纪轻轻就如此不老实!” 儒衫青年微笑道:“不敢。” 半子和尚道:“你能看出此地可断一手,怎么会只是‘略知一二’?” 儒衫青年一时无言。 半子和尚道:“殷小子,喂,殷小子,你来看看!” 殷朝歌面上微微一红,转眼看着棋盘,略一思索,抚掌道:“好棋!断一手果然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站起身拱手道:“兄台棋艺不凡,在下十分佩服,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儒衫青年还了一揖,笑道:“不敢。在下复姓慕容。 慕容旦。” 殷朝歌的目光又转向女孩儿。 女孩儿脸上微微一红,又轻轻摇了一下头。轻风拂过她如丝的秀发,秀发飞扬,遮住了她半张脸。 半子和尚冷冷道:“殷小子,你看清楚了。断我一手虽说勉强护住了实地,只怕要丢掉先手吧?我看还是不如反扳。” 慕容旦和殷朝歌顿时都俯身在棋盘上,仔细推算起来。足足两盏茶时分,殷朝歌方吁了口气,道:“黑棋多两处劫材,果然还是应该反扳。” 半子和尚盯着慕容旦,冷冷道:“如何?下棋要照顾全局,如果单单追求局部的好手,是赢不了棋的!” 慕容旦长揖道:“大师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 半子和尚自牙缝里“嘶嘶”吸了两口凉气,道。“穿上儒衫,就一定要这么酸不溜丢的?殷小子穿的也是儒衫,就不像你这样!” 女孩儿“咭”地一声,笑出声来。 慕容旦尴尬地一笑,道:“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殷朝歌也笑道:“不敢,殷朝歌。” 他的目光不觉又向女孩儿那边转去。 半子和尚冷笑道:“殷小子,你还下不下了?” 殷朝歌一怔,道:“为什么不下!” 半子和尚道:“瞧瞧,瞧瞧,一见漂亮小姑娘,就这样六神无主地,真没出息!” 女孩儿瞟了殷朝歌一眼,面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 殷朝歌只是笑。 笑得很有些呆,也有些傻,还有三分甜丝丝的味道。 慕容旦显然是被这局棋吸引了,不觉间席地坐了下来,一边观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叹。 这一老一少,一僧一俗的棋艺,的确是他生平所仅见。 女孩儿往溪边走了几步,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也盯着棋盘,时不时地在殷朝歌脸上一溜。 半子和尚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良久,他重重咳了一声,置左下角不顾,投下一子,竟是挥戈直逼白棋中股的一条大龙。 这分明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了。 慕容旦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他的呼吸不觉间也粗重起来。 像这种等级的两大高手贴身肉搏的局面,在棋坛之上可是难得一见。 三四招一过,半子和尚抬起头打量着殷朝歌,诧异道:“这几手下得缩手缩脚,患得患失,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好好的怎么心浮气躁起来了?” 殷朝歌道:“没有哇。” 半子和尚嘿嘿一笑,悠然道:“小子,围棋又叫‘手谈’,你知道吗?” 殷朝歌怔了怔,道:“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凡是会下两手棋的人,谁不知道?” 半子和尚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会叫‘手谈’吗?” 殷朝歌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半子和尚道:“所谓棋如天道、如人道,‘谈’者,‘坦露心意’也,手谈嘛,自是说以其招表露心意。你心里想什么还当老和尚不知道?” “不下了不下了。”他伸手打乱了棋子,道:“这盘棋你小子输定了。” 慕容旦叹了口气,道:“可惜。” 半子和尚瞪眼道:“有什么可惜的?你是不是以为就凭殷小子现在的棋力能胜得了老和尚?” 慕容旦含笑道:“不敢。” 他立起身,拂了拂衣袂上的草屑,走向溪边,道: “木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女孩儿点点头,微笑着站起身。 慕容旦又转身长揖道:“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一睹大师与殷兄的神技。” 殷朝歌招手道:“慕容兄过奖了。” 半子和尚一面收拾着棋子,头也不抬地道:“他那点子水平,也算是神技!年轻人真没什么见识!” 慕容旦一笑,飘然离去。 女孩儿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冲殷朝歌一笑。 亮丽的阳光在她漆黑的秀发上流淌。 半子和尚背起棋具,拎起竹篮,笑道;“殷小子,今晚还陪老和尚下棋吗?” 殷朝歌踌躇着。 半子和尚哈哈大笑,一闪身,已在十余丈之外了。 他回过身来,只见殷朝歌仍呆立在溪边,怔怔地看着已变成一个黑点的女孩子的背影。 ********* 木春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事重重。 整整一个下午,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时时忍不住叹上一口气。 他实在想不通林抚远几个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林抚远、马阁、曹吉峰和他当年同为段氏家族的重臣,段氏一族对他木春霖也算是恩宠有加,但那到底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再说,为了段氏家族,他已献出了自己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生命与自己大半生的年华。 现在,他已是个老人。 一线黄黄的夕阳斜照进客厅,照在他眼前的空地上。 他凝视着这一线暗淡的阳光,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他的生命岂非正如这夕阳,也已将转瞬即逝? 当年的雄心,当年的征战已恍如一梦。现在,他只想守着他的宝贝孙女儿安稳地渡过已所剩无几的暮年光阴。 林抚远三人偏偏又找上门来了。 看他们这一次的来势,如果他仍然不答应出山,后果很可能将是不堪设想的。 他想起了幕容旦。 这个勉强可算得上是“师侄”的师侄来的虽很突然,还真的来对了时候。他希望关键时候,这个师侄能助他一臂之力。 “关键时候”很可能就在今夜。 一条长长的人影挡住了斜照进客厅的夕阳。 慕容旦和木潇潇回来了。 木春霖打起精神,含笑道:“玩得开心吗?” 慕容旦点头笑道:“以前读过很多元人的游记,说大理风光如何如何让人迷醉,总以为那不过是评论过分的渲染,今天我才知道,大理风光单凭一支笔,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 木春霖笑道:“是吗?那贤侄不妨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等哪天空闲下来,老夫陪你好好地游览一番。” 木潇潇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捶着肩头,道:“林爷爷他们呢?已经走了吗?” 木春霖淡淡道:“没有。我们多年不见,他们当然想多呆一阵子,好好谈一谈心。” 慕容旦心中暗喜,口里道:“今天我们在感道寺附近一条小河边,还碰上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木春霖道:“哦?说给我听听。” 慕容旦道:“一个老和尚跟一个年轻人在河边下围棋” 木春霖讶然道:“这事很平常嘛,贤侄怎么会觉得有趣呢?” 慕容旦道:“和尚一面下棋,一面在一堆火上烤狗肉吃……” 木春霖一怔,笑了起来,道:“那和尚一定就是半子和尚。据说,他的棋艺可是天下无敌。” 木潇潇道:“半子和尚?他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法号呢?” 慕容旦道:“我隐隐听见他说当年曾赢过谁半个子什么的,大概是心中得意,以此纪念吧。” 木春霖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木潇潇道:“爷爷知道这个半子和尚的事?说来听听嘛。” 木春霖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闲着没事,就说给你们听听。” 其实.半子和尚的来历,木春霖自己也是道听途说而已。 半子和尚初到大理感道寺时,自称是个游方的野和尚,对自己的身世从来不提半个字。过了两三年后,大理城内才渐有传闻,说半子和尚俗家姓名叫丁乘鹤,竟是一代围棋大宗师鬼谷子最钟爱的一个弟子,也是鬼谷子门下近三十弟子中,棋力最高的一个。 据说丁乘鹤十五岁时,鬼谷子已只能授他定先,十六岁时,已可与鬼谷子分庭抗礼,十七岁后,师徒之间已不复对奕。 听说丁乘鹤的棋力已超出在鬼谷子之上,太祖皇帝朱元璋便下招令他去金殿对奕。 据说丁乘鹤进宫前一天的夜里,鬼谷子将他叫进了密室,和他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丁乘鹤与太祖皇帝的那盘棋整整下了一天。完局之后,朱元璋竟是头昏眼花,两腿发轻,连站都站不稳了。 第二天,圣旨下,封丁乘鹤二品棋待诏,堂华居一幢,婢女二十四名,白银七千两外加一付御用棋具。 太祖皇帝之所以如此“龙心大悦”,是因为那局棋皇帝虽然竭尽全力,也只赢了丁乘鹤半个子。 十天后,丁乘鹤忽然生起病来,半个月后,便向太祖皇帝告假回乡养病。 行到扬州,丁乘鹤去探望鬼谷子的一位多年棋友,素有“大力鬼王”之称的江南棋王胡元兆。 胡元兆的棋力与鬼谷子在伯仲之间,只不过此人性格却是十分耿直,脾气素来暴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事,听不顺耳的事,那是不分场合,一定会指手划脚地大发一通议论。 两人一见面,胡元兆一定要拉着丁乘鹤杀上一局,而且邀请了扬州城内数十位名流好手在一旁观战。结果是丁乘鹤妙手连发,不过一百四十二着,便迫使胡元兆推枰认输。 胡元兆就此大发雷霆,指着丁乘鹤的盘子大骂他无棋德、无骨气,是条断了脊梁的癩皮狗。 丁乘鹤与太祖皇帝那局棋自然是故意输掉的,而且输的不显山不露水,输的十分巧妙。也正因为如此,胡元兆才会怒气勃发。 丁乘鹤一时忍耐不住,抽出腰间长剑架在胡元兆的脖子上,大叫道:“好,好,我是没骨气,你有骨气,现在我就要你下这样一盘棋。你赢了我就一剑砍了你,输得太过明显,你也甭想活。你下下看!你下给我看看!” 胡元兆一时反倒怔住了。在坐人等都涌上来劝解,丁乘鹤抛下长剑,狂笑着跑出门去,就此无影无踪。 木春霖不禁叹了口气,道:“据说,后来朱元璋还特意派人四处寻找丁乘鹤,说是生平就数与丁乘鹤那盘棋下得痛快!唉,真是可笑,可叹啊!” 木潇潇不禁眼圈一红,道:“难怪他会叫半子和尚……爷爷,他真可怜。” 木春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微笑道:“到大理之后,他的日子可就过得舒心了。又不念经,又不撞钟,整天除了摸黑白子,便是算计着到哪里去弄狗肉吃。” 慕容旦笑道:“他烤狗肉的手艺我看也可称天下一绝了,大老远就能闻到那香味。” 木春霖道:“当真?只听人说他爱吃狗肉,可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门手艺。” 木潇潇也笑道:“是真的。我们就是被那种香味引到河边的。” 木春霖笑道:“馋丫头,你没向他要一块尝尝?” 木潇潇羞道:“爷爷!” 她扭过身,轻轻吁了口气,黑亮的双眸忽然觉得迷蒙起来。 她想起了殷朝歌,想起了殷朝歌盯着她的那两道惊喜而痴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已经发红了。 几个月不见,他上哪儿去了? 他可是比上一次见面时清瘦多了。 明天,或者今夜,能见到他吗? 她无声地叹息着,一颗清清纯纯的心竟轻微地惊动起来,像是有一只调皮的手在弹拨着她的心弦。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却又忍不住要去想。 今天是她第三次见到殷朝歌。他们是在今年三月三蝴蝶泉边的对歌会上认识的。 殷朝歌的摆夷山歌唱得极好,只一曲,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曲,他们就走到了一起。自蝴蝶泉边分手后,她几乎每一刻都在盼望着能再见到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和那张脸上挂着的淡淡的微笑。 很快,她又见到了他。在霞移溪边,他们整整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天快黑了,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然后,他忽然不见了,一直到今天。 这段时间他在干什么呢?现在他会在哪儿? 明天,他一定会在霞移溪畔等着她的,她坚信。 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殷朝歌现在正在离她家不过百十步远的一户摆夷人家里。 ********* 村子叫木叶村,村里的居民只有木家一家是汉人,其他的都是摆夷族人。 木叶村在下关附近。下关离感道寺虽不远,可也不能说很近。殷朝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跟着慕容旦和木潇潇身后,一直走到了木叶村。 一路之上,他都盼望着木潇潇能回一回头。 只要她回一回头,他就能设法让她知道,明天他会在溪畔等着她。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能再看一眼她那楚楚动人的脸儿,能再看一眼她那长长的睫毛后幽幽明眸,他就回去。 但直到他眼巴巴地看着木潇潇走进家门,她也没回一下头。 殷朝歌根本没想到这只能怪他自己。 因为他的轻功和跟踪术实在是太精妙了,木潇潇和慕容旦根本就没察觉身后竟然一直有个人在跟踪。 既来之,则安之。殷朝歌干脆决定就在村子里往下来。 摆夷人素来十分好客,想在村子里找个路脚的地方,实在是太容易了。 “三方一照壁,四舍五天井,走马串楼阁,飞檐画龙凤。” 这个顺口溜十分精确地概括了摆夷人居室的特别。摆夷民居大都是单门独户,每家都是一个封闭式的大院子,布局绍构十分独特巧妙。不大一会儿功夫,殷朝歌已坐在离木家不远的一户人家院中,跟一位摆夷汉子喝起酒来了。 摆夷女子性格也素来开朗爽快,不似汉族女子那般拘礼,这位摆夷汉子的妻子也在一旁陪着他们,三人说说笑笑,很快就熟悉地直呼起“大哥”、“大嫂”、“兄弟”来。 几碗酒下肚,殷朝歌的脸就已红得像一块新染就的红布。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虽然他酒量极好,却是一沾酒就红脸。 他的脸虽已红透,满身都透着酒气,却还是一碗接一碗地陪着摆夷汉子猛灌。摆夷汉子越喝兴致越高,对殷朝歌的好感也是成倍地往上涨。 他又灌了一口酒,笑道:“兄弟,打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你有心事,能不能跟大哥我说说?” 摆夷大嫂也道:“是啊,兄弟,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吧,说不定我们还能替你拿个主意呢。” 殷朝歌知道摆夷人的脾气,只要他们认定了你是朋友,哪怕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也是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再说,木家是他们的近邻,说不定他们跟木家还很熟悉呢! 果真是这样,保不准这位摆夷大嫂今天就能找个由头将木潇潇约出来。 殷朝歌道:“大哥大嫂,实不相瞒,兄弟到你们村子来,是想找一位姑娘。” 摆夷大嫂笑道:“是吗?是哪家的姑娘?能让兄弟看上,可真是这姑眼的福分哪!” 殷朝歌道:“她姓木,就住在你们家东第三家那个院子里。” 摆夷汉子笑道:“噢,你说的木将军家的潇潇姑娘啊。 兄弟,你可真有眼光,那可真是个好姑娘,模样儿又好,性格又好。” 殷朝歌咧着嘴,只是笑。 摆夷汉子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摆夷大嫂白了他一眼,道:“还用问?当然是三月三在蝴蝶泉边认识的嘛!兄弟,你们是不是已经对过歌走过情了?” 殷朝歌笑道:“还没有……今天兄弟才又见到她……” 话只说到一半,摆夷汉子已经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殷朝歌的肩头,大声道:“好!好兄弟,大哥敬重你!心里喜欢上一个姑娘,就是要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就是要大着胆子去追她!想当年,大哥我喜欢上了你大嫂,那也是痛痛快快就把事情给办了!” 摆夷大嫂又白了他一眼,伸手捶他的后背,笑道: “瞧你这样儿!也不怕兄弟笑话你。哼!当年要不是人家看你追得可怜……” 她又狠狠捶了摆夷汉子一下,摆夷汉子却只是摇头晃脑得意地大笑着。 摆夷大嫂笑道:“兄弟,你别理他。只要喝点酒,他总是要发阵子酒疯的。” 殷朝歌笑眯眯地只是喝酒,不说话。 摆夷汉子是真醉了,不过并没有发酒疯,只是歪倒在椅子上,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摆夷山歌。 摆夷大嫂道:“你看看这人!” 嘴里虽嗔怪着,她脸上却浮起了一阵温柔的红晕,眼中闪动着幸福满足的笑意。 摆夷汉子正哼着的,正是他们当年订情时唱的山歌吗? 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当年那些甜蜜的日子。 殷朝歌看着他们,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摆夷大嫂笑道:“兄弟,你也不用着急,只要有缘,总能在一块儿的。不过,她爷爷可是个老古板。” 殷朝歌道:“她爷爷?就是大哥刚才说的木将军?” 摆夷大嫂点头道:“是啊。木老爷子原先是段总管的大将,后来不做官了。脾气大得很,把个孙女儿当个宝贝似的,生怕让年轻小伙子给勾了去。” 殷朝歌道:“我今天看到木姑娘时,有一个叫慕容旦的年轻人陪着她……” 摆夷大嫂笑着膘了他一眼,笑道:“那个年轻人是两天前刚从中原来的,听说是木老爷子的侄子。” 殷朝歌嘿嘿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 摆夷大嫂起身笑道:“兄弟的酒看样子也喝多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们烧碗醒酒场来。” 醒酒汤又酸又辣又烫,殷朝歌只喝了两口,就已炸出一身汗来。 摆夷汉子喝了一大碗,酒还真醒了。 眼睛刚一睁开,他便笑着直拍殷朝歌的肩头,道: “兄弟,好酒量,好汉子!” 殷朝歌笑道:“哪里,是大哥比小弟多喝了几碗。” 摆夷汉子大笑。能结识兄弟你这般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大哥我能不多喝几碗?!” 大笑声中,他又用力拍殷朝歌的肩头,道:“兄弟,你放心,你嫂子同木家潇潇姑娘一向交情很好,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殷朝歌大喜,起身深深一揖,道:“还请大嫂多多费心,兄弟我……” 摆夷大嫂笑道:“好好的怎么又酸文假醋起来了?早知兄弟会酸,我也不用去烧醒酒汤了。” 殷朝歌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摆夷汉子打了个酒嗝,冲摆夷大嫂一摆手,道:“你也真是,还拿兄弟开心!没看见兄弟急成什么样子了嘛!” 摆夷大嫂笑道:“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时候不早了,兄弟又唱了酒,还是早点歇着吧。你放心,明天一定能让你见着心上人!” 殷朝歌道:‘当真?” 摆夷大嫂笑道:“大嫂还会骗你不成!” 淡淡的星光自窗口照进来,洒在殷朝歌的床头。他的目光已如星光般朦胧。 朦胧中,他好像又见到白衣胜雪的木潇潇正斜坐在蝴蝶泉边,清亮的泉边反射的太阳光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跳跃着。 他躁动不安的心忽然间就已平静下来,平静的如同这静夜中默默无言的木叶村。 明大就能再见到她了。 真好。 第十二章 血溅木叶村 心里有事的人总是很难睡着的。 木潇潇虽然早已躺下,却一直睁着双眼。 她看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整个人似已痴迷在这淡淡的星光里。 已是深秋,夜凉如水。 但她还是觉得被窝里太热了,她的两颊一直都微微地发烫。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推开松软的棉被,坐起身来,斜倚在床头,顺手取下斜挂在床边的一管玉箫。 玉箫在淡淡的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用发烫的掌心轻轻抚弄着箫管,一阵温润清凉的感觉从她掌心直袭上她的心头,她的心也随之微微地荡漾起来。 这管玉箫自她六岁起就一直斜挂在她的床头,十年中,无论走到哪里,也从未离开过她手边,但她还是第一次从箫管上体味到这种柔和与温柔。 她轻轻抚弄着箫管,玉箫上柔润的光泽流泻过她的指尖,一如霞移溪脉脉流动的溪水。 溪水无言,溪边的人呢? 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木潇潇咬了咬嘴唇,推开被子轻轻溜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了窗户。 一阵清凉的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颊,拂动着她散乱的长发。 风中有木叶摇落声,有夜露的清凉湿润。 她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因为她忽然产生了倚窗吹奏一曲的冲动。 可夜已经很深了,爷爷和客人们肯定早已休息了。 怎么办呢? 看样子,只能溜到爷爷的书房里去取一部书来看看了。 就取那本最最喜欢的《六一词》。 ********* 木春霖的书房很大。 宽敞的书房四壁,排列着十余架满是书卷的紫檀木书柜。 木春霖早年虽只是一员武将,却一直很爱读书,甚至在当年征战岁月里,也是手不释卷。 书房北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书剑双绝”,便是段总管赠与他的亲笔手书。 隐居在木叶村的这些年中,木春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书房里度过的。 木春霖不爱喝酒,更没有什么“汉书下酒”之类文人的酸臭毛病。他只不过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翻一翻唐诗宋词,读一点前朝野史。 能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就算是什么书都不看,只要嗅着这满屋书香,也就够惬意的了。 每当这种时候,他便真切地感觉到过去的岁月真的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内心的伤痛也真的已经渐渐淡化成虚空。他的心情会很平静,平静中甚至还透着一点欢愉。 木春霖现在正坐在平日他最喜爱的那张雕花太师椅上,面前的花梨大案上摊开着一卷还是他最爱读的《南华经》。 但木春霖现在的心情却很不好,不仅谈不上愉快,离平静也差得很远。 他整个人看上去却是非常地平静,如同一泓平静的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湖水。书房里除他之外的四个人中,像他一样平静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站在他身侧的慕容旦。 木春霖静静地看着微侧着身坐在他对面的林抚远,目光中似乎隐隐闪动着一丝笑意。 他很清楚,此时他绝不能露出半分不安的神情来。 林抚远、马阁、曹吉峰当年同他都是一殿之臣,共事多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呢? 刚才一番话里他不想同他们合作的意思虽然并未明言,却也是昭然若揭,明白得连个傻子都能听出来,更何况素来心思细密的林抚远呢。 他在等林抚远做出反应。 曹、马二人他根本用不着去注意,因为他们一向都是惟林抚远马首是瞻。 林抚远的性格习惯,木春霖再熟悉不过了。甚至有些林抚远自己都不会太注意的小动作,木春霖也一清二楚。 看看林抚远进书房后似是很不经意地选中的那把椅子,木春霖心里不禁暗自笑了一下。 那把椅子是他特意摆放,专门用来试一试林抚远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抚远的习惯还是没有变。不管是在哪间屋子里,他只要坐下来,就一定会坐在离门窗最近的位置,而且一定会侧身对着门窗。 他的左手一定会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而右手也一定会搁在自己微凸的肚子上_。 这样一来,无论屋里屋外发生什么情况,他都能最快地做出反应,在最短的时间内拔剑。 木春霖很快就发现林抚远还是有些变化的。虽然他坐在那里的姿式同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但他的背部已极其明显地弓了起来,他搁在自己肚子上的右手时不时地会突然颤动一下, 这些变化当然都是时间造成的。林抚远毕竟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林抚远努力挺直自己的后背,微笑道:“大将军,你方才所说的,果然很有道理,只不过……” 木春霖也微笑道:“林将军有话尽管直言。” 虽然他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笑容还是有些发僵。 他的心也急剧地沉了下去。 林抚远开口之前,微笑之前,左嘴角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这正是木春霖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知道这次林、马、曹三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了,如果他拒不相从,结果只可能有一个。 林抚远己生杀心。 杀心一起,他的左嘴角就会轻微地抽动一下。这个林抚远自己也不知道的习惯,木春霖几十年前就发现了,而且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林抚远顿了顿,笑眯眯地道:“眼下的形势,已经和二十年前大不相同了,依林某看,不出三年,中原必有大乱。” 木春霖淡淡道:“能乱到什么程度呢?” 林抚远道:“乱到大明天子的宝座难以坐稳的程度。” 木春霖似是不经意地微侧过脸,看了幕容旦一眼。 他不禁暗自庆幸——让他参与今晚的会谈,绝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林、马、曹三人的功力如何,木春霖很清楚,即便林抚远与马、曹中的任何一人联手,他自信仍能应付,但如果三人合击,则他必败无疑。 慕容旦的武功到底怎样,木春霖不知道,但他相信不会低于马、曹二人。 就算林抚远杀心已生,有幕容旦相助,脱身至少是不成问题的。 一直沉默着的慕容旦轻轻咳了一声,淡淡笑道:“晚辈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抚远瞟了他一眼,道:“慕容贤侄气度不凡,想必会有高见。” 慕容旦微笑道:“大明以马上得天下。朱棣在位时,五出三犁,威震漠北,明军将土皆为久经沙场,其战斗力可想而知,其后宣德二朝虽未大规模用兵,武备也并未松驰,林前辈何以有如此惊人之言呢?” 林抚远冷冷一笑,道:“朱棣数次远征漠北,劳师动众,又有哪一次是竟全功而返的?又有哪一仗不是仗着神机营的精锐火器,才勉强与蒙古铁骑相抗衡?宣德以来十余年,虽然表面上看武备末废,但蒙古人不也到现在仍然活得很自在吗?!” 曹吉峰点头道:“林将军所言甚是。我看大明的几个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这个皇帝更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朝中大半,还不都是那个没卵子的王振说了算。 自脱欢一统蒙古诸部,瓦剌日见强盛,也先继位为太师后,更显雄心勃勃,蓄意进取中原。近年来贡马的使者一年多似一年,去年据说已有二千余人,明廷打堂时,已经大感不耐烦,宫赐也是一年少似一年,这帮使者回去时,便沿途抢掠财物。如此五次三番,我看双方迟早又得大动干戈了。” 慕容旦微笑道:“那么以曹前辈之见,双方一旦开战,孰胜孰败呢?” 曹吉峰仰了仰头,道:“瓦刺铁骑素来纵横无敌,又经也先数年间厉精图治,明廷必败无疑。” 慕容旦道:“哦?前辈能如此肯定?” 林抚远冷冷道:“不单曹将军是这样想,林某也是这样认为的。近年来明廷已经放弃了对大宁卫的镇守,如此一来,不说漠南一带已经失去控制,便是辽东一线也少了辅翼,林某征战疆场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等敢冒兵家大忌之事。” 慕容旦目光一闪,微笑道:“晚辈以为,纵然明廷已然放弃对大宁的镇守,但有朵颜三卫在,也先也不敢冒然起兵吧?” 林抚远不屑地道:“三卫哪里经得起瓦刺铁骑一击! 保不准他们还会倒戈向南,甘为也先前驱呢!” 马阁不甘寂寞,抢着道:“想来中原一带和平日久,民心必定俱战,果真战事突发,人心必将大乱。林将军以为如何?” 林抚远点头道:“的确是这样。只不知大将军以为如何?” 木春霖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他并不是觉得这三人所摆的理由难以反驳,只不过不愿反驳而已。 既然林、马、曹三人借思机发起兵之机报复“大理阁”的决心已定,他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了。 林抚远道:“目前形势对我们可谓极其有利。第一,明廷北部边防一年比一年吃紧,难以顾及南疆,黎利恢复安南国,明廷却没有拿出一个有力的措施来,便是极好的例子;第二,东南沿海一带,倭子屡次进犯,朝廷虽头疼却又拿不出解决的办法,这也说明了朝廷的无能;第三,中原白莲各教势力越来越大,王聪儿虽举事不久就被扑灭,但邓茂士、叶原留诸人又已相继起兵,大乱之期,已是指日可待;第四,段总管旧部十有八九仍是忠心耿耿,都在待机而动;第五,云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我等在此征战多年,熟悉地形;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握在手,何愁大事不成!” 他直盯着木春霖,慢慢地道:“大将军,你看呢?”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木春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一眨眼间就像是多了一倍,也深了一倍。 他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三人,道:“三位想必也看得出,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清闲散淡的日子,加之年事日高,精力也大大不比以前,欲图大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林抚远勉强笑道:“如此说来,大将军是执意不肯出山喽?” 木春霖淡淡道:“非不肯也,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林抚远沉声道:“难道大将军忘了段氏一族待你的恩情了吗?” 曹吉峰忙笑道:“林将军不要太性急嘛,大将军又怎会忘了段家的恩情呢?只不过……” 林抚远瞪眼道:“只不过怎样?” 曹吉峰看了木春霖一眼,赔笑道:“只不过大将军素来思虑慎密,一定是在考虑咱们一时间还没想到的诸多因素而已。” 林抚远目光闪动着,拱手道:“林某适才口不择言,尚请大将军谅解。” 木春霖笑了笑,淡然道:“林兄说哪里话,咱们也算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林抚远点点头,道:“那么,起兵复国之事,大将军以为可行否?” 慕容旦知道,今晚这一关,木春霖是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了。 林抚远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曹、马二人虽然看来一团和气,但他们的右手一直都虚罩在腰间的刀柄上。 木春霖沉吟着,慢慢道:“曹兄方才所言,正中木某的心思。林兄所谈及的,一共五点,好像是诸方形势都对我有利,但事情都是多方面的,有其利,必然也有其不利,三位以为如何?” 曹吉峰道:“请大将军明示。” 木春霖道:“南方的确是地势险要,但易守难攻之说,木某就深不以为然。” 林抚远道:“地势险要,自然就易守难攻,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木春霖淡淡道:“前朝至今,一鼓而下云南,前有元世祖忽必烈,后有明将沐英,这总是事实吧?” 林抚远一怔,道:“这个么……” 木春霖道:“沐王府经略云南数十年,雄兵数万虎踞大理,不说咱们的兵力绝不可能超出他们,便是在作战经验上,也未必就强过他们多少。” 慕容旦不禁暗自点头。木春霖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大理素来弱小,当附中原以图平安,方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免遭刀兵之祸,再说,思任发、思机发屡次起兵,哪一次不是被杀得片甲不留,仅以身免?” 林抚远哑然。 曹吉峰道:“曹某以为,对咱们最最有利的,当是承平之民…·” 木春霖叹了口气,道:“既然承平日久,则明廷国库必然充盈,正是因为钱粮充足,则战事一起,就绝不会有后力不继之忧。诸位试想,木某所言是否还有几分道理?” 林抚远冷笑道:“看似有理,细细想来,却又无理。” 木春霖道:“哦?” 林抚远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我四人身受段氏恩宠,自当为段氏一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才对!” 木春霖看着他激奋之下已略显扭曲的脸,叹道:“三位老兄,实不相瞒,木某以为恢复之计万难实现,不如放弃的好,且让大理百姓安安生生过几年平稳的日子吧。” 林抚远站起身,踏上一步,沉声道:“这么说,大将军心意已决喽?” 木春霖点头道:“木某已是风烛残年,不想再参与此事。三位要做,尽管做去,木某决不阻拦,更不会去告密。三位当可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抚远反倒怔住了。 虽说他杀心早生,但他们到底是相交大半辈子的老朋友了,一时之间,还真下不了手。 但要他就此罢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因为木春霖在段氏旧部中的声望实在太高了,复国之事如果木春霖不出面参与,段氏旧部中,十之四五的人都不会响应。 林抚远眼中杀气暴涨,左手一举,右手已握住剑柄,“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剑气森森,花梨大案上的两支烛火顿时暗淡下来。 曹吉峰也已握紧了刀柄,却并未拔刀,他看了看端坐不动的木春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慕容旦,迟疑着道: “林将军,还是让大将军再考虑考虑吧。” 马阁却已举起弯刀,一步一步向木春霖逼去,咬牙道:“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一刀杀了最干净!” 木春霖惨然一笑,道:“马兄,你我相交数十载,还真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人。” 林抚远伸手止住马阁,道:“大将军,个人私情为小,国家之事为大,林某再问你一次,你出不出山?” 木春霖缓缓站起身,道:“木某与三位曾同生共死,转战半生,三位何苦如此相逼?” 林抚远长剑平胸,咬牙道:“箭在弦上,大将军勿怪!” 木春霖忽然笑道:“三位以为,你们能胜得过木某与慕……” 他的笑容一瞬间已冻结,双目之中尽是恐惧与惊险。 他不敢也不肯相信他看见的。 一阵凉意自他的后背一直穿透到前胸。 寸余长的一截剑光自他的左胸凸出,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鲜血箭一般息射而出。 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声响起。 ——是慕容旦! ——只可能是慕容旦! 木春霖竭力想转过身,看看刺他这一剑的人到底是不是幕容旦,但刹那间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慕容旦的长剑极其准确地穿透了他的心脏。一剑夺命。 木春霖连哼都没能吟出一声,俯身摔倒在花梨大案上。 凄励的惨叫声是自窗外响起的。 血淋淋的剑光刚刚自木春霖胸前缩回,书房的长窗已经碎裂。一条白影掠进书房,双臂箕张,直扑向慕容旦。 慕容旦左掌一立,拍向迎面来的白衣人。 凌厉的掌风拂起了白衣人散乱的头发。 林抚远不禁失声叫道:“潇潇!” 木潇潇一击不中,借着慕容旦强劲的掌力飘身后边。 慕容旦右手一拂,长剑似毒蛇般刺出,直刺木潇潇肋下。冷森森的剑气激得她全身的皮肤都紧缩起来。 一瞬间,她已清醒。 然后她就想起刚才在窗外听见的林抚远说的最后两句话。 她知道爷爷是怎么死的和为什么而死的了。 慕容旦的长剑上沾满木春霖的鲜血,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疾刺过来的剑尖上飞起来的血珠。 血珠飞打在她脸上,麻生生的疼痛又一次刺激着她,激发起她体内的潜能。 电光火石间,她微一挫身,避过长剑,双掌变抓,右手龙爪左手虎形,扣向幕容旦的咽喉。 一股怪异的气流夹带着令人牙酸的“嘶嘶”声随着她变幻的双爪在宽敞的书房内旋起一阵劲风。 烛光摇摇欲灭。 慕容旦心中一凉,脸色已变得铁青。 他原本沉稳狠辣的表情在木潇潇双爪攻出的瞬间就已消失殆尽。 他的目中已满是震惊,震惊中夹着一丝恐惧。 他根本没想到木潇潇会有这样高的武功。 很显然,她的武功并不是传自木春霖,而且她的功力也大大超出木春霖一筹。 慕容旦左掌右剑,拼命抵挡着木潇潇凌厉的一招紧似一招的杀招。 他实在想不通,林抚远三人为什么一直傻站在那里,不合围上来乘机斩草除根。 林抚远、马阁、曹吉峰三人看见慕容旦突然出剑的那一刻起,就怔住了。 事态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不明白慕容旦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师叔。他们也没有时间去想。 突然厉叫着冲进书房的木潇潇显露出的武功更让他们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林抚远最先回过神来。挥剑叫道:“斩草除根!” 然后一柄长剑和两柄弯刀如狂风暴雨一般一并卷向木潇潇空门大开的后背。 清脆的裂帛声响起。 木潇潇的衣袖被马阁一刀劈裂成两截。 一刀走空,马阁刀势不停,反手上掠,刀锋斜劈木潇潇左臂。 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他,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驰骋疆场的岁月里。 他的刀法仍然像壮年时一样狠毒迅猛。 这一刀仍然走空了。 又一声清脆的裂帛声。 木潇潇的左肩胛处裂开一道血痕。 一击得手的是林抚远,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这一剑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成效,却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木潇潇返身向他猛扑过来。 林抚远接下两招,就已被逼得后退了一步。 对于慕咨旦来说,林抚远无异于是救了他。 木潇潇返身的一刹那。他就已镇定下来。 像慕容旦这样的高手,无论是谁用后背对着他,结果必定是致命的。 木春霖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猛吸一口气,长剑化成一道夺目的流光,直刺木潇潇后背。 慕容旦有十二分把握能一击而中。这分心一刺本就是他十几年来刻苦锻炼出的绝杀之招。 这一招从未走空过,这一次当然也不可能走空。 死在他这一招之下的高手,算上木春霖,已有七人。 血光迸现。 木潇潇冷哼一声,俯身摔倒。 第八个。 慕容旦差点笑出了声。 笑意还未在他脸上展开,就已完全冻结。 刚刚倒下的木潇潇几乎是一触地,又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弹了起来。 微微一怔之后,慕容旦第二剑又全力刺出,配合着这一剑的,还有两柄弯刀,一柄长剑。 凌盛的剑气刀光在屋内交织成一张网。 冷冰冰的死亡之网。 白影一闪,木潇潇已在门外。 死亡之网即将合围的那一刹那,她已破网而出。 她背部和肩胛部的两处剑伤显然并不太重,因为屋内的四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她翻身掠出房门时说的一句话。 “我会一个一个杀光你们”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战,身受两处剑伤后,她的声音听上去仍是中气十足。 书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甚至让人想不起刚刚发生的一切。 林、马、曹三人对视一眼,目光一齐转向慕容旦。 这是一个机会! 慕容旦立刻敏锐地查觉到了。 在这种时候,谁发号施令,谁就能控制全局。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他一挥长剑,断然道:“曹将军善后,林、马二位将军跟我来!” ********* “木将军家着火了!” 离房门还有十几步,摆夷汉子就大声叫了起来。 殷朝歌早已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刚一睁眼,就看见了窗外闪动的红光。 他自床上跳起,推窗掠了出去。 摆夷汉子推开房门,却只看见他一闪即逝的背影,吓得哆嗦了一下,张大了嘴半天却合不上。 他可不知道这就是轻功,还以为今天陪他喝酒的“兄弟”是个下凡神仙呢。 殷朝歌赶到木家大院外,已经有好多人忙着打水救火了。四周不断地涌来一批批手提水桶,端着木盆的村民。 秋冬之际,气候本来干燥,很容易起火,所以村民们都只忙着救火,根本没怀疑这其间是否有什么古怪。 再说,火起得很突然,火势又太猛,赶来救火的人只管没头没脑地一盆盆泼着水,没有一个敢冲进屋子里去看看的。 谁也不知道木家到底怎么起得火。 殷朝歌也不知道,但他闻到了一股焦臭味。 木春霖既然是个将军,木家的人一定都多少有些武功在身,绝不会就这样容易地被火围住,烧死在屋里。 殷朝歌定下心神,绕着大院飞快地转了一圈。 他很快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昧,接着就看见了地上的几点血迹。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沾了点血迹,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 血的气味还很新鲜,流出来的时间绝不会超过盏茶功夫。 木家出事了。 这绝不是普通的火灾,而是杀人者掩盖真相,破坏现场的一种手段。 殷朝歌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定了定神,纵身而起,沿着血迹一路急掠而去。 木潇潇很快就跑不动了。 背后的两处剑伤虽不重,却一直在流血。 她跑得越快,血也流得越快,体力也就消失得越快。 身后的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已清晰可闻。 慕容旦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刚才冲出书房后,如果她直接往山里跑,一来附近地形林抚远等人没有她熟悉,二来黑夜之中,可隐身之处极多,他们未必能找得到她。 但她却舍不下那管跟随了她十余年的玉箫。 虽说从书房到她的房间要不了多长时间,但对慕容旦、林抚远这样的高手来说,却已足够了。 木潇潇咬了咬牙,心一横,停了下来。 她回过身来,盯着正飞快地逼近的三条黑影。 反正跑下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竭尽全力,放手一搏。 只要能杀了幕容旦,为爷爷报仇,她就死而无憾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右手玉箫急速地在后背点了数下,封住了伤口附近的几处大穴。 当务之急是尽快止住伤口流血,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最后一点体力。 体力就是这最后一搏的本钱,也是她此时惟一拥有的一点点本钱。 慕容旦也停了下来,停在五六丈开外。 林抚远、马阁两边一分,一左一右慢慢地向木潇潇身侧迂回过去。 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了,当然知道木潇潇在想些什么。 她刚才所显示的高超狠辣的武功实在令他们心惊,虽然她已身受两处剑伤,但困营之斗,也必然更猛更狠。 所以他们都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前迫进,同时利用这段时间来调匀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 迫近到木潇潇身前两丈左右的地方,慕容旦又停了下来,站住不动了。 木潇潇很清楚他的意图。 他是想等林、马二人迂回到她身侧、身后,再施行三方夹击。 她正对着慕容旦,右手玉箫斜举在胸前。 玉箫在黑暗中隐隐发光,借着这点微光,慕容旦看见了她黑森森的眼眸和眸子里透出的冰冷锐利的杀机。 他还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她的气息仍然均匀悠长,但显然已经重了许多,这说明她的体力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慕容旦忽然干笑一声,朗声道:“木姑娘,在下等对你并无恶意,请你不必多心。” 木潇潇不说话。 玉箫斜举在空中,一丝颤动也没有。 她的手仍然稳定而有力。 慕容旦干笑着,又道:“适才击杀令祖,实属不得已之举,有请姑娘见谅。” 木潇潇依然沉默。 林抚远已经迂回到她左侧,离她不过三丈远的地方了。 他手中的长剑已经举起,剑光上跃动着一点闪烁不定的青蒙蒙的亮光。 马阁比他更快,此时已迂回到了木潇潇的身后。 慕容旦忽然叹了口气,十分诚恳地道:“其实,木姑娘应该感谢在下才对。” 木潇潇忍不住冷哼一声,咬牙道:“感谢?” 慕容旦大笑道:“不错,因为在下可以保证,令祖死得一点也不痛苦。他死得实在太快了,当然是因为在下的剑够快,够准!” 木潇潇眼中杀气陡然暴涨,右手不禁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慕容旦要等的,正是这一刻。 他一直不愿主动攻击,因为他知道拖延时间对木潇潇来说是不利的,对他却是有利的。 拖得越长,他的体力就会越充沛,而木潇潇的体力就更虚弱。 当然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木潇潇玉箫斜举,待势而动的姿式实在是太完美了,他根本找不出哪怕一点点很小的破绽来,自然更没有一击得手的把握。 以木潇潇惊人的武功,如果他不能一击得手,她的反击必定十分可怕。 虽然她现在的功力已经大打折扣,但他仍然没有把握能接下她垂死的反扑。没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会去做的。 所以他不断地用话来刺激她,一方面是借此拖延时间,以便林、马二人占据有利的位置,主要还是想扰乱她的心神。 现在,木潇潇心神已乱。 慕容旦一眼就看出了不下四处破绽,其中至少有两处是致命的。 他清叱一声,旋身而起,身剑和一直扑上去。 木潇潇后退。 她的步伐已乱。下盘也已开始浮动。 难道她不知道马阁正在她身后等着她吗? 马阁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三对一,优势明显在他们这面。他想不通慕容旦干吗还要对木潇潇夹七夹八地说那些不咸不淡的废话。 现在总算真正开始了。 木潇潇显然已无力硬接慕容旦的进攻,她后退的步伐也显得极为狼狈。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马阁不禁在心里感激老王爷将这个好机会递给了他。 他大吼一声,双手举刀过顶,全力向她的后脑猛劈下去。 刀锋溅起一阵劲风,呼呼作响。 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麻酥酥的快感。 他马上就能听见那一声极刺激的“嚓”声了。 他曾用这一刀不知劈开过多少人的脑袋,有一次甚至还劈开了一匹正在猛奔的烈马的脑袋。 近十几年来,他很难再有劈脑袋的机会了,但他一直坚持用老树的树根来练刀。 树根坚韧而多节,而无论多老多硬的树根,无不在他一劈之下,应声而裂。但劈树根到底没有劈脑袋刺激,更能带给他快感。 他果然听见了“嚓”的一声脆响,然后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声脆响是自玉箫内弹出的剑刃刺进他的心脏的声音。 木潇潇一击得手,挺肘后击,马阁的身躯就像一片枯叶似地飘飞起来。 但慕容旦的剑尖离她的咽喉已不过半尺。 她侧身滑开,正欲挺箫反击.但觉得左腿外侧一凉,三里穴上一阵酸麻,翻身扑倒。 林抚远偷袭成功,得意地冷笑起来,一挥长剑挑飞了木潇潇手里的玉箫,咬牙道:“慕容旦贤侄,不能让这个臭丫头死得太痛快了!” 林、木、曹、马四人中,就数马阁同林抚远最是意气相投,木潇潇杀了马阁,林抚远当然不能让她死得太快。 不让她受点活罪,他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老马呢? 慕容旦点点头,左手食指点出,封住了木潇潇左右肩井穴。 林抚远用剑背拍着她的脸颊,狞笑道:“臭丫头,看你再狠!” 木潇潇瞪圆双眼,盯着慕容旦,嘶声道:“为什么?” 慕容旦还剑于鞘,仔细地整了整略显凌乱的头发,淡淡道:“什么为什么?” 木潇潇嘶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爷爷?” 林抚远冷笑道:“木春霖欺心背主,死有余辜,正是人人得而诛之!”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疑惑起来。 是啊,慕容旦又不是段氏一族的人,他有什么理由要帮着自己,却杀了他的师叔呢? 慕容旦微笑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好吧,我就说给你听听,正好你可以去阴曹地府向木春霖转叙一下,也好让他死个明白。” 其实,就算木潇潇不问,慕容旦自己也会很乐意地向她详细解释一下他为什么要杀木春霖。 他之所以很乐意解释,当然是因为此时的主要听众是林抚远。 这种时刻正是向林抚远摊牌的最佳时机。 慕容旦清清嗓子,微笑道:“林将军,实不相瞒,在下乃是自海外而来。” 林抚远一怔,眼中闪出锐利的寒光。“我明白了,如此说来,海外仍有张士诚的余部并非传闻喽?” 慕容旦道:“不错!我们在近年内就将东山再起,恢复中原。” 林抚远立刻明白了慕容旦为什么要杀木春霖——他是想联合段氏旧部一同起兵。这样一来,明廷的兵力不仅必然分散,民心土气也会受到更大的影响。 林抚远稍一转念,便已决定同慕容旦所代表的张氏一族的势力联起手来。 虽说他并不清楚张氏到底有多大实力,但幕容旦果敢干练的行事作风,已经颇让他心折。 再说,无论如何张氏也不存在向大理借兵借款的问题,所谓联手,只不过是两方面在行动的时间上做一个统一的布置而已。 这般难得的好事竟然送上门来了,林抚远又怎会有半分犹疑。立刻凑上前与慕容旦谈起一些更细节性的问题来。 木潇潇也知道慕容旦杀人的理由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今夜已必死无疑。 慕容旦和林抚远当着他的面就讨论起各自的“恢复大计”,自然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死人。 除了等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甚至连痛骂他们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了。 刚才奋力一击,搏杀马阁,已用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点体力,更何况左腿上又中了林抚远一剑。 这一剑刺得很深,创口一直在不停地流血。就算他们不杀她,要不了顿饭功夫,她也必将血竭而亡。 她能感觉到自己生命正飞快地消失。 忽然间,一股柔和的力量袭向她腰间,她整个人轻飘飘地浮在了空中,紧接着就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一根手指迅速地封住了她左腿剑伤边的几处穴道。 她努力转过脸,一阵狂喜顿时充塞了她的心。 是他! 竟然是他!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慕容旦和林抚远谈得实在是太投机了,越谈越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等到他们想起来地上还躺着个必须处理掉的木潇潇时,木潇潇却已不见了。 刚才她躺着的地方,此时却站着一个人。 慕容旦的头皮立刻开始发麻。 他已认出这人是谁。 就在今天下午,他还见过他。 他正是殷朝歌。 慕容旦忽然觉得深秋的风实在太冷,吹得他全身的血都开始发凉。 他不知道殷朝歌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已不成其为问题。 殷朝歌站在了离他如此近的地方他却一点也没察觉,这个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抚远当然不认识殷朝歌,更想不到慕容旦今天下午还见过他。虽然他心中也颇为震惊,但仍很镇定地沉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殷朝歌轻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讥诮之意,他淡淡道:“奇怪!” 此时此刻,他却说出这两个字来,倒真让林抚远觉得奇怪了。 他不禁怔了怔,厉声道:“阁下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殷朝歌淡淡道:“你已死到临头,不想着如何保命,却要问我是什么人,这还不够奇怪吗?” 林抚远大怒。 怒火一生,胆气立壮。 他大吼一声,向殷朝歌猛扑过去,长剑挥起,分心直刺。 他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手软的,也只有这种毫无花巧的最最直接的刺击,才能收到攻击的效果。 这一刺中,已注进了他数十年性命双修的真气,也溶进了他数十年积累的丰富的临敌经验。 慕容旦看见他这一刺的声威,也不禁吃惊。他根本没想到已经年近七十的林抚远竟能有如此狂暴的攻击力。 这几乎已是必杀的一剑。 只可惜,他这一剑的目标是殷朝歌。 一剑刺出,剑尖离殷朝歌胸口膻中大穴已不过寸余。 但长剑就此停顿,再也无法向前刺进。 林抚远猛提一口真气,便立即察觉到全身的气力正飞速地自小腹部往外涌出。 一低头,他已看见自己的腹部不如何时已多了一道创口,大股大股的鲜血就是从这个口子里喷出来的。 没能再说出一个字,他就仰天向后倒去。 他闭上双眼前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慕容旦的一条胳膊。 幕容旦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飞身向后疾掠,左手甩出,摺扇飞旋着击向殷朝歌面门。 他知道林抚远已必死无疑,但他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小腹被刺的人虽然必死,却可以拼上很长一段时间,慕容旦就是要利用林抚远剩下的这段时间,博取段氏一族的完全信任。 第十三章 沧浪之巅 十月初七。大理。 点苍山。 沧浪峰终年积雪的峰顶上,有一处完全用纯自然的大理石搭建的院落。 这就是冰宫。 纯白的冰宫与白雪覆盖的山峰巧妙地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只见云雾缠绕的峰顶一片银白,谁又会想到绝顶之上还会有一片院落呢? 冰宫建成已二十余年了,大理还真没有人知道它。当然更没人知道冰宫里住着的正是名震天下的圣火教前任教主严子乔和他手下的“铁八卫”。 木潇潇是大理第一个知道冰宫的人。 这些天来,她一直住在冰宫里。 木潇潇的伤势很快痊愈了,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初。 她复原的速度是很惊人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奇迹。 那一夜的激战在她身上留下了三处剑伤,而且每一处创口都没能及时处理、止血。换了另外一个内力与她相当的人,只怕要在床上足足躺上两三个月。 冰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她能如此神奇地恢复表示惊讶,只有严子乔例外。 因为他知道其中的原因。 木潇潇的内心有一股力量,仇恨的力量。 只有尽快伤愈,恢复体力,才能下山去找慕容旦报仇。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木潇潇所修练的内功并不是普通的内功,而是神奇玄妙的太清神功。 据严子乔所知,《太清秘籍》仅有正副两本,正本自然是在血鸳鸯令的总舵,而副本现在正在冰宫里。 木潇潇能学成太清神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本是血鸳鸯令的门下,要么就是《太清秘籍》还另有抄本流传在外。 这两种可能都很让严子乔担心。 因为他深知血鸳鸯令是何等神秘,何等强大,何等残酷,何等血腥的一个组织。 如果木潇潇的手中有《太清秘籍》,她一定会成为血鸳鸯令乃至整个江湖追杀的目标。 如果她是血鸳鸯令的门下,那后果将更是不堪设想。 因为殷朝歌现在已经卷进了这件事。 虽然严子乔以前从未见过木潇潇,也从未听殷朝歌提起过她,但很显然,殷朝歌与她已是两情相许。 血鸳鸯令的门规一向很严厉、也很残酷,任何人一旦入其门中,所有的事就得由令主一人作主,甚至连性命也捏在令主手中。 “情”之一字,又岂是任何人力所能控制、所能左右的?! 江湖中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但结果大都是悲剧。 严子乔当然不愿看到悲剧在殷朝歌身上发生,但他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这几天里,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想得头都疼了。 头疼的时候,严子乔总爱翻出一卷棋书,摆上几盘棋谱。如果能有一个棋力相当的人陪他杀一盘,当然更好。 打谱能静心,对奕能使大脑充分活动开,更能使人养成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去考虑同一件事的习惯。 这些对解决问题都显得很有帮助。 严子乔一直认为这是个好习惯,这个习惯也的确帮助他解决了很多难题。 现在,严子乔正在下棋。他的对手,正是号称天下奕技第一的半子和尚。 以他的奕技,却要巴巴地爬几十里山路,特意到冰官来找人下棋,岂非太跌身分,太丢面子了?但严子乔却能让半子和尚每年都丢上这么三四回面子,而且还丢得心甘情愿。 因为冰宫里有狗肉。 俗话说得好,“无欲则刚”,半子和尚是一想起狗肉就忍不住要流口水,哪里经得起狗肉的诱惑呢? 要想吃狗肉,首先总要能找得到狗才行,半子和尚隐头一上来,就会想尽办法,挖空心思偷狗,但感道寺附近近年来狗真是越来越少了,找起来难得很。 十天前他在霞移溪畔烤的那条狗,是他足足花了四天时间,来回跑了一百多里地才偷到手的。 现在时令已近初冬,正是吃狗肉的好时候,一般人家养的狗都会毫不吝惜地杀了,煮上一大锅,四邻五舍邀上一大帮人,热热闹闹地一顿吃个精光,哪里会有和尚的份儿? 每年秋天,“铁八卫”下山采买时,严子乔都会让他们买上几条又肥又壮的狗,拖上峰顶杀了,将狗肉贮存在冰宫里。 冰宫里有得是大块大块的积年不化的冰块,狗肉在冰窟里放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坏。半子和尚实在偷不着狗时,就会乖乖地跑到冰宫来,说是“陪严老怪过棋瘾”。 严子乔皱着眉,偏着头。一付很认真的样子,好半天,才苦着脸下了一着。 半子和尚摇着头道:“你看看你这个人,你看看你这个人。” 严子乔道:“我这个人怎么啦?” 半子和尚道:“这盘棋明明是你的形势好嘛,还老苦着个脸干什么?是不是想催着老和尚就此投子认输?” 严子乔笑道:“我怎敢有这种妄想?” 半子和尚道:“那你苦着脸干什么?心疼你的狗肉?” 严子乔道:“反正那些狗肉迟早会跑进你的肚子里,有什么好心疼的。” 半子和尚伸手挠着溜光的头皮,皱眉道:“这就奇怪了,好好的一个人,干吗一天到晚放着个苦瓜脸。” 严子乔笑道:“快下快下,我看你是想扰我心神,好乘机翻盘!你那几下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半子和尚大笑,“果然是明察秋毫,一点也不含糊!” 他笑嘻嘻应了一着,便忙着照看火上正烤着的几块狗肉去了。 若在平时,半子和尚烤肉的工具是简单的,只要找个没人的野地里生上一堆火就行。反正所需的各种调味料都装在他随身携带的几个小葫芦里,用起来十分方便顺手,而烤狗肉的两个关键之处就是火候的掌握和佐料的调配。 只要一上冰宫,半子和尚的毛病就大了,对烤肉所用的一套家什用具可谓不厌其精。 这些大大小小的用具现在都摆在这间严子乔专门用来打谱修心的静室里,浓郁的烤肉香早已取代了室内原先流溢着的淡淡的檀香。 半子和尚的左侧,是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中,精选的上好梨炭正通体红透,闪动着炽烈的红光。 炉上罩着一面精铁打就的精巧雅致的铁网架,网上正烤着四块方方正正,又肥又嫩的狗肉。 间或有一两滴狗油滴到炽烈的炭火上,窜起几点明亮的火苗,很快又消失了。狗肉已七成熟,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了。 半子和尚的嘴角已有几点口水很不争气地探出了头。 他用手里的小铁叉翻动着肉块,斜眼看着严子乔,笑道: “怎么样?香不香?这味儿保准比你平日里点的什么檀香要好闻的多。” 严子乔不理他,苦笑着拍下一粒棋子。 半子和尚看也不看棋盒,只盯着肉块,很有些不舍得地道:“要不,等会儿你也尝一块?” 严子乔皱眉道:“什么好东西。也只有你这个酒肉和尚拿它当个宝贝,我才懒得碰。” 半子和尚眉开眼笑,道:“嘿嘿,不吃更好,不吃更好。唔……嘿嘿……” 他已经往嘴里塞了块肉,猛嚼起来。 一股肉汁从他嘴角溢出,流到他浓密雪白的胡子上。 严子乔直皱眉,皱着眉苦笑。 刚烤就的肉很烫,烫得半子和尚直吸气。他一边抽着冷气,一边不停地晃着脑袋,嘴里“唿唿啊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严子乔点点棋盘,道:“该你下了!” 半子和尚扫了一眼,喃喃道:“你想杀我的棋?嘿嘿,这块棋可不是好杀的,形势挺好的嘛,还想杀我?嗯?好好收收官子,赢个一子半子的不就行了?太贪哟,不在多胜,只求稳胜嘛,……啊哟,不好!” 的确“不好”了,他刚才一直忙着烤肉,却没注意边上这块棋只有一只后手眼。 他伸长了脖子凑在棋盘上左看右看,右手摸着脑袋,喃喃道:“这里?……不不,这里,嗯,这里能找出一只眼来就好了。” 严子乔笑道:“你那光头上要找也只有几个戒疤,能找出只眼来,岂非出大事了!” 半子和尚怔住,右手停在头顶上,不禁也笑了起来。 他叉起一块肉,道:“输了输了,不下了,等老和尚过足了瘾,再好好教训你!” 严子乔盯着棋盘又看了一会,摇头道:“这盘棋真是有些胜之不武,惭愧、惭愧。” 他顺手拿起一卷《玄玄棋经》翻了起来。他知道,不让半子和尚吃完这几块肉,不管说什么,他也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的。 不过盏茶功夫,几块肉全进了半子和尚的肚子。他又叉起四块放到铁网上,正准备将铁架移到火炉上去,严子乔却放下手中的书卷,认认真真地道:“大师知不知道《太清秘籍》的事?” “《太清秘籍》?”半子和尚停住手,道:“《太清秘籍》当然是在血鸳鸯令的令主手上。你怎么问起它来?你想打它的主意?” 严子乔淡淡道:“主意嘛,几十年前我就打过了。” 半子和尚很吃惊:“难不成你早就把它偷到手了?” 严子乔笑道:“不要说得这样难听好不好?我只不过是录了一个副本,想拿来参照一下而已。” 半子和尚道:“那你还问我!消遣老和尚吗?” 严子乔道:“我是问你知不知道《太清秘籍》还有没有另外的副本流传出血鸳鸯令。” 半子和尚道:“你可真不讲道理。” 严子乔一怔:“此话怎讲?” 半子和尚道:“你能打它的主意,别人就不能打它的主意?” 严子乔叹了一口气,道:“当然能。可据我所知,打过主意的人都死了。今年初,江南虎山派的突然覆灭,就是因为《太清秘籍》。其实,《太清秘籍》已经多次被人盗出了血鸳鸯令,可每次的结果都是血鸳鸯令成功地将它收回,而偷盗之人必定死于非命。” 半子和尚冷笑道:“哈!总算是严老怪也知道怕了!” 严子乔淡然一笑,道:“血鸳鸯令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再说,她们也不知道我这里有一个副本。” 半子和尚道:“那你怎么好好地想起它来了?” 严子乔道:“你真是老糊涂了。” 半子和尚一怔:“糊涂?我糊涂?” 严子乔道:“你还没看出木家姑娘修练的正是太清神功?” 半子和尚又吃了一惊,“你是说,小姑娘可能是血鸳鸯令的门人?” 严子乔叹道:“如果《太清秘籍》没有另外的副本流传江湖,那她自然就是血鸳鸯令的人了。” 半子和尚皱眉道:“这可麻烦了,看殷小子的样子,他们俩个可是很难分得开了。” 严子乔叹气:“谁说不是呢。” 他又道:“朝歌的麻烦本来就不小,要是再惹上血鸳鸯令,怎么得了!” 半子和尚慢慢挠着头,道:“要不,我去感道寺里和他们商量一下,干脆将这层窗纸捅破了……” 严子乔摇头:“这样做,怕对朝歌不太好吧?再说,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半子和尚道:“那你说怎么办?那件东西慕容冲天迟早会发现的,对殷小子不就更不利了?捅破了,大不了让殷小子呆在冰宫,呆在大理不去中原趟这潭浑水嘛!” 严子乔道:“年轻人,哪个不想出去闯一闯?再说,朝歌的功力到现在这个程度,单凭自己修练,已很难有进展,单靠我的指劳,也很难顿悟。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他多一些历练,多一些坎坷,对他也还是有好处的。” 半子和尚冷笑道:“你还真放心!想当年你严老怪做了多少坏事,结了多少仇家,殷小于一出江湖,有多少人不都得将这些烂账算到他头上?” 严子乔笑道:“你还别说,朝歌这娃子的性格、气度颇能令人折服呢。天目派可谓恨我入骨吧,但朝歌却和天目派掌门陈月朗交上朋友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再说,我当年也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嘛。” 半子和尚大笑:“就你?还交过朋友?” 严子乔道:“云水咱们就不提了,反正上方寺里云水的弟子们一定会视朝歌为自己人。近来江湖上又出了个白袍会,你知道他们的帮主是谁?” 他笑眯眯地在棋盘上划了几下。 半子和尚顿时瞪大了眼睛,道:“原来是他?” 他忽又大笑起来,道:“他也算你的朋友?” 严子乔微笑,只不过这回笑得颇有些苦,有些涩,还有点酸。 “反正到后来,两个都成了失意之人,疙瘩自然消了一大半。”他道,“再说,我们都这大把年纪了,有这么一段旧事,心里只怕更亲近也未可知,反正他对朝歌是不错的,徽帮帮主跟他是多年的老交情,和朝歌也是一见如故哩。” 半子和尚道:“真有此事?” 严子乔笑道:“朝歌伤在慕容冲天掌下,替他疗伤的,就是第五名。” 半子和尚念了声佛号,道:“严老怪,惭愧吧?你当年可是让金不换把徽帮整得不轻!” 严子乔沉沉叹了口气。 半子和尚忙笑道:“有这些人的帮助,殷小子应该吃不了什么亏了。老和尚也很有几位老友,要不,干脆写上几封信,让殷小子去见见他们?” 严子乔笑道:“你那些朋友还不都是通过我结识的,用你瞎起什么劲?” 半子和尚瞪眼道:“我说一个人,你就不认识!” 严子乔道:“请,请请。” 半子和尚道:“‘松风阁’华家的华雁回。” 严子乔一怔,道:“你怎么会认识他?” 半子和尚笑道:“我们是棋友嘛。” 严子乔又怔住。 半子和尚交的朋友,当然只会是棋友,这个问题他问的实在是太蠢了。 半子和尚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目光一闪,道:“殷小子是不是说过,小姑娘点穴自救的手法很奇怪?” 严子乔想了想,道:“不错,她反手挥萧点穴,劲道却是横向制住血脉,不似普通的纵向直入肌理,所以既能封穴止血,又能不影响内息的流畅。 半子和尚笑道:“这种点穴手法,武林中只此一家,你知不知道?” 严子乔恍然道:“大师说的就是华雁回,对不对?” 半子和尚道:“正是他。真没想到小姑娘会与华雁回有些渊源。这就不奇怪了。” 严子乔道:“华雁回手中有《太清秘籍》?” 半子和尚摇头道:“我也不敢肯定。” 严子乔道:“不敢肯定,你还说得这样来劲!” 半子和尚冷笑道:“严大教主,严大老怪,你不是一向自嘘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天下的事都晓得吗?” 严子乔也冷笑道:“好你个老秃,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你就别想再来冰宫蹭狗肉吃!” 半子和尚道:“阿弥陀佛!眼睛一眨,大师变成老秃了!” 严子乔无奈,道:“详情到底如何,请大师明言。” 半子和尚笑道:“好好,明言明言,也难怪你不知道,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几年你正忙着找白石头建冰宫呢,哪里有闲心注意这些事。” 这件事别说严子乔不知道,江湖上除了血鸳鸯令令主、华雁回与半子和尚,再也没有别人知道。 那年六月,半子和尚云游至上方山,想找云水大师手谈几局,偏偏云水大师也云游在外,半子和尚便直奔离上方山不远的“松风阁”华家。 华家的掌门华雁回的棋艺虽比半子和尚差了不止一先,但能找个人下棋总比没棋可下要强得多。况且华雁回本是半子和尚至交,他此行原也想去“松风阁”看看他。 到了华家之后,听说华雁回正在密室里研究一种新药,将自己反锁着,什么人也不见,整整三天里,也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知道来人是半子和尚,华雁回才肯露面。 一见面,半子和尚就吓了一大跳,华家人也都吓了一大跳。 不过三天功夫,华雁回简直像是老了十岁。 经不住半子和尚追问,华雁回才告诉他,这三天里他根本不是在研究什么毒药,而是在设法替一个人解毒。 那个人就是血鸳鸯令的令主。 令主在与南疆百药教的冲突中,不慎中了奇毒,遍请天下名医皆无法医治,百药教又无论如何不肯交出解药,无可奈何之下,才冒险悄悄找上了“松风阁”,并许诺只要华雁回肯替她解毒,她愿意满足他的任何一项要求。 华雁回自然不愿与血鸳鸯令打交道,但一见之下,却对令主所中之奇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毒。 虽然“松风阁”世代精擅毒药一道,到了华雁回手上,更是集先辈之大成,将此道发扬光大。但为了解开令主所中的奇毒,还是整整花了他三天时间。等到解毒成功,华雁回已经变得几无人形了。 严子乔忍不住问:“所以血鸳鸯令的令主答应将太清神功传给他?” 半子和尚道:“这个老和尚可不知道了,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不过,血鸳鸯令的武功,自然以太清神功为最,如果华雁回真的想要回报,大概也只看得上太清神功。” 严子乔慢慢点头。 看来,木潇潇不会是血鸳鸯令门下了,而且她所修炼的太清神功也不会引起太大的麻烦。血鸳鸯令主从来言出必行,克守诺言,太清神功是她自己传给华雁回的,当然不会因此再找华家的麻烦。 但木潇潇与华家会有什么渊源呢? 半子和尚道:“就算不会有血鸳鸯令的麻烦,慕容冲天也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宝图’一说肯定因上方山一战而传遍江湖,殷小子必定已成众矢之的,你真的一点不担心?” 严子乔叹道:“担心又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丢下那二人不管,背弃当年对云水的诺言,再入江湖吧?或许,朝歌这娃子命中注有此劫,躲也是躲不掉的。就算现在对他言明原因,我严某调教出来的弟子,也决不会躲!” 半子和尚叹了口气,将铁架移到火炉上,煽旺炉火,自顾烤肉去了。 他也年轻过。 年轻时,他也有过冲动和血性。 虽然现在看起来,年轻时的所做所为颇有些无益,颇有些可笑,但如果再回到年轻时,他相信自己还会那样做。 人生的路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走的,没有年轻时的迷惘,就没有年老后的顿悟;没有年轻时的热血,就没有年老后的睿智;没有年轻时的快意恩仇,又何来年老后的“金丹换骨时”呢? 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严爷爷,我能进来吗?”一个清甜的声音细细地道。 严子乔顺手拿起那卷《玄玄棋经》道:“木姑娘么? 进来吧。” 木潇潇推门而入,一眼见到半子和尚,嘴角也闪出一丝微笑。 半子和尚正拿着片又薄又细的竹片往狗肉上涂着调料。 “小姑娘,还记得老和尚吗?”他抬起头,笑眯眯地道。 木潇潇含笑道:“大老远就闻到烤肉香,原来半子爷爷也在这里。” 半子和尚道:“咦,小姑娘知道老和尚的法号?一定是殷小子告诉你的!” 木潇潇嘴角的一丝笑意消失了,低声道:“是……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半子和尚悄然一叹,忙道:“你爱吃狗肉吗?” 严子乔笑道:“这个和尚是中了狗肉魔了,怎么见人就问爱不爱吃狗肉!木姑娘别理地,来来,坐这边来。” 一边笑道,一边推给她一个蒲团。 “谢谢严爷爷。”木潇潇在蒲团上坐下,道:“狗肉是吃过的,都是煮着吃,没见过拿火烤。” 半子和尚立即得意了,笑道:“严老怪,听见没有?殷小子素来爱吃狗肉,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爱吃,我看不吃的也就只有你!” 他一面念叨着,叉起一块狗肉递过去,道:“烤着吃可比煮着香。来,尝尝,对了味口,我再给你烤。” 他虽是一脸热诚,木潇潇还是摇了摇头。 严子乔道:“老和尚叫你吃,就吃嘛,凭良心说,他这门手艺还真过得去。” 半子和尚忙道:“就是就是,尝尝吧。狗肉好哇,大补元气,看你身子这样单薄,正该补上一补。” 木潇潇接过铁叉,对着焦黄焦黄的肉块左看右看看了好几眼,这才咬了小小的一口。 肉一进嘴,她就忍不住闭上眼睛,还深深吸了一口气。 半子和尚笑道:“怎么样?” 木潇潇点着头,又大大地咬了一口。 半子和尚得意道:“严老怪,服不服?” 严子乔笑道:“你说烤狗肉的手艺?我可真没说过不服啊。” 挺大的一块狗肉,木潇潇几口就吃完了。 半子和尚又递过去一块。 严子乔道:“你的伤刚刚痊愈,还是应该多休息才对。” 木潇潇道:“好的,我知道。” 严子乔沉吟着,似是很不经意地问:“木姑娘的身手很不错啊,是家传的功夫吗?” 木潇潇道:“是。” 严子乔一时间似乎有些迟疑,看了看半子和尚,他却守着火炉忙乎个不停,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木潇潇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严爷爷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严子乔笑道:“也没有什么,随便聊聊嘛……只是你自封穴道的手法很特别,我以前还真没见过,所以很感兴趣。” 木潇潇浅浅一笑,道:“是我外公教我的。听外公说,这种点穴方法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武林中独此一家呢。” 严子乔道:“你外公是……” 木潇潇道:“外公姓华,讳上雁下回。” 半子和尚转过头,道:“‘松风阁’华家的华雁回?” 木潇潇点头道:“是。半子爷爷认识我外公?” 半子和尚大笑道:“岂止认识而已,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喽……只不过老和尚这些年来越来越懒得走动,只怕他早已把老和尚忘了。” 木潇潇道:“这么说,严爷爷也认识我外公?” 严子乔微笑道:“闻名而已,素未谋面。”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内功也是你外公教的?” 木潇潇道:“是。” 严子乔笑道:“这种功法很精妙哇,你知道是什么功夫吗?” 木潇潇道:“听我外公道,这是他从好几种功法里择出的精华,因我先天体弱,这才传给了我。” 半子和尚瞪了严子乔一眼,道:“潇潇姑娘,别理这个老怪,他一说起武功什么的就没个完,也不嫌烦。来,再吃块肉。” 木潇潇笑道:“谢谢半子爷爷,我吃饱了。” 半子和尚道:“吃饱了?也好,这几块就留给和尚自己享用了。你什么时候想吃尽管开口,不用客气,知道吗?” 木潇潇点头道:“知道了。” 严子乔冷笑道:“你看看这个老秃,真是吝啬的很,听你说不吃了,就高兴成这样。总共不过几块狗肉嘛,又不是和尚身上长出来的,刚吃你两块,看把你心疼的!” 半子和尚道:“阿弥陀佛,老怪物口里这样不积德,只怕下辈子转世为狗,让人打来吃了,和尚才开心哩!” 木潇潇不禁婉尔。 严子乔虽说不怎么显老,两鬓也已花白,半子和尚却是连眉毛都白了,但二人斗起口来,简直像是争强好胜的七八岁的小子顽童一般。 她不禁想起了木春霖。 --要是爷爷现在也坐在这里,有说有笑的,该多好啊。 想起了爷爷,她才想起自己来找严子乔是想打听一件事。 她道:“严爷爷……” 严子乔微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嘛。没关系的。” 木潇潇苍白的脸颊上涌起淡淡的红晕,轻轻地道: “几天没见到殷大哥了,他去哪里了?” 严子乔看了看她,道:“朝歌么,他去山下转一转,大概也快回来了。” 木潇潇心里一沉,刚涌起的红晕刷地退了下去:“他没说他到底上哪里去吗?” 严子乔轻轻拍了拍她微微发颤的肩头,慈声道:“好孩子,你放心,有司马乔和他四位叔叔跟他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严子乔说得更明白了,她知道殷朝歌一定是下山去找慕容旦去了。 “人呢?” 虽说殷朝歌一行六人并未空着手回来,严子乔还是不太满意。 “听林抚远他们的部下说,慕容旦三天前就动身回中原去了。”殷朝歌道:“曹吉峰滑溜的很,轻功也不错,让他乘乱溜了。” 他带回了一大一小两只布包。 小布包里是曹吉峰的一只手。 殷朝歌棒着大布包走到木潇潇面前,道:“木姑娘,对不住得很,……” 木潇潇眼圈一红,道:“殷大哥,司马大哥还有几位大叔为了我的事……我……我……” 殷朝歌道:“你千万不要这样。……你的家已经…… 已经被烧光了,这是令祖……令祖的……” 他看着木潇潇惨白的脸,再也没法说出一个字。 木潇潇忽然跪了下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眼睛。自十天前看见爷爷死于慕容旦剑下,十天里,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殷朝歌忙道:“姑娘快请起来。” 木潇潇道:“请严爷爷答应我一件事。” 严子乔叹了口气,道:“好孩子,快起来,有什么要求只管说,爷爷一定尽力。” 他已猜到木潇潇的要求是什么了。 她已经知道过几天殷朝歌、司马乔将去中原,肯定是想跟他们一起去中原找慕容旦报仇。 果然,木潇潇擦干眼泪,道:“我要和殷大哥一起去中原,找到幕容旦,亲手杀了他!” 第十四章 福兮祸兮 十月二十三。徐州。 徽帮徐州分舵。 徽帮的徐州分舵是一座极大的宅院。座西面东六进八开。 宅院的主人文向荣不用说正是徽帮徐州分舵的舵主。 文向荣是徐州首屈一指的大老板。 偌大一个徐州,水上陆上的生意他一人便占了十分之三还有余。 也就是说,如果徐州城某一天各路生意赢利的总额是十万两白银,那么这其中至少有三万两要流进文向荣的腰包。 文向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一张肥白圆满的脸上总是挂着祥和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每天巳正起身后,除了花上一个时辰检查一下各方面生意的运转情况之外,如果那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应酬,其余的时间他都会呆在第四进北跨院南侧的小花厅里。 小花厅大概可算是整座庭院最精致的房间了。 花厅里的陈设并不多,除了几架古玩,一架字画,一架书之外,只在书架的左侧摆着一张乌木躺椅,椅边一面小巧的乌木茶几。 斜歪在躺椅上,吃着细点,品着香茗,把玩着精巧的古玩,有时也品味几幅名人字画,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文向荣特别偏爱这间花厅,即使有时有那么一星半点不顺心的事,只要一走进这里,他马上就感觉舒服多了。 第五名现在就大马金刀地坐在这间小花厅里,但他的感觉却很不好,离“舒服”二字更是差上了十万八千里。 文向荣也在厅里。他显然也舒服不起来了。 时令已是初冬,天气已经转冷,但他保养的极好的肥白腮帮子上却正流着汗水。 当然是冷汗。 冷汗一粒一粒自他额头上爆出,汇聚成一道一道细流,流过他光滑的脸颊,聚到圆圆的下巴上,再一滴一滴滴到他脚前。 他连伸手擦一擦都不敢。 那张乌木躺椅仍然摆在原地,但文向荣却连看都不敢再看它一眼,当然更不用说躺上去,歇一歇了。 他的腰腿都站酸了,连脚趾头都麻了。 第五名站起身,背着手,仔细地欣赏着架上的古玩。 他这样将文向荣晾在一边足足有两顿饭功夫了,文向荣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不用说动一动了。 终于,第五名总算叹了口气,脸冲着古玩架,淡淡道:“你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嘛。” 文向荣悄悄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珠,赔笑道:“帮主……嘿嘿……帮主…··” 他不是不想回答一句很得体的话,但他的嗓子很不得劲儿,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五名仍然淡淡道:“我老人家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文向荣道:“是…··是去年春天……二月中旬。” 第五名慢慢转过身,扫了他一眼,道:“才两年不到的时间,文大掌柜又发福不少哇。” 文向荣只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如果第五名恶狠狠地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他倒会觉得舒服一些。说到底事情是出在徐州,而且就发生在最最不该发生的地方,他对此理所当然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第五名就是不火,不动怒,就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这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第五名忽然又叹了口气,脸一沉,冷冷道:“还不加派人手四处追查,钉在那儿跟个木桩子似的,是不是想气死老子?嗯?” 文向荣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赔笑道:“尊帮主,属下已经传令城内众兄弟严加查访……” 不等他说完,第五名就挥了挥手,截口道:“你知不知道这事到底是哪一路的人干的?” 文向荣偷偷瞄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现场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来人肯定都是些老手,到底是哪一路人干的,属下一时……” 第五名顿时瞪圆了眼珠子,骂道:“老子让你坐镇徐州,你他妈的除了坐出一身肥膘来,干过一件正经事吗? 嗯?一点点小事就要劳动老子大架,催命似地把老子催来。这下好了,人丢了!老子看你怎么交待!” 文向荣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知道今天的罪算是受到头了。 只要第五名开口骂人,那就万事大吉。 果然,第五名猛一挥手,指着房门道:“滚。你给老子滚出去。老子要你亲自去找,找不到人别回来见老子!” 文向荣汗也不流了,腿也不抖了,精神抖擞地道: “是!属下尊命!” 话音还未落,他就一溜烟跑得人影也不见了,留下第五名一个人在小花厅内生闷气。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想办法去解决,而生闷气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怕还会对解决问题大大地不利。 因为人一生气,思维就难免混乱,心情就难免烦躁,头脑就难免发热。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十个至少有九个会是错误的。 再说,生气更是有伤身体。 这些道理,号称杏林国手的第五名自然不会不明白,可他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其实也难怪,近两个月来,徽帮出的事也的确多了一点。 首先就是因为禇众养那个老无赖,圣火教干掉了徽帮北京分舵的四位好手,紧接着,涿州分舵又突然遭到了圣火教的袭击。 殷朝歌、司马乔南下大理后,上方山一带的防务以及寻找圣火教自禇众养手中抢走的那半张宝图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第五名和秋水头上。 问题是秋水在北京没呆上几天,就嚷嚷着闷得慌,留下白袍会中二十来名好手协助第五名,自己却扬长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五名绝没有半点责怪秋水的意思,他知道白袍会在每一次复仇行动之后,都会消声匿迹一段时间,一来避一避风头,二来也借这段时间养精蓄锐,寻找下一个打击目标。 但不管怎么说,秋水甩手一走,第五名立即就有一种独木难支的感觉,而且北京公舵的四名好手被杀后,实力也大受影响。 无奈之下,第五名只得飞鸽传书,调集大同、万全、大宁三分舵的人力来北京。 徽帮之中,这三个分舵的实力最强。大同分舵主阮时臣、万全分舵主郁正洲、大宁分舵主蓝野三人更是帮中素有威名的三大高手。 他们的武功比之第五名,也仅略低一筹。 三大分舵的人马齐集北京后,第五名才算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但他们的好日子总共也没过上两天。 蓝野等人赶到北京的第三天,第五名又接到了徐州、九江、安庆、扬州、苏州、杭州、宁国七个分舵的舵主的联名上书,要求帮主火速往江南一行。 看完这份“联名上书”,第五名差一点没给气死,差一点没有晕倒。 这七个分舵所管的三十一个钱庄中,有十七个在同一天夜里几乎同时遭到了不明身分的蒙面人的洗劫,总共损失黄金二万三千余两,白银八十九万五千七百六十二两。 他只手创立徽帮已有四十余年,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让他生气的并不是损失了这么大数目的黄金白银。虽说二万多两黄金、八十九万余两白银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数目,但对于整个徽帮来是,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最感到恼火,最感到窝心的,是江南七大分舵的舵主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 虽说徽帮的组织结构比较松散,但每个分舵的舵主都是第五名亲自挑选出来,亲自加以训练,直到他认为他们无论是在理财、经营还是在武功上都能独当一面时,才让他们真正负责起当地的生意。 但就是这些他花了大量的心血培养起来的骨干,一遇到棘手的问题,除了向他求助外,就想不出一点别的办法来。 你说第五名能不生气,能不感到窝心吗? 他哪里还是一帮之主,简直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人。 自己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他们气死呢?第五名真是感到奇了。 乘着快船沿运河南下的一路上,第五名一直在很认真地思考着一个计划。他觉得实在是有必要狠狠治一治这班混账小子了。 再这样下去,一旦他老人家撒手西归,徽帮基业不败在这班小子手里,那才叫怪呢! 他越想越窝心,越想越生气,要不是有李眉一路之上时不时耍些小把戏让他开心,只怕不等船到徐州,他老人家早就气过去了。 原来他本不打算带李眉同行,但她吵吵着一定要来江南逛一逛。因为她既不愿回金刀庄,又嫌呆在北京没意思。 其实,她是想早一点见到殷朝歌,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第五名的老眼? 自接到殷朝歌飞鸽传书,说他们不日就将返回中原以来,李眉几乎就没安生过一天。 所以第五名才答应带她一起来徐州,并通知殷朝歌,让他直接到徐州碰头。 昨天,他们赶到徐州后,第五名要留在城外处理一些杂事,便让文向荣安排李眉先在分舵内住下。 今天一大早,第五名刚刚走进文家大院的院门,便又气了个头发晕眼发黑。 昨天夜里,李眉失踪了。 第五名简直想不通文向荣在徐州这些年是怎么混的,一个大活人在分舵内就这样轻易地被绑走了,却没有一个人查觉,院子里设置的重重关卡,明桩暗哨岂非尽同虚设? 与其花钱请这么些人,倒不如在院子里插一些稻草人来得方便,更实惠些。稻草人至少不用吃饭,不用穿衣,至少能吓吓野雀子什么的。 如果失踪的是别人,第五名当然也会生气,但决不会这样着急上火。 因为据推算,用不了几天殷朝歌就要到徐州了,要是他到了后第五名还没有找到李眉,该怎么向他交待呢! 看着厅内精致的摆设和墙上的字画,他心里的火更大了,恨不得三拳两脚将这些东西都砸个稀巴烂。 瞧瞧这班人过得是什么日子! 门外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小心,又有些犹豫。 一听,第五名就知道是文向荣来了。 这小子敢来见老子了,莫非是李眉已经有消息了? 到底是老子一手调教出来的,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第五名忙问:“人找到了?什么人干的?” 文向荣在门外恭声道:“没有。” 第五名道:“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文向荣道:“没有。” 第五名一肚子火一下又窜高了三尺:“没找到你回来干什么?咹,老子不是说了找不到人不准回来见老子吗?” 文向荣道:“是、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 第五名冷冷道:“嗯,不过,你还敢不过,不过什么?” 文向荣低声道:“不过,属下现在门外,也见不到帮主金面啊。” 第五名一怔,笑道:“很好,很好。你小子总算还有点长进,除了一身肥膘外,还学会了油嘴滑舌!” 文向荣的声音轻松了许多:“属下不敢。” 第五名点点头,踱到门边,道:“有什么事,快说!” 文向荣微侧过身,深低下头,答道:“九江吴泰、安庆李俊二位分舵主来了,求见帮主。” 第五名道:“不见。让他们也都帮着查一查,都别闲着!” 文向荣道:“是。” 第五名看着他的背影,自语道:“他妈的!这帮混账东西哪里是求见,简直就是来催命!” 不过顿饭功夫,文向荣又“催命”来了,“扬州赵纵、宁国孙昭求见。” 第五名一瞪眼,大声道:“不见。让他们在前厅候着,让老子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他的确需要清静一会儿,因为他在召见七大分舵舵主之前,得尽量克制自己的怒气,定定心神,让大脑清醒一些。 面前一下子摆了两个难题,脑子不清醒怎么行呢? 再说,他还得将来徐州一路之上盘算的那个计划好好整理一下,尽快实施起来。 如果再像现在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仅起不了太大作用,他自己也会感到吃不消。 清静了不一会儿,厅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又是文向荣。 第五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帮手下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竟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不等文向荣开口,他便吼道:“老子谁都不见!听清楚没有?快给老子滚!谁敢再来烦老子,看老子不打断他两条狗腿!” “气大伤身啊!” 门外有人笑嘻嘻地道:“第五帮主还是应该多注意保养才是。” 第五名一下跳了起来。 这声音可不是文向荣的。文向荣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是殷朝歌。 来人竟会是殷朝歌。 殷朝歌推门而入,长揖道:“第五帮主,一向可好?” 第五名直愣愣地看看他,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 殷朝歌低头看看自己,道:“怎么了?第五帮主这么快就忘了我了?” 第五名道:“你怎么来了?” 殷朝歌奇道:“不是你叫我来徐州碰头的吗?” 第五名道:“是。可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殷朝歌含笑道:“在下很想念帮主,所以脚程快了两三天。怎么,帮主不欢迎?” 第五名叹了口气,道:“惭愧,惭愧!” 殷朝歌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 第五名又叹了口气,道:“只能从昨天晚上说起了。” 殷朝歌更奇怪了:“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怎么啦?” 第五名道:“昨天晚上,老子把小眉子给丢了。” 殷朝歌愣住了。他没反应过来第五名是什么意思。 第五名道:“丢了,你听明白了吗?丢了,就是不见了,没有了。” 殷朝歌像是被人迎面击了一拳,木木地道:“丢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第五名道:“可不是嘛。老弟,你别着急,老子已经让人追查去了。” 殷朝歌吸了口气,使劲摇了摇头,道:“在哪里丢的?” 第五名道:“就在这里。” 殷朝歌四下看了看,道:“你是说她被人绑架了?” 第五名道:“是。” 殷朝歌道:“我刚才一路过来,这里的防范十分严密嘛。” 第五名苦笑道:“老弟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殷朝歌道:“来人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 第五名又叹了口气,道:“来人!” 文向荣在门外应道:“属下在。” 第五名道:“叫各分舵主在议事厅等着。老子和殷老弟马上就过去。” 一脚跨出房门,他就怔住了。 司马乔站在院子里,拱手道:“第五帮主好。” 第五名却像没听见似地,道:“这是什么人?” 他指着的,是一个身着一袭月白长衫的女孩子。 女孩子站在司马乔身后,正皱着眉看着皱着眉的殷朝歌。 第五名又道:“好漂亮的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 殷朝歌恍然一笑,冲女孩子招了招手,道:“潇潇,来见过第五帮主。” 第五名笑道:“你们是一起来的?这就是……” 殷朝歌脸颊微红,笑道:“是。” 木潇潇悠悠然走过来,微笑道:“久仰第五帮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第五名咧嘴笑着,伸手摸着颔下稀稀疏疏的几十根胡须,道:“嘿嘿,老人家这付嘴睑,能给人以‘不凡’的感觉?小姑娘真会说话。” 木潇潇一下红了脸,很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可没想到第五名这把年纪了,又身为徽帮一帮之主,居然会这样说话。 殷朝歌笑道:“第五帮主大概从未受过如此的称赞,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说话就不免有些颠三倒四的。” 第五名笑眯眯地打量着木潇潇,忽然瞪了殷朝歌一眼,道:“哪里哪里,是我老人家一见这位潇潇姑娘,顿时心里酸气冲天呀。” 殷朝歌道:“哦?” 司马乔不禁也笑道:“这话怎么说?” 第五名正色道:“只恨我老人家不能年轻四十岁,不然的话,这样美丽动人的小姑娘又怎会跟着你这个不良少年四处乱跑?” 木潇潇脸更红,笑道:“谢帮主美言。” 第五名笑道:“小姑娘怎么也跟着这小子帮主、帮主地乱叫,难道我老人家这把年纪了,还不能听你叫一声‘伯伯’什么的?” 司马乔笑道:“说起来也有个把月没见面了,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第五帮主还是老样子,见面就想沾人点便宜?” 第五名瞪眼道:“老子跟小姑娘说话,你小子插什么嘴!只怕你赶着老子叫好听的,老子还懒得搭理呢!” 他转脸笑道:“殷小子,你敢不让她叫?” 殷朝歌只是笑。 木潇潇嫣然一笑,福了福,道:“第五伯伯。” 第五名顿时将眼睛都笑没了,忙道:“好,好,潇潇真是个好姑娘。” 司马乔冲殷朝歌眨了眨眼睛,道:“殷兄,你见过如此不懂规矩的人吗?” 第五名立马急了,跳起来道:“老子怎么不懂规矩了? 咹?老子怎么不懂规矩了?” 司马乔道:“木姑娘叫也叫过了,我怎么看你连给一点见面礼的意思也没有?” 第五名一怔,旋即笑道:“对,不错,亏你小子提醒。 不然老子一高兴还真给忘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周身上下乱模一通。可摸了半天,也没拿出样东西来。 殷朝歌叹了口气,淡淡道:“第五帮主赖账的本领可算是天下第一。当面说好的事,不等转脸,当面就能反悔!” 第五名尴尬地笑了笑,道:“好姑娘,伯伯一时手头不太方便,你看……” 木潇潇笑道:“伯伯太客气了,什么见面礼不见面礼的,潇潇不要。” 第五名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殷朝歌道:“就是,我和司马就是见证人,说定了的事么,不给那可说不过去。” 木潇潇跺了跺脚,嗔怪道:“殷大哥!” 司马乔笑道:“木姑娘,你别听他满口‘那怎么行’,其实,一听你说不要,他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木潇潇笑道:“司马大哥,你就别再难为第五伯伯了!” 第五名叹道:“听听,听听,潇潇多懂事,哪像你们两个坏小子,一点也不懂得尊重老人家!” 说笑间,他们也已到前厅。 前厅门外,文向荣等江南七大分舵舵主叉手而立,一齐恭声道:“参见帮主。” 第五名一面往里面走,一面摆手道:“罢了罢了,少在老子面前假惺惺地来这些虚礼!” 文向荣冲另外六人眨了眨眼睛。六人都报以苦笑。 一听第五名的口气,他们就知道今儿如果不耍些滑头手段,日子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了。 但第五名坐定后,面色却很平常,并不带一些怒色。 他那张皱得像个干核桃似的脸上,甚至隐约间还带着点喜气。 他抬手指了指殷朝歌,道:“这位殷朝歌公子,就是云水洞前大战幕容冲天那一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文向荣七人忙抱拳道:“久仰,久仰。” 殷朝歌含笑还礼道:“各位前辈客气了。” 第五名又指着司马乔道:“司马乔司马公子,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秋……秋……秋水老儿对他,也是很佩服的,这个……” 他本想说出司马乔的名头,但“秋风客”这三个字在江湖上可谓是臭名昭著,说出来只怕司马乔面上难堪,只好中途改口。 只是这一改口却“改”出了个笑话。 司马乔已接口道:“司马乔乃江湖上一个下三滥的小角色,第五帮主过誉了。” 这下文向荣等人着实吃了一惊。 司马乔这个名字他们可都不陌生。 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帮主与匪号“秋风客”的司马乔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第五名刚才说秋水对司马乔也是很佩服的--秋水怎么会佩服一个采花大盗呢? 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可帮主既然发了话,他们也只能堆起笑脸,跟这个“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客气一番。 第五名看着司马乔,歉然一笑,这才拉过木潇潇,道:“这位木潇潇木姑娘,乃是老子的宝贝女儿,你们以后在她面前,都得客气点,老实点……啊,知道吗?” 七人齐声道:“参见大小姐。” 虽然他们不知道帮主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女儿来,但心里都明白,今儿大概不用担心会受帮主的责罚了。 这可都是这位“大小姐”给他们带来的好运气。所以他们对木潇潇的态度尤其恭敬。 第五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了,客气话就说到这里吧,谈谈正经事了。钱庄被劫的详情到底怎样,查出了一点线索没有?赵纵,你先说。” 扬州分舵主赵纵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 其实,大厅里除了第五名,殷朝歌,司马乔,木潇潇外,其余七人无一不是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只不过他们相貌、体态、高矮各有不同而已。 比如说,文向荣胖而不失文雅潇洒,孙昭胖的豪爽,包金铭胖的蠢,吴泰胖的油滑,李俊胖的阴险,只有赵纵胖得很单纯,看上去简直就是个肉球。 赵纵道:“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第五名道:“废话!捡要紧的说。” 赵纵忙点头,点得两腮肌肉一阵乱颤,道:“据钱庄—— 的伙计说,来人都是黑巾蒙面,武功都很好,下手干净利落。” 第五名道:“怎样个干净利落法?” 赵纵道:“现场除了一片乱七八糟的脚印,他们什么也没留下。” 第五名道:“嗯。后来呢?” 赵纵道:“属下曾亲自出面拜会了扬州附近各派首脑人物,但所有的人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名皱起了眉头。 赵纵道:“属下想来想去,并没有与江湖上什么人有过梁子……” 第五名皱眉道:“其它分舵的情况呢?” 孙昭道:“情形和赵舵主说的都差不多。” 第五名沉吟道:“手法完全一样,又是同一天。嗯,看来是同一伙人干的,是统一行动。” 孙昭道:“属下也这样想。” 第五名目光闪动着,道:“人员伤亡怎样?” 文向荣道:“怪就怪在这里,十七个被劫钱庄,无一人死伤。” 第五名的目光暗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只要钱,不伤人,不像是圣火教干的。” 赵纵道:“帮主,属下以为,只可能是圣火教干的。” 第五名道:“为什么?” 赵纵道:“每个庄里都安排了两三名好手,他们的功力虽不敢说有多高,亦是可与江湖上的二流好手相抗衡,据他们说,来人的武动很高,他们几乎都是在一两招间,便被制住了。” 第五名道:“也不是只有圣火教里才有高手嘛。” 赵纵道:“可十七个地方同时下手,除了圣火教,又有哪一个帮派能同时出动几十名一流高手呢?” 第五名慢慢点头道:“也对。” 赵纵的话的确有道理,十七个钱庄同时被劫,洗劫每一个钱庄的都不下十人,能在一夜之间同时出动几十名一流高手、近二百之数的人手,且能在现场及作案后不露出一点珠丝马迹,也只有圣火教才有这样的实力。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李眉。 李眉可是在戒备森严的徐州分舵内被无声无息地绑走的,除了圣火教,还有哪一个帮派有这样的能力呢? 再说,徽帮与江湖各派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近两个月来,也只有圣火教在对他们采取一些行动。 看来,应该先从李眉失踪这件事下手。如果李眉是被圣火教绑走的,则钱庄也一定是圣火教洗劫的。 杭州分舵舵主包金铭忽然道:“事情发生后,帮中弟兄们都很不安,此事该如何着手,如何处理,还请帮主明了。 一眼看去便觉得很蠢的包金铭果然脑子不太灵光。他这句话说得绝不是时候。 果然,第五名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包金铭虽蠢,这下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因为第五名虽然在笑,却笑得很冷。 好半天,第五名才冷冷道:“什么事都要老子明示,要你们是干什么的?看看你们,咳,一个个养得又白又胖。你们再看看老子,老子身上还有几两肉?咳?只要一出事,就催命似地把老子叫过来,没事的时候,巴不得老子死了才好。” 文向荣七人垂手而立,一声不吭。 第五名怒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哑巴了?舌头让狗吃了?” 赵纵垂首沉痛地道:“让帮主费心,属下等心中惭愧。” 第五名勃然作色,“惭愧?看你们那一脸死囚样,你们还知道惭愧?” 赵纵的头垂得更底,下巴都快叠成四个了。 第五名指着桌子道:“老子不是你们的帮主,是替你们跑腿打杂的!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你们是老子的爷爷!” 木潇潇终于“咭”地笑出了声。 她一直拼命地忍着不要笑出来,殷朝歌也一直冲她使着眼色,可她还是没忍住。 眼前的场面让她很难不笑。 其实逗笑她的并不是第五名的话,也不是文向荣七人的样子,而是殷朝歌和司马乔二人努力扳住脸,却又实在板不住的神情。 这一笑,却苦了文向荣他们。 第五名回头,向她诉起了苦:“你可不知道,这班混账东西心黑着呢!你知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肉是怎么来的?” 木潇潇摇头。 第五名又追着问:“你知不知道?” 木潇潇笑道:“不知道。” 第五名道:“我告诉你,都是一块一块从我身上挖去的!” 文向荣七人同声道:“帮主言重了。” 第五名道:“言重了?你们没从老子身上挖肉?” 文向荣七人道:“属下不敢。” 第五名道:“不敢?不敢怎么你们一个比一个胖,老子都快瘦成竹笋了?” 没人敢接语。这个问题实在也不太好回答。 第五名喝道:“说话?” 文向荣眨了眨眼睛,恭声道:“帮主一向心疼属下,属下要是不胖一点,实在有负帮主一片关爱之心。” 第五名道:“嗯。” 赵纵道:“属下等越胖,就越是说明咱们徽帮乃是名符其实的第一富户,江湖各派岂非越是敬服帮主。” 第五名道:“嗯。” 孙昭瞄了瞄他的脸色,恳切地道:“属下是不敢不胖。” 第五名道:“为什么?” 孙昭道:“属下不胖,江湖上的朋友一定会说帮主……帮主的手下连饭都吃不饱。岂非有损帮主的光辉形象?” 第五名道:“这么说,你们还胖得有道理?” 七人一齐点头:“属下一片冰心,指天可表!” 第五名一笑,道:“按你们的说法,老子瘦成这样,岂不是应该退出徽帮,以免损了徽帮的名头?” 文向荣急道:“属下等是不可不胖,帮主您老人家却是不能不瘦。” 第五名道:“这又是什么混账话!” 文向荣道:“帮主瘦,说明帮主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同时更说明咱们徽帮生意实在太兴隆,事务实在太繁忙,由此观之,帮主之瘦,恰恰说明了徽帮之富,之强大。” 第五名又一笑,道:“嗯,这话说得还有点道理。” 文向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谢帮主夸奖。” 第五名脸色一沉,冷冷道:“你们是不是以为老子真的老糊涂了?咹?” 又没人敢支声了。 第五名冷笑着,慢悠悠地道:“你们不要以为挨过这几天,就又能回去当你们的土财主去了,实话告诉你们,没门儿!” 他的目光慢悠悠在文向荣等人身上打着转,悠然道: “自即日起,九江、安庆、扬州、徐州、苏州、杭州、宁国七分舵的事务老子会另外指派人手去接管,你们七个,都得老老实实跟在老子身边。嘿嘿,老子也得让你们尝尝东跑西颠的滋味,让你们都掉掉膘!” 宣布了他的决定后,第五名将文向荣七人哄出了前厅,让他们分头按计划行事。 第五名的心情总算是好起来了。 他决定将江南七大分舵的舵主留在身边随时听候调遣,他自己本就是个散淡的人,所以徽帮的组织结构也一直松松垮垮,除了通讯系统较为快捷之外,其它一应事务,大至都是由各分舵自行其是。 近来发生的事件让他痛切地感到这种各地分舵各自为政的状况必须有所改进才是。 所以他一直在找一种做起来不太麻烦,而又行之有效的办法。 办法在到徐州前就找到了,并且在刚才已经开始实施。 要想应付近来发生的种种情况,他手中必须随时都掌握着一支强大的打击力量,同时还必须具备快速的反应能力。 徽帮的通讯系统本就很快捷、很安全,所以做到“快速反应”并不是一件难事。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只有强大的实力,才能彻底改变徽帮在江湖上只知埋头赚钱的形象;只有强大的实力,才能保证洗劫钱庄的事不会再度发生。 所以第五名才决定将文向荣等人留在身边。 这七人虽说看上去个个脑满肠肥,似乎连多走两步路都很困难。但在这些年中,他们的功夫却是半分也没搁下。 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身手,在江湖上都可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仅有七名一流高手还是不够的,第五名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昨天夜里,他已经向各地分舵发出了命令,从每个分舵内部抽调一至二名好手,火速齐集徐州。 用不了几天的功夫,他身边就能聚集百余名武功好手了,更何况这些人不仅武功很不错,江湖经验也很丰富,每一个都可称是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 有这样一支精悍的人马在握,就算是个白痴,只怕也能纵横江湖,成就一番事业了。 所以他自信,一旦他的计划完成,面前所有的问题皆可迎刃而解。 得意之余,他实在很想听听殷朝歌对他的这个计划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 殷朝歌根本就没有注意听他的“计划”。他一直在想李眉的事。 提起这件事,第五名的心情又变坏了。 殷朝歌道:“第五帮主可不可以带我去现场看一看?”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瞎子也看得出,他心里已是一团乱麻。 第五名苦笑道:“不用去了,干得非常干净。” 殷朝歌道:“帮主已经查过了?” 第五名笑得更苦:“都查了两遍了,你小子是不相信老子还是怎么着?你以为小眉子丢了就只有你一个人会着急?” 司马乔忽然咳嗽一声。 第五名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了。 他眼角的余光已瞄着了木潇潇的脸色。 她眉眼之间,似乎颇有几分不自在。 司马乔又咳嗽一声,道:“会不会是有人在内接应?” 第五名迟疑道:“不会吧,文向荣一向很可靠,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司马乔冷笑道:“那也难说。” 殷朝歌忙道:“我相信文舵主不会有问题。” 司马乔笑得更冷:“就算他自己没问题,也难保他手下人中没有内奸。” 殷朝歌皱眉道:“司马!” 司马乔看了看第五名,住口不言。 第五名摆了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司马老弟的话也有些道理。徐州老子快两年没来了,分舵内好些人都不认识,想必是这两年间招的新人,有没有别的门派的奸细混进来,还真难说得很。” 木潇潇忽然道。“这位李姑娘在江湖上没有什么仇家吗?” 司马乔道:“李姑娘自小一直住在洛阳,她爹李凤起在江潮也不会有什么仇家。” 木潇潇道:“那么这次绑架就是冲徽帮来的了。” 第五名道:“嗯。你说说看。” 木潇潇道:“会不会将李姑娘做为人质,向徽帮要钱?” 殷朝歌道:“但愿如此。” 木潇潇道:“为什么?” 司马乔抢着道:“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李姑娘的安全了。” 第五名叹了口气,道:“会是什么人干的呢?我们可是昨天傍晚才到的徐州,难不成这些人一路上都跟着我们?” 殷朝歌目光一闪,道:“帮主的意思是,他们早有预谋?” 第五名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慌意乱地叹了口气。 殷朝歌目光闪动道:“第五帮主,这段时间里上方山的情况如何?” 第五名一怔,道:“很平静啊,没有发现圣火教的人在那一带活动。 殷朝歌与司马乔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第五名道:“你们是说这事会是圣火教干的?” 司马乔道:“帮主不觉得这次的行事风格与洗劫钱庄的很相像吗?” 第五名道:“洗劫钱庄的人可是只要钱,不伤人,他们绑架小眉子干什么呢?要钱?他们大可以直接抢钱庄去嘛。” 殷朝歌笑了笑,道:“不用瞎猜了!” 第五名道:“你知道是谁干的了?” 殷朝歌道:“还是不知道,不过……” 第五名道:“你想出什么线索来了?” 殷朝歌道:“也没有。” 第五名一瞪眼道:“你是在消遣老子?” 殷朝歌笑道:“帮主总是不让我把话说完,这能怪我吗?” 第五名道:“好,好,你说,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殷朝歌道:“等。” 第五名道:“等?” 殷朝歌道:“不错。” 第五名道:“瞎!还是废话一句,等什么?等着天上掉馅饼?” 殷朝歌道:“等对方提条件。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是想用李姑娘来换我手里的一件东西。” 第五名道:“什么东西?” 司马乔道:“当然是藏宝图,这还用问?” 第五名想了想,道:“你们吃准了一定是圣火教干的?” 殷朝歌笑道:“是不是圣火教干的,马上就能知道了” ********* 信笺很讲究,字也很讲究。 素白的信笺上是两行颇见功力的行草: “今夜子时,城北,运河边,十里长亭,带云水老和尚的藏宝图来换人。过时不候。” 第五名一翘大姆指,道:“殷老弟,你可真是神人!” 虽说信笺上并未署名,他们也都清楚这信一定是圣火教的人写的。 因为信中提到了藏宝图。 只有圣火教才知道云水禅师手中有半张藏宝图,而且也只有圣火教才知道能用李眉来要挟殷朝歌。 第五名又仔细将信看了一遍,道:“奇怪。” 殷朝歌道:“怎么了?” 第五名道:“圣火教如此神通广大,怎么会不知道你也没有拿到云水的宝图呢?’” 殷朝歌笑道:“人到底是人嘛,要是什么事他们都知道,还有咱们立足的地方吗?”说虽这样说,他也不得不佩服圣火教的神通了。 李眉昨天刚到徐州,昨天夜里就被绑架了。而殷朝歌来徐州分舵不过一个多时辰,这封信也跟着来了。 这说明他们的行踪圣火教是一清二楚。 殷朝歌忽觉得背上有点凉嗖嗖的,像是身后正举起了一柄杀气森森的利剑。与这样的对手打交道,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第五名却来了精神头。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里,圣火教便让他吃了四次亏,昨夜的事更是让他大大地丢了一次面子,这下总算逮着报复的机会了! 一想起北京分舵被杀的四名好手和被洗劫的十七家钱庄,他就恨得牙痒痒的。如果现在他面前就有圣火教的人,他非得扑上去咬死他七八个、十来个才解恨。 可惜的是圣火教的人一直不露面,而他也找不到一向神出鬼没的圣火教的行踪,更查不出圣火教的总舵到底在哪里。 现在,他们自己冒了出来,送上门来了,第五名自然很兴奋。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构思好了夜间的行动方案。 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是第五名一向的行事风格。 他夺过殷朝歌手里的信笺,顺手一扔,道:“看什么看,走。” 殷朝歌不走。 他又拿过那张信笺,道:“走?走哪里去?” 第五名道:“去十里长亭。” 殷朝歌道:“信上写得很清楚,今夜子时。咱们现在去干吗?” 第五名道:“老弟,你也太实在了。咱们可以先去看看地形,老子就好安排人手,先行埋伏,只等他们一到,就冲上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殷朝歌头也不抬,自顾看着信笺,道:“帮主是想找圣火教的人出口恶气吗,还是想去救李姑娘?” 第五名怔了怔,道:“这中间有什么不同吗?小眉子自然要救,这口恶气也是不可不出!” 殷朝歌淡淡道:“一旦乱战起来,帮主能保证李姑娘的安全吗?” 第五名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说“能”,可这个“能”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人就是从他手里丢掉的。 在徽帮自己的分舵里,他都无法保证李眉的安全,此时他还能说什么呢? 圣火教敢明目张胆地露面,自然是因为李眉控制在他们手里,如果真的按他方才所想行事,除非是不想让李眉活着回来了。 殷朝歌道:“帮主想过没有,我们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圣火教的监视之中。” 第五名一转念,背上顿时也起了一阵凉嗖嗖的感觉。 他想起了刚才疏忽了的一个问题。 圣火教为什么这次自己冒了出来,主动送上门来了? 仅仅是因为李眉已被他们控制住,所以有恃无恐吗? 从来就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圣火教又怎么会不做好充分的准备来应付有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呢? 大厅里一时沉寂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四个人的眉头都紧紧地皱着,在眉心聚起几道深深的皱纹。 第五名干核桃似的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一时间,厅内只听得见四人轻微的呼吸声。 终于,殷朝歌的眉头渐渐散开,几乎同时,第五名的眼睛也开始发亮。 殷朝歌又拿起那张信笺,看了看,又看看第五名。双眉一展,道:“看来也只能这样办了。” 第五名微笑点头,慢慢道:“虽说如此,还是应该做些必要的防备才是。” 司马乔看看他,再看看殷朝歌,道:“你们有办法了?” 第五名和殷朝歌含笑不语。 木潇潇道:“想出好办法就快说嘛,想把人急死呀。” “能有什么好办法。”殷朝歌淡淡一笑,道:“既然人家已经开出了条件,就按他们要求的去做呗。” “你是说拿图去换人?” 殷朝歌点头。 司马乔有点被绕迷糊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殷朝歌几眼,道:“殷兄,你别是急出毛病来了吧?” 殷朝歌摇头,只是笑。 木潇潇道:“云水大师手里的半张宝图不是没找到吗? 你拿什么去换人?” 殷朝歌道:“拿它。” 他指着第五名。 第五名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个纸卷,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方绸将纸卷裹起来。 司马乔伸手夺过纸卷,打开一看,就愣住了。 木潇潇拿过来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藏宝图,只是一张白纸。 司马乔直愣愣盯着手中的白纸,忽然一笑,道;“就拿着它去?” 第五名大笑道:“怎么?司马乔老弟对这张图不满意?” 木潇潇道:“也算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圣火教的人可不是傻子,有这么好骗?” 第五名笑眯眯地自笔架上抽出了一杆笔,蘸上墨,在纸上横七竖八,曲里拐弯地挥洒了一通,笑道:“这样总差不多了吧?” 司马乔大摇其头。 “司马,你放心,圣火教的人是不会怀疑的,怀疑也没有用。” 司马乔道:“我不懂。” 木潇潇也道:“我也不懂。” 殷朝歌笑道:“首先,圣火教的人并不知道这半张图是什么样的,其次,黑夜之中,我只是远远冲他一晃,他们又怎能看得清这上面画了些什么呢?” 第五名道:“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云水洞中的半张图纸是被你们取走了。” 第五名的推断无疑是很有道理的,这可从圣火教绑架李眉这个行动本身得到证明。 仅仅李眉这个人,对于圣火教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他们绑架她的目的自然是冲着宝图。 直接自徽帮徐州分舵内绑架李眉,且能让文向荣这样的高手丝毫没有警觉,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圣火教为了能成功地绑架李眉,一定在事先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和极其周密的计划,而且一定有大批高手参与此事。 司马乔恍然道:“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只要说这就是那半张图纸,就算他们不十分确信,也只能希望这就是真正的图纸。” 第五名拍了拍他的肩,得意道:“司马老弟,平日里闲来无事,还是应该多读点兵法,这就叫‘兵不厌诈’,懂不懂?” “如果他们当场就要仔细地验证呢?”木潇潇仍然觉得这个方法不太好:“他们手里已经拿到了那半张宝图,只要仔细对照一下,不就看出真假来了?” 殷朝歌道:“即便如此,我们已赢得了时间,只要赢得了时间,就能相机而动。有第五帮主这样的大高手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五名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殷朝歌道:“再说,他们验证此图的真伪时,注意力必定会集中到图上来,对李姑娘的警戒也必定松懈。” 司马乔眼中冷光一闪,道:“真希望他们当场就验证真伪呢!” 殷朝歌会心地一笑,道:“不错,那半张宝图我曾仔细看过,十分地复杂,如果他们想验证,就必须将那半张拿来仔细比较才行,这样一来…··。” 司马乔抢着道:“这样一来,咱们不仅能救回李姑娘,还有可能夺回那半张图!” 木潇潇皱了皱眉,道:“还是不妥。” 第五名道:“你说。” 木潇潇道:“我记得殷大哥说过那半张宝图是绘在一张羊皮上的,咱们要是拿张纸去……” 第五名一拍脑门,道:“不错,不错,多亏你提醒。” 他一扬头,冲厅外高声道:“来人!给老子拿几块羊皮来!” 第十五章 垂钓者与被钓者 子正。徐州城北。 十里长亭。 长亭前,六名黑衣大汉分列四行,雁翅般排开,用又长又细的竹竿高高挑起六盏明亮的灯笼。 长亭内外方圆二十步内,被灯火照得通亮。 长亭的左面是苇草丛生的广阔的河滩,右面是宽阔的官道,官道边有茂密的树林。 殷朝歌、司马乔、木潇潇在三十步外停下,停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他们能看清长亭内的人,长亭内的人却看不清他们。 亭内只有一个人。一个身着一袭深灰色长袍的中年人。 如此重要的场合,圣火教会只出动七个人?李眉又在哪里呢? 殷朝歌并不担心树林内有圣火教的埋伏。 树林里的确有埋伏。 第五名设下的埋伏。 文向荣、赵纵等江南七大分舵的舵主率领二十余名徽帮徐州分舵的好手正自殷朝歌身后的密林里悄无声息地向长亭方向迂回。 看着远远地停在路边的三人,向守志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点。 虽然他们很小心地停在了灯光刚刚能及的地方,向守志还是看清了当先一人正是殷朝歌。 他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定下神,又将整个计划默想了一遍。 这是一个大计划,更是一个极精细的计划,整个计划环环相扣,像一条大铁链,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失误了,就将招至全盘的失利。 向守志并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雅致的人,生平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除了吃饭。睡觉、大小便外,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用在了两件事上,一是练功,二是读书。 读兵书。 但现在,他却想起了一件很风雅的事。 钓鱼。 向守志当然也钓过鱼,而且是不久前的事,不过那是邬大用一定要拉着他一起去,他实在推脱不了。 但现在,他忽然就明白了邬大用为什么对钓鱼有那样大的兴趣了。 很小心地停在了三十步开外的殷朝歌,不正是一条很狡猾的鱼嘛! 再狡猾的鱼,也会有咬钩的时候! 向守志慢慢踱出长亭,走过几名黑衣大汉身边时,心里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 鱼儿可不会去咬一只光溜溜的铁钩。 殷朝歌也慢慢向前走。 走出长亭的灰袍中年人停了下来。 殷朝歌也停了下来。 灰袍人沉声道:“图带来了吗?” 殷朝歌淡淡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灰袍人显然怔住了。 殷朝歌又道:“怎么,阁下并不想让在下知道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吗?” 灰袍人显然颇有些迟疑。 殷朝歌笑了笑,道:“藏头露尾,可不像贵教的一贯作风。贵教主伤势大好了吗?” 灰袍人脱口道:“殷朝歌果然是殷朝歌!慕容教主果然没有看错!” 殷朝歌又一笑,道:“阁下高姓大名?” 灰袍人道:“在下圣火教玄武坛坛主向守志。殷公子,宝图呢?” 殷朝歌伸手入怀,慢吞吞地摸出一个羊皮小卷,冲他亮了亮。 向守志一翘拇指,道:“爽快!爽快!殷公子果然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殷朝歌晃了晃手中的羊皮小卷,淡淡道:“向坛主太客气了。宝图在此,请问李姑娘现在在哪里?” 向守志右掌一摊,沉声道:“只要殷公子将宝图给向某,向某即刻放人!” 殷朝歌背起双手,不紧不慢地道:“向先生既能司职圣火教玄武坛坛主,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 明亮的灯光下,向守志的脸色显然有点难看了:“殷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殷朝歌慢吞吞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微沉,道:“殷某不信向坛主没有听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句话。” 向守志翻了翻眼睛,坚持道:“请殷公子将宝图交给向某。至于李姑娘,公子尽可放心,向某保证她连一根毫毛也没少。” 殷朝歌淡淡道:“这种话殷某也会说,只怕比向坛主说的还要好听些。” 向守志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么说,殷公子是不相信向某了?” 殷朝歌沉默。 沉默有时比任何回答都有力,也比任何回答都能令对方难堪。 但殷朝歌此时并不是有意想让向守志难堪。沉默,是因为他无法开口说话。 他身侧黑沉沉的密林里,第五名正在用“传音入密” 向他介绍情况。 “林子里没有埋伏。” 殷朝歌也传音道:“河边呢?” “也没有。” “如果向守志真的只带了六个人,那李姑娘他藏在哪儿呢?” “上游百余步远,停着两艘大船。黑灯瞎火的,你先稳住他,老子先模过去看看。” “有劳了。” 第五名轻功之强,堪称武林独步,在今晚这种形势下,他的轻功很可能将是制胜的主要因素。 向守志再次沉声道:“看来,殷公子是不相信向某了?” 殷朝歌冷冷道:“不敢。不过,殷某必须先确定李姑娘现在的确平安无事。” 向守志道:“何必多此一举呢?” 殷朝歌冷笑道:“看来,殷某今夜如约前来,更是多此一事了。向坛主,这么个谈法,恕殷某不再奉陪!” 向守志急道:“殷公子留步!” 殷朝歌道:“殷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吧?” 向守志咬了咬牙,对身后的黑衣大汉道:“让他们带人过来。” 两名黑衣人将手中高举的灯笼冲着河边连画了三个圈。 不远处的河面上,闪现出一片灯光。 灯光是自一艘船上亮起的。 第五名所说的,果然是圣火教的船。 殷朝歌不禁颇为后悔,因为他没想到应该派出人手,控制这河的河面。 向守志道:“殷公子请稍候,人马上就带到。” 殷朝歌点点头。 第五名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乖乖不得了,圣火教今天是下了大本钱,亏得老子早有准备。” “怎么回事?”。 “船上可称一流好手的,至少也有十来个,有两个人的武功绝不会比这性向的差,老子差一点就被他们发现了!” “李姑娘的情况如何?” “大大地不妙啊,守着她的,正是那两个武功最强的人!老弟,你看该怎么办?” 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该怎么办才好了。 李眉被两名灰衣人一左一右,半挟半拖到了长亭之中,他们的身后,紧跟着八名长刀出鞘的黑衣大汉。 向守志扬声道:“殷公子,看见了吧,李姑娘在这里。 现在可以将宝图交出来了吗?” 殷朝歌沉声道:“请先解开她的穴道。” 向守志迟疑着,道:“如果姑娘答应穴道解开后不惹麻烦的话,向某自然可以从命。” 李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左右双肩的肩井穴、左右腿的环跳穴、哑穴都已被制,不仅手脚无法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五个穴道中只要有一个没被封住,她对向守志都不会只蹬上一眼这么客气。 向守志道:“殷公子看见没有,这位李姑娘的小姐脾气可是大得很……” 殷朝歌冷冷道:“殷某可以保证李姑娘不会给各位添麻烦。 向守志转过脸道:“李姑娘,殷公子的话你也听见了,希望李姑娘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做出有损殷公子江湖声誉的事来。” 李眉瞪大了双眼,向这边看着。 她听见了殷朝歌声音,却看不清他的人,他的面容。 殷朝歌向前走了两步,微笑道:“李姑娘,我在这里,我们来接你了。” 李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一阵激动。 她又狠狠瞪了向守志一眼,然后,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向守志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右手食指连弹数下。指风飒然。 李眉浑身一震,双臂微抬,似是想扑上前去出手痛击。 殷朝歌道:“别动。” 李眉看了他一眼,果然不动了。 向守志干笑道:“嘿嘿,还是殷公子的话管用啊。李姑娘穴道已经解开,向某以人格担保,并未在她身上施加任何禁制,殷公子现在可以满意了吧?” 殷朝歌淡然一笑,道:“李姑娘仍在你们控制之中,殷某自然不会满意。” 向守志脸色一变,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殷公子也不要欺人太甚才好。” 殷朝歌笑道:“殷某什么时候欺人太甚了?阁下来函中清清楚楚写着以图易人,哪里有你们不放人,就要殷某先交出图的道理?” 向守志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勉强笑道:“只要拿到宝图,李姑娘对于敝教可谓一点用处也没有,向某又怎么会拿到图不放人呢?” 殷朝歌淡淡道:“人心隔肚皮,向坛主想些什么,殷某怎么知道?” “久闻殷朝歌是个很爽快的人,哪知今日一见,其实不然。”李眉左侧的灰衣人冷笑道。 另一名灰衣人也冷笑道:“在这点小事上就这样斤斤计较的人,简直连闯江湖都不配!” 殷朝歌沉默。 这一次倒不是因为第五名正向他传音,而是实实在在地不想说话。 此时此刻,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话越多,只怕僵持的时间就会越长。除非他主动做一定的退让。 但他不愿,也不能做任何让步,所以他沉默。 只要他就这样沉默下去,先做出让步的,就只可能是向守志。 果然,不过盏茶功夫,向守志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沉声道:“向某与李姑娘先向前走十步,殷公子也请带着图纸向前走十步,然后,咱们一手交图,一手交人,如何?” 殷朝歌爽快地点头道:“行。” (亮闪闪的鱼钩在半空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落进了水中,水面上漾开一圈圈细细的波纹。) “殷老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一救下小眉子,老子就要动手了。”第五名又在传音。 殷朝歌负在身后的右手捏了个手势,举步向前走去。 他在离向守志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向守志略显紧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成爪,虚叩住李眉的头顶,两眼紧盯着殷朝歌的眼睛。 (波纹渐渐消散。鱼漂在水间微微晃动着。) (会有鱼儿来咬钩吗?) (垂钓者连自己的呼吸都放轻放慢了。) 殷朝歌笑了笑,将羊皮卷递过去,微笑道“可以放人了吧?” 向守志显出松了口气的样子,他的右手微微一动,已准备自李眉头顶撤开。 “向兄且慢!” 长亭内响起一声暴喝。 “向兄,你能断定这张图不会是假货吗?” 向守志看看自己手里的羊皮卷,迟疑道:“难以确定。” 殷朝歌目光一凝,沉声道:“图已交出,请放人!” 向守志右爪微沉,手背上青筋忽张,显然爪上又增加了一分内劲:“殷公子请勿见怪,但等验明此图真伪,向某自然不会再难为李姑娘。” 他左手后镣,将羊皮卷抛给了长亭中的一位灰衣中年人。 两名黑衣大汉立即放低了灯笼。 另一位灰衣中年人自怀里掏出了一块羊皮。 (蚯蚓在鱼钩上扭曲着,它能将鱼引上钩吗?) (垂钓者的心跳加快了。) (自己的心跳声会不会将鱼吓跑?) 殷朝歌目光闪动,忽然笑道:“看来那两位先生‘斤斤计较’的毛病,比之殷某,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向守志脸颊不觉微微一热,道:“正如公子适才所说,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 话未说完,忽觉掌心一麻,蓄满劲力的右手忽地向上翻了起来。 一直被他有效地控制着的李眉,刹那间已飘身斜飞出去,眨眼间已飞到殷朝歌的身后。 (鱼漂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是有鱼儿咬钩了吗?) 向守志一怔之下,殷朝歌的左掌离他的右肩已不过半尺。 他翻身跃起,左掌横掠封架,右手食指一屈一弹。 一指弹出,虽在仓促之中,仍是劲道十足,急冲而上的殷朝歌顿住了身形。 他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长亭里传出了惊怒之极的大叫声:“图是假的!” (蚯蚓扭动着,伸屈着。) (鱼漂不停地抖动。) (等一等,等一等,鱼还没有咬钩。) (它只是围着蚯蚓游动着,用嘴一下一下撞击着,试探着。) 图是假的,李眉又已脱出了他的控制,向守志满脸惊怒交加。 他大吼一声,长剑出鞘,疾削殷朝歌左颈大脉。 剑光闪烁,带起一声锐利的风声。 剑走空。 殷朝歌似是平空消失了。 向守志一怔,正想回身,眼前已闪出一片冰雪般眩目的刀光。 一刀、一刀、一刀。 一刀紧接着一刀。 刀光如暴风裹挟的雪片,翻滚着、呼啸着扑向他。 每一刀,都砍向他的要害。 向守志咬紧牙关,挺剑招架。 凌厉锐急的刀风逼得他不禁眯起了双眼。 很快,他就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挺住。 (鱼儿咬钩了吗?) (钓者的脖子已有些僵、胳膊也有些发麻,但他一再告诫自己,挺住!挺住!) 向守志已经挺不住了。 司马乔的快刀在江湖上本已可列入二十名之内,经严子乔的悉心指点和他这段时间的苦练,刀势更为狂烈。 眨眼功夫,他已向向守志攻出了二十七刀。 向守志只能挥剑挡架,连一招也没能反击。 刀剑相击,刺耳的“叮当”声中,耀起一片夺目的火花。 向守志挥动着略感麻木的右臂,一面抵挡着,一面向河边一步一步后撤。 退出五步,他听到了长亭内传来的怒吼声、喝叱声和刺耳的兵刃破空声。 他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鱼儿开始咬钩了!) 殷朝歌扑进长亭,左掌直击,逼退左面的灰衣人,右手五指如勾,抓向右首中年人手中的那卷羊皮。 他的身后,立时卷起一阵怪啸。 那是八柄长刀同时挥动时搅起的声音。 “叮”,一声脆响。 慑人的惨呼声中,刀网消散,刀光消散。 木潇潇也已扑进长亭,“萧中剑”一击得手,两名黑衣壮汉捂着鲜血狂喷的喉头翻倒在地上。 六盏灯笼都已抛在地上,黑衣大汉们抽出腰间长刀,在灰衣中年人的指挥下,举刀狂暴地卷向殷朝额与木潇潇。 十四对二。 (鱼漂抖动着,倏地向水下沉去。) (一粒鱼漂沉了下去,然后是两粒、三粒。) 鱼线已绷紧。) (钓者已能感到自渔竿上传来的拉力。) 现在就收线?) 殷朝歌已陷入重围,木潇潇却已被六名黑衣大汉逼出了长亭。 (现在就收线?) 司马乔丢下向守志,飞身向长亭扑去。 忽然,黑漆漆的树林中响起一声苍劲有力的号令: “并肩子上,一个不留!” 第五名大袖飞张,如一只瘦长的怪鸟,扑进长亭。紧跟在他身侧呼啸而上的,是徽帮七大分舵的七名舵主。 激战方起,就已结束。 司马乔扑进长亭时,长亭内外己倒伏了九具黑衣大汉的尸体。 七条人影正仓皇向河边飞奔。 司马乔扑到殷朝歌身边,急道:“宝图呢?” 殷朝歌眼中似要冒出火来,咬牙道:“追!” 七条人影已在三十步开外,但殷朝歌自信能在他们逃上大船前追上他们。他绝不能眼看着他们将宝图带走。 第五名刚回过神,殷朝歌与司马乔已掠出丈余。他不禁顿足道:“不好!” 木潇潇道:“怎么了?” 第五名道:“对方实力绝对不会这样弱的,穷追下去,只怕有失!” 木潇潇咬了咬嘴唇,一跺脚,身形掠起,直扑河边。 第五名叹了口气,叫道:“赵纵、孙昭照顾李姑娘,其余的人跟老子上!” (幸亏没有收线!) (钓者暗自窃笑,尽量将手中的渔竿放长。) (狡猾的鱼儿只是轻轻叨住了蚯蚓向水下拉,并没有用力将它吞下去。) (但迟早,它会吞下去的。) 向守志伏身在一丛芦苇后,将手中的长剑伸进草丛里,以免剑身上会有反光,被人发觉。 他身边的草丛中,还藏有两柄长剑,十柄长刀。 (渔钩上最重要的部位,就是钩尖后的倒刺。) (鱼一咬钩,锋利的钩尖就会穿透蚯蚓,深深扎进鱼的体内。鱼当然会挣扎,有锋利的倒刺拴住鱼的肌肉,才能确保它逃脱不掉。) 圣火教的大船离长亭约有百五十步,几个起落间,殷朝歌和司马乔已逼近到离船不过四五十步远的岸边。岸边,苇草丛生。 船内灯火通明,殷朝歌能清楚地看见正向船头奔去的五个人跌跌撞撞的狼狈身姿。 五个人? 不对!应该是七个人! 那两名灰衣人已不见了! 第五名的话闪过他心间。 以圣火教今夜出动的实力,长亭边一战怎么会一触即溃呢? 他猛地停住了身形。 司马乔也突然醒悟--向守志呢? 大船已在眼前,船却没有开动。 他们已冲进了苇草丛中。 忽然间,殷朝歌又感到背后凉嗖嗖地,似是举起了一柄杀气森森的利剑。 这不是幻觉! 背后的确有杀气扑来。 纯正的,凌厉的杀气。 前面也有。 昏暗的灯光中,苇草丛中忽然出现了近二十条人影。 人影散开成一个半圆,向他们逼上来。 背后的杀气更凛冽。 不仅仅是杀气,更令殷朝歌心惊的,是一声激急的喝叱。 那是木潇潇的声音。 一瞬间,殷朝歌想到的,也是一柄渔钩,渔钩上的倒刺! 他们身后正与木潇潇激斗的,正是这枚倒刺。 殷朝歌与司马乔对视一眼,同时返身疾冲。 他们现在正如同已上钩的鱼,要想冲出重围,首先就必须拔掉这枚倒刺 殷朝歌忽然间很想笑。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幼稚。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圣火教今夜的目的与他的一样,也是要“人图并获”,而绝非“以图易人”。 冲出三步,殷朝歌已看见了木潇潇。 她正挥舞着玉箫,竭力抵挡一柄长剑、四柄长刀的联手进击。 她长长的头发在夜风中飞散着,身形却已略显滞重,显然已经很难支撑。 正在这时,司马乔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 这种香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还是“秋风客”时,这种香气正是他的颇为有力的一种武器。 当然喽,他并不怕这种香气。采花大盗要是自己没有克制迷香的办法,岂非天大的笑话! 但殷朝歌怕! “迷香!”司马乔纵声大叫:“殷兄小心!” 已经晚了。 殷朝歌虽然听见了司马乔的大叫声,已经晚了。 香气方一入鼻,他立即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绵软乏力。虽然他仍努力想提起其气,但丹田内已是空空如也。 他踉跄着又往前冲出两三步,便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司马乔嘶吼着扑过来。 他奋力挥刀,却发现四周已是一片刀林。 他奋力前冲,却是离殷朝歌越来越远。 第五名只晚到了一步。或者说是赶到的很及时。 因为他再晚一步,司马乔的身上将再添几道伤口。 圣火教的重围在第五名扑近的同时,就自行散开了,丢下浑身浴血的司马乔,飞速地掠上了大船。 船立即启动。 仅仅晚了一步,第五名便只有站在岸边跳脚大骂的份儿了。 殷朝歌、木潇潇都被掳上了大船,而第五名根本没想到圣火教会走水路,所以事先连一条小船也没有预备。 他冲着扬帆远去的两艘船足足骂了四柱香的功夫,一直等到连船的影子都见不到了,方才住口。 这四柱香功夫里,文向荣的腿足足跑细了一圈。 第五名刚气哼哼地住口,两条快船已经驶到他的身边。 他与孙昭、包金铭、赵纵、司马乔率十余名徐州分舵的好手分乘两条快船走水路,文向荣、章见源、吴泰、李俊则率领人马沿运河自陆路,水、陆两路一齐向北追去。 一条条命令自第五名乘坐的快船上发出,由信鸽飞传到徽帮各地分舵。 一直追到第三天清晨,他们才在兖州地界的水面上追上了那两条大船。船上已空无一人。 在兖州一带足足查问了两个时辰,才得到可靠消息,圣火教的人在第五名一行到达兖州前约一个时辰,已经登陆换马,往西直奔卫辉府方向去了。 三天后,黄昏,第五名一行人追到卫辉府,却一无所获。 圣火教的人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第五名动用了徽帮卫辉分舵的所有人手,整整查了两天,几乎将卫辉城内外每一寸地皮都搜过了,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查出来。 六天之内,长途奔袭八百余里,结果却什么也没抓到,第五名心里那个窝化、憋气就甭提了。 惟一能令他稍感安慰的是,文向荣等七人在这六天里,每人都足足掉了不下十斤膘。 万般无奈之下,第五名只得令文向荣统领人马暂驻卫辉分舵,他自己则与司马乔一起护送李眉回洛阳金刀庄。 殷朝歌、木潇潇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形,谁也无法预料,要是李眉再有个什么闪失,他可真只有抹脖子上吊了。 他到洛阳去,除了为送李眉回金刀庄外,还想看看能否找到秋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能不找秋水商量对策,再说,秋水的白袍会可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就是圣化教想来也不敢。 如果能尽快得到白袍会强有力的援助,无论办什么事都会轻松得多。自卫辉到洛阳这一路上,第五名可是一刻也没闲着。 他得设法通知正在北京分舵的白袍会的人,让他们尽快找到秋水,或尽可能设法通知他徐州发生的事,并告诉秋水他正前往洛阳。 卫辉离洛阳并不太远,虽说因为有李眉同行,行程要慢得多,总共也不过走了四天时间。 他们到达洛阳时,各方面的情报也都已送到了洛阳,但所有的情报都只能让第五名的心情更坏。 圣火教的踪迹依然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奇怪的是,秋水好像也失踪了,就连呆在北京分舵的白袍会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第五名自己也在洛阳找了好几天,却连个鬼影子也没找到。 如果现在有人能告诉第五名殷朝歌在哪里,只怕让他给这人一座金山,他也心甘情愿。 真的有人说了,第五名也绝不会相信。 殷朝歌和木潇潇现在已经被送到了榆林。 榆林离卫辉足有一千四百里路。第五名就算想破头,也不会想到圣火教的交通系统发达到了这个程度。 第十六章 煮熟的鸭子 殷朝歌自己都不相信他现在已到了榆林。 他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 他的身边,躺着也是刚刚清醒的木潇潇 他们的身上并没有绑上绳索,但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外,都一动不能动。 稍稍试着提了一下真气,他便察觉到全身上下至少被封了十四处大穴。 就在这时,他听见车外有人说了一句:“唉!总算到了榆林了!” 他无法相信所听到的话,他怀疑自己身上所中的迷药的效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所以耳朵不太好使,人也不太清醒,容易产生幻觉。 但车外很快就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道:“是啊,过了榆林,就不用再担心了!” 要不是穴道被封得死死的,殷朝歌早已跳了起来。 榆林,他现在竟然已被带到了离徐州几千里之外的榆林! 这可能吗?圣火教真的有这样的神通? 他努力地斜着眼珠子,想看看木潇潇现在情况怎么样。 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她的处境绝不比他好半分。 长长叹了口气,他只好干脆闭上眼睛,开始盘算着怎样才能将被封的穴道冲开。试了几次,他就不再做这个努力了。 虽说“雪阳神功”里有七种自解穴道的方法,但这七种方法现在连一种也用不上。 因为周身被封的穴道实在太多了,任督二脉上所有大穴几乎已全被封死,丹田内的真气又怎能提得起来呢? 看来,除了闭目养神外,已没有其它任何事可做了。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毛毯。 躺在厚实柔软的毛毯上,听着嘚嘚的马蹄声,跟着轻轻晃动的车厢一起晃动着,不管怎么说,也还是很舒服的。 一直轻轻摇晃着的车厢忽然剧烈地颠动了两下,猛地往一侧倾斜。 车厢外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声。 殷朝歌滚了几滚,重重地撞在车厢右壁上。 “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这是向守志的声音,殷朝歌一下就听出来了。 “一路上都好好的,哪里知道有这个坑!”赶车的亮着一付公鸭嗓子嚷嚷道。 向守志的声音立时提高了一倍,“你长眼睛没有?看见个坑不会绕过去?” 公鸭嗓子不响了。 另一个声音笑道:“算了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向兄何必跟老公鸭生气呢。喂,你们几个,还不快帮忙把车拉出来!” 几个人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紧接着车厢周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老公鸭嚷嚷道:“你们扶住了,我这里鞭子一响,你们就一起使劲儿!” 殷朝歌不禁好笑。 老公鸭这样一说,帮他拉车的几个人不都成了拉车的马了? “啪--驾!” 清脆的鞭声和老公鸭的吆喝声响起,拉车的马匹也长嘶起来。 一阵马蹄的踏动声和大汉们齐声的号子声过后,车厢又猛地摆正了。 殷朝歌又滚动了两个圈,不过并没有再撞上车厢壁。 他这次吃的苦头比上次更大,因为木潇潇曲起的肘尖正好撞上了他的膻中穴,一阵又酸又麻又痛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 虽然吃了苦头,他却是大喜过望。 因为借着这一撞,他被封的膻中穴内已经积聚起了一点点劲力。 他刚才之所以无法自解穴道,就是因为体内的内力已全被封死,又得不到外力的借用。 只要有外力可借用,他的“雪阳神功”就可被引发,解开几个穴道实非难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刚才撞进膻中穴的那一点劲力凝成一线。很快,他又失望了。 刚才那一下虽撞得很重,但他并没有有意识地在撞击的同时就加以收敛,所以留在穴道中的劲力实在太微乎其微了,根本不足以引发“雪阳神功” 他现在希望圣火教的人能再将他的穴道重新点上一遍,点穴的手法越重越好。 车厢虽然扶正了,但车子却并没有再往前走。很显然圣火教的这些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借此机会正好歇歇脚。 问守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路堂主,车里的两个小王八蛋会不会醒过来了?” 刚才劝向守忐不要与老公鸭一股见识的那个声音笑道:“怎么会呢?‘七叶天仙散’可不是一般的蒙汗药,一旦挂上,就跟死人差不多。他们哪以醒得来。只怕到了总舵,还蒙头大睡着呢!” 向守志迟疑道:“殷小子的内功很强,抗药性只怕也会比一般人强些也说不定啊。” 那位路堂主顿了顿,道:“就算药性过去了,他身上被封了十几处大穴,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理他们干吗,歇着吧。” 向守志道:“小心无大错。嘿嘿,小心无大错。” 路堂主沉默了一会儿,大声道:“二毛,到后面车上看看去。” 殷朗歌心里立刻涨满了喜悦。 机会总算来了! 他斜眼去看木潇潇,她的双眼已紧紧闭上,显然是不想让圣火教的人知道她已经清醒。 “吱喽”一声,车门打开,伸进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来。 殷朝歌瞪大双眼,瞧着伸到面前的精光的脑袋,不禁大感奇怪。 这人脑袋上如此光溜,怎么会叫“二毛”呢? 二毛仰头往车里瞧了一眼,立刻大惊,脱口叫道: “噢哟,不好!” 一阵衣袂带风声。 向守志出现在车门外,道:“出什么事了?” 殷朝歌冲他眨了眨眼睛,还努力翘了一翘嘴角。 车门外又出现了一张脸。 这两张脸他当然都不陌生,站在向守志身边的,正是在长亭中掏出宝图引诱他上钩的人。 向守志怔了怔,旋即得意地笑道:“哟,原来殷公子已然大驾醒求了,可喜可贺呀!” 殷朝歌又努力将嘴角往上翘了翘。 向守志不屑地道:“笑!笑什么笑!别着急,有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 他伸出右手食指,重重地在殷朝歌左右肩井、左右环跳、哑穴、期门、伏兔、三里诸大穴上一路点过。 殷朝歌眨了眨眼,又努力翘嘴角。 向守志奇道:“邪门!” 路堂主一伸手,在殷朝歌昏睡穴上狠狠地点了一下,道:“还是这样保险。” 殷朝歌的双眼渐渐朦胧,闭上了。 向守志道:“真是奇怪得很,这小子很有些名堂呢!” 路堂主干笑几声,道:“还是快点赶路吧,早点到总舵,早点交差。” 很快,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又响了起来,车厢又轻轻地晃动着。像催人入眠的摇篮。 殷朝歌不再理会车厢外的动静,潜心凝神地收敛着被点中的各个穴道中吸取的内力。 一道道细细的劲力渐渐汇聚到一起,形成一股流畅的内气。 “雪阳神功”很快被引发了,最先解开的是膻中大穴。 膻中穴禁制一开,督脉就畅通了一半,丹田内的内力也已能提起,再解其余各穴,就轻松多了。 过了多久了?殷朝歌不知道。 车厢内的光线已很暗了。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慢慢地活动着有些发僵的手脚。 现在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替木潇潇解穴。这比他自解穴道可是容易多了。 不过三柱香的功夫,木潇潇已恢复了自由。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才能脱身了。 要想脱身,首先必须有相当的体力,但此刻二人都大感全身乏力。 自徐州到榆林,足足不下二千里路,无论圣火教的行动有多神速,走完这段路程,只怕也要十来天时间。这十天之中,他们因被极霸道的迷药所制,加之又有十几处大穴被封,全身所有的功能都处在几乎绝对静止的状态之中,跟死人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此时虽说已能行动如常,内力也已恢复,但要想恢复体力,还是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的调息。 ********* 向守志一直没弄明白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直到现在,殷朝歌已经抓住了,他还是不明白。 命令是内八堂紫薇堂堂主路不平从总舵带到北京的。 慕容冲天的手谕一共只有九个字:“擒拿殷朝歌,送回总舵。” 路不平对这道手谕做了一些补充和说明,殷朝歌必须生擒,且不得受严重的内外伤。 这下可把向守志弄糊涂了,跟他一同在北京待机而动的天鹰坛坛主邬大用也想不透这其中的奥秘。 在给路不平洗尘的酒宴上,趁着酒至半酣,他们曾想尽了办法套路不平说出教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路不平却一再打着哈哈把话题扯开了。 向守志与邬大用一商量,便断定教主的意思路不平自己也不知道。 路不平在他们面前摆出一付讳莫如深的样子,只不过是想借此拿一拿他内八堂紫薇堂主的架子而已。 但命令就是命令,虽然不明白,慕容冲天下达的教令他们就得一丝不苟地执行。 第五名在运河上扬帆南下时,路不平、向守志、邬大用三人带着两坛一堂十几位一流好手与四十余名弟兄一直在暗中尾随。 他们已探清第五名此行的目的地是徐州,而且也接到江南来的线报,说殷朝歌一行三人也正兼程赶往徐州。 第五名到达徐州的前天,他们就已在徐州安排好了一切,当然也包括了得手之后迅速撤离的一应设备和措施。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行动结果都很圆满。 殷朝歌现在正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地躺在他身后的那辆马车里,而徽帮的大队人马已经傻呵呵地跟在邬大用的屁股后面窜到卫辉去了,现在想必更是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下乱撞,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向守志心里满意极了。 如果慕容冲大的手谕上写的是“擒杀殷朝歌”,他现在的日子就会过得更舒服些。 显然圣火教的交通线很隐蔽也很发达,但带着这样两个活死人走州过府,毕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最让他不舒服的是,这样一走,他就得跟路不平大堂主一起走上这么一程。他觉得,这段路简直长极了。 教主的绝世武功和深远的谋略他一向都是极为敬服的,但有两件事他心里却一直极不以为然。 第一件便是教主娶了童尚荣的妹子做填房不过半月,童向荣这小子便由寂寂无名一跃而为外八坛青龙坛的坛主。 不过这件事不是太让他心里不舒服,毕竟童尚荣也算是教主的大舅子。但只要一想起紫薇堂堂主路不平,他心里就堵得慌。 其实,圣火教内有这种感觉的,绝非向守志一人。 路不平的武功、才智比之向守志,可谓没有半点出色之处,他之所以能掌任内八堂重镇紫薇堂堂主,只不过因为能下几手围棋而已。 据说路不平的棋艺颇为不俗。 向守志曾听教主的贴身护卫们说起过,教主经常为了悔一步棋而嘻皮笑脸地跟路不平耍赖。 想到这里,向守志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好在再往前不过百余里,就有人来接应他们了。 接应的人是李乾元和童尚荣。 这两人之中,向守志与李乾元的私交颇深,也很谈得来。童尚荣虽说也很烦人,但一幅直肠子比起路不平那一脸酸文假醋的样子,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只求尽快赶到地头,只求在这剩下的几十里路程中,路不平别再在他耳边唠叨。 可路不平偏偏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似的放慢了速度,收了收马缰,半侧过身道:“向兄,那个小丫头留着有什么用?真不如一开始就一刀宰了她,路上也要省心得多。” “听听、听听,一开口就是这种蠢话!” 向守志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你他妈的!” 既然路大堂主降尊垂询,且不惜尊称他为“向兄”,向守志也只得笑脸相对。 他淡然一笑,道:“这个小妞跟姓殷的小子关系显然非同一般,自然杀不得。” 路不平干脆将脑袋凑了过来,“果真杀了她,殷小子又能如何?现在他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啰!” 向守志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仍堆着笑,“教主的意思是生擒殷朝歌,又不得伤了他,想来是对他另有打算,如果杀了那个小妞,殷朝歌一旦醒来,必然会以死相拼。如果教主真的是另有打算,事情不就难办了?” 路不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向守志不等他开口,赶忙接着道:“反正就这么一辆车,装一个人也是装,装两个人也是装,也无所谓省心不省心。” 路不平张了张嘴,显然是有不同意见。 向守志口中不停,一口气说道:“再说,有这个小妞在手里捏着,殷朝歌也必定会有所顾忌吧?” 他看着仍想出言反驳的路不平,紧接着道:“反正也快到地头了,再麻烦也不过几十里地了嘛,路堂主你说是不是?” 路不平沉着脸“哼”了一声,总算把舌头给稳住了。 向守志的态度摆明了是要拿话堵他的嘴,不愿与他多啰嗦,他就是再不识相,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他的司职比向守志高出多多,按理说只有向守志巴结他的份儿才对嘛! “你小子不要张狂,老子只要在教主面前轻巧巧一句话,就够你小子喝一壶的!” 路不平心里暗自发狠,“迟早要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到时候,你小子就是跪在地上舔老子的脚丫子,老子也懒得挤理你!” 向守志总算松了口气。 至少在走完剩下的这几十里路之前,他可以清闲自在一会儿了。 他知道路不平定会因此怀恨在心,不过他并不怕路不平在慕容冲天面前说他的坏话。 教主一向明察秋毫,赏罚分明,他只要尽力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就绝不会受任何责罚。 这一次的任务完成的就很漂亮,而且用“七叶天仙散”来对付殷朝歌这个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 殷朝歌的武功他在上方山亲眼目睹过,虽说合他与邬大用、路不平三人之力绝对呵以对付得了,但如想毫发不伤地生擒,确实太难了。 他忽然又想起了殷朝歌与慕容冲天在云水洞前那一战。 他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 殷朝歌自百丈绝顶之上挥剑下扑的必杀、必死的威猛之势和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森森杀气又一次闪现在他眼前,他忽然间不禁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殷朝歌的武功比之云水洞前好像又精深了一层。 到现在,向守志也没弄明白他是如何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将李眉救走的。 他忍不往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顿时瞪圆了, 殷朝歌站在车座上,长鞭在手,笑眯眯地看着向守上 见了鬼了? 向守志的双眼瞪得更圆, 不是鬼,是人。 但他是如何自解“七叶大仙散”的禁制,又是如何解十几处人穴的呢?向守志悚然。 一个昏睡了十天,已是半死不活的人竟然悄无声息地自车厢内钻出来了,这可比人白天见了鬼更让人心惊。 老公鸭呢?他为什么没有出声示警? 向守志眨了眨眼睛,忽然看见了老公鸭。 老公鸭的身手虽算不上一流,但也只差半筹而已,但现在他却已在殷朝歌脚下,不知死活。 向守志猛然回过神来,长啸一声,长剑出鞘,自马背上飞掠而起,一招“后羿射日”,和身扑向殷朝歌。 路不平被突如其来的长啸声吓了一大跳。 他猛一回头,更是吓了一大跳。 向守志正被殷朝歌长鞭斜挥,逼得翻身后退。 路不平不及多想,抽出长剑,嘶叫道:“布阵!布圣火大阵,圈住他!” 十四名骑士飞身下马,眨眼间就已围住了马车。 向守志双足在马鞍上一点,又挺剑扑了上去。 锐利的鞭风击散了剑影,向守志攻出三招,却又被殷朝歌逼退。但他的拼死进击已赢得了时间。 两个圣火七星阵顷刻之间便已结成,两个七星阵又组成了一个大型的正反两仪阵法。 殷朝歌站在车座上,手中长鞭凌空下击,鞭梢带起刺耳的尖啸和锐利的劲风,将圣火教的骑士们逼在了二丈开外。 两个圣火七星阵之间距离太远,无法发挥出威力。但殷朝歌也无法自两阵之间脱身。 向守志与路不平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向守志已不再强行抢攻,只站在阵后挥剑指挥,路不平更是显出了一丝从容不迫的劲头来。 只要殷朝歌没有跑掉,形势对他们总归是有利的。 现在惟一令他们担心的,是殷朝歌所处的地势实在是太好了。 站在马车之上,本就比圣火教诸人高出三尺有余,再加上他手中丈二长鞭可以及远,自然占了很大的便宜。 殷朝歌当然很清楚相持的后果,因为他已感到自己的体力在迅速减弱,但急切之间,一时也想不出脱身的办法来。 伏在他身后的木潇潇忽然道:“打马,往前冲!”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而且是目前情况下惟一有效的办法。 殷朝歌一挥马鞭,狠狠抽击在马背上,拉套的三匹健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往前疾冲。 圣火七星阵一下便被冲出了一个缺口。马车已在包围圈外。 向守志疾呼:“放暗器,射马!”左腕一抖,一支白钢四棱镖脱手飞出,直射左边一匹健马的头部。 暴雨般密集的暗器漫天飞舞,激起一阵怪异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健马悲鸣。马车“轰”地一声,翻倒在地。 殷朝歌伸手抓住木潇潇衣袖,双足奋力一蹬,两人同时飞身掠起。 此时与向守志等人缠斗显然决非上策,虽然方才圣火七星阵的威力并没有发挥出来,但殷朝歌已经看出了这种阵法绝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 圣火大阵的一个精妙之处就在于它的基本单位是由七人组合而成的圣火七星阵,而每两个小七星阵又可组合成刚才那种正反两仪阵法。 向守志与路不平的武功显然比另外十四名黑衣骑士高出多多,如果他们二人再汇入两仪阵法,必定又能组合成一个四象阵,果真如此的话,殷朝歌和木潇潇的命运则只可能是被杀或再度被擒。 经过几个周天的调息运功,殷朝歌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但对付这种四方合击的四象阵法,不仅需要绝高的功力,更重要的是必须有充沛的体力。 但他的体力此时却糟透了。他知道木潇潇的体力只会比他更糟。过去的十天里,他们都滴水未进。 虽然处在他们那种假死状态,身体各方面的活动已完全停止,也就几乎不会消耗什么体能,但这种状态的时间却是太长了。 剩下的这一点体力,只能供他们做一件事。那就是逃走。 全力施展轻功,不管不顾地逃走。 凭他的轻功,如果只是一心一意地逃跑而不做别的任何打算,殷朝歌相信,就连慕容冲天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抓住他。 身在半空,殷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长袍立刻鼓涨起来。 黑暗之中,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的一个大大的圆球。他的左手紧紧抓着木潇潇的衣袖。 木潇潇的轻功火候他并不知道,但他自信,就算她是一个不会轻功的人,他也能带着她逃出圣火教的控制。 但他的左臂上竟然没有一点点负重的感觉。 木潇潇呢? 他大骇之下,猛然扭过头。 木潇潇紧贴在他的身后! 她的身形看起来就如同一片春风里的柳絮,毫不着力地飘飞在空中。“飞絮功!” 殷朝歌心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一定就是太清神功里的飞絮功!”他对顺利逃脱更有信心了。 因为他曾听严子乔说起过飞絮功的精巧之处就在于一旦施展,则完全可以借外力进退而丝毫不用消耗自身的体力。 这样一来,就算他的体力耗竭时他仍然没能摆脱掉向守志等人,木潇潇却仍能保有现在这种体力。即使二人不能同时脱身,能走脱一个也比都被擒住要好得多。 危急时刻,人体往往能发挥出连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极大的潜能。殷朝歌此时一经全力施展,一口气竟然直掠出了近二十余丈远。 双脚一落地,正准备换气,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直沉到脚底。 殷朝歌的双脚竟陷进了地下。 脚底松轻如绵,他一时间竟没能跃起。 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脚下竟是一堆松散的细沙! 第十七章 大漠烽烟 遍地黄沙。 双脚一落地,殷朝歌才发现脚下竟是一遍沙海。 松软的细沙掩过他的足踝,脚下一软,他正欲再次掠起的身形因此而稍稍一滞。 他猛然想起几个时辰前,他刚刚醒转时曾听见圣火教的人说起他们已到了榆林。 榆林以西以北,可不就是大片的沙漠地带嘛! 这几个时辰里,他与木潇潇一直都在集中精力行功调息,以图尽快恢复功力和体力,而一冲出车厢,又立即遭到向守志诸人的全力进攻,根本没有机会观察四下的地形。 如果自马车上掠起之先就知道自己已身处沙漠之中,他当然会在落地时注意脚下运劲的方式和用力的方向。 要是早有防备,他的双脚又怎会被陷住呢! 现在才知道情况已经晚了。 向守志与路不平的轻功虽说比他要差上一截,但他们却是早已熟悉地形。 身形微一滞留,殷朝歌再次飞身掠起。这一掠,却只掠出五六丈远。 他与木潇潇二人尚在空中,两个圣火七星阵已一正一反自他们身后卷了上来。 向、路二人行动更快,他们竟然已超在殷朝歌前面,两柄长剑寒光闪烁,截住了他的去路。 逃走已绝无可能。 正、反七星阵组合成的两仪阵法已够难对付了,一旦任由向、路二人加入阵中,立刻就会变成更难对付的四象阵。 殷朝歌一指路不平,对木潇潇道:“截住他!” 无论如何,首先必须割断向、路二人与两个圣火七星阵之间的联系。 殷朝歌不顾身后席卷而来的刀阵,右掌一立,一股劲风直扑向守志面门。 掌风过处,黄沙飞扬。 生死存亡皆系于这一战,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路不平心中暗喜。木潇潇总比殷朝歌要好对付的多。 “这次可算是捡了个便宜!” 他长剑疾挥,剑招如暴雨狂风一般绵绵递出。 眨眼间,他已攻出十七剑。 剑光织起一张绵密的大网,已将木潇潇紧紧缠住。 木潇潇已是网底的一条鱼。 一条待毙之鱼。 鱼未死。网亦未破。 路不平却已后退了六七步。 他竟是被逼退的。这下他有些傻眼了。 木潇潇的身影就在剑光前晃动,有几次似乎已经被逼至不可能再躲开的死角,但哪一次她都不可思议地避开了。 不仅能避开,而且能借机反击。 路不平已感到剑上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木潇潇飘若惊鸿的掌影已数次攻到离他期门、膻中诸大穴不到半尺的地方了。 他猛然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由进攻转为防御。 或者自一开始就一直在防御? 路不平放声狂呼道:“结三才阵!” 他已经顾不上向守志了。 只要两个圣火七星阵能自木潇潇身侧施行夹击,他的安全就有了十足的保证。 至于失去了七星阵支援的向守志会不会遇上危险,他可管不了了。 就让向守志一个人去对付殷朝歌去吧! 木潇潇立即感到了压力。 忽然间,她似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的中心。 她现在不仅已无法攻击,连防守也不太容易了。 路不平的功力一瞬间就增加了一倍不止。 他本已略显凌乱的剑招又变得严整而且锐利。 他每刺出一剑,必然会有两柄刀出现在他身侧,替他挡住木潇潇的反击。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木潇潇清啸一声,在阵中左冲右突,却一次次被逼回阵中心。 无论她冲向哪个方向,都会有三柄刀在等着她。 一刀攻击,两刀防守。 每一柄刀上的劲力都不弱于路不平的长剑。 这就是阵法的威力。 阵势一旦结成,则所有与阵者的内力就汇成一个完整的圆圈,被困住的人无论攻击圆圈上的任何一点,都会遭到全面的反击。 路不平得意地笑出了声。他看得出木潇潇心神已乱。 心神一乱,内息流转必定会受影响。 用不了顿饭功夫,她的体力必将耗尽。 实际上,他现已没有全力围攻的必要了。 他们现在惟一要做的,只是等待。 等木潇潇自己倒在阵中。 路不平这才开始关心起向守志来。 当然喽,他也只是“关心”而已,要他自己脱离三才阵去与向守志并肩作战,他是不干的。 他不是没有考虑分出一个圣火七星阵去援助向守志。 他在等。 并不是等更好的时机.而是等向守志开口求助。 一想起一路之上,向守志那付爱搭不理的样子,他就火不打一处来。 你小子不是看不起老子吗?你小子不是自恃武功高强吗? 让你一人和殷朝歌放对,看你能硬撑到几时! 支撑不住时,你小子总得开口吧? 到那时你小子丢人就丢大喽! 看你以后再在老子面前神气活现! 向守志的处境,的确已很危险了。 路不平大叫“结三才阵”时,他已经被殷朝歌逼退了十几步。 他不是不知道离大阵越远,自己处境就会越艰难,但殷朝歌的掌法实在太精妙,掌力也实在太强了。 在殷朝歌如怒涛般凌厉的攻势面前,他本能做出的惟一的选择,就是后退。 后退一步,就离大阵更远一步。 但只有不停地后退,才能保证不被殷朝歌制住。 一边后退,他一边竭力调整着后退的方向。 如果能向侧面移动,好歹也能离阵稍近一点。 但殷朝歌的掌力却极巧妙地封死了他往别的方向移动的可能性。 他只能向与大阵相反的方向笔直地后退。 每退一步,心里便叫一声“苦也”。 因为他知道,路不平是绝不会主动上前援手的。 开口向他求助?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再说,自己也并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殷朝歌攻势虽猛,虽凌厉,但他的体力肯定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木潇潇啸声响起时,殷朝歌凌厉的攻击明显地顿了一顿,掌法也略显松散起来。 向守志立刻来了精神。 他趁机止住了后退之势,向侧前方大大地跨出两步。 很快,他又听见了路不平的笑声。 看来,木潇潇就算没被击伤,也已被阵法困住了。 殷朝歌的掌法更松散,掌上的劲力也弱了几分。 向守志已看出了他掌法中明显的破绽。 他试探性地攻出两剑,殷朝歌竟有些忙乱地后撤了一步。 机会来了! 殷朝歌显然是心系木潇潇的安危,已经无法全力与他缠斗。 这种时候,他如果突然全力反扑,即使不能擒住殷朝歌,至少也能突破他的封锁,冲过去与大阵汇合。 向守志当然不会放过如此绝好的机会! 机会,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是被掩饰的极好的一个陷阱。 而且往往是致命的陷阱。 殷朝歌现在就正在设置一个陷阱。 专等向守志自己上钩的陷阱。 只有这样,他才能擒住向守志。 不用回头看殷朝歌就知道,木潇潇的处境已极其危险。 她很可能连半柱香的功夫也支撑不住了。 但他却不能回身去救她。 一旦他回身,向守志必然反扑。 这样一来,他要面对的就不再是向守志一个人,而是由十六人组成的四象阵了。 如果向守志掉进了他设置的陷阱,就算木潇潇力竭被擒,他还可以拿向守志去换她回来。 他现在最担心的莫过于向守志仍然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继续与他缠斗。因为他的体力已将消耗殆尽。 向守志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他猛然跃起在半空,一招“苍鹰搏兔”,向殷朝歌直扑下来。 既然认定这是一招擒拿殷朝歌的好机会,这一招“苍鹰搏兔”使来,已是倾尽他全身的功力。 右手长剑横封,堵截住殷朝歌可能反击的方位,左手大力鹰爪由上而下,直扣殷朝歌肩阱大穴。 只有抓住殷朝歌,他才能在路不平面前保住面子。 只要抓住殷朝歌,他铁定能因这次大功受赏迁升。 殷朝歌显然是被他这一招的气势与所挟的雄浑劲力所震摄。 他用力地向右闪了闪,却只闪开了半步。 向守志怎能让到手的肥肉溜掉! 他猛吸一口气,左臂暴长四寸,左手已搭上殷朝歌肩头。 开声吐气,左手五指如钢勾般猛地收紧。 他已感觉到殷朝歌肩头的肌肉在他的指间扭曲。 可以肯定,马上就能听见殷朝歌痛极之下的惨呼声了! 他果然听见了惨叫声。 同时他还听见了爆豆般的脆响声。这是骨头碎裂时的声音。 只不过这两种声音都是自他自己身上发出的。 殷朝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他的右侧,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向守志清楚地看见了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他自己的全身却都已被冷汗浸透。 他的左手软塌塌地吊在身侧,一动也不能动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向守志终于回过神来—-自己苦练近四十年的大力鹰爪已经被殷朝歌在眨眼间彻底地废掉了。 他终于明白了,机会原来是个陷阱。 现在才明白,已经晚了。 钻心的疼痛自左手袭遍全身,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殷朝歌的右手正紧紧扣在他的后颈上。 然后他就听见了殷朝歌的叫声:“住手!谁敢妄动,我就杀了他!” 即将合围的三才阵法立刻停顿。 路不平一惊回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向守志的左手。 那已不能称其为“手”。充其量勉强可算是一团肉饼。 血糊糊、软塌塌的肉饼。 冷森森的感觉如一根锐利的钢针直穿透他的心间。 向守志左手大力鹰爪的威力,在圣火教内久负盛名,就连教主慕容冲天也曾多次大加赞赏。 就在执行这次行动任务之前,路不平还亲眼看见过向守志练功时的情形。 一根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在向守志的左爪之中,简直不比一根牙签更难折断。馒头大的卵石被他只一抓,就会粉碎。 如此厉害的大力鹰爪却已被殷朝歌变成了一块肉饼,那殷朝歌的功力岂非已高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阵法虽说已经停顿,木潇潇却是连站都不太能站稳了。 一缕鲜血自她的嘴角慢慢渗了出来。 殷朝歌夺下向守志右手长剑,横搁在向守志胸前,道:“潇潇过来。” 木潇潇咳嗽两声,将涌到喉头的一口热血强行咽下,摇摇晃晃向陈外走。 没有人出手阻拦。 路不平与十四名黑衣大汉呆立当场,显然都还没有自震惊中恢复过来。 向守志忽然狂叫道:“不能放……她……” 他的声音已因疼痛而走了形,没人听清他在叫什么。 殷朝歌自是很清楚他想干什么,右手一紧,长剑的剑锋贴住了向守志的喉头。 向守志仍然挣扎着叫道:“不能放……” 木潇潇已快走出三才阵所控制的范围。 这次路不平听清了。 他一挥长剑,大叫道:“圈住她!” 一个七星阵立即发动,七名大汉一错位间,又将木潇潇困住。 木潇潇叹了口气,停住脚步。 她看着殷朝歌,嘴角忽然闪出一丝微笑。 苦涩的微笑。歉疚的微笑。 ——如果不是我,大哥,你这次行动已经成功了。 殷朝歌看见了她的微笑,也读懂了这个微笑。 他的心不禁紧缩了一下。 向守志仍在挣扎,嘶声道:“路堂主,杀了她!” 殷朝歌左臂夹住向守志的脖子,右手长剑平举,直指路不平,沉声道:“路堂主,请下令撤阵!” 路不平冷笑道:“殷小子,不要以为向坛主在你手里,你就能张狂?” 他一挥手,七柄雪亮的长刀同时逼住了已无还手之力的木潇潇。 殷朝歌心里一沉手中长剑不禁抖动了一下。 路不平得意道:“怎么样?有种你就杀了向坛主,路某也杀了这个小丫头!” 殷朝歌咬了咬牙,道:“在下放了向守志,你们也放开木姑娘,如何?” 路不平尚未开口,向守志已狂吼道:“不能放!杀了她!” 殷朝歌左臂一紧,顿时勒得向守志直翻白眼。 路不平笑道:“你也听见了,向坛主自己都不愿意,路某自然更是无话可说。” 殷朝歌冷冷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举步向前走。 他挟着向守志,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路不平。长剑平举,剑尖上忽然爆出一段青蒙蒙的光芒:“路堂主,如果殷某说能一招取你的性命,你信是不信?” ——不信! ——老子也不是被吓大的! 一炷香的功夫以前,路不平绝不会相信。 他只会认为段朝歌是在胡吹大气。 但现在,他信。 向守志肉饼般的左手就在他眼前晃动,他能不信吗? 殷朝歌剑尖上的毫光又暴涨了几分。 他不得不信! 路不平一侧身,掠到了另一个七星阵后,挥剑大叫道:“上!” 七星阵不动。七个黑衣人,七柄刀,都没有动。 路不平大怒,狂叫道:“你们还不动手!” 一名黑衣大汉道:“本坛坛主在他手里,属下等岂能视而不见?” 路不平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这七人都是玄武坛向守志的心腹。 殷朝歌大笑一声,又向前逼近两步。 路不平急怒攻心,吼道:“你敢不听本堂主号令?!” 黑衣大汉道:“不敢。不过,还请路堂主以向坛主性命为重!” 殷朝歌又挺剑进逼了两步。 他走得虽慢,但离路不平已不过十来步远了。 十步,已是殷朝歌放手一击的攻击距离。 路不平面色剧变。 他知道,自己已处在殷朝歌长剑的杀伤范围之内。 黑衣大汉又道:“路堂主,你的命是命,本坛向坛主的命也是命,还请路堂主开恩!” 殷朝歌不动了。 他死死盯着路不平,眼中杀机暴涨。 很显然,他随时都有可能出手。 路不平没戏唱了。 向守志手下这七人显然不会发动七星阵来掩护他,而他自己手下七人现正盯着木潇潇,没一个敢动。 七星阵的威力就在于七人同攻同守,势如一人,如果其中一个离开,阵法必定会瓦解。 木潇潇的功力路不平可是亲自领教过。 他知道,一旦逼住她的七星阵法一乱,他手下七人单打独斗,没一人能接下她三五招。 殷朝歌眼中冷光一闪。 ——不好! ——这小子真要动手了! 路不平咬牙道:“好!算你狠!” 殷朝歌长剑直伸,纹丝不动,缓缓道:“请让木姑娘先过来!” 路不平叹了口气,道:“撤阵!” 殷朝歌点了向守志的软麻穴,抓着他的衣领,拖着他慢慢向后退。 路不平急道:“等一等,我们已经放了木姑娘,殷少侠岂可言而无信?” 殷朝歌脚下不停,笑道:“路堂主放心,待殷某与木姑娘退至安全地带,自然会放了他。” 一黑衣大汉叫道:“殷大侠,向坛主已身受重伤,请大侠开恩,容我们派一人随行照顾。” 殷朝歌侧过脸,低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木潇潇努力笑了笑,道:“就让他们过来一个吧。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 殷朝歌点头道:“好吧,你过来。” 黑衣大汉大喜过望,正准备抬脚往前走,路不平已道:“二毛,你过去,小心照看向坛主。” 二毛就是那个头上一根毛也没有的小秃子。 紫薇堂下属诸人中,平素最得路不平信任的,就是这个二毛。 黑衣大汉一怔,立即明白了路不平的用意。 他心里立即窜起一股无名之火。 路不平坚持要派出紫薇堂的人去照顾向守志,自然是想让向守志欠他一个人情。 这样的话,日后说起来,路不平便可吹嘘向守志乃是被紫薇堂救回来的,而向守志日后在他面前,就不能不客气一点。 再说,这次竟然让两只已含在嘴里的熟鸭子飞走了,回到总舵,必定会受到教主责罚,路不平这样做,向守志和玄武坛的人就不能不多承担一部分失职之责了。 上火归上火,紫偎堂的地位毕竟比玄武坛高,路不平的命令玄武坛的人也不得不听。 路不平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在教主面前更多地推脱掉责任,一面眼巴巴看着渐渐走远的殷、木等四人,心里一时真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虽说事已至此,绝无挽回局面的可能,但必要的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至少,他得派出几名心腹暗中跟踪殷、木二人的行踪。 其实,这也是在教主面前为自己开脱的一个办法。 虽说这办法不算好,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一些。 他心里正盘算着,忽然觉得脚下的黄沙一阵松动,彻骨的寒风自身后铺天盖地猛刮过来。 “白毛风!” 黑衣大汉们惊恐地大叫起来! 路不平顿时觉得一颗心已沉到了脚下。 他身边的十几名大汉狂叫声中,抱头四下乱窜。 沙漠上最可怕的莫过于四件事情:缺水、流沙、沙暴、白毛风。 而白毛风正是最最令人胆寒的。 白毛风实际上是一种极强的寒流,也就是一阵极冷极冷、风力极强极强的狂风。 一场白毛风过后,无论冻死多少人、马、牛、羊都不是一件稀罕事。 遇上白毛风而能逃脱,那才真是稀罕事。 路不平提起十二成功力,全力护着心脉,翻身向侧面急掠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想借助马匹,简直就是不想活了。 他只能全力施展轻功,以图在自己被冻僵之前,能够逃出白毛风所控制的地带。 白毛风虽来势极强,但幅度并不是很宽,持续的时间也不是很长。 殷朝歌也是在听见了黑衣大汉们惊恐之极的呼叫声后,才明白所发生的事。 他赶在劲风及体之前,将木潇潇扑倒在身下,叫道: “快!护住心脉!” 如果他们是在体力、内力都很正常的情况下遇上白毛风,凭他们的轻功,一定能脱出风力的控制范围。 但是在昏睡了十天之后,刚刚又经过了一番激斗,他们的体力、内力皆已消耗殆尽。 在这种情况下还想逃走,结果只可能是被活活冻死。 只有全力护住心脉,或许尚能保住一线生机。 狂风呼啸。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慑人的呼啸声。 殷朝歌只觉得两耳之内似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一阵阵沙尘扑打在他身上,又被狂风卷走。 很快,他的双臂、双腿都已失去了知觉。 他努力催动内息沿任、督二脉流转不息。 如果能拒寒冷于脏腑之外,应该不会有伤及性命的危险。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木潇潇。 刚才的激战中,她已受了内伤。她能护住自己的心脉吗? 一个时辰。足足一个时辰,这场白毛风才渐渐平息。 风是停下来了,但仍冷得让人难以忍受。 殷朝歌慢慢抬起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大片洁白的冰花。 他呼出的气息结成的冰花。 冰花结在木潇潇的发梢上。木潇潇面色死灰。 殷朝歌心中如刀搅一般剧痛,恨不能立即跳起身来。 可他不能跳。也跳不动。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双臂是否还长在自己身上。 ——不能慌。 ———一慌什么都完了,不仅救不了潇潇,你自己也得完蛋! ——慢。要慢。慢慢调均呼吸,慢慢收敛任督二盼的内力。慢慢将全身的内力都紧聚丹田,再慢慢提起。 慢慢流向全身各处经络。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才将手、足活动开来。 木潇潇一动不动。 殷朝歌贴近她心口,仔细听着。 她的心仍在跳动! 心跳声微弱,但节奏分明。 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举眼望天,嘴唇哆嗦着,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潇潇没事儿!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现在要快,但不能慌张。 他转头四下一看,看见了百余步外那辆翻倒的马车。 木潇潇现在最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暖和的环境。 在这光秃秃的沙漠上,也只有那驾马车厢里能避一避寒气。 殷朝歌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向马车走去。 还未走出十步,他就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绊他的是向守志。向守志显然已被冻死了。 他的嘴半张着,脸上冻结着古怪的笑意。 在他身边不远处,躺着同样是被冻死的二毛。 殷朝歌不禁叹了口气。可以说,向守志是被他杀死的。 如果他没有点向守志的软麻穴,凭向守志的内功火候,护住自己的心脉自当不成问题。 走出几步,殷朝歌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 向守志瞪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空古怪地笑着。 他在笑什么呢? 车厢里果然比外面要暖和一些。 这辆马车显然是特制的,车厢四壁都很厚,木板之间严丝合缝,一丝风都透不进。 车厢的四壁和底部都铺着厚厚的毛毯,更是起了保暖的作用。 这驾马车的主人一定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只不知如果他知道了殷朝歌会借这辆车来避寒救人,会作何感想呢? 马车的四周,倒伏着几十具冻毙的人尸马尸。几乎所有人的头都冲向车厢的方向,最近的一个离马车约有二十来步远。 看来,这些人也都想躲进车厢里避寒,还没能跑到,就被狂风刮倒,冻死了。 仅从这一点,就足以看出“白毛风”是何等厉害了。 殷朝歌轻轻将木潇潇平放在车厢内,自己一转身钻出车厢,在冻毙的人、马身上搜寻着。他必须找一些水和食物。 黑衣大汉们姿态各异,但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眼中,也都冻结着恐惧。极度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似乎他们直到死还不太愿意相信死亡就这样突然降临到了他们头上。 殷朝歌实在不忍去惊动他们,却又不得不惊动。 因为他必须活下去。 很快,他找到了一包干肉脯和几张卷起来的毛毯。 在一名黑衣人身上,他还翻出了火摺子和一壶酒。 有了酒,木潇潇就能更快地恢复知觉了,殷朝歌高兴之余,不禁冲着这具尸体深深一揖。 但最令他高兴的是,在一匹马的革袋里,他竟然找到了自己的长剑和木潇潇的玉箫。 回到车厢里,他先晃着了火摺子,将它插在车厢壁上的一个木钉上,然后动手用一块毯子堵住车门,一块毯子堵住车窗。 木潇潇依然处在昏迷之中,人事不省。 但她的鼻端,已有了极微弱的呼吸。 殷朝歌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衣袖和裤管,双掌将酒壶夹住,深吸一口气,内力自掌心透出,一会儿功夫,已将酒温热。 他含了一口酒,重重喷在木潇潇的胳膊和小腿上。 在他由轻渐重的按摩之下,她已冻成青灰色的皮肤渐渐开始发热、发红。 她甚至还轻轻哼了几声。 殷朝歌满意地笑了笑,扶着她坐起来,左掌按住她背部灵台穴,将自己温暖阳和的内气缓缓度进她任督二脉,催动她自己体内的真气一同加速运转。 两个周天后,木潇潇终于睁开了双眼。 殷朝歌笑道:“谢天谢地!” 他拾起一块毛毯,将她全身上下裹了一个严实,只露出鼻子和嘴。 “先别说话,喝口酒。”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将酒壶送到她嘴边。 木潇潇微微摇了摇头。 殷朝歌微笑道:“傻丫头,喝点酒才暖和的快嘛!” 木潇潇迟疑着,终于勉强喝了一口。 她顿时皱眉大咳起来。 殷朝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抱过那包肉脯,笑道:“你看,我还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他们已经十天没有吃东西了,刚刚又经过一番激斗,又挨过了一场白毛风,如果不尽快进些食物以补充体力,后果可想而知。 看着木潇潇咬了一小块肉脯慢慢嚼着,殷朝歌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也就着酒,狼吞虎咽起来。 一口气吃了三大块肉脯,灌下大半壶酒,殷朝歌才长长叹了口气,笑道:“怎么样?味道比半子老和尚的烤狗肉可是差远了吧?” 木潇潇没有笑,只呆呆看着他。 她黑亮的眸子上似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渐浓。 两颗圆圆的泪珠慢慢闪动着,忽然闪过她的睫毛,顺着脸颊流下。 她伏进他怀里,轻声抽泣起来。 殷朝歌顿时不知该怎样办了。 自小他就没见过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自然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劝一个正在哭的女孩子。 他更想不明白木潇潇为什么哭。 其实,女孩子要哭,就跟天要下雨一样,根本就可以“不为什么”。 女孩子要哭,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劝不住。 不知道该怎样劝,只好不劝。 殷朝歌左手揽着她纤细的腰,右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心里不觉也是一阵酸楚,一阵负疚。他在自责,没能好好地照顾她。 木潇潇忽然抬起头,泪水沾湿的小脸紧贴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 这下殷朝歌明白她为什么哭了。 她认为刚才如果不是她被七星阵困住,殷朝歌早就脱身了。 殷朝歌笑道:“说什么傻话!现在不是没事了?你放心,圣火教的人全都让白毛风给冻死了。咱们休息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就能回中原去了。” 木潇潇泪眼婆裟地看着他,道:“大哥……你不怪我……”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你要不是赶着来救我,又怎么会受这份苦呢?要说对不起,应该是大哥对不起你。” 木潇潇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殷朝歌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半子老和尚现在在这里就好了。” 木潇潇不禁问:“为什么?” 殷朝歌笑道:“这么冷的天,要是有两块辣乎乎的烤狗肉,那才享福呢!” 木潇潇不禁一笑。 殷朝歌怜惜地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道:“你看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怕人笑话。” 木潇潇脸一红,又将头埋进他怀里,道:“就哭!就哭!” 殷朝歌轻轻抚着她发烫的脸庞,道:“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打坐一两个周天,恢复一下体力,天一亮咱们就得动身。” 木潇潇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坐正了,盘起双腿,开始调息。 哭了一场后,她的心情畅快了很多,再加上一点点酒和几块肉脯,她的体力已迅速得到了补充。 体力一恢复,内息的运转顺畅起来,她很快就沉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殷朝歌将柔剑插回腰带,左手抓起两块肉脯,右手拿着酒壶,悄无声息地溜出车厢。 外面比车厢里可冷多了。 刚一出来,他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深深吸了几口寒冷的气息,又灌了一大口酒,感觉顿时好多了。 绕着车厢转了一圈后,他倚着车轮坐下了。 他自己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沙漠沉寂在寒冷的黑暗中,间或响起的沙石的滚动声更映衬出四周一遍死寂。 刚才的一场白毛风显然已将它所横掠过的地带上几乎所有的生命都扼杀了。 殷朝歌斜倚着车厢,抬头看着清朗幽蓝的夜空。 密密的繁星缀列在蓝得发黑的天幕上。星光闪烁。 清清冷冷的光芒似是无数双闪动的眼眸,冷峻地俯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这星空是何其浩淼啊。 无论是谁,无论是智、愚、贤、忠、奸、不肖,只要在夜间走出户外,都可以沐浴着这片星光,都会为这同一片星空慷慨地包容。 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透它。这星空又是何其深邃啊! 殷朝歌忽然间想起了《春江花月夜》,不禁喃喃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星光岂非正是如此? 他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仰望着这一片星空。 他不禁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秋水、严子乔、第五名、半子和尚。 他甚至还想到了于谦、陈月朗。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的他们,是否也想起了他呢? 殷朝歌紧盯着缓缓转动着的星空,似已陷入痴迷。 酒壶自他手中落下了,他都没有发觉。 忽然间,他觉得这片转动闪烁着的星空似乎在告诉他什么。 在向他展示着一个他一直在探求却一直未抓住的问题。 他全身的内息也开始随着这闪烁不定的星光在周身各大穴中跳动不已。 一股热流自他的丹田升起,直冲泥丸百惠。 他全身剧震之下,猛然清醒过来。 不能再盯着这片星空看下去了。 他已经发现这片似乎是在旋转的星空竟然与云水洞顶黑白相间的大圆环极其相似。 这已是第二次,他处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支配之中,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内息了。 第一次引发这种状况的,正是云水洞顶黑白相间的大圆环。 他定住心神,站起身来。 长夜星正在东边的天幕上闪烁。 不出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侧耳听了听车厢内的动静,满意地笑了起来。 木潇潇的呼吸均匀而悠长。 她正处在行功的紧要关头,只要平稳渡过这一关口,她的体力和内力都将恢复如初。 天亮前,他们就能动身回榆林了。 从时间上推算,他们进入沙漠并不算太远,只要一直向东南方向走,估计在今天日落前,就能到达榆林。 一天的食物和饮水不难找到,殷朝歌身前不远处,一匹马尸的鞍边,就挂着一个牛皮水壶。 他走过去,拿起水壶,不禁又看了看倒在四周的黑衣大汉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湖。什么是江湖? 江湖实在是一个充满了太多不可知的危险的世界,要想在这个世界出人头地,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无论什么人,自踏进江湖的那一刻起,就随时可能与死亡握手。 这岂非正说明了江湖的无情? 第十八章 再入罗网 黎明。 幽蓝的天空已转成浅淡的青灰色,就如一幅洗褪了色的蓝布。 满天的繁星都已隐去,只有长庚星们在天边闪烁。 东面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熹微的晨光开始拉开夜的黑纱。 殷朝歌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极像脚步很小心地踏在沙土上的声音。 他警觉地站起身,四面观察。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绵绵沙丘。 ——那“沙沙”声是怎么回事? 一阵晨风吹来,拂起他的衣袂,吹散他本就散乱的头发。 风带动了一小片黄沙,白沙从丘顶上流泻下来,沙沙作响。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不禁苦笑。 ——我这是怎么了? 人在紧张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些幻觉。 ——我大概是太紧张了。 ——所谓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形容的是不是我现在的状态呢? 殷朝歌自嘲地一笑。 对自己的耳力和敏锐的感觉,他一向是有十二分的自信的。方圆五十丈内,只要有人,他自信一定能察觉出来。 虽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此地也绝不能久留。 他仔细听了听车厢里的动静,轻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木潇潇的呼吸声已经变得极细微、悠长而均匀。 看来她行功已取得了圆满的效果。 殷朝歌彻底松了口气,盘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她就睁开了眼睛,冲他微微一笑道:“大哥,天是不是亮了?” 经过一个时辰的调息行功,她的双眸显得清澈又明亮。 她的笑容在微明的晨光中如同春风里微微颤动在枝头的桃花。 殷朝歌不禁呆了一呆,方道:“快亮了,咱们该动身了。” 木潇潇轻轻抚弄着玉萧,道:“该往哪面走呢?” 殷朝歌道:“在东走。到了榆林,就安全了。” 木潇潇道:“大哥在榆林认识什么人吗?” 殷朝歌道:“我从前从未到过榆林,哪里会有熟人?” 木潇潇偏着头想了想,微笑道:“对了,大哥一定是想找徽帮在榆林的分舵。” 殷朝歌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第五名那个老糊涂在榆林设了分舵没有。” 木潇潇道:“第五伯伯不是说过徽帮在各地都有分舵吗?榆林是西北重镇,怎么会没有呢?” 殷朝歌正色道:“果然有。我真是糊涂了。” 木潇潇反倒一怔,道:“真有?” 殷朝歌笑道:“就算现在没有,只要木大小姐开了金口,只怕徽帮变也得变个榆林分舵出来嘛。” 木潇潇“咯”地笑出声来,点了点他的额头,道: “你呀,就爱捉弄人,没个正经时候。” 殷朝歌笑着推开车门,道:“什么你呀我的,连‘大哥’也不知道叫……” 一脚刚刚跨出车门,他就愣住了。 木潇潇嫣红的两颊也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第一线阳光跃出了地平线。 殷朝歌不禁眯细了双眼。 阳光并不刺目。刺目的,是箭头上闪烁的锐利的冷光。 连弩铁箭!整整五十匣连弩铁箭! 箭头正对着他。他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圣火教的包围。 可事实就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殷小子,看你这次还能怎样!” 身后一个声音大叫道。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一回头,他就看见了路不平。 路不平竟然没有死于白毛风! 殷朝歌的瞳孔急剧地收缩,恨不得抬手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可以仔细检查一下尸体,但他没有这样做。 如果早知道路不平已逃脱,他绝对会在稍事休息之后,就带着木潇潇尽快离开。 那样的话,即便他们现在还没有走出沙漠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包围。现在,该怎么办呢? 路不平虽然笑得很得意,神情却十分萎顿。 自他的声音里就可听出,他的内力已有极大的损耗。 看来,他虽是饶幸自“白毛风”中逃得一条性命,也显然吃了极大的苦头。 紧挨在他身边的两个中年人却是神定气足,内功火候明显不会在向守志之下。 这二人正是李乾元与童尚荣。 他们自总舵赶来接应路、向一行人,却没想到向守志等在半路就出了意外,一行十七人,仅有路不平一人勉强逃出。 李乾元在马上欠了欠身,微笑道:“殷公子,别来无恙?” 听他的口气,像是与殷朝歌很有几年的交情。 殷朝歌不认识他,也从未见过童尚荣。 他哪里记得起在云水洞前与慕容冲天激斗时,童、李二人就在一旁。 在北京一直暗中监视他,并击杀禇众养全家夺取宝图的,也正是李乾元及其属下的朱雀坛。 他怔了怔,道:“阁下是什么人?” 李乾元似乎也是一怔,旋而笑道:“在下乃慕容教主座下朱雀坛坛主李乾元。” 殷朝歌淡淡道:“幸会。” 李乾元道:“殷公子虽不认识在下,在下对殷公子却是很熟悉,也很仰慕啊。” 殷朝歌道:“哦?” 他实在是有些吃惊。 眼前这种形势下,他以为圣火教诸人只会逼他束手就擒,却不料李乾元却是一番客套、一番寒暄。 他想干什么? 李乾元微笑道:“敝教主自上方山与公子一晤之后,日夜思慕,渴盼能再与公子一叙,今特遣在下等前来迎驾。” 殷朝歌更吃惊了。 李乾元不仅仅是话很客气,态度也很诚恳。 看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实在不能说他说的是违心之言。 殷朝歌看着他,不答话。 李乾元道:“敝教主实是以一片挚诚之心相邀,望公子万勿推辞。” 殷朝歌忽然笑了笑,还是不答话。 李乾元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不可捉摸。 他实在很难相信李乾元说的什么慕容冲天渴盼与他一叙之类的话。上方山云水洞前一战,已决定了他与圣火教之间的敌对关系。 三十余年前严子乔被逐,几个月前云水禅师被害,旧恨又添新仇,他见了圣火教,只有兵戈相向的分儿,怎么可能“一叙”,又有什么可叙的呢?慕容冲天又怎会“渴盼”与他“一叙”呢? 除了另外半张宝图外,他想不出慕容冲天还会和他“叙”什么别的。 但李乾元的态度却的确诚恳,他的笑容里也实在看不出半点诡诈的成分。 难道说,慕容冲天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出动了圣火教内八堂外八坛的一位堂主和四位坛主,真的只是想“请”殷朝歌这样一位刚刚出道江湖不过数月的年轻人去聊天? 除非慕容冲天的脑子出了毛病了。 殷朝歌摇了摇头,道:“殷某尚有要事,恕不能从命。” 李乾元翻身下马,朝马车走出几步,拱了拱手,道: “敝教主的确是诚心诚意,殷公子不要见疑才是。” 木潇潇冷笑一声,道:“前有迷香,后有强弓硬弩,难道这就是贵教主的诚意吗?” 李乾元恳切地道:“在下等皆知殷公子绝才惊世,武功超尘,自忖皆非殷公子之敌手,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殷、木二人尚未答话,童尚荣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他的脸色已是十分地难看。 李乾元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又道:“姑娘可知道,如果在下等不能完成敝教主交待的任务,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木潇潇冷冷道:“什么下场?” 李乾元道:“如不能请殷公子回敝教总舵,在下等皆有性命之忧。” 殷朝歌吃惊道:“哦?” 李乾元一拱手,道:“请公子体谅在下等的苦衷!” 木潇潇也被他的话弄迷糊了。她转眼看殷朝歌。 殷朝歌也正看着她,眼中尽是迷惘之色。 她轻轻扯一下殷朝歌的衣袖,悄声道:“大哥,这姓李的说的倒是似模似样的……咱们怎么办?” 殷朝歌笑了笑,道:“他是死是活,关咱们什么事?” 木潇潇道:“可是……” 殷朝歌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 他“传音入密”道:“先毁车厢,拿木板挡住乱箭,全力冲出去。” 木潇潇微微点头,一丝微笑在她嘴角一闪即逝。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圣火教五十名弓弩手呈弧形排开在北面,南面是路不平,李乾元、童尚荣三人。弓弩手离车厢足有一百步远。 一百步,正是连弩铁箭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距离,但这样一来,他们与李、童三人之间就没有形成有机的联系。 也就是说,圣火教的包围圈是不严密的。 只要能拆下木板,挡住第一阵乱箭,就有冲出去的可能。 木潇潇似是不经意地后退了一步,后背已贴在车厢上。 李乾元又向前走了一步,笑道:“木姑娘是不是想拆下木板,暂充盾牌?” 殷朝歌心底不禁一凉。 他仔细地打量了李乾元好几眼,心中暗道:“这人真是个厉害角色,向守志、路不平比他可差远了!” 李乾元道:“殷公子以为那样能行吗?” 殷朝歌一笑,朗声道:“如果殷某放手一搏,凭殷某与木姑娘的身手,你们自认能挡得住吗?” 李乾元也一笑,道:“当然挡得住。” 殷朝歌冷笑道:“就凭你们和这几十张连弩?” 李乾元又一笑,正欲开口,童尚荣已策马到他身边,道:“李兄,跟这小子有什么好啰嗦的,拿下他不就完了!” 殷朝歌面色一沉,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童尚荣傲然道:“圣火教青龙坛主童尚荣。怎么,分量不够?” 殷朝歌不屑地一笑,淡淡道:“童坛主要想知道自己够不够分量,不妨问问你身后的路堂主。” 路不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童尚荣大怒,铁青着脸一夹马腹,放马就要往前冲。 李乾元忙笑道:“童兄息怒,我想殷公子绝不是不明事理不识时务之人。” 他举掌轻拍两下。 路不平身后的沙丘之上,立即冒出了几个人头。 十名黑衣大汉跃上沙丘,一字排开,每人都捧着一只黄色的铜管。 铜管长约二尺四五,粗如碗口,一见之下,便知十分沉重。 十支铜管的管口一齐对准殷、木二人。 李乾元笑道:“殷公子可知道他们手中所持何物?” 殷朝歌道:“不知。” 李乾元道:“公子不妨猜上一猜。” 殷朝歌淡淡一笑,道:“无非是连弩一类的暗器。” 李乾元道:“公子错了。” 殷朝歌道:“哦?” 李乾元道:“五十匣连弩铁箭尚不在公子眼中,李某又怎会再用连弩‘相邀’呢?” 殷朝歌道:“此话怎讲?” 李乾元道:“公子或许能逃过连弩齐射,但绝逃不脱这东西的一击。” 殷朝歌目光闪动着,四下里飞快地扫了一眼。 李乾元道:“公子不信?” 殷朝歌点点头,道:“不信。” 李乾元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殷公子是执意不肯赴敝教主之邀了?” 殷朝歌断然道:“不错。殷某有要事在身,请上复贵教主,待此事一了,自当前往拜会!” 李乾元又叹了口气,拍了一下手。清脆机簧触发声响起。 殷朝歌长笑一声,一拉木潇潇,自车厢边斜掠而起。 一团耀眼的剑光在他身侧闪起。 剑光护住了他与木潇潇的周身要害。 半空中,木潇潇忽地一折身,向李乾元直扑过去。 显然,他们是想借此机会,擒住李乾元,以他的性命为交换条件,以容脱身。 李乾元不动。 他看着正飞身掠过来的殷、木二人,面上挂着成竹在胸的微笑。 似乎他已料定,这二人不可能扑到他身边。 果然,殷朝歌一拉木潇潇,二人身形在空中一顿,又向侧面掠开。 剑光消散。 殷朝歌忽然惊觉,并没有暗器袭向他。 铜管内射出的并不是铁箭、钢针一类的暗器,而是一道灼人的火舌。火舌“轰”地一声撞在车厢上,立刻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自火中散开。 殷朝歌怔住。 一转头,他才发现,十名手捧铜管的黑衣大汉已散成一道半月形的阵势,十支铜管的焦点,正是他与木潇潇。 “天火!”殷朝歌总算知道那铜管是什么了。 “天火”是一种暗器,它的主要材料是产自西北的一种粘稠的、黑乎乎的天然油脂,当地俗称“臭油”。 将“臭油”装进这种打制精细,且配有点火装置的黄铜管内,便能在举手之间,将对手烧个乌焦巴黑。 殷朝歌曾听严子乔说起过这种暗器,却万万没料到慕容冲天已能大批量地制造它。 转瞬之间,马车已烧成灰烬。 李乾元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说话。 殷朝歌也没有开口。 现在再说什么,似乎都已是多余的。 十支天火、五十匣连弩铁箭,处在这样的包围之中,只怕严子乔、慕容冲天这样的绝顶高手也只有死路一条。 木潇潇一咬牙,道:“说不去就不去,有本事你们就动手杀了我们!” 李乾元淡淡道:“此话当真?” 木潇潇狠狠盯了他一眼,握住殷朝歌的手,看着他,微笑道:“大哥,能和你一起死,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殷朝歌心里一颤,轻轻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低声道:“大哥也心满意足了……不过,你大仇未报,又怎能死在这里!” 木潇潇目光颤动了一下,不觉握紧了他的手。 她在心里狂呼道:“不要! 殷朝歌已经转过脸,沉声道:“殷某可以跟你们走,不过,有一个条件。” 木潇潇的脸“刷”地变得雪白。 李乾元大喜道:“好说,好说。” 殷朝歌道:“殷某必须先将木姑娘安全地送回榆林。” 李乾元一怔,为难地看了看童尚荣。 童尚荣不耐烦地道:“行行,行!反正教主吩咐只请殷朝歌。” 木潇潇似是被人当胸猛击了一拳,微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 她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道:“我不走!” 她死死地抱住殷朝歌一只胳膊,抬眼望着他,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眼泪霎时间流满脸颊。 殷朝歌捏了捏她的手腕,传音道:“你不回去报讯,又有谁能来救我呢?你放心,圣火教一天不找到另外半张宝图,就绝不敢把我怎么样。” 木潇潇一言不发,只是颤抖。 大滴大滴的泪珠自她惨白的脸庞滑落,一滴一滴滴在殷朝歌手心。 殷朝歌微笑道:“听话!你要不听话,大哥就不喜欢你了!” 童尚荣道:“行了行了,情哥哥情妹妹地也该说完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李乾元道:“请公子随在下等西行,在下自会安排人手,送水姑娘回榆林。” 殷朝歌道:“不行!殷某要亲眼见到木姑娘安全抵达榆林,才能跟你们一起走!” 李乾元迟疑道:“这个……” 殷朝歌道:“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李坛主尽管下令施放‘天火’,殷某也放手一搏,看看是鱼死,还是网破!” 李乾元凑到童尚荣耳边,二人好一阵嘀咕。 童尚荣道:“好吧。路堂主,请你与各位弟兄在此等候,我和李坛主陪着殷公子送木姑娘。” 李乾元道:“殷公子也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殷朝歌道:“请讲。” 李乾元道:“一路之上,不得再生枝节。” 殷朝歌一笑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殷某既已答应跟你们走,又怎会食言。再说,李坛主大可以带上一筒天火,殷某一旦另有所图,则不防举‘天火’而烧之嘛!” 李乾元干笑道:“岂敢,嘿嘿,嘿嘿,岂敢。” 他虽是连声“岂敢”,还是自一名黑衣大汉手中取了一筒“天火”。 这样做虽说很有些丢面子,但总比万一出了意外要好得多。 果真出了意外,丢得可就不是面子了。那就得丢命! “天火”的喷口,一直对着殷朝歌的后背。 一直到榆林城外,殷朝歌都没有“再生枝节”。 他不仅没有半点设法逃走或突然发难的意思,一路之上,甚至连话都没有再说一句。 他的脸上,一直挂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木潇潇也一直没开口,不过,她的面色已很平静,有时,甚至还会隐隐露出一丝微笑。 一直到分手时,她才冲殷朝歌点了点头,淡淡说了声“保重”。 李乾元不知道殷朝歌会使用“传音入密”,但他知道殷朝歌一定是在用一种很特殊的方法与木潇潇交谈,所以在往回走的路上,虽说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注意着殷朝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可不想象向守志那样,不仅让到手的鸭子飞了,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童尚荣就不像李乾元那样小心翼翼了,他一路之上都在不停地抚摸着自己颌下那一部美髯。 心情好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这个习惯,自然也是从慕容冲天身上学来的。 他也有理由得意。 因为那十支“天火”,便是他一力坚持要带上的。 如果他们不带上“天火”,结果只怕不会像现在这般圆满吧?! 他斜眼瞧了瞧李乾元。不禁又得意地抚了抚胡须。 虽然李乾元平日里总是一付客客气气,甚至可以说颇有点恭敬的态度来对他,但他知道,李乾元心里一直都不太看得起他。 不仅李乾元,内八堂、外八坛的首脑们,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看得起他童某人的,就连路不平也曾背地里说过他这个青龙坛坛主之职,是拿亲妹子换来的。 但这次行动能有现在这样一个圆满的结果,却明摆着是多亏了他童某人。 平素自以为是,正眼都不曾瞧过他的向守志又有多大能耐? 还不是死翘了。 一直都自视比他童某人高明多多的李乾元呢?在殷朝歌面前还不是一愁莫展,无计可施嘛! 他简直快要抑制不住想大笑出声的欲望了。 如果能痛痛快快地大笑几声,痛痛快快地翻上几个斤斗,再指着李乾元的鼻子狠狠地挖苦一通,教训一通,那会是何等地舒心,何等地畅快呀! 但他还是努力克制着,努力摆出一付很沉静、很无所谓的样子来。 因为他知道越是这样,越是能抬高自己的形象,也越是能让李乾元的心里不舒服,面子上越挂不住。 李乾元的心里确实不太舒服,但绝不是为了跟童尚荣计较。 他一直在猜测殷朝歌刚才是用什么方法跟木潇潇交谈。 难道真的是“传音入密”? 他一直没弄明白教主为什么对殷朝歌如此重视,这次更是不惜动用了四坛一堂的首脑来对付他。 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单单是为了什么藏宝图。 虽说慕容冲天一向行事皆不循常规,但李乾元还是认为,他这次也未免太离谱太出格了。 大老远将张飞鸿这样重要的人物请到总舵,却只礼节性地与他会了一面,之后就跟忘了有这样一个人似的,而对殷朝歌的态度却恰恰相反。 在一个初入江湖的年轻人身上花费如此大的精力,不管怎样说都让人感到不可理解,不太正常。 李乾元盯着殷朝歌的后背,苦笑着摇了摇头。 难道这小子就真的这样重要?教主能跟他谈些什么呢? 殷朝歌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慕容冲天究竟想干什么呢? 想从他口中逼问出严子乔现在何处,以期赶尽杀绝吗? 他也苦笑着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费力去想了。 反正到了圣火教总舵后,一切自会明白,现在又何必费这个劲呢! 他叹了口气,抬眼看四周绵绵不绝的沙丘,不禁又对慕容冲天将总舵设在沙漠里感到奇怪了。 就他所知道的圣火教的实力情况来看,如果慕容冲天想入主中原武林,实在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为什么甘心呆在沙漠这种苦寒之地呢? 他的注意力马上就从这个问题上转开了。 因为他听见了一声惨叫。在他身后。是童尚荣的声音! 难道是木潇潇又悄悄跟了上来,伺机出手了? 殷朝歌大惊之下,猛然回头。 他看见一片冰雪般的剑光。 李乾元长剑在手,状若疯狂,正拼命般向一灰衣人猛攻。 童尚荣俯身倒在黄沙之上,不如死活。 他左肩上,长袍碎裂开一个掌形的大洞,显然是被极其强劲的掌力击中所至。 灰衣人身材高大,比李乾元足足要高出一个头,他的蒙面灰巾和灰布包头之间,散落出一绺灰白的头发。他的背也略显佝偻。 很显然,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但他的掌法却凌厉非凡。 李乾元一轮猛攻,并未捞到半点便宜。 殷朝歌的目光刚刚自童尚荣身上移开,攻守之势已经逆转。 李乾元长剑正左封右挡,却显然很难抵挡住灰衣人的进攻。 灰衣人脚踏中宫,挥掌直进,对李乾元手中锋锐的长剑竟似是视而不见,一双青筋虬结的大手在剑网之中游刃有余,竟是极高明的“分光捉影”的功夫。 李乾元一面竭力抵挡灰衣人凌厉的进攻,一面不免担心殷朝歌趁机逃走,稍一分心,忽觉右臂一滞,一股大力涌向掌心,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几欲脱手。 灰衣人竟是赤手抓住了他长剑的利锋。 李乾元大惊,猛提一口真气,奋力回夺。 长剑纹丝不动。 灰衣人冷笑一声,右掌猛击在剑身上。 一声脆响。 长剑寸寸断裂。 李乾元一张脸涨得血红,身形晃动着,慢慢坐倒在地。 灰衣人侧身掠起。直扑殷朝歌,大叫道:“还不快走!” 殷朝歌怔了怔,已被灰衣人拉住了衣袖。 一股大力带着他紧随在灰衣人身后飞起在半空中。 灰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苍老。 这个声音殷朝歌很陌生,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李乾元喷出一口鲜血,奋力跃出两步,抓起地上的“天火”,对准灰衣人和殷朝歌,按下了机簧。 火舌急喷而出。 灰衣人惊叫一声,长袍下摆已被“天火”燃着。 霎时间,艳红的火苗已卷到他的胸口,他松开殷朝歌,两手抓住衣襟,用力一扯,已将长袍甩脱,倒身扑倒在地,紧打几个滚,压灭了身上的火苗。一抬头间,却看见李乾元手中的喷筒正对准他。 “好狠毒的天火!” 大叫声中,灰衣人自地上弹起。叫声未停,身形已在数十丈之外了。 李乾元又喷出一口鲜血,但仍然努力支撑着,将“天火”对准殷朝歌。 殷朝歌一动也不动。 他已被刚才发生的事弄糊涂了。 突然现身的这个灰衣人他肯定不认识,也不会是白袍会或是徽帮的人。因为这人的武功竟然比秋水和第五名似乎都要略胜一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干吗要来救他呢? 李乾元慢慢坐了起来,紧紧握着“天火”哑声道: “殷……殷公子,你方才说……说过……不要食言……” 殷朝歌淡淡道:“李坛主看殷某现在是像要食言的样子吗?” 李乾元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道:“如果殷公子想…… 想……可别怪在下手下无情。”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李坛主,你这是何苦来呢。” 李乾元死死地盯着他。 殷朝歌道:“你还是赶紧疗伤自救吧,殷某此时如果想走,只怕你也无法可施。” 李乾元两眼血红,嘶声道:“公子……公子试一试!” 殷朝歌又叹了口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坛主,你老实说,一支’天火’是不是只能施放一次?” 李乾元顿时面如死灰,吃吃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殷朝歌道:“如能连续施放,刚才那人也不可能轻松脱身了。” 李乾元默然,眼中闪动着绝望和无奈。 “天火”果然只能施放一次。 既然殷朝歌看出了这一点,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长叹一声,扔掉手里的铜管,自怀中摸出两粒鲜红的药丸,塞进嘴里。 殷朝歌看着他死灰的脸和胸前的斑斑血迹,轻轻一叹,淡淡道:“李坛主尽可放心疗伤,殷某决不会离开的。” 李乾元勉强笑了笑,道:“谢……谢……公子。” 说虽这样说,他仍不敢安心运功疗伤,双眼仍死死地盯着殷朝歌。 殷朝歌微微一笑,道:“如果李坛主信得过殷某,让殷某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李乾元目光闪动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他对殷朝歌的轻视之心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因为他忽然间明白了殷朝歌为什么会对付不了禇众养那样一个一点本领也没有的老无赖了。教主为何会如此重视殷朝歌,他也已有点想通了。 殷朝歌之所以在禇众养面前束手无策,只不过因为他不愿用武功去对付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而已。慕容冲天之所以重视殷朝歌,一定是他在殷朝歌身上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素质。 这种素质是绝大多数江湖人所不具备的。 这就是一种能让人对其不得不折服的气质。 李乾元自己现在对殷朝歌就已经大起折服之心。 剧烈的疼痛,疼得他全身都似要撕裂开。 童尚荣慢慢睁开双眼。 他想坐起来,想看看自己的左肩到底伤势如何,想叫李乾元过来帮帮他。但他却一动也动不了。 左肩处的剧痛袭遍全身,痛得他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开口说话了。 他忽然看见了一双脚。 脚正向他这边移动。 他的心中一阵发冷,心跳差一点都停止了。 那是殷朝歌的脚。 李乾元这小子哪里去了? 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子,终于看见了李乾元。 李乾元胸前血迹斑斑,嘴角还挂着一缕鲜血。 他也受了伤了?! 殷朝歌显然是要对他们下毒手了! 看来,他是想先对李乾元下手! 千万,千万,他千万别看出我已经清醒过来了! 童尚荣悄悄地蜷起了右腿,同时已将全身的功力都运到了没有受伤的右臂上。 只要殷朝歌没发现他已清醒而先对李乾元下手,他就能抓住机会做最后一搏。也是殊死的一搏。 殷朝歌没有注意到他。 走过童尚荣身边时,连停都没有停一下。 谢天谢地!! 童尚荣狂叫一声,右腿猛蹬,身体平飞而起,右掌狠狠地击向殷朝歌后腰长强大穴。 就在跃起的一瞬间,他听见了李乾元的惊呼声:“童兄,不可……” 殷朝歌看见了李乾元脸上忽然间布满急怒之色,也听见了李乾元的惊叫声,但他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背后已挨了重重的一击。 凶猛浑厚的掌力结结实实击在他毫无防备的后腰上,他连叫都没叫出一声,眼前一黑,俯身直栽倒在地上。 童尚荣一击得手,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借势站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 李乾元急怒之下,又喷出一口鲜血,嘶声道:“童兄错了!童兄错了!” 童尚荣怔住,脸上仍挂着笑容,奇道:“我错了?我什么地方错了?” 李乾元道:“他方才并不是要加害你我,而是……而是想前来助李某疗伤的!” 童尚荣疑惑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殷朝歌,笑道:“李兄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李乾元喘息着道:“童兄请想一想,他刚才如果要走,咱们哪里拦得住他?” 童尚荣顿时就傻眼了。 虽说圣火教与殷朝歌之间一直都是一种很紧张的敌对关系,但这一次行动慕容冲天交待的很清楚:要将殷朝歌活生生地“请”回总舵,别说不能杀了他,甚至连轻伤也不许,否则,对他们将严惩不殆。 慕容冲天素来令出必行,绝不含糊。童尚荣这一掌与其说是打在殷朝歌身上,倒不如说是打在了自己身上更确切一些。 慕容冲天能放过他吗? 再说,如果殷朝歌方才果真是准备替他们疗伤,那童尚荣这一掌岂非很有些恩将仇报的嫌疑? 李乾元连滚带爬挪到殷朝歌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和鼻息。 童尚荣忙问:“怎么样?” 李乾元面色死灰,呆呆道:“完了,就算不死,也只能剩小半条命了!” 童尚荣的面色顿时也转成死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眼木木地看着李乾元,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适才他在殷朝歌背后发掌偷袭,实在是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倾尽了全身的精力,而偷袭得手后,心头立刻又被一股得意之情所充溢着,一时间竟忘了左臂的伤痛。 现在,他的左臂又疼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像一只铁钳,夹得他的心头都颤悠起来了。 痛得他简直想一死了之。 第十九章 巴老爷子 木潇潇心头一酸,眼泪扑籁籁掉了下来。 她现在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 但现在并不是哭的时候,她很清楚。 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徽帮的人,但该怎样找她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回榆林的一路之上,殷朝歌一直在用“传音入密”详细地向她解释他为什么答应跟李乾元他们走,去圣火教总舵。 她也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但真的分手后,她的心里却又涌起一阵阵无以名状的滋味来。 她相信殷朝歌去圣火教总舵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也相信凭他的机智与武功随时都能找到机会脱身,她还相信他甚至能伺机从圣火教中将那半张宝图夺回来,她当然相信很快就能再与他见面,而且从今往后,俩人再不分开。 但她就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掏走了她的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此去圣火教总舵会遇上难以预测的危险。 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她只不过不愿与他分开而已。 她只不过是想尽快再见到他而已。 所以她必须尽快找到徽帮的榆林分舵,尽快通知第五名。 可怎么找呢? 殷朝歌将各种情况都替她设想过了,还没忘了塞给她一沓银票和一小包碎银,却恰恰没有对她说如何才能顺利地找到徽帮的人。 她的心直往下沉,就像是被拴上了一大块沉甸甸的石头。 挺了挺腰身,深深吸了口气,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怀里的确是沉甸甸的。 那可不是石头。是银票和银子。 摸着银票和银子,她忽然间就有了主意。 她记得殷朝歌告诉过她,徽帮是天下最富有的帮派,各分舵主在当地的公开身分就是大老板、大富户。 只要能打听出榆林城内有哪几家最富的大户,离找到徽帮榆林分舵自然也不远了。 要想去见有钱人,首先自己就不能显得太寒酸,不然的话,别人只会认为你是上门打秋风的,甚至会把你看成个要饭的花子。 所以木潇潇首先得将自己身上沾满血迹和沙土的衣服换掉,得想办法让自己显得光鲜一点,气派一点。 单人独身出门在外,男人自然比女人要方便许多,所以还在榆林城外的一个小铺里,她就买了一套普通的男装草草换上了。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不一定真的能让鬼替你推磨子,但至少可以让你办起任何事来都不会觉得太困难。 木潇潇现在虽不能算是个特别有钱的有钱人,但她怀里的银票加上碎银,大概也有个二三百两。 在榆林城里最好的酒楼里叫上一桌最好最贵的酒菜,你只要给掌柜的七八两银子,只怕掌柜的就会把你当成个大财神爷了。 木潇潇牵着马,走进榆林城。 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她就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 一身合体的宝蓝色茧绸夹袍,一双精致的小牛皮靴,一顶文士帽,加上她手里不时抖开的摺扇,如果现在有人说她不是个公子爷、是个姑娘家,整个榆林城中,相信这话的绝不会超过一个人。 在长风酒楼的掌柜的眼中,木潇潇就不折不扣是一位有钱的公子爷,一尊财神。 因为小二刚刚领着她在雅座里坐下,便得了一小块碎银的赏钱。 掌柜的悄悄惦了惦,这块银子足有九钱重。 他知道今儿有好运道了。长风酒楼开了几十年了,坐下就打赏小二,而且一出手就是九钱银子的,这位公子爷还是第一人。 果然,这位蓝衫公子一个人就叫了足足够八个人吃得菜,而且满桌几十盘菜脊,只有几盘比较清淡的,才稍稍动了几筷子。 掌柜的心里那个美,就别提了。 因为这些菜撤下之后,仍然可以再原封不动地卖给别的客人。一盘菜能收两盘的钱,这正是酒楼饭馆的掌柜们最大的心愿! 蓝衫公子稍稍碰了几下酒杯,吃了几筷小菜,忽然站起身,走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眼睛开始放光。他已看出这位公子爷绝不是本地人,那么他就有可能除了饭钱之外,还能赚上一笔房钱。 他忙笑道:“公子爷有什么吩咐,叫小老儿过去就行了。” 蓝衫公子淡淡道:“不必。” 掌柜的微一愣神,又笑道:“请问公子爷有什么吩咐?” 蓝衫公子道:“不知这附近有没有好一点的客店?” 掌柜的眼睛都快笑没了:“公子爷,小店就备有极好的上房,如果公子爷不嫌弃……” 蓝衫公子一摇摺扇,道:“那就烦劳掌柜的给找一间清静点的。” 掌柜的笑道:“行行行!好好好!小的这就叫人收拾去,包公子爷满意!” 蓝衫公子淡淡一笑,道:“还有一件事需要烦劳掌柜的……” 掌柜的忙道:“公子爷请吩咐,请吩咐。” 蓝衫公子顿了顿,道:“不知掌柜的认识不认识一位姓文的徽州客商?” 掌柜的想了想,道:“本城各大商号,跟小店都有来往,只是……只是好像没有一位姓文……” 他赔着笑瞄了蓝衫公子一眼,道:“不知这位文爷跟公子爷如何称呼?” 蓝衫公子道:“是家叔。”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道:“令叔他老人家是……·” 蓝衫公子道:“哦,家叔数年前来榆林经商,近年来据说生意颇有发展,敝人此次乃专为寻访而来。” 掌柜的道:“敢问公子爷,这位文爷尊号是……” 蓝衫公子道:“家叔讳上向下荣。” 掌柜的又想了想,迟疑道:“唉呀,本城好像没有令叔的商号啊……文公子别急,先在小号安心住下,小的一定尽力打听寻访。” 蓝衫公子摸出一锭银子,笑道:“如此有劳掌柜的,这点小意思请先收下,一旦找到家叔,必当重谢!” 掌柜的接过银子,死死捏在手心里,赔笑道:“文公子太客气,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 蓝衫公子抿嘴一笑,自顾走回桌边坐下,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菜,却不再去碰酒杯。 掌柜的呆了一呆,忽然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太对劲。 蓝衫公子方才那一笑,看起来竟然像是个女孩子。 他在榆林呆了几十年了,城里有哪几家富户,多少家商号,可是清清楚楚。这些富户之中,没有一家是姓文的。 掂了掂手中的银锭,他不禁又偷偷乐了起来。这块银子足有五两重。 管他是个什么人,想干什么呢,只要有银子可赚就行! 既然收了人家的钱,表面工作总是要做一做的,于是掌柜的询问正在楼中的几位本地的客人是否认识或听说过这位姓文的客商。 被问到的人都茫然地摇头。 掌柜的当然知道问也是白问,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一号人,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木潇潇失望极了。 据她自城里打听到的情况,长风酒楼是全榆林城档次最高的酒楼,进出长风酒楼的,都是当地的富户名流。 掌柜的开始询问坐中客人时,她一直在暗暗注意被问到的人的脸色,但这些人的脸色都很正常。 这就说明,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听说过文向荣这个名字。 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的,自然不是徽帮中人,因为文向荣所辖的徐州分舵,在徽帮中一向有着较高的声望,仅次于大宁、大同、万全三个分舵。 难道榆林城里真的没有徽帮的分舵? 木潇潇心里打开了小鼓。 很快,她决定不再在榆林耽搁下去了,立即快马往东,直奔大同。 榆林到大同足有六百余里,但她却不得不花费这三四天时间了,因为她所知道的徽帮分舵之中,离榆林最近的,便是大同分舵。 再说,她还隐隐记得第五名曾提起过大同分舵的舵主似乎是叫阮时臣。 找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总比在这里撞大运来的有把握些。 她正准备起身下楼,掌柜的已笑眯眯向她这边走来。 他一面走,一面已在心中计算好了,不管这位“公子爷”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先将他稳住在自己店里,不管多少,再捞他一笔银子再说。 刚走几步,他又停下,哈着腰,笑道:“哎哟,巴老爷子,您老人家好哇!” 楼上的食客们足有一大半都站起身来,个个脸上都堆起了笑容。 “巴老爷子,好几天不见,又上哪儿发财去了?” “几天不见,巴爷更见清健了!” “巴爷,这边请,巴爷……·” “巴爷……” 木潇潇侧过头,便看见了这位刚刚走上楼来的巴老爷子。 巴老爷子看上去并不老,全身上下只有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才可以和“老”字沾上点边。 巴老爷子的衣饰看上去极为华丽,腰间那条宽宽的腰带更是五色斑澜,但就在这条漂亮的腰带上,却挂着一个极大极陈旧的酒葫芦。 巴老爷子一上楼就满面春风地拱着手,笑道:“各位都好,各位都好。” 掌柜的三步两步抢到巴老爷子身边,轻手轻脚地替他解下腰间晃荡个不停的大葫芦,赔笑道:“小号刚刚制了几坛好酒,老爷子要不要尝尝?” 巴老爷子笑道:“余老板这里的酒,只怕一大半都是灌进了我老人家的肚子了吧?!这次又有什么好酒哇?” 掌柜的笑道:“有几坛是三十年陈的头锅汾酒,特意为您老留着的。” 坐中一位胖乎乎的酒客笑道:“余老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巴老爷子来,就有三十年陈的汾酒喝?我刚才问,你不是说都卖完了吗?” 巴老爷子笑道:”张老板,你近来可是大大发福了,只怕要不了几个月,就要赶上我喽!” 胖乎乎的酒客拍拍自己凸起的肚子,大笑道:“岂敢,岂敢!” 另一位中年酒客拉开身边的椅子,笑道:“巴爷,您老请这边坐。” “胡子,又想灌我老人家是不是?不是?瞧瞧你那一脸坏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巴老爷子笑骂着,走到木潇潇身旁的一张空桌子边坐了下来,伸直双腿,满意地吁了口气,道:“你们坐、坐,都请坐吧,今儿就让老人家自自在在地喝两盅儿,好不好?” 中年酒客大声对掌柜的道:“余老板,巴老爷子的酒记在我账上!” 胖乎乎的张老板瞪了他一眼,道:“好久不见巴老爷子,今天当然应该是老张请客才是!” 掌柜的和小二托着酒莱送到巴老爷子桌上,笑眯眯地道:“两位老板别争也别抢,今儿这一顿小号请了,…… 巴爷,赏个脸吧?” 巴老爷子不置可否,转脸对木潇潇笑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木潇潇含笑点点头。 巴老爷子打量了她两眼,又道:“公子仪表非凡,想来定是名门之后吧?” 木潇潇一笑,淡淡道:“老爷子见笑了,小可一介青衫,落拓江湖,哪里是什么名门之后?” 掌柜的赔笑道:“这位文公子是到本城寻亲的,一时还未有结果,暂时住在小号里。” 巴老爷子道:“哦?不知文公子要找的是哪一位?老朽在此地已有二十余年了,人头熟得很,或许能帮上公子的忙。 木潇潇拱手道:“多谢巴老爷子厚意,小可此来是想寻访家叔,家叔讳上向下荣。” 巴老爷子皱了皱眉,自语道:“好像……好像没有这一号人物呀?” 他又看了木潇潇一眼,道:“文公子仙乡何处?” 木潇潇顿了顿,方道:“小可乃徽州宁国府人氏。” 巴老爷子想了想,双眉一展,笑道:“本城倒是有一位徽州客商,文公子不妨去问问他,或许他能知道令叔的下落。” 木潇潇叹了口气,拱手道:“多谢老爷子费心,显然老爷子都没听说过家叔这个人,再问别人想来也不会有结果,小可打算再上别的地方找找。” “文公子刚才说是徽州人氏?” 巴老爷子又皱了皱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徽州”两个字上加重了声调。 木潇潇心中一动,点头道:“是。” 巴老爷子道:“据老朽所知,徽州客商在外做生意,一般都会结帮搭伙,而且相互之间也都会有照应,只要令叔确实在榆林一带呆过,这人肯定就知道他的行踪,文公子还是去问问才是。” 木潇潇沉吟片刻,笑道:“不知怎样才能见到这位客商,还请老爷子指点。” 巴老爷子用食指沾着酒,在桌面上画着路线,一面道:“此人姓胡名壮,在南门外六里桥建有一座庄院,文公子只要说是由巴某介绍前去,则胡员外绝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木潇潇站起身,拱手一揖道:“谢老爷子指点。” 她随手摸出块银子丢给掌柜的,便快步下了楼,走出店外,打马驰往城南。 看起来,巴老爷子只是个古道热肠的老人,但她总觉得他和一般的老人不一样。 刚才在酒楼上,巴老爷子走近她时,她的气机竟然稍稍浮动了一下,这种现象,只可能在身边出现了一位陌生的武功高手时才会发生。 但她却看不出巴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这就更令她吃惊了。 凭她的功力如果看不出一个人武功的深浅,只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是这人根本就没有武功,要么就是这个人的内功已经练到了精气内敛,反璞归真的境界。 而巴老爷子很可能属于后者。因为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在接近她时,又怎么可能引动她的气机呢! 所以她才决定去见一见这位胡员外。 如果胡壮只是一个普通商人,那么巴老爷子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古道热肠的老人了。 但她心里一直希望巴老爷子就是一位大高手。果真是这样,他很可能就是有意识地告诉她徽帮榆林分舵的所在了。 去城南,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官道。 木潇潇松开疆绳,任由马匹信步前行,自己仍在心里盘算着。 巴老爷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见到了胡壮,又该怎样开口呢? 一匹黄膘马自对面急驰而来,将与木潇潇擦身而过时,马上骑士却猛地一勒马缰,健马长嘶一声,前蹄顿时扬起,带起一大片尘土,洒了木潇潇一头一身。 木潇潇一带马缰,让开几步,挥袖拂了佛身上的灰土,口里怒吼道:“干什么!瞎了眼啦!” 马上骑士也一带马缰,拨转马头,往她身边贴过去,却不说话。 木潇潇一瞪眼,才看见这人也正瞪着一对死白死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禁面上一红,怒气更盛:“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呆了呆,忽地笑了起来,双眼笑成两条细缝,直勾勾的目光却仍没有自木潇潇脸上移开。 嘻笑声中,他一伸手,就要抓她的领口,口中叫道: “胡说八道.怎么会没什么好看的呢?” 木潇潇一扬马鞭,狠狠抽向他的手腕,怒道:“找死!” 那人手掌一翻,食指弹出,正中鞭梢。 马鞭顿时轻轻地倒坠下来。 木潇潇心中一懔,勒马后退几步,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将手掌收回到嘴边,嘬起嘴唇对着食指“嘘、嘘、嘘”吹了几口气,大笑道:“我四谁?我就四你的老公喽,官人喽?四不四啊?” 木潇潇又气又羞又惊又怒,伸手抽出腰带上的玉萧,沉声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再要无礼,休怪我手下无情!” 那人死死盯着她,忽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小美人儿,小娇娘,你对老公本来也就不算多情嘛!” 木潇潇一磕马腹,向前冲去,右臂一抬,玉萧分心便刺。 那人却自马背上斜掠起来,落在了她的身后,怪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 木潇潇心中又是一懔,掠下马背,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笑道:“我就四沈么人嘛!敝性沈,名么人,小姑娘,你的芳名四什么?想来定是香喷喷,娇滴滴,让人一叫三天不想吃饭喽?” 木潇潇羞愤之下,杀心狂起。 虽然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路,想干什么,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玉箫一紧,点、劈、刺、扫,一招四式如暴雨狂风,直向那人卷去。 那人左躲右闪,一连躲过了八九招,竟然是身法灵动,连衣角也没让她碰上,口中仍然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木潇潇咬紧牙关,右手玉箫横击,逼住那人身形,左臂暴长,左掌变爪,奋力击出。一声裂帛。 那人翻身后退,长衫前襟已被抓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桃红色的绣花小袄来。 木潇潇不禁怔住了。 她这才发现此人的衣着看上去十分古怪。 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穿翠绿的长衫,桃红绣花的小袄呢? 这人莫不是个花痴? 那人看着被撕裂的长衫,顿时心疼得脸都黑了,伸手在腰间一挥,抽出一条五彩斑斓的长鞭。 鞭梢一卷,挟着劲风直击木潇潇面门。 木潇潇玉箫一立,格住鞭梢,竟然被震得手心微微发麻。 数招一过,她已完全陷入了长鞭逼人的攻势之中了。 长鞭一招快似一招,一招重似一招,重重鞭影就如狂风搅起的乌云,在她的四周涌动。 她不当机立断,只怕很快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一按玉箫尾部的机簧,“叮”地一声,箫管内弹出一截暗青色的利刀。 箫中剑! 她清啸一声,猛提一口真气,身形忽变。 长鞭立刻就失去了攻击的目标。 木潇潇的身形就如一片轻盈的柳絮,在重重鞭影间轻盈自如,直逼中宫,很快就贴进到那人身前不过两三步的地带。 那人一见她忽然间就冲破了长鞭的纠缠袭击,略显慌乱,招数不免稍稍滞重。 木潇潇左爪反捞,抓住袭至后心的鞭梢,右手挺起箫中剑,青光闪动间,直刺他胸前五处大穴。 那人怪叫一声,丢下长鞭,翻身后退。 木潇潇哪会轻易放过他,左脚直踢,将他踢翻了个斤斗,踏上一步,箫中剑已点在他的喉头上。 那人顿时尖叫起来:“不好了,谋杀亲夫呐!谋杀亲……” 木潇潇右碗一抖,剑尖划过他肩头。 红袄迸裂,鲜血横流。 她用剑尖贴住他下巴,冷冷道:“喊,叫你喊!你只要敢再胡说半个字,本公子就一剑杀了你!” 那人不喊了,盯着纤秀的手指,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微笑道:“这位姑娘,你不要以为这身装扮能骗得过沈么人,沈么人采花无数,像你这样一位一见就让人心里痒痒的小美人儿又岂能看不出?” 木潇潇微一用力,剑尖划破了皮肤,沈么人下颌立刻血流如注。 他两眼一翻,杀猪似地尖叫起来。 木潇潇冷冷道:“疼吧?怕了吧?看你还敢胡说八道!” 沈么人不叫了,笑眯眯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你手里,沈么人可就是个风流鬼大王了,有什么可怕的。” 木潇潇愕然。 沈么人将脑袋往前凑了凑,笑道:“求求你,赶快一剑杀了我……嘿嘿,那滋味一定很舒服。” 木潇潇不知如何才好。 直到现在她才算明白过来,这位沈么人就算不是个花痴,脑子也一定不太正常,就这么一剑杀了他,还真有点下不了手。 “手下留情!” “那位公子爷,手下留情!” 随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炸雷般响起两声呼喊。 木潇潇怔了怔,回过头,就看见两匹快马正自官道上急驰过来,叫喊声中,一名紫袍大汉自奔马上纵身掠起,如大鸟般扑向这边。 紫袍大汉扑到近前,抱拳为礼,长揖到地,恳求道: “这位公子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请高抬贵手,放这浑人一马。” 木潇潇啐了一口,收回玉箫。沈么人自地上一弹而起,张开双臂就要扑上前抱她。 紫袍大汉一把揪住沈么人的衣领,狠狠抽了他四记耳光。 沈么人顿时号陶大哭起来。 紧随在紫袍大汉身后的青衣中年人叹了口气,自怀中摸出一个玉盒,左手一伸,点了沈么人的轻麻穴,打开玉盒,挑出药膏,抹在他颌下和肩头的伤口上。 木潇潇不觉有些歉疚,道:“在下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有……有毛病,情急之下,出手过猛……这个……” 紫袍大汉拱手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沈兄弟得罪阁下,实是自作自受……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木潇潇道:“不敢,敝姓文……兄台贵姓?” 紫袍大汉道:“免贵,小姓蓝,蓝野。” 青衣中年人替沈么人上了药,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拱手为礼,道:“沈兄弟开罪公子,在下心里实感不安,敝人住处就在前面不远,请公子过去稍事歇息,也好向公子赔罪。” 木潇潇顿了顿,问道:“先生住处既然离此不远,可知这附近是否有一位胡壮胡员外?” 青衣中年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敢,敞人正是胡壮,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木潇潇大喜,道:“在下得巴老爷子指点,前来问问胡员外是不是知道家叔的行踪。” 胡壮微微皱了皱眉,道:“令叔是……” 木潇潇道:“家叔乃徽州客商,讳上向下荣。胡员外认识他么?” 胡壮的眼中忽然露出戒备之色,冷冷道:“公子方才说,文向荣是公子的叔父?” 木潇潇心跳顿时加快了,点头道:“正是。” 蓝野忽然插言道:“姑娘是不是姓木?” 木潇潇忽然间就觉得口里有些发干,双腿也有点发软:“蓝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蓝野道:“在下乃徽帮大宁分舵舵主,奉第五帮主之命,来榆林打探两位朋友的行踪,请问姑娘是不是……” 木潇潇眼泪直往上涌,勉强笑道:“木、木潇潇。第五伯伯在哪里?” 蓝野道:“帮主现在洛阳,不过在下昨日已经飞鸽传书向帮主尊告榆林附近已发现圣火教的行踪,想来他老人家不日即可赶到。” 木潇潇的眼泪终于哗地流了下来,如决堤的河水。 蓝野道:“殷公子呢?” 木潇潇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哽咽道:“他……他让圣火教的人带走了……带到总舵去了。” 蓝野道:“他们的总舵在哪里?” 木潇潇道:“不知道。” 胡壮立刻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木潇潇猛然回过神来,道:“就在两三个时辰之前。 蓝兄,胡员外,现在就追,只怕还来得及,殷大哥说他会设法一路留下暗记的。” 蓝野飞身上马,道:“胡兄,你去将舵中好手尽数调来,我和木姑娘先行一步!” 向西足足急驰了两个多时辰,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一路之上,根本就没有殷朝歌约定留下的暗记。 别说暗记,就连那辆被天火烧毁的马车他们也没有找到。 胡壮带来的二十余人中,有两人可称得上是跟踪的专家,但这两名专家却是无用武之地。 按照木潇潇所说的情况,线索其实应该是很容易发现的。 且不说那十几个被冻死的人,冻死的马,既然发生过搏斗,血迹总应该能找到吧? 圣火教施放过“天火”,就算马车被烧留下的灰烬被掩埋掉了,可总能发现一些被烈火灼烧过的沙土吧? 可这两名专家却也什么都没找到。就连马蹄印也没有。 圣火教的人细心到了这种程度? 他们甚至开始怀疑木潇潇遭受剧变之后,大脑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木潇潇的确是有些糊涂了。 她看着四周绵绵起伏的沙丘,简直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每一个沙丘都是那么的相似,急驰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简直就与呆在原地没动一样。 她实在无法肯定她与殷朝歌是在什么地方被圣火教的人围住的。 前一夜的苦战真的发生过吗?她自己也开始怀疑。 又坚持向西搜寻了一段路,他们只得垂头丧气地返回榆林。 现在,除向各个方向都派出侦骑之外,他们惟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等待。 等侦骑有新的发现。等新的变化发生。 等第五名带着他新组建的打击力量赶到榆林来。 当天夜里,木潇潇就病了。 她的额头烫得吓人,一张原本苍白、憔悴的脸是涨得通红,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她已开始神智不清地说起了胡话,几次从床上挣扎起来,大叫着要去救“殷大哥”。 她的力气也突然间变得大的惊人,照顾她的胡家内的几名颇通武功的仆妇根本就按不住她。 蓝野、胡壮等人虽说对疗伤颇有心得,但对治病却是一窍不通。 胡壮只得打发人去请榆林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在大夫到来之前,只好点了木潇潇的昏睡穴。 大夫很快就请来了。他只看了木潇潇一眼,连脉都没有号,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大夫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只不过是风寒入内,时邪相侵引起的发热而已,多休息休息就行了。 听他的话意,连药都用不着吃。 当然喽,他还是从随身的医箱内捡了几味药出来,说是文火煎煮小半个时辰,趁热服下,当天就可退热,然后就摇着头走了。 一路往回走,他一路都在琢磨这位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她得了这么点小病,竟然慌得大名鼎鼎的胡员外如此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大夫的话没错,药也很灵。 木潇潇只喝了一碗汤药,病情就明显地好转了。 蓝野和胡壮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们都知道这位木姑娘乃是帮王新收的义女,与殷朝歌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如果在他们这里出上点差错,第五名不把他们俩里外翻个个儿才怪呢! 病是好了,但木潇潇的精神却一天天萎顿下来,不仅吃得一天比一天少,话也一天比一天少。 除了听听各路侦骑送回来的报告之外,她整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瘦。 蓝野和胡壮急得团团转,却是一点辙也想不出来。 胡家庄内这些天来更是宁静异常,连鸡鸭的叫声都比往常小了许多。 最倒霉的要数沈么人,蓝野和胡壮怕一个不小心没看住,他又会跑去找木潇潇胡闹,干脆将他关进了地牢里,每天点他两次软麻穴。 这些情况,木潇潇一点不知道,也一概不关心。她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不过是在想一个人。 这个人却不是殷朝歌。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忽然间就想起李眉来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有点惭愧,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想,要比较殷朝歌对她和对李眉的态度有些什么不同。 虽然她只是在徐州外十里长亭远远地见过李眉,而且当时的光线也不很明亮,但她仍然看清楚了李眉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到徐州之前,她就听殷朝歌和司马乔谈到过李眉。当时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尽管她已经从殷朝歌的语气之中听出了关切和爱怜。 她那时以为李眉只不过是殷朝歌的一位朋友的女儿而已。 在徐州,殷朝歌听到李眉被绑架的消息时流露出的焦急、关切和不惜拿宝图换人的决心,已使她心里泛起了一点不是滋味的滋味。 虽说殷朝歌手中并没有宝图,可她看得出,如果真有,他真的会拿出去。那张宝图对殷朝歌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她知道殷朝歌离开大理,离开她进入中原,惟一的目的就是将宝图交给云水禅师并协助他取出宝藏,协助他完成重修上万禅林的宏愿。 云水禅师不幸丧生于慕容冲天之手后,殷朝歌更是决心要将宝图自圣火教中夺回来,替云水禅师完成心愿。 可以说,在他心里,宝图的分量绝不比他的性命轻,但他却能毫不犹豫地用它去换李眉,木潇潇的心里当然不是个滋味。 在十里长亭见到李眉后,她心里的不是滋味就被换成了另一种滋昧。陈年老醋的滋味。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殷朝歌的意思:宝图丢了,可以再夺回来,李眉一旦有什么不测,他却无法向李凤起交待。但她现在就是不愿意承认这种说法,她就是愿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猛吃毫没来由的干醋而不愿多吃哪怕一小口饭。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除了李眉外,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可想,至少,杀死爷爷的凶手慕容旦一入中原后,顿时就无影无踪,难道她不应该在这事上多费点心思吗? 第五名在这件事上却花费了不少精力。 在洛阳这段时间里,他从司马乔口中详细了解了木潇潇的身世和她来中原的目的。 当他听说慕容旦是海外张士诚残存势力的部属后,吓了一大跳。 他很难想象在朱家已稳坐江山这么多年后,张士诚的后代竟仍然有恢复旧国的雄心。 南疆思机发又准备起兵,而且很可能与张氏残部联手行动的消息更是让他目瞪口呆。 其实,这些事说起来都是大明天子朱家的家国大事,第五名根本就无权,也不想,更不愿过问。 谁坐天下,谁当皇帝,都拿他这个徽帮帮主无可奈何,只是天下果然战乱一生,徽帮的生意必将受到极大的影响,这一点到颇让第五名担忧。 再说,战乱之世,受苦受罪的是平头百姓,第五名虽从不自许为圣贤,但最最基本的仁爱之心也还是有个一分两分的。 所以第五名在从各分舵调集好手,组建打击力量的同时,严令各分舵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和手段,查找慕容旦,一旦发现此人,不择一切手段将其击毙! 同时,他还将张氏残部的动向写成密书一封,让白袍会的人尽快交到秋水手中。 接到蓝野飞鸽传书的第二天,他就和司马乔带着新组建的打击力量直奔榆林。 这支打击力量共有自各分舵抽调的高手一百一十四名,第五名相信,有这样一支强大的队伍,就是杀到圣火教总舵,也不见得会吃多大的亏了。 慕容冲天将殷朝歌“请”去,到底有什么图谋呢? 第五名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也一直没想出个头绪来。 真的是为了那半张宝图?不像! 会不会是想利用殷朝歌引出严子乔,以便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也不像。 慕容冲天执掌圣火教已有三十余年,这些年中,他必定已将教中忠于严子乔的人尽数清除掉了,现在就算严子乔有重返教主宝座之意,亲自出山,只怕圣火教的教众中也没几个人会买他的账。 圣火教内现在还认识或是知道严子乔这个人的,只怕已经没有几个了。 第五名没有设法通知严子乔殷朝歌被慕容冲天“请” 去的消息。 人是从他这里被“请”走的,自然得由他出面再去将人“接”回来。 再说,他与殷朝歌初一见面,便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叹。他活了几十年了,根本没交上几个知心朋友,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却又被“请”走了,慕容冲天岂非太不把他第五名当回事了! 好歹他也是徽帮帮主嘛! 这一次,他就要让慕容冲天,让圣火教,也让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瞧瞧,徽帮是不是只会埋头赚钱! 七天后。黄昏。 第五名一行一百一十六人风尘仆仆赶到了榆林。 第二十章 慕容旦 十一月初七。济南。铁府。 几天前的一场大雪,将济南城四周的小山都裹上一层银白色的素妆。 济南城中的积雪已开始融化,天气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冷。 这里的冬天也同样宜人。 住在济南,实在是一种福气。 铁人凤自然是个有福之人。 自张飞鸿动身前往圣火教总舵之后,铁人凤很过了一段比较开心的日子。 一天到晚阴沉着一张脸,十句话倒有九句中呛得人难受的田福田总管跟着张飞鸿一起去圣火教了。说起话来总爱摆出一付交心交底的样子的韩广弟呢,也带着他的“燕云一百单八骑”暗中保护张飞鸿去了。留在铁府的谷氏兄弟,李越李相俩兄弟,乐清江、田军剑、张掖等人虽然是张飞鸿素来倚重的心腹爱将,但对铁人凤一直都还算得上恭敬,而且对铁府的事务也从不插手,从不多问。随他们一起从海外来的武士们自然就不用说了。 这一个多月来,铁人凤总算是当上了名符其实的铁府主人,日子当然过得比较地舒心。 更让他开心的是,这段时间里他又设法筹集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银。这其中自然包括从徽帮江南七大分舵的钱庄里劫来的那一笔。 虽然近来徽帮对此事追查甚紧,铁人凤却是半点也不担心。再怎样查,要能查到威名赫赫的济南铁府头上,那才怪了。 济南铁府素来就是武林中人所景仰的“泰山北斗”,“泰山北斗”怎么会干劫人钱财、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明白的。 再说,这次行动是由铁人凤亲自策划、亲自安排、亲自坐镇指挥的,他有十二分的把握在现场没有留下丝毫破绽。 济南铁府的名声近来又有所上升。因为就在十天前,铁人凤还亲自率领“铁氏双雄”,会同泰山、嵩山两大剑派和黄河老船帮的高手们,一举剿灭了盘踞在太行山上达十三年之久的一股响马,并且从响马的山寨中发现了前段时间几家镖局被劫的镖车。 镖车自然是空空荡荡,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但被劫的几个镖局仍然对铁人凤感激万分。 他们哪里知道劫镖的其实亦是济南铁府,这些空镖车只不过是铁人凤安排人手悄悄塞进山寨里的。 山寨被攻破后,铁人凤又对这些响马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于是大部分响马在铁人凤的感召下,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投身到了济南铁府的门下。 “铁面孟尝”的名头,简直足以与少林空云大师比肩了,你说铁人凤能不开心吗? 一直到今天中午,铁人凤的心情还很不错,眉眼之间一直挂着一丝笑意,但临近黄昏时,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他直觉得嘴里像是咬了一口苦瓜似的,苦得他简直将舌头都要咬下来吐掉。 舒心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因为一直没有消息也不见踪影的慕容旦忽然在济南现身了。 慕容旦现在正坐在铁人凤的书房里。 他面前的花梨大桌上,摆着厚厚一摞账本。 这些账本是铁人凤从书柜后的一个暗格里捧出来,执意请“慕容先生过目”的。 慕容旦连看也没看几眼,目光闪动着,似是在想什么心事。 铁人凤小心翼翼地道:“慕容先生……” 慕容旦含笑道:“铁老伯,慕容是后生晚辈,您老要是这样客气,分明是把小侄往外赶了。” 铁人凤忙摇手道:“贤侄言重了,贤侄言重了……这是近一段时间里各地征集起来的钱、粮、武器、马匹的细目,请贤侄……” 慕容旦推开面前的账本,微笑道:“这些事,且等田总管来了再说吧……其实,主公一直依老伯为干臣,老伯又何必在些许琐事上如此拘礼呢?” 铁人凤笑道:“是、是。” “这话简直跟韩广弟嘴里说出来的一模一样!老子要是傻呵呵地真信了这些话,这颗脑袋只怕早就没有了!” 他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慕容旦转开话题:“主公应该已经到达圣火教总舵了,近来有没有什么消息送回来?” 铁人凤道:“没有。老朽近几日也一直在担心,就怕慕容冲天另有打算。” 慕容旦目光闪动道:“老伯以为他会有什么别的意图呢?” 铁人凤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主公此去亦集乃,身边只有田总管、黄石公、曹勋三人,实力未免单薄,难保慕容冲天不以实力相迫,提出过分的要求。” 幕容旦点点头,却没有答言。 铁人凤顿了顿,方道:“贤侄以为情况会怎样呢?” 慕容旦笑了笑,道:“慕容冲天能有多大野心,不过是想一统中原武林罢了,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答应他嘛。” 铁人凤道:“是、是。老朽的想法和贤侄一样,而且有韩广弟带着‘燕云一百单八骑’暗中相随,想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慕容旦道:“韩广弟有消息送回来吗?” 铁人凤道:“没有。” 慕容旦皱了皱眉,道:“老伯可曾派人与瓦刺联络?” 铁人凤道:“主公临行前,田总管已经派人通知韩广弟,命他设法与瓦刺人接触,尽快与也先搭上线。” 慕容旦道:“此事进展如何,韩广弟也没有回报?” 铁人凤苦笑道:“也没有。” 慕容旦叹了口气,道:“这个韩广弟!” 铁人凤忙道:“韩广弟办事一向很认真,也很谨慎,进展得比较慢,也是有情可原。” 慕容旦道:“老伯也应该加派得力人手前往大同,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然后才好相机而动嘛。” 铁人凤道:“田公子和李氏兄弟三天前已经动身去大同了,至迟明天中午,一定会有消息送回来。” 慕容旦道:“那就好,那就好。” 铁人凤心里暗自诧异。 慕容旦似乎很有些心不在焉,神志也有些奇怪,但到底奇怪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其实,慕容旦问东问西问了一大堆问题,只不过是借此与铁人凤套套交情,好找机会问问他知不知道殷朝歌这么个人。 如果铁人凤知道或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那情况可就严重了。因为慕容旦曾当着木潇潇将张氏复国大计向林抚远做了较详细的说明,而木潇潇又是被殷朝歌救走的。 要是殷朝歌跟中原武林有联系或干脆就是中原武林人土的话,这些惰况必定很快就会传遍中原,自然也很快就会传到官府耳中。 这样一来,复国大计岂非要毁在他幕容旦手里么! 慕容旦定了定神,淡淡道:“不知老伯可曾注意过江湖中近来有什么新出道的高手?如能将这些急于扬名立万的年轻人聚为我用,对复国大计必将有很大的帮助。” 铁人凤怔住。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慕容旦怎么忽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 慕容旦横了横心,索性挑明了:“小侄近来曾听说有一位少年高手,好像是姓殷……” 铁人凤恍然道:“哦,是是是,是有一个叫殷朝歌的少年人,据说曾在上方山力敌圣火教教主幕容冲天。不过,江湖传言大多不可信。慕容冲天内力深不可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又如何能与他相抗衡呢?” 慕容旦一呆,一股凉气自脚底直窜上来。 他顿了顿,这才叹了口气,低声道:“铁老伯,实不相瞒,小侄这次是从大理来。” 铁人凤吃了一惊,诧异道:“贤侄怎么会……怎么会……” 慕容旦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小侄也是误信江湖传言,以为圣火教教主慕容冲天率众南下大理,这才一路追下去,想尽快与圣火教搭上关系。” 铁人凤点头道:“贤侄为主公大业,不辞辛苦,远涉南疆……” 慕容旦哪里有心情听这样的废话。 他截口道:“小侄这次在大理,曾碰上过这个殷朝歌。” 铁人凤看着他,忽然间觉得心里有点凉嗖嗖地。 听慕容旦的叙述,他更是像被人扔进了冰窟里,浑身上下都已冰冷。 好在慕容旦没有向林抚远透露济南铁府正是张氏在中原的重要据点之一,即便复国计划就此泄露,他仍然可以做中原的大豪、“铁面孟尝”。 他总算明白了刚才幕容旦的态度为什么那样不自然。 很快,他已定下心神,不禁又暗自冷笑起来。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张飞鸿对他非常敬重,并且很放心地将中原的一应大事都交给他管理,但铁人凤对自己在张氏一族中的地位十分的清楚。 不论他多么地卖力,有多大忠心,在张飞鸿的心目中也只是个能善加利用的外人而已。张飞鸿真正视为心腹的,除由福之外,便只有赵西屏、慕容旦等九人了。 这次却恰恰是慕容旦将数十年来一直在暗中顺利进行的计划泄露了出去。铁人凤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意思当然只能放在心底里。 慕容旦也正在心里冷笑着。 铁人凤的花花心思自是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铁人凤的地位陡然变得重要起来,所以他只能隐忍不发。 只要铁人凤一句话,就能将殷朝歌变成武林公敌。 武林公敌的话,当然就不再会有人相信,然后他们再调集人手,设法将之击杀,则这次泄密所造成的困境当能挽回。 慕容旦在到铁府前,就已想好了这个计划。 他知道,铁人凤必定也能想到这个计划。他等着铁人凤先开口。 铁人凤一直做沉思状,眉头皱得紧紧地,一付很紧张,很为难地样子。 慕容旦暗自冷哼一声,正欲开口捅破这层窗纸,书房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是铁英。他的神色竟很有些慌张。 铁人凤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铁英看了看幕容旦,道:“刚刚得到消息,徽帮帮主突然传下江湖令,说是要所有帮众全力查找、追杀幕容将军。” 慕容旦猛吃一惊,脸色顿时惨白。 铁人凤道:“有没有他们分舵的钱庄被劫的事?” 铁英道:“没有。” 铁人凤道:“查明了徽帮为什么要下这个‘击杀令’吗?” 铁英道:“没有。” 铁人凤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铁英深深一躬,退了出去。 铁人凤、慕容旦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慕容旦虽然素来机智过人,现在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想不通徽帮为什么会全力追杀他,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与徽帮打过任何交道。 难道说殷朝歌竟会是徽帮的重要人物? 铁人凤也想不通,因为据他所知,殷朝歌与徽帮之间,也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江湖传言,殷朝歌是白袍会的人。白袍会是不久前才在江湖突然崛起的一个新组织,而徽帮已经立帮几十年了。 再说,徽帮一直都只是埋头做生意、赚钱,几乎不过问江湖上各门各派及黑白两道的事情。 这样的一个帮会,为什么要跟慕容旦过不去呢? 铁人凤权衡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慕容贤侄,以老朽之见,贤侄在大理这档小事儿,最好还是先不说开,以免乱了军心。” 慕容旦叹了口气,道:“是,是,这件事还得铁老伯多多费心才是。” 铁人凤道:“贤侄放心。江湖上,知道贤侄的人几乎没有,更很少有人见过你。老朽马上派得力人手去探明徽帮此举意欲何为,然后再做计较。不过……” 慕容旦道:“老伯有话请直说。” 铁人凤凑近他,低声道:“贤侄最好尽早离开这里。” 慕容旦道:“哦。” 铁人凤看看他的脸色,解释道:“贤侄不要多心,老朽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旦让徽帮知道贤侄跟铁府关系密切,老朽就无法出头名正言顺地对付殷朝歌了。” 慕容旦心烦意乱地点点头,道:“老伯所言,甚有道理。” 铁人凤道:“再说,主公身处圣火教总舵,我等总是放心不下,如果贤侄能前往,正能助主公一臂之力。” 慕容旦叹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小侄今夜便起程去大同,会同田、李三位,干脆直接去瓦刺走一趟。” 铁人凤喜道:“有贤侄亲往,诸事必定顺利。中原的事有老朽罩着,贤侄不必过虑。” 慕容旦长揖到地:“多谢老伯费心。” 铁人凤忙道:“自己人哪用这般客套,……只是…… 有一件事倒真的很让老朽担心。” 慕容旦道:“什么事?” 铁人凤道:“不知道除了徽帮之外,江湖上是否还有别人已经听到了风声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担心。 他说这话,只不过是想让慕容旦更深刻地认识一下他铁府的重要性而已。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话还真“不幸言中”了。 ********* 秋水就已经知道了张氏复国的计划。 三天前,在北京城里,他收到了第五名的密函。 第五名一直都没找到他,是因为他离开济南后,便一直呆在京都的一幢别墅里。 这幢别墅已经很破败了,除了满院的荒草和结满画梁的蛛网之外,这里只有三个又聋又哑又老的守门人。 秋水每年都会甩开所有的人,独自一人悄悄地溜进这幢别墅里,安安静静地住上十天半月,然后再从这里悄悄地离开。 白袍会中所有的人,包括他最钟爱的云湖、烟阁、无濑、无忌四大弟子和他最疼爱的英君、良子、芳名、南施这四个小丫头,也都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帮主在哪儿。 但今年他住在这里的十来天过得却不怎么舒心,因为他脑中总有一个人影忽隐忽现。这个影子就是张飞鸿。 有时,他会觉得这个影子不是张飞鸿,而是他见过的另外一个人,但想破了头,他也没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看过第五名的密函,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老觉得以前曾见过张飞鸿,一直在他脑海中时隐时现的那个飘忽的影子也一下清晰起来了。他以前的确没见过张飞鸿,但他见过张飞鸿的祖父张士诚。 其实他也没见过张士诚本人,他见到的,是张士诚的一幅画像。那幅画像简直就像是对着张飞鸿画的。 在济南城一见面,他便意识到张飞鸿是个极难对付的扎手人物。 张飞鸿的武功之高,尤其是临机处理事务的能力之强,天下之大,只怕也很难找出几个能与之抗衡的人来。 这样的一个人,再加上一班忠心耿耿的部属,就会形成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 因为他自己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他也已经亲手组建了白袍会这样一个极强大的帮会。 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势力,天下间只怕很难有做不到的事情。 秋水叹了口气,背着双手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来踱去。 他知道第五名为什么急着用密函将这件事通知他,同时也深深地被第五名的良苦用心所感动。 他越走越快,脸色也越来越沉重,两道眉毛几乎全挤到了一起,在眉心结成了一个球。 用心急如焚这四个字来形容秋水此时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令他如此着急上火的,却不是张飞鸿,而是密函上所写的另一件事。 他万万没想到殷朝歌刚刚自大理返回中原,便中了圣火教的圈套,让圣火教给“请”到总舵去了。 和第五名一样,他也将殷朝歌视为生平不多的几个好朋友之一,当然不能坐视殷朝歌陷入圣火教之手而不管。 三天来,白袍会的人几乎是全班出动,动用了一切能拉得上的关系,却还是没能探听出圣火教的总舵到底在哪里。 自慕容冲天执掌圣火教以来,圣火教在中原几乎没什么大的行动,中原武林自是不清楚圣火教现在的情况了。 想到慕容冲天,秋水不禁又想起第五名在密函中提到的另外一个人——慕容旦。 虽然他没见过慕容旦,但仅从他在大理的所做所为就可以看出此人也是个极难对付的扎手人物。 为了张飞鸿的复国计划,竟然杀了自己的师叔,而且干得很突然,很冷静,很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这个年轻人也实在太可怕了。 如果张飞鸿身边全是慕容旦这一类人物,则他们一旦真的起兵,还真够明廷喝一壶的。 秋水使劲晃了晃头,又将思绪拉回到该如何才能营救殷朝歌这件事情上来。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第五名的密函,叹了口气,将密函凑近桌上的烛火,不一会儿,密函就成了一堆卷曲的纸灰。 他拍了拍手,大声道:“云湖,无濑!” 范云湖肖无濑应声走进房间。 秋水道:“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吗?” 范云湖道:“都回来了。” 秋水道:“有什么新消息吗?” 范云湖道:“没有。我们已经向十七个门派打听过了,没人知道圣火教总舵的确切位置。” 秋水的脸色更难看了,阴沉的就像是暴雨将至前的天空。 肖无濑悄悄叹了口气,道:“第五帮主带着徽帮的一百一十四名好手,三天前已经到达榆林。” 秋水一瞪眼,道:“老子早就知道了……哼哼!光带着人跑到榆林去有什么用,找不到圣火教的总舵,就算在榆林驻扎上千军万马,还不是白搭!” 范云湖低声道:“殷公子是在榆林附近被带走的,在榆林一带打探消息,只怕要容易一些吧。” 秋水一拍桌子,叫道:“放屁!放屁!放屁!” 范、肖二人都不敢吱声了。 他们跟着秋水已经八九年了,还从未见过他现在这个样子。 秋水气哼哼地瞪着他们,忽然道:“云湖啊,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什么说你是在放屁?” 范云湖道:“弟子不知。” 秋水道:“殷小子第一次被抓是在徐州,按你刚才的说法,那我们现在就应该去徐州附近打探消息去了?” 范云湖顿时涨红了脸。 秋水接着道:“自徐州到榆林足有一千四五百里地,圣火教能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带着两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上一千多里地,有谁敢断定他们现在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敢说他们现在还在榆林附近?” 肖无濑道:“云湖师兄的意思是,既然圣火教的行踪最后是出现在榆林,应该能在附近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秋水直摇头:“不通。还是不通。第五名是个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 肖无濑笑道:“不过是个老爱在帮主您老人家这里打秋风的老财迷呗。” 秋水冷着脸道:“你看看你,咹,跟了老子这多年了,就只学得一副好油嘴,你也是个有老婆的人了,怎么就没有半点稳当劲儿呢!现在是让你油嘴滑舌的时候吗?” 肖无獭吐了吐舌头,道:“帮主教训得是,无濑今后再也不敢学帮主油嘴滑舌的功夫了。” 秋水狠狠瞪起了眼,直瞪得肖无濑不敢抬头,方道: “唉,你们不知道,第五名那老小于简直就不是人!” 范云湖忍不住问:“不是人?第五帮主不是人?” 秋水道:“当然不是!他是个油成了精的老狐狸了。 你们也不想想,油成精的老狐狸都找不出一点线索来,你们去能找出什么来?难道你们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 肖无濑小声嘀咕道:“帮主的本事,我们连一成还没学到手,我们的鼻子当然比狗鼻子差多了。” 秋水又瞪眼,却绷不住笑了起来,骂道:“无濑啊,你可真是个无濑!” 笑过一阵,秋水的心情好多了。 越是遇上了困难,就越是要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心境。 只有心境平和,思路才会清晰。 秋水调节心情的办法就是和几个心爱的弟子一起胡天胡地、没大没小地胡侃一通。也正因为这个,他才最喜欢肖无濑。 肖无濑总是能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出些鬼话来让他开心。 现在,他就不心烦也不急躁了。 于是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据木潇潇所说,向守志和路不平是带着她和殷朝歌向西走的,而且后来突然出现的李乾元等人,好像也是自西而来。然后他又想起了一个传闻,据说幕容冲天与瓦刺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甚至还曾出动过圣火教的力量帮助也先的父亲脱欢统一蒙古诸部。 看起来,圣火教的总舵极有可能就设在沙漠中的某一处绿洲。 秋水一下来了精神。 他决定带上白袍会全班人马,取道大同,前往榆林与第五名汇合。 虽说绕道大同要多走二百多里地,但他这样决定,是有其充分的理由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同附近有徽帮的一个大马场。 此去榆林,路途遥远,没有好的马匹代步,是不行的。再说,到达榆林后很可能就会与圣火教发生冲突,所以他们必须保持体力的充沛。 另一个原因是如果自北京直趋榆林,势必要经过很多道关卡,白袍会全班人马足有二百余人,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一路之上势必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从大同到榆林,一路之上几乎都是荒漠、戈壁、草原等无人地带,走起来要安全的多。 到了大同,秋水便下令让所有的人都换上了瓦刺服饰,这一行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小队牧民。而在边境地带出现这样一队瓦刺牧民,无论是明军还是瓦刺人就都不会感到奇怪而多加注意了。 就算沿途有圣火教的暗桩,凭他们现在的装束,也完全可以蒙混过去。 时令已是深冬,加之沿途皆是苦寒之地,有时一整天都碰不上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棵树,一根枯草,但二百多人统一行动,到也不觉寂寞。 秋水一路上直觉得自己太笨。 以前怎么没想到在严冬时将他们拉到这寒风刺骨,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中来磨练呢? 在这种严酷的自然环境之中,加上他一贯严格苛刻的要求,这些身负血海深仇,时刻都想着练好武功、尽早复仇的汉子们在武功方面的进展必定会比在平常的环境之中要大得多。 而且,这种环境更能磨炼一个人的精神力量。 在生死相争的决斗中,精神力量往往比武功更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想到这里,秋水确信圣火教的总舵一定就设在沙漠之中。因为慕容冲天一直意欲重振圣火教,重新入主中原武林,这些年中一定会励精图治,对部下的作战能力和精神力量诸多方面的训练也必是非常重视。 除了这西北苦寒之极的大沙漠,只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训练场所了。 秋水决定,以后每年冬季,都要将白袍会拉到沙漠中来做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 他一面盘算着这个计划的具体细节,一面抚起了颌下花白的胡须。 这种时候,他是最最不愿有人来打扰他了。 偏偏有人来打扰他了。 负责押后的铁千秋和范云湖急驰到他身边,低声道: “帮主,后面有人追来了。” 秋水不经意地道:“附近有很多瓦刺的牧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铁千秋道:“来人是江湖人服饰。” 秋水勒住马缰,侧耳听了听,淡淡道:“唔,四匹马,赶得还挺急嘛!” 他沉吟着,道:“你们怎么就肯定这些人是冲咱们来的?” 铁千秋道:“咱们进入瓦刺已经四天了,后面从没有人跟得如此紧,这几人想必是从大同一路追来的。” 马蹄声已清晰可闻。 秋水点点头,沉声道:“严加戒备。没弄清来人意图前,不得做出任何反应。” 四匹马很快接近了,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转眼间就超过了他们,一直往西奔去。 只有一个玉带貂裘、公子哥儿打扮的年轻人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秋水很不高兴,冷哼一声,道:“现眼吧?以后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这么大的地方,咱们走得,别人就走不得?” 铁千秋、范云湖闹了个大红脸,一声不吭地拨马回后队去了。 秋水嘴上虽说得轻松,心里却也升起了一点疑云。 “刚才过去的这四人会不会是圣火教的信使呢?” 他转头道:“无濑,你带几个人,跟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如果这四人真是圣火教的信使,反倒是一件好事,秋水真真是求之不得。这样一来,他就可弄清圣火教总舵的确切位置了。 可惜的是,他们并不是圣火教的人。 当天夜里,肖无濑回到白袍会的宿营地,说白天那四人已在前面约六十里处宿营。他悄悄摸近了他们的帐篷,虽然没有弄清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却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了他们也是要去榆林,而且听口气,他们不太像是江湖人,当然更不会是圣火教的人了。 秋水颇有些失望。 如果他知道曾回头看了一眼的公子打扮的人便是第五名密函中提及的慕容旦,只怕会后悔地恨不能一头碰死了。 ********* 慕容旦知道今天碰上的那群人正是近来在中原武林哄传的沸沸扬扬的白袍会。 他自济南赶到大同,找到田、李三人后,四人l略加商议,便决定先赶往榆林。 因为韩广弟带着他的“燕云一百单八骑”自张飞鸿到达亦集乃后,一直驻扎在亦集乃东南一百余里的一块绿洲上。 只有先与韩广弟汇合,弄清张飞鸿现在的处境之后,才好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慕容旦已将他在大理的遭遇和盘托出,田军剑却对他的担心很不以为然。 一件事情的成功与否,最主要的是看你花费多大精力去做和如何去做,跟它进行的秘密与否,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慕容旦虽然暴露了复国计划,但同时也争得了大理段氏和思机发这一路强援。 只要能多获得几路强援,他们尽可以提前起兵,也就不在乎计划是否泄露了。 再说,计划迟早总是要实施的,一旦起兵,则天下皆知,又怎么谈得上泄秘不泄秘呢? 更何况当时慕容旦也只向林抚远谈到张氏有复国计划以及在海外和中原都已蓄积了一定的实力,并没有涉及中原任何一个据点的具体情况。 就算明廷能很快得知消息,也是无从查起。 现在他们最关心的,是张飞鸿与圣火教会谈的结果到底会怎样以及如何与瓦刺搭上关系。 如果铁人凤能利用他在中原武林的威望和势力,封住殷朝歌的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自大理回中原的路上,慕容旦心里已勾划好了一幅蓝图。 要想顺利地将它变为现实,其先决条件是能与也先及圣火教签订攻守盟约。 时机一旦成熟,慕容旦就会提前一两个月通知思机发起兵,则明廷的注意力和精锐部队必定都将吸引到南疆去,而圣火教的人马便可利用这段时间潜入京师及顺天府一带,张氏在中原的潜伏势力亦可向南直隶一带集中。 待南疆那边打得不可开交时,瓦刺与张氏便可从北面和东面同时起兵。张飞鸿率领海外及中原蓄积的力量直扑南京,而也先则率瓦刺精锐铁骑长驱北京。 一旦也先的大队铁骑逼近京师,慕容冲天就可率圣火教人马在城内举事,则京城可一鼓而下,明廷自然就冰消瓦解了。 可以肯定,在与明廷守备京师的精锐御林军的战斗中,也先与圣火教必定都会受到极大的损耗,于是张飞鸿在攻下南京之后,就可打出“抗击异族入侵”的旗号,团结中原各部力量,挥师北上,将也先逐回大漠。 对这个计划的各个细节,慕容旦都做了仔细的推敲。 他相信,只要能按部就班准确实施,则成功是必然的,是指日可待的。 “准确实施”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很难,谁也不敢保证在实施的过程中会遇上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慕容旦也不敢保证。 他所能做的,只是事先尽可能将准备工作做得更充分,将一切能够想到的情况都考虑进去,并且准备好相应的应付手段。 比如说,在大漠中会碰上白袍会就绝对是个意外,而且对慕容旦可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因为他曾听铁人凤提到过,殷朝歌好像就是白袍会的人。 一开始他们也不知道前面的大队人马是白袍会,但即将超过他们时,田军剑在人群中认出了秋水。 张飞鸿自幼好丹青,在济南见过秋水后,便凭着记忆画了一幅秋水的小像。这幅小像田军剑等人都看过,而且都留有较深的印象。 慕容旦一听说遇上的正是白袍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是想看一看人群中有没有殷朝歌。 没有。 即使这样,他还是警戒之心大起,四人商定在这一路之上,只谈风月而不及其它,以免暴露身分。 果然,白袍会派出了跟踪他们的人。 肖无濑接近帐篷时虽然十分小心,但慕容旦还是发现了他。 他也想过擒住此人,拷问出殷朝歌的行踪,但一来看出了来人武功颇高,二来白袍会大队人马就在身后不过几十里地,相形之下,他们实在是势单力薄。所以干脆装着一点没有察觉,四人在帐篷里大谈起风月逸事来。 肖无濑离开没多久,四人便丢下帐篷,星夜起程了。 他们现在实在没心思考虑白袍会到沙漠之中来的原因,只求白袍会不要找他们的麻烦。 一直跑到东方发白,人困马乏之时,他们才稍稍休息了一会儿,马匹的力气刚一恢复,就又开始往前赶路了。 他们只求能离白袍会远一点,越远越好。 第三天天刚亮,他们便到了榆林城外。 远远地看见那一带浅灰色城墙时,四个人都已快要站不稳了。他们的坐骑早在二十里地之外就已经累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进城,他们就找了个客栈钻了进去。 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顿可口的饭菜、热乎乎的洗澡水、安静的房间和松软干净的床。 这些都是尽快地恢复体力所不可或缺的。 在客店里,这些东西只认钱,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认。 他们手头的银两十分充足,所以他们当天下午就又变得容光焕发,精神饱满了。 养足了精神,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正事就是买马。 要想穿越沙漠,充足的食物、饮水和好马缺一不可。 榆林城内却买不到马,买马得去马市。 榆林这一带的马市设在南门外十来里地的归德堡附近。第二天一大早,慕容旦一行四人前往马市的路上,怎么也没想到买几匹马竟会有那么多的麻烦。 像这一类的事情,一向是只要有钱,便能顺风顺水,怎么会有“麻烦”可言呢’! 但偏偏有些时候,钱却起不了作用。 钱越多,麻烦只怕还会越大。 早知道会遇上那样的意外,慕容旦宁愿爬着穿过沙漠,也不愿去归德堡买马了。 第二十一章 买马买出的麻烦 十一月十七。榆林城南。 归德堡。 榆林卫是明廷西北边防的重镇。 榆林城四周,共设有高家堡、双山堡、长东堡、保宁堡、归德堡、神泉堡六大军营,驻扎官军不下两万人。 归德堡是这六大堡中驻军最少,名气却最大的地方。 驻军少是因为归德堡地处榆林正南,而榆林卫的驻军主要防范的目标是北面的瓦刺人。 名气大,当然就是因为榆林一带方圆近百里之内,惟一的马市就设在归德堡附近的明堂川畔。 明堂川是一条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榆林城。 已是深冬。 河南早已结下一层厚厚的冰,远远望去,整条河就似一条宛延曲折白光闪烁的冰龙。太阳照在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亮光。 慕容旦微微眯起双眼,感慨地长叹一声。 田军剑、李越、李相,也都被这壮美的景象迷住了。 对于自幼生长在海岛上的他们来说,能见到冰,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更何况这样整条冰封的大河呢? 白光闪闪、晶莹如玉的河对岸,便是一眼看不到边的沙漠。 起伏绵绵的沙丘如一层层的浪头,似一直奔涌到了天边。 自大同到榆林这段路上,慕容旦已深深地感觉到了沙漠的强大,可怕。 无论一个人的武功有多高,跟沙漠比起来也只是微不足道的。 因为沙漠用来对付你的是强光,酷热,严寒,极度的干渴和一片茫无边际的死寂。 慕容旦很清楚,就算他自己的武功能比现在高上十倍,如果不借助一匹好马,不带上充足的清水和食物,要想横越面前的这片沙漠只可能是痴人说梦而已。 马市很大,自归德堡的城墙根下,一直到冰封的河面上,挤满了各种摊点和来来往往的人流。 说这里是马市,其实并不确切。 因为到这个马市来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来买马、卖马的。 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大集。 年关渐近,附近几十个村落的人们来赶这个大集,为的是卖些地里的土产,换些银钱,好置办一些年货。 榆林城里很多商号都派出店伙计在大集上摆摊设点。 同样的货物,在这里卖的价钱比之榆林城内,至少要低三成。 这自然也是归德堡“马市”的“名气”很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名为“马市”,自然不会没有卖马的。 榆林附近的四家大马场在这里都设有专卖点。 沿河一溜木桩上拴着的几十匹品种不同、毛色各异的马匹,就出自这几家马场。 集上也有牵着马匹四处溜达的私马贩子。 最令慕容旦他们吃惊的是,卖马的人中,竟然还有蒙古人。 他们的目的是要越过大沙漠,蒙古马自然是首选目标。 上前一交涉,他们就失望了。 因为这些蒙古人不要金、银,也不要银票。 他们只要茶叶、精铁和丝绸。 一匹蒙古马要换七十斤茶叶,或是一百六十斤精铁和两匹绢绸。 慕容旦只得摇头作罢。 足足逛了一个时辰,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马市上各种马匹不下一百之数,他们却一匹也没有看上。 这些马用来耕田,拉车,或日常车骑用以短途代步,的确很可以了,一旦要骑着它们进入沙漠,只怕走不了二百里地,它们就得趴下。 太阳已快移到头顶上,李相忍不住发起牢骚来:“什么破地方嘛,连几匹好马都找不到!” 李越也道:“就是!都说榆林四周有多少多少马场,谁知养出来的都是这些货色!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转到几匹蒙古马旁。 田军剑不禁苦笑道:“找来找去,还就这几匹马可用。” 慕容旦点点头,却不说话,似是在想什么心思。 田军剑道:“两位李兄,想想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把这几匹马买下来?” 李越拢着手,淡淡道:“办法倒是有,只是做起来太麻烦。” 田军剑一下来了精神:“什么办法”” 李越笑道:“他不是要茶叶什么的吗?咱们可以先去买茶叶,买精铁,再来换他的马,不就行了!” 田军剑一拍前额,大笑道:“哈!我怎么没想到!” 李越一笑,道:“兄弟也是刚刚在那边看见了几个茶叶摊子,这才想起来的。” 慕容旦道:“办法是不错,可惜……” 李越一怔,道:“可惜什么?”’ 慕容旦叹口气,道:“可惜咱们不是在榆林城里,只怕凑不齐那么多茶叶、丝绸、精铁。” 他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摊点,道:“这些人显然都是小本经营,就是城里大商号派出来的摊点,也只备了一天的货,咱们至少需要五匹马,你们算算,那得多少斤茶叶? 多少精铁?” 李越怔了半晌,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田军剑忽然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道:“那,就只剩下惟一一个办法了。”李越李相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的确只剩下惟—一个办法了。 那就是——抢! 慕容旦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目光闪动,向四下看去。 田、李三人有意无意间,已移到最有利的位置。 慕容旦平日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凡事谋定而后动。 他显然正在“谋”。 田、李三人自是惟他马首是瞻,只待他一“谋定”,四人就会同时发动。 卖马的蒙古人哪里会想到这四人的心思,正起劲地和另一个买主商量着价钱。 慕容旦忽然又叹了口气,发亮的眼睛忽地暗淡下来。 田军剑侧过身,悄声问:“怎么了?” 慕容旦道:“咱们得手之后,该往哪边去呢?” 田军剑怔了怔,道:“自然是回榆林。” 他们的行李都放在榆林城里的客栈里,食物和清水自然也要在城里准备,一旦抢马得手,当然是回榆林,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他简直被慕容旦问糊涂了。 慕容旦道:“归德堡内驻有大批官兵,在他们的眼皮下抢马,再大摇大摆回榆林去?” 田军剑的脸刷地红了。 虽说明廷近年来武备松弛,但要想在官兵眼前公然抢劫,还想在得手之后公然穿过戒备森严的榆林卫,不是自恃武功通玄,就是脑子有毛病。 他们四人的脑子没有毛病。 他们当然也不会自以为武功已高到“万人敌”的地步。 所以他们没有动。 蒙古人已卖出了一匹马,正忙着将两大袋茶叶塞进他身边一辆大车的毯子下面。 李相又嘟嘟哝哝地发起了牢骚:“什么第一大马市,狗屁!” 慕容旦瞄了瞄归德堡的城门,淡淡道:“榆林也不是没有好马。” 李相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慕容旦朝归德堡微微一点头,道:“你看。” 大开的城门内,几匹膘肥体壮的军马正在撒着欢儿。 慕容旦道:“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李相没好气地道:“想什么?” 慕容旦道:“榆林并不是没有好马,只是所有的好马都被征做军用了。” 李相也不看他,道:“还不是空话一句。” 田军剑轻轻推了他一把,道:“现在咋办呢?” 慕容旦淡淡道:“能怎么办?先回城吧。” 李相道:“要是城里能买到马,咱们还用一大早跑到这里来?” 慕容旦叹了口气,道:“城里是买不到好马,可能买到茶叶、丝绸吧?” 他也不看田、李二人,抬脚就走。 走出约摸二里地,慕容旦突然大笑起来。 田军剑皱了皱眉,道:“慕容兄何故发笑?” 慕容旦道:“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你们看!” 官道右侧的一条岔道上,正有人牵着几匹马远远走过来。 田军剑跳了跳脚,道:“离得太远,也看不清那几匹马到底怎样。” 慕容旦微笑道:“不用看,我担保这几匹都是好马?” 果然是好马。 几匹马个个腿细体长,毛色顺滑油亮,虽不能说是上上之选,但借足越过几百里地的沙漠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不仅马好,价钱也不高。 总共八匹马,牵马的两个人只开价四百两。 这种档次的马只卖这个价钱,田军剑心头不禁疑云大起。 更让他怀疑的是,这两个竟是不要现银,只要银票。 二李也直发疑心,开始挨个儿仔细检查这些马是不是有什么暗疾。 牵马的两个人虽没说什么,神色之间已经很不耐烦了。 不耐烦中,似乎还夹带着一丝恐慌。 田军剑心里一动,悄声对慕容旦道:“这两人有问题。” 慕容旦也悄声道:“不仅人有问题,马也有问题。” 田军剑一愣,道:“马还真的有什么毛病?” 慕容旦掩嘴嘘了一声,道:“田兄想必己看出来了,这是军马!” 牵马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你们懂不懂马?到底买不买?” 慕容旦道:“自然要买。” 牵马人一摊手掌,道:“拿钱来,一手交钱,一手牵马。哪里有功夫陪着你们瞎泡!” 慕容旦笑吟吟地掏出一沓银票,数了四张递过去。 道:“这是山西宝昌号的银票,两位仔细看看。” 牵马人哼了一声,刚要伸手,忽听官道上一声大喝: “慢着!” 牵马人的手哆嗦了一下,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他的同伴两腿已哆嗦起来。 一个骑马的中年人带着三名仆从急急忙忙冲了过来。 中年人一抬腿自马上跳下来,围着那几匹马转了几个圈子,口里“啧啧”连声:“好马!啧啧!好马!” 牵马人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大声道:“是不是好马,跟你有什么关系!该干吗干吗去,少在这里捣乱!” 中年人弹了掸长袍下摆,翻了牵马人一眼,冷冷道: “是你的马?” 牵马人没好气地道:“自然是老子的马,难不成还是你的?” 中年人也不发火,又冷冷翻了他一眼,道:“这马我买了!” 牵马人一怔,道:“你来迟一步,马已经让这四位公子爷买下了。” 中年人冷冷道:“买下了?他们已经付过钱了?” 牵马人看看慕容旦手里的银票,又伸出手,一边道: “要不是你在那里鬼叫,老子早拿到钱了!” 中年人伸出马鞭,格开牵马人的手,道:“等一等! 他们给你多少?” 牵马人尚未答言,李相早已跳了起来,“你管得着吗? 做买卖讲个先来后到,我们已经买下的马,你凭什么从中插一扛子?” 中年人翻了翻白眼,冷笑道:“听口音,几位不是本地人吧?” 李越也冷笑一声,道:“爷们是不是本地人,你管得着吗?就算爷们不是本地人,也好过你个白眼狼!” 中年人一张干瘦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伸手自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挥舞着道:“好好好!就算有先来后到,可生意场中还有一句话,叫‘价高者得’!你们出什么价?” 李越冷冷道:“四百两!” 中年人大声道:“好!我出五百两!” 牵马人的眼珠子一下瞪圆了,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 一百两毕竟不是一笔小钱,能多拿,为什么不要? 他看了看慕容旦,又看看中年人手里的银票,咽了口唾沫,道:“这个……嘿嘿……实在对不住……” 慕容旦又捻出两张银票,淡淡道:“六百两!” 牵马人立马不吭气了,转眼瞟向中年人。 中年人脸色一变,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元宝,几块碎银,斜眼瞄着慕容旦,道:“再加七十两!” 慕容旦理也懒得理他,又捻出一张银票:“七百两!” 官道上往来的行人都已聚了上来,围成一个圈子。 爱看热闹本是人的天性,再说这场“热闹”的确颇有看头呢。 中年人本已通红的脸更是涨得发紫,他咬了咬牙,摸出一张牙牌,道:“一千两!我出一千两!” 慕容旦笑嘻嘻地摇了摇头,不屑道:“就凭你手中这破玩意儿,也值三百两白银?” 中年人大声道:“两位只要拿了这块牙牌到楼府去,一千两白银立即兑付!” 慕容旦将手中的银票递到牵马人面前,压低声音道: “老兄这碗饭可不太好吃,要是回营晚了,事情败露,不掉脑袋只怕也要被打断腿吧?” 牵马人一下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慕容旦。 慕容旦又将银票往前递了递。 牵马人一把抢过银票,拉着同伴就跑。 围观之人谁也没听清慕容旦说了句什么话,见牵马人跑得狼狈样,一齐哄笑起来。 中年人涨紫的脸一下变得青灰,他环顾围观人群一眼,转头盯着慕容旦,咬牙道:“几位敢在榆林地界上如此张狂,看样子是不把楼府放在眼里罗?” 慕容旦淡然道:“敝人长这么大,从未听过楼府之名。 嘿嘿,实在是对不住老兄!” 中年人干笑两声,忽地一扬右手。白光一闪。 一匹大青马嘶叫着砰然倒地。 马脖子上深深扎着一柄匕首。 慕容旦四人早已防备他暴起伤人,却没料到他会动手杀马。 中年人一击得手,大喝道:“动手!” 他身后的三名仆从抽出单刀,猛扑上来。 慕容旦冷哼一声,左脚微抬,身形闪动间,右手已搭上中年人肩井大穴,冷冷道:“叫他们住手!” 已经用不着了。 没等中年人开口,三名仆从已摔倒两人。 剩下一人被田军剑抓住领口,提得双脚离地。 慕容旦掌上加劲,压得中年人浑身骨胳“嘎嘎”作响,屈膝跪倒在死马旁。 中年人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却仍嘴硬道:“好小子,有本事你就杀了老子,看楼爷饶得了你!” 那三名仆从可没他这样硬朗,一时间求饶声、呼痛声不绝于耳。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 慕容旦伸手点了中年人的肩井穴,让他直挺挺跪在马尸旁,拍了拍手,朗声问道:“不知哪位肯赐教,这榆林‘楼府’是何等角色?” 人群中好事者道:“你老兄真不知道?楼鹏楼半天,在榆林可是个谁也不敢惹的人哪!” 几个小孩子更唱起了儿歌:“楼半天,楼半天,榆林遮了半边天……” 田军剑低声道:“慕容兄,咱们还是赶快脱身的好。” 慕容旦皱眉道:“如果这娃楼的在榆林真有这样大的势力,只怕不易脱身。咱们总得进城准备马鞍、粮草什么的吧。” 田军剑也皱眉道:“那慕容兄的意思是……” 慕容旦淡淡笑道:“不妨先看看他是何许人也。” 田军剑一转念,双眉已然展开。 慕容旦的意图,他已心领神会。 首先,他们得搞清楚这个楼鹏是不是知道他们的身分,才故意派手下人来纠缠;其次,像他这样的地方大豪,不妨结交,虽说对复国大计不一定有太大的好处,但只要不急于自露身分,坏处也肯定不会有。 田军剑拎起一名仆从,拍开他的穴道,沉声道:“去叫你们楼老爷来此地领人,半个时辰之内他不到此地,可别怪爷们手太狠!” 那名仆从连滚带爬挤出人圈,爬上中年人的坐骑,跑出几十步,这才回过头来哑着嗓子发狠道:“好小子们,有种的就别跑!” 慕容旦四人自然不会跑。看热闹的人们也都没有走开。 不仅没人走,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都往这边围聚过来。 后来的人急着打听出了什么事,而原先在场的人就指手划脚口沫四溅地向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讲叙着。 那中年人们像根木桩似地直挺挺跪着,两名仆从却已爬了起来,抱着手腕子直吸凉气。 “几位公子爷,就让小老儿来做回和事佬好不好?” 一个温和慈祥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往两旁闪开,让出一条通道。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换上了一付笑脸。 有尊敬的笑,有会心的笑。 更多的还是讨好的笑。 慕容旦的脸上也挂着笑意。 冷冰冰的,略带不耐烦的笑。 他看着慢慢走近的华服老人,拱手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华服老人尚未答言,那两名仆从已抢过去扑在他脚下,大叫道:“请老爷子做主!” 慕容旦的笑意更冷了:“莫非是楼先生当面?” 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这人真不知怎么长大的!” “就是,连巴老爷子都不认识!” “几十年的饭算是白吃了。” “原来还以为他们是好汉,原来却是几个浑人!” 慕容旦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陡盛。 华服老人一脚一个将面前跪着的两名仆从踢开,这才道:“小老儿姓巴,素来好管个闲事,平个纷争,蒙四邻乡亲看得起,平日里都称一声‘巴老爷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慕容旦四人,点点头,道:“四位公子都不是本地人吧?” 这句话适才那位中年人也问过,但自这位巴老爷子嘴里说出来,却是顺耳的多。 慕容旦微笑道:“原来是巴老爷子当面,失敬失敬,在下四人乃自大同而来。” 巴老爷子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几位公子,出门在外,谁都不愿意麻烦上身,是不是?公子不如将这几人交给巴某,几位尽管放心离开,楼半天那边,就由巴某替几位交代了,如何?” “莫非这老家伙真是个和事佬?”慕容旦反倒怔住了。 田军剑冷笑道:“楼半天到底是何许人,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手下无故杀了我们的马匹,这笔账无论如何得算!” 巴老爷子笑眯眯地道:“寒舍就在左近,舍下也有几匹好马,几位公子不妨牵一匹,就算是楼半天给诸位的赔偿,好不好?” 田军剑愕然。 慕容旦干咳一声,道:“这个……这个……” 巴老爷子笑道:“巴某绝没有别的意思,和楼半天也仅是泛泛之交,诸位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在场诸人。巴某只是担心诸位为这点小事惹上大麻烦,反倒误了正事。” 慕容旦心中一懔,干笑道:“谢巴老爷子厚意。不过在下等此行的正事就是买马,马匹却又被此人杀了,在下等自是想讨个公道!” 巴老爷子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谁撞上这种事心里都不会痛快……” 他忽然走上两步,低声道:“只是这几匹马的来历好像个太对,官道之上一下子聚集这许多人,引起驻军疑心,前来查问,麻烦可就大了!” 慕容旦心念急转,朗声道:“在下等初来贵地,就让巴老爷子如此费心,真是过意不去,看在巴老爷子的面子上,此事就此罢休,楼府那边,又要烦劳巴老爷子多多费心!” 巴老爷子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连声道:“好!好,好!诸位如此看重巴某的面子,巴某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的高义!” 人群之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瞧瞧,瞧瞧,还是巴老爷子面了大,几句话一说,天大的事都没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 “老子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敢不买巴老爷子面子的人!” “谁要敢不买巴老爷子的面子,那也……也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是什么?” “不是二百五,那就是白痴!” 慕容旦又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牵起马正准备离开,便听官道上响起一阵疾如暴雨般的马蹄声。 一个粗豪的声音远远叫道:“是哪一位英雄当面?楼某特来请罪!” 巴老爷子叹了口气,道:“正主儿来了!这会子想走只怕也难了!” 十六匹骏马狂风一般卷到眼前,马上骑士个个青衣结束,腰悬长刀,身形剽悍,神态傲慢。 赶到近前,十六匹马左右一分,中间闪出一个空档,一个神态威猛的紫衣大汉驱马缓步上前。 巴老爷子笑道:“楼老板,你的威风可是见长啊!” 紫衣大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大笑声中,飞身下马,抢到巴老爷了身前,长揖道: “不知巴老在此,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巴老爷子侧过身,淡淡道:“不敢。” 楼鹏一转脸,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青袍人,登时沉下脸,走过去反反正正抽了他几个耳光,恨恨道:“不长眼的奴才!老子一点好名声,都让你们给糟蹋了!” 看着这位楼半天在场中窜上跳下,慕容旦却是负着双手,神情悠然,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巴老爷子在一旁喃喃道:“莫非是老人家人老眼花看错了?这楼半天什么时候改了性儿了?” 楼半天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犹不解恨,照着中年人被打得红肿如秋后柿子般的脸狠狠啐了一口,这才转身对慕容旦道:“敢问这位英雄高姓大名?楼某管教不严,开罪了诸位,特来请罪!” 慕容旦拱手道:“不敢,在下姓莫。” 他右手食指凌虚一弹,僵跪在地的中年人浑身一震,慢慢站了起来,两手捂着肿胀的脸颊,一声不吭地退到一旁。 楼半天怒道:“不长进的东西,还不过来谢过这位莫英雄!” 慕容旦道:“楼先生,不用再客气了罢!” 巴老爷子也笑道:“楼老板,巴某适才已和这位莫公子讲好了,今日之事,就当是一场误会,两下罢手,如何?” 楼半天笑道:“有巴老爷子在此,哪里还有楼某说话的份儿!还请几位英雄和巴老爷子赏脸,到寒舍小饮几杯,算是楼某的赔罪酒!” 慕容旦微笑道:“既是楼先生不见怪,在下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这就别过了。” 楼半天搓着手,道:“你看看,这让楼某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他忽地一扬手,叫道:“来人!牵马来!” 六名大汉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将马缰递到慕容旦和田军剑手边。 楼半天笑道:“这几匹劣马虽说比不上四位英雄的爱骑,但好歹……好歹……哎!四位就赏楼某一个薄面吧!” 慕容旦有点迷糊了。 这位在榆林赫赫有名的楼半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手下人当着这么多人吃了几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 的亏,他不仅不当回事,好像还觉得挺美。这不是有病么? 莫非真的是因为有这个姓巴的老人出面,他才不得不这样做? 巴老爷子竟然能让这位势力强大的地头蛇对他如此恭敬,那他又会是什么人呢?慕容旦想不清楚。 但有一点他敢肯定,这位“巴老爷子”绝非仅仅是个和事佬。 楼半天见他半晌不语,又着起急来:“莫英雄莫非还有什么怪罪之处?” 巴老爷子在一旁淡淡道:“莫公子啊,难得楼老板如此大方,你就收下了吧!” 慕容旦定了定神,展颜笑道:“楼先生如此客气,莫某……” “慕容旦!” 一声愤怒的喝叱响起,像半天里陡然打了个惊雷。 慕容旦一惊回头,看见一道白光。白光直奔他的面门。 看热闹的人因见两家罢手言欢,已无热闹可看,早已渐渐散去,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观众此时便同声惊呼。 同时他们心里出暗自得意:“如果自己也像其他人一样走开了,哪里还见得到如此精彩的场面呢?!” 场面的确精彩极了。 一直显得儒雅彬彬,如临风玉树一般的慕容旦,正被袭来的一团白光追得左闪右躲。 他的帽子已被削掉,散乱的头发被“嘶嘶”的刀风激得向后直飞起来。 刚刚由楼半天的手下牵到他身边的那匹骏马,此时已是腿断腹裂,血流满地。 就是靠着这匹马挡了一挡,慕容旦才躲过了突然奔袭而来的那一刀。 眨眼间,慕容旦已躲过了几十道迅捷如电闪的刀光,而田军剑,二李也已与一位白衣少女动上了手。 楼鹏和巴老爷子呆立不动,跟吓傻了似地瞪圆了眼睛。 楼鹏更是张大了嘴,看着那一团刀光,不住得抽着冷气。 自动上手到现在,他只看见了一团刀光,根本没看见人。 刀光在慕容旦身前身后飞舞盘旋。 他身上的貂裘一片一片被割裂,一片一片被刀风激起,飘飞在半空中。刀光更急。 慕容旦躲开七七四十九刀,周身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如不能设法滞缓这人的进攻,找到拔剑的机会,自己今儿就将葬身于此地了!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匹马。 这就是机会。 他一闪身,到了马后。 一声悲嘶。血雨漫空。 马倒地。 刀光不停,杀气横溢。 慕容旦长剑已在手。 剑递出。 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金铁交鸣声爆豆般响起。 刀光略略一缓。 慕容旦一闪身,向白衣少女攻出一剑,大喝道:“快走!” “走不了!” 喝声未停,刀光再起。 慕容旦已跃上了一匹马,驱马向西疾奔。 田、李二人也各抢了一匹马,紧随其后。 白衣少女的身形忽然飘了起来,如一只轻盈的燕子。 几个起落,她的左手已搭在一匹马的马尾上。 一声脆响,紧接着一声惨呼。 马背上的人一歪身,撞下地来。 白衣少女左臂血流如注,右手中一管玉箫直指已经跑远的慕容旦,惨白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楼鹏的嘴张得更大了。 他的脸色也已变得惨白。 虽然他也苦练了几十年功夫,但刚才这几人显露的武功他别说没见过,连想也不曾想到过。 他不禁深感自己实在是个好运气的人。十几年来,他在榆林这一带也不知害过多少人家,为了争地盘,也不知与多少对手开过多少场恶仗,而他的对手里却没有一个武功能及得上刚才这几人武功三成的人。 这不是好运气又是什么呢? 楼鹏刚一回过神来,就发现那白衣少女正冷冷盯着自己,明亮的大眼睛里寒气涌动。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哆哆嗦嗦道:“姑……姑娘…… 有什么……吩咐?” 白衣少女冷冷道:“刚才那几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楼鹏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白衣少女道:“你撒谎!” 寒光一闪,一柄细长的钢刀架上了楼鹏的肩膀,冷冰冰的刀锋轻触着他颤动的喉结。 楼鹏艰难地侧过头才看见这柄刀的主人,一个身着青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年轻人低叱道:“说实话!” 楼鹏只觉得裤裆里一阵湿热,接着又觉两腿冰凉。 “小的……小的说得的确是实话……是实话……” 他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手下那十六名平日里骄横不可一世的“高手”,早就爬上了马背,聚在四十步开外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 楼鹏不禁苦笑,喃喃笑道:“他们总算没有撇下老子一走了之,多多少少还是够意思的。” 年轻人抽了抽鼻子,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撤回长刀,冷冷道:“起来罢!瞧你那熊样!” 楼鹏试了几试,苦笑道:“回大爷的话,小的还是坐着的好。” 巴老爷子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是不是姓文?” 白衣少女一怔,转过头,目光一闪,惊喜地道:“原来巴老爷子也在这里!” 巴老爷了笑道:“老夫一直就在这里,只是文姑娘没看见而已。” 白衣少女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红晕。 年轻人狐疑地看了看白衣少女,又看了看巴老爷子,道:“你刚才说什么?” 白衣少女低声道:“老爷子,真是对不住得很,小女了本姓木。” 她转脸对年轻人道:“司马大哥,这位就是巴老爷子。 若不是他指点,我只怕还找不到……找不到胡员外呢,” 年轻人抱拳道:‘在下司马乔,见过老爷子。” 巴老爷子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缓缓道:“你是司马乔? ‘秋风客’司马乔?” 司马乔脸上微微一红,勉强笑道:“是。不过在下早已……这个……” 巴老爷子点头笑道:“好,好,那就好。木姑娘,司马老兄,老夫想请二位赏一个面子。” 木潇潇忙道:“老爷子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巴老爷子指指坐在地上直喘粗气的楼鹏,道:“这位楼老板确实与方才那几人没有关系,望姑娘瞧在老夫的面上,饶了他吧。” 木潇潇点点头。 司马乔笑道:“楼老板,适才多有冒犯,可对不住了。” 楼鹏苦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谢谢大爷饶命。谢谢巴老爷子美言。” 他一扬头冲着那帮手下叫了起来:“没事了!你们这帮王八蛋还不快来扶老子上马!” 他看了着巴老爷子,愧笑道:“您老看看,唉!这年头的老大,做起来有个什么味道!” 木潇潇不禁抿嘴一笑。 楼鹏一爬上马背,就很恢复了几分楼半天的劲头儿,冲司马乔一拱手,道:“两位如有闲暇,请一定到寒舍坐坐,楼某在榆林也还颇有点路子,两位如有什么麻烦,只要吩咐下来,楼某一定尽力。” 司马乔笑道:“多谢楼老板厚意。” 楼鹏一带马缰,做豪迈状地大笑起来。 笑声不仅嘶哑,还明显地底气不足,带着颤音。 笑了两声,大概自己也觉得听起来实在不是个味道,便不声不响一溜烟跑了。 木潇潇忍不住笑出声来。楼鹏这人也实在太有意思了。 巴老爷子也笑道:“唉,说起来,这个楼半天也算是个过硬的角色,他在榆林那点小基业,可是全靠自己两只手打下来的。” 司马乔诧异道:“是吗?赤手打天下的人怎么会像他这样脓胞呢?” 巴老爷子微笑道:“只是两位适才的身手,实在太……太惊世骇俗了。” 他顿一顿,又道:“木姑娘肩上的伤不碍事吧?” 木潇潇微微一皱眉,道:“不碍事,刚才已经处理过了。” 巴老爷子脸色微一变,又恢复正常:“舍下离此不远,木姑娘、司马世兄是不是过去稍事休息?老夫略识歧黄之术,也可替木姑娘看看伤势。” 木潇潇迟疑道:“多谢老爷子美意,只是……” 巴老爷子道:“木姑娘,巴某与二位也算有缘,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他压低声音道:“再说,归德堡驻军离此不远,此地不宜久留,木姑娘肩上有伤,衣衫之上又有血迹,入城只怕是不太方便吧?” 木潇潇正迟疑不决,司马乔喜道:“木姑娘,你看谁来了?” 灰影闪动间,一个竹篙般的老者已急掠而至。道: “木丫头,你没事吧?” 一见到第五名,木潇潇眼圈就红了。 她扁了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道:“第五伯伯,我没事。” 第五名自怀里掏出个玉盒,右手食指一闪,已在她左臂伤口处上了药,左手一抖,抖出一条三寸宽的白布条,三下两下裹好了伤口。 他一面替她上药包扎,一面“啧啧”连声,“没事? 还没事?啧啧啧,都快伤到骨头了!” 歪着头看了看裹好的伤口,满意地吁了口气,道: “亏得你有这么个医道高明的伯伯哟!不然,哼哼!只怕这条胳膊就要玩完了!” 木潇潇黯然道:“慕容旦……他……他又逃走了!” 第五名忙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已严令蓝野他们追过去了,这个狗东西今天一定跑不了!” 他转头又骂司马乔:“你小子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连个慕容旦也杀不了?!” 司马乔苦笑道:“就算方才是您老亲自出手,只怕也未必杀得了他!” 第五名大怒:“胡说八道!老子不信!” 司马乔叹了口气,道:“你不信也没办法。反正那小子滑溜得很,要是硬碰硬,二百招内,我一定可以杀了他!” 第五名冷笑道:“胡吹大气!胡吹大气!”忽地一瞪眼,道:“这位老丈是谁呀?” 木潇潇忙道:“他就是我说过的那位巴老爷子。巴老爷子,这是第五伯伯。” 第五名大笑着走过去抓住巴老爷子的手,一面道: “原来是巴老爷子当面,第五名今儿可得好好谢谢……” 巴老爷子后退几步,拱了拱手,声音含混道:“不敢,不敢,巴某就此别过。” 木潇潇诧异地向巴老爷子道:“您别走啊,您这是怎么了?” 巴老爷子也不答话,埋头顺着一条岔道往东疾走。 第五名盯着他的背影,忽地双眼一亮,冷笑道:“嘿嘿,原来是故人!” 他的身影猛然拔起,左掌一圈,右掌直击巴老爷子后心,口中大叫道:“金不换!别走!” 巴老爷子大袖往后一拂,将第五名阻了一阻,转身笑道:“第五帮主好眼力!” 第五名眼中杀气暴涨,冷森森地道:“怎么,大名鼎鼎的金左使,这笔账你已躲了三十多年了,还想躲吗?” 金不换一笑道:“怎么,第五帮主自命功力通玄,对付金某,还要倚多为胜吗?” 第五名怔了怔,略一侧目,却见司马乔的手已搭在腰带上,正作势欲扑。 第五名摆了摆手,道:“这是徽帮和金左使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司马乔冷冷道:“你有账要跟他算,我也有账要跟他算。” 金不换一怔,怒道:“莫名其妙!你跟我有什么账要算?!” 司马乔冷然道:“三十二年前,若不是你违背教规,擅自出教,严教主又怎会被慕容冲天逼走,家父又怎会身受重伤?” 金不换点头道:“好,好,……” 他顿了顿,又道:“怎么,木姑娘也有账要跟老夫算?” 木潇潇道:“巴老爷子,你真的就是……?” 金不换道:“不错。” 木潇潇咬了咬嘴唇,道:“那……那……我就要代严爷爷出手了。对不住了!” 金不换奇怪地看着她,忽然道:“木姑娘,严教主是否尚在人世?” 司马乔抢着道:“严教主身体康健,不劳你这个贼子挂心!” 金不换叹了口气,惨然道:“既如此,金某这条命就交给二位吧!第五帮主,金某只有一条命,可还不了你徽帮的债了!” 第五名黑着张脸,正想说什么,只听见文向荣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叫道:“帮主,木姑娘,司马兄,快走快走,归德堡内官兵正在调动,往这边来了。” 金不换一笑,淡淡道:“诸位大概也不想和官兵打交道吧?” 第五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明夜子时,城北红石峡见!” 金不换冷笑一声,身形一晃,眨眼间已在数十丈开外了。 ********* 官兵的行动并不算太慢,但等他们赶到却只见到三匹死马和一具僵尸。 当天夜里,榆林卫镇守将军就接到了归德堡守军统领送来的战报: “十七日申正二刻许,有小队蒙古马队自西渡明堂川进逼归德堡,被我击退。后,敌纵马劫掠边民,杀一人三马,我军出堡击之,获敌二人,马十一匹,余者皆遁走,我军无一伤亡。” 倒霉的自然是慕容旦他们在马市上见到的那两个蒙古人了,生意没做成不说,反而莫名其妙丢了脑袋。那十一匹蒙古好马,理所当然在当天夜里就送进了榆林卫镇守将军的府第里。 三更天,蓝野带着二十余名徽帮好手垂头丧气地回到胡家庄。 他们没能追上慕容旦。 第五名指手划脚将他们臭骂一通,就闷闷不乐地倒头睡起了大觉。 木潇潇一夜无眠。 她想得头都疼了,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慕容旦怎么会在榆林出现的呢? 她当然更想不到,当天晚上,慕容旦与田军剑、李越又潜回了榆林城。 慕容旦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但一来他们没有干粮和水,二来,他们还想替李相收尸。 第二个愿望当然是无法实现的。 他们在客栈里备足了粮草和饮水,四更天时,又悄悄出了城,凄凄惶惶往西去了。 他们都深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可以想象,一旦张飞鸿起兵,征战之中他们自已能不能保住性命也难说得很。 所谓事成之后能列身于庙堂之上,只不过是个淡得不能再淡的希望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总觉得李相死得有些冤,更有些不值。 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一匹马么! 如果他们当时不与楼鹏纠缠,不就可以免了后来的那场遭遇战么? 尽管这样,李越也并没有一点儿怪责慕容旦的意思。 人到底不是神仙,谁能预知还未发生、将要发生的种种情况呢? 再说,当时李越自己也觉得应该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仗势欺人的王八蛋。 事情发生后,若不是慕容旦见机快,叫他们不要缠斗,尽快脱身,只怕他们四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李越看了看慕容旦身上那件已被割得不成样子的貂裘,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 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的刀法实在太快了,除了张飞鸿的“狂刀三十八”之外,李越再也想不出还有谁的刀法能跟他相当。 可就凭张飞鸿那样高的功力,他的“狂刀三十八”只怕也很难将慕容旦逼得如此狼狈。 慕容旦的武功李越见识过不知多少次了。 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武功练到慕容旦的这种程度。在中原武林绝对可属超一流身手。 他们曾听铁人凤纵论过中原武林的大势。 铁人凤的武功虽说比“中原五大高手”差一截,但自认比七大剑派的掌门都要高,而慕容旦经过仔细观察与比较后,曾自信地说,假如要和铁人凤动手,他不出六十招便可取胜。 没有把握的事慕容旦是素来不做的,没有把握的话,自也是从不会说。 所以李越心里才满不是滋味。 忽然间他就觉得,实现“复国大计”的希望,实在没有他原想象的那样大,而武功一道,又实在不像他原想象的那样肤浅。 他不禁凄然长叹一声,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 田军剑温言道:“李兄,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咱们自会尽力替李相兄弟报仇!” 李越点了点头,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 田军剑也叹了口气,转口道:“慕容兄,你在想什么呢?” 慕容旦竟也长叹一声,这才道:“我还在想那个人的刀法。” 田军剑看了看他的脸色,缓缓道:“慕容兄,你看主公的‘狂刀三十八’能不能克制住那人的刀法?” 慕容旦沉吟半晌,叹道:“看来也只有主公或令尊出手,方能制得住他了。” 田军剑吃惊地道:“那这个人的武功应该己不在‘中原五高手’之下了?怎么从未听铁人凤提起过呢?” 慕容旦苦笑道:“市井之中,藏龙卧虎,真正的高手,只怕十有八九都隐于山野民间。嘿嘿,铁人凤只怕是过于高看自己了。” 田军剑默然。 过了好半天,他才字斟句酌地道:“这样说起来,中原之地能人异士就不知有多少了,对主公的大计是不是……是不是……” 慕容旦意气消沉地轻叹一声,旋即又振了振精神,道:“两军交战,胜败的决定根本不在于个人武功的高低,就算中原武林人士中有功力比咱们所预料的高出多多之人,可运筹帏幄之术,行军布阵之法又有几人能通?有几人能出主公之右?统领千军万马,冲阵破敌,攻城掠地之将才,又舍我弟兄而其谁?” 田军剑不觉也是精神一振:“慕容兄言之有理!李兄千万不要再伤心了,只要主公能一统天下,捕杀凶手,为李相兄弟报仇自非难事!” 李越勉强咧了咧嘴,低声道:“但愿如此。” 慕容旦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从图上看,咱们赶到韩广弟的营地,可能得三四天……也不知主公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第二十二章 客人和主人 十一月十七。居延海。 圣火教总舵。 张飞鸿在圣火教总舵内,已经整整住了一个月了。 居延海虽名为海,实际上只是一个大湖泊,对于张飞鸿这种生于海岛长于海岛,自一生下地便每日都对着浩翰无垠的万倾碧波的人而言,将一个湖泊取名为“海”,实在是不可理解的事。 亦集乃是居延海东岸的一座废弃的城池,圣火教的总舵便设在这城池里。 张飞鸿在还未到达亦集乃之前,一直以为亦集乃四周全部都是茫茫的沙漠,而亦集乃仅仅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正如他在海外的那座茫茫大海中的小岛一样。 他根本没想到,经过半个多月艰苦的行程,历经荒凉的,寥无人烟的大戈壁和死气沉沉的大沙漠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茵茵的草场,是烟波浩渺的湖泊和一座庞大的城市。 亦集乃城虽然因长久的废弃已变得不复当年的辉煌,但在慕容冲天十来年的努力之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处极为坚固的防御工事。 到了亦集乃城之后,张飞鸿才觉得自己此行多少有些仓促,有些考虑不周。 他开始怀疑慕容冲天除了想入主中原武林之外,尚有更大的野心。 在他看来,圣火教的总舵与其说是江湖门派的总舵,还不如说是一处兵营来得更恰当些。 圣火教的教众也根本不像是一般江湖门派的门下弟子,甚至圣火教总舵内各堂各坛各部的编制,也是严格按照一支军队的标准来完成的。 总舵内到底驻扎有多少人马,张飞鸿估计不出,但他亲眼看见的两队铁骑兵,人数至少不下二千人。 那是在他到达亦集乃的第三天,慕容冲天第一次与他会面。 其实,亦集乃城已经不能算是一座城池了,因为除了那一道坚固高耸的城墙外,城内连一幢哪怕是土墙草顶的小房屋也没有。 圣火教教众们都住在帐篷里。 大大小小的帐篷几十个一组,散布在城内。 除了帐篷之外,亦集乃城内便只有大片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了。 慕容冲天正是在一座大帐篷内与张飞鸿会面的。 慕容冲天的外貌竟然同张飞鸿所想象的十分地相似。 惟一令张飞鸿略感意外的,便是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张飞鸿足足要高出一个头。 张飞鸿与田福二人离圣火教的中军大帐还有二十多步远,慕容冲天已经大笑着迎了出来。 不等替张飞鸿引路的李乾元和童尚荣开口介绍,慕容冲天几步就跨到张飞鸿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摇了几下,大笑道:“张公子,一路辛苦了。” 张飞鸿含笑道:“童、李二位长老一路之上诸事照应,谈不上辛苦。” 慕容冲天携着张飞鸿的手,二人并肩走进大帐。 大帐呈长方形,进深足有二百步。 大帐两边,各摆设着一长溜乌木交椅。 大帐的尽头,是一架楠木大屏风。 屏风前摆着一张虎皮大交椅,椅前是一张宽大的白杉木大案。 慕容冲天客客气气让座之后,自己也随随便便地在张飞鸿对面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张飞鸿。 落座之后,张飞鸿才发觉童尚荣和李乾元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大帐内了。 慕容冲天轻拍一下手掌,道:“上茶。” 屏风后转出两个小丫头,将三杯清茶送到三人手边的小茶几上。 慕容冲天端起茶杯,微笑道:“请,请。敝教地处西北苦寒之地,水质不算太好,张公子见谅。” 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威震中原武林的“五大高手”之一,更不像是执掌圣火教的一教之主,简直就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头而已。 他对张飞鸿的态度随便之中透着一股亲切,就像是在接待一位长时间没见面的后生小辈。 似乎他并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胸怀复国大计的张氏一族的“主公”,也不知道张飞鸿前来见他的目的。 张飞鸿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笑道:“慕容先生过谦了,此水乃是高山之顶积雪所化,一股清正之气,沁人心脾。” 他又浅浅呷了一口,品了品,叹道:“水好,茶也好。 好茶,好茶,此茶定然是宁国府黄花山所产的黄花云尖吧?” 看他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他不畏寒苦长驱三千余里,为得就是喝这一口积雪化水泡的茶而已。 田福实在坐不住了,站起身长揖到地,道:“大周内廷总管田福参见圣火教慕容教主!” 张士诚当年的国号就叫“大周”。田福特意亮出自己的身分,是想尽快将话题引到正事上来。 同时他也是在向慕容冲天表示不满。 他觉得以张飞鸿一国之主的身分亲自来圣火教总舵,慕容冲天接待的规模未免也太小了,说得不好听一点,简直就是如同儿戏。 慕容冲天也站起身,还了一揖,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请坐,请坐。” 田福怔了怔,怒气顿生。 他原本就阴沉沉的一张脸变得更加阴沉了。 张飞鸿的脸上仍挂着轻松的笑意,他含笑对田福道: “福爷爷也尝尝。此茶清香宜人,厚而不沉,实在难得。” 田福只好坐了下来,端起手边那杯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勉强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张飞鸿又浅浅呷了口茶,满意地叹了口气,这才道: “慕容先生,在下于济南巧遇贵教刘仲谋先生。刘先生向在下谈及慕容先生绝世之气度,令在下神往不已……” 慕容冲天大笑着摇了摇手,笑道:“哪里哪里,张公子太客气。公子年轻有为,胸蕴不凡,令老夫心折!” 张飞鸿含笑道:“在下临行之前,蒙刘先生厚意,已将在下来意报知慕容先生,不知先生有什么指教?” 慕容冲天笑道:“仲谋的确给老夫写过一封信,信中言及公子之志向,只是语焉不详。” 张飞鸿知道,要是再像这样转圈子,只怕转到明年去也说不上正题。 他拈起茶杯盖,在手中轻轻转动着,目光盯着杯中漂浮的几片茶叶,似是不经意地道:“慕容先生,如果贵教、瓦剌及在下在海外及中原各地数十年间积蓄的实力,三方联手合作,共击明廷,先生以为胜算有多大?” 慕容冲天抚着他那部长长的美髯,微笑着淡淡道: “公子以为能有多大胜算?” 张飞鸿道:“依在下之见,胜算绝对不会低于七成。” 慕容冲天道:“哦?” 张飞鸿道:“不知先生是否有此意向?” 慕容冲天淡淡道:“老夫生平志愿,便是要重振圣火教往日雄风,再度入主中原武林,果真如公子所说有七成把握,老夫自然会与公子联手。” 张飞鸿喜道:“先生既有此意,还烦请先生尽快与也先取得联络,最好是能三方会谈一次,商讨一些具体事务。” 慕容冲天笑道:“话是这样说啦,只是要见也先可不太容易。” 张飞鸿道:“据刘先生说,慕容先生曾助也先之父脱欢一统蒙古诸部,与也先两世交好。想见他怎么会有困难呢?” 慕容冲天道:“要见他自是不难,只是找起他来比较麻烦而已。” 张飞鸿道:“据在下所知,瓦刺王城就在居延海附近,离此地应该不会太远吧?” 慕容冲天看了张飞鸿两眼,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微笑道:“公子刚才说什么?是不是说瓦刺的王城就建在这附近?” 他的微笑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他的眼睛也比刚才略略睁大了一点,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飞鸿自然察觉到了慕容冲天态度的变化,但一时弄不清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 他想了想,道:“是啊。在下刚才是说瓦刺的王城就建在居延海附近。” 慕容冲天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缓缓道:“公子的意思是说,也先是住在瓦刺王城的王宫里?” 张飞鸿迟疑了一下,道:“也先贵为瓦剌太师淮王,自然会有自己的寝宫,这有什么不对吗?” 慕容冲天笑了笑,淡淡道:“也先的确有自己的住所,只不过他住的是帐篷而不是什么宫殿,瓦刺也素来没有什么王城。公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飞鸿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但仍然坚持道:“在下也是在书上看来的,而且这书的作者乃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大儒。”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耐心地道:“蒙古诸部一直都过着游牧生活,又哪里会建什么王城。也先的住所叫大帐,乃是一顶由百余匹健马拉着的活动的帐篷。” 他看了看张飞鸿的脸色,接着道:“不仅仅也先,瓦剌可汗脱脱不花,以及以前的脱欢,本雅里失、玛哈木,甚至成吉思汗,也都是住着这种可以移动的大帐。” 张飞鸿一拍自己的前额,仰面大笑道:“惭愧,惭愧,如果不是先生指点,在下只怕一辈子都会以为瓦刺有一座规模宠大、气象万千的王城了!” 慕容冲天也大笑道:“这是腐儒害人,跟公子无关……不知公子所看的是哪一本书?是哪一位博古通今的大儒所著?” 张飞鸿喘了两口气,却仍然忍不住要笑:“就是那一位一直自号天山隐逸的梁……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慕容冲天恍然道:“噢,就是他呀……,此人名头素来极大,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张飞鸿笑道:“慕容先生哪天有空,找本他的大作《萍踪新语》看看。在下就是在那本书中看见的。” 慕容冲天笑道:“学问太大的人,肚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一时说错了,弄混了,也是有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他转脸看了看大案上的一座沙漏,笑道:“已到了敝教演武的时间了,张公子如有兴致,随老夫一起去看看如何?如有什么不当之处,正好请公子不吝指点。” 张飞鸿拱手道:“正欲一睹贵教风采,’指点’二字,绝不敢当。” 居延海边辽阔的草原,正是圣火教铁骑营的演武场。 一看见那两队骑兵,张飞鸿心里就禁不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两队骑兵共两千人,按马的颜色分成两队。 东面的一队全是枣红马,西面则是清一色的黑马。 更让张飞鸿吃惊的是骑士们的服装。 在此之前,张飞鸿所见过的圣火教教众穿得都很普通,各种各样的衣饰都有,身着劲装的人反而不多。 但这两千骑士却都头顶铜盔、身被铁甲。 连他们的武器也是统一的。 东边的一队是长刀,西边的一队是长枪。 这简直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正规军! 就算将这支队伍与明廷最精锐的御林军,瓦刺最剽悍的骑兵大队放在一起,也绝对毫不逊色。 张飞鸿自己在海岛上也亲自训练了一小支骑兵,但限眼前这支队伍一比,他只能自愧不如了。 不论是从人数、装备还是从气势上,圣火教的骑兵都远远超过了他曾经引以为荣的那支队伍。 慕容冲天一声号令,两队骑兵同时发动,纵马向对方直冲过去。 呐喊之声响彻云霄。 八千只铁蹄的践踏之下,连大地似乎都已微微地颤动起来。 张飞鸿虽养气功夫极深,此时也不禁为之气杀。 田福的脸色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骑兵发起冲锋的那一刹那,张飞鸿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平日里一直阴沉且略显浑浊的眸子中,闪出了锋锐而且亮丽的光芒。 慕容冲天自马上侧过身,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张飞鸿,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两千人的同声呐喊,两千匹马暴烈的嘶鸣,八千只铁蹄狂奔之时的如滚雷般的隆隆声,都没能盖过幕容冲天粗豪的大笑声。 声浪传开,连波平如镜的居延海上,也激起了一阵阵细碎的浪花。 直到现在,张飞鸿也忘不了那似乎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笑声。 虽说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墓容冲天仰天大笑之时的身影和他脸上的得意骄矜之色。 就能感觉到自慕害冲天身上透出的那一股“舍我其谁”的气概。 自那天会面之后,一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天里,他没能再见到慕容冲天。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湛蓝湛蓝的天空。 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居延海。 清冷的月华流泻在蓝得发黑的水面,铺开一片浓重的寒意,笼罩着在湖边漫步的张飞鸿。 他裹紧身上的貂裘,抬起头仰望着幽深的夜空。 月在中天。 他不禁想起了留在济南铁府中的爱妻与桥儿,想起海岛上的老母。 她们此时,是不是也正对着这一轮明月,想念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他呢? 来中原前,每逢月华流光之夜,他都会携着爱妻柔顺温暖的小手,在海浪轻涌、海风轻拂的沙滩上漫步。 他最爱看爱妻在浅淡的月光中的秀美的侧影。 张飞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低声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一阵甜蜜而又凄凉的感觉掠上他的心头。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努力都将会是无用的。 是非成败转头空。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他恨不得丢下他生来就一直追求着的理想,马上飞回到方蓉蓉的身边,带着她和他们的娇儿,一起回到那个小岛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的血管中流着他父亲,他祖辈的血。 这血里充溢着智慧,充溢着力量,也充溢着仇恨,还有……懊悔。 这鲜血里还充溢着他祖父、他父亲的刻骨铭心的希望。 他一定要将这个几代人的梦想变成现实! 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他自己血管中的正强有力地搏动奔涌着的血流。 慕容冲天绝不仅仅是想入主中原武林而已,这一点,张飞鸿已完全明白了。 看到圣火教的骑兵大队时,他就知道,慕容冲天所追求的,与地完全是同一个目标。 慕容冲天的野心,完全不比他的野心小。 这就是慕容冲天一直不再同他会面的原因。 实际上,他已经被慕容冲天软禁了。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他完全有绝对的自由,但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能在四下发现不下二十双眼睛。蓄满警觉与锐利的杀气的眼睛。 现在,这些眼睛一定隐藏在这静谧的居延海畔清冷的夜色里,而且每一双眼睛与他之间的距离都不会超过一百四十步。 张飞鸿拢了拢貂裘的前襟,慢慢转过身。 在他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仅仅一个来月,田福好像又老了十岁。 他原本挺直如一杆枪似的后背现在已经略显佝楼。 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在看着张飞鸿时,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一丝淡淡的凄凉。 将近八十年的颠沛流离中,田福已看尽了世间百态。 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那双眼睛呢? 当年他跟随张士诚时,就曾亲自率军与元朝的精锐铁骑对过阵。对蒙古骑兵惯用的战术和作战时的习惯十分了解。 而这种战术与作战习惯,他竟然在圣火教的骑兵身上又一次见到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已明白了慕容冲天到底想干什么。 凭圣火教现在的实力,如果仅仅想入中中原武林,只要慕容冲天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做到。 慕容冲天之所以至今按兵不动,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他当年倾尽全力帮助也先的父亲脱欢统一蒙古诸部,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为只有在长期的作战中,他才能积累起对付大规模战争的经验,培养他自己指挥大规模战争的能力。 也只有在与蒙古诸部的血战之中,他才能学到骑兵的训练方法和作战技巧。 所有这些,在争霸武林的争斗中,都是排不上用场的,但如果想逐鹿中原、问鼎九五之位,却绝对需要。 在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阵战之中,个人的武功再高,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只有能将个人的力量融进一个整体,而且能使这个整体的力量充分发挥,并能善加利用的人,才会赢得大规模战争的胜利。 只有有能力赢得战争胜利的人,才有可能坐拥天下。 慕容冲天现在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 他会不想坐拥天下吗? 当然想。他要是不想,那才叫怪了! 既然他的目的和张飞鸿一样,现在张飞鸿又已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会怎样做呢? 在田福看来,慕容冲天将要做的只可能是杀了张飞鸿! 张飞鸿看着田福佝偻的身影,淡淡笑了笑,道:“福爷爷,夜深了,您老先回去歇息吧。” 田福道:“公子也该休息了。” 张飞鸿笑道:“福爷你放心,飞鸿再呆一会儿就回去。” 田福道:“公子不回,老奴也不回。” 张飞鸿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好吧,一起回。”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向亦集乃城走去。 他们的四周,远远地也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只要你们不怕凉,每天晚上只管跟着我好了!” 张飞鸿心里暗自冷笑。 一直静静地走在他身边的田福忽然弯下腰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张飞鸿解下貂裘,披到田福身上,轻声道:“福爷爷。 您老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出来了,当心风寒入内,生起病来可不好办。” 田福喘了两口气,又咳嗽几声,淡淡道:“只要公子没事就好。” 他将貂裘褪下,又替张飞鸿披上。 张飞鸿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话,却看见两支火把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移过来。 田福忽地抢上一步,挡在张飞鸿身前。他心里一阵发凉。 难道慕容冲天现在就要动手了吗? 来人离他们尚有二十余步远,便高声叫了起来:“前面可是张公子?” 张飞鸿道:“正是。” 借着火光,他已看清来人正是自济南一路护送他来亦集乃的李乾元。 上次与慕容冲天会面之后,他还曾见过李乾元一次,但也是二十来天前的事了。 李乾元满脸疲倦之意,疲倦之中还带着一丝惊慌: “张公子,田先生,敝教主有请二位。” 这么晚了,慕容冲天竟然要见他。 是凶?是吉? ********* 已经是子正三刻了,慕容冲天的大帐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大帐左近七八个帐篷内,也点着灯。 一阵阵嘈杂但轻微的人声自各个帐篷内透出;“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张飞鸿心想。 因为自他到此地的一个月中,从来就没见过过了亥正,城内尚有灯光。 慕容冲天和他的部下们的生活都十分有规律,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乾元并没有往大帐走,而是将他们引进了大帐边的一座小帐篷里。 说是“小帐篷”,其实这里容纳百余人绝对不成问题,只不过与慕容冲天的大帐一比,就显得小得可怜了。一直到走进帐篷,田福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慕容冲天显然并没有要加害张飞鸿的意思。 令张飞鸿吃惊的是幕容冲天的神色看上去竟显得十分紧张。 他的额角上,一小片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发亮。 有什么事能令这个身怀绝世武功,部下精锐云集的圣火教教主如此惶惑,如此紧张,甚至举止都已经有些失措了呢? 张飞鸿的面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镇定自若地拱了拱手,微笑道:“慕容先生深夜见召,有什么指教吗?” 慕容冲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勉强笑道:“张兄弟,老夫有一事相求,望张兄弟千万不要推辞。” “张公子”变成了“张兄弟”,可见此事对慕容冲天来说肯定是十分重要。 张飞鸿微笑道;“只要在下能办到,一定尽力,请慕容先生吩咐。” 慕容冲天点点头,转身扯开他身后的一面帐幔。 张飞鸿这才看见帐幔后是一张黄杨木雕花的大床,同时他也明白慕容冲天求他的是什么事了。 大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死灰,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冲天的眼中竟然闪动着恳求之色,低声道;“请……请张兄弟替这个人……疗伤。” 张飞鸿一时怔住了,半晌方道:“先生内力,胜在下多多,如此人伤势连先生都无法治疗,在下只怕……”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道:“老夫已经试过两次,只是此人伤势不同平常,竟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老夫曾听李乾” 元说张兄弟对理脉一道十分精通,望张兄弟不吝援手!” 张飞鸿目光闪动,走到床边拿起年轻人的右手,将食中二指搭在那人的右腕上。 细察之下,他才知道慕容冲天所言不虚。 慕容冲天实实在在是要请他帮忙,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张飞鸿皱了皱眉,道:“这人怎么受的伤?” 慕容冲天又叹了口气,道:“是被人一掌击中后腰章门穴……张兄弟看不出来?” 张飞鸿将右掌按在年轻人丹田穴上,过了一会儿,自语道:“这就怪了。” 慕容冲天忙道:“怎么怪了?” 张飞鸿淡淡道:“此人虽身受重伤,内力却仍十分充盈,以他如此浑厚的内力,又怎会被人轻易地击中章门大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做出呢?” 慕容冲天的脸色变了变,叹道:“张兄弟果然不凡……实不相瞒,此人是被别人自后偷袭,才……” 他顿了顿,立刻转过了话题,道:“此人还有没有救? 有多大希望呢?” 张飞鸿沉吟片刻,转头对田福道:“福爷爷,您老来看看。” 田福仔细诊查了半天,又伸手轻轻点了点那人的期门、膻中、乳根、丹田四处穴道,这才直起身来,摇头不语。 慕容冲天看看田福,又看看张飞鸿,道:“怎么样? 怎么样?” 田福却闭上了眼睛。 足足有一顿饭功夫,他才睁开眼,从怀里摸出四粒漆黑的药丸,塞进那人的嘴里。 慕容冲天喜道:“这么说还是有救?” 田福冷冷道:“看看再说吧。此人任、督二脉惧已被震断,带脉也震偏了七分有余……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 慕容冲天长揖到地,急切地道:“请老先生示下。” 田福还了一揖,淡淡道:“得有三位内力强劲的高手同时攻他任、督、带三脉,待三脉开始发热时,再由另两位高手同时以重手法击打他的丹田和百惠大穴。” 慕容冲天道:“好好好,请老先生和张兄弟立刻动手施救,老夫再去找两位内家高手来……” 他忽然觉得这办法有点不对头,转口问道:“老先生刚才说要击打他的百惠穴?” 田福道:“不错。” 慕容冲天道:“那……那岂非会损及他的大脑?” 田福冷冷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慕容冲天面上的喜色顿时一扫而空。 他苦着脸想了半天,问道:“能不能先将他救醒过来,再慢慢想办法替他理脉?” 田福抬头呆呆看着帐篷顶,一言不发。 张飞鸿右手食中二指顺着那人的任脉和带脉缓缓摸了一遍,道:“此人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因本身内力已被那一掌震断为两部分,一入丹田,一冲百惠,首尾不能相连所致。如想救醒他,除了福爷爷刚才说的那个方法之外,就只剩下准—一条路了。” 慕容冲天道:“只要能救醒他,又不损及他的脑部,什么方法都行!” 张飞鸿叹了口气,道:“请教主以重手法点他的丹田,再击碎他的琵琶骨。” 慕容冲天目瞪口呆,难艰地道:“那……岂不是,岂不是废了他的武功?” 张飞鸿点点头。 慕容冲天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张飞鸿道:“不错。” 慕容冲天咬了咬牙,道:“好吧,也只好如此了…… 张兄弟,还是顿劳你出手才好。” 张飞鸿踏上一步,凝神静气,忽地一伸手,右手食指狠狠点击在那人小腹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慕容冲天知道那是内力被击散时的声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禁涌上了他的心头。 张飞鸿一指点下,手腕一翻,变指为掌,直砍那人的琵琶骨。 慕容冲天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琵琶骨一碎,这人就永远别想再练武功了,甚至连重一点的体力活儿也没法干。 但他并没有听见骨头的碎裂声,却听见田福冷冰冰的声音道:“期门、单门,内力疾攻!” 田福在张飞鸿的掌缘已接近琵琶骨时,伸手拉住了他。 张飞鸿掌势一凝,右掌自那人的肩头滑向胸口,左手一抄一托,已将那人扶着坐了起来。 田福跃上大床,盘腿坐下,双掌按上了那人的灵台穴。 慕容冲天刚睁开眼,便看见年轻人张开嘴喷出了两大口紫黑色的血。 田福又从怀里摸出两颗朱红色的药丸,塞进那人口中,冷冷道:“性命是保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拢起双手,退在一边,不仅闭上了嘴,连眼睛也闭上了。 慕容冲天看了看吐出两大口黑血后仍然昏睡沉沉,但脸色已有所好转的年轻人,拱手肃容道:“谢谢张公子、田老先生援手!” 张飞鸿含笑道;“先生太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慕容冲天轻叹一声,忽然转口道:“也先大帐行踪不定,这些天来,老夫已遣侦骑各处打探,皆未发现,张公子想必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吧?” 张飞鸿笑道:“哪里哪里。在下自幼身处海岛,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之句,素来心极向往之,现今得见大漠风光,草原胜景,正好观摩流览,何‘不耐烦’之有?” 慕容冲天含笑道:“公子真是雅人!” 他自袖中摸出一只羊脂玉瓶,道:“适才烦劳公子与田先生,二位内力必受损耗,此药乃老夫集关外千年野参与冰山绝顶之雪莲合炼而成,补气壮骨,效果神速,望公子笑纳!” 张飞鸿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在下就不客气了!” 他接过玉瓶,打开瓶塞,一股淳厚的香味顿时直冲鼻端,倒转瓶口,两粒浅黄色的药丸滚入他的掌心。 田福在一旁咳嗽起来。 慕容冲天看了看田福,笑眯眯地道:“田老先生不会以为老夫此药有毒吧?” 张飞鸿正欲将药丸往嘴里送,田福却一把抢了过去,一口吞下一粒,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慕容教主未免太多心……” 张飞鸿拿过他手中的另一粒药丸,也塞进嘴里,长揖道:“先生厚意,在下不敢言谢!在下先行告退,此人伤势如有反覆,在下自当前来再尽绵薄之力。” 慕容冲天的药丸果然效力神奇,张飞鸿与田福走出帐外不过二三十步,便觉得精神气力都已恢复如初。 他们走出帐外,才发现天早已亮了。 田福低声道:“公子,不是老奴多心,以后诸事还是慎重点才好。” 张飞鸿淡淡一笑,道:“如果慕容冲天对付咱们要用到毒药了,那他根本就不可能当上圣火教的教主。” 田福阴沉着脸,张了张嘴,张飞鸿拦住他的话头,笑道:“一夜无眠,福爷爷肯定也累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田福道:“公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顺着张飞鸿的目光,他看见一匹五花骏马正向这边直冲过来。 只要这匹五花马一出现在张飞鸿附近,无论有多重要的话,田福也不会再说了,而且他会很知趣地尽可能快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走开。 五花马上是一位身材健美的红衣女郎,远远就扬起马鞭,脆声道:“张公子,今天准备去哪儿玩呀?” 张飞鸿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他最最迷人的微笑。 他伸手叩住五花马的笼头,仰起脸微笑道:“只要芸萝小姐有雅兴,在下自当奉陪。” 红衣少女微微一扬脸儿,娇声道:“我今儿想见识见识张公子的‘狂刀三十八’,行不行?” 张飞鸿脸上的笑意略略有些发僵,但口气仍很轻松地道:“行,有什么不行,只怕在下刀法滞涩,败了芸萝小姐的清兴。” 红衣少女笑吟吟地咬了咬嘴唇,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转脸对身后一个小丫头道:“小鸽儿,下来,马给张公子。” 张飞鸿一跃上马,拉转马头,与红衣少女并肩缓缓向城外驰去。 红衣少女自马上侧过身,嫣然一笑,娇声道:“张公子,你看我身上这件大氅漂亮吗?” 她身上披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皮大氅。 火红的颜色映衬着她白皙清秀的鹅蛋脸儿,在这青灰色的天地之间,恰似一朵刚刚盛开的睡莲。 张飞鸿笑道:“果然很漂亮,最难得是毛色纯净,令尊大人一定为这件衣服大大破费了一把喽?” 红衣少女道:“才不是他给我的呢!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大事……这是天心堂的宗叔叔和朱雀坛的李叔叔去年从京城带回来的。” 她看着张飞鸿,眼波流转,幽幽道:“在张公子看来,只有这件衣服是漂亮的吗?” 张飞鸿淡淡一笑,道:“衣服好看,也得看什么人穿了,比如说这件火狐大氅,也只有芸萝小姐才配穿它。’” 红衣少女抿嘴一笑忽然曼声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瞟了张飞鸿一眼,浅笑道:“张公子口中心上的‘情人’,想必定是人间天上,一时无双的绝色大美人吧? 什么时候张公子能让我们也见见她?” 张飞鸿轻轻咳了两声,笑道:“哪里哪里,慕容小姐取笑了。” 他面巳虽然仍挂着坦然、明朗、温文的微笑,心里却不禁暗自吃惊。 昨夜在居延海边,一时忘情,顺口吟诵了这几句诗,竟然被慕容芙萝听到了。 可他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四周除了圣火教暗中监视他的那二十余人外,还有其他任何人。 他是在半个月前认识慕容冲天的这位爱女慕容芸萝的。 自从他察觉到慕容冲天并无与他商谈联手合作之意,并且已经将他们一行四人软禁起来之后,他便开始在心中计划如何脱身。 他每天都将田福、黄石公、曹勋三人留在亦集乃城中,自己却骑上马在城外的大草原上四处转悠,像是在尽情领略这莽莽草原壮美的景色。 表面上看起来,圣火教对他的行动并不注意,也没有加以任何限制,但在离城十里之外,却布下了严密而强大的警戒线。 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来形容这道警戒线自然是太夸张了,但一个大活人,哪怕是武功高强如张飞鸿这样的人,要想强行突破这道线,安全脱身,只怕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 也就是说,只有在这方圆十里之内,他的行动才是自由的。 有一天,他正在这“自由地带”信马由疆之时,一只凶猛的海冬青突然自半空向他的头上猛扑下来。 他原来心情就不算太好,突遭袭击,含愤出手。 刀光一闪,那只海冬青就变成了八块切割的十分均匀的血肉。 海冬青的主人,正是慕容芸萝。 爱禽被杀,慕容会萝自是怒火冲天。 但当她看清张飞鸿是这样一位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青年后,满腔怒火一下子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从那天起,只要张飞鸿出城试马,身边必定会有慕容芸萝,而慕容芸萝每次出城打猎,也必定会叫上张飞鸿。 慕容芸萝的确非常漂亮、非常迷人。 张飞鸿却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在他的心里,天下最最美丽、最最迷人的女人,就是他的爱妻。 他与慕容芸萝过往密切,只不过是想利用她。 他对与圣火教联手一事,一直都还抱着希望。就算慕容冲天最终不答应与他联手,至少他还可以利用她从这里安全脱身。 慕容芸萝斜限瞟了瞟张飞鸿,用肩头轻轻撞了撞他,道:“怎么了?半天都不说话,想什么呢?” 张飞鸿怔了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在下刚刚想起昨夜那个受了伤的年轻人。” 慕容芸萝撇了撇嘴,道:“那个人呐,有什么好想的!” 张飞鸿道:“芸萝小姐认识那个人?” 慕容芸萝道:“不认识。只不过我爹、宗叔叔、李叔叔、哈叔叔他们老提起他。” 张飞鸿笑道:“这人一定是令尊手下的得力爱将,不然,令尊怎么会急成那个样子。” 慕容姜萝道:“才不是呢!” 张飞鸿奇道:“那他是什么人?” 慕容芸萝眼珠一转,笑道:“张公子又在装糊涂吧?” 张飞鸿惊讶地道:“装糊涂?装什么糊涂?” 慕容芸萝道:“这么说,你真不知道这人是谁?” 张飞鸿道:“的确不知。在下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慕容芸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那就怪了。” 张飞鸿道:“什么怪了?” 慕容芸萝道;“听说,济南铁府是你的部属,是吗?” 张飞鸿点头道:“不错。” 慕容芸萝道:“江湖中的事,几乎没有济南铁府不知道的呀,这个人近来在江湖上风头甚健,铁人凤竟然没向你提起过?” 张飞鸿微笑道:“铁老先生只向在下提起过近来在江湖上风头最健的,就数令尊统率的圣火教了。” 慕容芸萝白了他一眼,打马就走。 跑出两步,她又勒住马疆,回眸一笑,嫣然道:“那么,张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张飞鸿策马赶上,微笑道:“当然想知道。” 慕容芸萝道:“好吧,我就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不过……” 她柔如春水般的服波在张飞鸿脸上一溜,悠悠地接着道:“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张飞鸿看着她那张春花般的小脸上春花般的笑容,似已看痴了,半晌方道:“小姐请讲。” 慕容芸萝早已被他看红了脸。 她红着脸,但仍然直视着他,轻轻道:“我想一我想看看张公子的那把刀。” 张飞鸿怔住。 他仍在微笑,但笑容已发僵,也不再迷人。 好半天,他才慢慢伸出右手。 明亮的朝阳自绯红的霞光中跃了出来。 慕容芸萝的双眼忽然眯成了两道弯弯的细线。 张飞鸿的手掌上,托着一柄刀。 一柄形状优美的短刀。 刀长七寸。 在温暖柔和的朝阳里,这柄刀上却闪动着冷森森的杀气。 慕容艺萝转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刀卜’张飞鸿微笑道:“此刀乃家师所传,除了家师,在下及幕容小姐,从没有第四个人见过它。” 慕容芸萝脸颊上又漾起一抹轻红,她又眯着眼看了看那柄刀,道:“如此宝刀,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张飞鸿肃然道:“刀名‘龙雀’。” 慕容芸萝瞟了他一眼,喃喃道:“龙雀……龙雀刀……” 张飞鸿一翻手腕,“龙雀”已不见。 慕容芸萝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朝阳已经升起,温暖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身上。 张飞鸿的微笑又变得温柔而且迷人,微笑道:“现在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了吧?” 慕容芸萝叹了口气,淡淡道:“他叫殷朝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