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戟》 第一章 初秋的风 初秋的风温温柔柔的,初秋的风清清爽爽的。 初秋的风中,已没有炎夏的炽热,却多了许多妩媚的凉爽。 篱笆上打碗花悄悄地开着,红蜻蜓紫蜻蜓在款款地飞着,蝴蝶在翩翩起舞,似是想极力留住这转瞬即逝的美景,不让它滑入深秋的肃杀之中。 蝴蝶的青春,是在温暖中绽开的,却将在严寒中消失。 何出东张西望地在街上蹓跶着,对襟小褂大大地扯开着,坦露着他紫黑色的胸肌和窄窄的腰。何出下身只穿着条及膝的肥大肮脏的短裤,他结实修长的腿迈一步,够别人快走两步的。何出脚下趿着双木屐,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的的作响。何出走在街上,跟所有他碰到的人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 何出很少洗脸,所以没人能看出他的真实岁数。但他的声音、眼睛和额头都很年轻。何出也就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可他那付脏样儿实在让人没法恭维。 实际上何出还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尤其在他赌赢了钱之后,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你就肯定能发现这一点。何出的牙很白很整齐,也很坚实,似乎一块石头也能一咬两半。 何出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连眉头都很少皱,更不用说愁眉苦脸了。应该说,何出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张家有块田没耙,只要叫一声:“何出,你去帮我耙一下地,中午晚上两顿酒!”何出马上就会爽朗地答应一声,一甩膀子,牵着牛就下了田。李家有几棵砍好的树放在山上,没人去扛,求到何出了,何出二话不说,一阵风就上了山。 何出打短工不要钱,只要给酒管饭就成。他是个吃软的人,架不住人家一个笑脸、一句好话、一顿酒。 何出似乎也吃硬。邻村的董二牛两只膀子很有几斤牛劲,一次赌输了,横眉立目要动手,何出马上就笑嘻嘻地交出了自己赢来的钱。 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经常支使何出跑进跑出,买个针头钱脑、荷花粉小梳子什么的,从来不提还何出钱的事,何出也不在乎。但据说当其中有几个骚浪货勾引何出时,何出绝对没有露出半分浪气,只是笑眯眯地摇摇头,转身就走。 从没有人替何出保媒拉纤儿,因为何出是个赌鬼、酒鬼,谁家姑娘要跟了他,那才叫怪了。 何出是个好人,可又不是一个很好的人。 镇西头有个酒店,设在南来北往的大道边,生意相当不错。酒店后面,有一大片空地,芳草如茵,泉流淙淙,空地正中有块极大的青石,青石平平整整的,推牌九正好,而青石右面有一处自然凹进如碗状的圆坑,光滑异常,也正是掷骰子的绝妙所在。何出若是真的到了没钱吃饭的地步,就到这里来玩几手,赢几个小钱,对付一顿就行。 何出似乎从未有过输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奇怪,谁都想赢他几把,结果总是输,越输还越不服气。 但何出也从不玩大的,他每次赢来的,也就仅够他一顿饭钱。 今儿大石边已经围了十几个老少混混们,正在“么”、“六”地叫得山响,一个一个脸红脖子粗的。 何出一看就知道,赢家是外地路过方家桥的人,要不,这些混混们绝不会一致对外的。 石呆子猛一抬头,大喜:“何出来了!” 方家桥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向何出,那目光里所有的只是信赖。由此可见何出在这块石头边的威望。 何出大大咧咧从人们让开的一条路里走了过去,一屁股就坐在了石头边。 坐下来何出才知道,今儿自己算是碰上煞星了。坐在石边的三个中年汉子正微笑着打量着他,那眼神根本就让何出琢磨不透。 他能看出来,这三个汉子心里一定都很吃惊,但他们为什么吃惊,何出就不知道了。 他们心里的吃惊并没有表露出来,但何出还是发现,这三个汉子看见他走进来时,眼中闪出了灼人的精光,他们虽在微笑,但脸色显然有点发白。 从他们的气质神情很难判断他们的身份。你可以说他们是富商、是江湖豪客,也可以说他们是贵介公子。 说他们像富商,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付养尊处优的模样,而且衣饰精美。 说他们像江湖豪客,是因为他们结实剽悍的身材和他们佩在腰间的刀。 说他们像贵介公子,是因为他们的气质很高贵,那是富商或江湖豪客们所没有的气质。 但他们虽坐在石边,却根本不像是惯于赌博的人。何出最怵这种人,他以前赌钱一直没碰到过这种人,所以手气一直不错,今儿遇上对头了,是不是手气会变坏呢? 何出已有两点可以肯定:其一,这三人是亲兄弟;其二,他们是真正的赌徒,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英雄识英雄,其道理与赌徒识赌徒相同。 石呆子凑在何出耳边道:“何出,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刚才我们轮番上阵,可都输惨了!” 石呆子虽是在说悄悄话,可声音很大。癩痢老六不满地瞪着石呆子,在心里埋怨他不该露怯,丢方家桥人的脸。 何出咧嘴一笑,道:“三位大爷,哪位有兴和小的掷几把骰子?” 左首那个蓝衣魁梧汉子微笑道:“都有兴趣。” 何出又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迷人: “赶先不赶后,就是大爷你了,怎么样?” 右首的汉子约摸三十五六,鹰钩鼻子。他伸手人怀,摸出三枚骰子,送到何出面前,笑道:“阁下先试试骰子如何。” 三枚骰子通体翠绿,竞似是由上等翡翠做成的,点数则由红、黑宝石镶嵌而成。三枚骰子托在鹰钩鼻子大而白的手掌中,泛着诱人的宝光。 何出有些发愣,方家桥的人眼睛发直。他们也算在赌场上混了许多年头了,这样贵重的骰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方家桥的人原本以为这三个外地人只是手气好一点而已,待见识了人家的骰子,才知道这三个不是善主儿。他们心里都惴惴不安起来,何出是镇上惟一的掷骰子高手,若是何出输了,方家桥的赌徒们日后可没脸见人了。 何出似乎有些怯场,一下站了起来,赔笑道:“小的有些内急,要赶紧去方便一下,石呆子,你先上。” 石呆子自然不敢上,方家桥的赌徒们露出了气愤的神色,暗骂何出太脓包,临阵脱逃,不是大丈夫行径。 鹰钩鼻子也站起来,一只手搭上何出的肩膀,笑道:“看得出,你阁下是本地第一高手。阁下要是手头真不方便,咱们一千两对一文钱。我们输一把,给你一千两银子;阁下输了,只需给我们一文钱,外加回答我们一个问题,如何?” 鹰钩鼻子说这番话时是面上带着微笑的,可那微笑已很勉强。他的脸红了两次,又白了两次。只可惜,方家桥的人都看不出来。 方家桥的人平日都笑话石呆子是“呆子”,今儿他们都变成了呆子。 一把一千两,这是闹着玩的吗?何出输了,只需答应他们一件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这三个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不是钱多了烧手?方家桥的人,几辈子也没出过一下能挣一千两银子的赌徒啊。 何出似乎也被吓呆了,被鹰钩鼻子按回了地上,结结巴巴地道:“几……几位,饶……饶……饶了小的吧!” 正中那位白净面皮的汉子微笑道:“阁下是不是觉得这么赌不公平?”’ 何出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不公平,不公平!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一千两银子换一文钱和一件小事儿,自然不公平。方家桥的人不能占外地人的便宜,这道理连石呆子都懂。 白净面皮的汉子问蓝衣汉子:“老三,咱们还剩多少?” 蓝衣汉子苦笑道:“没多少了!宝昌银号的银票还留了三万两,其余的可都是零碎了。” 白净面皮的汉子转向何出,眯着眼睛笑;“我看这样好了,咱们都不做庄,你只要能连赢三把,三万两的银票就归你;但你若是连输三把,就答应我们一件事儿。怎么样,公平不公平?阁下若是觉得三万两太少,事后我们三兄弟另有重谢,那可就不止区区三万两之数了。” 三万两银子能干什么?是不是可以买个知府当当? 何出如果不答应,那才叫“呆子”! 何出居然不答应,又想站起来往外溜。石呆子和老六一左一右挟住了他,使他不能动弹。 老六冷笑:“何出,你可不能不要方家桥人的面子!” 石呆子也发怒了:“何出,平日见你胆子不小,怎么一较真儿就变草鸡了?” 三个外地人都是微笑不语,他们似已敲定了何出不得不赌。 何出发了半天愣,突然一咬牙、一梗脖子,大叫道: “赌!” 石呆子和老六立时大喜,马上松手,三个外地人相视一笑,状极得意。 蓝衣汉子微一点头,道:“客不压主,阁下先掷。” 何出道:“幼不占先,老兄先请。” 鹰钩鼻子突然问道:“难道你不想先看看骰子有没有假?” 何出吃惊似地瞪着他,道:“这么贵重的骰子怎么可能作假?” 鹰钩鼻子不说话了,眼睛开始着自己的鼻子。他的手平伸着,三粒骰子仍在掌心。 蓝衣汉子伸手抓过骰子,二话没说就丢进了石坑里。 方家桥老少混混们的脖子突然都长了一倍不止,眼睛也都已瞪圆,盯着石坑里跳动的三颗骰子。 “豹子!” 石呆子一惊叫起来,被老六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叫得更响了。 老六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分何出的心神,好让他也输?” 石呆子马上闭嘴。 蓝衣汉子谦逊地道:“献丑。” 何出不答,只是笑眯眯地也掷出了一把豹子。这回老六叫得最响,他一面叫,一面还掐石呆子,于是石呆子也叫。 青石边顿时哄闹声震天,引来了更多的人观战。 鹰钩鼻子看看白净面皮,白净面皮看看蓝衣汉子,然后三个人一齐看何出,何出也看他们。 蓝衣汉子微笑道:“果然好功夫!” 接下来,何出输了。 第三局,何出又输了。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犯病了?没见你这么输的。” 老六也冷笑:“他是怕了。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这样,见不了大场面。狗肉就是狗肉,上不了正席。你没见何出的汗都下来了吗?” 何出的汗果然已经下来了,而且还不少,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第四把蓝衣汉子又掷出了豹子。何出已没有退路,他只有也掷出豹子才能挽回败局。 何出双手双膝似都已在颤抖。 石呆子有些同情了。叹道:“何出,真不能就算了。” 何出哆嗦着抓过骰子,哆嗦着将骰子丢进石坑里。鹰钩鼻子和白净面皮看着蓝衣汉子,蓝衣汉子微笑道:“是六豹。” 骰于停止滚动,果然都是六点朝上。 石呆子和老六都惊喜地叫了起来,方家桥的人也都松了口气。只有何出的脸更苦,冷汗也更多。 其后双方不知赌了多少把,有输有赢,但都没有连输三把的。双方都没有去吃午饭,旁观的人居然也没有肯挪窝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双方掷出的居然都是豹子。何出的脸越来越灰败不堪,蓝衣汉子也是面如土色。但何出一直愁眉苦脸,蓝衣汉子却一直是微笑着的。 日落西山,红霞满天,双方仍是把把掷出豹子,平分秋色,把方家桥的人都看傻了。人越围越多,外围的人看不见,只好听老六传话。 “豹子对豹子!” “豹子对豹子!” 一直都是这五个字,老六嗓子都喊哑了,居然也不肯让石呆子换他。 偶然掷出把豹子,是常有的事。要把把都是豹子,就证.明双方都在使巧劲比诈术了。但即便是再高明的赌徒,也不可能连掷半天都是豹子。 那么,除了巧劲和诈术外,双方比拼的什么? 方家桥人不考虑原因,他们只重结果,只爱凑热闹。他们都觉得能碰到如此稀罕的场面,实是不虚此生。何出就是真的输了,在万家桥人的心中也已经是英雄。 蓝衣汉子的微笑已越来越僵硬,手也已开始轻颤。 他终于输了一把。方家桥的人大大出了一口气。 蓝衣汉子又输了一把。方家桥的人喜笑颜开。 当他输第三把时,草地上围观的二百多人齐声欢呼,声如惊雷。 蓝衣汉子的身子突然向后一倒,白净面皮和鹰钩鼻子连忙扶住他。 白净面皮从蓝衣汉子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放在石上,用手推到何出面前,微笑道:“恭喜。” 鹰钩鼻子也笑得很欢畅:“我们三兄弟还是第一次输给别人。” 蓝衣汉子咳了几声,也勉强笑道:“阁下赌艺之精,鄙人……十分佩服。” 他突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另两人的胳膊中。 众人大哗。 白净面皮和鹰钩鼻子扶起蓝衣汉子,站了起来,在众人自动让出的一条道上走了出去,上马缓缓而去。 众人的目光送走了倒霉的三个外乡人,又转回来看何出,看何出面前的那一叠银票。 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了。 何出这么个小混混儿,居然在一天之间,从赤贫孤儿变成了腰缠万贯的阔老,这该是何等惊人的变化啊? 方家桥的人一时还无法接受这种剧变。 何出自蓝衣汉子输了第三把之后,一直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石进,不说话,不动弹,连眼珠都不转。 终于,他嘘了口气,揩揩冷汗,慢慢站起来,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敬畏地望着何出。 石呆子急了:“何出,你忘了银子了!” 银票放在石头上,在暮色中很不显眼,但现在,它却是世界上最明亮的东西了,连刚落山的太阳都没有它辉煌灿烂。 它照亮了众人的眼睛。 何出头也不回,闷声道:“我不要!” 众人都呆了。石呆子更是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疯了? 这是你赢的,三万两啊!” 三万两银子,何出居然不要!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何出已走进暮色中了,声音却传了过来: “你们分了吧。” 全场窒息,人人都已惊呆。 但片刻之间,人人又都从惊呆中猛醒——无主的银子就在面前,怎么办? ——抢! 哭爹叫娘,血肉横飞。 何出怏怏回到河那边的牛棚里,往铺上一倒,重重叹了口气。 牛棚又臭又闷、又湿又热,而且黑乎乎的。十几头牛不时抽打几下尾巴,赶开一群一群的蚊子苍蝇。也真亏何出能在这个牛棚里住了十三年。 何出是个孤儿。他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早晨,一觉醒来,到了方家桥,爹娘都没了影儿。 所以何出只好靠流浪乞讨度日,倒也长大了。只须看何出身上的累累伤疤,你就能猜到,他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今天的一场豪赌,显然使何出烦恼了。他不耐烦地狠狠拍打着身上,想赶开蚊子,可越赶蚊子越多。 何出气咻咻地骂道:“谁都能欺负我!”爬起身来,找了好几根艾草绳,一齐点燃了,团团放在铺边。 现在蚊子不能欺负他了,何出该可以安生一会儿了吧? 可还是不行。 一头老牛哞地叫了一声。何出一挺身跳了起来,冲老牛大骂道:“你也欺负我?” 这一来自然所有的牛都“欺负”何出了。 何出愤愤跺了几下脚,跟头流星跑了出去,闷着头边跑边骂:“混账王八蛋,看老子好欺负吗?他妈的,你们不得好死,……” 毫无疑问,何出是疯了。 何出疯了! 方家桥的人,在判断力方面的敏锐和正确,可说是天下少有的。 从第二天起,众人看何出时目光都十分亲切。昨晚争斗的结果,是村中老人出面,将三万两银子平摊到各家,每家三百两。 只有顽皮淘气的孩子们,不顾大人的喝叱,追着何出喊着:“何——疯——子——” 何出开心的笑容不见了,整天苦着脸。 那块大石已经改名叫“赌石”,方家桥人这么做的目的,一来是为了纪念昨天的豪赌,二来是想何出再多干些像昨天干的傻事。 可打死何出,何出也不愿再去赌石边了。 不能赌了,就该干点别的,可干什么呢?何出思来想去,才想出一件事——喝酒去。 可何出没钱。 石呆子够朋友,分了三百两银子,拉了何出去喝酒,老六作陪。这一疯一呆一癩痢,一时成了方家桥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方家桥虽然有三家客栈,也管客人酒饭。但不能算是真正卖酒的地方。 真正卖酒的地方只有一处——老方酒店。 老方酒店的主人是老方,地地道道的方家桥人。 开酒店的人,当然喜欢醉鬼。醉鬼在他们眼中看起来,实在比老婆还要亲三分。 老方笑嘻嘻地将这一疯一呆一癩痢迎进酒店,笑嘻嘻地捧上几坛美酒,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醉得前仰后合,笑嘻嘻地从石呆子手里接过银子,最后笑嘻嘻地把三人送出门。 何出大醉一场,不知道睡了几天,酒刚醒,又去喝一顿。 连着三场大醉后,何出原本圆鼓鼓的脸颊塌了下来,灵活的眼睛已变得浑浊呆滞,越发没个人样儿了。人们看他的目光,也已不再亲切了。只有小伢伢们一如既往地喊他“何疯子。” 何出摇摇晃晃地走进老方酒店,找了张桌子,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等老方上酒上菜。 等了半晌,老方才拎过来一壶酒。端来一碟盐水煮花生,似笑非笑地往桌子上一墩,转身就走。 醉鬼虽然可亲,但没钱的醉鬼例外。 何出从不计较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只要有酒就行。 何出喝了两口,一壶酒就没了,煮花生一颗还没动。 何出坐着发怔,不知道是该回牛棚去,还是坐在这里等老方发慈悲。 恰在这里,酒店门外马蹄声声,送来了一阵莺啼燕呼: “大嫂,咱们进去喝几盅儿,解解乏,好不好?” “好倒是好,只是这种小地方的酒店,只怕没什么酒菜能对你的胃口。” “二嫂啊?--她么,最好是喝‘青梅酒’,酸酸的,才——” “春妮儿,你又编排我了,你不怕我把你干的傻事告诉你鹤哥哥?” “二嫂胡说,我干什么傻事了?” 四个年轻女人风摆杨柳般走了进来,酒店中顿时春意盎然。老方眼前一亮,口水差点淌了下来,忙转出柜台,迎上前去,老脸笑成一朵花:“四位大姐。请进请进。小店有上等的女儿红、花雕、竹叶青……” 最年轻的女孩子冷叱道:“少罗嗦!有女儿红就抱十斤的一坛来,最好的莱做二十个,要快!要是酒淡了、菜不合口,姑奶奶我端了你的破店!” 老方正听得悚然,女孩子又对一个年纪较大些的女人笑道:“大嫂,你看我这几句话说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大嫂笑道:“春妮儿就是爱闹,看把人家老板给吓成什么样儿了?老板,你别生气,我们这个小妹子,最是顽皮,有冒犯的地方,你多包涵点儿。” 老方早已心悦诚服地“包涵”了,点头哈腰地进厨房吩咐去了。只要能为漂亮女人效劳,老方一般都会让小二闲着,自己跑前跑后忙乎,气得老方的老婆常为此半夜罚他跪床板。 四个女人坐了下来,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 春妮儿笑道:“这个破店没别的好处,就是还算清静。 除了咱们,居然一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她将“人”字咬得很重。 何出正没好气,这时更是怒火上冲,但何出没有回头。 “好男不跟女斗”,这是古训,经验之谈。古人的话能流传下来,就证明是有道理的。 春妮儿仍在笑:“一个人也没有,倒也很不错。” 摆明了,她是故意跟何出过不去。 何出转过头,四下乱看,似乎很吃惊地道:“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也把“人”字咬得很重。 他也看清了这四个女人。其中有三个看来岁数已不算太小,但容貌秀丽,气度不凡,显是出自大家。只有那个打扮得年轻的女孩儿显得有点凶狠蛮横。 她当然就是想气何出的“春妮儿”。 春妮儿没气着何出,自己倒被气坏了,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敢骂人?” 三个妇人都是含笑稳坐,也不阻止她。 何出“咦”了一声,仔细看看春妮儿,奇道:“怪了,没人是没人,怎么又有说话声音呢?” 他看得很仔细、很清楚。春妮儿虽在怒中,亦丝毫不减其俏艳,尤其是那身梅红的衫儿裹着的胸脯,高高的、颤颤的。她的腰肢很细,也该是很柔很柔的,她的腿应该是修长而且丰满结实的。 何出想不脸红也不行了。虽然他多日没洗脸,旁人未必能发现,但何出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他从未这样看过一个女孩儿,尤其是像春妮儿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正在想入非非间,春妮儿一个耳光搧了过来,直打得何出踉跄后退。 好大的手劲!好狠的丫头! 何出站稳了,摸摸肿起老高的腮帮子,喃喃道:“更怪了!没有人,怎的我又挨了一个耳光?……哎哟,牙都松了,我还没老呢。” 何出呸了好几口,吐出来的尽是血沫。 春妮儿听他嘴皮子仍不老实,倒也怔住了。不知是再打他一个耳光好,还是饶了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 三个妇人含笑不语,似是在看热闹一般。 春妮儿怒道:“他连你们捎带着骂了,你们还不生气吗?” 大嫂笑眯眯地道:“我们当然也生气。” 二嫂也笑道:“所以你应该再给他右颊上来一下,他就骂不出来了。” 三嫂点头道:“不错。然后我们就回去告诉你鹤哥哥,说你在外面和一个小伙子对着打耳光,玩得很开心。” 春妮儿气得直跺脚,脸上居然也有点红。 何出慢吞吞地道:“听见不止一个声音,可又偏偏没人! 唉,人还没老,眼就花了,居然看到鬼了……” 老方捧着一坛酒过来,叱道:“何出,别在我这里胡说八道的!”又对四女赔笑道:“大姐们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疯子,没个正经,大姐们可别……” 何出大声道:“怎么人家都叫我疯子?我疯吗?……既然大家都这么叫,总是有点道理的,我是有些疯了……哈哈!”他笑嘻嘻地拍拍脑门,叫道:“原来我是疯子,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老方,有女儿红怎不给我喝?给我抱十斤的一坛来,有什么好菜就端上来,我要吃二十个菜。酒要是不好,菜要是不合我口味,疯子我就端了你这个破店!”他猛地一拍桌子,直愣愣地盯着老方。 他对老方说的话,几乎和春妮儿方才说的一样。 春妮儿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看看何出,又看看三位嫂子,转向老方,冷笑道:“何疯子的话你都听见没有?快去照办!” 老方愕然,想跳脚大骂,但是一看到春妮的眼睛,一下,使白了脸。 春妮儿的眼中,已尽是浓浓的杀气。 老方曾经看见过狼,他知道被一头狼盯着是什么滋味。 老方自然什么也不敢说。他只有自认倒霉。这四个女人一进门,他就知道不能惹——她们的腰间都悬着剑呢! 走江湖的女人,老方不敢惹,也惹不起。 何出酒足饭饱,起身拍了个苍蝇扔进菜碗里,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直着嗓子叫了起来: “老方,你开的这是什么破店?莱里怎么有死苍蝇?你要害死我?” 他气咻咻地推桌而起,打了几个饱嗝,一文钱没付,趔趔趄趄走了。 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春妮儿更是咬着嘴唇笑,无奈地盯着何出的背影。 老方心里叫苦。今晚的床板是跪定了。 第二章 中秋八月中 八月十五,中秋节。 方家桥镇里镇外的几十棵桂树上,开满了淡黄的小朵桂花,清香四溢,熏人欲醉。整个小镇似都已被桂花香笼罩住了。 银杏的叶子已开始转成金黄了,艳阳下被风一吹,宛如千百只在蓝天里纷飞的金翅蝴蝶。这些美丽的金色蝴蝶,她们究竟要想飞到哪里去呢? 这一切都与何出无缘。 何出躺在牛棚里,只能看见门外的景物——田野和远山。 牛棚外只有一株极老的老柳耸立在河边。这株老柳已有百年之龄,树干黑得发亮,上面蔓延着的几块苔藓也有些黄了。老柳只有树顶上还有极少的叶子,叶中依稀可见一个极大的鸟窝,那是昏鸦们时常流连的地方。 河水在老柳和牛棚这一段是极缓极蓝的。映在河水中的蓝天看起来很诡异。何出有时候着久了,会在不知不觉间想到死。 春妮儿的影子,这几天总会出现在何出面前,抹不开,拂不去。 就像是抹不开的阳光,就像是拂不去的幽幽桂香。 何出没精打采地蹓跶到镇里,钻进了老孔的鞋铺。 老孔是在何出七岁那年搬到镇上的,开了十二年的鞋铺,也就仅能维持个温饱而已。 老孔的鞋铺就像是专为何出开的,老孔就像是何出的老仆。命中注定何出和老孔有缘分,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老孔一天说不上十句话,而这十句话中,就有九句是对何出说的。 老孔除了话少外,眼睛还很不好使,穿针引线很不方便,何出也从未说过要去帮帮忙。 老孔很瘦,春天一光膀子,一条一条的肋骨像排子扇,触目惊心。 何出径自坐到老孔铺中惟—一张椅子上,话都懒得说。 何出常来蹭饭吃,每次也都这么大爷似地坐着,等老孔侍候,吃完了抹嘴就走,连声谢谢都不说。就像天生他应当该吃老孔似的,老孔也从不怪他。 老孔从正在补着的一双靴子上抬起头,看看何出,也不知看清楚没有,摸出四个月饼放在桌上,不说话。 何出毫不客气地拿起就吃。老孔自顾补鞋,纳线纳得滋滋响。 四个月饼吃完,何出抱起茶壶,灌了一肚子凉茶,抹抹嘴,走了。 老孔低着头纳线,看都不看他。 “白天好过,晚上难熬”——这是说光棍们的苦处。 何出就是个光棍,现在又是晚上,天上的中秋月儿又大又圆,白白净净,总让他想起春妮儿。 远处有人在吹箫,呜呜咽咽。何出听着听着,泪水就流下来了。 那箫声既娇媚迷人、又凄艳幽怨,就像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儿正斜倚在窗前,对着天上的明月诉说她对你的痴恋。 你甚至都看到她面上晶莹的珠泪在轻轻滚落,落进你的心田。 何出怎么能不流泪呢? 谁在这中秋之夜的孤寂中,听到这样的箫声而能不流泪呢? 奇怪的是箫声居然向何出的牛棚飘过来了,箫声越近,也就越柔靡动人。 何出躺不住了,跳起来就往门外跑。 他要追逐箫声,去追逐那痴恋他的女孩儿。 何出追了大半个时辰,累得都快瘫了,箫声还是若即若离的,总是在他前面飘动。 何出是不是疯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在吹箫,若真有,何出怎么会没追到呢?即便真有,他追到了吹箫人,又能得到什么呢? 箫声就像是月色,你可以静静地沐浴在月色中,但你却永远握不住月色。 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是不是也像这月色箫声呢? 箫声飘到一个小山顶上,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何出上山。 何出低着头想了一想,一转身又往回跑。 “何出,既已来了,又何必往回走呢?” 吹箫人说话了,声音从山顶飘下来,清清朗朗的。 好精湛的内力。 何出一怔,停住脚步,但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何出,是不是有外人来找过你?” 吹箫人的声音似乎很远、远在天边,又似乎很近、近在咫尺。 何出转过身,喊着说道:“有——” 吹箫人的声音很温和:“何出,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是谁?”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何出仍在大叫,生怕隔得太远,那人听不见。 何出不知道吹箫人是谁,居然就追了几十里山路,何出当然不能算没毛病。 吹箫人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三个人一齐来的?一个四十多岁,和和气气,白净面皮;一个三十八九,体格魁伟,身穿蓝色豪士服;另一个三十五六,鹰钩鼻子。对不对?他们三人用的都是腰刀,是不是?” 何出愤慨地冲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他实在觉得很气愤,什么人都会和他过不去,都会欺负他,他招谁惹谁了? 吹箫人道:“何出,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老子不晓得!” 何出最听不惯人用这种调侃的口吻和自己说话,简直连肺都要气炸了。 吹箫人走下山顶,站到离何出三丈远的地方。他的一身白抱在夜风中鼓荡,飘飘悠悠,显得很滞洒。他的右手执着一管箫,在月色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吹箫人道:“不对,你一定知道是谁,否则你不会拒绝收他们输给你的三万两银子!” 何出吼道:“我不缺钱花,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没钱的时候,只要赌几把,钱就来了。我不要银子,是因为我过不了富贵日子!” 吹箫人笑了起来;“何出,你的话里水份总是很多!据我观察,你好像已有个把月没赌了?” 何出跳了起来,戟指骂道:“管你什么屁事?” 吹箫人苦笑着摇摇头,道:“何出,不要激动。虽然你学过武功,但还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擒你,只须一招——” 白影一闪而过,何出肩上一麻,顿时全身僵硬,不能动了。 吹箫人立在原地,似乎根本没动过,而且话声也没断: “就像这样!怎么样?服不服?” 白影又是一闪,何出肩上麻感顿消,他又吃惊又钦佩地看着白袍吹箫人,道:“乖乖,你会定身法?” 吹箫人脸一沉,声音也变冷了:“何出,别再装模作样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你不可能不会武功。所以,我奉劝你少要滑头。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何出一怔,奇道:“可我真的没学过什么武功啊?我六岁那年,迷迷糊糊地就到了这里,一直流浪到现在,哪会什么武功?” 吹箫人很不耐烦地道:“我问你,‘江南三赌神’蒋氏兄弟,还问过你什么没有?” 何出一呆:“江南三赌神?” 吹箫人道:“就是输给你三万两银子的人!” 何出怔了半晌,突然笑出了声:“他们居然敢自称‘赌神’,真不要睑!连我都赌不过,有什么好神气的?” 吹箫人喝道:“快回答!” 何出道:“回答就回答。白净面皮的人说,我若连输三把,就答应他们一个条件,要是我连赢……” 吹箫人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条件?” 何出笑道:“还没说出来呢。他们输了,自然什么也就不用说了。” 吹箫人怒吼道:“撒谎!” 何出也火了:“信不信由你。你若不信,去问那三个什么赌神好了,干吗凶霸霸地吓唬我?” 吹箫人似是没料到何出居然敢冲自己发火,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许多:“何出,你别生气,是我态度不好,我再问你——” 何出忙道:“你肯认错就好。其实我这个人很好讲话的。” 吹箫人又是一愣神间,何出笑道:“赌场上讲的是公平,哪有只许你问我、不许我问你的?你问了我半天,也该问累了,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咱们就算扯平,两不亏欠。” 吹箫人怒道:“何出,不得无……” 他突然住了口,眼中也射出了凛冽的寒光。 何出微觉奇怪,叫道:“不得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出,这人名叫凌烟阁,他外号‘玉箫散人’,功夫相当不错,原来是白袍会的重要人物,后来被帮主秋水逐出白抱会。眼下,这老小子正是单门独户的大盗,专做黑道生意,捎带采点花。有关他的情况,就介绍到这里。” 凌烟阁似已辨清了那人藏身之处,身形骤起,闪电般扑向一株大树。 他已快得变成了一只利箭,箭头就是他手中的那管玉箫。 一声阴笑,一条黑影贴地滑出大树背后,扑向何出。何出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儿,便被那人抱住了身子,打横挟在肋下。 凌烟阁一招走空,玉箫在树干上轻轻一点,身子倒飞而回,闪电般射向黑影。 那黑影已挟着何出,奔出了二十多文,端得是快捷之极。 凌烟阁直追过去,口中怒喝道:“秦琼秦老二,我不怕你跑上天去!” 那人居然会叫“秦琼”,真是奇哉怪也,只不知他是否也和古时候的秦琼一样以锏名世。 凌烟阁的白衣闪了几闪,随着秦琼,没入了夜色之中。 草丛中突然有几个人长身而起,看着凌烟阁消失的方向。 其中一个低声道:“秦老二真他娘的滑头,这回可够凌烟阁喝一壶的了!” 又一人道:“咱们是不是也追过去?” 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道:“不必了。他们转来转去,还是得回方家桥,秘笈一定就藏在镇上某个地方。” 最先开口的人道:“何出这小子到底学没学过武功,属下表示怀疑。” 声音威严的人冷冷道:“他肯定学过,而且还相当不错,只是因为他是偷学偷练,无人指点,无人喂招,对敌经验极少。” 最先开口的人道:“属下也怀疑这小于是装傻!” 声音威严的人道;“不管他是不是装的,秘笈一定在镇上,只有他知道秘笈的下落。” 他冷笑一声,低喝道:“先回镇上搜一搜,尤其是注意翻翻那个牛棚!” 几个人转眼间又都伏进了深草丛中,月光下只见野草高耸起几道波纹,向远处滚去。 岩石后,居然又转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 男人叹道:“好高明的地行术!” 女人道:“他们是哪个门派的?” 男人又叹气:“不知道,但极可能是紫心会的!” 女人幽幽地道;“大哥,咱们怎么办?” 男人伸手搂着她的纤腰,道:“先回方家桥,紫心会这几个人说得不错,你放心,出儿不会有危险的。” 女人靠在他怀里,柔声道:“哎,要是早知道出儿会躲在这里就好了!” 男人也柔声道:“你别担心,不会出事的,现在只要他不说出秘笈在哪里,没人会要他的性命的。” 女人转过身,将脸理进他肩窝里,道:“我还是放不下心,出儿好像真的不会武功呢!” 男人叹道:“也许还是没学过更好,可以绝了这些人的心思!” 女人浑身都颤抖起来:“那,出儿岂不是没命了?” 男人笑道:“有咱俩在,谁能把他怎么样?走吧。” 自《淮南子》一书刊行于世后,“螳螂浦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已为众人熟知,但实际上,极少有人能引以为戒的。 这对男女走后,草丛中竟又立起一个身影来。 这是个女人。 一身红衣,红巾蒙面的女人。 何出被秦琼挟着,都快透不过气来了,便叫道:“秦二爷,放我下来1” 秦琼仍是闪避纵跃,在山石和树木间飞跑,口中怒道: “不许说话!” 不说话就不说话,何出只好闭嘴,反正好汉子不吃眼前亏。 秦琼突然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惊叫了起来,将挟在肋下的何出远远抛了出去,惊恐万分地叫道: “你……你怎么还能……说话?” 他刚刚想起来,自己明明已点了何出的哑穴,如果何出竟有“移穴换位”的神功,自己再挟着何出,岂非是找死? 天下会“移穴换位”的人,据说也不过三五人而已,这些人都是武林的泰山北斗,若是何出也会,何出的武功岂非神出鬼没,深不可测? 秦琼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暗暗道:“这小子装傻、这小子装傻……” 何出似乎很奇怪很惊讶地道:“我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能说话?” 凌烟阁的白袍飘飘悠悠地飘到了何出背后,何出居然没发觉,秦琼扑上,但已来不及了。 随着凌烟阁一声长笑,何出已被他挟在肋下。 何出易主。现在变成了凌烟阁在前面跑,秦琼在后面追。 秦琼又惊又愧,大呼小叫的。 凌烟阁一边跑,一边笑道:。秦老二,几年不见,你的功夫怎么没半点长进?是不是烟花巷钻多了,身子掏空了? 哈哈,想不到名满天下的‘金锏无敌’秦老二,居然会认错穴道,哈哈!” 秦琼气急败坏地道:“你高兴什么?焉知你没有认错?” 凌烟阁大笑:“我绝对不会点错的,何出哑穴已被我封住,他绝对不可能说话了!” 没想到何出居然就笑了一声:“谁说的?” 凌烟阁一呆,蓦地也是一声惊呼,像是又一个被蛇咬了一口的人,何出又像一条青蛇一般被凌烟阁扔了出去。 秦琼和凌烟阁二人并肩站在一起,惊恐地瞪着兀立在岩石上的何出。何出在被扔出时是头撞向岩石的,可他不知怎的居然就好端端的立在了岩石上! 煮熟的鸭子居然会飞? 秦琼和凌烟阁压根儿没想到何出武功竟是如此出色,从方才显露出的武功看,何出显然内力深厚,而且精擅“移穴换位”神功。 何出气哼哼地大声道:“你们两个狗才,为什么怕我说话?” 居然还会有人怕何出说话,这让何出感到挺开心的。 于是他就开始笑,笑得直打跌。 秦琼阴笑道:“好,很好!”手一扬,两根金光灿灿的金锏便已到了手中。 凌烟阁也大喜道:“不错,一点都不错!”玉箫挥了几挥,发出悦耳的低鸣。 两人又都齐声道:“找对了,找对了!” “找对了”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已确定秘笈确实是在何出手中,何出的武功当然也只可能是从《太清秘笈》中学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举手三击掌。啪啪啪三声脆响过后,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闪到了何出立足的岩石上,玉箫金锏,一齐戳向何出胸腹部的大穴。 何出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已被二人袭来的巨力震得直飞了起来。 这二人本就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天下能接下这二人联手的人也已寥寥无几,何出自然更不能。 一大口鲜血从何出口中直喷出来,直喷向秦琼和凌烟阁。二人前冲本就极快,自然无法躲过,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秦琼和凌烟阁都是惨叫连声,似乎被血箭射得不轻,两人双手蒙面,惨叫着逃开了。 何出落下来,脑袋正撞上了岩石,一下就晕了过去。 方家桥在宋朝元盘踞虎山的几十年中,建了不少客栈。 宋朝元已死了二十年了,来这里的外地人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客栈大多又变成了仓房或住家。 可是八月中秋时节,镇上来了许多带刀佩剑的江湖人物,仅存的几家客栈都住满了,还有不少人干脆在河滩上搭起了布篷。 方家桥的人不安起来,但不安中又隐含着兴奋——莫非又有什么人要学宋朝元占山立派吗? 应该说,万家桥的男人女人中不少是原先虎山派的门下弟子,会几下武功。方家桥人习武,已成传统。 连石呆子和癩痢老六,也都有几手绝招。 八月十六一大早,睡眼惺松的石呆子就过了河,奔牛棚而去。他抢了三百两银子,总觉得对不起何出,因此总想拉何出去喝酒。 刚走到牛棚门口,石呆子便已叫得山响:“何出,喝酒去!” 一只脚刚迈进牛棚,石呆子的手腕就被人扣住了,空有绝招也使不出。 石呆子生气了,喝道:“你是谁?何出呢?” 他的睡意已全消尽,他已看清那人不是何出。 那人锦衣金冠,风度翩翩,面上带着开朗迷人的微笑,将石呆子拖到了门外,温言道:“阁下是何出的朋友吗?” 石呆子奇道:“你问谁?” 石呆子不知道“阁下”二字是做什么用的。 那人愣了一下,手上加力,石呆子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 那人冷笑道:“说,你是不是何出的朋友?” 石呆子怒道:“我当然是他朋友。哎哟!你他妈的干什么?要把手捏断了,老子杀了你!” 那人又是一愣,放开手,微笑道:“对不起。请问你贵姓大名?” 石呆子甩甩乌青的腕子,痛得直吸气:“人家都叫我石呆子,老子听了很生气。” 那人自然不敢叫他“石呆子”了。由此可见,石呆子这人有时候并不呆。 那人道:“原来是石兄——” 石呆子憨厚地纠正那人的错误:“我不叫‘石兄’,老子是石呆子。” 那人忍住怒火,勉强笑道:“你知道何出上哪儿去了?” 石呆子一呆:“何出不在?” 那人道:“不在。” 石呆子奇怪了:“怪呀,这狗日的猫到哪里去了?” 那人问道:“你真不知道?” 石呆子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老子怎知他现在在哪里?老子是来找他喝酒的。” 那人每听到石呆子自称“老子”,眼皮就会忍不住跳一下。他虽已明白这石呆子是个混账加二百五,但还是气得够呛。 有气也没办法,暂时还得忍着。因为石呆子是何出的朋友,他要知道何出的情况,只有先笼络好这个石呆子。 那人微笑道:“是吗?这样吧,我陪你去喝几盅,怎么样?” 石呆子咧开大嘴一笑,满口黄牙:“你明说要我请你喝酒不就结了,何必弯弯绕绕地不痛快呢?” 他拍拍口袋,骄傲地大声道:“老子有的是钱!” 他居然敢在一个锦衣公子面前吹嘘自己“有的是”钱! 那人哭笑不得,既已碰上石呆子这种人,也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老方酒店。人很多。 两碗酒下肚,石呆子已是天晕地眩,满面红光,小眼珠子瞪得溜圆:。 “死……死马,你老……哥够……够哥们意思!” 那人自称复姓司马,石呆子自然要叫他“死马”了,幸好那人还没报出自己的全名“司马鹤”,否则,石呆子非叫他“死马活”不可。 提起司马鹤,武林中没人不知道。 司马世家是武林世家之一,百年来雄踞芜湖,傲睨江南。司马世家的财力雄厚,武功更是独树一帜。 惟一遗憾的是,司马世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司马鹤的父亲司马庄已于七年前暴亡,偌大的司马世家的所有财富和权力,都已集于司马鹤一身。 司马鹤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年轻人,司马鹤是武林最富有的年轻人,司马鹤也是武林公认的几个美少年之一。 这么一个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却也会屈身于一个深山小酒店里,赔笑于石呆子的唾沫星子之中,岂非咄咄怪事? 司马鹤开始套问何出的情况。石呆子大着舌头,知道的猛说,不知道的乱说。 酒店中大部分是刚来方家桥的江湖人物,他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石呆子胡说八道。 老方暗暗吃惊:“看来这姓何的疯子还真有点来历?这些人大约都是为找他来的。怪不得上次有人白送他三万两银子,又有四个女人请了他一顿好酒呢!” 一个小混混,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老方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石呆子说着说着,身子就滑到桌子下面去了。无论司马鹤怎么踢、怎么叫,也不动了,转眼间就打起了呼噜,打得山响。 司马鹤无奈地摇摇头,微笑着看了看四周的酒客。那些人都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支起的耳朵早已耷拉下去了。 司马鹤叫过老方,指着石呆子对老方道:“这个人喝醉了,你扶他到你床上去躺一躺,再给他烧盆酸汤醒醒酒!” 老方愕然。 第三章 老虎和老鼠 等何出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无色已蒙蒙亮了。 何出感到后脑勺痛得厉害,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大肿块,痛得直吸气。 何出再一抬头,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傻眼了。 一只皮毛斑斓、美丽之极的大老虎正盘踞在他对面约三丈远的一块大石上,颇为好奇地看着何出。 何出抖抖索索,想爬起来逃跑,可又不敢动弹。据说老虎只吃活食,自己一动,肯定会被老虎当早饭了。 但老这么仰躺着发抖,身边又呆着一只大老虎,总不是个事。天知道老虎什么时候会对他不再好奇,而是把他当成一只黄麂吃掉呢? 何出往日常听说深山里有老虎有豹子,还一直不怎么信。今天他是相信了,相信了也就晚了。 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待见到棺材了,掉泪又有什么用呢? 何出一泡尿没憋住,湿了短裤一大片。 奇怪的是那只老虎见他短裤上颜色发生了变化,反而愣住了,一下跳了起来。何出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 半晌,没动静,何出睁眼偷偷一看——怪了,老虎走了! 何出一泡尿吓走了老虎? 这个世上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还有哪一件比“一泡尿吓走老虎”更古怪呢? 何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有那么好。他认定那老虎一定还在附近打转转,强忍着躺了好一会儿,这才偷偷坐起,猫着腰走到那块大石下面,围着大石绕了一圈儿,这才敢肯定老虎是真的走了。 何出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确实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简直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一条不小的小溪,快活地往山下流。时令已是中秋,该是“水落而石出”的时候了。 何出脱得精光赤条的,泡进了溪水里。水很凉,凉得让何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洗好的短裤晾在溪边的石头上,像是对何出胆怯的嘲弄。 何出只好不去看短裤。他并不是对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他只是不愿去想由之会联想起的一切。自从上次三万两银子的豪赌之后,何出一直心惊肉跳地过日子,昨天晚上,他更是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了。所以何出不愿去为这些事发烦,他要在这冰冷的水里好好泡一泡,松快松快。 但刚一闭上眼睛,何出就会看见斑斓美丽的虎皮。他觉得很后悔。他实在是不该去听凌烟阁的箫声,那他就不会到这深山里来,也就不会碰上老虎。 想到老虎,就听溪边密林深草中噗噗有声,就见草叶间隐隐约约有虎纹闪动,何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 莫非那只被吓跑的老虎回过味儿来了? 一只虎头探出深草,正看见了何出赤条条的身子。 何出尖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晕过去并不等于死了,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所以何出又醒了。 醒来之后,何出才发现,现在自己安全了,因为他睡在床上,床头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碗和一盏油灯。 何出觉得,世上最最可爱的,就是这张床,这张桌子,这把茶壶,这只茶碗和这盏油灯。 而世上最最幸运的人,当然就是何出自己。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猎人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见何出面上神采洋溢的样子,微笑道:“你醒了?” 何出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磕了个头:“大哥,多谢你救了小的一条狗命!” 何出觉得身上凉嗖嗖的,没穿衣服,忙又回到被窝里。 青年猎户微笑道:“兄弟,别谢,应该的。你的衣服,舍妹正在烤着,就快干了。” 何出面上很快地羞红了:“恩公您高姓大名?小的蒙恩公搭救,才能从虎口下余生,恩公就是小的的再生父母,小的要给恩公立个牌位,日夕为恩公祈福。” 何出有时候也能正经起来,而且也能文绉绉地讲几句,只可惜这些话经他一讲出来,让人听来总觉不是正味儿。 青年猎户一本正经地听完,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原来我救的是个读书相公。” 何出的脸一下子更红了:“不、不是,不是……” 青年猎户大笑起来,拍拍他肩上道:“谁没个倒霉落难的时候?要是你看见我晕倒在溪水里,旁边还有大老虎要吃我,你救不救我?当然会救的,是不是?这不就结了?” 何出又是感动又是羞愧,说话也结巴起来:“大哥,我不是……不是这个……” 青年猎户笑道:“我叫郑楠,楠木的楠。” 何出忙道:“小……小弟姓何,叫何出,就是出气的出。 是方家桥人。” 郑楠笑道:“原来是何老弟!我适才给老弟检查了一下,老弟好像受了不轻的内伤,虽然已好了大半,但在冷水里一激,只怕会落下什么病根。我自己琢磨过一些土方子,老弟若是愿意,不如多住几天,怎么样?” 何出心里热乎乎的,忙点头道:“那就有劳大哥了!” 何出觉得,天下还是好人多。 郑楠世代打猎为生,就住在这深山里,此地已是天目山深处了,离方家桥足有六十里地。 何出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别人交谈起来,实属不易。郑楠是个很开朗的打猎人,谈锋也很健,两人边说边笑,居然也很投机。 一个甜甜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哥,你……你…… 你出来……一下。” 何出马上想起:郑楠有一个妹妹。他觉得有点奇怪,听声音,她像是有点结巴。 郑楠笑道:“这是舍妹。大约是你的衣裳已经烘干了。” 郑楠开门出去,很快将何出的衣裳送了进来。 何出套好衣服,才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一个人光身子的时候,毕竟心虚。 何出还发现自己的衣服已洗得干干净净,补得齐齐整整,烘得热乎乎的。看来,郑楠的妹妹心很细,很知道体贴人。 几乎是突然之间,何出感到了家和亲人的重要性,也感到了自己的孤寂。 “大哥,吃……吃饭了!” 又是那个声音在喊,甜甜的,让何出听了心里暖洋洋,鼻子都有点酸酸的了。 什么时候,何出也会有个家,也会有个女人,用这么动听的声音叫他吃饭呢? 何出不知道。有时候他甚至悲观地认为,他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安宁温馨的家。 何出走出房门,心里吃惊得跟看见老虎差不多厉害。 一个粗壮高大的女孩子正背对着他,往桌上摆碗筷。 一条黑亮的粗大辫子在她脖颈上盘了一圈,还能拖到她腰间。 难道这就是郑楠的妹妹?一个如此高大的女孩子也会有那么动听的嗓音?一个如此粗壮的女孩子会那么细心? 她比郑楠要高出半个头,几乎和何出差不多高。但乍一看起来,她显得比何出还高还壮实。 郑楠微笑道:“这是舍妹郑薇,蔷薇的薇。小妹,这是何出何大哥。” 郑薇慌慌张张地差点没碰翻碗碟,转过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何……何大哥好!” 她的下颏都快抵着胸脯了。她的脸红得像绚丽的朝霞,像怒放的红蔷薇,她的两只手绞着衣角,手指似乎很用力,似要把衣角扯碎。 何出连忙拱手道:“郑姑娘好。郑姑娘和郑兄的救命之恩,小……在下没齿难忘!” 说到“救命之恩”时,郑薇的睫毛和手都剧烈地颤了一下,头也埋得更低了。 郑楠笑道:“老弟,你又来了。上桌坐吧,你肯定也饿坏了!” 何出和郑楠刚坐好,郑薇已经给他们盛好了饭。 她的确体贴心细,而且还很害羞,这可能和她久处深山,见不到外人有关。何出不由想到了春妮儿,那个体态婀娜、性情泼辣、美丽凶狠的春妮儿。 郑薇的体格比春妮儿足足要大两号。猎人么,就得有个猎人的样子,像春妮儿那样的女孩子就绝对当不了猎户。 何出总是忍不住会想到春妮儿,尤其当看见其他女孩子的时候,总会把她们和春妮儿作一个比较。 他不无害臊地发现,春妮儿已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和春妮儿相比。 也许他不该将郑薇也和春妮儿比。郑薇是他的恩人之一,他不该对她有任何不恭敬的念头。 郑薇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推碗站了起来。郑楠顿觉惊讶地问道:“小妹,怎么了?只吃这么点儿?” 何出也认为,她绝对应该每顿饭都吃四大碗才对。 郑薇面上血红,低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去洗……洗碗!”跳起身就跑,差点把板凳碰倒了。 郑楠看看何出,有些恍然。 何出洗净了脸,梳好了头发,的确是个高大而英俊的小伙子,难怪郑薇要不自在了。 何出被郑楠看得一怔,郑楠已笑了,道:“老弟,我忘了问了,你怎么跑到这老山里边来了?” 何出马上就愤愤不平地将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郑楠。 郑楠面上的笑容在渐渐消失。 何出讲完了,郑楠才沉声道:“老弟,你有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何出惊讶地道:“我能有什么宝贝东西?” 郑楠慢慢地道:“他们找你的目的,一定是想逼你交出什么东西来。” 何出脸色有点发白了:“他们是干什么的?” 郑楠苦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你介绍的情况,他们都是武林高手、江湖豪客。他们插手的事情,一定不会简单呐!” 何出愤愤地道:“不错。凌烟阁和秦琼打起我来不还价钱,还会点穴。还有,那三个赌钱的什么‘赌神’,三万两银子输了,跟没事儿似的.等嘻嘻地就走了,吓得我楞没敢要!” 郑楠想了想,叹了口气:“老弟,我估摸着眼下方家桥肯定来了不少人,正等你回去呢。” “那怎么办?” 何出跳了起来,惊慌失措。 郑楠道:“你要不愿惹麻烦,就在我这里避避风头,上山打打猎。我这里很僻静,很少有人能找到的。” 何出愁眉苦脸地想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郑楠道:“回去会很危险的。” 何出苦笑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小弟我也死过两三回了,也不怕了。这些人既然一定要找我,总能找得到,躲总不是个事儿。……我明天就走。” 郑楠叹道:“老弟,好气魄!” 他已看出来了,何出不是个一般人物。何出昨晚受的内伤极重,可居然神奇般地好了大半,若非有精湛的内功,极难办到。而且,找何出麻烦的人,都是些扎手人物。郑楠以前出山用兽皮换食物用具时,就听人讲起过这些有名的人物。这许多人名,自然不会找一个凡夫俗子的麻烦。 何出道:“郑兄大恩不敢言报,日后郑兄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弟是孤儿浪子,也没什么大能耐,能办到的事,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做。” 郑楠深深地看了何出一眼,很开朗地笑了:“小妹,还有酒吗?” 郑薇在厨房里应声道:“干……干什么?” 郑楠笑道:“要酒能干什么?喝点儿呗。” 郑薇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你答应我以……以后不喝……喝酒的,—……一醉就是好……好几天……,,郑薇似乎一个人躲在房里哭,要不声音怎么会这么怪呢?何出感到很奇怪。 郑楠道:“今天不同啊。” “那……好吧。” 郑薇抱一坛酒走了过来,闷声闷气地道:“就……就……这一坛了。” 郑楠笑嘻嘻地道:“好妹妹,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好不好?” 郑薇不说话,扭头就走。 郑楠倒了两碗酒,端起自己的一碗站了起来。 “老弟,我敬你一杯,望你能够化险为夷!” 拼酒,那是何出的拿手好戏。 三碗酒拼下来,何出面不改色,郑楠却已成了红脸关公了。 郑楠醉眼迷离,前仰后合,短着舌头叫道:“何出,换……换大碗,再……再来三 ……大碗……” 何出连忙借故跑进厨房,却见郑薇正在暗暗饮泣,低声道:“郑姑娘,你去站在你大哥背后,给他端几碗凉水喝,他已经醉了,分不清是酒是水了。” 郑薇泣道:“他……他不能……喝酒,……” 何出苦笑道:“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他挺能喝的,郑姑娘,你别生气。” 郑薇抹抹泪,道:“我哥—……一直想练酒量,可就…… 就是没练……练出来。” 若在平日,何出一定会大笑出声,但现在他却只想哭。 郑楠为什么“舍命陪君子”,不就是为了摆酒为他壮胆吗? 何出一直走到方家桥镇边,还能感到昨日那顿酒给自己带来的温暖,还能感到郑氏兄妹纯真深厚的友谊。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怔住了。河滩上居然搭起了十几个小棚子。看来找自己麻烦的人还真不少,连镇上的三家客栈都住不下了。 远远地,他听到前面有人吵架。 “你们这是干什么?找不到何出,拿我们撒气吗?告诉你们,我老六可不是好欺负的!” 是老六的声音。 老六当然不是好欺负的。虎山派第三代弟子的儿孙们,拳脚还是很不错的。若不是虎山派已倒,谁也不敢欺负他们。 有人在怒叫:“妈的,这小癩痢还真有两下子!” 看来老六正在和人家打架。何出咧嘴一笑,快步跑了过去,叫道:“老六,谁敢到方家桥来捣乱?” 老六喜叫起来:“好家伙,何出!你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镇上只怕要翻天了!” 正在围攻他的人听见“何出”两字,一齐住手,一齐转身,瞪着走来的何出。 看热闹的小伢伢们都叫了起来:“疯子来了,何疯子来了!” 老六首先奔到何出身边,还没告状,先愣了一下,怪叫道:“哟嗬!何出,原来你长得挺不赖呀!” 方家桥的男人,得到老六夸奖“长得不赖”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何出,另一个当然是老六自己。 老六马上又意识到现在不是嫉妒的时候,一指迎过来的十几个人,怒声道:“这十几个杂种一天到晚叫着找你,弄得镇上鸡飞狗跳的!” 何出看看走过来的十几个汉子,再也笑不出声了。他只觉得膝盖有点发软,背上有点发冷,眼前有点发黑。 这十几个大汉,个个佩着腰刀,个个粗眉大眼,个个膀大腰圆。这十几个人随便往谁面前一站,不必说话动手,吓都能吓死胆小的人。 当先一个五十来岁的威猛老人,两眼喷火,一步步逼向何出。 何出转身想溜,突觉脖子一紧,已经被拽住了后领,拎了起来,耳中听得一声冷笑:“小兔崽子,想跑?” 老六见状大怒,飞起一脚,踢向拎起何出的老头的腰,动作又快又准又猛又狠。 没想到叫起来的是何出,这一脚正踢在何出屁股上。 老六以前曾一脚踢死过一条疯狗,这一脚的力道可想而知。何出若不是脖子被勒,只怕会叫得比杀猪还响。 老六一愣,怒道:“搞什么鬼?”正待再踢一脚,两把金光闪闪的刀已逼住了他的心口。老六自然只有老实了。 威猛老头扭过何出的脸,狞笑道:“像不像那个狗娘养的?” 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大汉都仔细地打量着何出,眼睛都很像毒蛇信子。 所有的人都点点头:“像!” 何出一下来了兴头:“喂,老头,你们说我像谁?” 老头见他居然还能笑,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叫道:“像你该死的王八爹!” 何出顾不得计较口头上的得失,急问道:“你告诉我,我爹是谁?” 他这一问,老头倒愣住了,“你小子是真疯还是假疯?”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怀疑何出神智上的毛病。 远远一人笑道:“何出,你爹叫何一弓,你娘叫许心心,你爷爷叫何长山,你祖爷爷就是当年天目派的掌门人,号称‘江南拳剑第一’的何大侠何廷秀,拎着你的老家伙叫金正庭,是你爹的手下败将,你要小心他!” 何出喜出望外:“啊,你说的是真的么?”随即脸一沉,喝问道:“你怎么知道?” “有毛病”的何出,又提了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金正庭冷笑道:“司马鹤,老夫劝你少管事!” 原来那人就是请石呆子喝酒的“死马”。 司马鹤朗笑道:“这怎么叫管闲事呢?你姓金的与何一弓有仇,我姓司马的就没有了吗?” 金正庭冷笑:“只可惜,司马公子来晚了。” “晚吗?”司马鹤似乎很吃惊地道:“不晚吧!” 金正庭道;“何出已在我‘金刀帮’手中,你来晚了!” “是吗?”司马鹤刷地一声抖开一把大折扇,摇了几摇,笑眯眯道:“我可以将这个傻小子夺过来。” 金正庭面上变色:“妄想!” 司马鹤笑得更迷人了:“不是妄想。依本人的武功,金帮主和这十个老兄好像还是挡不住的。” 何出大声抗议:“你们干什么!当我是银子吗,抢来抢去的。” 金正庭抬手又是一个耳光,何出的两边脸都肿了起来,像个秋柿子。 老六看得心疼,却不敢出声。 何出被金刀帮的人拎着,进了老方的酒店,司马鹤自然也跟了进来。陆续进来的还有许多横眉立目的汉子们,其中包括前天晚上吃了大亏的凌烟阁和秦琼。 老方的酒店里挤满了人,他的酒店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客人。只可惜老方今天注定了不仅赚不了钱,还极有可能要赔本。 因为这些人不是来喝酒的。他们是来打架的。 金正庭清清嗓子,沉声道:“各位清静一静,静一静!” 喧闹声顿时一寂。 金正庭很满意似地扫视一下四周,高声道:“各位,咱们今天一起到这里来,聚在一起,原因无非是一个,那就是咱们都是何一弓的仇人。这老魔头害苦了咱们,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让咱们没脸见人。十三年前,咱们联手一击,终于将何一弓和许心心消灭,但走了他们的小崽子——何出!” 他看看何出,何出正怨毒地盯着他,眼中已闪出了仇恨的火花。 他一直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仇人是谁,今天却都知道了。 可惜他知道时,已经被仇人们抓住了。 金正庭移开眼睛,正想再说什么,何出突然叫了起来: “等一等,我有话说!” 金正庭一愣,司马鹤已笑道:“你有话就说,想来金帮主不会不让你说话吧?” 何出大声道:“姓金的,你说我爹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可要有真凭实据。我爹总共在你头上拉了几泡屎、撒了几泡尿?” 哄堂大笑。 金正庭气得脸上发青,突然狠狠伸指戳中了何出的哑。 麻二穴。 司马鹤叹了口气,道:“为什么说真话的人总会惹人厌呢?” 金正庭只当没听见,也只好当没听见,他虽然不怕司马鹤,但也不愿得罪司马鹤。 他咳了几下,又喝道:“俗话说,斩草要除根,这小魔头已经修习了何一弓留下的《太清秘笈》上的功夫,早晚会引起江湖浩劫。今日我姓金的便将这小杂种就地正法,以绝后患!” 话音刚落,有人放了一个很响很大的屁,众人顿时又哄闹起来。 金正庭老脸通红,咆哮道:“是谁在捣乱?” 众人笑得更响了。 金刀帮的十几个大汉举起手中金刀,老方酒店里顿时金光闪闪。 金刀帮在江湖上虽不算大帮,但其实力却是谁也不敢小视的,众人的笑声平息下去了。 金正庭威严地环视一周,又道:“而且,这小杂种藏有《太清秘笈》,各位若是想得到,势必战乱绵延,死伤无数。 因此,金刀帮为了武林利益着想,将何出……” 又是一声很响的屁。放屁的人分明是要金正庭的好看,要让他下不来自。 金正庭气极:“龟儿子,有种的,站出来!” 一声狂笑声中,一个小老头站到了金正庭面前。 真有人出面了,众人也就不再嘻闹,静悄悄地看好戏。 小老头冷笑道:“我不是龟儿子,是鼠祖宗。” 金正庭仔细一看,忍不住面皮焦黄,声音也变哑了: “葛无礼,你也来了!” 来的小老头,正是江湖上人人避之若蛇蝎的鼠仙葛无礼。 葛无礼被称为“鼠仙”,是因为他能役鼠,能利用老鼠给他的对头染上鼠疫。甚至有人断言,葛无礼本人就是修炼成人形的鼠精。这么说自然不准确,但葛无礼的两头尖的长脑袋、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和他那几根又稀又直的胡须,让人一看便会想起老鼠来。 没有人敢不买葛无礼的账。只要你没有杀死他,那么你今后的生死就全由他掌握了,“鼠仙”就有这个本事。 有人不信,被葛无礼的老鼠奔进家中,染上鼠疫,一家死绝。 有人想杀葛无礼,但葛无礼很难被人追到,他的轻功绝对是一流的。等待那些追他的武林高手们的,往往是一大群乱冲乱咬的老鼠。 既敢称“仙”,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小小一个金刀帮,自然没放在葛无礼眼里。 葛无礼见金正庭胆怯心虚,干笑几声,走到被挟制的何出身边,伸出干枯焦黄的手,拍拍何出的脑袋,洋洋得意地道:“这人,我要了!” 他竟敢公然要人,竟敢当众不给金刀帮一点面子。 酒店里的人开始往后退开,连桌子板凳也都随着往四边挪,空出了中间场子。他们都知道,这场架是非打不可了。 金刀帮的腰刀都已对准了葛无礼,只要金正庭一声令下,立刻便会砍向葛无礼。 场子既然已归置好,金正庭和葛无礼谁要是胆怯退缩,就会一辈子被人笑话,一辈子抬不起头。 司马鹤退得最远,都快退到门外了,他仍旧摇着他的那把折扇,面带微笑地看着金正庭。 秦琼和凌烟阁却动也不动地站在最前边,秦琼金锏紧握,凌烟阁玉箫横执,也都死死盯着场中的金正庭。 葛无礼对四周的刀光辉若不见,只是看着何出,眼中闪着慈祥的光芒,低声道:“好小子,原来你还活着啊。” 何出已被金正庭点了哑、麻二穴,此时居然点点头,含糊不清地道:“凭什么我就该去死?” 金正庭面色大变,司马鹤神情欣然,秦琼和凌烟阁丝毫不吃惊。 葛无礼也怔了一下:“啊……你会移穴?” 何出很认真地道:“姓金的没点准。” 金正庭面色上涨成了茄子色。但他强忍住怒气,没有发作。当众现这么大眼,也实在没有说话的心情了。 葛无礼笑道:“你小子很倔强,说话干噎人,倒像你爹的脾气。” 何出急问道:“我像我爹吗?” 葛无礼叹了口气,道:“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何出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我爹的仇人?” 葛无礼摇摇头:“没仇没冤,你爹没惹过我,我也没找过他的麻烦。” 何出喜出望外地道:“你是来救我的吗?天下还是好人多呀!” 看见何出那付诚挚天真的模样,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有秦琼和凌烟阁没笑。他二人吃过何出的亏,自然知道何出装天真的本事。 葛无礼也笑,笑得仍然很慈祥:“我本意并不是来救你的,不过你若要我救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把《太清秘笈》交给我,我就帮你对付这些人。” 他直陈自己是为秘笈而来,令所有的人面上变色。 何出一脸的迷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葛无礼笑道:“我知道秘笈一定被你藏起来了,你只要答应把秘笈给我,我马上就帮你打跑这些人。” “这些人”当然是指所有的人。除了司马鹤仍在微笑,金正庭仍在冷笑外,所有人都已脸色发青或发白。 何出死不认账:“什么秘笈?我真的没有啊!”葛无礼居然也不生气,对付何出这种年轻人,葛无礼有的是耐心。 金正庭阴沉沉地一笑,低吼道:“姓葛的,今儿老子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先剐了你,为江湖除一大害!” 葛无礼朝何出笑笑,道:“人家要杀咱俩了,你说该怎么办?” 何出苦着脸道:“等死呗。” 葛无礼摇头道:“你看见他们手里的刀没有?” 何出点头道:“看见了,都是金子的。” 葛无礼冷笑道:“金刀帮其实缺的就是金子,穷得叮当响。你以为那刀是金的?错啦!那是铁的,只不过上面镀了一层金而已,那还是金正庭老婆卖身子换来的!” 金正庭一声暴喝,十七柄金刀如狂风暴雨一般,卷向葛无礼和何出。 第四章 赌石赌命 葛无礼只觉四面八方已全是金光闪动,无处可避。凭他的轻功当然可以脱险,但何出必死无疑,何出死了,找谁要秘笈呢? 葛无礼一把抓起何出的右腿,以他的身子为兵器,扫向卷来的刀光。 刀光顿灭。 葛无礼微笑道:“正庭啊,怎么不上了呢?” 他只呼其名而不称其姓,显见是将金正庭当成子侄辈看了。 金正庭铁青着脸,吼道:“一齐杀,何出死了,大家都要不成!杀!” 金光再起。 金光更盛。 秦琼和凌烟阁疾冲而上,门边也没了司马鹤的身影。 一阵叮当哎哟声响过,场中多了秦琼、凌烟阁和司马鹤三人,地上却躺倒了九个金刀帮的大汉。 葛无礼性命得保,怒气益盛:“谁叫你们来凑热闹的?” 素来好心是没有好报的。 司马鹤微笑道:“咱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才聚集到此处的,自然不能不救何出。” 秦琼也道:“你以为我们是救你的?” 凌烟阁玉第轻扬,道:“人同此心。” 秦琼也将金锏一敲:“都为秘笈。” 三人在江湖上势力都不小,武功更是超尘拔俗,他们都不怕葛无礼。 葛无礼瞪了半天老鼠眼,吹了半天鼠须,不出声了。 金正庭手下已伤亡大半,自然也不敢硬拼,除了瞪眼吹胡子外,实在是什么也干不了。 既然什么都干不了,那就学葛无礼,不出声好了。金正庭果然紧闭上嘴,不说话了。 司马鹤反客为主,团团一揖道:“各位同道,各位朋友,大家所来为何,彼此心照不宣,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地不痛快了!咱们还是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商量,如何?” 司马鹤的话虽没错儿,但同样也没用。江湖上的事,很少是能仅靠商量就能得出结果的。解决的最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 杀! 最后剩下的一个人,就是何出的得主。 凌烟阁慢吞吞地道:“司马贤侄,咱们都是刀头上舔血的人,没什么可商量的。” 司马鹤叹道:“在下如何不知?但在下以为,不能这么乱杀一气,或是以多为胜,在下适才所言‘商量’,即是指大家一起商量个规矩出来。” 秦琼冷笑道:“老秦倒有个好规矩——每方只准出一个人。” 凌烟阁接口道:“一方若战败,则全数退出方家桥!” 秦琼又道:“先分组,单轮淘汰。” 凌烟阁马上道:“一组两人,打完休息,再进行下一轮。” 葛无礼突然加了一句:“每轮抽签定对手。” 然后大家都不再说话,都看着司马鹤。 司马鹤点头微笑,道:“前辈们定的这些规矩都很好。 其他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谁也没有意见。没有比这更“公平”的规矩了。 司马鹤大笑道:“那么,就这样定了,各位,酒店外正巧有一片空地,可以让各位尽情施展才华。那里正好有一块供赌钱用的石头,名日‘赌石’,这个‘赌’字,也正是今日盛会的绝妙主题。各位,请——” 草坪四周,围满了各地涌来的武林高手,以及方家桥的老少爷们。何出则被金正庭含愤重重补点了十几处大穴,押放在赌石上。 一派出一人,独行侠可以单独作为一方,一阵喧闹中,已有二十一人走进场中,其中有金刀帮的帮主金正庭、芜湖司马世家的惟一传人司马鹤、秦琼、凌烟阁和葛无礼等。 二十一人,怎么捉对儿呢? 远处一人大笑跑过来,双手分开观战的人群,大声道: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这人胖乎乎的,红光满面,衣饰华美,约模也有五十出头的年纪,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富翁。 葛无礼看见此人,浑身一激凌,鼠须也忍不住抖了好几抖:“算我一个,你也来了?” 若说世上还有让葛无礼发怵的人,那就是绰号“算我一个”的杭州人胡希声。 胡希声并不只是“像”一个富翁,他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大富翁,而且是个武功奇高的大富翁,同时也精通歧黄之术。 胡希声虽然是个广有产业的大老板,却很不安分,最喜欢凑热闹,凡有比武打斗一类的事,他总是不清自到。“算我一个”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葛无礼惧怕胡希声的原因有二。其一,胡希声曾在一次“算我一个”的叫声中,让葛无礼吃了亏,差点送命;其二,胡希声不怕鼠疫,而且能治鼠疫。他是号称天下唯一能治鼠疫的“杏林国手”。 如果说,葛无礼是鼠仙,胡希声就是猫王。只要有胡希声在的场合,葛无礼肯定没个好。 胡希声大步走进场中,笑嘻嘻地和二十一个人都亲热地打了个招呼,好像他谁都认识似的。 胡希声自然有资格参加角逐。 司马鹤早已命人研好墨,铺好纸条,这时便挥笔在二十二张纸条上写下各组的编号,揉成一团团的纸球,放在一个大海碗中,任人自摸。 谁也不愿碰到的人只有两个——鼠仙葛无礼和“算我一个”胡希声。 而葛无礼最不想和胡希声在第一轮就照面。 这二十二人中,竟有恰恰一半人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明白人都已知道,今日这场恶斗将会引起无穷无尽的江湖劫波。 寂寂无名的人,并不等于武功才智差。实际上,这十一个没有名气人,站在场子中都是岳峙渊沉、气宇轩昂,俨然宗师风范。 很显然,这些“无名之辈”中将有不少和神秘组织有关。 细心人已在人群中发现了六个身穿紫袍的使剑汉子,那么,代表他们出战的紫衣人张一行,是不是和人人闻之胆裂的“紫心会”有关? 正因为谁也不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才使得这场尚未开始的搏杀更显得神秘和血腥。 抓阄完毕,司马鹤才发现,居然没人当裁判。 而且,裁判的人选极难敲定。一旦裁判有心偏袒某人,场中立时便会大乱。 胡希声苦笑着摇摇头,跑进方家桥观战的人群中,拣最不顺眼的抓了一个,拎到场中,笑道:“就请这个老人家当裁判,省了说咱们偏心什么的!” 方家桥的人大笑起哄。因为胡希声选中的裁判,居然是鞋匠老孔。 老孔又偏偏是方家桥眼睛最不好的人。 但选中老孔,也自有其合理的因素。老孔不懂武功,而且眼睛不好,正因为如此,比武可以很容易地变成惨烈的厮杀。 而“惨烈的厮杀”,乃是得到何出的最好手段。 按理说,在如此隆重的盛典里充司仪当裁判,该是件很露脸很风光的事,谁都会欣然从命的,但老孔不。 老孔被胡希声拎到何出身边。胡希声手一松,老孔便一屁股坐到地上,颤声道:“放我走,放我走!” 胡希声笑嘻嘻地道:“老哥,其实这事并不难做。而且事成之后,总会有人大把大把塞钱给你的。老哥,你识数不?” 老孔哆嗦着道:“怎么不识数,不识数怎么收鞋钱?” 方家桥的人都爱说大实话,往往气得外地人跳脚。 胡希声却没有跳脚,他仍在很有耐心地教导老孔:“识数就好。你只要喊‘第一组’、‘第二组’、……以此类推,就行了!” 老孔运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不抖了: “我试试。要不中,你再换别人。” “第一组——” 老孔哑着嗓子吼着,他的老花眼直愣愣地瞪着前面,似是想看清先出来的是哪两个人。 可惜老孔的眼睛实在不好使。他只能看见一团红影和一片金光。 红影是张一行身上的紫衣。金光是金正庭手中的金刀。 张一行微微一笑,拱手道:“请!” 金正庭也微微一笑:“好说!” 正午的阳光,照在金正庭手中的金刀上,光华灿烂。 金正庭这把刀,的确是金刀,真正的金刀。 金正庭的金刀,是江湖上最重的一把单刀。刀重三十二斤。 能使如此重刀的人,自然神力惊人,不可小视。 金正庭执着刀,看着张一行。 张一行慢慢道:“张某很少用剑。” 金正庭的瞳孔突然收缩,又渐渐放松。 别人可以看不起你,但你绝对不能看不起你自己! 金正庭不多废话,金刀高举,劈头盖脸地直砍过去。 场中顿时金光闪闪,紫影飘飘,既赏心悦目,又扣人心弦。 金正庭的金刀的确狠,张一行的身法的确妙。 金正庭的刀法质朴简练,只攻不守,刀刀狠,招招凶。 每一刀砍出,他周身便已尽是空门,但你若想趁虚而入,却又绝无可能——除非你愿意同归于尽。 张一行并没有同归于尽,紫影的闪动突然加快,盖住了灼灼的金光。 金刀不知怎的,便已到了张一行手中,金正庭仰天摔倒,从脑袋开始,已被劈成两半。 细心明眼的人数了一下,金正庭只使了三十六招,恰好是他那套“砍山”刀法的全部招数。 几乎没有人看清张一行是如何出手反击的,金正庭便已刀失人亡。 张一行微微一笑。抛下金刀,慢慢退到场外。一言不发。 金刀帮余下的七名帮众冲进场中,抬起金正庭尸体,拾起金刀,呼啸而去。 第一场打斗,就已死了一个。 以后会怎样?会不会更血腥? 第二组胡希声漂漂亮亮、轻轻松松地用双刀在横行陕南的独脚大盗马军的脖子上绞了个十字,笑嘻嘻地退到了场边。 第三组,司马鹤一柄折扇独挡洛阳公子李相的双剑,激斗两百余合,才险中取胜,一扇戳中李相的肩井穴,没出人命。 老孔惶然。因为他影影绰绰看见两个人都不动了,但还站着没倒。 老孔急叫道:“谁赢了,谁赢了?” 裁判居然不知道谁胜了,武林中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裁判是胡希声拎出来的,却给胡希声面上抹黑,胡希声自然大怒,低吼道:“你只管喊组号就行了!” 于是裁判的权力一下降到了等于没有的地步。但不管怎么说,平日受气包似的鞋匠老孔总算是在方家桥人面前大大地露了一把脸了。 第四组的秦琼却输惨了,败阵不说,还被高邮王伯飞一剑削下了一只左臂,看来名动天下的双锏名家秦琼,以后只能以单锏名世了。 第五组的凌烟阁打了十几个照面,就自动认输。胜者名叫赵积涛,和王伯飞一样,寂寂无名,在场的所有武林朋友们,都是今天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名字。 接着,葛无礼也进入了下一轮,而其余五个战者都是原本无名的人。他们好像都是从天下掉下来、地下冒出来的高手。 后六组的六个负者实际上已变成六个死者。他们的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抬着尸体,悄悄离去,连看都不看获胜的人。 但账总是要算的,账是一笔一笔记着的。这是江湖的惯例,历千年而不改。 十一个胜者,又该如何分组呢? 两骑快马从南面大道上疾驰而来,蹄声急促如暴雨打窗。刹那间快马已到了场外,突然驻足,稳立如松。马上二人似乎是控制不住前冲之力,直从马头上飞了起来,落在了场中。 两个骑者,一男一女。男的约摸四十五六,女的三十七八。男的英武剽悍,女的娇媚可人。 凌烟阁的脸在快马驻足时变得惨白,在两人飞腾入场时已缩头钻进了人堆中,挤挤挨挨住外溜。 “算我一个”胡希声见的热闹多,认识的人自然也多,一见来人,哈哈大笑道:“肖老弟,肖夫人。两位来得巧极了!” 姓肖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拱手道:“胡兄也在这里,肖某日前听说这里有热闹可瞧,便匆匆赶来了。还好,没错过机会。” 司马鹤朗声道:“真是巧极了!这里正缺一个人,肖帮主来得正是时候!” 肖帮主似乎很难为情地道:“这怕不好吧?肖某刚刚赶到,没经过前面的淘汰赛,直接进入第二轮,不是坏了规矩么? 我还是在一旁好好看一看算了。” 胡希声大笑起来,道:“凭你肖老弟‘白袍会’帮主的声望,凭你那套出神入化的剑法,这里还有哪个龟孙子敢说什么闲话?” 原来这白袍中年男人,就是白袍会的第二任帮主肖无濑。 那个中年女人,便是当年“江南第一刀”、“虎山派掌门人”宋朝元的独生女宋沁。 凭肖无濑在武林中的崇高声望和神奇武功,的确也没人敢说他不够直接进入第二轮的资格。 凌烟阁已钻出人群,惶惶而逃。 司马鹤也显得很诚恳地道:“肖帮主,请千万不要推辞,否则今天的比武就无法进行了。” 肖无濑似乎很不情愿地对宋沁苦笑道:“你看,人家说得这么恳切,我实在不好不上场。没办法,滥竽充数吧。” 宋沁眼角眉梢已都是笑意,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夫君的性格了。往日的肖无濑刁钻活泼,飞扬拔扈,说话行事都很噎人,这些年当了帮主,不好再收拾起旧日的玩意儿,只得换了另一种“无赖”劲儿——神情庄重、一本正经地耍无赖。 比方说今天这场比武吧,肖无濑此时赶来自然是非上场不可的。但他却非得人家几次三番“请”他,才肯“很不情愿”地“勉强”答应下来。 宋沁微笑:“大哥,可要小心些。” 肖无濑叹道:“我是抹不开老朋友的面子,救场如救火嘛。” 司马鹤在心里大骂肖无濑不是东西,面上却仍是笑嘻嘻地把肖无濑请到大海碗边,让他抓阄。 不仅是司马鹤,另外几个参加第二轮比武的人也都在心里大骂肖无濑,可也不敢表示出来。 谁愿意得罪威震天下的白袍会呢? 十一个人都在暗暗祷告上苍,千万不要和肖无濑交手。 因为肖无濑的武功,已号称无敌于天下。 葛无礼摸到的编号是“-”,他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肖无濑摸到的是“二”。 名叫张炎的“无名之辈”打开自己的纸条,牙齿就咬紧了——他摸到的也是“二”,他要去和肖无濑交手。 一场必败的架,但又必须打! 葛无礼绝对没料到,自己会败在一个自称名叫田金佛的中年猥琐汉子剑下。田金佛只是轻轻用剑刃在他肋下点了一下,就收剑退到场边了。 葛无礼气得怔了半晌,终于还是跺跺脚溜了,一边跑一边骂:“他居然比老子更像老鼠!” 张炎自知必败,无心恋战,肖无濑出剑三招,格飞了张炎的宫天梳。张炎也匆匆退走,带走了他同样装束的二十三名蓝衣人。 胡希声的双刀,居然会被一名叫韩笑的瘦弱老者一剑削成四截。胡希声自然只有乖乖地打道回家,失去了再向老孔发号施令的机会。 胡希声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败。 第二轮比武,似乎进行的很快,场中之人过招都没超过二十之数,便已分出胜负,且无一人伤亡。 武功越高的人,也就越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性命。 最后获胜的有六个人:肖无濑、张一行、韩笑、田金佛、司马鹤和王伯飞。 六人之中,除肖无濑是白饱会帮主、司马鹤是芜湖司马世家的惟一传人,身份明了外,其余四人都是身份不详,都是在今日才名动武林。 谁都能嗅到这其中神秘的血腥味儿。这四个人极有可能都是横行江湖的神秘组织的重要成员乃至头目。 越来越多的人悄悄溜走了,到了第三轮比武开始时,场外观战的江湖朋友们已只剩下二十多个了。 宋沁一直紧紧挨在赌石边,剩下没走的人也都慢慢移近赌石。不多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老孔身边了。 谁都想趁乱偷走何出,所以彼此牵制,反倒没人动手了。 老孔的破嗓门又吼了起来:“第一组——” 肖无濑缓缓踱出来,一拱手,微笑道:“王兄,请!” 王伯飞看着肖无濑,突然苦笑几声,道:“若是这一战的对手不是肖君,王某自认未必会输。但要王某和肖君交手,却是万万不敢。十年前败于肖君剑下,王某心服口服,不敢再比剑了!肖君不叫出王某身份来,王某已是十分感激。 告退——”旋又一声暴喝:“走!” 四条黑影从赌石边飞出,随着王伯飞电逝而去,轻功之高,令人骇然。 如果连这个化名“王伯飞”的人的四名手下都已有如此高明的轻功,那么“王伯飞”本人的武功可想而知。肖无濑却能令王伯飞不战而退,则肖无濑的武功又该如何呢? 老孔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现在是黄昏时分了。 老孔还没报第二组的组号,司马鹤已笑着走出,斯斯文文地冲张一行拱手为礼。恭声道:“请张大侠不吝赐教!” 张一行微喟道:“司马公子,你年纪轻轻,已能有如此杰出的身手,放眼天下,实是难觅公子这样的人才,若是就此毁了,岂不可惜?” 司马鹤微笑道:“张大侠武功通玄、剑法超卓,小可若能在交手时偷学几招,日后受用无穷啊。” 他说“日后”,就表示他有绝对的自信,哪怕不能取胜,也必能全身而退。 张一行淡然一笑,长剑缓缓出鞘,双目在暮色中闪着剑光一样冷的寒光。 张一行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柄出鞘的剑。 司马鹤温文有礼地点点头,折扇一收,面上的微笑也已渐渐消失。 暮色中的司马鹤,像一只孤傲的独鹤,一只不屑于栖息于寻常枝桠的独鹤。 谁也不是易于相与之辈。谁也不会轻易罢手。 张一行慢慢道:“司马君,张某要先出手了!” 长剑划动,如满天星雨般泻向司马鹤头顶。 这似已不是纯正的剑法,而是杂着刀法的剑法。 司马鹤折扇扬起,如孤鹤的翅。 两人出手均是极快极探,六十招转眼已过,司马鹤已是左支右绌。 张一行的剑光突然一顿,司马鹤向前踉跄数步,胸口居然直向剑尖上撞了过去。 张一行长剑倏地回鞘,笑道:“承让,承让。” 司马鹤站定脚跟。已是汗流满面,头发散乱,嘶声道: “紫心会张帮主,果然武功不凡,佩服,佩服!” 紫心会果然来了,而且还极有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肖无濑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对付张一行。 张一行击败司马鹤,似乎并未用全力,他胜得相当轻松。 张一行哈哈大笑,声若游龙:“司马公子,果然好眼力,张某格杀令尊司马庄时用的几招剑法,到底被你认出来了。 佩服、佩服!” 肖无濑心中又是一凛。他没料到,七年前芜湖司马世家的主人司马庄被人神秘地用剑杀死,居然是张一行的杰作。 司马鹤惨笑道:“姓张的,你等着!我司马鹤若不能报父仇,誓不为人!” 张一行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只好当不成人了。若是你能取得《太清秘笈》,修炼个十年八载的,或许你还能有一点为父报仇的希望,只可惜,现在你已与秘笈无缘了。司马公子,请回吧。” 司马鹤怨毒万分地慢慢道:“即便得不到秘笈,我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暗杀你。我可以买动大刺客,也可以用毒,用火攻,用炸药。一年不行,我等十年,十年不行,我等一辈子。一次不行,还有二次,我将要用毕生的精力,将你杀死分尸!” 张一行面上的微笑有些发僵。 谁听了司马鹤这段话,心里不会悚然呢? 张一行突然咯咯一笑,声音很难听:“司马公子孝心可嘉,难得,难得!不过,司马公子方才这一说,倒让张某开了一窍,下次张某取得你性命之时,一定要将你的儿子也杀了。” 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阵发冷,张一行说这种残酷无情的话时,居然还在很轻松似地笑! 但张一行马上又苦笑着,摇头叹道:“因为我实在不想被人阴魂不散地蹲在暗处算计我,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 司马鹤狂笑道:“姓张的,你这句话也提醒了我。若是我生了儿子,在我找你报仇之前,一定先一剑将我自己的儿子杀了!” 张一行的双肩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似是受不了这暮色的困扰。 肖无濑不禁叹了口气,道:“司马公子,张兄,二位可否答应肖某一个请求:二位在下次决斗之前,可否将司马公子的儿子交给肖某,肖某担保他不会有任何危险。” 司马鹤傲然大叫:“肖帮主,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司马世家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与怜悯!” 司马鹤也走了,走得悲壮而凄艳。 何出身边,只留下了宋沁、六个紫衣人、田金佛的两个手下、韩笑的两个徒众,外加一个老孔。方家桥的人也渐渐散去了,初看这种血腥的场面,他们尚觉刺激、兴奋;看多了,都已神智恍惚,有些人甚至开始呕吐。但仍有十几个常和何出赌钱的混混们仍坚持不走,他们都很关心何出的安危。其中尤以石呆子和老六与何出交情最好。他们都捏紧了拳头,准备到最后帮何出拼一拼。 老孔不用别人指点,扬声叫道;“第三组!” 田金佛和韩笑对视片刻,韩笑苦笑着叹道:“田兄,韩某认栽了。” 韩笑自甘束手,田金佛自然喜出望外,忙拱手道:“承让,承让。” 韩笑退到自已两名徒众身边,微笑不语。 紫衣人中有三人突然冲出,不多时已抱着十几个火把和几大捆干柴到了场外,十分利索地堆起四个大柴堆,生起火来,火光顿时将场中照得清清楚楚。 还剩三个人,又该如何分组呢?这个时候还会有哪位大高手来呢?三人面面相觑。 又是几匹快马从北面齐了过来,马上之人大笑道:“打完了没有,打完了没有?” 下马的有三个壮年男人,正是输给何出三万两银子的“江南三赌神”蒋氏兄弟——蒋经东、蒋经南和蒋经北。 张一行冷笑道:“你们终于露面了!消息是你们传出来的,你们这时候来,无非是想趁乱大捞一把吧?” 白净面皮的蒋经东嘻嘻一笑,道:“叨扰、叨扰!” 他说“叨扰”,就好像他吃了张一行什么东西似的。 鹰钩鼻子的蒋经北也笑道:“我们兄弟都是大赌徒,自然诸事都要好好算计一番再行动。大哥,你上吧。” 田金佛冷笑道:“你们没有经过淘汰赛,凭什么直接进入第四轮?” 蓝衫人蒋经南闻声一怔,狐疑地看着田金佛,半晌才大叫起来:“哈,原来是七圣教的田右使,难怪声音这么熟!” 蒋经南常年奔走云南一带,对南武林名人们都十分熟悉。他这一叫。肖无濒和张一行心中都是一怔。 七圣教是活动于云贵一带的教派,恶名昭著,精擅用毒,为中原武林人士所不齿,没料到七圣教居然打听到了《太清秘笈》的事,也赶着凑热闹来了。 蒋经南又瞪着韩笑,大笑起来:“这不是韩左使么,怎么也在这里?” 原来田金佛和韩笑均是七圣教的使者,难怪他二人之间不欲交手了。 张一行冷笑道:“你们已无权再呆在此地,请回云南去吧。” 韩笑怒道:“为什么?” 张一行道:“走江湖的人看重信誉,你们二人同出一教,已然犯规!本会名声虽然不好,但对‘信誉’二字还是看得挺重的!” 韩笑一矮身,右手不知怎的就从宋沁身边绕过去,一把扣住了何出脚腕,顺势一带,将何出的身子抛向场外,自己已出剑,刺向蒋经东小腹,口中喝道:“老田,带何出走!” 田金佛的身形倏地拔起,直追向何出。 田韩二人带来的四名手下都是一冲而前,却被蒋经南和蒋经北拦住。 宋沁刚刚惊呼出声,场中已经没了肖无濑和张一行的身影。 后发先至,田金佛的双手还没触到何出,已有两柄青光闪动的长剑闪电般拦住了他的手。 田金佛蓦地一声暴喝,身形倏地一矮,从地面上一滑,让过剑锋;又去伸手抓正落在他身边的何出。 两柄剑,还是那两柄剑,一柄微红、一柄青白,出现在他面前。 田金佛若不缩手,势必会被双剑绞断双臂,势必会被双剑穿心而过。 第五章 老孔 田金佛自然只有缩手。可不管他缩得如何迅捷,总也免不了一死。肖无濑剑尖上挑,刺入了他的咽喉,张一行剑尖下压,刺入了他的膻中穴。招式不同,方位不同,力道也不同,但都是妙到毫巅的杀招。 二人两剑,田金佛仰天而倒。 韩笑和蒋经北正斗得激烈,另外二蒋却已都取胜。七圣教已经失败了。 韩笑突然收剑,投入了黑暗之中。 宋沁吓得心里扑扑乱跳——何出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个来回了。 何出仍是昏迷不醒,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刚去过鬼门关一趟。 肖无濑和张一行同时收剑人鞘,又同时说道:“好功夫!” 惟有英雄才会惺惺相借。 现在场中,只剩下十四人:张一行和六个紫衣人、肖无濑夫妇、蒋氏三兄弟、一个何出、一个老孔。 场外观战之人,只有三个:石呆子和癩痢老六是何出的朋友,帮场就得帮到底;老方是因为家就在草坪边上,没事来看热闹。 蒋氏兄弟已经见到张、肖二人的剑法武功,自叹弗如。 蒋经北叹道:“张兄,肖帮主,我们三兄弟只重钱财,不计较什么武学秘笈,也自知绝非二位敌手。不过,看在消息是我们兄弟传出去的份儿上,能不能答应我们一个小小的请求?” 肖无濑冷冷道:“肖某什么都不在意,只要能护住何出的性命,其他所有东西,都没放在肖某眼中心里。” 张一行叹道:“肖君,好汉子!张某知道,你和何一弓是过命的朋友!”他转向蒋氏三兄弟,冷笑道:“你们准备要多少?” 他指的当然是银子。 蒋经东忙赔笑道:“张帮主想来也知道,何一弓生前仗以成名的兵器,乃是一对重约六斤的金戟。” 张一行微微一怔:“你们只要金戟?” 六斤纯金虽也算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对于富可敌国的江南蒋家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他们竟然只要这六斤纯金,岂不令张一行觉得不可思议? 莫非这金朝中有什么奥秘么?张一行迟疑间,肖无濑已冷冷道:“我不答应!” 张一行微微一声冷哼,紫心会的六人和蒋氏三兄弟一拥而上,围住了宋沁: “由不得你!” 肖无濑的眼中,突然暴射出凛冽的寒光,他的声音,已冷如万古寒冰: “张兄,你已决定和蒋氏兄弟联手?” 张一行的声音也变得极其不友好:“肖君,我只不过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肖无濑冷冷道:“那么,你我之间已不免一战?” 张一行沉声道:“的确如此。” 蒋经东笑道:“多谢张帮主赐给我们兄弟一对金戟!” 宋沁冷笑道:“那本是何出的东西,你们真不要脸!” 蒋经北大笑道:“弱肉强食,古来皆然。即使金戟原是何出的,也已由张帮主转交蒋家了!” 宋沁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 何出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怒叫道:“你们要这要那,也不问问老于答应不答应!” 谁也没料到何出居然是装死不上朝,连肖无濑和宋沁都没料到。 难道金正庭没点中他穴道吗?或者是金正庭力道不足,穴道自解了? 张一行暴跳而起,一拳击向何出面门。 肖无濑横里一飞,拦住了张一行,二人拳掌相接,过了三招,又都同时落地,稳如泰山。 肖无濑冷冷道:“张一行,我现在很鄙视你!” 当然是因为张一行出手偷袭一个晚辈。 张一行冷笑一声,道:“肖君,招子放亮一点。否则尊夫人的安危清白,张某恕不保证!” 肖无濑自然也知道,宋沁以一对九,万无幸理,那六个紫衣人武功造诣都相当高,蒋氏兄弟三人更非善主儿。真要冲突起来,只怕自己夫妇今日命丧于此了。 何出接口怒吼道:“我担保!” 张一行大笑起来:“你,就凭你小子?” 蒋经东三人也大笑起来:“何出,你连自己都保不了,怎么能保护肖夫人呢?” “还有我!” 一个宏亮的声音炸了开来。 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相信,这声音竟是从老孔嘴里吼出来的。 连石呆子和老六都不相信。 老孔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鞋匠,耳聋眼花,枯瘦如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进棺材。老孔小心谨慎,勤俭持家,一天都难得歇上一会儿,一天都难得讲十句话。 若是有人指着老孔说这位是武学大宗师,谁也不会相信的。再不像样的宗师,也比老孔那副德性要强多了。 而实际上你不得不信。世界上就有那么许多怪事,你乍一听时会笑破肚皮,笑飞下巴,但事实上,怪事却往往是真的。 老孔从石上站起来,红光满面,双目炯炯有神,干瘦的胸脯也挺了起来。 转眼之间,老孔似已不是老孔,而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张一行等人自然都大是吃惊,石呆子和老六两人也看着老孔直发愣。 只有何出悄然叹了口气,那叹息中似有放心,有崇敬,也有歉疚。 老孔当然也感觉到了何出的叹息,他回头温柔地看了何出一眼,又将目光射向了张一行。 老孔在微笑。 那微笑表明,他也曾有过叱咤风云、傲睨群雄的岁月。 张一行只怔了很短的时间,便已清醒。 他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阁下是什么人?” 老孔一挺胸脯,大言不惭地高声道:“鞋匠老孔!” 张一行冷笑道:“张某眼里不操沙子!” 老孔大笑起来,道:“你眼里就是揉了砂子也不要紧,老夫可以把你狗眼里的沙子一粒一粒地剔出来!” 老孔大约也受了方家桥地气的影响,说话噎人,能把你噎个大跟头。 他骂张一行的眼睛是“狗眼”,自然是说“狗眼看人低”。 老孔即使无名,也毕竟是个老人,张一行的口气很骄横,老孔自然要狠煞他的威风。 张一行气极反笑:“阁下真的不肯告诉真名实姓吗?” 老孔眯起眼睛,讽刺地笑道:“老夫纵横江湖时,你小子在倚门槛蹭卵子玩吧?老夫凭什么要告诉你?” 张一行大笑忽止,冷哼一声道:“就凭这!” 紫影闪动间,何出已被张一行擒住。张一行的左掌已按在了何出的百会穴上。 老孔怔了一下,又笑了:“张一行,你的武功还不错嘛。” 老孔的眼睛居然不花了,看得清清楚楚。 张一行笑道:“谬奖,谬奖!” 宋沁怒叱道:“张一行,你这算什么?快放开他!” 肖无濑退开一丈,沉声道:“张兄,咱们方才的打斗还没开始呢,请——” 张一行不能不讲信誉,至少是明里得讲。 何出被他扔给了紫心会的人,两个紫衣人用剑尖点着何出,似要将他钉在地上。 蒋氏三兄弟仍然困住了宋沁。 老孔现在仍然是裁判,他不能干涉场中任何事。 肖无濑缓缓拔出剑,缓缓将剑斜削而出:正是名噪一时的“秋水剑法”,白袍会的看家本领。 这套由前任帮主秋水自创的剑法,清灵恢宏,气韵生动,宛若无边无际的秋水明月,刹那间可使人沉缅于瑟瑟的秋意中而不能自拔。 “秋意”是不是就是杀气? 张一行长剑一抖,也使出了紫心会的镇帮功夫“血剑”。 据说“血剑”曾经是一柄充满了血腥和杀气的利刃,紫心会的开山祖师,曾用“血剑”血洗过许多门派。后来“血剑”失传,剑法却留了下来,而且也叫“血剑”。 血,是不是就是剑的本色? 张一行冲出,剑发。那似已不是剑法,而是刀法、棍法、枪法等等的杂合,零乱无章,却又精妙狠辣,似乎每一剑都要看见敌人的鲜血才算完。 肖无濑的剑,飘渺悠远,似蒹葭上冷冷的白露,似白露上孤洁的月光,似月光里幽怨的箫声,似箫声里丽人的漆眉。他的剑招虽然很慢很舒缓,但张一行的“血创”也无法攻进去。 老孔高踞赌石,看得啧啧连声:“难得,难得!难得的人,难得的剑,难得的剑会!” 张一行的剑似是快到了极处,其实却无时不留有回防的余地;肖无濑的剑慢到了极处,却随时都有可能攻入张一行的要害。 快就是慢,险就是缓。这是不是极高深的武学? 老孔似已看得痴了。 宋沁怔怔地盯着肖无濑,想起了很多、很多…… 石呆子和老六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们实在为这个不温不火的肖帮主担心,担心他随时会被张一行凛冽的剑气摧垮。 何出看着抵在自己咽喉和心口的两柄长剑,也似已看得痴了,又似已吓傻了。 那两个紫衣人渐渐被斗剑吸引住了。这种百年难遇的剑会,难道不是用剑人观赏学习的最好机会吗? 他们的剑尖已微微抬起。 何出宛如一条游鱼,一条黄鳝,一条蛇,悄无声息地从剑尖下滑了出去。 谁也没有察觉到何出已经脱离了危险,所有的人都已被“血剑”的狠辣迅捷和“秋水剑法”的舒展洒脱诱入了痴迷的状态。 老孔的啧啧声似乎停了一会儿,他的嘴角泛起了淡极的微笑,但啧啧声马上又响了起来。 只有老孔,知道何出已经溜走了。 何出溜出剑尖的控制,飞快地一闪,到了老方酒店外面的树阴中,没人了黑暗中。 老方的老婆尖叫着让老方回家去,老方兴犹未尽地往回走。他根本就没发觉正从他身边闪过的何出。 何出一溜轻烟般过了河,来到牛棚边的老柳树下,停了下来。 牛棚四周静悄悄的,流水的声音很低很柔。在这里,虫儿的鸣叫就是最嘈杂的声音。 何出手脚并用,快如猿猴地上到了树顶。 树顶上的大鸟窝里一定藏有什么东西,何出正伸手进去摸索。 何出摸出来的,竟是两只无柄金戟。金戟只有巴掌大小,形状极为美丽,宛如两只金色的大蝴蝶。 这就是“金戟无敌”何一弓的成名兵刃。何一弓就是凭着它们,在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头。 何一弓使的金戟是有柄的,可柄呢?何出不知道。 何出泪水莹莹地望着这两只金戟,目光温温柔柔的。 他将金戟塞进袖口里,又伸手从乌窝中摸出了一个油纸裹着的小布包,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古书。 何出看着古书,叹了口气,喃喃道:“都是为了你这个破玩意儿。” 都是因为这个“破玩意儿”,何一弓名动江湖,又被残杀。 都是因为这个“破玩意儿”,何出才十多年不敢迈出这个镇子。 都是因为这个“破玩意儿”,何一弓的结拜兄弟孔含章才隐居十二年,着意培养何出成人。 都是因为这个“破玩意儿”,才会有今天这许许多多的麻烦。 何出摇摇头,叹息着将“破玩意儿”揣进怀里,溜下了柳树。 谁也不会想到,轰动天下的《太清秘笈》居然就藏在这柳梢上的大鸟窝里。 张一行“血到”的威力依然不减,肖无濒“秋水剑法”的灵动也已发挥到了极致。 但他们的额上,已现出了密密的晶莹的汗珠。 他们的决斗,已到了生死关头。 一个紫衣人不经意地往地上一看,惊呼出声:“何出溜了!” 一声爆响,肖无濑和张一行倏地倒飞而回,跌倒在地,二人口中都已是鲜血狂喷。 两柄利剑,都已断成了碎片。 宋沁一声惊呼,穿花挟蝶般掠出蒋氏三兄弟的包围,扑到肖无濑身边,哭叫道:“大哥哥,你——” “大哥哥”本是他们热恋时最最关情的称呼,宋沁却在此时大声叫了出来。肖无濑心情剧荡,血喷得更急。 老孔闷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肖无濑身边,双手一阵乱点:“宋姑娘,肖公子没事儿。” 宋沁哭得却更伤心了。是不是因为只要肖无濑没事儿,她的泪水总会被他吻干? 张一行喘笑道:“肖君,好功夫!” 肖无濑也喘道:“张兄,佩服!” 两败俱伤。得意的该是谁? 老孔沉声道:“肖无濑肖公子,何出的事情,有我孔含章在,你尽可放宽心!你和宋姑娘,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调养吧。” 肖无濑只有点头,他已无力再战,宋沁也已无心再战。 宋沁背起肖无獭,慢慢走远了。 蒋氏三兄弟彼此对视一眼,居然也纵跃而退,飞快地跑开了。按理说张、肖俱伤,他们该是现在最有实力的,可他们却撤走了。 是不是因为这里已没有何出? 六个紫衣人,六柄剑,护住了坐在地上的张一行。 张一行面色惨白,但神情却很镇定。 老孔笑道:“张一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一行一下就站了起来,大声道:“很好!” 他的声音虽仍很哑,但中气显然已很充沛。 老孔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武功已是如此之高,相信天下已极少有人能胜过你,你又何苦跑来抢秘笈呢?” 张一行看着老孔,突然也叹了口气,道:“张某此身已属本会,一切从紫心会的利益出发。” 老孔道:“你是害怕有人修习了太清玄功,会和你作对?” 张一行笑出了声:“怎么可能呢?放眼天下,除了白袍会之外,尚有何人敢和我紫心会作对?我之所以抢秘笈,是为了百尺竿头,更上层楼。对我紫心会日后发展壮大,秘笈大有益处啊!” 老孔干笑了几声,淡淡地道:“不对吧?张一行,你也是一个神秘组织的首脑,难道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比你的紫心会更神秘的组织吗?” 张一行眼中闪出了冷傲的光芒:“白饱、紫心、血鸳鸯! 你说的是血鸳鸯令吗?” 白袍会、紫心会和血鸳鸯令乃是天下最神秘的三个组织。其中白袍会成立最晚,又名“弃徒会”,专门收罗各门派的弃徒,现已渐渐变成了一个公开的门派,不再神秘。紫心会成立较早,仍很神秘,只有血鸳鸯令,最为神奇,曾有过许多传奇故事流传江湖。但也有人认为,“血鸳鸯令”根本就是杜撰出来,世上本没有这么一个纯粹由女人组成的组织。 老孔苦笑:‘不错,血鸳鸯令!” 张一行大笑:“莫说世上并没有这么个组织,就算真的有,也绝对不会是紫心会的敌手!” 老孔喃喃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但我的确已经感到,她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张一行突然觉得,后脊上一阵发凉。 他并非不知道世上真的有血鸳鸯令这个组织,紫心会上代帮主华玄元就曾告诉过他,宋朝元的妻子辛眉,就是血鸳鸯令在虎山派的卧底,结果是虎山一派,冰消瓦解。 如果今晚的最后得胜者是血鸳鸯令,张一行将不会感到吃惊。 现在何出在哪里?秘笈又在哪里?是不是都已落进血鸳鸯令手中? 老孔似是没话找活地道:“你不要伤害何出,他还只是个孩子。” 张一行突然大笑起来:“那要看这个孩子老实不老实。” 老孔冷冷道:“老夫现在若要宰你,易如反掌。” 张一行的大笑声不断:“你不会的,因为我已重伤。” 老孔仰天一笑,道:“老夫十二年前便已发过誓,以后快意恩仇,绝不再为虚名所累!” 老孔已不再笑,一步一步,走向张一行和六个紫衣人。 张一行冷笑道:“孔含章,你若杀了我,紫心会数千弟兄将视何出为仇人。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也难逃出紫心会的手掌心!” 老孔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说道:“我管不了以后的事。杀一个,少一个!”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赌石边又已呈现出一触即发的态势,但已没有人调停。 四个紫心会的剑手齐声历呼,四柄青光闪闪的长剑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 孔含章冷笑着钻进了网里。 老孔当过十二年鞋匠,他拆过许多乱七八糟的鱼网线。 他知道这六个紫衣人都是用剑的高手,他们织就的剑网一定很难拆,他还是冷笑着钻进了网里。 剑影。剑影。剑影织成密不透风的剑网。 老孔就像是一条鱼,一条又老又滑又粘的鲇鱼。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老孔在刹那间已中了四剑,两剑在胸腹,一剑在右臂,一剑在左腿。 鱼未死。网已破。 四个紫衣人哼都没哼就向四下仰倒。他们的眉头,都点着一点蚂蚁大的血斑。 “金针渡劫!”张一行神态自若地道:“的确是好功夫。” 孔含章的一手“金针渡劫”绝技,三十年前名动江湖,杀人无数。每个被他杀死的人都被金针刺人眉心,无药可救。 老孔浑身鲜血,脚步踉跄。 最后两个紫衣人不等号令,呼啸着挟剑而上。 老孔又中了两剑。那两个紫衣人又被金针“渡化”了。 老孔还是没有倒下,他艰难地迈出了一生中最后的几步,站到了张一行面前。 张一行苦笑道:“孔含章,你这是何苦?” 老孔干笑,声音已嘶哑不可闻:“大哥,小弟我……我来了,幸……幸不……辱……命……” 张一行右掌疾挥,老孔双手连抖。 一声巨响,老孔的胸膛被打穿了一个大洞,血肉横飞,倒地气绝。 石呆子和老六的两泡尿下来了。 张一行跟跄了几步,站住了,叹了口气,嘶声道:“张一行,你……这是……何……苦……” 他也仰天摔倒。他的眉心,自然也有一个极小的红点。 像一只红色的小蚂蚁。 何出溜下树,便被一双结实而又柔软的胳膊抱住了,抱得紧紧的。 何出挣了几下,没挣开。后背有两团软绵绵的东西顶着,热烘烘的。 “何疯子,是我呀!”抱他的那人在娇声低笑。 “春妮儿?” 何出突然浑身暖洋洋的,——抱他的人儿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春妮儿! 三个苗条动人的身影闪了过来:“春妮儿,快走吧!” 春妮儿笑嘻嘻地道:“大哥他们呢?” 一个女人道:“在前面等着呢!” 春妮儿将热烘烘的嘴儿凑到何出耳边,轻笑道:“疯子,跟我走,好不好?” 何出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愿动弹,也动弹不了。这三个女人正是那日在酒店中碰到的,是春妮儿的三个嫂子。 何出被结实的牛皮绳捆住了手脚,捆得紧紧的,他现在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脱不了身了。 何出被横放在春妮儿马前。他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她随骏马疾驰而上下颤动的双乳,他极力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这一切都让何出神不守舍,想人非非。 秋衫薄薄,迎风而贴上春妮儿的娇躯,显出了极美极动人的曲线。 这个时候谁要敢拎何出下马,解开皮绳和穴道,何出一定会给那人一个耳光,外加一脚。 何出似乎已经忘了,他是因为什么才会躺到马背上来饱眼福的。 难道不是那个“破玩意儿”吗? 一行八人七骑向北奔了约摸三个时辰,天光大亮,何出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何出从来没出过远门,更没见过山外的景象。他侧过头,打量着路边的景物,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水塘,大片大片的水塘连在一起,塘中满是菱藕。塘边尽是垂柳,垂柳中有人家。 山呢?何出惊慌地发现,山影已很淡很淡,山已很远很远。 没有山,还有什么意思呢?何出觉得有些害怕了,他感到很孤单。 正在这时,马停住了。 何出一转头,就看见了一座极大的大门,大门两边是青砖砌成的高墙。 “这一定是个很有势力的人家。只是,抓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何出更慌张了。如果你是个在山里长大的孤苦无依的男孩子,如果你突然被人抓住,送到山外的某个陌生的庄院,你会不会慌张? 当然也会。 蒋氏三兄弟先下了马,然后是三个嫂子下马,都往那扇大门走,有说有笑的。 难道这就是“赌神”蒋家?何出在心里打小鼓。 春妮儿一提牛皮绳,拎着何出飘然下马,朝他媚媚地一笑,满面红晕:气“不老实的坏小子!” 显然她知道,何出一直贼忒兮兮地尽向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看。何出红了脸,羞惭地转过眼睛。 他看见一个很年轻很英俊的公子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何出的眼睛一下瞪着溜圆—— 是司马鹤! 这里是名动江南的司马世家! 这里已是芜湖!这里已是长江边! 何出的心一下凉透了。 春妮见了司马鹤,顿时将何出往地上一扔,跑了上去,娇声道:“鹤哥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呀?” 何出的心,简直已凉得不能再凉了。 他的脑袋一下磕在一块石头上,但他没有感到痛。 他的心在刀扎般地痛。他实在是太生气了。 何出并不生春妮儿的气,他只是狠狠地骂自己没出息。 春妮儿似乎并没有发现,司马鹤面色慌怀,目光阴沉。 大嫂忙笑道:“春妮儿,咱们先去歇息去吧!何出这小子,就让你大哥和你鹤哥哥他们发落好了!” 司马鹤也不搭腔,快步走到何出身边,极快地一摸他全身,面色更难看了: “东西呢?” 他的声音又嘶又哑又冷,十分难听。 蒋经东微笑道:“在我怀里。” 司马鹤冷笑道:“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蒋经东笑道:“司马公子,没什么别的意思、只要你杀了尊夫人,蒋某自然会交出秘笈。” 司马鹤惨然一笑,声音已有些颤抖:“你可以到后厅看看。” 蒋经北飞一般冲入大门,片刻又奔了回来:“真的已经死了” 蒋经东哈哈大笑:“司马公于果然是个爽快人,是个有血性的男儿。春妮儿,还不谢过你鹤哥哥?” 春妮儿满面红云,深深一福。 司马鹤朝她冷冷点头,转向蒋经东。蒋经东伸手人怀,将秘笈取了出来,递给了司马鹤。司马鹤双手颤抖着接过《太清秘笈》,眼中闪着惊喜痛苦的神色。他匆匆翻了几页,便将秘笈塞进了怀里。 蒋经东微笑道:“大事已了,我们该走了。春妮儿,你是走呢,还是留下来?” 春妮儿娇羞无限地瞟了瞟面目阴冷的司马鹤,娇滴滴地道:“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陪鹤哥哥。” 何出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一点都没弄明白。 第六章 协约 司马鹤长长嘘了口气,抢上一步,深深一揖,道:“蒋大哥、蒋二哥、蒋三哥、大嫂、二嫂、三嫂,小弟适才失礼冲撞,多有得罪,各位千万莫怪。各位若是不嫌小弟鄙俗,就请在寒舍多盘桓几日。各位的恩情山样高,海样深,小弟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他说着说着竟跪了下来,双泪交流。 蒋氏兄弟大惊失色,连忙扶起司马鹤。蒋经东苦笑道: “司马公子何必说得那么见外呢?咱们还是一家人嘛。” 春妮几眼中也已泪光闪烁,走上前抱着司马鹤的胳膊,柔声道:“鹤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司马鹤垂泪道:“小弟报仇心切,行事说话,难免乖张。 小弟实在是……” 春妮儿将她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胳膊,声音更娇媚了: “我们又没怪你,父仇不共戴天嘛!鹤哥哥,你放心,你复仇的时候,我哥哥嫂子们一定会帮你的。” 春妮儿的声音,连寒冰都能融化了,当然更能融化男人的心。 司马鹤抹去了眼泪,脉脉含情地凝视着春妮儿。 蒋经东含笑道:“既是公子相邀,咱们多住几日也好。 司马世家广有钱粮,也吃不穷他的。” 春妮儿喜笑颜开,松开拖着司马鹤的手,鼓掌道:“大哥真好!” 司马鹤面上也泛起了亲切迷人的微笑,他走上前去,一个一个行礼:“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王嫂,小弟和……和春妹的婚事,还要请哥哥嫂嫂们做主。” 春妮儿眼儿娇柔面儿羞,扭过了身子。 何出躺在地上,自怨自艾:“原来她喜欢的,是这个司马鹤。她和他就要成亲了,我何出岂不是癩蛤蟆吃不着天鹅肉了吗?我不过是个无爹无娘的孤儿,是个又脏又臭的混小子,她怎么会喜欢我?司马鹤人品出众,武功超卓,她喜欢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可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他这里越想越灰心,蒋经东兄弟们却都面面相觑。 司马鹤面上变色,退了一步,道:“各位莫非认为小弟不配吗?” 春妮儿也转过身,冷叱道:“大哥!” 蒋经东一见春妮儿放脸,马上满脸堆笑:“我也没说不好啊,我只是在考虑,喜事什么时候办合适些。” 春妮儿冷笑道:“你少打马虎眼儿。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蒋经东连连点头:“但凭妹子做主,哥哥嫂子们无不从命!” 何出觉得有些奇怪了。哥哥凡事让着小妹,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也不该凡事都由小妹拿主意啊?蒋氏兄妹之间的关系,让何出模不着头脑。 春妮儿见几个哥哥让步了,面色才渐渐和缓,司马鹤面上也重露出了微笑。 关于如何处置何出,众人的意见倒还一致。他们都认为,何出应该去死,否则留着他,总是个祸害。 司马鹤捡起血迹斑斑的长剑,走向何出。这柄剑上沾着的,是他妻子的鲜血。 何出从迷悯中被剑气惊醒,吓得直叫唤:“喂喂,几位大爷、公子、大姐们,饶了小的这条狗命吧!我家里还有……” 春妮儿娇笑道:“还有八十岁的老娘、没满月的儿子?” 何出忙道:“对、对、对,你们饶了小的吧!” 司马鹤微微一笑,温柔地看着春妮儿:“春妹,你说咱们饶不饶他?” 春妮儿也娇媚地看着他,痴痴地笑着:“鹤哥哥,我听你的。” 司马鹤转向蒋经东数人,这六个人都是连连点头微笑,表示服从。 司马鹤道:“那么,饶了他这条狗命吧。” 何出喜出望外,差点没哭出声来。 司马鹤弯下腰,扯住牛皮绳,轻轻一绷,牛皮绳寸寸断裂。何出双手双脚恢复了自由,但他还是无法站起来,捆绑时间太久,他的手脚都已麻木了。 司马鹤微笑道:“春妹,你想不想要一个马夫?” 春妮儿笑靥如花:“好呀!” 司马鹤笑叫道:“何出,还不起来磕头,谢小姐不杀之恩?” 何出的确想站起来,可又的确站不起来。手脚仍然发木,好像不是自己身上长的。 何出只好苦笑道:“小姐,小的实在……实在无法站起来,实在……” 春妮儿连看都没看他,携着司马鹤的手走了。蒋经东心领神会地走过来,拔刀挑了何出的琵琶骨。 何出的武功还没有正经用过一次,就已被人废了。 何出痛得惨声大叫,昏死过去。 但何出又被人用凉水泼醒了。他感到浑身病得火烧火燎,不住大叫,被司马世家的家丁扔进了马厩。 从牛棚到马厩,这就是何出的生活道路。 入夜,司马世家的大院里,张灯结彩,庆贺司马鹤和春妮儿成亲。 没有贺客。有些特殊的婚礼,可以什么都不要,贺客更是最不受欢迎的。 司马鹤和春妮儿穿着吉服,笑嘻嘻地给蒋氏夫妇敬酒。 蒋氏三夫妇理所当然地喝下了杯中的酒。喝完他们就都跳了起来,面上满是痛苦和怨毒的神色。 蒋经东嘶叫道:“你下毒,你下……毒!” 蒋经南脸已发绿,呼吸也已很急促,他伸出双手,扼住咽喉。 司马鹤苦笑:“经南兄,没有用的。” 蒋经北脚步踉跄,哑笑道:“司马鹤,你很……很了不起啊!” 司马鹤笑嘻嘻地道:“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我连自己的老婆都舍得杀掉,还会顾惜你们几个?” 蒋经东两眼都已凸出,蒋经南已经七窍流血,三个女人也已倒下。 只有蒋经北还能支撑着没倒下,他还在笑,笑得很凄厉:“为什么,为什么?” 司马鹤叹道:“其实呢,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若是我今天一念之仁放走了你们,江湖上不久便会有人知道是我拿了《太清秘笈》,就会给司马世家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来,那我就不能安心苦练玄功了。所以,你们必须去死。” 蒋经北疯狂地大笑起来:“你别太……得意了,有人已晓……晓得了!” 司马鹤神色一变,但马上又笑了:“不就是何出那小子吗?我可以马上杀了他,不费吹灰之力。经北兄,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不杀何出?我是为了麻痹你们,让你们以为,我司马鹤连何出都可以饶了,当然也不会杀你们。哈哈,哈哈……” 蒋经北嘴角已沁出了鲜血,紧接着鼻孔、耳朵和眼睛也已开始流血,但他紧紧抓着桌沿,不让自己倒下:“不是何出,不是……” 司马鹤一掠而上,封住了蒋经北周身大穴,随即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急叫道:“经北兄,这是解药。你说出那人是谁,我放你一条生路!” 蒋经北突然一指春妮儿,重重摔倒在地,连桌子都带翻了。 解药虽有效,但已太晚了。 司马鹤叹了口气,转向了春妮儿。春妮儿面色惨白: “你……你要……杀我吗?” 司马鹤柔声道:“当然不会,你已是我的妻子,我怎会杀你?” 他突然一抬手,点中春妮儿麻穴,微笑着将她打横一抱,向内室走去,口中柔声道:“我不杀你,但我要先玩你,各种方法都玩个够,然后再废了你的武功,割了你的舌头,剜了你的眼睛,刺聋你的耳朵,配给何出做老婆。” 大厅里红烛高烧,喜案犹在。 地上却倒着六具尸体。 这该是怎样意义的生、怎样意义的死呢? 司马世家的家丁仆人们,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连负责看守何出的两个壮汉也醉得互相搂在一起,拖长声音唱起了歌。结果是两人都把对方脸上身上吐了个一塌糊徐,呼呼大睡起来。 一直在叫痛的何出居然不叫了。他慢慢爬了起来,悄悄地从两个莽汉身上跨了过去,走出了马厩,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 没有人拦他,所有的人似已都醉了。 春妮儿似也已醉了。 司马鹤轻笑着将她放在柔软的床上,两手轻快熟练地将她翻过来倒过去,很快,春妮儿就已全身赤裸地卧在柔滑的缎子床单上了。 司马鹤在看着她,眼中尽是浓浓的情意。 春妮儿柔声道:“鹤哥哥,刚才你是吓唬我玩儿的,是不是呀?” 司马鹤不出声,只是伸出双手,轻悦似水地揉着她雪白丰满的双乳,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丰满柔软的腹部和大腿。 春妮儿只是使不出内力而已,她仍可动弹。这就是司马鹤对付女人的绝招之一。 春妮儿心中的恐惧似已被他的抚摸和亲吻融化了。她已开始轻笑,开始扭动,开始发出一阵阵颤抖的呻吟。 司马鹤立起身,正准备解自己的衣衫,门外居然响起何出的怒骂声: “狗日的司马鹤,滚出来!” 司马鹤缓步出门,来到大厅之中。 红烛仍在高烧,红烛的光影中立着何出。何出浑身血迹斑斑,但仍是神完气足。 尤其那一双眼睛,简直比电光还亮。 司马鹤冷冷道:“这么说,蒋老大并没有挑了你的琵琶骨?” 任何人,只要被挑了琵琶骨,便已无法再施展武功。习武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司马鹤当然也不例外。 何出咧嘴一笑,道:“谁说的?蒋老大的确想挑我的琵琶骨,结果让我移动了一下位置,还好,没挑着!” 被江湖人视为绝学的“移穴换位”,竟被何出说得平平无奇。但司马鹤已知道何出是不可轻视了,会“移穴换位” 的人,绝对不是易于相与之徒。 同时,司马鹤更对《太清秘笈》的玄妙产生了信心。如果连何出这么笨的穷小子都能从《太清秘笈》中学会移穴换位,他当然能领悟出许多更为神奇的武功来。 司马鹤虽已知道何出有两下子,但还是没将何出放在眼里。他认为自己有绝对的把握杀掉何出。 因为他从十三岁学杀人以来,身经大战小战数百次,经验之丰富、招数之阴毒,这不是靠偷练了几年的何出所能相比的。而且《太清秘笈》奇奥难解之处颇多,何出无人指点,所得自然极少。 司马鹤挺怜悯地看了何出一眼,叹道:“何出,你说你生下来是干吗?过了二十几年苦日子,现在又要被我杀死,连苦日子都过不成了。” 何出摸摸头,傻笑:“你的意思是说,我妈当初就不该生我,或是生下地就该掐死我,对不对?” 司马鹤道:“不错。” 何出苦笑:“这可不关我的事,是我爹我妈不对。” 司马鹤摇摇头,道:“好啦,这些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你用什么兵刃?” 何出笑道:“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司马鹤不再开口,伸手凌空虚抓,地上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剑已被他抓在手里。 使剑才是司马鹤的看家本领,至于扇功,只不过是他为了显示自己的风流潇洒而已,所以他才输给了张一行。 若是司马鹤剑斗张一行,鹿死谁手,尚难预料。 而对付一个何出,半个司马鹤就绰绰有余了。 长剑递出。剑招圆熟老辣、精妙狠毒。司马世家的武功,果然是不同凡响。 何出的衣衫被越来越凛冽的剑气割得寸寸缕缕,面上也被划了一条浅浅的伤口,但他没有受重伤。 何出的身形步法居然极其古怪,任凭司马鹤刺抹挑斫,何出总能滑溜溜地闪开剑锋。 转眼间已过了三十招。司马鹤一声清啸,剑光大盛,如江河奔泻。 何出身法再快,步法再巧妙,也无法快过司马鹤的剑招,更何况何出的身法步法还比较生疏呢? 何出的胸口终于被刺中了一剑,司马鹤顺势一脚,将何出踢飞起来。 就在这时,两只金色的大蝴蝶从腾空的何出双袖中飞了出来,飘飘荡荡的,好像并不很快。 但司马鹤闪不开。 他已被两枚金戟穿胸而过,连他下意识伸出去格挡的长剑也被削成了三截。 司马鹤倒在地上,面上兀自挂着他彬彬儒雅的微笑,那是他将何出一脚踢飞时刚刚绽出的微笑。 何出落下地,刚笑了一口,胸口一痛,便不敢再笑了,但仍然很开心地咧着嘴。 他走到对面墙壁上,取下深嵌入壁的两枚金戟,亲了几口,放进袖里,低声道:“多谢。” 胸口的血迹在渐渐扩散,何出只好自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止血。 他站在司马鹤尸体边,喃喃道:“司马公子,你若是从蒋经东怀中取走了这对金戟,我就无法战胜你,你以为这两只金戟已只不过是黄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杀了你,是因为你太狠心,你竟然杀了你妻子,你还杀了春妮儿的哥哥嫂子。你是我平生杀的第一人,真是对不起。秘笈我要收回了,这是我爹的遗物,不管怎么说,我也得留着它,对不对?” 他摸索着从司马鹤怀中找出秘笈,放进袖中,突然冲到门边,干呕起来,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啊! 这时,他听到了房里春妮儿的哭声,连忙抹抹嘴角,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强笑道:“春妮儿,咱们走吧。” 转过屏风,何出呆住了。 床上的春妮儿玉体横陈,所有的隐秘之处一览无遗,动人之极。 何出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他一看就看呆了,看得两眼放光,浑身火热,手脚乱颤。 他突然觉得这样站着已经很难受了,不由转过身,哑声道:“你……你……你先穿……穿好衣裳,这里不能久留,该……该走了。” 春妮儿痴痴地坐了起来,冷冷道:“你杀了司马鹤?” 何出哑声道:“是……是的。” 春妮儿走下床,走到他面前站住,冷笑道:“你杀了他,我就杀你!” 何出转开眼睛,颤声道:“可他要杀……杀你呀?” 春妮儿大声道:“他要杀死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愿意被他杀死,你管得着吗?” 何出辨道:“他……他不是人。” 春妮儿逼到他面前,高高的乳头都已触着他的胸口了: “你是人?” 何出倏地收回目光,直视着春妮儿的眼睛,冷冷道:“蒋姑娘,请恕何某冒昧!在下这就告辞,日后蒋姑娘若要找我何出报仇,只管再去方家桥找我就是。” 春妮儿更紧地贴了上去,眼中凶光毕露:“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何出后退几步,沉声道:“蒋姑娘,再见。”拱了拱手,绕开她的身子,大步流星往外走。 春妮儿尖叫道:“回来!” 春妮儿无论何时何地,总是那么盛气凌人的,只有在司马鹤面前,她才是个温驯可人的女孩子。 而何出居然杀死了司马鹤!这又该是何等深切的仇恨呢? 何出已经走出了房门,站住了,冷冷道:“蒋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春妮儿冷笑道:“司马鹤点了我的穴道,我留在这里,只有被他们杀死的份儿,你为什么不救我出去?” 何出一怔,但还是在冷笑:“不像吧?蒋姑娘仍是行动自如啊!” 春妮儿道:“他点穴道的方法很古怪,让我能动弹,但无法使出内力。” 何出又一怔,但还是在冷笑:“你只要能动,当然就能自己穿上衣裳,自己走出去,找匹马骑上,逃得远远的,何苦要我救你?” 春妮儿尖叫起来:“我已没了内力,走到哪里,还不是任人宰割?” 何出想了想,道:“好吧,你穿上衣服,我带你走。” 两人逃出了司马世家,两人两骑,向南飞奔。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小小的集镇。春妮儿冷冷道: “我被点的穴已经麻木,不能再走了。” 何出看着黑沉沉的人家和围过来狂吠的几条狗,叹道: “这里人都已睡下了,哪里找地方歇脚呢?” 春妮儿用手一指,道:“街北有个小客栈,名叫‘君子店’,那里的老板娘我认识。” 何出一愣,但并没有问她怎么会认识一个小镇上的一个老板娘。他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问最好。 果然有一个客栈,果然它是叫君子店。 君子店的老板娘,果然和春妮儿认识。 但何出已不再注意这里面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他失血过多,伤口又痛、他实在太累了,只想赶紧倒在床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睡上一觉。 但他刚脱下衣裳,洗完伤口,春妮儿就蹒跚着走了进来:“何出,我……我快……不行了。” 何出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觉是睡不成了。 春妮儿软软地往下倒:“快解开我的穴道,快点!” 何出无奈地扶着她在椅上坐好了,冷冷道:“司马鹤点了你什么穴道?” 春妮儿又软软地从椅中往下滑:“不……不知道。” “不知道?”何出气愤地将她抱到床上,大声道:“他点了你什么穴道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吃的?” 老板娘端着盆热水走进来,冷笑道:“你是个大男人,怎能对她这么凶?你用内力在她体内运转一周天,不就知道什么穴道被点了?” 何出瞪眼道:“你会解,你来解好了?” 老板娘“砰”地一声将盆放在桌上,道:“老娘没有那么好的内功,要不还麻烦你干什么?” 她端起何出洗伤口剩的血水,气冲冲地走了出去,而且还把房门带上了。 春妮儿脸色已变得发灰了:“何出,快点……快点给我……解穴……” 何出无奈地一伸手,按在她的膻中穴上,她温暖柔软的小腹顿时颤了起来,何出的心也颤了起来。 他很快澄心滤志,解开了她三处被封的穴道。 穴道已被解开,春妮儿还是没有起来。她安安稳稳地闭眼躺着,似已睡着了。 何出急了:“喂,你要睡觉,回你房里睡去,这是我的床,你听见没有?” 春妮儿一动不动,但脸儿已渐渐红了。她突然睁开眼睛,冷笑道:“你喊什么?我就爱睡这里。” 何出瞪了她半晌,突然转身往门口走:“我另找地方去!” 老板娘在门外冷笑道:“没有地方了!” 何出大叫道;“那老子就不住你这个破店。老子情愿跟狗睡在一起!” 老板娘又冷笑:“你床上就有一条又漂亮又凶恶的母狗,她很想咬你几口。” 何出不由回头看看春妮儿,却见她正红着脸儿,赌气似地脱衣裳。 她似乎很会脱衣裳,转眼之间身上就一丝不挂了。 何出只好转身踢门:“快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烧了你这个破店!” “何出!”春妮儿一声脆呼。 何出只好不再踢门,但也没有转身:“蒋姑娘有何吩咐?” “我不姓蒋!”春妮儿大叫起来:“我姓沈,我叫沈春。” 何出冷笑:“你那么大声音干什么?‘沈春’这个名字平常得很。” 春妮儿道:“你给我过来!” 何出当然不会过去。虽然他心里很想过去,但他不愿被一个女孩子呼来唤去。 “你凭什么让我过去?” 春妮儿冷冷道:“你杀了司马鹤,你要赔我一个丈夫!” 何出心口又是一痛:“他该死。” 春妮儿又道:“你在马背上偷看我。” 这下何出蔫了,不出声了。 其实他是真的想过去,只是有点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但他咽不下的这口气很快都没有了,一双光洁柔软的胳膊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一双结实温暖的乳房紧紧贴在他赤裸着的脊背上,一个柔媚蚀骨的声音笑:“我要咬你几口,我是一条又漂亮又凶恶的小母狗……” 何出果然被咬了好几口,咬得他筋疲力尽,却又兴奋得无法入睡。 “你又是怎么认识司马鹤的呢?”何出道。 春妮儿道:“这没什么。赌神蒋家和司马世家本是世交,蒋经东他们和司马鹤也是来往极密的好朋友,我认识司马鹤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何出又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有秘笈的?” 春妮儿笑道:“纯粹是巧合。蒋家三兄弟路过方家桥是想入浙,不想在赌钱时发现了你。因为蒋经东岁数较大,见过你父亲何一弓。他发现你长得像极了何一弓,但还不敢肯定。但通过掷骰子,他们发现,你的内力惊人地浑厚,所以他们就猜出,你是何一弓的儿子,秘笈也一定在你手里。” 何出想了想,又问道:“那么,怎么蒋家兄弟又和司马鹤联手,而又有那么多人知道消息了呢?” 春妮儿沉吟半晌,才冷冷道:“其实道理也很简单。蒋氏三兄弟虽然得知了秘笈和金戟的下落,但自忖没有绝对把握打败你取得秘笈,只好告诉了司马鹤。至于其他人是如何知道的,我可就不清楚了,也许那次三万两的大赌惊动了他们吧!因为蒋氏三兄弟输钱是极少有的事,他们自然诧异,再一侧面打听,难免会听到些风声。” 何出听出来她言不由衷,但没有点破,只是问道:“蒋氏三兄弟若当场出手,肯定可以抓住我,没有必要成全司马鹤吧?” 春妮儿顿了一顿,叹道:“我告诉你实话吧。我认识司马鹤之后,老赌神告诉我,让我想方设法嫁给司马鹤,以控制司马世家的财富。可司马鹤已经有了妻子,这个计划不太好实行。因而蒋氏三兄弟发现你后,就利用你和他做交易。司马鹤急于为父报仇,自然急需《太清秘笈》,蒋家就迫他答应,待取到秘笈后,一定要杀了原来的妻子,娶了我,才能获得秘发。司马鹤自然满口答应。” 何出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们又怎知我会偷偷溜出战场,跑回家去拿秘发呢?” 春妮儿咯咯娇笑起来:“这有什么呀!那次我和三位嫂子名为路过,实际上就是去探你的虚实的。我们经过对你的观察,认为你不可能把秘笈藏在身上,但也不会把它放在很远的地方。你既已修习过太清玄功,要想从别人监视下溜走并不难,所以我们决定,由司马鹤和我几个干哥哥出面,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我们几个女人,就在他们出发前,悄悄掩到你住的牛棚边埋伏好,果然就抓住你了……” 她又已伏到他身上,娇笑道:“问完了吗?” 何出苦笑道:“暂时问完了。” 何出还想说话,春妮儿已拖紧他,滚向了床里边。 春妮儿的话,何出半信半疑、将信将疑。 他觉得:春妮儿逼着司马鹤杀妻娶她,绝对不可能是出自老赌神的指使。一来是因为司马世家著名的不是钱财而是武功,二来则是因为春妮儿和蒋氏三兄弟的关系很奇特,似乎春妮儿是主,他们是仆。 如果春妮儿不是出自老赌神授意去接近司马鹤的,那么春妮儿也就不可能是老赌神的干女儿,或者说,不是他心甘情愿认下的干女儿。 也就是说,蒋家是出于某种外力的压迫,不得不接受春妮儿的控制。 控制春妮儿的人又是谁? 春妮儿的腿已缠了上来,缠在他腰间。何出已无法再想什么了。 他明明知道,春妮儿缠上自己,很可能是利用自己达到什么目的,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她缠上了。 何出并不笨。何出只是有点疯。 第七章 血鸳鸯 睡梦中的何出被人摇醒了:“何出,醒醒,快醒醒……” 何出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道:“干什么?老子才睡多一会儿,你就……” 摇醒他的人是沈春。她不知何时已起身了,而且穿戴整齐。 沈春的脸色很不好,她的眼中也闪着惊恐的光芒: “昨晚方家桥死了许多人,其中有紫心会帮主张一行,‘金针渡劫’孔含章……” 何出猛地坐起,大吼道:“你说什么?” 沈春吃惊地退了几步,何出一跃而起,劈面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嘶声道:“孔……含……章……死了?” 沈春点头。 何出面容扭曲,极是可怖,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你骗我,骗我!孔大叔不会死,不会的!” 沈春低声道:“他确实和张一行同归于尽了。我没有骗你,真的。” 何出松开手,突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仰天摔了下去。 何出没法想像,如果没有老孔,他何出能不能长大。 没有老孔,何出就不识字,空有秘笈,无法练功。 没有老孔,何出就可能会在某个冬夜饿死,或者丧生于野犬恶狼之口。 没有老孔,何出不可能活到现在。老孔就像是何出的父亲,也像是何出的母亲。 何出呆呆地躺在床上,回忆着一幕一幕的往事,泪水不断滚落。 沈春坐在他身边,捧着一碗热汤,柔声道:“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一点东西了。” 何出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春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将汤碗放在桌上,轻声道:“你一点东西不吃,只会把自己饿死,可吓不倒敌人。” 何出动了一下。 沈春径自往门外走,边走边冷笑道:“张一行虽已死了,紫心会还在。而且紫心会正在四处找你,你们都希望你死。 若是他们知道,何出居然自己把自己饿死了,一定会很诧异。” 沈春还没走出门,何出已经跳下床,冲到桌边,将碗中的汤一口喝下,哑声叫道:“我要吃饭!” 老板娘气冲冲地走进来,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在桌上。 沈春也走回来,微笑着坐到他身边,欢悦地娇声道:“我也要吃饭。” 老板娘狠狠瞪了她一眼,又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张一行、孔含章、司马鹤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江湖。张一行是著名的神秘组织紫心会的帮主,孔含章是三十年前凶名满天下的魔头,而司马鹤年纪虽轻,却是威镇江南的司马世家的惟一传人。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死,都会轰动江湖,更何况是三人同死呢? 至于田金佛等人的死和胡希声诸人的失败,相较之下就是小莱一碟了。 江湖上一时间紫影闪闪。有传言说,紫心会又新立帮主,正在搜寻何出和肖无濑夫妇。 白袍会的活动相反倒日益减少,江湖上已极难见到穿粗衣白袍的人了。 何出的名声数日间大震,“方家桥”三字又重新回响在武林朋友们的耳边。 谁都知道,原先虎山派的发源地方家桥,继宋朝元之后,又出了一个名叫何出的青年高手,他的外号和使用的武器的名字都是同样的三个字——蝴蝶戟。 谁都知道,何出是“金戟无敌”何一弓的儿子,何一弓仗以成名的《太清秘笈》,就在何出手里。 因此何出就变成了许多人追杀的对象。 “春妮儿。” “嗯?” “我要回方家桥去!” 何出闷声闷气地说完,就往枕上一倒,闭上了眼睛。 沈春怔了一下,偎过来,轻声道:“你难道不知道,回方家桥会很危险的吗?” 何出团着眼睛,冷冷道:“我不怕。” 沈春叹道:“我知道你不怕,可不怕死并不等于去送死。 紫心会的人一定在方家桥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你上当,七圣教和其他帮派也不会轻饶了你的。” 何出还是没睁开眼睛,声音也还是很闷:“我知道。” 沈春冷笑:“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要真知道,干吗还要回方家桥?” 何出哑声道:“我想回去看着孔大叔的坟……” 沈春冷笑不出来了。 半晌,她才又开始冷笑;“我想孔含章地下有知,也不会高兴看见你去送死吧?他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才会被人杀死的,你如果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岂非是辜负了他的心愿?” 何出不说话,似已睡着了。 沈春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倒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何出,就算你不怕死,你也要替我想想,我实在很…… 很害怕,很……” 她的浑身都似在哆嗦,肌肤也已变得冰凉。 何出听到门外有一声很轻的冷哼。那是从老板娘的鼻孔里发出来的。 他感到沈春的身子在这一声冷哼中突然僵硬。 一个“熟人”的冷哼,真有那么可怕? 何出刚刚在心里叹过气,便听到沈春附着他耳边悄声道:“今晚带我逃走。现在……现在对我亲热些……” 何出清清楚楚地听见老板娘阵了一声,还听见了她一声极低的咒骂。 “骚母狗!” 三更时分,何出和沈春悄悄地溜出了君子店。 他们是从房中的一条暗道里逃的。何出没想到房中会有暗道,而沈春居然会知道。 那么老板娘会不会知道? “她知道。”沈春一边打马狂奔,一面答道:“我都知道,她当然不会不知道。” 何出忍不住又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我们逃出来?” 沈春冷笑:“因为她知道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根本拦不住我们,同时也因为她知道我们逃不远。” 何出吃了一惊:“为什么?” 沈春道:“她已经通知了使者,使者不久就会赶来杀我们的。” 她的声音已变得嘶哑难听,显然她在害怕。 何出更吃惊了:“使者杀我们!什么使者?干吗杀我们?” 沈春尖叫道:“不该你知道的你就别问!” 何出果然闭上口,不说话了。 秋风呼啸着吹过夜行人的面庞,让他们从心底里感觉到秋天的寒意。 何出和沈春的脸,都似已被秋风吹得僵住了,紧绷了。 他们的心呢?心是不是也会冻住? 马狂奔。夜深沉。 何出心里有许多疑问,但他没有问沈春。他甚至连他们将逃往何方都没有问。 他知道,有些事确实不该问。沈春如果不愿说,问也没有用。 后面突然有人说话了,声音尖锐阴冷: “你们别跑了,逃不了的!” 两匹马一阵嘶鸣,停住了,马上的两个人却都没有转身。 何出能明显地感觉到沈春的身子在颤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摔下去。 何出也感到背心凉嗖嗖的。 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实际上不用问,他也能猜出背后发话的那个女人是谁。 沈春颤声道:“使……使者,属下……属下……” 来人是“使者”。 何出刚想回头看看这个使者的模样,使者已冷叱道: “不许回头!何出,否则本使者要你和沈春尸曝荒野!” 何出只好老老实实呆着不动了,口中却冷冷道:“我并没想回头,我知道你一定不太好看。” 使者的声音更冷了:“何出,少逞口舌之利,那样对你没半点好处。沈春,你知罪吗?” 沈春颤声道:“是,是……属下,……知罪。” 她已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阔小姐了,而是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婢女。 使者道:“我问你,蒋氏兄弟是怎么死的?司马鹤又是怎么回事?” 沈春上牙下牙直打架:“属下……属下……” 使者冷笑道:“两件大事都没办好,你居然又和何出勾搭上了。今主已经知道了,十分生气,你乖乖跟我回去见令主,向她老人家请罪!” 沈春哆嗦道:“请使者高……抬贵手,放过属……属下……” 使者嘿嘿一笑,道:“放过你,谁放过我?你居然敢反叛令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何出忍不住大叫道:“司马鹤是我杀的,你冲老子来好了!” 使者叱道:“姓何的,待本使者处置了叛徒之后,再找你算账!” 沈春颤声道:“属下该死,不劳……不劳使者出手,属下自……自裁” 何出突然一转身,将正在拔剑的沈春撞下马来,何出也飞身离鞍,跃起空中。 他不用转身去看,也知道有两只金色蝴蝶悠悠忽忽地从自己袖中飞了出来。 黑夜中的蝴蝶,残月中的蝴蝶。 沈春倒地,右手已拔出剑,抹向自己脖颈。何出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剑,怒道:“干什么?” 沈春嘶叫道:“让我死,让我死吧!” 何出一把抱紧她,叫道:“我们不会死的,没人能杀死我们。” 后面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何出抱着已经瘫软如泥的沈春,转过身,就看见路边岩石上靠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何出走过,将沈春放到地上,从那人心口上取出两只状如蝴蝶的金戟,放回袖中。 这人是哪个组织的使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春妮儿是这个组织中的人。现在她因为他而脱离了那个组织,他就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不在乎春妮儿有什么样的过去,他喜欢她,他不在乎她爱不爱自己。 其实何出还是挺在乎的,可就是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家客栈的小二早晨刚打开门板,何出就抱着沈春去住店了。 沈春一直在昏睡,脸儿烧得通红,不时还会惊悸地哭泣和梦呓。 她是被吓着了。 那么,那个神秘的组织有多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但何出并没有感到害怕和不安,他甚至觉得心里有点高兴。 因为他的春妮儿现在很娇弱、很乖,很需要他的保护。 哪一个男人,不希望有机会去保护一个孤弱无助的女人呢? 况且,这个女人正是何出深爱着的春妮儿呢? 半夜里,沈春的烧才返了,神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倒在一边打盹儿的何出,似已痴了。 何出猛然惊醒,见她盯着自己,喜笑道:“你总算好了! 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茶,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 沈春微微一笑,低声道:“何出,你会不会离开我?” 何出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低声道:“不会。我喜欢你,我要保护你。” 沈春眼中闪出了泪花,声音也已颤抖起来:“可你也许……也许保护不了我。” 何出斩钉截铁地道:“那我就赔你去死!” 沈春道:“可我是个很不好的……” 何出道:“我不在乎。” 沈春含着泪笑了,柔声道:“我好渴。” 何出忙起身:“我去给你端杯茶来。” 沈春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媚笑道:“我还饿得很。” 何出忙道:“我给你准备了肉汤,还有稀饭。喏,在墙角锅里偎着呢!” 沈春嘤咛一声,拉着他的手,将他拽了过来,在他耳边娇声道:“我饿了,吃你的肉;渴了,喝你的汤……” 何出愕然:“真的?” 沈春抱紧地,吃吃笑道:“当然是真的。” 何出突然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了,不由得红了脸:“春妮儿,你……” 不知怎的,何出居然记起了昨晚老板娘的低咒--“骚母狗!” 自此之后,不论何出和沈春二人如何小心,总是会遭到别人的明攻暗杀,几乎没有一天是平平安安过的。 结果颇有些让人感到意外,何出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对手。对手的武功越来越高,何出的武功居然也越来越精妙。他的招式愈出愈奇,身法幻若鬼魅,而且打斗经验也越来越老道。他甚至可以随便用某一种兵器与一流的江湖高手搏斗,两枚“蝴蝶戟”已很少使用了。 何出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大到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地步。 居然已有人断言,何出的武功已是江南第一了。 对这类玄玄乎乎的传言,何出都是一笑置之。但他心里还是很得意的,没人的时候经常对他的春妮儿吹吹牛。 奇怪的是,无论是明杀暗算,目标毫无例外是对付何出的,看来那个什么组织已不想再找沈春的麻烦了。 沈春的刁蛮脾气半分没改,时不时还会和他大吵大闹,打他耳光或掐他几把,但她的眉目间,已增加了许多宁静和满足。 在她的坚持下,何出只得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形象了。他开始穿贵重的衣衫和鞋袜,开始学习优雅的举止和谈吐,学习适合他“武功江南第一人”身份的微笑、冷笑、沉思和叹气。 刚开始的时候,何出还很不习惯,总觉得别扭,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么做居然也没什么不好。比方说,对敌前的微笑可以表示出自己的修养,取胜后的叹气可以表示出对敌方落败的惋惜。又比方说,穿名贵的外衣总使行人和酒店老板对自己产生敬仰之情,而穿名贵的丝质内衣也的确很舒服。 人的堕落,岂非就是由此开始的呢? 何出一直没有回方家桥。倒不是因为他的”堕落”,而是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回方家桥太危险,而且会连累方家桥的人。 又是八月十五。又是中秋。 何出拥着他的春妮儿,看着窗外床前的明月光。 春妮几道:“你在想什么?” 何出叹了口气,苦笑道:“月饼、箫声、金锏和老虎。” 春妮儿道:“我知道去年中秋凌烟阁吹箫引你,秦琼想用金锏杀你。可月饼你今天一个也没有吃,又想它干什么? 再说,中秋跟老虎又有什么关系?” 何出沉默,好半天才叹道:“去年中秋,我吃的四个月饼是孔大叔给我的。” 春妮儿轻轻一叹,偎紧了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但孔大叔已经去世了,只要咱们好好活着,就算是他老人家地下最大的愿望了。” 何出不说话,只是拥紧了她。 春妮儿又道:“老虎呢?你怎么会想起老虎的?” 何出又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那天晚上,我碰见了老虎,是一对猎人兄妹救了我。” 春妮刚想说什么,窗口的月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纸。 一张立着的纸。 纸在飞动,平缓地飞向床上的二人。 能将一张纸平平整整地凌空送出去,已是极难极难的事,更何况是要送出一张立着的纸呢? 春妮儿温软的胴体突然僵冷。 何出死死盯着飞近的纸片,慢慢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纸片。 十五的月光很亮。 何出看清了信纸上的字迹和图案: “九月初九。敬亭山太白楼。” 这些已引不起何出的兴趣。这样的帖子他已接到过不下三十次,每接到一次都会有一场恶斗。 恶斗过很多次的人,对血腥的场面早已麻木。何出第一次杀司马鹤后,还恶心得呕吐不已,但他现在居然能叹气和微笑了。 何出感到好奇的是信纸下方的一个图案——两只交颈的鸳鸯。 血红的鸳鸯。 清冷的月光下,这两只血红的鸳鸯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何出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难道是……血鸳鸯令?” 春妮儿的全身都似在哆嗦,她猛一把抢过那张纸,三下两下扯成粉碎,扑到窗边,狠命关好窗户,口中叫道:“不许你去,不许你去!” 她的声音,简直哑得怕人。 何出不出声。他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春妮儿的情绪如此激动,又说明了什么呢?难道原来控制她的组织,就是血鸳鸯令吗? 春妮儿似已失去了控制,扑到他身上,尖叫道:“不许去!听见没有?不许去!” 何出不出声。对付春妮儿发怒发狂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 春妮儿叫了一阵,绝望地哭了,哭得良哀欲绝。这时候该看何出的了。 这时候何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后,谁也不再提起导致春妮大叫大闹的那件事,两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和好如初,开始情意绵绵地爱抚对方,说许多情意绵绵的话。然后相拥着进入梦乡。 只是何出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春妮儿也知道,他必须去,他不得不去。 九月八日,敬亭山下的一家小小的客栈内,来了两个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女,看他们的打扮并非夫妇,却只开了一个房间,老板心里暗笑,他知道这也许是一对私奔的情人或是偷情的男女。 事实似乎更证实了老板的猜想,这对男女很快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而且拴上了门。这当然是正处于情热如火的状态中的恋人们应有的举止。 老板也年轻过,他当然明白,嘴儿正馋的青年人是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的。 春妮儿的确也正在何出怀里呻吟,明天就是一场大战,何出很有可能活不了。她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给予他无穷的快乐,让他带着她的情意走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何出苦笑道:“明天就是一场血战。你真的不想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春妮儿呻吟着:“不……不让,就不让……明天你活不了的,我……我也会陪你……去死,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你,最好……咱们就……这样死去……” 何出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对我没一点信心?” 春妮儿道;“你不会是……令主的……对手,你赢…… 赢不了的。” 何出推开她,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也要全力以赴地击败她。若是我真的不敌,你也用不着去死,你去给我收尸!” 春妮儿潮红的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媚媚地瞟着他,好像随时都准备再扑过来。 何出道:“我的《太极清秘笈》藏在何处,你是知道的,我死后,你最好把它烧掉,省了再引起许多的仇杀。” 春妮儿扭过来,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扭动着。 何出道:“我的那对金戟就留给你,算是个念物儿……” 春妮儿不说话,只是用火热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许久许久之后,春妮儿才乏乏地笑道:“我听蒋氏三兄弟隐约说起过,金戟里像是有什么古怪。” 何出来兴致了:“是么?咱们来看看金戟里到底有什么古怪。若是能找到什么机关妙用,明天一战的成算会大些。” 金戟被取出来,一人手里一个。两双眼睛都在仔细地寻找古怪之处。 什么古怪也没有! 何出愣了半晌,恍然大悟:“啊——对了!你大哥…… 也就是蒋经东说过,他只重钱财,不要秘笈,那么这对金戴一定是关系到藏宝一类的东西!” 春妮儿眼中一亮:“不错!你注意到没有,你这两只金戟都是两面戟,却和普通两面戟的结构不一样。普通两面戟的结构很简单,你这两只戟上却似有一些不规则的图案,而且两只戟上的图案不一样。但这究竟是地图呢,还是某种文字,我可说不清楚了。” 何出又盯着自己手中的那只戟着了半天,突然大笑起来:“我总算看出来了,哈哈!” 春妮儿喜盈盈地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何出笑道:“我这只戟上的图案就是虎山四周的几条大路。” 春妮儿递过自己手中的那一片:“你再看看这一片。”接过何出手里的金朝,仔细地观察起来。 何出将另一片看了不一会儿,就叫了起来:“这是方家桥的街道图!” 春妮几道:“如果是藏宝,干吗要分成两个图呢?况且,图上也没有标上明确的地点啊?” 何出又开始仔细地寻找异常之处。 春妮儿突然叹了口气:“找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何出也一怔,想了想,也叹了口气,苦笑道:“确实没什么用。” 春妮儿将金戟夺过来,塞到枕下,又偎进他怀里,颤声道:“明天咱俩……一起死,今天咱俩要……要……玩个痛快,死了也……也不冤……,, 何出还能说什么呢?何出无话可说。 毕竟,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去死,虽然很残酷,却不失为一种壮美的死。 但何出不想死,也不愿死。 既然心爱的女人原意陪自己一起死,他就更不能死。 九月初九,午时正,敬亭山顶太白楼。 重九本是登高的日子,敬亭山太白楼更是每年都挤满了游客,可今天却很奇怪,冷清清地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不是游客。 血鸳鸯令主蒙着面,身姿颇倩。红衫飘飘,宛如下凡的仙女。只是她一开口说话,你就会听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靠着太白楼前的一棵古松,似乎很闲地打量着站在对面的何出和春妮儿。 春妮儿面色惨白,何出却是笑眯眯的,正蛮有兴趣地看着血鸳鸯令主。 血鸳鸯令主道:“何出,你已经可以死了。” 何出一愣神,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已经可以’死了?” 血鸳鸯令主叹道:“真蠢材,这样浅显的话你都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说,你已经不再有用了。” 何出气得跳了起来:“好像老子现在还活着,是你什么思典似的。老子有用没用,关你个老货什么事?” 血鸳鸯令主居然没有生气,她又很惋惜很同情似地叹道:“何出,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自然是本令主的思典。” 何出大骂起来:“放屁!老子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天下好人多。” 令主声音里已满是笑意:“好人?你指谁?” “孔含章孔大叔就是好人。” “嗯,孔含章对你确实不错,还有谁?” “白饱会肖帮主。” “他是你爹的至交,对你好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个姓郑的猪户。有一次我在山中差点被老虎吃了,是他救了我。” “危难援手。自然他也算一个。” 何出看看身边的春妮儿,又笑道:“沈春沈姑娘,愿意陪我一起死,自然也是一个好人。” 春妮儿微微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淡淡的红云,她的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令主突然发出了一阵冷笑,把何出笑得毛骨惊然。 何出也冷笑:“有什么好笑的?” 令主笑声一顿,道:“何出,沈春是我血鸳鸯令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出苦笑:“我当然已猜到了,但她现在已脱离了你们。 令主道:“沈春,你真的已经脱离本令了吗?” 沈春儿快步走到令主面前,跪下磕头:“令主,属下从未脱离过本令。” 何出现在的表情,跟着见了一只大老虎没什么两样,又像是吞进了一只牛蝇,或是吃完饭之后才发现锅里有一只煮熟的老鼠。 何出揉揉眼睛,不相信似地盯着春妮儿的背影。 令主寒声道:“沈春,你并没有将司马世家控制住,是为什么?” 沈春恭声道:“司马鹤杀妻,本是意料中事,但属下没想到他竟敢对蒋氏三对夫妇毒杀,而且也想杀属下。后来何出出手,杀了司马鹤,局面一发不可收。” 令主道:“君子店中的事,你又怎么解释?” 沈春道:“属下当时认为,司马鹤既已死,何出便有了极大的价值。蒋氏三兄弟单要金戟,却并未说明原因,显是对本令已有异心。但何出能杀司马鹤,属下不敢贸然杀何出,也想借何出套出金戟的秘密,只好虚与委蛇,与何出周旋。 后来君子店的赵大娘对属下起疑,报告了令主。属下怕功败垂成,只好逃避,使者追来后,何出又杀了使者,属下更不敢明杀强攻,只能慢慢下功夫,让何出充分相信属下穷途末路,只能靠他保护,属下就可便宜行事了。” 令主转向何出,笑道;“何出,你听明白没有?” 何出苦笑:“听明白了,但似乎又更糊涂了。” 令主道:“哦?你什么地方感到糊涂了?” 何出道:“我实在是很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笨?” 令主居然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你。自古以来,三十六计中就以‘美人计’最为难防。你并不是太笨,你只不过是太重感情了。” 她又对沈春冷冷道:“藏宝的地址你已记牢了吗?” 沈春道:“属下已确信不会忘记。” “那么,何出的《太清秘笈》呢?” “属下已取来了。” “何出的‘蝴蝶戟’你也拿到手了?” “是。” 何出大惊。一摸袖中,果然已没了金戟,摸出来的只是两片形状相仿的铁戟。 令主笑了一声,道:“沈春,你有功于本令,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副令主!” “属下在!” 随着一声苍老道劲的声音,一个红衣蒙面的白发老妇颤巍巍地“冒”了出来。说她是“冒”出来的,是因为你根本无法看清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她就像是原先就站在那里似的。 令主道:“副令主,将沈春领回,与内四堂仔细审议,以便提升封赏。” 副令主道:“属下遵令!” 沈春磕头道:“属下万死难报今主知遇之恩!” 于是,何出心中的“春妮儿”就随着那老妇下山去了,连再看何出一眼都没有。 何出从来没被骗得这么惨过。他跳了起来,想骂沈春几句,但却什么也没骂出来,又落下地,叹了口气。 有人说:“吃一堑,长一智”,这话未必对。若是亏吃得太大,连性命都没有了,这“一智”又将长在何处呢? 何出并不生春妮儿的气,他只是恨自己。 令主一直很同情似地看着河出,见他叹气,便笑道:“何出,你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上这么大的当?” 何出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唾沫横飞地大声叫道:“老子不想知道,老子愿意上当!” 令主笑道:“没有人会愿意上当的。” 何出可着嗓子吼道:“老子就愿意!” 令主对何出的恶劣态度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声音里笑意很浓: “你想不想活下去?” 何出大吼道:“想,哪个不想是王八蛋!” “那么,本座指你一条生路,你走不走?” “路就在老子脚下,要你个老货指什么路?” 看来何出这是豁出去了,无法被说服了。令主只好叹气。 “稀泥扶不上墙,没教养的人终归是没教养。何出,你这是逼我杀你。” 说完这句话,令主眼中的笑意突然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凛冽的杀气。 她缓缓拔出剑,斜斜指向何出: “本座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走本座指给你的路?” 第八章 雪白的布袍 何出惊天动地一声大吼:“不愿意!” 他刚刚吼完,就被凛冽的剑气迫得打了个寒噤,连忙向左斜斜跨出一步,避其正锋。 他走的是太清玄功中最精妙的一种步法,叫“虚步太清”,取意于李太白诗句:“素手把美蓉,虚步蹑太清。” 下一步是该向前跳一步的。但何出刚迈出脚,肩上便一痛,已被令主剑气扫中。何出惊得倒跃三丈,不相信似地瞪着令主。 以前的每一次打斗,包括和司马鹤拼命,何出的“虚步太清”都是救命制敌的法宝。可法宝今天失灵了。第二步便被令主封住,冲淡清幽的意境被破坏得一塌糊徐。 令主并不追击,只是冷笑道:“你的步法虽然高妙,无奈本座已将其参祥透了。怎么样,投降吧?” 何出伤心而又气愤地道:“你偷看过《太清秘笈》了吗?” 令主冷冷道:“本座犯不着去偷看。” 何出叫道:“你要没看过,怎的又能参详?” 令主道:“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你小子打过不下两百次架,本座拣值得观摩的面看了八十二次,又怎么会参详不透你的步法呢?” 何出嘘了口气,叹道:“我还以为是你杀了我爹,偷看了秘笈呢。” 令主嘿嘿一阵冷笑,道:“难道孔含章居然没告诉你是谁杀了何一弓吗?” 何出道:“我一直追着问,可他总说不知道。” 令主慢悠悠地道:“其实他应该知道谁是凶手。那天围攻你爹娘的人虽然很多,但最后致何一弓于死地的却只有一个人。孔含章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后急着报仇,枉送了性命,他知道你根本就无法报得了仇——因为真正的凶手就是本座!” 何出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他的身体也在刹那间僵硬,双拳也已攥紧,紧得骨节发白。 令主叹道:“你要想报仇,只管上来动手好了。” 何出突然冲出,劈面就是一拳,击向令主的面门。 令主出剑去绞他的右手,却不料一剑走空。再出剑去点他胸腹大穴,又走空。 何出的步法身法,已与“虚步太清”全然不同了。他的身子宛如一片轻盈的柳絮,任凭剑气凌云,却无法再伤及他半分。 三招走空后,令主的剑招也已变了。她只是将手中剑舞起团团剑花,罩住身子,滚向何出。 她似已不再用招式,她只是在用剑飞快地乱斫乱劈。 剑花灿烂。飞絮悠闲。 几乎是转眼之间,令主已挥了三百多次剑,剑气越来越强烈,剑花越来越夺目。 蓦地一声长笑,令主和何出倏地分开。令主飘然回到古松下,以剑往地,不住喘息。 何出的衣衫已被刺穿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小洞,衣不遮体,但显然也没有受伤。他定定地立着,气喘吁吁地瞪着令主,面上肌肉扭曲。 令主喘过:“何出,今日便饶了你!你的步法已经全部使了一遍。下次再战,我必胜你!” 她居然打退堂鼓了。何出很有些惊讶地问道:“你说你饶了我?” 令主笑笑,道:“不错。” 她抬起手中剑,用剑尖在古松上轻轻一划,一大块树皮落下,露出了灰白的树干。 何出倒愣住了:“你干什么?” 令主用剑尖在树干上划了些什么,笑道:“你自己看看。 看完了,你就会明白了。” 她忽然一纵身,红衣在空中闪得几闪,已不见了踪迹。 何出走到松下,却见树干上写着十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对手难求。本座借你练剑,先不杀你。” 何出气得一顿乱捶,将树身上打出了一个一个深深的凹洞,每一个凹洞都能放进一个拳头。 白影一闪,何出猛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穿着雪白的布袍的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道:“何兄么?在下莫敢当。白袍会肖帮主属下。” 何出一怔:“你说什么?” 莫敢当只好再说一遍。 何出点点头,苦笑道:“方才的决斗你看见了?” 莫敢当微笑道:“在下也是刚到,只看到何兄在捶树。” 何出看看已快被捶断的古松,摇摇头,正色道:“莫兄找我?” 莫敢当道:“肖帮主惦念何兄安全,已派出众兄弟四下寻找何兄,没想到是在下领了这一功。” 何出笑了,似已忘记了方才的不快:“肖帮主、肖夫人好?” 莫敢当道:“帮主和夫人很好,多谢何兄挂念。何兄请。” 何出一愣:“上哪儿?” 莫敢当微笑道:“帮主和夫人现在芜湖,请何兄去见见他们。” 肖无濑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显是内伤已愈。宋沁则是玉容消减,想来为肖无濑重伤操劳太多。 何出恭恭敬敬地坐在两人对面,低着眼睛,两手很规矩地放在膝上。 肖无濑和宋沁先问了一些关于孔含章的情况,以及这一年来何出的经历,何出有问必答,很像个老实孩子。但沈春骗他之事绝口不提。 肖无濑轻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出儿,听莫敢当说,你当时正在和某个人打架。那个女人是谁?” 何出满在不乎地笑笑,道:“肖叔叔,那不过是多年不入江湖的老前辈,因为她孙子几个月前被我打败了,她才来找我决斗的。现在事情已经了结了,我输了,她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肖无濑正色道:“你别跟我嘻嘻哈哈地打马虎眼!我问你,那个女人是不是和血鸳鸯令有关?” 何出似乎吃了一惊:“不会吧?我没惹过什么血鸳鸯令的人,她们也不会找我麻烦的。” 肖无濑有些生气了:“你还在扯谎!” 何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扯谎。肖叔叔、肖婶婶,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出事儿的。” 宋沁黯然一笑,道:“出儿,我和你叔叔没儿没女,我们是想……” 何出鼻子有点发酸,眼眶也已红了:“婶婶,我明白……” 肖无濑怒道:“你明白?你明白为什么还隐瞒真相?今天莫敢当在敬亭山下发现了许多红衣蒙面的女人,她们若不是血鸳鸯令的,又是哪个组织的?她们若不是为了对付你,又是对付难?” 何出并非不知道肖无濑夫妇对自己的关心是真诚的,但又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告诉他们真相。白袍会和血鸳鸯令拼斗起来,显然是白袍会不利,他不想连累到白袍会,更不想连累肖无濑夫妇。 况且,杀父之仇,他必须亲自去报,不能假手他人。 宋沁白了丈夫一眼,对何出柔声道:“好孩子,你说实话吧,啊——” 何出道:“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可以骗任何人,也不敢骗叔叔婶婶啊!” 宋沁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出儿,你知道不知道婶婶的母亲是什么人?” 何出道:“我听方家桥的人说过,辛婆婆……是个大美人。” 宋沁幽幽道:“但我母亲也是血鸳鸯令派到我父亲身边卧底的,虎山派就因此而冰消瓦解。血鸳鸯令的人下手是毫不留情的,而且十分残忍……” 何出想起了那个同样是当卧底的春妮儿,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宋沁接着道:“你肖叔叔和我都知道一定是血鸳鸯令的人开始找你的麻烦了,你知道些什么,应该告诉我们,我们才好给你帮忙。” 肖无濑也道:“你千万要知道,单枪匹马是没法和血鸳鸯令的人斗的。” 何出很诚恳很认真地道:“可那女人肯定不会是血鸳鸯令的人。” 肖无濑气得跳了起来,大声道:“我是你爹的好朋友,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问你,今大中午和你决斗的是不是血鸳鸯令的令主?她有没有说她正是杀你爹的凶手?” 宋沁也道:“你肖叔叔也一直在怀疑你爹的死是血鸳鸯令的人干的。好孩子,快说吧!” 何出摇头道:“今天和我打架的,绝对不是血鸳鸯令的人。” 肖无濑瞪了他半晌,才“唉”了一声,重重坐回椅中。 宋沁泪花闪闪:“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们?” 何出的眼泪也有些止不住了:“你们就是我的亲叔叔。 亲婶婶,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呢?” 肖无濑夫妇用尽了办法,何出就是不认账。你哭他哭,你笑他也笑,真让夫妇俩没咒念。 何出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回老家过日子去。 于是何出半夜偷偷溜了出来,走上了回方家桥的路。 何出回到方家桥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赌石”边跑,他要找石呆子和老六,问问孔含章的坟在哪里。 果然石呆子和老六正埋头苦战,吆喝声比谁的都大。 何出大叫道:“石呆子、老六,我回来了!” 赌石边扎堆的人自然炸开了锅,一拥上前,但根本就没有嘘寒问暖,他们只是将何出硬摁坐在赌石边:“赌一把,赌一把!” 这些人都是方家桥的青皮光棍,颇有些光棍脾气,方家桥的人将这种脾气称为“棍气”。只要你是从他们中走出来的人,无论你当了多大的官,无论你混得多惨,“棍气”十足的旧日伙伴总会待你很亲热。 何出回到这群人中,真如同鱼儿见了水,浑身舒畅。 石呆子指着坐在赌石对面的人道:“这人很有两下了。” 石呆子若说某人赌钱“很有两下子”,那就证明那人是真正的赌徒。 何出有些发愣,因为那人是穿着白袍子的,会不会和白袍会有些什么瓜葛?难道肖无濑已经在方家桥安插好人手暗中帮助自己吗? 可天下穿白袍的人也不在少数,再说,看那人一副“酒徒”形象,实在也不像是白袍会中的人物。 所谓“酒徒形象”,就是说这人的打扮神态让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他的白袍实在已不能算是白袍,而是“花袍”。袍上的酒渍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他的脸色青白发灰,满是酒意,他的眼中充满血丝,头发也乱蓬蓬的,沾着些灰土。 何出放心地笑了,他知道,白袍会的纪律相当严明,虽不忌酒,但却不会放任一个“花袍”酒鬼在外破坏白袍会的形象。 何出笑对白饱人道:“咱们赌多少?” 白袍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哑声道:“一顿酒。” 何出又问:“怎么个赌法?” 白袍人道:“掷三把,只要你输了一把,你就得请我喝顿酒。” 何出吃惊地道:“你当我是呆子?当然是谁胜两把谁请客了。” 白袍人火气居然还不小,声音虽哑却很冲:“这里的人把你当赌神看,你赌技自然比我精。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就不能让让我?” 何出更吃惊了:“你还有理?” 石呆子劝道:“何出,让他一把算了。” 老六也道:“也显得咱方家桥人肚量大。” 何出永远被视为方家桥人,不论过去多少岁月,无论何出是生是死,是荣是唇,方家桥的人提起何出总是说:“我们何出”或是“我们方家桥的何出”。 石呆子和老六既已松口,何出也没办法,只是气呼呼地瞪着那白袍人。白袍人也理直气壮地回瞪他,毫不退缩。 何出无奈地点点头;“好吧,让你一把!” 第一把--说来你不信--第一把何出就输了。 不仅石呆子们傻眼了,连何出也傻了,只有白袍人鼓掌大笑,欣喜若狂。 何出在赌石边的地位,第一次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方家桥人的嚣张气焰被狠狠打了下去。 看石呆子面上的神情,你一定会认为他刚死了爹妈。 何出惊诧地看看白袍人,白袍人笑道:“你请客!” 何出不理他,低下头,将石坑里仔细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条崭新的凹痕,一定是白抱人用指甲画出来的。 何出之所以能在这块赌石边战无不胜,是因为他对赌石的每一点点地方都十分熟悉。 何出这次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石坑里有一道他不熟悉的凹沟。 输了就得认。赖账的人,不是大丈夫。 何出又抬头看看白抱人,笑骂道:“好狡猾的家伙!走,喝酒去!” 石呆子们见何出开心地笑了,沉重的心情也就一扫而光。 老方见了何出,客气得吓人。但客气归客气,酒钱还是要收的。老方这人虽然有点怕死,但绝不会不收酒钱。 酒过三巡,酒店中气氛就有些不对了。 因为又来了几个酒客——几个不同寻常的酒客。 葛无礼一进门,笑嘻嘻地冲何出点点头,叫了两角酒,闷头喝酒去了,居然不再朝何出这边看。 胡希声自进门后干脆就当没见到别人,选了个靠窗的桌子,也叫了两角酒,一边吃酒,一边看风景。 凌烟阁和秦琼并肩而入,凌烟阁一脸微笑,秦琼满面阴云,二人也都着装不认识任何人似的。 有了这几个人,酒喝到嘴里可就不是味儿了。 何出真是倒霉透了! 孔含章的坟是石呆子和老六两人筑的,老六还说,何出走后第二天下午,来了一个猎人,打听何出,还到孔含章坟上祭了一番。今年清明,那猎人又领了一个高大的猎人来给孔含章上坟。 何出心中一阵温热,他知道那是郑楠和郑薇两兄妹。 何出很想去看看他们,再去看看郑楠的酒量练出来没有。 但眼下,何出无法离开方家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血鸳鸯令的人为了藏宝,也为了杀他,一定会赶来的,他必须阻止她们夺取藏宝,因为那些藏宝并不是她们的。 何况,方家桥又来了葛无礼等人,他不能给郑氏兄妹带来麻烦。 可他是真想去。 何出这天晚上,依旧睡在牛棚里,无论石呆子和老六怎么劝都没用。牛棚里的气味他已有一年没闻过了,再闻起来虽有点难以忍受,但很亲切。 何出是个恋旧的人。他一直都是。 睡到半夜,何出惊醒了。四下里有东西在躁动,吱吱声响成一片,他身上有些东西在爬,牛也在哞哞叫。 何出头发根根竖起:“妈呀!”惊叫声中,身子弹起,直射向门口。 九月十三的月亮已很亮,明晃晃的刀剑自然耀眼夺目。 现在门口就有刀,也有剑。 何出无法冲出门,但也不敢落下,地上已是老鼠成堆。 何出伸手在门框上一按,一鹤冲天,将屋顶冲破了一个大洞,飞了出去。 葛无礼嘿嘿笑道:“我说何出小子,你已架上了鼠疫,还不乖乖地投降?你要死倔的话,嘿嘿,别说是你,整个方家桥的人也得死绝了!” 葛无礼话刚说完,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已晚了。何出已不知何时溜到他背后,狠狠一掌击在他后背上,将他从牛棚门外打进了门内。站在门口握着一刀一剑的两个人猝不及防,也被葛无礼的身子撞进了门。 何出跳脚大骂:“狗日的葛无礼,老子今晚就让你死在你本家的嘴里!” 何出那一掌已是竭尽全力,葛无礼断无幸理,连那两个使刀剑的人也将会被撞晕,成为万鼠噬咬之对象。 可葛无礼一生中的最后几句话,却让何出胆颤心惊。 若是染上了鼠疫,又没有葛无礼的独家解药,自己和方家桥的人可都要遭殃了。 何出很后悔把葛无礼一掌打死了。否则拿住葛无礼,迫他交出解药,再放一把火烧了牛棚,也许鼠疫就不会有扩散的危险了。但那也不是万全之策,这里的老鼠只要跑一只,方家桥的人或许就会染上疫病。 何出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凌烟阁的笑声远远响了起来:“何出,想不想再听听我的箫声?” 秦琼也在叫:“何出,交出《太清秘笈》,我们不难为你。” 何出急叫道:“你们别过来!葛无礼这老畜牲传播了鼠疫,被我震进牛棚里了,里面老鼠成堆,我可能也完了!你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凌烟阁和秦琼齐声惊呼,转眼间就没了影子。四下里也有不少人闻声而起,抱头鼠窜。 何出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有这许多人半夜看着我! 你们干吗不趁早制住这大老鼠?” 胡希声施施然走出来,笑道:“只要你把秘笈给我,我担保你不会染上鼠疫。” 何出吼道:“都这当口了,还他妈的秘笈!我告诉你,要秘笈去找血鸳鸯令!你还不快过来想想办法,怎么才……” 话没说完,胡希声已扭头跑出老远了。 何出都快气疯了,冲进地里,将垛好的稻草抱了二十多垛,把牛棚四周堵得严严实实,他要将人、牛和老鼠一起烧死,以绝后患。 火点着了,烈火熊熊。往外逃的老鼠都冲不出火墙,被烧得吱吱乱叫。 何出不住地往牛棚上扔稻草,牛也被烧得惨叫连天。 整个方家桥都惊动了,人们从床上跳起来,提着水桶往这里跑。哭声叫声骂声,响成一片。 何出立在桥头,大怕喝叱,不许众人过桥来。那些人都以为何出是真疯了,不少人心疼牛,便大声骂何出。 老六急了,吼道:“你们骂什么?得了鼠疫,是要死人的!” 石呆子冲着河出喊道:“何出,你染上没有?” 何出都快哭出声来了:“不知道啊!” 老六喊道:“快脱光,把衣裳都烧了!只要你身上没有破口子,不会染上的!” 于是何出就变成了光身子,石呆子跑过桥递给何出几件凑起来的衣衫,又被何出撵了回去。 何出还是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已染上了鼠疫,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方家桥了。 火光中,白影连闪,白袍人飞身过桥,来到何出身边。 何出气急:“你过来干什么?找死啊?” 白袍人低声道:“何兄,在下是肖帮主属下。” 何出一怔,怒道:“你要干什么?” 白袍人道:“肖帮主命属下来协助何兄,方才莫敢当莫兄已来过,在下已请他去请肖帮主来此。” 何出气急败坏地道:“你快回去,告诉肖帮主和肖夫人,就说我已染上鼠疫,快死了,别来救我,快走!” 白袍人道:“那何兄你怎么办?” 何出吼道:“你走不走?你不走,你不走我跳火自焚!” 白抱人只有退过桥,不敢太逼何出。 何出跺跺脚,飞快地跑向南面深山。 何出想不出处置自己的好办法,值得一试的一个办法是躲进深山老林中去,一个人孤独地过上一段日子,若是没异状再出山。 至于什么藏宝、什么秘笈、什么蝴蝶戟、什么血鸳鸯、什么沈春,全他娘的不管了! 关键是不能让鼠疫传播开。 何出其实并不知道鼠疫在什么情况下会传染。但他认” 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世人。 何出一口气不知跑了多少时辰,才停下脚步,看看四周,愣住了。 这里是他第一次看见大老虎还被吓出尿来的地方,何出还很得意地记得,他那泡尿又把那只傻瓜老虎吓走了。 今晚要再碰上老虎,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老虎吃了染上鼠疫的何出后,会不会也得鼠疫? 何出觉得啼笑皆非。 何出决定再往斜岔里走上一段路,他要避开郑氏兄妹的活动范围,他实在不想郑氏兄妹因救自己也染上鼠疫。 可惜已经晚了。 一声虎啸,震动了群山。 没听见过虎啸的人,根本不会知道夜半山中听见虎啸的滋味。 何出吓得抖抖索索,两腿发软,想跑也跑不动了。何出不怕和高手作殊死搏斗,却怕老虎,怕猛兽。 白袍人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叫道:“何兄你先走,让在下来对付老虎!” 何出这下可真的气炸了肺:“谁叫你跟来的?快回去!” 白袍人大声道:“肖帮主有令,在下不敢不从!” 对于大多真正的武林高手来说,一只猛虎并不可怕。 所以那白袍人镇定自若,何出却吓得走不动路了。 虎头在岩石上出现了。 白袍人冲了上去,何出却倒在了地上,他又被吓昏过去了。 白袍人冲上岩石,老虎却突然站直了身子,而且还说话了:“别打!” 第九章 郑薇 何出发现自己这回居然又没被老虎吃掉,而且四周的东西和上次醒来时看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他咬咬舌头,生疼,摸摸胳膊腿儿,没缺,怔怔地躺着想了好半天,才明白这已不是去年的事了。 虽然如此,何出的身上还是和上次一样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穿,还是和上次一样盖着床薄薄的被子。 何出终于又想起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了——他得上了鼠疫! 这次没成老虎的美餐,当然还是郑家兄妹的功劳,但郑家兄妹救他时,肯定不知道自己患了鼠疫。所以何出觉得,自己还是赶紧离开的好。但在离开之前,他应该把实情告诉郑家兄妹。他只在心里祈祷上苍,不要让郑家兄妹为救他而染上这种病。 好心的人应该有好报,郑家兄妹绝对不应该被传染的,何出这么安慰着自己。 可假如他们真的也染上了呢?何出想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他不敢想像,郑家兄妹在听到真相后,面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何出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丧门星。谁真心诚意地帮助他,就会遭殃,而那些迫害他的人反倒活得挺滋润的。 何出想起床,可是没衣裳。 房门吱吸一声开了,何出急叫道:“郑兄,我——” 刚叫了三个字,何出就叫不出来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口,就像见了鬼一般。 然后他就发觉自己心口凉嗖嗖的,哧溜一下钻进被窝,只露出了脑袋。 进来的不是郑楠,而是郑薇。 郑薇的脸红得跟鸡冠花一样。她眼睛低垂着,手上托着一叠干净衣裳,但那双手在微微颤抖。郑薇的步子虽迈得很小很慢,但还是有点走不稳。 “何……何大哥,衣……衣……衣裳。” 郑薇丰满的嘴唇在不住哆咦。郑薇说话时虽有点结巴,但是声音很甜。 一句话说完,郑薇的力气似已都耗尽了。如果你能凑近了看,你会发现,她的额角都已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了。 何出很为自己方才的赤身露体而羞愧,他的脸也红了,而且说话也有点给巴: “你、你、你把衣……衣服放、放、放在那里,我……” 郑薇似已羞急得快要哭出来,她趔趄着走到桌边,像扔刺猬一样将衣服扔在桌上,转身就跑。 何出唆地一下钻出被窝,跳下地,奔到桌边,抖开衣服,三下两下套上了,好像是个正在偷人家东西的小贼。 一穿上衣服,何出心里立时安定多了。心里一安定,就开始将穿得歪歪斜斜的小褂扯正。扯了两下,突然发现,衣服不是自己的。 何出马上想起,自己是沾上了鼠疫的人,是别人碰不得、沾不得的人,不由急叫道:“郑姑娘,我自己的衣裳呢?” 若是郑薇正在洗地的衣服,会不会染上鼠疫呢? 何出的心急得突突跳,一头冷汗。他实在是恨死了自己,不该往这里跑的。别人为救他而遭不幸,他能不愧死吗? 郑薇似正在嗓泣,说话时带着哭音:“烧……烧……烧了。” 何出的心刚一宽,又一下收紧了:“郑姑娘,你已经知道我得上鼠疫了吗?” 郑薇在外屋道:“有……有个人说……说过。” 何出一怔,问道;“谁说的?” 郑微道:“白……白袍会的,说是你……你的朋友。可……可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面的话来。口吃的人说话本就不流利,一旦焦急或生气,说起话来就更费劲了。而且是越费劲越急,越急就越费劲。 何出叹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郑大哥会不会染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郑姑娘,我实在不是有意想害你们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你和郑大哥。” 何出说着说着,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睛也潮湿了。 “不……不……”郑薇在极力辩解着什么,似乎很着急。 何出酸声道:“郑姑娘,我得躲进深山老林里去,省得再传染别人。我走后,沾过碰过的东西你们最好都烧了。若是你们没染上,那就谢天谢地,否则我真是……百死莫恕……” 他听到郑薇的脚步声正往这边跑,大约是想拦阻他,便往窗口走去,口中大叫道:“你大哥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说我对不起他。” 刚走没两步,郑薇已冲进来,一把扯他的衣襟。 何出急道:“你让开,松开手,当心传染!” 郑薇一着急,脸也不红了,胆子也大了,手抓得更紧。 何出左闪右闪,都没法挣开,也没法绕过郑薇丰满高大的身子。 何出只好不动了,瞪着她,大声道:“我不想害你,我真有鼠疫!” 郑薇终于找到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回答他了:“没有。” 何出听得一呆:“没有?什么没有?” 郑薇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你、没、有、得、鼠、疫!” 这样说话虽然有点慢,听起来也挺古怪,但对于现在的情形来说,无疑是郑薇最聪明的说话方式。 何出傻了:“没有?” 郑薇笑了,笑得很自豪很开心。她还悬用她那种奇特的说话方式大声叫道:“就、算、你、真、有、鼠、疫、病,也不用害怕。我们能治鼠疫!” 何出又惊又喜,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真的?” 郑薇挺起胸脯,骄傲地道:“真的。” “嗷--” 何出狂喜地大叫起来,几乎没喊破了嗓子。他的两手猛一伸,抱住了郑薇,连胳膊一起抱得紧紧的。 他和春妮儿在一起的时候,若遇到极其令人激动兴奋的事,他就这么抱着春妮儿大叫。 他抱惯了。 郑薇原本红红的脸儿刹那间变得雪白,眼睛也一下睁得很大,鼻翼也一下张开,嘴儿也合不拢了。 她的身子一下僵硬了,丰满的腿已绷得笔直。她就像是一棵粗壮、结实、年轻的梧桐树,笔直地立着。 何出闭着眼睛叫了一会儿,突然感觉不对,春妮儿苗条娇小,会在他怀里扭动着媚笑。春妮儿没有这么丰满,春妮儿也不会这么僵硬。 何出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郑薇的泪水。晶莹的泪水从她黑得镇人的眼睛里溢出来,流过她雪一般白的脸儿,流到她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边。 又是该死的习惯,害苦了何出。 何出一下松开手,连着退了好几步,差点没把桌子撞翻。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太高兴了,我……” 他语无伦次地辩白着,两只手都没地方放了,只好藏到背后。 他真恨不能让郑薇拿把刀,把他的双手剁下来。 郑薇雪白的睑在渐渐变得粉红,她的肩头也已在颤抖。 她突然一低头,转身冲出了房门,留下了一声呜咽。 何出只有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不长进,恨自己没出息,最后还是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了事。 过了好一会儿,何出估摸着郑薇已经不哭了,才走出门,装作什么坏事也没干似地笑叫道:“郑姑娘,你在不在?” 郑薇满面红晕地低着头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端着一只砂锅,砂锅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她将砂锅放在饭桌上的蒲草垫上,微笑着轻声道:“何……何大哥,这是给……给你做的,吃……吃吧。” 何出知道,他现在惟一的任务就是把一砂锅东西吃得底朝天。吃完之后,她让他干什么,他就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也绝对不能提方才的事儿。郑薇是个腼腆得出奇的女孩子,羞急了会哭的。而女孩子只要一哭,何出立马就会急得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他坐到桌边,朝砂锅里看看,笑道:“晌,好肥的野鸡!” 郑薇转身往厨房走去。何出忍不住转头看着她。 他第一次发现,郑薇虽然高大丰满,但身段极其匀称。 从背影看起来,她的肩头浑圆,腰肢很细很软,臀部丰满结实,双腿挺直修长,完全是一副美人儿的身材——不过是个比别的美人儿大一号的美人儿。 何出的心不由一颤,一根久已不弹的弦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拨响了。 他不由想起了方才冒昧地抱着她时的感觉,想起她流泪时的模样。他不得不承认,郑薇其实长得很好看,即是个大一号的美人儿,不能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郑薇的美需要男人去仔细地欣赏,才能发现。那是一种羞怯的美,柔顺的美。郑薇的妩媚是一种安静安样的妩媚,一种略带野性的妩媚,而这种野性仅仅是由于她的高大和丰满才显示出来的。 何出想着想着,突然惊觉似地哆嗦了一下。 他发现自从有过春妮儿之后,自己已越来越不是东西。 他看女人的目光,用春妮儿的话说,总是“有点色迷迷的,不正经”。 用这种目光去看别的女孩子还好说,看郑薇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郑家兄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能这么卑鄙地暗中算计人家呢? 何出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开始吃鸡喝汤。一面吃一面自责:“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炖野鸡汤,你还对人家心怀鬼胎……” 一只野鸡进肚,何出觉得,自己很想喝点酒,但又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他朝厨房门口看看,却发现郑薇正微笑着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她的神情,好像有点害羞,但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郑薇见他的目光扫过来,马上垂下眼睑,微笑道:“何……何……大哥,你喝……喝不喝……酒7,,何出的脸虽还有些红,但眼睛早已忍不住亮了。 “当然喝。” 郑薇抿抿嘴唇,走到厨房墙角,抱着一个酒坛走了出来。 何出笑出了声。“这么大一坛酒,怕有十五六斤吧!你哥现在酒戒又开了吗?” 郑薇笑微微的:“没……没有。我哥说等……等你来时再……再……” 她突然住了口,不说了,别过了脸儿。但何出还是看见她脸红了,不仅脸红了,连耳朵脖颈都变成粉红色了。 何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正在拍酒坛封泥的手停了下来,急急问道:“你哥呢?” 郑薇道:“和……和你的那个朋……朋友出……出去了,让你等两天再……再走。” 何出一下坐下了:“他们去哪里了?” 郑薇见他一严肃认真,结巴得更厉害了: “方……方……方……” 何出跳了起来,惊问道:“方家桥?” 郑薇点点头。 何出冲向门口:“我得马上赶去!” 郑薇急得大叫:“站住!” 何出一下站住。一脚门内,一脚门外。 郑薇又用她古怪但有效的方式说道:“你现在还不能出去,因为我哥和我都不能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染上了鼠疫。 如果染上了,这两天你还不能出去,否则会……” 何出的脸一下也白了:“会传染?” 郑薇小心翼翼地望着何出,一副怕他生气的样子: “会传染。但两天过后若是你还没有异常感觉,就证明药已奏效,就没事了。” 何出怔了半晌,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正想再打第二下,却被冲上来的郑薇拉住了手:“你……你干什么?” 何出满脸苍白地嗫嚅道:“你原谅我,我病还没好,就……就……抱了……你” 郑薇一松手,捂着脸儿哭了:“呜呜……人家不……不会吃……吃药呀?” 何出这个人有时候挺聪明的,有时候却笨得出奇。有时候很复杂很困难的问题都难不倒他,有时候他却连一只手上有几根手指头部数不清。 郑薇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好委屈好委屈。而且还让何出没法劝她。 何出叹了口气,蔫头蔫脑地坐回桌边喝酒吃鸡去了。 封泥刚拍开,郑薇就已一面抹着泪,一面取来了酒碗。 何出觉得,惹这么柔驯可人的女孩子伤心,实在是一件很羞愧的事。 但羞愧归羞愧,酒还是要喝的。 第二碗酒喝完时,郑薇已经不哭了,连眼泪都擦干了。 何出喝的第四碗酒是郑薇倒的,这时的她已是笑微微的了。 谁要娶了郑薇这样的女人,一定会成为天下最最幸福的男人。 何出睡到半夜,醒了。 山风在树丛间呼啸着刮过,听起来让何出有点害怕,但他又不得不听。 因为山风声中,隐夹着低低的啜泣声。 何出开始还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发现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毛病。哭声就在这间屋里,是郑薇的啜泣声。 何出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跃而起,拉开房门,正准备叫郑薇,又一下子定在了门口。 郑薇正吃惊地从他房门的门框上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他。 何出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不舒服?谁欺负你了?” 郑薇猛一扭头,就想往自己房间跑,但没跑成,何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郑薇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扶着门框,无声地抽泣着。 何出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傻得出奇,傻到姥姥家了。 他梦寐以求的女人,此刻不正站在他面前吗? 既然她会在夜半在他门前低泣,为进不进门去找他而为难,他还等什么呢? 如果他再装不知道,他就是个混蛋。如果他再等,他就是个傻瓜。如果他放弃这个女人,他会后悔一辈子! “你是来找我?” 何出的声音温柔得出奇。连窗外的山风似乎一下也因之低柔多了。 “嗯。”郑薇只点了一下头,但很坚决。 何出的声音更柔和了:“那你为什么不进去?” 郑薇咬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的手已经扶不住门框了,浑身都在颤抖。 何出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让我把你抱进去?” 郑薇的手离开了门框,她的身子在软软地往下滑。 滑进了何出的手中。 何出一手抄起她腿弯,打横一抱,走进了房里,反脚踢上了门。 门撞上时发出的声音将郑薇的眼睛吓得睁开了,身子也猛地抽搐了一下,让何出差点没抱住。 她的眼睛虽然睁开了,但什么也不会看清的,涌泉般的泪迷离了视线。 郑薇没有丝毫的挣扎,似乎他的臂弯就是她最感安宁的地方,她只是在无力地颤抖着,软软地伸出丰满温润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软软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这就像是一个安宁优美的梦,她就在梦里,她不想醒。 但当何出将她放在床上时,郑薇一下哭出了声,声音还很大。 “不……不……要,放我……放我走,放我……” 何出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到桌边,将油灯一下剔亮了。 郑薇一下背转身子,捂住了眼睛:“哥,哥,放……放我走,我怕……怕……” 何出笑出了声:“你怕?你怕我会伤害你?” 郑薇哭得更响了:“放我走,呜呜……,放我……走,呜呜呜……” 何出笑眯眯地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去?” 郑薇只剩下哭,不再说话了。 何出简直快忍不住要大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认真,颇像个真正的大哥了: “好吧,我送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好不好?走吧,乖一点,像个小妹妹的样子才是。” 郑薇的哭声一下又高了:“不当……妹妹,呜呜……不当妹妹……不当……不当么……” 何出似乎很吃惊:“不当妹妹?不当妹妹当什么?” 郑薇又不说话了。 何出好像真的想不出郑薇不当妹妹要当什么。郑薇气得狠狠捶了一下枕头,哭得更伤心了。 何出伸出一只手,放在她浑圆的肩上。郑薇的哭声一下低了许多,那只手也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何出俯在她耳边悄笑道:“说,不当妹妹当什么人?” 郑薇哭道:“你……你……你欺负人,欺负……人,呜呜……” 何出的手在她肩上轻柔地动了起来,郑薇没有反抗,何出的手移到她的咽喉时,郑薇的哭声就已变成了呜咽,而当何出的手滑到她胸脯上时,那呜咽就已变成轻微的喘息了。 然后何出又问:“不当妹妹当什么?” 郑薇呻吟着道:“你……你欺……欺负人……” 何出的手移开,移到她的大辫子上,柔声道:“编辫子是不是很麻烦?” 郑薇不答。 何出慢慢解开她的辫子,拽着她的手,硬将她拽得坐了起来。 郑薇的长发松开了,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披下来,如黑色的云,黑色的瀑布,连她的手和膝都被淹没了。 郑薇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任他的手穿过乌黑的发,搂着她的胸脯。 何出的手在轻轻揉动,揉着她丰满结实的胸脯,郑薇一下靠紧了他,微微扭动起来,发出了颤抖的呻吟。 她的两只手儿无力地抬起,抓住了他的手,似是想把他的手拉开,可她的手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何出还在问:“说,不当妹妹,你要当什么?” 郑薇用她更痛苦的呻吟来回答。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比语言更有魅力? 何出的手慢慢往下移动,郑薇突然一转身,紧紧抱住了他。 她抱得那么紧,何出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直响。他听到她在移开唇去咬他耳朵之前悄悄地呢喃着: “不当妹妹,就不当,就不当……” 何出轻轻推开她,将她放倒在枕上,伸手慢慢地将她面上额上的发丝抹开。 郑薇此刻就像是飘浮在黑色的云中的一只雪白的羊羔。 羊羔的眼睛迷惘地睁着,似已迷路。 何出深深地俯视着那双迷惘的眼睛,似已痴了。 郑薇一下捂住了眼睛,许久许久没有放开。 郑薇松开捂着眼睛的手,规规矩矩地躺好。安安静静地似已睡熟了,只是她的嘴角已漾着一丝浅浅的羞笑,胸脯也在因他温柔的抚爱而颤动。 何出突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就躺在她身边了。 何出俯过身去,轻轻地在她丰满柔软的唇上亲了一下。 他感觉到自己象是在吻一朵被露水浸湿的牡丹花蕾。 花蕾上的露珠被触动,滚落。 他感觉到花蕾在渐渐绽开,感觉到花枝花叶的簌簌颤动。 他发现自己已倒进她柔软丰满的怀里,享受着她无限温柔的拥抱,享受着她羞涩笨拙的热吻。 泪水不断地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在呜咽,在呻吟,在喘息。 何出笑着低声道:“不当妹妹,当什么?” 郑薇呜咽着道:“当……当……当老婆……” 何出还想再说什么,已被她火热的唇堵住了嘴。 牡丹花开满了,就变成了火山。 郑薇似已真的感到害怕了,哭得抽抽噎噎:“哥,我…… 怕……怕……” 何出感到她全身都在哆嗦,叹了口气,挣开她的手,将她抱了起来:“我送你回房去吧。” 郑薇的闺房实在不象闺房,倒象是专门陈列兽皮的地方。 墙上挂着兽皮,床上垫着兽皮,地上也铺着兽皮。 何出叹气:“住在这里,跟住在虎洞狼窝里真差不多。” 郑薇挣下地,结结巴巴地道:“灯……灯……” 何出看看桌上的油灯,奇道:“灯怎么了?” 郑薇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在他耳边悄声道:“吹……吹……吹了……” 何出柔声道:“你不怕了?” 郑薇将嘴唇压在他肩窝上,不说话。 何出伸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向灯焰。黑暗中,他感到郑薇在往下滑,带着他向地上滑。 郑薇轻轻颤颤的声音就在他耳际,柔柔的,象微风中的牡丹: “当……老婆,当……” 郑薇在黑暗中嘤嘤地哭着,哭得似乎很伤心,很委屈。 但她的手一直抱着何出的头,让他枕着她的胸脯,让他倾听她的心跳。 何出的手轻柔地抚着她丰满柔软的腿,他的叹息温柔得像透过窗棂的朦胧月色:“薇薇,我真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看上我?” 郑薇呜咽道:“人家有……有什么办法?上次我扮…… 老……老虎,看……看见你没……没……” 何出的脸在发烧:“第一次是你救我的?我……我还以为是大哥呢。我实在……实在……太出丑了!” 何出没法不羞愧,他被老虎吓得尿了裤子,而那只老虎居然就是郑薇扮的,而且他还被同一只“老虎”吓晕在溪水里,身上什么都没穿。 郑薇破涕为笑:“不出丑,反……反正是……是我看见的。当时我羞……羞死了,可又怕你淹……淹着了,只好把你拖……拖出水,你……你……” 她突然抱紧了他,吃吃地轻笑起来:“我就……就想,不嫁你怕……是……是不行了,我都已……已经看……看……” 何出抬起头,凝视着柔和朦胧的月光里的郑薇的脸儿。 郑薇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深情的光彩:“我哥也很…… 喜欢你。” 柔极的月光映在她极为浑圆的肩上,朦胧的月光映在她丰满的胸脯上,幻成一种优雅迷人的境界。何出似已看得痴了。 他突然低下头去,去吻她的肩,她的双乳,吻得温柔而又热烈。 郑薇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揉着。她已开始呻吟,开始轻轻地扭动。 两天的时间,在恋人的眼中看来,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快得令他们遗憾和气愤。 何出觉得,这两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郑薇是个温柔驯良的好妻子,她高大丰满的胴体给了他无尽的幸福。 她的温存和羞怯,较之春妮儿的娇艳和疯狂,更让何出动情。 在春妮儿身边,何出只是个干什么都还很幼稚很嫩的毛头小伙子。而和郑薇在一起,何出就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哥哥。 郑薇总是炖好了鸡汤端给他。而春妮儿呢?他差不多要去喂她。 何出是方家桥人,娶老婆的标准也是方家桥人所共有的——壮实、能干、驯良。除了这三条外,还有一条,就是屁股要大,因为方家桥人坚决认为,屁股大的女人会生男孩。而郑微就满足所有的条件。 所以何出永远当不了城里人,他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方家桥人该有的,他的行为总是会打上深深的方家桥印记。 虽然他成了名人,穿起了丝袍,学会了优雅的叹气,学会了和江湖女人调情,学会了摆名人的谱,他也还是方家桥人。 何出只要微笑着看看郑薇,郑薇马上就会脸红,马上就会低下头,慌慌张张地走不稳路。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何出道:“薇薇,我现在应该没事了吧?我想回去,去看看方家桥出没出什么事。” 郑薇羞红着脸儿道:“我……我和你……一起……一起去……” 何出微笑:“好。见到大哥,我就求他答应把你嫁给我。” 郑激背转身,结结巴巴地道:“不……不要……乱说!” 何出走过去,拥抱着她,在她耳边悄声笑道:“我一见到大哥,就告诉他咱俩这两天什么都没干,没有亲嘴儿,没有乱摸,没有干坏事,好不好?” 郑薇反手狠狠在他的腿上拧了一把。 她知道他肯定会什么也不说,但还是觉得臊得要命。 何出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哥这两天都没回来,别出什么事才好。” 郑薇道:“不会的,我哥只……只是去给方……方…… 方家桥的人治……治病,怎会出事?” 何出却是忧形于色:“这几日方家桥一定来了不少武林高手,可别打起来才好。” 郑薇根本就不问为什么会有武林高手去方家桥,也不问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只是关切地望着他,安慰道:“你……别……担心,不会出……出事的。” 郑薇很快都打扮好了:梅红衫裤、豹皮背心、虎筋腰带、草鞋山袜,威武中不失妩媚,粗犷里益觉温驯。 何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不住点头。郑薇被他看红了脸,扭头从门后取过一柄钢叉,道:“走……走啊!” 何出笑眯眯地低声道:“薇薇,你还不如扮只大老虎跟我回方家桥,保准镇他们十几个跟头。” 郑薇羞道:“别……胡……胡说!” 何出凑近了,悄笑道:“你上次扮老虎吓晕了我以后,是不是你给我穿的衣裳?你有没有……” 郑薇又快哭了。 何出和郑薇刚迈出门,山角拐弯处出现了一个白袍人,正向这里急奔,身形极快,转眼间就到了何出面前,正是上次赌酒喝的白袍酒徒。 他的神情显得很慌张,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郑姑娘,郑兄让你赶紧去方家桥,何兄若现在没事了,最好也马上就去!” 何出的脸一下惨白如雪:“打起来了?” 白袍酒徒点点头:“是。” 何出道:“血鸳鸯令主到了?” 白袍酒徒咬咬牙,点头。 何出冷笑道:“她们在找藏宝?” 白袍酒徒道:“正在四处乱翻。” 何出又问:“谁跟谁打?” 白袍酒徒道:“肖帮主和血鸳鸯令主正在比剑。” 何出大叫一声,箭一般冲了出去。 何出不能不急。他知道,肖无濑和血鸳鸯令主比剑,凶多吉少。而白袍会若和血鸳鸯令开战,伤亡一定很重。 他要阻止肖无濑和令主比剑,他要亲自去斗令主。父亲的几个朋友,已只剩下肖无濑了,他不能再让肖无濑冒险。 他听见郑薇在叫他,似乎是想让他等等她。但他根本没回头,连答应一声也没有。 他要快,要更快。他要阻止肖无濑的冒险。 山石和树木飞一般向后倒退,荆棘和树枝在他脸上身上画出了一道道血痕,他还是觉得不够快。 他恨不能一步就迈到方家桥。 何出很后悔自己中了春妮儿的诡计。他不仅丢了藏宝图和秘笈,连那对金戟也丢了。 没有戟的何出,正如失去剑的剑客。 没有戟的何出,极难从血鸳鸯令主的剑下逃生。 但,何出必须去。 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你必须去干的。如果你推倭、逃避,你将会在悔痛和自责中度过余生。 即使你知道必定会失败,你也必须去。 并不是所有的失败者,都不是英雄。 第十章 又是深秋 战场当然还是在“赌石”边的草地上。战场似乎也只有设在“赌石”边。 “赌石”是用来赌钱的。决斗呢? 决斗是赌命。 “赌石”的东面,肃立着数十名红衣蒙面的女人,“赌石” 的西边,挺立着许多粗布白袍的男人。 女人沉静如水,男人肃穆如石。 草地的南北两面,挤着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方家桥的,也有外地路过的。 郑楠一身猎户打扮,立在白袍会的最前头,紧张地盯着“赌石”边的两个人。 他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赌石”之东,站着血鸳鸯令主,“赌石”之西,立着白袍会帮主肖无濑。二人隔石而立,四掌相抵,正在比拚内力。 他们的头顶上,都已冒出了腾腾的雾气。肖无濑已是满头大汗,脸上通红,血鸳鸯令主的额上,也是汗珠晶莹,只可惜她蒙着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们的腰间,已只挂着空剑鞘。 剑在草地上,在石边。 一把是男人用的长剑,古朴大方,显得厚重沉稳;一柄是女人用的剑,剑身很窄,优雅秀丽,显得轻灵洒脱。 剑如其人。他们用的剑也和他们的武功完全相配;肖无濑堂堂正正,血鸳鸯令主轻灵狠辣。 剑已落地,他们只能以内力来分出胜负。当双方的武功都很高,高到所有的招式都成了摆设之后,他们只能以内力的强弱来一赌生死存亡。 剑在草丛中,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如两个同时倒地的对手。 肖无濑的脸已微微发紫发青,头顶上的雾气也浓如白烟,他的手掌在一点一点向后退缩。 他的双腿,都已没入了泥土中。 他已将近力竭,随时都可能被对方的内力攻破心脉而亡,但他不能退。 正如你无法追回已射出的箭。 血鸳鸯令主的双脚也已不见。她也不能退,虽然她也很吃力,她也不能退。后退就意味着更快的死亡。 宋沁的脸已白得像雪,她的手握在剑柄上,握得很紧很紧,但还是止不住颤抖,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支持不住,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救他。 高手较技赌命,本就不愿别人帮忙,他们总是将自己的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或许你可以说他们的这种信念很愚昧很可笑,但人类之所以能进步,是不是因为有很多人都抱着这种信念? 北面看热闹的人中,当然会有石呆子和老六。 石呆子抬头看着南面的虎山,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何出——” 老六也抬头,然后也是一声嚎叫:“何出,快来帮忙!” 他们的声音大得吓人,场外顿时群情激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朝南面看,许多人都喊了起来; “何出,何出来了!” 正在比拚内力的两个人心中都是一震,鼓动全部内力问前一推。 肖无濑的腿一下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的身子向后飞跃,空中洒下一串血沫。 血鸳鸯令主也从地里拔出脚,看似很悠闲地走回自己的方阵中。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她走得虽悠闲,其实并不悠闲。 宋沁一跃而起,在空中抱住肖无濑,落下地来。郑楠飞快地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肖无濑双目紧闭,面若淡金,气息已很弱。 宋沁似已吓得连哭都忘了。她只是痴痴地望着丈夫的面庞,一声不吭。 血鸳鸯令主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虽又嘶又哑,但她毕竟能开口说话了: “肖公子名满天下,想必不会是无信之人。白袍会既已失败,就请退出此地。” 肖无濑微微点了点头,他不能不答应。这是江湖中的规矩。 白袍会的人小心翼翼地抬起肖无濑,一阵风似地退走了。宋沁机械地挪着步子,守在丈夫身边。 宋沁从来就不是个好勇斗狠的女人。即使她曾经勇过狠过,经过虎山之变后,也已灰心于江湖了。她只希望能和丈夫一起找一个安静优雅的地方,过和美平安的日子。 但这个“希望”永远只是希望。 这是不是武林名人的妻子们共有的悲哀呢? 风声飒飒,欢声如潮。 何出来了! 何出真的来了! 何出来了,可来晚了,肖无濑已受了重伤,生死未卜。 但让何出欣慰的是,白袍会和血鸳鸯令并没有发生混战。 何出坐在赌石上,跷着二郎腿,一副方家桥小地痞的形象。这副嘴脸一摆出来,马上赢得了数百方家桥人的一片喝彩,其中尤以石呆子和老六叫得响。 血鸳鸯令主的声音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慈祥,她甚至还笑了一声: “你好,何出。听说你得了鼠疫?” 何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得呢是得了,不过呢又好了。怎么,令主是不是也想得上一得?” 令主笑道:“不想,我当然不想。” 何出似乎很有些惊讶:“真不想?” 令主道:“真不想。” 何出很惋惜地叹了口气:“真不想就算了。” 令主道:“好像你对自己得了鼠疫感到很自豪。” 何出点头,笑眯眯地:“的确如此,我为此十分感激葛无礼。” 令主道:“哦—— 何出叹道:“你肯定不知道得鼠疫的滋味有多美。你必须躲开世人,不要让他们碰你沾你,所以你必须跑,往深山里跑,跑着跑着,你就会碰到一只大老虎,然后大老虎变成……变成……” 他回头看看郑楠,脸红了。 郑楠正看着他微笑,眼中满是赞许和祝福。 令主道:“变成什么?” 何出看着令主的眼睛,正色道:“变成一个大美人儿,疼你爱你喜欢你,给你炖香喷喷的鸡汤。你说得鼠疫的滋味怎么样?” 令主笑出了声:“果然很美,美极了。” 何出道:“所以我劝令主不妨也得上一得。说不定令主也会碰上个老头,疼你爱你喜欢你。那么令主就会安安心心过日子,江湖上也就平静多了。” 令主摇头叹道:“不可能的。” 何出很认真地道:“完全有可能。” 令主叹道:“若是我得了鼠疫,我根本就不会往深山跑。 我要去人多的地方,让所有人也都传染上。你想想看,我不进深山,怎么会碰上大老虎呢?” 郑楠冷冷哼了一声,何出忙笑道:“令主,我发现你这个人心理上有点不正常。” “放肆!”一个红衣蒙面女人忍不住喝叱起来。 郑楠终于还是骂了起来:“像你这么歹毒阴狠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令主,你不是人,你是毒蛇!” 令主居然没有生气,她的眼中甚至还孕含着浓浓的笑意:“你不去惹毒蛇,毒蛇也不会咬人。你想想,毒蛇怎么会有我毒呢?” 郑楠气得直咬牙,却是连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令主又向何出道:“何出,上次我在树干上留下的字,你想必也看见了。谈谈看,你有什么感想没有。” 石呆子不满地低声问老六:“何出还打不打了?” 老六斜着三角眼看他,冷笑道:“当然要打。” 石呆子道:“可那个狗屁令主怎么总跟他亲亲热热地唠家常?” 老六笑得更冷:“你最好少问这种呆子才会问的话。你以为这是唠家常?这叫大战前的攻心战,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乱问,让人笑话。” 石呆子咬牙低声骂道:“狗日的癩痢,待过了这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老六不屑于理他,伸长了脖子看何出。 何出慢吞吞地道;“我想我大概没有感想。” 令主似乎很诧异:“怎么可能没有呢?” 何出一本正经地道:“有一天,我正在帮这里的一户人家放牛。在河边正巧碰上邻村的董员外家的教书先生,那老先生正领着董员外的两个儿子踏青。老先生有点近视,看东西总不大认得清。恰好我放的那条牛屙了一大泡尿,就屙在河边一棵柳树旁边……令主,你在听吗?” 令主道:“在听。” 何出叹道:“老先生一眼看见,便用手远远点着对两个学生说:‘你们看,水边草地上本来是有两棵柳树的,现在呢,只剩下一棵了,那一棵被人砍了,只留下了树桩。我平日教你们时说过,写文章要着重立意,翻新终胜雕古。今日为师要考你们的急才,各日述百字短文一篇,说说你们对这两棵柳树命运之不同有什么感想。” 石呆子几乎快笑破了肚皮,若不是牙齿咬得紧,手又捂在嘴上,只怕早已放声大笑了。 再看老六,也是憋得两腿直抖、满脸通红。 他们都是何出的老朋友,都知道一点,那就是千万不要听何出一本正经地讲故事,何出一讲故事,就是骂人,不动声色地骂人,让你干噎没办法。 郑楠也忍不住微笑了,他几乎已猜到何出会怎么转到骂人上去。 令主人却很沉得住气:“后来呢?” 何出道:“那两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嘻嘻地做鬼脸。老先生不高兴了,骂道:“让你们做文章,你们嘻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老大,你先说。’大男孩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吭哧出来,老先生更火了,又叫小男孩说感想。小男孩说:‘老师,那不是柳树桩,是……’老先生眼睛一横,说;‘胡说,那不是柳树桩是什么?为师看得清清楚楚。’我在一边,见小男孩快哭了,实在看不过去,对先生说:‘老先生,那明明是我的牛刚刚屙的一大泡屎,你要他谈感想,不是开玩笑吗?对一泡牛屎,你能有什么感想说?’我的故事完了,请令主指教。” 观众们都发出了哄笑,石呆子和老六笑得最响。 郑楠在打唿哨,又尖又脆。 令主眼中闪过一阵慑人的寒光:“想不到你还有这样好故事,讲得真不错。” 何出吸吸鼻子,道:“令主居然这么欣赏我的故事,实在让我感动得很。” 令主笑道:“何出,我不知道你的鼠疫病好利索没有。 若是已经全好了,今天你就死定了。” 何出也笑:“年纪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一些,我想今天也不会例外。” 令主优雅地摇摇头道:“今天绝对例外。因为我已破了你的身法和步法,你怎么可能不死呢?” 何出脸一沉,道:“令主,我知道你和肖帮主比剑比内力,体力消耗一定很大,你现在又强撑着说话,一定无法调息,我想,你还是乖乖地闭上嘴,老老实实歇一会儿吧!什么时候你完全恢复了,咱们什么时候开打,我可以等。” 何出的口气的确狂妄得有点不像话了,奇怪的是令主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好吧,承你的情,我就老老实实地歇一会儿。” 何出也闭目跌坐在赌石上,开始为这最后一次决斗调息。他知道,今天已不仅仅是分胜负了,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去死。他当然不希望死的是自己。 郑楠缓缓走到何出身后,站住了,警觉地注意着那些红衣蒙面人的举动。若是她们一旦有对何出不利的企图,郑楠就要阻止她们。 他已知道自己的妹妹和何出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他真的感到很高兴,为何出高兴,也为郑薇高兴。他认为,郑薇能嫁何出,固然是郑薇莫大的幸福;而何出能娶郑薇,也是何出天大的造化。这两个人大般配了,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刚想到郑薇,郑薇便已分开人群,冲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哥哥,他……他没事吧?” 郑楠微笑看着她,郑薇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眼睛也飞快地低了下来。 郑楠柔声道:“小妹,他没事,正在为大战作准备。咱兄妹给他护法,好不好?” 郑薇红着脸点点头,顺从地站在何出右侧,将手中的钢叉握得紧紧的。 郑薇的出现和她那身奇异的装束立即引起了方家桥人的注意。不少人已认出来,这个高得出奇也壮得出奇的女猎人,就是上次给孔含章上坟的两个猎人之一,只不过那次郑薇是女扮男装的,不像这次那么显眼。 郑楠突然感到有点异样,他微一转眼,便看见了一双好看但充满怨毒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在盯着郑薇。 郑楠突然感到自己现在是在暗夜的深山里,看见了一只母狼的眼睛。 他的心忍不住颤悸起来。 他预感到那个女人一定和何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否则,她不该那么怨毒地瞪着郑薇的。同时,他也预感那个女人和自己也将会有一些奇特的联系。 会发生什么?郑楠不知道。 石呆子突然低声问老六:“老六,咱们是不是也该站到何出身边去?” 老六冷笑;“你以为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配去给何出护法?连我都自问没资格去,你小子又充哪门子好汉?” 石呆子怔了半晌,突然也冷笑起来,道;“那个老太婆背后有那么多女人帮忙,底气自然就要足些,打起架来赢面就大得多。可何出呢?他只有两个帮手,太吃亏了。所以,老子决定去给他壮胆、打气。老子的功夫虽然差,但胆子还是不小的。” 老六只是冷笑,只当没听见。 石呆子道:“老六,我晓得你不是怕死,而是不愿意死。 你是个癩痢,能找上个女人也不容易,你要一死,西街的小寡妇又寡上加寡了。你是不该去的,但老子要去。” 石呆子刚走了没几步,老六已经冲到他前面去了,冷笑道:“你狗日的少激老子。老子再怕死,也比你胆子大。” 郑楠和郑额望着走过来的石呆子和老六,心里都是暖融融的。 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 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又似乎很难回答。但郑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上是朋友。 石呆子和老六这样的人,就是朋友。 何出和血鸳鸯令主几乎是同时睁开眼,同时微微点头,同时站起来的。 令主眼中的神情似乎更和蔼了,何出面上的微笑也更爽朗迷人了。 令主笑道:“何出,本令已经找到了藏宝,你的成名兵刃’蝴蝶朝’对本令已不再有任何用处了,我可以归还你。” 何出眼中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平静得出奇:“秘笈呢?” 令主笑得更动听了:“秘笈已是本令之物,你就不用再想看到它了。” 何出点点头,道:“很好,咱们马上就可以一决生死了。”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郑薇高大丰满的身子,看见了她眼中的柔情,看见了她面上的羞笑。 然后他又看着郑楠,微笑道:“大哥,小弟有一个愿望,不知大哥你是否答应让薇薇嫁给小弟?” 郑楠也笑:“我已经恭喜过你一次了,这次恭喜你们两个人,祝福你们两个人。” 郑薇羞得面上血一般红,血红的面庞艳得好像是一朵山花:“你答……答应回……回……回去再……再说的。” 石呆子和老六都惊得合不拢嘴了——老天,这女人是何出的老婆?何出敢娶这么高大、这么结实的老婆? 何出看着郑薇,微笑道:“我今天已未必能回得去了,还是现在说出来的好。薇薇,若我今天真的战死,你和大哥把我理在孔大叔坟边。” 郑薇一点儿也没有害怕和惊恐的神色,她只是很害羞。 “那,我也去死,就和你埋……埋在……一个……一个坟里,好……好不好?” 何出叹了口气,道:“你和大哥不能死。” 郑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也不会死的,我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能预测一个人的生死? 但何出的眼睛一下更亮了,他的声音也因自信而有些颤抖了:“好薇薇,谢谢你!” 还有什么,能比情人爱侣对你的信心更让你感到自信? 石呆子刚想说什么,却被老六拉住了:“人家情哥哥情妹妹说话,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声音虽很低,何出还是听到了。他看看老六,又拍拍石呆子头顶,大笑起来,大声道:“打完了架,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方家桥的人大声喝采。 石呆子马上转头,大叫起来:“老方,这回你要再敢往酒里掺水,老子就真往你嘴里撒尿了!” 老六也吼道:“他要敢不让你撒,老子就让他舔舔老子的癩痢头!” 老方的脖子一下伸长了,脸上也因兴奋而红得发亮: “水是一定要掺的,就是不敢卖给何出喝!” 方家桥人又拍手,又跺脚,又打唿哨,闹成一团。 令主冷笑道:“何出,劲儿鼓得差不多了吧?该动手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哄闹声立寂。 毕竟,这是杀人,不是正月十五玩龙灯啊! 每个人的心都变得沉重了。他们都在盯着何出看,他们都希望何出能赢。 因为何出是万家桥人。 令主缓缓走向何出,走得很慢。何出微笑着立在赌石边,直视着一步一步走近的令主。 他感到了从令主身上传过来的杀气。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 蓦地,令主站住了,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女人说话了: “令主,请思准属下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何出心中一凛。郑楠的心中也是一凛。 何出听出来了,说话的女人就是春妮儿沈春。 郑楠则看见了那双母狼般怨毒的眼睛。 令主道:“沈春,你已是本令主的继承人了。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本令主一定会答应你的。” 何出又是一凛。 他没料到,沈春居然已是血鸳鸯令未来的令主了。她能得到现在的地位,是不是因为骗他骗得很成功? 郑薇从来没问过何出以前的任何有关女人的问题。但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叫沈春的女人和何出有点什么瓜葛。 而且,何出似乎有点儿怕这个沈春。 沈春道:“令主,属下想将郑氏兄妹擒下。” 郑楠终于明白,他方才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了——这个叫沈春的女人恨他小妹。 何出脸上也已变色,只有郑薇还在微笑,似乎沈春的话根本不关她的事。 令主道:“好的。在本令主杀了何出之后,你尽可出手。” 沈春道:“多谢令主。” 令主转向何出,笑道:“何出,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让你死得清楚明白,我将你的金戟还给你。” 两只金戟飘飘悠悠地从今主手中飞出,像两只美丽的金色蝴蝶,飞到了何出手中。 金戟在手,何出心里的杀气,简直就要冲破苍穹了。 何出冷冷道:“令主,我爹用这两只金戟,上次未能杀了你,对不对?” 令主点头,道:“千真万确。” 何出看着掌中的金戟,慢慢道:“我想,这两只金戟一定很恨你。” 令主笑出了声:“是吗?” 何出道:“因为它们被你那肮脏浑浊的手玷污了,被你那肮脏污浊的眼睛玷污了,只有用你们的鲜血,才能洗尽它们心中的屈辱。” 令主大笑起来;“何出,你口气很不小啊!只可惜,它们会永远抱恨了,因为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一声龙吟,令主的宝剑出鞘。 一阵金光,何出的金戟已递出。 宝剑在翻飞,像一条狂怒的银蛇。金戟在起舞,仿佛两只惊飞的蝴蝶。 戟本是龙的象征,它升腾起伏,矫健雄伟,变化莫测。 无柄的戟呢?无柄的戟只不过是蝴蝶,翩跹迷人的蝴蝶。 剑本是百兵之祖,一剑雄出,百兵雌伏。剑非蛇,而变成蛇的剑,是不是也已失去了剑作为王者所应有的气质呢? 剑在龙吟。朝在起舞。 毒蛇和蝴蝶真的发生冲突,取胜的会是谁? 答案已渐渐明朗了。 何出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令主的对手,正如蝴蝶永不可能会是毒蛇的对手。 不过十招,何出的步法就已不再轻灵潇洒了,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迈向哪里了。他的步法已全被令主的长剑封死,无论他如何闪避纵跃,令主的剑尖始终离他的身体很近很近。 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斗志在渐渐崩溃。他确实不是令主的对手,他已被无数狂怒的毒蛇紧紧缠住了。 金戟虽仍在飞舞,但显然已失去了力道。蝴蝶似已受伤,将垂下美丽的翅膀。 郑薇虽还在微笑,但脸上的润红已渐渐消失。 沈春在冷笑。她并没有看场中的激斗,她关心的是站在何出身后的人——豹子一般剽悍的郑楠和老虎一样雄壮的郑薇。 老六发现,自己的嘴很干,干得能一口气把老方店里的酒吸干。 石呆子也发现,自己的膝盖有点发软,好像他刚从地里回来,累得直想倒在床上睡一觉。 蝴蝶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金光大盛。 何出发出了惊无动地的狂叫。他已中了一剑,无数毒蛇中的一条在他左肩上狠咬了一口。 血沫溅起。 溅起的血沫,艳艳的像山花。 郑薇的脸原来像山花般艳红,这时已白如初雪。 又是一剑。 又是一剑。…… 转眼之间,何出已中了一十八剑。伤口流出的血浸润了全身衣裳。 郑薇闭上了眼睛。她已在想一座坟,那座坟里埋着何出,也理着她…… 老六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 石呆子突然感到裤裆里一阵热一阵冰凉。 郑楠豹子般的眼中闪出了夺目的光华,他的拳头已攥得很紧,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他就像是一只豹,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扑向猎物的豹子。 沈春突然脆声笑了起来:“何出,你已经死定了。” 沈春的话音未歇,何出的身法突然变了。不是“虚步太清”,也不是“飞絮功”。 何出甚至还大笑了一声:“沈春,你错了!” 血鸳鸯令主突然感到自己失算了。 她方才有十八次杀何出的机会,但她没有杀他。她想拿他练剑,她想玩弄他,好好地玩弄他,等她玩够了,再送他上西天。 她现在才发现,她已无法再杀死何出。何出的身法极其诡异,她已无法看清。 而她心中的浓浓的杀气,已被那心存戏弄的一十八剑消磨了许多。现在令主已感觉到了何出身形中透出的杀气,那同样也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杀气。 两只金色蝴蝶重又飞了起来,翩跹动人。 蝴蝶飞向今主,飞向她的心口。 令主闷哼一声,身子倏地拔起向空中。 金色蝴蝶飞开了,飞远了。 何出失手了。 红衣如电,剑光如水,直泻而下。令主在空中尖厉的叫声宛如鬼哭。 两只脚、两只穿着红鞋子的脚飞在空中。 那是令主的脚,被金蝴蝶切断的脚。 令主和剑在下击。 何出一侧身子,双袖抖起。 两只乌黑的蝴蝶从他袖口飞出。 红衣剑光泻下。 然后是死寂。 所有的人都肃然不语,似已都僵硬如石如树。 何出已倒地。 他的右臂已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赌石上,那是被血鸳鸯令主的最后一击切下的。 令主也已倒地。 她的两只脚齐腕被削断,落在了远处。她的宝剑已断成了碎铁片,她的肩胛骨上,嵌着一块黑沉沉的铁片。 如果有人眼光很好,还能看出,令主的心口,有一道深红的湿渍。 郑薇已倒在哥哥的怀里,石呆子和老六也倒在地上,他们都已被吓晕。 令主手下的人没一个倒下,也没有一个动弹。连沈春的呼吸,也似已停止。 何出就在这时,艰难地坐了起来。用左掌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封住右肩的穴道止血,跟跟跄跄走到令主身边,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咳嗽,咳出满口满口的鲜血。 “令主,你是伤在你自己手中,死在了你自己……手里。 我袖中的铁戟,是你让沈春放进去……换金戟的,哈哈……” 郑薇已醒转,跳起来,吃惊地瞪着何出。 郑薇的眼中,已满是惊喜的泪水。 只要何出还活着,她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就算他没了一只胳膊,就算他从此只能在病榻上度过,她也是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何出还在笑,在说,在喀血: “令主,你躲得开……金戟,躲不开铁……铁戟,哈,哈哈……” 何出突然倒下,像一块石头般倒下。 郑楠突然冲出,像灵巧雄健、凶猛异常的豹子般冲出,抱住了何出。 死寂。 时令又已是深秋了。万物在深秋里,都显得那么萧瑟。 山萧瑟,水萧瑟,人也萧瑟。 草萧瑟,树萧瑟,人更萧瑟。 深秋过后,就是冬天了。深秋里的万物,都已感到冬之肃杀了吗? 赌石边。死寂。 沈春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将老令主的遗体收拾好。” 沈春已是新任令主了,她已有指挥这些红衣蒙面女人的无上权力。 红衣蒙面女人开始有了生气。她们戒备而又沉默地走到赌石边,收拾老令主的一切。 除了已渗入泥土中的血,她们什么都收抢走了。 沈春缓步走上前,走到赌石达,站住了,一脚将何出的断臂踢飞,断臂飞向郑薇。 郑薇并没有躲,她只是抛下钢叉,将何出的断臂接住,紧紧抱在怀里,呜呜咽咽地吻着。 这只手,曾经抱过她摸过她,替她擦过眼泪,刮过她的鼻子……可现在呢,这只手已冷冰了,还沾满了血迹。 郑楠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开了,他将何出交到郑薇怀里,然后就跳了起来。 他冷冷盯着沈春,冷冷道:“我要杀你。” 沈春的瞳孔一下收缩,蒙面巾似也在不住科动。 她看着豹子般的郑楠,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杀我?” 郑楠冷笑:“不错。” 沈春笑得更脆更动听了:“就你?一个打猎的穷小子,想杀我?” 她也许觉得这很可笑,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个猎人敢向天下最神秘的血鸳鸯令主挑战。 郑楠道:“这没什么可笑的,我不杀你,你也不会放过何出,不会放过我们兄妹。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杀人的,我是打野兽的,我完全有资格也完全有能力杀你。” 沈春心里一凛,她也感到了这个人不好对付。郑楠立在那里,像一只凶猛而冷静的豹子,正仔细地打量着猎物。 在郑楠的眼中,她是一只野兔,还是一匹母狼? 沈春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杀人的和杀野兽的人,谁更厉害? 沈春原以为杀人的人厉害,现在却才发现,她不知道。 .沈春冷冷道:“副令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属下在。” 沈春道:“你们现在就带着藏宝,退出方家桥。” 副令主道:“是。” 沈春又道:“万一我不敌而亡,你就是下任令主,血鸳鸯就在我身上,明天一早,你一人来取。” 沈春说完,手一挥,叱道:“走吧!” 副令主一声令下,草坪上已不见了那一群红衣蒙面的女人。方家桥的人也早已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家,他们实在受不了那种血腥的场面。只有石呆子和老六已醒转,站在郑薇身后。 何出还是没有醒。 沈春看着郑楠,郑楠也在看着沈春。 沈春突然抬起右手,摘下了蒙面红巾,抛到了草地上。 郑楠看着那张美丽的小脸,看着那双幽深的大眼睛,突然微微笑了一下。 沈春也微微笑了一下。 她的声音简直娇媚得像正在你怀里扭动的女人的呻吟: “郑楠,这就出手吗?” 郑楠笑了,道:“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沈春媚笑道:“你用什么打我呀?” 郑楠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边,从树干上取出了何出的那双金戟:“郑某少时,也玩过这个。” “蝴蝶戟”的金光,让沈春想起了老令主被削断的双脚,止不住微微一颤。 郑楠双手拿着金锁,走了回来。 沈春冷冷道:“你和何出认识很早?” 郑楠考虑了一下,道:“可以这么说。” 沈春又冷笑:“令妹和何出是青梅竹马?” 郑楠摇头:“不是。” 沈春道:“你是何人门下?” 郑楠道;“我不会武功,从没学过。我只不过是个猎人,擒狼伏虎打豹子,如此而已。” 沈春冷笑道:“你有没有门派,我一试便知。” 她的剑突然拔出,突然就递到了郑楠的心口。 郑楠轻轻一让,就让开了,道:“我告诉你,我是打猎猛兽的人,你这种招数,脱不开那些猛兽们常用的伎俩。” 转眼已是几十个照面,沈春虽已刺中了郑楠十多剑,但那都只是很轻的皮外伤,而郑楠手中的金戟,也已割破了她的衣衫,割断了她的几绺长发,割破了她的肩头。 郑楠的确投练过武功,但他打斗时的力道之猛、反应之快、扑击之狠、闪避之巧,却令任何一位武学高手也不能不惊心。 沈春已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打架。郑楠已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只猛虎、一只恶狼、一只灵豹、一只兔子、一只老鹰。若郑楠只是这其中的一种,也还不令人感到害怕,但他却同时具有这各种野兽的素质,叫沈春不能不胆寒。 金戟在郑楠手里,已不再像蝴蝶,而是成了猛虎之爪、恶狼之牙、灵豹之尾。 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分出胜负。沈春伤痕累累,郑楠也是浑身浴血。 但谁也没有退缩,谁都想用全身最后一点力量,战胜对方,杀死对方。 何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了自己被无尽的温暖淹没了,那是郑薇胴体上的温暖。 他感到了她在颤抖,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他缓缓转头,就看见了两个血乎乎的人还在殊死搏斗。 他们的动作虽已很迟缓,但仍是招招致命。 他感到面上凉凉的。那是郑薇的泪水。 何出叹了口气,哑声叫道:“春……妮儿,别……打了……” 沈春尖叫道:“我不认识你,不许你叫我春妮儿!” 她的剑因这一声叫而变得更迟缓了。 郑楠用最后一份力量,将手中的金戟刺入了沈春的心口。 何出脑中嗡地一声大响。 郑楠后退,仰天干笑了一声,口中血箭喷出。郑楠倒下,不再动了。 郑薇眼前一黑,但她没有晕过去。因为何出又晕了过去,她必须清醒,清醒地面对现实。 沈春看看大半没人胸膛的金戟,又看着郑薇,她的眼中已满是凄厉和怨毒。她举起剑,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走向何出和郑薇。 石呆子和老六都从震怖中惊醒,嚎叫着一左一右扑向沈春。 剑光闪了两闪。老六肩头中剑,石呆子左臂受伤,摔了出去。 沈春在冷笑,在慢慢走近。 郑薇一探手,抓住了那把伏虎擒狼的钢叉。 叉飞出。 又是深秋。 银杏叶儿又金黄金黄了,飞落在行人的肩上,埋住了行人的脚踝。 薛荔该在雪白的粉墙上艳红起来了,像婴儿的小手,笨拙地想掩住每一个窗户。 赌石边密匝匝围了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 石呆子连输了好几把,老六输得两眼直冒火星子。 石呆子叹道:“要是何出在,咱方家桥的人也不会输得这么惨了。” 赢家是过路的外地人,而方家桥的人排外是传统。 老六冷笑:“也只有你这样的呆子,才会说这么呆的话! 何出右手都没了,还怎么掷骰子?再说了,人家现在已经进深山隐居了,又怎么跑来赌钱惹麻烦?” 不远处,一个只有左臂的年轻人正微笑地朝赌石方向望,显然他也已听到了石呆子的叹息和老六的冷笑,听到了他们俩那熟悉的争吵。 秋风吹过,一只空袖飘起。 在他左侧,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低声笑道:“哥,你是……是不是想去赌……赌几把?” 年轻人微笑,想了想,摇摇头道:“薇薇,咱们还是回去吧。” 女人笑道:“不……不回去。你去么,我……我陪你去,要……要不,你又总拉我赌,我又……又不会。去吧……” 年轻人又想了想,点头,道:“我只赌一把,就一把。” 说完他就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石呆子看着携手缓缓走来的那对青年夫妇,眼睛一下亮了。 他叹了口气,大声道:“谁说老子是呆子?老子的话从来都是板上钉钉的!” 外地人正在接钱的手慢慢从赌五上移开,移向自己腰间的刀柄。 一片银杏叶儿飘到赌石上。 又是一片。 金黄金黄的银杏叶儿,像蝴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