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政班子》 引子 写作官场小说多年,也出了十来本书。在官场小说或者叫政经小说的道上,我也算得上是个有些名头的人了。但是,写着写着,便觉得路子越来越窄,能写的东西越来越少,写出来的作品越来越浅,能让读者产生的共鸣越来越薄。为此,我思索过。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小说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缺乏信心了呢? 肯定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者本身。 我们远离真正的官场生活太久了。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表象。在表象的层面上写作,只能是浮光掠影。作家没有信心,读者也不会有信心。 沉进生活,触摸鲜活的官场律动,可能才是我们必须要走的道路。 为此,在二○一一年的春天,我通过一些或明或暗的关系,来到了南山市。我的身份是某报驻南山记者站的记者。因此,我能接触到更多我想接触的人,了解到更多我想了解的事。 到冬天,我离开南山,脑海里已经满满当当地装满了南山的一切了。 二○一二年初,我开始写作《党政班子》。我极力使自己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立场上,来解析南山官场。两个月后,便有了这本大家将看到的小书了,准确点说是一本长篇调查报告。报告中所出现的部分事件,包括部分人物的所作所为,严重超出一个官场小说作家的想象力,可见官场之复杂。某些情节甚至非常理所能解释,但已发生,即应留存。 我站在报告之后,报告中的所有人物,因为特殊原因,已经作了处理。 同时,我愿意声明:报告为我所独自采写,文责自负。 二○一二年初春于桐城 序章 南山班子(1) 序章南山班子 宋雄 干部是中国素质最高的一个阶层,但也是最不好管的阶层。这个阶层有知识有思想,你奴化不了他,既然奴化不了,你就得让他主人化。干部管好了,工作就顺;干部管得不好,事事都得操心。至于管的方式方法,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常用的手段是共同的,就是调整。 早晨,阳光很好。南山国际大酒店向东的房间,被光线照耀着,有些晃眼。宋雄书记刚刚起床,头发还是一律地向后倒着。从十来岁开始,他就发现了自己头发的这个特性:喜欢向后倒,即使晚上睡觉时,面朝下趴着,第二天早晨起来,头发还是向后。这调皮的头发!当年学校里的老师摸着他的头发,半是玩笑半是喜欢。后来上了人大,他向后倒着的头发,成了一种标志。很多同学都知道,那个在学生会里风头正健的副主席宋雄,就是那个头发向后倒着的男孩子。他来自农村,腼腆,却又不失狡猾。而且他的狡猾藏在他的腼腆之后,往往就被人忽略了。十年前,他从省委宣传部处长位子上参加公开选拔领导干部考试,结果笔试得了第一。面试时,考官看着他向后倒着的头发(天知地知,那天早晨他还真的修饰了一番,结果一进面试考场,头发就向后了),忽然就问道:"你觉得你能胜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这个工作吗?" "能!当然能!如果不能,我就不会来报考了。"宋雄回答得很轻松。 考官点点头,说:"那好,你下去吧!" 短短两分钟,说不清是宋雄搞定了考官,还是考官搞定了宋雄,或者说是被相互搞定了。反正下午成绩公布时,第一名就是宋雄。这种感觉,又仿佛是当年宋雄考了全县状元时一样。不过这回,宋雄只是淡淡地笑了下,而且是在心里。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早在笔试之前,他已经知道了成绩。省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王延安,是早年人大的校友,还是现在江南省人大校友会的名誉会长。更重要的是,宋雄在这次公考前,到北京见到了人大的老校长。谈及公考,老校长说这是个敏感的事儿,说真就是真的,说假嘛,当然也有。宋雄就一脸腼腆地要问个明白。老校长哈哈一笑,说你在机关也待这么多年了,这点破事儿能不懂?都说人大是培养官员的,我看你就是个懂得韬光养晦的官。这事好办,我给你们那副书记说说。老校长说一不二,马上就拨了王延安的电话,这电话也就马上接通了。老校长也不含糊,一竿子到底,把事情说得通通透。王延安先还是支吾了下,然后道:"宋雄本来就不错,这次笔试是第一嘛。既然校长说了,我会考虑的。" "不是考虑,是必须。" "好,好!老校长保重,过一些日子我到北京去看望您。" 宋雄抹了下极力向前拢着的头发,对老校长道:"这事,您看……真是……" "这有什么?官总得有人做。让一个生性好的人当官,总比让一个品性差的人当官好。"老校长起身,从书架上拿出纸墨。宋雄赶紧替他展开,老校长运了运气,提笔写了四个大字——不违公心,然后道:"有这就足够了。" 想着这些,一晃,其实也十年了。十年来,宋雄从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干到了主任,然后在去年底,调到南山来任书记。来南山前,已调任省人大任常务副主任的王延安,找他谈话。当然这谈话不是代表组织的,代表组织找他谈的是现任省委副书记叶昆。王延安说到一个干部的成长,话题就不自觉地引到了老校长的身上。两个人就都有些感慨,老校长已经作古七年了。而且,这个时候,王延安的感慨里还有些其他的特殊的让人感到不安的气息。他只是听,陪着感慨。末了,王延安说:"到基层了,一要有宏观调控的力度,尽量少作决定,但一旦决定,就必须被执行;二还是要有公心啊!官场不易,要紧的也就一两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哪!" 王延安的话有点忧伤。三个月后,也就是在两个月前,王延安被中纪委"双规"了。 王延安的"双规"既出乎江南省官员们的意料,但又在他们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王延安在江南待了三十年,从县委书记干到省委副书记,特别是省委副书记任上一干就是八年。八年的省委副书记,而且分管干部,这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让一般人很难想透的概念,甚至是一个让浸淫官场多年的人也很难说明白的概念。这样的官员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有些不正常。但是,王延安出事确实有些不太正常。一是他在省委副书记任上没出事,而是偏偏到了人大常务副主任的位子上才出事。当然有人说,这是中央的特意安排,让他退到二线才动他,这样他的势力会弱小些。二是王延安在被"双规"前三年,就已被中纪委查了半年,结果是没有任何声息,调查组就撤了。而这次,据说调查组根本就没到江南,人却被抓了。可见,现在纪委工作也不是按套路出牌了。改革年代,非常时期,这种不按套路出牌,其实应该还有个更响亮更合适的名字:创新。 手机响了。 这是部银色的小手机,握在掌心,正好。这手机是宋雄平时带在自己身上的,而另一部稍大些的黑色手机,则大多时候放在包里,而包则基本上放在秘书手里。领导干部的手机,最透明,最公开,因为手机根本就不放在自己腰里,是被秘书掌管着。这表面上看,太公开化了,甚至有侵犯隐私的嫌疑。但其实,能有什么隐私呢?隐私都在这小手机里。而小手机,秘书是基本不沾边的。当然,个别领导干部的女秘书,有时也沾点边,但那也只能是沾沾而已。跟在领导干部后面,太远了,领导不喜欢;太近了,领导更不喜欢。秘书就是要领导刚想到时,就出现在面前;领导刚皱眉时,就消失在天边,永远在领导的影子里,又永远不挡领导的一丝丝光线。 宋雄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是叶昆的。 "叶书记早!"宋雄的声音自然地低了。 "早!上午过来一下吧。有些事想和你通个气。" "那……那好。我吃过早饭就过去。是……" "人事上想动一下,听听你的意见。" "这……服从省委安排,啊,服从您的安排嘛!"宋雄"哈哈"道,"南山的人事是得动,省委和叶书记这是关心南山哪!" "好,好!"叶昆挂了电话。 宋雄拿着手机沉思了会儿,省里这时候想起要动南山的人事,应该与他一个月前给省委和叶昆同志的汇报有关。到南山来这五个月,宋雄最头疼的就是南山的人事。书记管什么?什么都不需要管,只要管住人就行了。聪明的书记管人,糊涂的书记管事。宋雄在省委办公厅待了十年,这点岂能不明白?王延安在省委副书记任上时,几乎就一门心思地管人管干部。当然,管干部也得有艺术。干部是中国素质最高的一个阶层,但也是最不好管的阶层。这个阶层有知识有思想,你奴化不了他,既然奴化不了,你就得让他主人化。干部管好了,工作就顺;干部管得不好,事事都得操心。至于管的方式方法,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常用的手段是共同的,就是调整。干部什么都不怕,就怕调整。调整是干部所能遇到的最冠冕堂皇的"被管理"手段。干部最关注的,不是中央高层有什么动作了,也不是gdp出现什么大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被调整。所以一当有人事变动,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有些干部长期下来就患上了"人事调整综合征",一遇上人事调整,就兴奋,就不安,就到处打听,恨不得成为一只窃听器,安装在主要领导的嘴唇上。 南山的情况,宋雄来之前,应该说是从心里做好了准备的。但他没想到南山这么复杂,复杂到他无法也无处下手。这些年,南山官场先后出现了南部新城大案、高速案、开磊特大涉黑集团案,也可谓是官场地震多发区。外面不知道内情的人,总会以为南山肯定有多少多少的官员倒在了这些案件之中。但其实不然。宋雄也是到了南山并且到现在也才刚刚明白:倒下的都只不过是些捞不上筷子的小官员,市级领导从未触及到。为这事,他有一次同市委副书记李同交流。李同边抹着秃顶边笑道:"宋雄书记不是希望南山市级干部中出一两个典型吧?" 这典型指的是反面典型,宋雄自然清楚。但他还是道:"那几个案件可是雷声大啊!" "南山的领导干部总体是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腐败的。" "这……" "现在领导干部不腐败就是好事,当然,想绝对廉洁也很难。社会趋势嘛!" 李同说这话时,嘴里的烟圈向头顶上萦绕过去,仿佛是烟雾中的一尊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佛。实际上,宋雄来南山不久,就听司机小杨有一次说漏口时称呼李同是"南山佛"。他问小杨为什么南山人这么称呼李同副书记?小杨红了脸,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不少人背后这么称呼。大概是李书记像一尊佛吧?" 像一尊佛!这个比喻好,后来,宋雄越看李同,就觉得李同越像一尊佛了。在官场能做成佛,那是需要何等的历练与功夫啊!南山官俗中有一字叫"深",恐怕就是这种道行吧? 早饭就在大酒店,自助餐。宋雄一进餐厅,就见到市委秘书长章风。 章风正坐在桌子前吃着早点,旁边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见宋雄进来,章风站了起来,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说:"央视的记者。" 宋雄点点头。 章风又道:"上午开发区光伏项目开工典礼,十点零八分。" "我上午另有安排,请李同同志过去吧!" "那好。" 宋雄拿了早点,就看见一旁站着的大酒店的服务员小秦,正拿眼瞄他。见他一回头,目光赶紧缩回去了,他也没介意。这丫头喜欢看他,他早就注意到了。这大酒店上上下下,这丫头算是个长相清秀且清纯的女孩子。他刚到大酒店住时,酒店老总黄春特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服务员,负责他的房间卫生和衣服清洗。他先没介意,很多到地市级工作的领导,事实上都是住在当地的酒店里。卫生和衣服清洗,由服务员代劳,也不为过。但是,过了仅仅一周,他就发现那女孩子身上的香气越来越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佻,有时甚至有些暗示性的动作,这让他不能容忍。在官场这么多年来,他不敢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出入过那些热闹的地方,但从没有在男女问题上有过大的越位。一来,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钻研;二来,他和妻子小莫,可以说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大学毕业后又遇到一块儿并且成为夫妻,这种缘分难以让他有其他的非分之想。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他立即将黄春找来,请那服务员走人。再后来,他的房间卫生改由一个男服务生操办,衣服则由这服务生直接送到洗衣房清洗。平时,没有特殊情况,他的房间是不容许闲人进入的。到南山五个月,到他房间的南山干部,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而已。而且这十来人当中,至少有一半,站在门口就被他轰回去了。 不过小秦例外。 小秦不言不语,眉宇间却有些像小莫年轻时候,这让他感到亲切。 不过也就是亲切罢了。 上午十点,宋雄进了省委大院,径直上了六楼。刚出电梯,就碰到现在的办公厅副主任齐明。握了手,宋雄问:"叶昆书记在吧?" "在!" "那好,我先过去,有点事汇报下。" "中午这样吧,办公厅安排,老主任过来,大家都陪陪。" "不必了。我汇报完还得回南山,中午有个接待任务。" "当书记了,忙成这样了?看来书记也不好当哪!" "这是苦差事,苦啊!"宋雄边说边往走廊里头走,又碰到几个办公厅的同志,自然又得打招呼。十年的老主任了,办公厅里一花一草,一桌一椅,他都是熟悉的,何况人呢?不过说真话,当年离开省委宣传部时,他心里还有些留恋。但离开省委办公厅时,留恋的感觉却一点都没有了。他也奇怪,是自己在官场混久了,感情淡漠了?还是在办公厅工作这十年来,本身就没有与同志们建立起多深的感情?抑或是自己老了,没有感动的能力了。后来仔细想想,还是因为在宣传部时,正年轻,也单纯,人与人之间,感情自然就真诚些。而到了办公厅这边,一开始就是副主任,再是主任,天天与板着面孔的省领导打交道,平时连笑话也难得说,怎么能培养起多深的感情?大家都是蒙面人,谁看谁都是在镜子里。从一面镜子里走出来,有什么舍不得呢? 转过走廊,就是叶昆副书记的办公室了。 在门口,宋雄停了下,然后才过去进了门。叶昆的秘书王川正在低头整理文件。宋雄喊了声:"王处。" 王川一抬头,马上道:"宋书记,叶书记正等你呢。" "好。"宋雄进了里间,叶昆正站在书柜前。宋雄喊道:"叶书记!" 叶昆回过头,示意宋雄坐下。王川进来递了茶,然后关上门出去了。叶昆道:"上次你汇报的人事方案,我都看了,也给正明同志看了。" 宋雄点点头。 "总体上嘛,调整面是不是太大了?干部还是要稳定啊!你刚到南山嘛!是不是暂时缓一下?当然有个别亟须调整的,你提出来,再看看。" "这……那就暂不调整吧,我回去再考虑考虑。" "宋雄同志啊,南山的事,我也征求了部分南山班子成员的意见。市级干部的调整,触及面广,何况现在也不太好安排。不过总体上我认为,南山的干部,特别是市级领导班子配备还是很强的。作为一把手,你得用好用活。像大民同志、李同同志,包括花木荣同志,都是有很强的能力和很厚实的基层工作经验的。关键是怎么用,如何用?班子要有战斗力,团结是第一位嘛!" 叶昆说着,将手上的一份统计报告递给宋雄:"南山这半年来,经济滑坡很严重哪!经济是第一要务,省委让你到南山,就是要发展南山经济。南山当年可是江南省的经济重镇。要振兴哪!宋雄同志,有信心吧?" "我会努力的。"宋雄嘴上答着,心里却在想刚才叶昆提到的南山市班子中的几个成员。市长莫大民、副书记李同,提到都是正常的,但常务副市长花木荣,被并列在这两个人之后,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也嗅到了一丝气息。作为省委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叶昆是不会轻易地提到某一个干部的。花木荣在叶昆的心目中,能同莫大民和李同并列,可见其分量了。 宋雄习惯性地向前捋了下头发,但他感到头发还是尽力地向后倾着。 叶昆在宋雄离开办公室前说了一句话:"人事调整得慢慢来,县处级的,你可以看着办嘛!" 序章 南山班子(2) 莫大民 干部不狠,工作不力;干部不强,工作就难。可是,来南山半年后,南山的干部们知道,莫大民市长,这个武大的中文系毕业生,其实还是很有些手腕的。他最大的聪明在于他知道官场兵法,善于四两拨千斤,使他在南山的干部中游刃有余。据说他最喜欢的一副对联是: 在有形里看云 于无声处听书 莫大民同志简历: 莫大民,男,江南省西平市人,一九六三年生,中共党员,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二年,西平市委办公室秘书,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主任;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九年,省政府办公厅副处级调研员,秘书一室主任,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其间:一九九七至一九九九年,中央党校经济学专业研究生班学习;一九九九年十一月至二○○四年五月,西平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二○○四年六月至二○○九年十二月,西平市委副书记;二○一○年一月至今,南山市委副书记、市长。 笔者记:莫大民是在南山高速案发生后,接替原南山市市长肖龙的。在到南山前,莫大民在西平担任了五年多的市委副书记。 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这个背景,决定了在莫大民的身上,还存着一缕文人的气息。事实上,莫大民早年一直是官场上所谓"耍笔杆子的"。从一九八七年大学毕业到一九九九年底回到西平担任常委、常务副市长,他整整在材料的海洋里折腾了十年。十年内,经他手所撰写或者审定的文字,少说也有几百万字,可是署他名字的,也就寥寥几篇而已。同宋雄不同,莫大民内心里有文人情结,大学时,他是诗社的社长,曾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诗作。工作后,一开始也还写些诗,投投稿,但后来便停了。官样化的文字消磨了他的激情,他不敢再写诗了,怕写出来的都是分行材料。这种诗人气质,多少在他的工作中有所体现。平时,莫大民的儒雅,让很多南山的干部觉得这人太不适合于做市长了。干部不狠,工作不力;干部不强,工作就难。可是,来南山半年后,南山的干部们知道,莫大民市长,这个武大的中文系毕业生,其实还是很有些手腕的。他最大的聪明在于他知道官场兵法,善于四两拨千斤,使他在南山的干部中游刃有余。据说他最喜欢的一副对联是: 在有形里看云 于无声处听书 这副对联的出处,笔者曾细致查询,并无结果。因此怀疑其实就是莫大民市长本人所作。对联虽仅十二字,但蕴含的哲理和人生情调相当丰富。这副对联传出来,缘于莫大民正式当选南山市长后的一次书法展,莫大民应邀前去剪彩。之后,当地的著名书法家完颜先生要为莫市长亲自写一幅字留念。莫大民随口便报出了以上十二字。这十二字的玄妙,无人能解数。但是,至今南山市的很多领导干部的办公室里,也都挂着这副对联。虽然是各种字体,但内容是一样的。据说宋雄书记刚到南山时,到各单位调研,竟在一天之内三次看到此联,便问此联是南山历史名联否?大家只笑不答,最后还是秘书回答了,说是莫市长来南山时带来的一副对联。宋雄笑着道:"要知道这样,我也带一副来。" 莫大民的办公室,在市政府的东楼。南山市政府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四合院式老房子。这房子有历史,曾是南山地下党的主要活动场所,也是南山书院的所在地。房子一共有四幢,东、西各一幢,坐南朝北两幢。东、西是市政府办公场所,另两幢原来分别是市人大和市政协的办公楼。别看这房子古旧,但房子多,绿化好。一年四季,花香不断,鸟鸣不绝。李驰和花怒波到政协和人大主持工作后,不到半年,就分别从这四合院里搬了出去,各自向开发区的企业借了幢楼,独立开伙了。时任市委书记钟雷对此很有些想法,莫大民倒无所谓。搬走清净,不然,这些人大政协的大主任、大主席们,总是今天来要经费,明天来说要出国,烦!搬走了,一个电话完事。到了人大、政协,就是给他们一个台阶,多给点经费也无妨,偶尔出出国也正常。关键是不添乱,不找碴。莫大民在自己办公室的正墙上挂着完颜先生书写的对联,在对面的墙上,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江南省地图和南山市地图。四张图一样大,一字溜儿摆开,颇有些层次感。稍闲暇时,他总是站在地图前细细地看,那一个个地名,就如同古老文献中的一个个字符。在地图上行走世界,或许正印证了另一句话:心有多宽,世界就有多大。目光能走多远,心便有多远。 莫大民的办公室,几乎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但有一个地方,是别人看不到的,就是抽屉。抽屉里也没什么东西,只放着一纸文件,是他的前任肖龙被处分的省委决定。肖龙因为南山高速案件的牵连,被撤销市委副书记、免去南山市市长、党内记大过处理。处理后,被发配到江南省委党校担任副校长。这份处理文件莫大民特意收着,时不时地会拿出来看看。可不,就是刚才,花木荣过来向他汇报新城重新启动的有关事宜时,他还悄悄地瞄了眼这文件。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在看什么重要机密,而他自己,也只是看看而已。耳朵听着花木荣的汇报,心里想着那新城让十几个处级干部倒了下去,再启动,会是如何的结果呢? 花木荣声音高扬,与她的体型完全相背。四十五岁的女人,体型已经完全是一副中年体态,水桶腰,长方体。按照声学原理,这样上下一样粗的巨大音箱,应该发出的是浑厚低沉的中音。但花木荣不是,她的声音总是向上,高扬中有些尖锐,尖锐中又有些挑衅。她到莫大民的办公室汇报工作,从来都是站着,摆出一副说完就走或者是仅仅说说而已的姿势,这让莫大民很不舒服。不舒服时,他就看看抽屉里的处分文件,一看,心火竟然就消了。 "新城再不启动,一是难以向市民交代,二是不利于地方经济的发展。新城的带动性和刺激性,是当前南山经济发展所必需的。不仅要启动,而且要尽快。"花木荣把向前的左脚换成了右脚,脸上的颜色,澎湃着浓重的铁红。 莫大民皱了下眉头,道:"新城启动事关重大,而且在南山,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宋雄同志的意见也不清楚,何况谁来主持?" "宋雄书记应该会同意的,他到南山来,就是要重振南山经济。怎么重振?项目带动,投资带动。新城是最好的项目,最大的投资。他不会不同意的,至于谁来主持,我看会有人出来的。真不行,我来!" 花木荣的强势在南山市是出了名的。女同志当干部,往往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就太斯文了,放不开;要么就太不斯文,彻底放开。女人一旦放开,比男人还要男人。花木荣出身于南山花氏家族,其父亲花政委,是上了南山史的人物。南山郊外的红白塔旁边,就是花政委的墓,上面刻着两行字:革命政委,人民功臣。这个评价已经是高到了再无法向上的地步了。花家的势力在南山几乎是随处可见。人大的常务副主任花怒波,据说也是花氏家族的,但与花政委究竟有无关联,无从查证。 "你来当然好。新城项目肯定要常委挂帅,政府负责。这样吧,我同宋雄同志再碰一下。"莫大民到南山一年,对南山干部的情况基本上算是了解了。正因为了解,他才觉得这里面水深,深到了他难以下足的地步。南山人说官场上人要"深、潜、默",他干脆也选了其中的"默"。当然,他对自己"默"的要求是:有原则的默,有条件的默,有责任的默。换句话说就是:默而有道。 花木荣转身出门,在门口丢了句话:"具体工作我先安排着,莫市长尽快与宋雄同志定吧!" 这口气!仿佛她是市长,而莫大民是副市长一般。但莫大民也不好说,花木荣一向如此,这女人作风泼辣,工作干练,在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上,倒还真是块不错的料。由她在前面挡一关,作为市长,就轻松多了。 秘书小孔进来,问莫市长什么时候出发?莫大民看看表,说:"就走吧!" 十点零八分,开发区光伏项目正式开工。莫大民陪着省发改委副主任任谦,站在嘉宾的最中间,而任谦的右边,就是李同。因为阳光,李同眯着眼,本来就小的眼睛,如同闭了似的。光伏项目是南山市近年来招商引资最大的成果,本来开工典礼请了副省长姚强,但姚副省长到北京开会去了,省政府的副秘书长也临时有事,只好由发改委的任谦副主任站最中间。刚站好,任谦便问莫大民道:"听说南山的班子要动?" "是吧?"莫大民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我是听省委那边传出来的。可能个别同志会调整。" "应该,应该!南山出人,挤在南山,不利于干部成长啊!" 李同向这边扭了下头,他显然是听见了任谦与莫大民的对话,但没接茬。在南山,有两个位子几乎是没有斗争的,一是书记,二是市长。因为这两个位置,上级有规定,必须是外地人来担任。李同,包括现在南山班子里的南山本地人,都清楚这点,因此也不往这上面想。但在这两个位子被封住之后,怎样走出去,则成为这些南山本地人斗争的焦点。李同早在一周前就得到消息,说省委主要领导有调整南山市级班子的倾向。缘由是宋雄书记对现在的班子不太满意。省委既然把宋雄放到南山来,如同放马南山,就得给他好草。干部就是草,草好,才能养得肥马。李同是希望省委能同意自己出去的,依他现在这个年龄,干一任正职正好。再拖一两年,便只能像李驰、花怒波他们一样,到政协人大去"敲边鼓"了。然而,综合得到的消息,情况对他并不利,反而是对花木荣有利。一个娘们儿!李同打心眼里是不太瞧得起花木荣的,要长相没长相,要水平没水平,不就是凭着老子的一点战功在南山的舞台上不男不女地行走?哪像咱状元李,这可是个经济天下的大家族。当初,花木荣从市妇联主席的位置上,到市委任常委、宣传部长,李同就不太同意。当时他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虽然不同意,却不能发挥作用。后来换届,李同到市委任副书记,花木荣竟意外地成了常务副市长,这意外连当时任副书记的李驰事前也不清楚。那一次,李同知道了花木荣的能耐。一个女人,能在这么复杂的人事调整中,取别人想得而无法得的一瓢饮,那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不过,再不容易也毕竟只是常务副市长,与他所得的副书记的位置,相关甚远。谁能想到,不到三年,形势就发生了令他都有些措手不及的变化呢? 开工典礼走完了规定议程,爆竹一响,项目落地。至于其他的,那就只有慢慢地等着看了。 典礼结束,莫大民陪同任谦在开发区转了一圈。南山经济开发区,早年建设的时候,主要立足两块,一是南山的机械制造工业,二是南山的丝绸工业。现在,区内百分之四十的企业是机械制造,百分之六十的企业是丝绸工业。莫大民边走边介绍说:"我们计划在三到五年内,把南山经济开发区打造成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全国第三的丝绸工业基地,全国第一的机械制造,特别是矿机制造基地。争取五年内,实现园区经济总量翻两番,财政收入达到八十亿元,上缴税收一百二十亿元。解决就业四十万人。同时依托南部新城,再造一个新南山。" "莫市长力度大啊!"任谦是莫大民的大学同学,都毕业于武汉大学,不过任谦学的是经济,莫大民学的是中文。 "不是力度大,而是形势逼人。宋雄同志来南山后,也很着急。南山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新的经济增长点。企业多,但没有真正地发挥集群效应。财政收入上不来,城市投资包括民生投资难有着落。我们也急啊!" "主政一方,责任重大!理解,理解!" 莫大民有些清瘦的身材,在南山的春风中,如同一棵柳。这棵柳正往前走着,后面胡北川拉了拉他的衣袖。莫大民停下来,胡北川小声道:"刚才工地那边出事了。" "出事了?" "三百多村民阻止施工,跟施工方打了起来。就几分钟,伤了两个人,一方一个。我已让公安去了。" "这……"莫大民一脸严峻,群体事件无小事,他马上对任谦道:"那边出了点小事,我先去处理下。请彭令市长陪你再转。" "好吧,没事。"任谦道。 到了现场,人群已经散去了。莫大民问:"人呢?" 一旁跑过来的经济开发区副主任程中上气不接下气答道:"都走了。我就奇怪这些人像一阵风,忽然刮来,又忽然飘走。施工方正在清理现场,有几台机器被砸了。当时的人群,有些是村里的老百姓,有些不太像。据说是王……" "王什么?" "有可能是王若乐手下的人。原来他们要光伏项目的基础施工,项目方没同意。因此就……" "太不像话了!这事要彻底查清,严肃处理。"莫大民这话说得果断,王若乐是南山名人,悬壶王的小儿子,现在是南山环卫局的局长。早就听说此人明地里身份是局长,暗地里却是南山黑道上的老大。去年刚刚被打掉的开磊涉黑集团,据说仅仅是王若乐手下的一小股力量。因为开磊一直活动在前台,因此被省公安厅给打了。而王若乐,平时文质彬彬,乍一看,他比教授还要教授,且开口说出的话,也是分寸把握得极好。莫大民看过一本关于解放前上海滩大流氓杜月笙的传记,说杜先生其实是个极其文雅的人,也极文明。也难怪,把流氓做到极致,是需要真功夫,否则就只能是小混混。在官场上做流氓,那就更要功夫。如同川剧中的变脸,要变得其时,变得其妙,变得耐人寻味。 没有人回应莫大民的话。 莫大民也没再说。 车队离开了光伏工程开工典礼的现场。春天的雨,密密地洒下来了。 序章 南山班子(3) 李同 一个地方,干部再怎么斗,人事再怎么动,内部再怎么乱,终结到一点,还是经济能不能上去。经济上去了,在官场上就有了筹码。 时代总能在人的身上留下印记。比如南山市委副书记李同,就带着明显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印记——饥饿而导致的物质贫乏,身材矮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小,鼻子小,甚至连那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小。 关于这点,仅仅是传闻。据南山官场内部人士消息,李同没有生育,现在的女儿是其妹妹的孩子。但是,民间另有传闻,说此人在性的问题上有些古怪。 李同出生在共和国最困难的一九六一年初,他常常用一句口头禅:"我一出生就是替国家分忧的。" 李氏家族在南山是第一望族,当然到了李同这一代,其"望"的程度已经有所下降。盖因共和国首先讲的是国家,其次才是宗族。十八岁时,李同考入江南大学,毕业后先是分到南山一中。后来改行,从市委办的秘书,一直干到副书记。中间除到团市委当过三年的副书记,到政府当过一任常务副市长外,他就一直守在南山市委的大院里。院子里高大的广玉兰,见证了一个官员从小秘书一直干到南山三把手的历程。其间的风风雨雨,比之大自然中的风风雨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同最初的成长,是与现任南山政协主席李驰分不开的。论辈分,李驰算是李同的叔叔辈。细算下来,李同的曾祖父与李驰的祖父是弟兄。还在五服之内,就是比较亲的了。李同改行到市委办公室时,李驰是办公室副主任。虽然年龄上只大了七八岁,但李同除工作外,总是以叔叔称呼李驰。特别是在酒桌上,更是甘于做个懂事的侄子。后来,李驰果真对这侄子垂爱有加,干了四年秘书后,就直接到团市委搞副书记了。市委换届时,李驰因为年龄的原因,要到政协,据说在省委征求意见时,他是极力推荐李同的。不过,李驰与李同在从政风格上大不同。李驰正与他的名字中"驰"一样,处事张扬;而李同确实是"以同为上",深厚之极。这方面,连李驰都曾在背后说过:"李同那个同字,上封顶,谁都见不着真相。下不封顶,深不可测。" 李家是出过状元的,因此,无论是李同,还是李驰,在外面介绍自己时,都说:"姓李,状元李的李。"这就像说"姓李,李世民的李"一般,有些自豪,又有些自矜。 四十八岁,正是官场中的黄金年龄。李同关了办公室的门,在纸上写了"4"和"8"两个数字,然后又擦去。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 "李书记好。"进来的是环卫局长王若乐。王若乐穿一件青色风衣,戴眼镜,文雅地将包放到茶几上,慢条斯理地说:"李书记,晚上没安排吧?" "嗯。" "那就好,我们局有个项目正在省建设厅滞住了,想请李书记出个面,晚上陪建设厅的高非副厅长吃个饭。" "嗯。" "那好,我们四点半出发。地点定在省城的皇冠大酒店。" 王若乐说着起身,迟疑了下,将包里一个大信封拿了出来,说:"李书记,听说您要出国考察。我这里正好有点美元,您带上,省得兑换麻烦。" "不好,拿回去。" "李书记你看,先用着吧,以后再说。"王若乐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李同也没再开口,等王若乐的皮鞋声过了楼梯,才起来将大信封拿了,也没看,就放到自己的包里。省里经贸考察团是下月初出发,一个月,名义上是学习。南山市除了李同外,还安排了矿机集团的老总方本成。安排老总和副书记一道出国学习,这用意是很良苦的。一方面,老总也是得学学人家外国企业发展的经验;另一方面,老总的经费开支相对来说自由。国外不比国内,谁来解决领导干部的开支问题?老总们心知肚明。方本成早已同李同说过了,经费由他先一把带着,回来再结算。现在,王若乐又来插这一脚。王若乐这人在南山地面上,十分特殊。他是环卫局长,也是众多企业的股东。他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领导们送上所需要的,而且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这么多年了,王若乐似乎没有直接找过李同任何工作以外的事情。包括招标、土地甚至税收、贷款,他统统没有找过。当年,李同还是市委办秘书时,王若乐就在江湖上有些影响了。他每次到市委办,见人就发烟,没事就请酒。但过后,基本不求人做事。李同当副秘书长之后,王若乐就不是见面发烟了,而是逢年过节送烟送卡。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断。倘若王若乐真的找李同办过什么难办的事,那李同还会觉得他是有所图,但事实上,一件没有。有时,李同也想:南山地面上,王若乐真的能全部摆平? 有所图的交往,一两次就断了,利益使然;无所图的交往,往往更加深入。王若乐的高明,便可见一斑了。 下午三点半,李同便出发了。他先到省委组织部见了李然副部长。李然也是南山人,状元李后代。他带给李然三套南山丝绸内衣,一套男用,两套女用。为什么不是一男一女,这其实是李同特意考虑的。两套女用内衣,李然可以既拿回家一套,又用到该用之处一套。李然收了内衣,说南山的丝绸好,穿着身子舒服,身子一舒服,什么事都舒服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李同问及南山人事安排,李然说省委没拿意见,不过听说宋雄书记给省委有个汇报,组织部没看到。但是,听宏波部长的意思,可能南山班子里会有所调整。可以肯定的是,有人要出来。西平市的黄市长去年就调到省计生委了,市长位置一直空着。 "这个你得努力。"李然拍拍李同的肩膀。 "努力?"李同笑笑,"这事努力得了?" "当然努力得了!"李然说,"可以直接给叶昆同志汇报的。" "嗯。" "不过叶昆这人……哈哈,不说了,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两个人转了话题,谈到南山经济发展。李然说南山这几年落后了,落后就得挨打,连干部的使用都受到影响。当务之急,是得把经济搞上来。一个地方,干部再怎么斗,人事再怎么动,内部再怎么乱,终结到一点,还是经济能不能上去。经济上去了,在官场上就有了筹码。早年广东沿海,经济飞速发展,那里的官员出来,个个牛皮哄哄。你再看那西部地区的官员,无论级别多大,出来了总是显得萎靡。财政没钱,gdp不硬,你拿什么说话?李同说部长这话说到了当下中国官场政治的一个核心——时间在往前,官场也在发展。早些年,单纯地混,在官场也能一路高升。但如今不行了,特别是身为主要负责人,没有能力、没有魅力、没有功力,是难以胜任的。gdp这个东西太微妙了,不能单纯以"鸡的屁"来衡量政绩,但又不可以丢开"鸡的屁"来考察政绩。官员们与gdp的关系,就像用生孩子衡量一个男人的生殖能力一样,你再能"挺",但不生孩子就说明不了问题。一生孩子,那就是最大的证明。李然听着李同这话,心里有点异样。不生孩子这可是李同的疼处,一个人拿自己的疼处来说明问题,恰恰是表示他对这个问题理解得透彻,领悟得深入。而且,李然想:这个比喻新颖生动,甚至可以在全国推广。 出了组织部,李同让司机先开车送他到绿地广场。司机知道李同书记必定会去绿地广场,那里的第十二幢房子里,有李同书记在省城栽下的一树梦。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五点半,李同下楼上车,正好接到王若乐的电话,告知在皇冠三个"8"。李同"嗯"了声,闭上眼养神。不一会儿,就又重回到刚才那个梦里。梦里的李同副书记斗志高昂,而年轻的小米则娇羞不已。小米本来是南山市桃源县的一个农家女子,十二年前,她家曾是李同的扶贫对象。后来她上了大学,毕业后李同给她找了一家外企工作。天地良心,一直到小米工作,李同和她的关系,都是工作关系,扶贫关系。出现转机是在一次酒席上,李同到省城请客,就喊了小米。那天李同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小米送他回宾馆,结果在那张高级的宽大的床上,一切就发生了。李同醒来时发现小米的处女血在床单上盛开着,如同一朵细微的莲花。他揽着小米娇弱的身子道:我会负责的,只要你愿意。小米点点头。稍后,李同在绿地广场买了套房子,户头上直接写着小米的名字。每回李同到省城来,只要方便,就给小米发个信息。平时,他是绝对不会单纯为小米到省城的,更不会让小米在南山同他见面。他知道,如今官场官员有情人是正常的,没有情人只能说明你情商不高。但有情人出事就不正常了,有情人不出事才能说明你处理问题的能力足够强大。人的问题都能处理,还有什么问题处理不了?换一句悖论的话:连个女人的问题都处理不了,你还能处理什么? 李同把同小米的关系,当做他心中的一个梦。这个梦,除了司机稍稍知道外,他坚信是没有人知道的。梦就是梦,他绝对不会让它回到现实。回到现实中,是官场上的一切。官场上是没有梦的,官场上只有梦醒后的一地鸡毛。 序章 南山班子(4) 花木荣 刚刚进入市级领导班子那会儿,花木荣最不喜欢别人说她的话是:有女人味。那似乎是在同时告诉她:没官味。 然而现在,花木荣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有女人味。可是,大家说的却都是:越来越有官味了。 "会议到此为止,一周以后请各部门拿出具体意见,直接给我和高市长汇报。"花木荣丢下这句话,就起身出了会议室。她动作之麻利,活像当年的英雄花木兰。也许早年花政委给女儿取花木荣这个名字,本身就有这个寓意,希望女儿能像花木兰一样,叱咤风云。事实上,在南山政坛上,花木荣就是花木兰。花木兰是女扮男装,后来也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时候,而花木荣副市长呢?人们看见的永远都是风风火火的一个粗大的女人。从二十多岁在乡镇当妇联主任开始,一直到现在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花木荣官职高了,脾气大了,腰围粗了,女人味却越来越少了。 很多人说:女人一当官,就不男不女了。连一些著名的官场小说中,女性形象也是男性的,稍好一点的是偏中性。对这一点,笔者是反对的,也是不能同意的。就笔者这么多年与官场官员们的接触,女性官员中也有相当多的柔情女子。她们既是官场能人,也是家庭贤妻良母。在官场角色与女性日常角色中,她们自如穿梭,写就了不平凡的人生。本调查报告中将要提到的另外两位女性:南山市检察院检察长王若男(这也是悬壶王家族,但与王若乐已出五服),共青团南山市委书记都霞,都是一把手,但又都是被人称道的好妻子、好母亲。颠覆官场女性形象,非正直的小说家所为。笔者素描花木荣副市长,也是出于真实,与笔者所主张的官场女性形象无关。 花木荣是个急性子,昨天给莫大民报告了新城重新启动后,晚上就打了电话给宋雄书记。宋雄说这事得研究下,但前期工作可以做。花木荣说这就好,《南山市"十一五"发展规划》中明确提出要建成南部新城,我们不能因为在新城建设上出了点事,就停止。那么多的地在荒废着,那么多的基础设施停着,那么多的征地农民在看着,甚至全市人民都在看着。"十一五"马上就要结束了,再不重新启动,难道要等到"十二五"? 下午的会,就是南部新城重新启动协商会,花木荣将城建、发改委、供电、交通、财政等部门的一把手都找来了,简单地通报了她与莫大民市长、宋雄书记磋商的意见。在说这意见时,她自己心里清楚:宋雄和莫大民都还没有明确地表态。南部新城建设,已经出了一次大案了,仿佛一层乌云,笼罩在新城的上空。这层云该不该去拨,该不该去清,还值得怀疑。新城计划投资二十二亿,到上次案发时,已完成投资六个多亿。这也就意味着,新城的土地已基本平整了,部分供水供电项目也正在建设中,三纵三横道路网,也拉出了雏形。可是案发后,新城便一停再停,那些土地上,早已长满了荒草。有些地方,又被当地的农民给开垦了,种上了蔬菜甚至水稻。其中原来计划做新城广场的那一片,竟然成了一户当地养殖大户的临时养殖场。花木荣说:"新城再这样拖下去,我们对不起南山的老百姓。南山经济也会因此陷入死路。" 副市长高成功分管新城建设,上一次新城案发,他正好在中央党校学习。结果,替他主管新城建设的市政府副秘书长王一路,被套上了。后来以受贿二百五十万元,判了五年。新城案,严格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案。涉及的大都是招标、建设部门的副处级以下人员。但是,因为涉及人员多,最后承担主要责任的路桥公司,在老总被捕后,撤离了南山市场。本来,新城建设采取的是路桥公司先期投资建设,政府分年购买的方式进行的。结果,六个亿投了下去,政府只给了三个亿,一大批干部倒了下去,新城建设就再无人问津了。高成功也怕揽上这事,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进了套子。因此,当花木荣同他商量新城重新启动时,他含含糊糊,不正面表态,逼得花木荣只好亲自挂帅。高成功说:"新城建设是南山的头等大事,应该副书记挂帅才对。当然,木荣市长挂帅也是可以的,但要给市委一些压力。否则,事情我们做了,政绩都是市委的。" "什么市委、政府,不都是为南山做事?"花木荣脾气冲,一下子噎得高成功不说话了。 花木荣建议与会人员,同她和高市长一道,亲自到新城建设工地去感受一下。车早已备好,是政府接待中巴车。上了车,花木荣接了个电话,是李同副书记的。 李同说:"在开新城重新启动的会议吧?" "是的。" "哈,快嘛!是得重新启动。我支持!"李同继续道,"安置房的那些尾款解决了吧?" "没有。"花木荣捂着手机,顿了会儿才说:"我正准备请审计部门再好好审计一下,如果没问题,立即拨款。" "……那好,好!"李同挂了电话。 花木荣明白李同的心情,南山市安置房建设,是李同副书记主抓的民生工程项目,总计划投资五十亿元人民币,现在已完成投资十六亿元。因为是副书记主抓,政府这边除了在资金上进行一些干预外,基本没有参与。一二期安置房工程已经结束,验收也走了程序,资金还剩下两亿多没有拨付。花木荣听说这些安置房部分房屋质量有问题,而且在面积上,有虚报的嫌疑。安置房是福利性保障住房,能分到一套,对于那些低收入家庭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哪还有人来过问面积是否真实,质量是否过硬?当然也有较真的人,上周花木荣在信访局接访时,就有一位南山一中的老教师来反映,说安置房质量太差,装修根本没法进行。有些墙壁打开来,居然是纺织袋。这让花木荣很是吃惊,她对老教师说:"这事暂时不要宣扬,我会安排人调查的。"接访后,她立即安排秘书请省建筑工程质检中心来人,对一共三十五幢安置房进行全面检验。可是这个工作根本没有做下去,建设局不同意。说要重新质检,得李同副书记同意。她当然不好逼着李同同意质检,此事便黄了。不过,她还是通过那位老教师的关系,请省质检中心的工程师对这一户住房进行了重新检测。结果是令人震惊的:房屋面积比设计面积少近两平米,如果六千多套房都每套少两平米,那总计是一万三千平米。按政府给安置房的成本指导价每平米二千二百计算,一下子就能溢出近三千万元。而且同时,房屋的质量也确实如老教师所言,基本不达标。她曾问省质检中心的质检员,以目前这样的质量,每平米造价应该是多少?答曰:一千五百左右。这太可怕了,每平米的差价竟达到了七百元。总数是相当巨大的,按每套差价六万元计算,总差价达到了近四个亿。当然,安置房也不是要建筑商一分钱不赚,但这个钱赚得太多太离谱了。 花木荣觉得她必须认真地查下去。至于李同,她想用最后的数字来向他汇报。 中巴到了新城建设工地,这里已经同原来的农村场景完全相同了。除了些还在竖立着的电线杆外,到处都是荒草。花木荣带着大家转了一圈,就回到政府会议室,然后请大家发表意见。建设局长刘会明,是南山官场处级干部有名的精算子,他态度明朗:"新城必须重新启动,市委政府这个决策是英明的,作为建设部门,当全力以赴,投身新城建设之中。" "好!这个态度好!但更重要的是干事!"花木荣看了看其他部门的一把手,发改委主任蒋大林马上道:"应该搞,发改委将在项目等方面抽调最精干的人员参与。" 供电、交通、财政的一把手都表态了,表态完,花木荣问高成功:"成功市长,你呢?" 高成功清了下嗓子,说:"总体上说,我是同意南部新城重新启动的。刚才各部门的表态都很好,说明了南部新城重新启动,是众望所归。不过我得提醒大家,在新城建设重新启动后,要总结经验教训,从头抓起,严防死守千万不能出事。无论是质量,还是财务;无论是招标,还是监理;无论是各部门,还是施工单位。我希望新城建设是南山的美好家园,而不是南山干部的滑铁卢。" 花木荣对高成功的发言很不感冒,但她没说。她只是丢下下周要具体意见的最后一句话,起身出了会议室,先到办公室给市立医院的刘蓓打了电话,然后就直接让司机送自己到市立医院。她并没有什么大病,然而却又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毛病。早在五年前,当时还是在市妇联主席位置上的花木荣,正积极争取成为市级干部后备人选。那些天,她不仅向几乎所有的市领导都"汇报"了,而且跑省城、北京,动用了一些父亲的老关系。结果,她如愿成了市级领导干部后备人选。但就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她发现她每个月必定来报到的月事竟然没来,而且已经十几天了。她估计是精神太紧张导致的,也就放松精神等待着这老朋友的到来。可是这一等就是半年,老朋友杳无音信,似乎遁入了深山老林。这一下她急了,赶紧问市立医院的老同学刘蓓。刘蓓说该不是绝经了吧?她气得要砸刘蓓,才四十一岁的人,怎么会?刘蓓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就建议开点药,先调理下。这一调就是五年,老朋友完全成了个调皮的孩子,有时来露个头就走,你还没有准备好,它却溜了。有时半年也不见,即使见了,也是蜻蜓点水,让人更加难受。随着老朋友这捣乱,她感到身子越来越干涩。本来同丈夫就是应付性地做爱,现在成了丈夫根本没性趣了,她也觉得无趣。这些都还不是根本,一个女人,老朋友走了,虽然容颜上会有影响,但也清净。最根本的烦恼是:身子越变越粗大,声音也越变越粗重。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成了男人。刚才同刘蓓通电话,就是刘蓓她们医院刚刚进了一点外国药,说是对这病有疗效。但服用前要检查一下身体内雌性激素,好有针对性地用药。 刚刚进入市级领导班子那会儿,花木荣最不喜欢别人说她的话是:有女人味。那似乎是在同时告诉她:没官味。 然而现在,花木荣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有女人味。可是,大家说的却都是:越来越有官味了。 唉! 附:南山部分官员网络图及南山规划 规划就是牛鼻子,是纲领。发展举措就是牛鼻子下的目,纲举目张。牛鼻子弄不好,一切都是空的。迷信中的牛鼻子老道我们可以打倒,但这牛鼻子我们却得好好地牵着。 南山部分官员网络图 李姓: 李驰(原市委副书记,现政协主席) 李同(现市委副书记) 李调元(现市委常委、统战部长) 李和平(现人大副主任) 李谈(现政府办主任) 李怡(现纪委常务副书记) 李纯元(现教育局长) 李云龙(现民政局长) 李仲平(现桃源县县委书记) 李宁(现市中区区长) 花姓: 花怒波(原市委副书记,现人大常务副主任) 花木荣(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花爱民(现政协副主席) 花鹏(现水利局长) 花其国(现桃源县县长) 王姓: 王枫(现政协副主席) 王大德(现政协副主席) 王思哲(现宣传部常务副部长) 王老意(现审计局长) 王成水(现公安局长) 王若男(现检察院检察长) 王东升(现市南区区委书记) 说明:这个网络图仅仅是南山市在任的正处级以上三大姓的官员名单,从这个名单不难看出:在一个地级市,这三大姓已经形成了相互犄角的势力。在三大势力中,又各有特色。其中李姓,因为是状元李的后代,因此从政的多。现职中,有四位市级领导,五位正处级单位一把手或常务。而在市外,据统计:南山李姓共有处级以上干部二百余人,最高官到正部级。 花姓在这里只是一个姓名的集合,因为南山花姓有两支。一支为正宗的南山花,也就是花怒波所在的花姓,为南山土生土长。而花木荣这个花姓,则是半路上出家。其父花政委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但既已为花姓,且是荣誉之家,南山花也乐得接受了政委花。花姓在南山现职中,市级领导有三位,正处级单位一把手有两位。 王姓是南山仅次于李姓的人口第二多的大姓,在南山现职中,王姓有三位(含检察长,副厅级),正处级单位一把手或者常务有四位。 这个网络关系图其实只是南山官场冰山的一角。笔者在南山调查中,感觉南山三大望族如同周易,互相依存又互相攻讦。李姓在外地任职多,本地市级领导多,但在基层任职的少。原因在于很多李姓子弟在外读书后不愿再回南山从事官场职业。而花姓,在南山属于中坚力量,虽然任职人数不多,但大都在一些要害部门。王姓完全印证了悬壶王家族的职业特点,即使进入官场,也少有大官,但是在基层,王姓却遍地开花。几乎全市所有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中都有王姓。就目前情况看,王姓统领着南山市的公、检、法(法院班子五名成员中,有两名王姓副院长),而且其上头还有在省公安厅任副厅长的王若书。 李、花、王三大望族,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有人在南山一中任职。花立,也就是花木荣的弟弟,是南山一中副校长;悬壶王家的大儿子王若诗,是南山一中语文名师;花怒波的妹妹、妹夫都是南山一中名师。 网络图只是一个表象图,而在内部,还可以再细分。三大姓之间,多年来相互通姻,又形成了姻亲关系。李驰的妻子,即是悬壶王家的后代;王若乐的妻子,则是花木荣大哥的女儿。 笔者按:宗族关系,姻亲关系,是中国社会人群关系中最紧密也最为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初期,形成了社会稳定的基础。在当下的社会政治形态中,通过宗族和姻亲关系而形成的利益链,也已经成为官场政治的一个重要现象。这一方面与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视宗族和姻亲关系有关,另一方面也显现了当下社会政治缺乏制度性约束,随意性和个人自由裁量权泛滥。宗族和姻亲关系,渗透进政治生态,应该说是在其提前渗透进经济生态之后,而逐步形成的。中国的民营企业家族式管理,使民营企业在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利益更加集中、更加家族化。这种家族化企业的形成和在其与政治生态不断绾结的过程中,刺激了政治生态中家族化和姻亲化的深入。 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南山市政治生态的整体是稳定的,是符合政治利益和社会发展需求的。书记和市长必须从外地人中产生,也杜绝了地方宗族势力的过度膨胀。加上多年来,组织部门不断实施干部异地交流,以及大量的人才引进,有效地改变了干部生成结构。可以预期的是:南山市的政治生态和干部结构,会不断地得到优化。宗族和姻亲式结构,将逐步削弱。 南山规划 《南山市2005-2010年"十一五"发展规划》是经南山市人民代表大会全体会议通过的一项具有决策性意义的纲领性文件。在这份文件中,详细表述了南山市"十一五"期间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指导思想、目标任务、政策措施和各项保障。规划共分七个部分,其中第一、二部分为"十五"成果及"十一五"规划制订的指导思想及基本原则,第三部分为"十一五"期间南山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事业发展目标,第四部分为实现规划目标的具体措施,第五部分为可持续发展与精神文明,第六部分为重点项目,第七部分为加强领导,确保"十一五"规划目标圆满完成。全文三万二千字,笔者所看到的,是已经印刷出来的十分精美的实体规划书。 要发展先规划,大到一国,小到一家,规划之重要,套用南山市委老书记钟雷的话说:"规划就是牛鼻子,是纲领。发展举措就是牛鼻子下的目,纲举目张。牛鼻子弄不好,一切都是空的。迷信中的牛鼻子老道我们可以打倒,但这牛鼻子我们却得好好地牵着。" 通读《南山市2005-2010年"十一五"发展规划》,笔者总的感觉是:这是一块大文章,也是一块只能拿得起却肯定放不下的文章。拿得起,是因为规划基本上可以说是立足南山实际,结合国家大的方针政策,经过反复酝酿、最后由人民代表大会全会通过的,是有法律效力的;而放不下,是因为这个规划也是一个有病的规划。其中最重的病就是好高骛远。当然,出现如此现象的原因很复杂,主要还是因为gdp在作怪。中国经济这些年真正牵着的牛鼻子,不是民生,也不是民意,而是gdp。"鸡的屁"一响,领导干部首先就慌了。"鸡的屁"能力何在?关键在于它是考察干部和衡量干部政绩的首要指标。捉不住"鸡的屁"的干部就不是好干部,至少就不是能够升上去的好干部。大的方面说,是对经济的把握和推进能力有限;小的方面说,就是没有搞出政绩。笔者在到南山调查之前,读过一本外国经济学家写的关于中国经济的书,书名就叫《吹gdp》。其中写道:"gdp主义已成为中国近三十年来经济发展的动力和象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种以gdp为单一考核模式的发展思路,推进了中国经济的快速崛起。但在经济实现了总量大幅上升的同时,单一gdp主义已经成为发展经济和推进民主以及结构调整的主要桎梏。" 南山市这本规划,无疑也存在着gdp至上的整体导向,姑且不论。为了本调查报告后期一系列事件的叙述的完整性,现仅将该规划第六部分——重点项目,摘要如下: 南山市二○○五至二○一○年"十一五"期间重点项目共十二个,这些项目的编制总体围绕南山市"十一五"发展思路,是南山"十一五"规划能顺利完成的决定因素和重要保证。重点项目分三种类型: 民生类 南山南部新城建设项目,计划到"十一五"末,在现南山市南部,建成一座二十万人口的南部新城。新城基建总投资二十二亿元人民币。包括三纵三横道路网,会展中心,政务新区,配套服务业等。新城拟于二○○六年初动工,二○○八年底初见规模,"十一五"末基本形成。 南山保障房新区。为基本解决南山贫困人口住房问题,从"十一五"开始到"十一五"末,由南山市财政投入五十亿元人民币,新建两万套保障性住房。保障性住房相对集中,建成后成为样板小区,解决近八万低收入人群的住房问题。 基建业 南山高速。争取国家对南山高速的立项审批,在二○○六年底前完成前期准备工作,二○○七年初正式动工。高速设计全长七十五公里,投资九十八亿元人民币。建成后将成为南山南北高速通道,南接江南高速,北过长江,连接江北高速。 老城改造。对南山市区南北两区老城进行全面改造,重点改造路网。计划总投资五亿元人民币,二○○七年底前完成。 工业类 南山丝绸业升级改造。"十一五"期间,投资二十亿元,对南山丝绸业进行全面扩量、提质、增效、升级改造。在现有南山丝绸集团基础上,再组建一到两家民营丝绸集团。争取到"十一五"末,丝绸集团能正式成为上市企业。 兴建矿机城。投资三十亿元人民币,开展技术更新与技术升级,对全市现有矿机企业进行整合,在原四家企业集团基础上,整合成立两家大型企业集团,力争到"十一五"末,两家集团都能顺利上市。 第一章 火烧南山(1) 第一章火烧南山 南山高速 领导干部要掌声是得有艺术的。最简单的,就是讲话讲到一定时候,停下来。领导干部一停,自然就有人带头鼓掌。鼓掌就像国人喜欢从众的心理一样,一两个人鼓掌了,其他人也就跟着鼓掌。至于为什么鼓掌,头一两个人是清楚的:"领导干部要掌声了。"而后边鼓掌的人也许只知道:"我们也得跟着鼓掌了。" 二○○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南山市桃源县的五里岭上,红旗招展,彩球飘扬。一座巨大的舞台,搭在半山腰上。舞台面南,正与远处极目可见的长江相对。这种场景,正是当下中国热火朝天的现实写照。纵观偌大中国,每天有多少红旗招展在风中,有多少彩球飘舞在舞台之上。而更重要的,由此而催生的是:以投资带动经济发展。投资型经济宛如一条隐秘的道路,一直伸向了中国的心脏。 南山虽地处江南,但同样感受到了祖国脉搏的强烈振动。 争取近十年的南山高速,在易名南北高速后,今天将在桃源县的五里岭上正式破土动工了。 南山市市长肖龙,个头中等,面色红润。如果论官相,肖龙算是一个看得出很有官相的官员。肖龙一年前才从中直机关空降到南山市,也正是因为他的到来,加速了南北高速的审批、立项和动工进程。空降干部到一个地方,当地干部不欢迎,但当地经济是欢迎的。空降干部就是空降资源,资源就是生产力。生产力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gdp上升。而"鸡的屁"一旦升起来了,干部就有更大的升职空间。古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是"一鸡得道,众官升天"。肖龙市长刚到南山时,南山市委书记钟雷设宴接风,在接见酒宴上,肖龙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到南山来是锻炼的,请南山的同志们多关照。"第二句话是:"我必须给南山一个最大的见面礼,但是必须得在一段时间以上。"有人问肖龙:"肖市长的见面礼到底是?"肖龙笑而不答,喝了杯酒才道:"不久,南山人民就知道了。" 果真,半年后,南山全体人民都知道:规划多年一直没能争取下来的南山高速,在改名叫南北高速后,正式获得了中央的批准,即将动工了。从此,南山结束了没有高速公路的历史,也因之成为了江南省第三个有了高速公路的市。 虽然是深秋,但阳光很好。 很好的阳光照在肖龙的脸上,他的脸色愈加红润了。站在他旁边的是省委副书记王延安,再左边,是副省长张城。南山市委书记钟雷,正在中央党校学习。本来,他是准备回来参加南北高速的开工典礼的。但在与肖龙通电话时,肖龙说:"钟书记学习忙,这事我就办了吧,有情况会立即报告的。"这一说把钟雷本来回来的想法给噎回去了。肖龙的张扬,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条龙,就很难容忍别的人在他的水域中称王。 典礼按照程序,依次进行。南山市委副书记李驰主持典礼,肖龙致辞。 肖龙从红地毯上往前走了三步,正好到话筒前。他环视了一下下面。下面那可真的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是"人山人海"啊!人头挤着人头,机器挨着机器。从舞台向下,一直沿着坡岭,足足延伸了快半里路。因为目光是从上向下,底下的人群显得更加密集。肖龙捋了下头发,似乎感觉得到底下人群中的热气,正向他冲来。他竟然激动地向下面挥了挥手,嘴里差一点蹦出"同志们好"来。他突然地收了手,回头看了看王延安副书记和张城副省长,点了点头,开口道:"同志们,今天对于南山市来说,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迎娶了南北高速这个国家级新娘。这是南山人民的幸福,更是南山的未来和希望。我到南山来的时候,就说过要给南山一份大礼,如今,在各级各部门的关心和支持下,这份大礼已经正式打开了。"肖龙停了下,下面便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是领导干部们需要的,虽然它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而领导干部要掌声是得有艺术的。最简单的,就是讲话讲到一定时候,停下来。领导干部一停,自然就有人带头鼓掌。鼓掌就像国人喜欢从众的心理一样,一两个人鼓掌了,其他人也就跟着鼓掌。至于为什么鼓掌,头一两个人是清楚的:"领导干部要掌声了。"而后边鼓掌的人也许只知道:"我们也得跟着鼓掌了。" 肖龙又讲了一通南北高速的意义和重要性,自然对南北高速的建设也提出了要求。最后他重点地讲到了预防高速工程建设中的腐败问题,说:"近年来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小工程小腐败,大工程大腐败。我不希望在南北高速建设中看到任何腐败。我在这里向各位打个招呼:如果在南北高速建设中,大家发现有任何违规和腐败问题,请直接向我举报。我将严肃处理!" 王延安转了下头,看着远处的青山。阳光照得人有些发热,肖龙的致辞,又让他感到空前的别扭。作为一个省委副书记,这么多年来,他出席过无数的开工典礼,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致辞。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李驰已经在宣布第三项议程,请副省长张城作指示。张城讲得很短,几乎是照本宣科。最后一项,便是剪彩。 王延安居中,左边是张城,右边是肖龙。其他一行人也都站好。领导干部的素质,不说别的,就从台上的站位就能看得出来,高!确实高!没有任何人安排,位置自然就一个不错地站好了。如果换了普通群众,岂不要十分钟八分钟,才能站出个队形? 十八米长的红彩结被领导干部们慢慢地剪断。王延安开了第一剪,这好像古代皇帝要享受初夜一样,其他人都看着王延安,待王延安的剪子下去了,才开始剪。而且时间也要卡得正好,大领导的剪子刚刚放到托盘里,其他人的剪子也都到了托盘。然后又是鼓掌,领导们带头鼓掌。音乐响起,掌声和着音乐,一件让南山人民幸福的巨大工程,就这样开工了。 负责南山高速全盘工作的,是副市长陈士多。陈士多是南山市政府里有名的胆大市长。说其胆大,一来是指其工作中敢想敢闯。当年,三十多一点的时候,他在乡镇担任副书记,分管计划生育工作。那时计划生育在农村刚刚开始,所有正常与非正常的工作方法都用上了。陈士多最有创新也最胆大,他组织了一支夜巡小分队,专门抓那些躲藏着的计生对象。有一次,结扎小分队不知怎么的,根据情报,晚上摸到结扎对象家,按住那女人就上车,到了医院就扎了。那女人一路呼喊,说抓错了,我不是我姐,我是她妹。没人听。一扎完等村干部来领人,坏了,真的扎错了,把个黄花大姑娘给扎了。这一事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这女人的一大家族,全轰到镇里,要抓住陈士多,让他娶了这姑娘。这事当然不行,陈士多就是自己愿意,组织上也不能同意。他早已是有妻有子的党的干部了,岂能胡来?县里当时专门成立了事件处理小组,商谈了三四天,决定赔偿对方三万元。那时候三万元相当于陈士多这样的镇副书记三年的工资。可是女人家人还是不同意,原因是这样一扎,将来怎么嫁人,怎么生孩子?陈士多的胆大这时候派上用场上。他单独找女方父母谈话,说自己愿意暗中娶了这个女子,如果将来女子养了孩子就离婚,不养孩子他就和自己老婆离婚。结扎只是暂时用根线扎住,跟结婚没有关系。至于生孩子,也没事,让医生把线剪断就行。他这半真半假的话还真把这女子父母给唬住了,事情就此平息。当然,他也没沾这女子的边。第二年,女子便嫁了人,很快就有了孩子。陈士多后来便得了个诨号:扎姑娘。还有一件与陈士多有关的胆大的事,则是他后来在县委书记任上所干出来的。那年正值市里换届,依资历,陈士多是轮不上的。但这人胆大,他直接给省委书记写了封信,就基层换届工作中的种种现象和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的对策与建议。这看似简单的一份调查报告,花了他整整七个晚上。省委书记还真的看了,然后提笔写了一段批示。大意是:一个县委书记能通过工作认真分析问题,提出对策,而且十分有建设意义。要大力提倡。要在全省上下形成领导干部调研之风。通过调研,改进工作,促进工作。 就是这个调研报告,就是省委书记的一段指示,四十一岁的陈士多犹如一匹黑马,在南山市人代会之前一周,被突然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内部代表团通气时,他是作为必选人员出现的。后来南山官场流传了两句话:当官要胆大,扎了也不怕。两句话把陈士多的故事全概括了。 陈士多全盘负责南北高速,这完全是市长肖龙的意见。在政府常务会议上,李同提名了彭令副市长负责这项工作。但肖龙没有点头,而是直接提名陈士多负责。这一提名让李同心里着实紧了下。陈士多工作能干,但胆大并不是干好工作的前提。南北高速涉及面广,这些年,高速一方面成为了发展经济的快车道,另一方面又成了众多干部的失足场。这个工作抓好了,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抓不好,也许就会出现大案要案。有时候,大案要案的出现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种种潜规则所为。你一旦进去了,就在旋涡之中。稍微一松劲,就被卷入深处。等你想回头时,已是无路可走了。旋涡的力量远远大于你个人的力量,连著名贪官那个被判了死刑的副委员长都曾经哀叹说:关键是一步错,步步错啊!那种让人错的力量太强大了。 但李同并没有为此再提意见,服从市长的安排,这是常务副市长的基本素质。他只是不经意笑了下,眯着的眼睛,望了望陈士多。陈士多正坐在会议室的灯光之下,灯光正对着他的头顶,形成了一道深重的阴影。 一周后,南北高速招标工作全面展开。近一百亿的大工程,吸引了省内外二十多家道路建筑施工单位前来应标。市委副书记李驰为此专程将李同喊到办公室,说:"南山高速这次招标,是个大动作啊。政府那边,一定得把好关哪!" "哈,把什么关?肖龙同志已经安排陈士多全权负责了。而且在政府常务会议上,肖龙还强调:包括他在内,其他所有同志都不要干涉陈士多副市长的工作。现在有很多工程出事了,出事的原因就在于多头管,谁都不管。这次南北高速就明确陈士多副市长一个人管,一管到底。也好啊,省了我们的心。高速也不是什么好吃的红烧肉。"李同调侃着,即使语气里还是有些窝着火,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松且有几分暗自庆幸的味道。 李驰也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烟,递给李同:"这是他们从中华烟厂带出来的。比市面上的都好。" 李同接了烟道:"那我就抽了,啊。"他顿了下,说,"高速招标这边,是不是也有什么公司给您报告了?" "就是嘛,有好几家啊,而且都是省里的关系,有些是不能得罪的。现在,肖龙同志这么说,我也就不好再说了嘛。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事,其实是应该市委牵头、政府具体运作。这事我得向钟雷同志汇报!"李驰说着就看了下时间,说,"正下课,我就打电话。" 钟雷接了电话,李驰将南北高速的有关情况说了,特别是负责人的事。他本来指望钟雷会发一通火,然后给肖龙打电话,安排市委这边牵头。不想钟雷一点没想就直接道:"这事我清楚,肖龙同志都给我报告了。我同意他的安排!市委这边在重大工作上,把把关就行了嘛!我不在家,市委的工作还请李驰同志和怒波同志多操心,你们辛苦了。" 李驰黑着脸放了电话,良久才说:"就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事我有办法。" 一周后,南北高速工程招标大会现场,出现了南山市多年来少有的开标局面。全部二十多家工程公司,仅有三家公司出现在招标大会上。其余公司临时宣布放弃竞标。而这留下的三家公司,无论从实力还是影响力,都无法承担南北高速的施工任务。"这里面明显有雷子嘛!"陈士多在现场发起了火,可是招标是有程序的,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他只好临时请示肖龙市长。肖龙也感到意外,马上与先前跟他有联系的竞标公司老总们分别联系。他们说出的理由是一样的:我们中标的可能性太小,据说南山高速的中标单位已经内定了。如其让我们陪标,那就不如不去。 "谁说内定了?"肖龙气得差点摔了手机。 "是政府内部有人专门打电话过来的。" "太不像话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没有任何人为操纵的情况,更没有内定。你们都过来,下周重新开始。" 肖龙和陈士多给一家家公司打电话解释,忙活完,陈士多说这里面肯定有人捣鬼,说不定就是市委那边的。肖龙打断了他的话,说:"没根据的话不要乱说。不过,情况确实复杂,手段也隐蔽。当务之急是你必须稳住这么两家公司,一是高速建工,这是北京那边打招呼的;二是水建三队,这是省里领导招呼的。同时也可以选择一到两家本市的公司,像南星建工,我看就不错。招标不能围标,但也不能放任,要搞有管理的能控制的招标。这个工作,你再认真地做一下。这两天,可以具体地去跑一下,同他们的老总接触接触。" 陈士多心里总算有了底,说实话,到这次流产的招标会议前,他对中标对象是没有概念也没有把握的。他清楚:不仅仅肖龙市长,就是李驰副书记,说不定钟雷书记后面都有公司在找,只是领导们都不愿意说出来。而现在检讨一下,他发现自己工作少了个环节,就是肖龙市长说的提前与这些来竞标的公司打交道。其实,二十多家公司中,有一半以上公司的代表他是见过面的。有的在办公室,有的在宾馆,也有的在家里。出于礼节,他也或多或少地收下了他们丢下的卡和信封。这些代表一致说明:无论中标与否,我们重在参与。这话说得让人放心,不像王若乐。王若乐是南星建工的幕后老总,虽然公司注册业主并不是他,但所有的投资和大的项目,都由他出面承揽。这回,王若乐请陈士多到省城转了一圈,让他见识了日本最温柔的援交服务。陈士多胆大,但他感到自己再胆大,也大不过王若乐。王若乐表面上在南山十分低调,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但一到省城的风月场里,王若乐的本色就出来了。他劝还有些拿不准的陈士多:"有我在,这里就是南山。再说,您这既是给了我面子,也是解决了这些丫头们的就业。她们远涉重洋到咱中国来,我们能不照顾点?"陈士多只是笑,再一扭身,王若乐已经走了,剩下的事情就只有他自己慢慢解决了。 南山高速的招标工作,在陈士多一系列的工作后,再次招标。这次来开会的,不是二十多家了,而增加到了四十家。皆大欢喜!公平公正!结果除水建三队、南星建工和高速建工三家中标外,另外一家江南建工也顺利中标。中标会还没结束,陈士多就给李驰发了短信:已按领导的指示办。而在给肖龙的短信中,则是:全部中标,一切圆满。领导干部不仅是工作的高手,也是写短信的高手,看这短短的两条短信,写得多有水平,又多有艺术。 两年后的二○○九年国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之中,南山更是喜上加喜——南北高速全线贯通通车。王延安副书记再次莅临。当一大长溜的高级轿车,从崭新的高速路上通过时,南山的土地都似乎发生了质的改变。《南山日报》当天头版头条刊登文章,通栏标题是:南山从此是通途!这里套用了伟大领袖毛泽东的词:天堑变通途。可见这报纸创编人员是着实兴奋也且下了工夫的。南山市委书记钟雷,正处在往上升的关节眼上,他被中组部的一位副部长引荐,得到了中央政治局某位领导的青睐。中央正准备调他到某西部省份去担任常委、副省长。从一个市委书记直接到常务副省长,这一级算是有点"大"的。而且,常务副省长下一步的移动,与一般常委又有区别。好的,可能直接当省长;一般的,也是副书记。或者到中央部门担任二把手甚至一把手职务。这一消息,钟雷还是从肖龙那里得来的。两年多来,钟雷与肖龙的关系,一直处得不温不热。肖龙作为空降干部,很多做法确实让钟雷难以接受,也十分的不高兴。为此,他曾反复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权衡了至少一百回。最后,他确定了一个原则:不与肖龙争高下。为什么呢?一来书记与市长关系搞不好,上面现在通行的办法是各打五十大棒。他肖龙年轻,经得起,而钟雷,却不再年轻了。二来肖龙是从中直机关下来的,北京方面的关系过硬,这样的人招惹狠了,他在北京说你几句,省里可能就成了几十句。长此说下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第三,他也替肖龙想了想。肖龙从中直下来,早晚是要搞这个书记的。从这个理上看,肖龙即使张扬些,武断些,但在大的原则上是不会直接与他钟雷对着干的。事实也就是这样,在很多大的问题上,肖龙都是先向钟雷报告了,取得钟雷的同意后才开始实施的。只是肖龙实施的方式有些"过"。别人是把书记挂在嘴上,而他则很少说。这次,肖龙主动告诉钟雷,中央有调钟雷到外省去的想法,让钟雷再做做工作。钟雷先是谦虚了一下,说一个市委书记,几乎是没有这样的安排的,除非这个市本身就是副省级市,而南山市不是。肖龙笑着道:"党要动你,就能动;中央要用你,一定得用。何况你上去了,我也就有机会了。" 钟雷看着肖龙,心里竟然有了少有的亲切感。官场上,像肖龙这么公开直接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遮遮掩掩,难得真面目示人。猛的来了个脱下面目的,还真的让人生出一缕感动。而官场上的感动,一个做官一辈子的人,也可能难得遇上几回。 南北高速通车,本来安排钟雷致辞。但就是冲着这感动,钟雷没说话,又是肖龙说了。肖龙说:"两年前,南北高速开工,我说这是南山人民的大喜事。现在,南北高速通车了,我还说这是南山人民的大喜事。而且是新开端,新气象,新起点,新蓝图!有了高速,南山这座依山而生的城市,就有了翅膀。有了翅膀,我们还怕南山飞不起来?让我们期待着,南山冲天而起,奋力翱翔!" 肖龙这话简短有力,显然不是现场即兴讲的,而是早就在心里揣摩好了的。领导干部讲话,有的喜欢一字不漏,照本宣科;有的喜欢开口就讲,纵横捭阖;有的喜欢即兴演讲,精短得力。这后一种,在领导干部文风中,是应该倡导的。官场要有更多高明的演说家。而高明的演说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绅士的演讲,应该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 王延安在南北高速开工时,是主持剪彩,而这回,他被安排最后讲话。他的脸色有些不好,据说他即将到省人大任职。而从党委换届的时间看,还没到正常换届年份。那么,这提前一步的人事变动,就显得有些让人忐忑。他没有展开来讲,而是按照写好的讲稿,念了四五分钟。中间,他显然有些不太耐烦,边念边删除了一些段落。念完后,一片掌声中,王延安和钟雷以及肖龙还有李驰、花怒波他们一一握手。那握手也是少有的蜻蜓点水,手指才刚刚挨上,就又转到别人面前了。这不是一个省委副书记的作风,那么,是什么在改变着王延安呢?是什么能让一个久经考验的省委副书记,如此匆忙并近乎失态? 半年后,谜底揭开。 而现在,南北高速如同一个刚刚出浴的新娘,等待着这些领导的车辆穿越。车子慢慢地驶过,车速越来越快,终于,王延安的车子从第一个出口直接出去了。其他车辆依然往前,一直走完了全部七十五公里的路程,并在终点的高速大酒店欢聚,举杯同庆南北高速顺利通车。肖龙当天喝多了,那是他在南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醉酒后他被安排在高速大酒店"888"房间休息,等他醒来时,陪伴他的只有一室的芳香。他脑子一激,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了,而就在他犹豫时,王若乐进来了。王若乐缄口不提,只是说晚上如果市长有兴趣,我们到附近的山庄吃一点土菜,保证都是纯正的野味,新鲜,口感好。肖龙说:"不了,还得回市里,明天国家发改委要来人。得准备一下!"王若东依旧笑着道:"那就回吧,领导就是累!连吃餐土菜的时间都没有。那就下次吧,我让他们早作准备,保证让市长满意。" 当天晚上回到南山市,肖龙就接到一位在中纪委工作的同学电话,说南山南北高速被中纪委盯上了。肖龙一惊,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同学说是有人举报,中纪委暗访组工作了两个多月,最近才正式确定下来的。 那…… 处理意见还没出来,明后天,中纪委将责成江南省成立调查组展开全面调查。我先给你通个气,老同学你应该没事吧?如果有些什么,就早点打理,免得盖子全部揭开了,就无力回天了。 肖龙接完电话,几乎是瘫在了床上。两年来,他一直以为南北高速是最安全也是最经济的。陈士多直接负责,这人胆子虽然很大,但应该不会太胡来。自己虽然接触过承建方的几家公司,但数额都不是很大。加起来也无非就是百来十万吧。这个数字,平时他根本都没感觉,现在一想,心里颤抖得不行。百来十万,较起真来,可是大数字了。他赶紧起床,先想给在京的老领导打电话,想想不妥。接着又想给钟雷说说,觉得更不妥。思之再三,他给接待处的马主任打电话,让他订一张明天到北京的机票,他有急事要回北京一趟。马主任是专门搞接待的,自然不会问市长为什么要机票这么急,只是说:"没问题。订好后,我就将票次和时间发到市长手机上,您直接到机场自助取票即可。" 南山地处长江岸边,深秋的夜晚,潮湿而清冷。肖龙一夜无眠,这一刻,他明白了钟雷为什么一直让他负责南北高速建设,从来不过问的原因了。钟雷太聪明了,这个旋涡他没跳进去,而是活生生地让肖龙跳了进去。不仅肖龙跳了,且跳得无话可说。有时候,官场上并不仅仅是权力斗争,还有责任斗争。责任总得有人承担,如何让别人承担责任,那是艺术。有段子说:改革年代,最容易的事是把别人的钱放到自己腰包;而最难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思想放进别人的脑袋。这让别人来承担责任且承担得快乐,就好比把思想灌输给别人一样。这么难的事,竟然在钟雷面前,不着痕迹地就化解了。 唉!肖龙叹着气,天也就亮了。 回到北京,肖龙先是全面了解了情况,甚至看到了部分举报信(考虑保护举报人利益,笔者在此不再列举报人名单)。然后他到故宫走了一圈,再到老领导家,原原本本地将事情汇报了一遍。老领导居然没有骂他,只说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还算发现得早,有救。但病总是病,是得付出代价的。你让我失望!既然已经如此了,那我就只有期待着以后你再努力,接受教训,从头再来!"肖龙哭了,说:"我也是……以后一定……" 两个月后,南山市人事在短短的两个星期内,发生了重大变化。 南山市委书记钟雷调任西部某省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一周后,南山市委副书记、市长肖龙被免除职务,调任江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南山市政府副市长陈士多因受贿数额巨大,被移送司法机关,市政府副秘书长黄新和交通局、财政局、审计局、建设局、招投标中心若干涉案人员,俱被司法处理。这两次调动意味深长,显见领导的用心和思考的缜密。先是调走了高升的市委书记钟雷,一周后才宣布南山高速案件和对肖龙的处理。而且同时,也稳住了南山干部们的心,至少在钟雷这个中央已定要提拔的干部调走前,南山政治稳定,一片太平。 钟雷离开南山的时候,是肖龙主持欢送的。而肖龙离开南山到省委党校赴任时,南山静悄悄的。时任政府秘书长的李同,也提出来要搞一个欢送会,但肖龙没同意,说失意之人,越是欢送越失意,李同也便没强求。肖龙让司机送他到南山脚下,绕着红白塔转了一圈。这红白塔,一红一白,鲜明而对比强烈。下午的阳光,照射在两座塔上,红塔光芒万丈,白塔却藏在阴影之中。这不仅仅是古人设计的高妙,或许还有从来天意高难问的警喻。第二天清晨,肖龙趁早离开了南山。不过,在南北高速入口五里岭,肖龙看到了一些老百姓站在入口处,向他的车子招手。而到了省城高速出口,王若乐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上。王若乐说:"肖市长,不管怎么说,你给南山人民带来了高速,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多亿的工程。以后在省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招呼!" 肖龙没说话,只是同王若乐握了握手。 市委书记和市长几乎在同时被调离,这在地方人事变动中是很少见的。但南山的干部们并没有为此兴奋。要说他们有兴奋,就是期待着新书记和新市长的到来。书记和市长不得由本地人担任,这让干部们的热情降到了冰点。市委副书记李驰和花怒波,心情是更加的不高兴。因为在调整钟雷和肖龙的同时,他们已经听说省委要对南山市人大、政协的班子进行调整。那就意味着人大、政协的主要负责人会有变动。而在南山市现有干部中,能过渡到这两个位置上的,只有两个人:李驰和花怒波。 虽然在市委办公楼内,副书记李驰和同为副书记的花怒波办公室仅隔着一道走廊,面对面,但他们彼此很少到对方的办公室。有时候只在走廊上点个头,说上几句话。大部分话都在会议室里说了。而这次,李驰主动到花怒波办公室,花怒波当然知道李驰的来意,便直接道:"这事……现在书记市长都没到,我们得向省委反映。"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因为一个南山高速,就处理所有的南山干部。何况钟雷同志还是提拔了!" "这事我也想不通哪!这样吧,明天我们一道到省委汇报。" "好!" 第一章 火烧南山(2) 组织考察 办公室电话,一般情况下对于领导干部来说,都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有机密事,打手机。何况领导干部都忙,有几个能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因此,电话响了一阵,李驰也一直没接。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南山上的心渡禅寺在雪中,仿佛成了一枚芥子,只有清越的钟声,还依旧响着,且传遍了南山市的大街小巷。 心渡晨钟,是南山往昔十景之一。有诗曰: 世人皆忙碌,浑浑度日年。 唯此晨钟声,唤醒世间客。 名利皆一时,清心为永恒。 听钟省吾身,长在三界前。 这诗自然禅意深刻,非一般俗世中人所能悟得。当年钟雷从外地调到南山来任书记,做的第三件大事,就是修复心渡禅寺,恢复心渡晨钟。一个官员,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是有限的,体制使然。怎样在有限的时间内,留下无限的至少是相对无限的名声,这其实也是对一个官员政绩的一种民间考量。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去政声在,都是美好的理想。真能留得个十年八年,也就算相当了不得了。君不见,许多官员前脚刚走,后边的举报信就出来了,这对官员来说,可能也是种悲哀。钟雷是大聪明人,他在南山留下了至少从时间意义上看,会让更多人记住更长时间的功德。据说在心渡禅寺修复后,这连续三年的新年第一钟都是钟雷敲响的。当然笔者对此没有考证。不过,心渡第一钟的功德数,笔者倒是在南山有所闻,有说二十万的,有说五十万的。确切的一个传闻是:王若乐在其父老悬壶王大寿之年,敲响了心渡禅寺新年第二钟,他捐的功德钱是整整一百万。 雪落无声,钟却有声。 李驰副书记刚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响。办公室电话,一般情况下对于领导干部来说,都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有机密事,打手机。何况领导干部都忙,有几个能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因此,电话响了一阵,李驰也一直没接。秘书小苏跑了过来,说:"电话。我去接吧?" 李驰"嗯"了一声,小苏接了电话,"好,好"地"好"了十几声,然后说:"这样吧,这事我请李书记接吧,他正好在。" 小苏用手捂着话筒,说:"省委组织部。" 李驰这才不情愿地接过话筒,道:"我是李驰。" "李书记好,我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根据省委的意见,明天我们拟到南山市考察干部。具体情况我马上发个传真过去,请李书记安排。" "考察干部?"李驰停了会儿,心里老大的不快活,但嘴上还是应道,"那好吧,明天!" 上周,李驰和花怒波一道到省委,没有见到大老板(这是背后对省委书记的称呼),只见到了省委分管人事的副书记王延安。王延安一个人闷头在办公室里,喝着浓茶。李驰说:"南山的干部们现在思想很复杂,两个一把手都动了,不利于工作啊。当然,我和怒波同志是坚决拥护上级的决定的。但一般干部不行,特别是现在,如果再有大幅度的调整,恐怕对南山下一步发展都会造成影响。" "影响?什么影响?南山的发展,就仅仅是几个干部的?李驰同志啊,还有怒波同志,你们都是老同志了,不要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我们都是党的干部,都是党的人,服从组织安排是第一位。谁没自己的想法,但要学会服从。学会服从哪!"王延安起身叹了口气,他这一叹气,让李驰和花怒波两个人都没了话说。三个人愣了会儿,花怒波道:"也是。延安书记是了解我们的,我们来,也不是有什么情绪。能有什么情绪呢?组织第一。党的干部,就是组织的干部,我们也只是谈点自己的想法,组织知道了,就行了。" 中午,王延安少有地安排李驰和花怒波吃饭。他们三个,加上同是南山人的省委副秘书长王杰和秘书,总共才五个人,喝了三瓶茅台。王延安少有的好兴致,一直劝李驰和花怒波喝酒。李驰喝着心里便有些打鼓了,王延安一向是个严谨的人,这样喝酒,说明他心里是有块垒的。只是这块垒被堵着,一时冲决不出来。冲决不出来,又难受,就只好以酒来浇了。喝着,酒便沉闷了,好在王杰善于把握局面,三瓶酒喝完,王杰说明天延安书记还要到北京,酒就至此为止吧!李驰和花怒波也同意,酒便停了。王延安拉着花怒波的手,说:"我们下一步还有更多的酒喝!" 回到南山,李驰和花怒波商量了一下,在新的书记和市长到来之前,对相关人事进行一次调整。这当然不是什么突击调整干部,或者是突击提拔干部,而是考虑到新的两个一把手过来,对南山的干部情况了解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那会耽误很多干部的。一场大雪还没有融化干净,南山的处级人事调整便结束了。两位副书记、组织部长、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四个人用了两个小时排定了考察名单。组织部雷厉风行,分成五个组,一天时间完成了考察。第三天即召开书记会,接着是常委会,当天下午,进行谈话。南山历史上效率最高的人事调整,在三天之内,悉数搞定。四十二名副处级干部被提拔成正处级实职或者正处级调研员,七十名处级干部横向流动,另外新提拔了五十一名副处级干部。据南山官场好事者统计:这一百七十三名调整的处级干部中,李姓三十名,花姓二十一名,王姓最多,六十五名。这也符合了南山官场多年来干部组成的基本特点:王姓人数最多,但相对级别较低。李姓和花姓几乎平分秋色,而且级别较高。 不过,这次处级人事调整,速度快,但也留下了若干问题。在常委会上,时任常委、宣传部长的花木荣,就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认为在两个一把手都未到位的情况下,大面积地调整人事,就是突击提拔、突击调整,不符合干部人事调整的相关规定。李驰和花怒波在会上没有理睬她,会后,花怒波单独找花木荣谈了一次,说这次调整也是万不得已,正因为两个一把手都空缺,所以才调。等到两个一把手都来了,南山的人事不知又成了什么样子。何况一把手对情况不了解,能调得好干部?花木荣还是坚持说,我保留个人意见。花怒波便没再说,对于花木荣,虽然不一定是一个花,但毕竟都姓花。既是同宗,她又保留意见,能止则止。该止不止,官场大忌也!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驰和花怒波的这次带有些突击性的人事调整,对南山后来的干部结构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最现实的结果是:从这次调整后,宋雄和莫大民几乎没有也没办法对人事做大的调整。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填好了的,你动谁?这一点,后来成为市委副书记的李同,对李驰最有意见。李驰差不多把李同后三年要做的事,全部和花怒波两个人给做了。作为一个分管干部人事的副书记,不动干部,不提干部,那就等于职责失了一半,权威更是失了一大半。不过李同这尊官佛另外对此又有新理解,他曾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李驰说:也好,安稳! 虽然心里疼,但李同这话说得堂皇,不愧是官佛之言。 南山地区气候受长江影响,一到冬天,湿度大,阴冷。西边虽然有南山山脉,但靠近长江这边,是一个大的口子,西北风时不时地扫荡南山冲积平原。省委考察组到南山的时候,正赶上大风,风将南山高速进口的南山宣传牌给刮翻了,高速管理中心将此事反映到南山市。常务副市长李同立即让交通局长区长征亲自带人去维修,说这是南山的金字招牌,要在省委考察组经过时,一定修好。其实,内心里,李同有些忌讳。这次考察,李同应该是个既得利益者。从省委那边有关人士反馈的信息看,省委这次是要动南山的一批干部的。李驰和花怒波都将不再担任副书记,那么,在常委班子中,李同的可能性就最大了。李同觉得万事得有好兆头,他心里想:也许那牌子是为被处分的肖龙倒的,或者是为即将另外安排的李驰和花怒波倒的。总之不可能是为他,他李同在南山的地盘上挨了这么多年,副书记这位子应该是囊中物、掌中宝了。正月初一一大清早,李同就一个人到心渡禅寺,撞了第三钟。他让寺里人特意安排了,确保没人看见,更确保不撞见其他熟人,特别是传说中撞第一钟的钟雷书记。结果是相安无事,各撞各钟。这第三钟看来果然是撞发了大运。在一年的最后时光,这大运终于来了。 本来,省委考察组到南山,李驰和花怒波两个副书记中至少应该有一个到南山高速的出口迎接。但这回两个人都没去,而是让李同去了。李同在风中等了半个小时,考察组的车子才到,带队是省委组织部的王宏副部长。一番寒暄中,王宏明显有些不太高兴,一直问李驰同志和怒波同志呢?李同回答说两位副书记正在安排接待。王宏拍拍李同的肩膀,说:"也好,你来接考察组,正合适。" 李同是何等聪明之人,王宏这半明半暗的话刚说出来,他就听出了话外之音。他没动声色,陪着考察组到了宾馆。接着就是常委会,王宏宣布了省委关于南山市干部考察的建议和意见。果然,这次考察对象明显,原任市政协主席、市人大常务副主任,退居二线,民主推荐两位正厅级领导干部人选。同时,推荐一名副书记人选,一名常务副市长人选,其余人事暂时不动。 民主推荐是最好的民主,也是最说不清道不白的民主。首先,组织上在民主推荐过程中,是带有倾向性意见的。组织上会将整个的推荐方向,向倾向性的意见靠拢。至少,要保证班子成员和领导干部,要服从组织上的倾向性。其次,每次民主推荐,南山的处级干部们都会收到一封公开信,内容很简单:如发现公开贿选、串选和其他与干部选拔任用条例规定相抵触的行为,可直接向考察组报告。下面附了考察组的电话。这看起来阳光无比的一封公开信,南山的干部一拿到手上,几乎没看,就收回了文件袋。不是没有贿选,也不是没有串选,更不是没有任何违纪行为,而是不能举报。那公开信对于举报有一个基本要求:实名。实名是个要命的东西,一实名了,谁还敢动?实名制举报,就是让你不举报。真要让你举报,何必分实名和匿名? 因此,当王宏副部长在台上大讲特讲民主推荐要求与纪律时,底下人眼睛或者瞪着天花板,或者望着桌面,有的干脆就直接玩手机,互相传段子。王宏自己讲着讲着,也有些模糊了。一个绝对不会有回应的讲话,本身就是乏味的。等他讲完,李驰代表南山市委又如此这般地讲了三点,最后是民主推荐。 民主推荐之后,是个别谈话。市级领导班子成员,正处级单位一把手,都在谈话之列。考察组又分成了三个小组,在宾馆的房间里分别谈。三天之后,南山市级班子调整的第一轮考察顺利结束,王宏在常委通气会上,说了两点:一是感谢南山各级对考察组的支持;二是请大家端正态度,顾全大局。至于最后的结果,还得向省委汇报。李驰和花怒波,虽然心里都有些不快。但好歹也是提拔了,面子上的快乐还是得有的。在通气会上,两个人居然谈笑风生,而人大的常务副主任和政协的主席,都正好赶上身体不太舒服,双双缺席。 省委考察组离开南山后,很快就春节了。省里大概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加上李驰和花怒波在考察时都一再强调:南山的班子如果要动,最好到春节后,不然,南山干部的年都过不好,这不利于稳定。这条理由虽有些牵强但也很有人情味。王宏回去给郭宏波部长汇报,郭部长只是一笑,说那就等到春节之后吧。正好最近省里这边也忙,正明书记正在中央党校省委书记班研修,等他回来再定。郭宏波这看似不经意的决定,却给南山官场这边,带来了无穷的意味。年前人事不动,意味着干部不动。干部不动,意味着很多事情还得依照老黄历去办。本来还稍稍清静了两天的李驰和花怒波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市直各单位的,两县三区的,包括那些企业集团的,南山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市委大楼里亮相了。这些人个个从车子里钻出来,腋下夹一小包,等书记办公室客人刚走,就迅速进去,然后心照不宣地说上三五句话,从包里拿出或厚或薄的信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到桌上,便头也不回地退出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另外的人已经在等着了。彼此相视一笑,人情春秋,天知地知。 腊月二十九,陈士多的老婆哭着跑到了市委,一进李驰的办公室,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李驰愣了下,赶紧过来扶,边扶边道:"哎呀,你这是……这!"接着又朝门外喊,"小苏!" 小苏跑了过来,要拉陈士多的老婆。陈士多的老婆甩了下手,哭着说:"你们把我们家士多搞进去了,自己现在快活。还不准我来哭,是吧?我们是过不了年了,我们要是过不了年,你们……"她用手指着李驰,"李书记,你也过不好年的。士多这人死脑筋,进去了,许多情况却没说。要是说了,你李书记还能……" 李驰脸色铁青,背过头,又立即转过来,缓了语气说:"起来吧,有话好好说。陈士多的事,那是……至于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犯错误是他一个人的事,不关你和孩子。你起来说,起来说,好吧?" 陈士多老婆并没起来,小苏只好上前又拉了一把,她才慢慢起来。起来后,小苏倒了杯水,她喝了两口,望着李驰,说:"李书记,我们家士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进去了,组织上不能就不问了。他在里面带出话来说,他的事市委都清楚,特别是李书记和花书记也都了解。我现在可是走投无路了,今天,李书记如果没个话儿,我就不活了。" 李驰皱了下眉,陈士多的老婆是市立医院的护士,民间有传闻,说陈士多家里是"挑柴卖,买柴烧"。这是南山当地俚语,是说夫妻俩个都在外偷人,将自己的柴卖了,买别人家的柴烧。这女人长相算得上姣好,但两眉间有痣,一看就是个凶角。就是刚才那么几句话,绵里藏针,既是求李驰,又是威胁李驰。李驰当然懂得其中的因果。陈士多进去后,除了高速案中所涉及的公司行贿外,其余一概没有承认也没有供出其他任何人。这其实是帮了他自己。上周,李驰和花怒波到省城,还委婉地请省纪委的同志,在陈士多的案件处理中,给些关照。现在,陈士多的老婆过来,其意应该也在此。他回到椅子上,向小苏望了眼,小苏便退了出去。他见小苏将门顺势掩了,才道:"士多的情况我们都知道,我们也在尽力。士多虽然在高速建设上出了点问题,但总体上还是为党做了很多工作的。你不来,我们也会向组织说明。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请你转告士多:该说的,都要给组织上说清楚。其他的,我们会努力的。" "我知道李书记不会丢下士多的。"陈士多老婆腮边竟然有了点笑意,"我们的银行账户都被冻结了,这个年,我们都……李书记,你看……" "这样吧,现在这问题不好处理。我这正好有点现金,你拿去先用吧。"李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大信封,看了下外面,没有单位,也没地址,便递给陈士多老婆。陈士多老婆接了,又起身,边往门外走边道:"李书记,你可得记住你刚才的话,士多还得靠你们!" "好的,好的!"李驰半欠着身,看陈士多老婆出了门。他刚坐下,就听见走廊对面响起了哭声,那应该是花怒波的办公室。看来,这女人又转战到花怒波那里去了。"唉!"李驰叹了口气。陈士多在南山官场混了多年,谁能跟他没有瓜葛?陈士多虽然胆大妄为,可在这次进去交代这事上,还是相当聪明的。他一口咬定的就是高速建设公司送的几笔钱,至于他是否向别人行过贿,送过礼,他一概不说。这些年,纪委办案也办出了劲头。逮住一个,往往就会下足了工夫往深处挖掘。明晃晃的白炽灯下,一个单薄的心中有鬼的人能扛多久?结果是全招了,不仅招了,且坦白到组织没掌握的、掌握的,一股脑儿都竹筒倒豆子般倒尽了。倒尽了好,乐得轻松。官员并不可怕,犯了错误的官员也不可怕,怕的就是那些进去了的官员。他们说一句,外面的人就心惊一年。有个笑话,说某位官员进去了,其家属有事。该官员说:你去找某某某。家属道:你现在在里面了,找某某某,人家会理你?该官员哈哈大笑,说:这你就不知了。我在外面的时候,他是领导,可以不理我,甚至骂我。但我进来了,他就得怕我,看重我。你尽管去找,没有办不成的事。果然,家属一去找某某某。某某某立即照办,并一再嘱托要将办事的效率等转告于该进去了的官员。这笑话让李驰想起来,竟感觉到了三分的苦涩和讽刺。 年后,南山市迎来了建市后第四十七任市长莫大民。莫大民是西平市委的副书记,资历也是相当的有些年份了。到南山来搞市长,也是理所应当。其实省里同时也定了宋雄来搞市委书记。但不知怎的,或者说是领导艺术吧,让莫大民先过来了。莫大民一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埋头搞调研。天天跑市直单位,到县区,半个月跑下来,差不多将南山的情况和干部全打了照面。回到政府,他主持召开了政府常务会议。常务副市长李同将这一段时期政府的工作作了汇报,莫大民充分肯定了过渡时期政府的工作,说:"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千头万绪,相当复杂。这就要求各位政府组成人员,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各负其责。作为市长,我的工作就是带领大家谋划好南山市的发展,有问题就来找市长,有需要承担责任的,就来给我报告。日常工作,谁分管谁负责,谁负责就得负责到底。我希望南山市政府,成为一个高效率的政府,会发展的政府,让人民满意的政府。" 莫大民在南山市的第一次讲话,短,但却有水平。会后,李同同其他副市长议论时,总说道:毕竟是搞文字出身的!有文人气。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政府常务会后不到十天,莫大民市长就在全市经济会议上发了火。经济会议由李驰主持,花怒波作报告,莫大民最后作指示。李驰在报告中,出于种种考虑,没有提到南北高速,对上一届政府的工作也是避重就轻。莫大民先是听着,后来干脆起身到后台,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等到李驰报告完,花怒波宣布请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莫大民同志指示时,他才出来,径直站到发放言席,开口就道:"我刚才到后台休息了十五分钟。原因嘛,很简单。对李驰同志所作的报告中的有些提法,我有意见。什么意见呢?就是以人论事,因人废事,这点我不赞成。南山市政府整个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虽然个别同志因为高速修建,出现了或大或小的错误。但这不能成为南山市政府整体失职的理由。南北高速,就现在和将来而言,都将对南山市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要记得曾经为南北高速作过贡献的所有同志,哪怕他们中一些人后来犯了错误。共产党人讲的就是实事求是!经济工作更要实事求是!我不是对李驰同志有意见,是对这个报告有意见!" 莫大民这一席话,讲得台下一点声音没有了。李驰先是听了几句,后来也干脆起身,到了后台。李同跟了出来,朝李驰笑笑。李驰说:"哈,还真有点……"李同递了支烟,道:"他在西平有个绰号:棉花针。我看这就是。" 两个人没再深入地往下谈,李同回到台子上,莫大民的讲话,也是由政府办准备了讲话稿的,但他没用。听得出来,莫大民的口才很好,逻辑性强,而且因为是第一次在这样高规格的会议上露面,台下的人既有新鲜感,还有神秘感。讲到最后,莫大民强调了一句:"对南山的情况我还不太熟悉,因此肯定会有讲得不妥当的地方。那就请大家像我刚才对李驰同志的报告有意见一样,提出来。任何有意见而不当面提出来,背后搞小动作的做法,我是极其反对的。我不希望在南山看到,至少不希望在南山市政府看到。" 经济工作会议开完后,南山市的冬天也快结束了。南山地区冬天寒冷,但时间短。一到阴历二月初,龙抬头,天气就渐渐回暖,那些融过雪的土地上,开始慢慢冒出隐隐约约的草芽。组织考察的结果一直没有正式宣布,可在南山官场上,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官员们在过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春节后,又开始抽打新一年的近乎流水线般的行政陀螺。政协主席和人大常务副主任,已经不太上班了。不是说不上班,而是说不太到办公室。政协主席李书模到东南亚考察机械工业;人大常务副主任王谷,带队在全国各地考察丝绸工业。陪同他们的分别是机械集团的老总李重庆和丝绸集团的女老总任洁。这两人一个是政协常委、一个是人大常委。两个常委陪同主席和常务副主任出去考察,也是名正言顺。何况南山市的机械工业和丝绸工业正处在瓶颈时期,外出学习参观,也的确能开阔眼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他山之石,总得有人去取。人大和政协,每年出去考察的机会相对来说比较多。一来是因为这两个摊子的主要负责人,以前几乎都是副书记转岗,闲不住,且有人气;二是人大和政协人才济济,特别是企业家更多。企业家们在用他们特殊的手段完成了原始的资本积累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漂白、染红,而人大和政协,则是企业家们漂白和染红的最佳通道。机械集团的老总李重庆,早年也是个大学生,分在南山下属的桐山县农机厂。他脑瓜子活,干了一年技术员,便外出搞营销,渐渐地就走出了自己的路子。等他的路子走出来后,桐山农机厂也倒闭了,他正好赶着改制,成了新的农机制造有限公司的老总。后来再一步步发展,在南山市组建机械集团时,被市里看中,成了老总。现在,他是当之无愧的南山机械王,南山机械的销售份额,有三分之二在他手里。南山市的财政收入,有百分之五靠他。不过此人深得其祖宗李冒之真传,虽然富甲南山,却衣着朴素,每逢大会小会说话,总是先把在座的全部感谢一通。在南山,李重庆是个企业家,但不是个人物。同是李姓,他只能算是个"有钱的"。而丝绸集团的老总任洁,是一九九九年丝绸业主同丝绸集团发生冲突事件后,南山市引进上海资本进入南山丝绸业时,从上海专门聘请过来的技术副总。到二○○六年,正式成为南山丝绸集团的老总。丝绸集团跟机械集团不同,机械集团是相对紧密的,李重庆占了大头;而丝绸集团却是相对松散的,集团总部主要负责市场监管、技术开发和丝绸业主之间的协调。民间有传闻,任洁与刚刚调到西部某省份的南山市委书记钟雷关系不错。但无考证,仅存此。 龙抬头过后的第八天,阴历二月初十,南山市领导干部大会召开,议程简单,只有三项。一是由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宏宣布省委关于南山市主要领导变动的决定,同时宣读省委关于南山市部分领导同志职务变动的通知。决定是:由宋雄同志担任中共南山市委委员、常委、书记,提名南山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人选。通知涉及五位同志,免去责任的市政协主席和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的职务,依法提请政协和人大全会批准;提名李驰同志任南山市政协主席,花怒波同志任南山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此两人任职按法定程序提请政协、人大全会批准。任命李同同志为南山市委副书记,花木荣同志任南山市委常委、提名市政府常务副市长人选,由人大按法定程序办理。 宣读之后,王宏详细介绍了宋雄的简历和工作情况,当然是高度肯定,寄予希望。接着是宋雄讲话,也是一番客套。最后是莫大民代表南山市委、市政府表态。 其乐融融,严肃隆重。 人事代谢,短短三个月时间,南山官场改朝换代。江水无言,默然注视。官场有口,议论纷纷。但该定的定了,该来的来了,这就如同南山传说中漫天飞舞的天丝,那些丝在飞着,许多许多的人看着它,却无法分清那丝里究竟有些什么,究竟藏着些什么…… 第一章 火烧南山(3) 一把火 做官也是一种投资,有风险。一开始,你瞅准了投资对象,投对了,步步高升;投错了,血本无归。最可叹的,则投资无门,不知道向谁投资,怎么投资。第一步投资对了,也就获得了原始资本积累的机会。当官了,官能生钱,官能推动流水。水流动起来了,自己田头的水便越来越丰沛。 宋雄是在半夜正要休息的时候,接到齐明的电话的。齐明轻声地告诉他:"延安书记被……" 齐明没有往下说,但是宋雄清楚。宋雄清楚后挂了电话,第一个念头就是心里一凉,这么多年,王延安对他宋雄,是有知遇之恩的。现在,这样一个官场上有知遇之恩的省委副书记、现省人大的常务副主任,说被……就被……了。唉!官场无常。这一瞬间,他想起昨天刚刚才读到的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写给太虚法师的对联:一切无常,万有不空。看来,真的是一切无常了。一个省委副书记,一个在江南省政坛上叱咤风云三十年的老官僚,说被……就被……了。宋雄不想提到那两个字,但是他心里却又无法绕过那两个字。"双规"这官场上这些年出现频率甚高的两个字,或者说一个词,他一直都觉得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十分遥远。但这回,近了,真的近了。王延安被"双规"了,王延安的"双规",绝对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双规",而可能是江南官场上一次大的震动,甚至可能是一次令许多官员心惊胆战的"蝴蝶效应"。 自己同王延安的关系,会是蝴蝶效应所涉及的范围吗? 相信江南省每一个听到王延安被"双规"的消息的官员,在稍稍平静以后,心里会涌起更大的波澜——我和他有关系吗?有什么样的关系?这关系会危及到我自身吗?或者说,这关系会是组织上期待王延安进去后交代出来的关系吗? 这一夜,江南上上下下的官员,多少人在不眠中度过? 宋雄也几乎一夜没睡,他把这十年来跟王延安丝丝缕缕的瓜葛都理了出来。理着理着,他也有些心惊了。如果从单纯的上下级关系来看,宋雄相信他与王延安的关系算是比较纯洁的。不错,这十年来,他每年都到王延安那儿去拜年,每次拜年都会送上厚薄不一的信封,或者是购物卡。头几年,因为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自己手头几乎没有周转,他每年过年,就和妻子头疼。妻子说:王书记这根关系千万不能断了,断了,你在江南就没了着落。那么,过年过节一定得去的。而且,过年过节去拜访,也比较合情合理,至少心理上没有行贿的感觉。他觉得,虽然王延安和他都是人大的校友且老校长一再地打过招呼,但是人情礼节还总得照顾到的。大概是前四五年,他每年花的钱也就在一万以内。后来,自己这方面也有些人情周转了,说白了,就是也有一些人开始给他送了。送着送着,手头就宽裕起来。他本着一个原则:超过万以上的一概不收,办事前一概不收,那些品行本身有问题且关系到纪律原则的一概不收。他收的,其实也都是正常的礼节性的人情。对待这些人情,他和妻子商量好了,既来之,则出之。出到哪里?王延安副书记那边的份额也就逐年增大了。去年过年,他送的信封最厚,里面正好是五万元。这么算下来,这十年来,加起来也应该是二十万了。一年一年不算多,十年一加吓死人。如果这…… 小品中说:钱就是水,水就得流动。今天在你的地头,明天就得到别人的地头,不流动的水是腐水,不流动的钱更是腐钱。官场上的流水,流得更快,更没有原则,也更隐蔽。而且,这种水的流动,是得有一定的基础的。如同那些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们。做官也是一种投资,有风险。一开始,你瞅准了投资对象,投对了,步步高升;投错了,血本无归。最可叹的,则投资无门,不知道向谁投资,怎么投资。第一步投资对了,也就获得了原始资本积累的机会。当官了,官能生钱,官能推动流水。水流动起来了,自己田头的水便越来越丰沛。然后再从这丰沛的水中,取一瓢送与他人。如此往返,水流不断,官途通达。这水,也滋养了宋雄十年了,宋雄在南山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想着想着,就愈发的不安了。 早晨一起来,宋雄就打电话给省纪委副书记也是自己的人大校友李朔。李朔说你消息还真够快的啊,其实中央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掌握了王延安的有关违纪事实,为什么没动?那是中央的策略。王延安在江南根深蒂固,树大荫巨,轻易一动,容易让江南省伤筋动骨。在正明书记刚到江南的情况下,动王延安,不利于工作。因此,中央等了三年。现在江南一切都基本稳定了,王延安也到人大了,他的很多关系经过这三年的疏离,大多瓦解了。其中一部分,已经被以各种名目给提前"双规"或者"处理"了。动王延安只是迟早的事,宋书记,不必这么上心吧? 宋雄被李朔这么一问,脸竟自有些发热。好在李朔并不在对面,他便道:"毕竟延安书记是我们的校友,而且已经到人大了。" "哈,书记怎么这么幼稚了?"李朔笑着说,"当然,幼稚是一种更有风度的成熟。" "别笑话我了,目前情况怎样?" "没怎样。情况早已明了,而且上头已经发话了,到王延安为止。下面不会再有什么动作。"李朔接着又补了句,"没有动作好啊,会让多少人睡得着觉了。" 李朔与王延安虽然都是人大校友,年龄相差不大,但两人关系十分一般,甚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龃龉。有一次,江南省的人大校友聚会,李朔喝多了酒,借酒在众多校友面前直接骂起了王延安。当时场面十分难堪,好在王延安还真有些君子风度,一直坐着,笑而不理。别人劝,他只道:"酒喝多了,正常。或许是哪次我得罪他了,让他发泄完了,就好了。校友嘛,还在乎这个?"这事后,两人关系更加紧张。李朔在私下里曾透露过:王延安迟早是要进去的,只不过是时候未到。宋雄也曾侧面说过李朔:"何必呢?推墙哪有建墙好?" 不过,宋雄也还是相信,动王延安,并非李朔这个层次能起什么作用的。那完全是最上层的意思了。既然上面说到王延安为止,这也应该是可信的。他清理了下,从三年前调查组到江南省调查王延安后来又无果而终那时算起,三年内,江南省确实有不下二十个官员出事了。再想想,这些官员很多都是王延安的老部下,关系都走得近。古人说清君侧,这可是清官侧了。侧被清,则官无依。一棵大树,独立于野,能耐得了几级大风? 吃了早饭,宋雄正要出门,小秦过来了。 小秦站在门边上,一脸害羞。宋雄问:"有事?" "老总让我给宋书记送水果。"接着,小秦就将手中托着的盘子递过去。这一递让宋雄愣了下,国际大酒店的服务员,还真的没有哪一个能直接将盘子递给宋书记的。这丫头……唉!宋雄笑笑,但没接,只是道:"你送进去吧。"自己径直下楼了。 到了市委,刚刚坐定,李同便进来了。 "宋书记,听说……"李同脸上的笑意,一半是绽开的,一半是紧闭的。 宋雄抬了下头。 李同咳嗽了两声,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怎么中央……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延安书记还是为江南省做了大量的工作的。" "啊!"宋雄问,"机械集团的事怎么样了?" 李同几乎没有思考,就直接答道:"正在拿意见。" 官场上这天马行空般的对话,有时完全没有关联的两个问题,会同时出现在一段话中,要是让官场之外的人来回答,简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李同摸得着,他的思维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规则的跳转。说是无规则,其实对于官场中人来说,又是有规则。规则就在避其所问,问其必答。官场语文,其实是该成为一门学问的,倘若将这学问弄得精深,是能出博士,至少是官场语文学硕士的。 笔者注: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但到南山调查后,更加坚定。强烈建议有关大学开设此门课程。也算是一种创新吧! 李同最近确实在为机械集团发展的事拿意见。南山机械集团近年来,受国际国内市场的双重影响,效益不断不滑,去年下半年,有近五十家小企业倒闭。全市百分之五的财政收入,出自于机械集团。机械集团效益的下滑,直接影响到南山市的发展。宋雄到南山后召开的第一次市委常委会,就将振兴南山两大集团,作为发展经济的主突破口。在那次常委会上,宋雄还开创性提出了一个观点:南山不是试验区,但南山要有试验的精神,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要有破釜沉舟的气概,从而创造出有南山特色的南山经济。力争在三到五年内,使南山重回江南省经济发展第一方阵,甚至成为全国经济发展的排头兵。这个提法一说出,常委会上群情振奋。莫大民说:"南山就得有南山之气,就得有南山之勇,还得有南山之高。"花木荣更是激动,作为刚刚到任的政府常务副市长,她觉得经济发展的责任,主要就在政府的身上。党是管方向的,而政府就是管经济的。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就是具体抓经济的。因此,在莫大民话音刚落,依照程序还轮不到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抢先说了:"南山近年为什么没有发展?我认为有两个主要原因:一个是思路不明确,没有像刚才宋雄书记提出的这样明确的好思路。没有思路,后面的路就不知道怎么走,也就缺乏长远性。第二个,还是领导班子的问题。班子没有战斗力,干部怎么能带动?干部不动,光靠群众动,那可真是上面不动下面动。我们要的是互动,只有互动,才能产生力量,才能产生效益,才能提升经济。宋雄书记这思路,我觉得应该是南山市今后一直要坚持的路子,路子有了,才能谈得上发展。当然,除此之外,南山的新城建设,和加大招商引资力度,都可能是应该引起重视的。" 花木荣说话快,声音重,整个会议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声音。列席会议的李驰和花怒波,都出去抽烟了。其他几个常委,有的在看笔记本,有的在记录,有的发呆,有的在看桌布,还有的正在发短信编段子。莫大民倒是认真听着,虽然这会儿他心里想着的问题并不是两大集团的问题,而是常务副市长这个角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的问题。按理说,常务副市长是在市长暂时不在的情况下,主持政府常务工作的副市长。但现在,却渐渐演变成了一种职务,似乎一成了常务,就比别的副职要硬一些,要高一些,要强一些。这可能也是中国官场的一种现象,权力的平衡与再制约。常务副市长制约其他副市长,市长又制约常务副市长,市长与市委书记之间又相互制约,权力的掣肘由此而形成。花木荣是政府常务副市长,她俨然是代表着政府在说话,而此刻,她想没想过:还有莫大民市长呢? 想过!花木荣不仅想过,而且绝对想过。花木荣虽然口快,音重,但她这人能做到许多官场中人做不到的一点,就是把所有说出的话都说得大气,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得霸气,把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想得透彻。表面上,在南山官场上,大家都知道花木荣是个直肠子,然而,处久了,特别是像李驰和花怒波这样的老杆子,把她的小九九看得通亮。她是以高调来战胜对手,而在任何一个时刻,她把她的谨慎藏在内心。她所有的矛头都是对事,从来不对人。她习惯于挑矛头,却又在对方感觉到芒刺在背时,适时地放人一马。恩威兼施,硬中有软,这可能正是一个女性官员最大的长处。虽然,形象上,她确实有些男性化了。从省委宣布她到南山市政府这边担任常务副市长开始,她就给自己定了个调子:往上,一直往上。要在南山的官场经济中,成为一个向上的角色。当然,往上并不是要凌驾于市长和书记之上,往上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方式,也是一种策略。 宋雄等花木荣说完,将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干了,然后望着所有的常委,道:"木荣同志说得好!下一步,我们还要好好研究南山干部的问题。干部不动,群众不动,这是真理啊!李同同志和伟新同志要在这方面动点脑筋,要有创新,特别是打破用人的条条框框。大胆用人,就是大胆发展经济!用对了人,就是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好!组织部这边会根据宋雄书记的意见,尽快落实的。"组织部长蒋伟新皮肤白净,表态时也是干净利落。 宋雄又道:"南山新城也应该考虑,不能一直拖着。这个请政府拿个主导意见,下次再研究。" 第一次常委会开过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内,两大集团的事情,基本没有动静。倒是花木荣这边,对南山新城重新启动,开了个会,正在拿方案。宋雄本来这周回省城,他想听听省咨询院的那些专家对南山经济发展的建议。一个月前,他请他们过来,在南山转了一个星期,现在他们该出成果了。可是,因为王延安的事,他决定取消这次与咨询院专家们的会面。同时,他打电话给妻子,说最近市里事忙,可能有一到两周不回省城了。妻子觉得奇怪,说再忙,不就是快两个小时的车程吗?他说有些事你不清楚,等以后再说吧。他是不想在王延安正被"双规"的关节眼上在省城出现,这样会让人联想起他与王延安之间的关系。作为一个厅级干部,一个市委书记,在南山的干部们中间,他也是个"人物"了,既是"人物",就曾经有人盘过他的根,问过他的路,探过他的底。包括他当年如何一步步从处级干部走上来,肯定会被人慢慢记起,慢慢演绎。这一记取一演绎,他和王延安的校友关系立马就会浮出水面。何况在不少的会议和私下场合,王延安都曾对他表示过关心和爱护。说不定,当王延安被"双规"的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在猜测会有哪些人接着会进去?这个"哪些人"当中,也许就有他宋雄。与其在这风头上回省城,不如待在南山。南山官俗中有"默",这就是该"默"的时候了。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啊! 上午九点,宋雄让秘书小刘通知章风秘书长,他要到南山机械集团去。章风立即安排,打电话给李重庆。李重庆说正在省城回南山的路上,大概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章风说那快点,宋书记要亲自到集团去,你马上就安排一下,找一些人,可能要座谈。另外对集团内外的环境,也临时搞一下,但要注意,不要搞得太明显。李重庆说这个我知道,马上办。秘书长你请书记稍稍耽搁下,我到了集团马上就通知您。 章风过来给宋雄回话,说李重庆正在回南山的路上,大概还要四十分钟。这样吧,我们九点半出发。接着,他又让办公室通知电视台和报社,派记者随行。市委书记的活动,如果在电视上和报纸上见不到,那可是秘书长的失职。说到秘书长,早年有个官场作家写过一本书,就叫《秘书长》。那书里算是写了些秘书长的甜酸苦辣。但是,说老实话,章风边回办公室边想,那里面的秘书长程一路,比现实生活中的秘书长,到底还要轻松一些呢。像章风这样的市委秘书长,对下面讲是个市领导,在市委书记这边,其实就是个总管秘书。 笔者注:《秘书长》正是笔者早年写的系列官场小说之一,让章风想起,实在有愧。倘若再写续集,一定会将章风秘书长的感受写进去。 九点二十分,李重庆给章风打了电话,说车子快到市区了。章风喊了小刘,一道到宋雄办公室,说可以走了。下了楼,记者已经在等着。宋雄皱了下眉,章风观察到了,没有说。领导干部就是这样,你通知记者了,他烦;你不通知记者,等到电视上报纸上看不到的时候,他更烦。现如今,电视节目丰富多彩,新闻节目,除了央视新闻外,其他新闻观众寥寥。这寥寥的观众中,官员占了绝大多数。官员们并不是单纯地看新闻,是看官员。电视是个信号,比如王延安被"双规",当天的新闻中就没有了王延安的镜头,否则,平时无论是作为省委副书记、还是省人大的常务副主任,每天电视上都会出镜的。还有就是看自己。官员参加的会多,活动多,电视台得在这方面慎重又慎重。所有领导都得上,而且得上出秩序,不能乱。早年南山市电视台就曾出过一件大事。当天的南山新闻中,将市委书记的新闻放到了市委副书记之后,结果是:书记和副书记都没有说,但电视台内部将新闻中心的主任免了,台长带着全体领导班子成员到市委检讨。这件事虽然没明白的记载在《南山志》上,但在南山官场,却是一个比央视头条还要重要的新闻。 宋雄也许不太喜欢记者,或者说皱眉只是他的习惯。章风没理会这些,车子穿过市中区,到了北区,机械集团就坐落在这里。远看,是一座像升起的矿机一般的高楼,上面顶着南山机械集团。字是金色的,显得特别沉重,与矿机的内涵还真相符。快到大门时,就看见李重庆已经带着一班人站在门边上了。 章风介绍说:"李重庆,李总。" "书记好,秘书长好!刚从北京回来,不好意思,欢迎书记和秘书长来机械集团考察。"李重庆说着,脸上的笑意一直绽开。在那绽开的笑意之下,很容易让人看到一个企业家的精明与刻意。 宋雄同李重庆握了下手,问:"今年的情况怎么样?" "形势不容乐观。"李重庆望了眼章风,"主要是受国际贸易形势的影响。我们的矿机一半是出口,另外一半供应国内。国际上出口需求量减小,利润下滑;而国内,因为产业结构调整,部分企业处于转产状态。到现在,我们前三个月的订货单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回款率更是降了百分之六十。情况不好啊!书记和秘书长来考察,正好给我们机械集团指方向。" "百分之六十?没有吧?你李总我知道,一向是喜欢报忧不报喜的。宋雄书记来了,有什么需要遮掩的?"章风半开玩笑,其实是在提醒李重庆,不要总捡那些让领导不高兴的事儿说。 李重庆并没买账,企业家在一个地方的力量和地位,有时候是很高的。当然,有时候也很低。高的时候,他比任何领导都高。领导得哄着他做事,哄着他用钱,哄着他创收,哄着他给财政增加收入。低的时候,领导一不高兴,不换企业换人,或者是,由培植对象改为非培植对象。不是培植对象,不是重点企业了,贷款少了,项目少了,优惠政策少了,再往下,就是效益少了,生存的机会少了。所以企业家们一方面横着像螃蟹,一方面却顺着像王八。 李重庆陪着宋雄和章风在集团主厂区内转了一圈。这主厂区规模不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这片南山脚下的土地,曾是国家三线工程的所在地。现在所能看到的机械集团的主厂区,是原三线工程的地面部分,主要是办公区和宿舍区。而真正的三线工程,都在从这片厂区往西的南山山洞里。"南山是一座空山。"这是上世纪很多人对南山的印象,其实那些印象,谁也不知道真伪。只是传说部队和三线厂在南山山区钻了上百个深洞,有的洞深达一公里,里面可以起飞飞机。较为可靠的说法说,当年南山市区几乎每天都能听见飞机起降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看到过南山有飞机场。三线工程迁移时,这些洞被全部封死了。一九九八年,南山机械集团成立时,市里就同有关方面协商,将三线厂的厂区划归集团,作为机械集团的主厂区。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建设,现在这里已经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机械加工企业了。不过,一圈下来,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人气是有些低落。很多车间处于半停产状态。宋雄一直没说话,只听着李重庆介绍,偶尔点点头。在快到办公楼时,他突然拦住了一位正急匆匆走着的工人,问道:"师傅,一个月收入多少啊?" 这人一愣,望了宋雄一眼,接着目光就转向了李重庆。李重庆说:"宋书记问你话,就实说吧。" "一千多一点。"有点怯生。 "啊!没别的了?" "没了。前两年要好些,今年最差,这个月我只拿了八百多。"这人说着,就有点兴奋了,"厂里最少的,只拿了六百多。有些工人嫌工资太少,离厂出去打工了。" "出去打工的工人大概有多少?" "三分之一吧,我也没统计过。" 李重庆补了句:"不到三分之一,十有二三,差不多。工人流动,也不仅仅是今年,以往也有。只是今后更快了,流动面更大了。" 宋雄伸出手,工人却没接,望着李重庆。李重庆一笑,工人赶紧接着宋雄的手握了下,然后憨笑着跑走了。 回到会议室,大家坐定,李重庆详细地介绍了机械集团的发展情况,谈到当前的困境,他认为主要是资金和出口。章风补充说:"还有内需。" 宋雄边喝着茶,边道:"到南山之前,我就知道李总的机械集团。声名在外啊!南山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出自这里,了不起,为南山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到南山后,我也一直想过来看看。今天看了,谈三点印象:一是气势还在,大企业大集团的架构基本建立起来了;二是状态不佳,整体上正处于低迷时期,工人大量流失,产品大量积压,回款大量减少,效益正在降低;三是企业的发展方向亟待调整。我想先问李总两个问题:一、南山机械集团是否建立了一套人才储备与开发机制?现有人才的基本状况怎样?二、集团的新产品研发达到了怎样的一个水平?" 章风朝李重庆望着,这三个印象和两个问题,都显得尖锐。这说明宋雄书记来集团调研,不是一般的走过场,而是想了解情况解决问题的。而事实上,章风心里更清楚,南山机械集团今年出现这种下滑的情况,市场是一个方面,但人是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李重庆经营南山机械这十几年来,头七八年算是真心在干,为着企业,他奔波劳碌,企业的效益也不断攀升。他也因此成了江南省人大代表,南山市人大常委。但这四五年来,李重庆竟完全像变了个人,虽然人在南山,但心似乎早已离开了南山。曾不断有机械集团内部举报,说李重庆将机械集团的大量资金转移到了南方,搞房地产开发,致使机械集团资金周转严重困难,企业长年处于半停产状态。而他开发房地产的资金,只是出去,不见回来,集团也未获得房地产开发的利润。在集团管理层会议上,面对众多集团高管的质询,李重庆一言以蔽之:"所有关于房地产开发的消息都是传言,机械集团资金的流出,是正常的资本动作。只是因为这几年资本市场不景气,因此套了进去。但这不影响机械集团的整体推进!最多……"李重庆用到的最后的杀手锏是,"最多,我退出机械集团,带走我个人的股份。"要知道,在当年盲目的中国特色的企业大改制过程中,作为机械集团的法人代表,李重庆获得了机械集团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而这股份,事实上李重庆自己没有出一分钱,而是以机械集团当时所有资产折抵的。现在,李重庆如果带走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机械集团只有一条路:彻底破产。而这不是这些高管所愿意看到的。一次次上访,一次次写举报信,但按企业法的规定,法人对企业资本行使支配权,谁又能干涉得了?市场经济,就是不干涉经济。不干涉经济,说穿了,就是企业家个人经济。企业家个人经济是危险的,要么走向繁荣,要么就走向了沦落。李重庆正踏在这边缘上,章风也曾侧面地提醒过他,包括花怒波,还有李同,但是,他没听。或者说表面上听了,内心里根本就没有执行。这背后,是有人在替李重庆扛着的,没人扛着,李重庆真的敢这样? 李重庆点了支烟,他抽的是雪茄。粗大的雪茄,气息沉重而浓烈。他抽了一口,然后将雪茄放在烟灰缸上,不紧不慢道:"宋书记果然一眼就看出了南山机械集团的症结。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人才问题。这些年,我也只顾看市场了,市场需求不错,就忽视了人才的培养和新产品的研发。虽然从去年开始,我也在这方面下了点工夫,但收效不大。南山地方太小,留不住人,更留不住那些高素质的人才。目前,整个集团有博士两人,都是兼职的。硕士六人,也是在高校,每年集中到集团来工作两个月时间。其余中层技术人员,力量应该说还是可以的。我们的产品研发,主要靠从外购买专利。矿机产品变化不大,这些年我们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图纸。市场上也有新产品,但那对市场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开拓和适应。我们跟不起,也耗不起。我也算了一下,买专利比养人员划算,而且专利一买即了。人员进来了,就麻烦。特别是那些高层技术人员,太难……" 李重庆停了话头,他看见宋雄抬着头,黑着脸,他知道宋雄对他的解释很不感冒,马上换了话题说:"我们人才上是有问题,但我们的产品质量在全国同行列中一直处于最好和最稳定的地位。这也是南山机械集团到现在还占有全国三分之一市场份额的原因。即使出口和内需都受到了影响,但我们还是效益最靠前的。" "不能说效益靠前,应该叫影响最小。"章风接了句。 "是影响最小!"李重庆又抽了口雪茄,说,"我们是南山的税收大户,这些年为南山的经济发展,也有一定的贡献。本来,我正准备到市委政府汇报,要求给南山机械集团资金上一些支持。今天宋书记来了,请菩萨不如遇菩萨,这里我就算汇报了,请宋书记和章秘书长无论如何想办法,给南山机械注资。我们今年头三个月净亏已经达到了两个亿。再这样下去,要么停产,要么破产,再或者就是请政府来救。不救不行了啊!我李重庆撑了这么多年,真的撑不住了。" 章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李重庆话锋一转,会直接叫起苦来,而且这叫苦叫得特别,与其说是叫苦,不如说是施压——给市委施压,给宋雄书记施压。这李重庆!太……他打断了李重庆的话,说:"李总,今天不是来听你叫苦的。资金上有问题,是吧?那说说资金怎么有问题了?就仅仅是因为市场因素?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啊?" "秘书长这是……"李重庆哈哈一笑,"秘书长这是来审查我们集团啊,哈哈!" 宋雄脸一沉,咳嗽了声,他的向后的头发,有些几乎要站立起来了。李重庆停了声,宋雄道:"李总,我到南山时间也不长,到企业,机械集团是第一家。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你这做第一站吗?" 李重庆没回声。 "是因为你这儿问题最多!"宋雄提高了声音,"市场经济情况下,企业都会遇到市场的问题,这很正常。关键是我们的企业家能不能以正确的心态以积极的方法以全身心的投入,来和企业一起渡过难关。李总哪,我可听说南山机械集团这两年的重心不在机械制造上,而在其他方面哪,有这情况吧?" "这……"李重庆没想到宋雄会直愣愣地刺这一枪,一个新来的市委书记,这一枪他是如何刺过来的?他真的知根知底了?他一时拿不准,只好道:"宋书记一定是听人说什么了吧?是有一些其他项目,我们在南方搞了块地,盖南山机械集团南方办事处。这事我以前也给市领导汇报过的。这两年,不断有人举报,纪委也查过的。事实证明:那些资金的流向是清楚的,是没问题的。当然,现在来看,那些资金的流出,影响了企业的正常经营。我也正在想办法回笼。有人传说我要撤股,可能吗?秘书长,你是知道我的。我对南山机械集团倾注了大量心血,我会撤股?怎么可能呢?宋书记,今天您来了,我可以当面向您保证:只要李重庆还活着,就不会离开南山机械集团。不过,当下的困难,还真得请市领导多多关心,多多支持。" 宋雄把头发向前抹了下,心想这李重庆还真不是个一般的角色。早在到南山来上任前,宋雄就通过多个渠道,对南山经济进行了全面了解。他也同时了解到了方方面面对南山机械集团的举报。南山机械,对南山经济的影响,宋雄是明白的。因此,到南山后,他就向原来任常务副市长的李同要了份南山经济的调查报告,特别是对重点企业和重点产业的调查分析。他发现南山经济正呈现出表面繁荣、内在枯萎的局面。南山两大集团——机械集团和丝绸集团,机械集团是李重庆的天下,丝绸集团表面上是任洁在主政,其实是董事长花培育在当家。这两大集团,同南山官场三大姓都有关联——李姓,花姓。而王姓,虽然乍一看没有涉及,可事实上王若乐的手早伸向了两大集团。王若乐的很多灰色资本,都是投向了两大集团。而且,宋雄还从一些老干部的举报信上看到:王若乐还操纵着南山最大的融资公司——仁寿担保公司。这公司以开展担保业务为主,向中小企业甚至包括向两大集团这样的大型企业,投放高利贷,已经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却牵动着南山神经的庞大网络。这个网络一定要撼动!宋雄到南山后就作出了这个决定,当然,他没说。一个领导干部,刚刚到一个新的地方,都想把火烧得旺旺的,但烧火得有讲究。火烧小了,没影响;烧得太大,靠不住就殃及自身。另外就是,这火烧的对象也得慎重。烧得不好,火没烧成,自己却先被别人的火烧了。 南山机械集团就是宋雄想烧的第一把火。他看了下表,小刘在边上道:"宋书记,省财政厅的王厅长已到了,刚才花市长还打了电话。" "那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李总哪,三天之内,给我交一份南山机械集团存在问题特别是资金问题的报告。我要详细的,要真实的。那些虚的,浮的,遮掩的,就不要写上去了。" 李重庆点点头,桌上的雪茄灭了。 宋雄接着就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会议室,然后下楼上车。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笑,这让章风也感到有些压抑。宋雄来南山前,作为市委秘书长,他也对将来的市委书记做过些了解。据说宋雄在江南省官员中算是比较温和的,但是有主见。现在看来,这只说对了一半:宋雄不仅是有主见的,且是温和中藏着强硬、平静中透着韧性。这样的书记,对于南山来说,会意味着什么呢? 唉!车子出了机械集团的大门。章风回头看见李重庆还站在门边上,一个人,越来越远了。 第一章 火烧南山(4) 二把火 按理说,花木荣是不该蹚这水的,前任干的事,你搅它干啥?何况前任还在南山市,且已升任副书记。稍稍有点官场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事惹不得。可是,花木荣偏偏惹了,且惹得有些过分。 李同早晨刚刚到办公室,就突然有一种感觉:不太顺。 人还真的不愧是自然界中最有灵性的动物,对许多事物的感知,有时候让人难以置信。笔者在南山调查时,不仅仅听到了天飞丝、心渡寺等历史,更听到了许多流传在南山地区的神异之事。那些远古的已不可考,就是近现代的甚至当代的,也有不少,包括在南山颇有名望的乌以轩老先生(附记中详记乌老其人其事)。据说文革期间,造反派要批斗他时,他曾梦见有神人梦中告诉他:尽管随他们去,你得活着。将来南山有大事要交付于你。果然后来,乌老承担了《南山志》的编写工作,这是何等的大事啊!乌老在《南山志》的后记中委婉提到:夜梦南山之神,托吾以修志之大事。谓余生既存,当为志也。笔者在南山见到乌老先生时,也曾问过此事。老先生没有回答。就笔者所有的经验,坚信人的第六感官是存在的。而这第六感官,便是预知。当然,笔者也曾就此事与三五同好商讨,所不解的是:很多大脑中的场景我们已然经历,但却在当下发生。李同副书记此刻,也正陷于这种困惑。茶杯落地了,碎玻璃晶莹剔透,在办公桌前形成一圈细碎的光芒。这茶杯碎得突兀,碎得意味深长。这是三十年来,李同第一次早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碎了自己的茶杯。 他站了会儿。 秘书小王拿着摞文件,到了门口,见李同愣在那儿,想问,却没开口。小王又朝屋里望,马上便从外面拿来扫把,进屋将碎玻璃扫了,然后问:"李书记,要不要去换一个?" "不用了,柜子里有。"李同说着出了门,在走廊上碰见章风。 两个人点点头,章风说:"李书记脸色不太好,昨晚又过了吧?" 这话一语双关,既有可能是指喝酒,也有可能是指女色。李同好女色,在南山官场高层,并不是多么需要遮掩的秘密。领导干部好点女色,有时就是娱乐。为党工作千辛万苦,有点娱乐也是正常。只要不太奢靡,不太过分,不太张扬,说到底,只要不因为其他事情特别是经济问题出事,那就只能是娱乐。当然,现在的问题是:很多领导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事了,一出事,男女问题就不是娱乐了,就是作风问题。作风问题是大问题,是一个共产党员和领导们时时刻刻需要高度注意的问题。君不见,那些出了事干部,在台上时,一本正经,谁知道他们底下搞过哪些娱乐?等一出事,后面的情人全都出来了。不是组织不知道,只是组织没查你。关键是你给不给组织查你的机会,向不向组织亮出你这个平时是娱乐,出事就致命的"漏洞"。 "哪里?最近老是失眠,血压高了。"李同道。 "是啊,都是,那得注意。"章风朝宋雄的办公室看看,门还是关的,便说,"听说了吧?" 李同点点头。 章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说:"李重庆这……宋雄同志说要派一个调查组到机械集团去。我觉得这事……你看呢?" "机械集团正在处于艰难时期,这个时候派调查组进去,对经营有影响哪!"李同依然是没动声色。 章风叹口气道:"我也这么告诉宋雄同志的。他说再考虑一下,可能这两天要开会定。" 李同也叹了口气:"也好!机械集团的有些问题,是得调查一下了。尾大不掉,将来是更大的问题啊!" 小王将办公室清理好了,又从柜子里找出个新杯子。领导干部有三个用不完:杯子用不完,女人用不完,工资用不完。柜子里杯子还有四五个,都是高级的,有瓷的,有不锈钢的,还有竹子的。至于这些杯子的出处,恐怕连李同自己也说不清楚。大小会议上发,开业典礼上发,动工仪式上发。反正都是发,杯子只是其中之一。不发东西的会议,在官场上叫干会,而发了纪念品的,则是实会。一干一实,就造就了无数的杯子,无数的公文包,无数的雨伞,无数的床上用品。在南山,还有无数的丝绸制品。南山每年用于各种会议和礼品支出的丝绸制品总额就有两三百万元。丝绸集团那边专门请了三个漂亮的小姐,跑会议和礼品业务。那些小姐润滑得如同丝绸,让多少握有财政审批权的领导办公室里熠熠生辉…… 杯子洗了,泡上茶,李同才回来,坐下后李同问:"常委会是下周二吧?" "是的。"小王是去年刚到市委办的,原来在团市委搞学少部部长。到市委办公室来后,保留正科级。 李同没再说话,开始看文件,文件不少,每天都是一堆。好在看文件对于像这个层次的干部来说,已经是日修课了。他一份份看完,在收文上签上"李同"两个字,这两个字是连在一起的,"同"在"李"的下面,草书李的最后一笔顺势带出来。两个字如果不是细看,是看不清楚到底写着什么的。签名就得有艺术,领导干部的签名尤其是。能让人一眼认出,那还能是水平?何况签字签得太多了,后来就形成了定势——以简单快捷为原则。在两个字之外,还得画上个半围的圈。全包围了,不好;半包围了,表示读了,且认真读了。读进去了,又出来了,半包围是也。 茶香开始溢出来,茶叶在杯子里渐渐站立,如同袅娜清新的少女。李同注视了会儿,想到小米。这会儿,小米也许还正在被窝里,她那光滑的身子,与上好的丝绸被裹在一起,令李同想着就有了蓬勃的欲望。在小米身上,他找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同样,也是在小米身上,他得到了那种极致过后难以言表的快乐。虽然那种快乐夹杂着小米的哭声,颤抖与叫喊……他喜欢!小米如同一枚茶叶,被他揉搓着,揉搓着,便溢出了清新的汁水,便有了覆盖他的呻吟与痛楚。在小米之前,李同也有过许多的女人。有些是王若乐介绍的,有些是其他人安排的,还有些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投怀送抱的。但那些大都是应付,或者说逢迎,在她们身上,李同完成的只是男人所要完成的一套动作,而没法去完成更多高难度的动作。恰恰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吸引了李同。结婚后十年,李同就同妻子有名无实了,妻子似乎永远对两性感到羞耻。当然,小米也是,可是小米配合了他的一切。每当早晨醒来,他看到小米身上一块块的紫青后,便心疼不已。他会丢下整信封的钱,小米在这时候也总是无言的,她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受伤的蝴蝶…… 不会是小米有事吧? 李同掏出手机,给小米发了个短信。一般的问候语,这是他们短信的开头。他不会在没有确定小米方便接收他的短信的情况下,发任何亲昵的语词。这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小米的保护。发完后,李同继续看文件,电话响了。 建设局长刘会明拖着浓重的鼻音,如同感冒了一般,说:"李市长,啊,不,李书记,在办公室?" 李同"嗯"了声。当然在,不在,你打这电话有人接? 刘会明又道:"那我马上过来,有事要向书记汇报。" 刘会明在南山处级干部当中是个传奇人物,这人三上三下。二十多岁时,他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团市委,后来被领导看上,刚刚三十岁就到桃源县担任副县长。副县长干了三年,正要转岗到副书记,被人告了,说其同桃源县的团县委女书记有关系。虽然最后调查不了了之,但他在桃源也没法待了,回到团市委任副书记,再后来又到桐山县搞副书记。挨到要提县长时,又因为重大安全事故被停职。半年后安排到市交通局任党组书记,再到建设局任局长。这人身材魁梧,乍一看像个北方汉子。说话鼻音浓重,有时,说得稍快就难以让人听懂。从到桃源县开始,刘会明和李同就很是投机。那是李同在市委办,两人打交道也多。喝酒,打牌,唱歌,几乎每周都要聚会一次。李同当了副市长后,正好分管建设。在李同眼里,刘会明会做事,但胆子太大,沉不住气,这也一直是李同反复告诫刘会明要改正的地方。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生成了眉毛长定了骨,哪能轻易改得?刘会明要来汇报,八成是为安置房项目的事。或许正是这事,让李同从早晨开始到现在,一直心神不宁。早在上周,政府那边就传出话,说花木荣暗中请人对安置房这一块进行了检验。他给花木荣打电话,让她将安置房的后期款子拨了,花木荣也是搪塞。看来,这事还真有其事。且看刘会明怎么说吧。 不到十分钟,刘会明就到了。先是将包里一个小包递给李同,说:"这是一个朋友从西北带来的,地道的虫草。不错,先用着看。" 虫草可是好东西,这李同明白。他也曾用过一些,身体立马就有感觉。他赶紧将小包放到抽屉里,然后望着刘会明。刘会明转身关了门,说:"那花……木荣市长听说找人对安置房进行检验,这事,李书记应该知道吧?" 李同抬了下头。 刘会明有点急了,他一急,鼻音更浓重:"这不是明摆着要动你李书记吗?要查我,也无妨,在南山,我也算是混到头了。可是这……她也太……女人一当官,就更毒了。" "不要乱说。"李同制止了他,问道,"实际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 "情况是透明的,不就是三十多幢房子嘛!而且工程是严格按照招投标程序,进行公开招标的。招标时,花……她当时在宣传部,不也有新闻媒体都参与了吗?我看她这就是新官上任,想找碴。" "我要实际情况!"李同提高了声音。 刘会明一颤,顿了会儿才道:"这个……六千套房子,全部是按当初招标进行的。我们在房屋建设过程中,专门招标请了监理机构,全程监理。房屋竣工后,验收也合格。这都有监理方和验收专家的意见。实际情况就是没有问题,如果说有问题,那就是花木荣她在鸡蛋里挑骨头。" "就这些?" "就……这些。" "那好,我问你:房屋面积现在是多少?与设计面积是否一样?" "应该一样吧。" 李同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刘会明面前,压低声音道:"我的刘大局长,连房屋面积都没搞清楚,怎么监管的呢?马上打电话,叫王从志过来。" 刘会明说:"就打,就打。"立即拨了房管局长王从志的电话,让他火速赶到市委李书记办公室来。 房管局是市建设局下属的二级局,副处级。局长王从志,是南山王姓家族中少有的行伍出身的人。论辈分,他应该是老悬壶王的侄子辈,也就是与现在的王若诗、王若书、王若礼、王若乐四弟兄是堂兄弟。王从志的祖父和这四弟兄的祖父是亲弟兄。王从志十七岁参军,在部队里凭着机灵,一直干到了正团职师后勤处长。转业后本来早安排在市文明办搞副主任,但只干了一年,他就找人瞅到了房管局这个空位,钻了进来。房管局虽然是建设局下面的二级局,但人、财、物都是独立的。房管局的人员,是建设局的五倍还多。而且,房管局人员的结构也是十分复杂的,全南山市的领导干部,三分之二有亲戚和亲属在房管局。这是因为房管局一直是事业与自收自支相结合的双重机构。领导干部的亲属和亲戚,不好安排了,就到房管局,自收自支,逐渐过渡。也正因此,王从志到房管局后,首先就注意到了这人员结构的特殊性。他一开始就给全局职工下了条死命令:每个人都得想办法,通过各种路子为局里挣项目搞钱。挣项目与所搞来的钱,与工资直接挂钩。这一招盘活了房管局的三百多号人,每年仅靠职工们通过领导的关系,找来的各种项目和资金,数量是相当可观的。职工的工资也比王从志去之前翻了一番。这两年,随着国家政策对民生工程的投入,房管局抓到了保障房和安置房这两大块项目。王从志这个副处单位的一把手,变得比大部分正处单位的一把手还要牛气了。去年底,由房管局投资的南山大厦正式开工,按五星级设计,集餐饮、客房、会所、商业于一体。王从志在给李同他们描绘南山大厦时,用了个时髦的词:hold,就是说南山大厦要镇得住南山现有的同类型建筑,成为南山市的地标。 "李书记!"王从志满脸通红,带着一团酒气,冲了进来。 李同把茶杯盖盖上,又揭开。刘会明道:"从志,李书记要安置房的数字。" "数字?"王从志揉了下眼睛,说,"数字都报过了吧?" "我要的是实际的数字,不是报告上的。"李同将茶杯盖重重地扣到茶杯上,说,"不要水分,说真实的。" 王从志又揉了下眼睛,却并没有回答,而是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来,才道:"数字都是真实的。六千多套房子,四十九万多平方米,这有验收报告和监理报告。" "每套房子的面积呢?" "八十三。" "是吗?" "啊,后来因为土地原因,每套实际竣工面积是八十二到八十三。" "什么叫八十二到八十三?" "就是一部分房子在八十二或者八十二多一点,绝大部分房子接近八十三。" "是吗?" 李同这一问,让王从志和刘会明都没声音了。李同盯着王从志,说:"你们糊涂啊!房屋面积能做得了假?说说,还有没有其他的问题?这少的面积,在财政列支中是不是直接扣了下来?" 刘会明望望王从志,王从志抹了下脸,说:"没扣。我马上按照李书记的指示,把它从财政列支中提出来,扣掉。其他……李书记,真的没问题了。" "没问题就好。"李同移了移身子,将正在震动的手机按了下,继续道:"两天之内必须把这个算清楚。所有面积都算出来,全部按成本价扣除。然后将材料报到我这里,同时送一份给政府木荣市长。" 王从志还在犹豫,刘会明马上答道:"行,我们马上办。" 李同看了看手机,电话是小米打来的。他直接回拨了过去,一般情况下,小米给他打手机,都是先打,李同并不接。然后再由李同回过去。小米一接电话,就说:"我要到北京去。" "出差?" "几个同学一道。另外一个在北京的同学结婚。" "啊!那……"李同斜视着刘会明和王从志,说,"那好吧,什么时候过去?要……" "明天。当然要些,你晚上来吧!"小米打了个哈欠。 "今天不行。你去吧,注意安全。我马上给你打过去。"李同本来还想说两句亲昵话,但碍于刘会明和王从志在,便挂了电话。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张小纸片,递给王从志:"按这上面的账号,打点钱过去,一个朋友急用。" 王从志看都没看,直接将纸片放到包里道:"好,我马上让人打。" 刘会明和王从志走后,李同掩上门,又给小米打了个电话,叮嘱她在北京要灵活点,不要太傻。另外,钱马上就打过去。在北京碰到好的衣服,尽管买些。早去早回,这个周末,如果没特殊安排,我将过去。 小米说你放心,周末尽量赶回省城。 中午,李同陪同中央理论精神宣讲团一行,稍稍喝了点酒。午饭后就直接在国际大酒店开了房间休息。刚躺下,身子就有些发热。他便给王若乐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王若乐聪明透顶,一听就明白领导需要什么,就说自己正在外面有事,李书记在哪个房间?我马上安排人过去。李同没说话,挂了。话说得多,没意思,说到彼此能懂,就是高明。 下午三点,李同在市委这边主持南山旅游年规划研讨会。专家们唾沫横飞,学者们意气激昂,领导们指点南山,会议好不热闹,充分显示了与会者对南山旅游年的关注与期待。李同只坐了会儿,便委托秘书长章风继续主持,说自己还有点事,待会儿再来。回到办公室,他静坐了足足有十分钟,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小米的影子,也不是中午那个在他怀里叫死叫活的女人的影子,而是花木荣。刘会明说得对,花木荣的目标并不是建设局,也不是房管局,而是李同。女人当官,要么没有手段,要么就特别有手段。这就像女人在床上,要么死气沉沉,要么波涛汹涌。 花木荣这女人还真了不得。当年,花木荣从妇联主席位置上进入常委,李同也是冷眼旁观的。那时,他说不上话。作为南山地区赫赫有名的花政委的女儿,花木荣身上还真的聚集着花政委的果断与胆识。与她的兄弟南山一中的花立不同,花木荣作风张扬,为人粗砺。在宣传部长任上,她就做了几件一般市领导不愿为之也不敢为之的大事。一是搞了个"我与领导面对面"系列访谈,让那些处级干部在电视镜头前回答老百姓提出的种种问题,搞得很多处级干部相当难堪。二是改革南山地方戏剧团。南山地方戏剧团建立于一九五二年,到新世纪初,因为地方戏剧种的局限,长期处于无戏可演、演了也没有人看的尴尬境地。但是,剧团是事业单位,国家全额拨款,这十年来,很多南山市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子女,一旦没有把握上大学,就考江南戏校。学习倒是其次,关键是毕业了有个地方戏剧团来接纳他们。二○○○年,剧团只有八十多人,到二○○八年,剧团已经膨胀到了一百八十多人,八年时间增加了一百人。而每年演出,只有屈指可数的十来场,还都是"两会"和重大活动期间由市委市政府包场。每年财政在剧团这一块的投入达到了四百多万。花木荣当宣传部长后,就带队到剧团调研,弄出一个《关于地方戏剧团改革的意见》,报给了市委市政府,提出三条意见:一是精简人员,先破后立;二是政府买戏,变养人为养事;三是强化创新,改革地方戏。按照这三条意见,南山地方戏剧团要从一百八十人精简到五十人。所谓先破就是剧团解散,所有人员全部下岗,关系转入社会养老机构;所谓后立,就是在精简的基础上,重新组建南山地方戏发展有限公司,以精兵强将打造新的南山地方戏剧团。至于政府买戏,说白了就是将政府每年给剧团的四百多万,由养人变成养戏。剧团每演出一台戏,政府给予两千元的财政补贴。同时,她还提出要南山地方戏剧团改革南山戏,吸收其他剧种的优点,将南山戏过于冗长的唱腔,改革成适合于现代观众的唱腔。这三点意见得到了时任市委钟雷的充分肯定,很快在常委会和政府常务会议上获得通过。南山地方戏剧团由此宣告结束,新的南山地方戏发展有限公司成立。在人员精简上,花木荣坐镇剧团,不问谁说情,不管是谁的关系,一概不问,唯业务论去留。那一阶段,南山官场议论得最多的是花木荣,被人骂得最多的也是花木荣。但也就是这两件事,让花木荣在南山官场上树立了威信,甚至江南省都知道:南山市有个女宣传部长,其改革力度,非一般人所能为。 现在,花木荣到了市政府,李同听政府那边的人说,花市长正在着手两件事。一是南部新城的重新启动。虽然宋雄书记和莫大民市长对此都没有明确表态,但她却已召开了相关部门参加的会议,并且到新城去实地查看。第二件事就是安置房。本来,安置房是在李同任常务副市长期间安排并建设的,到花木荣这里,房子早就建好了,只剩下最后的一部分财政资金到位问题。按理说,花木荣是不该蹚这水的,前任干的事,你搅它干啥?何况前任还在南山市,且已升任副书记。稍稍有点官场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事惹不得。可是,花木荣偏偏惹了,且惹得有些过分。李同觉得:花木荣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不是地方,她应该在发展经济上烧一把火,而不应该在如此敏感和如此牵动官场神经的工作上烧火。这不是分明对着我吗?李同越想越生气,但他得稳着。他得等刘会明和王从志他们拿材料来。没有证据,一切说法都是瞎说。不过,对这两个人,特别是王从志,李同确实在心里没多少底。王从志这人军人出身,处事果断,胆子也特大。他也是因为王若乐,而结识王从志的,后来他发现王从志和王若乐各有所长。王若乐从来不在工作这一块找李同,而王从志恰恰从来都是在工作这一块找李同。两个人的共同点是:保密性好。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到了他们那里,就是进了保险箱。你就是用三吨炸药,也难把那些事那些话炸出来。这点让李同放心,也正是这放心,当初在安置房建设上,李同也没太多过问。他给王从志和刘会明明确了一个态度:保证质量,廉洁建房。现在看来,如果花木荣那边掌握的资料是真实的,那就是王从志在他李同面前耍了手腕。凭直觉,李同觉得王从志和刘会明在安置房建设中一定有猫腻。一点没有不现实,但有得太多,则是错误,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了。 民生问题是首要问题,中央领导都多次强调。在民生问题上犯错误,那可不是一般的错误,那是得承担双重责任的错误啊! 李同揭开杯盖,他发现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赶紧用左手握住右手,但那没被握住的手指,却依然在颤抖着。这一会儿,他竟然想起了李唐。李唐是原江南省建设厅的副厅长,是南山状元李家当时最大的官,李氏家族曾为他骄傲。可是他出事了,刚刚四十多一点,就因为受贿两千多万,成为江南省新时期以来第一个因为受贿腐败被执行死刑的厅级干部。李唐成了南山状元李家族的疼痛。李唐被执行后,骨灰就安放在南山红白塔边的公墓里。那墓正处于红白塔的中线上,独立而富有意味。 "李书记,宋书记请您过去。"秘书小刘过来喊。 李同"嗯"着,端起杯子就出了门。他走得很慢,活像一尊正在慢慢移动的佛。到了宋雄办公室,他听见宋雄正在同章风交代:"将经济局的范定也叫来。" 叫范定过来?是为了…… "正忙呢。"李同进了门,边招呼边坐下来,又用两手攥了攥脸庞。宋雄说:"机械集团的事,咱们得好好研究下。" "李重庆那?" "李重庆这种走法,会把机械集团带进死胡同的。我们发现了问题,就得及时去纠正。"宋雄说,"为这事,我想了好几天。也同大民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还分别征求了李驰同志和花怒波同志的意见,南山机械集团的有些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有这么严重?" 宋雄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他的头发又开始向后使劲地伸着了。 章风又进来了,身后跟着花木荣,还有经济局长范定。大家坐定,宋雄问范定:"机械集团的具体情况,经济局清楚吧?" "这个清楚。"范定不假思索就答道。 "是吧,那说说。" 范定道:"机械集团这两年因为国际国内市场的问题,产品严重积压,出口降低了一半,企业效益明显下滑。李重庆也多次向市委政府递过报告,要求政府在关键时刻给机械集团注资,以期渡过目前的难关。" "仅仅是因为市场问题?" "是的,市场问题。当然也可能有内部管理的问题,但不是主要问题。" 花木荣在边上插了句嘴:"我可听说李重庆在南方投资搞房地产,有这回事吧?" "这个,我们不清楚。应该没有吧?他没有那么大的资金去搞房地产开发的。即使有,也应该是参股开发。机械集团的资金让他觉都睡不好,他还会抽资金去搞房地产?"范定在南山处级干部中,算是个秀才。这人一脸学者样,讲话喜欢用反问句。他的岳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南山市委副书记花山。因此,他也可以算得上是南山花姓的子弟,与花木荣他们搭得上界。不过这人很少与花姓来往,大概是作为花姓的女婿,他不想让人感到他是靠花姓而混上来的。往往是,在官场上特立独行的人,就是最想向别人证明自己能力的人。 "范定同志!"宋雄喊了声,"你这个经济局长,对经济不敏感哪!南山机械集团的大部分资金这三年内,不断地向南方流动。这个情况你们掌握了吗?" "这……没有。"范定的脸更白了。 "李同同志,还有木荣同志,你们说说看。"宋雄道。 李同喝了口茶,就在他准备张口时,花木荣先说了:"南山机械集团是个老集团,这几年效益不好,我想两个方面的原因都有:一是国际国内市场的波动,二也跟管理有关——管理层老化,观念陈旧。李重庆把资金转移到南方搞房地产开发,这完全有可能。关键是他个人去开发,还是以机械集团的名义去开发的。如果是个人的,那就不合法。如果是以机械集团的名义,那说不定也是一条拯救机械集团的路子。至少能帮助机械集团暂时渡过难关。现在全国的房地产市场一片红火,到处都是金子,就看谁有能耐。李重庆如果真的抓住了这机会,那就说明机械集团从产品运作走向了资本运作,这是好事啊!" "不是好事!"李同闷闷地堵了句,然后道,"李重庆这是置机械集团好几千员工于不顾。主业荒了,副业能振兴?" 花木荣动了动嘴,宋雄示意她让李同说下去。李同继续道:"不过,从产品运作向资本运作过渡,是一个企业集团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这我一点也不反对。关键是资本如何运作了?建议市委责成经济局牵头,成立个调查组到南山机械集团,对机械集团的资本运作情况进行一次全面了解。防患于未然哪!否则等集团倒了,谁来承担这个责任?李重庆是不会承担的,他可以抽身就走。企业家是最自由的,中国的企业家尤其是。" 章风听李同的一席话,知道李同是在明白了宋雄的意图后,有意识地这样建议的。这建议一方面迎合了一把手的意图,另外又否决了花木荣刚才的提议。其实,李同同李重庆的关系,也是相当复杂的。李重庆在南山十几年了,南山没有哪个市级官员敢站出来说:他跟李重庆没有工作以外的任何关系,或者说他同李重庆是绝对清白的。无非是关系深浅而已。李同同李重庆的关系应该也不浅,但在今天这个问题上,李同如此态度明朗,那只能说明了李同的老道。南山人称李同为"官佛",佛的最大智慧就在于悟。李同是悟出了宋雄的心思,他要把作为市委副书记的第一把火烧在宋雄书记身上。他要让宋雄书记感到:在南山,李同可以是一把手杖,或者是一把雨伞,甚至是一枚炮弹…… 宋雄犹豫了一下,将向后的头发向前拢了拢,说:"那就请李同同志牵头,组织经济局、纪委、审计等部门,到南山机械集团去调查一下。要注意方式,讲究效率。另外,在事情弄明白前,不要对外有任何表态。" "这个可以。"李同答道。 花木荣扭过头,看着窗外。天下起了小雨,远处的南山山顶,正在雨雾里缥缈着。 李同和范定一道回到办公室,拟定了参加调查组的人员名单,对外名义上是进机械集团,调查集团应对市场的相关情况,对内则重点是查集团资金的流向。范定走后,李同又仔细地看了看名单,所抽的几个人都是他信得过的。宋雄把第一把火烧在南山机械集团,这说明宋雄抓问题会抓主要的。而现在自己主动来揽这活,那正是因为南山机械集团因为李重庆跟自己跟南山的领导层关系太紧密了。他怕其他人控制不了局面,一旦调查起来,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局面一旦失控,那后果可能将是南山官场的一次海啸。 临近下班,李同接到李驰的电话,问他是不是在负责对南山机械集团的调查工作。李同说是的,这是宋雄书记的意思,重点是调查南山机械集团的资金流向。李驰说宋雄这是做给南山的干部们看的。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他李重庆只要不侵吞国有资产,只要不胡来,他有经营企业的自主权。市委来牵头搞调查,这不是干预企业经营的行为吗?李同啊李同,这事你应该阻止宋雄同志。他对南山的情况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我们不能因为怀疑,就挫伤一个对南山经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的企业家的积极性。我们挫伤不起啊,同志! 李同解释说所谓的调查,李主任还不清楚?我会把握分寸的。你放心。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汇报。 那好!我等着。李驰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显带着情绪。 这,李同理解。在南山,官场上人都知道李重庆是李驰最赏识的企业家。李驰的女儿早年从大学毕业,一开始就安排在李重庆的集团内。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堂堂市委副书记的女儿,怎么就安排到了一家企业?半年后大家才知道:李重庆以职工出国培训为由,将李驰的女儿送到美国公费培训了。三年后,李驰的女儿办了绿卡,成了李重庆的南山机械集团驻美国办事处的全权代表。能把这一步棋走得如此缜密如此高明,没有李驰和李重庆的相互配合,是不可能的。这也就显见李驰跟李重庆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领导与企业家的关系。就像李同自己与王若乐的关系一样,说不清,道不白。处处都不见他,却处处都能看见他的影子。 每个官员后面都有另外的影子,或许正是指这吧? 第一章 火烧南山(5) 三把火 女人哪,看来真的不能当官。当官了,不想问的事,你非得问。而且女人的好胜心都强,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还可以去消遣去寻花问柳。女人就只得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不男不女了。 一年四季,南山人只有两次可以听到心渡禅寺的钟声,也只有两次可以远远地在市内看到心渡禅寺。两次听到钟声:一次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另一次是四月十八佛诞日。两次远远地能看到心渡禅寺,一次是禅寺桃花盛开之日,一次是冬天白雪落满禅寺之时。桃花盛开时,从南山市区就可以看到在桃花的淡红中,那禅寺的飞檐。平时,禅寺的飞檐也是向着四周的,可是南山市的人怎么也不会看见。人们说这是因为南天子老先生当年移南山时,栽下的一株桃花。这桃花是南山之灵。桃花开,万物生;桃花红,万物显。冬天,白雪将心渡禅寺覆盖,那充满着神秘与清香的禅寺,竟然像庞大的法轮,从远处看,就平添了无限的肃穆。 花木荣早起的时候,喜欢到南府河边走一走。虽然这些年,从生理上看,她正在逐步丧失作为一个女人的特征,但在内心里,她渴望着那一切重新回来。从她的家到南山脚下的南府河,也就一里地。早晨人少,她快步地走,四月的风吹着她,她习惯性地拢了下头发。这个纯粹女性的动作,让她在一瞬间又有了少女年代的美好情感。在南府河边上,靠近南山的那一侧,有红白塔。塔边上有她的父亲南山赫赫有名的花政委的坟墓。父亲的坟墓边也栽着三株桃花,为什么是三株?花木荣一直没弄明白,这是父亲遗书中说的。后来她曾想:父亲是不是要用三株桃花来纪念他人生岁月中的三位女性?或者还有其他? 一个人的内心多深,深到了别人不可能进入的地步。父亲晚年的内心,就是如此。 花木荣到了河边上,正沿着河岸走。这种走法让她自在。这些年,在南山官场上浸淫,慢慢的,她感到作为一个自然人,失去了许多天然的特质。 笔者注:某社会学家曾有评论说: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转变,事实上就是人类逐步丧失自然特性,而被社会化。社会化最终的结果是:随着价值观的趋同,个性消失。从而影响自然人的生理遗传。而官场,则是最大的社会化工厂。官员性格与理念的同质化,是当下官场走向以灰色为主的单一色彩的重要原因。 一抬头,花木荣猛地看见了一丛桃花,那是南山顶上心渡禅寺的桃花。虽远,却近。她几乎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那些正在一一打开的花瓣。那些花瓣上还有露水,晶莹,清亮,安静……她赶紧加快了步子,到了红白塔边。父亲墓前的桃花也开了。不过,才刚刚开。在早晨的风里,桃花有淡淡的香。她走到父亲的墓前,坐了会儿。跟父亲之间,近三十年,他们很少说话。父亲是个把感情藏得很深的人,即使在自己最喜欢的女儿面前,父亲也是不苟言笑。只有在去世前十几天,父亲有一次对着她突然笑了,说:"丫头,你真像……"至于像谁,他没有说。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说。他端坐在红白塔下,静静而去。花木荣也就一直将父亲的笑藏在心里了。 桃花红,心弦动。 桃花白,心如雪。 上午,花木荣牵头召开财税部门季度调度会。从前三个月的财税情况看,不容乐观。特别是重点企业入库税收,大幅下降。南山机械集团下降了百分之六十,南山丝绸集团也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其他一般性工业税收虽然略有上涨,但一季度实收比原计划少了将近百分之三十。财政局长乔树、国地税的两位局长都分别谈了对一季度税收下降的总体看法,认为主要还是受大环境影响,特别是进出口影响,导致重点企业税收严重下滑。花木荣一直听着,对于财政,她也不算是外行。早年在乡镇担任主要负责同志,天天就是与财税打交道。在宣传部长任上,她曾组织过一次财税大访谈。她自己亲自参与了很多节目的策划与摄制。而面对现在南山财税如此严重的情况,她只用了五个字:结构性下滑。 何谓结构性下滑?花木荣也是思考了多日才提出这个观念的。南山地区多年来,税收主要依靠两大产业:机械加工与丝绸加工。两大产业的兴旺与否,直接关系到财税收入的增减。"我们要逐步引导改变这种结构性的矛盾。南山要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花木荣强调。同时她提出要加快南部新城建设。南部新城重新启动的规划已经拿出来,以投资带动地方经济发展,与以第一产业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共同推进。这样,南山市的财政状况,就会在较短的时间内,有较大的改善。 乔树年纪不大,四十出头。他原来是南山市财政局的副局长,外地人,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南山工作。二十多岁时,他当时任财政局的计财科副科长,被时任南山市副市长的花怒波看中,把自己的大女儿花叶嫁给了她,花叶长得不丑,但有一样毛病,就是小时候因为高烧留下了羊角风。不过很少听说她发作。只是这么多年来,也很少看过她出门。花怒波说他女儿喜静。不过,有两次南山市举行书法展,倒是有他女儿也就是乔树的老婆花叶的作品。那些字倒真是摇曳生姿,颇见功底。乔树平时见着花木荣,大部分时候是喊职务,有时候较私下的场合,则喊"小姑"。 这会儿,会正好开完了。乔树留了下来,对花木荣道:"花市长,第一季度的财政收入太……我看是不是能想点办法,不然,连一般预算性支出都难以兑现了。" "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我刚才说是百分之三十下滑,其实还不止。南山机械集团这三个月几乎是一分钱税收没有。财政给他担保的世行贷款,还得由财政来结息。" "唉!"花木荣问,"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见是能不能请政府研究一下,从这第一季度市民生工程资金中动用一部分。等下一步财政状况缓解,再填上。" "以前动过吗?" "动过。"乔树说,"一季度,国家财政给南山市民生工程的直接拨付资金是四亿二千万。我们已经拨下一亿多一点。还有三亿,不能全用,但可以用一部分。何况这用也只是暂时的。" "这个……这是政策性投入,关系到民生问题。从上到下,十分关注。我看要慎重。" "花市长哪,我当然也想慎重。可是到处都要钱,钱从哪里来啊。不瞒市长说,这三年,南山市财政通过国家民生工程资金,救财政之急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涉及资金也不是一亿两亿了。我看,花市长,这事你只要点上头,我们来操作。" "……" "那好,我先回去。花市长定了后再告诉我。一个大市,财政不能崩盘哪!要是真崩盘了,那就……" 乔树说着就出去了,花木荣想了会儿,动用国家民生资金,这可不是小事。民生工程是当前最大的工程,民生资金也是上面一直盯着的。这两年,就先后有不少官员在民生工程上出了事。刚才乔树说以前也动用过民生工程资金,但那是以前。现在是花木荣在政府担任常务副市长,动用民生工程资金,她是得负责任的。不过,依目前财政的状况,确实是十分困难。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南山和全国其他的地方一样,早些年是财政大门敞开,财政负担人员数额庞大。财政中的一大半,都是解决人头经费的。这几年,市级财政逐步好转,原因并不是因为市级财政的盘子增大了,而是因为中央的转移支付资金增多了。中央项目不断增加,就给地方上提供了"揩油"的可能。检查是检查,验收归验收,该"揩"的"油"还是得"揩"!民生工程资金是从前年开始,地方上获得的最大数额的中央无偿扶持资金。比如医保配套、村村通工程配套、社保配套、文化进社区工程配套、中小学生早餐工程配套等等,各种配套加起来有二三十种之多,一年总的资金,就一个南山市来说,也是相当可观的。这些资金虽然按照要求,部分是直接打到老百姓的卡上,但绝大部分还是通过政府部门运作的。政府部门是最大的"揩油"者,不揩油,没法生存,至少没法高质量地生存。以前,花木荣在妇联当主席时,妇联一共才二十来个人,每年市财政给的个人经费以外的工作经费,包括招待、用车、补助、文印、会议等,一共才十二万元。刚刚到了五月,十二万元就用完了。还有七个月怎么办?不能不过日子吧?也不能关门吧?既然要过日子要开门,那就得有钱。钱从哪里来?就只得采用三个办法:一是打报告找市长批一点,二是找好的企业化缘一点,三也就是最大的来源,是从中央和省里安排的项目经费中挖一点。可以说,用项目钱,是各级各部门跑项目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那些年,她也至少用了上百万的项目款,后来离开妇联离任审计时,也就是一句话:部分资金的使用,未能做到完全合理。至于责任,没人跟她说过,也就更不存在她来负的了。政府也一样,李同当了几年常务副市长,用民生工程的钱,用完了,走了。谁去追究呢? "花市长,莫市长来了。"政府办主任李谈在门口喊道。 刚才开会前,花木荣曾问李谈,大民市长今天有什么安排,李谈说不太清楚,等会儿市长会过来的。上午,他还得参加人大李驰主任那边一个活动。她就让李谈等市长来了叫她,这市长来了,她马上拿着笔记本到莫大民办公室。莫大民刚刚坐下,她没停,就直接说:"有两件事给大民市长汇报下,请市长定。" "好!" "一个是南部新城重新启动的事,方案都拿好了。请市长定一下,到底由谁来牵头。第二个是目前财政状况吃紧,财政局那边建议从民生工程资金中先挪一点,你看……" 莫大民抬着头,看着花木荣,然后又低下头,端起杯子,这一套动作,慢条斯理,恰恰跟莫大民这个人给南山官场的印象一致。但是,谁都知道:这慢条斯理背后,是莫大民的心机。在开发区光伏产业开工后,一部分人到工地闹事。莫大民当时没让公安出去,过后直接让公安找到了王若乐,请王若乐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到环卫局上班。王若乐为此专门到莫大民办公室解释,他连门都没让王若乐进。王若乐又跑到他的房间,甚至通过他在西平的关系来疏通,他一概不理。结果王若乐只好让人到开发区向光伏企业工地的负责人道歉,还赔偿了十万元。王若乐虽然没出面,但有人传说:王若乐在事件之后曾跟人说莫大民是真正的厉害角色。一个人厉害不厉害,狠不狠,并不在他赤膊上阵,而在他四两拨千斤。能够把南山地盘上最厉害的悬壶王家族给压住了,这也算是莫大民在南山烧得最旺的一把火。有人甚至怀疑:莫大民这一招是早就算计好了的,不然,他怎么在王若乐的人动手前就离开了工地,又在刚刚出事之时,又出现在现场? 最复杂的心,是官员的心。佛说人心有七层,官员心至少也得在五层之上。五层之心,密不透风哪! "这两条嘛!"莫大民把面前的文件拢在一块,说,"第一,南部新城的事,我同宋雄同志商量了一下,由李同同志负责,政府这边成功市长协助。至于财政,情况我清楚。在目前这个非常时期,适当地动用一点专项资金,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只能是权宜之计,要很快安排回笼,要经得住审计,要用得灵活,用得安全,用得其所。这个事,就由你负责,跟乔树同志好好商量一下。" "这……"花木荣觉得莫大民对这两件事的处理,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她想牵头的,恰恰成了别人牵头的;她不想沾的,却又成了自己非得要沾的。如果莫大民确实与宋雄商量了,那么,李同是应该在南部新城的重新启动这件事上,做了宋雄的工作的。到政府来之后,花木荣第一件着力干的事,就是南部新城的重新启动。她认为这是通过投资增加南山经济增长点的必要措施。她满以为这事即使不是她牵头,也应该是高成功牵头,但现在成了李同牵头、高成功协助。也就是说将来除了拨款外,她花木荣与南部新城并无多少关联了。全市上下说起来是一盘棋,然而棋子该谁走不该谁走,是有规矩的。特别是在像南部新城这样重大的项目上,李同牵头了,就意味着除了宋雄和莫大民,其他任何人最好不要插手南部新城的事务了。那是李同的棋子,只能由李同来走。但花木荣还是在莫大民面前想救一把,便道:"南部新城这事,主要是政府这边在协调。我看这牵头,是不是咱们政府这边……" "一样!李同同志也是从政府过去的嘛!一样!政府这边,事务性的工作多,南部新城涉及方方面面,没有强有力的推动,难以见成效。还是让李同同志牵头比较好,政府这边要全力配合。" "那……好吧!" 回到办公室,花木荣心里窝了气。南部新城的事,如果不是她提起来,可能就悬着了。现在她将泥和好了,房子却是别人来搭。工作往往就是这样,她摇摇头,市纪委的常务副书记李怡来了。 李怡是南山正处级干部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纪委常务副书记,正处级,在此之前,她是监察局长。她与花木荣算得上是发小,李怡的老父亲,当年跟花木荣的老父亲一道打游击,后来被批斗死了。花政委在世时,对李怡家庭没少照顾,两家走得近。虽然没有血缘上的亲情,事实上彼此都有些亲近。早年,花政委还曾动过心思,要把李怡娶进门当儿媳,后来没成。没成的原因是花木荣的弟弟花立,对李怡不感冒。李怡身材娇小,性格温柔,甚至有些怯弱。花立说这样的女人只能当花瓶,不能当老婆。可是后来的发展证明花立的想法彻底错了。或许正是花立的话激发了李怡,她工作后变得相当泼辣,成了南山官场上引人注目的女官员。只是后来,当了监察局长后,据说李怡有机会往上一点,条件是给她的某省领导一次机会。她没给,不仅没给,还将相关短信直接发给了该领导的妻子。结果是虽然没再升上去,却也再没人敢动她或打她的主意。花立先是娶了同是一中老师的唐平,不到三年就离了,再后来与在上海的大学同学王又结婚。两个人长期两地分居,且不生孩子,迈入了"丁克家庭"的行列。花立作为南山一中的副校长,行事说话却是校长之风。背后人传他实际是南山一中的真正校长,南山一中"垂帘治校"即由此而来。不过,花立这人有一点好,他业务精,且从不过问一中以外的事情。就是对于花木荣,这些年,也不见花立找过她任何事情。一个官员,最需要的是亲情,最烦恼的,往往也是亲情, 李怡见花木荣皱着眉,便笑道:"大市长又在想治市之事了?" "别笑话我。"毕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说话也就无所顾忌的了。 "好好,不笑话了。找我有事?" "是有事。"花木荣把门关了,说,"是公事。最近我接待了一些安置房的上访户。了解到安置房建设中有很多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数额惊人。我正在考虑这事要不要向两个主要负责同志汇报,你看呢?" 李怡稍稍想了下,说道:"还是不要汇报的好。" "为什么?" "这安置房工程以前是李同书记牵头的吧?" "是的。" "工程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验收了。还有些款子在我这边。" "那就对了。既然都验收了,说明安置房在程序上,已经结束了,且是合理合法地结束了。你刚到政府,来挑起安置房的事,那其实是等于在挑李同的骨头。你可能会说这是为工作,但外界会一致说你这是揭前任的短,与李同书记过不去。你得考虑好:真查出了问题,如何收这个场?" "收场?" "是啊!我在纪委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是开场容易收场难。特别是查某件事某个人,一旦查了,就得有交代。但怎么交代?往往是连查的人都没底。因此,我们一直都是慎重的,宁可不查,也不能查了却无法收场。这事千万要慎重!" "当然得慎重。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我看这样,如果你真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安排人侧面调查一下。纪委对安置房工程也有监督的义务。" "这样也好。"花木荣把话题扯开,问李怡孩子学习的事,李怡说都差不多,调皮,让人操心。两个人停了会儿,李怡凑到前面问:"那事有改善了吧?" 花木荣脸一热,李怡指的是生理上的事,这事除了医生,就李怡一个人知道。她摇摇头,李怡说:"不行到北京看看。我最近在网上看到,北京有家医院对这个病有特殊治疗方法。要治啊!才四十多岁,怎么能?女人就要有水,没水,怎么滋润?" 花木荣点点头。 李怡又道:"女人哪,看来真的不能当官。当官了,不想问的事,你非得问。而且女人的好胜心都强,因此活得比男人都累。男人可以撕破面子,还可以去消遣去寻花问柳。女人就只得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不男不女了。刘晓庆说做女人难,我说做女官员更难。啊,最近我到心渡禅寺去了一趟,讨了些佛教的书看了,还真有启发。很多事情就在于我们自己放得下放不下。木荣哪,哪天我拿两本给你,你没事也看看。" "那好!"花木荣说着,心思却已经到别处去了。 李怡叹口气,说:"那你忙。那事我让人侧面了解下,有情况就告诉你。" 花木荣点点头,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只精致的小包递给李怡。李怡问是什么,她说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化妆品吧,听说是进口的。李怡说那我就收下了,用用试试呗! 李怡走后,花木荣感到有些累,她告诉秘书小金,她想回去一下,有点事。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找她。回到家,没有人,她上床躺了会儿。大概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的吧,容易累,仿佛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似的。或许正如李怡所说,自己在工作上太要强了,心思太细,形之于身体,就是疲劳,就是乏力。躺着,天花板在头顶旋转,她只好大睁着眼,接着又爬起来。这床已经有四五年都是她一个人的领地。家里另有两张床,一张是丈夫的,一张是孩子的。分居久了,她竟然慢慢地习惯了,与丈夫之间,她觉得没有体肤之亲,却有了亲人之亲。 正想着,她听见门锁响,接着就听见皮鞋声。她没动,就听见两个人的讲话。 女的问:"行吗?" 男的说:"没事。她从来出去都是一天。" 花木荣的大脑"轰"的一声响,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正在那间属于丈夫的房间里说着话。她听见丈夫说:"我不喜欢宾馆,没有气氛。"而那女人笑了一下,答道:"但是我有点怕。" "怕什么?"丈夫问。 那女人说:"她要是回来了怎么办?" "回来了正好,咱正好摊牌。"丈夫声音有些冷,却又有明显的谄媚。 花木荣的脑袋开始疼了,她看看自己的房门,正好掩着。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冬的井里,冰着,冻着,一点回音也没有…… 或许他们仅仅是…… 或许他们…… 一个女人,一个在官场上风云多年的女人,此刻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迅速起来,穿上衣服,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打开大门,离开。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路可走。等到她到了大街上,再回头看,房子正掩映在四月的树木之中,丈夫的车子正停在门口。而那漫漾着她和丈夫二十多年时光的房子,正如同一艘小船,在风暴中飘摇。这么多年来,特别是当她渐渐地与女人的生理周期越来越远,她有时也曾想:正当年的丈夫,是不是也会……丈夫虽然只是市法院的一名审判员,但人生得清秀,与她的粗大正好相反。两个人往一块儿一站,正好是中国的地理:南方和北方。现在,南方正在漂移,这一切,北方能够拉回头吗?一个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如果传出这样的事,她怎么面对?但是,她就应该如此忍着吗?她越想越乱,头也越来越疼了。她打的到医院,找到刘蓓,让她开了点药。刘蓓问:上次那进口药吃了有效果吗?她摇摇头。刘蓓说不会吧,我们院里也有人吃了,效果很好的。她便道:有一点感觉吧,有时感到身子有些变化。但那个还是没有。刘蓓笑笑,说那就快了。她也笑笑,司机就过来了。 刚回到政府,政协主席李驰就找过来了,说打电话没人接,就到这边来看看。花木荣发现自己一旦回到工作,头疼就缓解了。她问李主席有什么吩咐,李驰说:"我是来报告的,不是吩咐。" "其实,有什么事李主席可以直接让秘书通知的。"花木荣泡了茶递给李驰。 李驰接了,说:"你忙,我就直接说了,两件事。一是政协的经费,现在很紧,能不能让财政这边安排一下?第二,我听说南部新城重新启动,到底是什么情况?" "经费的事,我让财政安排。南部新城,唉!"花木荣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这事也是我挑起来的。我觉得南部新城拖了几年了,不能再拖。就建议两个一把手考虑重启南部新城建设。他们同意了。结果是,这事由李同书记牵头,政府这边成功市长协助。哈哈,我这是和泥和得起劲,人家早在等着了。" "啊!"李驰将杯子放下,说,"李同负责?这事也是有点……不过都一样嘛,都是南山市的重点工作。一盘棋,一盘棋啊!这事我也只是问问,需要政协这边做什么工作,我们也好有准备。" "……那是。" 李驰望了眼花木荣,抿了口茶,道:"小花啊,最近看你脸色不好,身体要紧哪!到了政府这边,工作头绪更多,更要合理安排好自己。不能累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一定得注意啊!" "谢谢老领导。"花木荣这会儿用了"老领导"这个称呼,李驰确实是花木荣的老领导,当年她大学毕业被父亲送到桐山一个乡镇当妇联主任时,李驰是桐山县长。李驰当县委书记时,提拔她当了乡党委书记,再后来成为桐山县副县长,副书记。李驰到市里当组织部长时,她到市里当妇联主席。李驰当常务副市长,她正在作为进市级班子人选进行培养。李驰当副书记,她进了班子,当常委宣传部长。现在,李驰当政协主席,她来当常委、常务副市长。这样想来,她似乎一直踩着李驰的脚印在走,每一步成长中都有李驰的关怀。李驰这个人,在南山状元李中,现在算是当地级别最高的。但这人对宗族这一块儿好像并不太热衷。当然,他也不会去改变南山干部结构中李姓占大多数的格局,这是自然形成,也是历史原因。李驰对花木荣最重要的两次提携,第一次是在从乡镇到县里,进县里班子;第二次就是这次市级人事变动。据说当时省里征求李驰的意见时,李驰态度明朗,认为花木荣是合适的常务副市长人选。常务副市长这个角色在市级班子中很特别,论常委排名,它也不一定排在前面,可是在市级权力分配中,它绝对是靠在前五名的角色。书记、市长、副书记过后,就应该是常务副市长,而且如果从权力的可支配能力来看,常务副市长有时甚至超过了副书记。这次南山市人事调整,常委中至少有三位同志想过来任常务副市长,李驰在关键时刻说了话。他的理由有两个方面:一是花木荣同志从基层成长起来,懂经济,有政府工作经验;二是政府班子中也必须有女性市长。他说的话,除了这两点理由外,还另外有深意。一个从副书记位置上到政协当主席的领导的建议,往往更容易被省委采纳,当然,更重要的是被莫大民采纳。而莫大民,对南山的情况可谓是刚刚入门,李驰的建议,就成了决议。花木荣是在到政府后,才听说此事的。虽然她在此过程中,也曾到省里进行了活动,但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省里的意见是:南山常委的分工,主要由南山市委拿意见。回来后她也曾将此向李驰报告,李驰说:这不仅仅是常委分工,还有一点,就是从党委到政府了,我会给你努力的。 知恩不报非君子,官场上虽然真正的君子不多了,但有恩必报,还是得坚持的。 花木荣问李驰主席中午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她这边正好有个接待,也是老朋友了。李驰就问是谁?花木荣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在金满楼,十二点准时。 李驰望着花木荣,点点头说,那好,我到时过去。 十二点,花木荣和李驰几乎是前脚赶着后脚到了金满楼。进了包间,客人已经到了。花木荣说:"徐总,看谁来了?" "啊!"李驰和这个被花木荣称作"徐总"的女人,同时"啊"了一声。 女人道:"李县长,啊,不,李书记。" "哈,不是书记了,是主席了。"李驰放松了下来,旁边人给他拉了椅子,李驰坐下道,"木荣同志说有一个老朋友,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是你小徐啊,哈,现在做老总,了不起啊!" 小徐名叫徐艾矛。她笑着,两颊上有酒窝。看年龄,也就四十挂边。她站在李驰边上,说:"我也没想到。木荣市长说请了个老领导过来,我就猜着会不会是李书记,果真就是。李书记还记得小徐,真是小徐的荣幸。" "能不记得?"李驰笑着。 花木荣本来也想说几句,但脑子里一直缠绕着家里的房子和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她拿着手机出了门,打了丈夫的电话,问他在哪儿。丈夫说在单位,正吃饭呢。她便没再说话。或许真的在单位,甚至或许,她上午遇见的只是幻觉,但愿是幻觉。她想起刚才在医院,刘蓓问她有什么疗效时,她那一瞬间跌倒了谷底。一个女人,正在努力地回到女人,而她所希望守住的,却正在远离。官场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一切吗? 就像现在,商场能成为徐艾矛的一切吗? 席间,花木荣破例喝了白酒。她说:"一来是因为小徐来了,老朋友;二来是因为有李主席在,他是老领导。这样的氛围,岂能不喝酒?" 徐艾矛说:"当然得喝。而且得好好地喝一回。想当年,我在乡里搞团书记时,我的名字还是李书记给改的呢。" 李驰道:"这我记得。你当时叫徐爱毛。" "就是。"徐艾矛端着杯子,先敬了李驰,再敬花木荣。然后大家谈到桐山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当然也谈到一些轶事,只是,花木荣明显地觉得在李驰和徐艾矛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谈的。既然无法谈,两个人都是点到为止。那种说不清楚的含混,就像莫合烟的气味,弥漫着。其实,早在桐山,就有传闻说徐艾矛和李驰之间,关系暧昧。花木荣不太相信,她觉得官场上,男女官员之间,更多地还是工作关系,还是纯洁的同志关系。那种一味地将男女官员的关系定位成男女关系的想法,不仅片面而且没有道理。至少,在她自己身上,在她身边的许多女性官员身上,她没看到男女关系的影子。她们一样驰骋在官场,一样在努力工作。不可否认,中国官场是男权化了的,但不是非得靠男女关系才能破解男权化的桎梏。 笔者注:花木荣这个观点,笔者深为赞成。男权化的权力根本,导致女性官员在官场的角色异化,这是应该被正视的。女性官员由此在官场承受了工作压力和家庭压力之外,还格外承受了性别压力。国外有研究报告称:女性官员在男权化权力分配格局中,长期处于压抑和异化的边缘。笔者以为:这种现象在中国更甚。 下午,花木荣要赶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临走时,她对徐艾矛说:"我就把你交给李驰主席了,行吧?" 徐艾矛没说话,望着李驰。 李驰道:"下午到开发区吧,胡北川在那儿,他也是从桐山出来的。那里有不少企业正想上市,小徐的公司正好用得着。你们不就是搞上市咨询的吗?" 徐艾矛道:"那好,我就随了李主席了。" 第二章 各显神通(1) 第二章各显神通 挂职干部 官场上得罪人,不像商场。商场上是明的,官场上是暗的;商场上是你知我知的,官场上却往往是你知我不知。很多官员直到出事,才知道自己在官场上的对手那么多,本指望着他们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却不承想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石头。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四月,莺飞草长,南山上,一片葱绿。心渡禅寺的当家大法师释开悟,正在前厅里煮茶。 今天,心渡禅寺要来贵客。 早晨,开悟就让僧众们打扫庭院,连门前上山的台阶也扫了一遍。有僧人问:到底是哪位施主来啊,这么隆重?开悟笑而不答,只望着山下。山径正缭绕着薄雾,径旁的桃花也一株株地开了。 释开悟不仅是南山心渡禅寺的住持,同时还是南山市佛教协会的会长,南山市政协副主席。这样的身份,看起来有点滑稽,但这恰恰是中国特色。本来,佛门清净,然而这些年,这清净之地,早就不清净了。佛教协会管理着全市一百多座大小寺庙,每五年一次的换届会议,比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还要热闹。这些出家人,在外面看着清静无为,可一到庵堂里,则个个都恨不得赤膊相争了。释开悟曾为此专门开了堂法会,教导僧众中破我执,清我心。可应者寥寥。红尘万丈,连寺庙也难以幸免了。这世上哪还有真正的清净之地呢?从二十年前,成为心渡禅寺的住持,到后来成为市政协副主席佛教协会会长,释开悟曾不止一次地要求辞去这些社会职务。市里一再劝他:你辞去了,谁来管理南山的一百多座寺庙?现在,你是靠威望和大德镇着他们,你若不干,谁能接替?想想也是。心渡禅寺是南山地区香火最旺的大寺,每年的香火进项都相当可观。这些年,除不断地扩大庙宇外,开悟坚持将其余香火功德捐给了桐山县,在那里陆续修了十六所学校,解决了近万名山区孩子上学难的问题。他告诫僧众:这就是最大的功德。修行修行,重点在行。修而不行,修有何益? 细雨从禅寺的飞檐飘洒下来,香火气息与细雨气息混在一起,格外清新。 九点,释开悟接到电话,客人已经到了山脚下了。九点半,在山门口,他看见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西装革履,正是王司长。不,现在的王市长。他赶紧上前,叫了声:"王司长,老衲有礼了。" 王司长也微微欠了下身子,说:"有劳大师亲自来迎接,实在是……" "王司长是贵客,您一来,小寺蓬荜生辉。快,请!"开悟迎着客人进了禅寺,市政府副秘书长、宗教局局长李扬介绍说:"王司长一到南山,就点名要到心渡禅寺来。王司长不愧是国家统战部领导,到处都牵挂着咱们的宗教事业。" "哈哈,应该的嘛!"王岳笑着,说,"在部里,我就同开悟大师熟悉。以前,南山心渡禅寺的修复项目,就是在我手上批的。" "就是,就是。王司长是我们禅寺的大施主。"开悟亲自给王岳和李扬沏茶,又将山上自产的栗子端来,"那年禅寺大修,幸亏王司长给我们批了三百万,可是解决了大问题。"接着他对着李杨道,"王司长对佛教也很精通,有很多让我们受益的见解啊!" "大师见笑了。我选择到南山来挂职,就是因为这里有心渡禅寺。"王岳将口中的茶回味了一下,说,"到南山来,如此心就定了。" "那可不行。王司长到南山来,是为南山老百姓做事的,哪能像我们这些老僧,已经是心如止水了。那可不行,不行!既在世,就得入世。入世方为修行之最上。大隐隐于市,大德也是如此啊!"释开悟说完就吩咐下人,中午准备些简单的素菜,也算是欢迎王司长亲临禅寺。 午饭后,王岳在开悟陪同下,沿南山转了一圈。下山后,又去看了红白塔,然后才回到市政府。他的办公室已经整理好了,就在花木荣的对面。他现在的身份是南山市委常委、副市长。 这些年,挂职干部已经成为官场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干部挂职,是对现行干部体制的一种改善,通过挂职,让干部得到锻炼,体察民情,增强基层工作和实际工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通过挂职,让干部们了解基层,能够倾听到基层的呼声,能够接触到在政权高层难以接触到的案例,以此来培养干部。应该说,从中央层面,搞干部挂职是正确的。但是到了省以下,干部挂职更多时候成了干部解决级别的快捷途径,成了干部获得升迁的有效手段。正职下到基层,挂同级正职,意味着他回去就可能会被提拔;副职下到基层,挂同级副职,意味着他正在被组织培养。挂职就意味着提拔,这让早些年很多干部不愿意的挂职,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而且,挂职干部到了地方,也成了地方难得的资源。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每年所在单位的十万二十万挂职工作基金,更多的是项目和人脉资源。因此,各地在挂职干部的选择上,都下足了工夫。那些有项目且人脉资源丰富的挂职干部,会成为各地争抢的目标。即使是那些人民团体和学术单位的挂职干部,看起来他们没有什么资源优势,但到了底下,立马就成了难得的资源。他们回到北京,就是最大的资源,他们会将挂职所在地的情况向北京推介。而且,对于很多挂职干部所在地的干部来说,挂职干部又是通向高层的一座桥梁,特别是一二把手,对挂职干部都格外器重。官场上,多一条路就是速度,多一个人就是希望。至于挂职干部,对地方到底能做出多少贡献,自己又到底得到了多少锻炼,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如果愿意,尽可以去查看他们挂职结束后所提交的挂职工作报告。那里面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足可以证明挂职工作的无比正确、英明和伟大了。 花木荣端着杯子,到了王岳的门前,说:"王市长到南山去了?" "是啊,去看看开悟大师。"王岳正眼看了看花木荣,心想:这花市长信息来得真快。不过,看这女人应该是个爽朗的人,官场上,像她这般一看就直通通的女人不多了。 "食宿问题都安排好了吧?我已经给国大那边打了招呼。今天晚上我这边有个接待,请王市长也参加吧,正好熟悉熟悉。"花木荣没等王岳回答,就道,"走之前我让他们喊你。" 王岳说好,再回头看这办公室,比在部里的办公室大多了。在统战部,他虽然是副司长,但还是两个人一间办公室。到南山,这间办公室又宽又大,而且朝南,光线充足。他坐下,桌子上除了台历和一只装了笔的笔筒外,什么都没有。茶杯放在墙边的茶水柜上,刚才他回来时,那个自称小希的女秘书进来替他泡了茶,他没来得及细看,小希就出去了。他起身端起杯子,正要喝水,李谈进来了。他昨天下飞机,就是李谈到机场去接的。因此,李谈也算是他到南山见到的第一个官场中人。李谈问:"王市长,都安顿好了吧?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让他们办。" "都安顿好了,没事。"王岳说的是实话,在国大住着套间,条件是五星级标准,还能有什么不满意?除了应酬外,吃饭都是在国大吃自助餐。昨天下午,政府这边就将专车配好了,司机姓张,年轻,也老实。 "莫市长请王市长过去,可能有事吧。"李谈这才转到正题。 王岳随着李谈到了莫大民办公室,莫大民站起来笑着说:"王司长到南山来,是南山的大事。今后,还请王司长多关心南山哪。" "莫市长这话……我现在是南山的副市长了,是莫市长的下属,请市长多关心,多给我机会。" "哈哈,有机会的。基层工作不比北京,千头万绪,慢慢来吧。"莫大民坐下来,李谈退了出去。莫大民说:"王市长,我跟宋雄同志商量了下,对你的工作有个初步安排,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就协助花木荣副市长分管经济工作,主管招商引资和宗教工作。怎么样?" "行,服从安排。" "那好。秘书这一块,暂时也没人,就小希同志吧,虽然是个女同志,但也很能干。在政府办也干了七八年了,对南山的情况熟悉。" "行!" "王司长在上面时,对南山十分关心,下来了,还得多支持。南山经济发展正处在瓶颈时期,亟待破解难题。王司长是学者,可以在这方面多做些文章。" "学者谈不上,但我来之前,也对南山地区经济作了简单的了解。南山经济发展有其特殊性,多年来,一直依靠两大集团和外贸出口,依赖性强。这种依赖性强的经济内生模式,抗御市场风险的能力相对薄弱。"王岳果真是学者,一打开话头,就停不住了。 莫大民一直听着,虽然他心里在说:这真是个书呆子。但却在不断地点头。这点头鼓励了王岳,他继续道:"要改变南山经济发展现状,就必须对南山经济的结构进行调整,寻求新的经济增长点。当然,对原有的已形成优势的产业要继续优化,不但要做大,更重要的是要做强。我这次下来,也就准备着对南山经济发展状况作系统的研究,也作为一个课题,已经申报了。" "这好!要将南山市的发展作为课题来研究。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我和其他市长说。特别是部门协调,你可以最近下去走走,包括两县三区。"莫大民说着,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却没接,只望着王岳。王岳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莫大民不太方便接这个电话,便说下次再汇报,就出来了。莫大民掩上门,接了电话,是西平市的水利局长钱照。钱照声音很急促,说:"莫书记,纪委正在查那件事,您知道吧?" "哪件事啊?" "就那件事啊,海角水库。" "啊!"莫大民其实一接钱照的电话,就知道钱照要说什么了。如果说离开西平后,他还有什么顾忌,钱照就是其一。另外当然也还有,比如市委接待处的那个女孩子,不过他已经跟她说开了。钱照当了两届水利局长,原来是底下的县委副书记。这人与莫大民家有些亲戚,莫大民到西平后,两人自然就走得近。钱照五十五了,很快就要到处级干部切杠子的年龄。前年,水利局争取了国家水库维修资金一千二百多万,主要用于海角水库的大坝加固与下游防洪。在工程招标中,省纪委的程风副主任介绍了其弟弟程雨过来,这程雨本身也是搞水利工程建设的。莫大民就给钱照打了招呼,工程就拿下了。程风特地跑到西平,喝酒之后,塞了一只信封,具体多少莫大民也没注意,只是回家后就交给了妻子。程雨承担的工程去年夏天验收,可是到了秋天,一场秋汛后,大坝竟然出现了裂缝,下游防洪设施也多次出现险情。钱照为此找到莫大民,说:"这不是小事,得赶紧想办法。"莫大民正要想办法时,组织上调他到南山了,这事也就搁置了。不想最近西平那边有很多老百姓联名上访到了省政府,甚至惊动了水利部,引起了省纪委的注意。早在两周前,莫大民就得到内部消息,说纪委可能要到西平查海角水库的事。他只问了这次查是查到什么程度,对方说是领导批的,具体怎么查也不清楚。他便给钱照打电话,让他找程雨,把事情做得光滑些,另外,在调查级组到西平前,就大坝和防洪设施进行全面维修。同时,他回家问妻子当时带回来的信封里到底是多少,妻子说:不记得了,太多了,哪记得?他让妻子再细想,最后妻子说:大概是两万的现金和四十八万的支票。现金当时用了,支票上的钱存了。他吓得瘫在椅子上,骂妻子:这么大数额你竟然不说,你这不是……唉!赶紧将钱凑齐了,我交给钱照。可是钱照不接钱,说我也还正在找程雨,他也送了我一个信封。莫大民只好将钱直接交给了程风,并且嘱咐了一番。程风说这事我也听说了,程雨糊涂,放心,我会全权处理好的。 现在,调查组来了。调查组来,说明程雨在工程上确实出了问题,怕就怕他经不过折腾,胡说一气。但更让莫大民担心的不是程雨,而是西平的那些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在西平待了快十年。十年之内,他不可能没得罪过一个人。官场上得罪人,不像商场。商场上是明的,官场上是暗的;商场上是你知我知的,官场上却往往是你知我不知。很多官员直到出事,才知道自己在官场上的对手那么多,本指望着他们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却不承想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石头。这一点,让莫大民有些忧虑。调查组最后要征求的还是市委的意见,如果市委之中有人…… "莫书记,你看这事……到底怎么办呢?"钱照急了。 "怎么办?你们自己拉的屎,自己去擦屁股去。慌什么?搞得真像有天大的事一样。其实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工程建设方的事嘛!把握住这个原则,不要乱跑乱说。" "这……好,我听莫书记的。" 莫大民重重地坐下来,身在官场,他自我感觉在官员中,他不算最好的,但一定不算最不好的。廉洁谈不上,腐败也谈不上。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单位开过口,即使有时候收受一点,也是年节和十分不外的关系。包括程雨,也是因为程风的关系,否则他不会收。而且,如果他知道程雨的信封里是五十万,他说什么也会送回去。五十万,要是在解放初是得判死刑的。这些年,形势变了,三五十万,可能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小菜一碟。这小菜平时吃着无事,可一旦出事被查起来,小菜就成了海鲜,三五十万同样会让你在里面待上十年八年的。一个官员,因为钱而进去了,那是最没有意义也最没有效益的。有人总结了腐败八害,其中就有害人、害己、害亲属、害工作、害党、害国、害百姓、害朋友。沾上这八害,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后悔药是没有的,当务之急是再确证一下省纪委调查组的目的。他拨通了程风的电话,程风说这事我都知道了,没事。我昨天才跟调查组的李处长在一块儿吃饭,他说也就是应付一下。关键是西平那边班子内要有一致意见,这个,可能还得请大民市长给那边打打招呼。应付过去,不就没事了吗? 莫大民叮嘱说:这事可大可小,还是得认真对待。我这就给西平那边打个招呼,你给调查组那边盯紧些。真麻烦,也是为了你老兄,谁想到……唉! 晚上,王岳跟随花木荣到海天阁参加南山上海联谊会的招待晚宴。联谊会这几年特别红火,尤其是中央不准各地在京设立驻京办后,联谊会成了"驻某办"的代名词。特别是各地的领导,到了大城市总得有人接待。别看你在家是领导,但到了大城市,就不算什么了,想摆谱,也没门。但联谊里是老乡会,在老乡这里,还是可以摆领导的谱的。这就好像租界,在大城市里建立了一块让领导们照样有领导感觉的领地。联谊会即承担了这个职责,同时,又肩负着招商引资的重任。因为这些特殊的职能,联谊会的负责人回到当地,也总是跟领导们打交道。南山上海联谊会的会长叫王来往,是南山悬壶王后人,青年时期即参军,后来直接转业到了上海,现在是上海一家大企业的老总。这人脑袋瓜子灵活,七八年前,南山土地价格还比较低的时候,他就以回乡投资的名义在南山开发区那边买了两百亩地。去年,南山房地产井喷之时,他又将地转手卖了,只留了十来亩,搭了间厂房,做贴牌生产。这一买一卖,他净赚了一个多亿。如果算辈分,他比王若乐要长一辈,南山民间有传闻:王若乐手下一些犯了事的人,大都跑到上海投靠王来往了。这年头,商人最吃香。各地领导都在拉拢商人,不管白猫黑猫,只要是商人,都是领导们喜欢的好猫。上海联谊会成立时,王来往当仁不让地成了会长,当时的市长肖龙专程到上海,为联谊会揭牌。花木荣年前到上海,王来往亲自接待,而且安排了在上海的大部分南山人,来陪花木荣。因此,王来往这回到南山,花木荣自然得做东。 王来往个子不高,但透着精明,乍一看,也有了些上海人的机灵劲。他带了三四个人,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据说是清华大学毕业生,现在是王来往的贴身秘书。两个人眉来眼去,王岳估计两人大概正在"兴"头上。"兴"头上是指即将到手还未到手,或者说刚刚到手,两个人如胶似漆,毫无顾忌。花木荣向王来往介绍了王岳,说这是中央来的干部,是到南山来镀金的。王来往马上将女孩子的手从自己的胳膊里拿出来,站起来敬王岳酒,说:"北京来的,那就是中央来的,就是最高层来的。王市长带着中央的精神到南山,南山必定会大发展。作为南山人,我先敬王市长一杯。" 王岳笑笑,道:"我也只是个小吏而已。在北京,像我这个级别的,到处都是。到南山来,是锻炼。南山这地方好啊,不仅山好,水好,人更好!而且都很有作为,像王会长王总,很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习。我们共同喝吧,我不胜酒力,在喝酒这方面,我是个低能儿。" "那……哈哈,王市长在风月方面就应该是个高能者。"王来往这话一出,连花木荣也感到说得太不对劲了。可是,王来往并没停下话头,而是继续道:"从来风月都伴酒,王市长一表人才,又在北京,能不关风月?当然这里的风月不是指那些低层次的男女关系,而是高层次的诗性风流。就像魏晋名士,哪个不是诗酒年华,哪个不是风月长伴?" 王来往这一解释,倒是把风月两个字说得无限的诗意了。花木荣插话道:"没想到王会长如此博学,见解也高。既然这样,王市长就把酒喝了吧,也别扫了王会长的雅兴。" 王岳道:"酒是得喝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魏晋名士多风流,我也是很敬重的。特别是在当下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保持内心的高洁,那是至上的品格。这酒我喝,喝!" 两个人将酒干了,大家继续喝。花木荣喝的是西红柿汁,那个与王来往一直黏着的女孩子,这时也开始喝酒了,且是大口喝酒,豪气冲天。幸亏招商局的刘、江两位局长都是海量,炸雷子、深水炸弹,酒桌上该使的玩意儿都上来了。花木荣问王来往:"没事吧?" "没事。她生来就是喝酒的。"王来往笑得有些暧昧。 "谁说我生来就是喝酒的,我还是要被王总爱的。"女孩子马上回了句话,她的脸,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个"爱"字,红得如同七月的晚霞。花木荣的心突然一动,这女孩子如此大胆干脆的表白,竟然令她感动。继而,她感到心口有些疼,耳边似乎回响起丈夫和那个女人在自己房子里的对话。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会就此事再问丈夫了。一个走在边缘的男人,你往前推一下,他就到别人的怀抱里了;你悄悄地拉他一把,或许他就会回到这个筑了二十年的家里。丈夫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是有责任的。一个女人,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美与滋润,她怎么能守得住丈夫的心呢?想着,花木荣心又疼了一下,疼着,她便喝了口西红柿汁。有微微的酸,也有不经意的甜,更有难以说出的莫名的痛楚。 王来往胳膊上吊着女孩子,嘴却一直在和王岳说话。谈到上海市委统战部,王岳说认识其中的几位部长。王来往马上让王岳给他那些部长的手机,说回上海后就去拜访。王岳理解王来往的想法,这年头,商人与官场是密不可分的。所谓官商,就是官是商的基础,商是官的朋友。可不?这酒桌上,官与商也开始更加密切了。 酒席散时,王来往让女孩子送花木荣和王岳每人一件小礼品,红丝绒的盒子,看着就有些档次。花木荣问是什么,王来往说小礼物,玩玩吧!就别拆了,拆了让我难堪。花木荣笑笑,说:"搞这么神秘?好,回去拆。" 王岳推让了一下,说自己一个人在南山,这些礼品都用不着的。王来往假装生气道:"这王市长就太不给我面子了,我又不是给你们搞腐败,怕什么?何况将来少不得还要请王市长多关照,你是中央领导,手眼通天呢!" "哪里。"王岳将盒子收了。王来往提议大家去喝茶,花木荣心里有事,直接回去了。王岳挨不过王来往的盛情,进了茶楼。这茶楼是南山规格最高的茶楼,上了极品西湖龙井。王岳却不太喜欢,他喜欢铁观音,那种冲淡的平和,能使人在喝茶之中体味到人生的至味。龙井却没有,龙井是绿茶,性寒,虽清香,却少了浓酽,也不温暖。但他没说,只是喝着龙井。王来往似乎对北京对高层的领导动态感兴趣,不断地提问,不断地揣测,不断地说自己的看法。全国各地都一样,看见北京人,就以为他肯定会知道些高层的机密。其实,北京太大,能走进中南海的人寥寥无几。不过,北京人倒真的有一特长,就是不管是谁,都会侃,侃的还都是活灵活现的高层机密,仿佛他本人就参与了研究一般。如同不喜欢绿茶一样,王岳也不喜欢北京人的这种风格。但为了不扫兴,他还是尽可能地与王来往谈论着。王来往说:"以前,商人就是商人,懂得买卖就行。现在不行了,商人首先要懂得政治。" "政治?" "是啊,你们官员要懂政治,讲政治,商人也要。你不懂政治,你就不明白中国的国情。中国有纯粹的商人吗?没有。世界上也没有。巴菲特是纯粹的商人吗?不是。他跟政治联系紧密,他赚的很多钱,都是政治钱。他其实是美国政府默许的政治商人,美国政府通过他,赚世界各国的钱。商人一开始,可能还主要是商,做大了,就是政治。王市长,不,王司长,你是领导,你说是吧?" "王会长分析得透彻,王会长就是一个最懂政治的商人。"王岳虽然有点恭维,但对王来往关于商人与政治的理解,还是有点兴趣的。这也说明,现在的商人会思考了,不仅仅思考商业,更思考政治了。往深里想,中国就是个政治为上的国家,全民关心政治,其实并非好事,说明了政治对生活的渗透太深。王岳曾经在自己的微博上发表过一段关于这方面的文字,大意是:应该让政治家们去搞政治,商人去经商,学者去研究。而不应该是全民都是政治家。 喝着茶,聊着政治与商人,时间过得飞快。王岳回到国大房间时,已经是十二点了。他洗了澡,躺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起刚才王来往说到南山悬壶王家族的故事,说到王氏四公子,王来往是用一个特别的词来形容这四弟兄的:地下政府。这"地下政府"说得有意思,王来往解释说:"明里,南山有共产党的政府,但党的政府有些事能问,有些事却没法问。这些没法问的或者说是问不了事,就由王氏的地下政府来处理了。王市长,你也姓王,王是大姓哪,在南山更是。你待久了,就知道悬壶王的厉害了。南山如果是块蛋糕,王氏家族就是切蛋糕的人。" 王岳问:"切蛋糕的人?那谁是吃蛋糕的人呢?" "哈哈!"王来往笑声很响道,"谁?你,我,还有其他更多的人,大家都吃,吃着吃着就一团和气了。" 窗外,有音乐声。国大的五楼就是会所,虽然现在已快十二点了,但音乐声依然激昂,细细听,还能听到音乐声中高吼的嗓音和嘈杂的笑语。 悬壶王!南山王氏! 睡意全无,却不想起来看书,更不想看电视。这会儿,王岳突然有些想家了。自从离开西北山村,到北京上学,后来又分配在北京,一直到这次下来,王岳还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离开北京到一个地级市来工作。他想起了妻子,外国语学院的讲师;想起了女儿,今年刚刚六年级,平时笑起来脸上就有两泓酒窝。想着,王岳鼻子一酸,差点落泪。从内心里来说,王岳是个悲观而且脆弱的人,从小他就见不得杀戮。一直到现在,他怕见到血,血令他心悸。很多时候,他对自己说:心宽些,万物皆生存。有人说他是多年来从事宗教工作,信上佛了。他不置可否,佛在心中,无所谓信与不信的。信,就有佛吗?而不信,佛在,依然在。 钟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王岳起床,将刚才从王来往那边带回来的小盒子拿出来,打开盒子,里面呈现的是一块生肖玉。他拿起来看,是马,这正是他的肖属。这一下,他如同被电击了一般,身子一麻。倒不是这玉正好是玉马,而是王来往的功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清楚了他的生肖,并且送上了这块生肖玉。虽然不太懂玉,但稍一看,他觉得这玉也不会是个低价钱,没有上万的数字,是难以弄到的。都说这些搞驻外办的人活络,这确实是太活络了,活络得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这不行的。王岳想:明天得让人把这玉送回给王来往。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收呢?以前在部里,也不时地收过些小礼物,但都是在千元以内,这样的玉饰,怎么能?不过,他转念想了一下,当时王来往不仅仅送了他,也送了花木荣副市长一块,她会怎么处理呢? 下来挂职前,曾经在地方上主政过的分管副部长找他谈话,告诉他到了地方上后,不要再以在部里的行为准则来套地方,地方有地方的规矩;更不要以司长的身份去工作,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得按照地方的那一套来办事。分管副部长说的那一套当中,是不是也就包含着王来往送给他的玉饰? 第二天刚上班,王岳就到花木荣的办公室。花木荣正忙着打电话,椅子上坐着好几个等着向她汇报的人。他看了一下,准备走,花木荣喊道:"王市长,坐坐嘛!"接着给正在坐着等的几个人介绍道,"这是刚刚从中央到我们市来挂职的王司长,现在是王市长。" 这些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哗"地站了起来,喊道:"王市长!" 王岳脸一热,说:"坐,快请坐。我找花市长有点事。" "那好。"花木荣见王岳迟疑着,就拉他出了门,到了王岳办公室问:"有事?" 王岳说:"昨晚王总送的那盒子?" "盒子?"花木荣想了下,道:"啊,是的,有个盒子,怎么了?" "那可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 "哈,是这个啊!地方上嘛,有地方的特色。既然他出手了,就接了。玩玩吧,哈哈!"花木荣说完就转身出门,临出门时又回头道:"王市长,到了地方上,可不能太斯文了啊!哈!" "知道,知道!"王岳答道。 第二章 各显神通(2) 艳照门 对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除了级别上给他满足外,还能有什么呢?都是党的干部,党的干部干了一生,最后除了级别,档案表上是什么也没有的。口碑?口碑,那可是虚无之物啊! 李驰的车子刚刚到政协大院,就被拦住了。拦他车子的,是政协办主任谢顺利。 谢顺利站在车门边,拿着手机,对打开车窗的李驰道:"李主席,有点要事要汇报。" "到办公室吧!"李驰皱着眉头。这谢顺利,明明到了机关,怎么还要拦车汇报呢。他有些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 谢顺利却没动,继续道:"李主席,办公室不太方便,还是在这儿说吧。" "这……"李驰愣了一下,马上让司机掉头,谢顺利上了车,李驰问:"怎么回事?" "是这样。刚才我到机关,办公室的同志告诉我,说网站上有李主席的新闻。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是照片……" "照片?瞎扯嘛!什么照片?出席会议的,还是采访的?" "都不是。" "那……" "我打印一份,请李主席先看。"谢顺利将包里打印好的网页截图递了过去。 李驰接了,只扫了一眼,立即道:"胡闹!这是陷害!" "我们觉得也是。现在网上有了,得赶紧处理。网络这东西,真假不辨,马虎不得。"谢顺利道,"要不要向公安报案?或者请网管办那边做些工作?" "当然要。我亲自到公安去。"李驰闭上眼睛,车子飞奔。他的心也在突突地跳个不停,照片生动而清晰地在大脑里旋转。虽然图片是截图,但那赤裸着的两个身子,却异常打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应该是真实的。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想起了小品中的那句话:防不胜防哪!真的是防不胜防。 这事会是谁干的呢? 目的何在? 李驰一边想,一边盘算着马上到公安的措辞。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李驰处理问题的果断是南山官场中人都佩服的。比如他一听到谢顺利的话,第一举动就是报案,而且亲自到公安局。他要在第一时间给所有人一个信号:这事纯属子虚乌有。他不能犹豫,一犹豫就是被动。虽然对这事的背后,他得调查,但在处理上,他必须旗帜鲜明。他甚至要把这涉及个人的事情,转化成涉及组织的事情。他深知:他越是遮遮掩掩,事情就越复杂,对手就越高兴。很多事情越描越黑,与其描黑,不如透明。 公安局长王成水也刚刚到办公室,见李驰没打招呼就来了,便道:"李主席,怎么搞突然袭击啊!是来查岗的吧!" "查什么岗?"李驰沉着脸。谢顺利在边上说:"李主席有重要事情。" "重要事情?"王成水马上严肃起来,关了门,说,"请主席指示。" 李驰朝谢顺利望望,谢顺利道:"是这么回事。早晨政协办这边发现网络上有关于李主席的帖子,很有问题。我就报告李主席,李主席指示说要报警。" "这么严重?"王成水马上打开电脑,按照谢顺利给的网址搜了一下,果真还在。并且已经有上千条的评论了。李驰一直没动,也没到电脑前看,他脑子里正在过滤的是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就刚才那一瞥,他觉得那应该是任洁。而任洁,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他们确实有过来往,十分密切的来往,也确实上过床,但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这两年早断了。男人对性的问题,有些奇怪。有时候连续几年,情致特别高,大脑稍有空闲,就被身体给支配了。但可能忽然有一天,就对性的问题一点兴趣没有了。对女人没有了激情,有人说是男人开始衰老的表现。按李驰的经历来想,应该不是,激情是分阶段分层次的。人的一生不可能只对一个方面比如两性产生激情,商人可能更对利润钟情,而官员,某些时候对官位的激情肯定比对性的激情更高。李驰这两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对官场上的细节的算计,更觉得有意思了。而女人,对于他来说,是过尽千帆了,留下的无非还是浩浩长江,滚滚流水。 而偏偏就在这时,他意想不到地被"揭底"了。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