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 第一章 下午3点,丁安邦副校长刚刚到办公室,就接到马国志的电话。 丁安邦问:"马校长,有事?" 马国志停了下,似乎正在和电话旁边的什么人说话。丁安邦听着,却不清楚。等了大概一分钟,才听到马国志说:"是有事。马上市委宏生书记和伊达书记要过来。" "宏生书记?"丁安邦问了句。 "是啊,你准备下吧。我晚一点过去。"马国志说着,就放了电话。丁安邦却把话筒子一直握着。一边握着,一边大脑就飞速地转了起来。 马国志是南州市委党校的常务副校长,从去年7月份起,因为身体原因,就很少到办公室来上班。他住在市内,到党校还有40分钟的车程。刚才,马国志校长说的宏生书记和伊达书记,是指南州市委一把手书记康宏生和副书记王伊达。王伊达本身就兼着市委党校的校长,他到市委党校来,是正常的事。每逢重要班级开班,他都要过来讲话的。而康宏生书记亲自过来,就丁安邦的印象,好像两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丁安邦想着,放了话筒,坐下来,端了茶杯,轻轻地喝了口水。然后,又站起来,走到门边上,伸头朝门外的走廊上看了看,才又回过头来,掩了门,慢慢地坐下来。他有一种预感,但是到底是什么,他又一时说不清楚。 市委一把手书记突然到党校来,如果是例行地检查工作,电话早就应该安排了。现在不是,是突然地到来。这里面…… 丁安邦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同时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他在不断地写着"宏生"两个字。写着写着,他有些肥大的脑袋,就开始向着后面倾斜,眼看着要倾到后面的椅子靠背时,又缓缓地回了过来。然后,他睁开眼,长嘘了口气:"唉,还不是……" 他嘴上念着,手却已经抓起了电话。 "汤主任吧?"丁安邦问。 电话里头是个女人的声音:"我是汤若琴,丁校长。" "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丁安邦没有在电话里指示。他要当面来安排。现在有些事,你不当面安排,往往就办不好。像康宏生书记来党校视察,这样的大事,一旦办不好,岂不…… 南州市委党校,坐落在离南州市50公里的凤凰山脚下。党校不在市区,这似乎是全国党校的一个共同特点。南州市委党校建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最初是利用了当地一个大地主家的房子,临时改建的。后来随着时代发展,党校也不断修葺,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痕迹了。现在的南州市委党校,是副厅级机构,现有工作人员两百多人。校内建设也基本形成了规模,具备了高校的一切功能,从党校到市内,专门开通了公交车。因此,党校有2/3的职工,长期住在市内。而且,因为党校特殊的性质,这里经常会出现一种情况:一旦开班,热闹非凡;学员一走,鸟儿当家。虽然这说得有些俚俗,但是反映的情况却很真实。党校作为党内培训机构,面对的是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而广大党员,因为有各自的工作,因为有不同的情况,因此,党校的学习始终是以"班"为形式的。对于各级党校,又有着严格的职能界定。中央党校,基本上是以省部级领导的培训学习为重点,兼及厅干。省一级党校,则以厅局级干部为重点,兼及县干。而地市一级党校,重点则是县处级干部,兼及科干。到了县一级党校,则只能开展科级干部和更下层干部以及入党积极分子的培训与教育了。就市委党校来说,每年至少得办上十几二十个不同内容的"班",但总体上是围绕着"县干班"、"青干班"、"科干班"来进行。当然,也会穿插进行一些如"妇干班"、"专题班"、"研讨班"等等临时班。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市委党校还针对广大党员领导干部渴望学习、追求进步的心理,开设了"研究生班"和成人教育班。但不管是什么班,学习的时间相对于全日制高校来说,都是短而又短的。最短的一周,最长的也就4个月。 一旦开班,特别是"县干班"开班,党校就成了一个小社会,一下子热闹起来了。然而,当班一结束,学员们一离开,党校马上就陷入了沉静之中。党校范围大,连同后山,有上千亩地。除了山上的树,党校院子里也绿化得很到位。学员们一走,鸟儿就出来了。一天到晚,鸟鸣不绝。经济学部风趣幽默的延开辉教授,就曾戏谑道:"我反复研究了党校的鸟儿叫声,通过多年来的教育,它们的叫声也已经成为-主旋律-了。" "主旋律…… "丁安邦笑了笑,移了移富态的身子。虽然丁安邦今年也才51岁,可是因为富态,看着就显得有些偏老。前几年,他还对此毫无感觉,但从去年马国志校长生病后,他突然觉得这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51岁,年龄是档案上的,无法更改。但是,让人看着显老相,那可是自己的责任了。每天早晚各走40分钟,他已经坚持了3个多月,还真有点成效。前几天晚上,同妻子魏燕一道去商店一量,竟然轻了1.5公斤。按这个速度,即使前途很渺茫,但毕竟是有收获的。 门被推了一下,接着校办主任汤若琴走了进来。汤若琴30多一点,人长得清爽,个子细挑。以前,她是法学部的一名讲师。马国志当校长后,不知怎么就看上了她。当然是看上了她的"能干",将她从法学部调到办公室。先是科员,接着是副科长,再接着是办公室副主任。去年底前,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老于退休了,她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主任。在党校的中层干部中,她是最年轻的。马国志当初把她从法学部调出来,还引起了不少人的非议,甚至有很多不同版本的传说。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马国志是有心机的,他的决定是"非常之正确"的。汤若琴调到办公室不到半年,就结婚了。而结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是市政协主席黄同的小儿子。汤若琴在法学部的时候,斯斯文文。可是一到了办公室,立即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作风泼辣,办事干练。上对4个校长,下对全体教职员工,她几乎是左右逢源,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汤若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说话了。丁安邦副校长望了她一眼,道:"马上市委宏生书记和伊达书记要过来,你安排一下。一是通知吕和周两位副校长,二是将接待室处理下,另外就是晚餐。我看就在校内安排吧,让食堂那边精心准备,要精。同时再打电话问问国志校长那边的车子。" "好的,我就去。"汤若琴说着就要转身。 丁安邦又喊住了她:"国志校长那边,我亲自打电话吧。你把其他的安排好就行。" 汤若琴掠了下头发,她是长发,加上细挑的身材,就显得年轻些:"还要不要通知其他人?" "这个…… 这样吧,通知各个部的负责同志,不要离开。" "那好!"汤若琴又掠了下头发,走到门边上,回过头,问丁安邦:"丁校长,康书记来,不会是人事的事吧?" 她这一说,让丁安邦一激灵。虽然刚才他一接到马国志的电话,就有一种预感,但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现在汤若琴一说,就如同古代武林中人的点穴手,他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他把手使劲地按在桌子上,嘴上道:"不太清楚啊,不清楚。" 汤若琴笑笑,转身出门了。 丁安邦望着汤若琴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他想汤若琴说得是有理由的。市委书记到党校来,不会是一般性地单纯地检查工作。而且,汤若琴的老公公是市政协的主席黄同。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比别的人说出来的更有价值。如果真是人事,那…… 丁安邦起身走到窗子前,他看见一只鸟儿,正从一棵树上飞到更高的一棵树上。鸟儿们这种往高处的飞翔,仿佛是一道闪光的弧线,在他的脑子里迅速而锋利地划了一下。 马国志今年到龄了。按照党政领导干部的任职规定,他将从一线岗位上退下来,也就是说,他将不再担任党校常务副校长。党校人事设置有一定的特殊性,校长都是由地方党委的副书记兼任。主持党校日常工作的,是常务副校长。按南州市委党校的级别,校长是副厅。而常务副校长,也是副厅级。常务副校长以外的副校长,则是正处。以前,党校的常务副校长大多从外面调进来。但马国志打破了这个惯例,他从副校长升任了常务副校长。用马国志酒桌上经常说的一句话,"我为党校开辟了一条道路。"确实是。早在去年,市委组织部就曾为党校接替马国志的人选专门到党校征求意见。一开始,是准备外调的,但受到了党校几乎众口一词的抵制。最后,这事闹到市委副书记、党校校长王伊达那儿。王伊达发了话:"党校常务副校长,主要是管理党校的日常事务。今后,一律从党校直接提拔。" 王伊达是南州老资格的副书记。在南州现在的班子中,惟一一个土生土长的南州人,就是他。从公社团书记到区团书记,再到公社主任、书记,然后是副县长,再是县委常委、副书记、县长、书记,一直干到副市长。12年前,他成为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7年前,党委换届时,成为南州市委副书记,一直到今天。一个干部,不怕天天动,怕就怕一直不动。王伊达在副书记的位子上,一窝就是7年。在他的手上,送走了两任市委书记,迎来了两任市长。可是他,当年南州政坛上最有希望的一颗新星,窝着窝着,就渐渐老了。现在,在南州市委的班子里,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再有一年多,他就将顺理成章地到人大搞常务副主任,解决一个正厅级。王伊达以前是个很谨慎的人。但这一两年,变得大胆而泼辣了。民间官场有个传言,说王伊达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成真。有人说,就是现任的市委书记康宏生,还有市长叶雨田,对王伊达也是另眼相看。一个人,当官当到了顶点,也就是"无所求"了。即使想求,也求不着了。既然求不着,索性就放开了。这也许就是这些年"59岁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王伊达发了话,基本上就算定了,市委组织部再也没有来过。今年春节后,眼看着马国志快到龄了,省委组织部正式到市委党校来搞了一次民主推荐。目标未定,全面摸底。最后的结果不言自喻:仅提名的党校常务副校长人选,就多达10名。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不符合基本条件的。真正能进入提名的,也就三个人:现任副校长丁安邦,副校长吕专,副校长周天浩。省委组织部没有公布推荐结果,四处打听,也没有口风。但丁安邦私下里听说,民主推荐只是一个形式,关键是市委领导的意见。而这市委领导当中,最最关键的,又是王伊达。 是不是王伊达给康宏生书记作了汇报?或者,康宏生书记自己心里有了人选,拉着王伊达来亲自考察一番?甚至,丁安邦笑了下,将肥大的脑袋转了转,甚至,也许只是一般性的工作,随便来走走的。可是,汤若琴刚才也提到了人事?她提到了,是有很强的暗示性的。如果真的…… 丁安邦看看手表,已经3点40分了,就打电话问马国志校长:"马校长,到了吧?" "快了,还有五分钟。都准备好了吧?宏生书记也快到了。"马国志说话声音低沉。这在党校也是一个让很多人议论的事情。马国志当教员时,声音是很响亮的。当了部主任,声音依然很好。当了副校长后,声音就开始压抑些了。当了常务,声音居然在一夜之间,变得深沉,以前明亮的底色一下子消失了。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马国志自己也开玩笑说:"这人的嗓子看来还得要练,还得到阶梯教室里,好好地喊上一喊。" 可是,常务副校长多忙!阶梯教室虽然还常去,可那是坐在话筒面前说话了。再放开嗓子大声喊,岂不让人笑话?由此,马国志校长的嗓子越发低沉了下去,以至于,他要轻点说话,你在一米之外,就绝对不可能听得明白。 丁安邦自然知道这点,每次同马国志说话,他都是竖着耳朵的。 "都准备好了,我在会议室那边等您。"丁安邦道。 马国志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到党校来了。他身体不好,腰疼,说是年轻时伏案太多留下的毛病。党校目前的工作,暂时由3个副校长管着。反正大家都各自分工好了的,搞好自己的一摊子,事情就算办顺了。至于人事和财务,由办公室和组织人事部处理着。党校的秩序一点也没因为马国志常务不在而受到影响。何况如今通讯发达,有事打个电话一请示就行。像今天下午,马国志亲自到党校来,完全是因为市里两个领导要到。否则,电话一通,也就可以搞定的了。 丁安邦带上门,沿着走廊慢慢地往前走。他看了看其他两位校长室,门都是关着的。难道他们都不在?有事去了?他心里想着,脚步却一点也没有放慢。下了楼梯,刚转过身,迎面就碰上了周天浩。 周天浩是南州市委党校最年轻的副校长。说最年轻,是相对于丁安邦和吕专的。丁安邦51,吕专48,周天浩43。这是年龄上,在任职年限上,他也是最年轻的。丁安邦已经当了6年的副校长,且目前排名在马国志之后;吕专也当了6年的副校长,当年提拔时,吕专是相当年轻的。周天浩是3年前才提拔的。这里面的情况,党校的上上下下都清楚,周天浩的岳父是王伊达的前任吴昌茂。3年前,吴昌茂因为年龄问题,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最后给组织上提的要求就是解决女婿周天浩的问题。尊重老同志是我党的优良作风,何况周天浩本身也已是党校组织人事部的主任,从副处提到正处,也是十分正常的。周天浩长着一张白净脸,双眼皮,乍一看有些女人味。一年四季,身上总是光光净净的。他老婆吴雪是党校图书馆的馆长。因此,他是校班子中惟一一个常年住在党校的副校长。虽然听说,他早在市里买了房子,但一直没有得到确认。他和吴雪的孩子,正在上高三,住在外公家里,夫妻俩也乐得轻松。丁安邦不太喜欢这个人,一是他的女人气,二也因为他的岳父。不就是靠着…… "宏生书记就要到了吧?"周天浩先开了口。 丁安邦点点头,周天浩说:"我先上去有点事,马上就下来。" 丁安邦又点点头,周天浩转身上去了。丁安邦看着周天浩消失在楼梯口,摇了摇头。对于周天浩,丁安邦除了有些不太喜欢外,没有什么实质上的矛盾。两个同一级别的干部之间有矛盾,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互相构成了威胁。依周天浩目前的状况,还难以对丁安邦构成威胁。既然构不成威胁,那就必须团结。党校就是搞党的理论的。毛主席就有句名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既学之,则更要善于运用之。 到了楼下大厅,丁安邦停了下来。上一个"妇干班"刚刚结束,新的一个班"县干班"下周才能开班,因此这几天,学校里十分安静,树上到处都活动着鸟儿的身影。丁安邦看着,鸟儿们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人呢?一晃,丁安邦从大学分配工作到党校,已经快30年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也年过半百了。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他工作时,党校还是七八幢平房。现在放眼一看,都是楼房了。当年同他一起工作的一些老同志,有的已经作古了;有的离退休在家,多年不见了。他也成了党校里的老同志。6年前,他被提拔成了党校的副校长,那时他感到自己算是幸运的。200多人的党校,副校长也就3个嘛。6年副校长一当,现在又赶上马国志到龄,他的心理竟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感到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机会,也许还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王伊达确定了"从内部提拔"的基本方向,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按年龄,他正合适。按资历,他最过硬。按影响,他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可是现在?真正到了人事变化的关键时刻,还有多少是真正按年龄、按资历、按影响的呢?"唉!"丁安邦看着树上的鸟儿,接着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他赶紧出了大厅,车子已经到了跟前。三辆车子同时到了。丁安邦迎了上去,他看见从第一辆车,也就是马国志常务的车子里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吕专。 第二章 吕专个头不高,精瘦,按照正常人所说,是没有什么"官相"的。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瘦而又瘦的小个子,6年前,就与丁安邦一道,被提拔到了副校长的岗位上。当副校长之前,吕专是党史党建教学部的主任,教授。在南州市委党校流传着一句话:"浓缩就是精华",指的就是吕专。甚至有些人在背后就直接称呼吕专"精华校长"。 吕专下了车,却并没有与丁安邦打招呼,而是站在车门边,等着马国志下车。 马国志先是探出了一只脚,然后又探出一只。从去年党校的综合大楼落成后,马国志的腿脚就不太灵便了。马国志身材中等,见人脸上总是挂着笑。丁安邦走到车子边时,马国志的笑容已经冲到了眼前。 "准备好了吧?"马国志问。 丁安邦点点头。 吕专这时候已经到了第二辆车子前,车门开着,康宏生书记却没有下来。吕专喊道:"康书记。" 康宏生正在看手机,没有抬头。马国志慢慢地走了过来,扶着车门,说:"康书记,请…… 王伊达也下车了,走到前面来,看着康宏生书记下了车。丁安邦上前喊道:"康书记好…… 康宏生点点头,马国志问:"康书记是先看看校园,还是……" "先看看吧,党校嘛,啊!"康宏生说着,王伊达道:"那就转一圈吧…… 党校范围很大,如果全部地转一圈,可能要一个小时。这当然不可能。丁安邦看了眼马国志,马国志正同王伊达说着话。他便稍稍思考了下,觉得还是看看主体教学大楼和图书馆以及教工食堂比较好,这些有代表性。他往后放慢了一步,正好走在马国志的前面,整个身子比吕专稍稍向前一点。这样,就形成了整个队伍是随着他走的态势。 康宏生是北方人,身材高大,来南州前是省委的副秘书长。到了教学楼前,康宏生指着楼前的雕塑,问:"这是……" "啊,这是刘风烈士,党的南州首任书记。"吕专道。 丁安邦瞟了眼吕专,也没说话。康宏生在塑像前停了下来,神情庄重,端详了会儿。马国志拉住丁安邦,问:"天浩校长呢?" "他刚才上去有点事,马上会来的。"丁安邦答道。 马国志就朝办公大楼那边张了张,王伊达问:"国志啊,脚好点了吧?" "不行啦,关键是不能走路。"马国志叹道。 王伊达看着马国志将一只脚往前一停,然后又将后面的一只脚往前一甩,整个动作就像个木偶似的,便也叹道:"还是得注意啊!好好休息。" "是得休息了。不过也快了,想不休息也不行了。"马国志说,"我已经拟定了一个三年恢复计划,要通过系统的锻炼来逐步恢复。" "这很重要。"王伊达肯定道。 转过教学大楼,马国志回头又看了一眼。前面就是综合大楼了。南州市委党校的综合楼总投资7000多万,整个工期两年。从建综合楼开始,就不断有人向上举报,说马国志在其中搞了些名堂。后来,周天浩负责综合楼建设,又几次被人民来信给缠上了,好在都有惊无险。纪委也正儿八经地查了几次,结论是"没有问题"。综合楼建成后,就在年前,党校有十几个职工联名向省纪委举报。这次举报的是马国志和周天浩两个人。省纪委责成市纪委调查。一个月前,市纪委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组,在党校调查了一大圈。结果是基本没见着马国志的面,卷宗一摞,问题全无。丁安邦清楚,这些不断举报的人中,带头的就是政治学部的主任吴旗。吴旗早年毕业于北大,比吕专早一年分到党校。这人性情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党校的历任校长几乎都被他"告"过。当然,也几乎都没有告成功。正所谓"屡告屡败,屡败屡告"。不过这人有一点却很奇怪,在党校人缘极好。很多人跟他吵过,但吵过以后却又成了朋友。 丁安邦走在前面,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朝综合楼四下扫了眼,这时候,他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对劲了。 吴旗正站在综合楼的门厅里,看着康宏生一行人过来。他脸上表情麻木,在下午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冷峻。 马国志也愣了一下。丁安邦已经走到前面,站在吴旗的边上,看似不经意地用身子挡着吴旗。康宏生同王伊达说着话,马国志走在最后,通过了门厅。整个过程,吴旗一直站着,没有说一句话。等到大家都走到后面的走廊,丁安邦才转过身,对吴旗笑笑,说:"在这有事?" "没事,就等着你们。"吴旗道。 丁安邦又笑笑,说:"老吴啊,干嘛呢?回去吧。" 吴旗回头望了望走廊,康宏生正和马国志站在走廊尽头,马国志正用手指着什么,好像在给康宏生介绍。吴旗挪动了步子,朝走廊走去。丁安邦立即拦住了他,"老吴啊,这事你看…… 就别再……" "丁校长,你放心,我不针对你。"吴旗继续往里走。丁安邦看再拦也不可能了,只好让他往前。 吴旗到了走廊里头,喊了声:"您是康宏生书记吧?" 康宏生回过头,有些吃惊,马国志更是恼怒地盯了丁安邦一眼。吕专插了上来,说:"康书记,这是政治学部主任吴旗教授。" "啊,吴教授好!"康宏生伸出手,吴旗却没接。康宏生的手半伸在空中,吴旗道:"康宏生书记,我要向你反映党校综合楼的腐败问题。" 康宏生先是一愣,接着很快道:"是吧,反映问题?国志啊,这是……" 马国志朝吴旗瞪了下,答道:"吴教授一直在向各级反映综合楼的问题,市纪委已经调查过了。" 王伊达也道:"上个月刚刚查结束,没有原则性的问题。" "康书记,我想单独地给您汇报一次。"吴旗表情依然是冷峻的。康宏生点点头,说:"很好,这样吧,明天到我办公室去。" "那好,我不打扰了。"吴旗说着,就转身快步走了。 马国志心里窝着气,丁安邦小声道:"怎么?怎么…… 唉…… 吴旗这一搅和,康宏生书记再看的兴趣没有了。王伊达便提议到接待室坐坐,听听党校的工作汇报。丁安邦瞥了下康宏生书记。康书记的脸有些黑红,基本看不出喜怒。 接待室在办公室楼二楼,到门前,周天浩和汤若琴正在门厅里迎接。王伊达笑着说:"小汤啦,更见漂亮了嘛!啊!"又转过身,对康宏生道:"这个小汤,是黄同同志的儿媳妇,党校办公室主任。" "啊,好,好!"康宏生握了下汤若琴的手,又同周天浩握了下。大家上了楼,进了接待室,马国志说:"康书记,我得检讨,刚才……" "检讨什么?群众上访是正常的嘛!"康宏生转过头问王伊达:"纪委的调查材料你看了吧?让他们明天给我送一份过来。" "看过了,确实没…… 好吧,明天让他们送过去。"王伊达说着,喝了口茶,道:"今天呢,宏生书记亲自到党校来调研,主要是了解一下新形势下党校工作的开展情况,当然,同时,也了解一下党校班子的建设。" 丁安邦心里一颤,但表面上还是微笑着。他看了看吕专,吕专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周天浩则正望着汤若琴,那眼神里竟有…… "国志啊,是不是先请党校这一块汇报一下?"王伊达说完,马国志笑了一声:"哈,啊,其实呢,伊达书记你是党校的第一校长,你清楚。我最近腿脚也不太方便,一直在家休息。今天是因为两位领导要过来,才到学校来。党校的日常工作,一直都是由3位副校长主持着。我看就请…… 先还是请安邦校长汇报吧,伊达书记,你看……" 王伊达点点头,丁安邦清了下嗓子。这也是一种掩饰。其实就是现在不太带班,当过老师的人,嗓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摊开笔记本,开始一一地汇报起来。康宏生书记一边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上一笔。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中间,也仅仅是马国志手机响了一次。整个接待室里,除了丁安邦的声音,竟是出奇的静。 最没有秩序的会议,就是级别基本上差不多的人在一块开会;而最有秩序的会议,一定是级别相差较大,甚至有一种"内在的威严"的会议。今天这就是。虽然人不多,可是级别上差得很远。市委书记,可是600万人口的南州大市的一把手。党校虽然也是副厅级机构,可是平时与市委书记接触毕竟很少。何况刚才吴旗又出了那么一招,气氛本来就有些沉闷。丁安邦汇报着,感到身上有些燥热。他伸手松了下领子,自己也觉得脸上竟突然开始发烧。对于一个在讲台上站了好几十年的党校副校长,这显然不太正常。他一边汇报,一边极力克制着。在汇报完最后一个小问题后,他抬起头。康宏生正望着他,他笑笑,说:"我汇报的,也许还不全面,请国志校长,还有其他两位副校长补充。" "很好嘛,很全面。"王伊达先说了。 马国志也道:"党校就是现在这么个状况,关键的问题,其实就两块,一个是经费,一个是人才。但归根到底,还是经费的问题。经费一解决,什么事都好办了。刚才安邦同志也汇报了,整个一个党校,除了人头费外,一年的业务经费才200万。这与我们党员干部教育的现状,十分不相符啊…… "我来说两句。"吕专瞅着马国志说话的空当,插话道:"经费问题确实是困扰党校的一个大问题。但是,我想提个不成熟的建议。今天正好康书记和王书记都在,如果不妥当,就当做…… "他笑了下,继续道:"党校的将来,应该是除了正常的党员干部教育之外,一定要开门办学。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封闭的。门一打开了,什么都好办。" 这不是…… 丁安邦朝吕专望望,又望望马国志。吕专又道:"怎么开门办学?这里面我想了想,一是利用党校的人才优势,为经济服务,也就是为企业服务;二是在党校内部建立良性的竞争机制,比如课题的竞争,人才的竞争。换言之,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动起来。这样,我想……" 吕专停了话头,康宏生笑着点点头,说:"很好嘛!党校是党的理论阵地,就要有创新精神。我看吕校长的意见可以考虑。伊达同志啊,你说呢?" "当然。不过,党校有党校的特殊性,它不同于一般的高校。它的首要任务还是服从于政治需要。因此,可以有步骤地进行改革,进行创新。至于经费嘛,一是要节流,二是要开源。市财政也会争取多解决一些的。"王伊达这话说得原则,但是有分量。一个老资格的市委副书记,说起话来,就有一股子内在的底气。 汤若琴起身,给康宏生书记续了点水,又走到王伊达边上,王伊达笑道:"国志啊,小汤也是个人才吧?怎么就……" "啊,今天…… "汤若琴没等马国志说话,先解释了:"今天办公室搞会务的同志孩子生病,请假了。" "啊!"王伊达笑笑,指着汤若琴,对康宏生说:"这小汤,黄同同志可是很看重的。" 康宏生朝汤若琴望了下,没有说话。周天浩这时开口了:"刚才几位校长都汇报得比较全面了,我也没什么补充。我还是想说说综合楼的事。" 马国志咳了声,周天浩却没有停:"党校综合楼的建设,是我分工负责的。现在,楼盖成了,可是…… 刚才康书记和王书记也看见了吧,一些同志不断地在搞各种小动作。这很不正常。因此,我想借这个机会,请求市委在市纪委调查的基础上,正式作一个公布。国志校长也快到龄了,我想也不能带着这问题,回……" "天浩啊,这事宏生书记已经指示过了,就不说了吧。个人的事情是小事嘛!"马国志抢过了话头,道:"宏生书记,伊达书记,汇报就……" "好,就这样吧。"王伊达又问康宏生:"宏生书记,你看……" 康宏生低头喝了口茶,王伊达就说:"这样吧,宏生书记还想单独了解一下情况。我看,先就国志同志吧。" 马国志把茶杯子端了起来,又慢慢放下。丁安邦和吕专,以及周天浩,还有汤若琴,谁都没有说话,起身出了门。到了走廊上,丁安邦对汤若琴道:"食堂那边是不是还要去看看?" "好的,我就去。"汤若琴甩了下长头发,下楼去了。 吕专站在走廊的东头,正拿出支烟,点着火。党校四个副校长中,只有吕专抽烟。确切点说,只有吕专现在还在抽烟。马国志、丁安邦、周天浩从前都是不折不扣的烟枪,后来陆续戒了。而吕专,压根儿就不曾戒过。他烟瘾很大,一天要两包多。不过,他对烟的档次要求不高,中华可以抽,五块钱的双喜也可以抽。听说有时,有些班的学员给他送上一两条好烟,他往往会拿去换低档一些的。他的妻子黄小雅,原来在市医院工作,前几年辞职跟人做生意,结果据说赔了一大笔,现在连人影也难见着,到处躲债。吕专平时很少回市里的家,经常一个人住在党校老宿舍楼里。私下里,党校有些老师说,吴旗到处告马国志就跟吕专有关。当然,丁安邦是不相信的。一个堂堂的党校副校长,怎么会…… 丁安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吕专下午怎么会跟马国志一道回党校了呢?是碰巧,还是…… 马国志这个人,虽然也是老师出身,但是城府极深。即使丁安邦这样跟他共事了好几十年的老同事,也很难摸清楚他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以前,马国志没当常务时,经常和当时还是部主任的丁安邦他们在一块打牌、喝酒、聊天。马国志擅长说段子,而且说起段子来自己一点也不笑。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冷幽默"。后来,市里要提常务副校长时,马国志就凭借着丁安邦这样一批好哥们儿,硬是击败了市直要过来的一位一把手,自己坐上了常务的交椅,并且创造了党校从副校长中直接提常务的先例,也直接导致了王伊达的表态。在官场上,谁都希望自己的朋友能上,多一个朋友上了,就更多了一条路。可是,事实往往是,朋友上了,就不再是朋友了,至少不再是以前那种交头割肉的朋友了。距离决定一切!级别上的相差,其实就是最大的距离。 康宏生书记今天来,听汇报可能只是一个形式,现在才真正地进入了正题。马国志会说些什么呢?马国志现在的话,应该是有分量的。从党的用人方针来看,没有哪一个领导愿意用"有病"的干部,或者无能的干部,甚至是不放心的干部。出发点都是好的,只是后来的操作上,或者说后来人的发展太不能让人操控了。康宏生来,也恰恰说明了在市委书记的心里,党校常务的配备,已经提到了日程上。并且,他心里对人选已经有所考虑,但是举棋不定,甚或举棋难定。既然大的方向已经明确了,在现有的三个副校长当中产生人选,那么…… 丁安邦想着,心里突然一凉。按照任职年限和年龄,都应该是…… 可为什么不能定呢?市委书记还亲自来过问。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情况并不是按照常理来进行的,而是…… 周天浩大概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谈话的,因此早早地下楼去了。在楼下,他稍稍转了圈,又上了楼。在二楼,他看见丁安邦在发呆,吕专在抽烟。他也没停,径直上了四楼,在财务部门前停了会儿。他没有朝里看,而是轻轻地咳了声。接着,他听见里面也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这是他和祁静静之间的信号。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推开门,祁静静已经站在门口了。 "不是开会吗?听说市委书记来了?"祁静静上前用手环住周天浩的脖子。 周天浩低头亲了下祁静静的额头,说:"在个别谈话。我就来找你-谈-了。" 祁静静脸一红,嗔道:"就知道贫嘴。都两个星期了,也没见……" 这两个星期,周天浩一直在忙着博士论文,天天和妻子吴雪一道泡在图书馆里。这些年,虽然也在党校教书,但说老实话,知识的更新已经太慢了。读中央党校的在职博士后,他还真的学了些东西,至少思想观念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夫妻两个泡在一大堆资料里,边读边摘,边摘边讨论,竟然…… 上次和祁静静一道到市里,是两个多星期前了。祁静静前年从复旦大学分配过来,她的叔叔是南州市财政局的副局长。财政是老爷,要解决侄女儿的就业问题,就不是难事。祁静静分来后,先是在公务员培训部待了半年,然后就到财务部来了。财务部现在一共四个人,主任徐风,副主任空缺。还有两个,一个是快退休的老王,基本不上班,另一个就是祁静静。整个财务部的工作,事实上是祁静静承担着。祁静静的办公室是一个两间连体的套间,外面一间是她和老王的办公室,里面一间是财务储藏室,同时也是祁静静的午休室,室里放了一张小床,铺了素净的青花床单。对于这床单的气息,周天浩是很熟悉,也是经常回味的。但是,办公室毕竟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或者安全无误,周天浩是不会进这小套间的。 周天浩用劲抱了下祁静静,然后回过身,开了门。 祁静静脸还是红的,显然她是有所期待的。可是,周天浩已经把门打开了,她便道:"喝水不?" "不喝。"周天浩望着祁静静,心里却想着康宏生书记在底下,现在是不是正在和丁安邦谈话。而丁安邦,又会说些什么?对于即将开始的这次人事变动,周天浩从内心里来说,是对自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的。三个副校长当中,自己年龄虽然最轻,但另两位,相对于副厅级职位,也不算大,甚至正合适。从资历上,他就更没有竞争的实力了。丁安邦和吕专,都在他之前提的正处。上周末到岳父家,岳父还问到这事,周天浩说不想太参与了。当然,如果有可能,也绝不放弃。吴昌茂说这态度很好,年轻人嘛,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你有优势,绝对不能放弃。但是,考虑到目前的状况,也没必要去死争。这位前任市委副书记,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女婿道:"不参与不等于放弃!这事我适当的时候跟伊达同志和宏生书记说说。弄清楚了,再考虑下一步,切切不可盲动。" 祁静静问:"这次是提常务吧?" "大概是。"周天浩答着,手机响了。是丁安邦,让他下去,说轮到他了。 第三章 时令刚刚过了3月。南方大地上,此时正是万物萌生的时候。你随便往哪儿一看,都是新鲜的生命气息。凤凰山上,浓郁的绿色将整个山覆盖着。这些年,山上的树和草长得越发地快,越发地茂密。以前,向着山顶,还有曲折的小路可以上去,现在不行了,路全被树和草给封住了。密林中甚至有了一些小动物:松鼠、狐狸、狸子、獐子,偶尔还有野猪,也不知道这些动物是从哪儿跑来的。凤凰山只是一座小山,现在又全被党校的围墙围着。在围墙的最外边,便是一大片水田。再往外,是另一座叫孔雀的小山。这里的山也奇怪,一座座的,互不相连,却又近距离相望。孔雀山上有一座小庵,叫一粒庵。这座庵子从前是在凤凰山上的,文革时,被党校的造反派们给砸了。十几年前,党校附近的一些信男信女,商量着要在凤凰山上重建一粒庵,党校的老校长秦书成怎么也不同意,说党校这么严肃的地方,怎么能有一座庵子呢?信男信女们也无法,关键是凤凰山已经被党校给圈在围墙里了。因此,他们最后只好退到墙外,在孔雀山上建了一座小庵,还依旧名,叫一粒庵,并且铸了座大钟。这庵子虽小,香火却旺。遇上北风,香火的香味就会被吹到党校这边来。早晨和黄昏,庵子里大钟敲响,清亮激越,让周围的人听了,心总会清净。围墙内,山脚下,除了房子,还有一片湖水。这个叫雅湖的小湖,以前只是个池塘,后来开挖扩大了,便成了湖。雅湖这个名字,是王伊达的杰作。虽然党校的很多老师都认为这名字不太合适,但马国志说,这名字寓意深刻。党校党校,就是要雅。雅的意思有很多种,这里面伊达书记的意思更多的是侧重于人的修养。一个人雅了,还有什么工作会干不好?马国志这解释,当然牵强,但是,不管怎样,这湖就叫雅湖了,而且还在湖边立了一块碑,上面请本市著名书法家孔也先生写上了"雅湖"两个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湖初建成,王伊达书记亲自命名。是为记。"不过,这碑立的位置似乎不对,朝向操场。而这一面,恰恰是雅湖边上人最少的一边。大家都喜欢雅湖靠近凤凰山的那一边,清净,幽静,安静。前面有水,后面是山,总有一些田园的感觉。 党校大院里树木很多,品种却不多,主要是两种,一种是香樟,一种是梧桐。早些年种下的都是梧桐,高大,树冠巍然。梧桐在这个季节,刚刚才发出新鲜的小叶子,毛茸茸的,你朝上一看,看得见树枝间清蓝的天空。可是再过一个月,梧桐的叶子长密了,你想看天空,也只能是花花的一小片一小片了。香樟都是这七八年种的。香樟是一种南方树木,四季常绿,而且树冠端正,清香,悦人。现在,围绕着各主要大楼,四周都是香樟。除了这两种树木外,整个校园里也还零星生长着其他一些杂树,比如在进大门的左边,就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这棵树据说党校建校时就在,基本属于"地主阶级的产物"。有几任校长都曾经想将它砍倒,可是也很有几位老师发表了意见:可以留着,一定得留着。这是校史的见证,也是一个活的反面教材。树有何罪?只不过是一笑罢了。但不管怎样,它一直就这么留着,越长越高,也越长越老。夏天快尽的时候,它会结一些尺把长的皂角,没有人使用,只好成熟了,再落地,最后化作泥土。在教工宿舍楼的后面,还有一棵大银杏树,仅仅一棵,因此便不会结果。银杏是需要雌雄互相授粉的,这棵据说是雄树,没有雌树,就如同一个男人,没有女人,便产生不了后代。经过专家考证,树已经300多年了。在它身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树龄和价值。近到树边上看,其实上面刻了一些名字。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都是一两个字,或者是两个人的名字的组合。这其中的寓意,除了当初刻下字的人知道外,怕谁也难以弄明白。 银杏到了深秋,叶子发黄,这个时候,它扇形的叶片就经常被一些年轻的教师们捡起来,藏到书本里,或者在上面写上一段话,传给自己想传的人。周天浩第一次给祁静静写信,就是用的银杏叶。上面摘录了席慕蓉的一首小诗,其中有一段是: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祁静静看了,脸色绯红,从此…… 党校这两天开始忙碌了。 县干班即将开班。县干班是党校的主体班,市级党校重点就是培训县级干部。3月底,妇干班结束后,党校一下子安静了。上周,康宏生书记和王伊达书记来视察后,马国志专门召开了一次二级机构负责人参加的会议。会上,马国志传达了两位领导对党校工作的指示,同时对下一步的工作也提出了要求。丁安邦副校长主持了会议。马国志讲话结束,临时加了一小段,说:"我因为身体原因,到学校来得少。我已经正式向组织上提出来了,要求提前退下来。康宏生书记和王伊达书记,也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并且对党校下一步的班子人选进行了考察。我希望同志们正确对待,正常工作。" 下面没有掌声。这是党校每次开会不同于其他地方开会的一个鲜明的特征。党校内部会议是从来没有掌声的。按照某些教授的说法就是,党校工作讲的就是辩证,岂能随便给予掌声?掌声就是一种肯定。而辩证的马克思主义学说从来都要求,首要作出正确的判断,然后才能给予值得的掌声。马国志当常务之前,常务校长秦书成是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干部,在部队听掌声听习惯了,第一次开会,讲完话竟是鸦雀无声,禁不住有些生气。马国志事后汇报说:"这习惯已经好几十年了。没有掌声,不代表反对。在党校,如果真的反对,立即就会有人站出来的。没有掌声,已经是一种起码的肯定了。" 秦书成当然不高兴,但后来也就认同了。因为部队作风,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他还是端着部队首长的架子,结果在会议上,立即就有教授站出来,当头狠批,根本就不留情面。这一下子,他明白了马国志话的意思。吴旗就曾经有一次,直接抓住秦书成说话中的一个小问题,站在会场上,一口气发挥了20分钟,弄得秦书成似乎成了个小学生。这以后,他再也不提掌声之事了。 丁安邦喝了口茶,茶味有点浓,他皱了下眉头。县干班教学是吕专分管的,此刻,他正在通报这一期县干班工作的安排。这对于党校来说,也是老生常谈了,程式化,经验化。但是,吕专特别提出了一条,就是从这一期县干班起,"重点加强对学员的经济理论培训。特别是当前经济形势下,对宏观经济管理和微观经济处理的应变能力。这方面,请经济学部延主任延教授要好好准备。以后,经济学在党校培训中的比重还将进一步加大。" 吕专这话,与康宏生书记来视察时他所汇报的内容是相关的。 丁安邦听着,他并不太在乎县干班到底培训些什么。都是县级干部了,真要说培训,理论水平和实践经验都很丰富。人家来学习,是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你可不能把他们当做小学生一样,一点点地灌输。他这几天,一直到现在,还在想的是那天吕专怎么就和马国志一道,怎么就坐在马国志的车子里呢?吕专后来又和康宏生书记,以及王伊达书记说了些什么?在三个副校长当中,丁安邦觉得周天浩目前还基本不具备竞争的条件,那么只有吕专了。依吕专平时的个性,他似乎也对位子不太感兴趣。更严格些说,吕专是典型的学者性格。当年,吕专提拔副校长时,凭的就是几大本厚厚的专著。在全国党校系统,吕专的学术影响是很大的。他的研究面十分广,观念新。目前南州市委党校,唯一的一个获得了带硕士生资格的教授,就是吕专。这样一个学术型干部,难道也会…… 那天下午,康宏生书记和王伊达书记跟周天浩谈完话后,又找了汤若琴和延开辉等几个二级机构的负责人谈话。到吃饭时,已经是6点多了。党校食堂,因为面对的对象不同,与一般的高校食堂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如其说是食堂,不如说是饭店更确切些。除了一个大厅外,大厅后面又特别修建了一座小楼。这里全是雅间,也就是包间,一共有12个包间。平时不开班的时候,这包间看似闲着。可是一到开了班,包间就忙不过来了。特别是县干班,不论是中午还是晚上,总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在包间里吃饭的。还有企业班,中午也是爆满。王伊达对这里情况当然熟悉,但康宏生是第一次来。一进了包间,康宏生就笑着对王伊达道:"跟我们的大酒店也差不多了嘛!"他指的是装潢。这是装潢得最考究的一间,平时一般为校长们预备着的。就是县干班学员吃饭,也得先请示了校长才能动用。因此,这间包间在党校内部还有一个名字,叫"一号包间。" 一号包间不仅装潢考究,餐具也很特别——全是精致的瓷器。餐厅的服务员也经过了特别挑选,两个都是从市联大礼仪班招来的,人长得甜,做事也麻利。一个姓刘,一个姓汪。尤其是小汪,端庄大方。上次大酒店的老总来党校学习,一眼就看上了她,差一点挖去。最后还是王伊达副书记出了面,说"人是党校最初培养的,在党校更有利于工作",大酒店老总方才作罢。不过,党校这边接着就给两个人加了工资。一个人的优势,一竞争就显示出来了。优势就是价值,价值就是工资啊!食堂这一块也是党校三产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没有留得住学员们的服务,收益就会大大减少。200多号人的福利,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马国志请康宏生书记坐在中间,康宏生笑道:"到了你党校,你得坐中间,我可不买单的。要与国际接轨嘛…… "国志,你就坐中间吧,宏生书记坐右边,我坐左边。"王伊达说着,就坐到了马国志的左手边上。丁安邦、吕专和周天浩也就依次坐了下来。汤若琴坐在最下边,三个司机则在外面单独用餐了。 "马校长,你看,这酒…… "丁安邦问。 马国志朝王伊达望望,王伊达道:"晚上,就稍稍来一点吧。宏生同志,你今天到党校来视察,我是校长,我得敬你一杯。" 康宏生一笑:"对啊,你是校长嘛!那就……" 汤若琴向小汪示意了一下,不一会儿,小汪就拿来了五粮液。开了瓶,先从康宏生书记倒起。王伊达说:"先倒一小杯吧,宏生同志一般是不喝酒的。" 酒全部倒好后,马国志提议道:"今天市委两位领导亲自到党校来视察,这是对党校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来,安邦校长,吕校长,还有天浩,我们一起敬两位领导。都干了!领导们随便…… 丁安邦一抬头,把酒喝了。康宏生书记只是端了下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又放下。王伊达就爽快多了,一杯子见了底。吕专把酒杯子端着,没有喝。马国志问:"怎么了?吕校长,喝啊…… "这酒我真的…… 最近身体不是太好。中央党校出版社那边,一直在催着书稿,所以就赶时间,身体就…… "吕专有些为难。 马国志还想说不就一杯小酒嘛,康宏生书记先说了:"吕专同志是党校教育方面的专家,我们得好好保护。你的书,有好几本,我都学习过啊…… "这…… 谢谢康书记。不过,我的书倒是值得看的,我自认为还是有些思想、有些观点的。"吕专把杯子放了下来,继续道:"现在,党的高级干部,很多就是缺乏学习。没有思想,没有观点,怎么能……" "吕校长哪,康书记可是中央党校的研究生,理论水平很高啊!就别再…… "马国志让小汪给斟了杯酒,端着站起来,"康书记啊,我这杯酒,是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哪!让我提前休息,这就是对我的最大的照顾了。" 康宏生将杯子端在手里,道:"身体第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来,我敬你…… 这回,康宏生书记把酒喝了。马国志又敬了王伊达一杯。马国志说:"伊达书记是党校的第一校长,感谢伊达书记这几年对我工作和个人的关心。我再不能喝,这杯也得喝了。" 王伊达朝马国志笑笑:"我只是挂名而已,你们才是真正做工作的。这样吧,这杯酒,我敬你们几位校长。"说着,王伊达就干了。丁安邦和周天浩也干了,吕专只是意思了一下。既然康宏生书记都说要保护了,王伊达还能让他喝?世间上最好的酒场,是哥们儿在一块喝酒,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彼此彼此,喝酒划拳,不亦乐乎。而世间上最让人难受的酒场,就是官场上的酒场。特别是在座的人员,级别上悬殊较大,喝酒的气氛基本上是不可能调动起来的。倘若领导主动,下面的人受宠若惊,有些惶恐;倘若下面的人主动,领导不动,那就更糟糕。因此,这样的酒场,礼节大于情趣,应付大于快乐。 丁安邦平时好点酒,按照老婆魏燕的说法,叫"好这一口"。他喜欢几个人在一块大杯喝酒,大声说话。喝到兴起时,呼地一杯子下去,真正地有了英雄气概。但是今天,他不能这么喝了。他端着杯子,"打的"敬了康宏生书记和王伊达副书记各一杯,然后又敬了马国志一杯。敬完后,就回到座位上。刚坐下,他的手机响了。 丁安邦按下了接听键,却并没有听,而是拿着手机,出了包间的门,到了走廊上才道:"正吃饭呢。" "我当然知道你在吃饭。"李化问道:"是那事吧?怎么样?" 李化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他问的当然是康宏生书记来的事。具体到他说的"那事",丁安邦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晚上再给你电话吧。正在……" 李化挂了机,丁安邦站在走廊上,朝窗外的天空看了眼。天已经黑了,偌大的食堂里,就传着他们这边吃饭的声音。他正要往包间里走,小刘过来了,喊道:"丁校长好…… 丁安邦"嗯"了声,小刘说:"听说丁校长要……" "要什么?你怎么…… "丁安邦问。 "我刚才在外面听见周校长打电话,所以就…… "小刘说着,推门进了包间。丁安邦回味了一下她刚才的话,周天浩打电话说到这事?而且…… 周天浩的话是应该有一定来头的。他的岳父在南州官场上是个风云人物,虽说退下来了,老面子还在,消息灵通得很。不过,这话通过小刘这么一个餐厅接待员讲出来,丁安邦总觉得有些别扭。他吐了口唾沫,又咳了一声,便回头推门进了包间。 酒正在喝,不过看得出来,气氛已经是很淡的了。 王伊达正和马国志低声说着话,不时地抬起头,跟康宏生说上两句。丁安邦等王伊达话说停了,就问汤若琴:"主食好了吧?" "好了。"汤若琴说:"面条和米饭,一样上点吧。" 小刘出去后,王伊达问周天浩:"昌茂老身体还行吧?他一直很注意的。" "还行,每天暴走一个小时。"周天浩笑着,"现在是老年人锻炼的时代,他们比年轻人更注意了。" "我看也是。昨天我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宏亮,中气足啊!"王伊达接着道:"回去后告诉吴老,他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丁安邦脸色虽然没动,但心里动了一下。吴昌茂说的事?什么事?不会也是…… 晚上,康宏生书记和马国志他们走了后,丁安邦回到办公室,赶紧给组织部的李化打电话。李化说这事现在组织部还没拿意见。其实,也不需要组织部拿意见的。人事上的事,老丁哪,你也清楚,都是主要负责人定的。他们有了意向,给组织部门稍稍提示一下,然后再进入考察。现在关键的是,你得把主要负责人吃住。不仅仅是王伊达王书记,还有雨田市长和宏生书记,最好是宏生书记。不过,这人不太容易…… 你得…… 丁安邦皱了下眉,说:"依目前的情况,如果真在三个人当中……" "这事难说啊!老丁哪,原则是在三人之内选择。第一,也可以选择你,也可以不选择;第二,如果组织上认为三个人都不合适,外调也是正常的吧?"李化是搞组织的,当然知道这里面的道道。 丁安邦心里又打鼓了。是啊,变数很大。三个人都符合条件,选谁都有理由;三个都不选择,也有理由。如果真这样,那…… 那天晚上,丁安邦在办公室里一直呆到10点多。其间,他打电话给魏燕,说学校事忙,晚上就不回去了,反正学校里也有宿舍。10点10分,他下楼回宿舍,朦胧的灯光中,却瞥见周天浩从祁静静的房间里出来。他赶紧将身子隐到树后,周天浩朝四周张了张,便迅速地走了。等着周天浩走远,丁安邦才出来。回到房间,他想以前一直听说,这次可是见着真的了。这周天浩胆子也是特大,妻子就住在党校里,他就敢…… 大概是晚上喝了几杯酒,实在熬不过去了,才…… "安邦校长,你也说说吧。"马国志的话,一下子把丁安邦拉了回来。他脸一张,笑笑,又低头喝了口水,然后抬头望望马国志,才道:"就按照刚才吕校长的安排吧,县干班关键是要提高水平,课要讲出水平。另外就是后天的开班式,二级机构的负责同志都要参加。" 会散后,马国志单独把丁安邦找到自己办公室。刚坐下,马国志就道:"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不都是马校长安排,我只不过是具体做点事而已。"丁安邦有意识地把话说得圆滑些。马国志和王伊达的关系十分铁,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马国志还是能影响整个局面的。 "我一直在说,赶紧退下来,让你们来嘛!占着位子不做事也不行哪,是吧?安邦哪,我们共事也30年了吧?" "30年了。我到党校时22,现在都……" "是啊,快啊!这次我给伊达同志和宏生书记都推荐了你。不过,我只能是推荐推荐哪,重点还要靠你自己。"马国志停顿了一下,丁安邦插了句:"谢谢。"马国志又道:"这事情很复杂,我也没有料到。复杂啊!主动点,积极些,这个时候了嘛,还不主动,还不积极,怎么行哪?是吧。" 丁安邦想问怎么个主动怎么个积极法,但话到嘴边,还是憋回去了。都是正处级干部了,还问这个,岂不显得小儿科?马国志一边将桌上的文件收拾了下,一边问:"吴旗最近?" 丁安邦一听就明白了,马国志问的是吴旗最近的情况。上次康宏生书记曾让吴旗第二天到办公室给他汇报。丁安邦第二天特地注意了一下,吴旗上午确实到市里去了。但是,下午他再看吴旗,似乎还是一样的表情,没有什么异样。是没见到康宏生书记?还是见着了,却仅仅是汇报了下?或者是被康宏生书记批评了一顿?都有可能,也都有不可能。吴旗不说,谁也不好过问。而且,对于吴旗所要反映的情况,丁安邦的心情也是比较复杂的。在新老交替的关键时刻,他是不希望马国志出事的。马国志出事,最坏的可能就是党校会调来新的常务。何况平时,马国志对丁安邦也还是不错的。从这么多年的接触和了解来看,马国志也不应该是一个喜欢贪的人。也许综合楼只是个意外,甚至吴旗所说,也只是传闻。然而,丁安邦的内心深处,却又对吴旗不断地上访有些"幸灾乐祸"。党校综合楼在开工前,本来是定了由丁安邦副校长来具体负责的。但是到了开工当天,却变成了由周天浩负责。马国志的理由是:负责基建,事头多,要跑路,就让年轻人来吧。丁安邦也只好同意。他当时也没想到,这综合楼会成了马国志和周天浩的一块心病。有时,他会揣想:要是自己真的一直负责了,会怎样?会不会收施工方的好处费?会不会?据说周天浩不仅仅收了钱,还收了"色"。按吴旗的话说,就是:"大楼起来了,道德倒下了…… "吴教授,似乎…… 还那样吧。"丁安邦模糊着。 马国志叹了声:"我可知道,他找了宏生书记,狠狠地说了我和天浩一通哪!宏生书记让纪委再核实,可能这两天,纪委还得过来。" "也是,怎么老是…… 这个吴旗,唉!"丁安邦脸上有一种忿忿相。 "也没事嘛!他上访是他的权利,怕就怕有些人在背后鼓动。人走茶凉,我这不是还没走嘛,茶可就凉了啊!"马国志说着,坐了下来。丁安邦道:"人心不可测啊。不过,他们说让他们说,嘴长在他们脸上,怎么办?纪委这两天来,要不要安排一下?" "你看着办吧!"马国志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徐主任在吗?在,好!请他过来一下。" 丁安邦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马国志在后面道:"安邦哪,后天的开班典礼,我就不参加了,你主持一下吧。还有伊达书记,你给他汇报一下。" "这…… 行!"丁安邦道。 第四章 县干班开班典礼在阶梯教室举行。市委副书记、党校第一校长王伊达亲自参加,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李化也一道过来了。 党校跟正规的高等院校不同,它本身就是党的理论教育与研究的基地,因此,党校工作就带有很强的政治性。党校不存在招生,每次开办各种类型的"班",基本上都是与相关单位联合的。这里面,联合得最多的就是组织部。像县干班,就是由组织部提出一个具体开班方案,再确定人数,通知到各县和市直单位。党校只需要负责授课和开班期间的日常管理就行了。当然,每个班都是要象征性地收一些费用的。这费用的一部分,用于改善党校的办学条件,另一部分,则作为市委组织部党校工作的经费,通过适当的方式,划给组织部了。每个班的费用不同,像县干班,两个月,除日常生活费用外,每个学员缴纳800块钱。这对于都是县干的学员来说,基本不算收费了。但像有些班,比如科干班,一个月收费就200元。就连学时最长的4个月的青干班,收费也只有800元。因此,从收费和其他各个方面来看,党校最愿意开办的就是县干班。 丁安邦陪着王伊达和李化先在阶梯教室的后面休息室坐着,李化说:"国志校长今天——""啊,这个我已给伊达书记汇报过了,他自己也亲自汇报了。身体不好,不方便。"丁安邦笑着,说:"国志校长这是在撂担子啊…… "是好事嘛,安邦校长年富力强,不挑担子谁挑?"李化这话,是有意识说给王伊达副书记听的。王伊达没动声色。 丁安邦哈哈一笑:"我也老啦,担子得给他们年轻人挑了。" "安邦校长可不能这么说嘛,现在可正是…… "李化点了一下,两个人就像唱双簧似的。王伊达却一句话不说,只顾喝着茶。汤若琴进来了,贴在丁安邦的耳边问:"那些…… 是不是待会儿一道?" 汤若琴说得含糊,丁安邦心里清楚,她指的那些,是指党校给王伊达和其他一些领导的茶叶。正是茶季,赶上党校县干班开班,正好用茶作礼品。往年,就是没赶上开班,茶叶也是要准备的。这些茶叶,是前几天周天浩特地到西湖梅坞买来的。本地的茶叶虽然也不错,但对于领导来说,是太习惯了,太熟悉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熟悉的茶叶也就没有口味。马国志当常务后,第一年就从西湖买了一批龙井,结果大受欢迎。很多领导在第二年春节时,就有意无意地问到这茶事。从此后,到梅坞买茶,已经成为党校4月的头等大事。上周,马国志来开了校务会后,周天浩就专门跑了一趟。好在杭州市委党校那边已经提前作好准备,周天浩到了,付钱拿茶,这就顺当多了。梅坞的茶正宗地道,但价格也是贵得出奇。尤其今年,每斤涨到了800。周天浩打电话给丁安邦一商量,想缩减一点规模,但算来算去,往年买的100斤都是有头子的,今年缩减规模后,少了谁呢?谁也不能少。就是再贵,也还得扛着。100斤茶,送出去的80斤,40个人。这可都是些不一般的人,除了领导,就是关系到党校利益的相关单位负责人和特殊单位的具体经办人,比如财政局、组织部,还有电视台,以及纪委等。剩下的20斤,几个领导和具体经办人,也总得喝点味道。 "就这么办吧。"丁安邦边点头边道。 汤若琴出去后,王伊达突然侧过脸来,问:"纪委来过了吧?" "没有。我听说是最近有些另外的事。"丁安邦答着,他看了眼王伊达的脸色,似乎有些疲惫。其实,党校综合楼的事,虽然明里看起来是有人在搞马国志和周天浩,但实际上,这事与王伊达也有关。几千万的工程,马国志知道分量,他不会轻易拍板的。最后的拍板,一定是得到王伊达的默许的。据吴旗的反映,施工方给出的工程回扣高达200多万,其中涉及到马国志、周天浩的,数字都是几十万以上。当然,这只是吴旗的一面之词,当不得真的。 "啊!"王伊达舒了口气,"这个事情,党校这面要多做工作。对有些同志,要说明真相。特别是领导同志,更要旗帜鲜明。不然,容易乱哪!安邦同志啊,党校是做人的工作的,我们首先要做好我们内部同志的工作啊…… "这个…… 我知道。我会做的。"丁安邦看了看表,站起身,走到休息室门边,开门朝阶梯教室望了下,人来得差不多了。又向周天浩招招手,周天浩点点头。他退回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伊达书记,李部长,可以开始了吧?" "好吧!"王伊达说着起身,李化跟在后面,丁安邦在最后,进了阶梯教室。桌上的席卡已经摆好了,王伊达居中,左边是李化,右边是丁安邦,然后两边依次是吕专和周天浩。丁安邦扫了一眼下面,这次县干班学员一共40人。其中6个县共15人,其余都是市直机关的处级干部。这里面,分成三种类型。一类是刚刚提拔的副县级干部,一类是从副县级提拔到正县级岗位上的县级干部,还有一类就是需要学习充电的县级干部。县级干部的素质,自然不同于一般干部。有人说,中国的精英都在党内。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别扭,但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党是中国优秀分子的代表,精英当然应该在党内。这既说明了党员的广泛性,又体现了党的号召力。 "都齐了,王书记,你看…… "丁安邦扭过头问王伊达。王伊达点点头,丁安邦道:"同志们,南州市委党校第24期县干班开班典礼现在开始…… 一片掌声。县干们是善于鼓掌,也知道适时地鼓掌的。 等掌声停了,丁安邦继续道:"今天,市委副书记、党校第一校长王伊达同志、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李化同志,亲自莅临我们的开班典礼,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领导的到来…… 这回,掌声更响了,也更密了。 丁安邦喝了口茶,听着掌声渐渐停下来,才道:"今天典礼的议程有三项,一是请党校副校长吕专同志就24期县干班的教学和管理工作,作专题说明。二是请学员代表发言。三是请伊达书记和李化部长作指示。下面,先请吕专副校长作说明。" 吕专的说明不长,加上他讲话的语速快,不到20分钟,说明就作完了。掌声之后,丁安邦说:"刚才吕专校长的说明,随后还将分发到各位学员手上。具体的学习日程安排,在班会上将进行公布。下面,我们请学员代表、团市委副书记任晓闵同志代表全体学员作表态性发言…… 任晓闵就坐在第一排,她个子不高,头发向上不经意地盘着,圆脸,大眼睛,穿一套得体的休闲服。她快步走到主席台左边的发言席边,然后侧脸向主席台上笑了笑。丁安邦看到,她的脸有些微红。毕竟才是个三十挂边的女干部,面对这么多资历都比她老,年龄都比她长,级别又几乎都比她高的干部们,她不紧张才不正常呢。女人一紧张,脸色微红,恰恰增添了几分说不出来的妩媚。周天浩朝她看着,眼神里竟然一瞬间有了三分迷离。 "尊敬的王书记,各位领导,同志们:今天是党校第24期县干班开班典礼,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在这里,系统地学习党的理论和思想,系统地学习当前经济管理的理论和实践,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也是迫在眉睫的。"任晓闵停了一下,刚才大概是紧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停了一会儿,任晓闵的声音渐渐恢复了正常。毕竟也是一个团市委的副书记嘛,大大小小的场合也经历过不少。她提高了声音,道:"在这里,我代表全体学员,向各位领导和老师们表态:我们一定珍惜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认真学习,勤于思考,勇于创新,不断实践,同时注重在学习过程中,不断反思,不断提高,从而进一步加强我们的党性,锤炼我们的意志,提高我们的水平,增强我们的能力,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经济服务,为社会服务。谢谢大家…… 任晓闵向着台上和台下分别鞠了个躬。这两个躬一鞠,掌声像潮水般涌了起来。别看这些县干们平时坐在台上,一本正经,到了这儿,大家都是县干了,也就放开了,没了架子。人一旦放开了,没了架子,天真就显现了,这会儿,他们看着虽然不太漂亮,却十分干练清雅的任晓闵,掌声都真的是发自内心的了。李化也凑到王伊达的边上,笑着说:"还真不错。三年前,她刚刚从县里考到团市委来,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可……" 王伊达向任晓闵望了眼,正好与任晓闵的目光相遇。王伊达的目光里含着的是欣赏和鼓励,而任晓闵的目光里,含着的却是期待与激动。 丁安邦将话筒向嘴边移了下,然后道:"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副书记、党校第一校长王伊达同志给我们作指示…… 王伊达向着底下压了压手,意思是掌声可以停了。等阶梯教室都静了下来,他才把茶杯端起,轻轻地抿了一口,又环视了底下一遍,才正式开始"指示":"同志们,党校第24期县干班,是在全市上下努力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的关键时刻,经市委研究同意,正式开班的。这个班,意义重大,责任重大。" 接着,王伊达从三个方面阐述了县干班意义和责任,同时穿插介绍了南州市经济社会发展的有关情况。最后,王伊达勉励大家:"珍惜机会,把握机遇,深入学习,努力实践,争取通过学习,进一步提升从政能力和管理能力。同时也希望党校做好教学和实践工作,抓好服务,给学员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我相信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第24期县干班一定能圆满成功…… "谢谢!"王伊达说完最后两个字,掌声已是迫不及待,就像一只只从握紧的拳头里蹦出来的音符,在阶梯教室里不断地撞击着。 丁安邦问李化,要不要说几句。李化摇摇头。他又问周天浩,也是摇头。丁安邦便道:"开班典礼到此结束,稍后请全体学员参加第一次班会和支部会。" 周天浩走下主席台,慢了点步子,正赶上任晓闵走过来。任晓闵喊道:"周校长,我在县里的时候,听过你讲课。" "啊,是吧?"周天浩不无惊喜地问。 "是啊,那次是给我们全县干部讲宏观经济学。我到现在还记得,周校长讲得很风趣很幽默,也很通俗,大家听了很受启发。"任晓闵道,"这次周校长还会亲自给我们授课吧?" 周天浩一笑,看了眼任晓闵:"这次没有安排。不过你放心,这次我们安排的教授都是最高档次的。有什么意见,到时直接跟我提。" 丁安邦陪着王伊达和李化,从后面休息室出来。王伊达10点还有一个会议,因此急着赶到市里。李化也说要走。上车时,李化对丁安邦又交待了一句:"关键时刻,要有点非常手段哪…… 丁安邦点点头,车子走后,他回到休息室,他的杯子还丢在那里。在门口,正碰见吕专。吕专脸绷着,问:"这个班不是说好我带的嘛,怎么换了周天浩?" "这是王伊达书记的意思。"丁安邦没有多解释,进屋拿了杯子,转身就走了。 阶梯教室的楼前是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四周,都是香樟。丁安邦走着,就闻见香樟清香的气息,他是喜欢香樟的。早些年,党校的一位老教授鲁飞白,曾专门给丁安邦上过一课,内容就是香樟,说香樟的气息是君子的气息,是纯正的气息。做人也得像香樟,清香自守。老教授已经离退休回老家快10年了,丁安邦每每闻到香樟的气息时,总会想起老教授的话。谁不希望成为君子?谁不愿意外洁内正,端庄持修?可是…… 丁安邦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香一直地润到了心肺里,润到了灵魂里…… 丁安邦是学政治的。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意气风发过。可是,随着这些年岁月的磨洗,他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地被打磨得光光滑滑的了。但不论怎么光滑,他在内心里一直记着老教授所说的关于香樟的话。每每从香樟树下经过,他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一个人,也许不能对这个纷纭的时代做出什么,但是总可以对自己的内心做点什么。内心世界的清洁,就是对社会的最大的贡献。 丁安邦抬头朝树上看了看,新鲜的叶芽已经长开了。 "丁校长哪,有雅兴,看树叶?"从身后传来打招呼的声音,丁安邦一回头,目光就与莫仁泽的目光相遇了。 "莫主任哪,好,好!"丁安邦伸出手,同莫仁泽握了一下。莫仁泽是桐山人大的常务副主任,刚刚提成了正处。在此之前,他是桐山县委的副书记。他同丁安邦是大学同学,只是年龄上,他比丁安邦要大一点,平时来往也不太多。丁安邦记得,莫仁泽到市委党校来学习,前前后后,可能也有四五次了。 "老了,退了,还来学习。哈哈。"莫仁泽笑着摸了摸秃顶。 丁安邦也哈哈一笑,道:"活到老,学到老啊!都一样,都一样…… 莫仁泽向前走了两步,身子几乎要靠到丁安邦的身上了。丁安邦稍稍让了让,莫仁泽说:"党校人事要动了吧?这次,老同学应该……看刚才的典礼,我觉得……" "啊,啊,啊!是要动了。不过,情况还……这都是组织上的事,服从组织,服从组织!"丁安邦故意将话说得轻巧些。莫仁泽晃了晃头:"组织是决定,关键是个人哪!安邦哪,你啊,还是……" 丁安邦又笑笑,问莫仁泽到人大后感觉怎样?"怎样?退了吧,不过也乐得轻松。人大嘛,你想做事,事情就永远做不完。你不想做事,事情就一件也没有。不都是程式化?这你比我清楚。我现在可是自在多了。每天坚持走路,一般应酬绝不参加。你看,这身体,也看着精神些了吧?"莫仁泽用手拍了拍肚子,丁安邦觉得他的肚子好像是小了一圈。 "退下来好啊!像国志校长,多轻松。官场如战场,总得费脑筋哪!"丁安邦说:"我还有点事,你这是……" "去开班会。"莫仁泽挪动了步子,刚走了三步,又走回来,拉住丁安邦,小声道:"安邦哪,这个机会可得好好把握。最后一次了,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 莫仁泽走后,丁安邦慢慢地回办公室。当年大学毕业后,莫仁泽直接回到了桐山县。他先是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后来改行当了公社秘书,再后来当副主任,书记,一直干到县农业局长,副县长,组织部长,再到副书记。莫仁泽这人长相憨厚,但内心却相当复杂。这些年,随着位子一步步地往上升,桐山当地对他的议论也越来越多。丁安邦偶尔到桐山出差,总会有其他同学在背后说到莫仁泽,说他是桐山实际上的一把手。特别是人事,没有莫仁泽的首肯,就是书记想动一个人,也不太容易。关键是他在桐山盘下的根太深了、太大了、太牢固了。桐山现在的科局级干部中,有一半以上,是在莫仁泽手上提起来的。就是县委和政府班子中,也有1/3的人,是莫仁泽培养的。这样的一个老杆子,就是明里不当一把手,内在里在桐山还不是呼风唤雨,顺水顺舟?在政界,桐山干部对莫仁泽的评价是:敢想敢为,作风泼辣;而在民间,则是专横胆大,手腕强硬。丁安邦另一个大学同学,在桐山中学教书,这个同学为儿子提拔的事,找到莫仁泽。莫仁泽很客气地答应了,却迟迟不办。后来,这同学只好意思意思,事情才算办成了。这同学与丁安邦说起这事,还一肚子恼火。丁安邦安慰他:不是莫仁泽同学非得要你送,而是规则使然。你不能坏了他的规矩。对于莫仁泽,他可能只是习惯,只是坚守着规则而已。 丁安邦这安慰自然有些荒唐,也有些强词夺理。有一次,他到桐山,趁着酒劲,说了莫仁泽几句,莫仁泽却笑道:"惯性…… 好一个"惯性"!年前,莫仁泽从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退到人大当常务副主任,级别上解决了正处。正月,在市里,大学同学聚会,莫仁泽在酒桌上发表了一通感慨,大意是现在是退下一身轻了,从此后要好好养身体,栽花种草,怡然自得了。同学们都笑,莫仁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 据部分同学后来透露,莫仁泽正在被桐山的土地案件困扰着。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及时脱身了。从县委副书记退到人大,也是一种策略。中国人嘛,都同情弱者。人家都退到人大了,何必还…… 进了办公室,机关纪委的火灿书记过来了,告诉丁安邦,市纪委调查组将于下周到党校。 "你安排一下吧。"丁安邦道。 火灿点点头,出去了。火灿是从部队转业的干部,这人厚道,在党校,因为不是专业型干部,因此说话也少,平时都很低调。马国志就曾经说过:这样的纪委书记让人放心。把市纪委调查组来安排的事交给火灿,既名正言顺,也令丁安邦踏实。 如此关键时刻,可不能有半点闪失啊! 第五章 下雨了。 4月的雨,清凉凉地打在党校的树和建筑上。绿色愈绿,且绿得近乎透明。凤凰山上,绿是堆着的,就连山脚下的雅湖,也汪着一层流漾的绿色。县干班开班刚刚一周,事实上才4天,情况就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开班典礼时,全班到了38人。第一天上课,有35人;第二天,成了30人;第三天,是27人;今天,第四天,在蒙蒙的细雨中,当胡弦走进教室时,偌大的教室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个学员。他放下讲义,皱着眉头,数了下,18人,1/3多点。他问班长任晓闵:"人呢?" "都……有事去了。"任晓闵道:"今天是周末,可能……" "这…… "胡弦想发作,但看着任晓闵一脸的无辜,他把火气压了下去。胡弦个子高,但瘦,站在讲台上,就像一根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树干。此刻,这根树干强压着自己体内就要迸发出来的不快,打开讲义,大声道:"今天我们讲宏观经济学第二讲。" 胡弦生气是有理由的,但是,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种生气是毫无作用的。党校教育跟全日制教育不同。全日制教育有很强的制度约束,而党校教育,因为教育对象的不同,约束度就小。虽然第一次班会上,也制定了纪律,包括上下课纪律、生活纪律等等,但要想真正让这些学员们遵守,那可是难上加难了。特别是县干班,都是县级干部,平时以自我为中心惯了,突然一下子受到纪律的约束,怎么适应得了?何况既是县干,在当地和单位上,都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有的甚至就是一把手。既是人物,事情就多。为人民服务是不因为你在党校学习,就临时停止了的。工作追着你,事情等着你,你不处理,谁来处理?第一次班会上,作为班主任的胡弦,面对着底下这些级别都至少和自己一样的县干们,宣布了三条纪律:一、服从教学安排,坚持理论学习与实践相结合。 二、按时上课,勤于思考。出勤率达到90%以上。 三、教学相长,真正达到学以致用。 这三条纪律,有些笼统,但也很全面,既包含了学习方式和学习要求,又对具体学习,比如上课,进行了界定。县干班最头疼的就是上课。县干们的特点,一个字:忙!上课时,教授在上面讲得正起劲,底下冷不丁就响起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大家不由得侧目,谁的手机铃声如此大胆?啊,原来是市财政的王局长的。这人年轻,铃声大胆点,也正符合。野花刚采过,又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声音高亢,震得教室里都有些颤动。教授也只好停了话题,看着物价局的小李局长拿着手机,出门去接电话了。班会上,不准在上课时接听电话,也是一条口头纪律。可是,纪律刚宣布,就作废了。没人遵守的纪律,就是作废的纪律。这些县干们,你也不好直接批评。就是批评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除了在上级领导的场合,他们的手机处于震动外,他们何时曾让手机停息了声音?胡弦按照自己的讲义,开始一层层地往下讲。党校的教授们练就了一种本领,就是不管底下多少人,他能照样讲自己的课。一般情况下,老师与学生应该有个互动。但党校教育很少,讲课就专门讲课,讨论时再专题讨论。县干班的教学就采用了五种方式:教授讲课,看录像听课,专题报告,专题讨论和外出学习参观与实践。说是两个月时间,但一细分,每种方式的时间就很少了。比如教授讲课,这一期只安排了40个课时,按每天上午两个课时下午一个课时来算,也就三周不到。另外安排了听录像20课时,专题报告20课时,专题讨论20课时,外出学习参观与实践30课时。这些课时的安排,明显地看得出来,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为什么出现弹性?就因为对象不同,约束太死,不如不去约束。党校的教授们长期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现状,见得多了,也就慢慢适应了。我讲我的,你听你的。至于多少人听,多少人又听进去了,那不是我的事,是你自己的事。都是国家公务员,都是党的干部,这点,你们比我们教授还懂。既然懂,哪还需要我们再督促?不需要了啊!不需要!下课后,胡弦同仁义县委的组织部长余威站在门外抽烟。余威是市里人,而胡弦是仁义人。这样,两个人之间就有了某种关联。 胡弦问:"现在实行常委负责制了,这边,有变化没?" 余威把烟灰弹了弹,笑着说:"有什么变化?常委负责制,最没有变化的就是组织部。虽然只有一个专职副书记了,可是他就分管组织。" "啊,也是!"胡弦道:"组织嘛,这可是命脉。哪能随便放弃?" 余威以前是市委组织部的县乡干部科的科长,5个月前,被提拔到仁义县任常委、组织部长。在市属六县组织部长中,他年龄最轻,今年才35岁。35岁进入县委常委班子,在县一级本身是比较困难的。除了前几年坚持要求过的县级班子中,必须有35岁以下成员外,其余就很难见到。县里干部,因为起点低,20多岁还是一般科员,30多岁升成股长,四十来岁争个副科,五十来岁打马回家。就仁义县,国家公务员这一块就1900多,副科级以上的干部600多人。而40岁以下的,占不到20%。但在市里就不一样了。20多岁工作几年,一般都成了副科,30多岁上正科。县里的提拔坎儿是科级,市里的坎儿变成了处级,到了省里,就成了厅级。越往上,占有的优势越明显。尤其是这几年,干部空降成了常事。县乡干部,有的干了十几二十年正科,到头来,也难以再往上一步。而上面的三十大几的小年轻人,一下来就是副处。不能不说,县乡干部们有些抵触。可是,抵触归抵触,服从组织安排是一个党员的基本要求。余威因为一直在组织部门呆着,对县乡干部的情况也很熟悉,因此到了仁义,也就很快适应了。 党校县干班的学员组成,其实本身就很微妙。一个班,三四十个人,乍一看,都是处级干部。可是细一分,你就会发现,这里面有不同的类型不同的情况。一部分是重点培养的,像余威、任晓闵;一部分是正常提拔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特殊情况,到党校来强化学习的。还有一部分,胡弦不能说,但他脑子里清楚,每期县干班当中,都会有一两个是"带病"来休养的。换句话说,就是被组织上有意无意保护起来的。现在的干部也确实难做,稍有不慎,就被盯上了。哪个干部后面没有千丝万缕?都混到处级了,没有坚实的后盾,是不可能的。一个干部被盯上,看起来是一个人的事,事实上是很多人的事。让这样被盯上的干部,到党校来暂时地避开风头,既是对干部本身的保护,让他有时间好好反省;同时也是给组织上以时间,深入地调查,充分地了解。 桐山人大常务副主任莫仁泽就是被保护的干部之一。 县干班开班前,党校的几个校长和后来要给县干班授课的教授们,就对县干班的名单进行了认真地研究。都在南州市,40个人中,除极个别生僻单位外,其余名字都或多或少地听到过。特别是县里的15个同志,更是熟悉了。这些人中,除莫仁泽外,还有一个,也是在南州政坛上传得比较多的一位,就是湖东县的副县长陈然。 陈然是湖东老资格的副县长,两届将满了。这样一个老资格的副县长,来参加县干班的学习,着实让党校的同志们吃了一惊。随即,他们就明白了——陈然惹上了麻烦,到党校来待上两个月,也许正是一种…… "胡教授啊,讲到经济,现在中国的股市到底有没有到底?"余威将烟蒂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里,然后又给胡弦递了一支。 "这个嘛…… "经济学者应该说,是喜欢对这一类的问题发表感慨的。胡弦将烟接了,又凑到余威递来的火上,点了,吸了一口,道:"这个,据我的观察,应该是到底了。你要看看,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逐步缓解,国际金融形势正在好转。就中国来说,政府加大了公共性财政的支持力度,进一步拉动了内需,整体经济大盘正在回暖。而股市,如果它健康的话,它就应该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的晴雨表。从去年上半年开始的熊市,应该随着经济的复苏,慢慢地回阳。就其发展模型来看,已经到了谷底。最近,或者是上半年,股市小幅反弹,是必然出现的。随后,我分析,到下半年,会出现较大的增长。" 余威听着,点点头:"胡教授这么一说,我觉得就通透了。我还有一些,正套在里面。这样,我也不急了,等着大盘回升吧…… "当然对。股神巴菲特就说过,真正从事资本运作的股市经营者,绝不仅仅关注当下的市场,而是关注长远。10年,20年,甚至更远。"胡弦侃侃而谈,任晓闵走了过来。任晓闵听了会儿,道:"胡教授真得好好地给我们上堂股市课。" "我会讲的,不过不会单独地拿出来讲。讲中国经济,不讲股市,那是不可能的。"胡弦换了话题,"任书记啊,你是班长,这个班像今天这样,可不行哪!我建议,适当的时候,你们班委和支部开个会,强调一下,总得有个纪律吧?" "这个我已经注意到了。下午,我就来安排。"任晓闵说着,伸手朝走廊外接了几滴雨水。雨水沁凉,落在掌心里,一瞬间,她想起了乡下的时光。30年来,在她内心深处,最让她记得的,还是那天真而温暖的乡下童年。 "到时间了,进去吧。"胡弦走在前面,余威望了眼任晓闵,轻声道:"班长今天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可爱?"任晓闵回过头,"余部长这是笑话我吧?都老了。" "你老了?那我们…… "余威笑着,目光同任晓闵的目光不经意间打了个结,又赶紧散开了。 中午,仁义县教育局长王强带着两个副局长,特地到党校来看望余威余部长。学习期间,各地来人看望领导,这是党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开班才五天,但看望不在时间长短,关键是表达对领导学习的高度关注和深切关心。王强给余威带来了四条中华烟,同时带来了一箱子五粮液酒。 余威部长说:"正好,酒来了正好。中午我请班上的同学们喝一杯。" 任晓闵表示赞成,说:"也捱了好几天了,大家聚聚也不错。另外请上几个校长和延教授他们。" 余威道:"请校长,我可请不动。你是班长,你请吧。胡教授这边,我来请。" 任晓闵就小跑着到办公楼,丁安邦副校长正准备出门。任晓闵说:"丁校长,中午没安排吧,我们班请校长们吃饭。" "哟,请吃饭?好啊!"丁安邦笑了笑,问其他校长是不是也请了。任晓闵说她正要请。丁安邦说那就不必了,我让汤主任代说一声。地点呢?"就在党校食堂吧?也请汤主任安排一下,反正有人结账。" "那好。"丁安邦下了楼,任晓闵跟在后面,在楼梯上,正碰着周天浩。没等任晓闵开口,周天浩就道:"任书记有事?上来坐坐吧?" "我是来请校长们中午吃饭的。"任晓闵停了步子,答着。 丁安邦已经下去了,周天浩说:"上去坐坐吧,反正时间还早。" 任晓闵没有拒绝,周天浩在前,两个人上了楼,进了周天浩的办公室。周天浩的办公室不大,朝南是一面落地长窗,窗台上放着一盆大叶竺。办公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左边桌角,还摆着一盆文竹。任晓闵低头看了会儿,说:"这文竹,我也喜欢。清净得好…… "清净?任书记这形容得有意思。我也是喜欢,可就是找不出像清净这么合适的词来。现在总算找着了,清净,是啊,清净!"周天浩倒了杯水,递给任晓闵,"我听说有不少同志没来上课,是吧?" "就是。刚才胡教授还…… 下午要开班委会。可是,班委有两个也不在,看来只有下周了。"任晓闵接着道:"今天周末,大家有事也可以理解。" "是啊,周末了,又是一周了。"周天浩叹了声,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快啊…… 任晓闵忽闪了一下眼睛,笑道:"周校长还真…… 善感啊!依你这个年龄和前途,按理说是不应该有这想法的。怎么……" "哈哈,仅仅是一时之感。每个人的骨子里都含着忧伤。我记得有一句诗就叫:水样的忧伤溢满心怀。"周天浩望了眼窗外,任晓闵也望了下。窗外的天空,这一刻,仿佛变得有些低沉了。 任晓闵说:"没想到周校长还是个诗人,才子啊…… "才子?我谈不上。自古才子多风流,像我这样木讷的人,怎么可能?任书记可算得上是-佳人-了呢。" 任晓闵脸一红:"周校长真是……" 门外传来了高跟鞋的踢踏声,周天浩迅速地回到了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仅仅五秒,祁静静进来了。 "哟,有人?"祁静静先是扫了任晓闵一眼,接着盯着周天浩问。 周天浩笑笑:"这是县干班班长、团市长的任书记,这是党校财务部的祁静静祁会计。" "啊,祁会计好!"任晓闵伸出手,祁静静却没接。她将手里握着的一沓发票放到桌子上,说:"这是到杭州的发票,请周校长签个字吧。你有事,我等会儿再来。" 祁静静也没和任晓闵打招呼,就径直走了。任晓闵虽然表面上装作没事,心里到底有些不快。不就是一个会计吗?还这么大架子?她望了望周天浩,周天浩似乎也察觉到了,抬头说:"这祁静静就是这么个人,小姑娘嘛,小性子。" 任晓闵笑道:"是吧?也是。周校长忙,我就先走了。中午记着,到时再敬周校长一杯酒。" 周天浩说:"一定过去,到时我敬你们。" 中午,在食堂后面的一号包厢和二号包厢,一共开了两桌。每桌14个人,除了18个学员,另外加上王强和一个副局长。党校三个副校长,加上胡弦、祁静静、校图书馆馆长吴雪,另外还请了政治学部的吴旗教授、党史党建部的王乐天教授,管理学部的李富民教授和党校办公室主任汤若琴。 丁安邦、吕专以及周天浩、汤若琴,还有余威、任晓闵,以及胡弦和县干班的组织委员王立,都坐在一号包厢这边。王强坐在下首。余威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在周天浩对面的,本来是安排了吴雪,但吴雪说不太合适,我坐二号包厢吧,就到二号去了。祁静静倒不含糊,就坐到了本来安排吴雪的位置上。丁安邦看着,心里想笑。这祁静静也是…… 但他脸上没有一点表露。余威让小汪把王强带过来的五粮液打开了,说:"这王局长是知道我要喝酒了,就来了。我先感谢一下。大家都把酒满了,一件酒,喝完为止!"酒斟了,余威端起杯子,说:"今天是我们党校第24期县干班首场聚会,我先敬各位领导和教授一杯,并希望从此开始,我们的县干班充满活力。" "哈哈,说得好!来,喝了!"吕专杯子里不是酒,是白开水。因此,他的杯子端得最快,余威亮着杯子底,其他人也就喝了。任晓闵喝了一半,祁静静却喝干了。周天浩不经意地朝祁静静瞪了一眼,祁静静也回了个眼神。汤若琴没有喝酒,用她自己的话说,办公室主任嘛,有领导在,酒是千万不能喝的。"我的职责就是负责领导喝酒,自己不喝酒…… 王立是市交通局的副局长,年前才从部队正团级岗位上转业过来。他长着张国字脸,浓眉,一看就是军人形象,眉宇间还透着股正气。这次县干班所有学员中,真正论起级别来,他是最高的。在开班前,确定县干班的党支部成员时,周天浩就安排了王立做组织委员。本来,他是想安排王立做班长的。后来一想,一个军人,纪律性强,要是做了班长,拿军人的纪律来要求这些松垮惯了的县干们,那岂不乱成了一团糟?包括选择任晓闵做班长,也是看中了女同志的相对柔性。两个月的县干班,给这些县干们留下的,当然得是好印象,好感觉,好回忆。 这会儿,王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我喝酒直率,我先敬各位校长和教授们一杯…… 丁安邦道:"王局长,坐下吧。从现在起,我们喝酒都不要站了。你一站,其实也是要我们站。大家都站,还不如不站。" "那可不行,这是规矩。你们可以坐着,我得站着,我这可是敬师酒。来,我先干了。"王立将酒喝了,用空酒杯在桌子上划了一圈。丁安邦和其他几个校长以及胡弦,都喝了。祁静静却还在坐着,王立道:"祁会计怎么了?不愿意喝?" "我当然不喝。王局长是敬校长和教授,我什么也不是,我怎么能喝?"祁静静含着笑,话却说得有些刺人。 王立赶紧道:"啊,是啊,是啊,我一个军人大老粗,说话不注意。来,我再喝一杯,单独敬祁会计。" "行了,行了,祁会计就喝了吧,王局长也别再敬了。"周天浩插话道。 祁静静朝周天浩使劲地剜了眼。王立到底是军人,又倒了杯酒,喝了。祁静静也喝了。任晓闵看着祁静静,心想这女孩子还真有点个性。而且,她似乎感到周天浩副校长和祁静静之间,总有点…… 有点什么,她也说不准,就是有点。女人的第六感觉是最厉害也最准确的,他们之间…… 王强也站起来敬了圈酒,一个县里的教育局长,也是很了不得的,财政的半壁江山就花在教育上。就仁义县,教育这一块也有900多人。教育局长,某种程度上就是个"副市长"。松了松领带,王强道:"这一桌上除了领导,还是领导;除了精英,还是精英。我喝一杯酒,心里激动哪…… "现在可是知识时代,教育局长就是中国最大的精英!"丁安邦笑着,回敬了一杯。 余威提议王强,还有任晓闵一道,到二号包厢去打一圈。三个人过去后,丁安邦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李化的。他赶紧出门,到了走廊尽头,打开手机,李化问:"是不是走动了?" "还没有。" "你这人哪!快点。快了…… "好,好,我晚上就…… 第六章 丁安邦下午没有到办公室,而是直接回宿舍,好好地睡了一觉。他酒量不行,但是喝起酒来,又抹不开面子,因此就经常把自己喝得头疼胸闷。在酒桌上,丁安邦喝酒的风格是急性子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擅长于喝快酒;知道他的党校同事,还有一些朋友,都明白他不是喝快酒,而是喝苦酒。酒倒在杯子里,对于丁安邦来说,不仅仅是酒,而是任务。既是任务,早一点喝迟一点喝,快一点喝慢一点喝都是一样。本着这种心态,他喝酒总是快,总是像完成任务一般,早早地把杯子里的干了。然而,这杯任务完成了,还会有新的任务。人家看你杯子空了,就死劲地劝着再加,说什么杯子不能空着,空着岂不显得主人舍不得酒?这么一说,丁安邦往往又坚持不住,只好加了。由是之,一餐酒下来,他被加了若干次,结果是酒多了,头疼了,心慌了。 去年年底体检时,丁安邦的血脂高,血压也超过了160。医生说:"丁校长哪,酒再也不能喝了。再喝,那可就是……" "就是喝命,是吧?"丁安邦笑道。他知道,酒不喝是肯定不行的。在酒桌上,谁都会出"毛病";谁不愿意喝酒,都能找出"毛病"。就是你拿出药片来,人家也不会相信。何况,真不喝酒,还真的会伤了感情。虽然这感情有很多种,有上下级之间的领导感情,有同僚之间的共事感情,有朋友之间的兄弟感情,还有跟下级之间的关爱之情。凡此种种,说到心尽头,无非就是一个字"喝"。酒喝了,什么感情都体现了,酒不喝,对不起,感情就有问题了。有时候,为着喝酒,甚至当面红了脸。丁安邦可不愿意这样,没意思,也不值得。不就是酒嘛,喝就是了。 中午,余威请客,丁安邦自然也不能太少喝。最近,他的身体不是太好,晚上老是失眠。有时,半夜醒来,睁着眼,一直到天亮。魏燕就问他:"老丁,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怎么在家里的床上,反倒睡不着了?" "我这样子,像在外面有人的吗?"丁安邦叹道:"就是睡不着啊,大概是上了年纪吧?" "现在像你这个年龄,还早得很,怎么叫上了年纪?"魏燕不同意丁安邦的观点。夫妻两个有时也云雨一番。要是早前,丁安邦精耕细作,完事之后,很快就会呼呼大睡。可现在,他就像喝酒一样,快得让魏燕基本没有感觉。完事后,眼睛还是睁的。魏燕嗔怪道:"我知道你的花花心思,还不就是为了常务那事?别太想了。该跑的跑,该走动的走动。这年头,也没个什么理。特别是当官这事儿,就像你们男人那玩意儿,说不准。" 丁安邦"哈"地一笑,魏燕的这个比喻,太俏皮了。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准!真的说不准。按理,党校常务既然王伊达已经定了调子,从内部提,凭什么,都得是丁安邦啦。可是,丁安邦怎么还是感到一点也不踏实?他总觉得,自己也许正在空忙活一场;也许正在为着别人扫清了道路,最后插上红旗的,也许不是他丁安邦,而是吕专,甚至周天浩。当然,还有可能他们两个也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人选…… 丁安邦一觉睡到4点30分,还是被手机声吵醒的。 这一觉,对于丁安邦来说,很难得也很需要。他摸出手机,电话已经停了。他也没有回拨,有急事,他自然还会打来。起了床,伸了伸腰,骨头缝里传出响声。他倒了点水,洗了把脸,才开了门。雨还在下,空气中有股子潮湿。他锁了门,撑着伞,往办公楼走去。雨中,路边的香樟树越发地精神。植物尚且能够在大自然中求得清亮,而人呢?难哪!丁安邦摇摇头,迎面走来一把伞。伞是粉红色的,碎花,看着有些温馨。他正上台阶,伞下的人说话了:"丁校长,才来呢?" "啊,是吴馆长哪。我看这伞还挺…… "丁安邦收了自己的伞,笑着。 吴雪比周天浩小一岁,但是看起来比周天浩还要大。本来就生得不是太精致的脸上,平时也好像不太注重化妆,隔着两三米路,就能看见脸上那些犹如天女散花般的小黑点子。吴雪和周天浩是大学同学,毕业时,从农村出来的周天浩,突然放弃了谈了两年的女友(一说是被女友抛弃了),转而向并不出众、大学四年一直守身如玉的吴雪求爱,结果当然是成功了。不仅成功,还一起被分到了市委党校。半年后,在当时的市政府秘书长、吴雪的父亲吴昌茂的要求下,两个人结了婚。单纯从相貌上看,这一对夫妻多少有些"鸳鸯配"(南州土话里,是指不太协调的夫妻配),但吴雪这个人,虽然生在高干家庭,心地却善良,为人也厚道。在党校十几年,从普通教师一直干到图书馆长,工作上兢兢业业,处事上也是大大方方。这两年,孩子跟了外公后,夫妻两个有时也会在校园的雅湖边散散步。从表象上看,这对夫妻的生活,就和中国千百万夫妻的生活一样,平凡朴实。可是,丁安邦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其实是有波澜的。也许这波澜,吴雪并不知道。或者,她知道,却不说。 不说也是一种智慧。而且,是一种大智慧!吴雪旋了旋伞,笑着说:"这伞还漂亮吧,可惜人不漂亮。今天周末,丁校长还不回家?" "马上回家了。周末嘛!还是你们好,住在校内,方便。"丁安邦边上楼梯边道。 吴雪道:"方便也说不上。下午我们也得赶到市里去,他外公打来电话,说孩子最近老是上网,急死人了。" "那是得好好管理。"丁安邦道。 "是啊,我正跟天浩商量,让一个人回市里住。这男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不看着不行。明年就高考了,到时再管,就来不及了。"吴雪说着,叹了口气。孩子的事,在中国家庭中是最大的事。多少父母为着孩子,想尽了办法,吃尽了苦头。这一点,丁安邦也是深有同感的。他的儿子读高三那年,魏燕硬是请假在家陪了一年。 不过,丁安邦望着吴雪,心里有点异样。要是留一个在市里,那必定得是吴雪。要是吴雪不在党校住了,那…… 丁安邦想起那天晚上看见周天浩从祁静静房间里出来的事。这事吴雪一定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最后知道的必定是双方的配偶。 "孩子事大,不过,周校长这边也忙,也还得…… "丁安邦想说透些,但是,他不能说,只好如此这般地点了一下。 吴雪一点也没感觉,道:"没事。他一个大男人,自己能管得了,何况我白天还在这边来上班。" "这倒也是,也是!"丁安邦转过楼梯角,吴雪继续上楼了,大概是到周天浩的办公室去了。丁安邦开了门,桌上放着几份文件。最近全市正在开展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教育,文件很多,材料也很多。他坐下来,正要看文件,吴旗来了。 丁安邦朝吴旗斜了一眼,示意他坐下。 吴旗没有坐,只是问:"听说纪委要来,是吧?" "是啊,下周。" "那就好。我就问这事。"吴旗转身就要走。 丁安邦喊住他,说:"吴教授啊,还为那事?我说,能不能……" "你是说让我放弃?这不可能!"吴旗态度就像生铁一样,冷梆梆的。 丁安邦笑道:"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是你的权利。我只是说,党校毕竟是个单位,工作还是最主要的。另外就是,团结嘛,团结,是不是……" "丁校长是说我影响了工作?"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吴教授工作做得很好的嘛!就是对有些事,是不是过于执着了?" "执着?这个词用得好。我就是相信执着。我走了。"吴旗出了门,丁安邦摇摇头,这吴旗啊,吴旗!本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吴旗不断地上访检举马国志和周天浩,丁安邦的态度是听之任之的。党校综合楼投资7000多万,里面的名堂,丁安邦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施工方曾经也给他出手过,是一只厚厚的大信封。丁安邦没敢收,只是收了两条烟和一瓶酒。他曾在一些场合听施工方人议论,说现在的工程,10%用于各种回扣和贿赂。如果真是10%,那可是700万哪!700万是个什么概念?依现在丁安邦的工资,一年也就四五万块钱,那得要挣个100多年!这些钱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吴旗是政治学部的主任,这人性情耿直,喜欢到处溜达。关于综合楼的事,据说也是在溜达的过程中,听到施工方的内部人士透露的。这人较真,后来又专门按照综合楼的设计图纸,请人做了个工程预算。结果,按现在市场行情,这幢大楼的建筑成本应该在5000多万元过一点。再加上工资成本、税收成本和其他监管成本,也超不过6200万。那么,还有近1000万呢?只能是一种答案:没有用到综合大楼上,而是用到了一些人的口袋里。吴旗在校务会上就直接发话:这1000万必须有个交待!而周天浩的观点是:你的预算本身就没有法律效力。对这件事,马国志一直是含糊的。到目前为止,丁安邦没有听到过马国志就此事作出的正面回应。马国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像这样的事情,是越解释越糊涂,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与其反反复复地解释,索性不再解释。但是,吴旗要的不仅仅是解释,他要的是真实的数字和资金的流向。 并且,丁安邦一直觉得,吴旗绝不仅仅是一个人,他的后面还站着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是些谁,丁安邦也不清楚,但一定有。孤绝的勇士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团结的阵营。而这团结起来的阵营,才更有力量和持久力。 电话响了,这电话铃声被设计成了《好人一生平安》,这是丁安邦喜欢的。每次接电话,他都先听着这铃声,等差不多快完了才接。是马国志。 马国志声音很轻,问:"老丁哪,纪委的,是下周到吧?" "是的,已经通知了。火书记告诉了我。" "这个…… 这个我就不参加了,你好好安排。另外……" "……" "另外就是个别同志要注意,虽然是猜测,但总体影响不好嘛!你要给纪委说明情况,我反正是快退了,影响别的同志,也影响你们班子的工作啊…… "这是。我会说明的。纪委毕竟是……" "好了,有情况告诉我一声。还有啊,安邦哪,伊达书记那儿最近…… 要多汇报啊,多汇报!"马国志这话说得恳切,丁安邦听了心里竟一热。 "国志校长,这事你也得给我…… 我会去的。"丁安邦答道。 电话放下后,丁安邦作出了一个决定:晚上就到王伊达书记那儿去汇报。这年头,不汇报,心里总不踏实。何况王伊达本身就是党校第一校长,副校长给第一校长汇报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5点,丁安邦叫上司机,带着中午余威硬塞给他的两条烟,回到了市里。一回家,魏燕就道:"哟,今天怎么了?有喜事?这么早就回来了。" "喜事?喜事没有,烦事却有。"丁安邦笑着说。 "房事?胡说些什么啊!"魏燕说完,大概也觉出丁安邦的原话了,脸一红。丁安邦说:"瞎琢磨什么?我是说烦恼事。晚上吃早一点,然后我们一道出门办点事。" "一道?办事?什么事啊?"魏燕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 丁安邦也跟着进了厨房:"晚上到王伊达书记那儿去一趟。可这…… 到底带点什么合适呢?" "烟酒呗。你那不有现成的?" "不行!没有意义。" "送礼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得有意义。"丁安邦没有往下说。其实,送礼也是一门学问。送什么样礼,给什么人送礼,什么时候送,怎么送,都是要经过细心揣摩的。烟酒太普通了,现在已不是礼,而是礼引子。就像药引子一样,是引后面的名堂的。没有这点引子,太直白;有了引子,就文雅而且大方得多了。 "那你说…… "魏燕问,顺手就将香油倒进了锅里。 油里随即冒出了水泡,""地直响。丁安邦道:"我也准备了一点。另外你看,是不是要给书记夫人……" "这个好!行!"魏燕将菜"拉"一声放到锅里。 丁安邦没再说话,而是出了厨房,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说老实话,他感觉到有点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精神上的。这些年来,丁安邦当然也送过不同形式的"礼",可那大部分是为了学校。为了学校送礼,那是工作。为他个人,他记得的也就一两回。六年前,他提了副校长。事后,他和魏燕到马国志家中,送了份礼,作为感谢。虽然不送礼,但路走得也还挺顺。这一点,多少印证了一句话:公道自在,干事者自成。可这回…… 丁安邦明白,这回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了。评职称时,你不送,但你有成果,有资历;提副校长时,你不送,但你有群众提议,有马国志的推荐;这次,你有什么呢?在干部提拔上,一切的基础都只是参考,所谓"破格"和"工作需要"就是对干部提拔制度的一种变相融通。即使你是排名在前的副校长,即使你年龄正合适,群众呼声也较高,但组织上认为有更合适的,你就只得服从组织。丁安邦喝了口茶,对于送礼,他是有一些惧怕的。这源于他内心世界的平等观。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为什么得给你送礼?凭什么?早些年,跟着马国志送礼时,他躲在后面,脸色发红,心里发虚。这几年,马国志让他放手去送了,渐渐地,脸皮子也厚了。反正只想着目的,送礼的过程就被程式化了,简单化了。 吃了晚饭,丁安邦和魏燕出了门。刚才吃饭时,魏燕提了个很好的建议:给王伊达王书记夫人送一件首饰。丁安邦说像书记夫人,首饰早已有了。魏燕道:"首饰是保值的,再多也无妨。" 丁安邦赞成。两个人先是到家门口熟悉的一家烟酒店,将家里存着的五条烟和三瓶酒折价处理了,一共得了2100多块钱。这要按市值,显然是低了太多。可是,你这东西是什么来路?有人为你处理,就已经不错了。街上的这些烟酒店,一半的进货,就是通过折价处理进行的。据说,有的店与一些进项比较多的官员长期有合作,等到你家里存得差不多了,他会派人去取。至于价格,彼此商量。丁安邦不抽烟,也不太喝酒,更不会喝这些高档的酒。虽说党校是个清水衙门,但一年下来,这方面的进项也还是有一些的。两三万块,多少也补贴了家用。丁安邦是坚持不收现金的,但烟酒,看情况还是得收。都是朋友,都是熟人,都是学员,你不收岂不是不给他们面子?是面子重要,还是烟酒重要?当然是面子重要了。既然是面子重要,那就收了吧。收了,既有面子,也有了里子,送的舒心,收的放心。 出了店门,又转悠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第一百货。到黄金珠宝专柜,魏燕花了半个小时,选了一条纯金的项链。丁安邦瞅了瞅标价,2980,差不多一个月工资了。心里有点痛,但还是让魏燕付了钱。然后回到街上,买了点水果,打的直奔王伊达副书记所住的湖滨小区。 王伊达的家,丁安邦是熟悉的。一年最少三次,他得过来,春节,端午,中秋。他熟练地按了门铃,里面传出声音,问是谁。丁安邦说是学校丁安邦。门开了,王伊达的夫人马红铃站在门口,丁安邦招呼道:"马局长,在家呢?" 马红铃是文化局副局长。在到文化局之前,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她今年40岁刚过,看起来身材姣好,这大概得益于她舞蹈演员出身。据说,当年王伊达书记抛下原配与马红铃结婚,就是看上了她这好身段。 马红铃泡了茶端上,道:"丁校长这么忙,找伊达有事?" "是啊,来看看。王书记……" "啊,他晚上有个应酬。" "那……" "坐坐嘛,也许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要不要我给打个电话?"马红铃问道。 丁安邦点点头,说:"那就……" 马红铃拨通了王伊达的电话,却没人接。她放下电话,说:"也许正忙。你们先坐坐吧。这是…… 校长夫人吧?怎么也不介绍?" 丁安邦笑道:"是的。没见过?我忘了。魏燕,这是王书记夫人马局长。" 魏燕说:"马局长真年轻哪!尤其这身材。" 马红铃听着高兴,嘴上却道:"也老了。长期不练功,哪还行?" "这也是。锻炼,还得锻炼哪!"魏燕说着,起身,朝屋里张了张,说:"这房子布置得挺雅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哪…… 马红铃笑着说:"不都差不多?我带你看看。" 魏燕就跟着马红铃,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回头,两个人站在书房里,魏燕就从包里拿出项链,递给马红铃:"这也不知合适不合适,不过我看马局长戴着,才真叫配。" 马红铃没有接:"这…… 不行的。" "我是送给你的,有什么不行?"魏燕说着,就将项链放在书桌上,转身出来了。 马红铃嘴上说着这不行的,却空着手出来了,说:"丁校长,你看这……" 丁安邦道:"你们女同志的事,我不管。" 马红铃正要说,电话响了,是王伊达。马红铃就将丁校长夫妻两个来的事说了一遍,王伊达说让老丁接电话吧。丁安邦接过来,王伊达说:"我正忙呢。是不是有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 "丁安邦支吾着。 "啊,我知道。老丁哪,你放心,我会给你说话的。"王伊达又道:"不过,党校内部现在很复杂啊,你可得做好工作。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得注意啊…… "我明白,谢谢伊达书记。"丁安邦挂了电话,马红铃说:"这人就是…… 一天到晚忙,有时好几天都见不着人影。在电视上见到,比在家里见到还多…… "马局长幽默!"丁安邦笑着,说:"我们得走了,也不打扰了。下次再过来。" 出门时,丁安邦特地说了声:"这点水果,还有……请马局长……" 马红铃道:"其实这没必要,都是老朋友了。真是…… 好吧,你们慢走!下次再来…… 路上,魏燕问丁安邦:"那水果里还有什么吧?不然你……" "没有,就是水果。不是你买的吗?怎么忘了?"丁安邦遮掩着。其实,他刚才悄悄放了一个信封,里面的数字正好是5000,是他昨天从财务处那边领过来的,说要给市领导办点事。这事不好对魏燕说,女人嘛,对钱总是心疼的。可不,魏燕就问道:"老丁哪,你说这事能成不?要不成,岂不……" "我哪知道?"丁安邦叹了口气。 第七章 南州市委党校设有全日制的硕士研究生教学点,这在全国地市级党校中也是少见的。能设这样的一个点,完全是因为吕专吕校长。吕专是全国党校系统宏观经济管理学方面有影响的专家,南州市委党校就是据此争取,结果从省委党校的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教学布点中,硬是抢了一个过来。有了这样的一个点,虽说只是每三年才招三个研究生,可是影响大啊!春节前,中央党校研究生部的李部长过来检查,看了吕专的成果,说要在南州市委党校给吕专教授开设一个博士生教学点。如果真开了,那可…… 6月份,中央党校要就此事进行研究,丁安邦已经作了安排,在研究之前,他将和吕专一道,专程跑一趟北京。 名师是大学的灵魂,博士点是大学的名牌。虽然党校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大学,但有了总比没有好。至少,目前在全国党校系统,南州市委党校是有一席之地的。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外地党校系统的同志来参观学习。当然,南州市委党校的同志也经常走出去。"我们不能躺着,让别人学习;更重要的,是通过别人的学习,反过来学习别人。"这是马国志的话,也可算作对党校系统互相学习的经典解释。 吕专现在身边有三个研究生,两女一男。男的叫汪剑,两个女的,一个叫尹茜,一个叫池荷。汪剑是广东人,尹茜是上海人,而池荷,就是南州本地人。这三个人平时一般不在党校住。这与吕专的教学方式有关。他对研究生说,研究生研究生,关键就是研究,跟着导师后面,是研究不出什么名堂的。你们自己好好研究吧,我出些题目,你们弄懂了,想透了,就达到效果了。每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研究生们到市委党校来一次,用一天或者两天的时间,向吕专深入地汇报所学所思所得。别看着平时轻松,真到了这一步,也得真刀真枪地干。要是没有扎实地学,没有深刻地思考,是难以过关的。吕专这个人,有什么喜好都挂在脸上,与研究生们的答问,如果有成效,党校的老师们都能看到,吕校长走路都是笑着的。可如果吕校长黑着脸,见了人也不言语,那必定是研究生们砸锅了。对于砸锅的研究生,吕专的方法也很简单——单独住到党校研究生宿舍,什么时候再答问通过,什么时候你再出去。否则,你就只有待在宿舍里。"研究研究,不出成果,不出思想,研究有什么用?还不如不研究!"吕专这句话,几乎成了每届研究生的口头禅。 周一上午,吕专到市里,给市委中心组上了一堂课。这对于党校的教授们来说是经常性的。每次市委中心组开学习会,都得请党校的教授去上课,内容上都是切合当前的实际,特别是围绕国家形势,对党中央出台政策的解读。市领导们工作忙,平时要想挤出时间来学习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作为600万人口的南州市领导,你不能不学习,不能不进步。怎么学习?如何进步?中心组学习就成了最好的机会。一方面,市委明确要求,无论是市委一把手书记还是市长,或者其他中心组成员,只要没有十分特殊的情况,都必须参加中心组学习。这是制度!另一方面,这些领导们也确实需要有人来就党的政策与当前形势,作面对面的交流。党校的教授们理论水平高,对当前形势的把握和党的政策的分析,是比较到位的。请他们来讲课,往往是一听就懂,听而不厌。特别是像吕专这样的名师,既能把政策讲透,又能适当地与中心组工作实际相结合,既有理论性,又有可操作性。这是中心组成员们需要的,也是他们在将来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会议,深入浅出地剖析政策的有力武器。 吕专讲完课后,就急着要往党校赶。王伊达副书记喊住了他,请他到书记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事要请教。 "请教?"吕专点了支烟,笑了笑。刚才市委办公室的小杨秘书,给吕专专门送了一条中华烟,说吕校长讲课辛苦,是康书记特别关照的。吕专也不客气,知识经济时代嘛,我讲课,你出烟,合情合理。但王伊达副书记说要请教,他明白这只是托词。王书记能向他请教什么呢?什么时候,领导真正地向一个党校的教授低下过身子?那么,是…… 到了王伊达副书记办公室,王伊达不在。秘书说稍稍等一会儿,王书记正在康书记办公室里,和康书记商量点事。他特地打招呼了,让吕校长坐一会儿,他就过来。 吕专说行,我等会儿吧。 坐下,秘书泡了茶,然后出去了。吕专点了支烟,环顾了下这间办公室。这办公室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接着,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大而无物。事实上,目光所及的都是物,可是,那些在吕专的眼里,都只成了一些工具和象征性的物品。高级的桌子,真皮的老板椅,真皮的沙发,高级的木沙发,桌子上放着的文件,笔筒,茶杯,还有桌子后面那一排满墙的书橱。书橱里面的书,一看就是成套的。这也是领导干部办公室一个鲜明的特征。至于看不看,那是领导干部自己的事。有没有,那是领导干部素质的事。吕专起身,他看见书橱里有一套精装本的《中国经济学年鉴》。这套书党校图书室以前也有,可是现在在谁的书橱里,却是连吴雪馆长也说不清了。 吕专伸手打开书橱,准备拿书。门开了,王伊达道:"让吕校长等了。" "没有,没有!我正…… "吕专回过身,关上门。王伊达说:"坐,坐啊!有茶吧?今天的课讲得很好,我都记了十几页笔记呢。" "讲得不好,凑合吧。王书记有事?"吕专问。他精瘦的身子,一坐到沙发里,就显得更小了。 "是这样,两件事。一呢,你知道,全市的学教活动正在开展。可是,我总感到有点乱,没有具体的抓手,尤其是学习这一块。这样吧,你们党校组织教员编个小册子,不要太多,言简意赅就行!"王伊达把"赅"念成了"害"。 "这个……行!不过……" "经费是吧?财政解决。不过时间上要快,一周行吧?" "有点紧,不过可以…… 王伊达似乎很高兴,攥着手,端起茶杯,从桌子后面踱出来,走到沙发前,坐下来,面对着吕专,放低了声音:"吕教授提副校长是……" "啊,有六年了。" "也不短了嘛!"王伊达用手点点茶几,道:"对党校的班子,吕校长可有什么想法啊?上次和宏生同志一道过去,时间紧,也没来得及认真倾听。" 吕专耸了耸身子,沙发柔软,人似乎陷了进去。他努力地把身子往出抬,嘴上道:"对于班子,我的想法上次都说了,关键是办学方向。党校最重要的就是拓展视野,探索创新。" "这个想法我支持!"王伊达站起来,又回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吕校长哪,宏生同志对党校的班子高度重视啊!我当然更是。坚持从党校内部提拔合适人选,这一直是我的观点,到现在也没改变嘛!可是……" 吕专望着王伊达,只听到:"可是,党校内部现在也是很成问题啊…… "很成问题?"吕专问。 "是啊,很成问题。有些同志总喜欢搞些名堂。党校现在的局面,应该说来之不易。搞名堂能搞出什么呢?搞到最后,只能是断送这大好的局面哪!"王伊达叹了口气,"吕校长哪,我是党校的第一校长,总是想…… 这个你能理解吧?有些事,可能还得请吕校长在背后做做工作。" "我能做什么工作?"吕专一下子明白了,梗着脖子。王伊达摆了摆手:"你是党校的副校长,也是最有影响的教授,你的思想,能影响人哪!哈哈!最近,省委组织部将正式到党校搞考察,还希望吕校长……" "这个请放心。" "那就好!就好!"王伊达说着,站起来,从书橱里拿出《中国经济年鉴》,厚厚的五大本,递给吕专,"这个,我留着用得也少。你拿回去吧!也算是物以致用。" 吕专用手接了,却道:"这…… 这不好吧?不过,既然王书记…… 那就…… "读书人就是这毛病,见了好书,总是抑制不住。 "还有…… "王伊达从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个装着东西的方便袋,放到桌子上,"这个,也拿着。我用不着。" 吕专一看外形,就知道里面是烟。王伊达不抽烟,谁还会傻瓜样的送烟呢?那么这烟?吕专说:"这个我不需要,王书记留着吧。书,我收了。" 王伊达笑道:"我又不是向你行贿,怕什么?拿着吧。"又拿起方便袋,塞到吕专手里,同时向外面喊了声:"小齐,进来…… 小齐秘书进来后,王伊达说:"让我的车子送一下吕校长。" 吕专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拿着书和烟,跟着小齐出来。一直到党校,吕专都在想着一个问题:王伊达为什么要找他?而且,这举动和说话,与平时都是根本不一样,甚至与一个市委副书记的身份也不太符合。吕专是做学问的,做学问最大的特点就是多问几个为什么?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党校的班子,因为马国志的到龄,一下子从本来的平静变得微妙。王伊达副书记给党校常务的提拔,已经定了一个调子。这个调子,有利也有弊。利在将来主持党校工作的常务副校长,将会是一个从党校本身提拔起来的、懂业务的领导。既熟悉党校的过往,又明确党校的性质,这对党校将来的发展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弊端也显而易见。因为要从党校内部产生,势必会引起利益上的追逐。现在,党校有三个副校长,按理应该是丁安邦来出任常务。可是,这里面情况也很复杂,一是组织上到底如何倾向?二是其他人是否放弃?不倾向,不放弃,就意味着争斗。人事上的争斗,是官场最大的争斗。虽然看不见刀光剑影,但杀机重重;虽然看不到血流成河,但一样悲壮惨烈。吕专自己,从内心里是对这没有什么奢望的。但是,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也不可能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人,很多时候,是被外界影响了的。很多的决定,很多的想法,都是外力干预的结果。党校内部就有不少的教授,劝吕专来竞争这个常务,说这是为党校长远大计考虑。甚至连周天浩也私下里赞成。妻子黄小雅更是不断地吹枕头风,说这不仅仅是职级的问题,而是能力与才能的体现问题,是对党校和家庭负责任的问题。吕专为此也头疼。但无论怎样,他都给自己定了个最后的原则:不刻意争取,不送,不托人。 现在倒好,反过来了。 吕专下车后,将书和烟直接送到了办公室。他将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桌上,五大本,沉甸甸的,看着就让人踏实。烟是软中华,吕专看了看,又放进袋里。这烟他得拿到党校门口的店里,换上平时抽的红塔山。一条能换五条,也着实能解决相当长时间的食粮问题了。吕专烟瘾大,抽烟的量自然也大。但是,真正要他自己拿钱买烟的时候并不多。他的烟主要有三条渠道:一是三个研究生送一点;二是党校的学员给一点;第三就是一些熟悉的朋友也拿一些。他的不少朋友都在市里主要部门,混得人五人六,有模有样,烟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随便的,何况抽烟于己还有害。无论怎样,吕专在烟这方面还是很坚持原则的,就是从不索要。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那可是关乎尊严的事。吕专不会干,也不可能干。 电话来了。吕专先是看了下号码,似乎是尹茜的,就接过来。尹茜问:"吕教授,明天的答问还照常进行吧?" "当然。" "可是…… 我想请假……" "请假?怎么了?"吕专心想,都快一个月没让你们来了,还请假?尹茜嘟噜着,吕专问道:"到底什么事?说吧。" "我要到医院去一趟。这不好说……" 吕专还想问为什么到医院,但接着,摇头道:"算了吧,下次可不准再请假了。将最近的心得发到我邮箱。" 尹茜谢了,说就发。 放了电话,吕专骂道:"一定又是…… "他说又是,是因为这尹茜跟了吕专两年多,到医院这是第n次了。上一次是去年秋天,听说是人流。这一次也许又是。她男朋友到底是谁,吕专也不知道。他只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比她高一届的男生。两个人事实上已同居了。但前不久,尹茜到校时,陪同她来的,好像又换了面孔。对于吕专导师的教学方式,尹茜尤为赞成。但是,你赞成可以,你也不能老是…… 现在的女孩子啊,唉!相比于尹茜,吕专对池荷的感觉就好得多。池荷就住在市里,吕专到她家去过,家境一般,父亲早逝,母亲原来在企业工作,现在下岗在家。这孩子实在,朴素。当年,她考吕专教授的研究生,图的就是在家边上。这两年,她一边读研,一边还开了个网店,听说收入足可以维持家庭的正常支出。吕专是喜欢这样靠自己奋斗的人的,他曾向池荷许诺,只要她愿意,以后还可以继续考他的博士。当然,这得建立在他获得博士导师的资格前提上才行。 墙上的钟打了11下,快下班了。 党校的作息时间很弹性。如果没开班,很多人事实上是不来上班的。除了行政管理人员外,大部分教师都是不露面的。即使有班,也是各行其是。上完了课,回家或者忙其他事,谁也不会管。因此,在办公室中坐到11点,除了几个校长和办公室那一块外,几乎是找不着的。吕专中午没有应酬,他准备直接到食堂吃了饭,然后回宿舍午睡。刚要起身,丁安邦进来了。 "上午到市委那边了吧?"丁安邦问。 "是啊,去了。"吕专坐下来,点了支烟。丁安邦看着桌上的《中国经济年鉴》,用手摸了摸,吕专道:"这是上午王伊达王书记给的,反正放在他办公室也没用处。" "啊!是吧,好书啊!是书,就得发挥作用。伊达书记送这给你,是送对了的啊!"丁安邦心里想着王伊达怎么突然送书给吕专?这是什么信号?但他没问,只是说:"吕教授啊!"他一直称呼吕专吕教授,"吕教授啊,博士点的事,我看是不是要提前一点到北京?这事不能迟。万一……" "没必要吧?博士点按理是没问题的。中央党校那边早已承诺了的。"吕专道。 "可是我总担心哪!现在是4月中旬,5月初过去,怎么样?" "到时再说吧。我先了解了解。" 丁安邦点点头,吕专拿着装烟的方便袋,作出要走的姿势。丁安邦却没动,晃了晃头,道:"纪委明天要过来,情况复杂啊…… "怎么复杂?来就来吧,调查清楚了,对谁都有利。要是真的没事,对…… 也是好事。"吕专继续道:"党校这样的地方,要是真的出了腐败大案,那可真的…… 要影响全国了。影响大啊…… "腐败大案?吕教授也太…… 危言耸听了吧?我觉得不会是…… 有些同志说的那样。怎么可能吗?国志校长,我们都共事好几十年了,人的本质在嘛!何况一幢大楼,能…… "丁安邦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突然没了底气,便换了个口吻,说:"当然,真要出了,也没办法。不过,我们还是得做做有些同志的工作,总体上还是得维护党校的大局,是吧?" "我不这么认为。"吕专又点了支烟,"党校从去年综合楼建成后,就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举报,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呢?还不是明摆着,有问题嘛!而且有大问题。不搞清楚,问题就是定时炸弹,掩是掩不了的。与其掩不了,不如索性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 "丁安邦苦笑了下,"可是,有些同志可能也……" "你是说吴旗教授?"吕专冷不丁一问。 丁安邦本能地答道:"那也不是。我只是说说,说说。"这话说得有点尴尬,好在吕专也不点破,直接道:"吴旗教授就是这么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问题不搞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唉!"丁安邦叹道:"一个单位,要的是人心稳。人心不稳,就麻烦哪…… 吕专扔了烟头,丁安邦和他一道出了门。在走廊上,丁安邦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地问:"我可听说你那研究生叫什么尹……最近可是……" "尹茜。怎么了?"吕专停下了脚步。 丁安邦拍了拍吕专肩膀:"也没什么。有人议论说她作风上有点…… 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只是你的研究生,你教她的是学问,又不是作风,是吧?" "这…… "吕专显然很生气。丁安邦安慰道:"管它呢?谁人背后不被说。都一样,都一样。" 吕专拧着脖子:"这可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哈哈,吕教授啊,你就是太认真了。中午没安排吧,走,到食堂,我们喝两杯。" 吕专心里还有气,黑着脸。丁安邦却在前面,毫不含糊地下楼了。 第八章 县干班刚刚开班半个月,就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周末,湖东县建设局的马局长到党校来看望并顺道接正在县干班学习的他们的分管副县长陈然。下午没课,陈然正和莫仁泽还有其他两个学员在房间里斗地主。马局长到时,已经是快5点了。陈然说干脆就在党校一号包厢搞一桌,反正周末,好好地喝两杯。马局长当然得赞成,莫仁泽和其他两个同志也没意见,6个人就到了食堂。一号包厢正好没人,就找来小刘点了菜。其间,大家议论了一会儿,说小刘长得漂亮,就像湖东电视台的房姗姗。说这话时,马局长朝陈然瞟了眼。房姗姗是陈县长的小蜜,这在湖东是公开的秘密。陈然也笑,上前拉了小刘一把,说:"是像吧?真像!"小刘挣着出了门。陈然笑笑,说了两个字:"正经!"然后就到教工宿舍那边,转了一大圈,结果逮住了正准备回市里的吴旗,还有另外两名年轻老师,凑凑也差不多一桌了。这一桌从下午6点开始,一直喝到了晚上9点,五粮液整整喝了6瓶,陈然还在喊小刘加酒。小刘看大家实在喝得太多了,就说了句:"不能再喝了吧,看你们,喝得都不成人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本来是出于小姑娘的好心,结果,事情出来了。而且这事情出得一点征兆也没有。 当小刘说完这句话,正要转身时,陈然忽然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走到了小姑娘身边,问:"你…… 你…… 刚才说…… 说什么?" "我…… 是说不能再喝了。"小刘红了脸。 "你…… 长得…… 倒…… 漂亮,怎么就…… 不…… 不会说…… 说话呢?"陈然说着,大家也都看着。马局长已经在劝:"算了,算了,小姑娘说话,当不得真。"就在马局长话音未落之时,陈然朝着小刘的脸,猛地扇下了第一个巴掌,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七个。所有人都呆了,包括小刘。直到陈然的巴掌停止,包厢静得像一只停摆了的钟。然后,整个食堂都听见了小刘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像一匹受了伤的小母马,哭叫着夺门而出。 吴旗也呆着,直到小刘的哭声越来越远,他才醒过来,赶紧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陈然已经回到了位子上,正端着酒杯,嚷着:"别管她,不就是一个小服务员吗?我们喝。来,喝。吴教授,喝啊…… "你这…… "吴旗猛地将杯子放到桌上,说:"太不像话!"说着,一拂袖子,出了包厢。到了楼底下,食堂的经理老黄正在招呼着其他几个人:"快,快点,去追啊!千万可别出事。快点…… 吴旗问:"小刘呢?" "跑了。你们上面到底…… "老黄无奈而气愤地摆着手。 "不知怎么的,陈县长就打了她几下。"吴旗急着道:"不会出事吧?不会吧?" "就是那个挺着肚子的陈县长?不就是个副县长吗?敢打人,也太…… "老黄手不断地攥着,另外两个人已经出门去撵小刘了。 10分钟后,去撵的人回来了,说看着小刘上了出租车,回市里了。 老黄说:"不会…… 等会儿,再给她家里打电话。" 吴旗这才上了楼,进了一号包厢。陈然已经醉得倒在沙发上了。莫仁泽也醉着,倚着墙壁,唱着小调。见吴旗进来,马局长问:"没事吧?" "回市里了。" 马局长让司机同另外两名年轻的老师一道,架着陈然和莫仁泽下了楼,往宿舍走。本来是想让陈然稍稍休息一会儿,才回湖东。可是,就在陈然刚刚躺下不到半小时,党校的门前来了一班小年轻,都骑着摩托,足足有20人。这些人,长头发,黄头发,绿头发,什么样的都有。小刘站在中间,一个臂上刺着一条长龙的男人问她:"是里面吧?还在不在?" 小刘点点头。 20个人像一群发怒的公蜂,哗地冲进了党校。门卫甚至没来得及阻拦,就被推倒在地。这些人首先到了食堂,听说陈然他们已经回宿舍了,便哗地又冲到了宿舍。结果可想而知——陈然被从被窝里拉了出来,20个男人,每个人扇了他一巴掌。马局长将司机带着的3000块钱全部拿了出来,事情才算了结,20个人才出了党校。 保安在这些人冲进党校的第一时间,就给丁安邦校长打了电话。丁安邦头脑一轰,没来得及多问,就让保安马上报警。同时,他迅速给另外两位校长打电话,要求他们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党校。他自己,则连衣服也没换,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党校而来。一路上,他在努力地想,这到底是些什么人?怎么跑到了地处偏僻的党校?而且又为了什么?平时,党校从来也不与社会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有过任何的接触,怎么会一下子就…… 快到党校时,丁安邦接到了吴旗的电话。吴旗说完,丁安邦问:"那些人呢?" "已经走了。" "瞎搞!"丁安邦嘴里骂着,车子进了党校。马局长的车子正好开出来,丁安邦拦住了车子,马局长下了车,说:"丁校长,真不好意思。陈县长他…… 酒太多了。也怪我…… 丁安邦就着车灯,朝车内一望,陈然瘫在后椅上,脸上淌着血,手却不断地向丁安邦示意着什么。丁安邦也懒得问,只对马局长道:"快送到医院看看。胡来嘛…… "丁…… 丁校长,这…… 我酒…… 酒多了。不过,那…… "陈然还想说什么,丁安邦已示意马局长将车子开走。丁安邦继续往里走,吴旗站在办公楼下,还有其他一些住在党校的老师也都出来了。丁安邦黑着脸,冲吴旗发了通火。110来了。 周天浩是自己开着车过来的。下午,他回市里,没有用司机车,而是让司机放假,自己直接开车的。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和祁静静一道,到市里吃了饭,然后又喝了点咖啡。接到丁安邦电话时,他刚刚和祁静静开好房间,第一个吻还没来得及完成。祁静静问是什么事,这么急。周天浩说当然是大事,你先休息吧。如果早,我还会过来的。 "丁校长,这…… "周天浩看着警察正在和丁安邦说话,就插话问道。 丁安邦点点头,事情很清楚,吴旗反复地又说了一遍。警察又到宿舍,将正在酣睡的莫仁泽还有另外两个学员喊起来,又一一地问了一回。这一问,连警察也有些糊涂了。难道仅仅是酒醉了?一个堂堂的副县长,酒醉了就能扇女服务员七个巴掌?是不是另有隐情?那些冲进党校的小青年是些什么人?是被小刘招来的吗?"怎么说,也不会…… 一个副县长嘛,怎么就…… 就这素质?"办案的李警官,同丁安邦是认识的。他拉过丁安邦,叹道。 丁安邦摇摇头,现如今有些干部的素质,他也是实在不敢恭维。但是,现在事情出来了,再说素质已经无益了,便道:"今天晚上辛苦你们了。不过这事,我想,首先还是要注意保密。毕竟是在党校,涉及到县级干部,传出去十分被动。另外就是,对于那些小青年们,你们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但还是得考虑后续影响。" 李警官笑着:"这事要真传出去,明天就是南州的头条新闻。对那些小青年,我们会看着办的。" 110走后,吕专才到。他说晚上和自己的研究生汪剑还有池荷一道讨论论文,然后喝了点酒,被他们拉着去唱歌。歌厅里声音杂,没听见手机声。等到看到丁校长的短信,才急着赶过来。一问情况,吕专骂开了:"一个县干,怎么就这个素质?简直就是流氓!小刘做得对,还要打,狠狠地打…… "你这也是意气用事。打能解决问题?"丁安邦道。 "对这种人,除了打,别无他法!"吕专还在气头上。周天浩道:"打,这一打,事情闹大了。不知道明天…… 这事要不要向王伊达王书记汇报?" "这个…… 我看暂时不必了吧。等明天看情况再说。"丁安邦马上将三个副校长分了工:"吕教授你负责明天跟110联系,对于那些小青年,一定得有分寸,不要搞得他们纠缠不休。天浩校长明天上午到小刘那去一趟,一方面再深入地了解些情况,另外做些工作。我这边,注意动态,同时还得注意下陈然的情况。那么多人打了,不会……" 3个校长,还有其他几个教师,站在办公楼前足足扯了有一个小时。4月底的风,也还有些清凉,丁安邦就感觉到身上有些冷了。他让大家都散了,自己跟着周天浩的车回到了市里。 第二天早晨,丁安邦特地起了个大早,让司机过来接他。在车上,他打电话给马国志,把昨晚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马国志也很吃惊,问:"怎么会出这事?党校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怎么会?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丁安邦又将昨晚三个校长商量的处理办法说了,马国志听了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这个处理还有些问题。这样吧,立即向王伊达副书记汇报。同时,准备在下周一,开展县干班大讨论。密切关注公安部门对事件的处理,不要闹得太大,以妥善、低调、从速为原则。尤其是要关注舆论导向。" "向王伊达书记汇报?是不是……" "一定得汇报,而且要立即。你先汇报吧,我等会儿再给他说一遍。"马国志强调道:"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件事,闹大了,党校就……" "那好,我马上就汇报。"丁安邦放了电话,并没有马上给王伊达副书记打电话,而是稍稍思考了会儿,然后让司机掉头,到市委。 王伊达副书记刚刚到办公室,上午市委有常委会,因此他来得比平时早。一见丁安邦急匆匆地进来,就问道:"怎么了?这么急?" "是有事啊。"丁安邦喘了口气,才道:"昨天晚上,党校那边出了点事。" "出事?" "是这样的。县干班湖东县的陈然副县长,和几个学员在党校食堂就餐,喝了点酒,打了服务员小刘。小刘又找来社会上的20个小青年,到了党校,打了陈然。"丁安邦一连用了几个"打"字,王伊达直皱眉头,问:"打得重吗?怎么处理了?" "打得都不太重。昨晚事发时,110去过了。这事,我们想一是尽量低调处理,二是加强对县干班的管理。" "舆论呢?" "这一块,到目前为止,还没听到。"丁安邦想,只要党校这边不声张,小刘那边肯定不会声张的。这样,舆论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不能乐观哪!关键是舆论。一定要注意!"王伊达来回走了几步,"这个事情的处理,必须慎重。有什么情况,及时地给我汇报。" "那当然。"丁安邦答着,王伊达的电话响了。他听得出来,是马国志打来的。王伊达加重了语气:"党校出了这样的事,更得认真反省。国志啊,你得亲自过问。" 放下电话,王伊达向丁安邦摆了摆手。丁安邦说那我就回党校了,请王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 丁安邦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到了党校,陈然却先到了。 陈然的半边脸还肿着,见了丁安邦,笑得有些勉强。 丁安邦也没说话,两个人一道上了楼,进了办公室。陈然道:"昨晚真是……太……丁校长,这事你看……" "现在醒了?"丁安邦的语气怪怪的,问陈然:"这事你怎么看?" "这……" "陈县长哪,你也是个副县长,县级干部,怎么就……这事我们已经给伊达同志汇报了,他也很生气。现在关键是舆论,我担心……我说,你怎么就……" "当时也是酒醉了,哪知道?唉,都是酒!这事,湖东那边还不知道,我想请丁校长,一定得低调。不然,包括市里…… "陈然说着,摸摸索索地从包里拿出个信封,放到桌上。 丁安邦瞟了眼,马上推了过去:"我说陈县长哪,这事现在…… 不是这么能解决的。我比你还烦。其他两位校长也分别出去了,等情况汇总了再说吧。这个,你拿回去。" 陈然没有接,转身出了门,在门口回头道:"要不,我找人疏通一下?" "不必了。"丁安邦答道。 陈然走后,丁安邦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党校县干班出了这样一档事,正如王伊达书记所说的"要认真反省"。但是,怎么反省呢?陈然来县干班之前,在湖东就有传闻,说上级纪委正查他。这个人在湖东,分管城建、交通、国土等。这些部门,都是一个县的要害部门,也是权力最集中最有分量的部门。据说,陈然虽然作为副县长分管这一摊子,但他实际的角色,就如同是这些局的第一局长。很多重大决定,包括批地、建房、修路,没有陈然同意,是很难办得成的。湖东县委书记张留是从省直下来的。这个人一下来,也想拿陈然开刀,好好地整肃吏治。可是不知怎的,还没等到整肃开始,自己就被陈然给笼络住了。湖东干部中有个说法,陈然就是湖东的影子县长。也难怪,陈然当了10年副县长了。10年,根深蒂固,想轻易撼动,是不太可能的。这其实不仅仅是陈然一个人的过错,而是整个体制上的痼疾。权力的过分集中,对领导干部行为的失察,都直接导致了一个副县长欲望的膨胀。归根结底,还是监督不到位,监督缺失。 一个缺乏监督的机制,怎么会成为一个好的机制呢?丁安邦想起曾听过中央党校一位教授的课,教授说:每一个制度天生就有不足。我们要做的,一是要遵守这个制度,二是要通过另外的制度约束,来逐步改善制度。没有对制度自身的监督,制度就会成为泛制度,最后就必然失去公信力。 陈然这样的干部,也许正是这种制度缺失的产物。 吕专进来了,他细瘦的脸,因为生气显得更加细瘦。丁安邦问:"怎么样?" "怎么样?"吕专点了支烟,又倒了开水,喝了,才道:"我到110去了。他们昨天晚上已经找到了那些小青年。一打听,是因为陈然先动手打了小刘。并且,这些人也只是教训了陈然20个巴掌,别的没有动。至于3000块钱,是马局长主动提出来了事的,他们已经退回来了。现在,人已经放了。公安那边说,如果党校认为要继续处理,他们再找。" "还继续处理什么啊!现在的事就是怕闹大。再闹大,党校岂不成了…… "丁安邦耸耸下巴。吕专问:"那就这么算了?特别是陈然?" "党校内部当然还要处理,不仅仅陈然,还有当时参加的其他同志,包括吴旗。下周,县干班一上课,第一件事就是要开展作风整肃。"丁安邦一脸沉重,"伊达同志对这件事十分关注。也许弄得不好会影响到党校下一步的其他工作啊…… 吕专没有说话。丁安邦说的其他工作,其实很明了,主要是指党校马上要开始的人事调整。对于三个副校长,人事调整主要是向着常务努力;而对于其他一些各部的主任,他们也含着期待。三个副校长当中,如果真有一个出任常务,那么,副校长的位子就空出了一个。这副校长,党校历来都是从内部提拔的。那么,就肯定有人会因此得到晋升。从某种程度上说,从部主任或者其他二级机构负责人晋升到副校长,比从副校长晋升到常务,更有实质性的意义。副校长到常务,是在处级干部的平台上,向上跃了一级。而从二级机构负责人到副校长,则是从科级干部向处级干部向上攀升了一级大台阶。上了这个台阶,就是党校的领导了,也就是党校的核心层成员。虽然看起来,党校这一块还仅仅是在常务这方面显示出了竞争。但内在里,丁安邦,还有吕专,都很清楚,还有人正在瞅着。对权力的欲望是天生的。只不过有些人很好地抑制了,而有些人,则过分地贪婪了。 因为是周末,党校校园里除了鸟鸣,还是鸟鸣。丁安邦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深绿的香樟树,一排排的,像正在成长的青春。可是,自己已是知天命之年了。时光荏苒,时不我待啊!吕专继续抽着烟,房间里已经有浓烈的烟味了。 丁安邦折回身子,道:"国志校长来了…… 第九章 中午,马国志没有回市里,党校一个常务、三个副校长,纪委书记火灿,还有办公室主任汤若琴,就在食堂安排了工作餐。 食堂的老黄,一见马国志他们进来,就愁着眉,嘟噜着:"马校长,丁校长,你们看,这事怎么?那个小刘也不来了。好端端的,叫我怎么?县干班怎么出了那么个副县长?真是…… 我在党校也干了四五年了,这事还真是第一次见。那人是不是…… "老黄用手点了点头,意思是大脑有没有问题。周天浩答道:"别胡说,人家是副县长,都是酒醉了的缘故,我们正在解决。" "解决?依我说,这样的副县长,干脆…… 反正下次我不欢迎他再来我们食堂了。"老黄喊小汪过来,说:"一号包厢收拾了吧?" "收拾了,几位校长请。"小汪说话甜甜的,周天浩回头望了她一眼。小汪脸一红,赶紧在前面往楼上去了。 周天浩早晨起来得迟,祁静静两只手就像两根青藤一样,缠绕着他。7点,他说要起床了,祁静静用一个吻,打消了他的念头。8点,他再次撑起身子,祁静静抱着他,说:"再陪我10分钟,就10分钟。"周天浩看着祁静静迷蒙的眼睛,向下俯着身子,亲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道:"真的不行了,上午还得到小刘那去。" "那…… 我一个人在这?"祁静静嗔道。 "起床吃饭后,你就回去吧。我今天事情多。"周天浩对祁静静什么都喜欢,就一点,他很不高兴。这个女孩子太缠人了,每次在一块,不把你缠得骨头酸软,筋疲力尽,她是不会罢休的。按她自己的话说,一个人内在的爱憋久了,一旦爆发,当然得燃烧。这一点,也让周天浩隐隐地有些担心。男人都喜欢有情人,但是,没有多少男人愿意为情人失去现有的家庭与稳定。男人对于情人,是寻找稳定之外的游离点和安慰剂;而女人呢?按照古老的《诗经》上的话,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人一旦坠入情海,就很难理智地脱离出来。女人总是最容易被海水淹死的,而男人,往往是海水淹到一半时,他已经在向往陆地了。 周天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祁静静有几次就半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要是我们真能天天守在一起,那就…… "女人一旦有了这个心思,那就是在向"婚姻"迈进了。但是,周天浩是不可能舍弃现在的一切的,包括吴雪,包括孩子,包括家。他就像一只风筝,可以在外面飘,可以欣赏蓝天白云,可以短暂地留连于闲花野草,但是,他必须回家。40多岁的男人,事业上正是往前赶的时候,怎么可以…… 从宾馆出来,周天浩一个人开着车子,七拐八弯地终于找到了小刘的家。小刘正坐在电脑前上网。见周天浩过来,小刘站了起来,泡了茶。周天浩特地看了看小刘的脸,半边脸肿着,还有些发红。他就知道,陈然下手也是很重的。一个小姑娘,你一个副县长,怎么就…… 要是换了别人,心疼还来不及呢。 "你的事我们很重视。昨天晚上,校长班子就开了会,作了研究。今天我特地来看望你。当时到底是…… 什么情况?"周天浩问。 小刘先是脸红着,接着就小声地哭了。 周天浩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哭了,先说说。我们只有了解了情况,才好处理。" "嗯!"小刘擦了擦泪水,说道:"当时的情况,他们都看见了。我是好心劝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打了我,一共七巴掌。到现在,脸还在疼。" "那后来呢?那么多小青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喊的。我回到市里,就告诉了我男朋友,他马上带了人。不过,我当时说了,只准打巴掌,不准打别的地方。" "那钱是怎么回事?" "那是那个姓马的主动提出来要了事的,钱已经交给公安了。" "小刘啊,"周天浩停了会儿,喝了口茶,"小刘啊,我说这事,你也是太…… 有什么事,让我们处理不就行了?怎么能就带人去打呢?以前,你和陈县长,没什么……" "这个……"小刘迟疑了下。 周天浩心想,难道真的还有…… 小刘轻声说:"以前倒没什么。就是他来食堂吃了几次饭,见了我,说要请我出去宵夜。我第一次同意了,他带我到市内,宵夜完后,说要开房。我没同意,回家了,他很生气。后来一次,我拒绝了。大概是这事,让他不高兴了,所以说……" 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这让周天浩既感到意外,又有些吃惊。县干班开班才半个月,陈然就能干出这些名堂,真正是让人刮目相看了。看小刘的神色,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一个女孩子,也没必要编这样的理由。何况事情起因是陈然先动了手,她也不会…… "啊!"周天浩叹道:"原来是…… 这样吧,你现在先在家休息休息,党校会妥善处理这事的。等处理好了,你再过去上班。" "那也好,谢谢周校长。"小刘捂着脸,送周天浩出来。临出门时,周天浩又嘱咐道:"一定要记着,这事不要外传,至此为止。好吧?" "好的。"小刘答应着。 周天浩没有再回宾馆,而是直接回到了党校。马国志校长也到了,上午就专门开了个碰头会。研究的结果,还是与昨天晚上三个副校长定的调子基本一致。现在,大家最担心的事情,不是小刘和陈然,而是舆论。这年头,舆论的力量太大了。这舆论,指的不仅仅是官方舆论,更重要的是民间的舆论。官方舆论其实好办,因为毕竟还可以操作,控制得住方向。而民间的舆论一旦起来了,你再想控制、再想操作,是不太可能的。何况现在,各级对民间舆论的关注,也是前所未有的。纵观这两年的许多事,像周老虎,像矿难,很多都是因为民间舆论的一再渲染,才最终使事情越闹越大,越大越无法收拾。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是作为民间舆论的对立面——官,承担了大部分责任。马国志说:"这样的事件,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可能就是党校的滑铁卢。要是承担责任,我承担了,也无所谓,反正我就要退了嘛。可是,影响你们哪!你们都还年轻,一旦影响了,想挽回来,很难…… 丁安邦攥着手,道:"我最担心的,不是小刘,也不是陈然,而是那帮小青年。他们接触网络多,我就怕从这里出纰漏。" "有道理。"吕专伸着细脖子,"这事我觉得周校长还得给小刘施加些压力,让她叮嘱那些小青年,不要乱往外放空气。" "我刚才也和她说了。但是,对于那些小青年,我还真…… "周天浩说着,拿出手机,当着几个人的面,就拨了小刘的电话,道:"小刘啊,还有件事,你的那些朋友们,你可能也要打个招呼,千万不能在外乱说,尤其是不能将这事放到网络上。那样可就…… 对我们、对你自己都不好。" "…… 这?他们我真的没办法管得住。我试试吧!"小刘有些迟疑。 "那可不行,一定得说到。"周天浩笑了声,"让你那男朋友出面,改天我请他喝酒。" "好吧。"小刘说着,就挂了电话。周天浩摇摇头,"我觉得,这事我们是不是太过于重视了?本来是他们两个的事,我们一重视,他们或许就……特别是小刘这边,我怕会……" "不会吧?不会的!党校内部的事情,我们不重视怎么行?天浩啊,将一切可能要发生的情况都充分估计到,这才是兵家所说的上上之策啊!"马国志望着周天浩,心思凝重。 周天浩说马校长说得对,我们就是有时候太…… 吕专抽着烟,慢慢道:"我总感到这事还得和陈然谈谈。事情是由他而起的,而且,刚才天浩校长一说,原来在这之前,还有故事。这就得…… 好好重视。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同他谈谈。" "也好,我赞成。安邦校长呢?你看…… 这事,还得你来最合适。"马国志笑着,将皮球很自然地踢了过来。 丁安邦明白,既然马国志说了,那就得去。事实上,他也在想着要同陈然好好谈谈,早晨见到陈然,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现在,陈然内心的压力一定也很大。不然,他就不会在这周末,还跑到党校来。他是在等待着党校方面对他接触,也在注视着事件的最新进展。他当初打下第一个巴掌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会有后来的20个巴掌在等着他。昨晚酒醒之后,他应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副县长,这点起码的对事件的判断能力是有的。他早晨不仅到了党校,而且还…… 丁安邦想起陈然丢下的信封。陈然走后,他捏了捏,数字应该是5000。钱的厚度,是有规律的。你一捏,就能感觉得到。他能准备着信封,说明他明白处理这事并不是十分简单的。以一个县级干部的智慧,只要不是酒醉之中,他会掂得出轻重的。 "我下午就找他谈。"丁安邦给陈然打电话,问他还在不在党校。陈然说在,正休息呢。丁安邦问中午是不是在一块吃点饭。陈然说不了,我自己弄吧。丁安邦就道:"那好,你休息吧。等会儿,我要找你谈谈。就在你宿舍吧…… "好,好!"陈然应着,丁安邦听得出来,他讲话的口风似乎有些不对。半边脸肿了,发音当然会受到影响。陈然自己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大概也不曾料到,到党校来学习,居然会碰上这20个巴掌。那一巴掌一巴掌打的可不是别人,而是湖东名声显赫的陈县哪!马国志和丁安邦他们刚坐了不到20分钟,菜就上来了。 汤若琴问:"喝酒吗?" "不喝!"马国志道。 "不行来点啤酒吧?"汤若琴又问。 马国志这回没有说话,丁安邦点点头:"来点啤酒吧。不然,闷着头吃饭,也怪无聊的。" 吕专说笑着说:"一点不错。我上个月到南边的一个县级市考察。那里中午禁酒,但是,对外来客人不限酒,客人可以喝一点,但没有陪。我们到的那天中午,吃饭时上了酒,当地干部一个也不喝,我们只好也不喝。结果,一桌子十几个人,只听见筷子拨弄声和吃饭的咂吧声,大家都不说话,场面尤为尴尬。" "那肯定是,酒活跃气氛。某种程度上讲,酒是桥梁,但酒忌烂醉。烂醉之酒,则如糟糠。"马国志道,"酒能乱性。这性,就不单纯是指男女之间的性,而是指的是人的性情。酒多了,性情就乱了。就像陈然……" "陈然这事,我觉得不仅仅是酒醉这么简单。深层次的考量,还有一个官员的风气问题。长期形成了这样的习性,在醉酒之时,就汹涌而出。现在党的干部啊!唉!"吕专问周天浩:"那个小刘不是说,陈然还曾经要带她到市里开房。才十几天哪,就能…… 简直不敢想像。胆子也太……" "这也是太过分了。不过,仅仅是小刘的一面之词,也难说。"丁安邦道。 小汪进来,将酒开了,一人一瓶。大家边喝酒边说话,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陈然事件来展开。中间,马国志单独和丁安邦在走廊上站了会儿,马国志说:"安邦哪,这事一定得处理好,这可是关系到你…… 是个考验哪!伊达书记那边,我也说了,尽量在党校内部进行处理。有些同志说要大张旗鼓地整顿县干班作风,我看不合适。这样就等于把盖子揭开了嘛!对谁都不利。" "确实。"丁安邦道:"我觉得国志校长的指示是对的。搞公开的整顿作风,我也不倾向。但是,下周我们将以适当的方式,强化对作风方面的教育。" "一定要合适。"马国志边往包厢走边道。 丁安邦点点头。 吃完中饭,丁安邦就到了县干班宿舍。县干班宿舍的条件是很好的,基本上按三星级宾馆的条件配置。房间都是标准间,两人,配备有电视机、空调和卫生间。陈然正在床上坐着,脸比早晨丁安邦看见时好像更肿了。 "没吃?"丁安邦问。 "不想吃。下午县里有人来,再说吧。"陈然用手摸了摸脸,"这样子,你看。唉!丁校长,不好意思。" "也没什么。我过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想听听你对整个事情处理的看法。" "谢谢。对于事情,说真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酒误事啊!酒误事!不过,现在说也无益。处理嘛,你们定吧。最好是越快越好,声音越小越好。" "我们的思路是一致的。你那3000块钱,他们已退到公安了。我个人的想法是,你自己或者委托别人,亲自去看看小刘,然后再商谈。这样…… 当然,你也是受害者,可是情况毕竟不同嘛,你看……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没有集体研究。先听听你的看法。" 陈然显然对丁安邦的处理意见感到为难。他撑了撑身子,艰难地笑了笑:"去看她?这,没必要吧?" "有必要。我们现在处理这个问题,一是要尽量化解矛盾,二是立足长远的影响。我们担心的是,小刘那边往外,特别是往媒体一捅,结果可就……" "这个……我得想想。"陈然道。 丁安邦站起来:"那也好,你先想想。这事,宜早不宜迟。想好了就告诉我。" 下午,湖东县建设局的马路阳局长再次带着两个人到了党校。陈然把丁安邦中午说的话讲了一遍。马路阳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现在事情出来了,就是陈县长你有理,但舆论,特别是民间舆论,是很难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是官嘛!这年头,在有些事上,官可是弱势群体了。" 陈然拍拍脸:"那我这…… 要不是在党校,那帮小青年,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收拾收拾。" "先过了这一关要紧,陈县长。" 陈然闭着眼想了会儿,才点头道:"也只好这样了。但是我自己不能去,你代表我去,怎么样?" 马局长赶紧摇头:"这…… 这可不行,我也不适合去。这样吧,让武主任过去。他昨天晚上不在现场,这有利于问题的处理。" 武主任就站在马路阳边上,他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局长说了,他也不好推辞。 陈然说:"那就这样吧,麻烦小武了。" 马路阳道:"武主任最好现在就去。从市里买点东西,再包1000块钱。那女孩子家,在……" "我这有她的手机。"陈然说着,就从手机里调出号码。 马路阳笑了笑。武主任记了号码,便同司机出门了。 陈然让马路阳关了门,叹了口气:"他妈的,怎么摊上了这事?这个丫头,下次再碰到,老子一定……" "不能再碰到了,陈县长。"马路阳笑着说,"再碰到可就更麻烦了。" 陈然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这几天纪委那边……" "好像没什么。我打听了下,似乎停了。" "停了?不会吧?是不是障眼法?纪委那几个人,可不是什么好头子,滑得很!"陈然道:"他们搞你是假,主要还是想搞我。不过,你那边有些事,得抓紧平了,不能有问题。千万不能……" "我早已经让人重新做过了,所有的账目都是平的。"马局长往后仰了仰身子,"他们要是一直在搞,我倒放心。现在突然停了,倒让人心里发毛。到底是…… 陈县长,你看…… 我可是有些拿不准了。" "这事我问过张留同志,他也很含糊。但是,听他的口气,应该是…… 至少他个人是反对的。过几天,我再给他汇报汇报。"陈然皱了下眉头,不知是脸上疼还是心里不舒服,他这一眉头皱得深,连马局长看着,也禁不住心里一凉。 马路阳道:"陈县长,你这个状况,我看还是到市里去比较方便。后天就得上课…… 不如到市里找个宾馆,住下来也好些。" "可以。等小武那边有情况,我们就过去。"陈然答道。 黄昏时,武主任从市里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叫唤道:"事情搞定了。那个丫头那边,作了保证。不过,我加了1000。" "这没事,只要搞定就好。"马路阳转身对陈然道:"陈县长,我们干脆就到市里吧,现在就过去。" 第十章 周一的早晨,莫仁泽是县干班第一个到党校的。昨天下午,他与陈然通了电话,知道陈然一直待在市里。他心里也有些打鼓,毕竟当时他也在场,他想尽快地知道党校方面对这件事的反应。 莫仁泽让司机回去后,一个人进了宿舍。县干班跟党校其他的班不同,周五下午几乎走空,周一早晨全部回笼。其他班有些学员,因为车辆问题,很多是周日的下午就赶到党校来,而县干班就不同了。大家都有专车,某种意义上就等同于私车。学员中离党校最远的,是西平县开发区的江主任。西平县离党校120公里,江主任早晨6点出发,8点前能顺当地赶到党校上课。何况党校县干班周一上午基本上以班级活动为主,潜在的,也是考虑到学员性质的特殊,有意识给他们一个上午的缓冲的。 但就这样,县干班周一上午的出勤率,依然是很低的。一部分同志要处理些公务。虽然人在党校学习,但为人民服务不能停止。一部分同志可能周日晚上酒醉了,难以按时回来。还有一小部分,因为"紧急情况",出差了。 莫仁泽放下包袱,就出门到雅湖那边。现在是早晨7点多一点,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湖面上。宁静的湖水,因此被一点点地打碎,晃荡着,仿佛一汪碎银,又如同一只朦胧着泪水的眼睛。想到眼睛,莫仁泽有些激动。昨天在桐山,他本来约了冯岚,想请她晚上一起吃饭,然后…… 可不巧的是,冯岚说她身体正不方便,在家休息。 "过几天吧,莫主任。"冯岚说话也是轻轻的,这让莫仁泽心疼了。 莫仁泽道:"好好休息。过两天好了,我请你到市里来。" "好呢,莫!"冯岚这样称呼的时候,莫仁泽心里一酥。 "宝贝,宝贝!"莫仁泽喊了两声。 冯岚是桐山一中的老师,准确点说,是音乐老师。师大毕业时,冯岚一个人满脸无辜地直接跑到莫仁泽办公室,说莫书记愿意为学生办事,因此就找过来了。莫仁泽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小姑娘这样的阵势,心下喜欢,就顺手打了个电话,结果,冯岚被安排到了一中。当时,这成了桐山教育界的一大悬案。一个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师大音乐系女生,怎么被安排到了省级重点的桐山一中?要知道,桐山一中所进的老师,明底里是说招考,实则是领导圈定,再走形式的。桐山一中的老师班子,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桐山官场关系的一个缩影。在这个大缩影中,出身于下岗工人之家的冯岚,能够占有一席之地,岂不是…… 直到冯岚进校一年之后,大家才约略地知道,原来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也站着一个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应该是个更成功的男人。莫仁泽便是。莫仁泽在桐山,管的是干部的事。人是最大的,管人者,岂不更大?一晃,已经6年了。 冯岚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现在的30岁的少妇。3年前,她与大学同学吴群结婚,证婚人就是莫仁泽。吴群在北京工作,离桐山是山高水远。莫仁泽与冯岚的关系就一直不明不白地保留着,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特别是去年冯岚生了孩子后,莫仁泽感到她对他有些冷淡了。莫仁泽也查了一些资料,说女人生了孩子后有一段时间,是对两性比较冷漠的。因此,他以少有的耐心,等待着冯岚的复苏。上个月,莫仁泽约冯岚到桐山邻近的云雾山去住了一晚。半夜里,她却吵着要回家,原因是想孩子了。女人啊!莫仁泽这一生,阅历过的女人也不算太少,但能让他真正上心的,就是冯岚。这倒不是因为冯岚当初是那么的天真淳朴,而是因为他觉得在冯岚的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与自信。 冯岚的眼睛是很美的,莫仁泽望着湖水,想着她那曾让他一次次迷醉的眼睛,想起那眼睛深处所汪着的浅浅的忧郁,还有…… "莫主任,早啊!"莫仁泽吓了一跳,一抬头,吴旗站在湖的对面。 "吴教授,早!吓我一跳呢。"莫仁泽笑着,就沿着湖岸往吴旗那边走。等走到吴旗边上,莫仁泽问:"那事情没什么吧?" "你是说周五晚上的事?"吴旗问。 "那当然,不然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也没问。但是,我今天要建议党校严肃处理。一个副县长,也太…… "吴旗撩了下垂柳。 莫仁泽赶紧道:"怎么处理?算了吧,反正两个人都……你不知道陈然那脸……" "我看不惯的就是那种作风。喝酒醉了,是自己的事,但是,动手打人,是素质的问题。一个党的干部,党的干部啊!"吴旗说,"党校一定会处理的。等着看。" 莫仁泽望着吴旗。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个性耿直,认死理,较真!回到宿舍,莫仁泽给冯岚发了条短信:"刚才在党校湖边看你的眼。我醉了!"发完看看手表,也8点了。虽然是班级活动,但也得去,反正待在宿舍也是无聊。学员们在一块,还正好可以交流一下各地的新闻。有人就戏称周一上午是党校县干班的新闻播报节目,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官场的信息,往往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而这些信息从何而来?这种新闻播报,往往就是最好的信息集散地和发布地。为什么官场上的人喜欢呼三喝四、邀朋结友?因为朋友就是信息,信息就是官场的生命。历史和哲学是可以悟出来的,但官场里的门道是悟不出来的。官场里的道道,靠的就是大家凑到一块,从别人的经验中揣摩,从别人的语言中汲取,从别人的失败中获得。 8点20分,任晓闵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任晓闵昨天洗了头发,原来向上盘起的发髻,现在成了向下悬着的一挂漆黑的瀑布。余威进了教室,朝任晓闵笑笑,说:"班长就是班长,早嘛…… "我也不早。看看,都来了十几个了。"任晓闵掠了下头发。 莫仁泽这时候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向里一望,也才十几个人。进了教室,他先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然后坐下。又站起来,端着茶杯,到教室一角开水炉子前冲了杯水。做这些时,莫仁泽一直在悄悄观察着大家的动静,似乎没有人说到陈然事件。大概是有意识不说吧?或者,根本还不知道。 回到座位上,余威过来打了个招呼,问莫主任这两天忙些什么?又道:"马上要五一了,大家有什么安排啊?" "没忙什么,睡觉一天,喝酒一天。"莫仁泽摸摸快要秃顶了的头发。他这头发,按照行话说,叫地方支援中央。关键是他这地方也快秃光了。因此,整个头正在向寸草不生过渡,越发地显得头大了。 任晓闵问余威:"余部长五一还有安排,是吧?不如把县干班的同志们组织起来,一道转转。" "这个提议好。你是班长,你组织一下。"余威说这话时,口气有点官话。在县干班上,他是支部书记。党领导一切,他说这话,符合他的身份。 任晓闵又掠了下头发,长头发像掩不住的心思,老是往前面跑。 "可以。等会儿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任晓闵说完,王立迈着军人的步伐进了教室。一进来,就大声道:"县干班怎么出了这等事?太不像话了嘛…… 王立这话一说出来,第一个被吓着的是莫仁泽。他心一凉:该来的终于来了。任晓闵问道:"什么事啊?王局。" "什么事?你班长还不知道?周五下午,党校这边上演了全武行,主角就是县干班学员。后来惹来了20个小混混…… 连110也来了。" "还有这事?不会吧?谁?"余威也惊讶地问。 王立说话中,还夹杂着普通话,这是因为他在部队里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他拿着杯子,一边倒水一边道:"是事实。昨天晚上,我一个在公安的战友给我说的。说一个姓陈的副县长,在党校学习。喝了酒,先动手打了女服务员,后来被女服务找来的社会小青年给打了20个巴掌。我当时听着,肺都气炸了。这不是丢咱们县干班的脸吗?" "真有这事!太…… "任晓闵脸微微地红着,余威看着她,大概因为生气,她的胸脯在不经意地起伏着。30多一点的女人真是微妙,余威想着,又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任晓闵朝教室里望了望:"陈县长呢?" "……" "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莫仁泽觉得这个时候,他得说话了。再不说,议论就会向无数个方向扩展。"刚才王局说的事是真实的,确实是。那天晚上喝酒,我也在。酒后的事,也正如王局的战友所说。陈县长半边脸肿了,那帮小青年闹了一阵,就走了。至于女服务员,就是食堂里的那个小刘。" "公安来了?党校这边没处理?"任晓闵问。 "这个不清楚。但是,就我所知,党校当天晚上就采取了行动。陈县长昨天下午也专门派人到小刘家中去了。至于事情到底怎么处理了,我也…… "莫仁泽喝了口茶,一抬头,就看见周天浩站在教室门口。 "周校长!"任晓闵喊着,周天浩应了声,却没动,只是道:"任书记,你过来一下。" 任晓闵起身往门口走,周天浩又喊道:"余部长,你也过来。" 三个人到了丁安邦办公室,周天浩就问:"事情你们也知道些了吧?" "刚刚知道,是王立局长说的。"任晓闵答道。 "这件事情性质十分严重。县干班的作风问题啊!他在县里,我们管不着,可是到了县干班,就关系到县干班的整体荣誉。"丁安邦话说得很重,然后让周天浩把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开展县干班的作风整顿。当然,不能搞得太明白,也不要单纯地拿这事来说事。人家也是副县级干部嘛。但要以此为开端,加强教育。另外,就是要给大家打个招呼,不要外传,将影响缩小到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周天浩叙述完,又强调了下党校的意图。 任晓闵点点头:"我们刚才听后,也感到很气愤,又有些遗憾。县干班出了这事,我们班委有责任。我在这向两位校长检讨。" "要检讨也得支部来,是有些对不起校领导了。"余威接过了话茬。 丁安邦笑笑:"事情出来了,还这样说,也没…… 就这样吧。陈…… 陈县长来了吗?" "没有。"任晓闵问:"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你们联系一下吧。毕竟是班级学员嘛!"丁安邦说着,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好,好…… 嗯,嗯"地应着,到最后才说了句:"好,请伊达书记放心。" 大家明白,王伊达问的也应该就是陈然打人的事情,果然,丁安邦放下电话道:"伊达书记十分关注,你们也得……" 任晓闵和余威走后,周天浩掩了门,小声道:"丁校长,我听说人事马上要定了,您可得……我是盼望着丁校长能顺利地当上常务啊,在您手下工作,我也感到愉快。当然,要是换了别人……" "啊,是吧?"丁安邦含糊了下,他想听周天浩继续说下去。周天浩的信息,有较大的可信性。周天浩却不说了,只是望着丁安邦,问道:"丁校长哪,要是真的您……我认为这是基本定了的。现在的问题是,提谁来填副校长的位子。这个……" "啊,也是啊!不过这都是组织上的事,我们也…… "丁安邦站起身,走到周天浩面前,"天浩啊,你还年轻!你们前途无量哪。我们…… 唉!一瞬间就老了,老了啊…… "丁校长老什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党就需要这样的干部!"周天浩乘机奉承了一句。丁安邦哈哈一笑:"天浩啊,你觉得,要是真的提副校长,谁最……" "这个……难说。应该说党校里的同志都很优秀。比如延开辉延主任,汤若琴汤主任,甚至还有吴旗,包括刘一青,都是优秀的同志啊!要是提拔,一次提10个也不为过。" "你啊,你啊!最近吴老还好吧?" "还好。过了心理断奶期,现在基本适应了,每天和一些老同志一道,早晨逛公园,上午议国是,下午学书法,黄昏走草山。" "就这样好啊!退而有乐,退而知乐。不像有些老同志,一退下来就……可惜啊……" "是的。丁校长,还有个事,我们家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吴雪想请一段时间假。高考期间,总得…… "这个……行!让她把图书馆的工作安排好就行。孩子高考是大事,耽误不得。"丁安邦很痛快地答应了。其实,现在三个副校长,谁都只是副校长。马国志虽然不来上班,但也没明确到底由谁来主持工作。只是因为丁安邦排名在前,年龄又稍长些,所以,就形成了丁安邦问事多的格局。吕专本来就不太喜欢问事,也乐得清闲。既然吕专都没有意见,周天浩还犯得着去计较?周天浩笑道:"那就谢谢丁校长了。我让她安排好工作。" 周天浩走后,丁安邦站在窗前。马上就到5月了,绿意渐浓,春事更盛。他想起刚才王伊达在电话里说的话,心里不禁有了些焦急。 刚才,因为任晓闵、周天浩他们在,丁安邦只是应着王伊达副书记的话。其实,王伊达书记在电话里告诉他:省纪委关注上了南州党校的群众举报,已经决定马上下来调查。这一调查,如果没问题则好;如果有问题,将会直接影响到南州市委党校下一步班子的建设。他要求丁安邦务必高度认识这事的严重性,尽快做好党校内部个别人的工作。"行动要快,方法要多,效果要好。"王伊达提了三个具体的要求。这三个要求看似简单,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十分的困难。领导就是领导,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最难的要求,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布置下去,然后让下面去领会、执行和创新。 最简单的也是最稳妥的。像王伊达这三条最原则性的指示,就是拿到桌面上来,也是正确无比的。什么叫行动要快?既可以理解为针对内部个别同志的行动,也可以理解为配合省纪委调查的行动。方法要多,既可以看做是解决内部同志的方法要多,同时也可以看做是改正不足的方法要多。至于效果要好,就更笼统了。什么是效果?是什么效果?谁都说不准,就看你理解了。你理解成做党校内部个别人工作的效果,可以。但那是你的想法。王伊达书记也许说的正是整个党校工作。要说世界上有什么语言,能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除了禅宗,大概就只有官场语言了。 丁安邦也在官场上糊里糊涂地混了十几二十年了,虽说党校相对于纯粹的官场是有点边缘化,但是,到了校长这个层面,那也绝对是算真正进入了官场。对于王伊达的话,他当然懂得。因为懂得,所以忧虑。省纪委来过问群众举报的事,说明这件事情已经升级了。以前在市里,因为党校的校长是王伊达副书记,市纪委多少还有些顾虑。可现在到了省里,情况就不同了。马国志当上常务后,确实与当常务之前有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后来的这两年,马国志几乎是在党校搞"一言堂"了。党校综合楼的建设,当时四个副校长当中,只有马国志和周天浩赞成。二比二平,但马国志坚持了。7000多万的投资,虽然财政和省里也解决了一些,大部分现在还挂着外债。当初,丁安邦对马国志坚持要在退下来之前建综合楼也觉得有些费解。都要退了,何必找这些麻烦事做?直到后来吴旗他们向上举报了,他才豁然开朗,原来…… 也许事实就真的像吴旗他们所说的那样,马国志就真的成了"59岁现象"的实践者。据说,吴旗举报的材料上,有党校好几十个老师的签名,里面还附有比较详细的证据。年初,听说有一份举报材料转到了党校纪委火灿书记的手中,但很快就被马国志拿走了。据火灿说,他也只是稍稍看了看,只看见后面的签名很多,至于内容,他也没看仔细。 不管仔细不仔细,丁安邦宁愿相信,火灿只是为了和稀泥。马国志当上常务以后,火灿才从后勤上调到纪委,解决了正处。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阿弥陀佛"的人,他当纪委书记,对于党校这个宁静的所在,倒也合适。 可现在的情况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火灿和马国志甚至是王伊达副书记所能控制的范围。如果真的一直往下查,或者出现了吴旗他们所希望的结果,那么,党校的班子建设一定会受到影响。换言之,丁安邦,或者其他人的常务,也就只能是南柯一梦了。 "唉!"丁安邦叹了口气。他下楼准备到县干班去看看。在阶梯教室的过道里,正悬着一面镜子,这是用来正冠的,丁安邦朝里看了看,他发现,自己头上的白发更多、更密了。 第十一章 陈然副县长在市里的宾馆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他出现在了党校县干班的课堂上。 一进门,任晓闵就喊了声:"陈县长,来啦…… 陈然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脸。任晓闵看了看,脸上已经光滑了,也没有肿。她心想:20个巴掌也只管三四天时间,可见当时,那些小青年们下手,也还是算留情的。 莫仁泽端着杯子,晃到陈然的面前,笑道:"老陈哪,你这几天不在,可成了新闻人物了。" "莫主任尽…… "陈然抓了抓头发,说:"不说了吧。没意思…… "是没意思。"任晓闵在后面接上了话:"陈县长哪,你可把县干班……" 陈然立即红了脸,任晓闵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了,赶紧补了句道:"县干班没有陈县长,可是冷清多了。" "真的吧?那好,好啊!"陈然站起来,倒了杯水,经过任晓闵身边时,悄声道:"任书记,咱们都是来学习的,可不是来…… 要说受教育,我们也都受了好几十年了,是吧?你说呢?" 陈然这话说得静悄,任晓闵听着却刺耳。她脸一红,腾地站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足足望了陈然一分钟,又坐下来,低头翻书了。 余威一直在看着陈然,虽然他没有听清陈然跟任晓闵说了什么,但看任晓闵的神态,他就知道,陈然一定说了很道地的话,也是很刺疼的话。任晓闵没有发作,这说明陈然的话说得含蓄,使的是暗劲。就像武术比赛,绵软的八卦拳,打着你,你却无法还手,你找不到还击点。这样的说话,在官场上是很普遍的,正所谓亦庄亦谐亦黑道。 任晓闵虽然低着头,但余威看得出来她在生气。她几乎是抿着嘴唇,甚至是咬着牙齿,细白的脸上,一阵阵泛红。余威看了下,便起身走到陈然身边,喊道:"陈县长,没事吧?我想请你出来一下。" 余威这话说得轻细,除了陈然,几乎没有人听清。但陈然听清了,他抬起头,笑了笑。余威是班上的支部书记,他喊,应该是有事的。陈然便跟着余威出了阶梯教室门,到了走廊上,余威递上支烟,陈然接了。余威问:"脸还疼吧?" "你这…… "陈然抑制住了后面的话,道:"谢谢,不疼了。没事…… "那就好!老陈哪,我说你也是老同志了,怎么就…… 你知道这事,让党校领导都很为难,市委王书记都亲自过问了。" "…… 我没想到。但总的来说,是酒醉了嘛…… "酒醉?就这么简单?" "你…… 余部长,不,余书记,你这是…… "陈然把烟头扔了,红着脸,盯着余威。 余威依然笑着,说:"别生气嘛,就是说说,说说。我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你陈县长也得给县干班的同学们有个交代吧?" 陈然鼻子一哼:"我交代?交代什么?"说着,就转身往教室里走了。 余威没有跟着,而是在走廊上吸完了一支烟,才慢慢地走进来。坐到位子上,他想:这陈然,难怪湖东现在有许多人正在调查他。这样的素质,这样的干部,怎么就…… 唉!听说陈然涉及到交通和建筑两大块的事。这两大块,余威自己在县里是清楚的,都是一个县里最重要的部门,权力大,钱也多。一个分管副县长,如果两大块都真的涉及了,那可是…… 这几年,全国各地出案子最多的部门,就是交通,还有建筑。究其原因,还是权力失去了制约,过分宽裕的自由裁量权,让一批批的干部最终失去了自由。 下午的课是吴旗教授的政治体制改革综述。 吴旗上课有个特点,不带书,只凭着一张嘴,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也不板书,你愿意记就记,不愿意记,他也不说。他讲课的风格,完全是浑然忘我,一个人在台上,自顾自地大声讲着。至于台下有多少人听,是不是听进去了,他基本是不问的。课一讲完,拍拍衣裳,走人。但是,吴旗的课大家却都愿意听。他有思想,有观点,有分析,有批判,这样的课一讲出来,学员们听着听着就进去了。这些县干们平时忙于工作,哪有时间思考?因此,吴旗教授的课一听,感到茅塞顿开,犹如醍醐灌顶,淋漓痛快。 其实,党校在中国就是一个特色,而党校教授的胆子,更是一大特色。真正敢于对国家政策说"不"的,大半都是党校教授。早些年,中国进行第一轮金融体制改革,但是,正热火朝天之时,中央党校的某位教授却不合时宜地抛出了一系列理论:金融体制改革,弊大于利。他的分析当然不全对,但很多分析,对后来金融体制改革的修正,却起到了重大作用。党校是最接近党的核心的,对党的政策,往往知道得早,分析得透,理解得深,因之也批判得彻底。不过,党校也不是从上到下,一以贯之的。越是到了底下,党校教授们的胆子越来越小。到了县一级,几乎成了解读各项政策的传声筒。市一级相对要好些,但也很难放开。放开需要底气,北京的教授们知道内幕多,所以说出的话能有分量。到了市党校,你再说,就没人听了。好的演讲,好的讲课,必须包含大量的信息。信息越丰富,受众才越欢迎。尤其是这些县干们,最愿意听的就是对政策的另类解读,或者是对高层决策的内幕揣度。 吴旗属于前者。 县干班的课属于板块式教学。一个教授讲课就得讲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吴旗教授侧着身子,从教室门里走上了讲台,轻轻道:"上课了…… "今天,我们讲政治体制改革。在讲课之前,我想重复一个观点,就是政治经济学上常讲的一个观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那么,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在被经济基础决定的情况下,到底进行得如何呢?" 吴旗问了这句话,却并不等待回答,突然话锋一转:"现在,在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中,政治经济学的那个著名观点已经失效了。我们现在,是典型的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 阶梯教室里回荡着吴旗的声音。他是一开始轻,继而声音放大,到最后,就有些"振聋发聩"了…… 课间休息后,吴旗突然转变了话题,讲到了腐败。 "腐败是一个民族的疼痛,是一个政党的悲哀。现在,我们的腐败已经不是个别人的事了,而是群体性腐败,制度性腐败。"吴旗这话一说,县干班上顿时没有了声音。很多人的头都低下了,除了吴旗的声音,就是记笔记的声音。莫仁泽咳了一声,余威回头朝他望望。只见莫仁泽起身,拿着支烟,朝余威笑笑,出了门。他的意思是烟瘾犯了,得出去解决一下了。 县干班里抽烟的多,而且特色比较明显:抽烟的大都是年龄较大,一直在基层干起来的同志;而那些年龄相对较小、或者一直在市级机关工作的同志,几乎都不抽烟。另外一点就是,抽烟的干部当中,又以在特权部门的干部为多。至于抽烟的档次,几乎惊人的一致。如果每天谁愿意,将县干班学员抽过的烟头收集起来,就会发现:烟都是"中华",无其他牌子;而且量也是十分的大,按抽烟学员数来平均,每个人都会摊上一包。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每天抽掉了50元人民币。当然,县干班的学员们是不会算这个账的。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思。烟都是别人送的,你不抽也是浪费。何况抽一支烟,既给国家增加了税收,又促进了消费。真正说起来,这些抽烟的干部都是在拿身体为国家作贡献。这种奉献精神,岂不也应该提倡?莫仁泽一出门,接着就有其他的学员出门了。抽烟也有效应。莫仁泽在走廊上抽烟的味道,随着风刮进了教室。有烟瘾的人一闻这味道,马上就心里痒痒了,仿佛毛毛虫钻进了鼻孔里,非得打一个响亮的喷嚏不可。 陈然也出来了。 莫仁泽给陈然递了支烟,问:"那事善后了吧?" "唉!了了!"陈然和莫仁泽都是来自底下县,共同的阶级基础决定了他们之间共同的关心与理解。 "以后酒还得…… "莫仁泽把话说了一半,陈然点点头。转过身来,陈然看见周天浩正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走,就本能地移了移步子。要是平时,陈然根本不会在乎的,可现在…… 他是一个惹了事的人,不得不小心。他看见周天浩远远地朝他笑笑,正要迎上去,周校长已经向侧边的过道走去了。 莫仁泽看着陈然,笑道:"老陈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 "就是。所以刚才……不就是个小丫头吗?"陈然压低了声音,往莫仁泽边上凑了凑,"我可清楚她。原来还以为她不知是个多么正经的人,现在我知道了,不也是……" "也是什么?"莫仁泽使劲地抽了口烟,凑上来问。 陈然的嘴却像一下子被封住了似的,再也不说了。莫仁泽摇摇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冯岚。他的心马上往上跳了好几个厘米,拿着手机,往过道那头边走边道:"你好!正……" "正什么?没上课?"冯岚明显是压着声音。 "上课,出来抽烟!顺带想想…… "莫仁泽话没说完,冯岚就道:"我明天到市里出差,你……" 莫仁泽没有任何思考,直接道:"好的,我等你!老地方。" 最近两天,莫仁泽不知怎么的,特别地想冯岚。周日回家,冯岚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出来。今天是周四了,明天就是周末。冯岚选择这个日子出差,也一定是别有深意的。莫仁泽这4天内,至少给她发了50条以上的短信,同时还打了不下于10次的电话。莫仁泽的举动告诉她,她要再不给莫仁泽一次亲近的机会,莫仁泽也许就会发疯了。而冯岚,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冯岚也…… 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感到的是黑暗与扭曲。她想尽快地回到一个正常女人生活的轨道。只有那样,她才不至于见到孩子和丈夫时,内心世界会充满愧疚。 可是,莫仁泽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在桐山,莫仁泽是一面旗帜,昭示着风的方向。而且,6年前,冯岚凭着一时冲动,直接跑到莫仁泽办公室,在言语之间,竟然写下了令桐山人惊讶不已的神话,那可也是莫仁泽的关心哪!到现在,冯岚都坚信,莫仁泽在答应帮她解决工作问题的那一刻,是对她没有任何企图的。他们的关系,完全是在后来的接触中产生的。甚至,这种关系也不仅仅是情人之间的关系,也充满了爱与激动,幸福与颤栗。即使今天,冯岚也固执地觉得,他们之间也是美的。一切的爱其实都是美的,只不过随着岁月的变迁,随着欲望的增加,而变得逐渐丑陋和虚伪。 接完电话,莫仁泽并没有急着回教室,而是又抽了支烟。昨天晚上,县委组织部的叶部长给莫仁泽打电话,说要向他汇报点事。其时,已经是11点了。莫仁泽知道,这个时候叶部长打电话来,说明事情一定不一般。一般的事情,组织部的副部长不会这么急的。叶部长是莫仁泽在当副书记时提拔起来的。早前,他曾是莫仁泽的秘书。后来调到组织部担任干部科科长,再后来提了副部。从官场脉络上数,是应该属于莫仁泽这一系的。莫仁泽只好起床,披了衣,到门外,站在门厅里问:"什么事,这么急啊?" "是这样,莫主任,最近反贪局那边不是查了教育局的乔立新的案子吗?本来是经济问题。但是,刚才晚上我听说,情况有些变化。" "变化?" "我是听反贪局的郑局长说的。说乔立新在办案人员审查时,主动交待了一些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当初提拔时,给很多领导送了重金。这里面,也……" "啊!"莫仁泽应着,心里却一抖。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乔立新两个月前就被反贪局给抓了,原因是他在县城中学的建设中,收受了包工头的贿赂。上周,莫仁泽回县里,还同反贪局的一把手局长吴平通过电话,问到这案子。吴平说已经基本搞清楚了,涉案金额大概40多万,初步的意见是移交司法处理,可能要判个三年五年的。其余的,吴平什么也没说。怎么才过几天,情况就…… 叶部长继续道:"这事听说已经向任真书记汇报了。任书记要求暂不对外公布,继续侦查。对乔立新交待中涉及的人员,不管是谁,一查到底。" 不管是谁,一查到底?这话莫仁泽听着,就有些感觉。这不是…… 我莫仁泽也才刚刚从副书记任上到人大来几天,怎么就…… 任真是从西江市委的副秘书长直接调到桐山来担任书记的。桐山这地方地处山区,老百姓,包括干部,排外思想都很严重。任真一过来,马上就感到了这种倾向。但是他没有贸然下手,而是观察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在市委的同意下,对桐山班子进行了调整。莫仁泽从副书记的位子上,调到了人大任常务副主任,级别上还升了半级,从副处变成了正处。但内在里,大家都知道,任真书记是真的"认真"了。从莫仁泽下手,正应了所谓"擒贼先擒王"这句古话。莫仁泽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对,在常委扩大会议上,他表态说:"市委的决定十分正确,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我坚决拥护,坚决服从。" 其实,个人怎么能大得过组织呢?任真到底是书记,他代表的就是组织。何况,莫仁泽自己也还藏了个小九九:这些年,自己在桐山官场上叱咤风云,虽然风光,可也树敌不少,留下的后患也不少。早一步退出来,也许不是坏事。甚至,还可以让他获得一个"弱者"的形象。对于弱者,中国人向来是同情的,也是充分理解的。有很多干部,在位时什么事也不出,可是一旦退下来,马上就出事了。这就是没有给自己一个修正的时间。莫仁泽认为的修正,就是逐步把以前自己在官场上的一些事给了了,不留下后遗症,不留尾巴。这样,可能到了60岁退下来的时候,所有的账都还清了,所有的事都解决了,人们对他在官场上的"当年雄风"也渐渐淡忘了。这多好!轻轻松松地回家含饴弄孙,安度晚年了。 可是现在…… 任真书记说要一查到底,这话在莫仁泽听来,总有些暗示性。他心里一紧,立即给桐山纪委的副书记陈化打电话。陈化一接,知道是莫仁泽,口气好像有些变了。 莫仁泽问:"听说纪委正在查……" "是吧?不太清楚。也许是吧,这不是我在分管。"陈化含糊其辞,心有隐衷。 "那好,我也只是问问。"莫仁泽挂了电话,他的背上突然一阵发凉。拿着手机,他看着走廊外的香樟,发起呆来。 这事…… 总得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