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长3·大结局》 第1节 1 赵守春还是没有能捱到当书记的这一天。早晨上班,他刚进办公室,突然就一头栽到在桌子边上了。等到秘书小张过来,已经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 小张赶紧喊:"来人啦,赵市长出事了。" 政府秘书长高建设,马上赶了过来,一看赵市长的阵式,马上道:"打120,快来车。"然后让人把赵守春扶着平躺在沙发上。接着,高建设出门到走廊上,给齐鸣书记打电话。 "人不行了?怎么回事?"齐鸣书记在电话里大声地吼了句。 高建设道:"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像脑溢血。" "立即抢救。我马上让一路同志过去。"齐鸣说完,高建设又打电话给医院的蒋院长,让他做好准备,要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尽最大的努力。 蒋院长连连说是,"就安排,就安排!我自己亲自上。" 整个政府办公楼迅速被赵守春市长的病情给笼罩了。很多人都站在办公室门口,伸长着脖子,等着消息。有些性子急的,就已经站到了三楼的楼梯上,陪着高建设秘书长和其他人员,焦急地等待。 120过来了。 医生进了市长办公室,熟练地做了检查,然后对高建设道:"秘书长,脑溢血,而且看来……" 高建设没有说话,只望着医生。 医生又道:"看来很严重。病人已经基本无意识。我们立即开始边抢救边送医院。" "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常务副市长王进了赶了过来,医务人员已经将赵守春市长抬上了担架。大家跟着下了楼梯,就在二楼的楼梯上,市长副书记程一路到了。 王进立即上前,对程一路说:"脑溢血,唉!" 程一路的脸是绷着的,低下头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赵守春。赵守春脸色发红,嘴角还挂着白沫,这一瞬间,突然让他想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叔父。叔父就是死于脑溢血的,是晚上,一边在家吃着饭,一边就倒了。口吐白沫,再也没醒过来。赵守春市长现在样子,就像当年自己看见叔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样。他的心一紧,挥挥手,让担架下去了。 120在前面鸣笛前进,四台小车跟在后面。到了医院,蒋院长已经等在抢救室了。程一路上前同蒋院长握了下手,说:"一定要尽最大努力!" 蒋院长点点头,赵守春被推了进去。程一路和王进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站在抢救室外。王进说:"怎么了?守春市长血压也不是太高……" "可能是劳累了。最近南线工程,任务重,事情多,一直是守春同志在具体抓。"程一路说着,突然回过头来,问小张:"守春市长昨晚没喝酒吧?" "昨晚?好像喝了一点。干红,最多说二两吧。"小张皱着眉头。 "那应该没事。看来还是太累了。我前几天还跟他说,要悠着点。他就是……"程一路叹了口气,望了望医院院子里的高大的法梧。刚刚春天,法梧的叶子还没新生出来,整个树看起来就是一堆向着天空的枝杈。在高处,一根枝子却兀自地折断了,向下悬着,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唉!"程一路在心里叹息了声。 齐鸣书记打电话来,问守春市长怎么样了。程一路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情况不太乐观。" 齐鸣似乎也顿了下,程一路道:"我们正在医院,还有王进同志,有情况我及时地给你汇报。" "那好,我下午说回南州。你们辛苦了。"齐鸣挂了电话,程一路问小张:"今天守春市长还有哪些活动?" "上午九点,南线工程131公里处软基处理现场会;十一点,湖海山庄,省发改委来人;下午三点,全市计划工作会议。晚上,赵市长原来准备到省里的……"小张数完,程一路看了眼王进副市长,道:"人不是机器啊!守春同志……有些活动,请王进同志去参加吧。工作不能停。" 王进说:"行的。我让高建设秘书长过来,我去参加。" 说着,王进就上了车,程一路问小张:"这几天守春市长没什么异常吧?" "好像也没。只是前两天看见他在吃药,说是头有些疼。"小张望着程一路副书记,心里有些打鼓。 "啊。"程一路望了眼抢救室,似是批评又不全是地对小张道:"领导同志健康也是应该关注的。作为秘书,要注意,也要提醒。" 小张立即红了脸,嗫嚅着:"是,是!程书记批评……我是太,太疏忽了。" 程一路没再做声。抢救室的门开了,蒋院长上前来,低着声音:"情况不太好,但一时不会……" "你们辛苦了。"程一路正说着,高建设赶来了。程一路吩咐高建设,要安排专人在医院值班,有情况及时报告。然后,便上车回市委。一路上,程一路的心情有些沉重。两年前,市委秘书长方良华因为突发性脑溢血,成了植物人,直到上个月才最后闭上了眼睛。现在,方良华刚走,赵守春市长却又…… 时光如水,流着流着,一切都不见了踪迹。包括每一个日子里的喜怒哀乐,每一个时刻的幸福与忧愁。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秘书胡闻就进来了,一边泡茶一边问:"赵市长……" 程一路没有回答,胡闻就知道情况很不好。跟了程一路副书记也一年多了,他基本上摸清了程书记的脾气。说一不二,干净利落。既然程书记不说,说明他不想说。一个副书记不想说市长的病情,说明市长的病情很不一般了。 胡闻将茶放到桌上,然后将一摞子文件递过来。说:"其中有两封是急件,请程书记定的。我放在最上面。" 程一路打开文件夹,看到最上面一封是省委的文件,《关于严肃纪律,认真做好省人大、政府和政协换届工作的通知》。 是啊,又是一轮新的风波开始了。 江南省的人大、政府和政协的换届工作,按照省委的要求,将在四月份进行。从现在到四月,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各地正在选举人大代表和推选政协委员。选举和推选,应该说并不是多大了不得的事。名额是省里分配好了的,代表和委员类型也是基本定了的。谁来当代表,谁来当委员,说老实话,已经不是市一级干部们关注的重点了。市级干部们,甚至省直的领导,还有省委的领导,关注的是谁将在换届这一重大事件中,成为新的班子人选,又最终将有哪些人进入到省三大班子的行列。其实也就是说,又有哪些人进入了省级班子的核心? 有可能直接进入省级班子的,像南州市委书记齐鸣。上一届就是副省长的候选人。下来干了四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回省里了。当然还有其他的许多人选。这些人事实上构成了换届的最让人瞩目的核心层。最近,齐鸣书记就一直不断地跑省跑京,当然喽,他也不仅仅是为着自己,更多地还是为着工作,跑项目,跑资金。现在是个以发展经济为第一要务的时代,一把手不跑项目、不找资金,那一把手就是失职。无论是解放思想也好,还是追赶超越也好,归结到一点,还是发展经济。经济发展上来了,底气就足了,身板子也硬了。 然而,对于齐鸣,这恰恰是他的最大的软肋。 南州这几年来,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南州本来是以机械工业为主、以制造业为优势的地级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时,南州的机械制造业在全国占有近三成的份额。就是到这个世纪头两年,也还能占到四分之一的份额。可是,近年来,随着国际国内市场的变化,特别是钢材和其他原材料价格的不断上涨,加入国外产业的竞争,南州的机械制造业已经被逼入了生存艰难的境地。利润不断下降,甚至出现了负增长。为了应付这种局面,这两年,齐鸣书记也想了不少法子,提出了重心向招商引资发展,大力发展以物流为主的第三产业。也引进了像南州气配城、杜美房产等大项目。市委市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几乎是到了底线,个别项目甚至出现了"白送土地"的超市民待遇。但是,这些做法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支撑南州财政的,不是这些企业了。而是土地。虽然大多数地方都是一样,土地成了公共财政的金盘子,然而国家的政策毕竟摆在那儿。这只盘子,端着端着,说不定哪天就出了事。 程一路一直为此担心,有几次,他正式地向齐鸣书记汇报过。可是,齐鸣并没有表态。齐鸣反过来问:"一要吃饭,二要建设。归根结底,一个字,钱。钱哪!" 按理说,齐鸣是应该听得进程一路的话的。早些年,齐鸣从省里下到南州挂职任副书记,亲手提拔了程一路,让他从市委办调到政府当了秘书长。算起来,程一路也是他培养的。程一路对他也一直很尊敬,虽然两个人年龄上只相差三岁。齐鸣刚到南州任书记那天一阵子,经常找程一路聊天。聊着聊着,事实上就清楚了南州的状况,也听进去了一些程一路的建议。可是时间不长,齐鸣便不再找程一路聊了。两个人的关系,回归到了一把手和副职的关系。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公式化,程式化,党务化了。 有人敲门,程一路还没应,门就开了,进来的是市委秘书长毕天成。 毕天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净。很少能看到一个男人如此白净的,脸白,其他地方的皮肤也白。白中还透着些粉红。婴儿一般。脸是圆圆的,只有眉毛是浓黑的,这就更有了点滑稽。 "一路书记,守春市长那边……"毕天成问。 "啊,建设秘书长在。你再联系一下,看看情况。"程一路抬起头,毕天成道:"唉,怎么了?不会也像……" 程一路知道,毕天成这后一句话完整的应该是"不会也像方良华吧",但是,毕天成没说,他也就不说,只是道:"你让洪涛同志去下医院,市委这边也要有人在。"接着又问:"中组部叶部长来,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组织部那边准备材料,接待工作由市委办这边承担。参观点是高民部长定的,他自己这几天正带人在底下跑。"毕天成望了眼程一路,程一路正皱着眉。这一两年,程一路新添了一个习惯:喜欢皱眉。皱着皱着,两眉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川字,深深的,像刀刻的一样。 岁月不饶人啊!毕天成在心里感慨了一下。想当年,程一路初到南州市委当秘书长的那几年,风华正茂,身上又有一股军人的刚烈之气,曾是南州官场的"型男"。可是,现在在程一路副书记的脸上,风霜已悄悄挂着了。仿佛秋天的树叶,开始往土地的方向苍老。官场行走,谁能说内心不沉重呢? "另外要与人大和政协联系,重点是人大代表的选举和政协委员的推选。这事你亲自过问下。"程一路正说着,胡闻进来,给茶杯里续了水。同时告诉程一路:"汽配城的温总马上要过来,说有事给程书记汇报。" "好,我知道了。"程一路点点头,毕天成说:"我先去忙别的,医院那边,我让洪涛同志马上过去。" 马洪涛现在是南州市委的副秘书长,去年八月,他从仁义县委副书记、县长的位子上,回到了市委办。程一路一直觉得,马洪涛还是一个适于做协调工作的人,让他到仁义,只能是锻炼,也是熟悉情况。从仁义回来,他书生气少了,遇事也更沉着了。 半上午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暖暖的,又有些新鲜的生气与初春的气息。 程一路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目光一伸出窗子,就落到了那棵大香樟树上。经过一个冬天的香樟树,似乎比秋天更加绿郁了。事实上,程一路注意过,香樟树一直地悄悄的落叶,悄悄地萌芽。只不过因为这一切都是悄悄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而已。大家看到的都是它的枝繁叶茂,却很少有人能细细地去观察它的死亡与新生。程一路是认真地观察过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到窗前来看看。香樟无言,却有情。如同一个多年的朋友,只是望着,就已经懂了,够了。 这一刻,看着香樟,程一路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静静的,却有着一丝丝疼。 回到桌前,他打开手机,然后再打开文件夹。简韵就像一枚香樟叶一样,倏地飘了出来。他看着她,并且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会。然后又关闭了文件夹。 已经快半年了。 半年前,简韵离开了南州,到北京广播学院进修。事实上,在简韵提出这个想法之前,程一路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从两年前除夕的那灿烂的烟花开始,他和简韵一直若即若离。他是喜欢简韵的,但是,在内心里,却总感到与简韵之间隔着一堵墙。这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得到,墙就横亘在他们之间。每每当简韵依偎在他的怀里的时候,这墙就隐隐约约地横了出来。有时,简韵问他:"你爱我吗?"程一路却只好无言。 爱吗?一定是爱!可是,他总感到这爱有些艰涩,甚至有一些阴影…… 快下班时,马洪涛回来了。一进程一路办公室,就道:"看来守春市长不太好啊。省里的专家也到了,并且做了全面的检查。可能不是太……" "要不要转到省城?"程一路用笔在纸上使劲地划了下。 "蒋院长和省的专家都说,没有这个必要。现在只有采用保守治疗,希望能出现奇迹。"马洪涛继续道:"关键是大血管破裂了。也许就此再醒不过来了。才五十二啊!" 程一路也叹了下,说我知道了。马洪涛临出门时,又转过头:"程书记,下午到仁义……" "通知仁义,改一下吧。"程一路道。 "那好。"马洪涛出了门,程一路马上给齐鸣打电话,将赵守春的病情说了一遍。齐鸣说:"看来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要坏。这样吧,你让医院和专家组继续尽力。我在这边给省委报告一下。" "那下午……" "我晚一点一定回南州。同时,我还要带南亚公司的谢总过去。你让天成同志安排下。"齐鸣说的谢总,程一路见过。跟南亚公司的合作项目,从去年就开始谈了,一直没有定下来。南亚公司是新加坡的一家环保产品生产企业,这个项目应该说是很有前景的。只是国内有很多地方都在争,因此谢总就成了香饽饽,到处被人供着。这也是当下招商引资中的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无序竞争,结果是你出优惠政策,我出的政策比你更优惠。优惠到最后,其实就是落了个项目,其他的赔的比得的还多。比如土地,市场上是五十、六十万一亩,可是对这些外商,却是按政府划拨价,每亩五万。就这一项,外商就已经得了实实在在的一大笔了。何况还有各种规费的减免。也难怪有些本地的企业说:现在是招了女婿打死儿子。这些外来的女婿,虽然将来也不指着会成为什么个样子,但至少现在,它们成了经济发展中的亮点。政绩嘛,这就是政绩!拿得出来,叫得响。至于以后,谁能知道?何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也是流动的。只有现在拿着政绩,才能获得往更上流动的资本啊! 程一路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作为市委的副书记,他只能把这些想法放在心里。他不能说!从下到下,都在招商引资,你不招商,反倒成了怪物了。何况招商引资也成了省委对市委考察的一个重要内容。即使没有明确的指标任务,但大会也讲,小会也批评,谁能受得了?那就招吧,全员招商,全民招商。 唉! "程书记好!"门边上闪出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程一路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温雅来了。 "请进!"程一路答道。 温雅进了门,却没有坐,站着望了望程一路,"程书记怎么这么凝重?" "是吗?凝重?你怎么看得出来?"程一路笑笑,要给她泡茶。 温雅说不喝了,我就来汇报一件事。程一路说一件事?什么事,还让温总亲自跑一趟? "下个月,我们总公司想在南州开一个企业年会。到时我想请程书记去给我们作指示。"温雅说着,忽闪了下眼睛。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身上的成熟和知性感,就一下子展现出来了。 "这个好嘛,如果没特殊情况,一定过去。"程一路示意温雅坐下,"这事最好也给齐鸣同志说下。" "那就不必了。给程书记汇报就……"温雅一笑,问程一路:"很长时间没有请程书记喝茶了,什么时候有空?" "哈哈,有空?浮生难得半日闲哪。等闲了,我请你。"程一路抬着头,温雅又一笑,那笑就有些妩媚了。 第2节 2 南亚公司的谢总,在南州呆了三天,齐鸣书记和程一路副书记一直陪着。不仅仅看了南州市,还到湖东县去看了看。总体印象,用谢总的话就是:"南州是一块投资热土,我很有兴趣,也很有信心。" 当然,齐鸣和程一路关注的是结果,是态度。而谢总却恰恰不说,欢送晚宴上,程一路借敬酒的当口,问谢总:"南州会成为南亚公司的第十二家分公司吗?" 谢总不答,只是笑,把酒杯子高高举着,"这个啦,还得论证。我会向董事会报告的啦!" 齐鸣看了眼程一路。两个人都陪着谢总笑。这或许也成了中国当下官场的一个风景——官员们向商人们看齐。说到底,还不都是政绩两个字在作祟? 晚宴后,谢总和漂亮的秘书姚小姐回房休息。程一路也要走,却被齐鸣叫住了。 "一路啊,我怎么感觉这个谢总有点玄哪?"齐鸣点了支烟。 "是有点,把握不大。"程一路说:"我们的政策已经到了底线了,不能再动。招商目的是发展,如果突破底线,也不利于将来的发展。" "这个我同意。看着再说吧。"齐鸣将烟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程一路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马洪涛。程一路没有急着接,心里却一沉。等接起,马洪涛说出来的话,其实就是程一路预感到的,赵守春市长走了。 程一路问:"什么时候?" "五分钟前。医生刚刚宣布。您看……"马洪涛问。 "暂时不要对外。我同齐鸣同志商量后再定。"程一路又道:"告诉医院,严格保密。" "这个我知道,已经吩咐了。"马洪涛说着挂了电话。 齐鸣显然也听出了些大概,就问程一路:"是守春同志?" "是啊,刚刚,守春同志没抢救过来,走了。"程一路声音低了下来,眼睛也有些发酸。 "唉!守春哪守春!"齐鸣说着停了下,"我看这事就由你来牵头,政府那边的工作暂时由王进同志负责。" "行,我就安排。"程一路叫过胡闻,让他立即通知市委和政府的秘书长,随后到市委开会。 齐鸣说:"我马上给省委报告。" 半小时后,程一路副书记在市委办这边,已经将赵守春市长丧事,作了全面的安排。同时,让组织部迅速同省委组织部联系,确定赵守春市长的讣告。因为是省管干部,讣告是得经过省委组织部审议的。这也是中国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干部去世了,讣告上怎么写,怎么定性,并不是家属说了算,而是组织上说了算。守春市长是在任上去世的,这很少见。一个在任的厅级干部去世,怎么定性,就更显得重要了。毕竟就这一回了,最后一次的组织鉴定,虽然不是给赵守春市长看的,只是给活着的人看。正因为是给活着的人看,就更加地马虎不得了。 会议结束后,程一路又叮嘱高建设,让他安排好赵市长亲属。同时,在明天上午,他将陪齐鸣书记一道,去看望一下。"特别是守春市长的夫人和孩子,一定要注意他们的情绪。这个时候,他们是最需要关怀的了。" "我已经安排了市府办的一些女同志过去陪她们,请程书记放心。"高建设说着匆匆地走了。 叶开跑过来问程书记,是不是回家?车子就停在办公楼下。程一路点点头,向车子走去。可是就是上车时,又停下来,对叶开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这……"叶开迟疑了下,还是没说话。 程一路慢慢地走出市委大院,初春夜晚的气息,一下子像一团雾样,笼罩了上来。这雾如同小猫的爪子,轻轻地挠着,让人的心开始飘忽。这时候,他好像感到后面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只有路灯的光和渐渐安静下来的城市。 但是,刚走了几步,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回程一路没再回头,他心里知道了。这脚步声不是别的,而是发自他自己。如果说要找出对应的话,那就是赵守春市长的。早些年,程一路的父亲刚去世时,有好多次,他一个人走着走着的时候,就听见莫名的脚步声。那是他熟悉的,就是父亲的中规中矩的脚步。现在,这脚步声细一听,其实也就是赵守春市长的,风风火火的,一直往前。而且,他似乎能看见赵守春市长满脸的红光,还有浓密的胡子,和一口地道的西江话…… 算起来,赵守春到南州也快四年了。四年前,南州官场发生大地震后,书记任怀航被调到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市长王士达调到省社科院任副院长。齐鸣当时就从省发改委主任的任上调到南州任书记,赵守春从西江市市长平调到南州任市长。时光真快啊!一晃四年,而守春同志却…… 这四年内,程一路渐渐地认识了赵守春这个人。赵守春一直在基层工作,先是乡镇的农技员,后来干副乡长,再干到乡书记,然后是副县长,再是县长,书记,最后干到西江市副市长,副书记,市长。赵守春所走的这条路,其实就是中国官场最复杂也最艰难的一条路,一步不拉,循序渐进。不像有些人,直接空降,从省里,或者是部里,一下来就是副厅,至少也是个正处。赵守春所走的路,某种程度上跟程一路所走的路差不多。只不过,程一路是在部队里完成了从士兵到团长的历程而已。正因为有这样一步一步往上走的经历,赵守春有时候就和程一路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刚来南州时,赵守春经常是红着脸,在常委会上发牢骚。发着发着,也就平静了。后两年,他几乎很少再发脾气。即使偶尔有一两次,也都是为了工作。齐鸣对赵守春,隐隐地有一些不太瞧得起。赵守春是土八路,而齐鸣是科班出身,官宦子弟。 在很多原则性的问题上,赵守春更多的时候,是有些独立且霸道的。特别是这两年来,政府常务会议,简直就成了赵守春的一言堂。有一次,程一路和赵守春谈心,私下里就问赵守春为什么要这样。赵守春一笑,说:"我能不这样?现在的政府,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效率。我这种不违背党性原则的做法,就是对效率政府的一种呼唤。难哪!可是再难,总得还有人做吧?" 这话倒一点不假。程一路就感到,南州政府班子的工作效率,确实高过了市委班子。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政府的威信也比以前好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与赵守春市长的作用分不开的。本来,赵守春刚到南州时,曾经是准备就汤下面,不冷不热地干下去的。能当书记更好,不能当,反正自己也五十岁的人了,到人大去当主任,乐得清闲。可是后来,几次因为工作和用人上的事,他和齐鸣在常委会上直接顶了起来。这一顶,把赵守春的感觉顶出来了。就像泓流水,一直是静静的。一搅和,水就沸腾起来了。水一旦沸腾起来,还有什么力量能轻易阻挡? 南州政坛,由是之,也陷入了两个一把手僵持着的格局。程一路成了和事佬,他往往得在齐鸣和赵守春之间,不动声色地抹上一把。哪个鼓起来了,哪个刺眼了,就悄悄地按下去一点。依齐鸣的个性,程一路清楚,他是不能容得了赵守春这样的。可是,齐鸣有齐鸣的打算。南州并非久留之地,齐鸣的目标是省里,是副省长,甚至是副书记,甚至是……这一点上,齐鸣显然比他的前任任怀航要聪明些。特别是换届即将开始,他何必要惹出班子不团结、一把手之间闹别扭的传闻呢? 但是现在,一切烟消云散了。一切重归宁静,唯有逝者永恒! 回到家,打开灯,一股清冷马上袭上来。程一路坐到沙发上,整个房间显得了无生气。也难怪,张晓玉走了,简韵也走了。这偌大的房子,有人在里面的时间,远远少于空置的时间。有时外出开会,一连四五天,甚至十几天,屋里也没有人来。等回来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不是家的温馨,而是一缕缕发霉的气味。以前,荷花还隔三差五地来打扫打扫。可是自从这孩子到南方去了以后,再也没人来了。家就像一个旅店,只是安置了程一路的身子,而不能给他回归港湾的宁静与温暖。 电话响了。 程一路懒懒地接过来,是儿子程小路。 "爸,还好吧?"儿子也知道心疼人了。 "挺好的,你们呢?"程一路还是去年夏天见到儿子的,儿子回国参加一个演出,他特地赶到北京,和儿子在宾馆里聊了一夜。 "也很好。"程小路问:"一个人在家?" "当然一个人。"程一路笑道。 "爸,跟我妈复婚吧?"程小路坚持不懈地说这句话,已经不下五十次了。 "这……"程一路迟疑了下,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问:"听说你最近要到美国去演出?" "下周。"儿子答道,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爸,我妈在这一个人也挺孤单的。除了在家看看书,就是给我做菜做饭。我看得出来她也难受。不行,就让她回国,你们复婚,在一起多好!" "小路,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不讨论,好吧?我很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程一路说着,就要挂电话。 程小路却嚷了起来:"爸,怎么我一说这,你就挂?我是个成人了,我有权利和义务。何况我们这边还是下午,还早着呢。让妈妈听电话,好不好?" "算了吧。下次吧。"程一路果断地挂了电话,心里想:"这孩子,这孩子……"面前却浮现出儿子那清秀且有几分艺术气质的脸来。接着,张晓玉的笑容也浮现了上来。程一路已经有三年多没见张晓玉了,只是从儿子带回的照片中看到过,张晓玉依然是从前的样子,静雅而温和。在澳洲的椰风海雨中,不知张晓玉现在是如何想的?听儿子说,她很少出门,基本上都是呆在家里。每天做很多很多的菜,忙不完的打扫卫生。程一路知道,这其实都是她在打发时间。有一阵子,听到儿子反复地说,他甚至也想劝张晓玉回国了。虽然他们离婚了,可是张晓玉回国,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至少不会像在澳洲那样整天呆着守着时间一秒秒地过。 张晓玉也才四十四岁,难道就一直沿着这条寂寞的长路,一寸寸地走下去? 当然,程一路这样想,并不代表他希望和张晓玉复婚。他们有时也通通电话,谈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儿子。张晓玉也知道他和简韵的事,而且有两次还在电话里劝他,如果真的有感情了,就结婚吧,不明不白的,让人看着笑话。对女孩子也不好,影响嘛!总归一个是领导干部,一个是有点名头的主持人。程一路笑笑,说我还没想这些,也许是有感情吧。可是同婚姻还有距离,这个,我们不谈了吧? 那也好。张晓玉说,你还是要自己保重,一个大男人,总是不太会过日子的。 这句话张晓玉说得轻细,而程一路听着,却有些沉重。从前的日子,就像电影一样,开始在眼前放映了。有时候夜深人静,程一路也猛然地想到他和张晓玉的婚姻,怎么就走到头了呢?没有争吵,没有外遇(严格说应该没有),只是两个遥远的国度,完全是空间分开了他们。 会吗?会!程一路想,空间使彼此成为一种揣度。这揣度里,就有了各种不同的成分。有纯净的思念,也有杂乱的猜疑。结果,便是良莠一体,只好全部割扔了。 初春的夜,本来就是乍暖还寒。一个人独坐着,沁凉便慢慢地从脚上往上侵袭。渐渐地,他感到大腿也开始发冷了。站起来,到厨房装了壶水,接上电,一边烧水,一边拨通了简韵的手机。 响了七八下,没人接。正要放下,却接了。 "好吗?"程一路问。 "好!"简韵答得干脆,机子边上,有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 "不在学院?" "不在。几个朋友正喝酒呢。" "啊……" 程一路想说既然你们喝酒,我就挂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叮嘱了简韵几句,让她注意身体,喝酒不能太多,伤身子的。简韵听着,"扑哧"一笑,说:"我知道。放心吧。你也早点休息。他们喊我了。再见!" 房间又陷入了如水的沉静里。 程一路站在厨房的窗子前,以前这个位置,是张晓玉站着。他经常站在客厅里,就能看到张晓玉系着围裙,站在这儿忙碌。现在,窗外是静的,整个世界都在往梦中走去。谁能知道他今夜能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泡茶,上网,看新闻,然后失眠…… 快十一半时,电话又响了。这一响,让程一路一激愣。谁呢?这半夜了,谁呢? 从电脑前移开身子,刚拿走电话,程一路就听出来了。是任怀航。前任南州市委书记,现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任怀航道:"一路啊,打扰了。听说守春同志……" "啊,是啊,是的。就是四个小时以前的事。"程一路叹着。 "守春同志不才五十多点吗?唉,太可惜了。"任怀航说着,程一路仿佛看见他又在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了。这是任怀航的习惯,一遇到事,他就喜欢摸头发。本来不多的几根头发,被他摸得油光发亮。而程一路最怕的就是他摸头发。一摸头发,就是卡壳了。前任市长王士达就说:老是摸什么摸?就是富士山,也被你摸平了。 "是才五十多点。脑溢血,唉!" "齐鸣同志在南州?"任怀航问。 "在,晚上我们还一起接待了一个外商。" "啊,马上省里要……这次齐鸣同志,应该是没问题吧?一路啊,你也应该……" "这是组织上的事,谁知道?谢谢怀航部长。" 任怀航顿了会,又道:"一路啊,我一直想问你,你同那个简……怎么样哪?外面可是有些传言的啊。" "是吧?传言?她到北京进修去了。能怎么样?就这样吧。" "这可不好。一路同志可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不能在这方面拖了自己后腿哪!现在,守春同志走了,你更应该注意点。关键时刻嘛,啊!" "哈哈,谢谢了。" 任怀航又打了几个哈哈,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程一路喝了口茶,心想:如今这消息,一涉及到人事,马上就成了千里马。一眨眼就飞过了千山万水,你想藏着掖着,也不行了。而且,任怀航关心的,已不仅仅是赵守春市长的意外去世,而是接下来的事情了。说不定,除任怀航之外,还有很多的人也在盘算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吗?程一路是不是个当局者。肯定是!然而,这个当局者却实实在在地一丁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应该想吗?怎么去想?这几年来的南州官场变革,已经让程一路知道了,一个干部,自己能想的太少了。而自己最后要承受的,又太多了。 睡觉前,程一路特地用热水泡了脚,这是张晓玉从结婚后逼着他养成的习惯。泡着泡着,脚便暖和起来了。人也就懒懒地有了睡意。可是一上床,睡意又走了。程一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任怀航的话在耳边以响起来,赵守春市长走了,按理,程一路作为南州市委的副书记,是应该有所考虑的。现在的南州班子中,副书记只有两个,一个赵守春,一个程一路。但是,常务副市长王进也是个有力的竞争人选。王进是从省委办公厅直接下来的。下来之前,是省委办公厅正厅级副主任。早在去年王进下来时,就有传言说,王进来南州,就是准备接市长位子的。不然,一个正厅级办公厅副主任,下来干啥? 程一路想着,脑子越来越清醒。简韵接电话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接着是儿子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着,让这个春天的夜晚,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第3节 3 赵守春市长的遗体告别仪式后,程一路陪着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邹学农到湖海山庄休息。 邹学农是程一路的老熟人了,早在程一路从部队转到地方上来时,邹学农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程一路是南州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上下级关系,自然经常打交道。邹学农人长得清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但事实上,接触时间长了,就知道这个人骨子里嘈杂得很。但嘈杂归嘈杂,能力还是很强的。而且他还有个原来是省级老干部的岳父在撑腰。因此风雨跌打了十来年,居然从文化厅跑到了组织部,且成了常务副部长。 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某种程度上绝对不亚于一个厅局的一把手。本来,组织部就是明着里高半级的机构,加上又是搞人事的。在中国这个人事为上的官场体系中,组织部就成了党委的代名词。组织部里出来的,不说部长副部长,就是个处长,也是威风八面。虽然他不说,可是自有底气在。县委书记,甚至地厅级干部,谁都指着组织部的关系。在组织部没了耳目,就等于成了官场消息的聋子。既成了聋子,在这个信息社会,还能有何作为? 程一路以前跟省委组织部的乔晓阳部长往来得多些,里面也有简韵的原因。乔晓阳的女儿和简韵是同学。可是,后来乔晓阳成了江南省腐败的典型。这根线就断了,断了就断了吧,程一路也懒得再理,可是,你不想理,却越是需要你理。乔晓阳出事半年后,新的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到任了。不是很多人猜测中的张三、李四,而是邹学农。说老实话,程一路一开始知道也有些吃惊:邹学农? 当然,省委用人自有省委用人的道理。就像到了市委,有时候的用人,也不会是大家都能揣摩得透的。 邹学农一上任,第一站下来的就是南州。 觥筹交错中,邹学农当时对组织两个字作了奇妙的解释:所谓组织,一是组,二是织。组什么?织什么?组的就是人才,织的就是网。 程一路觉得这个解释虽有些勉强,可是形象、生动,也经典。 到了8号别墅,刚坐下,邹学农就问:"守春同志的其他问题都解决了吧?" 程一路明白这其他问题,主要是指家属和一些遗留问题。这个昨天晚上,他已经同赵守春市长的家属反复地谈了两个小时,他们提出的要求本来就不多,也很合适。在市委允许的范围内,就立即答应了。还有一件,关于赵守春儿子安排的事,得向省委汇报。因为赵守春的儿子,现在是广西任一个县的副书记。想调回南州,或者西江,当然还想稍稍向上提拔一点。这就不是南州市委能做的事了。邹学农在,程一路便把这事说了。邹学农沉思了会,道:"应该行的。我回去给光宇同志汇报。" 在正厅级位子上去世,赵守春是近三十年来,江南省唯一的一位。对这样的唯一,解决点遗留问题,也是对逝者的告慰;同时也是对生者的安抚。辛辛苦苦为党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倒在办公桌前,这样的干部也少。程一路前天就建议齐鸣书记,要向省委上报,将赵守春市长作为党的好干部的典型,在大范围里进行宣传。这个社会,不是没有典型,而是典型太少了,对典型的宣传太不够了。齐鸣说:可以考虑。下一步再研究吧。 下一步再研究?程一路望着齐鸣,没有再说了。 不一会儿,齐鸣就过来了。齐鸣拍着邹学农的肩膀,笑道:"学农部长这么忙,还亲自过来。好啊!中午我陪学农部长喝两杯。" "这个嘛,也是对守春同志的……啊,好啊,我也正想喝一杯啊。说实话,心里有点堵得慌哪!"邹学农道:"我以前在文化的时候,守春同志在西江。他就是个火性子,可是人倒是挺好。有一次,为西江博物馆的事,我们还吵了一次。一晃就在眼前哪,可现在……" 齐鸣也沉默了下,这三年,他跟赵守春搭档,吵也吵过了,争也争过了。严格地说,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是很融洽。当然啰,没有本质上的矛盾。这会儿,也邹学农副部长主动说了,便道:"守春同志是个有原则的人。我建议省委要好好地宣传宣传。一路同志啊,这个事情,你看是不是尽快让人搞点深度采访,及时向省委汇报。" "这个好,也是应该的。"邹学农说完,程一路心想:人走了,宣传就来了。这可能也是现在典型宣传的一个特色。报纸上,电台里,宣传的典型有几个是活着的?唉!也许生者本身就是容易引起争议的,而对一个逝去的人,谁还去计较呢? 齐鸣把话题转过去了,问邹学农:"光宇部长听说到中央去了,回来了吧?" "明天下午回来吧。这次主要是去汇报省里换届的事。敏感哪!"邹学农斜着眼,瞥了瞥齐鸣,有点意味地一笑。齐鸣也笑,说:"省里换届这么大事,是全社会的大事,有敏感才对啊!谁都不问,谁都不关心,哪才是最大的问题呢?这是政治嘛,哈哈,学农部长,是吧。" "当然是。光宇同志传达了卫东同志的要求,关键是堵住"跑",塞住"要"。"邹学农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烟,抽出支,又向齐鸣和程一路示意了下,然后点上,"其实,党的建设就是人的问题嘛。哈哈,人的问题。" 大家都笑。马洪涛过来说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 "那就走吧,一要吃饭,二要建设啊。学农部长,走!"齐鸣跟邹学农并排,程一路在稍后点,几个人一道往餐厅里去了。 中饭后,邹学农副部长稍稍休息了会,便回省城去了。临走时,程一路送他。邹学农拉过程一路道:"有些情况还是得向省里领导多汇报汇报嘛,卫东书记不是你的……" "这个嘛,啊,啊。我知道,知道。"程一路撇开了话头子,邹学农上了车,又回过头来,轻声对程一路说:"齐鸣同志好像对你也不是太……你知道就好。" 车子一遛,出了湖海山庄的大门。程一路也上了车,径自回到市委。路上,叶开问:"听说赵市长还有个女儿……" 赵守春市长是有个女儿的,确切点说,是个婚外生的女儿。赵守春刚到南州不久,这个女儿还来找过他,当时差一点闹出大事来。事情最后还是程一路副书记出面,妥善解决的。赵守春一次性地给了女儿五万块钱,并且许诺等女儿大了,想办法为她解决工作。这次这个女儿先是不知道,可就在赵守春遗体告别仪式的当天早晨,她却跑到南州来了。高建设给程一路汇报后,程一路当机立断,找到这个女孩子,同意她参加仪式,但是不能声张。至于以后的事,等事情办完后,再讨论。 现在,叶开问上了,看来这事的保密工作做得还是不行。也许在赵守春市长的突然故去的传闻中,更加生动的就是关于这个女儿了。 程一路盯了眼叶开,没有回答。叶开知道,这是程书记有些生气了,赶紧闭了嘴。 车子到了市委,程一路刚上楼,就见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楼梯口上。这就是赵守春的那个女儿,居然这么快就找来了。见到程一路,这女孩子怯怯地喊了声:"叔叔好!" "啊,是你!"程一路边走边问:"一个人?" "我妈也来了,我没让她进大门。我怕她闹。"女孩子说着,进了门,程一路看着这孩子,也就十五六岁。细一看,轮廓上还是有赵守春的痕迹。 "多大了?叫什么?"程一路示意孩子坐下。 女孩子仍然站着,答道:"十六,叫王念赵。" "你妈在……"程一路听着这名字,心里揪了一下。 "她原来在百货公司,现在下岗了。"王念赵说:"我现在读技校,就是想请叔叔给我安排个工作。叔叔答应过我的。" "这个啊……"程一路叹道:"孩子,那是以前。为了解决问题,我答应的。现在,哪还有正式的工作啊?都是聘用制。如果你毕业后愿意到南州来,我可以给你介绍的。但是,可是,要想到机关单位,那就不行了。" "叔叔……"王念赵笑了下,这孩子生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还有几分天真。 "我会为你考虑的。"程一路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然后抽出上十张一百的票子,递过去。王念赵却没接,程一路把钱塞到她手里,说:"接着吧,这是叔叔给你们的。好好学习,啊!" 王念赵红着脸,把钱使劲地攥着,颤着声音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我走了,不打扰了。以后再来。" 程一路看着王念赵迅速而怯生生地出了办公室门,接着就听见她下楼梯的脚步声了。 "唉,老赵啊老赵!"程一路感叹。胡闻进来了,递过一张明传,"这是中午刚到的。" 程一路接过来,扫了眼,是全省换届工作会议的通知。省里要求每个市两人参加:副书记和组织部长。他拿起笔,在明传上批道:"请海峰同志和我一道参会。程一路。" 胡闻接过明传,问:"刚才那女孩子,是找程书记的吧?我让她别上来,她非不行,说跟您约好了的。" "是啊!"程一路道:"你让洪涛上来一下。" 胡闻去年陈阳提拔后,通过招考进来的。这小伙子,单纯,也老实。虽然在文字和灵活上,不如陈阳,但经过这一年多的揣摩,也基本上算入了道。程一路对秘书的要求,应该不是太高。自己是从秘书长出身的,懂得秘书的苦处。何况到了市一级,秘书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太琐碎了。大的文件材料,由政研室承担。严格点说,秘书的意义大部分体现在了生活上,几乎成了"生活秘书。" 程一路是个生活能力很强的人,也是一个喜欢独立的人。因此,对于秘书,除了八小时之内,他很少支使。不像有些领导,秘书似乎成了自家的小工,不论什么事,都让秘书干,搞得秘书们双休日都没了自由。 马洪涛进来了,问:"程书记,有事?" "是啊,坐。"程一路递过一份报纸,"你好好看看这个文章。当前,南方发达地区正在进行产业升级。因此,很多高污染高能耗,劳动密集型产业,会向内地转移。我看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招商引资项目中,就有一些这样的企业。像一些小电镀等。这个问题很严重,现在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引起重视。你安排一下,带人搞个调研。然后提交市委和齐鸣同志。" "这是个问题。程书记有前瞻性。我马上安排。"马洪涛说:"承接产业转移是内地的一次机遇,但是不能以牺牲环保为前提。" "就是。"程一路笑了下,"这个问题要早认识,早研究,早布置。不能等商招来了,再考虑。" 马洪涛拿着报纸,往门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对程一路道:"程书记,有个事,我想先向您汇报下。" "哈哈,什么事啊?还搞得这么紧张。说吧。"程一路看着马洪涛,马洪涛的脸却红了。程一路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拍了拍马洪涛肩膀,"说吧,怎么啦?" "是这样。我准备离婚。"马洪涛脸更红了。 "离婚?"程一路也一吃惊,马洪涛的爱人小刘,是市人事局的干部。长得不错,听说也很贤惠。以前也没听说过两个人有矛盾,怎么突然就要离婚了呢?便问:"怎么回事?过得好好的,离什么?" "这……"马洪涛上前关了门,程一路看见这个男人的眼里,好像润着泪水了。 "这……程书记,这事我一直不想说。可是,又不能不说了。小刘她去年到省城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与大学时的初恋男友遇上了。后来就……" "真的?不会是你自己猜疑的吧?"程一路这样问着,心里却知道,马洪涛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百分之九十是假不了的。 果然,马洪涛道:"我先也是劝自己,也许他们只是……可这半年来,她每周都要跑一次省城。半个月前,我们为这事吵了。她提出了离婚。事情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唉!" "啊!"程一路知道,这个时候,再劝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总不能劝人家离吧?俗话说劝和不劝分,就道:"一点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没必要了。"马洪涛皱着眉,"也许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好吧,这事不得自己拿主意。"程一路回到位子上,低着头,又问了句:"孩子呢?跟谁?" "跟我。"马洪涛一点没有含糊。 程一路道:"也难哪。你工作也忙,孩子快中考了吧?这事也许会影响她。" "我也考虑到这点。可是实在没办法了。好在孩子懂事,我也和她坦诚地谈过了,她也造成我们分开。不然,我是下不了决心的。"马洪涛继续道:"离了后,她可能就要调到省城去。我估计,也不一定。" "既然这样了,还能怎么办?离吧。"程一路用笔在面前的纸上使劲地划了个圆圈,然后又从中划了一道横线,叹道:"世间上唯有感情的事,最不能说明白啊!谁都是当局者,谁都是迷惑者。" 马洪涛点点头,出去了。程一路也起身,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了,时间真快。一下午看上去基本没干什么事,就快下班了。有时回想起来,匆匆忙忙这么多年,又真正地干了多少事? 上了趟卫生间,回到办公室,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简韵的。就打过去。简韵问:"刚才怎么不接?是帮我省电话费?" "有事了。没上课?"程一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冷,就换了个调子,问:"晚上怎么出去喝酒?" "还为这事生气?几个同学,还有一个是省台原来的同事。就喝了一点,别生气了,好吗?"简韵说:"我们明天要到承德去,一个同学请的。" "承德?就是避暑山庄那儿?挺好的。去吧,注意点安全。"程一路以前的部队曾在承德驻防过,所以那里他不仅仅是熟悉,而且说起来,还让他的心隐隐地疼。他第一次看见吴兰兰,就是在承德。吴兰兰随着老首长到部队来,手里捧着一大捧山庄边采的野花儿,快活得像个小兔子……可是现在,这只兔子已经到了天堂。那承德山庄边的野花儿,还记得她吗? 一定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简韵见程一路沉默着,就道:"真的,别生气了,好吧?我以后再不喝酒了。" "不是为这。以后多注意点就好。"程一路一瞬间感到似乎没有什么话再说了,就推拖道:"我还在会上,有空再打你电话吧。" "那好,我挂了。"简韵说着挂了。 程一路想起当年第一次简韵到办公室来采访他时,递给他的那张名片,还有后来简韵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青青的香樟气息,这些都曾让他喜爱,甚至慢慢地有所迷恋……可是,这一年多,他看得出来,简韵有些变化了。正因为她变化了,他才主动地提出来要送她到北京进修。也许他和简韵就像两片天空,只能在某一个时刻默契地融会,而不一定能一直地重叠。 正想着,齐鸣书记打电话来,说他正在省城。省委书记卞卫东同志,下周一将到南州视察。而今天已经是周四了,他晚上将赶回来,请一路同志让办公室通知一下,晚上召开一个联席会,认真地研究一下这件事。 程一路说:"行,我来安排。" 不一会儿,胡闻就将毕天成和马洪涛叫过来了,程一路将卞卫东书记要来南州的事,简单地说了遍,然后让毕天成准备下,马上发通知,晚上就在市委会议室召开个临时的联席会,也请人大和政协的领导参加。 毕天成笑道:"卞书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微妙啊,微妙!" 是有点微妙!毕天成和马洪涛走后,程一路想:省里马上就要换届了,这个时候,作为江南省的一把手,到哪个地市,应该都是有所选择的。或许也是一个信号。对于这些地市的书记、市长,这更是一个机会,在换届之前,心情地展示一次。而且,这展示不是给别人看,是给立即作出决定的一把手看。意义重大,奥妙无穷啊! 难怪齐鸣书记这样着急,连晚都要召开联席会。这可是关乎着他在江南省官场的走向和命运啊! 第4节 4 九点整,齐鸣和程一路,还有王进,就等在高速出口边上了。 车来车往,齐鸣一直坐在车子里。王进下了车,到路边上点了支烟。程一路也下来了,王进问:"一路书记一直不好这口?" "在部队时也抽过一点的。后来就戒了。不过,我一直以为,抽一点烟也无妨的。"程一路笑道。 王进说:"还是一路书记了解啊,至少是不歧视我们烟民。哈哈。" "歧视?为什么要歧视呢?个人爱好嘛。"程一路停了会,问王进:"南线工程那边,这几天也还好吧?" "有点乱。我昨天还去看过。给他们开了个会。关键是进度太慢,依这样的进度,五一前怕是完不成的。"王进用两个手指将烟捏了捏,程一路知道这样烟会松些,抽起来舒服。 "不过,也不能单纯地强调进度,质量上一定不能马虎。"程一路道。 "那当然。"王进说着,朝出口望望,又看看表。程一路说:"快了,应该到了。" 王进把烟扔了,朝程一路看看,笑着说:"是该到了。"接着又打电话给高建设,问省领导的几个参观点是不是都安排好了,高建设说都安排好了。王进说:"千万不能出事。要是出事,唯你是问。" 程一路听着,觉得有点刺耳。王进是直接从省里下来的干部,作风上还是有一些霸气的。赵守春在时,就曾不止一次地跟程一路说过,王进这个人有能力,但是太张扬了。程一路也觉得是,但是,他不会像赵守春那样直接说出来,而是放在心里。王进年轻,又从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的位子上下来,他有张扬的资本。当然,到了南州,最好是别张扬。官场上的事,谁都会。至于能力,也是难以说清的。把你放在一个位子上,干不了的人还真不多。关键是放不放而已。王进之前,南州的常务副市长是徐硕峰,后来出了点事。到现在还在服刑。徐硕峰严格说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没有能力,在官场这个复杂的圈子里,是难以生存的。这些年那么多腐败官员,哪个没有能力?其实个个都是佼佼者,正因为出色,才被重用。因为重用,所以权力失去了制约,便一点点地沦落了。 手机震动起来,程一路拿出来看了看,是任怀航的。便回到车子里,关上车门,按下接听键。任怀航问道:"一路啊,正忙吧?书记到了吧?" 程一路想这任怀航的消息来得真快,就望了眼高速出口,道:"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谢谢怀航部长关心哪!" "哈哈,我是很关心哪。这个节骨眼上,卫东书记到哪里,都会被人关注的。倾向嘛,是吧?哈哈,不过对你也是机会啊,何况你们又是……机会啊,一路啊,好好争取下。"任怀航打个哈哈,说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这是习惯,在官场上,一说到人事,声音就自然的小了。只有小了,才神秘,才有意思。张嘴一呼,那是喇叭,不成规则。 程一路正要继续说,却看见齐鸣书记下车了,"卫东书记到了。"他匆匆地说了句,便挂了手机,下车往前面走。卞卫东书记的车子已经过来了。秘书从车窗里伸出头,道:"卞书记说直接去看,然后再座谈。" 齐鸣说:"也好。"就回头来上车,程一路和王进也各自上了车。七八台车子,向开发区驶去了。 卞卫东书记这次来南州,主要是两个议题,一是看部分企业,二是召开经济发展座谈会。齐鸣书记上周四晚上七点从省城赶回南州,七点半,联席会议开始。省里的明传电报也到了。会上,齐鸣一再强调,卞卫东书记这次来南州视察,主要是对南州这一年多来经济发展的一种肯定,同时,也对南州经济发展目前如何突破瓶颈,走上快车道进行深入调研。因此,必须高度重视,不能有丝毫差错。会上,在确定卞卫东书记的考察点时,程一路先提出了三家:开发区的万超实业,南州汽配城和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红米集团。因为这三家企业都各有特色,万超是民营制造业,汽配城是物流企业,红米集团则是农业企业。这三家企业代表了南州整体企业发展的水平和规模。至于底下各个县,因为时间问题,程一路建议就不再安排了。 齐鸣点点头,问其他同志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没有?王进开口了,"对一路书记提出的三个点,我都没有意见。我另外建议再增加两家,一是风润产业园,一是南线工程。" 程一路把茶杯子往身子边移了移,齐鸣道:"也好。风润工业园是我们企业的集中展示,要看。南线工程嘛,一路啊,你看呢?" "啊,我没意见。不过南线工程是国家重点工程,估计卞书记是会看的。也要做好准备。免得……"程一路喝了口茶道。 会议最后确定由王进副市长牵头,负责考察点的准备。程一路副书记负责座谈会,会后,齐鸣又将程一路、王进留下,商量了下赵守春去世后,家属提出来的几个问题。其实都是不太难解决的问题,一是房子,赵守春到南州后,家属一直呆在西江。市政府给他专门买了一套房子,现在,赵守春的家属提出她们要过来住。程一路说:"我认为可以的。如果以前就过来了,不也一样?住可以,但是产权必须是政府的。这点要明确。" "这个我赞成。人情嘛。"齐鸣说:"关键是他那儿子的事。好像在广西是吧?" "是的,广西的一个县,现在是副县长。"王进道:"调回来倒是不难,怎么安置就不好办。他们提出来要稍稍提一下,就更难了。" "到市直单位,怎么样?当然只能是副职。"程一路建议道。 "市直?哪个单位合适?"齐鸣问。 "到教育吧。教育行。"程一路分管组织,对人事这一块是熟悉的。王进也没反对,事情就定了。王进走后,齐鸣笑道:"这个王进同志,年轻人有股子冲劲。让他去冲吧,不过,考察点的事,你还是要过问下。要得有上先后顺序,主要是卫东书记的时间安排够不够,如果够了,怎么看?不够,又怎么看?我们可能都要考虑进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是要考虑。"程一路道。 星期六,程一路打电话给王进,详细地问了考察点的安排,王进说没问题,都已准备好了。星期天,程一路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带着胡闻,悄悄地到几个点跑了一趟。这不跑不知道,一跑问题就出来了。这五个点上,给人最大的改变就是标语多了,横幅多了。上面写的都是"欢迎省委领导来南州视察。"程一路看着,摇摇头,立即给王进打电话,问要这么多标语横幅干什么?王进说烘托气氛嘛,是高建设秘书长让他们搞的。"怎么?不妥?"王进问。 "当然不妥。卫东书记是很不喜欢排场的。"程一路也不好直接批评王进,就侧面讲了句。 王进在电话里沉默了会,说:"我让建设秘书长马上通知,全部停止。" 南州开发区很快到了。车队沿着开发大道一直往前,万超实业的老总万鹏已经站在门前。他今天显得特别打眼,不是别的,而是他穿了一套标准的工装。齐鸣一介绍,卞卫东书记边握着万鹏的手边说:"好啊,很好。老总本身就是企业的一员嘛,热爱而且融入,才能管好企业,发展企业。" 万超搓搓手,笑道:"企业正在赶一批货,很忙。所以……" 齐鸣皱了下眉头,退后来问王进:"怎么搞的?一点气氛也没有。" 王进望了下程一路,没有做声。程一路上前道:"万超正在赶生产,卫东书记应该理解的。"事实上,当初在会上,程一路提出要请卞卫东书记到万超来看,就是想让卞书记看看现代民营企业中还保持的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还存在着的真抓实干的良好气息。卞卫东是军人出身,军人出身的干部喜欢什么,同样是军人出身的程一路,心里是清楚的。刚才,卞卫东书记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表露了他的思想。他想看到的是真实的企业,而不是为着一个省委书记到来,而大张旗鼓的花架子。现如今,领导们也难。说不下来调研吧,他们每年有一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层跑;说调研出什么名堂来了,又实在没有。究其中真正的原因不在领导,而在于现在官场的这样一种习惯:给最好的让领导看,把最丑的使劲地掖住。领导看到的,一半是真实,另一半却是布置出来的。这样的信息,直接导致了领导们决策上的失度。领导们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总理到农村来视察,还被基层的粮站给哄了下。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真的像古代人那样,微服私访吧?古代人的信息不通,你微服私访还有可能。现在呢?信息社会,领导的行踪就像被卫星定位一般,被牢牢地注视着。领导也是人,领导还能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 工厂里到处是进进出出的运货车,齐鸣介绍说:"这万超万总原来在南方打工,积累了一定资本后,四年前回南州创业。现在年上交税收已经达到了一千万。" 卞卫东笑着,"了不起啊,凤还巢,这就是典型。" 到了车间,工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万超说:"从今年开始,我们的产品主要是与几家大型汽车制造企业配套。因此,订单一下,不仅是大单子,时间要求也紧。这一个多月来,我是吃住在厂,没办法啊呀!工人们也辛苦,正月初三就在上班了。" 卞卫东书记点点头,问正在机床边的一位女工:"辛苦吧?" "是有点。"女工抬起头,说:"从正月初三上班,一个多月了,我还没休息过。" 卞卫东朝万超望望,"万总哪,劳逸结合,很重要啊。不能总是这样,啊!" "这个我正在安排,这批货还有三天就行了。然后厂子放假三天,好好休息。我自己也要休息了,人累得慌。"万超的眼袋下,还鼓着青色,明显看得出来是休息不到位。 "这就好。保障工人的合法权益,是现代企业的一项重要标志。不仅仅万总,南州其他的企业也要重视。"卞卫东又走了几个车间,不时地停下来和工人们聊聊。出了车间,齐鸣说让万总把企业的情况简单地给卞书记汇报下,卞卫东拉着万超的手,"不必了,听到的还能比看到的好?我都看到了,你们忙,我打扰你们了。"说着,就往车边走,齐鸣只好也跟着上了车,车队往风润工业园驶去。路上,齐鸣打电话给在后面车子中的程一路,问风润那边准备得怎么样?卫东书记是不太喜欢花架子的,没有搞什么大阵势吧? 程一路说我昨天专门去看了下,让他们把标语和条幅都下了。应该没有别的了吧?这事我再问一下王进同志。 王进在最前面的车子里,程一路一问,他似乎也有点紧张了。昨天下午,程一路给他打电话后,他本来答应让高建设去通知风润,把标语和横幅撤了。可是后来一想,他觉得一个省委书记来视察,还是应该搞点气氛的,就没再让他们去了。这会儿,看来事情确实有些不同。刚才在万超,卞卫东书记的态度,已经是最好的说明。可是,这个时候,要想让风润那边把所有的标语和横幅都撤下来,怕是来不及了。弄得不好,撤得半半拉拉,更难堪。但是,程一路副书记一问,又不能不答。王进便道:"我让他们撤了,应该撤了吧?" 不出十分钟,一条巨大的悬在大门上方的横幅,让程一路一下子愣住了。 车子没停,一直往里,标语和横幅像一道道波浪,不断地涌过来。齐鸣打电话问程一路,程一路道:"他们这也是按惯例。" "什么惯例?像什么样子。"齐鸣有点生气地挂了电话。 程一路也只好沉默,他不可能再打电话问王进了。 车子又往里开了几分钟,到了工业园的办公楼前。王进的车子在前面停了,齐鸣赶快下来,跑到卞卫东书记的车子前,卞书记的秘书却伸出头来,对齐鸣说:"卞书记说这里就不看了,看下一个点。" 王进也跑过来,正好齐鸣黑着脸,他马上知道事情不好了,就小心地问:"怎么?" "走吧,到红米集团。"齐鸣说着,就回头上车。王进也上了车,车队掉转车头,往工业园外驶去。工业园的几个负责人站在那儿,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呆住了。 叶开小声咕嘟道:"怎么不看就走了?" 程一路没有说话,胡闻说了:"这么多标语横幅,大概把卞书记给……" 程一路咳了声,胡闻也不说了。程一路心里清楚,这个结果是很正常的。相比起万超,这个彩旗招展的工业园,只会让卞卫东书记生气,而不会让他兴奋的。卞书记临时决定不看,就是对这种做法的一种批评。说起来,这也不能太怪工业园的同志们了,以往都是这样,惯例了嘛,谁知道这卞书记恰恰不爱好这一手呢? 红米集团是南州近年来崛起的一家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确切点说,是南州市郊区粮食局下属的一家综合加工销售企业。南州在历史上就是江南省的粮仓,地肥土沃,水流丰沛。所产的大米,粘性好,色彩如玉,口感极佳。以前,仅仅在南州的郊区一个区,就在十几家大小不等的大门加工企业,各立门户,各树牌子,互相挤兑,形成恶性竞争。粮农得不到好处,南州大米的品牌也受到严重影响。去年上半年,程一路副书记专门组织相关部门开展了一系列的调研,其中对南州大米加工提出了"整合创优,产业经营"的思路。政府一次性地投入财政资金三千多万,兴建了拥有高新技术的大米加工厂,将以前的十几家小企业全部在清资补偿后,逐渐关停。只打出一个品牌:南州大米。果然,整合不到半年,就显示了良好的成效。红米集团的订单化运作,不仅仅让自身得到迅速壮大,农民的粮价也随之提高。南州大米的品牌效应开始显现。 车队刚到集团门口,就遇上了往外运大米的大货车。车队只好停了,一下车,王进副市长就对集团的副总祁玉指划着:"怎么搞的?不知道要来吗?啊!" 祁玉一边招呼着大货车,一边解释道:"哪知这么巧。它不是正要出去吗?马上就好。就好。" 大货车出了门,王进正要上车,卞卫东书记却已经下车了。齐鸣也下来,卞卫东问:"现在的粮价多少啊?" "七十五。"齐鸣不假思索地答道。 程一路却暗暗吃了一惊,粮价早已不是七十了,现在是八十五。果然,卞卫东看了齐鸣一眼,笑道:"齐鸣同志啊,你这个数字可不对啊!" 齐鸣尴尬地一笑,"是吧?祁总,你来说说。今年收购粮价多少啊?" "一般是八十五,等级高的八十六。"祁玉接着道:"我们的甘总因为有个客商在省城谈判,所以没法赶回来,请各位领导多多谅解。" "谈判好啊,我是来看企业的,不是来看老总的。带我看看粮库。"卞卫东在前面走,齐鸣落了一步,问程一路:"老甘不知道?" "知道的。早晨打电话问我,我说你以谈判为主,家里有人就行了。"程一路说着,电话响了。只听程一路道:"老甘哪,我们正在你这里呢。没事,你好好谈判吧,好好谈。" 郊区的书记王南生这时凑过来,说:"我是不让老甘走的,可是这人死脾气,说约好的事,不能更改。经商就得讲个诚信。你看,你看,这不……" "这有什么?很好嘛。"程一路把王南生的话打断了。 到了粮库,卞卫东特地进了库,仔细地看了一番,出门对齐鸣道:"我看这里的粮食都还很新鲜嘛,这说明了企业的营销还是不错的,农业产业化龙头,关键要成为龙。不能搞来搞去,自己还是一条小蛇,谈何带动?齐鸣同志啊,这个要好好总结,认真推广。" 第5节 5 从红米集团出来,车子直接上了环城公路,绕到了南线工程这边。工地上还是很热闹的,不过,几幅悬着的横幅还是让齐鸣心里有些不踏实了。好在这横幅上写的都是与安全生产和艰苦奋斗有关的内容。路旁的地上,也还有些横幅,看得出来是拆下不久的。上面写的就是风润工业园那边同样的内容。工程常务指挥、南州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吴兵,过来向卞卫东书记简单地介绍了南线工程的进展。卞卫东点点头,"南线工程是江南省的国家重点工程,涉及到南州和西江两个地市的经济发展,意义重大,责任重大。南州方面不仅仅要保证进度,更重要的是要保证质量。同时嘛,齐鸣同志,还有一路同志都在,要加强审计,加强督察。重点工程建设,在这方面有很多教训啊!不能路修起来了,干部倒下去了。市委主要领导要亲自过问,我建议请审计部门提前介入,防患于未然。" 齐鸣等卞卫东书记说完了,汇报道:"这个南线工程,一直是守春市长亲自在抓。我们市委要求,这里实行三公开,即工程招标公开,结算公开,监理公开。南线工程的监理,我们专门请了上海的监理公司,这方面,请卫东书记放心。" "好,好,真是这样,就很好!"卞卫东笑笑道。 因为下午还有外事接待任务,吃过中饭,卞卫东书记就在湖海山庄召开了南州经济发展座谈会。 下午三点,座谈会结束,卞卫东书记一行回到省城。临走时,卞卫东和齐鸣单独地进行了谈话。至于谈话内容,除了当事人,谁都不会知道。谈完话,齐鸣精神很好,喊程一路过去,说卞书记有话要同他说。自己却出来了,程一路进去,卞卫东一开口就问道:"老首长还好吧?" "还好。我前不久到北京还去看望了他老人家,心情也开朗了,身体也不错。"程一路道。 "那就好。我也是瞎忙啊,很久不曾去看他了。一路同志啊,守春同志去世后,南州的工作,整体上……"卞卫东停了下,又道:"齐鸣同志说形势大好啊,你看呢?" 程一路迟疑了下,他拿不准卞卫东问这话的意思。但是还是开口了,"整体形势当然很好。但是问题也很多。我跟齐鸣同志也多次谈过。比如我们的招商引资问题,我们的土地利用问题,还有我们的干部队伍监督问题。南州这几年风波不断,这方面更得重视啊!提前教育,就是挽救干部。但目前看,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够。"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沉下心来,发展经济的问题。我今天上午看了看,政绩工程,面子工程,搞形像,还是隐约可见啊!一路啊,你这个副书记,要做好一把手的参谋,要为南州经济的健康发展,多出谋划策。现在,守春同志去世了,政府工作由你来主持,怎么样?"卞卫东盯着程一路,程一路却摇了摇头,"卫东书记,我觉得不太适合。暂时还是由王进同志主持吧。这样更有利于南州的稳定。" "啊!"卞卫东皱了下眉,说:"也好。那就这样吧。" 卞卫东走后,程一路回到办公室,刚坐定,王进副市长就过来了。一进门,王进就道:"今天看来时间是安排得紧了。汽配城没看,温总她们……" 程一路明白,王进这话是说给他听的。看汽配城是程一路提出来的,而且程一路副书记与温雅温总走得较近,南州官场也是上下尽知的。当然,这"走得较近",仅仅是指两个人还有点互相欣赏,没有别的更深的意思。汽配城那边也为此作了些准备,但是,看完南线工程,已经十二点了。时间上根本不允许再看。程一路就向齐鸣建议,汽配城不看了。齐鸣说那温总那边……程一路说我给她说,没事的。果真,程一路一打电话,温雅先是有点失落,接着笑说:我还省了事了,何况见了省委书记,我也有点心虚。谢谢你们啊! 王进自然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拿这话来当个引子,正题还在后面呢。 程一路从桌上的小盒子里拿出支烟,递给王进。王进笑道:"没想到,一路书记这里也有这家伙嘛?哈哈。" "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不过我得声明,保存时间已久。"程一路说着,见王进捏着烟在鼻子边闻了闻,就补充道:"说说的,新鲜!才出厂的。" 王进笑笑,点了火。"一路书记啊,我看守春市长出事后,你还是多过问过问政府那边的事吧?我可是忙不过来了。有一路书记过去,我的心里才能定下来啊。" "真这么想?"程一路反问了句,一边笑着,一边看王进的神情。 "真这么想!省委怕也是这意思吧?"王进的正题显现出来了。 "省委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个人嘛,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个人服从组织嘛,哈哈,是吧?还是不想的好。"程一路把桌子上的文件稍稍拢了拢,望着王进,"刚才卫东书记也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我明确表态我不到政府。" 王进的脸色由刚才的稍显尴尬,向一种明亮过渡了。他使劲地抽了口烟,站起来道:"一路书记最合适。最合适啊!" 程一路没有应声,王进说:"齐鸣同志这次换届,应该……" "哈哈,哈,快了吧。谁清楚?"程一路将话头绕了过去。 王进知道再缠着程一路,也不会缠出什么名堂来的。早在省委办公厅时,王进就听说南州有个程一路,城府极深,在南州两次大的官场震动中,不仅仅没有被牵连上,而且还获得了提升。一个官员的才能,在顺境中往上,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本事;可是在逆境中还能往上,那就不同于一般了。程一路就是这不同于一般的人中的一个。到了南州后,王进一直与程一路保持着距离,远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绝对比凑近了看更真实。因为凑近了看到的,是修饰过了的;而远距离看着的,却是本色的。程一路的本色,就在于他的通透的艺术,说穿了,就是灵活而有原则的技巧。这技巧,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很多官场中人都知道。可是能一以贯之地坚持着,除程一路外,王进很少能见到了。 王进将烟头慢慢地放到烟灰缸里,然后问:"一路书记晚上有安排吧?如果行,我们一块。我那边省民政厅的一个副厅长过来了。" "啊,是吧。晚上就算了吧。"程一路伸了个懒腰,说:"有点累啊,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啊。" 这句话王进听着喜欢,就笑笑,"真不行,我就过去了。" 程一路送王进到门口,桌上的手机震动着。他打开看看,是刘卓照,自己的老战友,前年换届时,刘卓照一时糊涂,在选举上做了些手脚,结果被处分了下,从湖东县委书记调到党校当副校长。党校是中国特色的一个特殊机构,副校长中,常务副校长是副厅,其余副校长却只是正处。能保留刘卓照的正处级别,当时程一路就费了不少心。本来,程一路对刘卓照的贿选也是有想法的,可是后来一了解。他本人并不知道,是湖东县的一个副县长在操纵着的。程一路在齐鸣面前反复地做了几次工作,又让刘卓照主动到齐鸣书记面前检讨。最后事情的处理,应该说不是太好,但也算是比较好的了。刘卓照到了党校,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南州官场上消失了,从此变得没了声音。党校地处市郊的山区,刘卓照干脆连家也搬到那里了。这两年来,程一路只是在每次党校开班前,去作报告时才能见着他。用刘卓照自己的话说就是:想通了,这里也是桃花园哪! 这会儿,刘卓照突然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事了吧? 电话一接通,刘卓照就道:"一路啊,晚上过来,到我这桃花园来喝两杯。怎么样?啊!" "到你那去?有什么好事?这么兴奋。"程一路有些惊诧。 "当然有好事。你来了就知道了。"刘卓照说得很神秘,程一路便问到底什么好事啊,刘卓照说:"这个保密,你一定要来。不然,可别怪我……" 程一路哈哈一笑,"好,我就冲着你的保密过去。六点,准时到。" "这就对了,团长嘛!等着你。"刘卓照挂了。 程一路坐下来,心情却不太平静。刘卓照喊他一声团长,让他心里的五味瓶子,又开始翻腾了。当年一同参军的战友们,有的已经走了,像冯军,吴兰兰;有的这些年一直杳无音信。他当市委秘书长时,还参加过几次在南州的战友的聚会。当了副书记后,事头也多了,更重要的是原来一直乐于组织聚会的冯军不在了,刘卓照又躲在他的桃花园里,聚会的机会就没有了。有时半夜醒来,他真的有梦回军营的感慨。是啊,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年都放在军营里了。那是烙印,一辈子最深刻地烙在心上。 想到这,程一路站起来,走到窗前。香樟树在风中缓慢而沉静,如同多少年的的岁月,缓慢而沉静的流逝着…… 齐鸣书记打电话来,说他有事回省城了,请一路书记晚上参加一下政协的联谊活动。程一路停顿了下,齐鸣知道他大概是另有安排了,就道:"也好,我请宜学同志参加吧。" 张宜学是宣传部长,在之前,他是南州市政府的秘书长。从前年开始,按照中央要求,市县两级实行常委负责制,只设立一个专职副书记。这样,副书记的权力进一步加强了,常委们说是分工负责制,但是,还得经过副书记这一关。副书记少了,这唯一的专职副书记就更加突出。张宜学分管宣传,但这个人在政府当了多年的秘书长,似乎被秘书长工作的方式和套路套住了,当了常委宣传部长后,做事还是喜欢看脸色,在大主意上缺少主见。这一点,和同样是出身于政府秘书长的程一路相比,区别太大了。可见,一个人的为官风格,不在职位,而在自身。 "那好,就请宜学同志参加。我晚上如果行,尽量过去一下。"程一路说了句圆滑话。 齐鸣说:"行!" 齐鸣最近在省城呆得比较多,临近换届,省城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内在里早已是波涛汹涌。一些有望进入换届班子的,还有这些人身后的一大批人,都在抓紧着最后的时机,做他们该做的工作。其实,也不是什么该做的,只不过是规则罢了。既是规则,就像学生的功课,谁漏掉了没做,谁可能就最先出局。当然,这只是大家的想法。真正到了省委,任人唯贤是唯一的宗旨。可是,这么多年了,习惯了。笼子中生活的鸟儿,你让它不叫唤就得到食物,它是不太相信,也不太快乐的。 省委林晓山副秘书长昨天还打电话来,问齐鸣书记这次怎么样?齐鸣是接林晓山,到南州挂职任副书记的,因此两个人跟南州的关系都是千丝万缕的。程一路笑笑,含糊地问:"你省委领导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作为南州干部,我们希望齐鸣同志能有更多的机会。这样对南州发展总是有利的嘛!" "哈哈,跟我客套上了。一路啊,我不是关心齐鸣,是关心你啊!"林晓山口气中透着些真诚。 这一点,程一路丝毫不会怀疑。林晓山这个人为人精道,用民间的话说就是"猴子深"。在省委副秘书长任上,林晓山基本上是不动声色,却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南州有好几家企业,在项目上就曾找过林晓山,动辄上千万的资金,好像也没费多大的气力。林晓山联系的是工业经济、交通、建设和土地,分管这一块的副书记是陆忆。这陆忆副书记是从原来是某国家重点大学的校长,博士生导师,为人儒雅,办事很讲原则。结果,林晓山副秘书长不知不觉的成了原则和疏通之间的渠道。在底下,程一路就听人说过:陆忆书记搞调研,晓山同志作决定。这话虽然说得有点过头,可也侧面看出了林晓山的能力。林晓山是个即将退下来的人了,这样的人,用这几年的时髦名词说,很容易陷入"五十九岁现象"。而且,程一路事实也是有些担心,他总感到林晓山这两年变了。但怎么变了,他也不好说,更不能说。 林晓山继续问赵守春去世后,政府的工作谁在主持?程一路说是王进,林晓山就突然大了声音:"这你没把握好。没把握好!要注意啊!" "我知道,谢谢晓山秘书长!"程一路挂了电话,耳边还在响着林晓山突然大了的声音。是自己真的没把握好吗?或许不是。其实,赵守春去世后的第三天,齐鸣就征求过他的意见,政府那边是不是请他暂时过去主持一下?一个市级政府,总不能群龙无首。一个政府班子,总不能少了班长。市委副书记去暂时主持,合情合理。但是,程一路有程一路的想法。他知道王进下来的目的。这个关节眼上,王进盯着的,就是主持这个名份。常务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他一主持,将来过渡的可能性就大。省委如果真的让王进当了市长,对作为市委唯一专职副书记的程一路,岂能不安排?既然都会安排,何必在赵守春刚刚去世的时候,就来争这个主持?没意思,也没人情味。这样的事,程一路不会干。所以,他马上建议齐鸣书记,让王进副市长来暂时主持政府工作。 齐鸣看着程一路,好像要从他的话里找出背后的意义来。看了会,才道:"既然一路同志这么建议,就这么定了吧。" 胡闻手里拿着下午的报纸,进来放在桌上,却并没有走开。 程一路拿过报纸,见胡闻仍在,就问:"有事?" 胡闻脸红了下,说:"我想找程书记给我打个招呼,我一个同学想到南日实习,可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您是不是给鲁总说一下,这……" "啊,这事啊,行!"程一路答道,胡闻说了谢谢,转身就出去了。程一路又喊住:"是女同学吧?" "这……程书记怎么知道?"胡闻脸更红了。 "去吧,随便问问的。这事我给鲁总说。"程一路想,晚上就可以见到鲁胡生,这事,他定不就行了? 五点半,程一路给刘卓照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稍稍晚一点到,不会超过七点的。然后,又给张宜学电话,让他等他一道,去参加政协的联谊会。 "不是说一路书记晚上另有安排吗?"张宜学问。 "是啊,可是老干部嘛,我想还是过去看看。"程一路说着,出了门,上了车,到市委大门口,张宜学的车子正在等着。两台车子驶上南州城的主干道人民路。两旁的香樟树还散发着一缕缕的清香。这些香樟都是前年和去年两年新植上的。当时在确定南州市树时,程一路坚持选定了香樟。这里面既有于公的一面,也有于私的一面。于公,香樟是南州人家院落长植的一种树木,老百姓接受度高;于私,程一路喜欢香樟的清香、长绿和清洁。 第6节 6 联谊会设在金凯悦,一进门,政协主席马良就迎了过来,"没想到一路同志亲自过来啊!欢迎,欢迎哪!" 程一路笑道:"没想到吧?我先过来看看。等会儿那边还有个安排。" "那就先谢谢一路书记哪,是不是先请程书记讲话。"马良道。 "那就不必了,我来是见个面。还是请宜学同志说吧。"程一路正说着,毕天成和高建设他们也到了。接着,一些老同志也陆续到了。程一路和老同志们一一握手,彼此寒喧。方良华的老父亲方老也来了,老从怕有八十了吧,虽然清瘦,精神却很好。方良华出事前,老人曾多次找到过程一路,要他劝劝自己的儿子。程一路也劝了,可是没来得及,他的心里为此一直有些不安。见着方老,程一路望了望,喊了声:"方老",心里却有些酸涩。如果方良华不出事,也许在这个场合,他也会作为领导出席的。可是现在…… "程书记啊,谢谢市委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同志啊!良华走了之后,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可是你忙哪。"方老说着,拉着程一路的手,这让程一路想起自己父亲的手。晚年的时候,父亲曾多次拉着他的手不放,有时就是拉着,不说话,父子俩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中,静静的,不言不语,却心思贯通。 "方老啊,您这话……是批评我啊!改天我专门请您坐坐,我还真想多听听方老的教诲呢。"程一路说的是真心话,方老一辈子为人正直,虽然官到副厅,但不为私利。就是在儿子方良华的问题上,也是坚持原则。这样的同志太少了啊!程一路觉得自己虽然这些年秉持着父亲说的"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的原则,但与方老相比,他还是感到有差距。所以对于方老,他是打内心里崇敬的。 方老小声道:"你忙,我先过去了。" 程一路点点头,放开手,方老往厅里走去。程一路看着那背影,眼睛一热,赶紧转过了头。 联谊会是每年一次的,都是在政协会议召开之前进行。这里面大部分老同志,都在政协战线上工作过。一方面向老干部们通报一下市里去年的经济社会以展情况,一方面也征求下老干部们对政协工作的建议和要求。入席后,张宜学代表市委发表了讲话,马良也作了情况通报。马良原来是南州市委组织部长,去年政协换届时,本来轮不着他来出任政协主席的。他年龄并不大,才五十多一点。可是,省里原计划调到南州任政协主席的同志,在到任前几天突然因经济问题出事了。这差事就谁也不曾料到的落到了马良头上。政协虽然看起来是退居二线了,可是政协主席是个正厅,而且政协主席,基本上还是在一线活动的。马良凭空里拣了个大乐事,喜滋滋地上任了。 程一路坐着,喝着茶,手机就震动了。是鲁胡生,一定是催他了。看看时间,也快七点了。但是他没有动,马良正在讲话,这个时候走人,是最大的忌讳。首先是对讲话者的大不尊重,同时也会扰乱了秩序。 好在马良主席的话也结束了,一阵掌声后,马良宣布联谊会联谊活动开始。音乐响起,演员走上了临时的舞台。程一路在这当口,对坐在身边的马良耳语了几句,然后便悄悄地出了大厅。毕天成跟了出来,程一路说:"我另外有安排,你们在这边,好好地陪陪老干部们吧。" 车子出了城,往才子山方向驶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初春,天黑得早。山路上看不见别的车子,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车灯的光里,一晃而过。这条路程一路每三个月基本上就要走一次,来给县干班,科干班,还有青干班的学员们,作开学动员。他名义上是党校的校长。各级党校实行的都是常务副校长负责制。所以作为校长,也就是挂个名字,不真问事的。 二十分钟左右,车子进入了党校大门。车光照射处,门卫看了看车牌号,是市委的,马上开了门,站在边上恭敬地行了个礼。车子再往里开,转过教学大楼,后面便是党校餐厅了。 刘卓照正站在餐厅前的空地上,似乎正在拨电话。一见车子过来,就放了手机,迎过来,冲着正下车的程一路道:"我正在催了。酒在桌上,就等团长哪!" 程一路说我不来了吗?走,进去。 一进大厅,程一路有点呆了。这大厅晚上显然是被特意布置了一下的,顶上居然挂了几条彩带。前台上还挂着横幅,一看,程一路明白了,心里一热,回身就抱住了刘卓照,然后对其他人道:"我真没想到!今天是我们入伍的日子。入伍三十周年,是得庆祝下。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好好喝一杯!" 酒已经斟上了,程一路自然坐在上首。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市委副书记,而是因为他是当年的团长。战友聚会,座次的顺序还得依着部队的习惯,这才有战友的氛围嘛!落坐后,程一路看了看今晚上参加的人。鲁胡生,王志满,钱春来,这几个都在市里,平时经常能见着的。还有汤其望,脸模子没变,可是人长胖了;那边是左强,当年在部队时,是程一路的通讯员。最靠下首的那位,脸生得黑黑的,还有几分羞怯,这人程一路却认不得了。便问刘卓照。刘卓照介绍说:"这是胡向党。当年在部队里当到班长就退伍了,我是前不久到乡下去钓鱼,偶然碰上的,晚上就接过来了。" "啊,那更好。回来后一直在乡下?"程一路向胡向党点点头。 胡向党的脸一下子红了,刷地站起来,道:"一直在乡下,首长!" 程一路笑道:"可别这样。我可没当过你的首长。在乡下还好吧?" 刘卓照插话说:"不太好。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鲁胡生坐在那里,似乎很有些心思,眉头也皱着。第一杯酒共同干了后,程一路问鲁胡生:"老鲁情绪不佳啊?怎么回事啊?" 鲁胡生举着杯子,"我没什么事,只是想起……" 他这没说完的话,后半截可能除了胡向党外,谁都清楚。这话也许在刘卓照准备这餐晚宴时,也考虑到了。那是逃不过的坎,也是绕不了的弯,更是抹不去的疼。刘卓照站起来,"我提议,大家先喝了这一杯。今天是我们入伍三十周年纪念日。刚才那一杯我们是为我们的部队干了,这一杯,我提议为我们逝去的今天不能来的战友,干!" 没有声音,都默默地站起来,酒杯向着桌子中心,互相碰了下,除了清脆的碰杯的声音,餐厅里静极了。然后是一张口喝下去的声音,再然后又是静寂。程一路低着头,似乎能看到冯军也正端着杯子,和吴兰兰一道,就站在自己边上……他眼眶一湿,喉咙里也哽了一下。 唉! 坐下后,鲁胡生问刘卓照:"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啊?我们可都忘了。" "我现在是闲人一个,就记着这些事了。不像你们,忙哪!"刘卓照说着,转向程一路:"老团长哪,今晚上无论如何你得说两句吧?" "好,我就说两句。"程一路让王志满把杯子里的酒满上了,端起杯子,"我是得说两句。第一,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喝的最让我感动和温暖的一次酒;第二,今天晚上我们不醉不休。为咱们的部队,为战友,为着将来!" 程一路这话,显然很有些激动。一个市委副书记,平时是难得说这样的话的。可是,在战友面前,哪怕这些从前都是你的部下,你也不能有一点架子。战友就是战友,程一路深知这点,而且骨子里,他怀念这一点。 "来,我们干!"程一路带头将酒干了。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喝酒了,酒入肠胃,一阵热,人身上的激情和热血也沸腾起来了。 左强端着杯酒过来,说要敬营长。他喊惯了营长,在程一路当团长时,他已经退伍了。程一路问他现在在哪?左强说退伍后就去了南方,去年刚回到南州,在经营一家建材商店。 "这很好啊,老总了嘛,经济社会,老总是最有价值的。胡生,你说是吧?"程一路说着,喝了酒。鲁胡生接话道:"团长这话还是当年在部队作思想动员时说的那一套。老总再牛,还能牛过当官的?我最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中国,怎样做才能是一个合格的企业家?难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还有结论?胡生了不得了嘛。人类一思想,上帝就发笑。胡生一思想呢?"刘卓照笑着,把程一路的酒加满了。 鲁胡生却认真道:"我可是真的思想了。结论是:把握社会主义特色道路的基本特征,灵活而不越线,胆大而不胡来,与政治若即若离,与官场明远暗亲。" 王志满打断了鲁胡生的话,"可不能瞎说。一路书记在呢。" "我不是瞎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今晚上是战友。一路书记也只是我们的团长啊!团长,你说是吧?"鲁胡生望着程一路,程一路笑着,说:"当然是。为你这思想,我敬你一杯!" 鲁胡生显然没有想到程一路今天这么痛快,他也很长时间没有和程一路喝酒了。有时在同一个酒席上,也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南日集团改组后,这两年效益还是不错的。可是,近来的出口形势也不是太乐观。原材料成本不断上涨,企业内部创新也不足,这让鲁胡生很有些着急。前几天,他还为此事找过程一路。程一路说:越是这个时刻,越要挺住。分析市场,加速创新,这是获得发展的唯一出路。这两天,他就在忙着请一些院校的专家们来集团会诊,同时寻求新的项目,延伸南日的产业链。 对于南日的重组,程一路是取了重要作用的。关键时刻,程一路说服了齐鸣,没有让南日进入破门程序,而是挺过难关,重新上路。这一点,南日的员工们对程一路是心存感激的。鲁胡生也是。他端起杯子,一抬头喝了下去。然后道:"团长哪,今天既是我们的入伍三十周年纪念,也是冯军出事后我们第一次喝酒。难得啊!更难得的是团长有这么好的兴致。下一步,团长要成市长了吧?" 程一路脸一瞪,鲁胡生不说了。刘卓照笑着添酒,"当市长也不坏嘛。一路团长当市长,也是众望所归。不过……" "不过,我在官场行走,也是三无的啊!"刘卓照说完,王志满问:"什么叫"三无"?" "三无?是我瞎总结的。就是无奈,无聊,无成就感。团长,要是说得不对,领导批评。"刘卓照道:"坐在这桃花园里,人倒是清醒了。一清醒,想起从前的日子。竟有几分荒唐,也有几分好笑。当然,我还是干了大量工作的,我也没有愧对部队和党的培养。不过,说三无,也由不得自己啊!" "卓照说得有理。"程一路吭声了,"这取决于你怎么看。我们都是部队出来的,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为党工作也是一个党员的天职嘛!谈不上什么无奈不无奈,更说不上无聊。至于无成就感,那看你怎么认识了。人民肯定了,就是最大的成就!" 汤其望带头鼓掌了,说:"团长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会议上说的。可是实在。人民肯定了,就是成就。我只是一个小商人,就像我看国家政策一样,对我们有利,我们就肯定。一个当官的,为老百姓做事了,老百姓就信任。团长在南州有这样好的口碑,就是证明。" 程一路一笑,转口道:"怎么谈这些了?不说了,我们喝酒。" 这场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叶开怕程书记喝得太多,中间来看了三四次。每次见到,程一路都是兴致很高,他便没提醒了。他知道,一个市委副书记这样兴致高的日子不多。跟了程一路副书记这么多年,他看到了程一路从秘书长到副书记这些年来的变化。特别是这一两年,程一路更加的沉稳了。有时,静得像一潭水;有时,有关键问题上,又变得更加地强硬。市委的人都看得出来,齐鸣书记对程一路是越来越不放心了。有谁能真正地知道一个市委副书记的内心?没有谁能知道的,就是简韵,就是叶开,包括程一路一直相当欣赏的马洪涛,还有陈阳,以及这些正在和他一起喝着酒的战友们,大概都不甚明了。大家看到的是不断出现在南州各地的市委副书记程一路,可是多少人能看到在车子中沉默不语的程一路?多少人能接触到独自下车走在南路夜晚路上的程一路?还有静坐办公室中,凝望着香樟树叶的程一路? 人哪!叶开以前也不懂。一个人当官当到了市委副书记,应该是快乐的了。可是,这几年南州官场上的风风雨雨,还有程一路副书记家庭中的变故,都让叶开看到了一个官场之外的程一路。那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是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深深隐藏着自己的程一路…… 战友们也许了解他。不管了解不了解,和战友们在一起,程一路副书记是轻松的,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叶开看见程一路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简韵走后,他好像还很少看见程一路书记这么放开过。 十点半,酒席终于结束。大部分人的步伐都是乱的了。刘卓照说干脆大家都别走了,就住在党校。县干楼正空着,条件也不错。 鲁胡生说:"我可……可不行。我明天……早晨五点一刻的火车到深圳。……我得回去了。团长,再……再见!" 程一路打了个酒嗝,道:"走……走吧,我也走。" 刘卓照酒也有些多了,上前来拉住程一路,"不……不能走,团长。今晚上,……你得……你得带着……我们这些兵……是不是?" 王志满歪着身子,应和着:"是……,是啊!" 程一路本来一只脚已经放在车子里了,这会儿又慢慢地挪下来,对叶开道:"叶……我就不走了。你……你回吧。" 叶开下来,看了看,然后将手机交给程一路,说那我走了,程书记多保重。我明早七点半过来接您。 车开走后,程一路随着刘卓照,还有其他人就到了县干楼。这是专门为来党校培训的县干们准备的。里面的设备,基本上是按三星级宾馆配置的。刘卓照陪程一路住一个房间。躺下后,刘卓照问:"一路啊,现在不说酒话了。这次市长应该……" 程一路坐起来,他的头有点发晕,看着刘卓照。调到党校后,刘卓照过好了,腮帮子上也有了肉,更重要的是脸色红润、健康了。这种红润健康,不是人们常看到的官场中人的那种红润。官场中人的红润更多的是虚的,是三高的表征;而刘卓照这红润,是他天天荷锄劳作、心境平和的表现。程一路笑道:"卓照啊,你还不了解我?冯军走了后,我震动很大。加上后来那些事,我现在对这方面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企求啊!组织上让我干,我不推辞;组织上不让我干,我没有怨言。都是这么大年龄的人了嘛!服从组织是第一。" "我当然同意你的想法。可是你不同于我啊!南州市长你来当,合适,也合理。这两年,我算是悟出了一些理儿,不可不争,争之有道。"刘卓照套了句古话,引得程一路哈哈一笑,"卓照啊,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什么叫争之有道?我看就是服从组织,服从安排。这道,就是党性,就是原则。是吧?" "也有理。一路啊,我一直想问一个事,你可别……"刘卓照停了下,程一路点点头,刘卓照才继续道:"你个人的事就这么摆着?那个简……简韵,又到北京了。你到底准备怎么办?我听说晓玉嫂子还是一个人,何况以前传她与那老外的事,也不见得真实。既然早已……不行,我看……"刘卓照又顿了下,"我看还是复婚了吧?晓玉嫂子是个多好的人。" "唉!这事难说啊。不说了吧。"程一路叹了口气。 "怎么难说了?我看你是回避啊。这解决不了问题。"刘卓照说着起身,给程一路倒了杯水。"回避能解决问题?不能哪。我现在不问政治,可是我得问问老团长的家事啊。这总不犯错儿吧?" "卓照,前几天,小路打电话给我,还劝我跟晓玉……可是,这事不太现实啊!何况还有简韵,我得对她负责。"程一路喝了口水,"不是我回避,而是我不能。卓照啊,一晃我们都快五十了。人生易老,到了我们该感叹的时候哪!省委卫东书记到南州,问到我市长的事,我没表态。你知道他是老首长的部下,可就因为这,我更不能有所求。想想老首长,我们还求什么呢?" "那倒也是。"刘卓照看着程一路,应了句。 第7节 7 市委常委会,因为少了赵守春,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赵守春在常委会上,总是咋咋呼呼的,他的嗓门大,而且喜欢说话。一开会,他的声音就会不断地撞击会议室的墙壁和每一个与会者的耳膜。这三四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了。猛不丁的没了赵守春的声音,会议室奇怪地陷入了一种寂寞之中了。 赵守春的位子空着。王进虽然暂时主持政府工作,但毕竟不是市长,而且,赵守春新死,他也只是暂时主持,坐在赵守春以前的位子上,显然是不合适,也是不明智的。但是,王进还是把椅子往齐唯的边上挪了下,赵守春原来坐的那张椅子,就被挤得差一点站在空中了。 齐鸣看了看大家,然后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有三个议题:一是赵守春市长去世后,按照干部管理条例规定,要进行审计。二是市委即将要进行的"奋力追赶,振兴南州"大讨论方案。三是有关人事。 程一路坐在齐鸣的右边,翻了翻议题。办公室早在前两天已经就这些议题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只扫了一眼,没说什么。要是说有什么想法,就是大讨论。齐鸣书记在这个关节眼上,突然提出来搞思想解放大讨论,目的是很明显的。看起来是为南州经济社会发展,理思路,找出路。实际上是造声势,显氛围。这一点程一路是不太赞成的。要是以往,他一定会建议,但是现在,齐鸣用心很明白的时候,你再建议不搞,显然是针对齐鸣书记了。那样不好,容易让人想到程一路是在与齐鸣书记唱反调。何况,话说回来,搞搞讨论也有必要。南州经济正在下滑,讨论也许就能激发人心,焕发活力呢。 茶香在会议室里飘散,常委们开会,很少有人是喝办公室里的茶的,都是泡好了端过来。茶杯也是各种各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是些高档的,时尚的。有的甚至是刚刚才进入市场的。领导干部会议,有时乍看起来,就像一个时尚茶杯的展览会。齐鸣书记用的是一只高而瘦的口杯,如同一只高脚鹭鸶,细致地立着。纪委书记莫天白的杯子,却矮而且粗,仿佛一只笨鹅,沉实而朴拙。它与齐鸣书记的杯子,在桌子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产生了漫画般的意趣。事实上,这两个人也很有些意思。莫天白是去年才调到南州的,原来是省纪委的副厅级纪检员。他一来,首先就查了杜美房产在南州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建设局的局长高风因此进了号子,还牵连出了一班子处科级干部。这明显是给齐鸣来了个下马威。杜美房产是齐鸣书记亲自引进的,据传,杜美老总杜丽是原来的省委某领导现在人大常务副主任的红颜知己。莫天白动杜美,不就是指着齐鸣吗? 好在在杜美房产的问题上,因为杜丽的特殊身份,齐鸣一直是有意识地隔着距离。杜丽到南州搞开发,齐鸣要的是她背后的效益,而不仅仅是张风他们所需要的贿赂。莫天白的行动到了张风就断了,这不太符合他自身的要求。但是,一切得尊重事实。然而,他和齐鸣之间,却因此有了无形的隔阂了。 程一路用了一只端杯,就是办公室日常来人时泡茶用的杯子。虽然他在办公室里用的是另一只口杯。这瓷的茶杯,坐实,朴素,正合程一路的心意。在常委会上,他也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一般不发言,发言所要揭示的,往往就只离真理一步。这是相对于齐鸣来说的,最后的决定,也就是所谓的真理,在常委会上,只有齐鸣能提出来。常委们的通过,很多时候都是形式。 "大家都清楚,守春同志去世很意外,也很让我们难受。根据中央关于领导干部有关纪律的规定,要对守春同志在任时的经济进行审计。省纪委和省审计局的审计组明天就到了。虽然这是例行审计,但是也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特别是王进同志,要组织好政府班子,配合审计工作。我希望这审计坚持一个原则:实事求是,公正公平。"齐鸣继续道:"市委这边,请一路同志具体负责。省里提出来,要重点审计南线工程,我看这个就没必要了吧?南线工程正在建设中,这时审计什么呢?等工程结束了,再审计也不迟嘛。其他的,按省里的要求进行。" 王进看了眼程一路,程一路正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叶,就道:"请齐书记放心,政府这边一定会好好配合的。" "这个嘛",程一路抬起头,"我看南线工程这一块,还是要同意审计的。省里既然点了,我们不同意,是不是说明这里面有……有什么呢?其实我们是没有的嘛!既然没有,让他们审计才是合理的。守春同志生前一直在南线工程负责,我们应该相信这个同志。相信他,就应该同意审计。" 齐鸣把杯子盖揭开,重重地放在桌上。程一路问道:"齐鸣书记,您看……" "这个嘛……请大家都说说,都说说。我是说守春同志刚刚过世,查南线是不是合适?大家都说说。"齐鸣的手在空中划了下,然后落到茶杯上。细瘦的杯子握在他手里,痛似的往里缩。 莫天白咳嗽了声,"我同意一路同志的意见。不仅仅是查,更是给守春同志的一个交待。其实,早在守春同志去世前,就有人向省纪委举报,说南线工程有问题。我也问过守春市长。他很生气,说可以以党性保证,他没有在南红工程中做任何手脚。现在,省里点名要查南线工程,我想也是与举报有关的。" 程一路看看齐鸣,齐鸣正闭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莫天白说完,会议室静了。静了足足有三分钟,齐鸣突然放下头来,身子朝前,"那就查吧!" 有人起身出门了。 齐鸣道:"下面就进行第二个议题,先请宜学同志将大讨论的方案给大家宣读一下。再研究。"说着,齐鸣也起身了,在张宜学宣读方案的声音中,出了会议室。 程一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是短信。程一路拿出来,刘光明,建设局现任副局长。他不看内容也知道写着什么了,无非是要关照关照之类的话。这刘光明,本来是环保局的一个纪检组长。去年不知怎么,齐鸣同志坚持要将他调到建设局任副局长,而且是党组副书记。按齐鸣的话说,是省里某领导打了招呼。反正也是副职,不就是动个单位嘛?张风出事后,建设局就一直没配局长。刘光明也一直就在主持工作。齐鸣曾为此征求过程一路的意见,程一路直言说这个人不适于当一把手。齐鸣一下子被噎住了,以后就没再提。这次会前,齐鸣和他就人事问题交换意见时,也没有刘光明。可这会儿,他怎么发短信了?难道齐鸣同志…… 翻开短信,果然是请求程书记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这个刘光明!程一路在心里想了下,半个月前,刘光明曾经到过程一路的家里。刚好程一路从外面回家,刘光明丢下一个信封就走了。程一路也没追,追也追不上的。第二天,程一路就让陈阳把它存到了专门的卡里。这卡程一路另有想法,他想在仁义深山区,用这些钱为孩子们建一所学校。 当初,程一路也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吃惊。以前的钱,大部分都捐给希望工程和程畈的学校了。这回,他要建一座学校。说起来,已经两年多了。那次他到仁义调研,看到深山区孩子们的校舍,他想流泪。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他不是没有能力为这些孩子建一所学校的,给教育部门打个招呼,事情不就解决了?可是他没有。他想到了时常让他烦恼的钱礼。就用它,积攒着,专门来建一所学校。目前的数额可能也差不多了,他正在考虑请谁出面,来具体经办此事。他想到过老首长,可是老首长如果知道这钱的来路,他不仅不同意,相反还会发火。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这是一个一直活在他心里的人…… 张宜学宣读完了,齐鸣书记却一直没有回来。张宜学在后半部分有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为的就是等齐书记。可是,也不能不读啊,读完了,齐书记的位子还是空着。程一路示意马洪涛出去喊一下。 不一会儿,齐鸣推门进来了,脸色好像不是太好。一坐下,就道:"大家讨论吧?" 本来,按常委会的一般规矩,像这样的大讨论方案,齐鸣书记先是要作一些动员式的讲话的。可现在,他一句也不说,直勾勾地就把问题踢给了大家。这一踢,有些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有人喝茶,有人看手机,还有人正瞪眼看屋顶。程一路先说了,"我原则上同意这个方案。看得出来,为这个方案,宜学同志花了不少心思。"奋力追赶,振兴南州",这个提法很有意义。不容讳言,这几年,南州在江南省的地位正在逐步下降。是我们没有资源吗?其他在方也不见得就有多少资源?是我们没有人才吗?能人有的是。我想,关键还是我们没有创新。创新是一个民族前进的动力,更是南州将来要在大发展的动力。我们的有些同志,就是不敢正视我们当前的处境,盲目乐观。这是很要不得的。齐鸣同志提出来这个大讨论,就是要在全市上下,通过讨论,认清形势,找差距,想办法,新观念,求进步。现在来搞这个大讨论,正当其时。" 程一路说完,连齐鸣也感到奇怪。按理说,程一路不该这么一下子肯定了这个方案的。他是副书记,现在是唯一的市委副书记,他的话很有导向性。齐鸣心想:这程一路,又有什么想法了吧?或许是为下一个议题,或许是考虑到省里马上就要开始的换届,还有,或许……到底是什么呢?他也无法断定了。 其他常委们总算找到了话题的突破口,一个接一个发言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谁都不愿意成为第一,可是谁都愿意成为第二和第三。第一是有风险的,而第二和第三正适合于对第一进行修正。 都说完了,齐鸣清了清嗓子,他的脸色比刚才进来时缓和多了。 齐鸣道:"刚才一路同志谈了很好的意见,当然喽,大家的意见都很好。提出奋力追赶、振兴南州大讨论,这是基于南州目前的发展现状和将来的发展要求而提出来的。南州必须发展,大家都很清楚。可是怎么发展?这就必须问计于民,问计于广大干部群众。我觉得:开展这次大讨论,最大的目的还是要使我们大家,特别是广大领导干部,认清形势,认识到不足。南州曾经是江南省的老大,现在呢?看看我们的综合考评位次,中游偏下了。形势不容乐观,压力十分巨大。" 喝了口茶,又清了清嗓子,齐鸣突然提高了声音:"可能有些同志有些想法。认为开展大讨论,是造势,甚至有的同志会想到这与领导干部的前途有关。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就是造势。南州目前的现状,就需要造势,而且要大造声势。一个地方没了声音,这个地方谈何发展?至于领导干部的前途,这是组织上的事,一场讨论能改变?不可能的嘛。要是能,还要工作?不如天天讨论好了。" 程一路在笔记本上记了两行,齐鸣这段话说得有意思,态度明朗,很有针对性。这让程一路为自己刚才的判断庆幸。在这个模棱两可的问题上,谁站在更靠中心的位置,谁往往就成了有利者。 "我这话说得有些不太好听。"齐鸣继续着:"可是,我必须说。我们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领导干部的认识不提高,怎么去领导群众搞经济?大讨论要首先从常委们做起,从县委书记们做起,领导思想解放了,才能更好地引领全市人民做工作。常委们在讨论中要每人有课题,每人有调研,每人有成果,每人有实效。" 王进的电话响了,他皱了下眉,齐鸣也朝他看了眼。王进将手同按了,然后出门接了电话再回来,会议已经进入第三个议题了。 组织部将有关人事的安排进行了通报,这次安排的干部一共有十一名。其中正职一位,市建设局局长;其余都是副职,而且副职中大都是市直一些规模较小的单位,或者业务型单位。组织部每次安排人事,其实也是有技巧的。有好位子时,必须有一般的位子相搭配。都是好位子,竞争就大,矛盾就多。搭配了,多少也是个职位,常委们提前打招呼的,能解决就尽量去解决。比如这次市人防办的副主任,就是张宜学部长提名的。人选是他的外侄子。人防办单位不大,所以通过应该不会有问题。还有湖东经济开发区的副主任,是政协主席马良的弟弟。下面的事,也不会出什么纰漏。程一路没有提名。这两年来,他虽然分管组织,但坚持不提名干部。唯一提名的,是马洪涛。其实还是附和着赵守春市长提名的。自己不提名,常委会上说话就有底气。一个分管组织的干部有底气,多少能对一个地方用人,取到一些积极的作用。 刘海峰部长就相关人选作了补充说明,这里面重点就提到了拟任建设局长人选刘光明:"刘光明同志担任过多年的基层领导干部,去年调任建设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后,工作成效明显;特别是张风出事后,刘光明同志主持建设局工作,整个建设工作扭转了被动局面,正在向良性循环过渡。该同志年龄轻,党性观念强,业务精,思想品德良好,是建设局长的合适人选。" 合适人选?程一路听着,心里不禁打了个"?"。 刘光明的事,常委会前的书记会上,齐鸣同志只是稍稍说了一下。程一路提到这个同志虽然工作不错,但是据反映,在班子的团结和民主上,还有不少负面的不足。建议暂时继续由刘光明来主持建设局工作,待条件成熟后再行考虑。应该说,程一路这个建议,已经是充分顾及到齐鸣的面子了。三个人的书记会,因为赵守春的突然离去,变成了两个人的。程一路再不发表意见,就成了"一言堂"了。齐鸣也同意,让组织部继续考察。 可是,怎么现在又拿出来了呢? 南州政坛的局面,从方良华事件后,逐渐趋向了缓和。虽然齐鸣和赵守春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矛盾,但是不明显。常委基本上都换了,老班子中的一些问题,被慢慢消化了。副书记职位的减少,也在客观了减少了矛盾。市委班子矛盾小了,涉及到市直,涉及到县一级,就更好办了。一个地方干部队伍的风气好坏,关键是市委,而市委班子的好坏,关键是班长。赵守春刚走,齐鸣就玩起了这一招。他是不是觉得没有了赵守春,在常委会上就没有人再能与他抗衡?或者就没有人再会对他的提议作出反击? 齐鸣错了。 程一路没有等其他人说话,就先说了:"今天是市委常委会,也是守春同志不幸去世后,我们召开的第一次专门的常委会。我觉得这次会议,既普通也意义重大。"他停了下,环视了下会场,王进正盯着他。"刚才,海峰同志对有在人事安排作了说明,我基本上没有意见。十一个职位,除建设局长外,我都同意。对于刘光明同志拟任建设局长,我不同意!" 张宜学手上的杯子盖,大概是没拿紧,或者是太滑了,掉到了桌上,然后沿着桌面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程一路也停了话头,等杯盖彻底地定了,程一路才道:"刘光明同志到建设局时间不长,才一年吧。建设局是个大摊子,特别是在当前的形势下,建设局是个十分重要也十分敏感的部门。谁去当建设局长?必须要有良好的政治素质和过硬的业务素质,以及高度的责任意识。我不是说刘光明同志没有,但是,还不够成熟。建设局的情况,很多同志都清楚,连续两任局长都出了事,而且都是经济问题。这令人深思让人痛心哪!放一个同志到这样重要的位置上来,严格些,慎重些,是对这个同志的爱护,也是对党的工作的负责任。" 齐鸣咳嗽了两声,程一路却并没有停,而是继续着:"刘光明同志根据考察,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一些不成熟的。因此,我不同意这个同志出任建设局长。至于换上哪个人选,我不提名。请大家研究。" 会议室又一次静了。这次的静,是在程一路副书记少有的高调发表自己的意见后出现的。这个意见太鲜明了,以至于没有多少可以让人模棱两可的可能。常委们根本就没法判断出会议会向哪一个方向发展。齐鸣书记虽然咳嗽了两声,可是那咳嗽也许只是嗓子真的不舒服导致的。或者,在对待唯一的副书记程一路的意见,齐鸣也是应该很慎重的。程一路根基何等深厚?南州政坛的不倒式人物,别看他沉静,可那是火山,只不过很少爆发罢了。 王进抬起头,正好与齐鸣的目光相遇了,他想低下来,来不及了,只好迎上去。齐鸣朝王进点点头,王进把杯子向怀里移了移,然后又看了下程一路副书记,便道:"总体上,我认为组织部这次提名的十一名人选,都是很不错的。今天的会议在人事讨论之前,有一个议题,我觉得很有意思,也很让人启发,那就是思想解放大讨论。为什么要讨论?关键就是要解放思想嘛!在用人问题上,同样要解放思想。" 这话说得有些意味了,会议室里有了点动静。莫天白向王进瞥了眼,然后摇摇头。王进还在继续:"我同意刘光明同志担任建设局长。这个同志虽然也还有一些不足。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是吧?" "我同意一路副书记的意见。有些事情我们可以用"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来表示,可是用人问题上,这是绝对不行的。如果那样,就是带病上岗。明知有病,却让他上岗。这就是对这个同志和组织的不负责嘛!"莫天白声音挺大,几乎是向前趴着身子。 齐鸣只是听着,脸色又回到了刚才进门时的样子,凝重而肃穆。 莫天白说完了,刘海峰部长也正好出门接电话。王进低着头,他从眼睛的侧光里看到齐鸣的脸,心里知道:齐鸣书记是很不痛快的。而且,他隐约感到齐鸣书记的不痛快,绝不仅仅是为了刘光明,可能还有更多的隐秘。 果然,齐鸣等刘海峰接了电话回来,就冷不丁地开了口:"人事问题,一直是常委会的敏感问题。看来,南州市委的常委会也脱不了这个怪圈啊!" 张宜学笑了下,马上又恢复过来。齐鸣也没理,只管自个儿说:"既然意见这多复杂,我看我也不必要多说了。请常委们表决吧。" "同意刘光明同志担任建设局长的请举手。"齐鸣说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 "不同意刘光明同志担任建设局长的请举手。"举起的是四只手臂。 "弃权的请举手。"没有。 "那好,我宣布,表决结果是:同意三票,不同意四票。不同意票数过半数。请组织部按照常委会意见,拟定新的提名人选,下次常委会再进行研究。"齐鸣宣布完,就道:"散会。"然后拿着本子,端着杯子,迅速地出了会议室。 程一路有点发愣。齐鸣书记今天怎么啦?人事提名被否决,是很正常的事,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反差啊?难道? 第8节 8 温雅站在金凯悦的大门前,一身淡绿的厚裙装,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静谧。 程一路老远就看见了,叶开的车子停下后,温雅向前走了几步,迎上来。程一路下了车,笑道:"温总今天更加白领了。" "是吗?那也就是说更加正式了。"温雅笑着,请程一路进门。然后上了二楼,进了包厢。里面空空的,程一路问:"人呢?" "还在路上呢。"温雅一边让人给程一路副书记泡茶,一边道:"飞机晚点了。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本来我想打电话报告程书记,可是一想,也好,正好听听程书记指示。很长时间没聆听程书记的高见了。" "高见?哈哈,温总现在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我有什么高见?还不就是老一套,台上天天讲。唉,现在的领导干部也实在是应酬太多,学习太少啊!"程一路揭开茶杯盖,一缕幽幽的清香飘散开来,吸了一口,便问:"这茶?" "这可是我专门从西湖带回来的。正宗龙井。哪天,我送程书记一点。"温雅笑着,突然改了口,问程一路:"你那个简……小姑娘呢?" 这一问让程一路有些措手不及,脸有点发热了。不过,他很快便笑着答道:"到北京了。" "北京?"温雅似乎一点消息也不曾听过似的。 "是啊,进修去了。"程一路又吸了口茶的清香,抬头看温雅。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在灯光下看着也就三十多点。但是,有一种成熟的女性的端庄与娴雅。与简韵比起来,也许温雅更适合程一路的欣赏习惯。不过,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与温雅打交道,但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温雅是个搞企业的,也是一个在南州很多干部看来,比较敏感的一个人物。何况前些年,就程一路所知,齐鸣书记对温雅也是钟爱有加。程一路更希望和温雅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而非其他。 "啊",温雅叹了口气,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笑道:"怎么了?你可一直是个懂得快乐的人。" "其实也不是。刚才你说那小姑娘到北京了。我就想现在这天下事啊,往往是走着走着,就成一个人了。也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走着的过程。我看过一个作家写的一篇文章《走着走着,那些人便不见了》。其实就是。"温雅说得有些忧伤了。 "不过,我想人生还是快乐大于痛苦,希望大于失望。至于走着走着,有些人便不见了,那是规律。人的心再大,大不过自然的法则。既然大不过,就不如不去多想。人生苦短,叹息无益,只会使本来就艰苦的人生更短。"程一路站起来,拍了拍温雅的肩膀。这一瞬间,他好像感到正在面对着一个孩子,"也许你经历的比我还多。可是,我们都还得一步步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也许就鲜花灿烂了。" 温雅望着程一路,刚才那轻轻地一拍,让她的心一下子荡开了波纹。但很快,她让这波纹又回复到了平静。 "真没想到,程书记对人生还有这么透明的顿悟。看来,我还得好好学学啊。"温雅正说着,手机响了。温雅道:"一定是他们到了。我先下去。" 程一路说你去吧。温雅下去后,程一路也接了个电话,是刘卓照的。 "一路啊,我上次说的那事,你总得考虑考虑吧?"刘卓照问。 "那事?你就别……我正在有事呢。"程一路想搪塞了。 刘卓照道:"我知道你有事。刚才你知道谁给我打电话了吗?" 程一路心里一愣,随即想到了老首长。便道:"老首长?" "不是的。张晓玉。"刘卓照说完,程一路更加懵了。张晓玉?张晓玉怎么好端端的打刘卓照电话了? 刘卓照道:"她也没说什么。但是我听得出来,她好像想回来。" "那就回来嘛。"程一路随即道。 "回来?谈何容易?她走时,可是一个完整的家,回来你准备怎么办?"刘卓照一问,程一路也停了下,说:"这个也是。她没说别的吧?" "她问了很多你的事。她心里还是只有你的。别把以前那些猜测的事装在心里了。你们俩都是。她说当初跟你分了,也是因为听到你跟简韵……"刘卓照正说着,程一路听见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了,便打断刘卓照的话头,说:"我晚上回家再打你电话吧。" 手机刚挂,门就开了。 温雅介绍说:"这是南州市委程书记,这是我们总公司董事长王川王总。" 程一路伸出手,同王总握了下。这个男人个子不高,可是厚实。在握手时,王总道:"感谢程书记哪。我听温雅多次说到你,对这方面很支持啊!" "这是地方政府应该的嘛。你们来南州,就是对南州经济发展的最大支持。我得感谢你们哪!"程一路哈哈一笑,拉着王总坐下。 温雅说:"你们还有共同的经历,都是军人出身。" "啊,程书记也是军人出身的哪,难得难得!"王总拖着长音,程一路道:"在部队呆了近二十年。王总呢?" "我少的哪。十五年,干到副团长,没能上去,就转业哪。然后开公司……"王川问程一路:"书记在部队近二十年,一定……" "差不多吧。我回来时是正团。"程一路谦虚了下。不想王总"啪"地站起来,向程一路敬了个军礼:"团长好!" 程一路也本能地站起来,回敬了一个军礼。温雅看着,笑道:"有感觉了吧?你们战友见战友,晚上可得好好地喝一杯。" "那自然是",王总拉着程一路坐下。两个人说起部队的事,竟是越说越投机,越说越贴近了。 ……酒香浓醇,杯影交错。 程一路也感到自己有点多了。可是今天晚上奇怪,他的兴致特别好。不仅仅是面对着温雅。而是因为王川王总,让他有了回到部队的感觉。这种感觉除了上次刘卓照搞的入伍三十周年纪念外,平时是很难找到的。王总虽然是南方人,可是他当兵在北方。酒量也是少有海量,干脆,直爽。 "团长哪",酒到了这个份上,王总改了称呼了,"团长哪,反击战时,你幸运啊,上了战场。我们在后方也天天巴望着:要是能上战场多好。上了战场,就能成为英雄的哪。后来终于轮到我们上了,可是走到边境线上,却又往回撤,战争结束了。" "那也不赖,好歹也沾了点战争的边,闻到了战争的味儿。来,为着我们都上过战场,干了这杯!"程一路把杯子的酒干了,王总也不含糊。 温雅在边上有点急了,"程书记,我看酒……" "温雅哪,酒……酒一定得喝。团长,是……是吧?"王总又端起酒杯,程一路看见温雅在对他使眼色,便笑道:"王总,不,王团长,酒就至此为止吧。今天,你们路上辛苦,早点休息,明天我再陪你喝。" "这……这不好吧?"王总斜着眼,边上人也说酒可以了,程书记和王总今天晚上都是尽兴了。王总听着,道:"那就……那就再干了这杯。明天再……再喝!" 酒干了,程一路头脑却少有的清醒起来。温雅也稍稍喝了点干红,更加地动人了。温雅说:"难得程书记和王总今天这么开心,我谢谢你们了。" 程一路听着,又看了眼温雅,好像感到她的话里还有话。那是只可意会的,是一个拼搏着的女人的话,是一个无法说出来却又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话…… 喝了会茶,程一路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今晚上喝得快活,改日再好好地与王总叙叙战友情、战场梦。 王川的酒似乎经程一路更高,抽着雪茄,让秘书去把他的箱子拿过来,说要送一样小礼物给程书记,不,程团长。 "这可不行。"程一路马上制止道。 "行,一定行的。小礼物,又……又不能贿赂。团长介意什么?"王川把程一路拉着,秘书已经将小礼物拿来了。 王川道:"这是我在美国,人家送我的。今天我转送程……团长了。" 程一路看着包装精美的盒子,问:"里面是……" "没……没什么的。你回去再看好的哪。"王总道:"我就不留团长的啦,明天再喝。明天……" 程一路笑笑,说:"那好,我就收了。谢谢。"然后道了再见,出门下楼,温雅也跟了出来。温雅问:"没事吧?回去好好休息。" "没事。战友嘛,痛快!"程一路回头望了望温雅,说:"你辛苦,保重点!" 温雅伸出手,似乎要同程一路握手。这平时是很少有的。程一路愣了下,也伸出手,用劲在她的手握了下。他好像感到她的手在颤抖,马上将手拿了回来,道:"我走了,你也……一直想着请你喝茶,可是空忙活。那天一定!" 温雅点点头,程一路出门上了车,车子很快融入了南州初春的夜色里。 回到家,程一路稍稍在沙发上坐了会,感觉人舒服些了,便起来,烧了开水,泡了杯茶,打开电脑上网。邮箱里有两封邮件。一封是程小路的,还有一封,竟然是张晓玉的。程一路迟疑了下,还是先点开了张晓玉的信。 一路: 也许你感到惊奇,我怎么会给你写信?是啊,我自己也感到惊奇,这些天来,我总是有一种要与说话的冲动。 到澳洲五年了,我们分手也快四年了。回过头来,我想不清楚我们为什么要分手?也许是空间吧?小路曾对我说过:空间能改变一切。他一定也对你说过。我们输给了空间与距离。 然而,时至今日,我还是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真的不曾有过另外的感情。可能只是好奇,或者一时的迷惘……但真的没有。虽然我这么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说了吧。 听刘卓照说你一个人过,日子还好吧?你的胃病还经常发作吗?酒要少喝,有时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的。 我会照顾好小路的。 很想回家了。 晓玉 程一路读着,眼前不知怎的,浮现出当年第一次见张晓玉时候,张晓玉那种青涩而沉静的样子。看得出来,张晓玉写这封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特别是最后"很想回家了"这一句,程一路仿佛看到了张晓玉的泪水…… 茶的雾气在书房里飘逸,程一路空茫地望着电脑桌面。然后打开文档,找出上次程小路发回来的照片。这里面有张晓玉和程小路在澳洲旅游里时拍的。背倚沙滩,身边是绿色的棕榈树,张晓玉的眼神里,现在看来是有一缕忧伤的。不过上次发过来时,程一路并没有细看。他盯了会儿,然后按下操作键,将这张既有儿子又有张晓玉、还有澳洲海滩的照片,做成了桌面。 也许是该好好地看看了。 或者,是该好好的想想了。 这时,程一路想起了刘卓照的电话。他拿过手机,调出号码,却没有拨。还是算了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刘卓照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他们复婚。而对于程一路来说,这是个根本不曾提到日程上来的问题。何况事实上还有简韵…… 程一路拨通了简韵的手机。他已经有七八天没有与简韵通话了。 "嘟嘟",手机是通的,却没人接听。 再拨,变成忙音了。 程一路心里格登一下,手机上简韵的头像是一片树叶,这片树叶飞到了空中,变得遥远而不可知了。他发了个短信:请有空打我电话。 其实,程一路知道,简韵的手机是从来不离身的。女孩子一般包不离身,手机就放在包里,也是不会离身的。而且,刚才先是通了,没有人接;后来变成了忙音,这里面也有……简韵,这个二十多岁的主持人,从当年第一次采访程一路开始,也过去五年多了。他们正式交往是三年前。交往时,简韵在省城电视台做主持人。有时放假回南州,他们会一起喝茶、聊天,甚至……有时,他也趁到省城开会或者办事的机会,去看简韵。他喜欢简韵的天真与纯朴。简韵很看重他的成熟与稳重。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再往深层次里发展,也就是说一直没有往婚姻这个问题上来发展。谁都不提,对于程一路,他总是感到简韵对他的喜欢,更多是一种尊敬;而简韵,她力图把自己放在程一路的世界里,可是,她到底能走进程一路多少呢? 相比于外界的各种更加年轻的诱惑,程一路在简韵的心里,永远都会是那么固若金汤吗? 永远? 程一路这一瞬有些疑惑了。 窗外起风了,刚刚二月,风里还藏着些凌厉。程一路能想见路旁的那些香樟树,此刻正在风里不断地摇动着。风的力量越大,它们摇动得便越厉害。它们也是无奈的。在这个世界上,连人都有无奈,何况树呢? 手机响了。 程一路以为是简韵,可是一接起来,却是刘光明。 刘光明问程书记在家吧,他想当面给程书记汇报一下。 有什么汇报的?程一路说自己不在家,正在外呢。 "程书记,我知道您在家。我正在您门口呢。"刘光明道。 程一路皱了皱眉,"有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说吧。我已经休息了。"说着,挂了。 这个刘光明!唉。 人事安排,是官场体系中最敏感的一个环节。也是最容易让一个干部出问题的环节。这些年,程一路亲眼看着许多官员,倒在了这个环节之上。卖官买官,这无形的潜规则链条,正在一步步的形成。任何事怕就怕成为规则,一旦成为了规则,就具有了难以抗拒的力量。想当官的,千方百计地找领导,送钱送礼;有些领导,一旦在人事安排时,就等着人来活动。上下沆瀣,互为狼狈了。程一路这几年来一直分管干部,因此也就成了这敏感环节中最让人注意到的一点。每次人事大调整之前,他是很少回家来住的。反正一个人,有时到县里;有时就住湖海山庄那边。一个人方便,自己解决好了,什么都好办。这样,他也清净了许多。但就是这样,还有人会追着他跑。这里面,不仅仅有涉及到的个人,更让他感到麻烦的,是那些同样是班子成员的领导们。 电话又响了。 程一路索性不接了。可是电话一再地响。他只好起来,到客厅接了电话。他开口就是一句:"我说过我休息了嘛,啊!" "休息了?是我啊,马良。"马良显然有些介意了。 "啊,是马良主席啊。刚才有人打电话,老是打,麻烦。所以就……"程一路解释道。 "所以就骂上我了?哈哈。一路书记啊,刘光明说有事向你汇报,就在你家门口呢,让他进去汇报吧?看这小子能有什么名堂。"马良转到了正题上。 程一路眉头拧成了川字,声音却没变,"这……我告诉他有事到我办公室谈。" "是吧?既然到了,你看……又找到我,唉!"马良叹了口气。 "那就请他进来吧。"程一路不好再推辞了,马良道了谢,又道:"一路书记啊,听说马上省里要来考察班子?是吧?" "还没定吧?我也不太清楚。"程一路确实不清楚,只是林晓山打电话向他通过气。 "那好,谢谢了。"马良似乎要挂,却又问了句:"我晚上听他们谈守春市长审计的事,好像有点问题?不至于吧?" "这个……"这事程一路知道点,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想说,就含糊了。 马良不再问,电话挂了。程一路就听到门铃响,开了门,刘光明尴尬地笑着,挤进来。程一路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让马良同志出面啊?" "这是……这是……就是我的安排,那事……"刘光明红着脸,挨着沙发坐了下来。 程一路也坐下了,看着刘光明。这人长得有一股子鬼精灵,至少算不上端庄。刘光明也扫了眼程一路,然后道:"我那事,还请程书记多多关照。以前是我汇报不够,这个我向程书记检讨。" "你检讨什么啊?谁说过你汇报不够啊?"程一路反问了两句,刘光明被问噎住了,两只手互相攥着,却找不出话来。 程一路看着刘光明窘迫的样子,便笑道:"就这事?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刘光明立即大赦似地站起来,往门边上走。他先是打开了门,再伸出半个身子,就在另半个身子也要出门的当口,他丢下了一个信封。程一路知道他会有这一手,但是他不出手时,你也不好说;等他出手了,你再阻拦,门已被他关上了。信封躺在鞋柜上,鼓鼓的,至少也是三五万的数字。 程一路摇摇头,将信封拿起来,放到书房的抽屉里。明天,他想单独找马洪涛谈次话,他要马洪涛为他做一件他一直想做的事…… 回到电脑面前,程一路又看了次张晓玉的邮件。但是,他没有回。 手机一直静静的,仿佛沉睡了一般。 第9节 9 刚进办公室,温雅的电话就到了。 温雅说王总昨晚喝得太多了,到现在人还迷糊着。总公司的会只好改在下午了,到时请程书记光临指导。 程一路说指导谈不上,但一定光临。 然后,程一路打电话,将马洪涛找了上来。马洪涛问:“程书记有事?” “坐,洪涛啊,我是有事找你啊。不过这回不是公事,是私事。” “私事?”马洪涛有些诧异。 程一路笑道:“是私事。是这样,你在仁义呆过,那里据我了解,还是有很多条件相当差的学校的。特别是山区学校,有的甚至是危房。上次我跟一个北京的战友谈到这事,她答应捐一笔钱,来修建一所学校。我考虑这事我出面不太方便,而且你跟仁义那边熟悉。你就替我办了吧。” “啊,是这事。行,不过修建一所学校也有不同的规模,不知道……”马洪涛说:“二十万一般就行。但是,要想修得更好些,再添置些设备,大概就要三十万。” “那就按三十万建吧。你先联系一下,给我一个账号,我随后让他把钱打过来。”程一路补充道:“不过这事,千万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我的战友。就说是一位热心人士赞助就行。你做事谨慎,所以我很放心。这事就拜托你了。” “我一定尽力。请程书记放心。”马洪涛接着道:“就在仁义的青天乡吧,那里一个乡只有一所小学,最远的学生要跑五十多里地上学。” “行,你看着安排。”程一路看看马洪涛,最近,马洪涛瘦了,人也显得疲惫。 “和小刘的事,还在拖着?”程一路问。 “还在摆着。不过我已经向法院起诉了。”马洪涛叹口气,说我下面还有事,程书记吩咐这事,我一定办好。 “那就先谢谢了。”程一路说的是真心话,这事,也只有交给马洪涛,他才放心。 叶开拿着个盒子进了门,说这是昨天晚上程书记丢在车上的。早上程书记没用车,刚才看见,就送过来了。 程一路让他放下。叶开问今天出去不?程一路说不出去了,但下午要到金凯悦,有个会。 盒子放在桌上,漂亮、精致。程一路并没有急着打开它,而是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香樟树。刚刚从冬天走过来的香樟树,这会儿还没有完全地抖擞起精神。有些枝条还没有伸展开,叶子上也积着些灰尘。香樟是在春天落叶换叶的,也许不久,树枝间就会长出他去年看到过的紫红的香樟嫩叶来。那是些可爱的精灵,让他感到一种新生的快乐。 任何新生都是需要等待的。香樟也是。 回到桌前,程一路细心地沿着包装盒的边缘,慢慢地打开了包装盒。里面还有一层,再打开,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小盒子。程一路脑子中一闪,难道是戒指?早些年,他在跟张晓结婚十年后,曾给张晓玉补卖过一枚戒指。也是放在这样绒线做成的方形盒子里的。可是,现在?那戒指还会戴在她的指上吗? 再打开,并不是戒指,而是一块手表。 这块表是金黄色的,劳力士。程一路皱了皱眉,这表少说也得好几万块,王川送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他,显然是有些不太合适了。他想了会,就打电话给温雅,告诉她王总送给他的是一块劳力士金表。这不合适,他想退回去。 温雅顿了下,说:“既然送了,就收了吧,那也是王总的心意。” “那更不行。这下午带过去,你替我还给他吧。就这么定了。”程一路没再饶舌,干脆挂了。 如果是枚玉,或者是个小纪念品,程一路也不会让温雅退回去的。顶多他也找件东西,再送给王总。礼尚往来嘛。可是金表的份量太重了,这是原则问题,也是关乎到南州市领导干部的形象问题。在这点上,千万不能含糊。一含糊,后面的事情就会偏离方向,就不是你自己所能掌控得了的了。 手机震动,是短信。程一路翻开,简韵的。 “我昨晚出门去了。对不起。”没了。 程一路的心,针扎似地疼了下,他本能地伸出手,摸了摸。关上手机盖,心里却有些释然了——也许这就是道路,这就是他和简韵本来就要走的道路。走吧,走吧,谁能左右得了? 齐鸣书记请程一路上去,说有事商量。 程一路想:该是什么事呢?莫非是昨晚马良说到的赵守春市长审计的事?这事他早听到别人议论。但没深想。他觉得赵守春这个人应该还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的。现在,人也去世了,就更要慎重。对待一个不能再开口说话的人,比对待一个能替自己申辩的人,更应该宽容,更应该严肃。 一进门,程一路就看见齐鸣面色沉重。便问:“怎么?好像没休息好嘛?” “是啊,烦恼哪。刚才省审计组高组长告诉我,守春同志的审计,有很大的问题。” “很大的问题?多大?” “目前掌握的,仅南线工程方面,可能有一百多万吧。” “一百多万?确切?” “应该是。审计组查了银行账户,奇怪的是,守春市长的账户上,却只有区区十几万元。他们怀疑是另开了账户,目前还没找到。” “那就是说目前也仅仅是怀疑?” “可以这么说。不这,施工方的几个包工头,都承认了。” “啊……” “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问题下。守春同志已经去世了,而且单凭包工头们的话,也不能认定。我想向省委报告,这事是不是冷处理下,能化解就尽量划解嘛。” “这个……我想这个可能要慎重。如果就此了之,是不是对守春同志的荣誉有影响?如果再继续查,万一……我觉得还是要慎重,不妨先向省委报告,看看省委的意见再定。” “这……这也行。”齐鸣说着,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拿出支烟,向程一路示意了下。程一路摇摇头,齐鸣点上火,说:“我没想到这离任审计真的……” “应该没大事的,守春同志我是清楚的。”程一路道。 齐鸣也点点头。两个人沉默了会,齐鸣突然问:“你那老首长还好吧?” “这……”程一路觉得有点意外,“还好。我也很长时间没见着了。他喜欢在乡下跑,一个人嘛,身子骨还行。” “人要动啊!古人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嘛。不动哪行呢。”齐鸣这话既是对老首长的感叹,似乎也是对自己的感叹了。 “下周,我想到省里就南州大讨论的情况,给卫东书记作专题汇报,你也过去吧。”齐鸣望着程一路,又抽了口烟。 程一路笑笑,说:“行。”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细细地想了想齐鸣刚才的话,赵守春的钱到哪儿去了呢?真的另外有账户?平时可是看不出来的,这人一向粗枝大叶,但程一路明白:他是粗中有细,原则性的问题上,这几年他从来没有看到赵守春出过差错。在官场上,一个脾气好的人,不出差错容易,因为他处处小心谨慎,很难让人抓到小辫子;可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甚至有点坏的人,想不出差错就难了。脾气一上来,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难免就有偏差,也难免意气用事,这往往就成了别人的口实。但赵守春没有,他就是骂人的话,也是骂过就结束了,你是嚼不出什么名堂的。他从来把光明正大放在第一位,这其实就是堵了喜欢在背后做动作的人的嘴巴。这恰恰说明,赵守春的官场艺术其实也是很纯清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南线工程开工也才一年多点,这工程本来齐鸣准备让程一路负责。但程一路没有接手。以前的南州老街拆迁,还有高速工程,让程一路知道了这些大工程背后的麻烦和风险。南州高速招标时,他得罪了当时省委书记的侄子;老街拆迁时,他又得罪了省里某领导的亲戚。投资是一柄双刃剑,大工程更是。剑使得好,你为自己立了一块人好名声的碑;剑使得不得,稍有偏锋,你就是为自己政治生涯立了一块终结的墓碑。 突然而去的赵守春市长,为自己立的到底是一块什么样的碑呢? 站在窗前,程一路感到一种沉重。城市不比乡村,在乡村上,到了春天,万物萌发,到处是一种新生的喜悦。而城市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房子还是房子,依然冰冷的;街道还是街道,依然嘈杂的;天天见到的,还是那些人,天天处理的,也还是那些事;日子也就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这让程一路想起有一次他和北京的几个战友喝酒。大家谈到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能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程一路说对于他,有两段人生最有价值:一段是在部队,一段是在刚转业回来的头两年。那时,无论如何,做了些自己愿意做的事,说了些自己想说的话。人生因此充实而富有成就。其余的时光,特别是这些年,虽然也做了些事,也说了些话,可是真正有意义的并不多。官场上的事和话,如果采用挤压的方式,认真而严肃地压一压,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三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的。泡沫太多,水份太多,这样的人生,怎么会有强烈的成就意识呢? 毕天成秘书长推门进来,看着程一路副书记的样子,笑道:“程书记正在深思呢?” “哪里。只不过稍稍真空了一下。”‘真空’是指头脑空白的意思。 “书记哪能真空?要是程书记都真空,下一步我们南州的市政府工作不也就真空了?”毕天成说着,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虽然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却一笑,“心理学上说,人要有真空期。这也是一种排空期。除旧布新,推陈出新嘛。” “这是有道理。也是一种新的工作法啊!”毕天成将手中的一份明传递过来,“程书记您先看看,然后我再给齐鸣书记看。” 程一路一看,是省委考察组确定到南州进行人事考察的通知。带队的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邹学农。他把明传又还给毕天成,说:“请齐鸣书记定吧。再给组织部海峰部长阅。” 毕天成说了声好,转身要走,又退了回来,“程书记啊,我上次跟您汇报的那事……” 程一路想起来了,上次毕天成曾说过,他老家有个侄子,现在是仁义的一个乡镇的书记,想再往上挪一点。这事程一路心里一直记着,只是觉得机会还不太好。另外,对这个人,他也还没了解。 “啊,我记得。你也跟齐鸣同志汇报下吧。”程一路道。 “那就谢谢一路书记了。”毕天成出去后,程一路想,本来依毕天成市委常委、秘书长的身份,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但是,毕天成有毕天成的想法,一来他到南州时间不长;二来,这事先走一下分管书记,也符合程序。毕天成是个办事光滑的人,这从他当秘书长这么长时间看来,他是很有内涵的,也是很会把握分寸的。 秘书长不好当,从秘书长过来的程一路副书记,自然知道。因此,潜意识里,他总是倾向和理解秘书长的。 省委的考察,每年一次。但这次与往年不同,马上就要开始省人大、政府、政协换届了。这次考察,暗地里,其实是对一些领导干部的重点考察,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南州本来可能涉及到的是齐鸣、赵守春,当然也可能涉及到程一路和王进。现在,赵守春突然走了,齐鸣的命运关键是看省里领导。接下来,最与考察相关的人员,就是程一路和王进。如果齐鸣真的如愿,能到省里,南州的书记应该是外调;而市长不出意外的话,则应是从南州本身产生。一个地级市,不可能同时从外面调进来书记和市长的,这不利于工作,也不利于当地干部的培养和成长。南州现在班子中,程一路资历算是最老的,虽然年龄并不是最大。王进是个新生的力量,有省级老干部岳父的背景,又有省委办公厅主任的工作经历,也不可小觑。而且,人事上的事,也不能单纯的论资排辈。这里面的变数,绝对是胜过一般性的常规。 林晓山和任怀航,早就提醒程一路了。程一路自己却无所谓,能上就上吧;不能上,过几年到人大或者政协,也是一样的。只要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在哪个岗位上还不都一样? 程一路想是这么想,可是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波涛已经在形成了。程一路做为波涛中的一脉,是无法逍遥于波涛之外的。你永远是别人的假想敌,你躲也躲不了。除非像赵守春那样,官场上只有落水狗,而没有逍遥人的。 上午的时光,一晃,差不多就要完了。临近下班,程一路接到了赵守春夫人的电话,问程书记上次答应的赵守春儿子调回南州的事儿。程一路有点犯难,在电话里打哈哈应付了过去。 程一路犯难,主要是因为听到了赵守春在南线工程上的事。如果真的如审计组所查,那么赵守春的问题也还是比较严重的。即使无法再处分,名声上也不太好听了。前后的反差也太大了吧!倘使这样,赵守春的儿子再调回南州,就不太好安排。市委虽然还没研究,但程一路心里有底。一个副县级干部调回来,往上偏一点,能干个正处;往下拉一点,也可能是个副处调。赵守春的事,他夫人未必知道。因此,程一路在电话里只是含糊,却不说明。没有定性的事,都只是猜测。说出来的后果,是难以想像的。 中午,省委宣传部的一位老副部长过来了。张宜学特地请了程一路副书记作陪。席间,就谈到任怀航。 “这任部长哪,哈哈,最适合于搞宣传工作。”老部长道:“我退下来,他正好调过去。他性子好,思想缜密,是个做宣传部长的料。” 程一路点点头,任怀航的确是个有思想并且喜欢出思想的人。记得早些年,程一路曾同别的同志一块讨论过,说中国官场,只有省部级以上干部才能叫有思想和出思想,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决策;而到了地市和县一级,只能叫执行思想了。即使是新的想法,也只能是在执行决策过程中的个人的创新。现在看来,程一路觉得自己从前的看法有些偏颇了。任怀航的思想,不是连这老部长也承认了么? 把手放在头上,反复地摩挲着,这是任怀航最能让人想起的形像。这或许也是出思想的一种表现吧? 任怀航主政南州,可以说叫做基本平稳过渡了。蒋和川案件引起的一系列震动,也没有上升到更高的层次。任怀航走后,齐鸣从省发改委调任南州书记,南州的局势却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了。前任秘书长方良华案件,还有基层的贾红旗事件,都是令人头痛也影响极其恶劣的。南州也因此经济开始衰退,以至于出现了经济负增长。 “齐鸣同志在发改委时,我也在发改委。那时,我是副主任,他是处长。接着,他就到南州来挂职了。”老部长喜欢理官场人脉,程一路和张宜学只是听着,老部长说:“齐鸣后来可是影响很大的,副省长候选人嘛。可是现在……我听说不太好啊!” “这个,哈哈,这个”张宜学打断了老部长的话,然后把话题转到了最近正在开展的大讨论上。不料老部长又是一通宏论:“大讨论?什么大讨论?我看嘛,这个时候搞大讨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无非是想造点势。齐鸣这个人,我总觉得还是虚了点哪!” 程一路斜眼看了下老部长,心想,是不是与齐鸣有过节?不然怎么…… 不过,老部长的话却说得在理。南州官场上的干部们,心里也许都清楚,只是都不说。皇帝的新装,在当今的官场上还是经常上演的。 第10节 10 省委考察组例行程序,在南州召开了干部大会,对南州现任厅级干部进行了民主测评。同时也进行了正厅级干部人选的推荐。 测评只是个形式,参加会议的人谁都清楚。每年都搞测评,结果呢? 但推荐就不仅仅是形式了。按照干部提拔任用条例,新提拔干部必须达到参加推荐人数的半数票。这就意味着,必须有一半人投他,他才有可能成为最后的候选者。测评结束后,会议转入民主推荐。邹学农副部长就有关推荐的要求,作了说明。这次南州推荐的职位是正厅级干部一人,副厅级干部一人。其中副厅级干部要求为女性,党外人士。这条件一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这笼子里罩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南州教院的副院长李柳。 李柳现在是副院长,正处,年龄也刚好四十出头,女性,无党派。兼任市政协常委。而这次据说推荐任职的位子,就是政协副主席。 对于这毫无悬念的人选,大家是没有什么多大的兴趣的。关键的是推荐一名正厅级干部。按照要求,南州市现有常委班子中,有五个同志都要杠子内。程一路,王进,刘海峰,张宜学,毕天成。这五个人,后三位基本上是没有竞争力的,焦点其实就在程一路和王进之间了。 南州官场,因为赵守春市长的离去,加速了人事变动的节奏。前一阶段,有人还在猜测,会从别的地方调新的市长过来。现在,尘埃落定,市长是要从南州现有班子内部产生了。程一路早晨确认这个消息后,也想了会儿。从部长开始,他对自己就有过一个严格的要求,不因为升迁的事而做任何小动作。这里面包括去找领导,特别是找老领导。还有送礼,甚至请客等。这样干,得来的位子本身就不干净,怎么能保证你将来在这个位子上干干净净地工作? 这次南州人事调整也是一样。即使任怀航,林晓山,包括邹学农副部长都是程一路的老熟人,也很关心他。但是,他没有跟他们提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意思。卞卫东书记是老首长的部下,程一路更是在这个关键时刻,避之三舍。也许外界根本不相信这一点。一个从部队转业的团长,能从文化局副局长一直干到市委副书记,仅仅靠自己能行?不可能吧?绝对不可能。程一路也不想为此解释什么。一块绿地,只要在自己心里就行了。 邹学农副部长提完要求后,齐鸣书记也发表了讲话。无非是强调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严肃对待民主推荐工作。要严格按照省委的要求,把真正德才兼备的同志推荐给省委。这虽然是套话,可是还得说,而且必须认真严肃地说。 会场上静极了,这是民主推荐前的应有的气氛——严肃紧张,才是高度重视的表现。 推荐表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中,很少有人马上拿出笔就填。大部分人低下头,很认真地在看。上面其实没有多少字,大家心里想填上谁的名字,也是早已想好了的。可是都不急着填,而是更认真地看。突然,就像有无声的命令似的,所有的笔都沙沙地响起来,然后所有的笔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推荐表折好了,大家谁都不问,也不说,慢吞吞地走出位子,把表放进投票箱里。这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静,票进箱后,声音出来了。也不是问填了谁,而是问:“最近忙吧?” 即使是市直干部,想天天见面也是不太现实的。何况还有县里来的干部,彼此问候一下,人之常情。有些准备接受考察组谈话的部门或者县领导,手里还拿着谈话的通知。这会儿边走边看。谈话就在这两天进行,但是什么时候找你谈,得等候通知。在这个时间内,不得外出,要保证随时能到达谈话地点。 两百多个领导干部走出会场,南州人事调整的消息,随着他们,飞向了四面八方…… 这些领导干部,其实在两三天前,就已经知道了考察与被考察的对象了。有人不断地给他们打电话,打电话的人中,有秘书,有同是处级的部门负责人,还有省里的一些对口单位的领导。打电话的人虽然不一样,内容却都一样,就是某某领导对你一向不错,你也很支持他的工作,还望继续支持。某某领导这次可是省某某领导亲自点的啊,请支持他。支持他不就是支持你自己? 简直就是一场官场博弈。 投推荐票的官员们,其实就获得了一次官场博弈的机会。市里每天都有会,每个会,无论多么重要,总还是会有一些部门或者县里的领导请假。但是,民主推荐会,却是想有人来请假也没有。齐扎扎的,都是一把手。而且坐位子时,尽量往显眼的地方坐。填好票后,有时还不自觉地向某位正在考察之列的领导笑一笑。这一笑就是打了个招呼:我可是投了你的。将来,如果领导高升了,可千万别忘了我这一票。一票看起来不起眼,可是大家都不投你,你怎么过得了半数?何况非此即彼,不投你的时候,就投了你的对手。仿佛长跑,你不超过他,你怎么能成为赢家? 博弈的直接结果,是有些人获得了半数票。博弈的间接结果,是形成了某种相对稳定的官场同盟。 民主推荐会恰恰就是这博弈的集中体现。 会议结束时,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打电话给程一路,“程书记啊,我可是对你有想法了?” “有想法?什么想法?”程一路问。 “我是有想法。省里考察这么大事,你不动声色。而且,一点工作也不做。你可知道,别人的工作做到了什么程度?连老岳父都出面了。”朱潇凌说话干脆,声音里有些替程一路惋惜。 “这也没什么嘛。正常!谢谢你啊,潇凌同志。”程一路不想再往下说了,这事再说,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朱潇凌却没有停止的意思,“还有谈话嘛,我们几个县委书记可都是……” “好啦,别说了。我知道了。潇凌同志。”程一路放了电话,心里也是很感激朱潇凌的。他清楚,南州的干部绝大部分还都是为了工作的。只要你努力地工作了,他们是能看得见的。特别是这些县委书记们,他们与市里的领导接触得多,于公于私应该说都是了解得透彻的。他们心里有杆秤,只不过这秤暗暗地称着,不向外公布罢了。 中午,程一路和齐鸣书记,还有组织部长刘海峰一道,陪邹学农副部长等就餐。按照规定,中餐是禁止饮酒的,所以就以新鲜的花生奶代替酒水。邹学农说:“南州是历史重镇,在江南省的地位一直很重要。这里面出人哪!” 齐鸣笑笑,算起来,南州这十几年已经出了三任副省长,其中一位,至今仍在狱中。从张敏钊之后,南州每况愈下。至于这次……唉!齐鸣轻轻地叹了口气。 程一路没有说话,邹学农说到省委书记卞卫东,说他下来考察之前,卞书记专门就南州的有关问题找他谈话。但是,谈了什么,邹学农却不说了。齐鸣故意地往前伸了伸脖子,邹学农已经茬开了话题,问程一路:“听说程书记夫人和孩子都在澳洲?” “是啊,是的,出去好几年了。”程一路有意识地很轻松地答道。 “澳洲好啊,我那孩子下半年也准备过去。到时我可得请程书记夫人和孩子在那边关照关照。”邹学农接着道:“年轻人都想出去,其实嘛,出去有没有必要,也很难说。可是,他们年轻,有选择的权利啊!” 程一路笑着,说年轻人就是这样,“我那孩子也是看着外面的世界新鲜,就死活要去。其实,在澳洲的生存压力,远远大于国内。不过,作为父母,我们得尊重并理解他们的选择。不然不就死脑筋了?” 齐鸣端起杯子,打断了程一路的话,对着邹学农说:“学农哪,咱们也用这个来干一杯!你们辛苦了。” 大家都举起杯子,喝得像喝酒一般。齐鸣谈到他在发改委时,有一次陪国家发改委的一位领导吃饭。这领导有个特点,到那里考察,总喜欢在一些单位食堂或者餐厅就餐。那次,这领导是到一家企业去。企业老总知道领导这习惯,就安排在职工餐厅。但是,事先也做了些布置。领导们来就餐时,餐厅里除了领导这桌饭,再也没有别人了。领导问老总:职工呢?老总说:都吃过了。中途领导小解,到餐厅后面一看,职工们都一字溜儿地蹲在地上,拿着空碗,等着吃饭呢。领导一回来,脸就黑了,想发作。吓得这老总脸也黑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幸亏当时他在场,他拉住领导解释说:不是老总要让职工们饿肚子,而是您不太了解基层的情况。您坚持要在职工食堂就餐,老总也只好这样了。 领导听了,觉得有理,也就没再批评这企业老总。后来,过不久,齐鸣到国家发改委听人说,这领导把这“良好习惯”给改了。 “就是嘛,有时候啊,过分贴近群众,其实是脱离群众啊!”邹学农笑道。 齐鸣也笑,程一路低着头,正在慢慢地品着花生奶。小时候,母亲曾用亲戚家送的花生,用自家的小手榨,花功夫榨花生汁。那汁是真正原味的,地道的,含在嘴里,绸子一般润滑。而这花生奶,显然是不能跟小时候的花生汁相比了。整个世界都在变,老的东西,就比如刚才齐鸣书记所讲的老领导的习惯,又能留得下多少呢? 吃完饭,齐鸣坚持要自己送邹部长到别墅休息。程一路和刘海峰也就近开了房间,下午的谈话也在湖海山庄进行。考察组不走,考察结果不出来,南州市委的中心工作就在这儿。天大的事,能大过官场上的人事?何况这人事,涉及的不是别的,而是市长。甚至,在齐鸣书记的眼里,邹学农在见卞卫东书记时,卞书记说了什么,更加重要。那也许就是关系到齐鸣的命运的。邹学农既然透了口风,齐鸣就得想办法让他透露得更多些,散发的信息量更大些。这样,才好决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省委一把手的意见,就是方向。工作上可以出点差错,方向上可是绝对不能有半点失误的。 程一路稍稍休息了一下,离开了湖海山庄。下午有一个会议,原来安排好了的,是张宜学部长牵头的大讨论第一阶段总结会。这样的会议虽然务虚,但是既然大讨论已经开展起来了,程一路在会上的讲话也就沿着这个基本思路往前走。他强调了三点:一是要进一步提高认识。二是要静下心来,在讨论中思考。三是要紧密联系工作实际,有针对性地开展大讨论。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大讨论,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成果呢?说没有,也不确切,的确有一部分人的思想认识提高了。说有多大,更不确切,空泛的理论学习,和形式上的心得体会,其实只是一种应付。所以,程一路在讲话时,重点强调了要紧密联系自身工作。“我们开展大讨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通过大讨论来促进工作,来检查我们工作中的不足,从而达到改进工作、提高效率,优化服务,发展经济的目的。因此,我建议讨论办开展一项活动:就是每个单位,每个县都要针对南州当前的客观实际,提出几条好的建议和对策。哪怕一条也行。关键要有针对性。我看我们的有些干部,一说对策,第一句就是提高决策水平,强化发展意识。这是对策吗?不是!是套话,空话,官话。我不希望这次大讨论中出现这样的声音,我希望都是落在实处,掷地有声的声音,是对南州经济发展能用得上见得着的声音,是真正关心南州发展从心里发出的声音……” 张宜学在总结时重点重复了程一路副书记这一段话,作为下一步大讨论的指导意见。会后,张宜家请程一路副书记参加晚上的一个应酬。程一路说:“学农部长还在湖海山庄,我得过去看看。不然说我不重视啊!” “这倒也是。到宣传部这边来,跟一路书记打交道多了,我觉得一路书记处理问题是相当到位的。难得啊!这次推荐,我看一路书记应该……”张宜学欲言又止。 程一路笑了,说:“服从组织安排吧。都是工作,是吧?” 回到湖海山庄,邹学农副部长正在和市直领导谈话。程一路和齐鸣坐在房间里,齐鸣突然问:“什么时候去北京啊?” “没有安排。”程一路答道。 “这样吧,下周我们过去一趟。我正好有事,你也去看看你的老首长吧。”齐鸣望着程一路,这个时候,他提出要程一路一道去北京,而且是去看老首长,意思是很明显的。 程一路笑笑,“不知道老首长是不是在北京啊。他可是个闲不住的人。” “先联系嘛!一路啊,这个时候,你得更加注意啊。我知道你这人,无为而治。关键时刻还是要有为的嘛。”齐鸣探头看了看窗外,又回过头来,“我是在学农部长和省领导面前一再地介绍你啊,可是,还得……” “哈哈,这得谢谢齐鸣书记了。”程一路故意淡化了一下齐鸣刚才的话,起身冲了杯水。 齐鸣当然明白程一路这意思,从到南州来当书记,齐鸣就发现程一路跟他从前认识的程一路,有很大的变化了。也许是南州官场的风雨历练,程一路变得有棱角了。在很多问题上,他对原则的坚持,甚至超过了齐鸣自己。特别是班子中专职副书记的职数变成唯一以后,程一路在南州官场的影响力,不断地增大。有时,齐鸣甚至感到程一路不是副书记,而是书记了。作为一把手,齐鸣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不过,齐鸣从下到南州那一天起,就打定了要把南州当作跳板,他的目的是省里。因此,程一路在南州的影响再大,也不会太影响齐鸣什么。齐鸣需要程一路这样的能做事能扛担子能解决问题的副手。尤其是现在,省里换届在即,齐鸣能不能如愿回省,程一路的作用不可低估。至于王进,齐鸣反复地掂量了,王进想走在程一路的前面,怕还是有困难的。虽然王进有一个省级高干的岳父,但毕竟退了多少年了。老干部嘛,来了,拐杖戳一戳,给他面子。小问题解决,大问题应付。像当市长这样涉及到全局的大问题,怕也不是老干部拐杖戳一戳,就能实现得了的。 程一路在南州官场,已经不再是当年齐鸣下派南州时的小树苗了,他已长成了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根须发达了。 刘海峰进来,三个人就随便谈些其他的事。然后谈到县里的班子。齐鸣说等下个月,要对县级班子全面进行一次考察。现在有些干部思想不够解放,这样的干部,要从领导岗位上拉下来。特别是湖东,像这样的经济相对发达地区,不能老是满足于过去,要开拓创新。可是潇凌同志,就是…… 程一路听出了齐鸣这话后面的意思,朱潇凌这人,一直从基层成长起来,做事有个特点:强调稳。湖东经济是南州最好的,南州现有的民营企业十强中,有六强在湖东。湖东其实是半个南州。齐鸣书记曾多次要求湖东,要整合民营企业,做大做强。要争取上市,走资本发展的道路。可是,朱潇凌并不这么认为。他的想法很简单:立足国内市场,稳打稳扎。不贪大求洋,求长远发展。 朱潇凌这个想法,程一路是支持的。但齐鸣不同意了。不止一次的干部会上,齐鸣不点名地批评了朱潇凌。好在朱潇凌并不介意,他守着湖东这块经济重镇,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赶着。湖东经济总体上形势是良好的,而且程一路私下里认为,也是很可持续发展的。 不过,齐鸣书记有这个想法也是可以理解。十强中占了六席,能上市的公司不愿意上市。过分地求稳,也许对湖东经济发展也是一个制约。一把手要的是看得见的政绩,你老是躺在原地,政绩从哪儿出来呢? 不出政绩的干部,至少算不得好干部。 当然,比起那些一味求大求新,唯政绩是论的干部,这种干部至少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不坏的干部。 一些谈过话的市直领导,谈完后,总要到这边来打个招呼。只是随便说声,基本不谈谈话内容。最起码的组织纪律嘛!新来谈话的,也会先到这儿来说一下,刘海峰点头道:“进去吧。”方才进去。 快五点时,程一路接到莫天白的电话,说有急事找他。程一路出了门,问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莫天白说:“你来就知道了。我在纪委这边等你。” 第11节 11 省委考察组离开湖海山庄回省城后,程一路副书记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让叶开直接把他送回了家中。 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 先打开窗子,春天的风一下子吹进来,房间里顿时像奔跑开了无数的小孩子,流动起来了。正是下午四点,阳光从窗子里射到客厅里,沙发上花花的,有一层淡淡的金黄。 程一路用电茶壶烧了壶水,然后泡了杯茶,再静静地坐下来。这时,他人一下子放松了。人一放松,睡意就上来了。半躺在沙发上,他整整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阳光移走了。屋里有了些凉意。他赶紧又关上朝北的窗子,回到客厅,电话响了。 是邹学农。 邹学农说:“一路书记啊,我已经回来了。感谢你这几天的支持啊!” “哪里?应该的嘛。支持不周,还请学农部长理解。”程一路道。 “很好啊。一路啊,我没想到你在南州这么有影响有威望哪。不容易,不容易啊!我一定给卫东书记好好汇报。我到三个地市考察,还没有像南州这么票数集中、谈话也同样集中的地方啊!不容易!”邹学农一连用了几个“不容易”,看来是真的觉得“不容易”了。 “啊啊,谢谢学农部长哪,谢谢了。”程一路刚说完,邹学农就问:“齐鸣同志是怎么搞的啊?反映不太好嘛!” “是吗?这个……”程一路含糊着。 “是啊,我也感到奇怪。看来……”邹学农停了下,继续说:“看来,齐鸣同志这次也还是很困难的啊。上一次,他是败于经验;这一次,看来他是又败于经验了啊!” “经验?”程一路问。 “是啊,经验。上一次,是缺乏经验;这一次,是过于有经验了。太看重了嘛,反响就很大。这对他反而不好。正所谓经验能成事,也能改事。”邹学农解释道。 “啊,是这样。我看未必吧!不过,学农部长全面地了解了南州的情况,你最有发言权啊。”程一路虚晃了一枪。对邹学农这样的说法,他是不能作出绝对肯定或者绝对否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辩证法,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 “哈哈,也不能这么说嘛。好了,不说了,来省城,请你喝茶啊。”邹学农笑着,挂了电话。 程一路也一笑,邹学农到底是沉不住气的人。虽然当了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内在里的嘈杂,还和从前差不多。不过,能及时的将这些信息透露给出来,也算是关心和支持,下次到省城,是得请他好好地喝回茶的。 天色有些暗了。这市委家属院里,树木都是多年前的老树,成林了,高大阴翳,因此黄昏就显得早些。 黄昏是一天中最有意思的时光。程一路难得这么安静地坐在家中的沙发上。这一刻,他突然想起简韵了。有一次,在南州禅寺,黄昏的风中,简韵奔跑着,仿佛一叶飘动的天光。那一瞬间,程一路觉得她通体透明,升腾到了空中。 可是现在? 简韵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和程一路联系了。她到北京,算起来也有两个多月了。新的生活正在展开,程一路却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 也许这是对的。 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两个人,生命重叠的时刻,就是两条直线相交的时刻。最终,这两条直线都会分开。有的是中途分开的,有的则是一直到最后,由死亡来将它们分开。无论是怎样的分开,都必将分了。迟与早,没有人能把握住。 那就让命运来安排吧。 程一路叹口气,正要起身,电话又响了。这回是温雅。 温雅问:“听说程书记今天没到办公室?有事?” “你怎么知道?”程一路诧异了。 “是叶开说的。他刚才到汽配城来换配件。说你下午直接回家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温雅道:“不放心,就问问。” “没事。只是想回家来静一下。”程一路感到一瞬间的温暖,微小,而让人心生感激。 温雅大概是考虑了下,才道:“要是不介意,我请程书记出来喝茶吧。我早说过的。” “这……也好。”程一路答道。 半小时后,程一路上了温雅的车子。车子出了南州城,一直开到城郊的绿竹茶舍。一下车,程一路环顾了一下,笑道:“这地方还真安静。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安静吧?我也是瞎找,就找来了。结果来了一次,就想来第二次。静静地,坐在这里喝茶,人都清净了。”温雅拉开竹帘,请程一路进门。 一丛竹子清瘦地立在前面,后面是照壁,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人从竹丛下的小径上走过。再往里,是一个月瓶门,上书着四个字。温雅停下来,问程一路这是什么字?程一路看了会,说是“告春及轩”,“晋人陶渊明的,‘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好名字啊,好名字!” “我就知道程书记博学。这月瓶的门,配上这名字,就很有乡村的怡人风味了。茶者,清也。到此,才觉得是。”温雅边说边引着程一路往里走。又过了一座回廊,前面豁然开朗,一方院落,展现在眼前。庭内有竹,有池;花圃中有花,都是静静的,真正一个清心的好去处啊! 捡了间茶室,里面是一方古旧的老式桌子,一盏老式的电灯,室内装饰也简单。茶上来后,小坐片刻,打开壶盖,清香。温雅问:“还行吧?” “行。浮生难得半日闲哪。有茶,有友,不亦乐乎?”程一路心里一下子澄明了。 ……茶喝到第三回,两个人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温雅望着程一路,突然问:“听说程书记和以前在南州挂职的岳书记关系不错。她对你挺好的,是吧?” “是啊,有这回事。可是,没有更多更秘密的事。”程一路泯了口茶,说:“茶是至味,人生亦是如此。今天我们喝了这茶,明日也许就是天涯。南州禅寺的大和尚曾对我说过,红尘,忘却营营,方是至上。” “可是,怎么可能呢?出了茶舍,红尘依然。心上尘埃,旧事印痕啊!”温雅也叹道。 程一路问:“真是老了,你想怎样?” “一个人,到山间,静静地度完残生。”温雅道。 “是个好主意。就怕到时只能是心里头想着的,而事实上根本做不到的。我有时也想,回到我老家,在祖屋宅基上起几间房子,做成这茶舍一般。日日流连其间,不也是人生快事?”程一路望了眼温雅,“可是,得等到哪年啊?一年一年,流光容易把人抛!” “唉!”温雅笑道:“不过想来,能有这样相对饮茶的日子也就不错了。谢谢程书记。” “谢我?我谢谁呢?”程一路把杯子里的茶喝尽了,然后说:“走吧,知道了这地方,以后少不得常来。” 车子进了南州城,一城灯火,尽是俗世繁华。 程一路在家门前的大院门口下了车,温雅伸出手,握了程一路一下,说:“我可能要离开南州了。” “离开?怎么了?”程一路想,她刚才一直不说,难道晚上请他喝茶,就是这意思? “总公司人事调整。我可能要回总公司了。”温雅道:“不过,我会很怀念南州的,特别是你。” 程一路的鼻子一酸,好在夜色中,也没人看见。他用力握了温雅一下,然后拍拍她的肩膀,“也好,记着,真要走的时候一定告诉我。” “我会的。再见了。”温雅突然轻轻地抱了程一路一下,接着上车走了。 程一路站在那儿,夜风吹拂着,他感到一阵冷。温雅刚才迅速转身的背影,似乎还在眼前飘荡。快四年了吧,他们从来都是隔着一层纸说话。然而在心里,却又彼此把对方认作相知了。 一进院门,程一路就听见有人喊:“叔,您回来了?” 程一路应了声,问:“怎么?有事?这么晚还……” “是有点事。我一直在等叔。”二扣子说着,说跟着程一路上了楼。进了门,刚关上门,二扣子就有点急了,道:“叔啊,这事本来呢,我不想给您说。这事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啊?”程一路哼了声。 二扣子这才道:“是这样的。上次不是找了叔,我们在南线工程上也接了点活。最近,有个什么审计组一直在追着我们,说我们给某些领导送过钱。叔啊,不瞒叔说,我们还真送了。可不是我送的。是我们上面的头儿送的。我们的工程都是一层层转包。送给了谁,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啊。叔,你说这事……” 南线工程?二扣子刚才一说,程一路就明白了。这是省审计组在调查。 “那你们是不是送了?”程一路重复地问了句。 二扣子低着头:“是送了。那一次,我陪我们头儿一道。不是送钱,是直接送了张银行卡。卡上一次性打进去二十万。” “二十万?你们的胆子也够大的。多少干部都被你们……唉!”程一路坐下来,问:“送谁了?” “这个我不好说。不过……既然叔问了,我就不能不说。他们都怀疑我们送赵市长了,其实是送给南州更大的……”二扣子停了话头,程一路也不再问了。话说到这儿,已经很明朗了。 “赵市长虽然在南线工程上是总指挥,但是这个人办事太瓷实了,不好通融。许多事就只有找上面了。我们也想不通,这事怎么就摊到他……按理说,人都死了……”二扣子猫着眼。 程一路又哼了声,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在外面乱说。至于审计组问,你让你们的负责人说。你不过是个打工的嘛。以后可别再干这事了。总得有个底线吧,啊!” “这我知道,叔说的是。那我就走了。”二扣子说着,就往外走。在门口时,程一路问道:“荷花也还好吧?” “还好,谢谢叔关心。她在老家生孩子呢。”二扣子答着,出门了。 程一路有些疲乏了,刚才在茶舍里短暂的清净,被突然冒出来的二扣子全给搅了。好在这事,前几天莫天白已经跟他谈过。那天,莫天白坚持打电话请程一路到他的办公室。路上,程一路就料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一进莫天白的办公室,他就把门关了,在替程一路泡了茶后,道:“这事重大,现在能直接汇报的,只有一路副书记了。所以请你来。” 程一路笑道:“什么事这么重大啊?看天白同志也弄得这么紧张。” “我刚刚同省审计组的省纪委的黄处长见了面。黄处长告诉我一个重大情况,当然还没最后确认。我想这事还是先得跟你通个气。南线工程目前的审计中,发现了一些问题。审计组对承接工程的承包商,分别进行了询问。结果,问题就出来了。六个分段中标的承包商,都不同程度地对市领导进行贿赂。总额高达八十多万元。”莫天白说着,将一沓子复印件递给程一路。 程一路扫了眼,莫天白继续道:“我先也是以为这些贿赂都是针对守春市长的。可是,你看看这结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得多。守春市长在南线工程上只是成了一个靶子,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另有其人。而这人……” “这个问题一定要慎重!”程一路已经看了询问笔录,里面不断出现的某领导的名字,让他心里有一种针扎似的疼痛。说实话,这让他感到惋惜。特别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这事捅出去,南州也许又是一场官场地震。他给莫天白划了一条死杠子:尽量在审计组内部解决。严格保密。没有市委的同意,绝对不准将这事往省委报告。 南州已经经历过好几个多事之秋了,程一路真的不希望:这个阳光刚刚温暖的春天,再成为一个令人心寒的秋天! 第二天一早,程一路便起床了。简单地梳洗了下,便出门往市委走。早晨的空气,清新中还有一两分凛冽。跑两旁的香樟树,在薄雾般的晨光里,静静的,叶子上似乎还挂着夜来残梦的痕迹。 程一路边走边停,又到路边的小吃店里喝了碗稀饭。这稀饭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了。以前,张晓玉在家时,每天早晨都是稀饭,加上早点。她起得早,五点半便将米下到锅里,小火慢煮。煮出的稀饭稠得让人的嘴发沾,加上几碟子可口的咸菜,吃着爽口,身子上也暖和。但这三四年,这稀饭只能成为程一路偶尔能想到的回味了。吃着,再出店门,叶开正打电话来,说在程书记家门口等着。怎么?程书记有事? 没事。我一个人走,就行。你回市委吧。 路上的车子多了,程一路的脚步也不得不加快了些。人都有很强的趋同性,大家都在街上奔跑,你一个人慢慢地踱步,那是不太能行得通的。你也只好跟着人们奔跑,虽然你不一定明白你为什么要奔跑。就像官场,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跑道。上去的人,都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为了跑在前面,有的人就开始挤站本来属于别人的跑道;有的就暗暗地使绊儿,让对手在不经意中摔倒;还有的,一边在跑道上跑着,一边贪婪地拾捡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很多人跑着跑着就消失了。有些人跑着路着,就被远远地丢进尘埃了。还有些人,则被钉在跑道边的木桩上,展示着他们内心世界的丑陋与欲望…… 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这官场上的利,究竟是什么啊? 程一路在临近市委大楼的那一刻,又想起了父亲曾经给他说过的话: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我程一路是个好人吗?在这纷纭的官场上,我又能算得上是一个好官吗? 不断有人打招呼,程一路的思想只好又收回来。进了办公楼,程一路抬头朝楼上看了看。齐鸣书记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口。从这大楼中间的过道上一看,就能看到他办公室的门。这会儿,门正开着。程一路叹了口气,却并没说话。 胡闻给程一路副书记泡了茶,又将最近有关待程书记指示的文件全部放到桌上,然后出去了。程一路正在看文件,马洪涛走进来,“程书记,您上次吩咐的事,我已经给初步了解了下。您有空,我给您汇报下。” “好啊,很快嘛。”程一路示意马洪涛将门关上,然后问:“定了?” “为这事,我自己去了趟仁义。拉着他们的教育局长跑了一天,最后定在仁义红花乡望春小学。这个学校是当地山区四个村孩子的唯一学校。全校现在有一百二十多个学生,六个老师。校舍严重老化,我去看时,孩子们正在上课。我都担心房子会倒下来。我告诉教育局长,就定这所学校了。经费很快就能到。让他们先择址建设,争取早一点让孩子们搬进安全的新校舍。”马洪涛说:“校长听说我是为这事去的,中午非得让我们在他家里面吃饭。还杀了鸡,唉,可是他们不知道,这背后的事情,都是程书记您张罗的啊。” “啊,很好。我刚才听了这学校的名字,是叫望春吧?这名字好。老师和孩子们就像盼望春天一样,望着改善条件,能有个好地方教书学习。寓意深刻,就定这里了。你让他们把账号拿来,我让对方以最快的速度把经费打过去。”程一路接着又问:“仁义的亦晨他们不知道吧?” “我没说。”马洪涛答道。 “那就好。这事千万不要搞声势。另外在工程的质量上一定要把关。奠基仪式等,都不要搞了,选个好日子就动工吧。”程一路上前来,拍了拍马洪涛的肩膀,说:“辛苦了,洪涛!” “……这,谢谢程书记。我辛苦算什么?这事我这一周就办妥,争取这个月底开工。如果建设得快,这学期孩子们就能到新校舍上课了。”马洪涛道:“不过,还有些手续,我估计办起来会不太容易。我会想办法的。请程书记放心。” “洪涛啊,这事在市委内部就更别说了,好吧。”程一路又叮嘱了一遍。 马洪涛点点头,告诉程一路他和小刘没离了。想了想,只要她真的愿意改了,愿意好好地过日子,就再给她次机会,慢慢地往前过吧。“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何况婚姻就像鞋子,这双不合适,换了一双也未必合适。人生在世,换来换去,就把时间换完了。烦恼也多,没意思!” 程一路望了眼马洪涛,这个一直在他身边成长起来的市委副秘书长,也有这种老成的秋之感慨了。唉!人生,谁不都有内心的苦痛?便笑着对马洪涛道:“你这想得通透啊!看来,我得向你学习啊!” “这哪敢?不过,程书记,有一句话我真的一直想跟您说,不知……”马洪涛疑惑地望着。 “说嘛。”程一路道。 马洪涛开口道:“那好。我可问了。不知程书记怎么跟简……我倒是觉得张……嫂子更适合你。” 程一路没想到马洪涛会问这样的话,既然问了,就答道:“这也是说不清的事。我现在基本上不考虑了。你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不也快乐?哈哈。” 马洪涛摇摇头,却没说什么,就告辞了。 程一路站在窗前,眼前一片迷蒙。或许是春天的飞絮吧? 手机响了,拿过来,是条短信,温雅的—— “我已离开南州了。南州曾给过我寂寞,也给过我温暖。感谢你,我一直很欣赏并喜欢你!” 第12节 12 南州市委接连召开了几次会议,主题都是围绕着大讨论进行。齐鸣书记和程一路副书记,也频繁地出现在各个会场上。虽然基本上都是同时出席,可是他们讲话的内容和讲话的方式是有区别的。程一路讲的是具体工作,而齐鸣重点讲认识,讲思想。 程一路感到:齐鸣书记的思想,正进入一个井喷时期。他有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望,也有一种强烈地希望别人接受的欲望。 一个主要领导,在思想上开始下功夫,那说明他是有目的的。齐鸣的目的明摆着,全南州人都知道,他是想到省里去的。考察结果迟迟不得出来,大讨论就适时地掩盖了对考察结果的关注与焦虑。但是,内在里,程一路更清楚,齐鸣必须要合适的时间离开南州。当年,任怀航适时离开,也可以算是全身而退了。中国人有同情弱者的习惯,一个官员,他在当地再张狂,再有错误;如果组织上调他走了,且安排的位子并不太理想。那么,大家的眼光,就会从以前的愤怒,稍稍向同情转移了。再有就是,他调走了,且高升;甚至升到了高得有些“威严”的地步,人们的情绪也会发生变化的——这给人一个信号:一个有问题的干部不仅不出问题,还能重用。这说明了组织上对他是肯定的。个人大得过组织?既然组织上都肯定了,那不就…… 全市大讨论第一阶段总结大会,是在党校召开的。为什么选择党校?这是齐鸣书记的主意。南州市委党校地处郊外,齐鸣书记说这里安静,而且党校本来就是党员干部受教育的地方。在这地方开总结会,让大家有更加庄重和严肃的感觉。 程一路代表市大讨论领导小组,先就第一阶段的大讨论作了总结。重点谈了三点:一是认识得到了提高。二是气氛得以初步形成。三是全员参与,形成了关心南州发展的共识。接着,又就下一步大讨论向调研转舵提了三点要求:找准方向,强化调研目的;针对实际,提出解决问题的思路;拟定规划,力求大讨论取得实效。 这个稿子是张宜学部长那边拿过来的,程一路让胡闻稍稍看了看。因为时间紧,也没有认真地修改。程一路读着,就感觉套话多了,空话多了,能用的意见少了,摸得着的东西少了。不过好在大讨论本身就是一场务虚运动,也不是靠这一个报告就能解决的。下面的人,并不是听报告的内容。他们关注的是谁来作这个报告。同样的报告,省长作的,就是高屋建瓴;乡镇书记作的,就是空洞无物。当然,如果要放到平民百姓来读,那就只能是疯人呓语了。 地市一级最微妙,不上不下,在中间,正好。虽然这报告空洞了些,但是听报告的人依然鼓掌。四个县的书记都来了,这时也鼓掌。县级同市级最大的关系,现在已经不是经济,而是人事了。人事拿在市里,县市的关系就不得不紧密了。 “下面,请齐鸣同志给我们作重要指示。”注意,张宜学部长这次用的是“指示”,而且加了“重要”来修饰。刚才程一路副书记叫“作报告”。这里面的用词是很有学问的。曾经就有人建议在中国的大学里开设一门课程,叫会议学。会议学博大精深,学问无穷。且到边到角,每一个环节都充满着玄机。同样是说话,有的叫“指示”,有的叫“发言”,有的叫“报告”,有的叫“表态”,还有的叫“交流”。还有的干脆就直筒筒地叫“讲话”。无论是怎么叫法,意义都一样。但对应在后面的人一定不会一样。比如在这个会场,从政府秘书长过来的张宜学用词就十分到位。这也可见他对官场辞令的把握和运用,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齐鸣先是喝了口水,又朝下扫了一遍,然后才开口“指示”:“刚才一路同志已经就大讨论前一阶段的工作和后一阶段的布置讲了很多了,我都同意。宜学同志要我再讲讲。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讲。我也是大讨论中的一员,那就谈谈我对大讨论的认识,来和大家共同探讨,共同进步。” 程一路望了眼齐鸣,他知道齐鸣书记将要讲什么。最近一段,齐鸣的思想很活跃,这样的场合,他一定会讲的。不仅讲,程一路估计,齐鸣书记不会讲得太少,而且一定会讲得情绪激昂,洋洋洒洒…… 果然,齐鸣的声音提高了:“首先,我想来回答很多人一直憋在肚子里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要搞这个大讨论?是不是为了造势?或者为了其他目的?我告诉大家:都没有。目的只有一个,为着南州经济社会的发展。可能有很多同志到现在还躺在功劳薄上,吃着老本,坐井观天,自在得很。可是,外面在发展,人家不等你。南州已经要从江南省的高地变成江南省的锅底了。当然,市委是有主要责任的。但下面的县、区,还有市直部位,更应该反思。你们为南州的发展作出了多少贡献?” 一连几个反问,虽然没有人回答,可是力度挺大的。会场里鸦雀无声,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有些同志,因为做了一些工作,出了一点成绩,就向组织上提条件了。自己也似乎成了县域经济的头号功臣,这就是思想认识不到位,就是本位主义思想在作祟。我们的大讨论,首先就要解决这个问题。”齐鸣停了下,下面有人低着头。这个时刻,会场上的人是不会互相望的。你朝别人一望,也许就是怀疑别人是齐鸣书记点到的人呢?这多不好,容易引起误会。最好的办法就是端坐,或者低头。甚至在后排,有人正在闭目。 齐鸣接着就此问题展开,一气讲了一个小时。大会议室里虽然开了空调,但是地砖是冰冷的,刚刚三月的天气,在这里面一直坐着,脚就有些难受了。下面出现了连续的用脚在地砖上敲打的声音。张宜学也看了看表,程一路却一直没动。中间除了出去接了回电话,他几乎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认真地听着齐鸣书记的“指示”。 “我也讲得不少了。最后我想讲大家都关心的一个问题,廉政问题。听到这个问题,有的同志可能不以为然。廉政,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大家都知道,还有什么可讲?的确是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这个词汇都不需要再存在了。可是现在,我还是得讲讲。我们知道,南州近几年也有很大重点工程建设,比如我们的南线工程。市委、市政府一直高度重视,拎在手上抓,可是最近根据省里审计组的初步结果,还是出现了腐败问题。让人痛心,引人深思啊!” 齐鸣这话一出,全场都很惊讶。特别是程一路,向前耸了耸身子,侧眼望了眼齐鸣。这么大的事,市委根本还没有作过研究,齐鸣同志怎么能在干部大会上直接说出来呢?你要举例,可以举以前,但不能说还没有查实还没有定性的。这话一说,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赵守春市长在南线工程上有问题的嘛? “当然罗,这事也还没有最后查实。因此,谁也不要在会后对此进行议论了。”齐鸣大概也知道自己说过了,补了一句。底下却是一片说话声了。 齐鸣又喝了口茶,然后恢复了正常嗓子,道:“廉政问题是个长期而艰巨的问题。大家都是领导干部,头上要时时悬着这把剑。我觉得,在大讨论中,要把廉政勤政,也作为一个内容,深入探讨。” “好了,我也说得不少了。大讨论嘛,那就敞开一说。到此为止,谢谢。”齐鸣一结束,掌声立即响起来。掌声中,张宜学开始作最后的会议总结。 程一路这时起身,拿着手机到休息室去了。 电话是林晓山打来的。林晓山问:“南州怎么搞的?省委考察组带回的情况不太好啊?” “是吧?我也不太清楚。”程一路含糊道。 “不清楚?一路啊,齐鸣同志在南州现在威信难道就这样了?这个结果对他很不利啊。很不利!”林晓山叹了声。 “啊!”程一路捂着话筒,应着。 林晓山继续道:“昨天齐鸣同志找了卫东书记,卫东书记对此也很不高兴哪!南州的班子怎么搞的?” “是吧,啊,是吧?”程一路听见会场里人流走动的声音了。 “不过你的很好。”林晓上复了句。 程一路说:“谢谢。我正在会上。有空再向你报告。” 齐鸣书记已经推门进来了。程一路收了电话,说:“晓山同志,很关心南州的事。问我省委的考察怎么样。” “啊!”齐鸣应道:“正月初四,我同晓山同志还谈到南州的班子。他是很关心,所在在南州呆过的同志都很关心哪。越是关心,我们越有压力啊!” 刘卓照进来,请领导们到餐厅。时间不早了,也该解决肚子问题了。 党校的常务副校长阮明理,因为生病请假了。所以刘卓照只好走到前台。在党校的三个非常务副校长中,只有他是从官场上直接过渡过来的。其他两个,都是教授提拔的。阮明理身子不太好,索性将党校的行政上的事,大部分都摔给刘卓照了。 齐鸣在前,程一路在中间,然后是张宜学,还有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刘枫,跟着刘卓照往小餐厅。路上,齐鸣问刘卓照:“在党校还适应吧?” “适应!一开始我还有想法。现在我可是特别感谢组织上的安排了。党校就适合我这样的人哪,一方面受教育,一方面教育人。一方面做点工作,一方面养心怡性。”刘卓照边说边笑,程一路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老刘,看来是真的在桃花园里呆久了,说话也更加没有顾忌了。 “适应了就好。卓照啊,本来我还想把你动一下,既然适应了,就这样吧。一路啊,是吧?”齐鸣转身问道。 程一路笑笑,说:“卓照看来是真心喜欢上党校这个好地方了。也不错。清净得好!” “其实要说清净,也不是太清净。但总比县里好。县里是酱缸,这里就是一支小酱瓶子,当然清净多了。每日里工作,看书种花,有意思。齐书记啊,如果有兴趣,饭后我请领导们去看我的小花园。”刘卓照说到这,眉宇间都是笑意。 程一路看着,竟然心生羡慕了。这种眉宇间的笑,只有真正快乐的人才能笑得出来。党校虽说事情少些,但麻烦事其实也不少。常务副校长又常常不在,刘卓照按理说,也不是他自己说的那么悠闲。可是,关键是心净了,心一净,什么事都想开了。这才是人生的大快乐。以前到南州禅寺时,在那木鱼声中,大和尚就曾说过:心净则悦,佛我相生。 心净则悦,佛我相生。就是啊,就是! 下午离开党校后,程一路和齐鸣一道回到了办公室。上楼梯时,齐鸣说:“一路啊,你上来下,我有事找你商量。” 程一路说:“好,我就到。” 进了办公室,放下包和茶杯。程一路又坐在沙发上稍稍歇息了下。他知道此刻齐鸣正在等着他,但是,他没有急着去。齐鸣找他,无非两个问题,一个是南线工程的事,一个是省委考察的事。而这两件事,对于程一路来说,都是不可说的。既不可说,那就让齐鸣书记多等会儿吧。 窗外有风,三月的风,古诗上说是似剪刀,不知这剪刀到底剪下了什么?站到窗前,香樟树的紫芽儿开始往上冒了。这些芽儿,只有从高处才能看到,从樟树底下是根本看不见的。从高处看,这些芽儿更像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儿,嫩嫩的,怯生,青春的,美丽的。这让程一路想起简韵了。简韵本来决定上周回南州的。可是到了周五,她说学校有事,就不回来了。程一路听了,只是让她保重。他隐约有种感觉:简韵似乎找到了更适合于自己的生活。就像刘卓照所说的那样,也许北京的生活,北京的人,比南州比程一路,更加适合于简韵。既然这样,何必再…… 回到桌子前,程一路一眼就瞥见《瓦尔登湖》,湖绿的封面,依然是宁静的。可是…… 时光真的会一点点洗去这湖绿吗? 程一路摇了摇头,出门上楼,到了齐鸣的办公室。齐鸣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见程一路进来了,就睁开眼,道:“坐,坐吧,一路。” 坐下后,齐鸣忽然笑了下,说:“那个刘卓照很有意思的啊。我可真的想把他动一下的,现在看来……” “他看来是想得太通透了。那就随他吧。”程一路也笑道。 齐鸣拿出支烟,点上,又吐出口烟圈,望了程一路一会儿,“一路啊,你说守春同志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哪?” “这个,我看还是市委集体研究一下为好。”程一路很原则地答了句。 “我也是这么想啊。可是,一研究,问题往往就复杂了。因此我想,我们得先有个意见,研究时也好统一思想。”齐鸣顺手递给程一路一个小盒子。 “这是……”程一路接过来,齐鸣说:“打开看看吧,人家送我的,你用得上。” 程一路一打开,是一副眼镜。不过这副眼镜制作得相当精致,小巧,珐琅架在柔和的台灯光上,闪着淡黄的光泽。 “这太贵重了吧,人家送你的,我怎么好夺人所爱?”程一路哈哈一笑,又把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齐鸣站起来,把盒子重新放到程一路面前的茶几上,道:“守春同志的事,我看这样吧。虽然是有问题,但毕竟不大嘛。何况人也已经走了。我想找一下省审计组,到此为止。你看怎么样?” “你这样想,当然可以。不过,今天你可是在大会上说了这事的。我怕这会在南州引起反响啊。还是要慎重!如果真有问题,应该处理;如果没有问题,也要消除不好的影响。”程一路其实知道这里面的名堂,可是他不能说,只好顺着齐鸣的话,往下敷衍了。 “大会上说嘛,哈哈,那是我有意的嘛。不就是这点事儿吗?索性说开了,免得大家猜疑。也好为下一步不再查打点基础啊。外面传言很多,不正视听,不行哪!”齐鸣将烟头使劲地按到烟灰缸里。走过来,在程一路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程一路把身子稍稍向外侧了侧,“守春同志到底有多大问题,这个要事实说话。要事实说话嘛!” 这话说得有点激动了,齐鸣笑笑,“一路啊,咱们不说这个了。边走边看吧,我已经找审计组谈过了。前一段省委来考察,结果也没出来。我也很急啊!有人说我是在急我自己。其实我无所谓啊。我是替你着急啊,这次机会多好,再不抓住,以后可能就……” “这个谢谢齐书记了。”程一路有意识地用了“齐书记”这个称呼,齐鸣反而有点不习惯了,笑道:“谢我?早了。等结果出来再谢嘛。不仅仅要谢,还要好好谢谢。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痛快地喝一回了,到时好好喝上三大杯。” 程一路点点头,齐鸣换了话题,问温雅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 “这个小温?唉。一声不吭,拍屁股走人,太那个了吧?”齐鸣又点了支烟,程一路发现最近他的烟瘾大了。 程一路道:“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公司正常的人事变动,可能是时间太仓促了吧。我也不知道。” “哈哈,我以为你知道呢。一路啊,现在小温离开南州了,我才说,她跟你可是很般配的啊。而且,对你也很欣赏哪。”齐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向后仰着身子,继续道:“我可是在很多场合为你辟过谣啊。有人甚至把这事说到了省里。反正都过去了。不过,说实在话,我觉得还真行。” “什么真行?哈哈,不就是还能谈上几句嘛。这说明温雅的素质高。我们南州的很多企业家,也得向她学习啊。”程一路话转了个弯儿,跑到企业家的素质上来了。 齐鸣也哈哈一笑,两个人相视了下,又笑了。 笑完后,程一路说我下去了,还有点事。又拿起眼镜盒,说:“我谢谢了。这可以让我的老眼看得更清楚了啊!”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一边看文件一边想,这齐鸣果然是老道。这事他上午在大会上先抛出来,这会儿就来和副书记商量。听他的意思,是在为守春市长好。仿佛一步步的,他都想好了,只等着把这个问题解决。他这层障设得好,设得巧妙。反正赵守春已经死了,为一个死人说话,是不会有多少人不同意的。可是谁知道,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他自己。如果事情真像莫天白所说的那样,南线工程查到最后,也许将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谁最后将沉入其中? 第13节 13 莫天白终于没在耐得住性子,在常委会与齐鸣书记拍起桌子来了。 齐鸣坐着,脸却一阵一阵地红。 莫天白站着,手在桌子上不断地拍打着,嘴里道:“我不同意这样处理。这完全是个别人瞒天过海的花招。我要求常委会同意对这个案件进行立案。” 程一路站起来,走到莫天白面前,说:“老莫啊,有话好好说,拍桌子就不好了嘛。” “我也不想拍桌子,可是他逼着我拍桌子,我能不拍?”莫天白声音依然很大,对着齐鸣,又道:“南线工程到底是个什么名堂。作为纪委,我要好好地查查。如果常委会不能通过,我将直接向省纪委汇报。” “莫天白同志,这是常委会,请你严肃一点。”王进突然道。 不想这句话,正让莫天白找到了出口,“王市长,我不严肃?对于南线工程涉及的重大经济问题,不去追究,就是严肃?相反,说真话,就是不严肃?这是王市长的逻辑吧?我为什么要拍桌子?我一开始就拍了吗?没有吧,大家都看着的。是齐鸣同志坚决不同意我的意见,并且不准我再发言,我才拍的。王市长,我没不严肃吧?” 王进的脸也涨红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齐鸣依然坐着,脸色似乎也平缓了。 程一路知道,这种状况,只有他来收拾了。就拉地莫天白,“天白同志啊,常委会嘛,严肃第一,心平气和才能解决问题嘛。你拍桌子,目的不也就是为了解决问题?既然这样,都静一下,好好想想。休会十分钟,我们再开会。” 齐鸣第一个站起来,急促地走了出去。其它人也陆续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程一路和莫天白了。 程一路拍拍莫天白的肩膀,“老莫啊,这样不利于问题的解决,是吧?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不是能过急。情况越是特殊,越要我们沉得住气。这方面你比我更懂,怎么就……待会儿,可别再……” “那可不行。对这个问题,我坚持原则。”莫天白点了支烟。 程一路笑道:“不是不让你坚持原则嘛。你可以坚持。但是常委会,你得少数服从多数。至于纪委的立案,你们纪委有独立向上级纪委报告的权利,谁能干预得了?” 莫天白稍稍气缓了些,坐下来,喝了口水。 程一路也陪着他坐下来,市委秘书长毕天成,也走进来,对莫天白书记道:“天白书记也消消气吧。最近,齐鸣书记说话总是……我在身边,知道呢。不说了吧,下午的会议还有好几项议程,总不能留到明天还开吧。” 莫天白又喝了口水,然后拿着手机出门了。程一路和毕天成笑笑,毕天成说:“还是一路书记有办法,临阵解决问题果断。刚才,不仅仅是其它同志,估计连齐鸣书记也懵了。幸亏一路书记及时出来……” “问题总得要人解决的嘛,是吧。”程一路正跟毕天成说着,其它常委们不断进来了。会议室的气氛,又恢复到了常委会开始时的严肃和庄重了。 齐鸣没有抬头看在座的常委们,只是把头往上一仰,然后道:“刚才我也有些冲动,请天白同志理解。至于南线工程的事,我看这样吧,继续等省审计组的审计结果,然后再定。大家没意见吧?天白同志。” “没意见。”莫天白明白,齐鸣这是在找台阶。既然他主动找了,而且答应了继续查,再犟下去也没意思,就同意了。 “那好,我们进入第二个议题。”齐鸣道:“马上省里要搞换届了。在换届之前,省委要求地市级对人事进行适当地调整。我看了下,也同组织部海峰部长初步商量了下,南州的县区级班子、市直班子,整体上是运行良好的。我看就没必要大调整了嘛。一路啊,是吧?” “这个我同意。南州县区级班子,目前应该说是比较好的一种状况。从去年上半年全面调整后,目前已经完成了磨合期。这个时候再调整,没有必要,且影响工作。省委提出的调整,是在有利于工作的前提下,进行调整。”程一路喝了口茶,“因此,我同意齐鸣同志意见,不作调整。” 张宜学也点点头,毕天成只是笑着,没说话。刘海峰说了:“刚才,齐鸣书记、一路同志已就整体上的调整作了强调,整体是上稳定为主,工作为主。但是,根据南州现有情况,结合个别县的实际需要,组织部提议对个别县人事进行调整。我们建议: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同志调任市委副秘书长,同时建设马洪涛同志调任湖东县委书记。” 这个提议一出,会议室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冰冻住了。 程一路更是惊诧。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以前是湖东县长,去年上半年才提了书记。这个人在四县两区一把手中,能力是算最强的。而且,有个人的见解。做事沉稳,湖东的各项指标在南州都一直稳居第一。将他调任市委副秘书长,显然是一种带有“贬”的性质。虽然级别都是一样,但是性质不同。市委副秘书长,一般是由正县级干部担任的。现在的三个副秘书长中,连马洪涛在内,有两个是从县长的位子上调上来的。还有一个原来是市直的一把手。县委书记调任副秘书长,到目前为止,程一路似乎还没听到过。前不久,朱潇凌就曾在程一路面前透过口风,说齐鸣书记对他不太感冒,想调整他。上次,在一次会上,齐鸣就直接说某些县主要领导,开拓意识不强,那其实就是针对着朱潇凌的。只不过程一路万万不会想到,齐鸣会走出这么一招。 而且,这一招事实上是个连环套。因为他涉及的两个人,跟程一路副书记的私下里关系都是相当不错的。也就是外面所传的“程系”。齐鸣把朱潇凌踩了一脚,却又将马洪涛拉了一把。这等于把矛盾交给了程一路。两个人都是你的,你看着办吧? 怎么办?程一路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圈。马洪涛是个性是不太适合于干书记的。上次把他从仁义调回来,也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而朱潇凌的个性,更不适合于搞副秘书长。当一把手习惯了不算,那种相对要强、过于果断的作风,也不是副秘书长所应该有的。副秘书长不同于秘书长。秘书长是常委,是市领导。而副秘书长,只是市委工作机构的一名副职,主要的工作就是协调。领导交办的事,副秘书长去督促;领导难办的事,副秘书长去协调;领导不想办的事,副秘书长去攻关。朱潇凌是不可能干好这一块的。而马洪涛,恰恰适合于这个工作。齐鸣这么一动,倒是要让他们“以其所短,攻人所长”了。 齐鸣环顾左右,说:“大家都说说嘛,说说。” 张宜学先是望了眼齐鸣,接着又望了眼程一路,然后道:“我觉得这个调整是不是有点……我个人觉得,洪涛同志在市委副秘书长任上干得还是比较好的。也显示了他的综合协调能力。这样调整,是不是……” 这话虽然没有说明白,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莫天白接着道:“我不同意。朱潇凌同志在湖东,工作还是很出色的。当地干部群众反映都很不错。这样的县委书记,从发展地方看,不宜于过于频繁地调整。即使调整,我觉得这个安排也欠妥。” 军分区政委叶浩,以自己不太清楚地方上人事为由,搪塞了。 毕天成看看会议室,这时候该他说话了。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刚才各位谈的意见我听了,人事调整也是激发干部活力的一种方式。我认为这次调整,还是比较到位的。洪涛同志到湖东接任书记,是组织上的重点培养,也是湖东目前发展的需求。至于朱潇凌同志的安排,我赞成刚才宜学同志的意见,是不是有点……唉,是不是……” 齐鸣坐着,用一只手撑着脸,表情还是刚才进门时那样,似笑非笑。他显然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局面,因为预料到了,所以一点也不惊讶,只等着大家说完。他现在最关心,应该就是程一路副书记的态度了。两难问题,摆在程一路的面前,不知他会作如何想?牺牲马洪涛当书记的前途?还是同意朱潇凌调出的建议? 因为涉及到人事,常委会议室里,除了常委之外,就只有一个记录的了。程一路正要开口,记录的手机响了。小伙子一脸通红,赶紧将手机关了。 程一路笑笑,语调轻松,“其实我不说,大家的意见已经很明朗了。首先我尊重大家的意见,也完全同意大家的意见。朱潇凌同志在湖东的工作,刚才有些同志也说了,是很出色的。我们不能因为他求稳,就来调整他。求稳对于湖东来说,是有必要的。很多先进的典型,就是在成为典型后不能沉稳,最终出事并且消失的。我以为:湖东目前,朱潇凌同志继续担任一把手书记,是十分适合的。至于马洪涛同志,以前他在政研室工作,我是秘书长,应该说我对这个同志的了解,比在座的各位要稍稍早一些。洪涛同志长于调研,精于思考,善于协调。但是,从他在仁义担任县长的情况看,作为县级主要负责人,他在果断处理问题、全局谋划上还是有所欠缺的。” “基于以上两点,我认为这种局部微调,暂时可以不考虑。如果真要调整,等下一步再说。当然罗,最后还是请齐鸣书记决定。”程一路这意见,既没回避问题,又完全站在问题之外,滴水不漏,绵里藏针,可谓高矣! 事实上,程一路一说,齐鸣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除了宣布这个议题以后再讨论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即使他是一把手书记,但是常委会是讲究民主的。书记也得服从少数服从多数的纪律。 齐鸣把茶杯向面前移了下,揭开盖,喝了一口,又慢慢地盖上,才道:“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海峰同志,这个议题就到此为止吧。” 刘海峰说:“行,那刘光明同志……” 齐鸣道:“是啊,刘光明同志。建设局一直空着。上次大家都提了不少好的意见,我想总不能老是空着吧,也不利于工作嘛。组织部在之前已经同刘光明同志进行了谈话,下面请大家再就这个事,说一说。” 也许齐鸣刚才抛出的关于朱潇凌和马洪涛的任职,只是一个幌子,最后的目的现在才揭开了? 不会吧,不会的。一个市委书记,不会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的。 但是,刚才的提议显然为这个议题打开了方便之门。在一次常委会上,书记的提名,总不至于被两次否决吧? 果然,这个提名很快被通过了。一来因为这个提名本身就是第二次提名,二来又有刚才那一幕。程一路在齐鸣之前表态:“请组织部认真地找刘光明同志谈话,对他的一些不足之处要指出来。希望他在今后的工作中,更加端正态度,扎实工作,廉政高效,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干部。反正还有一年的试用期嘛!” “这样也好,请海峰同志按照一路同志的意见办。”齐鸣笑了下,说:“世上没有一个绝对都是优点的同志。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就像古人说的,足金,也是不存在的。只是相对罢了。” 常委会结束后,莫天白没有立即离开市委,而是到了齐鸣书记的办公室。 齐鸣依旧笑着,说:“坐吧,刚才发那么大火,还真……” “我对待问题也太冲动了,那是我的不对。既然市委已经确定由省审计组继续查下去,我看纪委这边,是不是也要向省纪委汇报下?”莫天白站着,直耿耿地问道。 “这个嘛,啊哈,坐吧,坐!”齐鸣边坐下,边把桌上的文件往一块摞了摞。 “如果我们不汇报,审计组要是先汇报了,那就被动了。”莫天白继续站着。 齐鸣只好也站起来,“我看还是暂缓一步吧?怎么样?等全部情况搞清楚了,再汇报不迟。” “那……好吧,不过,审计组这边还得请齐书记给他们说一下。我就这事,告辞了。”莫天白说完,一转身,就从门边上消失了。 齐鸣摇摇头,把手中一直攥着的笔,使劲地掼到了桌上。 莫天白从齐鸣的办公室出来后,并没有离开市委,而是到了二楼程一路的办公室。程一路正在和马洪涛说话,莫天白伸了下头,程一路眼尖,就喊道:“天白书记,是有事吧?” 莫天白转过来,往里走,说:“跟齐鸣书记说点事,下来时就到这儿了。你忙吧?” “不忙。洪涛啊,那事明天再说吧。”程一路走过来,拉住莫天白,让他坐下。马洪涛出去时顺手将门掩了。 “天白啊,今天委屈你了。可是,也请你理解啊。常委会嘛,是吧?”程一路给莫天白倒了杯水。 莫天白一笑,“我有什么委屈?刚才我去跟齐鸣书记说了,这事要么请他给省审计组说一下,要么我直接向省纪委汇报。其实,一路书记啊,他不就是想……” “啊,天白同志,我知道。知道。事情不还在调查吗?齐鸣同志也有自己的道理。我看等全部结束再给省纪委汇报不迟。你看呢?”程一路道:“当然,我这不是干预纪委的工作啊,只是个人想法。” “一路书记怎么说这话?我明白你。不过,这个事情我是不会就此结束的。一来我不会容忍守春同志去世后,还被人扣上帽子;二来我也必须尽一个纪委书记的职责。”莫天白继续道:“这件事情关键是有人自己出问题了,还往守春同志头上栽屎盆子,这太不像话了嘛!我不能接受!” “啊……是啊,是啊!这个确实不好。不过,是不是事实就如我们所掌握的,是不是还有什么出入?因此我们要慎重哪。这也是我坚持劝你暂时不要向省纪委汇报的原因。一汇报,事情就明朗了。那是得讲证据的?可是,证据从哪来?”程一路把门关了,“我们没有证据,有的只是审计组通报的情况。” “也是,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没有开展调查。情况都是来源于审计组。一旦审计组方向上出现了问题,我们就不好收拾局面了。就按一路书记的意见吧,下一步再说。”莫天白轻轻道:“我这边也安排了人在专门调查。目前也是有一些证据的。可以肯定地说,守春市长没有,而……是有的。这里还涉及到天成同志。” “天成同志?”程一路问。 “有两笔较大的款项,都是天成同志接手的。这主要是c标段和h标段两位经理送的。都是在招标之前,一笔是十五万,另一笔是二十五万。”莫天白望了眼程一路,“两们经理都承认这然是毕天成拿了。至于拿了后,怎么处理了,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毕天成也是代人拿的。我们问代谁,他们说只有他们上面的大老板知道了。我们再查,这两个标段的幕后老板事实上是一个人,姓桂,省城一家建筑企业的老总。” 程一路听了,稍稍想了会,问:“这我就想不通了。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还要一个中间人?都在省城,不更好办?” “这就是问题的复杂了。我怀疑这里面有更大的黑洞。这两个标段,工程造价一个是三千万,一个是四千一百万。是两个最大的标段。依我们的经验看,仅仅十五万、二十五万,是不太可能的。因此我怀疑,大头在省城就直接解决了。给毕天成的,仅仅只是一笔介绍费,或者联络费什么的。”莫天白分析道。 程一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这不太可能吧?总之要慎重。” “那当然。纪委工作讲的就是面子上要有声势,工作上要更细致。”莫天白停了下,问:“听说一路同志要到政府那边去了?” “没这回事吧?王进同志不是干得好好的吗?”程一路道。 “我可是听省里面说的。省委考察的推荐票,据说是一边倒。都在一路副书记这边,人心所向哪。”莫天白道:“据说齐鸣同志的考察结果不是很好,我想那说明了南州的大部分干部还是很正义的,也很有眼光的。” “哈哈,这个就不说了吧。组织上的事,都是传的。”程一路拍拍莫天白的肩膀,“晚上有个应酬,我们一道去吧。” 第14节 14 桃花零星地开了,南州郊外,春正一枝枝走向繁盛了。 程一路是在黄昏时到达市委党校的,刘卓照已经在餐桌前等着他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喝了点酒,吃的是刘卓照自己种的蔬菜。程一路笑道:“这可是难得的绿色食品,难怪卓照越过越年轻了。” “年轻了是有可能,不过不是单纯靠这绿色食品吃的,关键还是心态。”刘卓照望着自己的老团长,这一两年来,程一路明显地有点“上年纪”的感觉了。 “一路啊,我不喊你老团长了。你可是过得不太好啊。自己要注意点。特别是……我还是那句老话,尽快结束一个人的生活吧。无论是张晓玉,还是简什么,只能能过日子,总比你一个人强。你看你现在……”刘卓照说着,指着程一路的头发,“白头发明显多了。皮肤也松了。你虽然比我小一岁,可现在看着,你可比我年长了。” “是啊,是啊,我也感觉得到了。一年年地老了,有时想:这么快就老了?可是确实是不比年轻人了。不仅仅身体,连思想也不行了。唉!说实话,有时我也羡慕你啊!”程一路叹了口气,泯了口酒,对刘卓照一笑,“不过,有时想回来,又无所谓了。冯军,还有……他们早就走了。比起他们,我们可就……” “话不能这么说啊,他们也是留恋这个世界的。只是因为……所以活着的人们更应该想通些,快乐些。好好活着,也是对逝去的人的最好的纪念呢。”刘卓照的话很有些哲理了,程一路听着,点点头,“我最近也在思考。看来是该对我这些年的人生和个人生活作一个暂时的小结了。” “好事。特别是个人生活。唉,我还是不说了,喝!”刘卓照说着,给两个人各倒了杯酒,喝下去后,刘卓照说:“不喝了,等着你从北京回来,咱们再喝。” 离开党校时,刘卓照将一大袋东西放到了程一路车上,这是给老首长的。里面尽是些野味。刘卓照说:“老首长当年打游击,见到了这些东西就是宝贝。这不,党校有个学员,是个山区的乡长,他替我弄了这些。你正好到北京,就带去吧。” 程一路笑着道:“难得卓照还有这份心事。我一定事到。当然,我不能保证我不把它们吃回来。” 第二天早晨,程一路和毕天成先到省城,然后和齐鸣书记汇合,坐飞机直飞北京。 这一趟北京之行,早在两十天前,齐鸣就约了程一路的。一来是想到国家发改委和其它几个部里走走,了解下今年的项目情况,特别是南州公铁两用桥的立项。另外就是去看看岳琪。 岳琪是中宣部下派到南州的干部,下派时,任市委副书记。两年前,下派期满,她回到了部里,现在是司长了。岳琪回京后,就一直没有再到过南州。但是,她不断地打电话来,既是对南州的关切,也希望南州的领导们能到北京走走。用她自己的话说,“南州留下了我太多的美好与记忆,你们来,说明你们还没忘记我。你们不来,那只能说明我是多么的失败啊!” 齐鸣一开始要到北京,程一路也是同意的。市里到北京的机会很多,程一路一年也得跑上十来次。不过,每次都是为着某个事情,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很少在北京逗留两天以上的。这次齐鸣说要在北京呆上个三五天,这让程一路生了个心思,要去看看老首长。老首长住在京郊,从北京出发,一来一回,就要用上一天。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程一路隔着舷窗,看着外面天上大团大团的云朵,觉得那些云干净、洁白极了。看着看着,人就产生一种幻觉:要跳下去,跳到那云朵上去,好好地在云朵上走一走。或者在云朵上躺下来,望着纯净得让人心生羞惭的蓝天,再好好地让那纯净洗洗在尘世中呆久了的灵魂……那是多么纯洁的快乐啊! 齐鸣在睡觉,程一路却很少睡着。飞机下的大地渐渐清晰了,程一路突然感到心里有些唐突。 是岳琪来接站吗? 齐鸣说过岳琪说她亲自来接站的。已经两年了,她还是那个说话风风火火,有时又儿女情长的岳琪吗?想起两年前,岳琪在离开南州时,曾对程一路说过:“我知道我无法让你爱上我,但是我已经把你带在心上了。” 真的带在心上了么? 对于岳琪,程一路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来看待。也许正如岳琪自己所说:她没法让程一路爱上她。那时,程一路正和简韵密切来往着。《瓦尔登湖》的清亮与纯净,让程一路不可能再接受岳琪的爱意。记得有一次,岳琪曾送他一条领带。他一直没有用过。后来岳琪有一次专门说了,“不就一条领带吗?难道连一条领带也不能接受?”那当然,程一路在对待个人情感这个问题上,一直坚持着一个比他在官场更坚持的原则:那就是绝对不搞感情游戏。张晓玉在时,他与简韵拉着距离。跟简韵来往时,他拒绝了岳琪甚至温雅的暗示。一个男人,对情感的负责,也许就是对人生的负责。 直到现在,对于岳琪,程一路没有改变过想法。岳琪是个好人,但不是一个适合于程一路的人。就像一套服装,很漂亮,可是不适合于你穿。你只有穿适合于你的,你才觉得舒适,才觉得放心。 齐鸣似乎看出了程一路的心思,笑着道:“一路啊,是不是有点紧张哪?不会吧,老干部了,紧张什么?不就是个……” “这怎么会?齐鸣同志,我还是个会紧张的人吗?早就不是了,哈哈。”程一路拖着旅行包,出了航站楼,刚站稳。程一路就感到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正与岳琪撞了个满怀。 齐鸣道:“刚才还说不紧张嘛,看看现在,一见面就撞上了。” 岳琪脸一红,“齐书记怎么?我可是因为见到老领导激动的啊!来,我帮你们拿吧。”说着,就要替程一路拖包。程一路没有放,说:“我行,你一个人?” “一个人哪,开车过来,一个多小时。中午安顿好,我请你们吃全聚德。”岳琪领着,走到停车场一辆银白色的车子前,将东西放进去。齐鸣和毕天成坐后面,程一路则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位子上。程一路说:“每一次来北京,都有变化。坐在前面,好好看看。” “是得好好看看。”岳琪说:“一路同志最近没来北京吧?” “哈哈,是没来。最近的一次还是去年十月。”程一路道。 齐鸣却插了句话:“一路啊,这就不对了。你那简主持不是在这进修吗?应该常来啊。” “简主持?就是那个……啊!”岳琪侧过脸问:“你们走到一块儿了?” “没有,没有。”程一路否认道。 岳琪不说话了,车子向前开着。四个人都不说话,车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好在到了市里,就住在江南大厦。这是江南省在北京投资建立的宾馆,一般江南省来京的干部,基本上都住在这里。岳琪等齐鸣他们住好后,说她还有点事,先出去一下。十二点过来接他们。 坐在房间里,暖气开着,暖融融的。程一路问齐鸣:“下午去发改委,还是明天?” 齐鸣想了下,“还是明天吧。下午我去见个老朋友。” 程一路掏出手机,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给简韵打个电话,告诉她他到了北京。可是,号码一调出来,他就犹豫了。简韵虽然到北京也才半年多,可是年轻人的变化快。而且她所处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另外,他也隐约感到他和简韵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交流上的障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以前,简韵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而对于程一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来说,他可能更需要的是一个细心体贴的伴侣。特别是刘卓照上次的谈话后,程一路不得不回头审视自己的这段感情。虽然纯美,可是并不真实。 三个人每人一个房间,毕天成过来,问程一路,刚才那岳琪是…… 程一路简单地说了,岳琪是中宣部下派到南州挂职的干部。现在是部里的司长。应该叫“岳司长”的。 毕天成笑道:“也是因为她在南州呆过。不然,一个司长怎么会这么没架子?” “她这人就这样。一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得很。”程一路笑了笑。 “我看也是。不过我倒觉得她对一路书记可是很……哈哈,我只是感觉而已。”毕天成有些古怪地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也望了望他,问:“什么感觉?说说看。完全是无中生有嘛。你们啊,你们,就是跟着感觉,乱走嘛!” “那是,那是,岳司长可挺年轻的,不到四十吧?”毕天成问。 程一路应了句:“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毕天成朝着窗子,看着外面络绎不绝的车流,叹道:“还是首都好啊,你看这车子……一路书记啊,那像南州。最近,南州的事有点烦哪,齐鸣书记似乎也是。南线工程,怎么搞的?越搞越复杂了,是不是有人在里面有意识地做文章哪?” “南线工程有什么文章可做?水要真是清的,还能有谁做得了文章。文章总得有人提供素材,怕就怕我们有些同志不经意中就成了文章的素材啊。这就不太好办了。我在南州这么多年,很多干部出事,不都是一时的贪念?唉!”程一路也不好点破,但是,既然毕天成谈到这个,他也就侧面地敲一下了。 毕天成似乎身子斜了下,随即又正过来,笑道:“一路书记见识到。我倒是真希望南州能太太平平的。你看很多地方,反腐败,结果是腐败一解决,干部牵出一大圈。工作也影响了,有的地方从此就一蹶不振了。可惜啊,可惜!” “你是在可惜这些干部,还是可惜这些地方的发展哪?腐败是一定要反的,而且我主张大张旗鼓地反。受一时剔瘤之疼,谋长远发展大计,哪个值得?”程一路道:“有些地方,就是怕一反腐败,经济就影响了。殊不知,腐败之祸,远甚于经济滞后啊!” “这也是,一路书记言之有理,有理。你休息吧,十二点快到了。我到齐鸣书记那边看看。”毕天成边说边出门去了。 程一路想这毕天成,唉!当常委秘书长也才一年多,可是,竟然也掺和进了南线工程。人哪,真的看不透。作为市委秘书长,跟一把手书记走得近,是理所当然的。程一路自己当秘书长时,也是天天跟着任怀航后面的。秘书长,对下是领导;对上,就是市委的大管家。管家要对谁负责?最应该负责的就是一把手书记。何况现在市委只有一个副书记了,矛盾比以前副书记多时,应该说少得多了。毕天成当这个秘书长,算是比较舒服的。副书记理解,他就好办了。然而,再怎么与一把手走得近,也不能掺和到不该掺和的事情中去。程一路当秘书长时,就严格地守着这一条。你是一把手,是领导;我是秘书长,我也是领导。在工作上,我服从和配合你,但是,在其它方面,我们都是独立的。在常委会上,我们的一票,效力是相同的。 多少人能认识到这点呢?难! 方良华可能认识到了,但他在桐山做得太过。最后被桐山的往事,给活活地缠死了。不然,他就单在市委秘书长的任上,应该说干得还是不错的。方良华在内心里,时常把程一路当作一个目标,这程一路知道。在很多问题的处理上,他都学着程一路当年的做法,能圆则圆,能方则方,方圆有度。只可惜啊,这样年轻的一个同志,竟然也断送在自己的欲望里,可惜! 手机摆在桌子上,程一路拿起来,找出简韵的号码,拨过去,忙音。等了几分钟,再拨,还是忙音。 “这个……唉!”程一路把手机重重地甩到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简韵就像一片得香樟树叶,在眼前飘着。他伸出手,想握住。叶子却一点点飘远了…… 中午在全聚德吃北京烤鸭。吃完后,岳琪请大家去喝茶,说北京春天风沙大,不宜于出门。找个清净的茶楼坐坐,也是一种享受。齐鸣说我还有事,约好了的,就不陪了。要么,一路同志你们去喝茶吧。也很久不见了,好好叙叙。 毕天成跟着齐鸣走了,岳琪问:“一路同志,不会也有安排吧?” 岳琪还是两年前的样子,甚至还是四年前到南州挂职时的样子,眼光大胆直接,望着程一路。程一路笑笑,说:“没有安排。到了北京,我就是乡下人了,既然说去喝茶,就去吧。” 喝茶的地方在二环上,这里从外面看,与一般的高楼大厦没什么区别。可是进了茶舍,你就能看出主人是花了心思的,可以说是匠心独运。整个茶舍,被一棵大树支撑着,从树的每一支根须里走进去,就是一个小房间。设计精巧,让程一路想起少年时跟随父亲回老家钻村里树洞时的情形。那些树洞里,铺着潮湿的根须,间或还有一两棵鸟蛋。当然,有些树洞里,也会冷不丁地蜷缩着一条冬眠的大蛇…… 坐下后,程一路就给岳琪说了少年时掏树洞的事,岳琪眯着眼,好久才问:“你也有过那个时候?看不出来啊,这么老成持重的一路同志,也有顽皮捣蛋的少年时光哪!” “哈哈,都一样。可惜现在老哪!”程一路道。 岳琪还是眯着眼,“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你老?倒是我觉得自己一年年老了。老得没了激情,只剩下一张躯壳了。” “哪里哪里,你这是过高要求。不过,岳……岳琪,还是一个人吗?”程一路顿了下,还是直接称呼名字了。 岳琪抬起头,一笑,“一个人。哈,将独身进行到底了。当年我在南州,一路同志又……哎,你们,你和那个主持人到底怎样了?结婚了吧?” “没有。她也在北京进修。”程一路正说着,服务生将茶上来了。 岳琪问:“在广院?你不去看看?” “这次不去了。”程一路揭开杯盖,闻了下,到底不是南州茶,香味不怎么纯正。 “你们是不是……有问题了?不过,我以前在南州时,就觉得你们……能守在一块这么多年,不容易了。我估计你也是一直迁就着,不然……”岳琪停了话,程一路道:“问题倒是没有,但是,也许……” “啊,为难就别说了吧。这几天你们怎么安排?”岳琪茬开了话题。 程一路介绍说,这几天主要是准备跑发改委和几个部,明天一天吧。后天,他想到郊区去一趟,看望一下自己的老首长。 岳琪听了,算了下,说:“后天我陪你一道吧。不然,你一个人去那地方也很麻烦的。我开车,也方便。何况老首长我在南州就知道,也该去拜访下了。” 程一路望着岳琪,“那好,我们一道过去。” 两个人谈着谈着,自然就谈到南州的那些官员们,听到方良华已经去世的消息,岳琪也很震惊。“在南州两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官场政治。在下去之前,我对官场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了解。下去后,我才知道,越到底下,官场越复杂。这种复杂不是工作上的复杂,而是人际关系上的复杂。是人为的复杂,微妙,且没有处理的通用办法。只有在工作中一点点摸索,才能好好地解决。”岳琪笑道:“我记得老街拆迁时,有些钉子户我根本就动不了。后来还是你想了办法,软硬兼施,总算拆掉了。基层工作,有时就是斗智斗勇哪!” “看来岳琪同志真的得了三昧了。到了市一级官场,人际关系超过了工作关系。复杂啊!我常常想: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如果哪一天工作起来,不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时,那就好了。”程一路将茶杯端起来,看着清澈的水里,茶叶正浮动着,鱼儿似的,自在极了。但是,细一想,这些鱼儿也有不自在的时候,它们被杯子制约着,永远在杯子之内。 这或许就是规则与潜规则吧? 第二天,程一路陪着齐鸣,还有毕天成,跑了计划中要跑的几家单位,项目基本上都有了眉目,大家的心情也都舒畅了。现在是项目经济时代,一个地方的发展,与项目的争取有很大的关系。不然,各省各市这什么要在京设立各种名目的办事处呢。南州也曾在京设过一家办事处,可是后来之办事处的负责人,不仅没有给南州弄到项目,还把政府的一大笔钱裹着跑到国外去了。从此,南州办事处就没人提了。这回,跑了一圈后,齐鸣对程一路道:“看来,我们的办事处还是得设立起来啊?回去就考虑。这事啊,一路同志你牵头,看看哪个同志合适。一定要灵活的,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到跑走了的。看看谁合适,我们回去再研究下。” 程一路说也好,有个办事处,来京办事也方便些。更重要的是,现在国家的项目越来越多,而且都越来越集中在北京这一块。别的地方在这儿设了点,有人专门打探情报,项目争取的力度自然就大些。你不设点,项目信息到了南州,已经是尾子了。好的、大的项目早被人家给拿走了。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竞争。为了应付这种竞争,南州办事处不得不恢复了。至于人选,等回去再慢慢考虑吧。 晚上,程一路在京的几个战友请他和齐鸣。结果,三个人都被灌醉了。回宾馆时,程一路打了两次简韵的电话。第二次打的时候,简韵接了。一听说程一路到了北京,简韵似乎很惊讶。惊讶之后,道:“可惜我不在北京。我跟几个同学到内蒙了。” “啊,……那……就……就算了吧。”程一路挂了电话。 齐鸣也正在手机上发短信,发着发着,就发错了。回过头来问毕天成:“这短信该发给谁了?” 毕天成哈哈一笑,“不知道……不知道!” 程一路的酒却醒了。车子在北京三月末的夜色中奔驰,他的眼里有一点酸。他赶紧转过身,车窗外一束霓虹的光,正射过来,照见他冷峻的脸。 那脸上,正隐约挂着两道泪痕…… 第15节 15 回到南州,程一路的眼前总是晃动着老首长的影子。 老首长站在葡萄架下,清瘦的身材与虬曲的葡萄树,构成了一幅刚劲的图画。所有风雨悲欣都宁静在那里,甚至看不出一点痕迹。但是,内心的波澜,却在老首长的眼神里,成为一种久远的回忆与疼痛…… 程一路陪着老首长坐着,岳琪也在边上细细地看葡萄架。 已经没有多少话可问了,也没有多少话可说,程一路把老首长清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了一种温暖。这双握过八十多年岁月的手,如今在程一路的手里,也是静静的,静静却无言地传递着内心里的渴望与嘱托。 岳琪看着,这两个人的无言,让她流泪了…… 回到北京,岳琪说:“一个人一生经历再多,到最后是不是都跟老首长一样,归于宁静?” “是,应该是。”程一路道:“不过,我想只有一生无愧的人才能这样。否则,他内心的宁静如何守得住呢?” 岳琪点点头,她想起在葡萄架下吃午饭时,老首长只是望着程一路和她,不断地给他们添菜。那都是些乡下的土菜,吃着却甜。那一刻,岳琪突然有一个古怪的想法:老首长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他唯一的女儿?老首长看着她和程一路,其实就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吴兰兰和自己心爱的部下程一路…… 一定有。一定是! 岳琪没有到机场送齐鸣和程一路他们。她临时有个任务,带队到外地了。上飞机前,程一路收到了岳琪的短信: 这次,我以为我能平静地看待你。可是,我感到更加尊敬你了。 程一路回了下: 谢谢你的接待。你永远是我内心里最值得依赖的朋友。 齐鸣的心情比来时明显地好了,一路上,不再是闭着眼睛睡觉,而是有说有笑,没话的时候找话。程一路心想,齐鸣在北京的活动,看来有了成效。齐鸣原来在省发改委当主任,在北京这边还是很有些关系的。这次,虽说主要是为南州的项目而来,但内在里,齐鸣还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省换届工作,做最后的冲刺的。特别是南线工程的事情发生后,加上省委的考察,齐鸣应该是感到了危机。这种危机的化解,在省委那个层面上已经不太可能了。只有找更上层,齐鸣单独活动了几次,见了谁,说了什么,程一路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但是,不管怎样,从齐鸣现在的心情和态度,程一路知道,他实现了他这次来京的最重要的目的。 刚回南州,莫天白就找到了程一路。 “一路书记啊,这个事情看来比我们想像的还严重哪。”莫天白道。 程一路让胡闻出去,并且关上办公室门,问:“别咋呼。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南线工程的吴兵,也就是政府的吴秘书长,不见了。”莫天白问:“王进同志没给你汇报?” “这个……”程一路一下子火了,他和齐鸣书记在京也就来回四天时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身为暂时主持政府工作的王进,居然一点也不吭声。 这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嘛! 可是,程一路嘴上却没有说,只是问:“情况属实?不会是有事临时出去了吧?” “属实。已经三天了。手机关机。家里人也不知道。昨天下午,在失踪两天多后,吴兵家里人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迅速给我进行了反馈。同时告诉了王进同志。我以为他一定会向齐鸣同志和你汇报的。因此就……”莫天白皱着眉,“这样一来,南线工程的事,变得复杂了。我倒希望吴兵的出走,与南线无关。” 程一路想想道:“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一是吴兵并不一定是真的就出走了;二来他即使是出走,也不一定能断定就是与南线工程有关。我马上向齐鸣同志汇报一下,纪委这边暂时不要动吧,再等等情况。” 莫天白说行,就按一路书记的意见办。 莫天白走后,程一路马上给齐鸣书记打电话,把吴兵可能出走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下。齐鸣并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指示程一路,让公安加强力量,开展全面搜寻。同时,注意保密,不要让全南州的人都知道。那样会影响安定,造成不必要的猜测的。 程一路说这当然,我马上同王进同志商量下,妥善处理此事。 打完电话,马洪涛进来,递给程一路一张字条,上面是望春小学的银行账号。程一路看了眼,放进抽屉里。马洪涛却站着,问程一路:“程书记,吴兵的事,刚才莫书记说了吧?” “啊!”程一路应了声。 马洪涛道:“我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这个时候,吴兵突然玩失踪,背后一定是有苦衷的。” “苦衷?” “是啊,苦衷!他一定是背负了太大的压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一个人怎么可能选择出走?一出走,其实就喻示着事情整个的暴露,同时也把自己逼上了不归路。一般人谁愿意做?能扛着则扛着,扛不住了,再想办法。吴兵一直是南线工程的实际负责人,南线工程,外面早就传着,从招标开始,就是齐鸣书记亲自在掌控着。赵守春市长可怜做了个稻草人。一天到晚忙得像车轮子一般,却不知道替别人做了挡箭牌。吴兵可能是看省审计组一直在盯着,顶不住了,就跑了。”马洪涛一气说了这么多,程一路只听着,马洪涛又道:“据纪委的人说,有人已经把这事告到中纪委了。” “是吗?”程一路侧过脸问。 马洪涛答道:“当然是。还有人说王进副市长也掺和了,所以这次齐书记不让您主持政府工作,而非让王市长主持。主要是怕您……” “怕我?怕我什么?不要乱说。”程一路用笔在桌子上敲了敲,然后道:“洪涛啊,你现在是市委的副秘书长了。听话和说话可都得注意啊。当然,不是指今天,啊!” “我是很注意。我也就是跟程书记说说。他们怕你,说明了老百姓还是盼着你。我一直不理解,程书记为什么不同意到政府去主持工作呢?”马洪涛问。 程一路一笑,“我不愿意吗?哈哈,洪涛啊,不说了。望春学校的经费,我很快就打过去。你明天告诉他们,要尽快选址动工。” 马洪涛出去后,程一路关了办公室门,然后站到窗子前,看了会儿香樟。虽然才四天,可这树长了不少。紫红的小叶芽,现在变得有些泛青了。有的长得快的,就像孩子群中的个别孩子一样,个子抽得老长,几乎要成形为叶子了。没有风,所以也闻不见香樟的香气。树是静静的,程一路却回味着马洪涛刚才的话。特别是最后几句,让他想起了老子的名言:以无为而有为。 以无为而有为?难道自己真的无形中走向了这样的一条路?无为而达有为,实际上是官场权术中的极致。目的是一致的,只是方式不同。而以无为为外,以有为为内,这是多少政治家曾经玩弄的手段啊! 程一路是无为了吗?看起来是,执意不去政府主持工作。这岂非无为? 是有为了吗?可能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大讨论一直在继续,程一路带队到仁义进行调研。回来后,召开了全市的干部调研大会。会议刚刚结束,程一路接到齐鸣的电话。 齐鸣说:“晓山同志出事了。” “什么?晓山秘书长出事了?”程一路惊得捂住了话筒。 “是啊,我刚刚知道的。已经双规了。其它情况不清楚。”齐鸣道。 “双规?那看来问题……” 齐鸣答道:“是啊,看来问题不一般哪。好了,我明天回南州,再说吧。” 程一路拿着手机,一个人站着,突然感到了阵冷。时令已经是四月下旬了,气温也逐渐回暖。可是,这阵子冷却慢慢地从心口漾开来,直向全身。 林晓山?这个省委的副秘书长,曾经在南州挂职担任过副书记。他在南州时,程一路才刚刚进入南州官场。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林晓山一直和张晓玉的叔叔张敏钊的关系不错吧,他对程一路也是一直很关心的。程一路当南州市委秘书长后,两个人接触就更多了。这几年,也基本上经常联系。上个月,林晓山还就省委考察的事,和程一路在电话里说了半天呢。 可是…… 看起来,林晓山这个人,比较深沉。无论是做事,还是说话,总是想好了再做,估摸好了再说。在官场人际关系上,他算得上是个外圆内方式的人物,在省委的三个副秘书长当中,林晓山是最有力度的。虽说已经年即将退休,但是,做起事来依然老道。有几次,程一路到省委,其它的一些同志在谈到林晓山副秘书长时,都报之一笑,说晓山秘书长是抓住最后的时机,展示权杖的力量。这话,乍一听不好不坏。细一想,却有问题。一个人被别人说成喜欢权力,在中国不是太大的好事。这不,这权杖把林晓山最终带入了“双规”。 是经济问题吗?还是其它? 程一路中午没在会上吃饭了,直接回到市委,在小食堂随便吃了点,便让叶开送他回家。 应该说,林晓山的双规,对程一路来说,是个绝对不曾想到的坏消息。当年,身为副省长的张敏钊在程一路眼皮底下被中纪委的人带走,程一路也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在之前,他已经约略地感到张敏钊要出事了。可是林晓山?在之前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的。风起于青苹之末,可这风,一点迹象也不曾有啊。 烧了水,泡了茶,程一路一个人坐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打电话给同在省委办公厅任副秘书长的辛民。 辛民接电话时,好像有点疲惫。程一路说:“我是南州的程一路啊。辛秘书长好。” “啊,一路书记啊,你好啊!怎么想起我了?”辛民客套着。 “不是一直都想着辛秘书长嘛,哈哈。听说晓山同志……”程一路停了。 “啊,晓山哪,是出了点事啊。消息可真够快的。上午省纪委正式双规了。可惜啊!”辛民叹了口气。 程一路问:“是……目前还不清楚吧?” “应该是经济问题。数额较大。是省国土资源厅的案子牵扯出来的。”辛民说:“这事我们也很意外。卫东书记对这事十分关注,据说卫东书记发了火,表态说不管是谁,只要有问题,只要违纪违法,一查到底。这不……唉!” “晓山同志平时可是……”程一路道:“怎么就……人哪!” “一路啊,看你,自作孽,不可恕啊。就这事吧,我来人了,再说。”辛民似乎很急,电话断了。 果真是经济问题。省国土厅的案件,程一路早就知道。厅长和两个副厅长都涉及到了,底下还涉及到好几个处长。可是,这案子向上延伸,怎么就伸到了林晓山那里。林晓山是联系这一块的副秘书长,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厅里的人一道,获得了经济上的收益。叶开有一次就曾告诉程一路一个段子: 说学校给孩子排座位,结果不是按个子大小来排,而是参差不齐。有些家长就觉得奇怪了,问老师为什么要这么排?老师说:这叫与时俱进。家长问怎么进了?老师拿出一个本子,上面记着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学生的名单。结果家长们全明白了,因为第一排坐的是镇长的儿子,第二排坐的是副镇长的儿子,最后一排坐的是镇里食堂里烧火师傅的儿子…… 段子虽然是胡编的,可是看得出来在中国这个官本位的社会里,权力是何等的重要,它所得到的利益,往往是非权力无法企及的。比如林晓山,他是省委副秘书长中最强硬的一个,据说他有时说话,比一般副省长管用。权力无限放大了,就出神了。一出神,结果往往是毁灭。 林晓山应该是五十九了吧?五十九岁现象真的在他身上灵验了。 唉!程一路叹口气,看看时间还早,就准备稍稍休息一会。不想,门铃响了。 这大中午,是谁呢?门铃和电话对于一个领导来说,可能是最有意思的两样物品。门铃响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来找你了。而电话响了,百分之八十,是有人向你汇报情况了。程一路一直不喜欢门铃响。但是,门铃也不能拆了。领导干部家的门铃,装上了又拆除,这里面一定在文章,少不得让人猜测。如其猜测,还不如就保留着。当然,有些领导干部是等着门铃响的。去年,南州市直的一个副局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处理了,在给组织上交待时,就提到门铃。这副局长说他在家时,最希望听到的就是门铃声。门铃响起,说明他手中的权力还在发挥着作用。倒不是单纯为了利益,有权力还怕利益不来?一个领导干部家的门铃,三天响不到一次,那可能就有问题了。要么是权力忙落,要么是手中无权。 这副局长还说到,他们局里班子里的同志都住在一幢楼上。晚上门铃此起彼落,不亦乐乎。这门铃声就听出了谁家的兴旺,谁家主人在局子里的实力了。门铃门铃,官场上的门铃声,也赫然成了官场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 既然响了,不得不开。程一路上前开了门,门口站着的人,他并不认识。但这人仿佛老熟人似的,迅速地挤了进来。 “你是?”程一路问。 “啊,程书记,我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张,南线工程c段和h段的承包人。早就应该来拜访程书记了,可是书记忙。这不……”来人递着大平头,一看就有点黑社会的感觉。 “啊,那可不必。有什么事,就说吧。”程一路坐下后,摆摆手。 来人却站着,掏出烟,递给程一路。程一路摇摇手,来人自己点了一颗,才道:“是这样。早该来拜访程书记了。我们公司总部在省城,这次承包这两段,主要是省里领导说了话,也靠南州的领导关怀。我来呢,是想汇报一下我们的进展情况。目前,这两段工程都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再过两个月,就全面完工了。在工程质量上,我们是严格按照要求,一点也不胡来的。” “这个嘛,啊,我们知道。还有……”程一路打断了他的话。 来人使劲地抽了口烟,顺手将烟头放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程书记啊,我呢,是个粗人,也不会说绕弯子的话。最近,老是有人要查我们这两个标段的事。说什么齐书记,还有毕秘书长,都得了我们的好处。这哪有啊?不是坑人吗?我给您汇报,也请您为我们说说话。做点工程不容易啊!” 程一路心想,这人说话还真有点绕。看似直白,其实早就盘好了的。就道:“就这事?我知道了。你请回去吧。” 来人显出着急的样子,“程书记啊,这事您一定得为我们说说话啊。既然……那我就走了。”说着就转身,随手将一张卡放到了柜子上,程一路早瞅着,马上拿起来,递给他,“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刚才还说正经做工程。可这……拿回去吧。我关门了。” 来人脸一下子红了,拿着卡,站在门外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已经将门“呯”地关上了。 下午,公安局长王大化专程到市委,向程一路汇报吴兵失踪案件的最新进展。在距离南州一百公里的老爷山脚下,发现了吴兵的车子。车子里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车况良好。钥匙放在车里。人却不见了。公安干警正在搜山。根据现场勘查,车子被遗弃应该有三天时间了。就是说吴兵很有可能在失踪的当天,就把车放到了那儿。可是,那里是个穷山区,他又能到哪儿呢?是进山了吗?还是弃车后再向别的地方跑了呢? 程一路听了,问:“目前的搜山有什么结果?” “有目击者提供消息,三天前,有人开车到这儿,然后弃车沿着一条小路进了山。这山很深,平时人烟稀少。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一个人进去三天,如果没有特殊本领,是很难生存的。”王大化局长推测:“吴兵应该是选择了进山自杀,相信很快能找到他。” 果然,就在说话的当口,王大化的手机响了。从前方传来消息:吴兵已经找到了。在离山两公里的一条小溪边。但是,人已经死了。看样子,是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自杀的。现场没有其它任何线索。死者已正在运回南州。 “自杀了?这个吴兵。你们迅速搜查吴兵的住处和家里,寻找线索。一有新的情况,立即向我汇报。”程一路命令道。 王大化走后,程一路立即打电话给齐鸣,告诉他吴兵自杀了。齐鸣也很吃惊,在电话那头小声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程一路说:“我哪里知道?公安机关正在积极搜查线索,会有结果的。” “那好,那好。一定要有结果。”齐鸣的声音更小了。 第16节 16 很快从公安局方面传来消息,对吴兵住处及其它地方的搜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但是,吴兵的妻子向公安局提供消息称:吴兵在失踪头天的晚上,曾接到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后,他很紧张。妻子问他是谁的电话,他也不说。第二天早晨起来,吴兵说他失眠了。同时交给她一个存折,上面有二十万块钱,说这是他在南线工程加班攒的,将来孩子读书要用。然后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了吴兵的声音。直到公安机关发现他…… 听取了王大化的汇报后,齐鸣作了指示:一定要尽快找出证据,形成结论,以免南州干部群众猜测,影响南州社会的安定与和谐。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问题:谁是头天晚上打电话给吴兵的人?按理说,公安机关到电讯部门一查,就能查出个结果。王大化怎么没查呢?刚才,程一路也问到这个问题,王大化说:“那天晚上与吴兵通话的人很多。我们经过核对,在吴兵妻子所说的时间段内,有一个号码与吴兵有通话,但那是个公用电话。打电话的人很难查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吴兵本身是自杀的,也许在自杀前曾受到过某种威胁。” 王大化这么一说,等于首先肯定了吴兵的自杀,淡化了头天晚上那个电话对吴兵的自杀的影响。而这,依程一路看来,其实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价值的线索。王大化这样一个老公安,为什么要轻易地放过它呢? 齐鸣在王大化走时,曾说了一句:“大化啊,这个案子事关重大,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不可掉以轻心啊!” 程一路记得齐鸣说这话时,眼睛是凝重的。南州这两年,应该说虽然经济上没有多大的明显发展,但是社会是稳定的。整个官场,也是相对干净的。即使有个别处级副职出过经济上的问题,但整体上是健康的。吴兵的自杀,让程一路有一种感觉,南州官场的又一场风暴,似乎就要来临了。 莫天白过来,问程一路对吴兵自杀的看法。程一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莫天白道:“一路书记看到了问题的症结。这是关键。可是,我们的有些领导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这里面是不是……” “这个不能瞎猜测。公安机关有一整套的程序。何况任何猜测,只要没有证据,都只能是猜测。”程一路道:“吴兵平时也是很不错的,人也能干。我在政府当秘书长时,他是行政科长。这个人心胸也还开阔,怎么就……” “是啊,我也想不通。一个人,自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没有十分了不得的事,他不会自杀的。从这次查的情况看,他除了给妻子二十万的存折外,也没发现有其它的存款。那么,钱显然不是最重要的致命原因。那么是什么呢?”莫天白攥着手,来回走了几步。 程一路递给莫天白一杯水,“天白啊,这事还是相信公安机关吧。南线工程,你们后来查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涉及到吴兵?” “目前似乎还没涉及到。但是,这么大的工程,出现如此巨大的贿赂行为,作为工程的常务副指挥,不可能脱得了干系。上次查的毕天成经手,吴兵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而且,从他自杀和自杀前接到电话的情形看,省里查的这么长时间,吴兵一直是很有压力的。不涉及到钱,他的压力从何而来?”莫天白喝了口水,问程一路:“能给吴兵这么大压力的,能有几个人?” “唉!”程一路叹了声,没有回答。 南州五月,烟花初绽。人民大道上,香樟树已经长得很密了,街头巷尾的议论,从五月的天气开始转向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自杀。老百姓的传播,是一种无序的传播。在传播过程中,每个传播者都加入了自己的推测。胡闻把人们的议论集中起来,形成三条,汇报给程一路。 “第一条:吴兵一直是南线工程的实际负责人,通过吴兵的手,招标过程中,几个承包商给了大量的好处。其中绝大部分都给了市里的主要领导。赵守春市长死后,例行审计出问题后,这个主要领导给吴兵施加压力。吴兵自杀。第二条:吴兵收受的钱,大部分给的领导就是赵守春。可是现在赵守春死了,死无对证,他只好自己承担。因此自杀。”胡闻像个侦探似的,一一地分析着。 “……第三呢?还有第三?”程一路问。 “当然有。第三,吴兵在南线工程中,不仅受了大量的金钱,同时还接受了承包商们的性贿赂。这件事被他妻子发现,而且他本人在此过程中不慎染上性病,因此自杀。” “哈哈,真够……好,我知道了。”程一路听完,一笑。对胡闻道:“这样的传言,只是传言,有的纯粹是胡编。千万不可在外面传播。” 胡闻点点头,“我也只是给程书记说说。公安机关没有结论前,我们不会乱说的。这点纪律我知道。” 胡闻拿着阅过的文件出了门,程一路又回味了刚才讲的三条。第三条是没有任何可能的。第一和第二条事实上是一条,说穿了,就是吴兵是个替死鬼。他是在替某领导承担责任的。这就让程一路有些不明白了,什么样的领导,能让吴兵愿意去替他承揽这么大的责任?何况就目前查出的情况,吴兵似乎并没有涉及太大的经济问题。 难道真是是第三种原因? 程一路是带着这个疑问,到湖东进行调研的。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上次在常委会上,差一点就被齐鸣调到了市委任副秘书长。如果当时不是大家都不同意的话,现在坐在湖东县委书记位子上的,应该是马洪涛了。这次,马洪涛也陪着程一路过来了。朱潇凌一见马洪涛,就笑道:“洪涛啊,咱俩差一点就换了个位置啊。有意思。” “哈,有意思吧?潇凌书记在湖东干得有声有色,至少我是不敢轻易来湖东的,压力大啊!”马洪涛打趣道。 程一路笑笑,说:“都别说了。各司其职,不就行了?” 调研中,程一路重点考察了一些民营企业,特别是对创新意识和企业的可持续发展,进行了座谈。这些民营企业家,虽说都是泥腿子上岸,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市场风雨,他们也逐渐成熟了。在谈到创新时,个个都有一套。其中三分之二的企业,与省内和省外的高校,建立了产品研发合作。有的企业,已经开始储备新产品了。 “这是一种超前意识,也是一种化解企业风险的防范意识。有了储备产品,就可以应付市场的不断变化的需求。今天,我们哪一家企业,如果还只在一两个产品上做文章,企业的生命力就值得考虑。因此,我主张企业不要求大求洋,但是要求新,那就是创新。依靠科技,走知识经济发展的路子,企业就能够灵活而稳固地占有市场。”程一路有感而发,“民营企业的根本是民营,民营是一种灵活的体制。这里面,自主生产自主经营,是主要特征。我希望在座的民营企业家们,一定要从市场经济的规律出发,享受政府的服务,而不要听任于政府的行政干预。” 底下一片掌声,这些企业家们很少能听到一个市委副书记,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这些年,虽说一再强调政府不干预企业行为,但是,在宏观引导上,政府行为还是高于企业行为。有些企业,就因为领导的喜大求功,盲目发展,结果丧失了自身优势,很快被市场淘汰。齐鸣书记对湖东的发展一直有些想法,原因就是湖东企业多,却没有顶天立地的大企业。朱潇凌则不这么认为,他的观点很简单:首先我要企业存在,然后我要它赚钱,最后我才要它发展。 程一路是倾向于朱潇凌的观点的,可是作为市委副书记,齐鸣同志是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的,副书记理应支持他。何况这也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副职服从正职就是原则。 但是今天,面对湖东这么多企业家,程一路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中午吃饭时,朱潇凌以茶代酒,敬程一路副书记,说:“一路书记今天算是给我朱潇凌正了名啊!在南州,朱潇凌是个另类。可是细一想,我不就是太稳了嘛?稳有什么不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稳中求进,也是必须的啊!”程一路也喝了口茶。 朱潇凌坐下来,问程一路:“吴兵的自杀……” 程一路没有说话,倒是马洪涛说了,“目前还没定性。公安机关正在侦查。” “唉,吴兵也是个不错的人哪。算起来,我们还是同学。党校县干班的同学。”朱潇凌叹道。 “是不错。”马洪涛也叹了声。 大家沉默了会,朱潇凌道:“听说省委的副秘书长林晓山也被双规了。林书记在南州时,还是很正派的嘛,怎么临退休了,还弄出个双规来?真是……” “林书记在南州时,我还是他的秘书呢。那时,他能力强,为人也随和。听说,这次涉及到上千万,这还了得?是不是……”马洪涛瞟了程一路副书记一眼。程一路低下头,然后喝了口茶,道:“吃饭时就别再议论了吧。” 回南州的车上,马洪涛问程一路:“林晓山书记是不是真的有上千万哪?” “这个不清楚。内部通报你不是看了吗?”程一路闭上眼,含糊地应了句。 马洪涛知道程一路副书记是不想再提这个问题了,就告诉他,望春小学已经动工了,目前楼房做到了二层。如果依这个速度,暑假前孩子们有望在新教室里上课了。 程一路睁开眼,“这个不能一味地强调时间,告诉他们,质量第一。这学期不能进去上课,下学期不就行了嘛。不要因为抢时间,质量上出问题。这可关系到孩子们的生命安全,一定不能含糊。” “是,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以质量为主。”马洪涛道。 回到市委,齐鸣让毕天成找程一路上去。一进门,齐鸣就道:“一路啊,下乡辛苦吧?” “现在都是车子,辛苦是没有的了。齐鸣同志找我有事?”程一路明白齐鸣这么急着找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然,一个一把手是不会轻易找副职的。 齐鸣坐下来,点了支烟,“是啊,有事。吴兵的事有新进展了。是跟着几个承包商在外瞎混,结果惹了病,压力太大,才自杀的。我就说,吴兵既然没什么经济问题,自杀干嘛?是这事,不就……” “是吗?定了?”程一路心里有些吃惊,嘴上却平静地问。 “定了啊。刚才大化局长告诉我,已经结案了。”齐鸣说着,使劲地抽了口烟,然后道:“我刚才告诉天白同志,守春同志在南线工程上的问题,也就不要再查了。人都早走了嘛,再查,不让人寒心?何况查来查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啊,一路。” “这个……我不赞成。查还是要查的。不然的话,外面会有更多的议论。”程一路道:“流言止于事实。不摆出事实,流言怎么能停止?” “那也好。不过,一路啊,这事我考虑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吧,天白同志有点急躁。何况纪委嘛,没案子可办就急了。这不好。你得去过问过问。尽快地解决,拖着也影响南州的发展嘛。” 齐鸣说完,程一路没急着回答,而是问:“纪委如果有新的情况,怎么办?” “新的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一路啊,南州当前最要紧是和谐,和谐啊!”齐鸣站起来,走到程一路边上,道:“我上午刚从省里回来,我们的班子基本上定了。” 程一路望了眼齐鸣,却没说话。 齐鸣把烟灰轻轻地弹到烟灰缸里,慢慢道:“我是暂时不动。政府那边应该是你过去。我同意这个安排啊,跟一路同志搭档,会很愉快的。” “事还没定,就……”程一路想起昨天晚上,邹学农副部长给他的电话。在电话中,邹学农明确说了,南州班子作了调整。一路同志暂时还在副书记位子上,但是,马上可能有新的变动。程一路当时也没感到多大意外,当副书记就当副书记吧,对于政府市长这个位子,作为一个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理想的官员,心里如果说一点企求都没有,那是假的。但是,一直以来,程一路是不刻意求之,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以无为而有为。看来,这次是彻底的无为了。无为就无为吧,只要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哪个位子还不都一样? 但齐鸣现在的消息,却和邹学农的消息完全相反。程一路是宁愿相信邹学农的,因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跟自己利益离得最远的人最值得相信。而在自己的利益圈里的人,本身就无法避免不带有目的。 “南州现在困难很多,压力很大。你在这个时候到政府,也是压力很大啊,这我完全理解。我会支持你的,一路。”齐鸣表态了,而且神情十分地庄重。 程一路这一下也有些怀疑,到底是邹学农弄错了,还是齐鸣仅仅在猜测。不管怎样,他必须先应付了齐鸣的这一番“好意”,便笑道:“等定下来再说吧。齐鸣同志,我这就去找一下天白同志。” “那好,好。”齐鸣说着,程一路已经出门了。 下楼梯时,正碰着毕天成。 毕天成很急的样子,见着程一路,打了个招呼,就往上走。程一路喊住他:“天成啊,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我就到。”毕天成说着上去了。 程一路刚坐到办公室里,电话就响了。是简韵。 简韵说自己刚刚从外面实习回来,问:“这么长时间没打电话了,好吗?” “就这样吧,你呢?”程一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硬,就努力地换了温和些的。 简韵在对面一笑,说:“我们这里快活得很。真的很好。明天我们还要到海南去。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买单。” “啊,几个人?” “两个人,我和我们班上的另一个女生。”简韵说着,电话里就听见人喊声,简韵道:“不说了,回来再跟你联系。” 放下电话,程一路稍稍呆了会儿,他站到窗前,一阵五月的风吹来,吹到唇上,竟不知不觉的有些微苦涩…… 这天晚上,程一路吃饭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一个人步行回家。然后坐在静静的客厅里,他的脑子像放电影似的,将这四五年的日子倒着放了一遍。放着放着,他的眼睛湿润了,五年的时光就像一个万花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五年,他从秘书长成为了副书记,从一个丈夫成为了离婚的男人,从充满活力到现在心力疲惫,从渴望升迁到现在以无为而有为。五年,让一个人,走过了最成熟最艰苦也最能体会人生况味的一段岁月…… 五年,很多人在他的身边离去了,冯军,吴兰兰,方良华,赵守春,还有其它的一些人,以其它的方式离开了自己。包括正在一步步远离的简韵。五年,心灵在不断因为离去而苍老。懂得死亡和离去的人,其实就懂得了舍得与珍惜…… 五年,他目睹了一次次南州官场的大小震荡,有人倒下了,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在钻营,有人却主动在放弃。五年,人生的得与失,官场的名和利,对于程一路已经很平淡了。为老百姓做点事,成为他心中的理想。而这理想,实现起来却是那么艰难…… 五年,他走过许多场子,见过许多面孔,收过一些,也拒绝了更多。在规则之内,他是一个胜利者;在规则之外,他同样保持着最后的底线。五年,一枚石头磨成了圆石,而只有圆石,才更能在无形的规则中获得更好的生存…… 五年,五年哪!人真正能自我作为的时光,又有几个五年? 上网,看了一会儿新闻。程一路就看不下去了,社会新闻中的每一条,都似乎站在官场的背后,都有官场的影子。官场官场,程一路摇了摇头。 儿子的邮件,几乎是每隔三五天一封。打开,儿子说的话还和从前一样。也许是隔得太远,他们已经很少能说到一块儿。但是,儿子毕竟大了。除了请爸爸照顾好自己外,这一回,他要和爸爸讨论一下爸爸的未来了。 儿子说:要么,你就和妈妈复婚吧?我知道,妈妈的心里一直都在爱着你。在她心里,也只有你一个男人。要么,干脆找一个合适的,成家吧。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在外打拼的男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温暖厚实的家呢? 爸爸,你一直是我和妈妈心头最大的牵挂。 读到这里,程一路眼睛湿润了。小路已经二十二了,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每年到部队探亲,他总是要背着儿子,在营房里四处转悠。用张晓玉的话说:你那么个儿子,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是啊,他就是怕别人看不见。程一路的儿子,哈哈,虎父有虎子啊!当然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啊! 儿子信后,张晓玉也写了一小段话: 五月梅天,家中要常晾晒。少喝酒,保证睡眠。 短短四句,平常而朴素,却浓缩了张晓玉所有想告诉程一路的话。程一路看了两遍,然后关了网页。斜躺在椅子上,看了看夜色中的窗外…… 到处是浓重的夜的影子,压抑而广大。 第17节 17 一醒过来,程一路就看见白色的墙壁。他稍稍一定神,就知道:自己进医院了。 马洪涛坐在床边上,看见程一路副书记醒了,马上问:“程书记,好些了吧?” “啊,这是……”程一路看看,病房里就他和马洪涛两个人。 “是这样。早晨叶开去接您上班,却怎么也等不见人。打您手机,没人接;家里电话也是一样。他等到上午十点,仍然联系不上,就告诉了我。我到您家中,听到手机响。就找人开了门,发现您在床上昏迷了。我们就将您送了过来。同时报告了齐鸣书记。”马洪涛接着道:“齐鸣书记指示,要医院想一切办法。这不,醒过来了。医生说,可能是太过劳累,大脑供氧不足。” “唉!”程一路撑着坐起来,他的大脑确实还有些木。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就感到呼吸不是太顺畅,头脑昏昏的。他也没当作回事,吃了片安眠药,就睡了,哪想…… “这事,唉,齐鸣同志知道了?其它同志不清楚吧?”程一路问。 “这个,就很难说。我一急,也就没考虑到这一点。”马洪涛有点不安了。 程一路笑道:“也没事。生病人人常有,谢谢你们啊!” 马洪涛说哪要谢呢,程书记恢复过来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就给齐鸣书记打电话,告诉他程书记已经清醒了,状况很好。医生说稍加休息,就会没事的。 正说着,医院的蒋院长带着医生过来了。蒋院长道:“程书记啊,要注意休息啊。不是我说你们领导,人的身体都是有极限的。”又让医生检查了一遍,然后说:“没器质性的病变,只是没休息好。思虑过度。人一思虑过度,加上休息不到位,大脑缺氧,就容易昏迷。幸亏及时发现。不然……这回可要好好地休息一段了。” 程一路笑了下,“谢谢蒋院长,还有各位医生。这回让你们费心了。我可是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没事的。上了年纪,还是不行哪!” 蒋院长笑道:“程书记多年轻啊,怎么叫上了年纪?这样,马秘书长,有事尽管叫我。” 蒋院长和医生们走后,叶开也过来了。接着,毕天成秘书长专程跑来,说齐鸣书记很着急,听说一路书记醒过来了,他不放心,专门要我过来看看。这下好了,我们也都放心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一路书记怎么能出事呢?是吧,不仅仅我们不同意,南州人民也不会同意的。 “哈,有这么严重?”程一路故意挡了句,让毕天成告诉齐鸣书记,自己没事,休息一两天就可以去上班的。 “这可不行。身体第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多休息,多休息。”毕天成说着,瞟了眼马洪涛和叶开,说:“我和一路书记有点事要谈,你们先出去一下。” 两个人走后,程一路问:“有什么事?还非得让他们出去?” 毕天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子,放到程一路的床边,程一路道:“这是……天成哪,这可不行。” 毕天成摆摆手,轻声道:“我可不是为别的。只是表达一点意思。一路书记要是不……我可有想法了。” 程一路正要再说,毕天成已经在喊马洪涛他们进来了。程一路只好不说了。毕天成走后,他让马洪涛将信封子再带回去,交给毕天成。马洪涛没有接,只道:“程书记,这是秘书长的个人心意。我不能带。您自己看着办吧。你们都是市委领导,我怎么好……” 想想也是,程一路就让叶开把信封子收起来,说等过几天,自己再还回去吧。 领导干部生病,在官场上是了不得的事。这些年,关于领导干部生病后产生的传闻也是相当的多。程一路就听过不少,有的干部小病也住院,一住下来,就等着别人来看他。至于看的目的,那就很明显了。有人形容说:领导干部病一场,下属干部出身汗。一场病,就是一场“小秋收”。还有的领导干部病得更特殊,一病了,什么都来了。不仅仅看病的礼,还甚至有“陪伴的”,有日夜服务的…… 程一路当然不希望这样。他对马洪涛道:“告诉一下蒋院长,我明天就出院。你们今天晚上也别呆在这里了,各自回家。” “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让程书记一个人在这儿?”马洪涛态度很坚决。 程一路看看叶开,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行。如果真不行,这样吧,你给我打个电话,让刘卓照过来。老战友嘛!” 马洪涛犹豫了下,看着程一路副书记的目光,他只好给刘卓照校长打电话,告诉他程一路书记病了,请他过来。刘卓照在电话大声乍呼着:“怎么搞了?怎么搞了?病了?什么病?没事吧,我就到。” 不到半小时,刘卓照就到了。不仅仅他一个人到了,后面还跟着王志满等好几个战友。大家一涌进来,程一路的鼻子就又有些酸了。嘴上却道:“看你,卓照啊,怎么搞得这么隆重?” “团长嘛,团长有难,我们能不来?”刘卓照转身问马洪涛:“没大事吧?医生怎么说?” 马洪涛把情况简单说了下,刘卓照回过头就对病床上的程一路说开了,“我说一路啊,不,团长哪,我老早就说,身体要紧。当官是一回事,身体是另一回事嘛!没身体,干什么都不行。何况一个大男人,身边也没个女人的。哪行?还是把咱晓玉嫂子接回来吧,她多疼人。” 程一路瞪了刘卓照一眼,“怎么瞎说?说病就说病吧,扯那么远干嘛?” “我不是瞎说。刚才在路上,我们几个战友商量好了,要对你实施‘兵谏’。这回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把团长的个人大事给定了。志满,还有你们,是吧?” 刘卓照一问,王志满和其它几个人立即说是,并且,王志满又凑了上来,“我们还商量了下,从今天晚上开始,轮流值班,每班两人。今天晚上第一班,卓照带班,还在左强;明天晚上我带班,加上汤其望;后天晚上,鲁胡生带班,胡向党。然后轮着转。一直到团长出院。” “哈哈,还挺正规的嘛!像个从部队里出来的。不过都不必了,我明天就出院。今天晚上,也更不必。你们看看,我这样子是要人服侍的吗?”程一路伸伸胳膊,又摇摇头,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马洪涛说:“你们战友真的让人羡慕。战友情最深。今天晚上,刘校长和王局长你们等会儿都回去。我和叶开在就行了。” 刘卓照大声道:“那怎么行?今晚我和左强。就这么定了。秘书长,你回去吧。其它人也撤了,免得打扰了团长。” 马洪涛朝程一路望望,程一路也只好点点头。其余人走后,刘卓照让左强上街去下了碗鸡肉面,看着程一路一根根地吃下去,才道:“一路啊,可真不能苦了自己啊!刚才当着那么多人面,我那么说也是将你一军哪。那个姓简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我就看不出来嘛。生活可还是生活,不是梦呢。” “我也不是要怪你。这事还是不说了吧。这么多年了,不也过了?”程一路换了话题,问左强:“胡向党到胡生那么上班了吧?” “早就上了。”左强答道。 “那就好。”程一路把被子掖了掖,然后问刘卓照:“你说给老首长电话,打了吧?” “打了。老首长声音清爽得很。这老头,厉害!”刘卓照脸上放着光,“我刚说了一句话,他就听出来了。八十多啦,我们到那么大,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程一路只是笑着,他想起坐在老首长家的葡萄架下,和岳琪三个人慢慢喝着酒的情形。记得临走时,老首长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这女孩子不错,是你的……” “不是,只是一个朋友。”程一路忙着解释。 老首长却道:“啊,不是。一路啊,不是就好。晓玉那孩子我还是很喜欢的。下次来看我,可不能再一个人了。” 老首长这后面的话说得含蓄,但却让程一路心疼。在这话的背后,他想到了吴兰兰,想到了吴兰兰最后在他的臂弯里渐渐沉下去的瞬间…… “想什么呢?是老首长吧?要不要告诉他……”刘卓照问。 程一路赶紧制止了,“这么小病,谈得上告诉老首长?你尽瞎来。” 三个人沉默了会,刘卓照站起来在病房里走了圈,道:“怎么我听说王进要搞市长?这是不是……” “是吧。啊,这个我不太清楚。”程一路马虎了下,刘卓照却不放,继续道:“这就不正常嘛!副书记当不了市长,却让他当了。这个安排,这个……我总觉得不对!” “有什么不对?服从组织嘛。别说了。”程一路转过了脸。 “可是,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名堂。不过我也不好说。官场犹如战场,我可是看不见团长当年在战场上的那股子拼劲罗。”刘卓照笑着,削了个苹果递给程一路。 程一路接了,“卓照这话不对,战场上是敌我,官场上是同志;战场上是你死我活,官场是上互相协作。不能这么比的。” 正说着,走廊上传来吵闹声。刘卓照跑到门口,对着护士喊:“怎么了?这么吵?怎么了?” 护士慌张道:“我正要来请示。走廊上有一男一女,说是程书记的亲戚,要来看程书记。” “亲戚?叫什么名字?”刘卓照问。 护士说:“一个叫二扣子,一个叫荷花。” 刘卓照回到病房,对程一路说了。程一路说:“就请他们进来吧。是我老家的侄儿。他们怎么知道了?” 过了五分钟不到,二扣子就拉着荷花一道进来了。荷花看见程一路躺在床上,眼睛里都含了泪,说:“叔,你受苦了。我们听说了,马上就包了车子赶来了。” 二扣子站在边上,“上午我在工地上听到他们在议论,说叔昏迷了。我这么个急啊!一回家就告诉了荷花,这不,就赶来了。叔好了,我们也放心了。” 程一路心里涌出一股子暖意。望着二扣子和荷花,道:“没事了。你们能来,我很高兴。晚上就别回去了,住我那儿。” 荷花让二扣子把手上的瓦罐端过来,放到床边的小桌上,打开,一股香气热乎乎地冒出来了。刘卓照伸头闻了闻,“香,真香,老鸡汤吧?” “是老鸡。叔,趁热,吃一点吧。”荷花又从包里拿出勺子,端着瓦罐,准备来喂程一路了。 程一路道:“刚才他们才弄了吃的。等等吧。老鸡下蛋,怎么就……唉。荷花,孩子快一岁了吧?” “是呢。会走路了。那次带来拜拜叔爹爹。”二扣子接了嘴,“村里人说,等叔叔好了,要接叔叔回咱村里住几天。他们都要来,我挡了,怕他们吵你。还有学校的那些孩子,都记着叔的恩德呢。” “别说了。更不能让他们来。这点小病,值得?”程一路对刘卓照道:“这么多人挤在这,也不行。你们干脆都回去吧。” 刘卓照说这哪行?我们是军人,有纪律的。又对二扣子道:“你们就去一路的家里吧,顺便也把他们家整理整理。” 二扣子和荷花又磨蹭了会,还是走了。 第二天上午,王志满就像战士站岗一样,八点准时进了病房。汤其望也来了。刘卓照他们正要走,被迎头来的王进市长拦住了。王进问一路书记还好吧?刘卓照说很好。王进说你们这是……刘卓照说我们这是战友会。 王进也不再搭理,进了病房,马上道:“一路书记啊,我昨天在省城听说你病了,我可是很急啊。专门打电话给蒋院长,还让他把你的病情报给省立医院的一位专家。后来听说你没大碍,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 “谢谢王进同志了。你那么忙,还为我这小病……”程一路说着,让王进坐下,问了问省里马上要开的人代会的情况。王进说都准备好了,六月五号正式开幕。 程一路一算,离六月五号只有二十多天了。省人代会之前,按照正常程序,各地市的班子要全部调整到位的。这么说,南州的政府班子,也许这几天就要宣布了。 “最近,省委正在各地市宣布班子。估计南州也就这几天了。一路书记啊,我跟齐鸣同志说,这个时候一路同志怎么能病了呢。好在看到一路书记气色这么好,那也就……”王进哈哈一笑,“想起我刚到南州时,第一次和一路书记喝酒,不知深浅,结果醉得人事不醒。那一次,我就见识了一路书记的功夫啊,哈哈。哈哈!” “喝酒算什么真功夫,王进同志见笑了。”程一路也哈哈一笑,王志满在边上道:“我们团长以前在部队,可是全团第一。不仅仅喝酒,还有枪法,还有智慧,还有勇敢。” “看来,志满局长是对一路书记很崇拜的嘛!”王进瞟了眼王志满,接着道:“南线工程那边,吴兵出事后,我就让高建设过去了。由他直接负责。本来这事,我也要向一路书记汇报的。临时一忙,就忘了。” “建设去合适。就他吧。”程一路点点头,既然已经定了,再不点头有什么意义?王进说了,虽说是忘了,但说了,就是告知你了。告知了,你再不同意,就是你的责任了。 “那好。”王进站起来,伸出手,程一路也伸出手,两个人握了下。王进说:“看到一路书记恢复得这么好,我就高兴了。好好休息,我还有个会。”又转过身,叮嘱王志满:“志满哪,可得服务好你们团长哪!” 王进出了门,王志满不屑道:“什么个作派?还当市长,连我都行。” 程一路狠狠地盯了王志满一眼,他便不说了。 二扣子端着瓦罐,进来了。这回,他同时带了个碗,盛了一碗鸡汤,端给程一路。程一路喝着,说老实话,这家养的土鸡,汤就是香,就是味足。喝完,问:“荷花呢?” “正在洗被子呢。还有些东西要晒。今天太阳好,晒晒,人睡着舒服。”二扣子边收拾瓦罐和碗,边答道。 快中午时,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也来了。在他之前,其余三个县和两个区的领导都过来了。还有市直部门的一些领导。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无非是彼此寒喧几句,然后死活丢下一个信封子。一开始,程一路还让王志满拉着要他们带走,后来也就算了。根本不行,丢下了,再带走,他们是怎么也不同意的。在医院里拉拉扯扯,也影响不好。程一路只好让王志满在每个信封子上写上单位,然后放在一块,等出院后再慢慢处理。 信封子堆得有一尺多高了,这也成了病房里一道奇特的风景。大概除了程一路,是不曾有人把这些信封子都垒在一起,放在明处的。王志满笑道:“团长这是正大光明哪。不过,团长,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好,让人看着为难。何况你生病,看你,也是合情合理的。还是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程一路看着信封子,估摸了下,也不是个小数目了,又觉得王志满的话也很对,就把信封子都收到旁边的小柜子里。 朱潇凌来时,信封子已经收好了。朱潇凌笑道:“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吧?我特地瞅了这个空。一路书记啊,你总算病了一回。” “啊,看来潇凌还盼着我病,是吧?”程一路让朱潇凌挨着床沿坐下。 朱潇凌说:“当然希望。这个时候,一路书记病了,正得其时。” 程一路道:“这就怪了,还病得其时?说说看。” “当然是。这里面呢,有两层意思。一,一路书记这几年工作辛苦,也该休息一下了,而小病正是休息的最好时机。二,这么多年,一路书记在南州,做了很多事,帮了不少人的忙,可是大家都很不容易感谢到。这不,小病给了机会。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南州班子即将宣布。外面传言:一路书记不是身体上生病了,而是心理上生病了。” 朱潇凌一下子总结了三点,程一路听了,差一点从床上爬起来。头两点,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特别是第三点,一下子让他上火了。心理上病了?什么病?不就是明明白白地指着程一路对没有能当上市长,有意见吗?有意见不好明发,就生病。 “太不像话了。太不……”程一路很生气地望着朱潇凌,朱潇凌却按住他,说:“也别动气。一路书记啊,别人说,是别人的,你生气,身体是自己的。何必呢?不就是市长嘛?你在南州干部的心目中,不早就是市长了吗?” 程一路顺了口气,“潇凌啊,这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有责任。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了呢?我给他们以口实了。志满,让医院给我办手续,我这就回家。” “这哪能?不能因为别人有点议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这我可不同意。是吧,朱书记。”王志满向朱潇凌使了个眼色。 朱潇凌立即道:“是啊,别人猜忌是他们的事。一路书记一向光明正大,谁不知道?造这谣的人,其实是自己心虚了嘛。” 程一路还是坚持要回去,王志满和朱潇凌也劝不动,就只好喊来蒋院长。蒋院长说最好别回去,再观察两天。可是程一路不行。蒋院长只好同意了,开了些药,又给了个电话号码。就着朱潇凌的车子,一行人呼呼地回到了市委宿舍。 一进门,程一路有些呆了。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台上,刚洗的被子正要晾着。厨房里,荷花还正在弯腰洗着什么。一见他们回来了,荷花赶上前,扶住程一路,“叔,怎么就回来了?” “好了些,回来安静。”程一路笑笑,让其它人坐下。朱潇凌有些愧疚,“都怪我,不该那么说的。让一路书记住院也住得不安宁。” 王志满笑道:“是该怪你。不过,回来有回来的好处,在家里心总是安定的。” 荷花向程一路道:“早晨我把被子翻了出来,都晒了,有的洗了。我这就收一床来,叔好休息。” “不必了,我就坐在沙发上就行。荷花,辛苦你了。”程一路道:“下午忙完就回去吧,孩子在家,也等着。我这有他们就行了。” 荷花腼腆地笑着,“二扣子已和我婆婆说好了,我就在这服侍叔几天。你全好了,我就回去。” 电话响了,二扣子接了,说了几句,就喊程一路:“叔,有人找你呢。” 程一路拿过话筒,齐鸣大声地问道:“怎么回家啦?我正在医院呢。” “啊,齐鸣书记,我感觉好些了,就回来了。谢谢齐鸣书记。”程一路说着,心想,齐鸣怎么也跑到医院里了?这么个小病,还真的心动这么大?看来,不是病大病小,而是看谁病了,病在什么时候啊! 齐鸣又问了一下身体情况,然后说:“我还是过去看看你吧。” 程一路赶紧道:“真的没必要。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上班再给齐鸣书记汇报吧。” “这样也好。那你好好休息,上班嘛,就别急。平时让你休息都不行。这下好好休息吧。”齐鸣又叮嘱了一遍,然后道:“省里班子宣布可能在下周就要过来。情况可能有变化,一路同志啊,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这个……请齐鸣书记放心。好,就这样吧,我这还有人。”程一路不想再拉扯下去了。 齐鸣挂了电话,朱潇凌在边上道:“不过我可听说,一路书记也要动一下的。” 第18节 18 邹学农副部长再次来到南州,距离来南州考察班子整整两个月。市委在湖海山庄会议厅举行干部大会。会前,已经先开了一个常委扩大会议,邹学农宣布了对南州市委、市政府班子的任命: 王进同志任南州市委副书记,代市长。 钱如海同志任南州市委副书记 程一路同志不再担任南州市委副书记,调任江南省委副秘书长兼省委办公厅主任。 这个任命,显然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王进作为常委、副市长,直接进入副书记、代市长,明眼人一眼说看出来,这里面有很大的玄机。据说王进的老父亲,专程到北京跑了两趟,找到了卞卫东书记的老上级。这个老上级,又专程跑到江南省来,硬是看着卞卫东书记同意了王进的任命,才打道回府。 钱如海是省直工委的副书记,调到南州来担任专职副书记,只能说是平调。 而对程一路副书记的安排,不仅仅出乎常委副市长们的意料,连齐鸣也感到意外。邹学农在常委扩大会议前,对齐鸣解释说:“对一路同志的安排,是昨天上午省委常委会才正式通过的。据说是卫东书记亲自提名的。” “这就……难怪!”齐鸣叹道。 对于程一路的调任,说好,也谈不上;说不好,应该算好的了。 从好的方面说,是从市一级调到了省里,而且是省委的副秘书长,同时还兼着办公厅的主任。级别上成了正厅,虽说是协调性质,但是权力伸缩性大。从不好的方面说,这个位子,虽说也是正厅,但与一市之长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差距。但总体上看,这个位子,显然比南州市委的副书记好。而且,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一般情况下也应该是老资格的正厅才能升任的。一个市委副书记,直接调到这个位子,大概在江南省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干部大会上,邹学农一宣布,底下就像炸开了锅。这些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了没有悬念的干部宣布大会。而这一次,不仅有悬念,且悬得民间组织部基本没有拿准。这对于民间组织部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悲哀。钱如海倒不说,反正是外地调来的。王进当了市长,应该说是一场博弈的结果。外面的人可不管程一路副书记到底怎么想,事实上,他和王进就是对手。虽说程一路从一开始就占有上风,但是结果还是说明王进赢了。王进成了市长,此刻,王进坐在台下,后脑勺也成了光彩照人的了。 而程一路副书记,看起来提拔了,可是毕竟离开了南州市。离开,就意味着失败。官场的规则往往就是一条直肠子往下,是容不得细嚼的。虽说你到了省里,也成了正厅。但毕竟离开南州了,放弃了自己的根据地,在战争中,也是一种无奈和失败。 因此,整个会议大厅里,议论最多的就是程一路副书记的调整。有人拿眼看坐在台上的程一路。依然是端端正正的,脸上也是一贯有的既严肃又关切的笑容。从市政府秘书长起,程一路在南州政治舞台上,已经活跃了近十年。现在,这个南州官场的“不倒翁”,终于要走了。大部分人看他的眼神,都似乎有些同情。这种同情,更多的是在出乎意料之后,所涌出的对弱者的一种安抚。 邹学农宣布完后,程一路首先发言了。 程一路环视了一下会场,“同志们,这是我作为南州市委副书记,最后一次跟同志们说话了。其实刚才宣布过后,我就已经不再是南州市委副书记了。有很多同志看着我,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有很多同志议论我,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喝了口茶,程一路继续道:“从部队转业回南州,已经十几年了。这些年,南州的干部们,对我关心有加。是大家的鼓励,和爱护,使我从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因此,我在这里,最后说一次:谢谢大家了。” 说着,程一路站起来,面朝会场,行了个军礼。这一军礼下去,整个会场上先是一片寂静,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哗然而起;在掌声中,程一路又向台上的各位行了个礼,同时示意大家停下掌声。再说话时,程一路嗓子有点哽了,“南州是一块热土。虽然这些年,南州经历过风风雨雨,但是,这块热土上依然生长出了蓬勃了企业和丰收的五谷。应该说,我热爱南州的一切,也包括在座的同志们,和四百多万的南州人民。我深知,这些年,对于南州,我的贡献是很小的,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在工作中,我也曾有过或大或小的过错。感谢大家的宽容,更感谢南州这方水土的养育。” 掌声再次响起,等掌声停了,程一路坐了下来,“这次,省委对我南州班子和我个人进行了调整。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王进同志担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是符合党政领导干部任用条例的,他的工作能力和决策水平,都与这个职位相符。钱如海同志,任市委副书记,也是对南州领导力量的充实。我相信,在以齐鸣同志为班长的市委班子领导下,南州一定会有更加灿烂的明天。” “对于南州,我是有感情的。因此,这次调整,在服从组织安排的同时,我是依依不舍的。将来,无论我在哪一个岗位,无论身在哪一个地方,南州,永远是我心中的一份牵挂。我将继续关注南州,热爱南州,更会不遗余力地为南州的发展,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再次真诚地感谢大家!谢谢!”程一路话一落地,掌声第三次响起来了。而且,听得出来,这掌声不同于一般的掌声,这掌声中大多数都是发自内心的,都是真诚的,都是怀着不舍与敬重的。 程一路听着掌声,伸出手,示意掌声停了。掌声却更热烈。 邹学农对程一路道:“一路啊,这是南州人民对你的肯定哪!不容易,不容易!” 王进本来是带着稿子的,但这会儿,他将稿子放到了一边,站着,面向大家开始了他的讲话:“首先我要感谢省委对我的关心,这也是对南州的关心!”他停了下,大概是期待掌声,却没有。他只好继续道:“其次我要感谢南州市委,感谢齐鸣书记,感谢在座的各位同志。” “对于省委的决定,我是完全拥护的。对于一路副书记的调任,在此,我表示热烈的祝贺,同时向一路同志表示我个人的敬意。”王进提议,大家再为程一路副书记鼓掌。 掌声响了会,稀稀疏疏的。 王进看了下会场,又回头看了看主席台,“我知道,组织上对的任命,是对我的鞭策与鼓励。今后,我将在齐鸣同志为班长的市委班子领导下,扎实工作,开拓创新,积极作为政府的各项工作,为南州的重新崛起,贡献自己的力量。谢谢!” 掌声仍然稀落。王进从省里空降到南州,一来时间不长,二来这人工作作风上比较唯上,加上这次他又是与程一路竞争。因此,被适度地抵触和冷落,就很正常了。 齐鸣书记最后也发表了讲话。一把手的讲话,自然不会像程一路那样,充满感情;也不会像王进那样,纯粹就是表态。“这次省委对南州班子的调整,是一次正常的人事调整。我代表南州市委,表示完全赞成。我只想说三句话:一、请大家提高认识,服从省委的安排,勇于开拓,不断创新,开创南州各项工作的新局面。二、对一路同志的调任,首先我表示祝贺。同时希望一路同志,继续关注南州。多回来看看,多回来指导。三、希望王进同志,加强学习,强化能力,带领好政府一班人,为南州人民踏踏实实地做些工作。也希望如海同志,能尽快融入南州的工作。” “总之,希望南州的广大干群,进一步理清思路,振奋精神,为南州的重新崛起,而努力奋斗!”齐鸣有意识地把后面四个字提高了声音。一阵掌声,齐鸣宣布会议结束,人群哗地起来,然后向出口涌去。 程一路没有从前面出去,而是先和邹学农一道到了休息室。 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接起来,是仁义县的乔书记的。说一路书记调走了,什么时候有空,也让仁义这个穷山区县敬一路书记一杯?程一路笑笑,说不必了。以后时间有的是,谢谢了。 刚放下,手机又响了。内容也是差不多,只是换了人而已。 程一路索性关了手机. 邹学农笑道:“一路啊,官干部当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很好的嘛!有成就感吧。” “都一样。”程一路也笑了下。 齐鸣进来了,向着程一路道:“一路啊,到了省里,可得格外关照我们南州啊。”王进跟在后面也插了句:“一路同志肯定不会忘了南州的,这里是他的根嘛!” 程一路把茶杯放到茶几上,道:“其实在那里工作都一样。只是这个安排让我有点意外。不过也好,树挪死,人挪活。挪挪动动,总比呆在一个地方好。学农部长,你说是吧?哈哈。” 邹学农说:“当然是。省委这次安排,我觉得还是很有深意的。一路同志曾经是江南省最出色的市委秘书长,这次到省委任副秘书长,旧业重操,应该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省领导不会看错人的。” 齐鸣也说是。 王进接了个电话,脸上都是一片红光,笑着道:“我在办公厅时,就早知一路同志的影响力。把个秘书长的位子,干得那么出色,不容易啊!卫东书记看上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在卫东书记身边工作了,一路同志将来……” “将来怎么?等过几年,我再回到南州,干个人大政协的位子,总是可以的吧?齐鸣同志,还有王进同志,到时可不能往外推我啊。”程一路说着,邹学农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一路同志再回南州,就是一把手了。可惜……” 大家都怔了下,然后一齐笑了。 中饭后,邹学农问程一路:“什么时候到省里报到?” “下周吧,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程一路也想趁这机会,稍稍地休息下了。上一次住院,因为外面的一些传言,他只住了两天就出院了。虽然一直在吃药,可是有时还是头昏。好在荷花跟二扣子几乎是天天来,帮着他做些有营养的。这调动的空闲,正好在家休息几天,也好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到新的单位去工作。 下午,程一路到办公室,马洪涛和其它同志都过来了,自然是少不了祝贺一下程秘书长。胡闻说:“可惜程书记要走了,我刚刚跟了一年半,真的舍不得程书记呢。” “跟谁都是一样,胡闻哪,好好学,年龄这么轻,将来会有前途的。”程一路把屉子里上次开会时别人送的一支钢笔,送给胡闻,说:“感谢你啊,小胡。这一年多来,跟着我辛苦了。这个笔不一定用得上,是个意思吧。希望你能写出更多更好的锦绣文章来。” 胡闻鼻子抽了下,马洪涛在边上道:“虽说程书记只是到省里,我们却觉得不知跑多远一样。我跟天成秘书长商量了一下,办公室这边想单独地请程书记坐坐。时间请程书记定,也让我们表达一下心意。” “这个就不必了吧?洪涛,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最近身体也不太好,需要休息。等以后吧。以后回南州找不着饭吃,就找你们吧。”程一路故意轻松地边说边收拾桌上的文件。马洪涛说:“这些,程书记就放着吧,我们给收好了,您再看看就行。” 桌上的电话响了,程一路接起来,是莫天白。莫天白说他马上过来,有点事想和一路书记再商量下。 程一路说好的,好,我等着你。 胡闻出去后,马洪涛拿起桌子上的《瓦尔登湖》,仔细地摩挲了会,小声地问:“我经常看见程书记翻这本书,莫非……不过,这确实是本好书,看了让人心生宁静。” 程一路接过书,用手在封面上抚摸了会,“这是本好书啊,是本好书!”说着,就将书放到屉子里,叮嘱马洪涛,这屉子暂时别收拾,等走时,再用盒子全部收起来,他要带到省城去的。 其实,屉子里也没有多少东西,有一些小物件,还有齐鸣书记送的眼镜。除此外,就是一些各种类型的证件,获奖证书,笔记本等。在底下的另一个屉子里,却装着不少信封子,都是上次住院时别人送的。程一路将这些信封全部捡出来,交给马洪涛,“点一下看看,然后给个数字给我。所有的全部打到望春小学主账户上。” “这……”马洪涛有点为难,这是人家看望程书记的礼钱,同一般的送钱还是有所不同的。连这个也…… “都打过去吧。我一个人用得着这钱?给学校,给教师添点教具,给学生们添点体育器材。这样,不就钱得其用了。”程一路让马洪涛用袋子把信封子裹起来,“别拿在手上,看着让人猜疑。” 马洪涛刚刚装好袋子,出门时就遇到了莫天白。马洪涛喊了声莫书记,就迅速地走了。 莫天白进门时,顺手将门关上了。然后看着程一路好大一会儿,才道:“好你个程书记,走了,也不说。一直到今天再捅破纸。真说共产党的干部,调动也是正常。可是你程书记一走,我可是……” “你怎么啦?”程一路倒了杯水,递给莫天白:“不是我要走啊,组织上让我走嘛,服从组织第一啊!” “不过,这个安排,我觉得还是很适合程书记的。既解决了正厅,又注重了程书记的综合协调能力。说明省委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然,我想,南州的市长,就不是他王进了,而应该是程一路了。” 莫天白一说完,程一路赶紧道:“天白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啊!到哪儿不都是工作?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多大的企求?干几天踏踏实实的工作,就足够了。” 莫天白点点头,说也是。接着道:“你这一走,我一直在抓的南线工程的事,也没信心了。我怕到最后,成了孤有寡人哪!” 程一路稍稍皱了下眉,“那也不会。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何况你后面还有那么多的南州老百姓在支持你。是吧?” 莫天白喝了口水,“是啊!吴兵的案子,算是没了头绪。什么证据也没有。审计组撤出时,把他们掌握的材料全部带走了。这南线工程,简直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絮。不过,我现在是想停也停不下来啊,刚才,吴兵的家人就到纪委,要求彻底查清吴兵的死因。说吴兵是被人逼死的,他成了别人的替死鬼。如果南州查不清,他们将到省里上访;省里不行,将到北京上访。你看这事……” “有这事?这就不好办了。这事向齐鸣同志汇报过了吗?” “还没有。我想先同你商量一下。虽然你要走了,可是这最后一个关卡,你还得替我守一下。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莫天白急着道。 程一路也急,这事到了吴兵家人出来闹的地步,就不太好办了。人死了,他就不怕了。但是,这事要是一直查下去,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死人,而是活人了。而且,正如莫天白所说的,程一路也要离开南州了。这事,莫天白一个撑着往下查,能查出什么呢? “这样吧,还是先给齐鸣同志汇报下。或者直接给省纪委通个气,取得他们的支持。”程一路继续道:“不过,我只是提个建议。下周,我就要走了。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啊!请天白同志理解我啊!” “我当然理解。不理解我就不来找你了。就按程书记的意见办,边走边看吧。不过,南线工程我是不会放松的,我这人就是这个脾气,我一旦盯上了谁,一定就会搞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不会罢休的。”莫天白说时,脸上的肌肉也在动。 程一路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莫天白在省纪委时,就是一个“铁面包公”,省委把他下到南州,内在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个老是出事的地方,需要莫天白这样一个人来镇一镇。别说,莫天白来了,对南州的廉政还真有了警示的作用,这两年,整个官场风气,到底要好些了。 当然,也许就如一枚果子,外面看着更加光鲜,可是里面也许还有腐烂。只是我们一味地欣赏着外面的光鲜,而没有深入到里面的腐烂中去的缘故。南州的问题也一定还有很多,可能是更隐蔽了,更“潜规则”了。 南线工程便是。 如果没有赵守春市长的意外死亡,没有例行的审计,这个工程一结束,承包商拍屁股走人,谁还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就算是查了,这工程涉及到市委的一把手,有多少人又能继续地往下查?事实上,这一层,程一路也曾经想过。而且齐鸣正在竞争副省长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如果揭开了盖子来查,外人还以为你是在借机整他;南州班子没有定稳前,查南线,也容易给人造成感觉:这是某些人在别有用心,目的是达到自己在南州官场上升迁。 程一路因此一再地阻止了莫天白,但是,现在,南州班子尘埃落定,程一路也要离开南州了。莫天白再查,至少不会有更多的顾忌。所以,程一路希望他查,但是一定要给齐鸣汇报,要查得光明正大。事实上,这也是在为莫天白下一步的工作打下基础,不然你一查,就是背着市委要查。虽然纪委有独立办案的权力,但不向市委汇报,这就是违反了组织纪律。一旦戴上“违反组织纪律”这个帽子,你还能查谁? 喝了口水,又坐着谈了些省委的事。莫天白说省委办公厅也是很复杂的。以前林晓山,在办公厅里,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他倒了。省委这次提名程一路,其实就是接的林晓山的位子。到了省委副秘书长这个层次,已经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了。重要的是处理关系协调的问题。 “领导之间,是越到上面越微妙。到了省一级干部,表面上没有矛盾了。可是内在里,可能矛盾更多。秘书长难当哪!”莫天白站起身,说:“不过,你过去,我相信是能当好的。你可是江南省的金牌秘书长啊!” 第19节 19 晚上回到家,程一路给简韵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工作调动了。他说的时候,尽量语气平静。说完,他问简韵在干什么,简韵说:“我正在和几个同学喝茶。” 本来,程一路觉得给简韵打个电话,应该有很多的话可说的。可是,这一会儿,却没话了。简韵也不说,两个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生活上的琐事。程一路也没告诉他,前不久自己生病住院了。简韵问:“什么时候到省城?” “下周吧。本来我想……”程一路顿了顿。 “想什么啊?不会是想来看我吧?”简韵继续道:“我们下周要到新疆去。等我从新疆回来,再到江城去看你吧。” “啊,也好。我只是说说。”程一路问:“经济上还行吧?” “这……”简韵迟疑了下。 程一路就知道了,便道:“我明天打一点钱过去。” “不用了,这里有一个企业的老总挺好,也是江南省人。他已经给我打了些钱。够花了。”简韵说得很自然,程一路心里却嘀咕了,“企业老总?”,但是,他嘴上没有说,只叹道:“那好。你忙吧。” 程一路的心里,突然像沉入了一块巨大的铅石,想搬,却搬不动;不搬,又压在心上,异样的沉闷。打开门,一个人下了楼,沿着宿舍外的小路,慢慢地走。路两旁的木槿花,在夜色中的灯光里,蒙蒙胧胧地闪烁着。在树丛稍密一些的地方,时不时有一对男女,在亲热依偎。程一路边走边抬头看天。这是阴历的五月初一,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却有,而且多。他看着,星星就在幻化。有的幻化成了张晓玉,有的幻化成了吴兰兰,还有的幻化成了简韵。在最朝近北方的那些星星中,有的幻化成了温雅……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愈加反覆地思索,它们就愈是给人的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有加无已的赞叹和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程一路突然想起康德这句墓志铭。 多好啊!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 每一个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着外在的许多的约束和纪律,但是,最终能让一个人纯洁并且高尚的,只有这两样。面对头顶的星空,我们感到了时光的匆促,从而摒弃了一已之念;而面对内心中的道德律,我们成为了自觉的遵循者,和道德的实践者。 可是,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有多少人能抬头看看头顶的星空,低首亲近内心的道德?太少了,就是程一路,也是很少能看到星空的模样。对自我的反省,更是难得。一个人,成了社会机器的一个部件,整台机器都在飞速运转,谁能停得下来?谁又能在头顶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间,完成一个人自己的涅槃? 想着,走着,从木槿叶上落下的露珠,打在程一路的眉额上。有点沁凉,也有点寂寞…… 第二天上午,程一路没有到办公室,而是让叶开送他到南州禅寺。 六月刚到,山上到处是葱茏到了极致的繁盛。程一路坐在车子里,边看山景边问叶开:了车,寺门紧闭。叶开要上前敲门,却被程一路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扣动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里面问道:“何方施主?本寺今日有法事,例行闭门。” “啊”,程一路道。 叶开急了,大声喊:“这是市领导,快开门。” 程一路瞪了叶开一眼,“不要乱喊,这是佛门。” 里面没有了动静。再细听,好像有梵呗的声音,间或有木鱼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而抬头,一株老松,正从寺墙上伸出虬劲的一支来,上面却有新的松针,也仿佛凝着几分香火味。 程一路看了会,正要离开,寺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个小和尚来。 小和尚向程一路作了个揖,道:“施主,方丈大师有请。” “方丈大师?明心大和尚?”程一路急着问道。 “正是。请!”小和尚在前面带路,程一路和叶开进了寺门,里面的声音更大了,悠扬虔敬,而香火味,也更加的浓郁了。 叶开问:“这里在做什么法事吧?” 小和尚没有回答。三个人穿过前进的殿堂,再往里,又穿过一进,到了第三进边上,小和尚挡住了叶开,说:“施主,方丈大师只是请这位施主进去,而你,请到寮房歇息,我就上茶。” 叶开面有愠色,悻悻地跟着小和尚走了。 程一路正犹疑间,一间僧寮的门开了。明心大和尚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进吧。” “明心大师好。”程一路也作了个揖,跟着进了门。僧寮里正燃着檀香,明心大和尚看了看程一路,手捻佛珠,慢慢道:“施主近来心火旺盛,不清净哪!” “正是。所以出来走走。想起大师,就到这儿来了。”程一路接了茶杯,用杯盖在茶杯里绕了一圈,闻了下,一股子清香。 “我知你会来。不过,施主虽在红尘,悟性却高。也没有老衲能指点的地方。且喝茶吧。”明心又添了点水,“譬如这人生,日日在红尘里,便有尘埃。因之,便得时时‘掸一掸’。不过,禅宗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若使勤拂拭,何处惹尘埃。’施主浸淫红尘久矣,唯有时时拂拭,方能证悟菩提,以得开明。” 程一路听着,点点头。却不言语,在这样的大师面前,他是只愿做个倾听者了。 两个人坐着,慢慢地品茶,慢慢地说话。明心大和尚说不久他将到岭南去,那里有一座寺,等着他去打理。然后,将云游四方。“出家人身在物外,心在尘外。唯有天地,可与之参。” 四年前,程一路第一次到南州禅寺,是和当时的政协主席迟浩然一道过来的。仅仅才四年,迟浩然已经作古了。南州也发生了许多根本不曾预料到的变化,连自己,也感觉日渐地老了。再看明心大和尚,虽然清瘦,依然神定气闲,犹如闲云野鹤,自在而为。明心大和尚曾两次送程一路檀香,可惜那些香中仅有一小部分,他用了。而更多的,则被简韵给清扫了。她说:“这样寺中的物件,放在家中了无生气,不好!” 说着话,喝着茶,快近中午了。程一路起身告辞,明心大和尚也没有留,只送他们到门口,然后作揖而别。 这回,明心送了程一路一把上好的檀香,说是从南普陀带回来的。 “香仅是香,心则是心。心生虚妄,香亦不香;心生善根,其香自香。”明心大和尚如是道。 回城的路上,叶开一直嘀咕着,“这个大和尚,还看人高下。佛门也有这个规矩?就像官场差不多了。” 程一路没有做声,叶开又道:“程书记等公示完一走,就是省领导了。其实我们跟着程书记,还是很快乐的。这么多年,能把我们这些小司机当作人模人样的看着的,只有程书记了。昨天晚上,我还跟陈阳说,要不,请程书记把我也带到江城去吧。” “这个……想法很好,可是不行!”程一路说:“感谢叶开啊,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辛苦你了。下次到江城,我再请你喝酒。” “那哪敢当?不过,程书记,我和陈阳他们都商量了下,还真的想请程书记给我们点面子,我们也想在一块欢送一下程书记。” 程一路马上道:“这个暂时就不要搞了吧,等以后再说。何况我家还在南州,会经常回来的。” 车快到城里时,程一路接到毕天成的电话,说:“省委宣传部的任怀航副部长过来了,齐鸣同志请一路书记,啊,不,一路秘书长也过来一道坐坐。” 程一路迟疑了下,还是道:“那好,怀航同志来了,我自然要去。” 车子就直接转到了湖海山庄,一进别墅,就看到任怀航和齐鸣站在门前的林荫道上,正说着什么。程一路下了车,喊道:“怀航部长,来南州也不跟我说了?” 任怀航也迎上来,握着程一路的手,“一路啊,我不敢打扰你啊。你现在可是省委的副秘书长了。恭喜你啊!”又望着齐鸣:“一路走了,可是下了你的胳膊啊!齐鸣同志舍不得吧?” “那当然。不过得服从组织安排嘛,一路同志,也是舍不得南州的,是不是啊,一路?”齐鸣向程一路望了眼,程一路笑着,说:“都是组织上的人,舍不得也得舍啊。不过,我可说了,过几年再回南州,干个人大政协什么的,齐鸣同志可不能不要我啊。哈哈!” 任怀航接着道:“那时候可不是齐鸣书记了,得叫齐鸣省长哪!”说着,又用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永远都是光净的,大概也与不断地用手摸有关吧? 齐鸣立即道:“怀航部长也来笑话我了。好了,不说了,进去吧。” 三个人边说边笑着进了餐厅,不一会儿,钱如海和张宜学也过来了。张宜学说王进市长因为另外有公务,所以中午就不能来陪怀航部长了,他请我代向怀航部长解释下。任怀航一笑,说:“没必要解释的。市长都忙!这我清楚。” 菜上来后,齐鸣请任怀航坐在主宾位置上,又请程一路坐在自己边上。程一路推辞了下,就这应该是如海同志坐的。我一个马上要离开的人,今天是来陪怀航部长的,就坐在下首吧。齐鸣说这哪行?你可不是南州的程一路副书记了,你是江南省的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了。你不坐这谁坐? 钱如海也在边上说应该一路同志坐的。程一路也只好坐下来。齐鸣问任怀航:“老书记过来了,今天中午我们破例,来一点酒吧?” “这个可不行。最好别……”任怀航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点点头,道:“就来一点吧。特殊情况嘛。今天,我也得好好地敬怀航部长一杯。” 酒上来后,先是共同喝了一杯。然后,大家开始敬任怀航喝酒。程一路也敬了一杯,边敬边说:“怀航部长在南州,贡献很大啊!一转眼,对于南州,我们都将成为故人了。” “哈哈,一路同志也学会感伤了?记得我在南州时,有一年正月初四,我们陪着下派干部在南州老街转悠,其中文化厅的老胡就说过,要在南州老街建一座纪念馆,专门纪念曾经为南州建设作出贡献的人们。我看一路同志最有资格。齐鸣同志啊,老胡这个提议很好的,可以考虑考虑。”任怀航说着,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齐鸣笑道:“那次我也在。是个很好的建议嘛,留着以后谁来建吧。怀航同志,我敬你一杯。” 任怀航喝了,齐鸣又将杯子加满,端着对程一路说:“一路啊,你离开南州,我是最舍不得的。可是省委要你,我不能不放哪。我一直以为我们能更好的合作下去的。不说了吧,先敬你喝了这杯,感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工作的支持。” 程一路也端起杯子,可是并没有喝,而是道:“这个是应该的。跟着班长干工作嘛!我也得感谢齐鸣同志对我这些年的关心与支持啊,咱们喝了。”说着,一仰脖子。齐鸣也喝了,其它人开始轮番敬酒了。 先是敬任怀航,接着是敬程一路。都是省里的领导嘛,能不一样? 张宜学也举了杯酒,“打的”走到程一路边上,“一路书记啊,你在政府的时候,我就跟着你后面干。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敬你一杯,感谢一路书记的关怀,当然更希望一路书记今后对我对南州的宣传工作更加关怀。” “这么一说,酒是得喝了。宜学啊,咱们都是秘书长出身,这酒喝了。”程一路喝尽了杯子里的酒,对齐鸣道:“我准备下周二过去报到。” “这么快?不过,是得快啊。省里那边等着你去上任哪。周二是吧,我亲自送你。”齐鸣正说着,任怀航插话了,“齐鸣同志是应该送,一路同志在南州,可是劳苦功高啊!是得送!” 程一路没说什么,他知道,作为一个副书记调动,原则上一把手是不需要送你。但是,现在这个副书记是调到了省委当副秘书长还兼着办公厅主任,这一把手就必须送了。省委的副秘书长,跟底下地市的副秘书长,就不可比了。底下的副秘书长,大多是在一些领导拍板的事情中,充当协调和督促的作用,主要是联系、筹备。而省委的副秘书长,就大不同了。他能代表省委领导,对一些问题进行决策。同时,一些下面要向省委领导反映的问题,首先就得经过副秘书长这一关。副秘书长不乐意了,卡住了,领导就看不着。副秘书长乐意了,快一点送上去,或者在领导面前再详细地介绍一下,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在省委,秘书长是对书记负责;副秘书长就对应地对副书记负责。一个省委副书记多忙,解决一些日常工作上的问题,其实就是交给副秘书长了。 这么一个微妙的位子,这样一个微妙的人,齐鸣能不送么? 钱如海以前在省直工委工作,因此与底下的人打交道少,加上这人看起来就有些内向,所以在酒桌上,也不太放得开来。好在他是新来的,大家也不强求,只是礼节性地喝了酒。钱如海端了杯酒,要敬程一路。 程一路道:“如海同志初到南州,哪有敬我的道理?还是我敬你吧。” 钱如海赶紧道:“我得敬你。在省里,我就早闻一路同志大名。说老实话,到南州来工作,我压力很大。因此,以后呢,当然希望一路同志能继续地给我以支持。” “哈哈,都是一样,一样。来,咱们喝了。”程一路从部队转业回来,几乎所有的话音都改回来了,只有两个字没改掉,那就是“咱们”。特别是在喝酒时,这两个字,就更明显了。 “好,喝了。”钱如海说着,把酒干了。这人内向,可是喝酒却豪爽。 任怀航让人给斟了杯酒,对程一路道:“一路啊,我再敬你一杯。祝贺的话就不说了,到了省里,我们联系更多了。为这,干了。” “这个……当然得干。谢谢怀航部长。还是我敬你吧。”程一路先干了,道:“先喝为敬了。” 齐鸣也在边上笑,说:“怀航部长到底是老南州,对一路同志格外关心哪!” 任怀航用手摸了下头发,“哪当然。一路同志乃股肱之才也!” 程一路赶紧笑着,解释说:“怀航同志偏爱。不过这股肱之才,说得就是很准。我这人,从秘书长干到副秘书长,看来是适宜于辅佐啊!” “你现在可不是辅佐,你还是办公厅的一把手呢。”张宜学提醒道。 正说笑着,外面就听见声音了,“任部长过来了,我再忙也得过来敬一杯。”随着声音,王进端着杯子进来了。走到任怀航边上,道:“请任部长原谅,那边还有一个摊子,我这就先来敬你一杯!” 任怀航把杯子动了动,然后又朝王进的杯子看了看,却并没有说话。 王进也朝自己的杯子看了眼,突然道:“服务员,加酒。跟怀航部长喝酒,怎么能半杯呢?” 程一路看着,觉得任怀航这一招还真是于无声处见功力了。不言语,只让你猜。好在王进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悟过来了。悟过来了,这酒就喝顺了。任怀航嘴动了下,酒已经下去了。王进也喝了,喝完道:“任部长是南州的老领导,南州有今天,跟任部长的工作分为开啊!我代表南州人民,再敬任部长一杯。” 王进这话一出,连齐鸣也感到惊讶了。按理说,一个市长,代表南州人民,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今天的场合不同。一来,齐鸣是市委一把手,正坐在上面;二来王进也刚刚才宣布代理市长,人大都还没来得及通过;三来程一路又坐在席上,毕竟是无声地博弈了一场。王进这样一说,就犯了忌讳。至少有三个人不痛快。一个是齐鸣,一个是程一路,再一个就是一直支持程一路的任怀航。 但是,大家都不说。王进继续道:“任部长不会不给我面子吧?不给我没关系,南州可是四百多万人民啊!” 任怀航一笑,手又在头发上转了圈,才道:“南州人民的面子我自然要给,可是王市长的面子,我不更得给?来,喝了!”也不等王进开口,任怀航自己倒先喝了。 这一下,王进有点尴尬了。端着杯子,望了望齐鸣。齐鸣把头偏了过去,王进只好说:“那我喝了,怀航部长就是爽快!” 服务员早添了个位子,王进坐下来,端着杯子,要敬齐鸣书记。 齐鸣却不同意,道:“王进同志这种喝法就不好了?乱了嘛!我们都是家里人,一路同志现在是省办公厅领导,你得先敬一路同志。” 王进呆了会儿,程一路马上笑说:“这个不必了。敬齐鸣同志是完全应该的。何况我还没到省里报到嘛。不还是南州干部?王进同志敬得对啊!” 程一路这一说,王进似乎更尴尬了,端着杯子,犹豫了下,还是坐下了。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着程一路道:“还是先敬一路同志吧,按照齐鸣书记指示,满满地敬一路同志一杯!” “说实话,我得敬你。咱们就互敬了吧。”程一路拿着杯子,满满地喝了。喝完等着王进也喝了,便坐下。 王进这两轮一敬,不仅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效果,而且还很尴尬。坐了会,便说那边桌上人还在等着,先过去了,下次再好好敬怀航部长和一路同志。张宜学插话说:“还有齐鸣书记没敬呢?” 王进又折回来,倒了杯酒,敬了齐鸣,然后才离开。 程一路看着王进,忽然有些奇怪。在官场上,虽然这种场合这种人,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一个新上任的市长这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想着想着,程一路禁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第20节 夜真清净啊! 程一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也没有开灯,只燃着一枝檀香。香气袅袅,安静而充满禅定的气息…… 窗外,香樟树在六月的夜风中,发出轻微地沙沙声,这是叶子与叶子在低语。程一路听着,他听得懂,那是他们在尽情地诉说着心中的爱情。而室内的人呢? 无涯的寂寞!如水一般,慢慢地浸上来,甚至染上了眉睫,染上了发梢。 程一路蓦地想起曾经看过的丰子恺的一幅画,画上有一句题词:人去后,一钩新月凉如水…… 真的,一钩新月凉如水啊! 南州十年,一晃而过。仿佛一张琴,一直紧紧在绷着弦子,这一下子放松了。放松了,人突然失去了方向。虽然前路已经是指好了的,但心里总有些忐忑。程一路没有多少到省里就任的喜悦,而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惆怅与淡淡的感伤。 这几天,他请马洪涛陪着,到四个县转了一圈。 这些年,南州市底下的四个县,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乡镇,程一路都到过。每年,他都要安排一两月的时间,专程到乡镇进行调研。因此,乡镇干部中的大多数,他也熟悉了。这一圈跑,一方面是去同这些县乡镇的同志打个招呼,一方面也是想再感受感受这些地方这些年的变化。 最后一天到的是仁义。 仁义曾经是程一路的老战友冯军当书记的地方,这地方是个国家级贫困县,主要的县级经济来源,就是煤矿。煤矿是个钱库,可也是一颗定时炸弹。冯军就是被这颗炸弹炸死了的。连日暴雨,矿井倒塌,把在里面指挥抢险的县委书记给埋了。那一次,程一路在听到冯军死的消息时,忍不住哭了。 马洪涛是在冯军出事后,从南州市委政研室主任调任仁义县当县长的。那时,仁义的县委书记位子一直空缺着。马洪涛上任后,程一路给他出了主意,对仁义的矿山进行了重级别,组建了矿业集团。本想这一招能够解决矿山安全和管理混乱问题。可是好景不长,矿山再次出事。矿业集团宣告解体。马洪涛也就定在了县长的位子上,没有往上再升了。过了一年多,程一路提议,将马洪涛调回市委,担任副秘书长。那次出事,程一路主动在市委会上承担了一些责任。事实上,到现在,他还心存愧疚。 所以,仁义,程一路是一定要来看的。 程一路让马洪涛不要事先告诉仁义的乔亦晨书记和王天民县长,等到在仁义看好了,回头时再跟他们说一声。程一路说:“我现在身份不同了,不是南州的副书记了,因此,不能太打扰了他们。基层都忙哪!” 马洪涛笑道:“程书记这是有点见外了。不管程书记是不是南州的书记,南州人民都不会忘记你的。仁义的老百姓更是。特别是那次矿难发生后,程书记及时果断地处理,为当地的老百姓谋得了利益,到现在,老百姓还都在心里记着呢。” “洪涛啊,一个人做点事,并不仅仅是要老百姓记着的。提起矿难,我也是心里有愧啊!不过,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想,如何切实地解决仁义的矿山问题,应该是仁义发展的根本。我跟乔亦晨同志探讨过几次,也让他们有针对性地尝试了一些方法。都难哪!关键还是利益。一个是政府的利益,一个是矿主的利益,还有一个就是老百姓的利益。”程一路说着,叹了口气。 “程书记想得深刻。可惜……”马洪涛不说了。 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直接开到了那次出事的矿山,车子一停下,就有人上来盘问道:“干什么的?矿山正在作业,禁止入内。”接着,程一路就看见有个胖子慌慌张张地在打电话,似乎在说:“好像是马县长他们……” 程一路知道,这是在给矿主汇报了。 马洪涛走上前,问矿山的老板在不在?拦住他们的人一脸的横相,嘟咙道:“不在。我们老板出国了。你们是谁?” “这是……”马洪涛正想说,程一路制止了。 程一路上前喊住胖子,道:“听着,我们是请马先生介绍,来联系业务的。老板不在,我们就到别的矿去了。” 胖子转过头,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分钟,才问道:“你们不是来检查的?” “不是。检查怎么能就这么三个人?”马洪涛答道。 胖子走了过来,给程一路递上支烟,“现在没办法。经常有人来查。我们就像老鼠似的,一天到晚防着。我们老板刚刚才进城去了,有什么业务,请进来谈吧。” 程一路和马洪涛相视一笑,跟着胖子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座低矮的工棚。胖子就问是什么业务?多大?几十个车皮? “先听听吧,再说。如果行,第一批百十个车皮吧。”程一路故作轻松地说着,然后问矿上的管理,特别问到现在有多少口井,其中哪些井是老井,哪些又是新井?矿上的工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一个月工资多少? 问着,胖子起疑心了。回答了几个问题,便不再说了。程一路提出来到井口看看,胖子也不同意。程一路觉得再磨也没意思了,就以老板不在为借口,退了出来。在矿井下的村庄里,三个人又停了车,对一些村民进行了了解。村民说:“还是老样子,一到下雨天,我们都为在矿上的人着急。可是没办法啊。这年头,除了在矿上搞一点要命钱,我们死老百姓哪还有什么路子?” 在到仁义县城的路上,程一路心里不是个滋味。仁义的矿山问题,像一个结,一直缠在他的心上。见到乔亦晨书记,程一路说:“我到省里后,将尽量想些办法,来解决像仁义这样的矿山问题。” 乔亦晨谢道:“秘书长能这样,我们也高兴。矿山既是我们手心里的宝贝,又是我们头顶上的悬剑哪!” 中午,在仁义,程一路破例喝了点酒。乔亦晨书记虽然是从西江调过来的,但是这两年的接触,对程一路也还是十分了解的。用乔亦晨敬酒时说的话就是:“一路书记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领导,这样的领导,让我们感到放心。” 程一路这时候,想起了父亲说的话: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自己不一定是个好官,但一定也不是个坏官。而且,他也在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官。当然,这好官,不是潜规则里的好官,而是人民口头上的好官,自己心目中的好官。 下午,车子往南州返回时,正路过青天乡。程一路让叶开把车子拐进去,走了大概五十里山地,转过一个山角,就看见一面鲜艳的红旗在风里飘扬着。再往前一点,程一路让车子停下了。马洪涛问:“怎么?停在这?还有点路呢?” “就在这看看就行。不过去了。”程一路找了个路边上高一点的地方,朝学校那边望了望。新房子正在盖,看得出到了二层了。是一字溜儿的,红砖,上面还有工人正在干活。底下有些人正在往上搬运砖和水泥等。 马洪涛介绍说:“那些搬运砖和水泥的,都是老师和学生家长,自发组织来的。每天轮流,不计报酬。整个工程队,除了大工,所有小工都是义务的。校长说,这样能节省不少钱。而且,人家大老板一下捐了这么多,我们做老师的,还有做家长,捐出点力气、捐出点工钱算什么?” “他们就是淳朴啊!”程一路感叹道。 上了车,程一路接到莫天白的电话,说他已经把南线工程的事,向省纪律罗风书记进行了专题汇报。罗书记说先查着,等有了足够的证据,省纪律会向省委和中纪委汇报,进行严肃查处的。 听起来,莫天白的精神很好,说话中气也足。程一路只是说好,好,好,心里却有些着急。南线工程,就目前莫天白所掌握的情况,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但是,这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一个莫天白,带着纪委的一班人,能够撼动这冰山吗?如果撼动不了,也许莫天白就会粉碎在这冰山之前,那…… 可是,程一路嘴上并没有说。这是原则,他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随便说话和表态的。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南州的市委副书记了。并不是说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至少,这政谋得不太合理,也不太原则。既然不太合理,又不太原则,那就只好含糊了。 程一路知道,莫天白打电话给他,也并不是需要寻求他的支持,莫天白也明白,一个离开了南州的副书记,是不会就此有什么作为的。莫天白只是想给程一路通一下气,或者说,莫天白是想要内心里寻找一个可以倾听自己的同盟者。 打完电话,马洪涛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建议道:“程书记,今天回去也还早。不如这样吧,今天晚上,就让市委办做东,也表达一点我们的心意。我记得程书记当秘书长时,每年都要和我们这些秘书们在一起好好地喝一回。今天晚上,也让我们好好地敬程书记一杯。没问题吧?程书记。” 叶开在在边上唱和道:“是啊,马秘书长的意见我举双手赞成。程书记一定会同意的。” “既然你们都这么安排了,那我还能不从命?就这样吧。”程一路笑道。他想起到市委当秘书长的第二年,和市委办的秘书们在一块儿喝酒,喝得大醉,回家后,张晓玉给他热了好几次毛巾,又陪着他在沙发上,一直说话…… 这一想,程一路的情绪就突然低落了。但是,既然答应了马洪涛,他好就只好撑着。马洪涛已经给陈阳打了电话,让他安排。整个市委办,除了毕天成秘书长外,在家的全部请到。 叶开问:“怎么?毕秘书长不请?” 马洪涛说:“毕秘书长是市委领导,我们不好请。我们这是办公室请程书记,如果待会儿他知道了,我们也欢迎他参加。反正过两天,市委班子还在请程书记的。” 叶开说这也是。他在,我们也拘谨。 车子到了金凯悦,陈阳他们已经在里面等了。时间正好是五点半,大部分人都到了。总共两桌。虽然只有半个多小时的准备,但是,餐厅里的气氛却已经起来了。他们特意安排了一个能容两桌人的中厅,在正前方,悬了一幅横幅:程书记与市委办同志亲切话别。下面,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两盆正盛开的百合。这是程一路喜欢的,百合纯洁,清雅,放在这里,一下子让餐厅变得雅气、别致了。 程一路一进餐厅,里面便暴发出热烈的掌声。王传珠副秘书长道:“大家欢迎程书记,不,欢迎省委办公室厅程主任。” “谢谢大家。”程一路边示意大家停下掌声,便道:“还是喊我一路同志吧,或者就喊程书记,这样多亲切。” “那也好。”王传珠请程一路坐在最上面,大家坐好后,酒菜便上来了。 陈阳问:“程书记,今晚您喝一点吧?” “那肯定要喝,来!”程一路对着大家,“我也很想借此机会,感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支持啊!来,我们都满上,共同喝一杯!” 喝完第一杯,马洪涛站起来道:“今晚上程书记高兴,大家在一起尽情地喝一杯。但是,不要搞轮番轰炸。程书记这几天忙。中午在仁义还同乔书记他们喝了。敬程书记酒,表达意思可以,但不能强求。” 王传珠笑着,说:“洪涛考虑太多了。大家都清楚程书记酒量,也感谢程书记今天晚上这么给面子,能喝就喝吧!至于我,程书记知道我是不会酒的。程书记一离开南州,我也要退下来了。我就先用这杯酒,敬了程书记吧。谢谢程书记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哪!” 程一路端起杯子,看着王传珠。王传珠在市委干了有七八年的副秘书长了。因为是分管后勤,所以对外并不打眼。正处问题一直拖着,直到去年,才正式解决了。当时在常委会上,也是程一路力争,说都干到退休了,不能连个正处都不能解决,这样对不起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也容易让一部分只工作不太说话的人心里平衡。事后,在常委会上的争论当然传到了王传珠的耳朵里。有一次,王传珠就对程一路说:“我也是看着每个月拿着工资,另外觉得还有一路书记给我们说话,才一直干着的。谢谢程书记!” 现在,王传珠这杯酒里,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来他是今天晚上市委办的最高领导,二来也是为了表达他自己的感情。其实,刚才第一杯共同干的酒,已经让王传珠脸红了。这会儿,他端着杯子,望着程一路。程一路笑道:“喝了吧,传珠同志!” 两个人喝了,其它人也都来敬程书记的酒。程一路也不含糊,基本上是一杯接着一杯,一下子就喝了十几小杯了。马洪涛在边上有些着急了,让大家悠着点,酒不要喝得太快,也让程书记吃点菜,跟大家好好说说话。程书记马上就是省里领导了,想再同大家一同喝酒,机会就不多了。 马洪涛这么一说,竟让所有的人都有些伤感起来。 程一路满了杯酒,站起来,走到两个桌子的中间,道:“洪涛是怕我的身体吃不住,可是今天,大家这么看重我,我也很高兴。我用这杯酒,再敬大家一杯。” 所有人都把杯子举起来,谁都没说话,酒全下去了。连王传珠也喝了。 喝完,程一路又道:“我在南州这么多年,特别是在市委这边,已经呆了五年多了。最近,按照组织安排,我就要离开南州,到别的地方工作了。这五年,在座的各位,还有没有能来的其它同志,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支持。这是我一生的财富,我是不会忘记的。今后,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只要大家能记得起我,随时欢迎来跟我喝酒!” 掌声一下子响起来了,程一路自己鼻子也有些发酸。他赶紧坐下来,佯装用餐巾了。 其它人互相之间也喝起来了。正闹着,外面传来服务员的声音:“毕秘书长来了。” “毕秘书长?”马洪涛头已经有点发晕了,不过这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没待服务员回答,毕天成已经进来了。毕天成脸也是红的,一进来就哈哈笑着:“不好,一点不好!办公室请一路书记,怎么能没有我呢?谁把我丢啦?是洪涛同志吧?” 马洪涛马上解释:“哪……哪是?你是市委领导,今晚可都是一般同志请程书记的。” “那么说,我来得不合适了?一路书记啊,你看看他们,你看看……”毕天成已经坐到服务员加的椅子上,让人倒了杯酒,对程一路道:“一路书记啊,平时你是领导,我不敬你喝酒。可这回我得敬你啊!你马上就要离开南州了,而且又是到省里任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这从对口上看,也是我们地上级嘛!我就更该敬了,来,我敬你!” 程一路依然坐着,把杯子捏在手上,一笑,“既然天成同志来了,这酒少不得要喝。且不管理由吧,先喝了。” 一杯酒尽了,毕天成说再来一杯。 程一路道:“再来,就是我敬你了。” “那我不是。”毕天成端着杯子,“还是我敬你。感谢这两年对我们工作的关心和支持啊!” “那也是。”程一路喝了。 毕天成望着程一路,“我还得敬第三杯。” 这回,程一路只是望着毕天成,毕天成笑着说:“这第三杯,我是要单独感谢一路书记的。在很多问题上,一路书记都很支持我。特别是南线工程……”毕天成大概意识到说多了,立即断了话头,道:“总之,我得再敬第三杯。” 程一路轻轻一笑,说:“既然天成同志这么有意,我也只好喝了。天成同志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还望多珍重哪!我且喝了。” 毕天成自然听出了程一路的话中有话,不再说了,喝了酒,说隔壁的场子还在等着他。那天等市委欢送一路书记时,再好好地敬几杯。 毕天成一走,马洪涛就道:“我真没想到,冷锅里冒出了热豆腐。他不知怎么嗅到了风,来了。这真……” “来了也好嘛,热闹热闹。”程一路含糊着。 酒越喝越多,程一路也感到有点头晕了。本来,依他的酒量,再喝个半斤八两的,应该没事。可是现在不行了。自从上次突然晕倒后,他的头就时常有些疼痛。有时半夜疼醒,只觉得头顶上到处是急速擂动的小鼓,把神经敲得一响一响地疼。上周,他特地找了蒋院长。蒋院长说还是没有休息好,加上脑供血不足。另外可能还有神经性偏头痛。 “总之,最好的办法是多休息,少喝酒。”蒋院长给了他开了个方子。 可是,怎么能行呢? 酒喝完,已经是九点了。叶开送程一路回家,到家,程一路发现家里又被收拾了下。大概是荷花来过了。从上次生病开始,他就丢了把钥匙给荷花了,让她没事时,来收拾一下。水瓶里水是满的,桌子上还放着两包零食。 “这孩子!”程一路想起荷花第一次到这儿来,躲在二扣子的后面,怯生生的。如今,也做了母亲了。不要想时光快不快,只要看人的成长就行了。时间的消失是无痕的,而人的成长却是能真真切切地看得见的。 他又想起程小路。 上网,果然有程小路的邮件。其实是张晓玉的。问的都是些家常话,最后一句,张晓玉写道: 昨天和小路在一块儿说话,突然很想南州的咸萝卜角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程一路心一颤。多年前,在部队时,每次张晓玉探亲。程一路让她带得最多的就是南州的咸萝卜角。那种脆,那种香,那种开口的爽味,的确让人怀念。 檀香将尽,夜也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