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刀》 第一章 雪和血 正月十五,风雪满长安。 灞桥边的枯柳已蒙上了晶莹的白雪。 肖无濑抱着剑,端坐在桥头,宛如一尊肃穆的石像。 狂风如刀,似要割裂他的脸。白雪如沙,似要将他湮没。 肖无濑没有动,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四个时辰了。 他已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连眉毛上都已结起了冰花,可他没有感到冷。 他的心中,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那是复仇之火。 桥边有一家酒店,门前拴着一匹黑色的骏马。 掌柜的殷勤地为惟—一个客人端上酒,很想和他攀谈几句,可看那人一脸阴沉,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去打瞌睡。 这个惟一的客人身材高大魁梧,衣饰极其华美,看样子是个很有身份的人,他点的菜、要的酒也都很名贵。 掌柜的虽然闭着眼睛养神,心里却在暗暗地琢磨这个客人。掌柜的一生中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怪人,却也不得不认为,这个客人是最古怪的怪人。 他的岁数应该已经不小了,可居然连一点胡须都没有。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含混,似乎有意掩饰着他原来的嗓音。 他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皮肤雪白泛青。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像刀一般锋利,像冰一般寒冷。 他的腰带上悬着的那柄刀,却又极其寒酸。刀鞘好像是铜制的,绿锈斑斑,看起来很不起眼。 他居然在这风雪天只穿着单薄的绸袍,而且也没有一点怕冷的意思。更令掌柜的奇怪的是,他穿的居然是件绿袍。 掌柜的觉得身上冷嗖嗖的,这个客人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森然鬼气,令人生惧。 掌柜的睁开眼,偷偷看了看绿袍客人,却发现绿袍客人根本没在饮酒,而是看着窗外。 “难怪这么冷,原来他把窗户推开了。”掌柜的暗暗嘟囔着,却不敢说什么。 绿袍人突然转头,掌柜的吓得打了个寒噤,想笑一下,可又笑不出来。 绿袍人冷冷道:“那个人坐在桥头干什么?” 掌柜的颤声道:“不……不知道,他已经在桥头坐了整整……整整四个时辰了。” 绿袍人微微一点头。 掌柜的看看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小老儿看他冻得很厉害,中午时曾端了碗酒给他,可他……” 绿袍人又点了点头。 掌柜的胆子大了些,开始微笑了:“依小老儿看,这人八成是个寻仇的江湖人。” 绿袍人目光一凝,掌柜的脖子一下又缩了回去。 铁骑在狂奔,搅动了满天飞雪。 七匹骏马,七名道装汉子,飞一般卷向灞桥。 肖无濑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他抱着剑,缓缓站了起来,一袭粗布白袍在寒风中猎猎而抖。 他等的人来了。 绿袍人的目光中现出了惊讶。 “嵩阳七子?” 掌柜的听见他低声念出了这四个字,不由哆嗦了一下。 掌柜的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从酒客的闲谈中知道不少武林掌故。他知道这“嵩阳七子”是高手中的高手,是嵩阳派的精英,是天下著名的剑客,同时也是人人称赞的“侠义英雄”。 那么,那个白袍的年轻人,竟会向嵩阳七子寻仇? 向“侠义英雄”们寻仇的人,是不是恶魔?是不是坏蛋? 掌柜的心里叹气,他知道武林中的善和恶,本来就很难说。 但他不希望那个年轻人死,虽然年轻人拒绝了他好心端去的酒,他还是隐隐有些喜欢那个年轻人。 他瞟瞟绿袍人,却发现绿袍人已在饮酒,神情也很冷漠,好像对桥头即将发生的凶杀一点也不感兴趣。 掌柜的并未怪他,掌柜的很清楚江湖人的心态,与己无关的事,江湖人一般都懒于理会,怕引火烧身。 这个绿袍人带着把破旧的锈刀,显然也是个江湖人。 掌柜的退到墙角,在火炉边坐下了,心里还是在叹息。 今天是正月十五,本是个团圆喜庆的日子,他不愿意看见有人流血。 铁骑猛然停住,停在了肖无濑面前,卷起的雪花打在了肖无濑的脸上、身上。 肖无濑一动不动,只是冷冷盯着为首的中年道土—— “嵩阳七子”中的老大,道号“玉阳子”的李天宝。 李天宝皱着眉头,冷叱道:“让开!” 肖无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后退了三步,慢慢拔出了剑。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而且带着轻微的颤抖: “七位师兄,请下马拔剑。” 李天宝一怔,怒喝道:“你是谁?” 肖无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肖、无、濑!” 嵩阳七子的脸色全都变了,七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这个冻得脸色乌青的年轻人。 李天宝眼中的愤怒和震惊渐渐变成了狠毒,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另外六人也都大笑。 肖无濑深深吸了一口气,叱道:“拔剑!” 李天宝止住笑,鄙夷地道:“小师弟,你居然没有死,真是奇迹。” 肖无濑冷冷地道:“李天宝,别赖在马上,滚下来领死!” 李天宝微笑道:“就凭你?小师弟,你那两手剑法,也想复仇?算了吧!” 他飘然下马,傲然兀立在肖无濑面前。“你现在跪下求饶,或许我们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会留你一个全尸。” 另外六人也都下马拔剑,团团围住了肖无濑,七嘴八舌地道: “肖无濑,你姐姐真够味儿!” “十年了,那滋味我还忘不了,啧啧!” …… 听他们这些污言秽语,哪里像什么有道之人? 肖无濑惊天动地一声悲嘶,闪电般拔剑冲出。 雪飞,血溅。 嵩阳七子中的老七一声没吭,便已身首离异,鲜红的血喷溅在了白雪上,触目惊心。 李天宝惊得退了好几步,嗓音都变了:“六合阵!困住他。” 老七若未死,嵩阳七子就会以“七星剑阵”对付强敌。现在七子剩其六,自然只能变阵,好在他们平日训练有素,只微微一乱,便已站稳脚根。 六合阵一发动,肖无濑便已失去了攻击的机会。 他悲嘶着,疯狂地在阵中左冲右突。 漫天剑气,漫天风雪。 肖无濑的吼声撕裂人心。 掌柜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看着绿袍人,目光中竟已有了些许责难之色。 绿袍人仍在垂目饮酒,好像他是个聋子,听不见肖无濑的悲吼。 掌柜的走到窗边,却见六个道士正围攻那个年轻人,年轻人的白袍上已沾满了鲜血。 一声惨呼,一个道土倒飞丈外,倒在了雪地里,不动了。 “好!”掌柜的忍不住低声欢呼:“杀得好!” 但很快,那年轻人连着中了三剑,摇摇欲坠,掌柜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 灞桥上的剧斗仍未停息,掌柜的却已看不太清了。但他知道,那年轻人还没有倒下,还在拼命。 他突然转头,冲绿袍人大喝道:“你有刀,你为什么不去帮他?” 绿袍人冷冷盯着他,慢吞吞地道:“他还能支持片刻。” 掌柜的也不知从哪里生出巨大的勇气来,吼道:“你就看着他被人杀死?” 绿袍人瞪着他,半晌才悄然一叹,低声道:“他需要彻底地发泄一下……这样对他有好处。” 掌柜的刚想说话,眼前绿影一闪,已不见了绿袍人。 他扑到窗前,恰好看见了一道冷艳的寒光,耀眼惊心。 那是绿袍人的那柄“破刀”闪出的光华么? 第二章 柳如烟 虎山下,柳如烟。 淡淡的柳烟,掩映着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柳林中芳草菲菲。一丛一丛不知名的深红浅红的野花悄悄地开着,无数山鸟正试着它们那闲置了一冬的歌喉。 春天结束了冬天的冷酷,春天象征着万物的复苏,春天欣欣向荣。 蛰伏的毒蛇,也已在花丛中蜿蜒游动。 如果能偷偷地欣赏一个独自呆着的女孩子,那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如果那个女孩子正处在花妍柳媚、峰浪蝶狂的环境中,就更有意思了。 独自呆着的女孩子没有羞涩、没有娇色、没有傲慢,没有故作正经。 虎山下,有一汪深潭,潭边有一形如玄龟的巨石,故名龟潭。 龟潭嵌在柳烟中,如美人明媚的眼。 柳林中有一条不成其为路的小径,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正蹦蹦跳跳地走着。 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纤腰柔柔的。乌发流云般地纷披在她浑圆的肩上,落在她花骨朵般的胸脯上。 她的脸儿圆圆的,额上覆着刘海,眉心还有一点鲜红的吉祥痣,她的小嘴微微翘着,似在吻着这美妙怡人的春色。 是啊,这样的春日,这样的春色,她怎么能不爽心呢? 她的红绣鞋儿半没在柔软的芳草里,几只幼笋不时轻触着她美丽的足踝。 她无忧无虑,就像这三月的风,柔柔的,媚媚的,娇娇的,谁都喜欢。她若去拂一下柳丝,柳丝会漾起一串轻笑,她若去抚一下乳燕,乳燕会送她一串脆语,若是她对.一个老人微笑一下,只怕那老人马上就扔掉拐杖,年轻了四十岁。 女孩子的春天啊! 肖无濑隐在一丛高高的水竹后面,似乎已被眼前的春色迷住了,怔怔地盯着那个穿淡红衫儿的女孩子,一动不动。 平生第一次,他才发现,春天竟是如此美好。 平生第一次,他才知道,女孩子竟会如此动人。 过去的十年,他生活在仇恨中,生活在练功的激奋和痛苦中,生活在兄弟们的友爱中。他早已忘了世上还有女人,也忘了春天对一个人的意义。 他一直生活在冬天里,即使他爱笑爱闹爱胡说八道,那也只不过是在冬天里发生的事。 肖无濑的心中,有一种朦胧但又强烈的东西在疯狂地生长,他还没有意识到那种东西是什么,但他已被这个女孩子迷住了,不可抑止地着了魔。 他想转头看看绿袍人是否也被这个女孩子吸引住,却又一下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瞪着女孩子身后。 绿袍人什么时候绕到那里去了? 肖无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女孩子飞快地一转身,就看见一个高大的绿袍佩刀大汉,正向自己走来。 女孩子的脸色变了,她感到一种森森的冷气,从绿袍人身上向自己迫来。 绿饱人神情漠然,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他的目光也并不犀利,可女孩子就是觉得自己冷得厉害。 他的脸雪白泛青,透着一股诡异之气,加之他一身绿袍,更让女孩子想起了一种她极其厌恶的东西——竹叶青。 “竹叶青”是一种蛇,全身碧油油的,常蜿蜒于苍翠的竹林中,令人无法分辨,可一旦你被咬了一口,你就会知道它的厉害了。 这个女孩子并不怕“竹叶青”,她在七岁时就已开始杀蛇玩了。但她厌恶竹叶青,因为竹叶青的颜色看了让人心里发凉。 这个女孩子看见这个绿袍人,就像看见了一条竹叶青,她感到厌恶,心里发凉,但她并不怕他。 从她刚会走路,就有武林高手充任教习。她七岁开始习武,十一岁开始练剑,她是名震江南的虎山派掌门、号称”天南第一刀”的宋朝元的掌上明珠,她被南武林的人尊称为“玉观音”、“宋大小姐”。 她芳名宋沁,是“江南第一女侠”称号的当然拥有者。她手中的剑,曾会过不少武林名人、江湖豪客。她的武功颇得宋朝元真传,没有理由怕这个绿袍人。 宋沁戒备地盯着绿袍人,满面不屑地迎了上去。几丝垂下的柳枝儿拂过她的香肩,惬意地空中晃悠着。 她当然已注意到了绿袍人的佩刀。她的父亲和几个师见都是刀中高手,她自然也是评刀的大行家。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把真正的宝刀,也许不比宋朝元的刀差。 他身上的那股诡异之气,是不是从这把刀中散发出来呢? 宋沁的手已渗出了冷汗。 绿袍人越走越近,宋沁的厌恶感也越来越强烈。她的右手已虚按在剑柄上,一有异常,这柄漂亮的短剑就会出手,刺向绿袍人。 可是绿袍人看来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只是路过这里吗?宋沁不知道。 相距还有一丈,宋沁站住了,紧盯着绿袍人的右肩。 “人要动,肩先动”,这个道理宋沁很小就明白了。 绿袍人仿佛这时候才看见她,脚下也微微一滞。 宋沁虽没有正视他的眼睛,却也已感觉到他异常寒冷的目光。 比冰还冷! 绿袍人转开了眼睛,慢慢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宋沁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他不是人,而真的是一条竹叶青。 宋沁并没有马上回身,也没有放松戒备,当她确认他已走远时,才悄悄嘘了口气,缓缓转身。只见芳草妻妻,柳烟迷离,早已不见了绿袍人的身影。 这个人是谁? 武林中有这一号人物吗? 他怎么出现在虎山脚下呢? 他与虎山派是友是敌? …… 这些问题,她本该拦住问个明白的,毕竟这里是虎山派的地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乱闯的。 可她只顾防备他,只顾压抑心中厌恶,居然连这些该问的东西都忘了。 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他的武功最哪一派的? 他为什么有一柄稀世宝刀? …… 这些问题,我们的宋大小姐一个也回答不了。 但宋沁并不太沮丧,因为她知道,她父亲,南武林第一人宋朝元肯定能回答。 不一会儿,宋沁就忘了那个绿袍人。 在这么美妙的春日里,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忘不了呢? 那边柳烟中,一角白袍闪了一下,倏地不见了。 宋沁的脸马上板了起来。 可细心的人只要稍一注意,就能发现她眼中的羞喜和嘴角的那一丝浅笑。 宋沁骂道:“小山子,你这不老实的坏小子,偷偷摸摸地看什么?还不快给我乖乖地滚过来!” 没有人应声。 宋沁真的生气了,好看的弯眉毛都竖了起来:“小山子,你要作死?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柳烟寂然。 宋沁气冲冲地跑到刚才白影闪动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不由更怒,一个旋身飘上了柳梢,四下一望,仍是未见白袍人的影子。 宋沁怔住。 要知道白饱在碧柳间是极抢眼的,只要这附近几十丈内确有穿白袍的人,宋沁是一定会发现的。 她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的自信。 如果那白袍人真的是“小山子”,他只怕早就“乖乖” 地过来给宋大小姐赔小心,逗她脸红了。 那么,这个并非“小山子”的白袍人是谁?虎山上下,除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小山子”,可没有人穿白袍啊? 这个白袍人能在转眼间从宋大小姐眼皮底下脱逃,他的轻功、机智岂非不可思议? “小山子”或许有这份机智,但绝对没有这份轻功。 宋沁马上想起了方才遇到的那个诡异如蛇的绿袍人。 宋沁的心一下抽紧了。 再过三天,就是宋朝元的六十大寿,是不是会有人来找麻烦呢? 宋沁提气叫道:“穿白袍的朋友,请现身相见——” 远山隐隐传来了回声。 宋沁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火了:“躲躲闪闪的,算什么英雄好汉?阁下若还要脸走江湖,何不挺身一战?” “那人”似乎就是要气气宋大小姐,居然一声没吭。 “莫非是我看错了,真的没人?” 宋沁在树梢上愣了一会儿,飘然下地。她想马上回山,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刚一转,宋大小姐就尖叫一声,活像见了鬼。 一个身穿粗布白袍的年轻人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打量着她。 他的嘴角翘翘的,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但他的脸却很有点红,眼神也很有点不自然,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虽然被大人抓住了,却仍在故作镇静。 这个年轻人,当然就是肖无濒。 宋沁连着退了十几步才顿住,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她的脸色仍然很白,声音也有点颤抖。 肖无濑紧盯着她丰满的柔唇,微笑道:“我就是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然后他的脸就红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堵得厉害,说话很困难,声音自然也是怪怪的。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宋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肖无濑那神情,跟一只饿极了的狗看见一块肥肉时没什么两样,大露骨、太大胆、太放肆,太没有礼貌了。 宋沁已经十七岁了,她已是个妩媚动人,而且深知自己魅力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当然喜欢被男人看,而且绝对喜欢男人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的东西。 可要命的是,宋沁从未被人如此无礼地看过。 更何况这臭小子的态度很不好、口气很狂呢。 宋沁气得要命。 但她偏偏笑了,笑得又妩媚,又开心,笑得肖无濑心神俱醉。 她咬着嘴唇,俏皮地瞟了瞟他,甜甜地道:“你还没说出来,怎么能肯定我不知道呢?……好吧,我是主人,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宋,我叫宋沁。” 肖无濑的脸一下白了。他吃惊地瞪着宋沁,好像她不是那个迷死人的女孩子,而是个夜叉鬼。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很冷了:“原来是宋大侠的女公子,江南第一女侠,幸会,幸会!” 宋沁笑得更甜了:“什么‘江南第一’,不敢当的很! 那么,阁下是不是也该表明身份呢?” 肖无濑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该表明自己的身份?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宋沁格格娇笑道:“怎么没有这个必要呢?这里是虎山派的地盘,阁下难道不知吗?” 肖无濑讽刺地笑了笑,抬头看看虎山,道:“哦,这就是虎山?嗯,这个名字取得好。这座山看起来,倒是真像一只贪睡的大虫!” “大虫”的意思也是虎,但经他这么一说,总让人觉得有点不是味儿,虎山派的人听了,肯定个个气个半死。 宋沁也实在笑不出来了。虽然她知道微笑比愤怒更能杀人,但已被肖无濑的狂妄气糊涂了。 女人善变,女人更善于做表面文章。可宋沁毕竟只有十七岁,她还很纯真,还没到总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宋沁的脸又沉了下来,冷笑道:“阁下竟敢对虎山派如此横加污辱,胆气不可谓不足。从阁下适才施展的轻功看,亦足可称雄武林。难道阁下竟不敢说出名字吗?想来阁下不会是鼠头蛇尾之辈吧?” 肖无濑正色道:“鼠头蛇尾之辈,并非武功一定不如人,就算在下是这种人如何?再说了,这里又不是皇家禁苑,怎么在下就不能逛一逛呢?若是在下不能来此,怎的入林时又无人阻止呢?既然在下能来,宋大小姐又凭什么问东问西呢?你们虎山派的确是威震江南,可也不能乱占公田、私划禁地对不对?更何况虎山派素以‘公正侠义’自居,又岂能不让人说话呢?宋大小姐,你说说看,我的话是不是还有点道理?” 宋沁气得张口结舌,握剑的手也在发抖,她实在恨不能一剑割下他的舌头。 从小到大,她听的都是赞美奉承之语,还从来没见过肖无濑这种胆大包夭,责骂虎山派的人。 杀了他! 肖无濑冷笑道:“宋大小姐,你杀心已起。你既称‘王观音’,难道一点菩萨心肠都没有吗?在下一介武夫,并非‘小山子’,可来大小姐错将阳货当孔子,恼羞成怒,这我也不怪你。不过,你如果因此杀我,只怕也说不过去吧?” 宋沁松下握剑的手,勉强地笑道:“谁说我想杀你? 只不过阁下婆婆妈妈地唠叨了半天,未免叫我有点瞧不起。碎嘴本是女人的本色,阁下如此饶舌,只怕有点…… 有点……” 这下该肖无濑生气了,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有理,我为什么不说?!” 宋沁“扑哧”一声掩口笑了:“小无赖!” 肖无濑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叫肖无濑?” 宋沁也是一呆,旋即大笑起来,笑得扶住了树干,浑身乱颤。 肖无濑恍然,苦笑道:“不过,我这个‘肖无濑’并非那个‘小无赖’,我姓肖,这个‘濑’字是河水浅濑之‘濑’,而非癩皮狗之‘癩’,也不是赖帐之赖’。” 宋沁恨恨地瞪着他,嗔道:“行了,解释得够清楚的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一说就是一大串!” 浅嗔轻颦岂非是女孩子最迷人的时候?岂非是女孩子最厉害的武器? 肖无濑又有点着魔了。 宋沁轻轻啐了一口,柔声道:“肖……肖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轻柔的声音,隔远了自然听不太清楚。肖无濑缓缓走近她,微笑道:“不干什么,看看。” 宋沁皱皱鼻子:“骗人!” 肖无濑怎么能不痴迷呢? 不知不觉间,两人相距已很近了,肖无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气了。 宋沁的头一直理得很低,脸儿也时红时白的,显得好可爱好诱人。 肖无濑没话找话地道:“那个‘小山子’,是不是徐鸣山?” 宋沁嗔道:“不告诉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右脚轻轻在地上跺了一下。女孩子在撒娇的时候,跺一下脚能更添无限风情,这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肖无濑厉叫一声,暴退三丈,身形有些趔趄。 “好狠的鞋底针!好毒的玉观音!” 他愤怒而又无奈地瞪了宋沁一眼,右脚一点,白袍在柳林中闪了几闪,如飞而逝。 第三章 大丈夫 江南武林中,若是有人说不知道“天南第一刀”是谁,那人必定会被视为“傻瓜、白痴”或是“雏儿”。要是有人不知道当今皇上是谁,那倒绝对可以原谅。 天南第一刀是宋朝元,虎山派掌门宋朝元。 虎山远不及武当、嵩山有名。它不过是天目山北部的一座不高的山峰,既不险峻,也没什么奇绝的景观。“虎山”之所以能够人人皆知、名动天下,乃是因为虎山派威镇天南。而虎山派之所以有如此威势,却是因为虎山一脉武功,至宋朝元而大成。 在宋朝元执掌虎山派之前,虎山派不过是南武林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帮,门人不过十数,势力不过十里,武功不过中下之流。不少江湖朋友,根本就不知虎山为何山,即便知道的,也不过将虎山派看成江南大派天目派的附庸。 三十年前,宋朝元出任掌门,前来祝贺的,不过天目掌门何廷秀和芜湖船帮的老大马中流二人和他们领来的几个门人,冷冷清清的。何、马二人也只不过是因为和宋朝元的师父是至交,才来走走过场。 那时的宋朝元三十岁整,在武林中寂寂无名。 第二年,天目派何廷秀逊位之典极其隆重,到贺的尽是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宋朝元也去了,可这些贵宾们居然没人跟他打招呼。 当晚,一群紫衣蒙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上西天目,庄重的大厅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那些名门大派中赫赫有名的高手,竟然在紫衣蒙面人面前束手无策,连连败退,被杀无数。何廷秀虽号剑术掌力江南第一,也被蒙面人首领在胸口印了一掌,吐血倒地。 宋朝元挺身而出的时候,敌我双方都愣住了,除了天目派的人,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宋朝元和蒙面人首领相约对击三掌,倒地者为败。结果三掌之后,宋朝元口喷鲜血却未仆地,蒙面人首领也受伤不轻,当即退出。 宋朝元一战成名。 当江湖上风传出那些紫衣蒙面人正是来自久欲一统武林的天下第一大黑帮“紫心会”后,宋朝元的威名更是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因为数十年来,江湖上已没有任何一个帮派敢与紫心会公然为敌。 紫心会的组织极其严密,至今武林中的英雄好汉们仍然不知道它的首领是谁,它的势力究竟有多大。但人们都知道,曾显赫一时的雪山派、紫霞派等都是在一夜之间毁灭。现场都留有一种紫色的心形图案,那是紫心会的暗杀标志。 在武林中,“紫心会”三个字,代表着神秘、残暴和死亡。 宋朝元自然而然地成了对抗紫心会的一面旗帜。那些久欲廓清武林的白道侠义们,自然而然地慢慢聚集在这面旗帜之下。虎山派自然而然成了名门大派,成了反抗黑势力的中心。 当然,也有不服气的。 随后的几年中,不少武功高手登上虎山找宋朝元“切磋”武艺。但他们或是震慑于宋朝元的神功,或是敬畏于宋朝元的浩然正气,都心悦诚服地和宋朝元成了至交。 随着宋朝元年事渐高,他的威望也日见上升。虎山派在这三十年中,已发展成门人五百的大帮派,宋朝元也俨然成了江南武林的盟主。 南武林有了什么解不开的纠纷,只要宋朝元一句话,双方便会立即罢手。 但你若以为宋朝元是以武压人、独断专行,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急公好义、办事秉公、仗义疏财,颇多布衣朋友,时人甚至以“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称之,可见其声望之隆。 所以,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得不承认,宋朝元是个够义气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丈夫。 也许天下武功比宋朝元高的人有不少,但宋朝元的大丈夫本色,却是谁也比不了。 今年三月十六,乃是宋朝元六十大寿,天下武林早已哄闹着要给他贺喜。无论白道、黑道、侠义道、绿林、锦帆之中,宋朝元都有许多朋友。他的寿筵,怎么能不风光呢?更何况,今年又是宋朝元执掌虎山派整整三十年呢! 就算宋朝元自己不愿大张扬,虎山派的门人们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宋朝元的八大弟子,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如日中天,号称“八虎”,个个武功不凡。一般门派的掌门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八虎都是四十来岁,乃是人一生之中气血最壮、武功最为精强的时期。 第三代弟子中,也颇出了几只“小虎”,如人称“虎郎君”的徐鸣山,剑法超卓,颇得宋朝元赏识,是公认的虎山派未来掌门。 虎山大寨中,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一片繁忙景象。 虎山派的弟子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准备着寿筵上一切应用之物。 宋朝元的卧室之中,却没有一点喜气。 宋朝元面色阴沉得能下雨。两眼之中,闪着倔强凶狠的精光,任何人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都会感到心虚,那里面透出来的杀气,能让所有的人不寒而栗。 宋朝元身材魁伟,方面大耳,虬髯重瞳,天生一副伟丈夫形象。他身着锦袍,足蹬快靴,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在房中走了几个来回,停在宋沁面前,沉声道: “那个佩刀的绿袍人有多大年纪?” 他的面色如此沉重,可说是自宋沁懂事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宋沁虽然心里很紧张、很害怕,说起话来,还是娇娇娆娆的:“人家不是都说了嘛,看不出来。” 说刚出口,宋沁就后悔了。 宋朝元眼中的凶光不但没减弱,反而更盛了,冷峻如刀。 宋沁心里一阵发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 她本是父亲的娇女儿,可父亲的目光,怎会如此陌生呢? 她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痛苦、疯狂和凶残。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她有些害怕。 宋朝元低下眼睛,干咳了两声,再抬眼时,目光已柔和多了。 他微笑着拍拍女儿的肩头,慈声道:“别害怕,爹是担心那个怪人是本门从前的叛徒。要是我的宝贝沁儿受到一点点伤害,爹就百死莫赎了。” 宋沁感动得眼泪汪汪的,脸上却绽出了舒心的娇笑: “谁敢伤害沁儿,沁儿一定杀了他,要是打不过他……” 宋朝元刮刮她鼻子,笑道:“打不过怎么办?” 宋沁两手一张,抱住他脖子,欢笑道:“沁儿就回来叫爹去打他。” 宋朝元笑骂道:“胡闹!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害臊。快松手,爹这一把老骨头,经不起你这么摇!” 宋沁撒娇撒痴地赖了半天,才松手笑道:“爹,那个怪人真的很怪,脸上雪白雪白的,一根胡子都没有,像个……像个……女人” 宋朝元点点头:“再想想,还有什么特征?” 宋沁低头想了半晌,苦着脸道:“说不上来,反正很怪就是了。沁儿一看到他,心里就发凉,就像……就像碰到一条竹叶青,好恶心!” 她又有点想吐了。 宋朝元道:“他的那把刀,真的是稀世宝刀?” 宋沁道:“爹您不是常夸我评刀的眼光吗?依沁儿看,那把刀绝对不会差,只是鞘不好看。” 宋朝元半晌才沉声道:“你后来遇到的年轻人,是不是认识那个怪人?” 宋沁道:“不知道。” 宋朝元道:“这件事情,你还跟谁说起过?” 宋沁面上一红,低声道:“沁儿一上山,就碰到小……徐鸣山。他问我为什么脸色不好,我就……就跟他说了。” 宋朝元道:“还有谁?” 宋沁已预感到那个绿袍人的到来,将会引起一场巨大的灾难,因为父亲的神色,实在是太沉重了。 她的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了:“没……没有了,真……真的没有了。” 宋朝元嘘了口气,慢吞吞地道:“沁儿,在我还没弄清这个怪人是谁之前,你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这几天山上有大事,我不想弄得人心隍怪的,知道吗?” 宋沁点点头:“知道。” 宋朝元微笑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什么样的大风大浪爹没见识过。” 宋沁笑了:“就是。” 宋朝元拍拍她的小脸,慈声道:“你马上去找鸣山,告诉他不许将这件事泄漏出去。还有,千万别让你娘知道这件事,懂吗?” 宋沁微觉诧异,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在这时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母亲来。 宋朝元笑道:“你娘最近身体不太好……” 门外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个悦耳的声音在笑: “大哥,你又在说我什么呢?” 第四章 十二娘 应该说,宋朝元一生中,在许多事情上都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宋朝元的武学博大精深,早已是公认的天南第一。甚至有人说,宋朝元的武功已经独步天下 宋朝元善使刀,宋朝元的刀无坚不摧,吹毛断发,乃是一柄上古宝刀,名日“沉香”,号称天下第一名刀。 至于“沉香”刀的来历,武林中无人知晓,当然更没有人知道,宋朝元是如何弄到“沉香”刀的。 宋朝元的刀法,却又与世上各种刀法大不相同,名曰“裂云”,所向披靡。八虎中习刀的四只虎,虽得他耳提面命,却也未能尽得刀法之神髓。裂云刀法,素称天下第一刀法。 然而,最为武林朋友艳羡的,并非这些,而是他的妻子辛眉,又称辛十二姐。 辛眉容颜美丽,明艳惊人,当时号称“江南第一美人”。她嫁给宋朝元时,年方十八,其时宋朝元已四十有二,中帏方空,在“武林月老”郭子华的撮合下,武林第一大英雄和武林第一大美人儿终成眷属,为武林凭添一段佳话。 十二娘嫁到虎山派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宋沁。宋朝元前妻无子,能有这么一个掌珠,自然欣喜万分,对妻子也越发敬爱了。 十二娘虽出身武林世家,却不会武功。也难怪,像她这么美丽的女人,也根本就不需用武功来征服人。 十二娘不仅美如天人,而且贤良端庄。这也是她让宋朝元敬畏的地方,许多朋友羡慕他,也正因为此。 你说,宋朝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门帘一锨,十二娘微笑着走了进来。 初一看十二娘,你绝对没有一见叹为天人的感觉。你看见的只是一个典雅大方、清纯映人的中年美妇。但你再稍加端详,就会发觉你看到的的确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 有些美人不耐看,是因为她们的美丽仅仅体现在表面上。而十二娘的美,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是气质之美、容貌之美、身材之美、学识之美的综合,是一种至美。 十二娘一进门,就看见了面色黯然的女儿。不由嗔怪地扫了丈夫一眼,道:“大哥,你又怎么了?沁儿有哪点不好,用得着你横眉立目地教训她?” 宋朝元微笑不语。 十二娘拥着娇媚的女儿,柔声道:“沁儿,妈的乖沁儿,别担心,有娘护着你……” 听她那声气,好像来沁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似的。 宋朝元笑道:“沁儿,我有点事要和你娘商量,你先去找鸣山玩会儿去吧!” 宋沁很乖地应了一声,垂着眼睛,匆匆出门。 十二娘讶然道:“大哥,你跟沁儿说什么了?” 宋朝元笑笑:“没什么。” “没什么?”十二娘道:“没什么沁儿怎么会这个样子? 你肯定说了些什么,要不沁儿怎会跟掉了魂儿似的。” 宋朝元苦笑道:“不过是鸣山的事,我让他们在人前不要太亲热,最好注意点分寸。” 十二娘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了:“大哥,小妹早就说过,鸣山那孩子配不上沁儿。” 宋朝元哈哈笑道:“眉儿,你也管得太多了些。沁儿是真心喜欢鸣山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我都奇怪。” 他的笑声很爽朗,根本不像有什么心事。阳光从窗核间透入,照在他的锦饱和面庞上,泛出一股英雄气概来。 十二娘微皱着眉头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明白,鸣山那孩子花哨得很,他对沁儿未必是真心的。” 宋朝元道:“你怎么能肯定鸣山对沁儿就不是真心的呢?” 十二娘有些赌气地道:“小妹是怕沁儿吃亏!大哥,咱们就沁儿一个孩子,你总不愿看着她受苦吧?” 宋朝元大笑道:“天下谁敢让我宋朝元的女儿受苦?” 十二娘道:“再说了,从辈份上讲,鸣山比沁儿晚了一辈。传到江湖上,还不让人讲闲话吗?” 宋朝元豪笑道:“天下又有谁敢讲我宋朝元的闲话?” 十二娘真的有点生气了:“大哥,小妹跟你说正经的!” 宋朝元微笑着,目光扫过妻子丰满诱人的胸脯,停在她樱花般的小嘴上,柔声说:“眉儿,你的担忧实在没必要,沁儿的武功大多是跟风涛、达夫他们学的,算是他们的徒弟,和鸣山岂非同辈?而且你对鸣山也有些成见,总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又何苦呢?鸣山人是浮了些,可毕竟还年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嘛!我平生所收的八个……八个徒弟中,以徐风涛武功最为精强,办事也最干练,而且忠心耿耿。我百年之后,掌门之位,也只有风涛可接掌。第三代弟子中,鸣山是矫矫独出,卓然不群,而且文才极佳。风涛之后,鸣山子承父业,也是合情合理。沁儿若嫁给鸣山,日后可有保障。” 十二娘道:“掌门之位是一回事,婚姻大事又是一回事。依小妹看,韦达夫的儿子韦观就不错,人老实,武功虽不及鸣山,也差不了太多。文才和鸣山在伯仲之间,人品却极佳,我为沁儿选中了韦观。” 宋朝元好笑:“看来韦观和鸣山须得比试几场,方可判明谁是东床佳婿。莫非我虎山派也要学江湖上的‘比武招亲’不成?” 十二娘眼睛一亮,喜笑道:“对呀,这个办法好。大哥,咱们可以给武林后起之秀发下英雄帖,为沁儿择一少年英雄,这必是轰传武林的佳话呢!” 宋朝元一晒:“眉儿,你还是那么天真可爱!虎山派乃是名动武林的大派,若是搞什么比武招亲,岂不是让武林同道笑掉大牙吗?再说了,武功好的人未必有好人品,你听我的没错,鸣山这孩子,我是选定了。” 十二娘冷笑道;“沁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沁儿的终身大事,小妹一定要管。反正我一见鸣山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就有气。’” 她站起身,俱进他怀里,仰着脸儿,娇声道:“大哥,你就听小妹这一回好不好?小妹平生可没求过大哥一件事呀!” 这倒是千真万确,十二娘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人,没有美貌女人的许多坏毛病。 宋朝元笑道:“眉儿,这件事,以后再谈吧!反正沁儿也还小,你可以暗中给她挑一个比鸣山更好的。不过我可告诉你,若是你挑来挑去找不到,可别怪我把沁儿给鸣山了。” 十二娘喜道:“大哥,你给多长的期限?” 宋朝元想了想,道:“一天。” 十二娘掐了他一把:“胡说。” 宋朝元微笑:“那就一个月。” 十二娘柔声央告:“大哥,再长一点。” 宋朝元开心地道:“长一点也可以,不过有条件。” 十二眼闭着眼睛,悄声道:“我要一年。” 宋朝元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微笑道:“一年有一年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十二娘道:“别闹!大白天的,让人知道了,看你这寿星公的脸往哪儿放!” 宋朝元柔声道:“往这儿放。” 他的脸已深深埋进了她的胸口。 一双红绣鞋儿悄悄从窗边移开,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发觉。 宋沁奔到庭中一棵辛荑树下,捂着羞红的脸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方才绕到窗外偷听父母谈话,谈的正是她的终身大事,她怎能不害羞呢? 她听到了父母的轻声调笑,听到父亲的“耍赖”和母亲的低笑,她怎么能不脸红呢? 父亲力主促成她和徐鸣山的事,使宋沁感到有靠山了。父亲是一家之主,娘呢,向来又是依顺父亲的,这件事十有八成要成,宋沁怎能不笑出声呢? 不过,母亲的反对,却让宋沁隐隐感到疑惑,母亲为什么要反对呢? 然而,母亲提议的发帖天下,“比武招亲”的主意,却让宋沁兴奋不已。她觉得将许多小伙子招集在一起,为她而打架,实在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她想像着那种热闹、风光的场面,不由得意地微笑起来。 哪些青年侠客会来呢?——当然是那些英雄、潇洒、武功超卓、文彩斐然的年轻人,那些崇拜她的年轻人。 宋沁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徐鸣山一个人符合这么多条件。 另外几副面孔也不时浮现,其一是韦达夫的公子韦观,他比宋沁大一岁,生得清秀文雅,彬彬有礼,可宋沁不太喜欢他。其二是……宋沁心里一跳,这一张面孔居然是上午在山下柳林中碰到的那个穿白袍的小子。 宋沁气得啐了一口,暗骂自己没出息,竟会想起那个胡说八道的小无赖。 但无论如何,肖无潮那懒洋洋的、讽刺的微笑总也抹不去。宋沁真后海刚才没有杀死他,要不现在也不会弄得自己心烦意乱了。 她那一跺脚,实际上是触动了鞋中的暗器机关,十几枚小巧的银针从鞋尖飞出,射中了肖无濑的左腿。 可是无论宋沁自信武功有多高,她也明白,若不靠暗算,自己根本不是肖无濑的对手。单只人家那身轻功,天下就没多少人能办到。 徐鸣山呢? 宋沁不高兴了,因为她发现,徐鸣山的武功很可能制服不了肖无濑。 女孩子可以不承认自己的缺点,但对心上人的某些缺憾,却总是十分伤心。 宋沁正在胡思乱想,听得身后一声温柔的低笑:“沁妹。” 宋沁不用看,就知道来人是谁。她垂下眼睛,撅起嘴儿,她像受了天下的委屈,正等人爱抚似的。 女孩子的心思啊! 徐鸣山是武林中罕见的美少年,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 男人漂亮,并不见得英爽。可徐鸣山的美,正是那种英豪俊逸之美。 徐鸣山的剑,可以将磨盘大的山石一劈为二;徐鸣山的轻功,可以登萍渡水;徐鸣山的微笑,能让宋大小姐心慌意乱;徐鸣山若不经意地吟出的诗句,能令宋大小姐脸儿红上半天。 徐鸣山收拢折扇,白衫飘飘地走了过来,宛如玉树临风一般,光彩照人。 宋沁若是不喜欢徐鸣山,那才叫怪事了。 宋沁满面骄色,正眼也不瞧站在面前的徐鸣山。 “沁妹——” 宋沁冷冷道:“小山子,别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姑姑。” 徐鸣山苦笑:“好,姑姑就姑姑。沁姑,侄儿给您请安来了。” 宋沁还是板着脸,扭身就往院外走:“小山子,我警告你,少嘻皮笑脸的,你也二十多岁的人了,该有个正经时候了。” 听听,这哪像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说的话? 徐鸣山却一直跟着她出了大院,走进一片茂密的梁林中,神色也一直是正正经经的。 可当宋沁停住脚转身时,看见的却是个一点也不正经的徐鸣山,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似乎已欣赏她很久了。 宋沁的脸“腾”地红了,蓦地骈指如风,戳向徐鸣山双目中,口中叱道:“看你还乱看!” 徐鸣山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仰,连着退了三步。尚未直起身,宋沁的手指又已逼了上来。徐鸣山斜斜一闪,远远躲开,笑道:“小姑奶奶,侄儿的这双眼睛,千万不能给你。” 宋沁怎会真的要他的眼睛?但徐鸣山居然说出“不能给你”四个字,宋沁又怎能不生气呢? 徐鸣山微笑道:“这双贼眼若是没了,沁姑的花容月貌,我就看不到了。我看不到最小事,世上少了一个能欣赏沁妹的男人,那才是大事了。” 宋沁恼羞成怒,正想给他点苦头吃吃,突然林外一声干咳响起。 徐鸣山马上就蔫了:“是我爹。” 来人正是他父亲,八虎之首徐风涛。 徐风涛是个木讷深沉的人,这样的人武功一般都极扎实,不出名则已,成名则天下皆知。 徐风涛挤出一丝微笑,朝宋沁点了点头:“师妹好。” 宋沁又气又羞,干脆没理他,心里却把这个“大师兄”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风涛这人很不识趣,全然没在意宋沁的冷淡,接着又道:“鸣山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喜欢乱开玩笑,万望师妹莫要见怪。” 此话比当头浇瓢冷水还令宋沁心寒。徐风涛一直在强调辈份,可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徐风涛为什么要反对她和徐鸣山的事? “鸣山,还不掌嘴!”徐风涛冲着儿子大喝道:“你告诉师姑,说你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了!” 徐鸣山苍白着脸,一动不动。 徐风涛冷笑:“怎么,难道你还想要我亲自动手?” 徐鸣山咬咬牙,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大声道: “师姑,侄儿再也不敢冒犯你老人家了!” 他俊美的左颊上已浮起了五条红痕,可令人心碎的是他眼中的痛苦和绝望。 宋沁一声呜咽,扭头冲出了树林。 徐风涛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冷冷笑道:“鸣山,你记住,从今后不许和她胡来。” 他连看都没再看儿子一眼,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开了。 徐鸣山木然又在林中,许久许久没有动。 第五章 深山中 虎山脚下,有一座不算太小的小镇,叫方家桥。三百余户人家,沿一条小河两岸散居。这条小河叫做津河。 虎山是方家桥附近惟一的一座大山,虎山派名振天下,方家桥的人颇引以为自豪,镇上的治安也得以加强。 居民们安居乐业,都尊称宋朝元为“宋老爷”,遇到外地人,常挂在嘴边吹上几句。 方家桥的安宁给方家桥的镇民们带来了财富。宋朝元的不少门人弟子,便居住在镇中,经营各种行当,既是镇民,又兼司暗探,镇上有一点风吹草动,宋朝元马上就能做出反应。 因此,虎山派能雄踞天南,一来是因为他的威德过人;二来是因为武功不凡;三来则是因为虎山派有这种“全民皆兵”的优势。 沿津河出方家桥,西行十数里,便已进入绵延不断的深山。山谷中散居着零星山民,三五户便可形成一个村落。 桃花坞就是一个小村落的名字,坞中仅有十来户人家,满山遍野却种着数不清的桃树。 时令正是仲春,整个山坞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然而,山野中的桃花是十分寂寞的,没有姑娘和小伙子来欣赏,也没有诗人墨客为之吟诗作赋。 深山少书生,在方家桥设蒙馆的老夫子也老却风情。 不来赏花了。桃花坞的村民们关心的也只是既可以吃又可以卖钱的桃子。 离桃花坞口不远处,有一座孤独的破庵,黯淡的匾额上,字迹斑驳,如果你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出“普渡庵” 三个字来。 普渡庵早已残破不堪了,它就像个垂死的人,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连满坞的桃花,都未能给它添一丝活力。 山民们称这为“观音庙”,也将所有的寺、庙、庵、观一律称为“庙”。这倒也简单明了,因为不论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他们住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统一的称呼呢? 山民们的质朴自有其玄妙无极的道理。 普渡庵的香火已断了许多年了,山民们虽敬鬼神,却也未必总愿以财帛美食祭祀之。 据说二十多年前,这里住过一位年轻尼姑。没多久,受不了浪子们的聒噪,弃庵而去了。从那时起,庵中使不再有人居住。 从桃花坞到普渡庵,有一条小径。路上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毒蛇成群,野兔扎堆。 今天傍晚,荒凉诡异的破庵中,竟有一缕炊烟袅袅而起。 落日还贴在西山上,背阳的山体呈出深沉的黛色,向阳的山脊却是一片凝重的金黄。这两种颜色的对比,给人一种沉重而又欣喜的感觉。 炊烟溶入了西天嫣红的晚霞,云霞间露出的几方天空,才是真正动人心魄的。看着那雍容、庄严、华美、淡雅的天空,你会忍不住流泪。 但若是没有了人,这一切又有谁来欣赏呢? 绿袍人盘腿坐在火堆边,呆呆地仰望着西天,眼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的神采。 支架吊起的破铁锅中,煮着几大块兔肉。汤水沸腾,香气扑鼻,可绿袍人却似一点也没闻到。 他已被这辉煌而又无奈的落日吸引住了吗? 他想起了什么呢? “无可奈何日落去, 似曾相识人归来。 破庵香兔共开怀—— 畅饮一番哪!” 庵外传来了肖无濑阴阳怪气的歌声,绿袍人浑身一颤,似已从沉思中醒来。 他朝夕阳看了最后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有些喜欢肖无懒,又有一点讨厌。两个月来,这小子一直跟着他,喋喋不休地缠着他要求他加入白袍会,很让他头疼。 肖无濑一步三转地旋了进来,右手举着一只硕大的葫芦,面上笑嘻嘻的,好像上午自己压根儿没受伤。 绿袍人冷漠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看着火苗出神。 肖无濑一屁股坐在绿袍人对面,将酒葫芦放到火堆边,自己伸头凑到锅边美美地嗅了嗅,嘻皮笑脸地道: “赵大哥,这兔肉煮得真地道,嘿嘿,嘿嘿。” 绿袍人没理他,伸手拿过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将葫芦又递给肖无濑。 肖无濑不接:“赵大哥,小弟我酒量不行,还是你喝吧!小弟只想多吃几块肉,嘿嘿。” “嘿嘿”声没停,他抓住一只兔腿的手突然一麻,只得缩手,叫道:“已经熟了,再煮就烂了。” 绿袍人冷冷道:“再等会儿。” 绿袍人的声音含混不清,似乎舌头短了一截似的。 肖无濑苦笑:“好好好,等会儿就等会儿。” 绿袍人站起身,看也不看肖无濑,闪身进了草丛之中。 肖无濑小口抿着酒,一边嗅着肉香,一边琢磨着这个“赵大哥”。 他实在弄不清楚,赵大哥究竟是什么人,他也不明白赵大哥从哪里来。 他弄不清楚的只有两件事,其一,赵大哥的身世极其诡异,武功也玄妙莫测。其二,赵大哥以前来过虎山,而且这次重来,一定和复仇有关。 他每次看见赵大哥沉思时的神情,心里就忍不住发紧。 “不管他到这里干什么,我都一定要帮他拼命,就算要跟虎山派开仗,我也不在乎!”肖无濑自言自语地道: “要是他肯加入白饱会就好了……” 他决定,一定要不惜一切,将赵大哥拉进白袍会。 想起了白袍会,肖无濑的眼睛就亮了。 白袍会是个什么样的帮会,江湖上知者不多,白袍会的帮主是谁,恐怕也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 这并非因为白袍会势单力薄,而是因为白袍会才刚刚露面一年,是个新兴的帮会。 帮主秋水,不知其为何许人也。武林中以前压根儿没他这号人,再加白袍会成立以来,几乎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现,谁会将这种难成气候的小帮会放在眼里呢? 然而,肖无濑和其他白袍会的徒众,却十分清楚白袍会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大。 白袍会又名“弃徒会”,收罗的全都是各帮派的弃徒,都是因冤屈而被逐出门墙,走投无路的人。秋水招集这些弃徒,教他们武功,号召他们团结起来,准备复仇。 肖无濑就是十年前在洛阳被秋水从嵩阳七子剑下救出来的,那年他才十四岁。 对于白跑会中的一百多名徒众来说,秋水是他们的恩人。秋水给了他们复仇的机会,秋水要他们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白袍会就像是一团复仇的烈火,行将燃遍武林。只可惜,没有一个门派能察觉白袍会的这一意图。 秋水的武功如何,白袍会的徒众们也都不知道。但他们的武功大多得到了秋水的悉心指点,他好像对天下所有的武功都有极深的了解。 你可以说秋水是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疯子。但你不能否认,秋水是个有胆有识的人,你可以称他为枭雄,但绝不能视其为狗熊。 天下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却又有太多的想息事宁人的人。对那些受害者来说,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个要求公平的机会? 肖无濑想起了秋水,心中忍不住又充满了感激。 若非秋水救他,他早已和姐姐一起死了。若非秋水指点他练剑,他恐怕一辈子也报不了仇。 可是肖无濑在正月十五的复仇举动,却是瞒着秋水进行的。 他得知嵩阳七子将去长安,便偷偷跑出了总舵。如果秋水知道,肯定不会让他去的。因为秋水曾明确告诉过他,他要想报仇,至少还要再苦练十年。 可肖无濑等不及了,他不相信自己报不了仇,他认为嵩阳七子的剑术已无可观之处了。 结果证明,秋水是对的,若非赵大哥及时现身相救,他绝对会被分尸。 他觉得很对不起帮主,日后见了面,他一定要请帮主好好责罚自己。 他的思路又转到赵大哥身上来了:如果赵大哥真的是来向宋朝元寻仇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凶多吉少! 肖无濑摸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左脚,不禁想起了那个嘻笑嫣然、毒辣异常的女孩子。 “妖精!” 这就是肖无濑对宋沁的评价。 如果赵大哥真的和宋朝元有仇,那么,就凭赵大哥和他两个人,根本就不会是虎山派的对手。 那就拼了! 肖无濑抓起葫芦,猛喝了一大口。 绿袍人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手中抓着许多野草。 肖无濑不明白这些野草有什么用。 绿袍人将野草扯碎,扔进了锅里,热气中顿时泛出一股浓郁的葱香。 肖无濑大笑:“赵大哥,你是偷葱去了?” 绿袍人摇摇头。 肖无濑奇道:“不是偷的,莫非是要的?” 绿袍人又摇摇头。 突然间,庵外有人笑道:“那是野葱!” 天色已很暗,肖无濑看不清这人的面庞,只觉得火光映在那人身上,紫光闪动。 那人停在三丈外的地方,笑道:“肖公子大约不是山里人,不知此地山中,多有野葱野蒜,香气独特得很。” 肖无濑哈哈一笑,道:“阁下想来也是被肉香酒香引来的?” 那人笑道:“正是。只是来的有些莽撞,有点不好意思。” 肖无濑道;“相见即是有缘。阁下何不坐下,吃几块兔肉,喝几口烧酒,海阔天空地聊一聊呢?” 那人居然真的就走到火堆边坐下了。肖无濑看着绿袍人,却见他神情漠然,好像没见到火堆边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瘦,也很黑,穿着件很漂亮的紫色缎袍,笑起来活像个黑心肠的账房先生。 他像个东道主似地说:“请,请,别客气,这么好的兔肉,不马上吃真可惜。” 他手指甲很长,而且也很脏。肖无濑看着他那只右手伸向锅里,忍不住皱了皱眉。 绿袍人左手一抬,将那人打了一个筋斗,沉声道: “滚!” 那人一挺身跳了起来,冷笑道:“不让吃就算了,干吗打人?” 肖无濑也觉得很奇怪。 绿袍人淡淡地道:“我不想杀你,快滚!” 那人杀猪般叫了起来:“你凭什么杀我?我又没惹你!” 绿袍人道:“你使毒!” 肖无濑一跃而起、利箭般扑向那人,怒喝道:“王八蛋!” 那人一声冷笑,身子贴地一溜,已从院门溜了出去,没人了树丛之中。 肖无濑赶到门外,大骂道:“你他妈的,有种的别溜!” 绿袍人冷冷道:“算了。” 肖无濑不依不饶地又骂了几句,这才愤愤不平地走回来: “赵大哥,你怎么看出他要下毒的?” 绿袍人自顾喝酒吃肉,没理他。 肖无濑赶着问:“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咱们?” 绿袍人微微哼了一声,就没有别的表示了。 肖无濒知道“赵大哥”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愿告诉自己罢了。 肖无濑总说自己酒量不行,可当一葫芦酒喝完后,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绿袍人却已醉了。 无论肖无濑怎么逗绿袍人说话,他也不吭声。当肖无濑发现他眼中莹莹的泪光时,也黯然住了口。 红红的火光映在两个伤心人的面上,似乎是想掩去他们的伤感之色。 绿袍人突然尖声慢气地唱起歌来,曲调极其古怪,肖无濑一个字也听不懂。 肖无濑只觉胸口憋闷万分,无地间所有的悲伤、苍凉、哀怨、痛苦、惆怅、希望、渴求、无奈等等,一齐涌上心头。 他已实在受不了了,他只觉得自己快憋闷死了。 不仅仅因为绿袍人歌唱之时,已运起了强功的内力,肖无濑知道,单只那酸楚悲怆的曲调就已迫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 他想起了幼时相依为命的姐姐,想起了往日那数计不尽的苦难…… 肖无濑掩面痛苦失声:“大哥,别……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 歌声夏然而止。 一轮将满的月儿冷冷清清地挂在东山梁上。 许久许久,肖无濑才抹去眼泪,抬头看着绿袍人,绿袍人却飞快地转过了脸。 可肖无濑还是看见了他满脸的泪水。 肖无濑吸吸鼻子,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地道:“赵大哥,这……这只歌是哪里的?我从来……从来没听过……” 他顿了顿,又道:“从来没像今晚这么……这么……” 沉默。 夜风吹过,吹偏了火苗,吹来了夜枭凄厉的叫声。 肖无濑醒来时,天已大亮。 肖无濑跳起身,四下一望,已不见绿袍人的踪影。不由大急,偶一低头,却见青石地面上,写着几行典雅的右军行书: 肖君: 此地将有大变,不可久留,速回河南。昨夜所歌,乃蒙古牧人之长调,他日有缘,赵某可将曲谱录下付君,速离,切切! 赵轻候顿首 肖无濑知道,他已找不到赵大哥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累,身子很轻,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似的。 他坐回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几行字。 他知道,那是赵大哥以指力在青石上写出来的,这份功力自是非同凡响,可若用以对付宋朝元,又怎样呢? 肖无濑心乱如麻。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朗笑:“好指力!好书法!” 第六章 端倪 肖无濑一惊回头。 一个萧洒英俊的白衫书生,正欣赏着地上的字迹,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肖无濑的脸色变了,这白衫书生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你是谁?” 书生斯斯文文地一拱手,微笑道:“小可徐鸣山,虎山派一名小卒。阁下莫非肖无濑肖兄吗?敝派宋大小姐昨日回山,谈及肖兄绝世轻功,令小可好生钦佩。” 肖无濑心中顿生反感,反感之外,还有些酸溜溜的。 他看着徐鸣山,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小山子’?” 徐鸣山认认真真地道:“正是,那是宋师姑教训小可时所用之称呼,难免让肖兄见笑。” 肖无濑又“啊”了一声:“你不去陪你的宋师姑捉迷藏,跑这深山里来干什么?” 徐鸣山居然一点也没生气,反而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可奉宋师姑之命,特来向肖兄道歉。” 肖无濑似乎很吃了一惊:“是——吗?” 徐鸣山微笑:“正是。” 肖无濑顿时摆出一付无赖嘴脸,撮着牙花子道:“你宋师姑让你怎么说?” 徐鸣山不愠不火:“宋师姑说,昨天太过莽撞,失手伤了肖兄,深感——” “不是失手!”肖无濑一付得理不让人的口气:“是‘失足’伤了我!” 徐鸣山宽厚地微笑着,接着道:“宋师姑深感惭愧,不知肖兄可肯屈尊一游虎山。若肖兄肯光临,小可愿充向导,宋师姑还说要亲自向肖兄道歉呢!” 他越是这样,肖无濑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肖无濑最怕的,就是徐鸣山这种人,温吞水似的,怎么着都不提气。 肖无濑瞪瞪眼睛,正想狠狠拿话戳他几句,徐鸣山的脸色却变了。 四条黑影从破墙上跃了过来,将肖、徐二人围住。 这是四个黑袍蒙面的大汉,他们的武功看来都不弱。 四柄长剑,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肖无濑笑嘻嘻地道:“四位,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可以慢慢说对不对?” 这两句话说完,石板上的字迹已被肖无濑的双脚抹去了。当然,最先抹去的,是“赵轻候”三个字。 肖无濑看着徐鸣山,却发现徐鸣山也在看他,而且还在微笑。 肖无濑叹气:“徐公子,你认不认识这四块料?” 徐鸣山摇摇折扇,很斯文地道:“小可怎知?” 肖无濑道:“徐公子,我看四个家伙是找上咱俩了。 你是地主,就由你出头应付。我是客,不敢抢你的生意。” 一个蒙面人冷笑道:“肖无濑,你毁去字迹也没用,赵轻候早晚也是咱爷们的剑下之鬼。” 肖无濑真的吃惊了:“你们认识我赵大哥?” 那蒙面人大声道:“赵轻侯乃虎山弃徒,臭名昭著,为天下人所不齿,亏你还有脸叫他大哥!” “赵轻候……赵轻侯……他还没死么?难道,真的是他?……” 宋朝元在密室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想着心事。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自言自语而不用害怕被别人听见。就算他在这里大哭大叫大笑,也不会有半点声音透出去。 “他若真是赵轻候,那么,十八年来,他一定是无时无刻不在发愤苦修,以图报复……他这次竟敢潜回虎山,必是有恃无恐……” 他轻声自语着:“……也许他现在的武功已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否则,他不会回来找我算账的……”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宋朝元虽已老,但从未惧怕过死亡。他有时候也会想到死,但总认为那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可赵轻侯的不期而至,使宋朝元心绪不宁,仿佛隐隐听到了死神的召唤声。 纵然他神功盖世,但还是惧怕赵轻侯。 从宋沁的描述,宋朝元已可以肯定,赵轻候已练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神功。否则,宋沁不会在看见赵轻候时,总有一种看见竹叶青的感觉。 如果一个人能将一门邪功练到那种地步,是不是已不可战胜呢? 武林中素有“邪不胜正”之说,可宋朝元从来不相信。宋朝元认为,任何一门功夫,只要你能练到极致,就是不可战胜的。 “他的刀一定是把很特别的刀,这把刀可以将他的武功中的邪恶诡异发挥得淋漓尽致。赵轻候若不报仇则已,若要报仇,就必须拥有一柄这样的神刀……” 宋朝元深知武器对施展武功的重要性,他更知道刀对于刀客的意义。 因为他自己就有一柄神刀,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刀客。 “他身边居然还有其他人,一个叫肖无濑的青年高手,……还有没有其他人呢?……” 后天,就是他的寿诞,赵轻侯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下手呢? 宋朝元不用猜不用想,脱口而出:“寿筵之上!” 赵轻侯绝对不会仅仅要了宋朝元的命就算了,他一定还会当着天下武林人的面,让宋朝元威风扫地,变成一堆臭狗屎。 “赵轻侯啊,赵轻侯……” 宋朝元仰天浩叹。 要知道,这个令他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的赵轻侯,原来不过是他的第九个徒弟啊! 宋朝元怎么能没有感慨呢? 他的面上,一时凝重,一时轻快,一时狠毒,一时慈和。就像这密室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宋朝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宋大小姐今天心情简直糟透了。实际上从昨天碰到徐风涛起,她的心情就没好过。 她恨徐风涛,恨得牙痒痒。他凭什么不让徐鸣山跟她好?他凭什么当场给她下不来台?他凭什么让徐鸣山自己掌嘴? 可宋大小姐又不敢和徐风涛较真儿。他毕竟是徐鸣山的父亲。现在若是闹翻了,那还有个好? 有气没处出,你说宋沁的心情能好吗? 宋沁闷了一早上,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就要去找徐鸣山,而且要上他家去找,看徐风涛能怎么样。 宋沁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女孩子,念头一起,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气冲冲地走进徐家,却只见到了徐鸣山的母亲,一个有点浪的半老徐娘,昔年江湖上艳名颇炽的马香兰。 马香兰迎着她,亲亲热热地问候了宋大小姐的玉体,然后道:“鸣山下山去了,不知道要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我赶着问,他也不肯说。” 她的笑意颇有些暧昧。 宋沁却没注意,只是不高兴地道:“我爹又没传令让他下山,他出去干什么?胆子倒不小!害得我到处找他!” 马香兰笑道:“老爷子寿诞就要到了,鸣山大约是采办什么寿礼去了吧。这孩子,可孝顺呢——” 宋沁四下看看,冷冷道:“大师兄呢?” 马香兰道:“不清楚,在后山吧。” 宋沁隐隐觉得,马香兰今天的态度有些古怪,但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种感觉。 她虽深爱徐鸣山,却讨厌他的父母,尤其讨厌面前这个浪劲十足的马香兰。 她哼了一声,道:“大师兄现在在后山干什么?” 马香兰道:“他也没说,一大早韦师弟来找他,也不知咕哝了些什么,就一起出去了。” 宋沁觉得很奇怪,不由又想起了父亲眼中的凶光。 难道这几天真的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她连招呼都没打就出了门。 马香兰冷冷笑了一声。 宋沁正气得七佛升天,迎面撞上了韦观。 韦观见了宋沁,立时红了脸,嚅嚅着说不出话来。 宋沁皱眉道:“韦观,你看见几位师伯师叔没有?” 韦观摇头。 “那,小山子呢?他上哪儿去了?” 韦观还是摇头。 宋沁看他张口结舌的模样,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心中的憋闷气愤一扫而光: “瞧你那傻样儿。叫我姑姑!” “姑姑。”韦观叫得可比徐鸣山干脆多了。 宋沁不由想起昨天母亲夸奖韦观的话,心中一甜,娇声道:“小观子,姑姑对你好不好?” 韦观“噗哧”一声笑了,又连忙掩住口,但仍是笑得肩头耸动。 宋沁气得扬起了小手:“你笑什么?” 韦观吓了一跳,不敢笑了:“姑姑,我不是笑……姑姑,我也不敢,只是……只是……” 宋沁气呼呼地道:“只是什么?” 韦观期期艾艾地道:“姑姑叫我……小……小罐子,这个……这个……” 宋沁一怔,旋即大笑起来,用胖乎乎的手指点着他的额角,笑道:“姑姑说你是小罐子,你就是小罐子!” 韦观也笑了,口齿也清楚了:“好,小罐子就小罐子,只要不是破罐子就行。” 宋沁抿抿笑散了的鬓发,撇撇嘴儿道:“哟!小观子,人家都说你老实,我看你也油嘴滑舌的不正经!喂……小观子,你喜不喜欢……喜欢姑姑?” 韦观激动得两眼放光,颤声道:“姑姑,我……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宋沁娇嗔地扭了扭腰:“你说嘛!怕什么,姑姑也不会吃了你。” 韦观差点没栽倒在地:“喜……喜……喜欢!” 宋沁的脸儿也已飞红,声音温柔得像春水一样:“小观子,你听不听姑姑的话?” 韦观怎么会不听呢?现在哪怕宋沁要他从山顶滚到山脚,他也会听的。 “那好,你去找徐师伯或者徐鸣山那坏小子。只准暗中相随,瞧瞧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回来偷偷告诉我,姑姑必有重赏,你去不去?” 韦观有点迷惑不解:“为什么要跟踪徐师伯和徐师兄?” 宋沁瞪眼道:“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韦观心里颇有点酸酸的,他明白这位大小姐是在利用他去探查情郎在干些什么,她喜欢的人不是自己。 不过韦观马上就又高兴了,因为他喜欢她,今天有了替她效劳的机会,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功到自然成。韦观相信这句话,他觉得,只要自己肯下工夫,未必得不到这位刁蛮美丽的大小姐。 宋沁微微笑道:“好了,你去吧!记着,今天晚上,到姑姑房中去,记下了么?” 韦观已热血沸腾。 肖无濑一怔,旋即大怒:“放你妈的屁!”闪身而进,劈面就是一掌。 那蒙面人似乎没料到肖无濑会突然动手,微一愣神,肖无濑的手掌离脸已不足半尺。危急之中,身子空地仰天而倒,斜斜飘开,身形曼妙异常。 肖无濑一掌落空,已知不妙,右脚虚踢,身子已然跃起,一缕轻烟般掠入了深草中。 他知道,若是被这四人缠上,自己可就要吃苦了。 转眼之间,肖无濑已然消失,留下四个蒙面人和徐鸣山面面相觑。 “见鬼!”那个蒙面人愤愤地骂了一句,低声道:“传令下去,封锁所有路口,一旦发现肖无濑和赵轻俟的下落,立即烟火报警,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虎山。” 一个蒙面人应了一声,举起一只竹笛,吹了几下,四下里远远近近都有笛声响应。 那蒙面人横了呆立当场的徐鸣山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肖无濑扑进树林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刚喘了两口粗气,刺耳的笛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肖无濑知道,这一片树林已被严密地监视起来了。 肖无濑苦笑:“奶奶的,这帮王八蛋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他们不是虎山派的,那么虎山派又岂能容忍别的帮会在自己的禁地里耀武扬威? 如果他们是虎山派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赵轻侯是虎山派弃徒,虎山派上下自是必欲杀之而后快。而且自己也得罪过宋沁,当属必杀之列。但徐鸣山为什么不趁机偷袭自己呢?徐鸣山为什么又说不认识那些蒙面人呢? 莫非徐鸣山在骗自己? 肖无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不想了,懒洋洋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肖无濑停了下来,恐怖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一棵树。 那是棵碗口粗的檀树,树皮被剥去了一大块,露出了淡黄的树芯。 那上面有一个紫红色的心形图案。 天下第一黑帮紫心会的杀人标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肖无濑的血都凉了,头皮发炸,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批蒙面人,难道会是紫心会的? 那个紧心图案似乎能使定身法似的,让肖无濑无力移动自己的手脚。他很想说几句笑话自嘲一番,或是骂自己几句。 他张了张口,却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第七章 深山 一声冷笑,将肖无濑惊醒。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在游动,肖无濑凝神看时,却发现那游动的居然是紫心图案。 肖无濑擦擦眼睛再看,树干的紫心仍在空中慢慢移动,竟似是一块紫色的心形宝石。 林中虽无阳光,那紫心宝石仍泛着迷人的光泽。 “紫心令!” 肖无濑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外面那群蒙面人是紫心会的。 “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震动了树林,肖无濑耳中嗡嗡乱响,心中气血涌动,只得闭目运功,抑制心神。 一阵脚踏青草的沙沙声一直来到他身前,肖无濑听到了一个苍老遒劲的声音: “你就是肖无濑?” 肖无濑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块紫心宝石的主人。 这是一个华服老人,白发如雪。脸上蒙着一方紫红的面纱,那双老眼精光四射。 肖无濑苦笑道:“不错。” 华服老人点点头,慢吞吞地道:“那么,嵩阳七子是你下手干掉的?” 他怎么会知道? 肖无濑正色道:“姓肖的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只杀掉了两个。” 华服老人道:“剩下的五个呢?” 肖无濑道:“有位朋友出手相助,若非有他,肖某早就死翘翘的了。” 华服老人笑道:“你说的那位朋友,当然就是赵轻侯了,对不对?肖无濑你和赵轻候的交情好像很不错啊!” 肖无濑叹道:“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佩服他,不惜为他拼命!” 华服老人赞道:“老弟果然是条热血汉子……那么,你跟随他已有两个月,关于他的身世,你总该知道一些吧?” 肖无濑笑笑,淡淡地道:“对不起,无可奉告。” 实际上他的确是无可奉告,赵轻候的身世对他来说,仍是一个解不开的谜。现在,紫心会又已介入,使肖无濑越发感到赵轻候的神秘了。 华服老人信心十足地道:“肖老弟,你会告诉老夫的。” 肖无濑笑眯眯地道:“我这个人的嘴巴说出来的话,十句倒有九句是假的,剩下一句也肯定是没用的空话。你要硬逼我说,我也没办法,只好胡说八道。” 华服老人冷笑道:“谅你也不敢!” 肖无濑道:“你说说看,我有什么不敢的?” 华服老人眼中杀气腾腾:“你真的想得罪紫心会吗? 你知道得罪紫心会的下场吗?” 肖无濑微笑道:“不就是一个死吗?好说,你阁下是亲自动手,还是叫你的手下来取我的脑袋?不过我先告诉你,我这人别的长外没有,脖子却足够硬,一般人还真砍不断。脑袋也足够重,一般人还抱不动。” 华服老人寒声道:“很好,你已经可以死了;……肖无濑,你不问问老夫是谁吗?” 肖无濑叹道:“你看起来好像挺聪明,其实是个笨蛋。 人活着时当然要明白,死了之后,最好还是当个糊涂鬼。 若是我知道你是谁了,到了阎罗那里,还要忙着打地府的官司,何苦来呢?” 华服老人气极,蓦地暴喝道:“格杀!” 四名蒙面华服大汉应声而出,守住了四角,凛冽的杀气迫得肖无濑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他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四位,你们自认武功较之嵩阳七子如何?如果不及,那就不用上来送死了吧!” 华服老人冷冷道:“你能对付嵩阳七子,只不过全凭一口恶气顶着。现在你大仇已报,杀心已死,你已必败无疑。今日再也不会有人救你了!小子,你去死吧!” 他将手中紫心宝玉高高举起,喝道:“本会紫心令在此!风云雷电四使,速速格杀肖无濑!” 风云雷电四使不自觉地瞥了瞥他手中的紫心宝玉,这一瞥之下,风云雷电四人的脸色都变了。 肖无濑鼓掌大笑:“好啊!原来你老儿竟然是假冒的紫心会执令使!风云雷电,快去把这老家伙杀了!” 华服老人抬头一看,不由也惊呆了。 他手上抓着的,居然是一块灰色的鹅卵石,大小形状与紫心令正好相当。 肖无濑笑道:“我说老头儿,你是不是缺钱花,跑来讹我呀?这样吧,我赔你几钱碎银子,你去找块儿像样点的石头好不好?” 华服老人没去理他的嘲讽,抛下石头,两手在身上一阵乱摸,越摸额上冷汗越多。 他明明刚才将紫心令放于怀中,怎会转眼间被人换成了鹅卵石呢? 华服老人惊慌地环顾四周,提气叫道:“在下梁园客鲁同甫,不知如何得罪了阁下,还请阁下少开玩笑,将紫心令交还!” 他已知道四周定然有绝顶高手隐身,趁自己方才狂笑之时,施展了“偷梁换柱”的空空妙手。 肖无濑阴阳怪气地道:“啊!原来这位冒牌货就是梁园酒徒鲁大侠啊!真是幸会、幸会!我说鲁同甫啊,你乱叫什么呀?谁没事跟你闹着玩呀?” 鲁同甫仍在怒叫:“阁下,士可杀,不可辱!紫心令乃是本会之信物,阁下抢去了紫心令,即是以紫心会为敌!” 除了几只山雀儿在叽叽喳喳,四周就没什么声音了。 肖无濑靠着一棵大树,笑嘻嘻地看热闹。 鲁同甫一闪身到肖无濑面前,运爪成风,扣向肖无濑的肩井穴。 鲁同甫并不笨,他终于想起来,隐身的高人必是肖无濑的朋友,自己只要扣住肖无濑,就可以将紫心令要回来。 可惜鲁同甫也不算聪明,他低估了肖无濑的身手。 肖无濑在鲁同甫双手及肩的同时,右手在腰带上轻轻拍了一下。 一道电光闪动,然后静止。 电光是一柄剑,一柄在腰间的柔剑。 剑已刺入鲁同甫的小腹。 鲁同甫惊诧地望着肖无濑,似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肖无濑苦笑道:“鲁大侠,好俊的毒爪!你是跟谁学的,这么棒?” 他抖了抖双肩,鲁同甫的双手被甩开,人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小腹上鲜血狂涌。 在鲁同甫冲向肖无濑时,风云雷电使都已转身,以防四周有人冲出救护肖无濑,他们都不知鲁同甫是怎么被杀的。 待他们再转身时,鲁同甫已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了。 鲁同甫武功极高,在紫心会中是数得着的高手,可居然被肖无濑转眼间杀死,四人岂敢再战? 肖无濑叹了口气,一脚将鲁同甫踢飞了起来。四使者抢过尸体,隐入了林中。 肖无濑一抖柔剑,蓝光再起,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肖无濑,你知道我是谁?” 肖无濑吓了一跳,这才想起附近还藏着一位大高手。 刚才若非那人换走紫心令,自己或许未必能像现在这么得意,这么自在。 “前辈救我一命,大恩不敢言谢。若有什么吩咐,肖某将量力而行。” 那人哑笑道:“真的?” 肖无濑正色道:“肖某不敢恩将仇报。” 那人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肯据实回答吗?” 肖无濑道:“当然。” 那人问道:“你是和赵轻侯一起来的吗?” “不错。” “赵轻候现在何处?” “不知道。” “那么,赵轻侯透漏过他来虎山的目的吗?” “没有。” “依你看呢?” “难说。” 那人笑道:“你很狡猾,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 肖无濑苦笑道:“这不是狡猾,而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前辈想来和我赵大哥不是敌人,不知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人叹了口气:“你要是做生意,肯定会发大财!好吧,老夫也是量力而行。” 肖无濑沉声问道:“请问赵轻候因为什么被逐出虎山门墙?” 那人半晌才道:“因为他奸污了宋朝元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师娘!” 肖无濑惊呼失声:“什么?” 那人的声音很冷,大约有点不耐烦了:“你不必大惊小怪的!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你还有什么问题就快问,外面的人只怕快要冲进来了。” 肖无濑努力定住心神:“那么,虎山派和紫心会之间是有仇恨,还是有联系?” “两者都有!” 肖无濑又吃了一惊,这个答案简直太邪门了。但他没时间多想,匆匆问道:“徐鸣山是否认识那些黑衣蒙面人?”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来的时候,并未见到徐鸣山,也没看见什么黑衣蒙面人。” 肖无濑叹了口气:“我没有问题了。” 那人道:“肖无濑,我倒劝你不妨多留几天,看看热闹。后天就是宋朝元六十大寿,肯定会有不少十分精彩的节目。你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不看实在可惜。再说,到时老夫还有借重你的地方,告辞!” 肖无濑也该走了。 他跟这个隐身大高手说了半天话,居然没发现对方藏在哪个方位。 这人的武功,岂非又是不可思议? 这个人又会是谁? 第八章 今夕何夕 宋沁支着头,靠在床上出神。 自打她碰见那个像蛇一样可怕的绿袍人之后,什么事情都古古怪怪的,让她疑惑、让她烦恼、让她不开心。 烛花爆了一下,宋沁被惊动了,懒洋洋地拿起把小巧玲拢的剪刀,慢慢地拨着烛焰。 她的心思并不在烛焰上。 门外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飘进来的声音也是轻柔的: “沁儿——” 宋沁跳下床:“娘,我在。” 十二娘刚走进门,宋沁就扑进她怀里,又扭又闹,娇声连连。 十二娘搂着她,坐到床上,轻轻地抚着她。 宋沁偎在母亲怀里,觉得愉快多了,便柔柔地哼哼着,闭着眼睛,任母亲爱抚。 十二娘的声音温柔如烛光:“沁儿,你今儿气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有心事了?告诉娘,好不好?” 宋沁感到了那无所不在、天高地厚的母爱,宋沁的心颤悸了。 她突然将脸埋进母亲的怀里,轻唤道:“娘,娘,娘……” 十二娘的眼睛也已湿润了:“沁儿是大姑娘了,心也野了,有什么心事,都瞒着娘呢!” 宋沁将母亲抱得更紧,脸儿埋得更深。 十二娘柔声道:“沁儿乖宝宝,有什么心事,告诉娘,娘为沁儿作做主。” 宋沁低声道:“娘,你年轻的时候,喜欢你的人一定多极了,一定的,是不是?” 十二娘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疯丫头!娘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往年的事儿早就忘了。” 宋沁不依:“不嘛,沁儿想听嘛!娘,你肯定没忘,你怎么可能忘记呢?” 十二娘板起她,捧着她的脸,似笑非笑地道:“鬼丫头,你原来是在为鸣山的事犯愁啊!” 宋沁沉下脸,撅嘴道:“哪个认识他!” 十二姐叹道:“沁儿,娘懂你的心思,可你还不懂娘的苦心。鸣山这孩子,花花心思太多,靠不住。我时常听人说,他几次下山,可没干过什么好事。” 她压低了声音,苦笑道:“我有话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或许会以为娘是在骗你……鸣山在镇上,糟踏过三个女孩子了。三家人都上山来告,最后还是徐家赔银私了。 这些事,我都没敢跟你爹说,怕你爹脾气上来会废了鸣山。” 宋沁脸儿惨白:“真……真的?” 十二娘点点头:“千真万确。” 宋沁气苦万分,狠狠地持着被角,咬牙切齿地道: “他……竟然……竟然……” 她突然又扑进母亲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十二娘柔声抚慰着她,眼中闪着一丝狡黠的得意之色。 可宋沁看不到,既使看见了,也分辨不出来。 十二娘低声道:“沁儿,别哭了,鸣山配不上你的,娘也不会让你去跟一个纨绔小儿受苦。……沁儿,娘已经跟爹商量好了,准备撒下武林英雄帖,为你找一个……” 宋沁泪珠未收,已羞得直扭: “娘,你坏,你不正经。……” 可徐鸣山真的是那种人吗?徐鸣山的所作所为,真有那么恶劣吗? 宋沁能忘得了他吗? 母女俩轻声笑闹了一会儿,宋沁突然低声道:“娘,沁儿觉得这几天山上挺古怪的,好像要出事。” 十二娘微微一怔:“有什么古怪?出什么事?你爹寿辰快到了,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宋沁摇摇头,认真地道:“今儿该是最忙的时候了,可徐师兄他们都没在山上,我去找鸣山也没找到,马香兰推说不知道,你说奇怪不奇怪?” 十二娘脸色有点发白,但仍在勉强微笑:“或许是你爹爹让他们下山办事,或是准备迎接客人,也未可知。” 宋沁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一直把自己锁在密室里,谁都不让进,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我有点怕!” 十二娘柔声道:“好沁儿,别胡思乱想了。根本不会出什么事的,若是有什么异常,娘怎会不知道呢?” 她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沁儿,你觉得韦观怎么样?” 宋沁道:“那个破罐子,话都说不清楚,哪个喜欢他? ……沁儿不嫁人了,只陪着我的好娘亲!” 十二娘微微一笑:“哦--莫非你心上另外有个人了吗?” 宋沁忍不住想起了肖无濑,仿佛又看见他嘴角上的讽刺的微笑。 门外丫头忽然叫道:“什么人?” 母女俩都微觉诧异,便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一个字: “韦……韦……韦……” 十二娘嫣然一笑,伸指戳了女儿额头一下:“又瞒我!” 宋沁红了脸,央告道:“娘,别走。” 十二娘嘻嘻一笑,从屏风后的暗门走了出去。 门外,韦观的最后一个字终于说出了口: “……韦……韦观。” 赵轻侯仰望着星空,一动不动。 他是在体会夜空中那无尽的神秘吗? 这里离方家桥已足有六十里,他不用担心再受到虎山派的骚扰。 赵轻侯觉得自己已不存在了,只是一颗星星,在夜空中飘浮…… 渐渐地,满天的星星都变成了人的眼睛,有的凶残、有的冷酷、有的狂热、有的温柔、有的忧伤…… 星空变成了眼睛之海。 赵轻侯急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喉中发出了凄厉嘶哑的吼声。 许多年了,他一直都有这种近疯狂的感觉。每当他实在忍受不了折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跑到空旷无人的地方,放声嘶叫,以期忘却过去和眼前的一切。 能够忘却,的确是一种极度的幸福。 可赵轻候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肖无濑躲在一条乌篷船里,也在想心思,他在想赵轻候。 “……因为他奸污了宋朝元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师娘!” 那不知名的老人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难道赵轻候真的是那样的人吗?真的是那种和嵩阳七子一样的禽兽吗? 肖无濑不相信,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他从赵轻俟眼中的那种悲凉怨苦的神情,从赵轻侯慢声尖气的“长调”中,能充分感觉到赵轻侯所受的冤屈和迫害。 肖无濑突然之间,感觉到人活在世上,实在没多大意思。 他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他活在世上的目的,除了报仇,就是报恩。 报嵩阳七子辱他姐姐、杀他全家之仇,及秋水救护教导之恩。 现在,他的仇已经报了。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竟然有点无所适从了。 仇恨本是他生存的支柱,现在支柱已没有了。 肖无濑还有两件事要做,报秋水的恩,报赵轻侯的恩。可在做这两件事的同时,会不会又有新的恩仇呢? 难道他的一生,都将湮没在“恩仇”之间吗? 如果他脱离江湖,又能做些什么呢? 肖无濑无奈地发现,除了武功,他什么也没学会。他只有在江湖上闯荡下去,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 肖无濑轻轻地叹了口气。 河滩草地上,隐隐传来了笑语。肖无濑吓了一跳,连忙凝神细听。 他听到了喘息声、挣扎声和古怪呜咂声。听到了流水一般的浅笑、听到了荡人心魄的低语: “……你这坏蛋,噢噢……你这混小子。” 那是一对在天地间野合的鸳鸯。 肖无濑觉得自己不该偷听,可那笑语喘息却十分起劲地直往耳中钻。 肖无濑捂着耳朵,烦躁不安地倒在了舱板上。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痴长了二十四岁,居然还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他后悔极了,也惭愧极了。 整整十年,他过的日子和古寺里的和尚没什么两样。 他从没喜欢过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他。 男人的悲哀莫大于此。 他捂紧了耳朵,他觉得耻辱。 哪怕赵轻候真的调戏了宋朝元的妻子,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那个不知名的老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 肖无濑突然翻身坐起,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骂道: “肖无濑,你他妈的快着魔了!” 脸上热辣辣的,头脑却清醒多了。 想女人也许是男人最最正常的心态了。肖无濑如此苛求自己,是不是不正常。 然而,人之为人,可淫于心而不可淫于行,是谓君子。肖无濑深知自己是个武功高强的人,若心中存了犯罪的念头,一旦见诸行动,将很少有人能阻止。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不想女人。 很可惜,没有人能办到这一点。对女人的渴望就像被拦在堤坝里的水,有朝一日堤坝毁去,水将肆无忌惮地冲出。 刚清醒的头脑又已昏昏然了,肖无濑想起了宋沁,惊讶地发现,自然居然一点也不恨她了。 于是他就开始想她,想她的一切一切……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里,洒在舟中,洒在沙滩上…… 肖无濑饱受着渴望和失望的拆磨,平生第一次,他想要一个女人,于是他失眠了。 宋朝元走出密室时,已是三更时分。 春夜很凉,凉爽能使人头脑冷静。宋朝元深深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走进花园中,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虎山上已很静,除了风吹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外,宋朝元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虫儿的低鸣。 宋朝元望着园中的花木庭台,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他三十年心血筑成的基业,每次当他巡视这一切时,都有一种成就感。可今夜,他只觉得有些悲凉。 后天,这一切还姓不姓宋,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六十花甲,死不为夭。可来朝元不想死,他自觉还很年轻。但他明白,世上希望他死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赵轻候就是其中之一。宋朝元心中明白,最可能杀死自己的,或许就是赵轻候。 宋朝元对自己的武功素来很自信,但他并非是个狂妄自大的疯子。他很清楚,赵轻候的武功绝对不比自己差。 宋朝元的武功为什么这么高,江湖上传闻颇多。有人说他是武学天才,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光大虎山派武学。 也有人说,宋明元的自身武功并不怎样,他能成名,或许是因为和某一神秘组织的暗中扶持有关。 更有人悄悄说,宋朝元年轻时得过一本武学秘笈,所以才练成了不世奇功。 对于这一切,宋朝元都是一笑置之,不置可否。连他的八个徒弟,也都不知道虎山派的武功是从哪里来的。 宋朝元自己当然知道,然而他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了,一场浩劫将席卷天下武林。 一个窈窕的倩影飘然而至。 宋朝元知道,那是他的妻子,辛眉辛十二娘。 宋朝元的心里一阵刺痛。 第九章 封刀宣言 三月十六,虎山上下,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一大清早,就有不少武林朋友纷拥而至,为宋朝元祝寿来了。 一时间,自方家桥至虎山总寨这段路上,人声鼎沸,虎山弟子沿途迎接,欢声笑语,不绝于途。 宋朝元站在总寨大门外,频频拱手作礼,谦恭之中不失威严。宋沁像只轻盈的小鸟儿,亲亲热热地和客人们打着招呼。 虎山派可容千人大厅内,贵客们已陆续人席,飞觥举箸,意义陶然。宋朝元夫妇和几个大弟子也不时走入席间,频频劝酒。 午时刚过,厅门外的虎山弟子高声叫道: “汴梁白袍会秋帮主到——” 大厅内一片寂然,就好像沸腾的汤锅里加了一大瓢冷水。 秋水来的岂非太突然? 肖无濑在长安击杀嵩阳七子的消息,江湖上已有传闻。而且大家也都听说,肖无濑属于白袍会,是秋水的手下。 嵩阳七子是白道的“侠义英雄”,嵩阳派和各大门派均有极深的交情。白袍会的行为已然激怒了侠义道上的英雄,他们正准备找白袍会的麻烦呢,没想到秋水居然不远千里,赶到虎山祝寿来了。 秋水来干什么?仅仅是祝寿吗? 大厅中虽没有人知道白袍会的宗旨是什么,也没有人认为白袍会是个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但秋水的到来,还是使众人吃惊而且不快。 白袍会成立至今,也不过只干过一件轰动一点的事,那就是格杀嵩阳七子。所以,白袍会尚不够资格成为“武林公敌”。人们只不过在轻视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点厌恶罢了。 宋朝元面上微露惊讶之色,旋即高声道:“有请秋帮主。” 大厅门口出现了一位白袍老人,神情冷漠,不怒自威。 在他身后,立着四个白袍大汉,其中三人面上蒙着白布,看样子岁数已不小。 宋沁轻轻啊了一声,那没有蒙面的年轻白袍人,正是肖无濑。 肖无濑的目光和她的碰上了。 宋沁傲然地扬起下额,不屑地盯着肖无濑,肖无濑却淡然转过了眼睛。 宋沁索然无味,心中更很他了——他居然装作视而不见! 秋水盯着宋朝元,冷漠的面上渐渐现出了一丝微笑: “宋兄,请恕秋某来得鲁莽。” 宋朝元微笑道:“秋兄是稀客,请都请不到呢!” 秋水的微笑变成了开心的笑:“秋某虽为一帮之主,兜里却没几个钱,只得不揣鄙陋,备了一份真正薄的薄礼,请宋兄笑纳。” 两个蒙面白袍人抢上几步,躬身将手中捧的礼盒送了过去。徐风涛和韦达夫二人上前接过了礼盒。四人交接礼盒时,八目相对,精光迫人。 秋水笑呵呵地道:“敝会中大多是些见不得人的人,所以在公众场合,都以布蒙面,以掩羞颜,宋兄千万体谅。” 秋水真正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显得挺慈祥、挺和蔼的。只可惜众人仍不会因此而改变对白袍会的看法。 宋朝元微笑道:“哪里!哪里!秋兄太客气,太客气了。” 秋水道:“敝会今天来了不少人,都是来打秋风的。 秋某已令他们门外等候,他们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秋某也不敢让他们进来。” 离门较近的,早已看见厅外草地上,肃立着二十多名蒙面白袍人,一动不动。 秋水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秋水说的话,为什么总是带点刺儿呢? 众人已经快沉不住气,已有十几个年轻人准备起身喝斥秋水了。 宋朝元却不动声色:“秋兄说哪里话来,贵会虽是新近兴起,必有光明的前途。贵会中兄弟,也毕竟是人中龙凤。贵会兄弟既是不愿进厅,便在厅外设席如何?” 他眼睛看着秋水,口中却喝道:“风涛、达夫,你们几个替我好生款待白袍会众位英雄,不可怠慢。” 有八虎出面,何愁镇不住白袍会?众人又安静下来了。 酒过三巡,宋朝元站起身,笑道:“各位英雄,请静一静。” 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宋朝元微微一笑,大声道:“今天是宋某年届花甲的。 日子,各位英雄来捧场,是给宋某脸上贴金来了,宋某感激不尽……” 这一番不着边际的开场白,说得众人云里雾里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朝元缓缓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宋某年已六十,常常感到来日无多,趁着今天大家在场,有几件事情想交待一下。各位都是武林高人、江湖名流,可以给宋某的话作个见证。同时,宋某也想借各位的绝世武功,能让宋某把话说完。” 宋朝元面上仍然笑得很自然,但他的话却十分沉重,让众人不安,让众人琢磨不透。 尤其是他最后那句话,更是让所有的在场者感到血腥杀劫的悄悄降临。 大厅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宋朝元环视四下,嗡嗡声渐渐平息。 “宋某自三十岁执掌虎山派,至今已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来,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宋某也不能说见识得不多,交的朋友不能说不够多,结的冤家来自然也绝不会少……” 他悄然一叹,正色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老了,起先我还不想承认,但后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而且是真的老了。我的身体或许还足够强壮,但是我的心已经很老很老了。” 众人屏住气,倾听着宋朝元沉郁悲凉的声音: “我已经厌恶了江湖,厌倦了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厌倦了江湖上的勾心斗角,厌倦了提心吊胆的江湖生涯……” 这竟会是宋朝元说出的话吗? 这竟会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一代武林宗师说出的话吗? 这竟会是一个素来以德服人,仗义、豪爽、正直的大英雄说出的话吗? 大厅中有不少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都觉得这些话极其不顺耳。而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则觉得这些话特别亲切。 大惊失色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辛眉,一个是宋沁。 一直没反映的只有一个——秋水。 秋水一直笑吟吟地在饮酒。 宋朝元微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所以,宋某决定从明日起,封刀洗手,退出江湖,重新做人!” 一片大哗。 众人都已惊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朝元竟会封刀洗手,退出江湖? 宋沁扑到父亲面前,急叫道:“爹,爹你不能这样做! 你不能封刀!” 辛眉辛十二娘也焦急地道:“大哥,你怎么说这种话? 你事先可是一个字也没提啊!” 徐鸣山一拉韦观,也抢上几步,跪了下来:“师祖,您老人家德被武林,春秋鼎盛,乃是武林擎天一柱,万万退不得呀!” 韦观只是磕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厅外的徐风涛等人也都呆若木鸡,若非宋朝元有令,让他们招待白袍会的帮众,只怕早就冲进大厅去了。 宋朝元的一些至交好友也都赶上前来,苦功不休。 大厅中顿时乱成一团,谁都抢着说,结果是没人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肖无濑也很是吃了一惊,但他没想到,宋朝元竟在此地在今天来这么一手。 宋朝元究竟想干什么? 秋水墓蓦地大笑起,声震屋瓦。 武功稍弱的人,都觉得眼中发黑,耳中刺痛。武功精强的人,也都气血涌动,运功抵抗。 浑然不觉的人,只有宋朝元。 秋水笑声一停,众人才缓过神来,不相信似地瞪着秋水,目光中充满惊悸之色。 他们都没想到,寂寂无名的秋水居然会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居然能以气御音,扰人心神血脉。 辛十二娘摇摇欲坠,徐鸣山和宋沁连忙将她扶住。众人愤怒、惊俱、不安、不满的目光,一齐射向了秋水。 肖无濑四人倏地散开,将秋水围在中央,警觉地瞪着众人。 宋朝元沉声道:“秋兄神功盖世,宋某好生佩服!但不知秋兄何故发笑。” 秋水洋洋得意地微笑道:“宋兄莫非忘了你方才说过的话吗?宋兄说,要借在座各位的武功,保证你把话说完。宋兄原说要交待几件事情的,不料刚交待了一件,这些人都喧闹起来,打断了宋兄,秋某不才,愿为宋兄护驾。” 宋朝元微微一哼,没说什么。 秋水大声道:“肖无濑,你们四人注意好,从现在起,若再有人妄图阻止宋掌门说话,那就是和宋掌门过不去,你们有权出手,制止他们。” 肖无濑拔剑,大声道:“得令!” 仅凭秋水一笑之威和肖无濑力诛嵩阳七子之名,众人也已不愿得罪白袍会。 人们已能感觉出白袍会雄厚的实力。 当然,众人更不愿得罪宋朝元。如果一个人还想在南武林混下去,宋朝元就是最好的靠山。 宋朝元意欲封刀,他们当然应该力劝,这样才是讨好宋朝元的最佳方式。 可现在秋水居然拿宋朝元的话套住了众人的脖子,缚住了众人的舌头,他们要再开口,反而就变成得罪宋朝元了。 得罪宋朝元的事情你干不干? 当然不。 于是众人都沉默。 宋沁可不在乎这些,她是宋朝元的女儿,可宋沁刚想开口,已被辛十二娘捂住了嘴。 辛十二娘泪水盈盈地看着她,凄苦地摇了摇头。 宋朝元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将目光停在秋水面上。 秋水欠一欠身,微笑道:“宋兄还有何事交待,现在可以放心说了。” 宋朝元冷冷道:“既然如此,宋某将接着交待第二件事……” 半空中一声大笑响起:“说什么,说什么?慢些、慢些,待老郭来听听——” 宋沁和十二娘同时啊了一声,面上现出了喜色。 宋朝元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第十章 人间月老 一道银灰色的电光倏地闪入厅门,又倏地停在宋朝元面前。 银光变成了一个银须、银发、银衫的小老头。他的右手执着一管朱砂笔,左手握着一个账簿,脖子上挂着几缕细长的红线。 小老头一现身,大厅中顿时欢声雷动。 “月老!” “月老,您老人家好!” “月老,咱夫妻二人有礼了!” “月老…” …… 来人正是武林奇人,号称“人间月老”的郭子华。 郭子华今年究竟有多大岁数了,谁也不知道。每年都有人请教这个问题,每年得到的回答都是:“九十九啦!” 少年人生怕别人认为自己不够成熟,使总想给自己凭空加上几岁。老人都害怕别人认为自己已老朽不堪,使总是扣去几岁。 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可郭子华说自己“九十九岁”,已经说了十几年了,他的真实岁数,只怕已有两个甲子。 可郭子华的身体却非常好,比一般的少年人还要结实硬朗。 百岁老人本该安享天年,做个老封君,可郭子华却简直比少年人还要忙。 因为他要帮人世间的旷男怨女成就姻缘,而人世间的旷男怨女又实在太多了。 他怎么能不忙呢? 郭子华终日奔走,说男道女,穿针引线,并乐此不倦。天下经他撮合而成的夫妻,没有一千对,也有八百。 仅就南武林而言,他就成就了不下五十对好姻缘。 这样全心全意成人之美,为他人奔波操劳的人,怎能不受到人们的拥戴呢? 众人欢呼得有理。 这位人间月老成全的姻缘中,最著名的一对就是宋朝元和辛眉辛十二娘。 所有的人都喜欢听有关“英雄美人”的故事,都喜欢这种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而宋朝元和辛眉的故事,就是最美好的一个。 宋朝元和辛眉能不感激他吗?宋沁能不敬爱他吗? 宋沁扯着郭子华的袖子,娇声道:“郭爷爷,你快劝劝我爹,他想封刀归隐呢!” 辛十二娘朝郭子华福了一福,没有作声。 郭子华瞪着宋朝元,吃惊地道:“朝元,你是玩真的,还是开玩笑?”’ 宋朝元微微一笑,正欲开口,秋水已冷冰冰地道: “郭大侠,你来的太晚,可能不太知道情况。宋掌门借我武功阻止别人喧哗,保证他把话说完。刚才你在大厅外,我管不了你,你既已进来,就请立即住口,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郭子华转头横了秋水一眼,冷笑道:“小沁儿我问你,刚才说话的那个愣头青是谁呀?” 宋沁娇笑道:“哪个愣头青呀?” 郭子华道:“除了那个说话像放屁的家伙,还有谁呀?” 宋沁笑道:“哟!郭爷爷您问他呀!人家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哩!听说是什么白袍会的老大,名字叫秋水。” 大厅中哄笑连天。 肖无濑愤怒地盯着郭子华和宋沁,脸都气白了。 秋水嘿嘿怪笑起来,立即压倒了众人的哄笑:“无懒呀?” 肖无濑应道:“在。” 秋水道:“那个刚刚滚进来的山药蛋是谁呀?怎么上面还长了一层白毛呢?” 肖无濑道:“听说是个拉皮条的。” 秋水道:“拉皮条的跟白毛有什么关系呀?” 肖无濑道:“皮条拉久了,山药蛋长霉啦!” 郭子华气得鼻子都歪了,满头银丝不住抖动。 他活了一百多岁,还是第一次被人骂得这么惨。 大厅中已似炸开了锅。 秋水和肖无濑视人间月老为拉皮条的,等于连那些经月老配成的夫妻全得罪了。 众怒难犯,秋水适可而止地停口不问了。肖无濑也不再答腔,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郭子华。 宋沁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腾身欲上,却被辛十二娘拉住了。 十二娘的力气反常地大,可宋沁根本没留心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怎么惩罚肖无濑上去了。 郭子华颤声道:“秋水,你污辱了我,污辱了整个南武林!我饶不了你!” 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喊声:“杀死他!杀死秋水!” 秋水的耳朵好像有点背,大声问道:“无懒,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呀?” 肖无濑冷笑:“他们说要杀你。” 秋水大声道;“什么?他们要杀我?那就让他们杀吧!” 郭子华正欲举步,宋朝元突然喝道:“厅外的朋友,请进来!” 这一声暴喝,震得厅中嗡嗡直响,喧闹声立寂。 又有高人来了么? 众人都向厅门外看去。 “宋朝元,想不到你作为江南武林领袖,寿筵上却有人欲挥老拳。这真正是千载难得一见的场面啊!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一个身穿紫衣的蒙面人出现在门口,手中举着一枚心形紫色水晶,光彩夺目。 “紫心令!”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发出了惊呼。 如果说,白袍会是只豹子,虎山派就是一只猛虎。 豹子虽然迅猛灵巧,但老虎却是山林之王,老虎的虎威是豹子永远也比不了的。 所以众人并不惧怕白袍会,因为这里是虎山,是虎山派的中心。 然而,现在却来了一只狮子。 紫心会就是一只力大无比、沉稳凶残的狮子,是万兽之王。 所以,当众人看到紫衣蒙面老人手中的紫心令时,都感到脖子上有点凉嗖嗖的。 宋朝元明知道来人是谁,还是沉声问了一句:“阁下是谁?” 紫衣蒙面老人笑道:“宋兄坐镇虎山,八方来朝,威风凛凛,怎么还会记得老夫呢?” 宋朝元冷笑道:“阁下蒙面而来,岂非成心隐瞒面目身份?” 紫衣蒙面老人呵呵笑道:“老夫姓华,华玄元。这个名字绝对真实。” 名字或许是真的,但大厅中没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宋朝元凛然道:“不知华兄到此,有何见教?” 华玄元道:“贵人多忘事。宋兄,三十年前旧事,宋兄莫非早已忘了?可叹啊!可叹!” 宋朝元眼中射出了凛冽的寒光:“三十年前偷袭天目派的,想必就是华兄了?幸会,幸会!” 华玄元叹道:“宋兄一战成名,至今已三十年矣,不想还记得华某。华某此次重临江湖,首先想到的,就是来看看宋兄。看来宋兄已完全取代了昔年何廷秀的地位,真是可敬、可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谁会忘记那个和宋朝元比掌的紫心会首领呢?谁会忘记昔年天目派的悲惨下场呢? 华玄元来此,莫非想重演三十年前毁灭天目派的旧事吗? 宋朝元微笑道:“宋某三十年来,也是日夕不敢忘华兄。华兄隐忍三十年不发,今日想必是有备而来了!” 华玄元道:“宋兄火气不必太大,华某不过是听说宋兄近来武功益发精进了,特来向宋兄讨教几招。不想正巧撞上宋兄寿诞,仓促之间,难以成礼。来人啦!” 两名紫衣蒙面人飘然而入,手捧礼盒,行至宋朝元面前,弯腰将礼盒放下,又飘然而出。厅门外已是紫影飘飘,全然不见了白袍会和八虎的身影。 宋朝元仰天大笑道:“华兄有兴赐教,宋某敢不从命?” 秋水冷冷道:“宋兄,这位紫衣老兄是什么人?谁家庙里的野驴,跑这儿叫唤来了?” 华玄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冷冷道:“你是秋水?” 秋水傲慢地道:“承你的情,还记得秋某人。” 华玄元道:“你是想横插一脚,架这个梁子?” 秋水点点头:“正有此意。” 华玄元笑道:“很好!秋兄何不到厅外看看贵会中的好汉?” 秋水脸色一变,喝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华玄元道:“也没什么,只不过他们吃多了,犯困,正在睡觉。” 众人眼前一花,厅内已不见了秋水和肖无濑等人。紧接着便听到秋水在厅外大骂: “王八蛋!华玄元,老子要不生吃了你,老子就不姓秋!” 华玄元哈哈大笑,缓缓踱了出去,神态闲雅,气度不凡。 宋朝元沉着脸,大踏步走向厅门。众宾客也都跟在他身后,一拥而出。 厅外景象,触目惊心。 空旷的草地上,二十多名白袍蒙面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宋朝元的八大弟子也都被人放倒了。 远远近近,紫影闪动。紫心会这次来的人,绝对不会少于四十,而且绝对是四十个一流高手。 华玄元负手而立,看着惊怒失措的秋水,眼中满是笑意:“秋兄不必惊慌,贵会中好汉暂时还死不了。” 秋水瞪着他,渐渐冷静下来了,但他的口气仍然很冲: “王八蛋,你做了什么手脚?” 第十一章 白云紫霞 华玄元好整以暇地道:“也没做什么手脚!只不过在他们喝的酒里,加了点无色无味的毒药。其实药性也不算厉害,只不过三日之后,必死无疑罢了。” 宋朝元沉声道:“华兄也算是一会之主,行此手段,未免教人齿冷。” 华玄元道:“齿冷又如何?笑掉大牙我都不怕。敝会素来不讲究仁义道德,只不过敢笑话敝会的人,天下统共也没几个。” 宋朝元怒道:“华兄,你我之间的过节,犯不上牵连我的弟子和白袍会的英雄们,请你马上给他们解毒,咱们再来了断恩仇!” 华玄元笑道:“敝会鲁同甫,前日被白袍会的肖无濑使奸计杀了。华某今日捎带算算这笔账,也无不可。至于虎山八虎,有点碍手碍脚的,让他们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妥当。不过宋兄请放心,华某和宋兄决战之后,不论胜负,一定奉送解药。” 秋水冷笑道:“鲁同甫技不如人,杀之何用‘奸计’? 华玄元,咱们的账还是先算吧!免得宋兄一掌打死了你,我想找你算账都来不及了!来来来,待秋某会会紫心会的龙头老大!” 华玄元浩叹一声,道:“放眼天下,又有何人能是华某敌手?” 他似有些怜悯地摇摇头,对秋水道:“秋帮主放心,华某会过宋朝元后,必然会成全你老兄的!” 秋水怪笑道:“华玄元,你是怕输给老子,面上不好看吧?” 华玄元叹道:“我怎么可能输给你,怎么可能呢?秋水兄,强宾不压主,这里是虎山大寨,我自然只能先向宋朝元宋大帮主请教了。” 宋朝元缓缓上前,朝秋水拱拱手,笑道:“秋兄且退,宋某占先了。华兄武功通玄,宋某未必能敌,所以秋兄未必没有机会算账。”又朝华玄元拱手道:“华兄,请赐招!” 华玄元却退了两步,摇摇头道:“宋朝元,不是华某夸海口,你取胜的机会几乎没有。宋兄何不将要交待的事情先交待清楚,免得日后贵派生乱。” 宋朝元尚未答言,宋沁已尖叫来:“你放屁!” 肖无濑忍不住回头,看见了宋沁惨白愤怒的小脸,心中不由一痛。 他早已不恨她偷施暗器的毒辣了,他现在只是为她的痛苦而痛苦。 女人的过失,为什么总能被男人很轻易地原谅呢? 肖无濑突然大声道:“启禀帮主,肖无濑请命出战!” 秋水道:“你要跟谁对决?” 肖无濑昂然道:“紫心会华玄元!”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这个肖无濑莫非是想找死? 秋水却嘉许地点了点头:“很好!” 肖无濑飞快地瞥了宋沁一眼,却见宋沁正惊诧而怜悯地凝视着他,似乎是在看一个将死的英雄。她的眼中,似乎有些许钦佩。 肖无濑的心中,充满了豪气。 他不相信什么人是杀不死的,既使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华玄元的对手,他也要去杀华玄元。 因为秋水的恩情,他必须报答。 因为宋沁眼中的怜惜和钦佩,他必须报答。 肖无濑转向华玄元,长剑举起,傲然道:“华玄元,我要杀你。” 华玄元看着他,眼中竟似也有了些许暖意:“秋兄,我真的很羡慕你,居然能招集这许多不怕死的人。” 秋水淡淡地道:“他们不怕死,是因为他们已经死过多次了!” 另外三名白袍蒙面人突然也站了出来:“帮主,属下等请帮主恩准,相助肖兄弟。” 秋水冷冷道:“肖无濑已经报了大仇,他可以请战。 你们不能,退下!” 华玄元大笑道:“宋朝元,在你我决斗之前,何不先欣赏一下敝会高手和白袍会英雄的龙虎之争?” 他笑声一顿,叱道:“天字七号,出列!” 一个紫衣蒙面大汉飞也似地飘至近前,恭声道:“天字七号听令!” 华玄元道:“白袍会这位肖英雄曾力诛嵩阳七子,搏杀本会鲁同甫,你代本人去杀掉他。” 天字七号道:“是!” 华玄元又喝道:“十一、十三、十七号听令!” 三个紫衣蒙面女郎风情万千地扭了过来,媚声道: “婢子们听令。” 华玄元道:“你们三个,去向白袍会另三位英雄挑战,只许胜,不许败!” 三女盈盈一福,行云流水一般飘到了秋水面前:“秋老爷子,你还护着你那些宝贝手下,怕他们送死吗?” 她们的声音很美,她们的身材更美。可秋水却两眼望天,根本不瞧她们,口中冷笑道:“你们三个也上场吧! 人家既然已开口挑战,咱们也不能缩着不动。” 那三个蒙面白袍人都应了一声:“是!” 秋水叹道:“我老人家心虽未老,人已老朽无用了。 看见年轻美貌的美人,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代我老人家好好摸摸这几个漂亮丫头。”一不少人已皱起眉头,谁也没料到,秋水竟会说出这种粗俗不堪的话来,宋沁更是连着呸了好几口。 场中八人遥遥相视,都是一声大叫,冲向对方。白袍紫衫,搅成了一团。 肖无濑在冲近天字七号时,突然身于向前一倾,竟似要倒在地上。 宋沁一颗心顿时揪紧了,两手抓着胸口前的衣衫,似乎透不过气来。 天字七号执剑冲上,肖无濑手中剑射出。 尚未交手,便使出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岂非真的要找死。 天字七号猛喝一声,身形纵起,肖无濑的剑已贴着他身下闪过。天字七号头下脚上,长剑如一泓秋水般泻下,刺向肖无濑的后背。 肖无濑已倒地,他已无法闪避。 宋沁急得“啊”了一声,肖无濑的身于突然间一躬,像一只刚放上热锅的虾米,一下弹了起来。 他的手中,居然又握着一柄剑,剑光仍在闪烁不定。 那是他的柔剑,藏在腰带里的剑。 天字七号已死,脸朝下伏在草地上,似是在亲吻大地。他一直到死,仍是没明白,肖无濑是怎么杀死他的。 宋沁发现,肖无濑立定后的第一眼,竟是朝自己看的。 宋沁的心,莫名其妙地乱了。 华玄元的眼中,射出了一道冷冽的寒光,锐利如刀。 秋水却大笑起来:“好小子,杀得痛快!” 宋朝元也赞道:“肖少侠好身手,好机智!” 众人都已惊呆,听得宋朝元开口,已有不少人喝起彩来,那些原先轻视白袍会的人也不例外。 场中另外三对也见了分晓,紫衣女郎们都已危急万分,随时都有可能死在白袍好汉们的剑下。 华玄元道:“退下!” 秋水也喝道:“还没摸够?” 三对激斗的人刹那间分开,各回本方。 秋水喜笑颜开,华玄元却是双目喷火。 秋水笑嘻嘻地道:“姓华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想先收拾我手下这几个人,免得到你大开杀戒时他们碍事。” 华玄元冷哼一声。 秋水笑道:“你要真这么想,早就该派几个得力些的心腹出来,现在弄得倒好,又死了人,脸上也挂不住。” 华玄元沉声道:“华某承认低估了白袍会的武功,致有此失。不过,现在华某已知你们的实力,再派人手时,只怕秋兄就笑不出来了。” 秋水傲慢地道:“不一定吧?” 华玄元嘿嘿一笑,缓缓道:“本会四大杀手何在?” 四个紫衣人缓缓而出,八只阴冷的眼睛,只微微瞥了瞥秋水等人,便低了下去。 看他们那副阴死阳活的模样,谁会相信,他们是紫衣会的四大杀手呢? 华玄元低沉地道:“老规矩,一旦失手,提头来见我!” 四大杀手都如没听见华玄元的话,还是那么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秋水嘿嘿笑道:“无濑啊!” 肖无濑应道:“帮主有何吩咐?” 秋水道:“人家是紫心会的四大杀手,武功可能还过得去,你和三位师兄就上去教他们几招吧!” 肖无濑四人躬身道:“是。” 秋水叹道:“不过呢,咱们是苏东坡下棋——胜固欣然败亦喜,要是顶不住,那就退下,没必要提头来见我。 当然喽,能杀了他的,最好还是杀了。” 肖无濑道:“遵命!” 他的目光,又膘向了宋沁。从宋沁的脸上,他又看到了期待中的鼓励、嘉许之情。 四名白袍人和四个紫衣人又站到了场中,两两相对而立。 白袍会四人个个虎视眈眈,凝神戒备。紫心会四大杀手却还是一副没睡醒的德性,让人直为他们担心。 可实际上,最先发动的,却是他们。 寒光蓦然间大盛,场中已是一片紫影。除了几个武功极高的人外,几乎没人能看清四大杀手的身形。 他们已变成了风,变成了湍急的漩涡,将白袍会四人卷了进去。 肖无濑四人几乎在转眼之间已处于必败之地。 他们仍在抵抗,但已无法摆脱窘境。 白云紫霞,交缠在蓝天碧草间,蔚为壮观,而在这壮观的场面里,却演示着你死我活的大搏杀。 不时亮起夺目的电光,像暴风雨中的闪电,裂人心魄。凌厉的剑气刀光扫到了数丈开外,刮在观者的衣上,则衣袂激荡,刮在观者的面上,则面似刀割。 宋沁的心又似被拎在了半天云里。 她凭什么这么关心肖无濑?要知道,就在几天前,她还想杀他啊! 可宋沁现在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她只是焦急地搜寻着肖无濑的身影,为他担心、为他焦急。 徐鸣山的心思却没放在看剑上,他一直在注意宋沁的神情变化。 宋沁和肖无濑的几次对视,他都注意到了,可无论他怎么愤恨,也都没有办法。 徐鸣山轻轻叹了口气,听到身边有人也叹了口气。 那是韦观。 他转头看看韦观,韦观也正在看他,两人同时尴尬地笑了笑,同时转开了眼睛。 秋水努力想摆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可办不到,他不想看见他的四名爱徒被杀死,因为他们中有三个还蒙着面,他们还没有完成报仇的夙愿。 肖无濑虽已可以真面目示人,秋水同样也不希望看见肖无濑死。肖无濑就像他的儿子,他已准备将帮主之位传给这个年轻人。 可秋水很清楚,肖无濑四人活下来的机会已极少。即使他们想脱身退后,也已完全不可能了。 华玄元笑道:“秋兄,恭喜、恭喜!” 秋水强笑道:“秋某喜从何来?” 华玄元道:“秋兄不是说过,你们是胜固欣然败亦喜嘛!嘿嘿,嘿嘿……” 场中突然爆发出凄厉之极的惨叫声——胜负已分! 而且生死已判! 四下里一片惊呼。 华玄元得意地大笑起来:“秋兄,你的四个手下——”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眼睛已瞪得比铜铃还圆。 若非他戴着面纱,你一定能看到他难看之极的神情。 他简直不能相信,倒在血泊中的四具尸体,竟然是紫心会四大杀手。 肖无濑四人提剑而立,眉目间也是一片惘然之色,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明白,四大杀手怎么会被他们杀死。 秋水大喜过望,好半天才笑出声来:“小的们,有种! 哈哈,哈哈……” 他也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不可能发生的喜事居然就发生了,他能不放声大笑吗? 宋沁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拍拍心口,露出了娇媚的笑容。 徐鸣山知道,这一回,她不是笑给自己看的。 韦观也知道。 于是两人又同时叹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痛了一下,酸了一下。 女人的心思就像天边的云,变幻无穷,琢磨不定。女人要变心,就像一滴雨要落地,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宋朝元一直紧绷着的脸舒展开了:“秋兄手下果然无弱将,佩服、佩服!” 郭子华的老脸却皱得更厉害了:“侥幸而已,不值一晒。” 宋朝元听见这话,只微笑了一下。秋水却急了,白眼一翻,冷笑道:“侥幸?你怎么不侥幸一回我看看?” 郭子华怒道:“姓秋的,你在老夫眼中,不过是个小娃娃!” 秋水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眼见这两人又想动手,华玄元却突然大吼一声: “是哪位躲在一旁暗算,滚出来!”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大悟——方才必是有人暗中做了点手脚,相助白袍会杀了紫心会四大杀手。 难怪四大杀手死得诡异,白袍会赢得古怪。 一个极低极哑的嗓音叱道:“华玄元,你眼光不错!” 声音似乎极弱,但却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连众人的噪杂声都没能掩住这声音。 没人能听出这声音发自什么地方,这人的武功,岂非又是不可思议? 宋朝元刚想起这人是谁,肖无濑已欢声大叫起来: “赵大哥!” 绿影一闪,赵轻候已到场中。 宋沁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这不就是在柳林中遇到的“竹叶青”吗? 宋沁忍不住转头看看父亲,却见父亲面色铁青,显然极其愤怒。 宋沁又看看母亲,更吃了一惊。 十二两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竹叶青”傲然挺立着,慢悠悠地道: “我姓赵,赵轻侯!” 第十二章 赵轻侯 “赵轻侯?” “他是赵轻候?” “赵轻候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 “谁知道呢?” …… 谁都知道,赵轻候曾经是宋朝元的第九个徒弟,十八年前不慎落崖而死。 赵轻侯怎么又回来了呢? 宋朝元铁青着脸,哑声道:“赵轻侯,你回来干什么?” 赵轻候冷冷道:“杀人。” 他每说一个字,场外众人的心都要大跳一下,仿佛受到了重击。 徐鸣山喝道:“放肆!” 宋沁本也想开口斥骂,这时便赞许地看了徐鸣山一眼。 宋朝元回头怒喝道:“鸣山,没你们说话的地方!” 徐鸣山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沉着脸退后几步,不说话了。 华玄元笑道:“你就是赵轻候?” 赵轻侯看着他,面上泛起了诡异的微笑:“还有谁会假冒我赵轻候?” 华玄元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杀机渐渐凝聚:“本会四大杀手命丧此地,应该是你的杰作吧?” 赵轻侯道:“是。” 华玄元阴恻恻地道:“他们跟你有仇?” 赵轻侯道:“没有。” 华玄元道:“那你为什么用暗器封闭了他们的右臂曲尺?” 赵轻候冷笑道:“我高兴。” 他竟然一点道理也不讲,华玄元气得双肩耸动。 赵轻侯漠然地看他道:“你是不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华玄元道:“的确不满意!” 赵轻候道:“你不满意也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回答。 现在,请你把解药交出来。” 华玄元目光一闪:“哦?什么解药?你好像并不需要什么解药。” 赵轻侯道:“白袍会的人需要,虎山派的人也需要。” 华玄元冷笑道:“他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赵轻候道:“我知道白跑会的肖无濑是条好汉,他的弟兄们自也如此,我很敬重他们。” 华玄元点点头:“所以你才偷施暗器让他们杀死了我的四大杀手?” 赵轻侯道:“不错。” 华玄元又道:“可是,你早已不是虎山派的人了,你又何必要救八虎?” 赵轻候面上现出了怨毒的神情:“我救这八个杂种,不过是想亲手杀死他们!” 徐鸣山、韦观和宋沁一齐大怒:“放屁!” 宋朝元叱道:“沁儿,你们几个都不许再开口,退下!” 赵轻侯看都没朝他们这边看:“这八个狗杂种害了赵某一生,我若不能亲手报仇,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华玄元叹道:“话是不错,只可惜你却做错了。” 赵轻侯冷笑:“哦?” 华玄元叹道:“你如果不暗算四大杀手,或许华某还可以答应你。现在么,已经太迟了。” 赵轻候笑得更诡异了,令人毛骨悚然:“这么说,你不给解药?” 华玄元瞪眼道:“不给。” 赵轻侯叹了口气:“也罢!华玄元,请你回头看一看,再做决定。” 华玄元眼中立现诧色,后退几步,转头一看,立时僵住。 所有的紫衣蒙面人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但都已被点中了穴道,僵硬地立着,千姿百态。不用说,这又是赵轻候的杰作。 众人骇极而笑,紫心会的人武功之高,他们都已亲现看见,如果这些一流高手竟不知何时着了赵轻候的道儿,则赵轻候的武功又该是第几流的? 秋水本已惊呆,这时便大笑起来:“华玄元,贵会中的好汉们,怎么都摆起谱儿来了?” 华玄元恨声道:“秋水,你的手下,不也一个德性吗?” 秋水笑不出来了。 华玄元转向赵轻侯,冷笑道:“姓赵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轻侯道:“意思很简单,要解药。” 华玄元道:“你是想交换一下,是吧,我正告你,没门儿!” 赵轻候淡淡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两下子?我也正告你,我的点穴手法很独特,甚至可以说十分邪毒。 再过片刻,你就可以看到可怕的后果。” 华玄元哈哈大笑直:“赵轻候,你会错意了!我实话告诉你,本会高手如云,少他们几十个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你明白了没有?哈哈,哈哈……” 赵轻候也愕然。 华玄元笑声一顿,傲然道:“他们的性命,本就是我给的,我也有权收回!你竟然想用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我,可算是不智之极!” 赵轻候凝神看他,半晌才道:“华玄元,你真是我碰到的人中,第十个混蛋的人。” 华玄元笑道:“哦,华某人居然只排在第十位?难道世上真的还有九个人,能比我更混蛋吗?” 赵轻侯道:“绝对比你更混蛋。” 华玄元叹道:“真难以想像!……赵轻候,你准备出手吧!” 赵轻侯摇摇头道:“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想跟你动手。 我要先报仇。” 华玄元道:“哦?” 赵轻候道:“一旦交上手,要分出胜负,也必是三天之后的事。那时候,九个大混蛋想必都逃走了。” 华玄元还想再说什么,身后风声飒飒,似是有人偷袭。 华玄元冷冷叱道:“找死!”双袖向后倒卷拂出,随即转身,不由又是一愣,场外众人也是惊呼失声。 那些原来僵立不动的紫衣人,现在已都在动,而且动得很厉害。 他们都在原地跳跃,不停地跳跃,口中也不停地发出嘶嘶的怪叫声,他们跳跃的高度,简直令人呼惊。 他们就像是一群中了邪的疯子。 赵轻侯冷冷道:“华玄元,你现在可以决定给不给解药了。” 华玄元转身怒道:“你究竟使了什么邪术?” 赵轻侯道:“不是邪术,只不过点了他们某个穴道。” 他看着华玄元,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心寒的诡笑: “这个穴道非常非常偏,华先生就算是中原第一高手,只怕也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了,也不可能解开,因为你不懂我的内功法门。” 华玄元的额上暴出了青筋,很显然,他是真的快气疯了。 赵轻候接着道:“如果我不出手解救,这些人都会狂跳不止,直至力竭身亡。” 华玄元大声道:“我已经说过,我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赵轻候道:“但你一定很在乎你自己的生死。” 华玄元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不错,我很在乎! 可天下能决定华某生死的人,从来都没有!” 赵轻侯冷笑道:“这些人体内的潜能已被我激发了,他们现在只听命于我一个人。如果我让他们杀你华先生,他们好像也没有理由不听。华先生,解药!” 华玄元死死盯着赵轻侯,一声不吭。 赵轻候道:“华先生,我的耐性一直不太好,你别逼我。” 华玄元眼中的凶光在急速黯淡,他终于叹了口气,摸出两个小瓶,扔向宋朝元和秋水,冷冷道:“每人一粒,片刻即愈。” 赵轻侯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缓缓走向那些狂跳不已的紫衣人,口中一声唿哨,那些紫衣人便停止了跳跃,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宋朝元和秋水也都已将解药给中毒的人眼下,场中气氛,不知不觉间轻松了许多。 郭子华突然大笑起来:“好!现在赵大侠已和华会主化干戈为玉帛,诚为武林一大幸事,大家何不回到厅中,一起喝几盅酒?” 华玄元冷笑道:“赵轻侯,华某今日必杀你!”右掌一立,平平推出,击向赵轻侯心口。 这似乎乎无奇的一掌,竟挟着风雷之声,可说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可说是刚强之极。 赵轻侯右掌翻起,迎了上去,竟是无声无息,可算是柔到了极处。 一声轻微的闷响,场外众人已感到强劲的气流涌动。 赵轻候退了三步,华玄元也退了三步。 赵轻侯脸色漠然,华玄元的眼中却射出了惊异的寒光: “你是星宿海来的?” 星宿海! 所有的人心中都生出了寒意,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星宿海远在极西之地,星宿海的武功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星宿海的武功诡异莫测,令人生畏。 星宿海的人极少来中原,但每次来人,都会掀起中原武林的轩然大波。 这就是普通江湖人对“星宿海”三字的理解! 赵轻侯似乎也吃了一惊:“华先生好眼力,好见识!” 也已无异于承认了他来自星宿海。 华玄元道:“你刚才制服四大杀手的暗器,莫非就是星宿海三大暗器之一的无影寒冰?” “无影寒冰”是一种歹毒的暗器,也是一种极高明的暗器。 “无影寒冰”是用内力化水为冰花,为暗器,击中敌人穴道后,内力便随冰花化开,存于敌人体内,随气血而流动,令人生不如死。紫心会四大杀手没尝到这种滋味,就死于白袍会剑下,可谓天幸! 然而,“无影寒冰”四个字,却没有引起众人的震惊,因为人们对星宿海“邪功”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 赵轻候却是真的吃惊了:“华先生真是学究天人!不错,赵某正是用了‘无影寒冰’的手法。不过并非迫水为冰,而是凝气为水珠,无踪无影,无法察觉。” 华玄元叹道:“不错,以冰花为暗器,不免有寒光闪动,若在艳阳之下施为,易被敌人警觉,赵……赵兄的武功竟已到了这个地步,真令人叹服。” 赵轻侯道:“该令人叹服的,是华先生的学识见解。” 华玄元又问道:“那么赵兄制服本会兄弟的,想必是摄魂大法了?” 赵轻候冷冷道:“是,也不全是。华先生对星宿派武功所知甚详,不免令赵某起疑心。” 华玄元默然无语。 场中场外,一片沉寂,谁也不再开口了。 场外众人中,已有许多想开溜了,以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要说自己不怕死,那才真是弥天大谎。尤其是那种无谓的死、糊涂的死,谁都害怕。 许久许久,华玄元才抬起眼睛,低沉地道:“华某身为中原武林中人,决不容西域邪派高手在中原逞狂,哪怕就是得罪了星宿派,也在所不惜。” 赵轻候的声音也很闷:“我理解。” 华玄元缓缓道:“华某并无杀你把握。” 赵轻候说得也很慢:“彼此、彼此。“ 华玄元叹道:“对手难寻,华某已多年末逢敌手了,今日遇上赵兄,可说是有缘……” 一语未了,场外已乱,白袍会和虎山派中毒的人已同时翻身跃起。 一个白袍汉子怒叫道:“帮主,毒是虎山派的八个杂种下的!” 赵轻侯道:“华先生,待赵某报过辱身之仇后,再行决斗。”也不等华玄元同意,转身朝八虎冲去。 华玄元如果想偷袭,现在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华玄元却吁了口气,终于还是没有出手。 毒居然会是徐风涛等人下的,这岂非太过滑稽? 如果毒是八虎所下,那也必是宋朝元授意的,而紫心会的华玄元又直承其事为己为,且又能掏出解药来,岂非说明宋朝元和华玄元暗中有勾结? 众人都在战憟。 秋水气得胡须乱抖,大喝道:“宋朝元,你怎么说?” 宋朝元居然一点也不吃惊,微笑道:“华兄早已说过,毒是他下的,依宋某想,大约是贵会中毒的兄弟疑心太重了吧!” 那名白袍会汉子大声道:“不对!我们先中毒倒下,你的八个徒弟还洋洋得意地笑话我们。后来姓徐的说: ‘咱们也得装一会儿。’姓韦的说:‘毕竟难装,反正一会儿自会有解药到,不如少吃一点,做做样子就行了。’宋朝元,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徐风涛阴沉的脸上竟也现出了怒色:“你们这是血口喷人!” 韦达夫也怒喝道:“难道你白袍会今日上山,目的就是想毁掉我虎山派的清誉吗?” 秋水冷冷打量着徐风涛等人,一声不吭。 宋朝元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吧,秋兄,宋某一定给你一个交待就是了。” 秋水转头看着他,冷笑道:“你准备怎么交待?” 宋朝元道:“万事由宋某一身承担,与虎山弟子无关。 秋水,你就只当是宋某下毒害你们就行了!” 越来越复杂的变故,搅得众人糊里糊徐的。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透出一种诡异。 肖无濑忍不住又看看宋沁,却发现宋沁现在的目光极其不友好。 肖无濑只有叹气。 第十三章 控诉 宋朝元大声道:“各位英雄,宋某本想封刀归隐,看来已不可能。宋某能否活到明日封刀洗手之时,也已很难说。白袍、紫心两会和虎山派已成水火,一战在所难免。” 华玄元和秋水都是冷笑不语,似乎已承认宋朝元所言非虚了。 宋朝元道:“因此,宋某今日要口述一份遗嘱,安排后事。各位都是证人,日后若然生变,不会不说句公道话。” 春风吹过了檐角的铜铃,吹过了碧树,吹过了寨门上飘扬的虎山派大旗。 春风吹在人们的面上,吹入人们的心口。 春风本是温柔的,充满了暖意,充湖了平和。 宋朝元沉重的声音在春风中回响,却带来了寒冷、肃杀,带来了地狱的气息。 “若宋某今日战死,虎山掌门之位由徐风涛接任。日后徐风涛病故或战死,则由韦达夫继任,依此类推,不得有僭越现象。” 徐风涛八人一齐跪倒,神情肃穆之中,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好像他们原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华玄元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又归于漠然。秋水却冷冷哼了一声。 对于场外众人来说,宋朝元的决定很合理,没什么可值得惊讶的。 “宋某平生无儿,只有一女宋沁。宋某今日当着天下各位英雄之面,将她许配给本派弟子徐鸣山。他二人可择日成亲,不得有误。否则宋某在九泉之下,也定然不饶抗命不遵之人。” 肖无濑眼前一阵模糊,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徐鸣山跪在草地上,神情古怪之极,说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韦观苍白着脸,咬紧了牙关。 宋沁只叫了一声“爹”,便已泣不成声。 宋朝元充满感情地看了看她,悄然一叹,转向了赵轻侯。 赵轻候也在看着宋朝元,眼中的神情同样很复杂。 宋朝元直视着赵轻候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有力,他说; “本派弃徒赵轻候,十八年前,好淫师娘,被逐下山。 又自改投了星宿派,此次赵轻侯前来复仇,由徐风涛八人出面接待!” 场外大哗,惊呼声不绝。 谁也没料到,赵轻候竟是因干了些污浊勾当而被逐出门墙的。虎山派原先只推说他落崖而死,自然是应了“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 肖无濑突然间想起,那个在树林中戏弄鲁同甫的人,就是宋朝元。 他听出了宋朝元的声音。 可宋朝元当时为什么要救自己?宋朝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无濑不知道。 宋沁心中一片茫然:“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她简直难以相信,貌若天人、温柔善良、端庄大方的母亲居然会被赵轻侯奸污。 她简直不敢相信,平素和母亲极其恩爱的父亲竟会说出这种恶毒的话。 在宋沁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倒置了。 赵轻侯面上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微笑:“宋大侠如此安排,赵某十分感激。” 宋朝元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赵轻候道:“赵某与宋大侠并无任何仇冤,宋大侠对赵某有十三年教导之恩,赵某甚是愧对宋大侠。” 他缓缓转头扫视着徐风涛等人,冷笑道:“和赵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乃是虎山派的八大弟子。宋大侠成全赵某一片复仇之心,赵某五内铭感,不过,还有一句话要明说——” 他的声音已变得尖利之极:“当日陷害赵某的,尚有辛十二娘在内!” 宋沁尖叫道:“赵轻侯,你……你胡说八道!你…… 你这……混蛋!” 徐鸣山踏上几步,暴喝道:“赵轻候,不劳我爹出手,就让徐其来会会你这不男不女的阉人!” “阉人”二字说得极是响亮,场中场外顿时一片寂然。 宋朝元的脸,一下惨白如雪,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 肖无濑恍然大悟,怒火填满了胸臆。 春风还在轻轻地吹。 可春风为什么吹不进这些人的心田呢? 赵轻候的眼中,闪出了荧荧的绿光: “很好!既然徐相公已将这件事情叫了出来,赵某就索性在复仇之前,将这件事的本来面目,说与各位英雄听一听!” 秋水轻轻咳了一声,白袍会中人顿时散开,零乱地在场中坐了下来,将徐风涛八人圈在当中。 华玄元目光一闪:“正反九宫?” 秋水笑笑:“你真识货!” 华玄元嘿嘿一笑,大声道:“赵轻候,算了吧!你那些脏事,说出来口羞。华某和你的梁子尚未摇过,何不先行了断?” 宋朝元和秋水对望一眼,齐齐踏上一步,逼住了华玄元。 宋朝元冷冷道:“华兄请住口!” 秋水也喝道:“否则虎山、白袍两派将联手抗敌!” 华玄元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 大战已一触即发。 但华玄元很快又干笑了几声,道:“你们想听就听,关我什么事?” 他似不经意地挥了挥左手,原本躺在地上喘气的紫衣人这时便都跳了起来,将白袍会的人也围了起来。 宋沁的心都碎了,已不知自己身为何物,世上一切美好的幻影都破灭了。 赵轻侯沉声道:“我在五岁时就已来到虎山上,宋大侠夫妇收留了我,待我亲如骨肉。要说虎山弟子中,入门最早的,恐怕还算是赵某人。那时候,宋大侠还没执掌虎山,但武功在虎山上已无敌手。宋师母为人朴质善良,待下人极好。当时的虎山派,可说是上下同心,充满温暖,就像一个大家庭。虽然在江湖上寂寂无名,但自保也绰绰有余。也就是从那时起,宋大侠开始教我武功,当时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比师徒之情更深的父子之情。” 宋朝元黯然叹了口气,眼中似已有泪光闪动。 赵轻俟道:“宋大侠执掌虎山时,我才七岁。其后在天目派大变之际,宋大侠一夜成名,虎山派名满天下,往日的温情便渐渐淡薄了。虎山上每天人来人往,噪杂不堪,但宋大侠仍然坚持每天教我练功,还请了一位秀才教我念书。宋师母待我也一如既往。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徐风涛来到虎山。其后陆陆续续,宋大侠收了许多徒弟,这就是后来所谓的‘虎山八虎’。 “宋大侠教导我的时候少了,我就自己苦练。到我十五岁的时候,宋大侠正式收我为第九名弟子。当时我的武功虽不算好,但较之徐风涛等人,仍是高高在上。这使得我在八位师兄的心目中,成了一个劲敌。 “二十年前,我十七岁时,宋师母突然逝世,死得十分蹊跷,师母虽然不会武功,但身体很好,怎会骤然撒手?我当时悲痛万分,责问宋大侠,宋大侠只是流泪,却是什么也不肯说。 “一年以后,月老来到山上,说是扬州辛家素出美女,其中又以辛眉辛十二娘最美、最贤慧,而且也最渴慕英雄。月老想做媒,自然没有不成的。果然,一个月后,新师娘的轿子就抬上了虎山。 “说实话,十二娘初到虎山时,我也惊以为天人。但对她绝无好感,因为宋师母尸骨末寒,在我心中,仍不承认辛十二娘是我师母。也许因为这个,宋大侠开始疏远我了,时常斥责打骂,我便时常独下虎山,到附近山里去玩耍,认识了桃花坞普渡庵的红莲师太。 “十八年前七月初六,温州府的捕头李想容送来一封信,说是温州府近来出了一个名叫‘秋风客’的采花大盗,身手非凡,请宋大侠相助破案。宋大侠因为几个徒弟都出外办事,只得单身成行。至于我,当时正在游山玩水,待我回山时,方知道这件事。 “七月初八,八位师兄陆续回山。初九晚上,我正在灯下读《春秋》,徐风涛突然来访,平日八位师兄对我很不客气,少有笑脸善言,那晚居然笑脸而来,的确令我吃惊,但也不无结纳交好之意。不一会儿,韦达夫等人也来了,八个师兄倒来了四个。不料想,他们竟会在茶中放了极厉害的春药。” 徐风涛等人大喝道:“放屁!” 赵轻侯冷笑道:“徐风涛,你们不必否认!睡到半夜,我被热醒了,又喝了许多茶,更是难以自持,恰在这时,四下里一片喊声:‘抓飞贼!’、‘有刺客’! “我吃了一惊,拎着刀就冲了出去,瞥见一条黑影正从面前掠过,进了后院。我不及多想,立时赶去。黑暗中也不辨东西,只穷追不舍,不想那黑影竟失去了踪迹。我正没主意,便听见一间有灯光的房中有响动,像是有人在挣扎,就一头撞了进去。 “却见一个穿夜行衣的人正将一个赤裸的女人往床上放,那女人一动不动,似是被点了穴道。我大喝一声,-刀砍向那人的后背,那人将女人一抛,拔出剑来,拦住我的刀,就想往外冲。被我连砍三刀,砍倒在地。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秋风客”柳白烟。我曾找过他的师兄杨白尘,杨白尘已原原本本全招供了。韦达夫去找柳白烟,让他诱我入虎山后院,徐风涛、韦达夫,你们否认也没用!” 赵轻候痛苦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已不再平静,已越来越尖利。 “我已说过,我被春药烧昏了头,看见那女人躺在床上不动,就……奸污了她。徐风涛等人闯进来后,将我擒住。我一看那女人竟是师母十二娘,不由得心如死灰,再看房中,已没有了柳白烟的尸体。徐风涛指责我污辱师娘,自然叫我百口难辩。而且……而且当时我也稀里糊涂,认为这一切自然是我的罪过。我一点也没反抗,被他们关押起来。 “三天后,宋大侠回山,大为震怒,议定要杀死我,对外推说是落崖而死。我当时毫无怨言,只求速死。那晚,前来执刑的是徐风涛和韦达夫,他们将我带至后山悬崖之上,却没有马上杀我。徐风涛笑着问我:“九师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你吗? “我羞愧万分,只是说:‘污辱师娘,罪该万死!我认了!’ “徐师兄阴笑道:‘你是想做个糊涂鬼呢,还是做个明白鬼?’我好生奇怪,便说:‘自然做明白鬼。’徐师兄笑道:‘那好,我问你,你一向是个持礼君子,坐怀不乱虽不可能,也不至于去奸辱师娘吧?’ “我一想也是,如果我知道那是师娘,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因此我问道:‘徐师兄,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实在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徐师兄说:‘我们在你的茶里放了大剂量的春药。’我恍然大悟,又悔又恨。” 赵轻候说到这里,忍不住面容扭曲,浑身乱颤。 徐风涛八人大声吼叫,冲向赵轻侯,却被白袍会中人阻住。紫心会的人也已发动,攻向白袍会,场中顿时乱成一团。杀声震天。 场外众人,这时已隐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少人喊了起来:“让他讲下去!让赵轻候讲下去!” 喊叫声中,这数百名江湖豪客、江湖高手,又将紫心会的人围在当中,缠斗不已。 宋朝元和秋水都没有动,华玄元白然也不敢动。 赵轻候的声音却没有因为场中动乱而中止,他已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对周围的事情恍若未觉: “徐师见说:‘九师弟,你可知我们八人是什么人?’我自然只有说不知道。徐师兄道:‘我们不过是佯投在虎山门下的,我们属于另一个更有势力的组织。我们要借宋朝元的声望积蓄一定的力量,待我们不需要他的时候,就会像暗算你一样,将他干掉。然后我徐某就是当然的虎山掌门,那时候,虎山派就成了本组织的一个重要据点了。 你说说,我们的主意妙不妙?哈哈哈哈……” 赵轻侯凄厉地大笑起来。这十八年来,这些话哪天没在他心里过三遍?他连徐风涛笑了几声,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玄元负手而立,显得满不在乎。但人们都已能猜到,徐风涛八人一定是他的手下。宋朝元和秋水二人紧盯着他,以防他暴起伤人。 宋沁的心已越来越冷。 她已从适才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了,她已在考虑赵轻俟的话是不是可信。 突然间,徐鸣山跳了起来,手中长剑疾若闪电,刺向宋朝元后心。 宋沁一呆,尖叫一声,抽出短剑,喝道:“爹,小心后面!” 她想扑向徐鸣山,可面前闪出了刀光,匹练般的刀光。 那是韦观的刀。 宋沁已无法闪避,只有闭目等死。 韦观是个木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武功从不外露。 单只从他这一刀的威势看,他的武功竞似已不亚于八虎,绝对在徐鸣山之上。 刀光顿住,韦观的刀并没有劈下去,为什么? 是为情吗? 宋沁睁开眼,看见了神情复杂的韦观。 如果她还能活下去,她到死也不会忘记韦现这张奇特的脸,混合着无奈、酸楚、深情等等各种神情的脸。 宋沁嘶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韦观提着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徐鸣山这一剑,已几乎触着了宋朝元的后背,宋朝元本已无法闪开。 但宋朝元偏偏就闪开了,不仅闪开了,还抓住了徐鸣山的右手,点中了徐鸣山的死穴,将徐鸣山的身子扔向韦观。 韦观头也没回,翻身就是一刀。 血溅! 宋沁拼命嘶叫起来。 马香兰尖啸着冲出,扑向韦观,掐住了正在发怔的韦观的脖子。 乱了,全乱了…… 郭子华抢上一步,扶住了昏倒的宋沁。 赵轻候还在回忆着往事:“徐师兄笑道:‘小兄弟,只有你一个人才是宋朝元真正的徒弟,而且你的武功也最高。如果我们不除掉你,日后必是心腹大患。本来我们要暗中派人将你杀死并非难事,但要让宋朝元不生疑心,却非容易。所以我们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先派人到温州作案,迫李想容作书将宋朝元请走。九师弟,你明白了吗’?”…… “我大骂道:‘你们这么做,简直是无耻之尤!’徐师兄笑将起来,说:‘无耻之尤,有何不好?至少现在是你去死,而不是我。’我心里便起了一个疑问,我想知道,师娘是不是也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于是我就问徐师兄……’“徐师兄道。‘算你不太笨!扬州辛家,原就是本会中人。’他如此一说,我才将羞愧之念抛在脑后,破口大骂起来,韦师兄也不说话,只上来狠狠打了我四个耳光,点了我哑穴。接着又摸出一柄牛耳尖刀来,我以为他们马上取我性命,谁知道他二人竟是用小刀在我身上一条一条地割肉!我……我痛死过去,再醒来时,已不在虎山…… “我感到浑身刀伤,疼痛难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时,红莲师太走了进来,说是她从悬崖下将我救回的。她说她认识星宿海的人,在我伤好之后,红莲师太带着我去了西域。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我已……已被处了……处了宫刑!” 赵轻侯颤抖着说完,倏地将手在面上一拂,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嘶声道: “我的脸毁了,我的身子也残了!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他凄厉的叫声压倒了一切,连天地都震动了。 人世间的苦难,为什么这么多呢? 天和地给人类带来的苦难本已足够人类去化解,为什么人类自己还要创造出许多苦难呢? 春风那柔弱的身子,怎么能载动如此沉重的苦难呢? 许多人已停止了格斗,缓缓走到一边思索去了。 许多人还在拼命。 虎山顶上,已躺下了不下百具尸体,厮杀仍旧没有停止。 人并不是狼,也不是狗,为什么要殊死拼命呢? 第十四章 恩与仇 第一个说话的人,居然是“人间月老”郭子华。 “赵轻候,你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怎可血口喷人? 你已不能算是男人,也不够格做女人,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有什么面目站在天下英雄面前胡说八道?你以为瞎编几句,这些英雄们就会相信吗?我告诉你,你骗不了我郭子华,也骗不过宋掌门。老夫行走江湖百年,像你这种想成名的人见得太多了!你说辛十二娘是紫心会的人,更是危言耸听!虎山派乃南武林擎天一柱,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想弄塌虎山派?你既然是星宿妖孽,就该马上退出中原,否则就是与中原武林公然为敌!” 郭子华正骂得痛快,赵轻侯怨毒无比的目光已扫向了他:“姓郭的老贼!你号称‘月老’,可经办的所谓美满婚姻大多不过是为另一个神秘组织服务的,是也不是?!” 郭子华微微一怔,旋又大骂:“放你娘的臭狗屁!” 赵轻侯怪笑道:“这些年来,我多次回中原,暗中探查陷害我的人的情况,结果还真让我知道了许多很隐秘的事情。郭子华,你以为赵某是放屁,那你就错了!这件事天下没几个人知道,可偏偏赵某人就一清二楚!” 郭子华气得白须直飘,两手乱抖:“你知道个球!” 赵轻侯道:“你和辛眉的确不是紫心会的,这我知道,但你们同属另一个组织。你们的目的,也是想借虎山派为据点,挑动虎山、紫心两派争斗,你们好收渔翁之利。虎山八虎已经背叛了紫心会,投在了辛眉裙下,郭子华,你承不承认?” 他昂首大叫道:“那个组织更血腥,更隐秘,它就是——血鸳鸯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一个极古老的故事。 华玄元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他聪明到连一回螳螂也没当过。 他似乎永远是黄雀,是收拾螳螂的人。而收拾了螳螂,自然也就收拾了蝉。 可今天华玄元才发现,他这个“黄雀”背后,竟还藏着一个拿弹弓的人。 这岂不让他心寒? 场中众人并没有因“血鸳鸯令”这四个字而吃惊,因为他们不知情,而华玄元却深知这四个字的分量。 血鸳鸯令绝对比紫心会更隐秘,血鸳鸯令绝对比紫心会更可怕。 华玄元黯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手,紫心会还活着的人纷纷杀出重围,汇集到他身边。 紫心会这一撤,徐风涛八人立时便被白袍会抓住,点了穴道,扔到一堆。 场中场外的厮杀已然停止,幸存的人在喘息,在裹伤,垂死的人在挣扎,已死的人呢? 他们躺在那里,像收获后的谷垛。 他们收获的是什么?是正义?还是邪恶? 肖无濑不知道,他在寻找宋沁。 他看到了宋沁。 宋沁还没有醒来,她紧闭着眼睛,像个惊吓致死的人。 华玄元黯然道:“想不到,我在算计宋朝元,也有别人在背后算计我!” 他看看宋朝元,沉声道:“多年来对宋兄多有得罪,尚乞宋兄见谅。尊夫人之死,并非出于紫心会之手,请宋兄放心。” 宋朝元苦笑。 华玄元又看着秋水,道:“秋兄多年来惨淡经营,目的我也略知一二,不过也请秋兄放心,华某不会将此事泄漏出去,而且也绝对不允许在场各位透漏一点有关今日虎山剧变的风声。”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请大家记住,今日在虎山之上,没有紫心会的人到场,也没有白袍会的人出头,谁要是没记住这一点,就是跟我紫心会过不去!” 秋水微微一笑:“秋某是该谢谢你呢?还是骂你?秋某知道华兄的用心,大约也是要利用白袍会,对不对?” 白袍会的宗旨就是复仇,华玄元自然想利用这些行动混水摸鱼。 华玄元苦笑道:“秋兄爱如何想就如何想。” 他转身向赵轻侯,凝视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 “赵轻侯,若是真的动了手,你必败无疑。” 赵轻侯点点头:“不错。” 华玄元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红莲师太一向可好?” 赵轻候又点点头:“很好。” 华玄元低声道:“她……她现在……现在……唉!” 华玄元颓然长叹:“徐风涛、韦达夫八人,就由你发落好了,杀他们这种叛徒,真是脏了我的手!” 赵轻候沉声道:“谢谢!” 华玄元摆摆手,转身飘然而去,紫心会的人转瞬间已隐入了淡淡的夕阳中。 华玄元和红莲师太之间,又会有什么关系?赵轻候不知道,或许世上已没人能知道。 江湖的恩怨就像是一团乱麻,越扯越乱。武林的情仇就像是大树和菟丝,永远会缠在一起。 郭子华突然右掌一翻,按在了宋沁的头顶上,狞笑道:“赵轻侯,你可以骗走华玄元,却骗不了我!你若是找不出证据来,如何让天下英雄相信你的胡说?你若要想狗急跳墙,嘿嘿,我就杀了她!” 赵轻候冷冷道:“请杀!” 他对宋沁实无半点好感,因为宋沁是辛十二娘的女儿,而辛十二娘却是陷害他的罪魁祸首之一。 赵轻候环顾四周,暴喝道:“辛十二娘,请你出来!” 辛十二娘出现在厅门口,脸色惨白。 谁也无法形容她面上的神情。 赵轻候看着她,目光怨毒中不无苦涩和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平生只亲近过一个女人,而且只亲近过一次,这个女人就是辛十二娘。岁数比他还小的小师母!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号称武林第一美女的人,使他成了阉人。 他能对她怎么样? 赵轻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着如何杀她复仇,可现在她已缓缓向自己走来,他反倒有一丝惊慌了。 辛十二娘在众人瞩目下,缓缓走向场中,她的脸高傲地微微扬着,眼中似有一丝轻蔑。 对男人的轻蔑。 她像个女王似地走到郭子华身边,站住了。她看着郭子华,就像是在看着世上最卑贱的奴才: “郭子华,放下沁儿。” 郭子华一震,急叫道:“夫人,这——” 辛十二娘只微微冷哼了一声,郭子华就乖乖松开手,将宋沁交给了十二娘。 辛十二娘抱着宋沁的身子,缓缓坐在地上,怜惜地拂着沾在她额上的发丝,温柔地亲吻着她。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被辛十二娘的镇定惊呆了,被辛十二娘高傲的气度折服了。 辛十二娘抬头看了看宋朝元,幽幽叹了口气,漫声道:‘大哥,难道你也不相信我?你也想杀我?” 宋朝元铁青着脸,一副虬髯簌簌抖动:“十二娘,眉儿,你瞒得我好苦!” 辛十二娘淡淡地笑了笑,苍白美丽的脸儿在余晖中泛出一种明艳的光辉,令人不敢逼视。 “大哥,我自嫁给你之后,做过什么对不起你和虎山派的事没有?” 宋朝元说不出话来。 辛十二娘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妻子,你不相信我,我也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相信赵轻侯?他曾经强占过我的身子,他对你一直心存嫉恨,他的用心是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吗?” 宋朝元面色阴晴不定。 辛十二娘道:“徐风涛和韦达夫包藏祸心,焉知他们不是故意放走赵轻侯,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呢?” 已有不少人认为辛眉十二娘是无辜的了,许多原先认为她是“祸水”的人,信心也动摇了。 这么美丽、圣洁、端庄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在说谎呢? 宋朝元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疯狂之极。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笑个不停,许多人都以为他疯了。 可宋朝元并没有疯。 他揩揩笑出来的眼泪,大声道:“刚才郭子华向赵轻候要人证、物证,恰巧宋某人就是证人!”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只是秋水淡淡地笑了一下,显得很坦然。 宋朝元沉声道:“十二娘,自郭子华做媒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们必然有所图谋。我这么说,完全不是捕风捉影,也不是马后炮,因为我的妻子并不是病死的,她死于一种很奇怪的毒。这种毒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也还不清楚……” 两行热泪,从赵轻候眼中滚落,流过他满是刀疤的狰狞的脸。 他是在怀念那个像母亲一样待他的宋师母吗? 赵轻侯哑声道:“那种毒叫‘娇娘娘’,是一种盅毒,来自南疆,是血鸳鸯令的看家法宝。” 郭子华眼中,闪出了极度惊恐的神色,辛十二娘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宋朝元哽咽道:“我因为查不出是什么毒,只好隐忍不发,赵轻候几次责问我,我也没理会,我想不动声色地等一等,我要为我的妻子报仇。结果是,你来了,十二娘,你成了我的新妻子……” 辛十二娘轻轻吻着女儿,根本就没理他,连头都没有抬。 宋朝元道:“徐风涛他们入门后不久,我也发现了他们是紫心会的人,但没有任何证据,我无能为力,只好等待时机,揭穿华玄元的阴谋……” 他顿了顿,又道:“十二娘,你自上虎山之后,一直暗中和徐风涛他们来往,这我早已知道,因为我怀疑你也是紫心会的人,但也仅仅是怀疑,因为我抓不着你们任何把柄……” 他看了看赵轻候,又道:“那次温州之行,我猜测那必是个幌子,你们真正的意图,却是借机陷害赵轻候,因为赵轻侯才是我真正的徒弟,他的武功已足可承我衣钵。 所以,我在去温州之前,曾托付普渡庵红莲师太,求她暗中照拂赵轻候。我回山后,赵轻候已中计,我为了稳住他们,只好下令杀了赵轻侯灭口。赵轻侯,你不必感谢我了,因为我当时的确非杀你不可。” 赵轻侯道:“我明白,宋大侠是为师母复仇心切,可以不顾一切。”想了想,又道:“我也一样。” 宋朝元叹道:“赵轻侯被红莲师太救走,我的确没有想到。后来,为了将你们一网打尽,并在天下英雄面前揭露真相,我只好暗中找些至交好友帮忙。白袍会的秋帮主,就是其中之一。” 秋水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颇感诧异。 宋朝元大声道:“虎山派的威名,不能毁在宋某手中。 所以宋某原拟今日天下英雄一到,便披露真相,秋兄在席间佯作反目,立可擒下徐风涛等人,然后宋某封刀归隐。 不料想,赵轻候却在虎山下出现,打乱了计划。宋某这才想出,借赵轻侯之口说出的话,分量更重;借赵轻候之手杀徐风涛等人,也更名正言顺!” 他瞪着辛十二娘,恨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是血鸳鸯令的!” 辛十二娘还是没有理他。 赵轻候抹去泪水,冷冷道:“宋大侠,咱们之间的梁子,一笔揭过。” 他缓缓走到徐风涛八人面前,缓缓抽出了刀。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好像在转眼之间,回到了严酷的冬天。 飘满雪花的冬天。 这是一把式样很古、形状很美的刀,一把真正的宝刀。 凛冽的刀光中,竟似有雪花在飞舞。 宋朝元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刀!” 秋水却已惊呼起来:“赵轻侯,你这把刀,是不是‘白雪’?” 白雪? 白雪刀? 宋朝元的眼睛,一下瞪得滚圆。所有人的眼睛,也都瞪得滚圆。 武林故老相传,有一柄上古宝刀,名曰:“白雪”。 正如的卢马害主一样,拥有“白雪”的人,也都会死在这柄刀下。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有人认为,白雪刀只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复仇,而仇恨又像水纹一样,旧波未去,新波已生,绵延不止。 于是复仇的人也会死在其他人的复仇之下,于是仇恨将延续。 赵轻候什么也没有说。 只有他知道,那不是传说。 因为他手中的刀,就是“白雪”。 徐风涛狂笑起来。 徐风涛一生中,或许没有一次笑得这么疯狂过。 徐风涛大叫道:“赵轻候,我真高兴当初没有杀死你!” 韦达夫也凄厉地笑道:“让你过了十八年见不得人的日子,我们真痛快!” 八个已知必死的人,在嘲笑一个将要杀死他们的人。 赵轻候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挥了挥刀。 刀如雪。 春天里怎么会有雪花呢? 难道春风融不了白雪,一如柔情融不了仇恨吗? 宋朝元拔出了“沉香”。 “沉香”也是一柄上古宝刀,是天南第一刀,是神刀。 “沉香”在挥动时,会泛出幽幽的碧光,像鬼火一般的光。 碧光卷向郭子华,刀气割断了他身上的红线。 郭子华的身子突然变成了风,远远避开了。 他在大叫,声音如枭鸣般难听: “宋朝元,你的武功,是不是来自《太清秘笈》?” 第十五章 残雪 太清秘笈?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半天里,他们所听到的,无一不是奇而又奇的事情,他们甚至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 《太清秘笈》是一本书,一本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武学奇书,一本传说中的奇书。 据说昔年陈抟老祖写下这部书后,一直将其封存在华山一处石洞中,北宋末年,为著名侠客穆子骥得到,练成盖世神功。穆子骥其后化名“李马”,救护康王赵构渡过长江,开创南宋,这就是“泥马渡康王”的典故的由来。 穆子骥后来被赵构派人暗杀于天目山中,《太清秘笈》也由此失传。 江湖中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人极多,但没有人奢想得到《太清秘笈》。可现在,这本书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落在宋朝元手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岂非又要轰动江湖。 宋朝元大喝道:“是又如何?” 郭子华一声呼啸,人群中闪电般冲出两个铁塔般的黑大汉来,两把鬼头大砍刀,恶狠狠地斫向宋朝元。 这两个人都是农夫打扮,相貌身材无一不像,一望而可知是孪生兄弟。 他们的打扮虽然很土气,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土气。 宋朝元被迫得接连退了三步,怒叱道:“滚开!” 左首大汉惨笑道:“宋老贼,你可知我兄弟二人是谁?” 右首大汉只是挥刀急攻,似乎是想让另一个有余暇讲话。 宋朝元喝道:“我不认识你们!” 左首大汉一面发招,一面大声道:“宋老贼,你杀我全家,可万万没料到,我兄弟二人出家未归,得逃大难吧?!宋朝元,你死期到了,纳命来吧!” 宋朝元又气又急又怒。吼道:“你们是不是疯子?宋某只杀江湖宵小、武林恶客,而且下手素来光明正大。如果你一家死在我手里,也只能算他们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两位让开!郭子华,你别躲!” 他口中说着,身形早已纵起,直从两个大汉头上蹿了过去,径奔郭子华。 左首大汉怒叫道:“哪里跑!”反手就是一刀,右首大汉身子向后一仰,平平射出,鬼头刀直取宋朝元后心。 宋朝元已无法再进,他只有先解决了这两个不要命的莽汉,才能去杀郭子华。 可他一时解决不了他们。 这两个农夫打扮的大汉,武功竟出奇地高,配合也妙到毫巅。 他们更解决不了宋朝元。 郭子华一阵风似地冲了过来,手中朱砂笔点向宋朝元周身大穴。 三对一。 宋朝元已狂怒如猛虎。 辛十二娘抬头看看正在打斗的四个男人,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像个想去午睡的贵妇。 赵轻候的刀已归鞘,他就站在徐风涛的尸体边,怨毒地盯着辛十二娘。 辛十二娘突然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得极苦极苦。她说:“赵轻候,你过来。” 赵轻候缓缓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哑声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辛十二娘爱怜地拍着宋沁的后背,像母亲正在拍着一个快要入睡的婴儿。 她的声音竟有些像春风了:“已经到了这个份儿,还能说什么呢?” 赵轻候道:“那么,你是叫我来杀死你?” 辛十二娘摇摇头,轻声道:“我想告诉你其他一些事,一些很有趣的事。” 她抬起头,叹息似地叫道:“肖公子,请你过来一下好么?” 肖无濑根本没想到她会叫自己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秋水叹道:“无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去吧!” 看着肖无濑的背影,秋水心中也是一阵糊涂。 到底谁是造恶者,谁是胜利者呢? 原先他以为是宋朝元,可现在看起来,宋朝元的武功秘笈上,一定也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那么,赵轻候是胜利者吗? 当然不是。赵轻候已报了仇,但他永远找不回他男人的尊严。 华玄元呢?华玄元败得面上无光,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郭子华和辛十二娘呢?他们还在努力拼搏,想全身而退。 秋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已卷入江湖恩仇之中的人,永远不会成为胜利者。 就像在冬天,白雪将覆盖一切。 肖无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赵轻侯身边,低头凝视着宋沁。 这个女孩儿,本是一朵美丽娇艳的玫瑰,她现在为什么这么苍白呢? 是因为白雪带来的冬天吗? 辛十二娘微笑道:“肖公子,我知道沁儿心中有一个男人,不是徐鸣山,也不是韦观,也许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那个人是谁,可我知道,因为我是她的母亲。” 肖无濑的心嗵嗵乱跳起来:“是……是……是谁?” 他的声音简直哑得怕人。 辛十二娘肯定地道:“是你,肖公子!” 肖无濑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只想往地上坐:“你…… 你不是……骗我吧?” 辛十二娘柔声道:“我已经快要死了,我怎么会骗你?” 肖无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他会是宋沁的心上人? 辛十二娘道:“肖公子,你今日一上山,就一直在偷偷看沁儿,她也一直注意你,我说得不错吧?” 肖无濑还是说不出话来。 辛十二娘道:“所以,肖公子,我将沁儿托付给你,你将沁儿带走吧!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好好护着她。 沁儿是个好女孩儿,只是有点调皮、刁蛮,而且有点任性。日后,因为我的缘故,或许会有不少人来找她的麻烦。肖公子,你能保护好沁儿吗?” 肖无濑挺起了胸:“我能!” 辛十二娘满意地笑了。 她缓缓站起身,将宋沁递给了肖无濑,肖无濑的手触着宋沁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 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已哽住了,泪水也已模糊了双眼。 辛十二娘轻轻吁了口气,微笑道:“肖公子,请你带着沁儿,回到白袍会那边去。我和赵轻候的恩怨,你无权过问。去吧!” 肖无濑含泪望了望赵轻候,抱着宋沁,缓缓离开了。 赵轻侯哑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辛十二娘摇摇头,苦苦地笑了笑:“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赵轻侯冷冷道:“那好,拔出你的武器,准备保命吧!” 辛十二娘道:“我没有武器,我也不会武功。就算我有武器,也不会是你这把宝刀的对手。” 赵轻候道:“这么说,你已放弃反抗了?” 辛十二娘道:“是的,只要你认为,杀死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子是英雄好汉的行为,那你就动手吧!” 赵轻侯惨笑道:“我并不是英雄好汉,原先或许还想当,后来便不作此想了。我只想复仇!” 他缓缓抽出刀,横在了胸前。 刀光映在他狰狞的脸上,惨厉之极,就好像他是一个被冻伤的人。 一个被“白雪”冻伤的人。 辛十二娘浑身一颤,咬牙恨声道:“你真下得了手吗? 你……你就不怕后悔吗?” 赵轻候不为所动:“我为什么要后悔?” “沁儿……沁儿是……是你的女儿!” 辛十二娘的声音不算很高,但肖无濑听见了。 肖无濑打了个寒噤。 赵轻侯血都凉了:“你……你胡说!你在骗人!” 无论他想怎么否认,也是枉然。 赵轻候的心,一下全乱了。 宋沁是他的女儿?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有多大呢? 辛十二娘叹道:“我何苦要骗你?” 赵轻侯哑口无言,握刀的手已垂下。 “宋朝元没有生育能力。否则你的宋师母不会一无所出。这些事情,你们男人又怎么能懂?……” 赵轻侯心中所有的念头都一扫而光,明净如万里碧空。 耻辱、仇恨、酸楚、悲伤、恐怖……一切的一切,都已消失。 就像白雪在春风里消融,在艳阳下消融。 赵轻候仰天大笑一声,右手松开,刀落地。 赵轻候转身就走。他要走到哪里去? 肖无濑惊呼了一声,扑了过来。 辛十二娘已拾起白雪刀,飞快地扎进了赵轻候的背后。 春风吹来了,白雪会消融。 但在阴湿的山谷里,在茂密的森林里,残雪可以生存很久、很久。 宋朝元还在苦战。宋朝元从来没有这么吃力过。 两个大汉刀法极其剽悍,而且又都是用的玉石俱焚的招数。双刀合壁,威风八面。 郭子华的朱砂笔,像是毒蛇的红芯,专找空隙处下嘴。 宋朝元的刀,是神刀,宋朝元的裂云刀法,足可裂云。 可宋朝元的三个对手,谁的功夫也不弱。 郭子华施展小巧腾挪功夫,一面游斗,一面喝骂着: “宋朝元,你不认识这两位好汉,人家可是日夕不敢稍忘‘宋朝元’三个字!……你还是记不起来吗?好,让我提醒你一下。三十九年前,你才二十一岁。那时你还是虎山派一个不起眼的小喽罗,武功低微之极。你偶尔得知《太清秘笈》在老岭李家,便连夜赶了去……” 宋朝元怒叫道:“放屁!” 郭子华笑道:“只怕放屁的不是我,而是你宋大侠!” 宋朝元叫道:“秋兄请出手制住郭子华,莫让他妖言惑众!” 秋水冷冷道:“秋某人今日长了不少见识,所以对人的看法也有所改变。秋某认为,所谓的‘妖言’,或许是真的;所谓的‘真相’,大多却是谎言。宋兄,心底无私,天地自宽,又何必计较什么妖言不妖言呢?” 宋朝元的心一下凉透了。 郭子华大笑起来:“宋朝元,你偷入李家之后,又不敢强打硬抢,于是你就在李家的水缸之中,放了一包毒药,毒死了李家之人。但这对孪生兄弟恰巧在外婆家做客,你不知道。宋朝元,你的报应来了!” 宋朝元大喝道:“郭子华,看谁的报应来得快!” 宋朝元已疯狂,宋朝元的刀更疯狂。 郭子华吃力地应付着,还在大叫:“宋朝元,你之卑鄙,尚不止这些。你当众宣布,将宋沁嫁给徐鸣山,用心更是狠毒!因为你知道宋沁不是你的女儿,你怀疑是徐风涛的种,你就想让他们亲兄妹成亲,让他们乱伦……” 宋朝元一声嘶吼,手中沉香刀将郭子华劈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李氏兄弟的鬼头刀也斫下了宋朝元的头颅。 赵轻侯听见了这一切,但已一切都无可挽回。 可又何必挽回?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不由轻轻笑了一下,喃喃道:“肖君,你好。” 肖无濑泪如泉涌:“我……很好。” 赵轻侯笑道:“看护好……沁儿,我……我的心……在告诉我,沁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 肖无濑失声痛哭:“赵大哥,我会的,会看护好她的!” 辛十二娘缓缓跪倒在赵轻候身边,手中还握着白雪刀。 肖无濑瞪着她,怒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辛十二娘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很平静:“他活得很苦,我也一样。我不能不杀死他,因为我属于那个组织,如果我不杀死他,沁儿的性命就会保不住。” 肖无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点也不明白。 辛十二娘道:“你用不着问为什么,你不用明白!” 肖无濑还想再说什么,辛十二娘已冷冷道:“我想一个人陪陪他,你走吧!” 肖无濑看看赵轻侯,见他也在笑:“肖君,你走…… 走吧!” 肖无濑只有走开。 他本想问清楚宋沁究竟是谁的女儿,但他终于没有问。 辛十二娘在他身后道:“肖公子。” 肖无濑站住,但没有回头。 辛十二娘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沁儿是谁的。不过,我希望是赵轻候的。所以,我现在陪他死!” 肖无濑大惊转身。 白雪刀又一次炮饮了鲜血。 辛十二娘已倒下,倒在赵轻侯身边。 肖无獭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 是鲜血孕育了仇恨,而仇恨又必须以鲜血来洗刷。 这难道就是江湖生活的含义? 第十六章 天气真好 肖无濑敲了敲房门,房内传出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谁?” “我、肖无濑。” “进来吧!小姐已经起床了!” 肖无濑推门进去,两个丫环冲他诡异地笑笑,匆匆出门而去,而且没忘了掩上房门。 宋沁慢慢从床沿上站起,淡淡地笑了笑:“坐。”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肖无濑局促地找个凳子坐下,低着头道:“你的气色好多了。” 其实他自从进门,一眼也没敢看过她。 宋沁淡淡地道:“多谢惦记!” 肖无濑又没话说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今天天气不错。” 宋沁没有出声。 肖无濑连忙清清嗓子,不说话了。 沉默。 许久许久,肖无濑才低着头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我下午再来看你。” 宋沁还是不出声。 肖无濑无奈地出了门。外面的天气的确不错,可肖无濑脸上的神气就太差了。 宋沁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肖无濑悄然叹了口气,只好又走了进去。 宋沁伏在被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削瘦的肩头不住耸动。 肖无濑不知道该怎么劝,但又不能不劝:“宋姑娘,别……别伤心了,我……陪我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外面天气不错。” 宋沁泣道:“走开,走……开!呜呜……我不要你可怜我!呜呜……” 肖无濑实在是气急了,大声嚷嚷起来:“那你可怜可怜我怎么样?” 宋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肖无濑憋了三个多月的怒火全部发了出来:“哭哭哭! 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不会干点其他事?除了让我滚开,你还会不会说点新鲜活?……你让我怎么办?你说说看,你让我怎么办?” 宋沁哭得更伤心了,两手捶着被子,好像是在捶着肖无懒的心。 肖无濑忍不住了,他受够了。他冲过去,扳着她的肩头,将她扯了起来,吼道:“出去,散步去!” 宋沁的身于一下软了,像在春风里融化的白雪。 两个丫环躲在花树下面,偷听着房内的动静。 听着听着,她们的脸红了。而且越来越红。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开了,肖无濑笑眯眯地扶着娇弱的宋沁走了出来,走进了阳光里。 宋沁红着脸,羞答答的,偎着肖无濑的胳膊,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肖无濑呼出一口气:“天气真好,是不是?” 宋沁很乖很乖地应了一声。 天气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