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 第1节 ==================== 书名:佳色 作者:苏台云水 文案: 江左皆知,长公主之女无忧,有倾国倾城之貌, 高门之女,美人皎皎,自是成为江左王孙贵胄们心间的那抹白月光。 可谁都不知道,在很早以前,他们的白月光就已经心有所属, 她既不喜欢那芝兰玉树的谢郎,也不喜欢那文采风流的王郎, 她的一颗心只嘱意那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的桓郎。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世人只道那桓崇出身刑家,少年无赖,粗莽无状, 但只有无忧知道,他刀头舔血的外表下到底深藏着多少温柔。 背景:架空魏晋 1v1,甜文,he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曹灵萱(无忧),桓崇 ┃ 配角:曹统,司马无载,庾亮,司马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门绝色vs罪户军汉 ==================== 第1章 京洛意正融,吴地春已谢。 江左的时节,来得总是比中原要早一些。 才刚四月初,建康各处已是花树渐凋,草木渐长,一片暮春方逝之景。 是日恰逢初八,正值一年一度的浴佛节。自汉魏以来,佛教传入中原后大肆盛行,而佛诞之日的四月初八也就演化成了一桩盛大的佳节。 这一天,不止各个寺庙纷纷摆设斋宴,浴佛讲法;有“建康第一大寺”美誉的建初寺还会派众比丘巡城行像,其礼制之完备,声势之浩汤,竟不亚于皇室巡游。同时,他们在佛像巡游的数十里沿途设宴布施,无论来者何人,均可免费享用建初寺的斋饭,故而历年单单论观览就食者,便有万数之多。 此刻已至巡游终点,远方道路的尽头便是建初寺,然而最后这一段路才最是难行,越是向前,簇拥过来的人潮有如城外滚滚的江水,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围观人众里有抛花的、有掷果的、有阵阵高呼的,还有喃喃念叨经文的。而前方巡游队伍刚过,后方两旁的路上等待吃斋的百姓们就一哄而上,有人甚至为了一席布施的座位争得不可开交,大打出手。 他们越是吵嚷、争斗,反而越是把佛诞的气氛推向高潮。 众生百态,熙熙攘攘,尽皆入了道旁一名少年的眼中。 那少年虽行了冠礼,看年纪却不过十五六岁。他站得离人群远远地,此刻双手抱臂,冷眼旁观。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他竟然穿了一身丧仪大孝的缞麻,身上透着一股森森的阴郁肃杀气,与周围的人群尤为不入。 自八王之乱后,晋室分裂,民生凋敝,胡人大举侵入中原;永嘉之乱后,司马氏一族彻底失了中原故土,连京城洛阳都沦丧于胡人之手。现在虽只是偏安江左一隅,这晋朝的上上下下竟与当年的蜀后主刘禅一般,身为异乡异客,却是乐不思蜀了。 那少年乌漆漆的双眼越过近处闹腾的人山人海,直望向道路尽头的佛寺,唇角边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随即,他左右打量,脚下飞快一转,反身绕进了路旁的小巷。 ... ... 万人空巷,外头的大道上红尘纷扰,巷子内却是幽深寂静,静得甚至只能听到他脚下响起得足音。 那少年的步履不徐不疾,他一面观察方位,一面在曲折的巷子里绕了几个弯。眼见着前方再转一道,便能出了这段巷路,忽听里巷中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童子音,“还来!那是阿父送我的心爱之物!” 那少年不知被拨动了哪根心弦,他脚下稍一迟疑,方才举步再欲向出口而行,却听那小童大喊道,“你!你要做什么?!” 紧接着,有一个男声传来,“小娃儿生得俊,衣着好,出身定然不差!来说说,你阿父究竟是谁?” 那少年听到此处,双目渐寒,他望了望前方的巷口,一个转身,又回头向里巷奔去。 刚至转角,突有一人从里巷中冲了过来,正正撞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哎呀”,由于冲撞力道过大,那来人竟被直直地弹了出去,一屁股便箕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的身子被撞得晃了一晃,他一低头才注意到,原来撞他那人不过是个年纪约十岁上下的小童。 那小童一身的装扮非富即贵,脖子上挂了项圈,发髻上还戴了珍珠,一瞧便是大户出身。他肤色粉白,额头上与那少年胸口相撞的地方红得显眼,一双眼睛里痛得溢满了泪,连眼圈都跟着红了,瞧着可怜极了。 那小童尚不及起身,一名男子就紧跟着从里巷中窜了出来,“别想跑!” 一见这人,那小童慌忙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向那少年望去,随后一溜烟,竟直接躲在了那少年的背后。 “表兄,你可来了!他,他偷了我的剑,还要把我掳了去!!”那小童紧紧扯着他的衣袖,高声喊道。 ... ... 那小童倒也机灵,他知道自己人小力微,便想拖那少年下水帮忙。 那少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将衣袖从他紧攥得手中抽出。 那小童心中一惊,却见少年身形一闪,便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背后。 那男子是个惯偷,平日也做些贩卖人口的无本生意,见又来了一个不大的少年,自是极为高兴,“好啊,又来一个!” 他大笑两声,待向那少年仔细瞧去,眼前便是一亮。 眼前这少年眉目如画,身量也高,仿如一棵临风的玉树,再是落魄的打扮也掩不住一身卓然的风姿。 那男子不自觉地走上前来,眼中迸发出的光芒仿若发掘了一处宝藏,“...衣冠竟如此寒碜!不如我为小郎君寻个好去处,也算对得起小郎君的...容貌...” 那少年本是面无表情,可甫一听到容貌二字,两道长眉登时竖了起来,浑身戾气迸发。不等那男子说完,他伸腿一掠,只一下便将那男子踢了个趔趄。 那男子立时倒退几步,犹未站稳,那少年紧跟着走上前来,一拳正中他的门面。 这下,那壮年男子头晕脑胀,好像一条市集摊贩上被砸晕的鱼,“噗通”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倒地后,他歪头张口,吐出了一嘴的血沫,那血沫中还落下了一颗打断的臼齿。 那男子“呸”地一声,因落了一颗牙,声音含含糊糊的,“好啊...小崽子够硬...” 那少年见他还有多余的力气废话,接着一个大步上前,一脚便狠狠踏住了那人的胸口。他只一个弱冠的少年,竟能把一名壮年男子牢牢踩在脚底,可见气力之大,出人意料。 直到这时,他才回头转向那已然惊呆了的小童,“去寻你的剑出来!” 那小童回过神来,赶忙上前,从那人的衣带里摸出一把木制的小剑。那小剑不大,只合孩童玩耍使用,虽为木制,工艺却精致异常,剑柄玉质,剑穗处还结了一串红灿灿的珊瑚珠,想来定是花了大价钱置办得。 “没了?”那少年冷冷道。 那小童将小剑别在了自己腰间,朝他一笑,脆生生道,“没了!” 那少年这才扭头收脚,不去看他的笑脸。收脚之时,他又使劲在那男子的胸口碾了两下。只听“咔嚓”几声,骨裂的脆响便从地上那人的胸膛中传了出来,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地上的男子还在痛苦地抱胸呼喊,那少年却已经大步走出了这道里巷。 ... ... 等再次回了那巷路口,那少年忽地冷冷开口道,“还跟着做甚?” 原来从方才起,那小童便紧紧地随在在那少年的身后。那少年生得虽好,可周身气质冰冷阴婺,颇使人畏惧,故而那小童一直不敢搭话。 此刻见他终于肯停下来同自己说话,那小童忙赶上前去,似模似样地作揖道,“郎君救命之恩...” “啰唆!”那少年不耐烦地摆了下手,便要离开。 那小童一见他要走,便是急了,“郎君!郎君!” 他转了转眼睛,大声道,“今日佛会,一会儿便是浴佛典礼。看郎君的方向,是不是要赶去建初寺呢?” 那少年步履稍顿,“是又如何?” 那小童背着手,绕到他身前,上下看了他一圈,双眼一眯,笑得像只小狐狸,只是额头上那一大块的红痕犹在,瞧着有些滑稽,“郎君定非建康人士,因此不知那建初寺的规矩...” 他摇了摇头,“建初寺乃是皇家寺院,每年浴佛节,若无请柬信物,凭一介白身就想进入那院内,难矣!”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直接绕过那小童便走,却听那小童在身后又道,“我知郎君武艺高强,定是要从院外翻墙而过。可,此时院内全是世家大族,连司马氏王族也在其列。那建初寺墙外围得如铁桶一般,郎君一人之力,如何能抵得过那万众之兵呢?” 那少年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道,“汝有何法?” 那小童“哒哒”地跑上前去,“要进建初寺嘛,那也不难…”说着,他那大眼睛一弯,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指向自己,“那信物我刚好就有!郎君何不与我一同前去呢?这般,岂不是既不用冒险,又得之礼遇?!” 那少年的作态,原是眼高于顶,可现下他略一歪头,面上虽别无表情,点漆般的两只乌珠里却露出些嘲讽的神色。只听他冷声讥道,“世家子弟,便是如此惜身惜命?为苟活,宁可呼一白身为‘表兄’?怕遭劫,又宁可与一白身同行?” 须知现今世家大族横行,平民百姓阿谀奉承还来不及,谁料这小郎君不出口则已,一出口便如此不留情面。 那小童错愕一下,却也不恼。小小的人儿拧起了一双突兀的粗眉,童音正色道,“郎君此言差矣。君子行大事而忘命,若今日折损于小人之手,无益于自身,也无益于家国。” 他顿了顿,接着道,“再,昔年魏武帝曾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可见寒门陋巷、下层贱籍亦多贤才。令宣真心敬佩君之才干义气。令宣家中,无兄无弟。若郎君真能为兄,令宣可是巴不得哩!” 那自称“令宣”的小童本是一口京洛正音,等到了末尾,许是心急之故,连软侬的吴语都冒出来了。 那少年听后,神色略有缓和,口中仍旧嗤道,“巧言令色!” ... ... 令宣的话,慷慨激昂,却也是半真半假。 年幼的世家子孤身一人,可不正是别人眼中的肥羊?若非偶遇这少年相救,他怕是再难见到自己的双亲。这少年性情冷淡,却也不是全然不顾道义。若能得他相助,他便可以平安进入建初寺,与家人团聚。 只是不想,他连阿父平日命他背得诗文都拿出来了,竟没打动那少年分毫。 令宣望着那少年前行的背影,心中还在泄气,却见那渐行渐远的少年忽地停了脚步,回身侧头道,“外面大道难行,此行循里巷小路。若想一同前往,还不速速跟上?!” 令宣立刻弯了眼睛,他忙点了点头,道,“这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章正式开始连载啦~ 第2章 两人一前一后,在小巷中穿梭。 那少年艺高胆大,路遇死角围墙,他便挟着令宣越墙而行。 第2节 令宣新奇极了。他出身尊贵,从小便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随意地挟抱过,更莫说那少年带着他在墙头忽上忽下、窜来窜去了。 几个起落后,眼见着佛寺就在眼前,令宣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对那少年笑道,“还未问过郎君高姓大名?也不知郎君家住何处?” 那少年一开始权做不理会,后来被缠得烦了,便随口道,“山野粗人,名姓不足挂齿。” 令宣却是人小鬼大,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慢悠悠地摇了摇,“我听郎君说话,虽是南音,声却不纯,口气之中不乏洛声。且郎君既已知我能作洛声,自己依旧以吴语作答。所以我想...郎君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家中其实是北人南渡?!” 说完,他狡黠一笑,透出一股机灵劲儿,“郎君,我说得对否?” 那少年冷冷扫了他一眼,却不做声了。 令宣拍手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说中了!”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可郎君举止,又不似修佛之人,只不知郎君今日要去建初寺做什么呢?”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脸上的阴霾瞬间集聚。那阴云明明浓得化不开、藏不住,可他将脸一侧,却向令宣弯唇露出个笑来,“汝怎知吾不修佛?!” 一开口,便是最为地道的洛声。 那少年眉眼上挑,容貌本就万里挑一,此刻一笑,脸上的郁色冲淡,散朗如一阵清风穿林而过。 令宣呆呆地望了望他,忽地拉住他的衣袖,“郎君,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一语出口,那少年周身立时凉了几个度。当今天下人人皆好美姿容,这少年偏偏最恨旁人拿他的容貌做文章。适才那惯偷正是触了他这逆鳞,因而被他重重下手,毫不留情。此刻令宣也这般说,纵使对方只是一名十岁的孩童,他亦是面上作色。 他方要甩开自己被拉扯的衣袖,却又听令宣叹道,“郎君一笑,模样与我阿父好生相像!” 那少年一怔,又见身边的小童满脸失落,鼓囊道,“唉...若是阿父的身体能有郎君一半健朗,我便也知足了...” “你阿父...病了?”那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前方的佛寺,道。 令宣皱了皱鼻子,口气不满,“已经病了好久了...这才刚有些起色,他便拉着阿母,坚持要到建初寺听那竺和尚讲佛...” “既如此,你不在寺中陪你的阿父阿母,缘何只身偷跑出来?”那少年的声音似是又冷肃了些。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城里人都说,要是能从头到尾陪着那佛像走一遭建康,家人这一年就能顺遂安康!”说到这里,他亮亮的眸子暗了下去,“可是...” “怪力神鬼,荒谬至极!”那少年当即打断道,“若是今日被那贼人掳去,莫说今年,便是余生,你阿父阿母如何得来顺遂安康?!” 令宣垂下头去,“唉...我知道错啦!今日幸而得遇郎君,不然令宣一条小命不保。” 那少年“哼”了一声,再要迈步,却听身旁那小童问道,“那郎君呢?你的阿父阿母,还都好吗?” 那少年停顿一下,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少倾,忽道,“你不是问我来建初寺做什么...” 他反手用力,捏了捏那缞麻衣的袖口,“我来此,是为祭奠先君。” ... ... 建初寺外围,早有重兵把守。 他们的脚程很快,一路竟把佛像巡游队伍远远甩在了身后。那令宣果真出身不凡,他一个小童对着那守门的卫兵出示了个什么物件,那卫兵即刻毕恭毕敬,两人轻轻松松地就进了那严防死守的寺门。 不愧是江左第一大寺,又逢佛教第一大节,建初寺内香火之鼎盛,令人咋舌。 一入其中,便有阵阵香烟弥漫、缭绕,直直扑面而来。 那少年厌恶地捂了捂口鼻,却听令宣脆声一笑,“郎君不惯闻香烛之气否?” 那少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而是留心观察起寺内的情况来。 佛像未至,浴佛典礼尚未开始,然各世家大族已在开阔的前殿两侧搭好了各色帐幔。 令宣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指着前方一个宽敞的青色帷幔,喜道,“郎君,那便是我家的帐子!” 他喜滋滋道,“浴佛礼还未开始,不如你和我一道,先过去见见我的阿父阿母?郎君人品风采,我阿父一定十分喜欢你;郎君助我良多,我阿母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少年闻言,脸色一变,忽地将衣袖从他手中褪出,冷声讽道,“助你是我本心,非为赏识财帛。” “郎君,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令宣见他不高兴了,忙摇头解释道。 那少年却丝毫不想与他和解,“既已寻到你家帐幔,自去即可。” 言罢,他转身即走,一抹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的人群中。 ... ... 这人的性子,好像建康外的石头城,又倔又硬! 令宣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往自家的帐幔而去。 帐幔虽已支起,内中坐人却是稀稀拉拉。那守帐的两名仆役甫一见他,便是又惊又喜,“县主,你可平安回来了!” 原来这做男装小童打扮的,不仅是位小娘子,更是位王室的县主! 另一名仆役诧异地向她身后望去,道,“县主怎么是孤身一人,云娘她们呢?” 令宣甜甜一笑,避开了追问,这回她没有刻意压低声线,“阿父阿母呢?” “郎君和郡主都还在后院的客房歇息,等一会儿典礼时分才能过来...哎,县主,你又要去哪儿?!” 令宣挥了挥手,声随人走,远远传来,“我去后院寻他们!” ... ... 这个建初寺,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阿父出身不凡,兼之声名在外,生平最喜结交朋友,这建初寺里的竺和尚便是他的一位老友。一年到头,他们两人总是要论几回禅,谈几回玄,弈几回棋的。而她是阿父唯一的孩子,自然也常随阿父,一道来这寺中。 竺和尚知道阿父体弱喜静,便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处挨近竹林的幽静客院,因此每次来,他们家都会安置在那同一处。 刚绕到后院,令宣放眼一瞧,便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才刚分开,她便在后院又见到他了。 建初寺很大,不熟悉的人头一回来,往往会走错路。那少年想要祭祀亡父,那么要去的地方,势必就是前院偏殿的佛牌祭拜之所;而后院因着安静,多是世家大族、达官贵人休息的地方。 令宣刚想喊那少年,为他指路,再一想起方才临别时他硬邦邦的态度,她便不满地嘟起了唇。她这边还在犹豫,却见那少年向着一名比丘打听了什么,随后,他竟一径往西侧的一趟厢房而去。 那少年步伐坚定,十分果决,令宣心中不由生疑。 她与那少年虽只萍水相逢,但她只道他脾气不好,心肠不坏,却不想此人竟是别有所图——想来,他之前所谓的祭父之言,都不过是为了掩盖目的,欺骗自己的谎言。 思及此,她有些难过地垂下了眼睛,而后,她捏了捏小拳头,又远远地跟在那少年的背后,悄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 ... 那少年一路走到一间最偏的厢房前,他先是在外头默默站定,听了听里面的声响。 随即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 这一下,他足使了十成的力气,那两扇房门先是重重地弹开,接着又“砰”地在他身后合上。 只在那一刹那,跟在后面的令宣就看到了房梁上悬挂得白幡,以及正中央高案上摆着的香炉和灵位。 难道,他竟真的是来祭父的?!令宣心生困惑,忙匆匆赶到了那房门外。 门,并未完全合上,那进去的人也没有想过要费心关门。 令宣忙趴着门缝向里看去,只见屋中阴暗沉郁,四面窗纱皆落,只高台上点了许多蜜蜡,用以照明。 在那少年对面,有三人从地上站起。 那三人年纪亦轻,生得相像,又俱穿缞麻,一看便是兄弟三人在为家中长辈祭奠。但连那三人中最小的那个,看来都比那少年的年纪要大上一些。 为首那人半是疑惑,半是心惊,又被这飞来一脚激得恼怒,“汝何人...竟如此无礼?!” 那少年朗声一笑,“你们,便是江麟的三个儿子?” 直呼名讳,是为不敬。为首那人顿时怒气勃发,“先公之名,岂是你能叫得?!...无知小辈!” 那少年冷声一笑。 他的位置背对令宣,她只看到他欺身上前,嘴上道,“故人之子,特来拜会!”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刀刃入肉的闷响。 那少年右手间似有寒芒,他利落地一刺一拔。等两人错身而过时,为首那人一下便跪倒在地,胸前正中央开出了一朵越来越大的血花。 那少年根本不是来祭拜的,而是来杀人的?! 令宣惊得“啊”了一声,她赶忙双手捂唇,幸好屋中那其余两人也同时发出了吃惊的叫喊,“阿...阿兄——” “你,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踢了倒在地上的江家大郎一脚,再笑了一声,上前阴婺道,“江家人真是好记性...你们都忘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出手如电,揪住了江家二郎的衣领,一字一句道,“先君...宣城内史桓彦!” 桓彦二字一出,好像晴空中下了一道霹雳,屋中两人顿时抖如筛糠,“你...你是桓彦的儿子?!你竟然没死?!” “让你们失望了!”那少年语气阴森森的,“五年前苏峻之乱,尔父江麟与我父同在宣城共事,却勾结叛军,背弃我父与宣城百姓。”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宣城的最后一战,何其惨烈?!先君战至最后一卒,宁死不降。苏峻大怒之下,城破后竟将先君活剐...” “尔父害了先君性命,平乱后竟仍能趋炎附势,苟全人世...真是好本事!”说到此处,那少年顿了顿,讥诮道,“我后来还听说,那江麟皈依了佛教!” 令宣心中一颤,却听桓崇笑声渐低,笑得愈恨,“呵呵!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可笑!” 那江家二郎不住挣扎,“不...不是这样的...父亲他...他亦很是懊悔...你,你别杀我!!” 桓崇冷冷一哼,却道,“迟了!”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江麟不是崇佛吗?!我桓崇便在这建初寺中、佛诞之时,杀了江麟三子,以慰先君英灵!” 话音刚落,他右手一翻,手中短匕毫不留情,直接捅进了江家二郎的脖颈。 手起匕落,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溅满了一扇墙壁,连梁上悬挂得白幡也染上了一道道盛开得红花。 那江家三郎年纪最小,等一连两位兄长殒命当场,他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边,拼命喊道,“杀...杀人啦!” 可他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腿软、脚软、声更软,连房门都未完全推开,便被身后上来的桓崇一脚踩在身下。桓崇的眼冷心更冷,他右手一刺,像杀鸡一样,将那利刃深深地埋进了江家三郎的咽喉。 匕首抽出,血溅三尺。那江家三郎抽搐了两下,喉管里发出了“咯咯”两声,便和他的两位兄长一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地上的江家三郎,死得时候眼睛还是瞠目大睁的。 令宣对上他死鱼一般的浑浊双目,手脚冰冷,僵立当场。 屋中那混着浓重血腥气的檀香味,直往她的鼻子里钻,让她恶心欲呕。 就在这时,那房门却自内而外,渐渐开启了。 令宣浑身微微战栗,双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向上望去,先是一袭被鲜血染得淋漓的缞麻衣,再是仍握着匕首的右手,因为握得很紧,那人手背上的青筋甚至还在不停地跳跃。 最后,是那人俯视下来的一张脸,一双眼。 面白如玉,秀美如画,右颊上那被溅到得一泓血迹,不仅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了几分诡谲的妖异。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眸子里却迸射出一腔的狂热,嗜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第3节 不知怎地,令宣忽地想起那竺和尚有一回和阿父讲起的修罗来。竺和尚说,修罗一族,器宇轩昂,却又好勇斗狠,他们亦正亦邪,令人生敬又生畏。 可不正如眼前人一般?! 令宣的喉咙里干得简直要冒了烟,她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怯生生道,“你...祭奠完你的阿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7 11:09:36~2020-01-18 10:2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夕露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亦冲淡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一大一小,二人定定相望。 那小童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桓崇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令宣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又疑惑起来。 明明大仇得报,怎么他看上去并不如何开心,甚至还有些空落落的?! 桓崇却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转过身,向江家的厢房望去。长出一口气后,再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回到自己腰间,道,“我要走了。” “你也速速离开此处。” “你...”令宣盯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缞麻服,刚出口一个字,就听到阵阵钟鼓声从前方的大殿传来。 ... ... 钟鼓之音,声声彻耳,后院各厢房中也纷纷传出了动静。 令宣顿时慌张起来,“不好!‘三通钟鼓,浴佛方始。’这是第一通,再来两通,浴佛典礼便要开始了!” 她的话音刚落,桓崇便拉着她闪至一侧的墙背。二人刚藏好身,就见陆续有好几处厢房开了门,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们有说有笑,纷纷从后院赶赴前殿。 桓崇不由皱眉,如此这般,想来在三通鼓声停歇之前,后院恐无安宁。 正在这时,那边几位少年结伴朝着江家兄弟的厢房而来,桓崇手握成拳,刚要飞身闪躲,却被那小童从后拉了一把衣袖,“郎君!” 眼见着几人就要过来了,那小童却在此时与他纠缠不清,桓崇不禁低喝道,“放手!”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自去寻你双亲,免受牵连!” 令宣却使劲地拖着他,见他纹丝不动,她也急了。她一边向着另一方向比划着,一边口中小声道,“郎君还愣什么?!快随我来!” 这小童,倒真像是识得这寺中机关的。桓崇一怔,脚下不由跟上了令宣的步伐。 ... ... 幸而江家兄弟的居所偏僻,有令宣指引,两人没走几步就绕进了一旁的竹林。 等到了林中背阴处,她紧张地向左右瞧去,却听头顶那人道,“不用看了,此处无人。” 令宣这才舒了口气,她向桓崇的衣襟匆匆瞥去一眼,随即扭头,叹气道,“郎君这一身血污,太过明显了!你不识此间道路,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人,可就糟啦!”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倒是瞻前顾后。 桓崇默了默,沉声道,“崇今日所为,无愧天地。” 说罢,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住了足,回首道,“现下已无事...此事既与你无干,你便快些走吧!” 他三句两句便是要赶自己走,令宣不由将眉心拧出个丁香似的小结,“郎君...可曾听闻‘叶公好龙’吗?” 桓崇一怔,叱道,“我并无空与你啰嗦!” 令宣道,“郎君若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了你。不过容令宣提醒一句,若往那边,外头就是守寺的兵营。到时候郎君若再求救,可没旁人救得了你!” 那人默了默,似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叶公非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诶?”令宣呆了一呆,却听他不满道,“你不是问我何谓‘叶公好龙’吗?” “哦,哦,正是...”令宣轻咳了两声,她背过手去,踱步到他身前,“‘叶公好龙’,好其是而非者。” “当今确以孝治天下。但,郎君若是私下报仇,他日重整衣装出门,必会美名传扬,名震天下。可现下各个世家的人都在这里,郎君若就这一身血污走出去,一旦被人瞧见,只会被人当做是一名杀人的刺客、凶犯。” 说到此处,她咬了咬唇,自揭其短,“郎君许知...世家之间,多有攻讦。到时,就算郎君所为有理...轻者,免不去一场牢狱之灾;重者,当场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眼前的小童,眸子清清明明,眼神坦坦荡荡,所言句句皆是为他考量。 桓崇此行秘密回到建康,为得便是凭借高超武艺替父报仇。他虽毫不畏惧,却也不想无事生非,将身边的无端之人卷入其中。 他沉吟片刻,没有做声,却听那小童忽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令宣瞟了他一眼,将他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郎君这回怎么不问,‘汝有何法’了?!” ... ... 这小童古灵精怪,却也记仇得很。 桓崇微微抽动了两下嘴角,他拂了拂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敛下眉眼,“你不怕我?” 那小童忙道,“怕!怕死了!” 她想了想,又真心实意道,“可是...知道你这般一往无前,豁出性命是为了给自己的阿父报仇,我又对郎君好生敬佩!”她又拍了拍腰间小剑,做出一副男儿豪迈状,“匣有余地,为鸣不平!令宣无有武艺,途怀决心,若我与郎君易地而处,恐怕便要饮恨而终了。” “所以...令宣愿助郎君脱离困局。” 桓崇却低声一笑,他伸出沾满血迹的右手,低垂的眼中汇聚了浓浓的哀伤,“...如此这般,便不算饮恨吗?!” 他猛地握手成拳,抬头向那小童道,“你快些离去!我不需...” “我知道的,郎君本领高强,不需仰仗谁,也不屑仰仗谁。”那小童仰头,脆生生道。 “不过郎君方才救我,不求回报;如今令宣相助郎君,亦是出于本心。”言毕,她歪头,灿亮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郎君怕我设了陷阱,连跟随一小童的勇气都无?!” ... ... 激将法果然对他有效。 因着两人之前已有同行的经历,这回桓崇直接按照令宣的指示,将她一挟一抱,两人几个起落,便停在了一处院外。 幽篁深深,不见天日,却不知此处是谁人院落。 令宣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待细细听过墙内的动静,她再让桓崇一个挟抱,带着她翻越了这道围墙。 院内安静无人,只闻风声飒飒,却见屋檐下正对着竹林的这侧,布了一张睡塌。 此刻,那睡塌上的男子正闭着眼睛,与陪伴在他身旁的女子十指相握。一听到墙边传来的动静,那女子顿时回过头去张望,“什么声音?” “阿母!阿父!”那小童双脚刚一落地,便奔着那对夫妻而去。 “无忧?!”听了她的喊声,卧榻上那男子也睁开了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那女子却更为心急,她几步上前拉过女儿的手。待来回看了一圈,确认无恙后,她又蹙起一双细眉数落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方才仆役说你回寺里了,可云娘后来又报说,你在来时的路上就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阿父有多担心你!” 那榻上的男子慢慢坐起身来,他向那女子打趣似地望去,又揶揄道,“瞧你阿母,明明自个儿担心得要命。偏生见了吾儿,一张利嘴又不饶人。” 那女子面色一红,回身啐道,“那还不是都怨夫君你...你自己看看,都把她惯成了什么样子?!” 那男子伸手虚掩,做闪躲状,笑道,“如今,是吾也遭了难了。”他再转向令宣,“乖无忧,快到阿父身边来。” 令宣脆生生地应了,她一面牵着母亲的手,一面上前偎依到那男子的塌边,“阿父阿母...无忧害你们担心了...” 她又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额头,软蠕蠕道,“阿父,你今天好些了吗?” 那男子一笑,也轻轻地回摸了下她的头,“放心吧,阿父无事的...阿父,还要看无忧平安长大呢...” ... ... 兜兜转转,那小童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双亲面前。 既然那夫妻二人,都唤那小童为“无忧”。想来,这便是他的小名了罢。 桓崇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人的相处,歆羡之余,伤感途生。他讥讽一笑,正进退不得,忽听那女子道,“你是...?” 一抬头,便看到了竹林边上那孤单单的少年。 他脚下一步未动,仍旧立在原处。他的站姿笔挺,直得像是要化身成为千杆竹中的一尾。此刻,他的面容还是冷冷清清,可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抑与悲伤。 她忽然就有些心软了。 无忧三两步又跳回了桓崇身边,她性子跳脱,自然而然地拽着他的衣袖上前,“阿父,阿母!这位是桓郎君。方才路上,我在巷子里险些遭人毒手,是桓郎君恰巧经过,救了我。” 桓崇向来厌恶那所谓的“名士”与“世家”,然这一道上他的确承了这小童不少的人情...思及此,他瞥了眼身前令宣那张大大的笑脸,终于将头一低,拱手道,“见过...” “吾乃曹统曹文盈,桓小郎君不必多礼。”那卧榻上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他的抗拒,出言接道。 第4章 原来此人便是曹统?! 原来那小童竟是曹家之人?! 桓崇一时愕然,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榻上那男子望去。 曹文盈大名,天下间谁人不识?! 身为当世名士,曹统名头之大,如雷贯耳。 都道是曹文盈人品俊逸,少有才名,拒官不做,拒爵不受,颇有当年竹林先贤的风气;而其家世更是显赫,身为先魏主曹家血脉,再尚了那身世颇为传奇的临海郡公主,在世家大族中亦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只见榻上男子容貌俊朗,眉目舒展,一双眼似笑非笑,一头乌发半束半散,一身白衣莹然如雪,纵是此刻随意箕坐,姿态里也是不尽的潇洒风流。 这边,桓崇心存疑虑,不住打量着曹统;那边,曹统也在观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 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年纪轻轻,姿容出众,仪表不俗,确属罕见。 只身上弥漫的阴郁冷冽之气,虽不浓烈,依旧碍眼。 第4节 当视线略过他身上的守孝的缞麻服,以及胸前那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曹统的目光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站在他身侧的无忧身上。 他微笑着向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笑道,“桓郎君,吾儿性好顽劣。适才一路,郎君多有包涵。” 桓崇却是一改方才的不情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桓崇桓子昂见过曹公。” 他向无忧瞧了一眼,“曹公过谦,曹小郎君多谋有急智,吾亦获益不少。” 曹统微微一笑,却是合上双目,“哦?郎君...姓‘桓’?!” 他慢悠悠道,“桓氏出谯郡,有三脉,曰龙亢、相县、铚县。不知桓郎君出自哪一支呢?” 自家阿父一张口便问及郡望,无忧登时急了,那桓崇装扮清苦,任谁看都知道他必定家境贫寒。 她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道,“阿父!” 桓崇垂下头去,他再一拱手,“崇出身龙亢桓氏...” “龙亢?!”曹统不由吃了一惊,“吾只道五年前桓君过世后,龙亢桓氏便后继无人了。” “曹公...说得是...”桓崇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似有痛楚,“崇乃龙亢桓氏,最后一人...” ... ... “诶?!”无忧望着那背脊笔直的少年,悚然一惊。 “难怪了...”曹统望了他许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再一通钟鼓响,就在此时,一名仆役从前而来。临海公主见他步履匆匆,遂道,“郎君正在休息,做什么这般急?!” “郡主!不好了,前面有人传信通报,这寺中来了一名凶徒,把已逝江公的三子全都杀了!现在寺里正在大肆搜人,我们...” “我知道了。你多注意戒备,先下去吧!”临海公主瞄了桓崇一眼,三言两语便将那仆役速速打发了。 等人走了,她一回身,便将自家夫君的手握得死紧。 ... ... 那仆役的话,一字不落,全入了桓崇耳中。 无忧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悲悯丛生。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轻声道,“阿父...” 桓崇的脊背震了震,忽地抬头,“曹公,今日我...” “子昂是吾之贵客。”曹统微笑着拍了拍妻女的双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桓崇的话,“瞧瞧你这一身为救吾儿弄得脏污...” “先下去清理一下吧!子昂若不嫌弃,稍后换上吾之新衣即可。” … … 浴佛刚结束,曹郎君便感身体不适,其妻临海郡主当机立断,携了家人即刻打道回府。 曹统的离去,在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波澜。 曹文盈虽久不见外客,但其素有清誉,饱享盛名,若能值此契机,受其臧否,无论评价好坏,那受点评之人立时便可名声鹊起,身价倍增。故而在事先,不少士人子弟打探到曹文盈会来佛会,莫不是纷纷严整衣装,谨饰言行,望能一朝入得青眼。 却不料,曹文盈方露了个脸即走,众人连上前攀谈的机会也无。 佛会场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潇洒名士在家人的陪同下出了寺门。 ... ... 犊车悠悠,没多时便离开了建初寺地界,再拐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便将方才道路两旁的纷扰人声抛至脑后。 临行分车时,为了谈话方便,临海公主独坐一车;无忧犹豫了一下,随后对着阿母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跟在了桓崇身后,与他一道登了父亲的青幔牛车。 曹统的车驾一如其人,内中宽敞,布置洒脱。车中同坐三人,空处竟还有余,半点也不嫌拥挤。 此时清风适意,天光和暖,曹统微微眯起眼睛,执过一旁的象牙麈尾,旁若无人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如此,本就半倚的坐姿愈发肆意懒散起来。 “阿父,你又累了?”无忧忙道。 “诶~今日晴好,暖风熏陶,难免沉浸在这时光中不愿醒来~”曹统拖着尾音,将麈尾一拨,朝向桓崇的方向,笑道,“子昂,你说是吗?” ... ... 桓崇满身上下皆是不自在! 他终于明白,那机灵又古怪的小娃究竟像谁了! 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 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 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 遑论人心肚肠! 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 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 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 “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 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 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 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 “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 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 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 “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 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 ... 无忧有些为难。 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 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 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 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 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 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 “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 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 “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 “!”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 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 “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 “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 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 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 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 “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 “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 第5章 无忧垂下了眼帘。 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 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 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 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 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 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 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 ...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 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 “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 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 第5节 若照着无忧的话,就算这世上万事纷扰,又有何愁?! 曹统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片刻后展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阿父倒承了无忧的教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笑道,“好啦,莫要往心中去。就像你阿母说得,不过又是些不合时宜的败兴之语罢了...牢骚几句,不值一提!” ... ... 曹家父子俩说话时,桓崇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待见曹统柔和地抚了抚令宣的头,他的神色忽然就暗淡了下来。 与父亲诀别时,他也不过是令宣这个年纪。 宣城被围之前,父亲命他带着信报突出重围。临别时,一向严厉的父亲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气,“吾儿,勿忘远志,勿忘重振桓家的重任。” 他那时还天真地保证,“阿父,崇儿一定会带人来救的!” 阿父浅浅一笑,却未说话。 只是在他跨上马之前,他生平第一次摸了自己的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阿父...” “桓郎君,桓郎君?”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五根白嫩嫩的手指,桓崇一惊,回过神来,却听无忧道,“桓郎君累了否?一会儿便到我家了,桓郎君到时好生歇息下可好?” 眼前的小童笑容明媚,目光关切,让他心中微暖。 桓崇打起精神,向无忧摇了摇头,他再向曹统微一拱手,道,“正要向曹公说明,我这便要回武昌去了。” 曹统了然一笑,道,“也好,子昂此行将尊师蒙在鼓中。现下他定然已急,早些回去,也能尽快让他安心。” 桓崇只稍稍有些怔忪,随即释然。 曹统眼光之毒辣,确是世所罕有,他点点头,“正是,不肖徒恐令家师牵挂。” 曹统轻轻一笑,执起麈尾摇了摇,顺口又道,“还有一事...” “子昂许知,吾长于明臧否,辨是非。你现在无名无姓,乏善可陈。但,若你有心,待他日闯出名头,吾自会对你做出一番品评。” 说罢,他敲了敲车壁,将犊车叫停,道,“去罢。” 名士高语,何其难求?! 曹统此言,便是给他一个许诺,所许便是今后为他提供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桓崇目光微动,“能得曹公臧否,实乃崇之大幸也。” 随后,他对着曹统低头,深一拱手,即刻飞身跳下犊车。 ... ... 车帘微动,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端坐的少年即刻便不见了。 无忧一怔,却见那帘子又动了下,她忙笑吟吟道,“桓...” 话未说完,帘子一掀,便从外探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美人面,“曹灵萱!你究竟是引了什么人过来?!” “阿...阿母...!” 桓崇刚走,临海郡公主便从前车来了夫君这里。 她毫不矜持,一提裙子便上了车,再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 而后,她蹙眉道,“你们都听到寺里的通报了。方才那少年从头到脚,一身血腥...分明就是杀人的凶犯。无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引到家里来?!” 不等无忧开口,她一转头,又对着夫君发起火来,“还有你!都这样了,你还任着她,随着她,对那凶犯从头庇护到尾?!” 没等二人说话,临海公主的口气又是一变,冷嘲热讽道,“夫君,我可还记得呐...以前听那竺和尚讲佛,夫君何其热切,连我花些时间打扮都受你嫌弃。这下可好,也不知那凶犯有何魔力,能让夫君误了佛会,亦是甘之如饴!” 无忧如何听不出母亲的吃味,她“咯咯”一笑,待对上母亲望来的凌厉视线,她忙往父亲的身后藏去,“阿母,你误会啦!根本就不是你想得那样...阿父,你快告诉阿母啊!” 曹统望了女儿一眼,笑眯眯地对妻子道,“阿奴...” “少来!”临海公主一拂袖,“你们父女俩都是一般...” 说着,她指了指无忧身边的小剑,恨铁不成钢道,“要不就是逞能,每天喊着要做什么游侠儿,一个这般的身体,一个偏生是个女儿家。一大一小,整天没得让人操心不说,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 “阿奴,你误会了...”曹统握住她的手,目光渐带深意,“那孩子,也过得很苦...” “过得再苦,也不能杀人啊!”临海公主不悦地挣了挣他的手。 曹统却握着她的手不放,“他这次...是为父报仇来得。” “啊?!”临海公主失声道,“为父报仇?!” 曹统语气温柔,“阿奴,你说得不错,我确是好逞强,也好鸣不平。这些年间,多让你担忧了...” “可他,与其他人不同。” 说着,他的面色沉了一沉,“莫说此刻我要助他,就算有朝一日,他身陷囹圄,人头不保...若我仍旧活在这世上,亦是非要救他不可。” “你在胡说什么!” “阿父,你说什么?” 曹统的语气重而又重,母女二人异口同声。 曹统容色淡淡,“这与行侠仗义之举无关,也与他是否救了无忧无关...”他停了一停,喟叹一声,幽幽道,“阿奴,那孩子不止与我们曹家深有渊源,也是你们司马家...想要竭力藏起来的一块疮疤。” “夫君?!你,你的意思是...”临海公主后知后觉,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地将嘴捂住。 曹统微微颔首,确信道,“方才,你也应当听到了。他说,自己是‘龙亢桓氏’的后人...” ... ... 这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全都沉默了。 “阿父,阿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无忧怎么都听不懂?”无忧撑起下巴,疑惑道,“桓郎君与阿父阿母的家族都有渊源,那...不就是说,桓郎君家与王室有关了?”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姓氏呢?” 曹统爱怜地瞧着女儿,“这恐怕...便是天意吧。” 天意,让他唯一的女儿被那人所救。 天意,让无忧亲自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 “无忧,阿父知道你很聪明。然而此事,你还是把它烂在心底吧。”曹统叹了口气,他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往后那人,阿父自会留心照拂,但这件事与你无关。” “你要记住,以后若再遇见,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 ... 阿父对她的教养,一向是多教化而少命令。 如今日这般,阿父如此认真地告诫自己,还是罕见的头一遭。 无忧眉心微皱,犹自不解,“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阿父,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曹统回想起方才那青竹般的锋锐少年,露出一抹苦笑,“若他不姓桓...该有多好。” 第6章 岁往月来,寒来暑往。 再一转眼,时间忽地又到了一年的九月初九。 九为阳数,日月并应,俗嘉其名,谓之“重阳”。 每到这一天,不仅民间会自发举行郊宴登高会,晋廷也是一年不落,年年今日,总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重九郊野会宴。期间不仅君主大宴群臣,席上还会举办各种各样有趣的活动。 这一日下来,气氛往往热闹又愉快。也因此 ,这重阳日可算是这乱世偏安中难得的一号佳节了。 ... ... 依照往年的惯例,今年的重九宴,仍旧是设在建康北面的蒋山上。 一大早,无忧便随着父母二人,一道坐车出发。 犊车行得又快又稳,等到了地方,无忧跟着阿母,一先一后地被扶下车去。她的双脚刚着了地,回头一瞧,就见阿父也从后车中下了来。 才刚初秋,别个都还只穿着单衫,自家阿父却是当先披起了风衣。 曹统容貌本就生得面似敷粉,秋风一吹,将他的风衣下摆在空中荡起一重重的弧度,别有一番的清隽风流。 见阿母还在嘱咐仆役,无忧便先过到了父亲身边,她一仰头,脆生生道了一句,“阿父!” 重九宴不止是大人们的盛宴,也是孩子们相聚玩耍的乐园。 曹统振了振衣,他望了望天色,开口打趣道,“前阵子阴雨连绵,幸而今日阳光灿烂。重九宴能照常举行,无忧可‘无忧’否?” “行了,别光顾着说无忧。若论身体,她可比你强太多了!”临海公主几步走到夫君身前,伸手将他的披风仔细整了整,“反是夫君,你自己的身子可‘无忧’否?” 妻子说话毫不留情,曹统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他任由妻子动作,低头却向女儿问道,“无忧,一会儿的‘戏射’,你想不想看?” 戏射,是重九宴的一出开场好戏,其参与者多是各个世家的少年郎君,比得内容则是他们骑射的本领。比赛开始后,众人须得策马跨越一系列花草土石障碍,冲回终点,而最终射落终点处那悬挂的巨大花球之人,便算是胜出。 因为整个比赛的过程精彩刺激,所以无论男女老幼,都十分喜欢。 无忧却撇了撇嘴,道,“我不想看。” 她意兴阑珊,“年年获胜的都是王家郎君,无甚趣味。” 无忧口中的这位王家郎君,是司徒王导的二郎。此人虽出身琅琊王家,却算是个异类。他个性不羁,爱好武艺。自从三年前第一次参加重九戏射开始,这位王家二郎便年年拔得头筹。 曹统眼中的精光随着一笑消泯。 他向着妻子微一点头,又牵起女儿的手,道,“这样也好,那无忧便先陪阿父阿母登高去,等一会儿开宴了再回来。” 无忧点了点头,笑道,“刚好,我和杜家阿姊约好了,一会儿在宴席上见。” 这般说着,一家三口便绕过戏射之所,径直向着蒋山的高处而行。 ... ... “无忧!” “姑母、姑父!” 曹家一行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第6节 那少年步履轻快,顷刻后,他的声音便已近在咫尺之间了。 曹统的面色转淡,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待望了那赶来的少年一眼,他再垂下眼帘,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陛下。” 这少年,正是当今的晋帝司马衍。他的年纪只比无忧大了两岁,曾跟随曹统学过诗文礼仪。虽在苏峻之乱、庾太后亡故后早早行了冠礼,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个没长成的孩子罢了。 见临海公主与小表妹也跟着行礼,司马衍忙挥了挥手,“姑母、姑父、无忧,你们快都起来吧!” “姑父,你们这是要登高吗?”他笑眯眯问道。 曹统这才收了礼数,他唇角上翘,似是含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正是。陛下怎会在此?一会儿便是戏射了,还须得陛下首坐开典呢。” 司马衍笑道,“姑父慧眼,衍正是为着此事而来!”说着,他上前一步,视线凝在对面那清灵的女娃身上,道,“无忧,我方才没寻到你,就知道你定是随姑母、姑父走了。” 他欢喜道,“今年的戏射,绝对不同往年。你和我一道过去看,好不好?” 无忧瞧了瞧身旁的阿父阿母,面带犹豫,“可是,我已经和阿父阿母说好...” 司马衍见她有了动摇之意,率先一步道,“姑母、姑父,可以让无忧随我去看戏射吗?”他又补充道,“你们只管放心登高便是。等一会儿结束了,我亲自将无忧送回你们身边。” 临海公主闻言,忙向身旁的夫君瞥去。 却见曹统顿了一顿,长睫一掀,向司马衍拱了拱手,“倒也不必劳烦陛下相送。” 他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轻声嘱托道,“无忧,既然陛下发话了,那你便随陛下去看吧。完后别乱走,等结束了,阿父阿母自会来宴席上寻你。” ... ... 按血统论,司马氏南渡称帝一脉,实称不上有多高贵。他们本就属于司马氏中的旁支,再与临海公主这位出身武帝、惠帝的正统一比,立时相形见绌。 是以,无忧与司马衍虽占着表兄妹的名号,事实上却是远亲。 姑父姑母俱都不在,司马衍在行止间随意了不少。他一面在前相引,眼风一面瞄向身侧相随的少女。 见那小少女乖乖巧巧地垂头,只拿乌油油的发顶对着自己,他忽地开口称赞道,“无忧,你头上戴得那两朵的墨菊,将开未开,媚而不妖,真是好看!” 重阳这日,素有赏菊赠菊的风俗。无忧愣了一愣,抬头对他报以一笑,“多谢陛下,这是阿母今早在园子里剪了给我插戴得。” 无忧笑了,司马衍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无忧做什么这般拘谨?我是你的表兄,你恣意些,我便也能恣意些;你拘谨,我便只好随着你拘谨了。” 无忧一笑,寻思道,“陛下,你刚刚说今日的戏射不同往年,是什么意思?” 司马衍的表情顿时变得神神秘秘的,他道,“往年总是王郎君一枝独秀,我知无忧定是厌了。今年,咱们的戏射会来了新人,恐怕王郎君要有竞争对手了。” 这般说着,两人便行至了观礼的高台。 司马衍的座位独一无二,就在高台正中央。他不顾无忧的推托,又命宫人在自己的座旁再置一座,随后道,“无忧,来这边坐。” ... ... 司马家的小皇帝和曹家的小女娃在高台上相互推托的模样,自是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只是一场轻松的宫宴,小皇帝却将自己的态度喜恶表现得如此明显,实在是引众人猜疑,更让人不自觉去猜想朝中几位权臣的心意。 司马衍盛情难却,无忧勉为其难地笑笑,最后只好坐到了他的身边。好在她今年不过十岁又一。既然年纪尚小,她权做出一副懵懂女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开怀。 旁人见她笑得如此没心没肺,一双眼只用心看台下的赛场,倒也歇了关注他们的心思。 这么放眼一瞧,就见台下有十余名骑手缓缓驾马,正在陆续进场,那其中除了王郎君等建康儿郎,确是也夹杂了数张素未相识的生面孔。 司马衍见她的目光一味地望着场下,遂出言道,“无忧,可知去岁至今朝的襄阳收复战么?” 为抵挡北方羯人石勒创建的赵国,陶公陶士行在近两年来多用奇谋,终于在今年春一举攻下了樊城,后又收服了新野,继而在数月前,陶家各部成功将荆州北大门的襄阳收服归晋。 此战告捷,晋国上下人心大定,欢欣鼓舞。 无忧扭头笑道,“自是知晓!陶公之威,声震海内。无忧虽是女子,却也敬佩得很呢!” “那你今日一定会格外高兴了!”司马衍笑着向台下指道,“这回陶公命部下回来述职。刚好赶上了今年的重九宴,陶公部下的郎君们便也纷纷出席了。其中有些适龄的,此时就在场中跃跃欲试,准备于戏射上一举夺魁呢~” “真的?!”无忧一听场上的生面孔是陶家军,更将脖子抻长,直往看台下面瞧。 她在这面看,司马衍就在旁边一个不落地介绍,将无忧听得连连点头。 陶家军果然军威肃整,深受爱戴。每上场一位,便博得全场的热烈呼声。 等到最后一名骑着枣红马的小将出场时,全场无论男女,忽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声响。 无忧的目光也忙向那来人望去,可甫一触到那人的身形,她便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睛。 只听得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司马衍道,“无忧你瞧!最后那个,便是陶公的小弟子,名叫桓崇的。别看他年纪虽小,在襄阳这一仗中却是立了汗马功劳。” 无忧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喃喃道,“桓...崇...?!” 司马衍见无忧似有兴致,他停了一下,又饶有兴味道,“这名字很熟悉是不是?” “我听说,前阵子建康城中有几首歌谣广为流传,其中那首少年只身赴建初寺为父报仇的,说得就是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到过年,昨天突然生病了,一整天吃过药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刚才终于好了一些,才把这章码出来,比平常晚了些,亲们抱歉...o(╥﹏╥)o 第7章 无忧蓦地回过头来,心中惊疑不定,“什么歌谣?” “无忧竟然不知?”司马衍道,“去年浴佛节那天,建初寺里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案,那宣城江麟家的三个儿子到寺中祭奠亡父,竟然为人所戮。那凶犯在事后逃之夭夭,因为不知其姓名形貌,连追捕也是无从下手。” “就在今年初,建康城中突然流行起了一首歌谣。那歌谣前两句作拆字解,影射得正是桓崇其人,那歌谣在后面又大肆赞颂了一番他为父报仇的孝举。”说罢,他挥手召身旁的一名宫人烹茶,道,“既已传得有名有姓,想来此事便不是空穴来风。” 见无忧若有所思地点头,司马衍又笑道,“时机偏生就是这样巧。我刚刚命人去武昌将他请来建康,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了战场;上了战场也便罢,可他偏偏又立了大功,来了建康。” 无忧对着司马衍的侧脸眨了眨眼睛,“陛下,你很期待与他见面吗?” “这是自然。”年轻的帝王唇角微翘,他再放眼看向枣红马上那挺拔的少年郎,沉吟道,“此人出身虽不显,但年轻有孝举,又立了功名...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听了司马衍的话,无忧这才放下心来。她垂下眼帘,心中暗道,知道桓郎君行凶的人,只有他们曹家之人。而阿父先前亦曾说过,自己今后会照拂他,想来那歌谣便是自家阿父所做,想要帮忙助长桓郎君的名声。 将缘由想通了,无忧跟着抿唇一笑。 她看向了台下那人,应道,“是吗?那这桓郎君,还真是不是一般的厉害呢!” ... ...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场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了。 趁着骑士们排列的时机,无忧仔细数了数,发现场上陆陆续续一共来了二十八骑。 在这二十八骑中,又约有七、八人是来自陶家军的生面孔,剩下的大部分则是他们建康各个世家的儿郎。 陶侃部虽是打了个大胜仗,可这些陶家的军士来了建康,照样受到士族们的轻视。原因无他,陶侃本人便出身寒门,他任下的部属自然多与他同,都是来自寒门小户。 士庶不通席,何况这些人又都是在军营里打滚的军汉,更为建康的士族子弟们所不齿。 甚至只是重九宴上的一场戏射游戏,等骑士们按序排成一列后,就见建康儿郎与陶家军中间隔出了一个明晃晃的大空子,彷如楚河汉界一般,双方壁垒分明。 司马衍的目光盯着中间多出的那块空挡,不由嗤笑一声,“丢人现眼。” 无忧心中一动,刚要细问,却听三声鼓响,赛道两旁的令旗“唰”得一声竖起,二十八骑争先恐后地跃上赛道。 起初的几处土石障碍并不很难,众骑之间你前我后,还能保持并驾的距离。等再过了几处矮拒马,便有一大批建康儿郎被远远地甩开了距离,其中颍川陈氏的小郎君骑术不精,过那矮拒马时,身下马匹竟带着他直往赛道边上窜去。 陈郎君的马匹乱窜,在他身旁、身后的那些人便全部遭了秧。只见末尾几人惊得惊,摔得摔,好在边上的护卫们及时出手,将他们纷纷救下了赛道。 经这一番,建康这方立时便刷下去了六、七人。末尾这几人刚被清下场,打头的几名便从那边绕了过来。只听马蹄声隆隆,无忧定睛一瞧,却见当先五人中的熟面孔只有王家二郎一人,其余四名皆是出身陶家军中的小郎君。 在那四人中,无忧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枣红马上的桓崇。 与那姿态翩然的王家二郎不同,桓崇只是简简单单地伏趴在马背上,整个人快得好像一只离弦的箭。他身下的那匹枣红马也是异常灵便,地上有任何障碍,都是轻轻松松一抬蹄子便跨越过去。 一轮过后,又有一众骑士被淘汰下了场。等再行到赛程最后一段,那打头的五人也逐渐分出了先后的次序来,其中骑着白马的王家二郎与骑着枣红马的桓崇领在最前面,二人双头并进,互不相让,竟形成了胶着之势。 最后这段路可说是戏射赛最难的一段,每隔了不远,便布了一处路障。那王家二郎不愧是连续三年的魁首,只见他从容纵马,衣带翩飞,几个翻越毫不费力,轻易便赢得了满场的喝彩声;而桓崇的马似是冲锋惯了,翻越连续障碍时左支右绌,节奏便不大流畅,等跃了障碍后也使不上力,几个翻跃下来便渐落了下风。 无忧正紧张地盯着枣红马背上那人,却忽听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欢呼声,她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趴在栏杆上向终点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王家二郎率先翻过最后一道花障,几步便冲至终点的花架处。他勒马站定,已经对着那花球搭弓瞄准了。 司马衍似是有些诧异,他也起身到了无忧身边,笑道,“这下看来,王家二郎倒是真有些本事的!” 无忧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就在那时,桓崇一扯马绳,连人带马,飞跃般地跨过了最后的一道花障。 桓崇身下的马不停,他也没有勒马的心思。 那王家二郎回首望了桓崇一眼,似是有些心急,也似有些诧异。他忙将手中之箭射出,却是一击未中,只是湛湛擦过了花茎。 桓崇的马依旧在前进,可他不管不顾,只在快马上伸手张弓。不等王家二郎再射第二支箭,桓崇一箭便“嗖”得飞了过来。 白羽箭挟力,直接割开了花藤,刚好桓崇飞身而至,那只红黄相间的菊花球便正正好好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 .. 秋阳杲杲,桓崇将那枚红黄相间的大花球高高举起。 红的花越发耀眼,黄的花也越发灿烂。 场上似是安静了有那么一瞬,随即声如雷动。谁也没想到,这位桓郎君后发而先至,竟能从王家二郎手中将那魁首生生夺了去。 场上那人,意气风发。无忧望着他的模样,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司马衍看了看身边的小娘子,问道,“这场戏射如何?无忧满意否?” 无忧忙转过身来,向他连连点头,“真好看!王郎君不差,桓郎君却更厉害。陶家军的实力,真是名不虚传!” 司马衍这才满意地笑了,他回到座位边上饮了口茶,一回身,却见无忧还趴在栏杆处向着旁侧瞧。 “无忧还在看什么?” 司马衍的高台一侧,便是各个高门女眷所在的地方。无忧趴在栏杆处,便可将下面发生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侍从走到桓崇近前,两人说了些什么,桓崇这时抬头,向女眷所在的高台瞧了瞧,便将那花球交给了那侍从。不大一会儿,便有一名宫人双手端着盛了花球的托盘,上了女眷的高台。 那宫人到了一名手抚栏杆的陌生女郎身边,一躬身便将托盘举高,笑吟吟道,“陶娘子,这是桓郎君献上的花球。” 原来,江左事事讲求风流,重九宴上戏射的传统,便是由男方射落花球,再献给看台上的女眷。譬如那王家二郎,头三年射落那花球后,都是指名送给了他琅琊王家的小妹。 “那位是陶公家来得小娘子。”司马衍看了一眼,道。 那陶女郎身段姣好,此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又惊又喜的秀面。她接过花球,深深嗅了一口香气,再往校场上那牵马而归的少年望去,脸上像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陶娘子?!”无忧的视线从那女郎的脸上,转到了她手中所执的花球上。她将眼睫一眨,却露出个好看的笑容来,“那花球,真好看呢~” ... ... 戏射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司马衍与无忧一同步下高台,他一面走,一面道,“无忧,你若喜欢那花球,一会儿我命宫人给你往车上装一些。” 第7节 无忧“噗嗤”一笑,连连摆手,“那花球之所以珍贵,只因为那是独一份儿的,要是多了,可不就不稀罕了?!再说,一会儿阿父阿母归家去,若是见满车的花球,知道我只是感慨一声,陛下就装了这么些给我,定是要笑话死我的。” 司马衍想了想自家姑父的揶揄笑脸,也跟着笑道,“那便罢了。不过,无忧若是真心喜欢,一定告诉我。不说装一车,装一颗还是使得的。” 两人说着,步下高台,忽听一位小女郎打趣道,“什么装一车?又是什么要装一颗?” 一听那声音,无忧顿时高兴地抬起头。 果然,就见那台阶下面,站在一位格外清雅的小女郎。 无忧几步上前,拉着她的手惊喜道,“杜家阿姊!你来了!” 那杜家女郎名唤杜陵阳,杜家世代为官,她的祖父便是身为尚书左丞的杜锡,而父亲则是身为丹阳丞的杜乂。 杜陵阳与无忧年纪相仿,容貌上俱属国色之姿。二人关系又好,每每出行,总是形影不离,颇类昔年那东吴的“二乔”。 杜陵阳对无忧柔柔一笑,再向跟在她身后过来的司马衍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生病,可能发得时间都会晚一些。还请亲们见谅~ 第8章 司马衍也向她微微颔首,礼貌回道,“杜娘子。” 杜陵阳先天便带些不足之症,因此常年穿衣都比当季要略厚一些。她体格纤细,容貌又生得极是秀雅,那弱症与标志性的叠衣不仅无损她的姿仪,反而为她平添了三分风流。 在无忧的心里,这样美丽而病弱的人,就和自家阿父一般,都是须得小心呵护的玉人。 无忧仔仔细细地将杜陵阳好一番打量,只见她头上簪了两朵盛放的粉菊,许是受到节日气氛渲染之故,一向苍白的两颊上也带出些淡淡的血色,气色看来比平日里好了许多。 她这才亲昵地蹭上前去,甜甜道,“杜姊姊,好久没见,无忧可想你啦!”接着,她又一迭声问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你是几时来的?来时看了方才那场戏射没有?” 杜陵阳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逗笑了,她轻轻点了点无忧的脸颊,促狭道,“无忧浑身上下,就这张小嘴生得最利最巧!” “是了,杜娘子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司马衍也跟着走上前,开口取笑道。 无忧将大眼睛眨了眨,她先瞧瞧杜陵阳,再瞧瞧司马衍,莞尔一笑后,却是洋洋自得,“利比钝好,巧比拙好,杜姊姊和陛下可是在夸奖我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杜陵阳面上顿时一红,她啐道,“我可说不过你这位曹家小娘子...不过,我知道怎样才能堵上你的嘴!” “喏~”说着,她将另一手中拎着得漆盒举高,“这是我今早现做得粉饼,既是都做好了,我便想早些过来,拿给大家尝尝。” 粉饼是重九节特有的小点。时下无论女子身份高低,都是要学习庖厨之道的,就算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们也不例外。尤其重九又素来有相互赠食的传统,因此每到重阳日,小娘子之间总要相互赠送一些粉饼。 “呀!是杜姊姊做得粉饼!”无忧高兴道。 杜陵阳将那漆盒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打了开来。无忧忙凑过头去瞧,只见里面整齐地码了五摞粉饼,一摞又成五枚之数。每一只都做得小巧精致,刚好合一口之量,一瞧就让人食指大动。 杜陵阳用漆盒里配得油纸给无忧包了一摞,她悄悄瞄了身后的司马衍一眼,再包一摞,双手捧着,上前柔声道,“陛下,若不嫌弃臣女的手艺...这一份,便是臣女为陛下准备的。” 司马衍一怔,他赶忙伸手接过,微笑道谢。而后他再转向无忧,笑问道,“无忧,你的粉饼呢?” 不出杜陵阳所料,无忧果真将一张小嘴塞得满满的。听了司马衍的问话,她忙吃了一口茶,再嘻嘻笑道,“有杜姊姊的粉饼珠玉在前,我做得便不要拿出来献丑了吧!” 司马衍摇头道,“这可不行,姑父是怎么教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杜娘子赠你粉饼,怎不见你用粉饼回礼?” 无忧寻思下,道,“好吧...”她将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一个不大的油纸包,“杜姊姊,这是无忧做得。肯定是和你的没法比啦,不过要是肚子饿了,充充饥还是没问题的...” 司马衍又道,“那我的呢?” 无忧惊讶地瞠大了眼,与他对视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她从袖中再掏出一个小包,自嘲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陛下定是尝惯了珍馐海味,这回想尝尝粗食的味道了。”说着,她又凑趣似的学着小郎君的模样拱了拱手,“不过,我这里可是将话说在前头了。陛下雅量非常,尝过之后若是觉得滋味儿不好,可千万莫怪罪小臣。” 司马衍伸手接过,笑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娘子!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若是之后我再行怪罪,岂非毫无肚量?!” 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犹自开怀。这时一名宫人急急上前,道,“陛下,庾公来了,此时正在前处寻你。” 庾公乃是庾亮庾元规,他是司马衍的亲舅,其人中通外直,方正严峻,故而颇使人畏惧。 只听“庾公”二字一出,司马衍容色立时一变,他忙肃整神色,道,“去回大舅,说朕这就来。” 那宫人走了,司马衍回身对二人抱歉一笑,“无忧,杜娘子,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会场就在前头,宴会一会儿就开始了,你们千万别误了时辰。” ... ... 司马衍走了,无忧这才呼出一口气。 杜陵阳奇怪道,“无忧?有陛下在,你很紧张吗?” 无忧诧异一笑,她寻思了一会儿,先是摇摇头,随后却又点了点头,“陛下是我的表兄,所以我不紧张。可是,陛下终归是陛下呀…阿母说长大了,就总不好还像小时候那样,想如何、便如何了。” 这话听着,多少带了些伤感,可无忧人如其名,总是开朗无忧的。她只低落了短短一瞬,便又与杜陵阳说笑起来。 两人这般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慢慢往宫宴的方向前进。走了没几步,却听杜陵阳问道,“无忧,你怎地上了陛下的高台?害我一通好找。” “我本来是要和阿父阿母一起登高的,后来在途中遇上了陛下,他说今年的戏射会很好看,我便随着陛下来看戏射了。”说到这里,她又兴奋了起来,“杜姊姊,你来得时候看到了吗?今年戏射场上来了许多陶家军中的郎君。最后夺魁那人,也不是王家二郎哩,而是...” 她正对着杜陵阳说得津津有味,忽听前方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哼!那什么桓崇!什么陶家军!不过是一群寒门出身的贼兵而已!” 无忧愣了一愣,却听另有一位小女郎跟着在旁附和道,“就是,那人不过侥幸!本来胜出的应该是王二郎,怎会是那个兵痞?!” 这人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小女郎道,“还有那个陶娘子,你们见了她的模样没有?!她阿父官做得再大又如何?还不是小鼻子小眼,土气得很!你瞧她拿着那花球的样子,那头低的,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那花球里吸气呢!” 几个小女郎声音叽叽喳喳地,好比一群不安分的小雀子。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讲完,便不住地呵呵笑出声来。 无忧不由蹙起眉头,她忙拉着杜陵阳绕过前方的树丛,却见在不远处的小道岔路口站了一群小女郎。 无忧不识得这几人,不过她一眼便认出了被她们环在中央的那名女郎。 正中那小女郎衣着华贵,周围人再如何喧哗,她始终是不言不语,面带浅笑,端得一副大族女郎的做派。 那人,可不正是王二郎的妹妹,王蔓然?! ... ... 无忧顿时大为不乐,她刚要走上前去,却被杜陵阳拉住了袖子,关切道,“无忧!” 无忧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道,“杜姊姊,你便在旁边坐一会儿。莫担心,我上去和她们说几句话便回来! 说完,她便笑眯眯地迎上前去,道,“王娘子,你好呀!” 王蔓然与无忧虽不相熟,两人之前却也有过数面之缘,自然都对各自的家世知根知底。 今日,连着三年的花球被那不知从何处来得蛮子抢了去,王蔓然面上不显,心中却也有气,好不容易听了身边这些小女郎的话,心中痛快了些,却不料竟在这处背人的小道上被曹灵萱撞见。 王蔓然微微睁大眼睛,一咬唇后,却是沉默不语。 曹统和临海公主在交际上都很是疏懒,无忧随着父母,也不大常出来走动,因此那些跟在王蔓然身边的小女郎们也不识得她。见无忧上前打了招呼,王蔓然却没回话,她们更是不把无忧放在眼中。 只见一个小女郎翘起下巴,倨傲地上下打量了无忧一圈,问道,“你是谁家的女郎?” 无忧连一个目光都吝啬赏给她,她只是盯着王蔓然,笑道,“我是谁家的,不重要。” “不过,你们方才的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却不知你们几位又是什么来头?在背后中伤他人,竟也如此大言不惭?” 谪仙一般的王二郎输了,这群小女郎本就愤愤不平。无忧的话一出口,更像是直接捅开了一个马蜂窝。 那群小女郎霎时间就将她一个人包围起来,纷纷嚷道,“你算什么?!还为那兵痞强出头?!” 另一个道,“莫不是她家里也是老兵出身,所以路见不平了?哈哈哈!” 还一个接着道,“看她打扮得似模似样的,没想到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可怜虫!喂,你父母怎么教得你,你还有没有教养啊?知道你盯着瞧得是谁吗?!” 这几人越说越过分,连一向好脾气的杜陵阳都受不住了,她忙随上前去,却听无忧“哈哈”一笑。 “若士族女郎都如几位这般。莫怪乎世人总要对士族抱有非议了!” 她沉声道,“陶公收服襄阳,从此荆州再无忧矣!有陶公,才有荆州,才有现在的安居乐业。如此功劳在你们的眼中竟是一钱不值,竟还妄议陶公家世不如那些整日蹲在家中承父祖荫萌的士人。” 她又道,“建康城中的歌谣,诸位竟未尝听闻吗?桓郎君勇报父仇,不计生死。他这次随着陶公,又在襄阳之战中立下大功。要我看呀,桓郎君可比咱们建康城里,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世家子弟强得多!” “都说士庶、士庶...”说到慷慨处,无忧将眉眼一挑,竟难得的显出了几分凌厉,“难道,三代、五代之前,你们的祖宗便上达三公了吗?” “莫说你家,就是我曹家太丨祖,还是乱世兴兵,混迹行伍呢!想来诸位家祖,那时最多只是蓬蒿人罢了!” 无忧的话音刚落,那几名小女郎顿时明了了她的身份,却听王蔓然这时开口道,“曹娘子,她们也不过是无心之语,你就放过她们吧...” 王蔓然的话,看似是想要息事宁人,实际上却是暗责无忧途生事端,心胸狭窄不饶人。 无忧的目光闪了闪,笑道,“王娘子说得有趣,我还从不知自己有做恶人的手段呢!不过,既然王娘子发话了...” “那就一会儿在宴会上,请她们一个个到陶娘子的面前道歉。若是陶娘子原谅了她们,我便放过她们,王娘子认为如何?” 当众向那陶家女道歉,比要了这几名小女郎的命还难受。她们扭扭捏捏,忽有一人脑筋一转,大声道,“就算是曹家的娘子又如何?只会拿我们说嘴,算得什么本事?!” “若那陶家军,那桓崇真像你讲得那么好,若你真的那般敬仰他们,那你便亲自去给你口中那位桓郎君送花赠菊啊!” 见无忧不答,众位小娘子顿时笑出声来,“曹娘子不敢说话了,怕是不敢了吧?!” 无忧大大方方一笑,她拍了拍手掌,脆生生道,“怎地不敢?只是不知那桓郎君人在何处?我这就去!” “不过,我去寻过桓郎君,你们更须得去向陶娘子道歉!”接着,她向杜陵阳挥了挥手,道,“杜姊姊,还要烦请你给我们做个见证。” 说着,她清凌凌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掠过,道,“若你们不要名声了,尽管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姥姥家,实在是小看家里小朋友们的战斗力... 初一至初三的更新时间会不定,如果有断更我会提前请假,谢谢亲们的谅解~ p.s.又忘记说了,除夕至初二所有留言的亲们都会发红包,祝大家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9章 此刻,谁也没有留意到,在一旁岔路边的树丛中,竟悄悄地隐匿了两位郎君。 其中那穿着灰衣的郎君兴致勃勃,还不时地在树丛的遮掩下向外探看;而另一位身着白裳的郎君则是牢牢地靠在一棵树干上,他双臂抱胸,双眼闭着,甚至连一次身都没回过。 “子昂,你也太没趣了!”那名灰衣郎君低声笑道,“这几位可都是建康城里的贵女!你听听,她们将你我说得好像两只过街的老鼠!” 那白裳郎君正是桓崇,他依旧闭着眼睛,却是冷冷回道,“老鼠是说你,不是说我。” 那灰衣郎君笑道,“是、是,说我,说我!”他竖起耳朵又细细听了两句,连声笑道,“她们现在可是说你呢!哈哈,你快来听听!原来我们的‘桓家玉郎’在她们嘴里,连我这只‘周家臭老鼠’也不如!” 桓崇冷哼一声,又听那灰衣郎君又感慨道,“哎,子昂,你说,要是光凭说话就能在人身上戳几个窟窿,我看咱们就都不用打仗了,直接把这几个小女娘拉到军中去与那胡人对阵,保管打一次胜一次!” “可惜天底下就没有那等好事。”桓崇嘲讽道,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听够了没有?听够了我们就出去。” “哎哎,你急什么?!又不是咱们故意要偷听的,谁叫这群女娘偏偏和咱们走在同一条路上?还把坏话说得这么大声?”他振振有词道,“若是咱们现在出现在她们面前,不是太落了这群小贵女的脸面!” 桓崇嗤笑一声,刚要抬脚。那灰衣郎君忽地按住他,低声道,“等等!那边又过来两个...” 第8节 “让我瞧瞧...”他一面说,一面长大眼睛张望。 待看清了两位女郎的面目,若非此刻二人正在隐蔽,那灰衣郎君便要直接向着两人吹响口哨了,“哟,子昂你快过来睁眼瞧瞧!来得这两个小女娘年纪不大,却都是美人!”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就是不知道,从美人嘴里又能吐出些什么来,哈哈!” 桓崇扫了同侪一眼,像老僧入定一般,默默地重又靠回在了树干上。 他嘴上不言不语,心下却是一片了然。 时下士人极端厌恶兵士,方才他又从那志在必得的王二郎手中抢得了花球,这些世家女子们不一口一个“贼兵”的喊,就已算是十分有礼了! 难道还要她们指着鼻子将自己大骂一通才舒坦吗?! ... ... “你们享受这大好的江山,却又瞧不起在边关浴血的将士们。娘子们,你们还知不知羞呀?!” 清脆的女音还带着几分稚嫩,可她一口京洛正音,吐出的字句无不是慷锵有力,掷地有声。 等最后一个字出口,周围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连那灰衣郎君也被这小女郎的气势所摄,他安静了片刻,忽然笑道,“啧啧,子昂,你听听!还真看不出来,建康城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姓曹的女郎?! 桓崇虽不愿在暗中偷窥女子,竖起的耳朵却将那女郎的话听得一字不落。 他亦是神情微讶,思绪一跳,乍然就想起去岁见过得那名小童。 那名唤“令宣”的小童也是出身曹家,也是伶牙俐齿,也是叛逆到不计士庶之别。 却听那灰衣郎君顿了顿,又道,“我收回方才那句,若是唇舌作战,那边那一群也抵不上这一个曹家小娘子!” 他嘿嘿一笑,又道,“这位曹家小娘子生得娇娇柔柔的,讲起话来居然如此有胆识...” 不知为何,一想到那有着得意笑容的小童,桓崇忽地觉得这话听着刺耳,他当即冷冰冰地打断,“周显明,劝你还是不要轻易招惹这位曹娘子!” 说罢,他一甩袍袖,径直便要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桓崇素来视女色为无物,那周显明听他罕见发声,诧异过后更是一通挤眉弄眼,“子昂,难道你识得那曹娘子?小美人刚才可是说了,她一会儿要来寻你的!” 桓崇步履微顿,随后大步走开,冷声道,“无聊!” “子昂,你走慢些!走得太快了,那小美人可跟不上你的步子!” ... ... 猜知了无忧身份,王娘子一群人明白多争无益,讨得一身无趣后,便悻悻离去了。 “无忧...”人都走光了,杜陵阳适时上前拉住无忧,欲言又止。 无忧默默看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回过头来对杜陵阳一笑,“杜姊姊,我没事!” 杜陵阳轻声劝慰道,“不过一群被冲昏了头脑的女郎,无忧何必要和她们一般见识...将你自己拖下水去,又是何苦来哉?” “杜姊姊,话不能这样说。”无忧轻声一笑,道,“况且娘子给郎君抛花赠果而已,算得什么苦?” “阿父说过,只要为北伐做出努力的,便是咱们的大功臣。无论是士族,亦或寒门,愿意为国家牺牲流血的,便是我们的英雄。”无忧将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杜姊姊,幸而今日她们的话只是被我们听了去。若是被陶公、桓郎君、陶娘子他们听了去,你想过没有,他们该有多么寒心?!” “这些女郎们少不懂事,她们的父母便真的知事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别人的出身罢了。”说着,她的语气里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杜姊姊,我真的不明白,文帝的九品制本是为了国家拔擢良才,为什么除了仅有的几户高门大族,现今的士族里都是这种不思上进的东西?!他们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来侮辱中伤在前线作战的儿郎?!” 曹统身为曹家后裔,本就对篡魏的司马氏敢怒不敢言;而临海公主虽是司马氏正统,可自打胡人入侵,出逃洛阳,她便饱尝了世间冷暖,甚至多次是在百姓的救助下到了建康。是以他们二人虽都出身高贵,但对于士庶一说都深恶痛绝。 无忧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对士庶之别亦是嗤之以鼻。 杜陵阳不料无忧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时懵住,只好喏喏道,“无忧...” 忽地几下清脆的拊掌声响起,一个笑声跟着道,“曹娘子见识非凡!说得好!” 无忧与杜陵阳二人双双愣了愣,四处一瞧,却见有个面生的灰衣小郎君从岔路上走了过来。 那人走到她们两人面前,深深见了一礼,道,“荆州左军校尉周光周显明,见过两位娘子。” 这人在偏道上出现得唐突,毕竟是军营中人,行止时礼数做得再如何周全,也透着一股粗莽之气。 杜陵阳不由退后一步,无忧见她紧张,忙暗地里拍了下她的小手。 她随即上前一步,挡在杜陵阳身前,道,“周校尉快快请起。女流之辈,当不得如此大礼。” 那周光这才起身,他笑道,“当得当得!就连当世男儿,能有娘子胸襟者都是少之又少。方才全赖娘子仗义直言,我等才不至于被彻底贬损到阴沟里去。曲曲一礼,如何就当不得了?!” 无忧却是大方一笑,“我听陛下说,此次来重九宴的尽是陶公部下立了大功的功臣。江左能保全,重九宴能照常举行,还要多谢你们这些愿为国效力的将士。” 说着,她也深深地向周光回了一礼,道,“周校尉请受我一拜。” 那周光见无忧貌美,此番过来,本是起着半开玩笑的心思。不料这小娘子竟这般郑重还礼,他愣了愣,心中豪情一荡,登时收了亵玩的心思。 那小娘子一低下头去,便露出一段如雪般白皙的脖颈来。 那脖子细弱修长,好像一支纤巧的花茎,令人深恐一折便断了。 周光顿时面上泛起一片红潮,手足无措间,方才的风流劲儿全都不见了。 只听他讷讷道,“曹...曹娘子,快请起...” “我...我...我就是方才路过,听娘子说要去寻子昂,所以想给娘子指个路...” “啊,子昂就是你们口中的桓崇!” 无忧微微睁大了眼,道,“周校尉知道桓郎君的去处吗?” 周光点了点头,道,“他不久前才同我分开,看那方向,好像是往蒋山那边去了。” ... ... “无忧,你...你真的要去寻那桓郎君吗?”周光走了,杜陵阳忙扯住无忧的衣襟,担忧道。 “去呀,自然要去!”无忧脆生生道,“不过呀,在那之前,我要先把杜姊姊送到宴会上。” “诶?”杜陵阳吃惊道,“不,我不回去,我要同你一道!” “杜姊姊放心!重九宴到处都是守卫,他还能对我怎样不成?!”无忧摇摇头,“杜姊姊,你身子不好,就先去宴会上坐一会儿。” 她嘻嘻一笑,又道,“我呀,还要请杜姊姊帮我盯着那几个人,看看她们肯不肯舍下脸皮。” “杜姊姊莫要担心,刚好我阿父阿母也去了蒋山,我过去寻桓郎君,正好迎一迎阿父阿母!” “喏~就这么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噫,写完了才发现,看来还是得等到明天俩人才能再见面了...捂脸 第10章 风叶辞树,长林悲秋。 蒋山之上,高木林立,枝头上黄绿红三色叶片,生得绚烂又驳杂,倒是将寂寥的秋意冲淡了不少。 正值宴会时分,山麓处并没什么人。无忧脚步轻快,一路畅行无阻。等过了一处特意为重九宴布置的菊花丛,她仔细寻觅一番,还顺手将枝头开得最大最盛的那朵黄丨菊摘了去。 就这般走走停停,才刚上山不一会儿,她便在靠近昆明湖一侧的山亭中寻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 ... 那少年依旧是一身熟悉的白衣素服,将近两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些,又似乎更精干了些。 此刻他背对着山道,面朝向山前那一泓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 袅袅秋风,不仅吹落了枝头的枯叶,也将他头上那道白色的苎麻发带吹起又吹落,更将他那道凭栏而立的背影,衬得格外寂寥冷落。 无忧对着他的背影望了片刻,随即轻轻挪步入亭。 那少年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脊背微动,却始终没有回头。 只听身后忽地想起了一声清脆的笑音,接着一个小女郎脆生生道,“我还道望夫石是立在武昌山北边,没想到在这蒋山之上、昆明湖畔,竟然也有一块呀~” 话语中带了些揶揄调侃的兴味,口吻中却又透着一股久违的熟悉。 桓崇原是对着那湖水出神,不料竟被不识趣的女娘打扰。他略带不耐地微微凝眉,乍一回身,却对上了无忧一张喜滋滋的笑脸。 眼前的小女郎言笑晏晏,柳叶般的两道烟眉浓淡相宜,两颊虽然还带着些嘟嘟的婴儿肥,眉眼之间的俊俏风流却是想掩也掩不住。 他愣了愣,而后不由惊道,“你...!” 无忧见他似有所悟,遂眉眼弯弯,露出些调皮神色,“桓郎君,是我呀!我是‘令宣’,咱们去岁在建初寺曾经见过的。” 原来那古灵精怪的曹家令宣,便是方才舌战大胜的曹家女娘! 怪不得他方才听那曹家女娘说话,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小童的声音,本就雌雄莫辩,想来她那时为了假扮男孩,刻意压低了声线;她阿父便是潇洒名士,她举手投足间又故意学着士族男儿的模样,竟也把他给糊弄过去。 无忧见他不言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只是盯在自己的两道眉毛上,模样像是有些古怪。她忽地就想起了初遇时,自己信手画上得那两道拙劣粗眉。 一思及此,无忧的双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淡淡的红云。她神色一转,诚恳道,“桓郎君,恭喜你们打了个大胜仗!” 小女郎的语调轻快,“我听说了。襄阳一战,桓郎君做前锋,竟然直接率部打到了襄阳城下。你们都是大晋的英雄,无忧佩服得很!” 那桓崇一愣之下,嘴角方才轻启,却又闭上,半晌后只淡淡道出了一句,“非我功劳,此役全赖陶公英明。” 无忧摆了摆手,道,“陶公运筹帷幄,自是大功臣。可郎君亲赴战场,杀敌报国,又何必自谦?!” “还有,方才那场戏射我也看啦!”她想了想,又笑道,“郎君比得着实惊险又漂亮,不仅无忧看了惊叹,连陛下也对郎君的骑术赞不绝口呢!” 说罢,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桓崇,却见他不屑似地将嘴角撇了撇。 等再度转过头去望向远方,他这才冷声开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 ... 无忧难得不悦。 她甚至不悦到嘟起了嘴巴。 纵使天性再乐观开朗,她也从没见过这般大煞风景之人。 明明一张脸蛋生得俊秀,在这好端端的节日里,他却仍是板着面孔,不说亦不笑。 连旁人向他问候,他也不肯好好寒暄两声,一开口只会给人添堵! 真是不讨人喜欢! 无忧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她再猛一伸手,将刚摘得那朵菊花递到他的面前,“喏~桓郎君,这个给你!” 第9节 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小手中,开了一朵盛放的黄丨菊。 刚离了枝头的菊花还新鲜的很,千丝花瓣舒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芬。 瞧是瞧了,可他一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没有一丝要接过的意思。 见他做派倨傲,无忧口中还算热络,声音却是明显冷了下来,“重九赠菊,聊表情谊。” “桓郎君,这朵菊花便赠予你。希望你们陶家军就如这秋中黄花,凌寒犹开,历风霜而不败!” 见他只是侧头向着自己的面上瞧,无忧用眼神回瞪过去,将两瓣嘴唇嘟得更翘了些,“反正我把它送你了,你...” 桓崇的目光却慢慢上移,从她撅起的嫣红小嘴直往上,望到她的两只发髻。 他忽而打断了无忧的话,道,“既然曹娘子要‘表情谊’,那我可以选吗?” “诶?”无忧刚想撒手将那朵花抛到他身上,却不想他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她不解道,“你要...选什么?” “我不要你手上的黄丨菊...”桓崇说着,将手一指她头上的两团发苞,“我要你发间的那朵墨菊。” ... ... 无忧怔了一下,她慢慢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发髻。 见她动作迟疑,桓崇忽地将唇角勾起,讥讽一笑,“曹娘子不愿,是不是?” “既如此,方才你在那几名女娘面前,说得也不过是好听的空话、大话而已。” “等等,你...方才全都听见了?”无忧诧异道。 “自然。曹娘子慷慨激昂,颇类诸葛武候舌战群儒。如此大的风头,如何能使人错过?”桓崇说着,目露轻蔑之色,“然,我还道曹公家的小娘子有多么与众不同...说到底,你们这些士人娘子们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 “曹娘子,既瞧不起我们这些军汉,你还过来招惹我作甚?!” 只一瞬间,无忧的大眼睛里便闪过了怒火。她咬了咬唇,小手一摸头上半开的墨菊,稍一用力,竟把那支花直接从头上拔了出来。 她拔花时的动作还似有气,可将花摘下后,她将头一低一抬,转而狡黠一笑,“你要激我?不,桓郎君是想吓我!” “可我偏不上钩。” 说着,她将那花在桓崇面前晃了晃,“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送你;若不然,我便是将它抛眼前进这昆明湖中,也不给你!” 桓崇神色微讶,他紧皱的眉目渐渐舒张开来,讥诮地神情也渐趋平和。 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个淡而又淡的真切笑容。 ... ... 腿一曲,他颓然靠坐到栏杆处。 手一伸,他却是将腰间的竹筒打开,直接灌了一口进肚。 “呵...”再一张口,满口呼出得便是清冽的酒气。 桓崇垂下了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如你所说,襄阳是荆州门户,因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此番务必要将襄阳城拿下。” “攻城那天,我们虽是胜了,却也折损不少...”他慢慢将垂落在旁的手握成拳,低声道,“这些人中,有的我并不认识;有的...是我的袍泽兄弟。” 他面无表情,语速却是越来越缓,“可无论认得与否,那日城下,江左儿郎们的血足足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三尺。” 从小到大,无忧便在阿父阿母口中听多了战事无情,就是几年前她还小的时候,苏峻之乱殃及建康,她脑中亦是有着印象的。 她吸了口冷气,双膝一屈,跟着坐到了桓崇的身边。 她知道的,眼前的少年虽然一向冷冷淡淡的,不讨人喜欢,可内中心肠却是好的。 如今他会这般,定然是难过了。 阿父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夸赞她头脑机敏,口齿伶俐,有魏武之风。此时,她应该说些好听话出来的,可不知怎地,她竟连半句安慰都吐不出来。 桓崇却似乎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俄而,他伸出一手捂住脸,再是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见过的...再是鲜红的血,等到干了,颜色便转暗,成了绛色...” “绛色?墨菊!”无忧浑身陡然一颤。 “呵,曹娘子怕了吗?”桓崇咧开嘴角,向她自嘲一笑。 他的声音无比冷清,“黄花自是绚烂无比,可终归太过光明,配不上我这种人。” 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白云,白云蔽日,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却听桓崇淡淡道,“绛色就不一样了...” “绛色是血迹干涸的颜色,多适合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军汉...” ... ... 无忧闭了闭眼,她忽而伸手握住了他身侧那颗攥紧的拳头。 女孩的手心无比柔软,却又无比温暖,握住了他的手还不够,她又固执地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再把那支墨菊塞进他的手中。 做完了这一切,她简简单单地轻声道,“送你了。” 桓崇死寂的眼波动了动,他慢慢将头转向身旁的无忧,道,“你...” 无忧俏皮一笑,问道,“郎君结巴了?我什么?” 话刚说完,她忽地俯身,竟然在桓崇如玉的侧颜上啄了一下。 女儿家的唇瓣,又香又软。落在他的面颊上,轻得好像一缕夏日拂过得熏风。 桓崇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在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他还从没和任何女娘有过这般亲密的触碰。 侧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烫得像有一束火苗在熊熊的燃烧。 他的眼神一暗,身子竟不自觉地向旁边那笑得洋洋得意的小女娘俯了过去。 四目相对,他突地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就在这时,亭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郎的尖叫,“无忧?!!” 再有一名郎君大步上前,怒发冲冠,“桓崇,你做什么?!” 第11章 司马衍的脾性再是软和,乍见到眼前这一幕,他的头穴两侧还是气得直突突。 只见一对少年男女并坐一处,那桓崇不老实地歪着身子,刚刚好将整个人伏到了无忧的身前。 魏晋以来,时人多行早婚,世家大族中也不乏自行择妇择婿者。 桓崇与无忧年龄刚好登对,此刻二人之间,近得几乎快要贴到一起去了。 “桓崇,你要做什么?!” 司马衍心火上涌,他大声叱喝一声,几步便要赶上前去将桓崇拉开。 ... ... 白云过,阳光现。 近在咫尺的粉嫩唇瓣微微张开,上面泛了太阳的光泽,似是带了无声的诱惑。 小女儿家仅只温软一吻,轻之又轻,却好似向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内抛入了一粒石子。 石子虽小,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让他失了平素应有的警觉,也惊扰到了深眠在湖底的无名猛兽... 桓崇陡然一惊,心中懊恼顿生,转暗的眼神也乍然恢复了清明。 眼睫垂下,他强自拉开距离,命令自己再不去瞧那小女郎一眼。 再起身,一回头,他便对上了一双冒着怒火的眼睛。 ... ... 见桓崇神色淡淡,一语不发,那少年郎君更是气愤非常。 他脚下不停,又往前上了两步。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无忧忽地脚步轻移,不经意似地挡在了桓崇的身前,将这两人隔绝开来。 虽尚未长成,但小女郎的身姿纤细柔美,犹如素藕抽条,已渐渐开始展露出优美的体态。 桓崇目光微动,他的目光从那少年郎君的身上,飞快转到无忧的背影上。 随后,却见她先是恭敬地向那少年郎君行礼,再是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吟吟道,“陛下,杜姊姊,你们怎么来了?!” ... ... “无忧!”见她从桓崇背后闪身出来,司马衍赶忙上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双肩。 他面带急色,两只眼睛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 很好,无忧一身衣裙齐整,连裙子上的带子也丝毫不乱。 她的面容也一如往常,望过来时,带着甜丝丝的笑意。 司马衍这才心中稍定,他刚慢慢吁出一口气,然而当视线触到她的面孔时,他的面色忽而又凝重起来。 身为“玉郎”曹统之女,无忧的肌肤也是随了她的阿父,生得白皙又清透,宛如上等的玉石籽料。 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此刻,她的眼圈周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衬着她的肌肤,更有些楚楚可怜之感。 司马衍抬起右手,无比怜惜地在无忧的眼睛处摸了摸。待感到那处微微发烫,他忙沉声问道,“无忧,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话未说完,他忽地向站在后面的桓崇射出两道凌厉的视线,嘴上却温柔安慰道,“你,是...哭了吗?” 司马衍越说越离谱,无忧忽地捂着嘴“噗嗤”一笑。她摇了摇头,脆生生道,“陛下,无忧才不哭呢!” “方才这里刮了一阵风,我没注意,眼中一下被刮进去些土灰呢~” 她再回头向桓崇一笑,又对司马衍道,“桓郎君刚刚见我把眼睛都揉红了,这才好心上前,帮我把那土灰吹走的。” 说着,她似娇实嗔地将小身子从司马衍的手下扭出,“结果陛下正好就过来了,可将无忧吓了一跳呢!” 这时杜陵阳也走上前来,她拉住无忧的手,将她细细看了一圈,这才向桓崇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桓郎君帮忙。”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忧拉到一旁坐下,轻声道,“无忧,眼睛还难受吗?现在好些了吗?” “...是这样么?”司马衍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面前二人。 无忧还是大大方方的模样,她一面和杜娘子悄悄咬着耳朵,一面用大眼睛看着他和桓崇,似是怕他担忧、又似是怕他动气;而那桓崇也像传闻中一般,冷淡地站在原处,好像一根拴马桩子。 第10节 他一双眼睛也是垂着,连无忧方才同他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他和无忧亲近,司马衍格外生气;现在他对无忧不理不睬 ,司马衍看他依旧不顺眼。 不过,既然是他弄错了... 司马衍想了想,轻咳一声,慢慢踱步到桓崇面前。 他眼睛一瞟,还没开口,忽地就在桓崇垂下的手中发现了一支含苞的墨菊。 花朵墨黑,殷红如血,突兀地被这军汉握在了掌心。 司马衍的心尖一颤,突地转向无忧。 小女娘笑眼弯弯,然,她一侧发髻上的墨菊果真不见了。 ... ... 虽是贵为皇帝之尊,然若以年龄计,司马衍其实只比无忧大了两岁,今年尚不及十四。 他的父亲明皇帝于太宁三年薨逝,那时,他不过是一名刚满四岁的幼童而已。 薨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十分明白。 他只知道,那段日子,阿父的身体似是越来越不好。因为阿父常常躺在榻上歇息,睡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等到最后,往往一睡便是一天。 阿父睡觉,阿母便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墙角,还能看到阿母背过人去,悄悄地抬手抹眼泪。 他心中有些隐约的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 由春入夏,再由夏入秋,他呆呆地望着建康宫中的太子西池,看着一池的莲子长成密密的荷叶,再由如盖的荷叶生出亭亭的莲花,最后花谢结藕,留下莲蓬,徒余满池的残败凋零。 等到最后一片粉白的花瓣随着秋风落进泥塘,他“噔噔”地跑到了阿父的房间。 还没进屋,他便自发地将脚步放轻。 刚向屋中探进个头去,阿母便敏锐地回过身了,他“嘿嘿”一笑,小声嗫嚅道,“...阿母。” 随后,窗边榻上的阿父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冲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衍儿...” ... ... 阿父今日,居然这么快就睡醒了! 他“嗖”地一下就跑到阿父病榻前,惊喜道,“阿父!你醒啦!” 因着兴奋,他的声音比起往日来要稍微大了一些。 母亲皱了皱眉,不高兴道,“衍儿,小声些。你阿父还病着呢!” 他悻悻地瞧了母亲一眼,赶忙用两只小手将嘴捂严。 就在这时,他的头上突然一暖。他惊讶地抬头,却见阿父正伸出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 随后,阿父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阿母,轻声道,“文君,你对衍儿太严厉了。他今年才不过四岁...” “可是...”阿母的眼中在一瞬间涌上了眼泪,她盯着阿父因病弱而越发瘦削的面容,启唇后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呆呆地望了望阿母,又转头看了看阿父,疑惑道,“阿父,阿母哭哭?” 晋明帝司马绍轻声一笑,道,“乖衍儿,你阿母没有哭。”说着,他对自己的皇后柔声道,“文君,劳烦你去把我那块玉佩取来,好么?” 庾文君点了点头,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刚一跨出房门,便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淙淙滚下。 ... ... 阿母不在,他乐颠颠地凑到了阿父跟着,却听阿父道,“衍儿与阿父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他寻思了一会儿,再掰了掰手指头,道,“早上的时候,先生教了衍儿字,然后衍儿出去玩...啊!阿父,西塘里的花都掉了,不好看了!” 司马绍轻声道,“衍儿,花落花开,又是一年。太子西塘的荷花到了明年春还会再开的。” “嗯!明年再看花!”他点了点头,又高兴道,“阿父病快好!等到下次,阿父阿母一起陪衍儿看!” 司马绍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伫立在门外的庾文君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走进了房门。 ... ... 司马绍强忍不适,他在庾文君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亲手将这枚白玉佩系在了儿子身上。 他认得,阿父给他系在身上的,是往日里他最为珍惜的那件白玉佩。据说,这是阿父的曾祖父传下来得,是象征司马家传承的好东西。 玉质上佳,触手温润,白白的圆壁表面没有一丝的瑕疵。 “衍儿,你是阿父唯一的血脉...”司马绍顿了顿,道,“以后,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好好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做一位能比肩我晋文、晋武的皇帝。” 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那圆圆滑滑的玉璧,满心还沉溺在兴奋之中。等阿父住了口,他才有些不解似地抬头道,“阿父,衍儿听阿母的话,但是...衍儿不要做皇帝。” 没等司马绍变了脸色,他又自顾自道,“皇帝要阿父做就好啦,衍儿只想做衍儿!” 司马绍的神色在刹那间变了几变,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终是含笑摸了摸儿子的头,“...衍儿不止要听阿母的话,也要听阿父的话啊!” ... ... 阿父说得没错,第二年的荷花果然如期开放。 只是说话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少了一个人,让原本只有三个人的建康宫,更加的冷落寂寞。 阿父故去后,他成了新的皇帝,又搬进了阿父从前的宫殿,可他还是常常到太子西塘去看荷花,好像只要那样看着,他便能回到阿父还在的日子。 阿父不在了,阿母待他却越发严苛了,好像她要一个人挑起父母二人的职责。 直到六岁那年,他一次学业没有做好,阿母紧绷的情绪终于在他身上爆发了。 他失意,不忿,却又突然觉得了无生趣。 心灰意冷下,他跑到了太子西塘,却在那里遇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这世上竟有人生得好像一团白玉一般! 司马衍不由睁大了眼睛,紧盯住那生得和阿父玉璧一般白的小女娃。 她动作可爱,声音朗脆,此刻她正指着塘中盛放得粉荷,不住和身旁的女侍撒着娇,“云娘,无忧想要那朵花,去帮我摘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波感冒好像蛮厉害的,身边家人从小到大,好多都中招了。 亲们平时也要多注意身体啊~ and从今天起更新恢复正常啦,谢谢大家~~ 第12章 那自称“无忧”的小女娃话音刚落,司马衍便从一旁跳了出来。 他急吼吼地嚷嚷道,“不行!” 两个字刚脱口而出,他又不禁懊恼起来。那女娃那么小,又那么娇,若是被他一嗓子给吓哭了可怎生是好?!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不知所措。那女娃却背过手去,小短腿一迈,便到他的面前站定。 她明明比他矮了一头,可那不慌不忙的派头比他这个正牌皇帝还大;她仰头瞧望的神色也认真极了,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更是睁得圆圆的。 他甚至能在她的眼瞳中发现自己的身影。 “你...你看什么?”司马衍忽地觉得面皮发烫,他不由伸手抹了一把脸,哼哼道。 那小女娃不仅没哭,反是将嘴角向两边一扯,露出了口中一颗颗整齐的小白牙,“你...生得和我们不大一样。” 清脆的稚音刚脱口,司马衍的面色在一瞬间便由红转白。 若论长相,阿父的容貌比他更异于汉人。 阿父的生母,是来自燕地的鲜卑人,因此他的阿父便生了一张黄发鲜卑人的面容。他自己的阿母虽是颍川庾氏出身的汉姓大族女,可在外貌上,他多多少少还是继承了父亲的特点。除了发色和瞳色与汉人无异之外,他的五官总是脱不开鲜卑人高鼻深目的影子。 若说平日也就罢了,可在这宛如神仙金童的小女娃面前,司马衍头一回厌弃起自己的容貌来。 方才被阿母训诫,现在又被这神仙一般的小娃嫌弃,他有些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却死犟着回嘴,“就不一样!那...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啊...”那小女娃还是一脸笑吟吟的,“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是陛下,对不对?!” 司马衍蓦地瞪大了眼。 ... ... 原来,这笑眯眯的漂亮小女娃就是姑母的女儿。 司马衍自幼长在宫中,一向少有玩伴;而无忧个性开朗,脑中一堆奇奇怪怪的鬼点子。虽是高门贵女,可她身上又没有大家千金那种骄矜不可一世的架子。 他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玉团一般的小人儿。 直到日头西沉,天色将暮,庾太后和临海公主一同过来寻人,这才在太子西塘的边上找到坐在一处玩耍的两个小家伙。 “无忧!”临海公主喊了自家女儿一声。 “阿母?”无忧回头一瞧,她嘻嘻笑着,飞也似地投进了姑母的怀中。 司马衍慢慢起身、远远站着,只见姑母上下打量了无忧一番,母女两人有说有笑,到了兴头处,姑母还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他正歆羡地看着这母女二人的互动,等再看到从姑母身后缓缓走出地母亲,他浑身突地一僵,随后认命似的慢吞吞上前行礼,“...母后。” 方才两人玩闹,无忧跑着跑着,脚下忽地失了平衡。偏偏这处的地面全都铺了厚厚的青石板,司马衍怕她摔伤了,赶忙从旁伸手,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才六岁大的小娃而已。这下,他不仅没能接住无忧,两人更是一起摔到了地上。 先是被怀中小人软软地撞了一下,接着又被冷冰冰的青石路面狠狠地撞了一下。司马衍头上的发髻散了,背后的衣服脏了,护着无忧的右胳膊还有些隐隐作痛。 光用想得,他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有多狼狈。 可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脑中想得竟然是,幸好!幸好她没受伤! 情不知所起。 他喜欢听她讲得那些奇异故事,他喜欢看她笑起来就变得弯弯的眼睛,他还喜欢瞧她那高高翘弯的唇角,他更喜欢听她那一声声的清脆笑声。 无忧?没有忧愁吗? 都说“人如其名”,也许她就和自己的名字一般,是一束能让人忘忧的阳光,给他的世界里带来勃勃的生机。 第11节 若他将她护住,她就会一直一直笑得开怀了。 像是回应他心中所思一般,怀中的女娃转过头来,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司马衍的脑中忽地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若他能把这道阳光永远拥在怀中,是不是她就能在他的世界里永远闪耀光芒呢?! 那一刹那,他竟然不想把怀中的女孩放开。 ... ... “陛下?”庾太后微微抬起下巴,蹙眉道。 “啊?母后...”乍然回过神来,他第一眼见到得,还是母亲那一如既往的不悦神情。 司马衍一下就回想起今早的训诫来,他厌恶地向旁一偏头,刚好对上了无忧闪着关切的黑亮双眼。 他扯着嘴角朝无忧笑了笑,却听母亲冷冷道,“陛下,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衣冠不整,仪态全无,非帝王之姿。” “今日为何如此狼狈?!” 司马衍咬了咬牙,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吗?”庾太后的声音越发不满起来。 就在这时,无忧从姑母的怀中钻出来,她的两个小膝盖一弯,“噗通”一声便跪到他的身前,“太后娘娘!你别怪陛下...” 青石板又冷又硬,她跪得这么用力,那玉白色的肌肤上定要平白多出两块青紫。 司马衍赶忙上前,想去拉她起来。 却听她道,“都怪无忧,都是无忧不好...” 话未说完,她便伸出一对凝白的小手使劲抹着眼睛,清脆的声音也跟着压抑下来,“无忧没跑好,要摔倒了,是陛下...陛下他扶住了无忧,陛下自己就摔倒了...嘤嘤嘤...” 小女娃的声音里满是自责,虽还带些稚气,却足以让人理清前因后果。 没等庾太后说话,临海公主就心疼地把女儿搂进怀里,“无忧乖,不要哭了。” 司马衍也赶快挤到临海公主身边。他万分愧疚,本来是他和母亲之间的事情,却把无忧牵涉进了来。 他想了想,还是伸出一只小手扯了扯无忧的衣袖,焦急道,“无忧,你莫哭。是我自己摔倒的,和你没关系!” 无忧却把头埋进临海公主的怀里,她一边拉着阿母的衣襟拼命摇头,一边抽抽噎噎道,“太后...太后娘娘...无忧求你...不要罚陛下...” 庾太后正有求于曹家,她瞧了自家儿子一眼,赶忙将声音放柔,保证道,“无忧不哭不哭,我不会罚陛下的。” 无忧闷闷地哼哼了两声,这下却是害起了羞,死活都不肯将头抬起来。 临海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抱着女儿向他们母子俩行礼道,“太后、陛下,那我这便带着无忧回去了。” 她又向庾太后道,“太后,那件事,等我夫君回来,我会尽快和他说得。” 庾太后的脸上这才露了一丝笑容来,“多谢了。” ... ... 两人说完,临海公主便要抱着无忧离去了。 司马衍愣愣地看着趴在姑母肩上的那颗小脑袋,心中顿时一空。 “无忧,姑母,你们等等!”他忽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小拳头,使劲喊道,“姑母,等等!我有东西要送给无忧!” 刚刚喊完,他便回身跑到那荷塘边上。 周围人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庾太后虽是不言不语,但脸上那两弯紧蹙的细眉则是将她心内的不满展现个十足。 司马衍四处扫了一圈,选中了塘边一朵盛放的重瓣粉荷。 他人小力弱,却坚决不要一旁侍卫们的帮忙,非要亲手去摘荷花。等把那荷花摘到手时,他身上又不小心溅上了塘中的水珠。 可司马衍毫不在意,他匆匆几步又跑回到临海公主身前。 无忧已经被临海公主放下了地,可她还是捂着小脸,不让人看。 她…好像还在哭… 司马衍踌躇了一下,随后将那一大朵粉荷递到无忧面前,道,“无忧,你别哭了,你...你张开眼看看。” “我...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无忧哼哼了两声,终于慢慢松开了捂住双眼的小手。 一张莹白的小脸上笑容依旧,连一丝泪痕都没有,他不由惊道,“你...!” 无忧却朝司马衍使了个眼色,接着,她开开心心地伸手,将那荷花接到自己怀里。 司马衍看得痴了。 见他呆呆的,小女娃晃了晃怀中的粉荷,狡黠一笑,“陛下...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是先帝的荷塘,里面的花都是不能乱摘的吗?” 她笑了,他便放心了。 “是啊...那是阿父的,却也是我的。” “无忧,我想送给你!” ... ... 他的无忧,他的阳光。 这么些年,他一直在等她长大,也在等自己长大。 长大了,他就能把这抹阳光彻底锁在身边,让她永远照耀着他了。 但,他绝不容许有旁人同他争抢,她只能是他的。 这是他的执念,从他第一次见到她起,他便不打算放手了。 司马衍将眼一眯,脚下一转,来到了无忧面前。 “...陛下?” 今日的司马衍,目光里总是有些怪怪的意味。无忧略垂下眉眼,再一扬睫,两颗水汪汪的眼珠里盈满笑意,“怎么了吗?” 司马衍笑笑,他轻声道,“无忧,你头上的花掉了一支...” 无忧抬起手臂,摸了摸左侧那绑得圆圆的发苞,笑道,“许是方才被枝叶挂到,掉在路上了。” 她向上一抬胳膊,宽松的襦衫便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细弱的小臂,如玉的肌肤映衬秋光,更显清新袅娜。 司马衍的眉目更深了些,他顿了顿,却道,“无忧...你怎么知道是左侧的花掉了呢?” 无忧心中“咯噔”一声,只见司马衍伸手过来摸了摸她右侧的发苞。 手指摩挲着那微微卷曲的花瓣,他轻声细语,“...既然一侧的花掉了,只单单剩下另一边,也不好看...” 话音未落,司马衍手上微微一用力,便将那右侧发苞上的墨菊给摘了下来,“嗯...还是让我把它摘下来吧。” 花色殷红,深似血。 他将那花茎在手指中转了一圈,再是一笑,“无忧,你说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中间卡了一点,废了一稿。刚刚完成,让大家久等了~ 第13章 司马衍的语气淡而又淡,无忧一怔之下,细细着眼,观察起他的神色。 他的唇角还是向上翘着的,但望来的双眼中闪动些明明灭灭的光,既让她琢磨不透,又让她有着些许的心惊。 无忧慢慢地将手放下,手一落,那松垮的衣袖便垂了下来,将她方才露出的玉白小臂遮挡的严严实实。 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转,她将眼睫一敛,佯装不悦,靠倒在一旁的杜陵阳身上,口中却笑嘻嘻地嗔怪道,“杜姊姊,你听听陛下说得叫什么话!就因为头上的一朵花掉了,他就嫌弃起我来了。” 接着,她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当面嫌弃也便罢了,陛下还非逼着我亲口承认自己不好看了,活该遭他的嫌弃。杜姊姊,你给无忧评评理。你说,这世上有哪家的兄长会这般对待自己的妹妹?!” 小女郎口齿伶俐,她又是蹙眉又是忧愁,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小脸上的神情活灵活现。杜陵阳当即以帕掩口,笑出声来,“无忧和陛下...总惯斗嘴呢。” 无忧的能耐,和她一起长大的司马衍可是见得多了。 也正因为见得多了,他才会在方才特意留个心眼。 明知道这小女郎就是在故意撒娇卖痴,可他偏偏被她的小女儿情态拿捏得死死的。 她笑,他便想随着她笑;她嗔,他便想随着她嗔。 司马衍定在原处,神情微滞,却见无忧揶揄似地顿了一顿,道,“你说,无忧说得是吗?” 她一歪头,便露出个甜甜的微笑,可吐字时却越发用力了些,“陛下...阿兄?!” ... ... 这两人...真的只是普通的表兄妹吗?亦或是... 桓崇旁观已有多时。 那曹家女郎虽是年纪尚小,但其嬉笑怒骂之功颇得乃父真传。 眼见着司马衍当头撞上个软钉子,却又拿她毫无办法。不知不觉间,连他也跟着轻笑出声。 可那曹家女郎竟似是生了一双兔子耳朵,笑音刚起,他便把声音压在喉间,徒留一声极低的气音。当下另外三人中,只有那正和司马衍对视的小女娘目光一动,那双灵动的眼眸一转,视线倏地便朝他的脸上飘来。 就好像,她听到了那短促的笑声一般。 桓崇立刻抿平了唇角,刚有些舒展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 他将头侧向湖水方向,藏在袖中的右手却将掌中的花枝紧紧一捏。 花茎上有绒毛,捏在掌心,有些痒痒得刺。 湖水泛波,金光闪耀。 忽有一念如电光闪过,桓崇暗自眯起了眼睛,下定了决心。 ... ... 这时却听一边的山道上传来两道喊声,一道男声爽朗笑道,“子昂,原来你在这里藏着,可害得我们一番好找!” 另一道却是柔和的女声,那女郎只是短短地喊了他的名字,话语中却带了浓浓的亲切之感,“阿崇!” 山下大宴,这时的山上怎会来人?! 第12节 亭中四人登时纷纷回身去瞧,只见一对少年男女从那小路上来。随着两人渐行渐近,无忧这才认出,其中那男子正是方才见得那位桓崇的同袍,周光;而另一位女郎,看衣着打扮,却是刚刚看台上得到那枚胜利花球的陶家娘子。 无忧有些理不清心中的情绪,她偷眼瞧了瞧桓崇。待见他依旧是面无表情,她心中稍安,这才又将视线紧紧盯在陶家娘子的身上。 那陶家娘子比她年长不少,看年龄竟似与桓崇相仿。 别看她与那陶娘子间只是四五年的差距,可这四五年正是女郎们抽条的黄金时间。 离远了看,那陶娘子身形绰约;离近了看,她的五官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可其中透出的微熟风姿却是别有一番雅韵。 无忧盯着她胸前的高耸,再对比起自己干巴巴近乎豆芽菜的小身子,她不由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桓崇的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那曹家小娘子,却见她盯向陶娘子的眼神怪异,等片刻后,她又罕见将小脑袋耷拉了下来,好像受到了什么万分深刻的打击似的。 那伶牙俐齿的小女娘,连皇帝都不敢得罪。 在他心中,她似乎就应该永远昂着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 桓崇实在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把头低下来。 没再等他细想,周光几步便跨进了亭中,他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肩膀,笑眯眯地大声道,“子昂,你可真会躲闲!竟让你跑到这儿来了!” 不等他说话,陶亿也跟着步入了亭中。 她先是对着司马衍等三人行了一礼,歉疚道,“真是打扰了。” 桓崇左手微一使力,便把周光的手从肩上挪了下来。他又向陶亿点了点头,道,“显明、阿姊,你们来了,这几位是...” 周光“切”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向旁边三人打量过去。 也不知他眼睛怎么长得,首先映入他眼帘的竟是藏在最后面、低着头的无忧。 周光性好顽笑,他贼兮兮地瞧了瞧身边面色清冷的桓崇,又瞧了瞧那边垂首不语的无忧,将嗓门一扯,顿时惊讶道,“曹娘子?!” 见无忧抬头,他嬉笑道,“你竟真地特意过来了?!” ... ... 司马衍方才找杜陵阳问无忧下落时,杜陵阳只含糊地说无忧去了蒋山,并没有向他透露这些弯弯绕绕的细节。 此刻,周光的话落在司马衍耳中,像是敲响了他心中的一口警钟。 司马衍瞥了身后的无忧一眼,突地生硬道,“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曹娘子特意过来’?” 他年纪尚小,身量不够,今日穿得又是一身便服,不知其身份者的确想不到这样一名少年竟会是大晋的皇帝。 周光本以为他就是某家大户出身的士族子弟,待真的落眼看向这发话的少年,周光一怔之下,赶忙行礼道,“陛下!” 陶亿亦是吃了一惊,她随在周光身后,也向司马衍行礼,口呼“陛下。” 司马衍满面不虞,他不耐地挥手,冷声道,“起来回话。” 陛下年龄虽稚,神情却是严肃非常。 周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四下看看,却见无忧此刻抬起头来,向他微微颔首。 他犹疑道,“啊?我...我...” “啰嗦什么?朕让你说,你便说!”司马衍断然打断了他的犹豫,拧起的眉头中带出了不符年龄的凌厉。 周光为难地看了一眼桓崇,他将心一横,只好躬身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不过周光也还算有良心,说到末尾处,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把赠花的那段说辞给略去了。 ... ... “陛下,曹娘子是为了不寒我荆州军士的心,才这般做得...”周光说罢,把身子压得更低,“还请陛下...勿要迁怒于她。” 陶亿也起身上前,她向无忧深深见了一礼,道,“原来那几名女郎皆是因着曹娘子的缘故才来致歉的...曹娘子侠义心肠,阿亿记在心中。” 无忧着实没想到竟会和陶娘子这般相见... 陶公的家教果然严格,陶家出身的娘子礼数也是落落大方,端庄风度更盛姿容。 无忧笑着将她扶起身,回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陶家姊姊勿要多礼了。” ... ... 无忧与什么人都能侃侃而谈,司马衍却没这般的能耐。 他也没有这样的耐心。 当下时局混乱,朝不保夕,贵族男女之间为了享乐,本就私下里有各种情丨事驳杂。他本来以为无忧只是偶然与那桓崇遇上,这下看来,却是无忧主动。 若是无忧生有他心,他便要快些动手了。 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把无忧从这处远远地带走。 见他一个人沉吟思索,杜陵阳小步到他的身侧,轻声道,“陛下...” 司马衍却没有接口,他默了片刻,无情无绪道,“无忧,咱们回去罢。方才姑母和姑父得知你独自上山,担忧得不得了。” “我就是因为这,才来寻你的。” 一听阿父阿母要寻自己,无忧马上急道,“陛下、杜姊姊,那我们走吧。” 司马衍嘴角边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的弧度,几人正欲告别,却听那周光道,“对了,子昂,小陶将军寻你。咱们也尽快下山吧。” 却听那木头桩子一般的桓崇应声道,“好。” 司马衍嘴角边刚显现出的弧度,倏地一下又落下去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大步迈出亭子。杜陵阳见他走了,忙拉着无忧对剩下三人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跟在司马衍的身后。 不一会儿,几人便失了踪影。 司马衍走了,周光这才直起身来,他疑惑地看着司马衍的背影,“...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亿若有所思地望向桓崇,也柔声问道,“阿崇,你在想什么?陛下方才为难你了吗?” 桓崇回想着无忧离去时那最后的一瞥,他摇了摇头,将那双明亮的眸子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道,“...无事,走吧。” 说罢,他也大步迈出了亭子。 陶亿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一瞬间便暗淡了下来。 第14章 平日里,司马衍是最喜欢和无忧逗趣的那个。 可这一回自打出了亭子,下山这一路,他都是臭着一张脸,连一句话都未曾说。 走在前面的皇帝金口不开,无忧悄悄朝他吐了吐舌头,便也自发地不同他搭话。 她一手和杜陵阳亲密地挽在一处,另一手从路边掐来一茎长长的草叶,不住地呼扇摇摆着。 等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或是瞥见了什么优美的风光,她便兴奋地拉着杜陵阳一道闲话赏景。 ... ... 司马衍的脖子都快被他抑僵了。 身后时不时就传来无忧的说话声,她的声音又清又脆,其中饱含了无尽的惊讶与喜悦。 她的语气又是这样真挚,就是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都不禁想去回首瞧瞧这小女娘是在为何而惊,又为何而喜。 司马衍表面上无动于衷,暗地里他却将自己压得辛苦。 有好几回在山路上调转方向,他几乎是强自控制着自己的脖颈,坚决不去瞧无忧一眼。 直到高空中飞过一队人字摆开的大雁,无忧向天际一望,惊喜地抬手指道,“杜姊姊,你快看那南来的雁,它们飞得好生整齐!” 杜陵阳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跟着道,“是呢,正是秋天,北雁南飞...啊!” 两个小女郎只因着一队大雁就兴奋出声,司马衍在心中无声地“哼”了一句,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还没听那陶娘子把话说完,他的身后就忽地传来了两声惊叫。 司马衍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再去摆什么架子,马上回过身去,急道,“无忧?!” 蒋山此处,台阶转陡,两个小女娃只专注地看着天上,却没有留意脚下。偏偏她们二人又是手挽着手,一个踩步时脚下一空,另一个骤然跟着从台阶上跌倒。 无忧坐在地上,痛苦地抚着脚踝,司马衍赶忙蹲到了她的身前。 他隔着裙子,一把就触到了无忧的脚踝上,焦急道,“无忧,你怎么样?” 他的力气不小,无忧眼眶里瞬间就起了泪花,她使劲抹了抹眼角,将司马衍的手轻轻拂开,“陛下...疼。” 司马衍的手指有些僵硬,却见无忧转向了一旁的杜陵阳,“杜姊姊,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方才司马衍的视线全部凝聚在了无忧的身上,杜陵阳便已是暗自神伤。听无忧这般问,她怔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向两人柔柔一笑,“无忧莫急,我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她的一手却将一侧的手臂捂得更紧了些。 听杜陵阳说无事,司马衍却顺口接道,“无事就好。”他再转向无忧道,“无忧,你可能走?” 杜陵阳的举动不自在极了,无忧盯着她,忽而出言道,“杜姊姊,你别骗我!”说着,她指着杜陵阳的一侧胳膊上的襦衫,“你把手放下给我看看!你的衣服上都沾血了!” 无忧的眼瞳直勾勾的,她不笑的时候,一双眼更是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像是能看透对方的内心。 杜陵阳的唇抖了抖,她对上无忧望来的视线,终是慢慢放下了护住伤处的手。 方才跌倒时,杜陵阳刚好撞到了路旁一侧的尖石上。她只是一介身娇肉贵的小娘子,身上连碰一碰都会发青,遑论这样的撞伤了?! 起身时,她便发觉自己的左臂上一股钻心的痛。 可司马衍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满满地映了无忧一个人的影子。 伤口痛,心中更痛,杜陵阳失意又难过。她只想默默躲在一旁,不想去看这两个人的互动。 杜陵阳将手捂得紧紧的。她自己都不敢去瞧那道伤口,这样疼的伤口,一定难看极了。 她小声道,“无忧,我...我真的没事...” 无忧掀开她的衣袖,待见到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她的小脸越发严肃起来,“不行的,杜姊姊!你身子本来就弱,现在伤口又出血了,定是很严重。” “当务之急,须得赶快下山寻医官。”无忧拿手帕擦拭了下她臂上的血迹。 她再咬唇一想,向司马衍恭敬行了一礼,道,“陛下,无忧拜托你,请你先尽快带着杜姊姊下山去。” “那你呢?”司马衍脱口而出。 ... ... 第13节 无忧认真道,“陛下,我只是脚踝崴了,可杜姊姊是在胳膊上划了个大口子。杜姊姊的身子一直不好,她现在的脸色就有些发白了。先给杜姊姊治伤要紧,你先带杜姊姊下山去!” 司马衍望了望面白如雪的杜陵阳,又瞧了瞧一脸坚定的无忧,他顿了顿,忽而沉声道,“无忧,我背你下山吧。” 无忧心中一跳,眼光在他身上一转,忽地俏皮一笑。 纵是受了伤,她笑起来还是阳光灿烂的无忧模样,“无忧不要陛下背!无忧还没长大呢,陛下便要体验一把做人兄长,背妹妹送嫁的滋味了?!” 她笑得轻松,笑得恣意,可其中却深意别藏。 她已经好久没有唤过自己“阿兄”了。 小时候,小女娃还会扯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开怀地笑着,一边在口中软软地叫着,“阿兄、阿兄、陛下阿兄!” 长大了,她的笑容依旧开朗,可她却几乎再没叫过这两个字,她只和其他人一般,口口声声喊他,“陛下”。 也不是没有失落。 他只想做她口中那独一无二的“阿兄”,而不是让她和其他人一般,千篇一律地将他当成“陛下”。 可他后来又想,不叫“阿兄”也好,反正他们也不是亲兄妹。 等无忧长大了,他还要让她做自己的皇后,多了个兄长的名头,听着也有悖人伦。 可单单今日,她却在旁人面前三番四次地强调他们之间兄妹的关系。小女郎叫得亲近,他如何又能不知这其中的弦外之音? 怕是她长大了,叛逆了,就想把他这个半是兄长半是陛下的外姓人再向外推出去几丈远。 司马衍眼神一暗,却见无忧笑意转淡,“陛下,你们带着我,根本走不远的!事不宜迟,你快带着杜姊姊走吧!” ... ... 司马衍瞥了眼身旁不言不语的杜陵阳,之见她的容色越发苍白了起来。 杜陵阳的父亲与祖父,不止担任朝廷要职,更是对身为皇帝的自己极为忠诚。 现今朝廷权臣当政,支持自己的清流本就难得,若是此番杜陵阳真的出了三长两短,杜家父子定会对自己心生龃龉。 他微微闭上眼,终是咬牙将无忧扶坐到道路一旁。 临别时,他将无忧的小手一把握住,感到她下意识地就要从他手中挣出去,司马衍一个用力,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 他郑重道,“无忧,委屈你了...你在这儿不要动,等我将杜娘子送下山,就来寻你。” 杜陵阳抿了抿唇,也轻声道,“无忧...对不起...都怪我踩空了阶梯。” 无忧对她安慰一笑,她再挣开司马衍的手心,道,“杜姊姊、陛下,无忧不委屈的。你们快些走吧,治伤要紧,就别在这里磨蹭了!” “等一会儿陶家姊姊他们来了,我和陶家姊姊说,让她陪陪我~” ... ... 司马衍二人很快就离去了。 眼前的这处林子茂密,她根本看不到远处的昆明湖。 前也是林,后也是林。无忧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脚又不能动,简直无趣极了。 她双手托腮,将那根长叶草叼在嘴里,小嘴一撅再一落,那草叶便跟着一上一下,在她的唇上来回起舞。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无忧坐了半晌,也没听到半个人声。 就在她无聊至极的时候,身后的林子里突地传来一声异响,无忧倏地回头看去,却什么活物都没瞧见。 她不由胡思乱想起来,以前好像听阿父说过什么来着,蒋山上似乎是有蛇的,还是一种特别毒的蛇,咬上一口就能丧命。 思及此,无忧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她赶紧搓了搓自己的两只手臂,两只眼睛四面得瞧,望了片刻,远远地却见一只兔子飞快地从林中窜了过去。 “原来是只兔子?!”无忧愣了愣,自嘲一笑,许是一个人在这儿坐久了,不自觉地就开始杯弓蛇影起来。 她晃了晃小脑袋,嗯...阿父说过,胸中有浩然正气者,纵使遇上的是崎岖的险路,行在其中亦如坦途。 无忧眼睛一转,将口中那支长草吐掉。她清了清喉咙,忽起高声吟起了陈思王的《鰕(鱼旦)篇》。 ... ... “哎,子昂!你听听,林子里是不是有女娃在说话?!”为了避开司马衍一行,桓崇等三人特意一路缓缓而下。刚走出没多远,周光侧耳一听便道。 确有朗朗的声音入耳,听起来似是在吟诗,但周光絮絮叨叨,他实在懒得理睬。 桓崇连个眼风都没扫给自己的同袍,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前进。 行得越近,听得越是清晰。 回荡在林中的,不正是那曹家小女郎略带稚气的清音吗?! 桓崇心知有异,他脚下加速,健步如飞。等绕过了前方的阶梯,再放眼一瞧,那坐在道旁石头上双手托腮、望天长吟的,不正是那古灵精怪的曹家无忧?! 桓崇不由皱起眉头。 她为何一个人在这林中徘徊? 那司马氏的小皇帝和她那杜姊姊呢? ... ... 陈思王曹植,一生因与文帝争立太子之嫌,未能施展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 开头几句,无忧的语气中还带些烂漫的情绪。 然,越是沉于诗歌的意境中,她的声音越是沉郁,等到最后的“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四句,其中慷慨不平之意,就连少读诗书的武夫们也都不禁为其所摄。 一首吟完,无忧幽幽地叹了口气,却听身旁传来一名郎君的冷声,“‘谁知壮士忧’...” 见她吓得浑身一颤,一张小嘴都惊讶地张成了圆形,桓崇不由皱起了眉,“你不是叫‘无忧’吗?”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 第15章 这个桓郎君,还真是扫兴第一流。 无忧有点不高兴。 只区区一名军汉,他懂得什么呀?! 他知道她吟诵得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吗?他又凭什么对一位高门贵女这般说话?! 好像...他和她很熟络似的。 ... ... 一瞥,彷如惊鸿。 就在那么一刹那,桓崇以为这处山林中竟孕育了一名小仙子。 小仙子生了张小巧的脸蛋,唇瓣粉嫩,嘴角天生就微微地上翘,一双眼睛又大又闪。只要有人被她看上那么一眼,就能被凭空勾了魂去。 只是,这小仙子似乎不大喜欢他。 他的话音刚落,无忧便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她将唇一嘟,头一扭,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可她不知道,当她嘟起唇时,两颊便显出圆鼓的弧度;而当她侧过头去,那肉嘟嘟的小脸便正对在他的面前。 桓崇的视线刚好从她秀挺的鼻尖,一直滑到那垂髫半掩的耳垂。 平心而论,她的耳垂轮廓生得确是好看,况她的肤色又很是白皙,阳光一照,便好似一团白玉般,透出莹莹的微光。 桓崇不由别开眼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一语作罢,几息后,见她还是坐在原处不理不睬,桓崇心下顿时不耐起来。 他遂将腰向她的方向一弯,两人的脸瞬间便离得近了些,只听他声音古怪道,“...皇帝和你那杜姊姊呢?” 呼气时,他的鼻息似乎近得就在她的耳边...无忧身上突地起了个激灵,面上跟着有些发烧。 她将唇嘟得更翘了,俄而转过头来,微微后倾,避开了他的气息。 只见一双黑亮的眼珠向他扫来,清泠泠的声音同时响起,“这儿的风景甚好,我很是喜欢,所以便不走了。只可惜,好端端的,突然来了一只呆头鹅,还总在人身边不停地嘎嘎叫...” 说着,她顿了顿,拖长了尾音,冲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桓崇道,“聒...噪...!” ... ... 桓崇直接被她气笑了。 就因为仗着她的脸蛋生得好,所以就算是牙尖嘴利,也难以让人心生恶感吗? 她说出“聒噪”二字的时候,眼睛微眯,鼻子微皱,嘴上嫌弃得要命,表情却可爱生动,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狸奴。 他忽地起了别样的心思。 如果他将她抓在手心,那她会不会咬他呢? ... ... 无忧气恼地咬了咬唇。 这位桓郎君的头脑,是不是与一般人的构造不一样?! 之前她好言好语地恭维他,他却连半丝笑容也不露;现在她恶声恶气地嘲讽他,他反而笑得比园子里的秋花还开怀。 只见他双臂抱胸,退后两步,不仅没被她的嘲讽打发走,视线反是自上而下,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其目光之锋锐,几乎要把她整个人看透。 比瞪人,无忧当仁不让。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瞪起来更是大了一圈,于是她迎着桓崇的目光便回瞪了过去。 四目相对,桓崇眼神微讶,而后略带笑意。他将视线一转,最后却落在了她掩在裙中的一双腿脚上。 他看得那般专注,无忧不自在地便将双腿并拢,小心翼翼地向旁侧去,却忽听他严肃道,“你的脚受伤了?” “...你现在,走不了路?!” ... ... 无忧方一怔,桓崇却已经欺身上来了。 他将腿一屈,便半跪在她的身前,问道,“是哪只脚?” 第14节 无忧倔强道,“和你无关。” 桓崇冷哼一声,唇角扬起,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曹娘子,别多心。” “建初寺里,你帮了我。这次你一人落单至此,我只想还了你当初的恩情。”说罢,他直接上手,将无忧杏黄色的裙子拂开一角。 “你...你别乱动!”无忧垂头对上他望来的视线,对视片刻后,她将头一扭,索性道,“是...右脚!” 桓崇点了点头,身子又向她的方向靠拢了些,而后,他将她的右脚放在了自己屈起的大腿上。 重九宴不止登高赏花,也是贵女们斗艳的好机会。桓崇一看她的鞋子,便知临海公主在女儿的打扮上定是下了不少功夫,连一双常掩在裙中的绣履也绣了精美的金菊花样,既应景又好看。 桓崇却无心去欣赏那精致的绣履,他隔着袜子摸了摸无忧右脚踝上的肿起,拧起眉头道,“脱鞋!” “啊?”无忧一下便呆住了。 小女郎明明灵秀过人,偶尔张开小口现出呆愣来,也是有趣的紧。 桓崇眉目略展,却道,“脱鞋除袜,我好看看是否伤到了骨头。” 无忧使劲摇了摇头,便要将脚从他的腿上缩回来,“若是真的伤到了,你还会治不成?” 桓崇微一挑眉,他二话不说,便把无忧脚上的绣履取了下来。 “桓崇,你敢...?!”无忧心中一惊,大声叱道,可是她人小力弱,又受了伤,哪儿能挣开郎君的钳制?! 桓崇的力气大的很,他只一下便压住了她另一条不安分的左腿,一手又将她的右腿牢牢定住,手一起,便利落地将她右脚上套着的那只白布袜给除了去。 ... ... 女儿家的小脚丫,尚不及他的巴掌大。 她的脚生得也极是绵软,肌肤白白滑滑,五个脚趾甲呈现出淡淡的粉色,颜色柔而不艳,好像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花瓣。 只是脚踝处肿起的一个鼓囊囊的大包,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无忧的脸越来越红,最后连盈盈的泪水都在她的眼眶中直打转了。 桓崇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大肿包,他刚伸手触了触,就听无忧大声喊疼。 他瞧了瞧双手不时捂眼的无忧,他强忍住笑意,道,“曹娘子,我还未曾用力。” 无忧的一张小脸似是更红了些,那只玉白色的小脚丫更是在他的掌心里紧张地颤了颤,却听小女娘嘴硬地哼哼,“...不用力都疼,用力了肯定更疼!” 看着她那副惜命如金的样子,桓崇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可她的两只眼眶都红了,瞧着可怜得紧,他便也不好再笑...于是,桓崇对着无忧勾了勾手,语气极为诚挚,“曹娘子,你稍微低下头来。” 桓崇一脸认真,无忧信以为真。 她想了想,缓缓俯身下来,一脸忧伤,“是真的很严重吗?...呀!” 脸上一凉,桓崇仰头欺近,竟是在她的面颊上落下了浅浅一吻。 脑中仿佛“轰”的一声响,无忧刚刚有些褪去些霞光的脸颊,再度红了个彻底。 ... ... 桓崇吻得柔和,可是他下手重极了。 几乎就在这清浅一吻的同时,他搭在无忧脚背上的手指将那巨大的肿包按了个遍。 无忧先是一惊,接着脚上忽如过电一般的痛,她恨恨地抬头,却见那人已经开始为她套上鞋袜了。 “无事,没伤到骨头。” 他一面低头为她套上鞋子,一面淡淡道,“回去老实躺两天,就能好。” ... ... 桓崇的动作,认真得仿佛虔诚。 等把鞋子套好,他又把无忧的脚慢慢放回到她的裙子里,而后双手不停,再为她细细整了整裙子上的褶皱。 好像她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只在佛龛里端坐的小偶人。 在这期间,他一直都未曾开口,甚至一双长长的眼睫都是垂下的,让她根本就看不清他眼中里的神情。 他不说话,便是不肯同她解释。 他的神色依旧冷冰冰的,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仿佛刚才那一吻,只是她在电光火石间的一个错觉而已。 凭什么他想吻便吻? 凭什么他能面无表情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忧忽地有些恼怒,她默默在心中斟酌了用词,想要开口诘问,却听山道上传来周光的大喊,“哎!曹小娘子,真的是你啊!” ... ... 桓崇立刻从她的身边站了起来。 周光和陶亿二人,一道拾级而下。周光一边走还一边抱怨地喊着,“子昂,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这处山道不好走。就算我能跟上,后面还有陶娘子呢!” 等离得近了,他先瞧瞧石头上坐着的无忧,跟着又向着四周瞧瞧,疑惑道,“曹小娘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坐在这儿?陛下呢?” 无忧瞟了眼背过身去的桓崇,道,“方才不小心,我和杜姊姊摔了一跤。我扭伤了脚踝,杜姊姊却把胳膊摔破了。我就先留在这儿,等陛下将杜姊姊护送下山,再派人来接我。” 周光听完便晃了晃脑袋,“不妥、不妥,把你一个小娘子留在这里,这委实不妥啊!” 陶亿也跟着上了前来,她担忧地看了看无忧的腿脚,“曹娘子伤得严重吗?” “没伤到骨头,日后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无事了。”桓崇突地在旁插话。 “子昂,你...”周光摸了摸后脑勺,却听桓崇道,“显明,你腿脚快,麻烦你先下山去,代我向小陶将军致歉,就说我暂时有事,一会儿便过去。” “诶?” 桓崇不耐,“快去吧!” 周光的视线在无忧和桓崇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像是忽地想通了什么。只听他嘿嘿一笑,“啊?是、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这就去!” “曹娘子,保重!”说罢,他一溜烟便往山下奔去了。 陶亿望着飞跑下山的周光,幽淡的目光再转向桓崇,“阿崇,我与曹娘子...” 桓崇道,“阿姊莫忧,我们一起下山。” “可是我走不了...”无忧叹了口气。 “谁说要你走了?”桓崇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了她。 他的目光很是平静,其中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 他转身过去,双腿一弯,便将后背对到她的身前,“我背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事情很多,更得时间很晚了,抱歉抱歉~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16章 因着连年战争的缘故,时人结亲多赶早,甚至民间有女八、九岁便出嫁者,亦非罕见。 无忧今年已过十一岁了,她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一张小脸上稚气虽未褪,却已隐隐显出些妙龄女郎的风致,正是尴尬的时候。 见她还在原处僵坐不动,桓崇有些不耐烦了,他半侧过身,眉心微皱,道,“上来!” ... ... 无忧很生气! 建初寺中初遇时,她以为他是无畏无惧的侠士;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他就是个懦夫! 桓崇就是个亲了她,却又不敢承认的懦夫! 如果他口中的“一起下山”,是他要将自己背下山去,那她情愿在山上住一辈子! 见他转过身来,无忧“呼”地就把头扭到一旁,学着他的语气,冷冷道,“我不要!” ... ... 从刚才第一次见到无忧时起,陶亿便隐约察觉到了桓崇的异样。 作为陶侃老来的独女,陶亿自出生起,便被陶家众人捧在掌心。 六年前的苏峻之乱结束后,阿父带兵重回武昌。 阿父归来那日,她高高兴兴地换上一套新的裙装,一大早便等在大门旁,欢欢喜喜地迎接阿父和兄长。 阿父忙着平乱,已经很久没回家看自己了。陶家众人一进了大门,她便小跑着迎上前去,投进阿父的怀中撒娇。 等她离了阿父的怀中,笑着往队伍后去寻自己兄长的时候,她忽地注意到了混在陶家众人中的那名白袍小郎君。 那郎君与她差不多大,一张脸却生得极是脱俗,若非做了武人打扮,看上去更像从建康大族里出来得的高门子弟。 他似乎正朝着阿父的方向呆呆出神,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显出些落寞之色与慕孺之情。 然而他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注目,短短一瞬间,他便用坚冷如冰的表情将自己武装起来。连一丝笑都没露,他便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后来,她从阿父的口中才得知,那小郎君名叫桓崇,年纪只比她小了一岁。他的生父在苏峻之乱中丧生,他又有心学武、有志报国,阿父喜欢他的韧性,便将他带来了陶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阿崇的性子有多么冷漠,与他相伴长大的自己,最是清楚不过。 可一向漠然的阿崇与这位曹娘子,相处得竟是意外的和谐?! 两人之间...甚至可以用“熟识”来相称?! 陶亿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的惶然,眼前的这个,哪里还是她平日里识得那个的“阿崇”? 阿崇何时这般在意过一名女郎?更别提他还主动提出,要将这曹娘子背下山去了?! 陶亿看着无忧那因着生气,而越发透出诱人粉色的小脸,迟疑道,“阿崇,阿兄若找你有事,你便自下山去忙。我在这里陪陪曹娘子,也是一样的。” ... ... 她的话音刚落,那曹家娘子便惊喜地回过头来,道,“陶姊姊,你真的能陪我吗?” 小女郎眼睛里的闪着亮亮的光,陶亿朝她微笑一下,道,“当然...” “不行。”桓崇断然打断道。 直到这时,他才认真向陶亿看去,“阿姊,不可。她的伤需要尽快医治。”他顿了顿,又道,“另,你们俩单独在这里,更让人放心不下。” 第15节 说罢,他再次向无忧道,“别耍性子,快上来!” “我偏耍性子,我偏不上!”无忧的一张小嘴都快嘟到天上去了。 桓崇心中鬼使神差地跳了一下。 她的唇瓣生得丰润,嘟起来不似生气,更像是小娘子爱娇般的索吻。 见他回望过来,她把那尖尖的小下巴翘得更高,似是在讥讽他,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桓崇眼神一暗,他忽地两侧双手发力,一边一下,便揽住她的两条小腿。 “桓崇,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无忧一怔,大声喊道。 桓崇回头,扯开嘴角,向她呲了下牙,森森道,“背你下山啊。” 说着,他将无忧揽在背上,便站起身来。 ... ... 桓崇起得实在是太快了。 无忧的身子一下倒仰,她闭上眼睛,尖叫一声,好像行将溺死的人扒住浮木一般,双臂紧紧一圈,便死死地扒住了他的肩颈。 桓崇的呼吸瞬间变得艰难。 虽然年纪尚轻,但他已经行了冠礼,算是个成年男子了。 好巧不巧,无忧匆忙之下,刚好一手紧紧揽住了他的喉管,一手紧紧环到了他的胸前。 她的小手滑腻,这么往他的脖颈上一压,就像是“腾”地在他的喉咙里点了一把火。 嗓子很痒。 桓崇不由干咳出声。 他一咳,无忧便感到了小手之下那颗来回移动的喉结。她先是一呆,而后意识到什么似的,“嗖”得将手从他的颈间缩了回来。 她的手刚一移开,喉咙中燃起的那堆火就慢慢熄灭了。 新鲜的空气顺着喉管涌入肺里,他大口地吸了两下,刚刚胸膛上剧烈的起伏这才平缓了下来。 但他感到了些许遗憾。 没等他回过神来,忽听无忧小声嚷道,“混蛋!” 像不解恨似的,她又攥起了两只小拳头用力捶打他的后背,“谁让你...谁让你...” 可那个“背”字,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到最后,她只好垂头嗫嚅道,“...谁让你这般待我了!” 小女郎的确使了十成的力气,可她的两只粉拳更适合打情骂俏。 在她看不到地方,桓崇唇角微扬。 然而,他一开口却是毫不客气,“这处山路难走,曹娘子若想打,尽管打便是。” “反正你现在我的背上,我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最先遭殃必然是你。” ... ... 无忧懊恼极了。 上又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不对,是就算她下来了,也走不了路! 骑虎难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她可算是体会到了。 无忧愤恨地伏在桓崇背上,低低地呜咽了两声。她自暴自弃地想,他若愿意背,那就由着他背好了,最好走这么一路,能把他累死! 无忧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听桓崇道了一句,“阿姊?走了!” 尾音上扬,他似乎心情很好。 ... ... 若是现在地上有个缝,无忧立刻便能钻进缝中,将自己埋起来。 天呐!她几乎都忘了,现在这里不光有他们二人,在场的还有一个陶娘子。 再一想想方才她和桓崇的举动,无忧脸上发烧,简直快要懊恼死了。 盯着身下一眼不发的人,无忧哼哼了两声,忽地伸出食指,用力戳了戳桓崇的后背泄愤。 可是他身上的肉都生得硬邦邦的,半晌下来,无忧把指尖都戳红了,也没听见他叫一声疼。 她遂放弃了折磨自己,小女郎刚嘟着嘴转向一侧,不想正对上陶亿那若有所思的目光。 无忧忍着发烫的面皮,朝陶亿笑了笑。 陶亿怔了一下,也回给她一个恬淡的笑容,“曹娘子...” 无忧扫了桓崇一眼,向陶亿笑道,“陶姊姊,‘曹娘子’‘曹娘子’的,叫得好生分呐!我叫曹灵萱,小字‘无忧’。陶姊姊叫我的小字就好,阿父阿母,还有杜姊姊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桓崇一言不发,耳朵却一直留心着两名女郎的对话。 她叫“灵萱”?所以她那回扮做小郎时才会自称“令宣”吗? 陶亿神情微讶,她亦是不着痕迹地瞧了桓崇一眼,而后轻声笑道,“萱草可忘忧,是以用‘灵萱’对‘无忧’。无忧这个小字...起得真好!” 听了陶亿的称赞,无忧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陶姊姊,这是阿父给我取得名字呢~”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就是萱草,阿父说,都说人如其名,他希望我能像这个名字一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快活自在!” 她洋洋自得地说完,桓崇却突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 ... 扫兴! 无忧在背后狠狠剜了他一眼,她眼睛一转,忽地对陶亿道,“陶姊姊,可以帮无忧掐一支长草来吗?” 陶亿这下是真的愣了,她问道,“...长草?” 无忧向她的身侧一指,笑道,“喏~就长得长长的那种野草。陶姊姊随便掐一根给我,越长越好!。” 这小女郎的个性精灵古怪,此时又神神秘秘的。陶亿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过一根草叶而已...于是,她便按着无忧的吩咐,掐了一根最长的递了过去。 无忧接过草叶,甜甜一笑,“谢谢陶姊姊!” 随后,她便将握着长草的手臂搭在桓崇的肩头,桓崇脚下每走一步,她便将那长草有节奏地挥一下。 一下一下,那根草便呼扇呼扇地,落在桓崇的头颈侧旁。 陶亿疑惑地望了她片刻,终是问道,“无忧,你...这是在...” 无忧嘻嘻一笑,眼风却瞥向了身下的桓崇,“陶姊姊,你知道吗?建康城南、朱雀航那边,常常有农人养鹅。” “我呢,有次见到他们赶鹅,就是用一根长长的杆子,在那边挥来挥去...” 说着,她在桓崇的耳边重重地挥了一下手里的长草,狡黠一笑,道,“你瞧~” “就这般一挥,那呆头鹅便乖乖听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4 01:37:53~2020-02-05 00:2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ny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曹家无忧,爱笑又爱顽。她往往绣口一吐,便是妙语连珠。 明明她同谁都是和和气气,唯独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两人一言不合,她的小脸总会变得气鼓鼓的。 她心中应是气鼓鼓的郁卒,而他看来,却是气鼓鼓的可爱。 当她开口朝陶家姊要长草的时候,桓崇便知道,这小女娘怕是脑中又起了什么鬼点子了。 想都不必想,她这个鬼点子,定是针对自己来的。 桓崇本打算置之不理,可那小女娘将一条细细的小胳膊就正正伸在他的眼前,而且一只凝白的小爪子里还握了根长长的苍碧色草叶。 被她那小手一衬,连那根随处可见的野草都显出了几分的雅趣。 何况,他脚下不停,她趴在他背上的身子便跟着一颤一颤,手中那根长长的草叶也随之一翘一翘。 他想忽视这样的她,真的格外艰难。 而后,他便听到她用朗脆的声音,将她所见的“赶鹅盛景”娓娓道了出来。 说到兴头处,她还频频挥起手中的长草,向一旁的陶家姊示意。 ... ... 桓崇觉得自己的头穴有点跳。 此刻就是不回头,只听着她满是笑意的声音,他也能想象得出她面上的神情。 她定是盯紧了自己的后脑勺开怀大笑,而且一双眸子还笑弯成了两道月亮,一对漆黑的乌珠里更是跳跃着愉快的光芒。 定是极美,也极嚣张! 他在心中哂笑一声,说她是不食烟火的小仙子,倒还真不夸张。 恐怕她只偶见了赶鹅的趣味,却不知,就是再呆的鹅也是极凶猛、会咬人的。 想到此处,桓崇一言不发,他忽地将紧握住她两条小腿的双手向下一滑。 ... ... 呆头鹅!呆头鹅! 占了上风,无忧开心极了。 她一面在桓崇的背上挥着草叶,耀武扬威;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按着节奏念他,“桓崇呆头鹅”。 她笑得正灿烂,不妨他的双手忽地一松。 无忧的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她吓得惊叫一声,随后手脚并用,奋力扒在他的身上,连不小心将那根飞扬跋扈的长草落了地,也是顾不得了。 无忧尖声喊道,“桓崇,快帮帮我呀!” 第16节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他伸出一手提住她那条未受伤的腿。 有了他的支持,无忧心下稍安,她刚刚微舒了一口气,却感到他的另一手像是调整姿势似的,将她向上一推。 推便推了,可他那只手“啪”得一下用力,却是照着她的臀瓣半打半推,将她托了上去。 ... ... 声音虽响,桓崇的手劲却并不重。 饶是如此,无忧还是当即就被他打懵了。 阿父阿母婚后多年,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从小到大,无忧便被他们二人爱逾掌珠。 就连小时顽皮,她泼污了阿父珍藏的书画,摔坏了阿母心爱的玉镯,把阿父气得直唏嘘,把阿母气到眼睛红,他们都不舍得动手打她一下。 可这桓崇,算得什么?! 他凭什么打她?! 无忧委屈地紧咬唇瓣,眼圈一下就红了。 不就因为她笑话了他几句吗?! 什么为国为家的男儿大丈夫,就是懦夫,小气鬼! ... ... 桓崇将无忧背好,大步一跨,便又向前迈了出去。 侧旁的陶亿却是呆住了。 阿崇...怎会动手打一位女儿家?!而那女儿家,还是身为皇帝表妹的曹家女娘?! 无忧的小脸泫然欲泣,桓崇却是不言不语,他脚下不停,已是渐渐走远了。 陶亿赶忙快步追了上去,道,“阿崇!你...你...” 桓崇仍是面无表情的,他风情云淡地解释道,“抱歉,刚才手滑了一下。”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一丝的诚意。 也不知他究竟在同谁道歉。 陶亿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怕无忧误会,她又赶快向无忧致歉,“无忧,真对不起,阿崇手滑了一下。他...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同他生气。” 从方才起,无忧便住了声音,她把一张脸埋在曲起的手肘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了陶亿的话,她将脸在手臂上蹭了蹭,随后抽了抽鼻子,抬起头对她道,“陶姊姊,我没事。” 她还是笑着的,可嘴角上似翘非翘,看上去矛盾极了,“陶姊姊,我累了,想先歇一会儿。”说罢,她便将头埋了在桓崇的肩颈处,再不发一言。 ... ... 杜陵阳的身体确是孱弱。 方才无忧掀她衣袖的时候,司马衍也看到了,她的胳膊上被割出了一道血肉狰狞的伤口。 这都好半天了,那伤口也不见好,甚至还偶有渗血的情况出现。 司马衍心中焦躁无匹,若是杜陵阳出了什么事,杜家父子定是饶不过自己去;然,若是无忧出了什么事,他连自己都饶不过自己! 杜陵阳一偏头,便瞧见了司马衍那双皱起的眉,那只抿下的唇。 她眨了眨眼,便有泪盈于睫,“陛下...都是我不好...”她嗓带泣音,“若不是我方才踩空,也不会受伤...无忧也不会一个人留在林中...” 司马衍脑中正另思他事,听杜陵阳突然发话,他怔了一怔,忙转过头去瞧她。 这一瞧,便刚好对上了她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小女郎的眼眶,哪里能承受得了这样多的眼泪? 只见一滴泪珠好像珍珠,顺着她光洁的面颊便滚落下来,“陛下...” 能与无忧并称为“江左双姝”,杜陵阳的容貌生得自是不差。 然而与无忧的天真开朗不同,杜陵阳因着体弱,别是一副单薄之感,偏她的五官精致,此刻盈盈垂泪,更显楚楚。 这是一种,与无忧截然不同的姿态。 明明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可在他的印象中,杜陵阳便只是无忧身边的一个影子而已。 司马衍心中登时一跳,他向来眼中只有无忧的笑,哪里见过杜陵阳的哭?! 他愣了一下,而后低声安慰道,“杜...娘子,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别太自责了。”说着,他一指山下的入口,道,“你看,我们马上就下山了。” 杜陵阳泪中含笑,她垂下眼睫,“嗯”了一声,随后伸手入袖,想去取出手帕拭泪。 但她毕竟受伤了,伸手取了半天,连身上都急得出了汗,却还是取不出那片手帕。 就在她焦急之时,有一方柔软的手帕轻柔地覆在了她的面上。 杜陵阳惊讶地抬起眼帘,却见司马衍正认真地给自己拭泪。 完后,他像是有些不敢面对杜陵阳似的,将那方帕子塞进了她的手里,“杜娘子,别再哭了。现在治伤要紧,咱们还是快些下去吧。” 杜陵阳面上一红,她点了点头,声如蚊讷,“还要快些把无忧接下来。” “嗯。” 两人一前一后,这便下了山去。 等他们二人走远了,远处的周光这才显身。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眉毛微挑,再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幕,他摇头失笑,“这小皇帝...还挺多情?!” ... ... 后半段的山路上,无忧伏在桓崇的背上,安静地出乎寻常,似乎竟是睡了过去?! 陶亿对着一动不动的无忧望了片刻,她寻思了下,迟疑道,“阿崇...” 桓崇微微侧头,瞧了她一眼,平静道,“阿姊,什么事?” 无论如何,阿崇今日对无忧的所作所为,还是太过逾越了些。 陶亿本想与他谈谈方才的举动,可见了桓崇看来的眼光,忽而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偷偷瞄了桓崇一眼,忽地讶异道,“阿崇,你胸襟那里..露出来得那两支是什么?是菊花吗?” 桓崇向下一扫,原来方才无忧扒着他的时候,将他的前襟扯松了,又走了这么长时间,前襟敞开的幅度更大了些,刚好露出了暗袋里他藏起得两支花。 一花、一吻,桓崇微微一笑,轻声确认道,“是花。” 他若无其事地往身后一扫,又补充一句,“别人送的。” 陶亿的一颗心顿时如淋冰水,冷了一大截。 ... ... 眼见着就快到了山脚,桓崇侧头望了眼无忧,向陶亿道,“阿姊。阿姊?” 陶亿回过神来,她扯出个微笑,道,“什么事?” 桓崇道,“我是男子,此时不便出去,我就和曹娘子等在此处,还要麻烦阿姊去寻人过来帮忙。” 陶亿瞧了眼趴在背后,无知无觉的无忧,她恍惚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从入口走了出去。 桓崇皱眉目送她的背影,等陶亿走得看不见人影了,他背着无忧又四下转了转。 终于,在入口附近的一处偏僻角落里,他发现了几块石头,其中有一块颇为平整,正合坐卧。 桓崇背着无忧便来到了那石头处,他刚刚半蹲下身,想把背上的小女娘慢慢放下去,无忧却是立时放开了抓着他肩上衣服的小手。 原来她早就醒了?! 他笑了笑,不及转身,肩颈处就是忽地一疼。 那颗漂亮的小脑袋,此刻正伏在他的肩上,滑如丝绢的发苞蹭在他的脖子上,而她那口尖利的小白牙,正咬在他毫不设防的颈根。 见他愕然的回望过来,那小女娘这才收了口。 鼻尖是红的,眼角也是红的,可她却是扬着下巴,笑着撂下狠话,“桓崇,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我还从来没研究过作话小剧场~ 待我研究研究,会尽快解锁这个功能~谢谢大家~ 第18章 山林幽寂,空不见人,只间或闻听鸟雀的鸣声。 高树下的平坦大石上,桓崇与那曹家女郎相对而坐,而他的双目便紧紧凝视着她那颗高高扬起的小脑袋。 她笑得肆意张扬,他的颈根处却是隐隐作痛。 果然,外表再是如何漂亮的小狸奴,该到咬人的时候,下口绝对毫不留情。 就算他将她背了这一路,也不过是自寻辛苦、自找麻烦。 只见小女娘那丁点大的小脸上,表情生动,渲染了满满的怒气与十足的骄傲。 她的小胸脯一起一伏,浑身上下亦是散发出昂扬的斗志,竟真的如一只因为气上了头,而浑身毛发全部炸开的小狸奴。 恐怕,只差亮出她那两只小爪子了。 她与他无畏地对视着,嘴上还放着狠话,乍一看真是凶悍极了。 只可惜,无论藏得有多好,她眼角和鼻尖处的那星点红痕,还是将她的内心出卖了。 桓崇心中一软,他的容色虽仍是寡淡,身子却不自觉地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些。 颈根处的咬痕热辣辣的,他忍着伸手去抚的冲动,语气像是一番求证后,才笃定地问道,“真的生气了?!” ... ... 这问得不是废话吗?! 敢情她都气冲冲地说讨厌他了,这人怎么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无忧越发生气了,不过为了不显出弱势来,就算他向自己靠近了些,她也还是一动不动。 第17节 身子不动,眼睛却是能动的。 无忧将眼睛一翻,便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想桓崇愣了一下,竟是低低地笑出了声,“气成这样?” 他乌漆的眼瞳望着她的小脸,一眨不眨。片刻后,慢慢开口道,“就因为我亲了你?!” ... ... 无忧的双颊登时红得透透的。 桓崇的话,几乎是一下便戳中了她的罩门。 不管这个人是真呆还是假呆,她都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得冒烟了! 他在她脸上亲得那一口虽然轻轻的,可那也是吻啊! 他在她臀上打得那一下虽然并不重,可那也是打啊! 明明是他先欺辱她,凭什么他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轻飘飘地要求她来表现大度?! 真是无耻之尤的混蛋! 这般想着,无忧便也这般脱口而出。她一边嚷嚷着,“桓崇,你混蛋!”,一边突地用力去使劲推搡他。 可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兵士,一个是高门的贵女。以无忧的气力,哪里能撼得动身前的桓崇?! 见无论如何都推不动,无忧改变策略,转而攥起两颗小拳头,使劲敲在他的身上。 打人可是个体力活。 先前在路上已经折腾了许久,无忧早就没了力气,她只在前几下时还能咚咚地在桓崇身上敲出声响。再往后几下,桓崇尚未如何,她就已经喘上了粗气,两只小拳头更是绵软失力。 小粉拳无力,她眼中的怒火并未消弭。等她再撑着精神,对着桓崇砸去,两只小拳头一个不妨,忽地被他牢牢地钳制在了掌心。 她的小胳膊很细,桓崇只用一只手,便能游刃有余地握住她的两只手腕。 无忧一怔,随后奋力挣扎,“你放开我!” 桓崇如何肯放,他低声道,“桓某生平最信奉‘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曹娘子打了我这许多下,是时候该轮到桓某了罢?”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低低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无忧的小耳朵先是被他热热的呼气吹得不舒服,随后,她突地打了个寒噤,脑中闪过他在建初寺中为报父仇,浑身浴血的画面。 那时,他双目赤红,一身白衣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匕首入肉,带出一串血珠溅到脸上,他亦是不闪不避,宛如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无忧的脖子瑟缩了一下,两只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他,她嘴硬道,“我...我可是先帝亲封的县主,你...你若是敢伤我,我阿父阿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瞧着她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桓崇忍笑忍得更是辛苦。 他顿了顿,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可桓某记仇的紧,遇到仇怨不计后果,定要先报了再说!” 一语作罢,他伸开臂膀,将那小女娘的一双细腕一翻,反剪在了她的背后。 ... ... 无忧从前见过这姿势。 苏峻之乱后,有一干罪首因造反而判处显戮。那次,她和阿母正好在归家的途中,碰上了一队被押上街口刑场的犯人。 她那时的年纪并不很大,所以她好奇地顺着车窗向外去瞧热闹;可她那时的年纪也已足够大,所以她到现在,还深深记着那帮犯人们被反绑双手的绝望姿势。 这姿势简直太屈辱了,桓崇这般待她,好像她就是一名被他押解了的犯人似的! 无忧再度不甘地挣了挣,但她一向最是识时务,知道挣不过,她也便彻底绝了挣扎的心思。 脚伤难行,身上无力。既然他无论如何都要报复自己,那还不如表现得慷慨大方些。 打定了主意,无忧的情绪一下就平静了下来。她一掀眼睫,抬头向他瞪去,道,“桓崇,你不是要报仇?” 说罢,她闭上眼睛,梗起脖子,硬声硬气道,“来吧,我曹灵萱才不怕!” ... ... 修长的脖子,高高翘起的下巴,拉出了一道优美的线条。 桓崇努力克制着,才勉强把喉间冒出的那声笑音重又憋回了嗓子眼。 她摆出一副壮士上刑场,即将引颈就戮的样子,可那两排密密如小扇般的眼睫却是在不停地发着颤。 桓崇忍俊不禁,他甚至想撬开这小女娘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会吃了她?! 他默默地呼出口气,人还未动,却听无忧抱怨道,“桓崇,你要报就快报啊!” 桓崇奇道,“你竟比我还急?” 无忧依旧闭着眼睛,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歪过头去,“反正伸头缩头又没区别,你要动手...便快些!” “好!”他这次的回答利落极了。 无忧心下一凉,被反剪的双手却是陡然松开。 就在同时,桓崇展开双臂一圈,竟是将这小女娘紧紧地环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声音里半含笑意,“如曹娘子所愿,我‘抱’了。” ... ... 无忧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她仰头向桓崇望去,伶俐的口齿竟罕见地结巴起来,“你,你...!” “我什么?!”桓崇嘴角一弯,笑容森森,却是低下头去,他的鼻尖蹭着她的侧颜,一张口便衔住了她一侧的莹白小耳垂。 “呀!”无忧的脸蛋迅速升起温来。 他的咬嗜,很轻很轻,但那也的确是咬,因为他的牙齿确确实实地落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她能感觉得到。 无忧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呆了呆,而后出手推了桓崇一下,不想这次她稍一用力,他便退开了。 看着她那只透着莹润粉红色的小耳朵,桓崇这才真真切切地笑了出来,“行了,你咬我一下,我还你一口。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公平的很。” ... ... 谁和你是“咱们”啊?! 再说,她又不是狗,他才是狗!他方才又是啃又是舔的,怕是把她的耳朵当成了好吃的肉骨头! 可是无忧学乖了,眼前这人别看生得还凑合,本质上就是个无赖。她相信,她若是能把这腹谤说出口,那桓崇定是要再将她啃上两口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无忧的小脸气鼓鼓的,她横眉怒目,以目光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想却被他无比自然地摸了摸头。 无忧一愣,而后不悦地从他手底下脱开。桓崇也没气恼,只见他再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了两枝藏着的菊花。 两朵菊花,一朵绛色,一朵金黄。 然而经历了方才两人的争斗,那两枝花没了先前的那股鲜活劲儿,舒张的花瓣全都皱皱巴巴的,有几瓣将落未落,瞧着寒碜极了。 半残的花,将欲凋零,可桓崇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的。 目光触及花头的那刻,他似是因这花的残败而感到了一瞬的窘迫。但很快,他捏着花茎寻思几息,便伸手将那朵金黄色的菊花递去无忧的方向。 “给你。” 无忧嫌弃地瞧了那花一眼,小嘴嘟着,“这不就是我要送你,你却不要的那枝?!” 她“啧啧”两声,道,“这么难看的花...你都不要的东西,我才不会要呢!” 桓崇却是以毋庸置疑地姿态掰开了她的手,他将那枝菊花硬塞进了她的手里,道,“拿着!” “说了我不要!你到底要干嘛呀?!”无忧不乐道,可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包着,迫于无奈,她只得捏住了这枝饱受摧残的秋菊。 “重阳赠菊。”桓崇顿了顿,认真道,“你把它送了我,便是我的。我再回赠给你,便算作我的重阳赠礼。” 待确认了无忧不会将那花丢掉,他才慢慢地放开包住她的手,道,“这花,你要收好。” 无忧嫌弃地甩了甩手中那菊花。 两人一时竟都无话。 默了片刻,她咬了咬唇,飞快地觊了他一眼,道,“你...” 话未说完,远处忽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无忧?无忧!” 无忧面露喜色,她方一抬头,就见阿父曹统几乎是提着宽袍,从入口的大路那边飞也似的过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标题可以叫,“到底谁是狗” 第19章 桓崇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只见曹统的身后,乌压压地又跟上来了一大群人,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临海公主,而后是曹家的一众仆役,队伍的末尾则跟了一队抬小轿的侍卫。 望了半天,也未在其中见到陶家姊的身影,那么,想来这一拨浩浩汤汤的队伍便是司马衍招来的了。 桓崇不由脑筋一跳,却见身旁的小女娘无比兴奋地挥动起手臂,两腿再是一蹬,就要下地。 桓崇的那根脑筋跳得更厉害了。他赶忙伸出一臂横在无忧身前,低声喝阻道,“你脚上还伤着,乱动什么?!” 阿父来了,无忧再无心思去与他计较。她缩了缩脚,再朝桓崇不满地皱了下鼻子,便朝曹统大声喊道,“阿父阿父!快来接无忧呀!” ... ... 得知娇女受伤时,曹统正在参加重九节的名士会。 历年重九宴,晋廷皆会在昆明湖畔为士族子弟们单辟一地,其中上席均为名士高坐。众人或品评,或清谈,或对弈,或奏乐,所行所娱,无一不是高士雅艺。 曹统虽久未出游,其在外的声名却没有坠过半分。他和临海公主刚从山上下来,便被众人团团围住,直接就给架去了清谈的会场。 曹家玉郎坐在上首,不退不避,举止潇洒,风采依旧。 麈尾挥洒间,他时不时地见缝插针,插补一二,便是妙语解颐,让人忍俊不禁。 第18节 清谈场上氛围渐高,众人正欲再多听听曹文盈的绝妙高论,突地有一名宫中内侍上前,低声与他传话。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那曹文盈竟是乍然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尚不待致辞,他便与众人匆匆作别,起身离开了会场。 曹文盈素来雅量雍容,众人何曾见过他这般罕见地变了脸色? 甚至在离场时,他的风姿虽是不改,但很明显的,他脚下的步履快了许多。 就在走出会场的大门时,曹统一下不妨,绊到了路旁的一块石头。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屐齿应声而断。 ... ... 除了昔年渡江一路逃命,曹统这一生,很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无忧的身边,再三确认过娇女无恙后,他才展袖拭去脑门上泌出的汗珠。 没等曹统喘匀了气,后面跟着上来的临海公主便将自家夫君向旁一挤,一把就将女儿搂进了怀里。她伸手摸了摸无忧的小脸,急道,“无忧,脚上还疼不疼?别怕,阿母这就带你回家!” 无忧“嘻嘻”一笑,她伸出两条小藕臂回抱住阿母,一张小脸就势在阿母软绵绵的怀中蹭了蹭,声音娇娇,“无忧不怕!刚才还有点疼...可是被阿母这么一抱,无忧立刻就不疼了呢~” 小女娘笑得眯起了一双眼睛,好像一只吃饱了喝足了的餍足小奶猫。 桓崇瞧着她翘弯了的唇角,心中嗤笑一声。 这曹女郎还真是舌灿莲花,惯会做戏。 若说抱,那方才他也抱她了,她对他又是打又是咬,怎就不见她对他这般撒娇?! 可是,她面上那盈盈的笑意,是真的好看。 那是别样的耀眼与明亮,晃得他既有些不敢直视,又不自禁地想要去追寻。 桓崇忽地有些别不开眼。 ... ... 先前一心挂念着女儿,曹统无暇他顾。 现在妻女抱作一团,其乐融融,他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刚一调转视线,他便注意到了站在女儿身畔的桓崇。 一别经年,这位桓家少年郎的个子长得更高了些,一张白面更招人了些,通身的气质也更干练了些。 听说他跟着陶士行立了大功,小小年纪,更是前途无量。 若是往常,曹统必要对他勉励几句。可好巧不巧,他看过去的时候,那桓崇的两颗眼珠子正紧紧地黏在自家女儿身上。 曹统刚喘匀的气息一滞,胸中立时泛起一股莫名的膈应。他当即出言唤他,“子昂。” 见桓崇还是一动不动,曹统心中愈发生气,他抬高声调,略显凌厉,道,“桓子昂?!” 桓崇一惊,他赶忙闻声回头,对着曹统恭敬地行了一礼,“曹公。” 曹统眯着眼睛看他,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开口却是,“蒋山秋色,景致宜人。子昂亦是来登高不成?” 桓崇迟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曹统声音淡淡,“小女受伤,腿脚多有不便。如此,竟也能与子昂这般相逢?呵...你们,亦算是机缘巧合了!” 饶是再愚笨的人,也不会听不出曹统话中的怒气。 当世礼教虽疏,然孤男寡女,单独两个呆在一处,还是多为人诟病。 尤其,她又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 何况,曹统向来以心思机敏著称,他又是被那小皇帝招来的,他得知的讯息,必然是曹家无忧于山腰处跌伤,目前正在山腰处独自枯坐。 而不是曹家无忧,正在山脚处与他一道等待。 小女娘不能动,他却是能动的。 曹统一是在指责他不知避嫌,二是在拐弯抹角地质问他,从山腰到山脚,小女娘这下山的一路,是否与他有关。 桓崇这回,是真的语塞了。 ... ... 他与他们不同。 隐晦曲折的打机锋,是他向来不擅长的,也最不屑的。 他只会说实话,可...这件事他又要如何开口?! 桓崇缄默再三,曹统却是越发地恼怒了,他待再要逼问,却听自家女儿娇声埋怨道,“阿父!” 无忧从临海公主的怀里爬了出来,笑道,“阿父,你不是被陶姊姊请来的吗?做什么还对桓郎君这么凶?!” 曹统一怔,道,“‘陶姊姊’?” 无忧脆生生道,“就是陶公家的女郎呀,无忧今天才结识的。” “阿父,我方才在山腰的时候,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无忧...无忧简直是怕极啦!” 她瞧了桓崇一眼,道,“幸好,后来遇上下山的陶姊姊、桓郎君他们。” “陶姊姊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安全,便坚持一路将我搀扶下了山呢。后来到了山脚,也是陶姊姊拜托桓郎君照看我,她自己则是到前面寻你了。怎么,你没遇上陶姊姊吗?” 曹统一听女儿的解释,特别是她说自己怕极了那段,心中登时化作一团,他又暗中狠狠地骂了司马衍几句,随后道,“阿父...还真的不知有这一段。” 无忧道,“我听陶姊姊说,是因为小陶将军急着要寻桓郎君,他们才会急着下山的。” 接着,她转向桓崇,一张小脸上现出无比担忧、无比愧疚的神情,“桓郎君,都怪无忧不好,在路上耽误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 说着,她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抬起头又对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现下阿父来了,无忧便不再耽搁你了。桓郎君,你快去寻小陶将军吧!” 曹统见女儿似是落泪,亦跟着道,“如此,多谢子昂了!既然子昂还有事要做,吾便不多留你,还请待吾向小陶将军问好。” 桓崇叹为观止。 论能言善辩,曹家父女真是当仁不让。 从头到尾,这对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连给他插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便将他的去向安排得明明白白。 真是好的很。 桓崇微微扬唇,他最后向那小女娘瞄了一眼,随即对着曹统行过一礼,道,“既如此,崇便先行离开了。” ... ... 桓崇走了,无忧这才慢慢吁出一口气。 要唬住阿父,可不容易。所以,还是先把桓崇哄走才是正理。 好在阿父并无意深究,无忧又努力地撒了会儿娇,这才坐上了那顶小轿,一路上被人舒舒服服地抬了出去。 她受了伤,阿父阿母自然无心再多留恋,三人一行,正要返家,半途中,却遇上了带着宫人匆匆而来的司马衍。 ... ... 无忧受了伤,又被他一个人甩到了山腰。 司马衍知道,这件事是想包也是包不住的,姑母嫉恶如仇,姑父心生七窍,与其欺瞒他们,不如从一开始便坦白到底。 思及此,司马衍微一咬唇,还是迎上前去,做出微笑道,“姑母、姑父。你们...你们这是要回去了吗?” 身为皇帝之尊,却以亲属相称,便是服软了。 宝贝女儿受伤,临海公主正在气头上,乍一见司马衍,她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只听临海公主冷冰冰道,“陛下知道,无忧受了伤,当务之急是先归家好好休息。” 司马衍“哦哦”两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嘴上回应着姑母的话,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望向漂亮的小表妹,这时只见无忧张开小嘴,“陛下,杜姊姊的伤怎么样了?” 司马衍叹了口气,“瞧了医官,伤口包好了,血是止住了...”他顿了顿,又道,“杜家也已经带着杜娘子回去了。” 无忧一听,却是笑道,“杜姊姊归家去,我也归家去,我和杜姊姊今日倒同做了一回‘难姊难妹’呢!” 自家女儿笑得没心没肺,一见就让她头疼。临海公主横了无忧一眼,道,“陛下若无事,我们便先行告辞了。” “姑母,请留步。”司马衍盯着无忧烂漫的笑脸,他忽地伸手,向身后跟着的宫人示意。 那宫人得令上前,双膝微屈,双臂一伸,便将手中的托盘高举到无忧的面前。 大红色的漆盘正中,盛了一颗大大的菊花球。 与桓崇骑射赢去的那只红黄间色的花球不同,这只花球通体用得都是泥金色的重瓣菊,层叠繁复,在阳光下的色泽极是灿烂耀眼。 无忧睁大了眼,她伸出小手轻轻触了触那柔软的花瓣,道,“陛下,这是...” “无忧,这是送你的。”司马衍道。 这只花球的确很好看,可一看便是特意做得,无忧张了张嘴,犹豫道,“可我...” ... ... 无忧正欲推托,忽地有一道沉朗的声音插了进来,“陛下,原来你在这里。” 无忧吃惊抬头,却见不知何时,自家的犊车旁来了一众男子。 为首那人,亦是说话之人,他比曹统的年龄更长,然时岁消长,丝毫不减其姿容之俊美。 但见此人一双瞳目透着精光,高鼻薄唇,即使面目平静,眉头间亦有数道深深的竖纹,一望便知非是易与之人。 一听那声音,司马衍浑身的汗毛顿时倒竖,他慢慢回转过身去,道,“大...大舅?!” 原来,此人就是当朝第一外戚,司马衍母后庾文君的嫡亲兄长,出身颍川庾氏的庾亮庾元规。 司马衍吃惊地盯着庾亮,无忧的目光越过庾亮,也吃惊地盯在紧随其后的那人身上。 她眼睛中望着那人,脑中却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方才不是去寻小陶将军了?怎地一转身,他又跟着庾公来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是昨天吧,有位小可爱给这篇文灌了一瓶营养液。 可是jj的统计抽了,我查不到是谁灌得,也没法直接感谢... 所以就在这里对这位不知名的小可爱先道声谢,谢谢亲的支持~ 感谢在2020-02-07 01:29:00~2020-02-08 01:5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节 第20章 庾亮一到,众皆噤声。 当今晋廷,权臣有三,分别为出身颍川庾氏的庾亮、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导,以及唯一一位出身寒门的陶侃。 三位权臣各司所职,各有其长,而又相互制衡,矛盾深重。 但若论三人中何者威势最重,定非眼前的庾亮莫属。 这不仅是因为庾亮其人性情庄重,更因他向来依律决断,行事严峻方正。因而整个晋廷,上至士族王族,下至宫廷奴役,无一不是对其畏惧万分。 而司马衍刚好幼年丧父,苏峻之乱中他又失了母亲。作为皇舅的庾亮便身兼数职,亦臣亦父,使得小皇帝对他这位亲母舅敬畏更重。 庾亮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他略过面前呆立的外甥,视线转向了正欲上车的曹统。 他面容沉静,寒暄道,“文盈,许久不见。” 曹统轻拂衣袖,亦简短还礼道,“庾公。” 接着,庾亮又对临海公主微微颔首,而后双眼环顾,向周遭缓缓扫了一圈。 当他的视线落在司马衍身后小轿上的无忧,以及一旁宫人手中托着的那颗大花球时,他的神情忽而一变,极为淡漠疏离。 只听他以一种极淡的语气道,“重九庆功宴上满座嘉宾,虚位以待,只等陛下入席。” 说着,他短暂地停顿一下,口气上却是不容质疑,“若无他事,还请陛下速与老臣归位。” 从小到大,只要大舅发了话,司马衍向来便是只有听从的份儿。 即便,他的心中有百般挣扎,千般不愿。 从无忧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少年天子的侧颜,他的容色似乎一如往常,可那紧绷起来的下巴,紧抿起来的嘴唇,无不透露出他心内的不快。 她凝视着司马衍,庾亮身后的桓崇却正紧盯着那一方小轿中的她。 小女娘一手握拳,正抚胸口。她略略歪过头去,双眼一眨不眨地,只看着那默然不语的小皇帝。 等她敏锐地注意到人群中的视线,再歪过两团小发苞回望过来时,桓崇眼光一闪,却是飞快地敛下了眉目,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站姿笔挺,双眼微垂。 好像从刚才到现在,他一心都只专注地在研究脚下的路板。 ... ... 司马衍梗在原处,他一言不发,周围的气氛徒地便僵了起来。 重九庆功宴,主要为得是褒奖陶侃部下的荆州将士。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宴会,他只要去露个脸,说句话即可。 但大舅尊礼重法,最重规矩,他先去送过杜陵阳,再来寻无忧送别,迟到一时三刻也确是不争的事实。 他本来想,只要无忧把那花球收了,他便自会赶回席上,没想到大舅竟亲自带人过来寻他。 见司马衍毫无动作,庾亮语气渐沉,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他事牵挂?!” 司马衍偷瞄了无忧一眼,他猛地抬头,刚要作答,转眼间却又见数人从对面徐徐而来。 这一拨人的领头者年岁更大,但其周身的气度很是潇洒。 当先那人手持羽扇,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屐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那人便在这“咯吱咯吱”的配乐中,半是揶揄地发声,“今日重九佳节,元规亦是毫不放松,如此谨礼?!” 那群人很快便走到了众人跟前,无忧注目一瞧,发现方才参加戏射的王家二郎,正面无表情地跟在当先那人的身后。 ... ... “王与马,共天下。” 这句童谣,连现在的江左小儿都能朗朗唱出口。 马,指得便是晋廷王族司马氏,而这王,指得便是南渡的大族琅琊王氏了。 为首那人正是王导,他既是现今一代琅琊王家的家主,也是庾亮在朝堂上最大的对手。 王导其人,与司马氏交情匪浅,他历经了元、明二代,而如今的司马衍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江左皇帝。 也因此,司马衍对王导极是尊重,他恭敬颔首,道,“王公。” 王导侧身不受,他先对着司马衍回了一礼,再微笑同众人问好,“元规,文盈,你们都在。” 相比常年镇守荆州,不在建康的陶侃,王、庾二人,同居朝堂,又各自为家族利益争斗,隔阂更深。 王导来了,庾亮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了去。 只见两人视线交锋,庾亮笑容淡淡,“真是好巧。王司徒,你也过来了?” 王导微一振衣,跟着笑道,“陛下不至,枯坐未免无聊。”说着,他侧头挥扇,向自己身后的一众少年郎君指去,“老夫便携子侄出来走走。” 王导的视线,虽不如庾亮那般锋芒毕露,但他亦是一面回话,一面向周遭众人细细打量。 而同庾亮一般,他目光最后的落点,亦是从司马衍的身上滑至半掩在其后的无忧身上。 只见王导默了默。而后慢悠悠地挥了下羽扇,从容道,“陛下若实有不便,臣等可先行告退。等陛下忙过,宴上再见不迟。” ... ... 庾亮、王导,在场的二人,哪个不是浸淫朝政多年的老狐狸?! 曹统在心中几乎是将那司马衍骂了千万遍。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无事,那吾便同家人先行告退了。” 他刚对众人做出个“请”的手势,司马衍忽地抬头向他喊了一声,“姑父,且慢!” 司马衍的神情越是真挚,曹统的牙根越是恨得直痒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脑中的冲动,却听司马衍道,“姑父,大舅,你们稍待,阿衍...只需一会儿便好。” 说着,他伸手取过了那宫人托盘上的花球,转向无忧。 他的声音轻轻,其中语调却是无比的认真和十足的歉疚,“无忧,今日是我不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收下它,就当做原谅我了...好吗?” ... ... 被架在火上炙烤是什么滋味? 如她现在这般,便是了! 当今士族虽不少,但真正有权有势的几家,用五根手指头便可数得出来。 而此刻云集在无忧面前的,便是其中最顶尖的两家。 当司马衍转身面对着她的时候,她的身形便再无任何遮掩,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无忧少交际,世人只闻曹家女姿容绝美,亲眼见过的却是寥寥无几。 就在她抬首的那一瞬间,方才因司马衍那模棱两可的言辞而引发的窃窃私语,倏地便如疾风一般,转逝无踪。 刹那间,周遭无数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这曹家女郎身上。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颜色...在场众人,惊艳有之,审慎有之,遗憾有之,甚至起了贪念污念的亦不乏有之。 无忧两排密密的长睫,如蝶翼般颤了颤。 她忽地掀开了眼帘,向人群的方向望去。 曹女郎的眸子又黑又亮,望来的时候,不少郎君们霎时心中一跳,都觉得小美人是将自己望进她那双明亮的大眼中了。 ... ... 桓崇早就注意到了。 那颗金黄色的花球,灿烂又耀眼,用得扎花也是最为极品的泥金九连环,花瓣层叠卷曲,繁复致密,因为稀有,单是一朵花的身价便是不匪。 可是小皇帝为了搏美人一笑,便直接用了这华贵的泥金菊给她做成了一只圆圆的大花球。 那司马衍是皇帝,而他桓崇,只是名刑家出身的军汉。 他的追求,就像他强要她握住得那朵菊花一般,半死不活,拙劣至极。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是最差的选择。 何况,她非但不傻,还是那般的聪明。 ... ... 就在众人沉迷于曹家女郎的美色中时,桓崇突地低低嗤笑了一声。 恰在此刻,无忧的目光触到了面露嘲讽的他。 二人四目,于人群之中遥遥相对。 他笑了,她的眼中似乎也现出了笑意,就连时间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也变得似短、又长。 无忧终是别开了眼去。 她接过了司马衍手中的花球,唇角一翘,笑容恬淡。 她道谢时的声音清冷冷的,彷若山涧中叮咚滚落的泉水。 “阿兄与我,何必客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发文章的时候又忘了是元宵节了...捂脸 想了想,那就这样好了,元宵节的7号和今天8号所有留言的小可爱们都会发送红包,到时还请注意查收哦~ 谢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在2020-02-08 01:51:01~2020-02-09 01: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温言莞尔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之夭夭、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娇女被迫接过那颗花球,临海公主的肺都快气炸了。 出身司马氏王族的她,如何看不出司马衍这个旁支后辈所使的小伎俩?! 幼年时享尽荣华,少年时流离颠沛,她太了解晋廷之内的种种阴私,也太清楚司马氏为争权逐利,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可她也明白,既是做皇帝,多少便要存些心眼。不然便只能像她那可怜的生父惠帝一样,一生为人傀儡,最后还被自己的亲族叔东海王所杀。 第20节 但是,她绝不能容忍司马衍把脑筋动到她的无忧身上! 见侄儿的双眼还牢牢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不放,临海公主面上犹带三分笑,心中的火光却是窜起了三丈高。 她腰肢一扭,走上前来,先是将那一大团花球顺手接过,再是伸臂一搂,无忧便像只小娃娃似的,“噗”地跌进了她的怀中。 那只昂贵精致的花球就在眼前,临海公主却是一眼未瞧。她轻轻安抚了女儿的背,随后秀目一挑,径直向司马衍望了去。 临海公主的长相酷似其母羊皇后,眼尾天生就有些上挑,她本人又是一朵出了名的刺蔷薇,平日里雍容不显,此刻乍看过来,竟有些睥睨凌厉之色。 司马衍的脊背当即一凛,却听临海公主笑道,“陛下用心良苦,我便代小女道谢了。” 司马衍慌忙摆手,却见临海公主爽利一笑,眼光四顾,“既已无事,那我们这便归家了。” 妻子是司马衍的亲姑母,说起话来,可比他这个姑父有分量的多。 只听临海公主话音刚落,曹统便乐得接口,“如此...陛下、王公、庾公,请!” ... ... 美人一现,宛如惊鸿。 尚未瞧够小美人的那张玉颜,曹统夫妻便要携女而去,围观众人不由遗憾纷纷。 就在这时,庾亮突地出言道,“文盈且慢。” 曹统登车的步履一滞,他回身淡淡道,“庾公,还有何指教?” 庾亮微微一笑,“若论玄学高评,诗书才艺,文盈造诣远高老夫,指教当然谈不上。” “但...”他话音一转,踱步而出,向周围的儿郎们瞧了一圈,笑道,“既然诸位都在,老夫想在这里引荐一人。” 在场众人,除了曹统一家以及司马衍,其余众人多出身于庾、王高门。庾亮说“诸位都在”,那么,看来在他心中早将这些儿郎们默认为是未来江左的支柱。 可现今的士族大户,谁又会不认得谁呢?! 若说引荐,那便只有... 无忧想到此处,倏地从临海公主的怀中抬起头来,却听庾亮声带得色,道,“子昂,上前来吧。” ... ... 无忧的心,在那一瞬间跳得厉害。 只见桓崇慢慢抬头,他步子缓缓,走到了庾亮的身边,而后,他向着在场众人行了一礼。 即便周遭郎君皆是高门玉树,桓崇形貌亦是毫不逊色,其秀挺之态甚至可与那最顶尖的王家二郎比肩。 王导看着那人群中央的少年郎君,微微眯眼,面带深意,却听庾亮道,“陛下,此人便是...” “大舅,朕知道。”司马衍向站出来的桓崇看去,突地出言打断了庾亮的话。 小皇帝停顿了一下,又刻意加重了语气,续道,“这位,就是荆州军中的桓崇、桓校尉。” 晋人尚风流,厌武事,在场的郎君有些不识得桓崇,起初还以为他是庾家的远亲。也有一些脑筋活络的,听了他的名字,瞬间便知晓此人便是方才在戏射场上胜过王家二郎的武夫。 然无论知与不知,一听皇帝亲口承认此人是名贼兵,众人脸上都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轻蔑之色。 若非碍着庾亮在场,那蔑色恐怕还要更深一些。 无忧对着司马衍的背影瞥了瞥唇角,她环顾一圈,最后双眸一眨不眨,只向正中心的那人望去,却见桓崇眼帘低垂,长睫蔽目,纵使遭受众人非议,他仍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冷酷样子,看来竟是完全不为外事所动。 庾亮不虞地扫了司马衍一眼,他忽地轻咳一声,周围立即就安静了下来。 只听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子昂之父,乃是苏峻之乱中牺牲的宣城内史桓彦。” “桓内史殉国前,曾给老夫写过一封绝笔信,他在信中请求老夫,代他将年幼的独子抚养成人。”庾亮顿了顿,又道,“然,在平叛义军的大营中,陶公看中了子昂的资质,因此这些年间,子昂一直随着陶公,居于武昌。” 向着高门大户介绍一名军汉,便已是惊世骇俗。 司马衍只知桓崇出身不显,起于行伍,不料此人竟与陶家、庾家颇有渊源,他吃了一惊,道,“大舅...何意?” 庾亮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道,“襄阳大捷,子昂立了大功。刚好今年重九宴,荆州军的小将们有不少来了建康,老夫借此机会,想为在场的诸位介绍一下...” 他缓声道,“子昂出身龙亢桓氏,乃是老夫的螟蛉子。” ... ...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 螟蛉子,即义子也。 庾亮此语,便是将桓崇纳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故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连最是淡然的王导也停了手中挥摆的羽扇,他盯着桓崇,口中却是低语,“桓彦...桓崇...龙亢桓氏...” 扒在阿母怀中的无忧也呆了,她长大了一张小嘴,只呆呆地望着那眉眼低垂的少年郎。 桓崇似是对庾亮的话早有所料,他的容色依旧是淡而又淡,从头到尾,竟没有分毫的波动。 司马衍道,“这...” 庾亮道,“陛下,另有一事,老夫已与陶公去信。此次之后,子昂便从荆州军中调入老夫麾下,编入扬州军。” 说到此处,他这才在一旁伫立不语的曹统望去,“文盈,你最善品评。若是他日有感,子昂有幸能得你点拨一二,老夫便在此先行谢过了。” 曹统直勾勾地盯着桓崇,听过庾亮之语,他轻扯嘴角,应道,“...这是自然。” ... ... 临海公主只能在女儿面前勉强维持住良母的角色。 刚归了家,她先是温声细语,让医师给无忧细细地看伤,随后又让云娘带无忧回房休息。 等确认无忧回了房,她忍了半日的暴脾气“噌”得一下全都爆发了。 “公主,这花球...”恰在此时,一名婢女捧着司马衍送得那大花球上前,迟疑问道。 临海公主一见那花球就起了膈应,她挥了挥手,道,“拿走拿走!现在就给我扔掉!” 曹统却是一笑,他对那婢女招了招手,道,“拿来给我。” 临海公主眼波一横,却见自家夫君优哉游哉地躺在榻上,眼带未尽之色似地,研究着手中的花球。 她顿时高声怒道,“曹统!那东西,就那么好看?!” “你到底看没看到啊?那些人...几乎将我的无忧当成了一块肥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司马衍这个小崽子,明摆着就是侵门踏户,踩着老娘的面子,欺负我的女儿!真是气死我了!” 毕竟是体验过最下等人的生活,临海公主口出俗俚,毫不避讳。 曹统将那只花球在指尖转了转,他淡淡道,“小皇帝想得简单,可此事定然不能如他所愿...” “真的吗?”临海公主呼地趴到他的塌边,蹙眉道。 曹统点点头,“自古皇后家出外戚。不说王导,单论庾亮,他就是外戚出身,对此事再了解不过。就算我们不反对,他也定然是不愿的。” 临海公主嗤了一声,不屑道,“这些人,真以为给皇帝做皇后,是件指得庆祝的事吗?!” 曹统轻声一笑,脑中突地闪过那青竹般的少年,他眼神转暗,缓缓道,“阿奴,我担心的,倒不是你们司马家的小皇帝...” 临海公主刚放松下来的肩膀又立刻端了回去,她紧张道,“那是谁?!” 曹统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他忽地将那花球随手一抛,再一下握住了妻子的手,无比热情道,“阿奴,咱们收拾收拾,这便去吴郡住一段时间吧!” 临海公主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节奏了,她愣了愣,重复道,“吴郡?” 曹统刮了刮她的鼻子,“笨!咱们不是想避开建康的这些是非吗?对外就说我身子不好,想静养一段时间。吴郡景致好,离建康又不十分远。咱们这次过去,待个多半年再回来!” ... ... 夫妻二人,一拍即合。 自家夫君胸有成算,临海公主转怒为喜,美滋滋地便去寻了女儿。 帘幕掀开,无忧正坐在窗前的卧榻上将养脚伤,她的腿上摊开了一本诗书,一手中还执了一朵渐萎的秋菊,可她并没有认真读书,而是歪头看向窗外的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海公主轻笑了一声,无忧即刻回过神来,“阿母!” 临海公主走上前去,她无比怜惜地搂住女儿的小身子,再细细询问了一遍无忧的脚伤。 她对着女儿秀美的容颜发了会儿呆,半晌后,忽地迟疑着试探道,“无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阿母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无忧睁大了眼睛,做出认真状点头,却听阿母道,“...你,对陛下是个什么看法?” 无忧显然没想到阿母会问这个问题,她仔细想了想,认真道,“陛下是我的表兄,对我很好。”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临海公主琢磨了一下,这回问得更直白了些,“那无忧喜欢他吗?” 无忧愣了愣,却是笑道,“阿母真笨!陛下是我的表兄呀,我自然不会讨厌他了!” 这问题,问得毫无意义。 自家女儿一脸的天真烂漫,明显还没开窍。 临海公主不知是欣慰,亦或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将话题随口一转,道,“哦,对了!那花球,你阿父似是很喜欢,所以刚才婢女拿来的时候,阿母就吩咐挂在你阿父房中了?” 无忧惊喜道,“阿父喜欢?那可真是太好了。阿母就给阿父挂起来嘛,刚好我还嫌那花球太张扬了!” 说罢,她轻轻转了转指尖那朵半干的秋菊,眨眨眼睛,心中暗道,“反正,我也有这一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剧情章,无忧和阿崇下章再见了~ 感谢在2020-02-09 01:03:56~2020-02-10 00:3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和风绿野,梅雨芳田。 趁着微放的天光,桓崇在小道上打马而过。 来到吴郡,已是半月有余,然而正逢上江左的梅雨季节,好不容易捱到今日休沐,东边的天空始得见几缕朦胧的晴意。 桓崇初来乍到,为图尽速,每每路遇当地的农人,他都尽可能地从他们口中打探捷径。 郎君皎如玉树,一身月白长袍极尽清雅风流,他询问时彬彬有礼,又操了一口亲切的吴语。无论所遇为谁,对方只要一见了他的俊脸,都是笑容满面,对桓崇的问题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第21节 一路之顺利,可谓无往而不利。 纵使他再是厌恶对方尽往自己的脸上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生得好些,有时真就能讨得一定的便利。 策马行过最后的这段小路,桓崇将遮面的低桠一拨,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远处水面清圆,近处风荷秀丽,想来眼前的这片水域便是那风光无限的蠡湖了。 此刻日头高起,将至中天,蠡湖之上氤氲的薄雾已近全散,只有远处的青山微隐,半遮半掩地露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美景在前,桓崇也只是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将马绳一拉,转而踏上了正途。 蠡湖侧畔,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处山水名园。 那名园依山傍水,郊际闲旷,越是往那处行,越不见人迹。只偶尔闻听几声鸾鸣莺啼,更显幽深寂静,不似人间。 那处,便是他此行的终点。 桓崇向前方望去,方才一路上累积的焦躁急迫,忽而无影无踪。 ... ... 这方神仙世界里,他和他的马便是唯二的闯入者。 桓崇不自禁地将马速放缓。 再行一段,尚未至园林入口,一旁湖畔的荷花渐疏,水面却是开阔了起来。 桓崇向那方随意一瞥,待眼中散去那因波光晃动的而起的光晕,他的心尖忽而一动,整个人呆立当场。 只见岸边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置了一张卧榻,此时那卧榻之上,正躺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小女郎。 那小女郎面山向水,只看她那仰卧的姿势,便是满满的闲适,溢于言表。 甚至到了兴头处,她还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一条腿,那茜红色的裙摆一滑,便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和一只玉白色的小脚丫。 就这还不够,为了显出心中十成的惬意,那小脚丫仿佛循着节奏似的,在空中一晃一晃。 旁观者被她晃得眼迷心迷,可那始作俑者却偏不自知。 现今世道,有哪位高门贵女会这样做吗?! 应该是没有罢...因为,就连寒门出身的陶家姊都是一向谨言慎行、恪礼守法。 明明形状无赖,可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她才是真的她。 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 桓崇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而无声地笑了。 在这处神仙世界中,真的被他抓了一只小仙子。 ... ... 桓崇向来以父亲、陶公那般的伟丈夫为榜样,可这次下马,他几乎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 好在他的坐骑乖顺,除了低声打了个响鼻之外,自始至终也没发出什么扰人的声响。 桓崇这下对其更是满意,他一边将马栓得远远的,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等晚间回了军营,定要给它加上满满的一把麦子,让它吃个痛快。 栓好了马,桓崇将步子放缓、放轻,只身上了前来。 渐行渐近,她的容貌在他的眼瞳中也越发的清晰起来。 今年的她,比去岁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人,似乎又长大了一些。 那小女郎面朝山水,却是惬意地闭着眼睛,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睁眼,反是声音朗朗地,吟诵了一首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一首尚未吟完,她的声音忽而渐低,小脸上跟着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云娘,你听无忧吟得好吗?” 桓崇哑然,此处无人,她闭着眼睛,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她家的侍婢。 他没有回话,双腿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屈,缓缓地坐到了她的卧榻旁边。 而他的目光,便顺理成章地从她的小脸,一直望去了她那只翘起来的小脚丫。 那小女娘听他默然不语,又讨好似地拉长了嗓音,“云娘~” “我乖乖的,一会儿午后你允我下湖放舟去,好不好?” 短暂地顿了顿,她忽地“咯咯”笑了两声,身子一翻,便撒娇似地搂住他蹭了蹭,道,“好不好嘛...” 桓崇彻底僵住了。 两条腻滑的玉臂就挂在他的脖子上,而那个将人勾得痒痒的小妖精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亲密无间。 那一瞬间,他脑中竟鬼使神差地想,一年未见,她真的长大了不少。 ... ... 刚一搂上去,无忧的背上便打了个寒战。 这人抱起来硬硬的,身上的气息又极清冽...这人,绝不会是云娘! 庄子里,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闯来了这样一名陌生人?! 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男子的面庞近在咫尺,寒潭般的双目幽幽,正低垂着,瞳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微光,似乎能直望进她的心里去。 四目相对,无忧呆若木鸡,只有那双又圆又亮的眸子不可思议地瞪到最大。 “你...?!” 刚吐出一个字,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听“哎呀”一声,她“腾”得一下,便将挂在那人脖子上的一双手臂抽了回来。 无忧虽收了手臂,身前男子的双臂却还是牢牢地擎在她的身上。 适才六月,正值初夏,她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衫,可那人手上炽热的温度竟然透过单衫,将她的后背熨帖得滚烫。 寒战刚褪,他那仿佛能把人烧灼一般的手温接踵而至,无忧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人,已经不再是两年前初遇时的那名半大少年了;现在的他,面目轮廓越发锋锐,眼中有寒芒如星,已是长成模样。 男人与少年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壤。 一时之间,无忧竟不大敢去同他的双眼对视。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嘿嘿”一笑,眼光随之低敛,示意似的分别瞧了瞧他那两条环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桓郎君...” 小女娘的声音又轻又软,桓崇禁不住轻咳一声,双手忽地从她的背上滑脱。 禁锢乍然消失,无忧神情一松,却听他忽地开口道了一句,“好!” ... ... 好,好什么?? 这人每次出现得都这般莫名其妙,她连句完整的话还没说上一句,他便一个人自说自话上了?! 无忧嘟了嘟唇,偷眼向他瞧去,见他虽是不言不语,锐利的双目却是盯在了自己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脚丫上。 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好像在看一块可口的肉骨头。 无忧心中毛毛的,这人可是有过咬人的前科。思及此,她“嗖”得一下,忙又把雪豆腐似的小脚缩回了裙里。 桓崇的眼珠动了动,这才再度回转到了她的脸上,而后,却听他慢吞吞道,“你的脚好了?” ... ... 重九宴后,曹统便携妻女,一家三口来了吴郡休养,连元日新年都没回过建康一趟。 一转眼都过了快大半年,再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扭伤,她的脚还能不好吗?! 无忧在心中白了他一眼,嘴上却若无其事道,“多谢桓郎君记挂,我早好了。” 桓崇淡淡地“嗯”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无忧想了想,故作大方地抬头笑道,“是我耳误听错了吗?郎君方才说什么物事‘好’来着?” 身量变了,狡黠却没变过一分,小女娘的大眼睛转呀转得,就想将他轻易糊弄过去。 桓崇嘴唇微弯,语气淡淡,“曹娘子真是好记性。” “不是你方才要我在午后带你泛舟的吗?” ... ... 他的话音刚落,无忧便是眼神错愕,脸上瞬间飞起了一片红。 不是因羞而红,而是因气而红。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实在是她平生仅见! 她问得明明是云娘,又不是他,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再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她是要云娘“允”她泛舟,又不是让人“带着”泛舟?! 无忧鼓起浑身的气势,汹汹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可甫一对上他慢慢欺近的身子,她的嗓音就像泄了气一般,连口齿也跟着吞吐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0 00:36:49~2020-02-11 00: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小女娘外厉而内荏。 一双眼睛倒是瞪得滚圆,可那软软的小身子却是不住地往后退去。 许是方才在卧榻上来回折腾的缘故,她上翘的唇角边还沾了细细的一缕发丝,模样俏皮得紧。 去岁重九之后,曹家女娘美名尽传,尤其最后上车时,她那回眸的姿态盈盈,俨然成了建康少年郎心目中一抹可遇而不可求的白月光。 他暗中哂笑,不过一个灵秀过人的女娘而已,这一干软趴趴的建康王孙,还真是令人失望。 而后,他又听说,因着曹统病体未愈,九月还未出头,那曹家女娘便随了双亲一道去了吴郡。 第22节 对此,他更是不置可否。 小皇帝对这小女郎的一片心意,当日在场众人,只要长了眼的,便能看个分明。曹统又是只爱女如命的老狐狸,他怎么可能安心将自家女郎放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 可,待他将旁人均笑过一圈,到头来桓崇却是更笑自己。 蒋山上的种种,犹如一梦春温。 烂柯人下了山去,才发觉一切不过是场梦幻泡影。 他以为她走了,他的日子便会重归依旧。 他竭尽全力,压抑住心底的渴望,而且直到今天之前,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成功了。 可,天知道,今晨义父命他给曹统传书时,他心中那油然而生的雀跃,如何按捺都是压不住! 而在见了她之后,他才发觉,原来他胸中的贪念竟是一头冬眠的野兽,它一直潜藏在他内心的角落里,只等着遇上那个合适的人,便要蠢蠢欲动。 她以为他会看不出她那装模作样的敷衍吗? 她问自己想要做什么。 如果他说了,她就能满足吗?! ... ... 无忧被他盯了已是半晌有余。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呀?他知不知道,她的两条胳膊撑得都快要酸死了。 卧榻就那么大的地方,他进,她便只能退。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从另一侧滚下去的时候,那人终于大发慈悲,慢慢地将身子坐直了。 无忧瞟了他一眼,这才舒了口气。 两人对峙,她虽没赢,却也没输不是?! 她刚往卧榻正中移了移,那人的手却又伸将上来。 她不愿让那人得逞,脖子一转,小脑袋立刻转了个方向。 孰料她向左,那人的手就往左;她向右,那人的手又跟着往右。来回几下,她将头都快晃晕了,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他那只如影随形的手。 无忧晃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敢情这人是将她当只狸奴来耍呢?! 当她气呼呼地放弃抵抗,只掀起一双因着气愤,而亮而又亮的眼睛来剜他的时候,却见那人眼角微弯,似是带了些许笑意。 他那只手认认真真地,只是将一缕发丝从她的嘴边轻轻拂了开去。 将发丝拂开的时候,他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了她的面颊。 有些凉,也有些痒。 嘛...他认真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无忧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一颗心忽地跳得有些快。 ... ... 两人四目,相对而望。 一时之间,仿佛有别样的旖旎在两人之间流转,如暗潮涌动。 恰在此时,一个模样爽利的妇人从园子的大门口走出来,高喊道,“县主,午食做得了!” 无忧回过神来,她面上一红,忙跳下卧榻,趿上地上摆得那两只木屐。 她回身向那妇人招手道,“知道了,这就来!” 那妇人正要回屋,远远一瞥,竟看到自家小县主的身边另站了一名陌生男子。 此处是曹统的私人产业,周遭四处均有防卫,又是依山傍水,想要不惊动守卫便进来,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陌生男子显是一条漏网之鱼,那妇人一惊之下,速速上前,临到近处,却见那郎君容度不凡,而他与自家县主之间并肩而立,举止自然,两人似有相熟之感。 那妇人犹疑一下,正要发问,突地双手一软,便被无忧用那双嫩生生的小手握住。 只见自家县主向那人瞥过一眼,而后对她笑道,“云娘~这位就是庾公家的那位桓郎君!” ... ... 庾君候收养的螟蛉子亮相建康,几乎人尽皆知。 云娘是当初晋元帝拨划给侄女临海公主的贴身侍婢,她在曹家监理内务,忠心耿耿,因而深得曹统夫妻器重。 云娘脑筋活络,一得知此人身份,她即刻打定主意。眼前这人虽非庾家正统,但他姿容秀雅,又随着庾亮出仕,他日出头,定非难事。 此时,确不好将他随意怠慢了去。 于是她笑着见礼,“原是桓郎君,可...郎君是如何进来的?这...我怎么都没听到守卫的通报呢?” 桓崇应道,“路遇农人,一路穿林打马,走得小路。” 云娘点了点头,忙将此事暗中记下。她顿了顿,又笑着问道,“敢问郎君来此,是为何事呢?” 桓崇一改平日里言简意赅的说话风格,道,“我随义父来吴郡练兵,已是半月有余。今次正逢休沐,专程代义父来为曹公传递书信。” 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笺。 云娘叹道,“桓郎君来得可不算巧。我家郎君应邀去了佛图寺,公主亦同去未归。若郎君不急,可将书信留于此处,等郎君归来后再自行传信。” 桓崇那乌黑的眼瞳稍稍放大了些。 他来得时机不是不巧,而是竟然这般巧?! 曹统和临海公主竟都不在?! 桓崇瞧了对面那小女郎一眼,面上做出遗憾状,口中却低低地道了一句,“真是可惜...” ... ... 主家开饭,有客至,主人理应开口,邀客人入内进食。 偏偏自家县主的眼睛看向一侧,小嘴紧闭,一言不发,好像她盯得那处泥地极美极妙,光是被盯着,就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来。 当今世道,名声何其重要。 县主不缓不急,云娘却是担心极了。这庾家的养子冷冰冰的,一看就是个好记仇,又不好相与的,若是此番怠慢了他,一旦传扬出去,岂不是要给自家县主招来吝啬的名声么?! 云娘忙捏了捏无忧的小手,见小县主还是一动不动。她心中叹气,面上却笑得热情无比,“桓郎君,刚好午间,屋内饭食齐备...” 一语未毕,无忧的眸子突地转向桓崇的方向,她脆生生地开口打断道,“我家只有菰饭菜羹,无酒无肉。郎君若不嫌饭菜粗糙,难以下口,想要留此用饭,自是可以。” 云娘脸上的笑容一瞬间便僵住了。 也不知这两人之间有何种过节,小县主一出口便是浓浓的呛声。 云娘此刻恨不得将她那张小嘴捂上,早知道县主开口这般呛人,那她还不如像刚才那般,乖乖地做个锯嘴葫芦。 她赶忙再堆起笑容,开口描补,“桓郎君,我家县主年纪小,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谁想她一语未毕,便又被对面那人出口打断。 只见那桓郎君将唇角一挑,向自家县主道,“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郎君风雅俊秀,一笑起来,如玉树临风。 “我...”无忧恼恨地嘟了嘟唇,她迟疑了一下,手心里便被云娘那么适时一掐。 无忧小手吃痛,她不满地朝云娘瞧去,身下茜色的红裙突地打了个旋,便如红云般飘回屋中去了,“你爱来便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1 00:10:45~2020-02-12 00: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饭是雕胡,清香细润;羹是莼菜,鲜美合时,再配上一碟腌制的糟鱼,淡淡的酒香四溢。 午食简便,案上菜色虽非罕见珍馐,却无一不精致,夹一筷入喉细品,即知烹调火候深得其味。 无忧小口小口地吃着,可她那双大眼睛转来转去,却是不时地觊向对面那人。 虽是行伍出身,桓崇在外摆出的礼数却极是严格周到,他后背坐得笔直,长睫垂下,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认真模样,只盯着近处食案上的那几方菜肴。 乍一瞧,倒是人模人样的! 无忧腹谤,一张白白的面皮,俊是够俊了,可那脸皮的坚厚程度却比石头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请自来也便罢了,偏生这人还没有一点身为客人的自觉,落座时他的举止极为自然,连一丝不受人欢迎的觉悟也无,反将她这个做主人的衬得像个客人一般。 他越是表现得风度翩翩,云娘对他的态度便越是恭敬。刚刚退下时,云娘还悄咪咪地朝着自己连使眼色,生怕她会将他得罪了似的。 哼,真是厚脸皮... 趁着没人注意,无忧偷偷地对他撅了撅嘴,不料那人的脑瓜顶竟仿佛也生了双眼睛。 他突地一掀长睫,当场便将她抓了个现行。 ... ... 桓崇眼角的余光一直流连在对面那小女郎的身上。 乍一抬头,却见小女郎的两瓣樱唇微微翘着,显得愈发丰润可爱了些。 分明是在耍小性,可她那小动作却格外惹人生怜。 桓崇乌漆漆的眼珠动了动,眼中忽地涌上些笑意。 他笑了,无忧的心中却是更加恼了。她灵机一动,欲盖弥彰地把手中的羹匙举到嘴边吹了两下,仿佛她嘟起嘴巴,只是想把匙中盛得莼羹吹凉而已。 可是她忘了,装得再像个君子,那人的骨子里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无赖。 看破不说破,从来就不是桓崇的风格。 果真,无忧刚刚胡乱地吹了两口气,就听对面那人的嗓子眼里突地冒出了一声笑音。 笑声压得很低,听起来却似乎很是愉悦。 笑笑笑,看她出糗,他就那么开心?! 第23节 无忧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一抬手,泄愤似地便将那匙莼羹塞入了口中。 桓崇的眸子忽地一凛。 ... ... 新做得的莼羹还冒着一缕缕的热气,很烫。 刚把那匙羹含进嘴里,无忧便是激灵一下,烫得咋舌。 只听“叮当”一声脆响,羹匙应声落地。 对面那人的身手竟比旁边的侍女还快,声音刚过,他便飞身来到她的身边。 “很烫?!”桓崇的声音里好似紧紧地绷着一根弦。 “呜呜...”无忧双手捂唇,可怜巴巴地抬头瞧他。 然而,眼睛里一瞬间疼得激起了泪水,让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县主,县主!”周围的一圈侍女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刚要围上前来,桓崇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了过来,便把她们震在当场。 郎君风神俊朗,温文有礼,方才入得室内,不知得了多少女娘的偷眼回眸。 不料他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可怖?! 桓崇没有功夫去理会别人,他一回身,便从食案上伸手抓来了一只装了水的杯子。见小女郎还掩着唇,他眉头微蹙,一面将她的双手拉下,另一面就势将那只杯子贴上了她的唇沿,“凉水,喝一口!” 眼泪慢慢散去,他的容色也渐渐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无忧的小脑袋罕见地呆了一呆。 这人可真怪!又不是他被烫到了,他在这儿紧张个什么劲儿?! 桓崇的双目与她那困惑的目光一触即分。 眼光一转,他再度回望向她那只被烫得殷红的小嘴,手中的杯子轻轻斜了斜,口中却是不甚温柔地道了一句,“张口!” 杯身一斜,清亮的水珠便碰到了她的唇。 无忧一怔,而后下意识开口,就着他的那只手,慢慢地将一杯水一饮而尽。 水很清凉,又很甘甜,这是云娘每日一早,带人去山中采来的清泉水,最是干净,也最是新鲜。 清水消去了她口中的灼烫,无忧餍足地眯起眼睛,舔了舔唇。 却听那人问道, “好了?” ... ... 桓崇的眼睛,黑得怕人。 无忧忽地有些不敢去面对他,她垂下眼帘,左顾右盼,道,“好...好了。” 那人将杯子放回原位,她的视线却不自觉地随着他的那只手起起伏伏。 只见他将那只杯子放回到了他的座位前面。 杯子与食案相触,发出“咯”的一身轻响。 舌头上那火辣辣地滋味才消去,她的双颊便又升起了滚烫的温度。 原来,那只杯子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 ... 确认她没事了,桓崇便又重新坐回了她的对面。 周围的侍女们这才纷纷上前,她们将无忧圈在了中央,有的收拾着地上的羹匙,有的为她整理衣物。 无忧笑着对她们摆手,嘴上一面道着“没事没事”,一双眼睛却飘向了他的方向。 只见那人在原位上正襟危坐,脸上木板板的,又恢复了惯然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目露焦急、给她温柔喂水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而那只她用过的杯子,就安安静静地摆在他的眼前,再没有动过一下。 无忧望了他片刻,而后敛下眼睫。 她默默地用羹匙搅了搅盛羹的小碗,而后一口一口,将那碗渐冷的莼羹咽了下去。 两人之间,一餐无话。 ... ... 饭毕,云娘亲自在后厨烹了茶,端到前面。 饭也吃了,茶也饮了,这位桓郎君也是时候该走了罢... 云娘面带微笑,模样恭敬,道,“桓郎君,可用好了?” 桓崇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称赞道,“曹公雅士,家中饭菜亦是绝品。”他略瞧了旁边的小女娘一眼,顿了顿,道,“今日,是我撞了运气。” 他说得客气,云娘便也客客气气的。她笑眯眯地上前将无忧扶起,再望向桓崇的目光里,则是捎带了十分的歉疚,“桓郎君,可惜今日不能再多留你了。午后我家县主还要...” “我知道。”桓崇断然开口,他瞧着无忧,扬了扬眉,“曹娘子热情好客,她已知会于我,并邀我午后一同放舟,也好为我介绍此处的山水风光。” 云娘一愣,忙错愕地转头,向自家县主瞧去。 却见那“热情好客”的曹娘子,一双眼睛蓦地瞪得比铜铃还大。 ... ... 午后的天空已然放了晴,蠡湖上的云雾彻底散去,碧空中还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浮云。 薄云当空,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刚好适合泛舟。 在云娘担忧且迟疑的目光中,无忧先登了船,桓崇再跳上船去,他站在船尾,将那浆橹一摆,一叶孤舟便滑进了镜面一般的蠡湖当中,只在船尾带出一道清浅的涟漪。 眼见着离着岸边越来越远,云娘的身影也越来越小。等到云娘的身影再瞧不见,无忧卷起袖子,信手入水,扬起了一片清亮的水花。 离船稍近些的地方,几只小鱼被那打起的水花一惊,“噌”一下,便游不见了。 胆子真小。 无忧朝着那几尾小鱼笑笑,刚一回身,却见那立在船尾的那名“渔夫”,正不错眼地盯着她瞧。 从方才起,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怪怪的。 无忧缩了缩脖子,她眼睛一转,随后故作轻松的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咱们的船行得又快又稳。桓郎君,你这船橹摇得可真好呀!” 小女娘不吝夸赞,桓崇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 他顿了顿,又像解释似的补充道,“少时家贫,为谋生,曾给人摇撸打渔做过工。” 无忧的脑筋一下就动了起来。 桓崇的家世背后,似乎藏着深深的秘密。这一点,从阿父对她的谆谆叮嘱中便能看得出来。 不是没想过去探究真相,可阿父阿母讳莫如深,恰好他此刻主动开了口... 无忧眨眨眼睛,不可思议道,“真的吗?” 桓崇有些怔忪。 父亲做内史的时间,其实只短短不到两年。在那之前,桓家南渡,家徒四壁,小小年纪的他能给人打渔,便是一门不错的营生。 可...身为士族子弟,这终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历史。 尤其,佳人在前... 桓崇猛地回过神来,视线向无忧望去,却见小女郎的一双小手托着双腮。 方才刚玩过水,她的双手没有完全擦干,此刻正有一滴水珠,顺着她那白生生的细腕滑进了素绉衣袖中去。 她对此似乎全无所察,看过来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只是单纯的好奇。 刚压下去的躁动火苗,“呼啦”一下便在他的心头重新燃起。 他心中深藏的那头野兽,就快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2 00:56:30~2020-02-13 00:5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桓崇别开眼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下用力,将那桨橹又熟练地摇了一把。 船尾一摆,彷如游鱼。 这人先挑起了话头,却又突地住了嘴,无忧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回应一句,只觉得好生无趣。 嘛,反正这人的性子别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觉得自己都快习惯了。 既然他不理自己,无忧遂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看山望水。 可山水终有尽,没过多久,她的视线便不自觉地转到船尾那人身上。 果然,一张脸生得好看,不管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就是学着渔夫摇起橹来,也是袍袖纷飞,翩跹风流。 难怪阿父说,要做名士,有张好看的脸蛋便是成功了泰半。 ... ... 青的山,绿的水,他的船上还坐了一个身着茜色衣裳的小仙子。 桓崇从没像今天这般庆幸,庆幸他昔年为了谋生,曾学过摇橹划桨的窍门。 若是当年他便知晓,摇橹能为他博得这小女郎的青眼,那他学得时候定会再认真一万倍的。 那段日子,虽然没给他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可若是能取悦于她,便也算值得了。 想到这里,桓崇的眉目不由渐渐舒展开来,方才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始过湖心,他慢慢停下桨橹,屈腿坐到船头,只是任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第24节 他刚坐下,就听那小女郎疑惑道,“你不划了?” 桓崇顿了一顿,道,“...我累了。” 他的语气里,似是藏着些因不被她理解,而积累出的小小负气。 无忧惶然大悟。 也是...毕竟他划了这么久,要是她的话,估计没折腾两下,便在一旁歇下了。 无忧点头“哦”了一声。 她双手抱膝,身子往后缩了缩,可那小巧的唇角一弯,又对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模样乖巧极了。 那人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只见他一眼横了过来,问道,“有水吗?” 方才上船前,云娘给她装了好些吃的喝的。听他要水喝,无忧忙应了一声,她悉悉索索地从身后的包袱中取出一支竹筒来,再将胳膊伸得长长的,向他递了过去。 那人却连地方都没挪一下,他只按了按一旁泊着的桨橹,示意道,“我错不开手。” ...好吧,船上操舵的人最大。 无忧悄悄对他翻了个白眼,而后她拉起裙子,慢慢地蹭到了桓崇身边。 一抬头,她的小脸上便又堆起了真假难辨的甜笑,她将竹筒递到桓崇的身前,笑眯眯道,“桓郎君,给你。” 桓崇垂睫,先向那紧紧盖着的竹筒瞧过一眼,而后长睫一掀,眉尾微挑,却是向无忧看了回去,“劳烦曹娘子,帮我把盖子打开。” 他那眼神不冷不热,仿佛是在纳罕,他一手被桨橹占着,从哪儿再来多余的手能把这盖子打开? 他那剑眉微微上挑,又仿佛对她的迟钝感到无奈,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还需要他来开口说明?! 这下,就是个偶人,也要被他激起三分脾气,何况无忧这么个自幼娇养的高门贵女呢?! 只是单手握个桨,又不是断了一条臂膀! 她就不信了,那些在船上一做便是一日的船工就不能自己吃饭喝水了?! 那人见她迟迟没动静,淡淡的眼波又扫了过来,“水呢?” 无忧气呼呼地鼓起了嘴巴,她将手中的盖子掀去,猛一抬手,便将竹筒递到他的嘴边。 小嘴鼓鼓,可她硬是在脸上做了三分笑模样出来,“郎君急什么?水不就在这儿?!” 云娘从小看她长大,最是疼她。因为怕她口渴不够喝,所以每次都是将水灌得满满的。 无忧将手举得急,那竹筒里盈满的水晃了晃,一不妨事,竟在他的脸上溅上几滴。 桓崇愣了一愣。 ... ... 泠泠山泉水,溅在脸上,又清又凉,消散了些许午后蒸腾的暑气。 那小女郎眼角弯弯,唇角亦弯弯,可她偏又心虚地眨眨眼睛,努力做出万分歉疚的样子,“桓郎君...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她尚有自知之明,及时止了话头,不然那一丝高高扬起的笑音便快要压不住了。 他没见过比这更拙劣的惺惺之态了。 桓崇望来的眼睛黑黢黢的,无忧赶快将脸一板,立刻将笑意收了起来。 眼帘一垂再一掀,小女娘的模样娇不胜怜,她捏着竹筒的小爪子一缩,口中却是软喏喏的,“郎君,不然,这水还是....” 面上的那几滴水,很快就干了。 桓崇微微眯起眼睛,他忽地朝她龇牙一笑。 接着,他一把就攥住了无忧握着竹筒的那只绵软小手。 他的掌心很烫,手指很是粗粝,这么一握,无忧便觉得自己的小手被他磨得又沙又痒。 她“哎呀”地叫了一声,那人却是不管不顾,一牵她的小手,便将盛水的竹筒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再一仰头,桓崇的姿势豪迈如牛饮,便将那筒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好像她在喂他喝水一样。 而他仰着头,刚好露出了颈间那颗独属男性的喉结。 那处凸起,随着水流的节奏,有规律的一上一下。 先前他喂了她喝水,现在,他又要自己反过去喂他吗? 真是小心眼! 心中埋怨,无忧的小脸却是不争气地红了。 ... ... 一竹筒的水,很快就空了。 桓崇慢慢地将无忧的小手放了下来,却始终没有让她挣脱开去。 他的眼神专注,好似端详。 无忧被他看得发毛,她垂头挣了挣小手,最后扬睫,小声道,“放开我!” 桓崇深深地再瞧了她一眼,手一松,却将那只空了的竹筒从她手底摸出,“噗通”一声扔进了湖里去。 无忧吃了一惊,她方要伸手去够,那人的手臂再来,却是一把圈住了她的细腰。 这回,换做无忧“扑”得一声,坠入了他的怀中。 ... ... 桓崇身上硬邦邦的,他的力气又大,无忧的鼻子被他撞得酸酸的。 她刚用双手揉了揉鼻尖,恰在此时,那人的另一手放开了桨橹。 没了钳制,小舟悠悠地在湖心打了个旋。 而他那只空出来的手,便抚上了她的面颊。 山在转,水在转,天空也在转,只有这人的脸始终在自己的眼前,一转也不转。 他那根粗粗的手指,从她的面颊缓缓地划至了她的唇瓣。 说是划,倒不如说他只是隔空描摹了一下她的轮廓而已。 他的手指,虚虚地从她的面颊上略过,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之上,距离够近,实际上却根本没碰到。 就在她以为他会再次啃向自己的时候,那人突地从嗓子眼里冒出了一句,“曹家无忧?!” 声音低低,其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压抑的情愫。 无忧的心弦一动,浑身起了个激灵,她却扬起小下巴,嘴硬道,“怎样?” 桓崇唇角微弯,胳膊一松,蓦地将她放了开来。 他的视线向周围的山水望去,却是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这就是传说中范少伯与西施泛舟的蠡湖?” 几百年前,相传越国大夫范蠡助越王伐吴后,功成身退。他携了越国第一美女西施隐于蠡湖之畔,二人琴瑟和鸣,泛舟湖上,度过了人生中最是美妙的一段时光。 无忧愣了一下,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回道,“正是此处。” 那小舟的旋转慢慢止住了,桓崇将那桨橹再微微一拨,船过无痕。 他慢悠悠道,“你说,当年他们俩,是不是像我们现在这般游湖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3 00:55:46~2020-02-14 00:4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夕露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晋人民风开放,桓崇的脸又生得招摇。 这一道上,路遇的村姑村妇听说这俊郎君要往蠡湖来,无不是纷纷借此典故暗示传情,仿佛只要他一点头,她们便能与他成全了西施与范蠡的佳话。 桓崇只粗粗听了一耳朵,便甚是厌烦。只有小女娘们才喜爱听这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牙酸故事! 虽是不屑,但他还是在心中默默将此事记了下来。 ...她也是正值年岁的小女娘。兴许,她也会喜欢这种故事?! ... ... 口齿不如她,才学亦不如她,桓崇踌躇了好半天,才挑了个自认为恰当的时机,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小女郎如他所料地愣了一愣,他方有些沾沾自喜,却见她原本红润的面色“唰”的一下,登时就沉了下去。 随即,她将头扭向一旁,硬邦邦地回了句,“我不知道。” 曹家无忧素来狡黠爱笑,桓崇哪里见过她如此冷绝的模样?! 他颇受打击,迟疑片刻,才试探着开口问道,“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无忧微微皱起了眉,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 却听她嗤笑一声,“...阿父说过,这些野史传说,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的想象罢了,终究不是事实。” 桓崇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好像要把鼻尖碰得那厚厚一层灰给拂了去。 无忧略略停了停,再一出口便是讥诮,“郎君以为...姑苏城破了后,西施娘娘担着个‘祸水’名号,越王有可能让她活下去吗?!” 桓崇讷然。 “就算西施娘娘活了下来,后来还与范大夫共结连理...”无忧的眼光向他淡淡瞟去,又道,“我却时常在想,吴王当年待她那般好,可她却背叛了吴王,使吴王最后落得个国灭人亡的下场...” “莫说范大夫会不会心存芥蒂,就是西施娘娘自己...你说,她心中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结果呢?!” 桓崇诧异地张了张口,却见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那里面闪着的,不是以往他熟悉的灿亮目光,却似是带着些伤心难过的盈盈泪光。 她的眼眸一闭一睁,“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心情。” “可是,我猜,就算是悠闲地游着湖,她的心情也不会如想象中...那般的美妙自得。” ... ... 一言不合,取巧反成弄拙。 第25节 桓崇对着她的侧颜定定瞧了半晌,忽而向她的方向凑过去,“你阿父...他平常就教你这些?” 无忧觑了他一眼,先是点点头,再又摇摇头,“阿父不教,是我缠着他问得。” “而且...我会想...” 明明是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娘子,她想这些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而难过? 桓崇顿了顿,道,“没来由的,做什么想这些?你又不是那家中无势的浣纱女,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嫁予仇人的境地...”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这般的轻描淡写,无忧的眸子里突地涌上些怒气。 没等桓崇把话说完,无忧便冲他转过脸来,高高扬起了那只精巧的小下巴。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却见她形容睥睨,小嘴一开一合,道,“你懂什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现今世道,谁又与谁有什么不同?!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皇后又能怎样?说不准一朝就被谁推翻了去,连条小命也不保!” 嗓音清脆,掷地有声。 但这话太过忤逆,若是被他人听了去,多少会有些麻烦。 她的脸色白白的,看来是真的不大好,但一双眼睛又是极亮极亮的,若说有星子落入其中也不为过。 桓崇一呆,随后释然。 这也难怪,毕竟她身上的血统,有一半来自曹家,另一半来自司马家。 曹氏篡汉,司马氏篡魏,她家中祖上累世为王做后,体验自是比别个更深一层;再说八王之乱,曹统与临海公主二人都曾受尽苦楚,临海公主甚至落魄到为人做奴的地步,个中酸楚自不必提。 小女郎对此事这般在意,甚至在他面前竟能真情流露... 看来,为自身家世所累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她与他,身份上虽是云泥之别,可他们的经历,似有不少共通之处。 无论一开始是别有有心,亦或无心插柳...他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她了。 ... ... 话刚出口,无忧便后悔了。 这些事情,原本都是掩埋在她的心底,是她连阿父阿母都不欲告知的。 却不知怎地,被他这么一问,她便连珠倒豆一般的全部和盘托了出来。 而且,也不知她的话,戳中了桓崇的哪点心事,他的面色也是乍然一变,看来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压抑的义愤,出口容易,收回可就难了。 难道她能让他把方才那一大段话给忘却吗?! 无忧懊恼地呜咽一声,她刚要抬起双手捂住脸,那人却一垂头,在她微微嘟起的唇瓣上吻了一记。 她蓦地瞠大了眼。 ... ... 不同于上回在脸颊旁落下的蜻蜓点水,也不同于临别前在耳垂上报复似的嗜啃。 这次印在她唇上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吻。 桓崇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他俩的鼻尖都是摩擦相抵的。 他的眼睛望进她的眼中去,而他的气息便同她的气息,一并交织。 刚喝过一大筒山泉水,他的唇上还带着丝丝的凉意,触到她唇上的滋味也是别一番的清冽。 麻麻痒痒的凉意顺着她的唇传向全身,而热气却不停地从她的心底往面上返。 无忧呆了一呆,喉咙里刚“呜呜”了两下,她的声音便被那人吞吃入腹。 她提起全身的力气,使劲去推他、砸他。 连身下的小舟都被她折腾地晃了几晃,那人却是纹丝不动地抱着她、吻她。 等她彻底没了力气,他的双臂只稍稍一用力,便把她那软绵绵的小身子揽在了自己怀中。 ... ... 桓崇吻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的嘴唇有些涨涨的,怕不是已经被他亲肿了。 按着他的亲法,若是再多一刻,无忧觉得自己怕不是就要魂归天外了?! 只见小女郎一手抚胸,被他吻成殷红的小嘴翕张,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喘着气,整个人的模样娇柔无力。 俄而,她迷离的眼神才慢慢回转清明,双眸一抬,却是不甘地回瞪着他,似乎想要在他的脸上瞪出两个洞来。 桓崇抬手,想去摸摸她格外娇艳的小脸,却被无忧的小爪子一拍,迎面便啐了一口,“呸!专会欺负别人的登徒子!” 明明身子还软着,小嘴恢复得倒快。 刚吻完,又变得一惯利索,说话时连个结都不打。 桓崇笑了。 他微微俯下身去,认真道,“你说错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就响在她的耳边,“曹家无忧,我从不欺负别人,我只欺负你。” 小舟在静水之上,只有些微的起伏。 无忧的身子冷不防地颤了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4 00:41:53~2020-02-15 21:5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斯巴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终。 她的小嘴就在眼前,喋喋不休,似是一朵诱他来采撷的花。 桓崇自认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 恰好,她说完后,情绪看上去低落又消沉,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对着她那张小嘴便吻了上去。 而且,吻得格外热烈,格外满足。 ... ... 怀中女郎的身子颤了颤。 无忧呆呆朝他瞪了半晌,她那目光好像头一次认得他似的。而后,她突地伸出了两只小手,扒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力气并不很重,但只这么随手一搭,桓崇肩背上斜方的横肌便是一跳。尤其上次被她那几颗小尖牙狠狠咬过的地方,跳着跳着便起了微微的钝痛,还略有些麻痒。 他想去抓,临到头来还是忍住了。 那小女郎却丝毫没注意到他身上的这点变化,她只是凭借着他的身体做了支撑,在小舟上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一起身,她那方随着湖风、荡漾如波的茜红色裙摆,便乍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桓崇方要抬头,忽觉自己的下颏上凭空多出了几根手指。 手指触感滑腻,带了温温的热度,其中的那根拇指还不老实地在他的唇下轻轻摩挲了数回,擦得他差点起了心火。 桓崇的喉结上下一动,他垂下眼帘,正去瞧那只在他脸上作乱的小手,手指的主人却突地发力,顺着下颏便将他的脸挑了起来。 他心头一震,覆眼的长睫一掀,便向那高高在上的小女郎望去。 玉白的小脸上隐带残红,殷红的小嘴被他吻得肿胀,可她的眸子已然恢复了以往的晶莹灿亮,其中有光芒闪动,不乏精明狡黠。 只见她的小嘴那么一开一合,便脆生生地开口道,“桓崇,你喜欢我?!” ... ... 桓崇的心跳倏地加快了。 他跪伏在她的身下,而她立得高高的,只用一手抬着他的下巴,姿势轻佻。 小女郎眼神雪亮,两侧的唇角自然上挑,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悦之色。 可她似乎也没感到什么狂放的欣喜,她说话时那一字一句的笃定态度,更像是在道出一个纯然即定的事实。 娇生惯养的小贵女,能有多大的力气? 那几根嫩如葱段的小指头,又有几分威力? 明明只要他随手一戳,她便会迎风而倒。 可过了震惊、诧异,以及一丝丝隐晦的难堪,桓崇的心中却升起了莫名的兴奋。 他没有挣开她手指的钳制。 他甚至主动配合,抬高了下巴,生怕他的脑袋太沉,累到她那只捏着自己的小手。 桓崇的模样无比认真,他的眼光落在无忧的面上,将她的一丝一毫都端详得清清楚楚。 顿了片刻,他才终于沉声道出一个字来,“是。” ... ... 桓崇的态度,坦荡得如同吃饭喝水。 甚至坦荡得...如同一只不怕开水褪毛的死猪。 便是有再多的急智,无忧也不过是一名未至及笄的小女郎。她也很想装得像他那般平静,可甫一对上桓崇那不管不顾、大剌剌的视线,无忧面色一红,捏着他下颏的指尖抖了一抖,一不小心,指甲的尖端就擦过了他的唇下。 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只见桓崇微微皱眉“嘶”了一声,他白皙的下巴上就显出了一道淡粉色的弧形印记。 郎君俊俏,脸上隐露痛苦之色,无端便使人生怜。 无忧转了转眼睛,她再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疼?” 小女郎那香甜的气息近在身前,桓崇想点头,不防下巴被她握在手中,只好低声开口道,“疼!” 自打她一口道破了他喜欢自己的事实,桓崇仿佛一瞬间就成了一颗任她搓圆搓扁的软柿子。他生得又很是白净,此时收起了满身的冷峻戾气,扮起无辜弱小来,竟好似个无缚鸡之力的文士。 第26节 无忧一时占尽上风,偏她死性不改,因着得意,本就微翘的唇角不由翘得更高,她嫌弃道,“哼!这点小磕碰就受不住了,还做什么登徒子?!” “桓崇,你才见了我几回,你又喜欢我什么?” “我不是登徒子!”桓崇梗着头,配合道,“女郎怎知我非良人?” 无忧道,“你家世不显,无权无势,又无显著功勋,如何堪为良人?” 桓崇的目光闪了闪,少倾,他道,“我有真心。” ... ... 无忧几乎要笑出声了。 她也真的笑出声了,“桓崇,你真以为我年纪小,便那般好骗么?!” “既然你说‘真心’,那我就问问,这东西...你到底有几颗?”无忧说着,下巴一扬,“重九宴上花球的含义,人尽皆知。可去岁时候,你却把它送给了异姓的陶家姊姊,便是与陶家姊姊有情!” “既是有情,你还一再地来轻薄我,便是朝三暮四的混蛋!” 他还不说记挂着小皇帝赠得花球,她倒介意起他送陶家姊的花球来了?! 桓崇哑然失笑,“我怎不知你的心眼这般小?!” “阿姊便是我的阿姊。我名义上是陶公的弟子,实际上如陶家养子无异。”他停顿了一下,细细道,“戏射那时,我还只道你是个小童。因此那侍卫问我要将花球赠予哪位女娘,我便报上了阿姊之名。” 他语气诚恳,似是别无异状。 可无忧一想到陶娘子手握花球时,那张含羞带怯的笑脸,她便浑身不舒服起来。 她不屑地朝他撇了撇嘴。 桓崇仔细瞧她表情,适时又道,“再说...你久在吴郡。恐怕不知,阿姊她已经订婚了。” “诶?陶家姊姊订婚了?和谁?”无忧惊讶道。 桓崇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稍稍扭了扭脖子,恳切道,“曹娘子,我们能不能换个姿势。你这样不累,我的脖子却早就酸了...” 无忧瞧瞧他抻长的脖子,“哼”了一声,道,“不行!...呀!” ... ... 这种折磨,桓崇再受不了了。 他虽不拒去做小女郎的裙下之臣,可若再不出手,她身后那只小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了。 而且,他也想知道,她到底对他有多少的误解。 思及此,桓崇向无忧咧嘴一笑,他忽地将头一扭,便挣开了她的手指。不等无忧反应,他反手一拉,动作出奇的利索,便将那高高在上的小女郎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随后,他将身一扭,抱着她便倒进了小舟之中。 小舟不大,却足够躺下他们二人。 幸好云娘总是在这里铺上厚厚的软垫,而倒下的时候,身后还有这人当做肉垫。这一瞬间天翻地覆,无忧的身上撞得并不怎么痛。 耳听水声,眼望青天,小舟左右晃了几番,旋转一圈后,便又慢慢顺着风向在湖上飘来荡去了。 梅雨季难得见到如此美好的景色,若是没有旁边那人的打扰,便是更好了...一想到那人,无忧便怒起了一弯横眉,她刚捏起两颗小拳头准备翻身同他相搏,却被那人从旁禁锢住了双手。 他的手攥着她的手,他的头就紧紧挨在她的肩膀旁。只要他一呼气,便有热热的气息向她的脖颈袭来,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桓崇,你放开我!” 他强势地出手制伏了她,此时伏在她身边时,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狗,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娘子,我的脖子好酸,脸上那处也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5 21:59:02~2020-02-16 23:5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朱是猪猪 14瓶;你老丈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无忧后悔了。 她以为只要将他的目的挑明,这人多少会有一些身为士族子弟的廉耻之心,能够自惭而退。 可显然的,她太高估他了。 因为桓崇他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一条狗! 她将话挑明,他的举动却愈发地露骨了,好像她猜知了他的心,便自此与他两情相悦了一般。他躺在她的身边,故意蹭来蹭去,呼出来的热气吹到她的身上,闹得她浑身痒痒的。 无忧缩了缩脖子,不住地“咯咯”笑出声来。好不容易趁着他松手的空档,她扒着他的头,使劲将他往边上推去,“哈哈...桓崇...哈哈...你,你快起来!” 身下的小舟无人掌控,就被他们这样悠悠地晃。 小美人躺在小舟中央,宛如河蚌开口中藏得那颗白白圆圆的珍珠。 她在放声大笑,笑得弯起了眼睛,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白的小牙,笑得连泪珠子都快滚出来了。 看着这样的她,桓崇的兴奋却到了一个新高度。他一个打滚,上身一翻,便将那小女郎虚虚地压在身下,而他不顾她的推搡,头脸就在她的颈间来来回回地拱着,那掩不住的亢奋劲儿,仿佛一条饿了几天的狗,在拱着一块屠户新剔出来的肉骨头。 无忧甚至怀疑,兴许再不一会儿,他就会“啊呜”一下张开血盆大口,一嘴便要咬断她那条幼细的小脖子。 ... ... 闹了好一会儿,身上几乎都沾满了小女郎馥郁的香气,桓崇这才停下了动作。 虽是不再闹她了,他却还是撑着双臂悬在她的身上,只有脖颈低垂,与她肌肤相拥。 无忧的肚子都笑痛了,这下总算可以长出几口气。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她刚恢复些力气,便发起狠来推他,“桓崇,你发什么疯!你快起来!” 那小手还没搡动几下,桓崇的身子动了一动,随后便将头从她的颈间抬了起来。 这下,两人便成了面对之姿。 他的胸口犹在上下起伏,束好的头发不羁地垂下一绺来,沾了些微湿的汗水,刚好半黏在他的额头上。 而他的脸便悬在她的正对面,一双眼漆黑如深潭,与她牢牢相对。 这种目光,太过侵略性。无忧只匆匆地扫了他一眼,便别过脸去,小声道,“起来!” 她望向一边,桓崇却是不依了。 他突地出手,不顾她的反抗,便把她的头扳了过来,道,“现在,咱们来好好谈谈。” 闹过半晌,身下小女郎的两只小发苞一散一歪,玉白色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笑意尚存。 然而很快的,她的眼睛里便升起了一股愤愤的火气。 桓崇觉得自己确是发疯了,因为就算她发着火,他亦是觉得,那扑面而来的火气不仅无损她的容颜,反是将她的瞳子衬得越发璀璨。 他与她定定相望,似是要从她的眼直望入她的心,“说吧,你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 ... ... 凭什么他将自己欺辱完了,想谈话便开始谈话?! 而且,他在上,她在下,这哪里是个适合讲话的姿势?! 无忧气得快炸毛了,她就是讨厌他这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她就是讨厌他想怎样便怎样的大男人态度! 她不悦地嘟了嘟唇,脸上的笑意顿时冷却下来。她向桓崇瞟去一眼,面冷声也冷,“自然不会是郎君这样的。” 她嘟起唇,模样可爱,他便又想吻她了。 桓崇克制住自己,只用手轻轻摩挲了下她嫩滑的脸颊,道,“我是什么样?” 无忧“哼”了一声,眼睛对着他一翻,却道,“不知郎君今年高寿?我先前说得话,竟一句都没入得郎君之耳吗?” 她一耍性子,嘴上便要硬气地向自己嘲讽几句。 桓崇觉得,他也快要习惯了。 “我自然听到了...”他眼眸渐深,慢慢重复道,“女郎说我,‘家世不显,无有功名。’” 罢了,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此等事人尽皆知。不需女郎赐教,我亦清楚。” 无忧“哼哼”两声,却听那人又道,“可我要听的,不是这话...” 她怔了一怔,只见那人抬起一手,正正虚指在她的心房之上,道,“我要听的,是你这处的想法...” 无忧扬睫,向他瞧去。 那人面上的神色格外专注,那对望来的眸子更是黑黢黢地,似要将她吸入其中。 她微微咬了咬唇,眼睛一眨,忽而道,“...我给郎君,讲个故事吧。” 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她便娓娓开口,“当世大族衣冠南渡,每到休沐日,天气晴好时,众人便常在建康郊外相邀宴饮。” 此事,桓崇自是知晓。 晋人尚风雅,好交□□乐。北方丢了,来了南国,这些士大夫们也不忘饮酒行乐、发散谈玄的那老一套。 他刚刚嗤笑一声,又听无忧道,“我听阿父说,有次众人坐饮,周侯望着大好的春色,忽然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那便是说,风光一如往昔,可叹山河却易了主人。” “在座诸人听了,都是流泪不止,可只有王公一人愀然变色,道,‘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王公,便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导了。 “‘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她方说完,桓崇的眼光就变得悠远起来。 俄而,他微微颔首,“王公不愧为朝堂之首。中原不复,南来士人,多是志气消沉,借酒消愁,少有如此远志者...” “曹娘子所言,并非一个故事这样简单。未知,究竟何意?” 无忧抿了抿唇,眸子一掀,便透出无尽的光芒,“无忧是曹家女,亦是司马家的后人。” “我自问虽是女儿身,满腔心志却不输丈夫。因此,自幼时起,我便立过个誓。” 她顿了顿,道,“待长大后,就算不能亲自做个将领收服中原,也要嫁个像王公这般,有克服中原之才,能恢复我中丨国正统的伟男儿!” ... ... 小女郎的声音清脆却慷锵,桓崇即时便被她震住了。 少倾,他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王公?” “我尊崇王公。”无忧一字一顿,“若无王公,便无现今的大晋。” 第27节 桓崇颔首,“论家世,当今士族中,王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论才干,王家子弟通诗书、懂礼仪,胸有韬略,亦是结姻的好对象。” “所以,按照你的条件来说,若真想寻个王公第二,看来王家诸郎便是你最好的选择了。”说到此处,桓崇神色忽地一变,道,“莫不是,你竟真的看上了那为首的王家二郎?!” 嗯...他自说自话的能耐倒是真不差! 无忧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后嘴角一扯,笑道,“我就是喜欢,你待怎样?” 桓崇最爱她这狡黠灵动的模样。 无忧一笑,他便知道这小女郎又是故意在惹他心焦了。 故而,他也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来,道,“曹娘子的运气竟这般不巧...” “须知,今年年初,我那陶家阿姊刚刚同你那王家二郎订婚。” 第29章 陶家众人中,桓崇是最后一个知晓陶亿订婚的。 去岁重九,他才将小女郎背下山来,便遇上匆匆来接女儿的曹统。山道入口处,曹家父女俩你问我答,寥寥数语,无非是想速速将他打发走人。 桓崇深感无趣,辞别后便独个儿下了山,径直去陶家的帐子寻小陶将军。 这些年来,陶家的子侄辈还是头一次出席建康的重九宴,因此他们照着规矩,也学着建康的世家,在一旁的空地处立了帐子。 桓崇往那林立的帐子处看去,不想,竟是一眼就望见了独属陶家的那顶。 毕竟是陶家人,立得帐子也秉持了陶公一贯的简朴作风。 只见那顶灰扑扑的帐子,夹杂在众多斑斓的锦帐之中,仿佛一只秃了毛的公鸡立于鹤群,异军突起。 ... ... 正值宴后,诸人游乐得游乐,论道得论道,此处帐内大多无人。桓崇与外面的仆役微一点头,抬手掀开帐幔,便跨了进去。 刚一入帐,他便感到了一股极为僵冷的气氛。 帐内只有小陶将军与陶家姊两人,小陶将军似有不虞,陶亿却是默默垂头,只怀中还紧紧抱着那只他从戏射场上赢来的花球。 一见桓崇进来,对坐的二人四目,纷纷转向了他的方向。 桓崇怔了一怔,上前分别见礼,道,“阿兄,阿姊!抱歉,我来迟了。” 小陶将军的名号中带了个“小”字,但他的年纪实已不小。他既是陶家的世子,又是陶侃指定的继承人,还是陶亿的长兄。虽才干与其父陶侃相差甚远,但其行事颇有乃父之风,在陶家后辈中讲话一向很有威望。 见桓崇来了,他起身道,“无妨,显明已知会于我,况我这里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他向独坐原地的陶亿望去一眼。待目光落到她怀中的红黄花球上,小陶将军顿了一顿,又转而笑道,“阿崇,今日戏射,干得漂亮!你可是大大给我荆州军长了威名士气!” 桓崇摆了摆手。 小陶将军横踱数步,拈须又道,“我本来以为,建康子弟不过一群酒囊饭袋。今日一见,那王家二郎却着实让人惊喜!阿崇,你曾与他相竞。你来说说,对此人感观如何?” 桓崇微讶,他仔细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而后道,“王家二郎骑术、箭术颇精,崇险些不敌。想来此人虽出身江左世家,身上却不乏军中男儿的血性。”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陶亿向他投来哀怨的一眼,而后她狠狠地掐了两下怀中的花球。 那花球承力,顿时落下了两根细长的金丝花瓣。 桓崇正不明所以,却听小陶将军大声笑道,“阿亿,听见没有?连阿崇都认为那王家二郎不错!你一个女儿家,能嫁得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 桓崇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目光一转,再停到了陶亿身上。 陶家姊,竟然要与王家二郎要结亲了吗?! 可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便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陶公虽是当今政坛的重臣之一,但相比王导、庾亮,他更多是游离于建康朝廷之外,常驻长江上游的荆州武昌。 他吃惊,是因为陶、王两家,先前从未传出过联姻的风声。 他觉得理所当然,是因为陶亿今年已过了十八岁。 若按照一般的人家,这般丰熟的女郎如何还能待字闺中? 早在三年前,她就该嫁人了。 只是仗着老来得女的陶侃,以及她身后陶家的撑腰,陶亿的年纪虽大了些,求娶者依旧是络绎不绝。 可就是一拖再拖,出阁的日子也不过就这一两年罢了。 桓崇对上小陶将军那若有所思的双眼,他唇角一弯,露出真切的笑意,惊喜道,“竟是这般?!” 随后,他走上前去,等到了陶亿面前,再深深行了一礼,“如此,崇便先向阿姊道一声恭喜了!” 陶亿却是慢慢站起身来,她猛地将那花球往他身上一抛,再一转身,便跑出了帐外。 ... ... “桓崇?桓崇!” 桓崇犹在出神,忽听“啪”得一声,一只软软的小爪子像拍蚊子似的,直接拍到了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便将那只小手用力握住,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眼前,那曹家无忧朝他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将小手在自己的掌心挣了两下,见挣不开,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扁起了一张小嘴,娇声道,“桓崇,你弄疼我了!” ... ... 无忧心中纳罕。 也不知这人方才想到什么,前一刻嘴上还说着话,下一刻竟对着她木木地发起呆来。 她喊他两声,他没反应;她推他两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最后,她一个不耐烦,小手直接朝着他那张俊脸轻拍过去。 力道并不重,但一下过去,还是响起了清脆的“啪”声。 桓崇目光一暗,霎时就被她打醒了。 ... ... 嬉、笑、怒、骂。 与他斗了这么长时间,无忧的脑筋转来转去,终于想到了装柔弱这招。 克敌之术,智略百出。 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她一个小女子,用之试之又能如何?! 反正又不吃亏。 ... ... 看着眼前的小女郎,桓崇的头筋又开始跳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便似出了一汪水,她的红唇软软地蠕了蠕,似要开口,偏又忍住了。那模样,格外的娇弱、无助、又可怜。 明明是她先甩了他一巴掌... 他还没怎么样她,就不得不在她这股子娇气劲儿面前俯首认输了。 桓崇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要郁闷得拧出一段段的小结来。 可无奈归无奈,他叹了口气,紧握住她的那只手还是微微松开了些。 ... ... 无忧舒了口气,她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自己的小手。 就在她的指尖马上就能抽离他掌心的一瞬,桓崇极快地出手了。 他将她那只略微有些凉意的小手重新执起,而后按到了被她拍过的那侧脸颊上,仿佛那处之前已经被她打肿了,要再用她的小手敷一敷似的。 无忧缩了缩身子,却听那人忽地沉声道,“曹家无忧,若你仍肖想那王家二郎,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无忧一怔,这又算哪儿到哪儿啊?! 接着,又听他用那让人格外厌恶的语气道,“若你明年春能回建康,尚来得及参加阿姊与王恬的昏礼。” 看看他这想当然耳的态度,无忧气得简直想再给他一巴掌。 她什么时候“肖想”过那王家二郎了?这一切,不都是他的“臆想”来着?! 无忧横他一眼,气恼道,“与你何干?!反正王家、庾家、谢家...建康的郎君多如牛毛,若真想嫁人还不容易?!” “可嫁个你中意,又有复国才干的,却是凤毛麟角。”桓崇蹭了蹭她柔嫩的掌心,乌黑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 他蹭得她有些痒。 无忧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地?郎君又有高见了?” “莫非,你心中还有合适的人选不成?!” 此言一出,桓崇的眸子里立时涌动了些奇异又古怪的光辉。 他将她的小手,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最后移到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便挨着她柔嫩的手心。 他一说话,热气便将她的小手烘热了,他的唇瓣更是擦过她的手心,痒得有些难耐。 却听他道,“曹家无忧,你嫁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下一章就要正式入v了,届时会三更合一,时间会比平时稍晚一些,评论区也会有红包掉落,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感谢在2020-02-18 00:13:15~2020-02-19 00:2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097163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28节 桓崇的话音刚落, 无忧心中立时一悸。 她原本半是打趣、半是挖苦地在嘲讽他, 不料仅此一语, 竟把他脑中盘桓多时的念头全部勾了起来。 无忧的眼睫如小扇子似的微微颤了颤,而后“唰”得一下全然掀开。 而后, 她便对上了一道极亮极亮的目光。 桓崇在对面,用一种格外庄重的神情注视着她。 他的眼眸幽黑如深潭,暗藏的情绪宛如洪泻,好像要把小小的她卷入潭水正中的旋涡。 ... ... 两人这般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无忧被他直勾勾地瞧着,玉白色的小脸上都不由浮起了一丝轻红。她敛下眼睫,随后轻轻推了推悬在她身上的那人,有些羞窘道,“你先起来...” 方才她刻意装柔弱, 桓崇便已被惑得心神荡漾。 如今,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般娇态,桓崇只觉得自己的神思都快不属了。 她那小手一推, 他的身子就软绵绵地几近酥倒。 却见她晶亮的大眼睛向他那么一望, 柔声道, “桓崇, 你先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 ... 女儿家的姿态虽娇,但她的语气, 却是分外的认真。 桓崇微微怔了怔,虽是不舍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还是起身放过了她。 午后云散, 初夏的阳光乍现。 他一退开,方才被他脊背遮蔽的阳光就直接照在了无忧的脸上,将她的眼睛晃得有些迷。 小女郎刚伸出小手遮了遮眼,腰间陡然便是一空。她呆了一呆,才发觉自己像个小偶人似的,被那人虚抱在怀里,轻轻巧巧地便扶坐起了身。 将她扶好后,那人把在她腰上的手臂一顿,再收了回去。 只见他一手搁在船舷上支颐,双目微微眯起,眼光更显幽邃,“曹娘子要说什么,现在就说罢。” ... ... 当今天下,早婚成风,何况女儿家知世本就比男儿早。 就算是无忧这般娇养在家的明珠,心内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她要离开父母,各自为家。 她倒不避讳谈及婚事,以前同杜陵阳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小女娃也曾悄咪咪地幻想过未来夫君的模样。 可,现下毕竟是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尤其对面坐得还是个大男人,无忧被他看得很是尴尬。 她轻咳了两声,伸手抚了抚一侧掉下来的散发。觊了他一眼后,她微一咬唇,道,“郎君,我有疑问…” 说着,她的小手再摸到另一只将落未落的发苞,稍一使力,干脆将那侧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无忧好奇,不知桓郎君的家世,究竟何如呢?” ... ... 两只发苞全散,她的头发便全部披了下来。 乌黑的长发,缎子似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我见犹怜。 可小女郎的眼神又是极清极亮的,似乎要将他身后的底细都挖个遍。 桓崇眼帘微垂,唇角一挑,却是不置可否道,“如曹娘子先前所言,我家只一落魄士族。既然落魄,前事便是无关紧要,更是无话可说。” 无忧微微一笑,神情了然,她把颊边不听话的长发掖到耳后,道,“郎君觉得无话可说,那就由我来替郎君说明,可好?” 桓崇的眉心方皱,却听小女郎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桓氏本齐人,后迁入谯国龙亢,便以龙亢做了郡望。” “至汉时,桓家后人桓荣刻苦自励,后成一代名儒,得光武帝赏识,官至太子少傅。后,太子登基,便是明帝。明帝对这位老师很是尊敬,封其为关内侯,而桓氏一族,也自此发迹。” 桓崇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凝了一凝,却是没有做声。 无忧瞧他一眼,继续道,“桓家自此承袭桓君候之家业,历代研究经学。汉魏以来,世为帝王之师。” “桓郎君,至此...我说得,可都对否?” 桓崇心中动了一动,他停顿片刻,道,“你一个小女郎,究竟从哪儿得知的这些消息?” 无忧嘴唇一弯,微笑道,“我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来我所说的,并没有错。” 桓崇嗤笑一声,手指轻轻扣了扣船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世家大族,又能撑过几代?若能存续三代以上,便是极为了不起了。” 桓家治经学典,桓崇所引用的,便是《孟子》中的一句话。 “我知道的。”无忧的瞳心湛了湛,她略一垂目,道,“但...我的疑问并不在这里...” 桓崇心中一跳,只见她缓缓抬眼,直视过来,“魏与晋,相距并不很远。可我觉得奇怪,为何这样一个大族,在魏之时尚算繁茂,有晋以来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各种典籍中也找不到留存过的痕迹?” “甚至南渡之后,桓家寥落,后嗣只余郎君一人?沦落到给人打渔维生?” “郎君,无忧心中有惑,还望郎君详加解答。” ... ... 无忧的话音刚落,桓崇的脸色“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极为难看。 只见他的唇角向下紧抿,一双眸子也是瞬息变色,其中暖意尽退,徒留一片冰寒。 他翻脸的速度如此之快,无忧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中也跟着打了个突,仿佛方才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同她顽闹做一团的那个人,只是她的错觉。 桓崇依旧注视着她,可是他的目光,从十分温情变成了十分冷漠。 再一开口,他的声音既涩又冷,“你查到了什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被他这样望着,无忧连一丝笑意都维持不住了。 她咬了咬唇,道,“我查到,自晋以来的记录中,除了令尊,再没有一个桓姓之人。” 说着,她又使劲地摇了摇头,“除此之外,我也再不知道别的了。” 桓崇定定地瞧着她。片刻后,他微微向前探身,漆黑眼眸阴沉而压抑。 对上他的视线,无忧红润的小脸立时变得一片苍白。就在她以为他要震怒的时候,桓崇却慢慢地靠坐回了原位。 他仰起头,闭着眼睛,沐浴着明媚的阳光。 可眉心那处,分明已是皱成一团。 他退去了,无忧这才慢慢将手捣在胸口,却见那人沉沉呼出几口气后,起身道,“曹娘子的确与众不同。此等陈年旧事,竟也能被你挖个底朝天。” 说着,他一甩衣袍,站回船尾,不冷不热道,“晚了,我送曹娘子回去。” 那人背过身去,仿佛又变回了一株挺拔的玉树。 只有手中一摇一摇的桨橹,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 ... 他不瞧自己,无忧却一直瞧着他。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副样子,冰冷又危险,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着他的时间越久,无忧心中越是委屈,最后大眼睛一眨,竟是涌上了一层委屈的泪花。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一件玩器。 不管她乐意与否,只要他高兴的时候,便过来放肆地撩拨她;可他若是心中厌烦,别说是个笑容了,他就连一个字都懒得同她说。 而且...若不是他说要娶她,她怎么可能会问他的家世嘛! 委屈、着恼...过后,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 罢了!这种没心肝的人,她再去看,又能如何?! 就算将他盯穿,这人也不会再平白长出一副心肝来! 无忧转了转眼睛,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使劲将那几滴眼泪逼回了眼眶之中。 眼酸、鼻子也酸,她猛地转过头去,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 ... 桓崇的情绪简直糟糕透了,甚至,可说是心烦意乱。 若她是他的敌手,那么他早就输得连命都没了。 就是当初跨马直至襄阳城下,面对着城墙上张弓待发的万千箭矢,桓崇也没有这般狼狈不堪过。 她要问什么都行...可她想探究之事,偏偏是他想掩埋之事。 他的家世,始终是他心中的一处禁区,是他自出生起便背负的枷锁。 唯有这件事,还有他那阴暗的意图,是他不欲让她知道的。 然而,当她那小嘴一张,直接道出疑惑的时候,他胸中那团火焰还是立时就窜起了数丈高。 隔了好久,在他微微扯开衣襟,吹了顷刻湖风后,他才将心绪勉强平复下来。 这时,他竖起的耳朵里,却听到背后那小女郎吸鼻子的声音。 那声音很浅、很淡,听来却不乏伤心。 ... ... 她没有说话,只是吸了两下鼻子。 喉中隐约呜咽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些许低低的鼻音。 桓崇心中一惊,他犹豫再三,还是回首向她望了过去。 红衣的小仙子,正安静地侧坐在旁,一动不动。 她一手抚着胸口,长发披拂,模样乖巧,小小的红唇还是微微翘着的。 可那秀气的鼻尖和眼圈,却泛着些可疑的红,在玉白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一时间,血液从他的四肢一下全冲进了他的心脏,桓崇的心音大动,竟如擂鼓。 她是...哭了吗?! 曹家无忧,最是狡黠爱笑。 第29节 她怎会哭泣,又怎能哭泣?! 此刻,一向自负的桓崇对着她,竟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歉疚来。 小女郎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洞察敏锐、好奇旺盛而已,他又何至于待她这般苛刻?! 而他一旦发起怒来,便是凶神恶煞。方才那时,她一定是被自己吓坏了... 小舟划得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桓崇沉默了片刻,他忽而低声开口道,“曹家无忧,你别难过...” ... ... 小女郎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得话,她像个木木的小玉人似的,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甚至连个眼角风,她都没向他扫来一个。 桓崇挫败地低下头去,他搓了搓牙花,顿了顿后,终是道了一句,“...是我不好。” 致歉不难,难得只是之前心中的那道坎。 桓崇望着她,却见小女郎的眼睛,这时才轻轻眨了一眨。 隔了好半晌,她小嘴一张,冷声道,“郎君无有不好。古人云,‘交浅而言深者,愚也。’是我不好,是我蠢到要和郎君攀交情,才会惹得郎君这般不快。” 桓崇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 ... 后半段的回程里,无忧不去看桓崇,桓崇的眼光却尽在她的身上。 无忧被他黏腻的眼神瞧得厌烦,于是干脆转过身去。 可就算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人的视线却还是流连在她的身上,没有一刻移开过。 眼见着河岸就在对面,连云娘的身影都能望个影影绰绰了。 桓崇将手中之桨划得愈发慢了些,他想了想,又道,“今日之事,终是我之过。还望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眼见着上岸就能甩开他了,无忧再没什么可顾忌的。 她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像话家常似的道,“我曾见吴郡农人养驴的情景。若是那驴子不听话,他们就会先拿藤条使劲地抽,等把它们抽疼了,性子都磨下去了,再喂给它们甜枣吃。据说,这样调丨教出来的牲畜会更听话。” 桓崇怔愣一下,却听她一语至此,突转讥讽,一字一句道,“桓郎君不愧是落魄世家出身,说话亦是深谙农人之道。先狠狠地给无忧一个巴掌,这时候又来伏低做小...” 她眼睛再一转,言辞直切要害,“我真不明白了,郎君是单纯地想让我忘记方才的事呢?” “还是...郎君此时此刻,仍存了一颗求娶之心?” ... ... 你不是驴子,就算是驴子,也是驴群中最好看的那只。 桓崇瞧了她一眼,在心中默默回道。 无忧见他眼神古怪,“哼”了一声,刚要转头。 却听那梗了片刻的人,艰难开口,“女郎所言伟丈夫、英雄者,亦需时间的磨炼。若女郎信我,我定会以此身向女郎证明。” 搞了半天,原来还是存了颗求娶之心啊… 无忧唇角弯弯,突地笑出声来,“郎君,算了罢!” 只见她微微歪头,像琢磨他这个人似的,“证明什么的...也就不必了。反正郎君家世低微,另有隐情,非我良人。” 见桓崇的眼睛被她刺得闪了闪,她再伸出一根玉白的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小脸,“不过...” “如郎君所言,对无忧一直抱持了一片真心。那么,待我新寡后,郎君若仍未成婚,倒可上门求娶。” 说着,她那只精精巧巧的小下巴朝着他扬了起来,“兴许那时,我会再考虑一二。” ———————————————— 日月如梭,时光飞逝,才一眨眼的功夫,两年便过去了。 可无忧每每一想到当日的场景,心中便是无比的畅快。 因为,桓崇那厮是被她给生生气跑的。 那日,她刚将一番话说完,便见那人稍霁的面色再度转为铁青。他不仅没再厚着脸皮说过一句关于求娶的话,甚至刚一上岸,他连招呼都几乎忘了同云娘打,便失魂落魄地奔着自己的坐骑而去。 只在临走之前、甩马鞭时,他回头向自己望了最后一眼。 无忧才不稀罕让他瞧,她将嘴一撇,给他回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后一提裙子,转身就进了房中。 只许他有气性,她便没有吗?! 若真要比气人...她也不差么~ 无忧由衷地为自己生出了一种自豪之感。 ... ... 县主年纪虽小,与那桓郎君毕竟是孤男寡女。 云娘在岸上担心得走来走去,乍一见自家县主回来时披头散发,她登时便被唬了一惊。 可后来听无忧愤愤道,两人在湖上泛舟的时候,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吵了一架。她在同桓郎君理论时,学经学先生那般使劲地晃着脑袋,将其中一侧的发苞给晃开了。 所以,是她自己,索性把两侧的头发都放了下来。 县主越说越气,最后连一张小脸都气得圆鼓鼓的。 云娘当即表示理解,为了让无忧消气,她还好生宽慰了自家县主一番,“一瞧那郎君,就是个脾性不好的,也不知庾君候怎收了这么个人当义子...” 她一面给无忧梳理长发,一面道,“总之,我们应尽的地主之谊都尽了。往后,再不同他来往就是了!” 无忧对此深以为然,她用力点了点头,不妨一把头发还在云娘手中攥着,她这么一动,便被那犀角梳子给扯下了几根长长的发丝。 ... ... 再后来,阿父阿母回来了。 得知那人来了,并和她一同吃了饭、泛了舟,阿父和阿母都很不高兴。 不高兴归不高兴,阿父还是将那人留下的信件拆了开,发现里面是庾亮留下的一封手书拜帖。 庾亮与阿父有故旧,又好谈玄,刚好扬州军在吴郡练兵,他便留书相约,说是日后得了空会亲来庄子拜访。 无忧得知这个消息时,还在心中担忧了一阵子。 庾亮若来,那人定会跟着同来。她刚和那人撕破脸皮,日后再遇上,情状之尴尬,可想而知。 不过幸好扬州地盘大,身为州郡刺史一职,庾亮事务繁重。在此之后,听说扬州军再有调遣,他们没过多久便离了吴郡。因此,无论庾亮也好,桓崇也好,都没来过一回。 故而,无忧便随着父母,在吴郡度过最是平静祥和的两年。 她只偶尔和杜陵阳传传书,偶尔收到些陛下送来的吃食和小玩意,再偶尔和阿父阿母出门会友、游山玩水。 无忧的日子,一天天过得逍遥得很。 可吴郡这里终归别庄,无忧年岁大了,他们终究还是要回建康去的。 ... ... 南渡以来,江左先后爆发了王敦之乱、苏峻之乱。 晋祚磕磕绊绊,多有不稳。 而这一年,在西面的江州又发生了一场叛变。 江州守将郭默与江州刺史刘胤向有积怨。是年,郭默父子终于袭杀了刘胤,携同党反叛。 江州处于荆州、扬州之间,其治所江州城正位于长江中段,恰好在建康的上游。郭默父子手扼长江航道,若兵力朝发,旦夕便可至于建康。 就在此危机四伏的情势下,王导欲对其招安,而陶侃、庾亮两人则分别从荆、扬进军,联手共进,合力夹击。 郭默不敌,向北叛逃,路上被联军中的一支队伍奇袭。其子当场毙命,郭默本人则被生擒。 一场持续数月的叛乱,至此,方于年前终止。 皇帝司马衍最恨叛乱,他幼时曾历经苏峻之乱,并在苏峻带兵入建康后失了母亲。 既平了叛,皇帝龙心大悦。刚好军士回朝、元日将至,因此司马衍决定,今年建康宫中的元会盛典,办得要比以往再隆重些,以嘉奖平叛中立功的将士们。 同时,他也给吴郡的姑父一家发了请柬,邀请曹统、临海公主,以及无忧三人,一同参加这次的元日盛会。 于是,在皇帝表兄的极力邀约下,无忧在这一年的冬天,随阿父阿母一道回了建康。 ... ... 曹统疏懒惯了,他接了司马衍的留书,也还是不紧不慢地,该访友访友,该论道论道。 被他这么一拖,等曹家三口从吴郡归来的时候,已至年节不远了。归家后,临海公主再指挥仆役布置一番,忙活了没几天,便到了元日。 元者始也,旦者晨也。 元旦之日占着岁之元、月之元、日之元,又称“三元”。 一元复始,万象而更新。 也因此,元日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节日。 每年今日,晋廷各级朝廷都要举办元会盛典,盛典从夜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日出,期间张布宴席,歌舞不歇。其中宫中的庆典规模尤为盛大,届时燃起燎火,华灯齐放,君臣同聚一堂,同贺新春,共迎红日东升。 ... ... 相比临海公主,无忧性子中烂漫随性的一面,与曹统更为相像。 午睡刚醒没多久,无忧正和阿父坐而对弈,临海公主便将他们父女二人的棋局搅合散了。她牵着女儿的手,把无忧直接拉回了房中,再按到梳妆台前,让云娘给女儿梳头打扮。 无忧正不明所以,却见阿母伸手指点,挥斥方遒,“云娘,给无忧梳个分肖髻,再配上我那对锦红赤玉簪。” “阿母,宴席晚上才开始,眼看着我下一步,就能把阿父那一路给封住了!你急什么嘛~”临海公主在家中一向强势,无忧争不过她,只好对着镜子里阿母的脸弱弱地抱怨道。 女儿长大了,可一些小动作上还带了小女儿家独有的娇气。临海公主伸出两指,不客气地在女儿微鼓的脸蛋上捏了两下,道,“棋就放在那儿,什么时候都能下。” “可今天是元日,怎么说我也是陛下的姑母,哪儿能像你阿父那般放浪形骸?!咱们不管你阿父,他晚间爱和哪位“名士”聊天闲扯,那都随便他!” 无忧狐疑地瞧瞧阿母,却听她笑道,“等一会儿快到申时,阿母就带你入宫。咱们早点走,不和外头的那帮人在一处挤。” 说着,临海公主从一旁的婢女手中取来新做得罗裙新衣,递到无忧眼前,“瞧瞧!阿母都给你安排好了,今天就穿这套!无忧你说,这裙子好看不好看?” 在吴郡的生活,确是省心极了。 若只有临海公主与曹统夫妻二人,那么说是神仙过得日子,也不为过。 第30节 可惜,她还有一个年龄渐长的女儿。 无忧在去年十三岁的生日那天,正式来了癸水。虽未至及笄之年,但来了癸水,就算半个成年女郎了,自此之后,无忧的小身子便如嫩柳抽条,不止个头长了不少,前后身段也起了变化,那清新袅娜之感,一日胜似一日。 吾家娇女初长成,临海公主万分欣慰。 可与此同时,她又发现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问题。 吴郡虽繁华,终难与建康相比。女儿的性子本就与自家夫君多几分相像,此处没了管束,父女两人就像脱了猎人囚笼的猴子,天天想尽各种招数,在各处可劲儿地折腾。 临海公主想了无数办法,偏偏女儿一不喜女红、二不喜庖厨。她就喜欢整日和她阿父呆在一处,而且什么斯文的不学,尽去学什么名士风度、不拘小节。 甚至她有次偶见,竟发现自家女儿学着夫君模样,光着脚丫,披着头发,手里捏着一卷书,站在地上大声地吟诵。吟罢,还去学他们那些男子的袍袖翻鹤舞。 而她那夫君倒好,坐在一旁先是不住拊掌叫好,而后居然和女儿一道,跟着下地,将自己的两只袍袖也翻成了一朵花。 素来暴脾气的临海公主,简直要被这父女俩气得没脾气! 她当下就打定主意,务必要带着女儿离开吴郡。 因此,纵使她并不十分喜欢司马衍,在收了小皇帝的请柬后,她还是做出万分欣喜的模样,急急催促夫君,让一家人赶快回去建康。 她着实担心,若是再放任娇娇的女儿跟夫君混下去,再过个没几年,她的女儿可就要变成个疯疯癫癫的名士了 ...到时候可还怎么嫁人呐! 所以,她一定要努力把女儿往正途上引,少让自家夫君带她去学些什么有的没的! ... ... 阿母笑眯眯的,神色和悦极了,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无忧就是觉得她有些怪。 临海公主见女儿清亮的眼光只放在自己身上,不由有些着急,她再向女儿一笑,向那衣服示意道,“无忧尽看阿母做什么,你瞧瞧这裙子!” 无忧眨眨眼,笑道,“自然是阿母今日格外好看,我才看得呀!” 自家女儿不止生得好看,那张小嘴也像抹了蜜一般甜。临海公主骄傲极了。 将阿母哄开心了,无忧这才往她手中的衣裳看去,只见那裙子上配宽衫,广袖潇洒,色泽银红,很是喜庆;曳地的留仙裙长裾飘飘,折褶细密,软银织料里还掺了一根根的金线,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刚好头发梳好了,临海公主兴致勃勃,更是亲自出手给女儿换上裙子。 裙子换好,周围的婢女们又是发了一通感慨。 至于最后的上妆...女儿容貌之盛,比之临海公主自己,更像她的生母羊皇后。无忧的唇不点则红,眉不画而翠,白皙的肤色又随了夫君,好像一团莹莹的白玉,若是敷了脂粉,反是显不出她的好气色。 临海公主左看右看,只觉得眼前的女儿乖乖巧巧,大大的眼睛黑如点漆,神色无辜,格外招人喜欢。若不是她自己已经上好了妆,此刻非要在女儿的小脸上亲一口不可。 云娘笑道,“公主,县主这一身的气度,真是...真是...神女下凡啊!” 临海公主一笑,她再望了望无忧的眉心,思忖下,又道,“云娘,我平日里用得花钿呢?翻出那个荷花形的来,帮我给无忧贴上。” ———————————————— 女眷这边由临海公主打头,侍婢们将无忧围在中央化妆打扮,女子们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气氛热火朝天。 而曹统在那边独对松竹,他刚拂了两下古琴,琴声一滞,四弦乍然崩开。 崩弦不吉,且崩掉的四弦,还是主万物成美的“事”弦。 曹统轻轻抚了抚那根断掉的丝弦,他将琴往边上一放,径直去寻了妻女。 还没进屋,就听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吵嚷的动静。曹统皱了皱眉,他甫一掀开帘子,探个头进去,待瞧见妆台前盛装的女儿,便是吃了一惊。 临海公主朝他得意一笑,她牵起无忧的小手,走到自家夫君面前,“怎地不说话?” “还傻了不成?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来了?!” 曹统的眉头一展,而后皱得却更紧了。 女儿生得不美,他愁;女儿生得太美,他也发愁。 他可还清楚记得,当日那些个士族子弟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瞧着自家女儿的。 曹统瞧了妻子一眼,迟疑道,“这...就一个元日会,你这把无忧打扮得也太过了...” 孰料临海公主听完,那上挑的眼睛便向自己横了过来,“曹统,我养得是个女儿,可不是个儿子!再说,今日热闹,莫说女眷,就你们一个个的男子大丈夫,谁又不是做盛装打扮?!” 魏晋以来,男子熏衣剃面、敷粉施朱,比比皆是。 是以,临海公主所云,确是事实不假。 妻子眼风一扫,曹统苦笑一声,立马噤声。 临海公主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笑过后,又伸手给他整了整衣襟,“今天我不管你,你也少来操心我们母女。等一会儿我就带着无忧出门去,晚间你自来寻我们。只有一点,你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管你遇上谁,酒不行多喝!” 没等她说完,曹统便回握住了她给自己整衣襟的小手。他点了点头,再望了女儿一眼,向妻子道,“我晚些时候过去,你...可一定看好无忧!” “哎呦,曹夫子!就别唠叨了,快走吧快走吧!”临海公主作怪似地娇嗔一句,她朝夫君随意挥了挥手,再没空搭理他。 ... ... 随阿母到建康宫的时候,才过了申时二刻。 冬日的天黑得早,无忧刚一下车,便见西面的天空中散着道道的红霞,日落西山,景色壮美。 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感到,原来这么快,一年便又过去了...而她自己,等到今年生日再过,也会长成一名及笄的少女。 ...也许再过两三年,要向陶家姊姊那般嫁人了,也说不定。 只不知,到时候她又会嫁给谁… 没等无忧再做深想,跟在后面下车的临海公主便牵起了女儿的手,带着她进了宫中。 ... ... 无忧已经许久未曾踏足建康宫了。 这一路上,只见宫中处处都布置着华美的年节装饰,因为晚间不久便是盛会,一道上遇见的宫人们都是脚下不停、忙忙碌碌地四处来去。 过不一会儿,引路的那名内侍便把她们带到了司马衍的书房。短暂地交接通报一声后,一名内侍将帘子打起,请临海公主母女二人进了屋中。 与室外的张灯结彩不同,此处书房布置清雅。刚一进屋,无忧便闻到了香炉中焚烧的淡淡檀香气。 绕过屏风,正中书案后端坐一人。无忧尚不及细看,便见身前的母亲向那人见礼,她也赶忙随着母亲的动作,恭敬见礼。 却听那人欣悦笑道,“姑母!...无忧,你们快起!” 这是司马衍的声音。 两年没听过他讲话,无忧只觉得他的音色似乎变了些,听着比过去要沉。 可不变的,是其中蕴含得熟悉之感。 无忧慢慢起了身,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像求证似的,抬起眼睛,向案后那人望去。 她的目光,才刚刚落在司马衍的衣袍上,那人便“腾”得一下站起身来。 因为起得太急,她甚至听到他的大腿撞在书案上,发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 无忧眨了眨眼,唇角忽地高高翘起,“噗嗤”一下便笑出声来。 ... ... 司马衍这下撞得结实,他疼得在心中直咧嘴。 可若疼上这么一下,就能把她给盼回来,他却觉得,天底下实在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 无忧离了建康整整两年,他曾无数次在心中幻想她的模样。 可再多的幻想,也敌不过实实在在看到她时来得那种震撼! 她长大了,并且比他想象中,要美得多得多! ... ... 无忧笑声方止,临海公主便向女儿使了个眼色。无忧立马低下头去,乖巧做恭谨状。 就听姑侄之间简短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临海公主便要带女儿告辞了。 司马衍对这位洛阳来得姑母向来敬重,临走时,他步步相送,并亲手为姑母和表妹打起了帘子。 临海公主先跨了出去,就在无忧跨出房门的那刻,司马衍蓦地开口了。 他看着身前那垂头不语的女郎,轻声道,“无忧,今晚盛宴,只当家宴即可。席间不必拘束。” 无忧脚步一顿,默了默,她终于侧头对他微笑一下,说了再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多谢陛下,无忧晓得了。” 笑容灿烂,更胜往昔。 裙摆一动,心心念念的佳人便与他擦身而过。 司马衍望着无忧的背影,连帘子都忘了放下。 ... ... 会场上早来的这拨人,几乎都是如临海公主这般、携女同来的贵妇人。 无忧跟着阿母转了两圈,遇上人便随口应承几句,她生得好,头脑又伶俐,且模样装得十分乖顺,轻轻松松便得到了一致的赞许。 可她却觉得无趣极了。 就在无忧把《高祖功臣侯者年表》默背到第三遍的时候,忽听一个惊诧的声音在自己身前响起,“无忧?!” 无忧抬起头,一见眼前那人,她那大眼睛一弯,立刻笑了出来,“杜姊姊?!” 临海公主知道她们俩一向交好,因此她放开女儿,让她和杜家的小女郎去一边顽笑。 得了阿母的首肯,无忧像只快活的小鸟似的,她拉着杜陵阳的手,便带她跑到了宴会旁一处稍偏的角落。 杜陵阳惊喜道,“今年的盛会最是特殊,陛下还亲笔给我的祖父写了请柬呢~来之前我就想,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见到你...” “无忧,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无忧笑道,“就这几天。”说着,她往杜陵阳的身上蹭了蹭,亲亲热热道,“杜姊姊,你身上好香!无忧好想你呀!” 杜陵阳可没无忧这么大的胆子,纵然此处来往的人并不多,她的脸还是一下就红透了。 她低声叱道,“无忧!都快及笄的女郎了,怎么还像个小娃娃似的?!” 无忧嘟嘟唇,“哼”了一声,道,“杜姊姊,无忧生气了。才两年不见,你就不喜欢我了!” 说着,她偷偷在杜陵阳的纤腰处呵了几下痒,又装出凶巴巴的口气道,“快说,是哪个小妖精把我杜姊姊的魂儿给勾走了?!” 杜陵阳被她呵得弯下腰直发笑。等听清无忧的问话,她的笑声乍然止息,脑海中竟瞬间浮想起司马衍的模样。 第31节 她与无忧,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无忧就像她的小妹妹一样,天真顽皮,活泼可爱,她一直都很喜欢她。 可是,她同样认识了陛下很多年。 一直以来,她也默默地爱着陛下。 而爱,总是比喜欢要更进一层,不是么? 无忧,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你若是能一直住在吴郡,该有多好?! 只一瞬间,杜陵阳的眼帘就黯然地垂了下来,她强做笑语,轻声道,“无忧又胡说,哪儿来得小妖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的小可爱们会统一发送红包,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感谢在2020-02-19 00:23:18~2020-02-20 20: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老丈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杜陵阳的异样。 杜姊姊的心肠生得柔软, 性情又如水般温淡。换言之, 在无忧看来, 就是心思很好猜。 只见她这么垂眼一笑,说到“小妖精”三个字的时候, 秀美的脸上突地就显出了寥落郁郁之情。 郁郁之情?!难不成... 无忧“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双眉一蹙,小脸上立时端出极为凝重的神情,“杜姊姊,难道我不在的日子里,竟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 她想了想,再一把握住了杜陵阳的手,道,“那人是谁?王蔓然和她的爪牙吗?!” 杜陵阳疑惑地抬起眼帘, 却见无忧的小脸气鼓鼓的,眼神里的目光也是格外的关切。 先是怔了一怔,她的内心随之软成了一团。 却见杜陵阳轻咳一声, 以袖掩唇, 却掩不住脸上那温柔的笑意, 以及双颊上飞起的两片红云, “无忧,没人会欺负我的...” 她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微笑,看来古怪极了。 无忧呆呆地张开小嘴, 突然间她心思一动,瞬间明白过来。 杜姊姊哪里是被人欺负...她这又甜又涩又害羞的模样,分明就是诗文中说得“害相思”嘛... 看来, 在杜姊姊的心中,是真的藏了个小妖精。 只不过,那小妖精不是女儿身,却是个男人大丈夫~ ... ... 无忧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她心中好奇极了。 此时,若对面换个人,无忧肯定就要迫不及待地追问“所思为谁”了。 可,杜姊姊不行! 杜姊姊怕羞得很,就是现在不问,她的脸上都起了一片绯红;若是问了,无忧怕她脸上再度升温,热烫得能把鸡子都给煮熟了。 于是,无忧笑眯眯地歪头,待欣赏了半晌美人含羞的娇态,她突然凑过脸去,道,“对啦杜姊姊,我在吴郡的时候,听说这两年建康城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譬如,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重九那时见过的陶家姊姊?我听说,她已经嫁给那王家二郎了!” 杜陵阳微微颔首,她回忆道,“是呢。我虽没能亲自去现场,但是王家为了娶那陶娘子,真真花了不少心力和财力。到了嫁娶那天,建康城里几乎万人空巷。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大家都想要瞧一瞧那王家娶妇,陶家嫁女的排场。”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王恬也好,陶亿也好,在这桩婚姻中都不只代表了他们自己,而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王家和陶家。 他们的婚礼,即是王导与陶侃的结盟。 如此,还能不隆重吗?! 无忧望着杜陵阳,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面不改色道,“杜姊姊,那你有没有想嫁的人呀?” 杜陵阳面上的羞怯刚才消去,听了无忧的话,她那细弱的粉颈又垂了下去,“无忧...你做什么问这个?” “哎呀,我就随便问问嘛~” 无忧笑道,“都说天下才俊在建康,不知道杜姊姊可有中意哪一个?” 杜陵阳踌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道,“想不想,又能怎样...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连陶娘子那般的家世,都只能听从父母之命。” 再一想到高高在上的那人,杜陵阳的情绪更加低落,“我...只怕更是如此吧...” 套话未成,反而惹得杜陵阳越发伤感起来。 看来杜姊姊心仪的那个男子,在身份地位上比杜家高出不少啊。 恰在此刻,杜陵阳咬了咬唇,眼睛水汪汪的便望了过来,“无忧,你一向比我有主见。不知道,你心中有没有瞧得上的人选呢?” ... ... 瞧得上的人选? 无忧嘟了嘟唇。 不知为何,她首先想到的竟是那人的身影。 那人会一步步地将她背下山,会亲手喂她喝水,给她摇橹...可每到最后,他又会一次次地惹她生气。 无忧“哼哼”了两声,她一仰头,便露出极为骄傲的神色,“我只知道有人想娶我...不过,我谁也不嫁!” 无忧的姿容,在此刻是无比的睥睨。 可杜陵阳竟不知不觉间长出了一口气,连带着面色也平静了不少。 无忧却没注意到,她狡黠一笑,语气认真,“不然,以后我扮做男子,等杜姊姊及笄了,便嫁给我吧!” 说着,她掰着手指比出个一、二、三来,“我和杜姊姊知根知底,我家世清白又简单,我阿父阿母又都喜欢你。所以,不管论人品还是论门第,杜姊姊嫁到我们家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无忧最是擅长一本正经地扯胡话,杜陵阳才听了两句,便笑出声来,“曹娘子,我是服了你了!” 无忧听了她的笑声,倒还一径地演了起来。 只见她皱了皱眉,再一清喉咙,刻意压低声线做了个拱手礼,“杜娘子错了。我不是什么曹娘子,我是曹郎君!” 话刚说完,两个小女郎便笑作一团。 ... ...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黑,宫中华灯初上,来人更是络绎不绝。 无忧正绘声绘色地同杜陵阳聊着吴郡的趣事见闻,只听这时,殿门处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遂一面说着,一面好奇地向那处一瞥,却见人群中,有一对年轻夫妻跨进了殿门。 无忧眼尖,她刚朝那女子的身上望过去,便忽地定住了,“杜姊姊,你瞧!那边进来的...不正是陶家姊姊吗?!” 论女子的身段之美,无忧只佩服陶亿一个人。 实是因为上次的见面,无论是礼数风度,还是身材风韵,长成的陶娘子给年幼的豆丁无忧带来了太大的冲击。 却见这回赴会,陶亿和她一般,穿了一身广袖罗裙。可远远望去,嫁人后的陶娘子,那一身的风姿似乎更加丰熟诱人。尤其,她的面上一直保持着三分浅淡的笑意,瞧着便是极得体,极有涵养。 还有...陶娘子的前胸,好像比两年前见面时,更大了一圈... 无忧本来以为自己这两年吃好喝好,胸前的规模已经同过去今非昔比,甚至...或可与陶娘子一敌。 不料真正和陶娘子一比,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还差得远着。 她不由懊恼地呜咽一声。 正在这时,旁边的杜陵阳开口感叹道,“无忧你瞧!王郎君和陶娘子,还真是举案齐眉的典范呀!” 无忧“诶”了一声,赶忙望去。 却见那两人落座之时,许是地上的坐垫铺得不够平整,陶亿先伸手将王恬的那处坐垫拉了拉,而后王恬坐下,再向退开落座的陶亿回以一礼。 夫妻之间,极有礼法,便是有温情,也似极淡。 “身为女子,若能嫁得这样的夫君,可也算一生之幸了...”杜陵阳语气歆羡,不由有感而发。 无忧挑了挑眉,她望着那对人皆称赞的璧人,却是不置可否。 ... ... 距离元会盛典开始的夜半时分,还有近一两个时辰。 杜陵阳的身子羸弱,方才无忧为图说话便利,带她坐得位置偏了一些。 穿堂的夜风一来,却见杜陵阳将身子一缩,忽地打了个喷嚏。 无忧担心她生病,赶忙又将她带回了阿母身边休息。不一会儿,就见杜陵阳趴在杜夫人的腿上,竟是混混沉沉地睡着了。 阿父不在,长袖善舞的阿母又被那群贵妇人围在中央,无忧强打精神,听了听她们的谈话。没一会儿工夫,两只耳朵里就钻进去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什么螺黛画眉色好啦,谁家的新妇又怀上啦...没完没了,尽是这样的消息,听得她厌烦极了。 于是乎,临到中途,她赶忙寻了个由头,出来正殿的后门透透气。 比之车水马龙的殿前,殿后明显要清净得多。 无忧下了台阶,再向远处走了几步。待深深吸了几口清冽的空气,她鼻尖翕动,蓦地嗅到了其中浮动的暗香。 香气清浅,那是独属黄梅的味道。 与中原的晋国皇帝不同,南渡以来,元、明二代皆雅好文艺,好名士风采。 司马衍的父亲晋明帝,更是甫一登基,便在太子西塘做了各处布置,将此一处装点了四时之景,春有桃,夏有荷,秋有菊,冬有梅。 此时正值冬日,西塘边上的黄梅应恰是盛放之机罢。 就算入不得园子,离远了观赏一番,也是好的。 无忧心随意动,脚下一转,便往那边行去。 第32节 ... ... 出了大殿不远,再绕过一处回廊,鼻尖的香气越发浓郁。 眼见着那蜜蜡一般的梅树就在前方不远处,无忧脚步一顿,忽见路旁摇摇晃晃地,撞出了一个黑影。 无忧吓了一跳,她灵机一动,向旁一侧。那人的力道一下没收住,就在即将摔在地上的时候,那人将四肢屈起,最后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无忧定睛一瞧,才见地上那人,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面带薄红,身上散发着极浓烈的酒臭气,眼见道路两旁积雪未化,他却身着单衣,坦胸敞怀,全无礼数。 然后,就听那人嘴上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一抬眼便瞪向了无忧。 可刚这么一瞧,便让他立刻住了嘴,丢了魂。 夜风习习,回廊上张挂的灯火摇曳,就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站了一位无双的玲珑美人。 那美人见他倒地狼狈,小嘴一撇,神色轻蔑地嗤笑出声,那笑音脆得仿佛能掐出汁来。 那人不由“嘿嘿”摸头傻笑了两声,道,“美...美人!” ... ... 这是哪里来的憨货?! 无忧嘲笑一声,将裙子一转,便要离去。却见那人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道,“美...美人别走!” 这人方才那下跌得不轻,无忧本以为一时之间,他在地上是动不得的。不料他竟直接暴起,将自己骇了一跳。 只见他脸上发红,此时眼白处竟也泛起了红。 而脚下虽是不稳,他却是坚定地向着无忧的方向走来,一边还在口中喃喃道,“...美人!” 这人精神恍惚,绝不只是饮酒那么简单...恐怕,在这之前,他还服了大量的五石散! 无忧吓得高喊一声,她一转身,双手将裙摆提起,只拼命地往前跑。中间连一只鞋子掉了,也无暇去捡。 她在前跑,那人便在后面穷追不舍。 无忧腰间那道长长的束带飞舞,就在身后那人将将要将束带抓住的时候,前方的梅林中突地又闪出了一人。 无忧不及躲闪,反是被前面这人的手臂轻轻一带,转过一个圈后,“噗”地投进了他的怀里。 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他们俩是一伙儿的?! 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快停了。 无忧扭了扭身,就在她挣扎得越发奋力之时,耳畔却传来了那人的低低的说话声,“曹家无忧,是我!” 第32章 曹家只有一名女郎。 故而, 旁人同无忧相交, 要么是以家世为尊, 呼她一声“曹女郎”;要么,像杜姊姊这般熟络的旧友, 都是直接亲昵地称她的小字。 可世上偏有这么一个人,和她的关系似远又近。 就连在称呼她的时候,他也会矛盾地把她的家世和小字安放在一处。 一句“曹家无忧”...叫得倒是顺溜! ... ... 不过,此刻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忧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时间,她连挣扎也忘记了,只顾着呆呆仰头,去瞧那个将她揽在怀中的男子。 此处是梅林边缘,光线不盛。夜风一吹, 昏黄的灯光轻轻摇晃,照在那人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四目相交, 无忧甚至在他幽黑的眼睛里, 也发现了那点点摇晃的火光。 有他在, 她方安下心来...无论如何, 这人是值得信任的。 无忧蠕动了一下唇瓣,想向他求助。 可对上他那坠了火光的眸子,再一想到上次分开时她撂下的狠话, 她又尴尬得不知要如何开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人却蹙起了双眉,向前方瞧去。 她那才微微张开的小嘴, 又悻悻地闭了回去。 ... ... 无忧惴惴地瞧着他。 桓崇却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双手微一用力,将无忧的小脸压进了自己的怀里。 随后,他将身子一侧,便把她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恰在此时,那疯癫男子赶到了桓崇面前。 眼看着那绝色小佳人就要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不想半道上竟被这人凭空截了去,那男子气急败坏。只听他吁吁地喘出了几口粗气,便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贱奴!还我美人来!” 这人出口便骂得如此难听,可把无忧气坏了。 她那颗小脑袋,顿时不安分地从桓崇的胸口钻了出来。美人粉唇一启,开口便朝那人清脆地叱了句,“呸!不要脸!谁是...” 在吴郡这两年,无忧每日流连乡野,学了不少农人的粗语俚语。只可惜她是“贵女”,此等乡间俗俚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 就在她打算趁机大展手脚,将那人骂个痛快的时候,桓崇忽地伸手抚在了她的脖颈上。 与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大相径庭,因为常年在外,桓崇的五根手指都是粗粝粝的,触感很不好。可他的手劲却用得很巧妙,无忧的后颈被他抚得既痒且柔,就在她双眼都跟着舒服地眯起来的时候,桓崇像抱狸奴似的,“噗”得一下又把她牢牢按回到自己的身上。 无忧不悦地扭了扭身子,却听他阴森森地开口道,“滚!” 桓崇的性子虽是霸道,但在外一向装得人模人样。 看来,这个憨货是真的将他惹怒了。 那人呆了一呆,即刻怒吼一声。 然而,就在他那双红彤彤的眼睛里清晰映出面前男子容貌的时候,这人像掉了下巴一般,把一张嘴巴张得老大。 半天后,他才回过神来似地,惊喜道,“这...居然又让我碰上了个美人!” ... ... “美人”两字一出,桓崇全身僵硬,身上也跟着冷了几度,连轻抚无忧后颈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无忧缩了缩脖子,悄咪咪地睁开了眼睛,不由往他的侧颜望去。 单论容貌,桓崇的脸蛋可是众皆公认的俊美。 想当初刚进荆州军时,军中有些老油条见这新来的小子面白若敷粉,眼亮如星辰,不禁都生了轻视之心。更有甚者,见陶侃对他颇为照顾,有次在私下,竟当着桓崇的面,嘲笑他“唇上无毛,貌若好女。” 不料,这唇红齿白的郎君年纪虽小,气性却大得很,发起狠来更是谁都不输,而且这小子悍不畏死,凶得像头狼崽子。 就为这一句戏语,他拼着自己身受重伤,也硬是年长自己数倍的那人打昏在地。 自起,桓崇的名声便传了开去。无论当面也好,背地也好,再没有谁,敢肆无忌惮地指摘他的容貌。 ... ... 无忧歪头瞧他,却见因着愤怒,他脖子上的青筋都兀地暴起了。 祸水既已东引,无忧看热闹的顽心却不死,她悄悄地又把一颗小脑袋转了过来。 玉树当庭而立,夜风吹,博带起,宛如神仙中人。 那疯癫男子见美男子不说话,他“嘿嘿”一笑,竟然伸出一只手来,直接往桓崇那如玉琢磨出的下巴上够去。 却见他一边动手动脚,嘴上还一边道,“美人...随了我吧!我...我是王家人!你若随了我,包管享一辈子的富贵...” 他这话刚说完,桓崇的脸色却比那庙里的泥塑还黑上一重。 偏偏无忧秉性难改,她双眼一弯,若非及时掩唇,险些被她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素来凶悍的“桓大鹅”,有朝一日竟会被这么个憨货占了便宜去?! ... ... 君子如玉,桓崇不是君子。 就在他的脸即将被那人触到的时候,桓崇出手如电,出腿亦如电。 两声钝响乍起,就听那自称“王家人”的男子大喊一声,而后身子痛苦地一弓,“噗通”一声跪倒地。 霎时间,那人的衣服上便透出了血迹,只他嘴上还不住地嘶嚎,“哎呦!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桓崇一脸嫌恶地甩了甩脚上的鞋子。随后,他抱着无忧飞身便退,仿佛摊在地上那高一声低一声不住呻丨吟的男子,就是一坨屠户摊前的烂肉。 那人受了伤,精神却是越发高亢了些,都退出了老远,无忧还能听到他在身后的不住高喊,“你...你等着!我定寻人来收拾了你!!” ... ... 解决了那人,桓崇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再微一偏头,刚好对上了怀中女郎盈盈的笑眼。 桓崇的目光凌厉,犹带方才出手时的狠辣。他方一看过来,无忧面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她忙收起笑意,立刻垂头做婉约状。可她的眼睛又太过灵动,显得不大安分。只见女郎左瞧右看,最后才向他一睐,小手再嫌弃地推了推他,小声道,“放开我。” 那一睐,含了七分嗔意、二分羞意、一分笑意,还似带了一丝丝绵绵的情意。 桓崇的心跳一顿,握着她细腰的双手一紧,又猛地一松。 方才在奔跑途中,无忧不慎掉了一只鞋。现在危机解除了,因为有桓崇的手臂做支撑,从方才起,她便只用单脚站着,另一只脚便踩在这只单脚的脚背上。 此刻他双手松得突然,她的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桓崇见她要倒,赶忙再去扶她,不料无忧藤蔓似的双臂一勾,却是直接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双唇相近,四目相对。 无忧的双颊“轰”得红个彻底! 这也太丢脸了,她恨不能把整个人埋进地缝中去...好像,好像...她舍不得他走,在对他投怀送抱一样! ... ... 桓崇却没空注意她的小心思,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无忧藏在裙子后的一双腿脚上。 第33节 只见他顿了一顿后,语气忽然转为急促,“你的脚...又受伤了?!” 无忧垂下眼帘,她的小嘴鼓了鼓,只含含糊糊地“哼哼”了两声。 桓崇登时皱紧了眉头。 他单手扶住女郎,另一手却是一下便将她那倾泻流光的软银裙掀了开来。 裙底,女郎双腿并立,一只着了白布袜的小脚丫正无措地蹭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万分羞窘。 桓崇惊讶地向她望去,无忧赶忙抓过那被他掀起的裙角,再狠狠地放了下去。 而后,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愤愤一抬,便向他狠狠地剜了过来,“桓崇,你做什么?!” 两年不见,她长大了许多,模样...也出落得越发诱人了。 可那愤愤然的神情,与记忆中那个能将他气到呕血的小女郎,一模一样。 方才被那纨绔调笑的恶心感,终于消了下去。 桓崇笑了。 “曹娘子怕什么?我要做什么,早就做了...再说,咱们又不是没做过?!” 她和这人,定是五行相克...要不然,怎会一见面就吵上一通! 无忧的眉毛一竖,叱道,“登徒子!什么做过没做过,我和你才没有半点干系!” 桓崇微微翘起嘴角,他的眸子暗了暗,低声道,“...兴许很快就有关系了。” 他的声音很轻,无忧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桓崇微微弯起了眼睛,却将怀中的美人揽得更紧了些,转而道,“方才跑得太急,把鞋子跑丢了?!” 无忧向他横去一眼,小嘴拖着长音,“是——,又怎样?!” 桓崇的唇角弯得更甚,他夸张的上下打量她一圈,又故作诧异道,“原来,曹娘子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无忧眼睛一转,笑道,“昔年魏武于赤壁败退时,地窄路险,中有泥泞,坎坷难行,不得已时连马都可弃了不要。我今日只掉了一只鞋,算得了什么?!” 桓崇应声笑道,“是、是...曹娘子步履匆匆,为逃脱奸人之手,只掉了一只鞋,的确算得上是好本事了!” 话里话外,分明还是拿她当做笑料! 无忧气得攥好小拳头,又想去打他,不料那人将身背了过去,在她的面前弯下身来,“上来!” 无忧愣了愣,扭头道,“你做什么!”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 桓崇却也不答,他双手一分,便把无忧的双腿分开,背上了身,“当然是去给你找鞋!” 他顿了顿,侧首道,“莫非女郎癖好奇特,想一路跳着回去?!” 两年不见,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还是那么让人生气。 无忧终于在他背上锤上了两拳,可身子软软一伏,还是不争气地趴到了他的背上。 算了,反正她也挣不过他...何况,又不是没被他背过... 而且,被人背着,总比自己跳着脚,要轻松多了… 可,无忧心思一转,又闷闷道,“桓崇,我已经长大了...” 前头那人听了,淡淡地“嗯”了一声。 无忧又道,“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那人极短暂地停了一停,却是一字一句道,“曹家无忧,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过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新鲜出炉的二更奉上(*^▽^*)~ 第33章 金蓓春寒, 枝比鹤胫。 偶有一阵风来, 地上有梅枝疏影、横斜摇摆, 又有暗香浮动、扑面拂来。 这处太子西塘,不愧是明帝生前的手笔, 纵使入了夜,景色亦是雅致非凡。 此时此刻,人间灯火,天上星河,交相辉映。 恍惚间,仿佛步入画中世界。 ... ... 同一个人,同样是背,这一回的感觉却和上一回大不相同。 小女郎的确长高了不少, 可她身姿窈窕,仿佛弱柳。 只将她往背上一揽,他便发觉, 女儿家这一身的娇肉还没有军中的一袋粮草重。 他不知道, 是不是她的聪明敏锐让她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她没有再问话。 但她的一双小手却是揪着他肩背上的衣裳, 以一种全然信任的姿势,将那张小脸贴在了他的颈根。 耳畔是她轻轻浅浅的呼吸,鼻尖再深深一嗅, 他竟觉得背后女郎身上传来的香气,比梅径道旁的花树还要沁脾。 肖想了好些年的小女郎,此刻就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 她不说话, 他就当她默认了自己的心意。 桓崇的腿筋一颤,竟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 ... ... 无忧的脸颊透着新桃的粉,熟杏的红。 这人看起来更成熟了些,不仅面上的棱角更分明,连这处背着她的后背,也比在蒋山那时要厚实多了... ...好像一块结实的肉垫,手感很好... 等等...她在想什么呐?! 无忧呆了一呆,她忙挺起身子,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滚烫的脸蛋。 那人脚下却突然顿了一顿,而后,他大口地吸了一口气。 ... ... 这人又怎么了? 无忧一怔,心思再转。 毕竟她现在还得靠着这人来背自己,态度上还是谄媚些比较好... 于是,她关切地探身过去,趴到了他的肩上,语气极为诚挚,“桓崇,你怎么啦?” 她那小脑袋一靠过来,那股扰人的清芬更是直往他的鼻子里钻,桓崇忙把脸歪向了另一侧。 无忧嘟了嘟唇。 她拉下身段来,对他嘘寒问暖,这人倒还摆起架子来了。 却见他一吸一呼,平稳下了呼吸,再状若无事般看向一侧的花树,道,“此处的梅香,很是好闻。” 无忧眼睛一转,唇角再一弯,却是攀了攀他的肩膀,在他的耳畔俏皮一笑,“难道武昌竟看不到这等黄梅吗?” 她一动,他的呼吸便又是一滞。 他们俩靠得太近了! 长大了的小女郎,连带着胸前那处也长了不少。她这么一动,身前那两团绵绵的软肉就不经意地在他背上一蹭,害得他背上的块垒筋肉也跟着悚然一跳。 他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自己的后背也竟这般敏感了?! 桓崇连一眼都没瞧向肩侧的女郎。 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重整步伐,淡淡道,“自然是有,尤其江夏滩边,生有一大片的野梅林,每逢冬春,自成一处盛景...” 说着,他将长睫一敛,眼光向地下垂去,“不过,我却觉得今日黄梅,香气格外馥郁...” ... ... 他这模样,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无忧眼带探究,她长长的“喔——”了一声,却听桓崇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人想转移话题了,而且转移的方法很生硬。 无忧瞥了他一眼,应道,“就在前几日。” 说着,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向他攀了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压过来,桓崇的呼吸登时又不畅了。 他再深深呼出几口气,皱眉道,“要说话就好好说,扭来扭去,也不怕摔?!” 趁他不注意,无忧朝他吐了吐舌头。等她再趴回原位,却听那人道,“今天元会,陛下邀君父与家眷同往。” 君父,那就是他的义父庾亮庾君候了?! 无忧一笑,“所以你就跟来了?” 桓崇顿了一顿,别有他意,“不...我来,为得是另一桩。” 无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的背上划来划去,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前殿,要来太子西塘这边?” 她的手指一划,桓崇的后背再是一跳。 他叹了口气,“陛下好风雅,因为此处景致好,午后便在这里举办一个小型的名士会,只邀请了各个世家的年轻一辈参加。” 说到此处,他的话音似是有些郁郁,“君父特意命我来此,观摩学习世家子弟的清谈。” 他默了默,又道,“...坐了大半晌,我都眯了好几起。最后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便出来透透气。” 话音刚落,背后女郎的身子便微微颤抖起来。 桓崇的心情更郁卒了。 他侧了侧头,随后自暴自弃道,“...你若想笑,那便笑吧!” 第34节 让桓崇听谈玄,岂不等于为牛弹清角之操,乃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算他还有自知之明。 听他一语方毕,无忧便放肆地笑出声来,甚至笑得连身子都弓起来了。 为防桓崇将她甩到地上,她一面笑,一面又赶忙伸出双臂揽紧他的肩颈。 ... ... 那纨绔子确是服了不少的五石散,不料就在他行散的途中,先后遇上了无忧和桓崇。 五石散可麻痹、刺激心智,那纨绔子挨了桓崇的一掌一脚,心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是燃得愈加燥盛。 于是,他那又是求救、又是咒骂的嘶嚎声,也是越叫越有气力。 喊声太过凄厉,没过一会儿,便有内侍仆役循声,在小径的雪泥里寻到了他。 “雷郎君,这是...这是怎么了?!”那仆役一见自家郎君身上又是血,又是雪,顿时唬得一惊,赶忙上前将他从雪淖中扶了起来。 那雷郎君摇晃两下,便挂靠在了那仆役身上,“赶快去!把表兄给我找来!” 那仆役瑟缩了一下,道,“这...王郎君他...” 那雷郎君的面上抽搐两下,叱骂道,“快去!你就说我被人打了,手脚都快断了。若表兄再不来,我就要死在当场了!” 说罢,他又露出阴狠的神色,向那内侍道,“那伤我的贱奴,就在梅林附近,你快去带人把他们给我抓过来。等我表兄来了,好一处对质!” ... ... 王家二郎,名恬字敬豫。 身为王家现在的长子,王导的继任者,王恬携新妇陶亿在前殿甫一现身,便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 王恬性情倨傲,狂放不羁,但值此朝会,他再不耐,也还是顺势坐了下来,与众人随口寒暄几句。 听过一阵后,他忽地不着痕迹地向边上一瞧,却见陶亿眼帘低垂,面含浅笑,只坐姿便是无可挑剔的挺直端庄。 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陶亿疑惑地掀开眼帘,却见自己的丈夫又侧回了身,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再见旁边有人望过来,陶亿只是再浅浅一笑,便又恢复成恭谨的模样,将这群名士的高谈阔论左耳进右耳出。 ... ... 王恬没趣极了。 坐了没一会儿,他再回头望了陶亿一眼,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应,一下站起了身。 而且,他不止自己起身,还伸出手去,把陶亿也拉了起来。 口头上,他却向众人致歉道,“殿内气氛有些闷,夫人身体不适。容恬先带夫人出去透透气。” ... ... 若说王家满门皆是清流,那么王敬豫便是这一门子清流里的一股泥石流。 嫁人伊始,陶亿便察觉了自家丈夫古怪的脾性。他既然发了话,陶亿为配合他的说辞,便只好做出“不适”的样子。 陶家独女,王家新妇,陶亿的身份一重比一重高。 众人致歉的致歉,关切的关切,王恬却是寥寥几句,便带着陶亿出了大殿。 他在前走,陶亿便在后跟。等过了那段喧嚣地,王恬才停下脚步,向身后的陶亿瞥去。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王恬咳了咳,将头一歪,道,“你做得很好。” 陶亿向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夫君过誉。” 也不知陶家怎么养的,无论他说什么,自己的新妇永远是神态安详,礼数齐备。 王恬被噎了一下,这时却见一个仆役跑上前来。 那仆役喘了口气,眼睛一瞟,像有些不敢面对他似的,“王郎君...那个...雷郎君他,被人给打了。” 王恬顿生厌恶之色,“他自挨揍,与我何干?!” 那仆役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雷郎君他...他快被人打死了...而那个出手伤人者,根据雷郎君的描述,我们也已经对照出了...” 说着,他一抬头道,“就是庾君候收得那个义子。” 这回,没等王恬说话,陶亿却是率先开口,她吃惊道,“...阿崇?!” 直到这时,王恬才知道,原来除了温婉微笑外,自家新妇的脸上还会有别的神情。 只不过,不是对他。 ... ... 桓崇左顾右盼,他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了两遍,才终于在道旁的一棵梅树下,找到了那只飞出去的精巧绣鞋。 鞋尖的珍珠上,沾了些细细的雪花。 桓崇将那雪花认真抹去,再弯下身去,把鞋子给无忧套在了脚上。 双足落地,无忧这下踏实了,她笑眯眯道,“桓崇,谢谢你…” 却在此刻,一群内侍突然从林中钻出,把她和桓崇两人围在了中心。 随后就见那身上裹了一层药布的纨绔子,斜靠在一方小轿上,对着众人大声嚷嚷道,“就是他们!快给我抓起来!” 恶人先告状! 无忧很生气。 她方要上前,却被桓崇拦在了背后,却听他沉声道,“这里可是建康宫,你们这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 为首那内侍无奈道,“郎君,这位...这位是王家...” 桓崇嗤笑一声,刚好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从后传来,“雷稷,你又四处打着王家的名号作乱?!” 所以,这个纨绔子,并不是什么他说的“王家人”咯! 无忧好奇地从桓崇身后探头瞧,却见方才在前殿见过的王家二郎和陶亿一并现身。 那雷稷一见王二郎,忙连滚带爬地从轿子上翻下来。他将身上的药布一露,哭丧个脸道,“表兄,不是我作乱,实是...实是有人欺负我啊!” 说着,他将手向桓崇一指,哭嚎道,“呜呜呜,若是表兄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人打死了!” 雷稷身上裹得药布是真,衣襟上的鲜血也是真。 王恬皱了皱眉,一对利目忽地向桓崇望去。 二人对视一瞬,就听那王二郎道,“桓郎君勇武之名,人尽皆知。雷稷身无半点武艺,就算真的发生龃龉,又何至伤人到这般田地?!” 无忧本以为这王家二郎是个清醒的,不料他一上来竟是拉偏架。 无忧越发的不高兴。 她一个大步,便从桓崇身后绕出,朗声道,“他...” 那“欺负我”三个字还没出口,却见桓崇向前踏了一步,抢先道,“他轻薄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22 20:50:23~2020-02-24 00: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对方正在输入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魏晋以来, 豪富之家多蓄伎妾。 王导为人又颇风流, 除了正妻之外, 他连纳带藏,养了不少小妾, 而其中最得宠的一位,便是雷氏。 那雷氏从年轻时便随了王导,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她生得貌美,又知情识趣,其人说话做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说是王导身边一朵常开不败的解语花。 可她的心气儿也是极高,兼之出身贫寒, 对权财的贪慕更是多了一层。时人有朝政之事,不好直接寻到王导门上,只要多以钱财贿赂这位雷氏, 便可得她用耳旁风向王导求情化解。 雷氏大名, 传扬开去, 自是引来诸多非议。甚至与王导同朝为官的蔡谟蔡司徒, 一度嘲笑这位雷氏为朝廷的“雷尚书”。 那雷氏虽是无厌,肚皮却很争气,这些年来给王家陆续增添了不少子嗣, 譬如,那王家二郎和王蔓然就是由她所出。 时年流离,儿女子嗣成长不易。晋廷南迁后, 于礼制上更是萧疏荒废,故而整个江左不讳庶孽。无论嫡子庶子,待遇皆是一般。 也因此,在王家嫡长子过世之后,王导的衣钵,便由这位素不为他所喜的二郎接了过去。 ... ... 这位雷稷虽非王家子,却是那雷尚书早逝的兄长之子。 雷家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就是在南渡初年的离乱中,雷家兄长宁可在衣食上短了自己,也不肯短了妹妹分毫。 后来,雷尚书凭借美貌和心计入了江左第一门阀的王家,处于寒门最底层的雷家这才翻了身。 雷家兄长年纪老大,终于能在妹妹的资助下娶妻生子,他正要将日子过得红火,却在娶妻不几年后的秋天生了一场急病,死得突然。雷尚书当初为兄长选得媳妇,又是个软弱好拿捏的。这下丈夫一死,那雷家的媳妇登时萎了,她心情抑郁,没过两年,竟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不大的小儿。 王家毕竟是顶级的世家门阀,就算雷尚书生了儿子,也不能抱在身边亲自抚养。刚好此时雷家无人,只留下这么个小儿,雷尚书这便向王导求了个人情,把侄儿接来了王家抚养。 而雷尚书把对自己亲儿的溺爱,也全部转移到了这个侄儿身上。 雷稷在王家,这一养便是整整二十年。 虽然王家人一个个都瞧不上他的身份,但雷稷在外,一向是骄傲地以王家人的身份自居。 只是他读书不成,长相又是平平,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出众之处,这般如东施效颦,处处去模仿王家的风度,结果一丝正经的东西都没学到,反是养得体羸气弱,还将那名士们玩得五石散服得上了瘾。 ... ... 自汉以来,贵族子弟好男风之事便是层出不穷、不曾止歇 。 虽有血缘关系,王恬与他这个亲眷交往实在不多。素日里,他只道这雷稷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此次宫宴,若非碍着亲母的薄面和王家的名声,依他那倨傲的个性,才不会搭理这跳梁小丑。 万万没想到,这雷稷混不吝地欺负欺负下人仆役也便罢了,谁知他竟是个好男色的?! 桓崇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王恬的面色就变得极为难看。 这桓崇本人的家世虽不显,却也是个士族出身,尤其他还是王家政敌庾亮的义子。若是他真被那雷稷轻薄了去,莫说是将雷稷打得一身血,就是真个给打死了,那也是雷稷自寻死路,怨不得人! ... ... 无忧不住地觊着桓崇。 第35节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桓崇身上的逆鳞,便是他的容貌。 就连褒奖他一句美姿仪,这人都会当场和你翻脸,更别提如雷稷这般上手亵渎了。 只见他嘴角紧抿,下颏紧绷,一张玉面上透着浓重的铁青色,那神情就像刚刚活吞了一大口的苍蝇。 无忧有点发懵。 他明明对此事厌恶至极,为什么现在又要主动淌一遍浑水,直言各种缘由呢? 难道,他和王家二郎有怨? 见王恬沉吟不语,桓崇唇角一翘,笑容里带了十足的讥讽,“王郎君怎地又不语了?难不成只许他对我动手动脚,就不许被辱者回手反击吗?!” 他再对上王恬的目光,将身一侧,却是露出藏在背后的无忧来,“王郎君若不信,这位曹娘子刚好中途路过,可为崇做个见证。” ... ... 她...中途路过?! 桓崇嘴上说着谎话,却是面不改色。 无忧一怔之后,忽而心思如电转。 无论什么时代,女儿家的名声总是比男人脆弱。 一旦坏了,就是坏了。 可男人却不同,狎妓同游也好,私会外室也好,干了再多的艳情艳事,也可被人好听地夸上一句,风流! 除了当事人,现场还有一群内侍们,若是“曹家女郎被这姓雷的欺负去”的消息传扬出去,就算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也会给她的名声造成污点。 原来,他之所以拼着满腔的恶心,也要将此事揽在自己的身上,是为了将她同此事一径撇开啊... 无忧向他嘟了嘟唇。 他以为,她很笨么? 他以为,他不说,她便看不出来吗?! 女郎的步伐袅袅婷婷,只见她上前一步,却是与桓崇并排,挨得很近。 她不经意似地,微微抬起藏在广袖中的小手,正正好就触到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大手。 桓崇的手臂,因为绷得过紧,已经发起了僵。 可是,她的指尖方一触到他的皮肤,那冷硬的手就好像过了电一般,一把将她的小手攥在了手心。 他将她握得很紧,无忧的手都被他握得微微发起了颤,就好像他那刀刻出的下颚一般,也微微地发着颤。 他为什么会这般厌恶这容貌,难道从前的时候,他竟因此而受过伤害吗... 她的心中忽然奇异般地扭了一下。 ...好像有点痛。 无忧唇角微翘,她没有挣开桓崇的掌握。 顿了一顿,她反是用滑腻腻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勾。 小女郎容色晏晏,举止大方。 只有桓崇知道,她背地里,在和他搞着什么样的小把戏。 只见她眉眼弯弯,笑着向对面的两人打了个招呼,“王郎君,陶姊姊!” ... ... 方才王恬未动,陶亿的脚步就已经挪上前去,她微微启唇,小声道了句,“...阿崇...” 陶亿的声音压得很低,对面的桓崇离得稍远,自是听不见的,可她身后的王恬却是听到了。 不仅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楚。 王恬一直以为,自家新妇的感情恬淡又内敛,然而他在这低低的一声中,却听出了些百转千回的情意! 王恬的眼光,不由自主就向她瞟了去。 却见那平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女子,竟一径地往对面的那对男女身上望去。 他辨不出那种情绪,但心中却忽然涌上了莫名的烦躁! ... ... 无忧刚一现身,陶亿的双腿便止在了当场。 娘子妙龄,亭亭玉立,朦胧的灯火下,看来很是摄人。 蒋山那回如是,宫中这回亦如是...阿崇与这位曹娘子,怎生就总是遇在一起?! 事有凑巧,可再是碰巧,也没有这般的巧罢... 无忧笑得甜,陶亿便也跟着淡淡地微笑起来,她提起声音向对面两人道,“无忧...阿崇。” “哎!”长大了不少,可那小女郎通身还是一股子天真浪漫劲儿,她脆生生道,“陶姊姊,好久没见呀!” 她再瞥了桓崇一眼,道,“我在吴郡那时听说你成婚了,可是一直没能赶回来,也没能亲眼瞧瞧你,真的好遗憾呀!” ... ... 女子之间一开口便是七七八八地聊个不停。 王恬很不耐烦。 他瞥了陶亿一眼,张口就打断了两人的寒暄,“曹女郎。” 无忧赶忙应了一声。 “如桓郎君所言,你既然目睹了一切,那还烦请告知我们一声...”说着,他短暂地扫了眼一旁的雷稷,“他们俩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 他的声音,说着说着便有些阴沉,“以及...他到底是怎么‘轻薄’桓郎君的。” 这王二郎,难道还要细细地听完这一场闹剧不成?! 桓崇的头筋顿时暴起,却被无忧及时地捏了捏他的手。 无忧一开口,便郑重道,“王郎君,你这话好不客气。莫非琅琊王家,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凡事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只为了家族名声,便可苟合取容,阿党相为?!” “若我来证,那我便只能说,桓郎君所言,句句属实。” 她再将一只小手往雷稷身上指去,道,“此人无耻之尤,世所罕见,若我将当时一切揭发,王郎君只做一场笑话,却不能公平处置,最后岂不是反而败坏了桓郎君的名声?” 小女郎说话伶俐,引经据典,话里话外没有一个脏字,却是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且那意思那态度,就是把他王恬和那雷稷放在一处,说他们俩同属一路货色。 王恬最是高傲,受不得激。 只见无忧的话音刚落,他那张俊脸“呼”地一变,登时黑比锅底。 他眯着眼,盯了无忧半晌,忽而回身,一脚掠起,将雷稷掀翻在地,冷声道,“说!你方才都做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王家泥石流正式登场~ 桓崇:打嘴仗我媳妇天下第一~ 感谢在2020-02-24 00:33:00~2020-02-24 20:3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2瓶;3435057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曹家小娘的嘲谑, 刺得露骨。 见王恬当即面上作色, 桓崇脚步一?动, 下意识地上前将无忧护在自己身后。 不料那王二郎回身一脚,竟是踢在了雷稷身上。 王恬少年习武, 他这一脚可不比寻常郎君的花拳绣腿,且力道上毫不留情,声势竟比方才桓崇的那下还要狠厉几分。 服用五石散后有一特性,就是肌肤往往脆弱不堪,稍稍磕碰刮擦一下,便会血流不止。 这一脚过去,那雷稷可就遭了殃。他先前服了不少五石散,此时药效正是将发完的时候, 再先后挨了桓崇和王恬两人的拳脚。旧伤未愈,新伤又起,那雷稷“嗷”的一嗓子瘫倒在地, 背后的衣袍上很快渗出了新鲜的血迹。 却听他嘶喊道, “表...表兄...!” 王恬被个尚未及笄的女郎嘲讽, 心头的一股火气正没处发。此时听那雷稷杀猪似的嘶喊, 他将袍子撩得粗放,跟着一脚踩在了他的身上,阴森森道, “我母非雷姓,我非你表兄,少来攀亲戚!” 说着, 他脚下狠狠一碾,再道,“雷稷,你诓我至此,还想隐瞒?!你若不说,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才叫真正地被人‘打死’!” ... ... 王家簪缨不替,文雅儒素,家族中历代人才皆是些清流文士。 只有这位王二郎,性子倨傲乖张,不只工于文,于武一途亦是殊有天分,纵使被父亲王导逼着从文,也未曾荒废过半分武艺。 那雷稷嘴上叫得欢,实际上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软骨头。 今日午后那名士会,桓崇实际上是很晚才迟到的,加之他常年不在建康,真正识得他面的人并不多;而那雷稷却是伊始便至,等桓崇来时,他刚好药瘾犯了,便一个人躲在外头偷偷服食那五石散。 雷稷的药瘾很重,他又是头一回来参加这宫中盛会,心情激动。此一番几乎服了双倍的药量,他才重又体会到那飘飘欲仙的滋味。 外面天寒,少有人至。雷稷在恍惚之中先见了无忧,再见了桓崇,一时间只把他们当做宫中来去的内侍,这才有恃无恐地上前调弄。 此时此刻,那雷稷也顾不上身上的创口了,他抱头大叫,“表兄表兄,我...我不敢了!我...我是想伸手碰碰他来着,可还没摸着他的脸蛋,就被...就被他给打了...我...我哪里敢轻薄他啊?!” 如此丢脸的事情,却被此人大剌剌地宣之于口,并讲得这般详细...桓崇刚和缓了些许的脸色,转瞬间又变绿了。 无忧瞧着他那兀自强忍的模样,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等那雷稷的话音刚落,她便轻飘飘地又补上一句,“难道杀人未遂,便算不上是杀人吗?!” 雷稷本来以为自己全部交代了,表兄就会绕过他,不想那漂亮的女郎将话插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身上冷汗直冒,“那小娘,你怎这般狠毒,我...我又没辱你?!” 王恬扫了无忧一眼,忽而一脚踏到了雷稷的左手上,道,“你伸得是这只手?” 他摇摇头,道,“不对,你惯用右手。” 说罢,他一脚又踩到了雷稷的右手之上。那雷稷顿时痛不欲生,“表...表兄,你我素无仇怨,为什么要这般待我?!” 第36节 “这般待你?”王恬仰头一笑。 “区区寒门子,也敢侮辱世家公子...”王恬嘲道,“雷稷,你还不知道自己得罪得是谁吗?!” 说着,他将头一转,睨向桓崇的方向,道,“这位桓崇、桓郎君,可不止是庾君候的义子...”他视线再转,忽然盯到了陶亿的身上,“据我所知,他还是陶公的弟子...” “阿亿,我说得,对否?” ... ... 王恬看似平淡的叙述中,细听不乏讥诮。 陶亿怔了怔,而后垂下眼帘,向王恬微微颔首,轻声道,“夫君说得是。” 王恬的双目,依旧盯在她的身上,“我还听说,桓郎君与陶公虽是师徒,二人感情之亲密,实不亚父子。甚至桓郎君与陶家众人,皆是按同辈兄弟相称。阿亿,此处...亦对否?” 陶亿与王恬,从成婚那日开始,便是典型的相敬如冰。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就是这般,两人居然在外还能被人称作是一对佳偶,也算是少有的奇闻了。 陶亿心中不明,不知他何以在此处缠着自己不放。 但...她将眼帘不着痕迹地掀了掀,还是道了一声,“...是。” 王恬道,“那可否劳烦阿亿代我向桓郎君问一句,雷稷对他的脸蛋将摸未摸,我便将雷稷的双手将废未废。我这般处置雷稷,是否合他的心意?” 陶亿忽地抬起眼帘,待对上王恬的目光,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将头垂下,道,“...好。” 王恬转头向桓崇看过一眼,而后将下巴朝陶亿一扬,神情傲慢,“阿亿既说‘好’,那便去罢。” 陶亿迟疑了一下,随后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脚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了桓崇的身边。 ... ... 这下,就算是无忧这样的局外人,也看出那对人皆称颂的伉俪之间存着些说不清的嫌隙。 她使劲捏了捏桓崇的手,嘴巴一努,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 谁想桓崇却是将头一偏,唇角一弯,便对她露出个笑来。 他背在身后的拇指,甚至还在她的手背上徐缓地蹭了两下。 无忧的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毛毛的鸡皮疙瘩。 这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在提醒他正事儿呢! ... ... 陶亿来了,桓崇微微欠身,“阿姊。” “阿崇,无忧。”陶亿微笑,她的视线先在二人身上看了一圈,目光再一转,落到了桓崇的脸上,关切道,“阿崇...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桓崇的脸色不大好,看来是真地受了冒犯,但他摇了摇头,道,“并无。” 阿崇讲话,从来都是直白坦率的。陶亿放下心来,她回头望了王恬一眼,红唇微动,道,“那...” 桓崇瞧了无忧一眼,道,“阿姊与王郎君也莫要放在心上。曹女郎路见不平,也并未窥得事情原貌,方才所言,也有激进冒犯的地方。” 那王家二郎可傲气的很,这还没怎么样呢,她这边同一战线的就先服了软... 无忧立时不乐意了。 她嘟起小嘴,冷哼一声,即刻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头转开了,她的小手却还在桓崇的掌心握着。 曹家无忧又不高兴了,桓崇忙安抚似地捏了捏她的小手,道,“阿姊,我无事,放心吧。” 说着,他的视线,越过面前女子的头顶,向王恬瞧去。 短短对视的刹那,两个男人的眼中似乎都激起了莫名的火花。 却听桓崇提高音量,道,“崇非气量狭小之人,王郎君不必如此。” ... ... 王恬确是有手腕的,而且他在行事上,比他的父亲王导要锋锐得多。 既是双方达成和解,他即刻命仆役们将雷稷悄悄送回王家,他再向周围仆役提点数语,总算是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一场闹剧收场,王二郎夫妇很快便辞别了。 此处的梅林一下又安静下来,只留下了桓崇和无忧两个人。 ... ... 无忧嘟了嘟唇,她的视线往下,落在了两人交掩的广袖上。 人都走空了,这人也是时候该放了她罢?! 她偷偷瞧了他一眼,再嫌弃地甩了甩两人交握的手,道,“桓崇,人都走了,你放开我!” 女郎的小细胳膊有规律地一甩一甩,有点娇气,又有点孩子气,讨人喜欢得紧。 桓崇任她甩着,就是不放,嘴上却一本正经道,“曹娘子,我从小家境贫寒。故而,从来被我握在手心的,便没有放开的时候。” 说着,他把两人交握的手正正举到了无忧的面前,用郑重的京洛正音故意气她似的,“不放!” 无忧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捏着她的小手不肯放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大言不惭、振振有词?! 她才知道,原来最地道的洛声,就是他用来耍无赖的! 无忧气得去拍他的手背,结果闲下来的那只小爪子刚抬到半空中,又被桓崇的另一手握住。 他的笑容也有些孩子气,“抓住了!” 双手皆被这人掌控,无忧哼哼两声,身子扭扭,将嘴一撇,“只会欺负我!你气人这么有一套,方才怎不见你去欺负那王二郎?!” 说着,她将眼睛一瞟,小脸气鼓鼓的,一字一顿道,“畏强欺弱,不是好男儿!” ... ...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桓崇的眼眸忽地转深,进而将她的双手并拢,举到了自己的唇边。 无忧若是只兔子,此刻定然已经直直地竖起了自己的两只耳朵。 这种眼神,她再清楚不过了...三番四次的,每当他这样瞧她,便是如狼龇牙一般,打算对她使坏了! 无忧的身子往后退了退,她弱弱道,“那个...不放就不放...桓崇,你说过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我好歹才帮了你,你...你,可不许恩将仇报呀!” 桓崇果真龇牙笑了。 他顿了顿,道,“你说得不错,方才的确承曹娘子利齿...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方才,你为何助我?” 无忧不解地盯着他,像看怪物似的,“我不助你,还要助谁?难道要助那王家二郎吗?” 桓崇道,“他是琅琊王家的人,他的父亲又是朝中第一的王导。助他,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你又何必非要惹他不快呢?” 无忧嗤笑一声,她骄傲地扬一扬下巴,倒是显出了几分江湖习气。 只听她作男儿粗音,道,“桓郎君,你好痴愚呀!最早在建初寺的时候,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那咱们之间就算是自己人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既然这回咱们又都被那王家的下人给辱了,自是要同仇敌忾的呀!” 她俏皮一笑,又道,“再说了,人家有陶姊姊,也不需要我帮忙~” 初次见面时,她就将那小童扮得惟妙惟肖,姿势豪放,粗声粗气,腰间还效仿那游侠儿,别了一柄剑。 后来再见,她变身成了一个小女娃,极是漂亮,也极是古灵精怪。 但他始终觉得古怪,这个曹家的小女郎,她不去学些女红针织,作什么尽学这些男儿的东西? 可此刻,她满口草莽气,一嘴一个“咱们”,却好像清风朗月一般,让他心中的阴霾全部消散了。 桓崇黑黢黢的眼睛里显出了笑意,“曹家无忧...” 他忽地垂头,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低声道,“ 所以,你和我,是‘自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桓崇: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反正我亲了就是我的人! 第36章 从方才开始, 无忧的小手就一直被他攥在手心, 捂得很暖。 可当桓崇轻轻亲到她手背的时候, 她还是感到了他唇上那热烫的温度。 而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小径道边那一树的梅影就落在他侧旁的脸上和身上。 梅枝疏略, 梅影轻摇,面前的郎君再一抬眼,刚好有一枝梅梢的影子落进了他漆黑的眼底。 无忧的脸上突地发起微微的烫。 ... ... 女郎貌美,此刻面露红晕,艳胜桃李。 桓崇瞧着她那张含娇的小脸,如狼般的眼神竟也柔和了不少。 二人相对而立,无忧只觉得他似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她迟疑一下,方要开口, 却见桓崇的嘴唇先动了动,语气之中罕见的带了些吞吐的意味,“曹家无忧, 我...” 正在这时, 建康宫的正殿方向传来了阵阵鸣金声。 桓崇的目光顿时向那边望去, 连一双剑眉也跟着微微蹙起。 无忧心念急转, 正趁着桓崇分心的当下,她忽地双手一转,两只小手一下便从他的掌控中挣脱出来。 见桓崇的双目再向自己注视过来, 无忧嘿嘿一笑,眼睛转转,小手向那方一指, 声音却是一本正经的,“桓郎君,你听!这就是前殿开席的讯号,今年的元会马上就要开始啦!” 桓崇点了点头,却见那女郎脚下退后两步,脸上笑得狡黠,“桓郎君,多谢你啦!我...我须得去寻我阿父阿母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一定很着急!” 话音刚落,她就像只兔子似的,“蹭”地一下跑远了。 窈窕的背影,跑起来时,连腰间的束带都跟着在身后一上一下的,活泼极了。 ...鞋子没掉,跑得还真快。 掌心里的小手被抽走了,可他的手中还是残存着一种格外的滑腻之感。 把指尖放到鼻下,他闻到了女儿家身上那独属的香气。 第37节 ... ... 今年的元会与历次都不同,司马衍为了庆贺平叛大胜,将入席条件放得极宽。此次朝廷中一定品阶以上的重臣,均可携家带口,一并参与这场晋廷最盛大的宴会。 无忧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大殿之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乍一看去,几乎整个晋廷的显贵全部都到场了。 她粗略地转了一圈,虽没见着阿父的影子,却收获了一众士族子弟望来的惊艳视线。 就在无忧不情愿地往阿母身边蹭过去的时候,正巧阿父和庾阐跨进了殿门。 庾阐是阿父的好友,他与庾亮同属颍川庾氏,其人善于写诗作赋,在当今文坛可谓拔擢风流、一时之秀。 只见他一捋胡须,眼里放光,同阿父更是说得眉飞色舞,想来定是文采勃发,又有了些新的灵感。 无忧回头看看阿母,赶忙溜到了阿父身边去。 ... ... 无忧人未至,声先至,曹统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阿父!” 再一抬头,只见自家女儿如一朵将开的荷,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 庾阐常来曹宅中拜访,故而与无忧也很是相熟。 小女郎在吴郡的这两年变化很大,庾阐乍见,亦是目露赞赏之色。他手中捋须不停,嘴上却是笑道,“曹家芝兰,时年正华,也不知他日会嫁入哪家公门去啊?!” 大庭广众之下,无忧不好反驳,她眼睛里朝庾阐喷了喷怒火,又把小嘴对他一努。 裙角一转,她却是娇怯上前,牵起了父亲的衣角,“阿父——” 曹统笑?着与庾阐辞别,转而对女儿道,“你阿母呢?” 无忧往临海公主的方向一瞧,道,“阿母在那边...”说着,她凑到曹统身边,小声道,“阿父,这里太没劲了,我方才偷偷出去玩了一会儿。等下阿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方才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自家女儿的性子,活泼又跳脱。若是把她关在这殿内,只去听那些妇人的八卦,也真是为难了她。 曹统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好,放心吧。” ... ... 再一阵钟声响,宫中内侍接连而出,殿内稍安了些,众人这才分坐。 女儿一去便不见踪影,临海公主已派人出去寻。 分坐之时,她四处张望,但见女儿和丈夫在自家位置上谈得正欢。她这才放下心来,上了前去,佯作怒火一般坐在了女儿身边,点着她的小脸道,“你这个死囡囡,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回来了也不声不响的,就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你是要吓死你的阿母吗?!” “我瞧阿母忙着说话,就没敢过去打扰嘛。”无忧嘻嘻笑着,再躲到了父亲的身后,口中道,“阿父,你瞧,阿母好凶啊!” 曹统适时按抚住临海公主的手,跟着笑道,“阿奴,我代无忧向你求个情,你就饶了她吧。”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女儿。 一大一小凑在一块,臭味相投,互相包庇,临海公主觉得她又开始头疼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叹了口气。 可叹气归叹气,临海公主再将眼往丈夫身上一横,却是直接把那壶放在曹统面前的屠苏酒移到了自己这边,“好,好,你们父女俩倒是齐心。那今儿晚上,你便一口酒也不许喝,改喝茶吧!” 一家人笑闹不止,却听钟鼓再响,殿内很快就肃静下来。 继而又见,王导、庾亮二人先后步入殿中。 而后,戴着白纱高屋帽的司马衍在众内侍的簇拥下,最后步上了皇帝的坐塌。 ... ... 在过去的一年中,江左虽是出了不小的乱子,但总算是平稳地度过了。 总领朝政的王导先立当庭,回顾了一番去岁的波折与成绩。 无忧只听了开头的第一句就开始神游天外。 好歹这是晋廷最隆重的元会盛典...无忧默默地坐在原位,神情看似端庄,可她低垂的眼光已经把面前漆瓶里头插得那只黄梅观察了无数回。 那一根枝子上面开了多少的花,她都给查得一清二楚。 司马衍坐在最上首,听得也是无趣极了。但王导为三代老臣,于晋之功,不下管夷吾之于齐。 为表尊敬,司马衍遂不动脖子的方向,眼睛里的视线却是慢慢转动,从远处殿外的夜空看向了近处的人群。 殿内左侧,为首而坐的便是王导一家,此刻王导起身,露出后方的王二郎夫妇;而殿内右侧,打头的便是大舅庾亮一家,庾亮后方再不远处,夹在庾家当中那个一身青衣、坐姿笔挺的,便是近来声名大盛的桓崇。 王、庾两家,壁垒分明,门阀分野之势就在眼前。 司马衍微微皱了皱眉,他的视线再一转,却是在首排的侧偏处,看到了临海姑母一家。 当他的视线再转,落到无忧身上的时候,司马衍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 ... 无忧的美,再是昏黄的灯光,也遮掩不住。 她坐在那里,就好像殿上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 她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她现在能抬起头来,就会看到,他正在看她! 不如等过了今日,便和大舅商议,先和无忧把亲事定下吧... 司马衍脑中浮想联翩,这时耳中却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他慌忙回神,却见阶下的大舅眼神凌厉,向自己示意。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导已经讲完了。 司马衍也跟着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他向王导伸手,做个“请”的手势,道,“王公辛苦,请坐。” 王导的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万事不显,他向皇帝颔首,逸逸然地便坐了下来。 紧接着,司马衍再请大舅庾亮讲话。 天子毕竟年少,司马衍一开始还是认真听着的,不一会儿便眼神飘忽,又跑到了无忧的身上。 这一看,却让他眼前一亮,妙趣横生。 ... ... 无忧枯坐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不大耐烦了。 却见女郎的眼光向左右瞟去,发现没人注意她,她悄咪咪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在自己的空碟子里玩起了叠豆子的游戏。 只见她微微抬手,用筷子把自己面前那碟酱豆里的豆子一颗颗地挑出来,随后,她再一筷一个,想要将这些豆子叠成一个高高的豆塔。 头几次,无忧刚叠了两个豆子,便落了下去,可她毫不气馁,屡败屡战,一双大眼睛就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豆子,小嘴微鼓,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非要把这些豆子摞成一只宝塔不可。 无忧夹得专注,司马衍看得专注,他甚至在心里为她默数着,“一、二、三...” 失败数次,无忧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却见她先把每一颗豆子身上裹一层酱,然后再垒,眼见着已经要垒上第七颗了。 “陛下、陛下...”这时,却听一旁的内侍不住地小声提醒。 司马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庾亮面露不虞之色,口中再道,“陛下,值此元日盛会,当为荆州军、扬州军中此次平叛的有功之士施以嘉奖,以资鼓励。” 司马衍忙点头道,“大舅说得是,稍后我便拟旨褒奖,以慰军心。” 庾亮拱手称谢,再伸手示意,让桓崇起身。 只听他道,“另,这位桓崇桓子昂,在此次平叛中击杀郭默之子,又将郭默生擒,立下大功。但他目前尚未升迁,此番刚好请陛下依功定品。” 司马衍急着去瞧无忧,哪里耐烦去忙这些?! 再有,他一来不熟军务,二来又厌恶桓崇。若是此番授予他的官职太低,恐怕众人心中不服;授予他的官职太高,他自己又心中不服。 于是他自作聪明,哈哈一笑,道,“桓郎君平叛安丨邦,立下汗马功劳。朕自当重重嘉奖。” “但今日元会,朕破例,特准卿一愿。以此军功换取奖励,至于奖励为何,由卿自许,何如?” ... ... 司马衍的原意,就是拖着桓崇,难为他一道。 若他提得太离谱,自会有人反对;若他提得太卑微,那就刚好剩下了朝廷的钱粮。 无论如何,他司马衍是不吃亏的。 司马衍心中正美滋滋,不料他的话音刚落,阶下桓崇的眼神就放了亮光,。 “噗通”一声,桓崇膝盖一弯,竟是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这司马家的小皇帝面前。 司马衍一怔,轻蔑一笑,道,“哦?看来卿的心中,早有所愿?” 桓崇抱拳道,“正是。” 那人抬起头来,声音朗朗,“臣,心仪临海长公主之女——乐安县主久矣。今蒙皇恩,臣愿以一身之军功,只求娶县主一人。” 第37章 无忧夹豆子的小手一抖, 那座眼看着就要垒好的小小豆塔, “骨碌碌”地便是滚了一案。 她再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向精明灵动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呆滞之色,小小的嘴巴也因着惊讶, 张成了个小小的圆。 看着这样的女儿,临海公主可是心疼坏了。 她一把将无忧手中的筷子抽出,双臂一张,便把自家女儿搂在了怀里。 阿母的怀抱,很软、很紧,紧得仿佛她们下一刻就要分别一般。 无忧贴在她的胸前,甚至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她胸口那上上下下的起伏。 阿母, 一定担心坏了... 无忧眨了眨眼,小手轻轻扯扯她的衣襟,软声安慰道, “阿母...你别忧心...” 到了这时候, 反倒是女儿在安慰自己... 临海公主慢慢安定下来, 她微微放松了怀抱, 一低头,视线再对上女儿那乖巧红润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的难受。 她暗地里将那司马衍与桓崇痛骂了无数回, 嘴上却尽力用最柔软的声音回道,“乖无忧,你放心, 阿母还活着呢!有阿母在...谁都抢不走你去!” ... ... 司马衍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突突跳,而且越跳,越是厉害。 昔年苏峻之乱、母亲庾太后过世时,他的右眼皮就是这样跳得。 第38节 而现在,那眼皮又开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频率跳动起来。 他唇角挂着的轻蔑神色早就无影无踪,脸上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再是震怒,“桓崇!....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怎么敢?! 天子一语,便是金口玉言,旨意一旦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 阶下的桓崇,却是平静极了,他沉声道,“陛下,臣之所愿,仅此而已。” 那人顿了顿,再利落行礼,“还望陛下...成全!” ... ... 司马衍悔不当初。 无忧,不只是一个貌美过人的女郎,更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要一直抓住不放的美梦。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他和无忧长大后,举行大婚的场景。 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到婚后,便让无忧给自己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只属于他们的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等到老了,他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和无忧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她喜欢鲜花,他便亲手为她栽花、折花;她喜欢美景,他便带她游遍晋廷境内的山川。 他是皇帝,就算是个要与门阀相融相争的皇帝,他的话还是这晋廷中至高无上的圣旨。 也因此,他对无忧势在必得。 他甚至,已经打算去向姑母提亲了... 可是这个桓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军汉,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刀。 他摆出的架势谦卑,好像什么都不要;可再一开口,却是贪心到了极点! 他要的人,是他爱逾生命的存在! ... ... 其时,满座皆惊。 自两年前的重九宴后,健康城中便有一语流传:曹公之女,容色堪比洛神仙子。 可惜的是,美人皎如明月,却早早地就被陛下惦记于心。 尤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陛下于盛筵之上延误许久,其实只是为了在那小女郎归家之时,亲手送上一枚传情的花球。 此等风流雅事,建康城内人尽皆知。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桓崇竟是个头壳极硬的。 陛下许他一愿,他居然来个大开口,上来便直接提出,要娶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 ... 大殿之中,噤若寒蝉,时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些冬日里的冷与寒。 燃得再辉煌的灯火,也驱不走这股寒意。 杜陵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阶上望去,却见司马衍一面的脸颊之上也在不住地抽搐。 她微微别开眼去,心中的滋味儿,既酸又涩。 等再往无忧地方向看去,却见无忧正伏在临海公主的怀里,似是在哭泣。 无忧哭了,她也难过。 可难过了一阵之后,在她的心底,似乎又隐隐升起了别一种的雀跃。 ... ... 王二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倨傲的冷笑。 那桓崇已经垂下头去了,他定然不知,小皇帝此时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之前,他还以为此人只是匹夫之勇,胆力过人,但后来听说此次平叛,这人主动提出伏击之策,并大获成功。 看来于军略一途,此人确有不凡之处。 可如今观来,他为了美色便可自损前程,亦不足道耳。 眼角余光再转,王恬却留意到了自家的新妇。 却见陶亿一手抚胸,两道长眉也跟着哀哀地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哀戚什么。 他在心中嗤笑一声。 真不知陶家是如何养的...她,和她这个所谓的“阿弟”,关系还真是匪浅啊... 王恬轻轻地从喉咙里冷哼一声,陶亿怔一怔,才反应过来目前的处境。她小心地觊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注意,再将那种抬起的手悄悄放下,又恢复了恭谨的坐姿。 可她的视线,还是时不时地向前方地上跪得那人瞄去。 ... ... 殿上的小皇帝愤愤不语。 庾亮与王导,此刻竟极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瞬。 王导瞧了庾亮一眼,而后便是唇角微笑,老神在在地闭目不语。 庾亮低低地出了口气,他将步子一迈,却是步至桓崇身边,将手往他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子昂,你先起来。” 桓崇的后背挺得笔直,他摇了摇头,“不,君父,我...” 庾亮知他倔强,便也不再强求。 他扫了远处的曹统一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盈家有好女,自是引得求娶者无数。” 他的声音,状若往常,若是细听,还能在其中寻到些欣悦之感。 大舅发话,司马衍再是气昏了头,也强压着自己平静下来。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大舅...何意?” 庾亮在大殿中央转了几步,将一手比向桓崇的方向,笑道,“诸位许知,子昂乃桓家后人,亦是老夫义子。” 此话一出,殿内“嗡嗡”声顿起。 待议论声渐低,庾亮又道,“子昂生父,乃是从前的宣城内史,桓彦桓使君。桓使君在苏峻之乱中保卫宣城,不遗余力,不料竟遭到同僚江麟的背叛,最后遇害。” 庾亮顿了顿,“但,桓使君至死,未投叛贼苏逆。为臣如此,当可谓忠心节烈!” “桓使君罹难之时,子昂只是一名区区十岁的孩童,但杀父之仇,他一日不忘。”庾亮的声线愈发顿挫了些,“江麟虽死,还余有三子。为报父仇,子昂入了荆州军后,从军五年,日日勤练武艺。终于在四年前的佛诞日,他于建初寺中击杀了江麟三子,了解了这场血海深仇。” 殿内众人,对此事均有耳闻。不想从庾亮的口中说出,又是别一番的滋味儿。 司马氏的天下,来得尤为不义。故而晋廷凡举官,必言孝举。席间有不少人寻出味儿来,纷纷开口夸赞桓崇节烈至孝,有乃父之风。 司马衍听着台下的议论,心中却是越发慌乱起来。他伸手掐了掐自己那跳得格外厉害的半张脸,迟疑道,“大舅...” 庾亮这时转过身来,却是深深一俯,“陛下,襄阳大捷,是子昂打得先锋,率先带人马破得襄阳城;郭默叛乱,也是子昂率人马伏击,击杀郭默之子,将郭默活掳。” 庾亮用余光瞥了王导一眼,道,“如此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之将士,乃是我晋廷之福。子昂一家忠门,生得又是一表人才...” “臣以为,子昂与长公主之女,甚是般配。” ... ... 司马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再向王导望去,几乎是用无比卑微的请求语气道,“王公...你...你对此事,又有何感想?” 见庾亮发了话,王导本想隔岸观火。既然被点了名,他只好拂了拂袖,站起身来,道,“陛下,臣以为,庾将军所言有礼。” “古之圣人有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桓郎君确系忠孝,亦屡立大功。 ”王导捻须微笑,道,“且正如庾将军所言,桓郎君年纪不小,尚且无妻。长公主之女,正当华年。英雄美人,实乃佳偶...” 王导的话还没收音,临海公主“嘭”地一声,拍着案子立起身来。 她柳眉倒竖,一双媚眼几欲喷出火来。若对面那人不是王导,她早就一口一个“老匹夫”骂将出去了。 见她起身,司马衍心中一喜,“姑母...” 临海公主却道,“陛下的宴会,什么人都有,真是热闹非凡。热闹到,让妾身都不敢登门啊!” 她眼风四顾,目光凌厉,“难道我家、我儿,便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用来编排亵玩,笼络他人的物事?!” ... ... 殿内的气氛,登时又冷了下来。 临海公主个性最是张扬,她狠狠地瞪着地上的桓崇,道,“那贼兵,你听好了。想娶我儿,就是痴心妄想!” 说罢,她将一旁垂头的无忧牵了起来,再向曹统瞪起一眼,道,“怎地?陛下这里的屠苏酒把你勾得连魂都飞了?还不速速起身,与我回去?!” 曹统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并无半分之前的风流潇洒。 他先向司马衍、王导、庾亮三人,行了一礼。而后再转向妻子,面容凝重,声音沉郁,“临海,陛下口出一言,便如驷马难追。你...” 临海公主顿时不满地扬声,“怎地?你还真想让我的囡囡去配那贼兵不成?!” 曹统何其甘愿?! 可大殿之上,众人皆在其位。妻子若就此一走了之,这番烂摊子更是难以收拾。 他低低叹了口气,方欲张口,再同妻子分说。这时,却听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话音,“阿父、阿母,你们勿要再吵了。我...我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有事,稍晚一些,小可爱们久等了~ 第38章 元日盛会才刚过去, 建康坊间的传言便是沸扬不歇。 盛会之上, 陛下一语, 名列“江左双姝”之一的曹家小娘子,便要就此下嫁给庾家那风头正劲的军汉了。 可两人的家世, 相差得未免有些悬殊... 因而,过了第一时间的惊疑,众人先不由得为那曹家小娘子感到惋惜;同时,也有一小部分人暗地里为那桓崇道了一声侥幸。 然而无论如何作想,众人皆一致认为,在这场结姻中,那可怜的曹娘子最是无辜。 ...好比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硬是被插到了一坨牛粪身上。 简直是暴殄天物! ... ... 第39节 庾亮对他这位义子的婚事, 可谓煞费苦心。 正月初至,尚未过初七,庾家便使人来了曹家, 送上了下聘的定礼。 其下聘的速度之快, 似是生怕曹家反悔。 而这支下聘的队伍, 一路上又是大张旗鼓, 似是生怕围观众人不知晓他们前来曹宅的目的。 聘礼是上好的白壁两双,玉质无暇,莹润透光, 古朴而又不失庄重之意。 晋廷南渡,财力衰微。像这般的上品白璧,寻出一对, 便极是难得。 庾亮乍一出手,便是两双,手笔之大,可见一斑! 可曹家的男女主人都没露面,庾家众人,只得将陛下亲笔所书得婚书圣旨,连同这两双白璧一起,交托给了曹家堂前迎客的那位女管家。 ... ... 庾家一行人刚刚离去,云娘便亲手托着这些物事,进了临海公主屋中,“公主,他们走了。” 临海公主发了数日的火,方才听说庾家派人来下聘,她干脆就没有现身。 云娘一掀帘子,她即刻便从榻上歪过头来,冷声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这数日来,一向最重视仪表的临海公主,不妆不描,更显得脸色青白,唇色浅淡,望来格外憔悴。 云娘心疼地摇摇头,她行至公主身前,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情况,倒也没说什么。” 她迟疑一下,又道,“他们只临走时说...再过一阵子,等郎君、公主都准备好后,再行纳彩、请期事宜...” 纳彩?请期?!那桓崇还是真有恃无恐,定要娶了她家囡囡不成?! 临海公主不顾头穴两旁的刺痛,她几乎是“呼”地一下,从坐塌上弹坐起来,厉声怒道,“我这就进宫去寻陛下!” “就算婚事无法取消,我拼着这个公主不做,也要将此事拖上一拖!” 云娘顿了顿,面露哀色,低声道,“公主...他们...他们已经得了陛下的旨意了...” 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向前递了过去。 盘中的白璧硕大夺目,临海公主却瞧也未瞧,她只是伸手取来了一旁的诏书。 诏书很短,只三两行的内容。 可看完后,临海公主的双手忽而一颤,两只眼圈乍然泛起了薄红。 ... ... 晋室女子,尤其到了她这一代,命运格外多舛。 临海公主和她的母亲羊献容,虽是皇家之人,这半生以来,却是流离坎坷,历尽磨难。 羊皇后昔年为惠帝之后,后洛阳城破,因容貌过人,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委身强虏,一生中几经废立,屡逢性命之忧,终得以苟全性命。 在临海公主的心中,羊皇后是个在危险中也要护自己周全的阿母,洛阳城坡的时候,她拼着自己留在宫中吸引火力,也要把小小的她随宗族送走。 可在当今士人的嘴里,羊皇后却是个献媚贡谄,无家无国的荡丨妇! 而她自己的少年时代,亦是受尽了苦楚,甚至嫁予曹统后,还有人在暗地里讥笑她,说她曾是个为人做奴的公主! 还好丈夫大度,不仅不在意这些小人的说辞,反而对她体恤有加。 可,许是她和曹统少年时都受了大罪,两人成婚多年以来,只有无忧这么一个女儿。 女儿出生,临海公主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自己阿母的心情。因为受了太多的苦,她便把她所有的爱,加倍地倾注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无忧与她一般,一脉相承地延续了羊皇后的容色。 无忧还最喜欢笑,她一笑起来,两只眼睛便是黑亮亮地,闪着耀眼的光。 她多么希望她的无忧能一生幸福,而不是重蹈她和羊皇后的老路,受尽艰辛! ... ... 这时,宅中的园子里突地传来几声低低的琴音。 琴弦先拨两下,再拨两下。 琴音间或而发,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临海公主只听了两声,面上的神色忽而由悲转怒,她拎起裙子下地,一掀帘子便出了屋去。 园子里,曹统一人独坐,他拨了两下琴弦,调音再转,落在耳朵里只觉得更加凄惶。 他犹在怔愣,却听临海公主厉声道,“曹统!” 妻子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诏书重重地拍在他的琴上,一时间七弦乱鸣,耳中只闻一声嘈杂的声响。 “你自己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弹琴!”她一面说着,喉咙里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双本就泛了红的眼圈,颜色更深了些。 曹统将那诏书粗看一遍后,神情更是惨淡,再一抬头,却见无声无息之间,妻子的一双妙目里蓦地便蓄起了满满一泡泪。 见妻子伤心,他的心也疼得好像有千万根针刺过一般。 曹统向她伸手,两人手心交握,临海公主似是终于承受不了那悲伤一般,自动扑进了他的怀里。 最是要强的妻子,何曾哭得这般伤心?! 曹统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抚了抚妻子的肩背,轻声道,“阿奴...” “你看到了!我就知道那司马衍不是个好东西!那庾家,更是欺人太甚!”临海公主的话语破碎哽咽,每一句却都说得咬牙切齿,“他们打着皇帝的名号,非逼着我的囡囡嫁给那贼兵!”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滴在曹统的衣襟,很快就将他的前襟打湿了。 曹统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无忧是我的女儿...今日结果,我也不愿。可是...” ... ... 曹家乃先朝后裔,现今司马氏一族的江山,正是由曹氏手中夺来。 因此,曹家的处境,与现今的司马氏之间,不可谓不尴尬。 司马氏对曹氏存有戒心,曹氏对司马氏又何尝不是讳莫如深?! 曹统本人,虽有北伐志向,却受困无奈,只得压抑自己的内心,以名士之姿来躲避现实。 如他这般,已是全无争权夺利之心... 不想今日,还是被欺到了头上。 ... ... 阿父阿母相拥而坐,可他们的身上,莫名地便散发出了一种悲伤。 无忧还未入园子,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脚下停了一停,却是步履轻快地从离得稍远一些的园门步了进来。 “阿父,阿母!” 临海公主听到女儿的声音,她赶忙从曹统的胸前抬头,再从袖中抽出帕子来,飞快地拭了拭泪。 好在平日里,她和夫君的互动便很是亲密。无忧看到他们两人并坐一处,也没露出什么怀疑的神情。 小女郎的声音,还和往日一般的清脆,“阿父,我听到你方才的琴音。结果刚到这儿,你却不弹了!” 曹统瞧了一旁的妻子一眼,勉强笑道,“那曲子,你阿母嫌太过幽怨,便让我不要再弹了。” 无忧“哦”了一声,她又走到阿母身边,却注意到临海公主红肿的眼眶,和面上未干的泪痕。 她吃了一惊,顿时跪倒在临海公主的面前,急道,“阿母,阿母,你哭了?!” 临海公主使劲地摇了摇头,可再一瞧面前一脸关切的无忧,她嘴巴难过地努了努,双手一张,便将自家女儿搂进了怀里,“无忧...” 头一回见阿母流眼泪,无忧心中一抽,连着眼眶也酸胀得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倾身将阿母回抱住,口中却是笑道,“阿母,无忧觉得好幸福!” “你说什么?”临海公主愣了愣,不可思议道。 无忧眼中含泪,嘴上却是笑得弯弯,她再重复了一遍,道,“阿母,女儿觉得好幸福!” 说着,她再用小手拍了拍临海公主的后背,“我知道阿父阿母一直都很爱无忧,现下又是为了无忧的婚事难过,我都知道的...” 女儿聪敏又懂事,临海公主摇了摇头,眼眶中含着得泪水又落了下来,却听无忧道,“我也知道,这门婚事,阿父和阿母都不满意...” “可是,若我们从旁来想呢?” 她语气轻快,“桓郎君虽是庾家养子,却终非庾家一员。他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忧若嫁过去,既不用去孝敬父母,又没有一大堆的兄弟姊妹需要去看顾。”说着,她撒娇似的在临海公主怀中蹭了蹭,“阿母,你知道的,无忧的性子,最是懒散了...若真是一大家子的人,我可没耐烦做个孝顺新妇,一个一个地去将他们照顾周全。” 这么一说,的确在理,临海公主心中悲意顿时冲淡了些。却听女儿再道,“再有,桓郎君家世低微,和我们家根本没法比。所以我嫁过去之后,他呀,就只有敬着我的份儿,可万万没有我委屈求全的理。若是不开心了,我便自回娘家来,让他求我回去才好呢~” 无忧说得,却也不错。若是真嫁了王家那样的豪门,真有了什么委屈,女儿也只好生受了。 无忧地小嘴却是不停,“再有,我听陛下曾经说过,那桓郎君是个不世出的将才。他已经有了陶公为师,若日后能有阿父的提点,往后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语气一转,她又变得豪迈起来,“女儿从小就想嫁个能收复故土的英豪!所以,女儿也想慧眼识一回英雄。我觉得,桓郎君有此才华,如此重任,今后非他莫属!” 曹统听了半天,总算回过味儿来,他沉吟了一声,道,“无忧,那你自己呢?” “我们家不缺吃穿,不为士族联姻,阿父和阿母只愿你婚后的生活快乐无忧。那么,你能说说,你对他本人,又是个什么想法吗?” 阿父的问话,总是这么直切中心... 无忧小嘴微张,脸色微微发了红似地,轻声道,“我...不讨厌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儿能写完的,看来不成了,大转折明天再写~小可爱们,晚安~ 感谢在2020-02-27 23:56:16~2020-02-28 23: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风岚 5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桓崇性情高傲, 极少服人。 在他的心目中, 若论江左人物, 除却陶公之外,他最敬服的, 还数昔年那闻鸡起舞的祖逖祖豫州。 祖逖出身北方范阳大族,为人豁达仗义,少有远志。他有一位好友,名叫刘琨,两人每每谈论时局,总是慷慨激昂。 为了报效国家,此二人在夜半一听到鸡鸣,就起床练武。后来祖逖率部北伐, 只用了短短数年,便收复了河南的大片土地,使得石勒部再不敢南侵中原。 第40节 可这新立得江左晋廷, 本非司马氏正统;就是晋元帝本人, 也无北伐的大志。 眼见着祖逖的势力日渐壮大, 偏安的晋廷内部, 对他的忌惮日益加剧。 那晋元帝甚至专派了一名不懂兵事的文臣坐镇合肥,专为在后方分化、牵制祖逖的军队。 晋廷的脚跟尚未站稳,朝内便是风波诡谲, 明争暗斗,祖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虽是有心, 却是无力,连最后一道虎牢城的壁垒都没筑完,他便忧愤而死。 祖逖殒,晋兵退,后赵再临,中原之地复归胡人之手,北伐大业就此功败垂成。 ... ... 祖逖其人,与诸葛武侯颇为类似,虽终其一生壮志未酬,但众人皆信其始志之不妄,对他敬之、爱之。 而桓崇家世特殊,他的北伐之志,比别人来得更要强烈得多,因此他向以祖逖之事勉励自己,甚至每日起身,也是以头一声的鸡鸣为号。 可正月初七这天,他比平日里醒来得还要早上半个时辰。 桓崇几乎是打个激灵般地睁开眼睛,他向外一望,却见天色还黑着,却又似有些朦胧之意,只有三五颗的星子闪着零零碎碎的微光,连鸡鸣声都未起。 他怔怔地立了片刻,待打些冷水,往自己脸上一泼,整个人这才清醒过来。 今天,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 今天,他要去曹家赴约,与曹统见面。 ... ... 曹宅,位于建康城东的青溪,与他现居的庾家刚好是两个方向。 练过武,沐过浴,再用过朝食,桓崇换下旧衣,特意换上了一身年前才做得苍色新衣。 待一切整理完毕,时间刚好,他先同庾亮作别,再将那一小包作为见礼的黄芽茶塞入袖中,打马往曹家而行。 一早的天色便很是阴沉,桓崇刚出门不久,外头的阴云似乎压得更沉了些,没一会儿竟是稀稀拉拉地飘起了雪。 细雪零落,飘飘悠悠,落在了他的肩上、身上。 桓崇尝听阿父说起,中原每有泼天的大雪降落,便是久凝不化,总葆晶莹洁白。 可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大雪。 他只知道,江左的雪,落到地上便如碾碎的花瓣,同尘土粘在一起。 这雪花,在空中之时再是纯洁,一落到地下,也会化作一滩滩黑黢黢、黏糊糊的雪泥,陡然惹人生厌。 桓崇皱了皱眉,将斗篷上的兜帽往头上一罩,将马催得更快了些。 ... ... 风雪渐大,桓崇到曹家时,刚过了辰时中。 他方将马栓到院外,那一方深锁的大门便打开了,只见一名仆役迎了出来,道,“请问,阁下可是桓崇桓郎君?” 桓崇道,“正是。” 那仆役礼数恭谨,“桓郎君请随我来,我家郎君正在书房,已候多时了。” 桓崇点了点头,随他入内。 曹家在建康的大宅,风格与吴郡那处的别院大为不同,此处草木植株,回廊方正,颇有些久违的中原风味。 再绕一座回廊,还没走几步,桓崇耳中忽闻前方传来的一阵琴音。 这段琴曲之中,感情尤为激烈,其中隐含的郁郁愤懑之感,连他这个不通琴艺的武人都能听得出来。 脚步越往前,那琴声便越是高亢。 等两人到了书房外,那琴声正值高潮一段,曲势飞扬,义愤之意有增无减。 见那仆役要掀帘通报,桓崇忽地伸臂,拦在了他的面前,将头摇了一摇。 那仆役顿时停住不动了。 隔着竹帘的空隙,桓崇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曹统,他坐在琴前,十根手指舞动,手下的调子却是越趋越烈,等那曲调到了感情的最高点,他忽地将手往弦上一按,七弦嗡鸣,戛然而止。 桓崇一怔,却见曹统抬起头来,隔帘与他相望,口中不咸不淡道,“桓郎君来了?”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面前不过是一个初见的陌生人。 桓崇亦是隔着帘子,低头向他行了一礼,“曹公。” ... ... 仆役打帘,桓崇入内。 曹统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道,“坐罢。” 曹统的琴台正对面,正放了一个蒲垫,想来正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桓崇再行一礼,他将袖中的那包茶叶拿出,双手奉上,恭恭敬敬道,“曹公,此乃昔汉时淮南国霍山一带所产的黄芽名茶。听闻曹公好茶,我寻得不多,还望曹公笑纳。” 曹统“哦”了一声,盯着他的目光稍变,再一开口,却讽道,“此茶名贵,郎君好不容易搜到这些,何不留给你君父品尝一番?” 正因那茶名贵,以桓崇之力,又能搜得多少,其实个中大半还是庾亮的私人收藏。 见桓崇僵了一僵,曹统微微一笑,对那仆役道,“即是桓郎君有心,你就收下。” “吩咐云娘,一会儿便用这黄芽,给我们烹壶茶来。” 那仆役点头而退。 见桓崇还立在原地,曹统视线一转,语气顿了一顿,道,“郎君?请坐!” 桓崇应了一声,忙脱下头蓬,整理衣袍,在他的对面正襟危坐。 ... ... 曹统的态度,与他来时所料,并未相差太多。 他当然知道那曹家无忧在曹统夫妻二人心中的地位...曹统又素以口舌著称,此番的讥讽,已算待自己相当和善了。 两人之间,俱没开口。 曹统的目光,利如刀锋,在桓崇的身上来会转了一圈。 桓崇腰背挺直,只垂下了眼睫,不与他对视争锋,却如一块案板上的肉一般,任他打量。 少顷,曹统开口道,“桓郎君,托你那好君父的福,陛下此次的赐婚诏书,下得很是及时。” 桓崇颔首,想了想,道,“...崇老大不小,孑然一身,君父为我,确是操了不少的心。” 曹统笑得讥诮,他将手下的琴弦拨出几个音来,却是开门见山道,“桓郎君,吾今日邀你前来,不是想听这些歌功颂德的废话的!” 他嘴上说着,手下也是不停,只听琴音鸣鸣,如洪水流泻,“司马衍对吾儿之心,路人皆知。可曹家与司马家,百年来却是纠缠不清。” “汉末至今,外戚势力何其庞大?!琅琊王氏扶司马睿南渡称帝,存得便是一颗能与司马氏平分天下之心。元会那日,王导反对,就是因为,只要司马氏还做皇帝的一天,曹家之女便不得入宫作后。为后,生出的血脉不仅是司马氏的后代,亦是曹氏的后代。而吾家便极有可能,通过外戚之身,重揽大权,颠覆了他司马家的皇位。” “王导...呵呵,‘王与马,共天下。’除了王家,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司马氏的帝位,因为一旦司马氏被废,王家今日的一切便都会付诸东流。为了家族利益,他在此事上必会反对。” “而那庾亮...”曹统将琴弦再拨,却是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庾亮虽没有王家的扶立之功,可他自己便是外戚上位,尝过了掌权滋味儿,他又如何肯把这滔天的权柄白白让给别人?!所以,吾想,他定是早早便在庾家的宗族中,为那小皇帝准备好了皇后人选。” 桓崇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曹统的话,来得也太过直白了些! 见他沉默不语,曹统又道,“桓郎君,我说得对否?” 桓崇顿了一顿,道,“我...委实不知其中的这些门道...” 眼前这年轻人,仿如老僧入定。曹统怒气涌上心头,反是“哈哈”大笑出声,“桓崇,你好,你好得很!” 口中大笑,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笑过数声,他忽然面露悲色,声音愈发顿挫,“此事...实也不能去怪别人,要怪,便只能怪我有眼无珠!” “那日元会,你的头脑的确极快,陛下一语,确是无心,你却能就此利用王导和庾亮的心理,将众人都骗了过去。” 话越说,曹统的眉眼越沉,声音也越低,“可是,你却瞒不过吾去!” 桓崇猛地抬起了眼睛。 ... ... “云娘~”无忧在屋中已经接连绕了好几个圈了,她脚步一转,一咬牙掀开帘子,正正撞上了前去给曹统送茶的云娘。 “哎呀,县主,你可吓了我一跳!”云娘吃了一惊,险险端住了茶盘。 无忧冲她俏皮一笑,大眼睛无辜地眨吧眨吧,鼻子再夸张地嗅嗅,“云娘,这茶的味道好香啊,这是你给阿父烹得吗?” 一看县主那欲盖弥彰的模样,云娘便猜知了她的小心思,“县主,现在郎君正同那桓郎君谈话,这壶茶,便是用那桓郎君送来的茶叶烹得。” “喔——”无忧拖个长音,忽地又嘻嘻一笑,“云娘,要不,我和你一道送茶去,好不好?”她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迭声道,“我乖乖地,等你过去的时候,就在外头听着,绝对不进去,也绝对不和他打照面。等一会儿阿母若问我在哪儿,你帮我遮掩一二,好不好?好不好嘛?!” 自家的小县主活泼又可爱,尤其撒起娇来的那股劲儿,连天上神佛都抗拒不了。 云娘拿她全无办法,她犹疑了一瞬,只好道,“好吧...不过,只能听一会儿,若是被公主发现了,我可帮不了你!” 云娘首肯,无忧连忙点头。 她自动自发地做出极为乖巧的样子,连脚步声都放得轻轻的,便跟在云娘的身后,去了曹统的书房。 ... ... 桓崇回盯了曹统一会儿,唇角微翘,道,“曹公说笑,我一个落魄兵卒,哪里有什么瞒不瞒的?” “其实...若真有瞒,那便是从那年的重九会开始,我便将曹女郎放在了心中。”桓崇微顿了顿,语气格外真挚,“我自知家世不显,配不上曹公之女,这些年间,便只好努力积累功勋,只求有朝一日,可够资格,能向曹公求娶。” “可谁想到,陛下那日的允诺,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我...虽非挟恩图报之人,可在第一时间,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底的渴望,将求娶一事,脱口而出...” 帘外的无忧偷瞧了下他那挺直的背影,再对上云娘望来的诧异目光,她的脸上顿时染上了一片绯色。 桓崇容貌不凡,他以十分的热切之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仅没有将未来的岳父打动,反还收获了一枚大大的白眼。 却听曹统冷笑一声,“桓崇,吾说过,今日邀你来,不是看你做戏的!” 见他还是一副惶恐懵懂之态,曹统将琴声转为金羽之调。只听“铮铮”两声琴鸣,他又道,“你若不说,那便只好由吾来说了。” “桓家从光武帝之后,便是经学大家,族中世代,人才辈出,世为帝师,荣耀门庭。”曹统略微停顿了一下,“此等盛况,由汉至魏,延续百年。” “可有晋以来,桓家却忽然消失了。这件事,身为桓家后裔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听曹彤提及门第隐秘,桓崇再是强压着勃发的情绪,他的脸色,还是在转瞬之间变得难看至极。 曹统盯着他,却仍不解气,他语气淡淡,“这奥秘,自然就在当年的高平陵之变了。” 高平陵之变,乃晋室发迹的隐私,是司马氏一族意欲掩盖的血腥篡位史的开篇。 此话一出,桓崇搁在大腿上的两只手,立刻死死地握成了两颗拳头。 第41节 “吾曹氏亦是不幸,从文帝到明帝,历代均有大略,却个个天寿不足,全部都是盛年夭亡...”曹统叹了口气,道,“明帝病危之际,让大将军曹爽与太尉司马懿两人共同辅政。可那司马懿老奸巨猾,历经我曹氏三代帝王,他本是文官,又兼带兵,在明帝病危前,便与朝中众人,军队守官预有勾结。” “明帝薨,只留下年仅八岁的齐王登基。主弱则臣强,司马懿与曹爽的斗争也渐趋白热化。终于,在大将军曹爽陪陛下谒陵之时,司马氏发动政变,控制京城,并以‘谋反’之名,将曹爽一党的数十位臣子,全部夷平三族。” 桓崇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粗气,道,“不...别说了...” 曹统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弦上的金戈之声稍停,两声低响后,却又转成了凄凉的楚商调,“司马懿老奸巨猾,深谙诡计,为人暴虐,残酷无情,他的政敌一旦被杀,下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夷三族...甚至连他人已出嫁作妇的女儿都不放过...” “可司马氏又深黯史家之笔无情,在记书时最擅遮掩,故而才过了短短数十年,众人的记忆便都模糊不清了...” “甚至,当今晋廷的许多臣子,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着,曹统眼神幽深,缓缓道,“譬如,很多人知道高平陵之变,殊不知,时年的桓家当家、与曹爽关系密切的大司农——桓范,亦是为司马氏所诛的政敌之列。” ... ... 无忧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事情的背后竟是这样。 原来当年,桓家是为了曹家,才被司马家诛灭... 桓崇对此事,是如此地讳莫如深。原是因为,他与当今的天子门户,中间隔了血海深仇。 桓崇的额头上,忽地滑下了一颗豆大的汗珠,他先是牙齿“格格”地颤动,紧接着,竟是浑身都颤抖起来,大声道,“你别说了!!” 曹统毫不留情,“桓郎君,我不知道你的父祖,究竟是如何从那场浩劫中逃出来的。” “但是从第一回 见到你,从听到你自报门户的时候,吾便知晓,你就是那桓氏刑家的最后一名后代。” 曹统的话音,极淡,“有晋以来,刑家不少。你方才听了我奏得半曲《长侧》,那作者就是为司马昭所杀的嵇康嵇中散,而其子嵇绍却更加可笑,竟是为了那傻子惠帝折损性命,落个愚忠名号,死后也对不起他的父祖!” 曹统嗤笑一声,再道,“桓崇,你的性子中,有相当率直的一面,也有相当机警的一面,却也有相当能容忍的一面...所以,从初见伊始,我便认为,你当不会如那迂腐的嵇绍一般,不顾杀父之仇,反去为那司马氏的皇帝尽忠...” 见桓崇向自己望来,曹统微扯唇角,道,“不必惊讶,吾家与司马家亦有深仇。天下反司马氏众多,若说最有理由的,便当属吾曹家了。” “正因如此,吾不得不再深思一层...” 曹统的目光,寒如刀刃,“司马衍看中吾儿,你却从中做梗,硬逼着他将所爱下嫁给一名刑家出身的军汉...” “桓崇,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是真心实意地想娶我的女儿,还是只想从吾儿身上,寻得向那小皇帝复仇的快感?!”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桓小哥,转折之后,可就是追妻火葬场了...你好自为之感谢在2020-02-28 23:59:26~2020-03-01 01: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琴声止, 语声绝。 廊下静谧非常, 只有漫天飞雪洋洋洒洒, 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桓崇默然无语,半晌后, 他蓦地垂下头去,用力地闭了闭眼,“曹公...真是厉害...” “你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无论好的坏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桓崇说着,从胸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气音,光用听得,便是极长、极闷, 又极是压抑。 曹统淡淡道,“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桓崇点了点头,他微微顿了一顿, 像是寻觅用词似的, “曹公明察秋毫, 所言不差。” “我, 确是刑家出身。” 一句说完,他眉头紧锁,露出极为痛楚的表情, “桓家世代沿袭经学,所求便是为皇家尽忠,不料司马懿暴虐无道。先祖遭祸, 罪及家族,桓家百年血脉...险些荡然无存。” “所以,从一开始,在我注意到那司马家的皇帝对曹女郎的态度格外不同之时,我便起了别样的心思...”他的声音阴沉沉的,“那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然而,他再将眉睫一抬,却露出豁然雪亮的一双眼,“可是,后来——” 帘外,忽地传来“啪嚓”的一声碎响。 屋中二人皆吃了一惊,却听云娘惊惶道,“县主,你怎么了?!” 县主?是曹家无忧?! 糟糕! 桓崇“腾”地一下,忽地站起身来。 ... ... 无忧的头脑何其机敏。 阿父那尖锐的问题一出口,她的脸色便在瞬间由红转了白。 她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坐姿笔挺的男子,可他沉默得时间越久,她心中的温度便冷却一分。 他不说话,就让她凭白地抱了一丝幻想,让她想去相信他。 无忧的眼眶都瞪得微微发起了酸,这时,却见那人垂下头去,开口向阿父坦言了那个她最不想接受的答案。 “...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 “...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他的语气明明沉得要命,可每一个字落在她的耳中,都好比一口大钟在她的耳边铛铛作响,激得她从头到脚都打起了哆嗦。 无忧的心,也霎时间“砰砰”几下,跳得厉害;而她的两条腿,似是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心跳,一下就软地撑不住了。 县主的脸色煞白一片,只见她两腿一软,便要栽倒在地上。 云娘唬了一跳,她也顾不得手中的茶壶了,只将托盘向旁一扔,便把无忧扶在了怀里,“县主!!” ... ... 桓崇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得就是眼前这一幕。 那曹家无忧被个侍婢半扶半抱,一双眼睛半阖半闭,长长的眼睫些微地打着颤,一张小脸竟比天上飘落得清雪还要白上那么几分。 西子捧心,不过如是! 桓崇的心脏拧了一拧,赶忙走上前去。 那侍婢,正是他在吴郡时所见得那位管事媪母。见桓崇上前,那媪母却是向着他狠狠地瞪来一眼,再低头哄道,“县主,这处有风,我们回屋歇歇去吧。” 这时曹统也追了出来,他快速行至云娘身边,将女儿接到怀里,急道,“无忧,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父亲的身体,一向不大稳健。 无忧不欲叫父亲担心,她摇了摇头,将气息稳了一稳,顺势扶着阿父的手站起身来。 她朝曹统微微一笑,视线再转向云娘,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阿父,云娘,你们放心吧,我没事的...” 无忧的唇角,明明都委屈地扁了下去,可现在,她又强自撑着,将那精巧的唇角翘了起来。 云娘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刚要开口劝阻,待见了曹统的眼神,又住了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无忧定了定神,她打起精神,再将眼睫一抬,却是直勾勾地向对面几步的桓崇望了去,“我...与这位桓郎君,还有些未决之事,需要商谈一下。” ... ... 桓崇心中,懊悔丛生。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误会了多少?! 她...可还愿意给他机会,听他解释?! 只见对面那女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是那般的专注、那般的明亮,以至于他的后脊梁处都沁出了一层又细又密的汗珠。 而那汗珠,很快就把他的里衣打湿了。 随后,她离了曹统的支撑,小幅地迈着步子,向前行了几步。 桓崇想去扶她,却又不敢真地上前动手。 却见那女郎忽而抿起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爱娇似地,“郎君站得太远了,可否再靠近一些?” “无忧私下里有话,想同你细细分说。” 她的两道眉,如淮水之上的烟波笼罩,无端地染上些淡淡的哀伤。 可她的嘴角,偏是突兀地含着那抹笑意,望之使人神摇。 桓崇心中大痛,他几步到了她的身前,道,“无忧,我——” 一句话刚起个头,那女郎将小手猛得一扬,动作干脆利落,竟是出其不意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 ... “啪”得一声,清脆响亮。 不止桓崇,连曹统和云娘都呆在了当场。 桓崇慢慢抬手,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再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回过头来。 连那一双望向她的乌珠,闪动了些复杂的光芒。 从来在军中的时候,任谁提到他这位桓校尉,不都要赞一句他那灵活的身法?! 在战场上,他便是凭借着这身功法,以及那一向机警的直觉避开祸事。 然而,在她面前,他训练得再是灵活的身法也没有半分用处。 因为,他从来没对她设过防。 ... ... 此一击,无忧调动了全身的气力。 一巴掌过去,她以手心震麻的代价,始在桓崇那张白生生的面皮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印。 嗯,此人果然脸皮厚极! 虽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可乍见他成功被自己打懵,无忧心中快意,总算将方才的那口恶气发泄了出来。 对上他的一双黑眸,无忧毫不示弱。她将气一吐,将眉一竖,怒道,“桓崇,你混蛋!” “我是人,不是你们男子之间用来争斗的玩器!” 第42节 “你和司马家的冤仇,为什么非要将我卷进其中?!” ... ... 桓崇和曹统的谈话,并未说完。 而且,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也不知那桓崇是面上撑不住,还是仅有的那点良心发现,挨了这一巴掌后,他也没有辩解分毫。 他只是与无忧短短地对视了一眼,再向曹统匆匆行了一礼,便打马离开了曹家。 来得时候,还从容昂扬,等到临去时,他的背影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以至于每每讲到当日场景,曹统与临海公主,便要一番哄然大笑。 顽笑归顽笑,桓崇本人虽是不再登门,可那道诏书还沉沉地压在曹家众人的心头。 幸而庾家这段时间来也未强逼,两家便这样含含糊糊地,将婚期直拖到这一年再入了冬。 ... ... 入冬不久,至十一月初,便到了无忧的生辰。 而今年又尤为特殊,因为过了这个生辰,无忧便满了十五岁了。 十五乃笄年,古来女子满十五,便是及笈成人的女郎了。 曹统夫妇不愿爱女受丁点儿委屈,庾家这大半年来又很是安生,于是临海公主借着无忧的生辰之机,邀请了些平日里往来密切的高门女眷,好一同为无忧的及笈礼做个见证。 ... ... 生日当天一早,无忧刚从床上起了身,云娘并一众侍婢便笑眯眯地过来向县主问安。 主仆众人说笑一番,不一会儿,临海公主也过了来。 女儿家的笈礼,可是女子成人的开端,是一生中的大事,因此临海公主要亲自指点女儿的造型和妆容。 有阿母在,屋子里总是闹腾腾的。 无忧被众人按坐在了妆台前,她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不时地往阿母身上瞟去,神色里还带了几分的天真懵懂,好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 临海公主笑道,“看阿母做什么?看你自己啊!” 无忧“哦”了一声,这才应声向镜中望去。 云娘不愧是宫中出身,生得一双打理妆容的巧手。却见铜镜里那人,满头乌丝做了文帝甄皇后的灵蛇髻,再将蛾眉淡扫,唇点朱红。 除了头上未簪上那根象征着长大成人的簪子,镜中的女郎好像一只即将转熟的果子,有些涩涩的青,也有些长成的甜。 镜中的那人,便是自己吗?! 无忧望着望着,心中忽地升了一种恍惚的茫然之感。 临海公主见女儿似是眼睛发直,遂坐在她的身边,一并往铜镜中望去,笑道,“看什么呐?都愣了神?” 无忧眨眨眼睛,她忽地一翻身,扑进阿母的怀中蹭了蹭,娇声道,“阿母——” 临海公主拍了拍女儿的背,眼睛里瞬间涌上些湿意,可一张嘴上笑得全不客气地,“羞羞羞!都成人了,还和阿母撒娇啊...” 无忧咧嘴笑了,却是一本正经道,“阿母永远是我的阿母!等我长到八十岁了,变成一个老婆婆了,我还要每日里和阿母撒娇!”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被逗笑了。 临海公主好笑又好气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道,“等你八十岁,你阿父阿母早就化成灰了。” “行了行了,别孩子气,一会再蹭,可把脸上的妆粉都花了。” 说着,她又起身和云娘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准备好,再带无忧吃点东西,等一会儿观礼的人来全了,就引她出去行了笈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久等了~感谢在2020-03-01 01:57:43~2020-03-02 10:2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097163 24瓶;我是一颗小樱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铜镜里的女郎, 面容恬静, 姿态端庄, 看上去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高门闺秀。 直到—— 无忧转了转眼睛,突地向镜中那人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姿容鲜活, 表情灵动。 那层维持在表面的矜重伪装,立时便消去了。 无忧笑了笑,她提起裙子绕过屏风,待隔着帘子见到外头的飘雪,她兴奋道,“哎呀,几时竟下起雪啦!” 这时正有侍婢过来送吃食,云娘打起帘子, 随口应道,“可不是?!今日一早便是阴天,不大一会儿的工夫, 就下了这么大的雪。” 云娘说着, 将食案细细布好, “县主, 快来用饭吧!” 自家县主却已是转出了帘子,站到了廊上。 ... ... 无忧就站在回廊的屋檐下面。 微风夹雪,扑面而来, 她伸出一指,便接住了一瓣飘落的雪花。 雪是冰凝,一瞬间, 便在她的指尖如水而化,消失不见了。 许是因为今天的雪,一点都不比那日的小。 无忧心中思绪万千,竟莫名想到了那一日的场景。 桓崇的话,让她气急了。 可若说是气愤,又过于简单了,因为事后每每想起那时他说得话,她的心中总会生出些痛。 那是格外磨人的钝痛。 除此之外,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被她一巴掌打懵了,在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恰好有一两片细雪,随风落在了他的眼睫之上。 为了显出自己的无畏,她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看到那几片雪花迅速地融化,很快便将他的眼睫打湿了。 湿漉漉的睫毛反着水光,配上他那双黒幽幽的眼瞳,看着竟有些莫名的伤感。 ...哼,活该! “县主,你说什么?”无忧突地身上一暖,她回过头来,却见云娘关切地给她披上了斗篷,道,“你刚才说什么‘活该’?” 无忧微微瞠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她连连摆手,笑道,“没有呀...我是在想,雪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停...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祸灾’!” 有郎君这么一个“名士”父亲,自家县主发起痴来,也和那些个不知饥饱、不辩冷暖的名士一个调调... 云娘笑着瞧了她一眼,却是牵过她的小手,将她拉回房中,“有没有祸灾我可说不上来,但是县主的手有些冷,还是赶快回屋才是正经。” ... ... 刚用过饭食,便有侍婢引了一人过来,“县主,杜娘子来了。” “杜姊姊来了?!”无忧惊喜道。 这时,就见杜陵阳跟着进了屋中,笑道,“无忧,今日及笈,我就在这里先向你道贺了!” 杜陵阳比无忧大上一些,她是今年上半年及得笈,那时,无忧也曾被杜家邀请过去观礼。 云娘知道她们二人要好,杜娘子又是个性情稳重的,遂带着侍婢们出了屋去,让她们姊妹俩自去叙话。 杜陵阳细细打量了一番无忧的装束,“这一身肯定又是公主搭配得,真是好看!” 无忧嘟了嘟唇,道,“杜姊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究竟是我阿母搭配得衣饰好看呢?...还是无忧穿着好看呢?” 杜陵阳当即笑道,“自然是无忧穿着好看了!” 无忧将手指摇了一摇,狡黠一笑,“杜姊姊说得可不对。你该说,‘无论是哪个好看,都盖不过我们无忧生得好看~’” 说完,她就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 杜陵阳好笑地掐了掐无忧的小手,道,“你呀!这张小嘴可真是厉害,今日及了笈,可就是待嫁的女郎了。将来谁若是将你娶去做新妇,可就有的...” 话没说完,无忧的脸色顿时一滞。 杜陵阳自知失言,她后知后觉地掩唇,道,“无忧,对不住...你,你已经...” 曹女郎与那桓郎君的婚事,不止整个晋廷人尽皆知,连下层的寒门也对此津津乐道。 那曹女郎可是先朝皇帝之后,母亲更是先惠帝唯一的血脉,贵女身份奇高至斯,生得又是天仙一般的样貌,偏生就被那家世寒酸、钱粮不富的军汉求娶了去,也不知是让人唏嘘好,还是嗟叹好。 无忧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没事的,杜姊姊。” 杜陵阳面露关切之色,她握紧无忧的小手,“那...无忧,你真的要嫁给那个人吗?” 无忧一笑,“杜姊姊,这是陛下的赐婚呢。就是不愿,又能怎样呢?” 杜陵阳顿了顿,道,“上回在蒋山上一见,那桓郎君虽家世不显,可容貌生得却还不差,无忧...你喜欢他吗?” 当世多论姿容,无论男女,皆好美色,是以杜陵阳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杜姊姊,你说什么呐?!”无忧收起笑容,坚定地摇摇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讨厌他!” ... ... 两个女郎又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云娘进来,给无忧再整理了下妆容衣饰,“县主,杜娘子,前面人都到齐了,公主让我们现在就过去。” 无忧道了声“好”,她牵着杜陵阳的手,笑道,“杜姊姊,咱们一块过去。” ... ... 因着是爱女的及笈礼,临海公主此番请得,全都是晋廷门第最高的贵妇。 此刻众人皆落座,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上首,却闻脚步声响,后面的帘子一掀,云娘便带了女儿入了正屋。 无忧一来,满座的贵妇们只觉得眼前一亮, 第43节 只见美人皎皎,弱如扶柳,尤其她垂下眼帘,小步走进屋中时,连腰间的坠子都没有分毫的响动。 曹家有好女,更兼难得的才貌双全,不想却便宜了那名军汉。 一时间,座中贵妇们口中赞赏不迭,一个个却又面露惋惜之色。 临海公主看着乖巧的女儿,心中先是余有荣焉,随后却又感到五味杂陈。 没等无忧过来,她便起身站到了中间。 ... ... 步入正屋前,无忧和杜陵阳松开了拉着的双手,两人一前一后,随着云娘步入屋中。 方一迈进室内,无忧便感到了各方望来的视线,她飞快地向下面扫了一眼,旋又敛起眼眸,只是嘴角处含了淡淡的笑容,很是得体大方。 无忧由着云娘引着,待行到了阿母面前,这才抬起头来,将嘴角一扯,软声笑道,“阿母~” “欸~”临海公主应了一声,她先为无忧介绍了下在座众人,随后指着身前的蒲垫,笑道,“囡囡,你坐这儿。” 堂上这么多世家大族的夫人,阿母却旁若无人,将她叫得亲密,无忧抿起嘴角一笑,依言坐到了那垫子上。 而后,就听云娘在旁,诵读了一大篇专讲女子行止的《德象》。 就在无忧垂着眼帘,听得都快睡着了的时候,云娘终于读完了。 临海公主笑道,“今日是小女满十五岁的生辰,值此良时...” 这时,屋外忽地传来几下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宫中内侍打起帘子,引着一位年轻郎君进了室内。 那人人未至,声先来,还没等探入个头来,就听他高声道了句,“姑母!” ... ... 今日是女郎的及笈礼,又怎么会有陌生的郎君来?! 临海公主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兀自皱起了眉。 这世上,又有谁会叫临海公主“姑母”?! 在座的贵妇先是一怔,面上再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却见那郎君几步进了屋中,再将那挡脸的兜帽掀开——果然是皇帝司马衍。 众人见了皇帝,都纷纷起身见礼,司马衍见了满屋的妇人,也是略有尴尬。 尴尬归尴尬...他再往中间一望,此刻站在姑母身旁的那个妙龄女郎,不是无忧,又是谁?! 司马衍几步走上前去,见礼道,“姑母,无忧!” 临海公主自是不待见桓崇,却更看不上这司马衍,她不冷不热地回礼,道,“陛下...” “我们正在为无忧举办及笈礼,陛下是来寻我夫君的吗?!” 司马衍也是个脸皮厚的,他做出恍然大悟状,先是言辞恳切地致歉,“姑母,我只知今日是无忧的十五生辰,不想竟打扰到姑母为无忧行笈礼。” 说着,他拍了拍手,就见他身后的一名内侍得令上了前来。 那内侍双手捧着一样物事,那物看来不小,上头还盖了红幔,瞧着很是隆重。 司马衍笑道,“姑母,无忧是我的表妹,也是我司马家不多的亲族,我...我特意在她的生辰上准备了这件贺仪,还望姑母...” 说着,他将那红幔一扯,满室忽放华光。 原来那红幔下竟是一株秀气的珊瑚树,那珊瑚色泽嫣红,枝干散逸,仿佛一树盛开的梅花,一看便是件不菲的珍宝。 众人望了这一幕,心中又不禁打起了算盘。 都说陛下对这曹家女郎不一般,今日一观,却见如此宝物,都能被他轻易转手,看来用情之语,所言不虚。 ... ... 晋廷在江左,才立了不过短短三十余年。 司马衍这棵珊瑚树,还是当年他曾祖琅琊恭王司马觐传下来的,后来被他的祖父晋元帝南迁时带到了江左。 连永嘉之乱,南渡之时都不忘带得一棵珊瑚,足见此物稀有罕见。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司马衍有些得意,他再转向无忧,眼神脉脉,“...无忧,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把它收下,好不好?” 无忧瞧了瞧那棵珊瑚树,再瞧了瞧面前的司马衍,不由面露为难之色。 她刚蠕了蠕嘴唇,头脑中去想拒绝之辞,却见从那敞开的大门处,突地又窜进了一只雪白的小羊羔。 那只小羊通体洁白,一看便是喂养得极好。它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串铃铛,跑动时发出“铃铃”的声响,可爱极了。 曹家的厅堂里,如何会出现一只活生生的羊羔来?! 屋中众人吓了一跳,却见那小羊转了转身,竟是直冲向前。 羊羔虽小,横冲直撞时的力气也是十足。那端着珊瑚树的宫人一下没稳住,他手一滑,那株名贵的珊瑚树竟是“啪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一时都呆住了。 司马衍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他向那宫人狠狠地瞪去一眼,斥骂道,“没用的废物!” 说着,他再瞪向那只作乱的羊羔,可那小羊眨了眨眼,却是无辜极了。 它嗅了嗅地上都碎珊瑚,再嫌弃地叫了一声,将两只耳朵动了一动,浑身再一甩,竟是把身上那半化不化的雪花并着水珠,全部都甩在了司马衍身上。 新仇旧恨这下齐全了,司马衍将腰间的佩剑一拔,竟是直接向那羊羔刺去,“哪里来得畜生?!” 那羊羔见司马衍举剑,似是识得了凶险,它“咩咩”叫了两声,勉强躲过司马衍一剑,而后被吓地竟是直向着无忧的方向过来。 它一边跑还一边叫个不停,等蹭到无忧的裙子,它忽地抬头,向无忧瞪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万物有灵,何况牲畜乎?! 见司马衍又要举剑再刺,无忧脚步一转,立时拦在了那小羊身前,“陛下,今日是无忧的生辰,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莫要害了它性命!” 司马衍被那羊羔气得双目通红,见无忧站出来,软声求情阻,司马衍缓缓精神,终是把剑收回腰间,“...看在无忧的面上,好吧!” 他再一转身,高声向一众内侍喊道,“给我查,看这畜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无忧帮那小羊逃过一劫,也吁出口气。她跪坐在地上,轻轻抚着那小羊的头,微笑道,“好了,不怕了...” 这时,又有一个男声响起,“陛下不用查了。” 那声音... 无忧猛地抬头,向门口望去,却见桓崇适时,跨门而入,他的一只手上还握一根缰绳,道,“这羊是我的。” 司马衍乍一见他,双目很不得喷出火来,“你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的羊怎能随意出入人家的厅堂?!” 桓崇越过眼前的小皇帝,却是望向了他身后那和小羊坐在一处的女郎。 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是一样的纯洁无辜。 桓崇的眼波,似有些化了。 他再开口,却是淡淡道,“陛下,这只羊,是我家的采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2 10:29:00~2020-03-03 01:4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窈窕先生。、我是一颗小樱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古来成婚有六礼, 采礼便是其中的第一项——纳采。 按照惯例, 通常在女方家许婚后, 男方家即刻就便会前来下采礼。 可因着无忧和桓崇二人的婚事特殊,这个早该进行的纳采一项, 竟是拖了足足有近一年的时间。 那人在门口站得笔直,而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大的风雪漫卷,打个旋似地袭进了屋中。 不仅冲散了屋子里馥郁的芬芳,更是带来了格外醒神的冽气。 他面对着司马衍,可眼神却不闪不避地瞧着自己。 咄!厚脸皮! 无忧想啐他一口,却还是忍住了。 她别开头去,手下无意识地撸了一把羊毛, 又忽而滞在了原处。 小羊羔身上的绒毛,热乎乎、软绵绵,犹带了丝奶香味, 十分好摸。 可... 无忧的视线, 慢慢地转向身前这只无比温顺的小羊羔, 整个人都有点僵。 他方才说...这只羊是他的采礼?! ... ... 精心布置得正堂, 瞬间乱成一团糟。 站在上首的临海公主望着眼前这一幕,简直快被气疯了。 宾客们都是女眷,这么一会儿又是畜生, 又要打杀,现场闹得一片人仰马翻,惊叫声、埋怨声连连不绝。 更让她气愤的是, 女儿一生一次的及笈礼,就被这一先一后入内的司马衍与桓崇搅合个彻底! 哦,还有脚边这只捣乱的羔羊... 养得再好的牲畜,身上难免有一丝淡淡的腥膻之气。 临海公主蹙起两道细眉,筋了筋鼻子,道,“云娘,先带无忧下去清理,衣服脏了也换一身。” 云娘应声,便要带着无忧离开。 那小羊正被无忧揉得舒服,突然感到她停了下来,它呆了呆,歪过脑袋,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它甚至还撒娇地对着无忧,“咩咩”叫唤起来。 无忧起身,最后望了那小羊一眼,轻声道,“快去!回你主人身边去吧!” 不料,她刚转过身去,没走多远,那小羊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的身后,还亲呢地在她的裙子上蹭蹭,一歪头,张口就咬住了她的裙子。 第44节 无忧脚步受阻,她一低头,便看到那小羊一对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就那么盯着她。 她抽了抽裙子,终是弯下腰来,不忍心地摸了摸它的头,催促道,“听话,快去吧!” ... ... 这曹女郎和个畜生说话,也真是个怪的。 “无忧,我来助你!”司马衍见那羊羔拌了她的脚步,忙拔剑上前。 无忧吃了一惊,她还未及阻拦,忽有一人身法奇快,挡在了司马衍面前。 那人跪伏在无忧的面前,却是微微侧头,向身后的司马衍道,“不劳陛下费心。” 方才无忧为护那小羊弯下腰去,现在这人为了给小羊系上缰绳,也同样弯下了腰。 纵使看上去挺拔潇洒,桓崇身为一名长成了的军中男儿,身型可要比一般人要健壮得多。 因为离着近,他弯下腰去,刚好投下了一片阴影,笼罩在了无忧的身上。 无忧记得清楚。 他们之间...可也还存着旧账呢! 何况,今天陛下来了,那桓崇为了报复,定然又想当在陛下的面前,再做一番戏来... 她嘟了嘟唇,整理好斗志昂扬的情绪,猛地抬眼去瞪他。 可是那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去顾那羔羊,所以她什么都没看到... 除了他那双垂下来的眼睫。 ... ... 无忧抬手,桓崇低手,就这么一上一下的瞬间,两人的指尖便突兀地触到了一处。 他的手指很热、很烫,乍一触到,无忧的小手就是一颤,可那人却不经意似地,指尖在空中又够了够。 无忧“呼”得一下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小手背过了身后。 那人的手指微屈,这才行云流水一般,将那缰绳重又系回在了那只小羊的脖子上。 完事后,他站起身,拉了拉那缰绳,道了句,“走了!” 可那小羊却倔强得很,一口牙便是紧咬着无忧的裙子不放。 桓崇越拉它,它越是犯拧,最后竟是将无忧的裙子拉了起来。 无忧实在无法,她一面按着裙角,一面高声叫了一句,“桓崇,羊!” 桓崇从喉中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重又弯下身去。 他摸了摸羊头。 他的手就放在无忧方才抚过的地方,摸了两下后,忽而使劲用力揉了起来。 这一通揉搓可是使了大力,那小羊的耳朵都被他揉得弯折下去,一张羊脸也是龇牙咧嘴,牙齿一松,可算是把无忧的裙子放开了。 云娘忙上前帮她整理裙子,无忧也是松了口气,可她再一望去那被他揉得满脸委屈的小羊,又是好笑,又是心软。 尤其,当它张开一张歪嘴,发出一声破碎的“咩”声,无忧唇角的笑意实在忍不住了。 她“噗嗤”一笑,不由道,“行了,你放开它!别揉了!” ... ... 话音刚落,桓崇的手便停了。 他顿了顿,蓦地抬起眼睛,一对乌黑的眼瞳直勾勾地望进了无忧的眼底,“它不听话,就该受罚。” “它...它只是头小羊!”无忧不喜欢他那眼神,又扭头补了一句,“...它又不是你们营中的兵士...” 桓崇摇摇头,“它进了曹公家的院子就挣脱了缰绳,不仅吓到了在座诸位,还惊了宫人、打碎了陛下的宝物,更是险些将女郎的裙子咬破,把女郎的及笈礼毁得一团糟...” 说着,他微侧过身,懊恼道,“若不是因为它是要献给曹家的采礼,我早就一刀解决了它。” ... ... 毕竟是军中出来的汉子,桓崇明明手上无刀,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仿若此刻手中就握着一把刀。 众人心中一凛,司马衍的心中也是无端一寒。 他虽是皇帝,毕竟年纪轻,身上总还残留了几分少年天性,只听他嘴硬道,“桓崇,莫要逞大话!” “我那株送无忧的珊瑚,价值不菲,你这区区的一头羊...哼!”司马衍面现蔑色,说着,便将手中之剑抛给桓崇,道,“若要解决,那就现在解决!何必说些有得没得的好听话!” 无忧赐婚一事,是司马衍心中深深的痛。 若非他当日一时嘴快,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前脱口而出,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局面。 覆水难收。 那株碎了的珊瑚,既有他的一片讨好之心,又满含了他对无忧的歉疚与懊悔。 若他当时,能再谨慎些,该有多好... 不过...他灵机一动,总算是找到了做梗的机会。 羊是采礼,那他就让桓崇亲手宰了这件采礼。 在无忧的及笈礼上闹上这一出,再加上采礼没了...他倒要看看,这桓崇究竟要如何议亲?! ... ...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桓崇将那剑一把接过,他二话不说,竟是直接将剑抽了出来。 桓崇的架势,可比司马衍方才拔剑要有气势多了。 只见这军汉通身的气息冷凝,他一手牵羊,一手持剑,在场众人全都呆住了,谁的心中都没有怀疑。 只怕到了下一刻,那只可怜的羊羔便会头颈分离。 司马衍摸摸下巴,眯起眼睛,心道,这桓崇的性子倒简单的很,高傲是高傲,还真经不起激... 眼见着好端端的及笈宴就要血溅当场,临海公主气急败坏,“桓崇,你给我住手...!” 桓崇却将那剑高高举了起来,“公主,臣谨遵陛下旨意。” “若杀了此羊,能解陛下心头之恨,臣不得不为之,还请公主见谅。” ... ... 郎君如铁,剑刃寒光。 那绳子上牵着的小羊羔发觉了危险,更是哑着嗓子叫个不停。 它想跑,可桓崇将它颈中的绳子牵得紧紧的,它就是四蹄刨地,也挣脱不开这一小块的地界去。 就在桓崇的手臂蓄势待发,将要挥剑的时候,无忧突地旋身上前,一边将他高举的手按住,一边怒道,“住手!” ...这是上回她甩了自己一巴掌后,头一次这般地接近自己。 她滑腻腻的小手往他的手上一按,桓崇方才积蓄的力气就全部消散了。 他的手臂慢慢落了下来,面上虽还是没有表情,可一双乌珠却是牢牢地盯紧了她,“曹女郎,有何指教?” 无忧赶快松开了他的手,她咬了咬唇,先向一旁的司马衍望去,道,“如陛下所言,那珊瑚是陛下想要送我的礼物,是也不是?” 司马衍点了点头,道,“是。” 无忧再向桓崇瞧去,“而这羊,是桓郎君要送给我家的...财物,是也不是?” 桓崇的瞳心凝了凝,纠正道,“是送给你家的‘采礼’!” 无忧面上一红,再瞪了他一眼,“既都是要送我家的,那便是我的。我家的羊撞坏了我家的珊瑚,怎劳得陛下和桓郎君二人为此事动手?!” ... ... 无忧一语方落,桓崇的嘴角便隐隐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临海公主心觉不妥,她刚上前把女儿拉了回来,却见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两排人,他们每个人都是面带喜色,手中也纷纷捧着各种物事,有的抱繒,有的拿米,有的扛着酒坛,还有一人提了一只装了大雁的笼子。 这...分明就是时人纳采时,要送予女方家的各式采礼! 而跟在最后进来的那两名男子,其中那满脸铁青的,不是曹统,又是谁?! 却听曹统身旁那年长之人捋了捋须,笑道,“文盈,你的女儿果是不同寻常。咱们方才在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一进了堂中,司马衍便瞪大了眼睛,喃喃道,“大...大舅?!” 原来这人,正是桓崇的义父——庾亮。 庾亮再是一笑,又向那默然不语的曹统道,“既然曹女郎愿意收下子昂的采礼。那等及笈礼结束,咱们两家,便正式议下吉期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忧:好气哦!!! 作者:无忧乖,结了婚你就可以随便折腾他了~ 感谢在2020-03-03 01:43:47~2020-03-04 00: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简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古来男子行冠礼, 女子行笄礼, 便是成人的大事。 可临海公主的十五岁生辰, 是在逃亡江左的路上度过的。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母亲羊皇后曾亲口向她许诺, 等她长大了,会亲自为她行笈礼...可后来中原沦陷,母女两人天各一方,再也未曾见过面。 及笄一事,便成了临海公主心中永远的遗憾。 所以,她这回卯足了劲儿,就想为女儿办一场值得铭记的及笈礼。 只是不料,无忧的这场及笄礼, 竟真的以一种让人咋舌的难忘方式落了幕。 ... ... 长大成人的司马衍,虽不像过去那般一见了大舅就心生畏惧,可乍见庾亮, 他的脸上还是免不了显出悻悻的神色。 第45节 大舅和王公向有矛盾, 然而那日在元会上, 他们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为桓崇发声。 眼见着晋廷世家的两位领头人在此事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他司马衍又如何能说出半个“不”字?! ...何况,此事又正是因他而起! 得知大舅来此,是为了和姑父议定吉期, 司马衍的心情再是郁愤,也没法再厚着脸皮呆下去了。 甚至临走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无忧一眼。 曹女郎的婚事早就成了建康城中的谈资, 现在司马衍和桓崇又全部到场,在座的诸位高门贵妇,又有哪个不想去瞧瞧这后续的发展。 可如今见庾、曹两家的当家人全部到齐,司马衍又愤而离去,众人不由跟着起身,纷纷与临海公主道别。 在随杜夫人离开的时候,杜陵阳也满含关切,最后向无忧小声地道了句,“无忧别难过...千万保重。” 正堂里的乱嚷嚷的,没一会儿的功夫,屋中的客人们便走空了。 除了那几个即将议事的男人,徒留下满厅的狼藉,和那只被桓崇牵在手中、逃过一劫的羊羔。 临海公主只给夫君使了个颜色,对剩下那两人,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牵着女儿的手回了后院房中。 ... ... 换过衣装,再清理一番。 兜兜转转,无忧又被阿母按坐回到了屋中的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女郎还和刚才一般鲜妍动人,无忧望着望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瞧着女儿那没心没肺的笑脸,临海公主更加没好气了,她恨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外头那几个人可正在商量着你的婚事呢!” 无忧转过头来,反而安慰起临海公主道 ,“阿母,既然这桩婚事怎么也跑不了...无忧不想哭,那就只能笑啦!”说着,她握着阿母的手摇了摇,“阿母你就别气啦,阿父毕竟是我的亲阿父呀,他肯定会为无忧多多着想的...” “再说...”她转了下眼睛,笑道,“都说生气老得快,我可不想阿母的额头上早早就出皱纹哩!” 临海公主被女儿说得啼笑皆非,她好笑地点了点女儿的脑门,这时,另有一名侍婢掀开帘子上前,双手将一个包好的小物件呈上 ,“公主,这是...这是前面那桓郎君托人送来的,说是...他送给县主的及笈礼。” 一提到桓崇,临海公主的脸色顿时就阴了下来,她瞧了女儿一眼,随即打开了手中那青布包裹的物事。 那物件并不大,临海公主将青布一揭,里面顿时露出了一截金灿灿的发笈头。 无忧好奇地凑过脑袋,“是什么呀?” 却见黄金的发笈顶端雕了简单的几朵黄梅,梅花的做工有些粗糙,但胜在造型雅致,全无匠气。 临海公主转了转笈身,而后在背面发现了镌刻的一行小字,“贺卿卿及笈之喜”。 卿卿?...是说无忧?! 桓崇...庾亮...原来他们一早就想着要在无忧的及笈礼上搅局吗?! 两家还没正式议亲呢...这桓崇就送来了这么一根发笈,他真当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个死人?! 临海公主气得手都发了抖,她强忍着要把这支发笈扔出去的冲动,咬咬牙,再将它恨恨地包成一束,“无忧,这支发笈,阿母先给你收到陪嫁的妆盒里去。” 说罢,她对云娘道,“把我那根特意定制的莲花猫睛簪子拿来,咱们现在就给无忧行笈礼。” ... ... 尽管曹统还想要再往后延一延,但他一介清流,如何耐不过庾亮的威势?! 昏礼的吉期,最终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十五。 届时,江左的冬日已过,恰是薄暖暮春时节,正适合举办昏礼。 兼之那时成婚,刚好赶在夏季军中正忙之前,于桓崇也最是便利。 临海公主气归气,但事已至此,亲女出嫁,一应物事,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齐全。 于是接连这几个月,绣娘们绣吉服被褥,内侍们采买整理嫁妆,曹家上上下下都忙翻了天。而无忧平日里再是惫懒,在这最后的关头,也被临海公主压在屋中 ,每日学习理家看账的管家之道。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昏礼的前一晚。 ... ... 第二日便是昏礼,到时可有得忙。 云娘心疼自家县主年纪小,头一晚的天色刚见了黑,她便给无忧拆了头发,换了衣裳,将她早早安置到床上歇息。 夫尊于朝,妻贵于室矣。 这几个月来,家中的下人们每每见了她,无不是面带戚色,就是无忧亲自劝慰,也不见什么成效。因为他们都认为,嫁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县主往后这一生就算没被毁个彻底,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无忧生性乐观,除了甩桓崇那一下时,她是动了真气,其他时间,她才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为难自己呢! 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纵是不直...也得直! ...再说了,身为女子,从古至今,就没见有过有几个能顺心如意,嫁给心中良人的,如明妃那般的聪敏美貌,最后不还是被嫁去了匈奴大漠?!自己的外祖母羊皇后那般的金尊玉贵,不还是被迫再嫁,委身苟活?! 和她们相比,她已经过得够好的了...最多,大不了相看两相厌,婚后各住各得呗~ 无忧脑子里的思路越想越开阔,她抱着被子,眯起眼睛,在床上翻腾两下,就是一开始不想睡,现在也想睡了。 刚翻个身将要迷糊过去,无忧的耳朵里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推了房门进来,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床边。 无忧揉了揉眼睛,却见母亲站在床头凝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是格外复杂。 她慢慢坐起身,朝临海公主咧嘴一笑,疑惑道,“阿母?” 自家的女儿胜似娇花,临海公主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坐到床边,忽而紧紧地把女儿搂住。 女儿可是她的命根子...临海公主亲眼见着无忧从一枚雪白的小团子长成一位动人的小娘子,她本想再多留女儿几年的... 再一想到从明天起,家中就再见不到女儿的踪影,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了...临海公主更是悲从中来,憋了许久的泪珠子险险落下了眼眶。 阿母抱着她,却不说话,无忧心中也不由难过起来,她用小胳膊回搂住阿母的背,带着鼻音撒娇道,“阿母阿母!无忧要你陪我睡!” 明明是个长成得女郎了,可还是总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唉...女儿这万事不知愁的性子,也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临海公主抽抽鼻子,嫌弃地笑道,“都多大了,还要阿母陪?!”说着,她将无忧放开,再把床边的灯光挑亮,一脸严肃道,“无忧,先等等再睡,阿母还有些话要叮嘱你。” 这几个月,该学得,她都用心学了。也不知这么晚了,阿母还有什么事吩咐?! 无忧眼神懵懂,却还是乖巧的“喔”了一声。 却见阿母从背后突地亮出了一本小册子,放在了她的面前,“喏,你看看这个!” 母亲神神秘秘的,无忧的好奇心立刻被调起来了,她瞧了阿母一眼,好奇地随手翻开。可刚看清楚里面的图画,她便唬得双手捂眼,“哎呀,阿母!你拿得是什么东西呀!” 临海公主强拉下女儿挡住眼睛的双手,道,“别遮眼!你快好好看、好好学,等到成婚之后,就是这般..” 那册子里的男女,一对一对的都是赤着身、裸着体,在每一幅图上,都用一种格外羞人的姿势做着格外羞人的动作。 这...这怎么能看嘛?! 无忧的小脸红得滴血,刚刚那抹朦胧的睡意也都消失不见了,偏偏阿母在旁,还一板一眼地教着她具体的动作和施为的情形。 真是尴尬! 等仔细翻完了一本,临海公主道,“囡囡,夫妻敦伦,便是如此,你听明白了吗?” 无忧强忍着脸红心跳,她把脸埋在阿母的怀里,呜咽两声,点了点头,权当回答了。 临海公主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唉,这种事...那桓崇军中出身,定是个不知疼人的。若是他真得...对你用强,你千万别和他犯拧,只管顺着他的心意,把他哄高兴了便是。” 无忧使劲摇摇头,“阿母,你说什么呐...我...我...” 临海公主肃了肃面容,她把住女儿的双肩,将她扶坐起身,道,“阿母教你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阿母告诉你的,也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好话。” “若是他尊重你,那还好说,怕就怕他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另外,阿母已经给你陪了六名侍婢,这种事,到时能避则避,若是能让她们替了你去,那是最好不过。而且这次你出嫁,我会让云娘和你一道去桓家,到时候的后续,我已经全部交待给了云娘。” “总之,等你嫁了过去,万不可因为耍性子、闹脾气的小事而伤了自己。” 无忧有些愣住了。 临海公主的语气却是无比认真,“阿母知道你很聪明。无忧,你只要把你那平常的聪明劲儿拿出来一点,去对付那桓崇,保全好自己的身子和财物,这就是阿母对你的全部期望了,你知不知道?” 无忧对上母亲殷切的视线,她呆了一呆,终是点头道,“...阿母,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完成整个成婚部分,发现解决不了了,之好断到下章里面。顺利的话,我明天会尽早更新,大家久等了~ 第44章 三月十五, 宜嫁娶。 今日是自家女郎的吉期, 曹家上上下下一大早便忙得脚不点地。 无忧刚从床上起身, 在外等候的云娘和众侍女们便进了屋中,她们先服侍女郎沐浴, 待用过饭后,再为她整理梳妆,更换吉服。 云娘是从宫中放出的侍女,她在曹家的资历最老,跟随临海公主的时间也最长。无忧听阿母曾经说起过,云娘少时的生活很是清苦,家中人也俱已不在了。从她来了曹家后,便是尽心尽力, 而且云娘无子女,她从小看着无忧长大,对无忧的关爱之切, 简直如同亲女。 也正因如此, 纵是再不满桓崇的身份, 云娘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她面上堆笑, 竭力掩饰住心中的难过,生怕被无忧看出一点端倪来,扰了今日的喜庆。 云娘施展妙手, 她先是为无忧仔细梳了一头芙蓉归云髻,再在高高的发髻之上,配了临海公主备好的一套芙蓉金步摇。 而后的妆容部分, 云娘可是下了极大的心思,她在无忧的眉梢点翠,唇上涂朱,眉心正中还仔细地贴上了一枚花钿。此番下来,用的妆粉不厚,反倒既凸显出了自家女郎那原本清新娇美的容色,眉宇间又增添了那么点华年的气质出来。 等云娘的梳妆尽善尽美,众人才在最后,把那身精工制作的吉服一层层地给女郎换上。 忙活了许久,无忧这边方才打理完毕。 ... ... 镜中女郎,额发梳拢、鸦鬓红妆,乍一望去,竟让无忧生出些恍惚之感。 她微微嘟了嘟唇,有些不习惯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鬓发,再一回头,耳边垂坠的金耳铛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晃出了迷离的金光。 无忧弯起唇角,对那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临海公主笑道,“阿母,无忧今天好看么?” 谁人不知自家女郎美如玉?! 她这盈盈一笑,仿如画中仙。 ...只可惜生得虽美,却没有个能享福的命... 侍女们心中既为无忧感到酸楚,又为她感到不平,但她们事先都得了云娘提点,一个个扬起笑脸,纷纷向无忧道贺。 看着百般灵秀的女儿,临海公主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歪过脸去,轻轻按了按发酸的眼眶,笑道,“我的无忧,自是美极了...” 她缓缓走到无忧身边,将她从地上拉起,先整了整她的衣裙,再仔细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良久后,才低低地感慨一声,“真像...” 第46节 女儿少有打扮得如此富丽隆重的时候,可她今日的装容只那么一扮,竟和临海公主记忆中的羊皇后完全重合了! 无忧一见临海公主那怀念的眼神,就明白她心中定是在念着那缘薄的生母羊皇后了。她眼睛一转,笑了一笑,“阿母,我呀,就是今日成了婚,往后可还住在建康城中~” 她顿了一顿,笑道,“就怕我时常回娘家来,朝阿母讨吃喝,到时候反而会被阿母嫌弃呢!” 无忧这话一出,屋中众人都笑了。临海公主睨了她一眼,“就会贫嘴,等你来了,我便差人把门关上,专为饿着你!” 女眷们嘻嘻哈哈笑过一回,临海公主的情绪提振不少,她笑笑后,话锋转肃,“阿母这些天教给你的,你都记得吗?” 无忧挽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应道,“都记得,阿母你就放心吧~” 女儿聪颖,一点就通,她说记得便是记得,这处,临海公主还是放心的。她点了点头,最后揽着无忧的身子,柔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走吧,别忘了一会儿和你阿父道别...” ... ... 桓、曹两家的婚事,被街头巷尾的建康人津津地议论了一年有余。 直拖到今天,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日之夕矣,那曹女郎在曹家众人的拥簇下,终是登上了桓家的婚车。 桓崇成婚前住在庾家,但他毕竟是外姓,故而这次成婚,庾亮同时请司马衍下个旨意,让陛下在隔庾家没两道的街坊处给桓崇赐了座宅子。 反正婚都赐了,就算为了自己的表妹,司马衍也应该再附赠一处好房子给桓家。 因此,此番迎亲的队伍便是从青溪的曹宅出发,向着桓崇这座位于乌衣营的新宅而去。 桓家现今只有桓崇一人,但这支迎亲队伍却是格外的热闹,因为在前面打头开路的,全是些桓崇在军中交好的兵士。 时人好姿仪,曹女郎的美貌谁人不知?! 是故,桓家的车队刚出发,道路两旁围观的群众就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新娘的姿容。 可还没等他们围上前,便被队伍前的兵士们给驱走了。 晋人对军中的男儿最是轻视,但围观的路人见这些兵士穿着便服,精神抖擞,其中也不乏些容貌出挑之辈,倒也纷纷喝起彩来。 再望见队伍的后面,见曹家为这独女竟是足足陪嫁了有一十六抬的大笼箱,众人更是啧啧称奇,唏嘘不已,纷纷感叹这桓崇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是三生有幸、得祖宗庇佑,才能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 无忧虽人在车中,但车窗外的议论声、呼喊声一直不绝于耳。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是要成亲嫁人了。 ... ... 迎亲队伍抵达新宅的时候,天边还带着些夕阳的余晖。 新妇临新宅,千呼万唤始催出来。 何况这新妇还是长公主与那鼎鼎大名的曹统独女,是江左高门中最顶尖的美人?! 此刻院里院外全都站满了人,迎亲的也好,邀请来的宾客也好,围观的路人也好,所有人都想亲眼一睹那曹女郎的风姿。 在外面的纷扰声中,无忧双手执了一柄由阿父曹统亲自作画题字的团扇,在云娘的搀扶下步下了婚车。 曹女郎方才袅袅婷婷地从车上步下,周围立时哑然无声。 只见那女郎身形窈窕,一只凝白的小手执着扇柄,虽是看不清楚容貌,可光是看那身段,便足以惹得人浮想联翩。 那女郎方在地下站定,忽又有一股含着暖意的晚风拂过,那风将女郎层层叠叠的吉服吹起,在空中飘出了曼妙的波纹。 这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那女郎绰约的风姿都好比传说中的神女降临。 看着周围众人如痴如醉的神情,一旁的云娘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 ... 无忧的眼前被那只团扇遮着,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打量。 四周的人群,静得有些可怖,她方要歪头去询问云娘,却在眼皮底下看到了一双属于男人的履。 那人在她的面前刚刚站定,无忧的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下裳,脑中却是在想,以往见他都是一身麻步的便服,难得今日里也穿了一身绫罗绸缎。 无忧的思绪犹在天际,那人却不由分说地拉下她执扇的一只小手,并往里塞进了一截红绸的布巾。 突地被他一扯,无忧险些连扇柄都握不住,她有些气恼,手指被他放开时反射式地软了一软,就要将那截红绸滑了下去。 可这截红绸,是新人相牵的凭借,若是落了地,则视为大大的不吉。 无忧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她刚要再伸手去抓,那人却是眼疾手快,他忽地捏过那下落得红绸,再一回握,将红绸和她的小手一并牢牢捏在了他热烫的掌心里。 桓崇的动作,快到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众人只见那桓郎君递过一截红绸后,便不舍地紧紧包住了新妇的小手。 他虽是顶着一张冷面,看不出表情,但那眼神和动作却胶着得难解难分。周围众人回过神来,顿时喝彩得喝彩,吹哨得吹哨,现场气氛又热络起来。 这么多人都在场看着,这人却拉着她不放,竟是如此得厚脸皮... 无忧隐隐地挣了挣,却听他低低开了口,“这回,可握好了。” 无忧本不欲理睬他,可转念一想,这人是个不要脸的,可她曹灵萱以后却还是要在建康城里立足的... 所以,她还是闷闷地从鼻中“哼”出一声。 她应声了,那人便仿佛在喉咙里低低笑了出声。他这才调转方向,引着她直往新房去了。 ... ... 时年江左流行闹房戏妇,高门迎亲多是以言语秽之,而寒门迎亲时,对新妇动手动脚的亦是大有人在。 桓崇这些年四处领兵出了威名,众人再是蠢蠢欲动,对上他那往周围环视的冰冷视线,还是心中直打突,更别提想去逗弄那美貌的曹家女郎了。 于是,那些围观的视线,便被彻底地隔绝在了前院,这趟回新房的路途更是格外的顺利。 这让无忧大大地舒了口气。 新房宽敞明亮,云娘扶着无忧迈过门槛、绕过屏风,最后终于坐在那张宽床上。 她还待再向无忧叮嘱些事项,这时,那桓崇却冷冰冰地望了她一眼。 云娘无法,只好回了一礼,带着一群侍婢退了出去。 ... ... 人都走空了,屋中便空寂下来。 只剩下他们二人,桓崇的目光有些放肆似的,去瞧那安静坐在床边的女郎。 越瞧,他的唇角越是翘得厉害;越瞧,他那黑瞳中的波纹越是柔和。 望过一阵,他才慢慢地踱步到那女郎的身前,又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一般,他缓缓地屈起单膝,默默跪在了她的身前。 桓崇的视线低,这么仰头,刚好可以看到她那只生得小巧的下巴。 然而,还未等他再多欣赏几眼,那只小手却将扇子往下移了移,把那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桓崇笑了。 她是曹统之女,才华横溢,出口便是锦绣文章。 他再是胸无点墨,也不敢在她的面前班门弄斧。 于是,为了这个却扇,他在先前已经腆颜请教了多位擅长辞对的文人,也跟着记诵了不少却扇的佳句。 所以,他有自信能光凭着一张嘴巴,便说服她把扇子放下来! 桓崇鼓足干劲,他轻咳一声,刚刚背出一句,“团团合欢扇,皎洁胜明月...” 却听“啪”得一声,那扇子竟真的是下来了。 只不过,不是被她缓缓放下来的,而是飞快地掉落下来的。 落得时候,那柄扇子竟是直直打在了他仰着的脸上。而象牙的扇柄,正正打在他的下巴上,沉沉得有些疼。 桓崇的呼吸一滞,登时住了嘴。 他将那扇子拨开,却见眼前的女郎才是真的皎若清辉,貌比明月。 她微微张开小口,做出惊讶的神色,大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芒,“哎呀,郎君真是抱歉!” 说着,她微微甩了甩那只执扇的玉白小手,娇声笑道,“这扇子我拿了一道,好生沉呀~方才不巧,刚好手有些酸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每当我以为3000能写完的时候,往往就变成了再加3000,o(╥﹏╥)o 大家久等了,明天继续,洞房没完... 第45章 银烛含暖, 朱火摇光。 床头端坐的女郎眉眼轻挑、半含笑意, 朱红色的唇角微翘, 有些漫不经心,又似带了几分讥诮。 可架不住她姿容出众, 嗔喜皆宜。就是看了,也让那旁观之人生不出一丝恶感。 桓崇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还有些酸疼得下颏。 小女郎记仇得很,也狡猾得很,她这样笑眯眯地报复回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蒋山之时咬他的脖子,吴郡游船上故意泼他水,再加上这次用扇子不客气地招呼他的脸... 这么个三番四次, 桓崇颇有些见怪不怪之感了。 他站起身来,把那柄碍事的团扇放在了一旁的案上,可他的目光, 却流连在无忧的脸上身上, 迟迟不转。 ... ... 这人的身量似乎又长了不少, 他像根棍子似地杵在自己身前, 压下来一大片沉沉的阴影。 起初的时候,无忧的脸上还含了将他奚落一番的洋洋笑意,但这人没有半点反应, 就是这般直直地盯着自己,时间久了,将她看得极是别扭。 无忧不是示弱的人, 她微微嘟唇,将大大的眼珠一转,朝着那人的方向便斜睨过去。 好么,仔细一瞧,今日这人从头到脚,打扮得还算似模似样,看着也有些君子如玉的雅气...可,他那双眼睛却不闪不避,像个登徒子似地定定地落在她的额头上,望得几乎出了神。 无忧不自在极了,她咬了咬唇,含羞带怒地横过去一眼,道,“桓崇,你看什么?!你还要不要行礼了?!” 女郎的额发尽拢,露出了格外光洁细腻的额头。 第47节 他知道,只有在室的少女才能留额发,一旦出嫁做了妇人,便得将额发梳上头了。 而今,她细软的额发全部拢了起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 ... ... 桓崇低低笑出一声,就势坐到她的身旁,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见他挨着她坐下,无忧赶忙往边上再挪了挪。挪的时候,她还不忘去瞪他一眼,“外头还有那么些宾客呢,赶快行完礼,你好出去陪客,不然...” 她一扭头,那洁白耳垂上挂着的长耳铛就跟着晃呀晃的,连他的心思也跟着晃得不大安分起来。 听她罕见的结巴了,桓崇接口逗趣道,“不然怎样?” 见她不语,他向她的那方凑得更近了些,接道,“不然...他们就会以为曹女郎是个可比妲己、褒姒的美人,勾得新郎一入了新房,便走不动步子了?!” 他的话音刚落,无忧便瞠大了眼睛,回望他的眼睛。 妲己?褒姒?!他到底把她想成什么了?! 无忧“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你...桓崇,你好不要脸呀!!” “谁是妲己?谁又是褒姒?你们天下男子都一个样儿,明明是纣王幽王舍不下人家绝色,非要把美人囚在宫中。只恨这些后人愚昧无知,不将亡国怪道君王沉迷声色上,反倒让这些无辜的女子背了‘祸水’的骂名...” ...就像这次一样,她曹灵萱自问,可曾加害过他桓崇分毫?! 反倒了最后,她这个无辜之人,却无端成了他和司马衍之间仇恨的牺牲品?! 而他们之间的□□,更加成了建康人口中的谈资! ... ... 女郎只给他留了个纤巧的背影,此刻她微微垂头,显得有些幽怨落寞。 桓崇忙站起身来,他上前两步,将无忧锁在怀里。 她似乎有些怔忪,桓崇一笑,方一偏头,待要去亲她的小脸,又怕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于是他将唇一压,却是落到了她那白生生的小耳朵上,低声道,“是我说错了...纣王是我,幽王也是我,是我被佳人容色所惑,是我走不动路了。”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走不动路... 无忧“哼”了一声,使劲掐了一把他环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纣王、幽王,哪个名号好听?既然知道,那还不快些行礼?!” 桓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交拜,同牢,合卺,直到最后的结发。 待桓崇郑重地将两人的头发束在一处,整个婚仪才算是完成了。 无忧说不上来心底的感受,她只觉得这几个月以来的长久准备终于是结束了... 再偷眼去瞧了一下桓崇,却见他方才还板得紧紧的唇角在此刻翘起个不小的弧度,显得很是轻松。 见无忧瞧他,他的眼睛微弯,释出了少见的温柔,道,“我先去陪客,会尽快回来。” 刚走两步,他又回头补充道,“这里,往后就是我们的家了,不要拘束,自便即可。” ... ... 我们的“家”?! 无忧的脸色由白转红,她还没能好好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云娘便急吼吼地跨进屋来,“县主,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无忧忙摇了摇头,摇掉被那人扰得有些乱了的思绪,道,“没有。” 她略略定了定神,再抬眼笑道,“云娘,我饿了,也累了!”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顶了一脑袋的珠翠,“等一会儿吃过了东西,你帮我把头上这些零碎都给拆了,好不好?” ... ... 新妇新房,外人毕竟不可久留。 云娘把无忧服侍得服服贴贴,在临走之前,她又耳提面命似地对着无忧的耳朵说了许久的悄悄话,“那桓郎君的脸色,看上去比往日里好上那么一些。他心情好,自是最好...” “...一会儿等他回来...若是他想要以力迫你,县主只管多撒撒娇,多顺着他一些,万万别为难了自己。” 这般叮咛了好久,见无忧点头如捣蒜,云娘这才不舍地出了房门。 ... ... 吃饱了,喝足了,卸了脂粉钗环,再换了庄重的吉服。 昨天晚上睡得早,今日又折腾了一整天,无忧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 她摸了摸铺在床上的两床被子,缎子的被面滑溜溜、软绵绵的,躺上去一定舒服极了! 摸着摸着,她忽然怨愤起来,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在外头和朋友们喝酒吃肉、聊天嬉戏,她一个女子就只能独坐新房,满脸苦兮兮地等着他归来?! 而且...一想到他与她成婚的卑劣目的,无忧心中便再无顾虑,她将床边的烛火吹熄,只留下门旁的一盏小灯。 再放下纱帐,她一股脑地便钻进了被窝。 那被子如她所想一般,软乎乎的,真的很好睡... 头刚一着枕头,无忧双眼一闭,便香甜地睡了过去。 ... ... 后面的新房静悄悄,前院的婚宴却是炸开了锅。 桓家的婚宴,正经的高门名士来了没几个,多得是军中的同袍弟兄。 桓崇在军中,有个“千杯不醉”的称号,平日里众人就没见他喝醉过。刚好今日婚宴,娶得新妇又是那般的美人,这些粗犷的汉子们顿生促狭之心,等桓崇一进了前院,便被他们绊住灌酒。 今日桓崇心情大好,再一想到稍后要和心爱的女郎行周公之礼,他浑身的血脉更是偾张。 是以,无论是因心情好而喝酒,还是为稍后的壮胆而喝酒,桓崇今日来者不拒,就是有周光的帮衬,他还是一气吃了好几坛子的酒。 虽是未醉,却也微醺,就连一向白白的面皮也显出些淡淡的酡晕。 ... ... 好不容易到了散席。 送走宾客,桓崇几乎是拔腿就往后院疾行。等到了静谧的新房前,他刚要推门,再一嗅到身上那浓重的酒气,不由皱起了眉头。 等到清理过,再回房,夜已经深了。 ...她等了这许久,一定着急了。 桓崇面带柔情,“吱呀”一声推开房门,而后却是愣在了当场。 只见整个屋子里透着乌漆之色,只有门边左手的位置,残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门一推,那火苗便被带起的门风吹了一吹,险些就此灭了去。 桓崇执起那盏小灯,绕过屏风,边走边向床上照去,却见薄薄的纱帐下,那小女郎将被子裹成一个卷,睡得正酣。 ... ... 桓崇哭笑不得。 他让她自便?她还真够无拘无束的... 甚至,连一点身为新妇的自觉都没有。 他把小灯放在床边的案上,脱了带钩,去了衣袍,最后将鞋履一踢,从床沿上挤了上去。 真是没良心的小东西,按照她这个拧歪的睡法,今晚他怕是根本上不了床。 ... ... 无忧睡得稀里糊涂,忽然觉得身上一凉。 她“哼唧”两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被子,摸了半天,她终于摸到了那方热热的滑滑的被角。 无忧将小脸往那被子上一蹭,紧紧搂着便再不撒手了。 可是那被子并不听话,它动来动去的,那被角一会儿蹭过她的胸前,一会儿缠过她的两条腿,甚至一会儿更往她身上那处不可明说的地方滑去。 被子怎么会来回乱动?被子又怎么会专往她身上刁钻的地方碰? 她都被弄得有些疼了... 无忧嘟了嘟唇,终于睁开了眼睛。 ... ... 昏黄的灯光,暗暗淡淡,却也足以让她看清眼前的一切了。 无忧的魂都骇得快飞了! 桓崇的上身裸露,正正地伏在她的上面,而她睡前系得好好的衣裳也大敞四开,与他滚烫的身子紧紧相贴。 更让她羞惭得是,她的双臂就紧紧地环在那人的背上,好像...是她要他这么做得似的! 见她醒了,他似是越发兴奋了,底下那条毛毛的腿更是不老实,蹭得她难过极了。 四目相对,无忧的眼睛越瞪越大,她的小嘴动了动,方要提起力气张口呼喊,“你...” 那人却龇着牙,露出个难以言说的笑容。 再一低头,他便将无忧的红唇衔在了他的唇瓣之中,将她那未尽之语全部吞进了自己的喉咙去。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待续...orz 第46章 灯火摇曳, 把两道紧密交叠的影子投在了拉起的帐子上, 为这新房添了几分旖旎的春情。 幽深的房间里, 却见那人望过来的眼睛亮得惊人。 ...亮得好似一口喷着炽热火焰的深井,想把她拖进其中, 与他同归于尽。 就是没有这样的经历,她在阿母那日拿来得图书上也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可她既不乐意,也不甘心。 桓崇的欲丨火滚烫,明摆着就是要将她的身子点燃,可无忧心中的怒火却战胜了初时的骇异。 那怒火昂扬着抬头,直想把那不知所谓的男人烧成灰烬。 第48节 ... ... 那日她安慰父亲时,说得并非谎话。 她并不讨厌他...而且,碍着女儿家的羞怯, 她其实没有将话说明。 她对他,哪里是简简单单的“不讨厌”?! 她对他,甚至有着不小的在意与难以言说的喜欢! 虽然桓崇的脾气不好, 又总是惹她生气,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伤害过她一丝一毫。 相反, 从头回遇见他开始, 他的每一次出现,几乎都是在为她解难。 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相会中,她抽丝剥茧, 于细微处品察到了他深藏于心的柔软。 ...明明不是个高门出身的男子,偶尔在言语和行径上还会显出寒门的粗鄙,可她偏就在他的肩上看出了非比寻常的担当与理想。 他的身上, 的确是有谜团的,可这些谜团并不妨碍她去读懂他的内心。 所以,她以为她是了解他的... 所以,当他开口向陛下求婚的时候,她的心中除了惊讶,还有惊喜。 因为,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正如她喜欢他一般... 直到,她亲耳听到了他和父亲的对话。 原来,他所谓的“真心”,不过是信口而出的谎言,不过是为了哄骗她上钩的诱饵。 原来,他并不喜欢她,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做出来的一场戏而已。 他娶她,只是报复司马氏的第一步而已。 ... ... 阿父曾经说过,“吾儿虽小,却有先太丨祖之风。” 太丨祖少机警,有权数。她曹灵萱亦是头脑机敏,眼光锐利。 她虽不屑去耍手段、玩弄别人,别人却也别想使小手段来对付她。 只有这个桓崇,在她快要把一片真心交付出去的时候,还将她像傻子一般、骗得团团转。 他瞧着自己,一定很好笑吧... 所以,那日她是真的很生气很生气,气到她悍然出手,在他的脸上甩了一耳光。 然而除了生气,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真心错付的酸楚,以及为他所欺的难过。 无忧不想嫁他了。 可她再是不想嫁给那人,赐婚终究是陛下的旨意,此番无论如何,她都是嫁定了。 可她再是难过得想哭,在家中的这几个月,她还是努力地保持住脸上的微笑,因为阿父的身体不好,阿母也已经够烦躁了...她不想让任何人因她的难过而难过。 尽管,她的心上早就破开了一个大洞,“呼呼”灌进去的,唯有一股股凉飕飕的寒风。 ... ... 几个月的准备,便算准备好了吗? 她和他,仿佛很熟悉,可...他们真的熟悉吗? 成婚行礼的时候,这段日子以来所学的礼数几乎成了她相循的本能。 但,在望见他眼瞳中透出的温柔小意之时,无忧压在心底的羞怯,还是有些了春芽萌动之势。 然后,她那回过头的理智就像凛冽的冬风,将那春芽彻彻底底地冻结成冰。 他们两人,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这场昏礼,从头到尾便是演得一出假戏! 他怎么还能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这太讽刺了! ... ... 他可以装得含情脉脉,那她也可以装得娇羞可人。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心无顾忌地同他调丨情,更不代表她能心甘情愿地为他献身! 那人果然以为她还和过去一样,只是女儿家耍耍小性子罢了。 他亲了她一口,在她的催促下终于磨磨蹭蹭地把礼成了。 成了礼,他便可以离开新房了。 他离开新房,她便可以解脱了。 ... ... 云娘的话,无忧左耳进右耳出,面上装得乖顺,心中却没入半分。 但,周公之礼... 不管先前做得戏有多么地以假乱真,这处,是她无论如何都要避开的。 她想同他平心静气地谈一谈,让他放过自己,也放过她。 再转念一想,此刻前院,那些军汉定然是要借机大醉一番。恐怕桓崇夜深回来,也是一副醺醺的醉鬼样。 和醉鬼...能谈出什么来?! 无忧转念,打定主意,率先躺了下去。 若他还有点良心,还有点羞愧之心...那么,等明早起来,她愿意和他把话说个分明。 ... ... 此时此刻,无忧不住地挣扎,她放开环着他后背的双手,一径使力,去推那只压在上面的禽丨兽。 他哪里是在吻她的唇?他就像条狗一样,想要将她生吞了去! 无忧用力推他,在推他的间歇,她感到他放松了碾压自己嘴唇的力量。 无忧刚欲发声喊云娘,便被这人的舌头钻了空子。 桓崇吮丨吸着她的香舌,一开口便渡给了她满嘴的酒气。 好在那酒刚喝了不久,还没酿出些恶心的酒臭气。 无忧被他纠缠得快喘不上气,可她的思路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凭什么他想如何便如何?他以为她就是那般柔顺好欺吗?! 凭什么他要拿她做玩物,她就要做个好妻子,陪着他睡,再给他生孩子?! 她强忍着怒火与不适,见推他没用,她稍一转念,便用自己尖利的小牙去咬他的舌头。 她咬得不轻,桓崇立时吃痛,他的动作刚刚停滞了一瞬,无忧便将他奋力一推,接着一个巴掌顺着他的脸就呼了过去。 “桓崇,你混蛋!” ... ... 屋中,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桓崇的陶陶醉意,似乎也被脸上这火辣辣的一巴掌给打醒了。 继上次那一巴掌,这是她那只小爪子在自己脸上招呼得第二下了。 桓崇捂脸,再是极其徐缓地转过头来。 眼前的女郎,衣冠不整,香肩半裸,宽松的前襟尽敞,身上那处诱人的美景不遮不避地对着他。 尤其,她的气息不匀,胸前的雪峰便随着她深深浅浅的呼吸,上上下下地颤动个不停。 念在心尖的女郎,就躺在他的面前...桓崇鼻中的气息又粗了起来,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终于艰难地调转了视线,去瞧无忧的那张小脸。 女郎发丝蓬乱,脸上泛着红晕,两片唇瓣已然肿了起来,唇上的水光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更是透出诱人的光泽。 可她一向黑亮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眼圈红红的,眼底还有丝浅浅的泪意。 先前行礼时,她还同他好好地笑着,怎么突然之间就伤心起来?! 是他太粗鲁,将她伤到了吗?! 桓崇低下头去,忙陪不是,“是我不好...方才,定是弄疼你了...” ... ... 无忧瞧了他片刻,方嗤笑一声。 她拉起衣襟,将下巴微扬,道,“郎君满意了吗?” 无缘无故的,她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桓崇顿时一愣,“你说什么?” 无忧瞥了他一眼,再伸手拢了拢蓬乱的鬓发,模样装得自然得很,可她的唇瓣微颤,那两丸黑亮亮的瞳子也在汪汪的水里发了颤,望之使人生怜。 明明都怕成这样了,她干嘛要装得这般硬气呢?! 桓崇的眼波放柔了,他方要出口安慰,却见她启了启唇,一字一句地讥讽道,“我说,我这个玩器,可还让郎君满意?!” 桓崇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的眸光凝实成黑压压的沉,而她却是不闪不避,依旧骄傲地斜睨着他。 她的眼底俱是亮亮的泪,可她偏偏硬气地弯唇而笑,“我虽玩器,却还有层县主的身份在。既然我们之间,从头至尾都是场算计...” 她顿了顿,道,“那么现下,就更加不必委屈郎君和无忧同房了。” 桓崇呆了一呆,而后懊恼地向后捋了一把垂下的头发,“你还在记恨着那件事...你听我解释,我...” 无忧一笑,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道,“还是算了,郎君巧舌如簧,无忧不敢听,也不想听呢~” ... ... 她的话音刚落,便是久久地冷场。 桓崇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终是无力地闭了闭眼。他压下胸口剧烈的起伏,道,“你想和离?!” 说罢,他猛地睁开眼睛,深深地回望进她的眼瞳,有些急促道,“古来至今,皇帝赐婚便没有和离这一说。就算你死了,在牌位上也是我的妻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妻子?!”无忧哼笑出声,“桓崇,你别拿陛下来压我。夫妻怨偶,别舍而居,又不是多么罕见的例子?!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互相之间互不干扰,岂不更好?!” 桓崇被她气得,额角的青筋都迸发起来了,他咬牙道,“不行,我不同意!” 第49节 无忧无所谓地笑笑,她的眼帘一合再一掀,唇角微翘,却是笑道,“好啊...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乖乖留下,做你的妻子。” 见她这般,桓崇两侧的头筋更是突突直跳。他瞪视了她半晌,还是皱眉道,“什么条件?” 无忧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抿了抿唇,“桓崇,在成婚期间,我会做到一个妻子该尽得全部义务。我会帮你料理家事,管理仆人,关照你的吃喝用度,但除了一件...” “我不要与你同房。” 桓崇几乎是僵住了。 直到床边的那盏灯轻轻爆响了一枚灯花,他的眼睛这才动了一动,“若我...非要夺呢?” 无忧的眸子湛了湛,她蓦地抬起长睫,“我会恨你。” “恨你一辈子。”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的眸子,坚定地望着他,那眼神告诉他,她并不是在顽笑。 ... ... 桓崇的喉咙,无比的干;心中,是无比的涩。 他望了她良久,直望到他的眼睛都起了些晕轮,他方道出一句,“我明白了。” 接着,他从她的身上滚了下来,再翻个身,便平躺在了外侧的床上。 他一手扯被,扔在了她的身上,另一手便搭在额头上,整个人就像一条脱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不会碰你。”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完。 终于擦了一把冷汗。 第47章 方才盯着她的时候, 桓崇的眼睛红得怕人。 他的胸膛起伏得剧烈, 好像一头被迫缚于缰绳的野马, 烈性难驯。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地怕他会不顾一切, 将她强取了去。 好在那人瞧了她半晌,终于翻身转到一边去了。 而那床被子,也终于被他抛回到了她的身上。 被子裹上身,卷成一个团,无忧的心中这才安定下来。她瞄了桓崇一眼,又生怕他反悔似的,道,“好!君子一言...” 没等她说完, 那人又回过头来,认真地向她凝视了过去。 桓崇的视线,在她裹着身子的那团被子上打了个转, 又望回到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上。 少顷, 他从鼻腔中呼出一口粗气, 却是突地挑起唇角, 对她冷冷一笑,“曹女郎放心。我虽不是君子,却自认不是那食言而肥的小人..更非那见色起意的禽丨兽。” 说罢, 他再瞧了她最后一眼,便彻底翻过身去,只留了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明日一早,去庾家行舅姑之礼,之后还有‘观新妇’一节...” “到时,再看。” 这,便是要来检验她的决心与做戏的能力了?! 无忧忙应了一声,保证道,“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丢脸的。” 那人的背影动了动。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要再回头,可最后只是伸手将那另一床被子往身上随意一拉,再不言语。 ... ... 这一夜,桓崇实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他心中仿如置了一片粗粗的乱麻,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眠;可他又无颜翻身,去面对无忧那一张含嗔带怒的美人面。 于是,他只好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面朝外的姿势,直躺得身子都僵了,总算是听到了背后女子那绵绵的熟睡呼吸声。 桓崇这才懊恼地泄出口气。 ... ... 若他没有被仇恨迷花了眼,蒙蔽了心... 若他从一开始,便对她抱持了一片真心... 那日在曹家,她能恶狠狠地给自己那么一下,他便知道,他是真的让她伤心了。 可他以为,只要两人成了夫妻,他再将那日未完的话对她温柔出口,她便会重新接纳自己。 显然地,他低估了她的怒火。 这才新婚夜,她就坚决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仅不要和他同房,甚至还存着与他和离的心思。 那时,她梗着头,眼睛里蒙蒙的水气也盖不住眼光中透出的坚定。 脸上的这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在他的心上。 桓崇又气又无奈。 可事已至此。 这一切,怨不得人,全怪他自己。 在她心中,他桓崇恐怕早就是个劣迹斑斑的凶犯,根本不足以信。 所以,就算他现在对着她剖明心迹,她不仅不会相信,恐怕还会用那张精巧的小利嘴狠狠地讥笑他一番。 ... ... 桓崇思绪纷乱,不得其解。 帐子里封闭,没一会,他便感到一股子的甜香顺着他的鼻尖往肺里钻。 他怔了怔,才意识到...这甜香不是别的,正是从他那小妻子身上传来的、出浴后得香氛! 桓崇全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而后,他两侧的头筋又开始跳着疼了。 新婚夜,他和心爱的女子躺在同一张大床上... 可他除了去嗅一嗅这淡淡的幽香,别的什么,他都不能做! 这种折磨,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桓崇用力合上眼睛,他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睡过去。 ... ...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中听到了外头的鸡鸣。 这些年间,桓崇都是以鸡鸣声为起床的号令,因而他倏地一下便惊醒了。 这一晚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得。临入梦前,他明明还是脸朝外、背朝里的方向,可再一睁开眼,他和她竟然睡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她那张睡得正熟的小脸就放大在他的眼前。 只见巴掌大的脸颊上透出抹粉嘟嘟的红,两排长长的睫毛垂下,像小扇子似地覆住了她那双黑亮亮的眼瞳,模糊了她之前的锐利,平添了几许娇憨。 桓崇的眼光,在她的脸上转了片刻,而后慢慢地柔和起来。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向她的身下望去。 女郎睡得很沉,睡姿却有些古怪,只见她的四肢蜷曲,将那罩在身上的被子紧紧扒住,团成一团,仿如一只在火上烤熟的虾子。 ...好像,她生怕他在夜半之后,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桓崇的唇角,再向下抿了一抿。 却听远远的,又一声鸡鸣响起。他猛地回过神来,再不留恋,直接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既然醒了,便去读书练剑。 温柔乡而已,有什么好沉溺的?! 更何况,他的温柔乡,根本不待见他! ... ... 这间大屋的采光很好,东方的晨光刚起不久,屋内便被照得亮堂堂的。 无忧感受到了外头的光芒,可她仿佛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眼皮沉沉的,好似没睡醒一般。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推开门步入屋中,于是她嘟了嘟唇,和往常一样,小声鼓囊道,“云娘,我渴了...” 云娘在屋中转了个圈,这才走到她的身边来。 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不对,这里不是家中,这人恐怕也不是云娘...因为她昨日刚刚成婚了! 无忧的睫毛颤了两颤,“唰”地一下就便睁开了眼睛,却见那人正坐在床沿瞧着自己。 见她醒了,他犹豫了一下,而后把手中拿着的那只杯子抵在她的唇边。 无忧微微瞪大了眼,却见那人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简洁地道了声,“水。” 桓崇的出现,让昨天晚上的记忆瞬间涌进了她的脑海。 无忧咬了咬唇,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再将眼帘垂下,用双手接过了那只杯子,道了句,“...谢谢。” 桓崇没有回话。 只等她将一杯水喝完了,他才接手过去,极为自然地放到了一旁。 ... ... 一杯水下肚,无忧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今日一早,她须得随桓崇一道,去庾家拜见他的君父。 趁着他背过身去,无忧赶快下了地,她打开房门,将外头站着的云娘和侍婢们叫了过来,让她们帮忙梳妆。 桓崇虽只有一个人,动作却很是利索,他几下便把衣装换好,随后坐在床边,一手握着案旁的书卷,那眼睛却是不时地扫向正在换装的新妇。 第50节 只见无忧这边,云娘和侍婢们将她一个人围在中心,桓崇把衣装全部换好后,云娘才刚刚给无忧梳好发髻,现在正在为她扫眉化妆。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 刚刚成婚的两人,互相之间一言不发,连在屋中服侍的婢女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无忧早就在铜镜里瞧见他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了,见侍婢们的神色都有些说不上的紧张,她遂含起一缕浅淡的笑意,出声道,“我们女人家打扮,总是多费些时间...还有烦请夫君再多等等了。” 听她同自己说话,桓崇像吃了一惊似的,“啪”得一声便把手中的那册书扣在了大腿上。 回望了一会儿无忧的背影,他才道,“...不着急,时间还早。” 无忧笑着应了一声,再见桓崇穿了一身青衫,她便轻声嘱咐云娘,将那身鹅黄色的广袖取来。这样等一会儿出了门,起码在服装的色泽上她便与他搭配和谐,瞧着也有些应景的春意。 郎君和女郎终于说话了,屋中的气氛才终于松快了些。见女郎笑了,侍女们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 ... 桓崇的宅子离庾家真是近得可以。 用过朝食,乘犊车行了没多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庾家的大门口。 门口的侍卫一见从马上下来的桓崇,忙笑脸相迎,一个将他的坐骑牵走,另一个赶快回屋通报。 桓崇的脸,生得比女子还招摇。恰在这会儿,路过的行人中也有认出他的来。 很快,庾家的门口便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群,想要一睹车中新妇的风姿。 桓崇向四周环视一圈,而后他敲了敲车壁,亲手将无忧搀扶下了车。 这人装得似模似样,无忧便也微微垂头,做出一脸的羞涩。两人的眼神略带尴尬地一触即分,落在外人的眼中,却是郎情妾意,蜜里调油了。 ... ... 很快的,在仆役们好奇的目光中,两人顺着主路,来了正屋。 庾家的正屋中很是热闹,除了庾亮,竟还坐了不少的人。无忧飞快地瞧了一圈便乖顺地垂下眼帘,不过,就这一眼,也足够让她吃惊了。 今日,怕不是整个庾家之人都坐到了这里罢?! 没进屋之前,她还能听到他们的谈笑声。等她随桓崇跨进屋中,几乎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都噤了声。 他们的视线,便全部集中在从门口行上前来的两人身上。 无忧用余光瞟着他。 桓崇走得并不快,她便也跟着小步前行。 等行到了庾亮的身前,见他恭恭敬敬地拜倒下去,口称“君父”,无忧便也效仿他的样子,深深行了一礼,跟着道,“君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耽搁了,刚码完,久等了~ 第48章 无忧尝闻听阿父在私下里点评, “庾元规起自外戚, 然其智小谋大, 有志无才,参闻顾命, 措置乖谬。晋政不纲,当可见矣!” 曹统说得这话,实是有凭据的。 当年的苏峻之乱,究其祸源,便在于小皇帝司马衍上位后,庾亮以皇帝大舅的身份力压其他的辅政大臣,一人独大。执掌权柄后,他一改王导先前的宽和政策, 任法严厉,人心惶惶;兼之他又与司马氏的宗室之间起了嫌隙,大杀异己, 政局动荡, 最终才导致了这场内乱。 其时, 苏峻叛军杀入建康, 连小皇帝司马衍也成了他们手里的人质。 最后幸而有陶侃、温峤等能臣与世家联手,共同消灭了叛军,这才将大局平定了下来。 此一乱, 险些动摇了司马氏在江左刚刚立稳的根基。 按父亲的意思,这晋廷的朝政若是一直把握在庾亮的手中,只怕是迟早要完。 ... ... 年幼时, 无忧在宫中也曾无数次地见到过庾亮。 小时候的司马衍曾经亲口对她说,大舅威势,又极是严肃,他每每见了大舅,总是心中发怵。 只不过,那时的她尚是曹家的女郎。庾亮如何,与她毫不相干,因此她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 直到现在,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庾亮养子的新妇... 她虽然不了解这其中的内幕,但此番见礼,庾家上下竟能悉数到齐,想来庾亮对桓崇这个螟蛉子颇有些另眼相看的意味。 ...这人的身世已然是很复杂了,也不知在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得。 ...亦或,他还有别的筹划不成?! 无忧的心思不停地打着转,她偷偷向身旁的桓崇瞄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肃着个脸,心无旁骛。 ... ... 因为看重,庾亮对桓崇和无忧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和蔼了。 两人刚刚拜下身去,就听他道,“不必多礼。” 见桓崇应声起了身,无忧比他稍慢一会儿,也跟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元会一言,震惊朝野。”庾亮笑着瞧了眼垂首的无忧,对桓崇道,“子昂如今可算是意气风发、心想事成了?!” 话音刚落,周围此起彼伏地便起了一阵笑声。 无忧的脸颊一红,顿时有些羞恼。她垂下头去,默默无语,好像一朵含了羞的花。 桓崇一想到夫妻昨夜的摊牌,心中却是苦笑连连。 好在庾亮也并不希求他们的答复,只听他又道,“既是成了婚,等婚假结束,子昂便尽快回来军中吧。事务繁杂,离了你,老夫这边的人手还确是有些紧缺。 ” 桓崇抱拳,应声道,“理当如此。” 他顿了顿,眼光微眯,向无忧瞥去一眼,又沉声补充道,“君父放心,待三日婚假毕,崇自回军营。” 无忧怔了一怔,她不禁抬头向他望去,却见那人目视庾亮,脸上还是以往那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似乎丝毫也不为他事所动。 无忧的心中有些惊讶,也是...她只想着去和他撇清关系了,却忘了他现在还有军职。 ...有军职,便不能像文臣那般自由随意,时时刻刻都能呆在家中了。 所以,他和她,其实这桩婚事,本身就和别舍而居没什么两样嘛... 想通了这一点,无忧的心里仿佛被装了只雀子一般,不住地扑腾。 若不是此刻身处广众之下、站在他的身边,她恐怕就要眉眼弯弯,笑出声了! 却听那两人再简短地聊了几句,最后,庾亮的视线才转向无忧,“往后,我儿的衣食后院就尽数交由你打理了,还要劳你多多费心。” 无忧忙抬起眼睛,她轻快应道,“君父哪里话!夫君之事,自是媳妇分内之事,责无旁贷,万万当不得‘费心’二字。” 只见新妇面上含笑,双目莹亮,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看来对这桩婚姻并无他想象中的那般怨怼。 庾亮点了点头,道,“好。” ... ... 庾亮很忙,见过桓崇夫妇后,他便先行离去了。 庾亮一走,屋中之人的表情瞬间轻快了不少,渐渐地,说笑声也大了来。 庾家是可与王家相媲美的大家族,就算是拜舅姑,这么多的人,她哪里能一个一个地面见完。 桓崇似乎对这些礼节也很是不耐,他只是简单地带着无忧去见了一圈庾亮的族弟,其余的子侄辈便全部忽略不计了。 等该见得都见完了,接下来,便是最热闹的“观新妇”一节。 见过舅姑,新妇在床上停坐三朝,任由众位宾客列观,以便考察新妇之容德,这便是时人所谓的“看新妇”了。 待行过此礼,他们也就可以归家去了。 从方才起,无忧的心情便是出奇的明朗。她只想速速将礼行了,等回了家,再仔细为以后的日子做些盘算。 可临到最后的关头,桓崇的动作忽然悠悠地慢了下来。 眼见着新妇停坐的床榻已经置好了,他却只顾着和小叔庾翼谈话。无忧在旁边不时地瞟了他好几眼,这人都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她望过来的目光似的。 也不知道他又发了什么疯... 既然无论怎样看他也没用,无忧遂将头别过了一侧。过不一会儿,那人却又突地过来牵她的手。 无忧一怔,条件反射似地就想把手抽走,那人却不着痕迹地用力捏了捏她的小手,眉毛微微一挑,再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 那神情,似乎在质问她,你昨夜的保证呢? 无忧咬了咬唇,任他拉着、引着,慢慢地被他带着,走向了床榻的方向。 ... ... 按照惯常的礼俗,新妇在床上停坐完毕后,郎君就须得避开,好方便众人上前围观。 可这个礼俗不避男女,故而也有借机放纵之辈搅合其中,以便浑水摸鱼。 她的容貌美丽,就是不用妆也是盛极。何况今日为见长辈,临来之前,她又上了一层淡淡的妆,更是使人见之忘俗。 桓崇瞧着端坐在床上的新妇,一时之间竟犯了难。 无忧坐都坐好了,那一脸既大方又含着羞怯的姿态也拿捏到位了,这人却又如魂飞天外一般,杵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 无忧忍了片刻,终是抬睫望他一眼。 她那双黑亮亮的大眼向他随意一横,其中透了些淡淡的嗔意。 桓崇迟疑了一下,脚下这才动了一动。 可也只是一动而已,因为他只走到了床头便住了脚步。 新郎与新妇,俱是神仙容貌,两人又磨磨蹭蹭了许久,眼波相望,似是含情。庾家有些好事的晚辈们见状,早就发出了不住地嘘声。 这下再一见桓崇的做派,一阵寓意不明的哄笑声顿时爆发出来。围观众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新郎护妻,不想让别人接近自家新妇罢了。 这下,不用再酝酿什么情绪,无忧脸上的红晕也藏不住了。 这人真是...! 她不是骨头,他也不是狗,干嘛搞得一副野犬护食的模样嘛?! ... ... 无忧正羞窘地垂头,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一声女子的高扬娇声传来,“听说桓家阿兄和新嫂嫂已经到了,我却来迟了!!” 第51节 那女郎人未至,声先闻,却听她的音色高亢,此刻屋中坐了这么些人,也没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况她高声吆喝,几乎视众人于无物,想来身份定然不低。 这便奇怪了... 庾亮治家最是严格,况庾家后辈男多女少,女子又多是如先太后庾文君那般的俊雅人物...却是何时出现了这么个人来?! 无忧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在座诸人,有的只听了那声音,便已显出轻蔑之色。 她再向桓崇望去一眼,恰好那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无忧方才的羞怯未去,见他瞧自己,心中又有些尴尬似的。她启了启唇,方要对桓崇开口询问,正巧那女子也在几名侍婢的拥簇下提着裙子,迈进屋中。 那女郎一进屋中,先是有些吃惊地向周围看去,随后掩唇道了声,“呀!今日这么些人!” 见周围没什么人理她,那女郎也是一丝不气,她笑了笑,脚下不停,“蹭蹭”地便行到了无忧的床榻前。 ... ... 那女郎方一过来,桓崇的脚步便挪了一挪,几乎快挡到无忧的面前了。 他越挡,无忧越是好奇,她微微偏过头去。 待瞧见了那女郎的模样,无忧却是愣了一下。 这女郎的年纪,似乎和她类似,而且她那眉眼之间,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竟和她生得有些莫名相似。 可那女郎一动起来,从举止上便又发觉不像了。 那女郎眼睛一飞,便笑道,“桓家阿兄,你这么挡着,柳枝儿又要如何‘看新妇’啊?!” 见桓崇一言不发,她遂绕了过来,走到无忧身边,“这位就是桓家阿兄的新妇,从曹家来得姊姊吧!” 一见无忧,这位自称“柳枝儿”的女郎,眼中就闪出了些异光。接着,她竟然一屁股坐到了无忧身边,还自来熟地拉起她的手道,“早听说曹家姊姊生得天仙一般的容貌,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说着,她将眼波向桓崇一挑,道,“难怪、难怪...也只有这样的人品美貌,才能把我们家这位大名鼎鼎的‘冷面玉郎’迷了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0 01:49:15~2020-03-11 01:1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冷面玉郎?” ...是说桓崇?! 无忧的眼瞳缩了一缩, 先是唇角一僵, 而后, 那抹含着得笑意却是越来越深。 面上笑着,她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小手从那“杨柳枝儿”女郎的掌握中抽了开去。 新妇但笑不语, 只是垂下眼帘,如方才一般默坐当场,面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期间,她连看都没看桓崇一眼。 那女郎闹了个无趣,却听一旁的桓崇冷冷开口,“看完了吗?看完了就赶紧走。” 无忧这里也好,桓崇那里也好,她非但没讨到半分好, 一张脸面反而被这对新婚夫妇折个彻底。 那女郎知道碰了个钉子,只好站起身来。她最后向桓崇斜飞一眼,对无忧笑道, “今日有幸, 得见曹家姊姊。即是曹家姊姊的新妇礼, 柳枝儿便不打扰了。只盼他日咱们女眷再会, 能有机会同姊姊好好聊聊。” 说罢,她扭个腰,便带着来时的侍女出了厅堂。 ... ... 那女郎离开了, 众人才陆陆续续地围上前来。 很快,无忧就发现,除了族中几位年长的女眷, 其他之人、无论男女,全都站在了数尺之外。 无他,只因那立于一旁的新郎生了对厉目,又满眼放着凶光。甚至有些人的眼神在新妇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都会被他那眈眈的虎视怒瞪回去。 被他这样一搞,好端端的一场“近观新妇”几乎变成了“远望新妇”。 ... ... 观礼结束,辞别众人。出了庾家这一路上,无忧目不斜视。 等她坐上了犊车,敲敲车壁,那车辕忽而沉了一沉,接着帘子一掀,却见桓崇竟是弃马不骑,反而和她一起挤进了这架犊车里。 因是短途行路,无忧今日特意坐了一架走起来轻便的犊车。 也正是因为轻便,车内的空间小了许多,只坐她这么一个女郎自然绰绰有余,再坐个如他这般的成年男子,便显得有些狭窄了。 二人面目相对,桓崇抬起眼睛,却见对面那女郎别过头去、敛下眼眸,身子一点点地向另一侧的车壁方向挪去。 她微微侧着脸,刚好露出了那只曾被他用牙齿轻轻碾吸过的耳垂。 桓崇心中一跳。 成了婚,她身上的装束便多了起来。此刻,那只莹白的耳垂上戴了一副上好的南珠耳坠。 明媚的春光透过半敞的帘幔,照在那颗圆圆的珠子上,现出的光晕很是温柔。 桓崇盯了她半晌,见她不说不笑也不动,他这才敲下了车壁,向外道,“回吧。” ... ... 车轮悠悠,转起来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再来一个大活人,那拉车的牛似乎也有些吃不住,行得速度比来时要慢上不少。 无忧本不是个好静的人,她虽是垂下了眼帘,却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周围。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旁边那个大活人了... 无忧早就发现了,这人在自家阿父面前也好,在庾亮面前也好,总是坐姿板直,装出一副极其守礼的样子。然而每每同她在一起,他连做相都懒。 ...就比如现在,他一肘搭在窗沿,双腿大张着箕坐,分明是原型毕露。 ...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能看。真不知那根“杨柳枝子”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无忧努了努嘴,余光向下一落,乍然发现自己方才挪动位置时,不慎将长裙的一角拉下了。 而现在,那一角长裙便被那人压在大腿底下,无知无觉。 这就有些尴尬了... 无忧眼睛一转,她先是伸手理了理头发,再若无其事地做出整理衣裙的样子。待摸到裙子的褶皱处,她忽地使了个巧劲儿,一用力,便将那片裙角猛得拽了回来。 这么一拽,她才发现,原来那一角只是虚虚地被他压着,并没有坐到实处。 她再朝那人瞥去一眼,却见桓崇自顾着瞧着外头,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 无忧暗自庆幸,她再一抬手,似模似样地整了整衣襟。刚一抬手,鼻尖微动,她这才发觉方才被那“柳枝儿”女郎拉过得手心中,残留了一股子的甜香。 那香味腻歪得很,想来那女郎涂在手上的膏脂里,定是掺了很多的香料,所以纵是一触即分,也会在她的手上留下如此厚重扑鼻的气味。 无忧蹙了蹙眉,她果断地从袖子里抽出条帕子,将自己的小手认真擦了擦,要将那气味擦掉。 擦过后,她将那帕子团了个团,往旁随意一扔。 刚扔出去,恰好那牛车拐了个弯儿,只见那一团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帕子,骨碌碌地便滚到了对面那人的腿边。 ... ... 桓崇的脸侧对着窗外,可他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她。 瞧她那装模作样、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的举止,他就格外想笑。 好不容易强忍住满腔几欲溢出的笑意,再见自家新妇表情一变,像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突然抽出条帕子,将她那只白生生的小手一根一根地擦遍。 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嫌弃极了。 ...嗯,这种嫌弃,比起嫌弃起他来还要强上数倍。 桓崇伸手,他像才注意到那团帕子似的,把它拾了起来。 他瞧了无忧一眼,再拎着那帕子递到她的面前摇了一摇,道,“你的?” 既然他主动开口同她说话了,她便只好作答。 无忧向他直视过去,嘴上嫌弃道,“脏了,便不要了。你别碰它,一会儿回去就让云娘绞了。” 桓崇有些惊讶,他将帕子拉扯平整,却见上好的白丝绢上,绣了一簇精致的萱草。 他将那帕子用力一握,“太可惜了,你不要,便给我吧!” “我还从未用过这样好的帕子!”他一面笑道,一面便要把那帕子往自己的衣襟里塞。 无忧一见,登时急了,“那是我的,你还我!” 桓崇的动作滞了滞,诧异道,“你不是不要了?!” 无语咬咬唇,她也自知理亏,便用细细的声音回道,“便是不要,也是我的。” 说罢,她将一只小手伸将出去,“你快还给我!” 桓崇摆摆手,笑了,“曹女郎好不讲道理。不要,便是扔了、丢了。既然扔了、丢了,那便是无主之物,谁捡到了便是谁的。啧啧,就说这拾荒吧,也是有个先来后到的,我先取了,便是我的。你空口白牙,凭什么就说它是你的?” 本来之前见了那莫名其妙的“杨柳枝儿”,无忧的心里就藏了些莫名的火气。 现在这人咧开一张嘴便是胡说八道,她越听越是生气。 无忧不想与他辩驳,干脆直接伸手去夺。 不料外头刚好有一架马车迎面飞奔而来,只听自家的牛低低叫了一声,犊车急转,改了个方向。无忧的身子正是半直不直,她被那惯力带着,往前一扑,顿时倒在了那人的身上。 ... ... 这一下,跌得毫无防备。 只听“哎呀”一声,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进了桓崇的怀里。 不巧,她那只小巧的鼻尖刚好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无忧的鼻腔里蓦地泛酸,眼睛里也瞬间涌上了一层眼泪。 桓崇急忙把怀中的女子扶搂起来,急道,“伤到哪里没有?” 见她双手捂着鼻子,他又急道,“撞到鼻子了?!” 无忧瞪了他一眼,可她那眼睛里水汪汪的,这个瞪视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第52节 相反的,还带了点戚戚的哀怨之色。 张牙舞爪的小狸奴霎时间变成了一只病猫,桓崇一下就心软了。 他不顾无忧的阻拦,将她掩住鼻子的小手拉了下来,道,“别捂了,让我瞧瞧!” ... ... 鼻子没歪,但是白皙的鼻尖顶上,有着一点可怜巴巴的红。 看来方才那一下确是撞得不轻。 桓崇的目光格外温柔,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触了触她的鼻子,道,“疼不疼?” 无忧的唇有些娇气地微微嘟着,她朝他睐去,一开口便带了浓浓的鼻音,“疼...” “疼”字一出口,桓崇的视线就变得凝重了。无忧怕他再动手动脚,又补了一句,“很酸很酸的疼...” 酸疼,那便没有伤到骨头了... 桓崇松了口气,这下再去看面前的女郎,他的眼神里便带了些戏谑的意味。 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偏偏鼻梢处带了一点红,瞧着滑稽极了。 无忧一见他那目光,便不乐起来,她再度用手覆住鼻子,然后又被那人不容置疑地拉了下来,“别捂着,越捂越不好。” ...好吧,在养伤这方面,他可比她有经验多了... 无忧悻悻地将手放下,心头的那股不平之意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纾解,她再狠狠向那人剜去一眼,埋怨道,“还不都是你?!” 桓崇被她瞪了,非但不恼,却是笑道,“与我何干?要怨,也要怨曹女郎自己。” “那帕子好端端的,怎么就平白遭了你的忌讳呢?” 说着,他像佐证似地伸出一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这不?好端端的,把自己的鼻子也给撞红了。” 无忧恼得要命,她气得一把按住了他那两瓣喋喋不休的唇,凶巴巴道,“不许说了!” 她一按,桓崇却像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倒在了车里。可他的一只手就搭在无忧那细软的腰肢上,他一倒,便把无忧也给带倒在他的身上了。 女上男下,好像她欺凌弱小似的。 可无忧清楚地感到了他紧紧揽在她腰间的大手。 眼睫颤颤,她去瞧她,却见四目相对之际,他的乌珠里迸发出两道极亮极亮的光芒,“不高兴了?” “因为什么?就为了庾家的那个庾柳枝儿?!” 第50章 桓崇的唇, 开开合合, 擦过她偏歪的手指。 ...再是冷硬的人, 唇瓣那处始终还是柔软的。 而且,不止他的唇是软的, 就连他的语气都软了不少。 且听听他叫得那声“柳枝儿”,是有多亲昵... ...就连当初他做戏来追求自己的时候,都没像这样一般叫过她的名字呢。 ...所以,他与那位“杨柳枝”女郎不止有旧,恐怕关系也不会太浅...否则,依他的性格,如何会这般称呼一名陌生的女子呢?! 无忧的表情,明明暗暗。 待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她心中不乐,懒得再同身下的男人啰嗦。 于是她将眼睛一抬,先赏给桓崇一个大大的白眼, 再一扭腰, 便要从他的身上离开。 ... ... 天知道!当她靠上前的那一刻, 桓崇的魂就有些飘了。 她用小手再一按他, 他即刻便软倒了。 可就算软倒之时,他还不忘了去紧紧搂着她。 有一就有二,反正搂都搂了... 桓崇厚着脸皮, 他隔着衣裙,轻轻地、无比温柔地去摩挲着她的细腰,而他的胸腔里呼吸炽热、胸口处上下起伏, 分明是感受到了对方,那压下来的、最是柔软的地方。 嘴上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他脑子里的思绪早都开了花。 军中的老油条们,时常会讲些关于女人的荤话。桓崇随军时久,就是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胸前温温软软,压实下来的滋味儿绵绵,足以让人鼻息翕张... 再一对比那帮老油条们的说辞,若是依照她的年龄,这规模也算是很可观了?! ... ... 因此,桓崇如何肯遂了她的意,让她离开?! 无忧方一起身,便又被那人用力带了回去。 男子本就力大,桓崇又是军中的将领,无忧敌不过他的掌控,几乎是“腾”得一下弹了回去。 不等她反抗,那人紧接着将身子一翻,等无忧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的位置已经彻底上下颠倒过来了。 桓崇正对着她,背对着窗口的阳光。 上午的阳光很是刺目,无忧只能看到迫近面前的那双深邃眼瞳。 眼神定定,直来直去,那是种男人瞧女人的眼神... 对上这样的双眼,无忧顿时心跳加快,整个人顿时不安起来。 ... ... ...这个姿势,很容易让她想到昨晚那未完成的床第之欢。 无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眼睫一闭一开,再望回去的时候,两人之间骤然升起的温度又冷了下来,“桓崇,你莫忘了,你昨夜答应过我什么?!” 那人顿了顿,却是将屈在她两侧的两只手肘拄起来,“曹女郎,做人要讲道理!瞧,我可没碰到你分毫!” 一面说着,他还一面把那两只闲出来的手示意似地来回动了动。 无忧气得真想啐他一口! 这人以他的身体做囚,分明把她困在其中,嘴上还大言不惭地说着自己没有违背誓言! 可这人脸皮厚得很,就算她啐了,估计他也是要唾面自干的,而且,更有可能会倒打她一耙... 无忧拿这种无耻之徒毫无办法,她闷闷地侧过一旁不理他,那人却故意低下头去,把唇虚虚地压在她的耳畔,低声道,“你还没说呢,方才...到底是在气什么?” 他一说话,那股热气便吹了过来。无忧面上虽然还是绷着,那侧过来的小耳朵却渐渐红透了。 ...真是一条口是心非的小狸奴! 桓崇笑着瞧她,心中一股怜意油然而生。 他叹了口气,道,“那庾柳枝,原本都不姓庾,她的母亲是庾家的一名远亲...” 无忧闻言,倏地把头转了回来。 ... ... 接连两三代,庾家都是男多女少。 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这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士族男子固然能投身朝堂,开拓家业,可士族的女郎,在联姻中更是起着重要的作用。 越是出身高贵的女郎,越像是蚌中之珠。他日长成,待字闺中,届时无论与哪家联姻,都可以成为家族对外的一份助力。 庾亮这代,家中兄妹六人,却只出了一位女郎——那便是后来嫁予晋明帝的庾文君。 也因此,庾家以外戚起家,在短短十数年间,便能与有从龙之功的王家相抗衡。 但庾亮自是知晓,外戚之道,终非长久。只看先朝固律,家族起于外戚,而败于外戚者,便是不计其数。 作为庾家的当家人,他从很早以前便在心中打起盘算,庾太后早逝,若想维护住自家的权势,光靠庾家男儿在朝堂上打拼还是弱了些,因此,他一定要给司马衍娶个来自庾家的女郎。 只可惜,庾家的下一代仍是男多女少。庾亮自己只有三个亲子,再算上弟弟们的孩子,十多名子嗣中竟是又只出了一名女郎,而且那女郎年纪颇小,至今年才勉强到了十岁。 眼见着司马衍已到了该论婚嫁的年纪,而那个一向为司马衍另眼相看的曹家小娘也快要及笈了,可他们庾家之中还是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女郎。 所以元会那夜,当桓崇向司马衍求娶那曹家小娘的时候,庾亮是真心地松了口气。 ...这个养子,他果真是没有看错,幸而有他那求嫁一语,暂解了他的心头之围。 总之,就算挑不出合适的皇后人选,先把那曹女郎嫁了,绝了司马衍的一段念想,也是好的。 可婚嫁一事,终究只可拖一时,却不可拖一世。 庾亮左思右想,最后给颍川庾氏的整个家族发了函,无论亲疏,只要家中有女儿,均可携女过来建康的大宅,参加家族大会。 ... ... 那天的庾氏家族会,桓崇也在场。 他便是在这里见到了那庾柳枝。 桓崇精明强干,又身负庾家人少有的将才,再加上他为人忠诚,自来了庾家之后,便很得庾亮的重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作为庾亮的义子参了会。 那日,台下坐了整整四排的女郎。桓崇一脸严肃地听着庾亮讲话,心中却想着最后那次在曹宅和无忧相见的情景。 那一巴掌,并不如何疼,但是她那时向他望来的眼神,让他的心都拧起来了... ...他的动机不纯,这是他自己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事实。 可他对她的感情,却是真的,里面毫不掺假。 ...所以,他又要如何做,才能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呢?! 桓崇无意识地皱起眉,望向前方的眼神也恍惚起来。这时,在满座黑压压的头顶里,却见有一名女郎抬起头来,悄悄望向了上首的几人。 那是...无忧?! 桓崇反射般地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盯向她。 他一起身,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而那女郎被他吓了一跳后,却是毫不怕生地朝他妩媚一笑,又向他飞了个媚眼。 第53节 ...不对,那不是无忧... 乍看容貌,仿佛有些相似之处,可此女这一颦一笑间,满是市井风尘气,哪有一丝一毫的清灵之气?! ...却是他魔怔了。 桓崇定了定神,敛下眼眸,对庾亮欠身道,“君父抱歉,是我失礼了。” 这时,庾亮也注意到了台下的那个女郎,他摆了摆手,却道,“你,叫什么名字?” 满屋子的女郎,那高高在上的庾君侯却只同她说了话! 那女郎想是没料到自己这般的好运气,她受宠若惊,细声细气道,“回君侯,我叫‘柳枝’,‘陈柳枝’。” 庾亮捋了捋颏下的胡须,若有所思道,“杨柳枝条的‘柳枝’?” 那女郎忙不迭地点头,又有点窘迫道,“回君侯,我生得那天,外头的杨柳枝刚发了春芽,所以我阿父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那女郎说到后来,迟疑起来,声音渐低。 却见庾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柳枝’?” 然后,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从今往后,你就来做我庾家的‘柳知’吧。” ... ... 除了误认那段,桓崇将事情讲了个清楚明白。 最后,他轻咳一声,“...总之,你知道她是君父过继来的女儿便是。” 庾柳枝?庾柳知... 难怪这位女郎的做派一点都不像庾家嫡出的女儿。原来,她根本就不是啊... 无忧下意识地点点头,道,“怪不得我从没听说过庾家有这么一位女郎!” 桓崇盯着她,哼笑一声,“那认识我之前,你可知道庾家有我这么号人?” 见无忧翻他一眼,他又笑道,“怎样?现在可还气吗?” 不知为何,他完完整整地说完,无忧心中的气真地消去了不少。 可不气归不气,被他这么笑着,她的脸面又要往哪儿搁呀?! 无忧垂眸,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好了,马上就归家了,你让我起来整整头发。” 这次,她却没能把那人推到一边去。 桓崇瞧着那起了淡淡羞意的女郎,心中一动。他敛了笑容,忽然认真道,“昨晚你说,只要我不碰你,你就肯乖乖做我的妻子?” 见他满脸肃容,无忧顿时也蹙起了一双眉,道,“怎地?你要反悔?!” 桓崇摇了摇头,道,“丈夫立世,从不言悔。但是,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庾柳枝实际上是用来坑司马衍的,小可爱们有猜中的吗? :) 第51章 “无忧?无忧?!” 无忧蓦地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睛, 对着面前的女子笑道, “阿母...” ... ... 今天,是无忧婚后的第三日。按照规矩, 婚后三日,女方回门。 一早起来,坊市的大门刚解禁了不久,无忧便和桓崇一道回了曹家。 到曹家的时候,曹统和临海公主才开始用早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女儿这么早就回来了,临海公主又惊又喜,她忙迎上前去, 一面去牵无忧的手,一面吩咐侍女去给女儿取来碗筷。 无忧下意识地就向身畔的桓崇瞧去,而后她笑着摇摇头道, “阿母, 我们都吃过了呢~” 临海公主本来都刻意忽略了无忧身后的桓崇, 见女儿连用饭都要瞧那人的脸色,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去。 无忧瞥来得那一眼,和她口中那声软软的“我们”,让桓崇很是受用。可妻母随之望来得视线, 利得仿佛针刺,能在他的身上开出万千个洞来。 这下,气氛突然有些紧张了。 能让最是长袖善舞的妻子滞在当场, 可想而知,定是她那小心眼的护犊之心又上来了。 曹统轻笑一声,打破了室内短暂地沉寂。 挨过临海公主一记瞪视后,他出言解围,笑道,“来了就好。你阿母方才还和我念叨着呢,不想这么快就过来了!既是都用过饭了,那就先稍坐一会儿。” 说着,他向临海公主道,“阿奴,不是说今天特意准备了酪浆?快让她们端上来!” 接着他又转向桓崇道,“那酥酪滋味儿不错,子昂也过来尝尝鲜。” ... ... 同是不待见,临海公主面带怒容,曹统却是和颜悦色。 ...不管怎样,也算是给自己解围了。 桓崇恭敬地回了一礼,随曹统上前,道,“自当从命。” 却听曹统道,“无忧,你也别和你阿母推托了,一道坐下。” 无忧笑着应了,她一扯裙子,刚要坐到桓崇身旁,却被阿母顺手一牵,坐到了他的对面。 ... ... 南人饮茶,北人食酪。 食酪之风,于曹魏时便已盛行,但南方产茶不产酪,故南人多饮茶,而无食酪的习惯。饮酪的风气,还是王家这些士族南渡后,才带到江左来得。 故此,酪浆于江左,极为珍贵,非顶级的世家豪族,普通人根本没机会尝到那酪浆的滋味。 桓崇正是如此,桓家虽是北人南渡,但家徒四壁。酪浆一物,别说品尝了,他就是连见都没见过。 桓崇既是纳罕又是稀奇,才坐好没多久,便有侍女上前,分别在他和无忧的面前放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白色液体。 这...就是“酪浆”?! 那碗中的汁液似乎有些浓稠,嗅一嗅,还散发着淡淡的腥膻之气。 桓崇瞧了两眼,再不由自主地向对面的无忧望去。 神色之中,似有困窘。 ... ... 酪浆是个稀罕物,对身体既有补益,又不像茶饮那般性寒,恰好对曹统的病症。因此曹家在外的庄园里多蓄养些牛羊牲畜,为得就是能常常喝到新鲜的酪浆。 无忧在家时固是常饮,但...她想了想,还是先向对面的桓崇瞧了过去。 果然,盖子掀开,那人先是小幅地皱了皱鼻子,整体的表情虽是控制得很好,可她还是看出了其中的微妙。 难得他也会被一碗酪浆为难到...无忧微微侧头,小心翼翼地把那笑意憋回了嗓子眼。 然后,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灼灼的目光便望了过来。 无忧心思一动,她微笑一下,再眨眨眼,示意一般拿起一旁的小勺,将那酪浆搅了搅。 对面的桓崇,立刻跟着依样葫芦,拿起那小勺搅了两下。 无忧再瞧他一眼,将酥酪碗旁那小碟里的三颗物事全都倒进了碗里。倒好后,她再用小勺将酪浆搅拌均匀。 桓崇见状,忙低下头向那碟子里瞧去,只见碟中那几颗东西圆圆白白,大小、形状好像一粒粒的白色棋子。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还是毫不犹豫,学着她的样子,把那一碟“白棋子”悉数倒进了酥酪的碗里。 然后,他也拿起勺子,跟着搅合了两下。 无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最后,她再瞧了桓崇一眼,却是把那小勺放下,直接把碗端起,放到嘴边饮了起来。 ...这...也太粗豪了吧?! 桓崇皱了皱眉,但见周围众人都是熟视无睹,他便也放下小勺,端起碗来,将那碗白色的酪浆向嘴巴里灌去。 ... ... 无忧虽是端着碗,眼光却一直留意在桓崇的身上。 他刚端起碗挨到嘴边,她便缓缓地将碗放下了。 只见那人喝茶似地牛饮了一口,随后他那端碗的动作瞬间便滞住了。 无忧咬着唇,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方才她往酥酪里加得,是交趾出产的石蜜。 交趾位于南越,那里天气炎热、阳光充足,生得甘蔗最甜。那石蜜,便是用交趾的顶级甘蔗榨出汁后,煎而暴晒,再凝结成块的产物。 酥酪本味不甜,越是新鲜的酪浆越是带些牛羊身上的腥膻气,加了石蜜之后,方能凸显出醇厚的滋味。 但是加什么都有量,不爱吃甜的人,按这一小碗的酥酪,加一枚石蜜便是有余了。 可...谁让他事事学她?!甚至如她那般一口气加了三枚?! 想也知道,此刻那酪浆入口,定是甜得要化了。 ... ... 桓崇的眉毛跳了跳。 那酪浆顺着喉咙,刚滑进去了一口,他就险些吐了出来。 无他,实在是甜得有些过分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口咽下去,再朝对面那小女子望去,却见她早就把碗放下来了,此刻只用勺子小口小口地舀着,模样斯文。 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密密的长睫一掀,嘴角一弯,便向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来。 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看起来无辜极了,眼睫毛扑闪扑闪两下,又瞧了一眼他面前案上的酪浆,好像在问,怎么光顾着瞧她,而不去喝面前那酪浆呢?! 桓崇的头筋有点跳。 ... ... 曹家用餐很有规矩,几人从一开始便是不言不语。 第54节 桓崇方才将碗放回食案,发出了一声轻响。旁边的曹统注意到他的举动,向他微笑道,“酪浆乃北地之饮,子昂可饮得习惯?” 桓崇愣了愣,道,“崇虽北人,却还是头一次识得酪浆滋味...这风味,确是独特。” 曹统笑道,“子昂可喜欢?” 桓崇再瞥无忧一眼,唇角翘起,脸上露出一副真心实意的笑容,诚挚道,“喜欢,喜欢极了!” ... ... 用过饭后,无忧便被临海公主带走了,而桓崇则跟着曹统一起,去了他的书房。 ...他后来,眼睛一眨不眨,居然喝药似的,也把那碗酪浆咽了下去。 临走之时,二人对视,她还特意朝他笑了一下,又贤淑又关切。 桓崇的脸都绿了。 ... ... 临海公主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女儿,道,“无忧,你怎么还发起呆来?” 无忧嘻嘻一笑,坐到阿母身边,抱了抱她的胳膊,“没有啊...我只是在想,终于回到家了,我好想阿父阿母啊。” 嫁都嫁了,女儿身上的孩子气却不减,临海公主掐了掐她腰间的软肉,笑道,“这才三天,想什么想?!既然嫁人了,就不要总是想家。” “还有,不许避重就轻。我方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呢,快告诉阿母,那桓崇...他待你如何?” 见女儿垂下面容,临海公主顿时皱起眉头,急道,“他有没有对你用强?” 阿母的话,好露骨! 可这要让她怎么回答呢... 要知道,这三天以来,他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从新婚夜之后,那人每夜都是规规矩矩的,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分毫。 难道她要对阿母说,因为她不许,所以两人现在还没同房吗? 无忧转转眼睛,最后她只是埋首在阿母的肩上,撒娇道,“阿母,你别问了~~~” 临海公主原本还有些别的话要对无忧说,但女儿神情娇羞,看来并没受过什么苦。 而且今天早饭时,他们二人你瞧我、我瞧你,甚至无忧捉弄他,他也甘之如饴。两人之间那柔情蜜意的模样,临海公主全部看在了心里。 既然如此...临海公主想了想,还是住了嘴,转而和无忧聊了些宅院打理,以及管家之道。 ... ... 无忧从昨夜起就惦记着今天的归家之事,她起得很早,所以午饭时间还未到,便打起了瞌睡。 女儿困成这样,临海公主赶忙心疼得把她送回了房中休息。 曹统那边,正问着桓崇接下来的打算,刚好临海公主过来寻他。夫妻俩说了几句,他便和桓崇道,“你们起得太早了,都累了吧,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到了午时再来用午饭。” 说着,他带他出了书房,用手一指,“顺着这条廊,再拐个弯,就是无忧住得院子了。” ... ... 无忧的院子,以她一个女郎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太阔绰了。 刚过了那个弯,眼前的风物就变了。 只见此处院边庭中,种了各色花树,现下晚春,树上一朵朵粉白色、粉红色的花团,其中还有蝴蝶翩飞,很是好看。 廊下的云娘见他来了,忙小步上前,小声道,“郎君来了,县主正在屋中休息...” 桓崇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他就拂开了背后门上挂着得那幅帘幔,走了进去。 ... ... 屋中陈设,很是文雅。 ...这就是她未出嫁前,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窗口处挂了薄薄的纱帐,阻隔了外面那大盛的阳光,此时春风拂过,纱帐轻飘,显得很是温柔。 屋内有一架大大的雕花屏风。屏风外,有几只装衣服的大笼箱,靠墙的一侧置了一柄盖了布幔的琴。琴台上的墙上,还挂了一柄小剑,仔细一瞧,正是那年初遇时,她学男子别在腰上的那把。 再绕过屏风,却见梳妆台旁的案上除了笔墨砚台,还放了好几本诗书,其中一本许是常看,那书页的侧边都翻得皱皱巴巴的。 书案边上的一角,还有些描好的绣样和针线,只可惜里面没一幅绣品是完整的,粗粗看去,不过是信手绣了几下便被人丢到一旁。 桓崇笑了,目光也不禁向书案对面的大床看去。 曹家无忧,哪是一般的女郎?! 她怎么可能耐得下性子,坐在窗前静静地做女红?! ... ... 毕竟是大白天,就是睡着了,也不比夜间安稳。 无忧迷迷糊糊地,忽然感觉身边坐了个人。 她哼哼两声,揉揉眼睛,再一回头看去,就见桓崇坐在外侧定定地瞧着她。 偏她那促狭的性子不改,一瞧见他,她就想起方才他被她捉弄之后,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无忧翻了个身,“郎君来了?” 而后,她眨眨眼,笑道,“方才,那酪浆可还入得口?” ... ... 女郎的脸上,还带着些惺忪的睡意。 她的声音有点勾人的哑,眼睛里还残着泪花,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可她那笑容,满是揶揄,一开口,更是揶揄。 那股子的嚣张劲儿,就仿佛他拿她全无办法似的。 他确实拿她没有办法,不过... 桓崇笑了笑,俯下身去,低声道,“好喝不好喝,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 ... 一语做毕,无忧的脑子还稀里糊涂的,便被那人对准了小嘴,深深地亲了下去。 ...自打他学会啃人后,每次吻她时,他就越发深了些。 ...甚至,他还学会了与她唇舌交缠,要与她一同起舞。 那酪浆浓郁,因为放了许多的石蜜,他的唇上、嘴里似乎到了现在还留有甜甜的余味。 一吻后,那人的唇瓣恋恋不舍地和她分开。 然后,他将眉毛向上挑了挑,道,“怎样?好喝不好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简直太倒霉了。码字软件崩了,辛辛苦苦又写又修忙了一下午的稿子全没了... 怎么找都找不回来,欲哭无泪之下,只好从头再写,到现在才发出来(...还不是发出来全部,因为修文太费时间,后续还要重写再改) 真的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感谢在2020-03-13 02:42:04~2020-03-14 20:2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颗小樱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无忧睨了他一眼, 却见那人笑眯眯的。 他一咧嘴, 两边的唇角就扬了起来, 容色是少见的开怀。 无忧忍着脸上的烫意,眼睛一瞪, 先向他啐了一口,而后立刻将身一翻,紧紧地缩回进了被子里,连声道,“呸呸呸!一点也不甜!” 小脸都泛起了粉红色,偏偏嘴硬得厉害。 桓崇笑了一声,弯下身去,道, “看来女郎的舌头不好,尝不得味。不然,我们再来尝尝可好?” 他说着, 那炽热的气息便迫近了, 无忧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赶忙往床的里侧滚去。 不想, 这却正中了桓崇的道。 她一翻身,床的外侧便空出了一片。 桓崇当即躺在她的背后,伸出双手, 连人带被的把她抱了个结实。 无忧不安分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钳制,却引来了那人又一波的报复。 两人笑着、闹着, 没一会儿的工夫,无忧便没了力气。 没奈何,她只好窝在被子里微微喘着气。 那人跟着停了下来,他的鼻息似乎也粗重了些。 盯了她一会儿,桓崇忽地半撑起身,慢慢地同她的额头相抵,低声道,“那日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 ... ...那日? 无忧小嘴微张,有些怔忪。 她呆了一呆,这才忽然意识到,他说得那日,是指从庾家见礼后回来的那天... 那时,在紧窄的犊车中,他虚虚地压倒在她的身上,一手轻轻拂开她鬓边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双眼却是认真地盯着她瞧,“丈夫立事,从不言悔。但是,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一双乌珠,便那般直直地向她的双眼望去。 “说话就说话,你...”无忧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把脸扶正过来。 桓崇的眼睫似是颤了两下,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定会说到做到。但是相应的,我想要一个机会。” 他的话,听上去含含糊糊的。 无忧蹙了蹙眉,眼神一变,而后像兔子竖起耳朵一般,警觉地瞧着他。 第55节 对视了半晌,那人只是瞧她,却没有任何动静。 无忧想了想,这才道,“你要什么机会?” 她的声音,霎时转冷了。 桓崇听了,那对一眨不眨的瞳心终于动了动。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道,“你怨我、或是恨我,都没干系...” “我,也不会去乞求你的原谅。”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道,“但,你我终归夫妇。我想要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 无忧心思一动,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去望他那双黑黢黢的眼睛。 眼前的瞳子,漆黑如深潭,想要把她一同拖进其中。 片刻后,她哼笑一声,道,“桓崇,我真不懂。若你真的在乎过我们之间的情谊...那么,从一开始,你又为何要这样做?!” 问到最后,她的语气中显出了百般的困惑,“再说,你的算计,都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无忧停了一下,微微翘起下巴,有些怜悯地斜眼睨他,“...现在这般,又是何必?!” 桓崇仿佛被她的眼神刺到了,眼帘一眨,先将他的眼睛深深覆住,而后再蓦地睁开,“你...不愿?” 无忧有些恼,又有些难过。 她回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既然你知道我必定不会接受,又何必来自取其辱?!” 女郎牙尖嘴利,她的刺,一句更比一句尖刻。 这时听她说话,是绝对会被气个倒仰的。 果真,就算桓崇的心中早有准备,在听了无忧最后这句时,他的脸色有些白,声音也压抑得更沉了,“曹无忧,勿要意气用事。我现在,还是你的夫婿!” 嗯...才喊过那“庾柳枝儿”,现下又来喊她“曹无忧”了?! 这时候,这人终于知道他是别人的夫婿了?! 无忧翻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小嘴一嘟,将声音拉得长长得,“好——” “夫君——!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可以让无忧下车了吧。” 说着,她将小嘴朝外一怒,向他示意道,“这犊车都停了半天了。你若再不放开我,可莫怪外头的人以为‘夫君’你品行不端,白日宣丨淫——” ... ... 那日的事情,她以为只是因着提到了庾柳枝,所以他受了刺激,心血来潮。 不料,这人竟是认真的... 怎么?就因为她不愿,他这边还来秋后算账了?! 无忧眨眨眼,笑道,“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郎君什么。” 她那眼神飘飘忽忽的,唇角的笑容懒懒散散,显是做戏都懒,纯粹就是故意气他。 桓崇叹了口气,“看来女郎不止味觉不好,记忆也不大好。要不,我帮你回忆回忆那天的场景吧。” 回忆什么?回忆怎么欺负她吗?! 无忧“腾”得转过身去,将被子一拉,道,“不要!你走开,我困了,要睡了!” 是了,她记仇得很...他怎么能妄想只说几句话,就简简单单地打动她呢?! 桓崇看着那面朝里,紧紧缩成一团的小人,头颈一歪,顺势倒在了外侧。 ... ... 无忧闭着眼睛,本已静若无波的心湖中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不停地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对这桩婚姻,她都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这个时候,他又来招惹她...图得到底是什么?! 过了半晌,身后那人没动静了。无忧想了想,悄悄回过头去,不想正对上那人侧过来、定定望着她的一张脸。 “呀!”无忧做贼心虚,吓了一跳。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后,她转转眼睛,问道,“你...你怎么还不睡?” 桓崇瞧着她,道,“你呢?你怎么不睡?” 无忧咬咬唇,急中生智,“我...我口渴了,想喝水。” 桓崇了然般地点了点头,他翻身下地去,很快就给她倒了一杯水,再递了过来,“给。” 无忧伸手接过,瞥他一眼,还是向他道了谢。 她捧着那杯子的姿势,仿佛里面装了什么琼浆玉液。 桓崇看得有些入了迷,却见那女郎喝完了水,小扇子一般的睫毛一抬,忽而瞧了过来,“看我做什么?你也渴了?” 桓崇笑而不答。 他将她手中的杯盏接了过来,顺手倒了一杯水,又就着她用过的那侧杯沿,自己喝了。 水很清亮,似是沾了些她唇上口脂的香气。 桓崇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极其自然地,将一只手搭在了她撑在床上的手背上,“明日我便会回归军营。一旦回了军营,便不会频繁归家。” “就算你现在不愿,也不要紧。只要你还是我的妻子,那么...我便有的是时间,等你回心转意。” ... ... 无忧成婚那天,司马衍消沉了整整一日。 元会那日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中回放。 还有桓崇最后的那句,“愿以一身军功,求娶县主一人。”几乎是一遍遍地在他的脑中回想。 他的声音...竟仿佛比建初寺里的和尚念经还要振聋! 司马衍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裂了。 他虽然是皇帝,可从小到大,他所拥有的东西是那样的少。 幼年失父,少年失母,被叛臣挟持,被权臣架空...他明明是最晋廷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实际上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此刻... 司马衍努力保持住脸上那一贯得体的微笑,向面前的庾亮道,“大舅,朝会已经结束了...不知大舅今日...” 庾亮淡淡一笑,“陛下,臣今日是为陛下之事而来。” 大舅的神情明明是和颜悦色的,司马衍却突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听庾亮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陛下如今的年纪,也该是时候考虑婚嫁、传续国嗣了。故而臣想,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尽快定下,尽快办妥才是最好。” 司马衍的笑容一僵,脸颊上的筋肉顿时跳动起来。 他的无忧才刚嫁人...大舅这边就急不可耐地要让他娶妻立后吗?! 难道,大舅是怕君与臣妻,他与他义子的新妇之间...会有些不明不白的牵连吗?! 司马衍紧咬牙根,呆了片刻,这才勉强笑道,“这...我还...” 庾亮起身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昔年太后临终之时,亦曾托付过老臣。无论是以宗亲之身,亦或君臣之份,定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 “选后立嗣,乃国之大事。”庾亮停了一下,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就是昔年明帝到了陛下的年纪,也已经成亲立后。去岁江左的叛乱终于平定,政事、农事也都走上了正轨,此时成婚,正是当时。故而老臣斗胆,向陛下进言,希望陛下尽早考虑婚事,勿误良时。” 大舅义正言辞,而且话语间,把他逝去的父母全都搬了出来。 晋篡魏立国,名不正言不顺,故而有晋一朝,“忠”字都不敢提,朝野上下只重一个“孝”字。 既然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司马衍再是抗拒,便是大逆不道了。 况且,他的年龄,的确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 司马衍将笔一丢,沉默半晌,终是道,“...好吧,那就依照大舅的意思。” 庾亮笑着颔首,却见司马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既是朕的皇后,朕要自己选。” 第53章 婚后第四天一早, 桓崇便离开家去了军营。 桓家只有桓崇一人, 无忧又没有婆母舅姑需要侍奉, 故而桓崇一走,她的生活又恢复成了未出嫁前的样子。 万事有云娘打理, 无忧的日子可说是高枕无忧。除了每个月要看一次帐,她整日里不是诵读诗书、便是寻访美景,偶而再会会闺中的朋友,十分惬意。 与此同时,她也没忘了身为新妇的职责,譬如,桓崇自从去了江北大营,家来的肉脯鱼鲊便没断过, 每每旧的方才吃罢,家中的仆役便会及时把新的送来。 桓崇一向不拘言笑,十分严肃, 也只有这时, 军中众人才会看到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噫!刚刚那桓校尉是不是笑了一下?! 啧啧...这成了婚的人, 就是不一样! ...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如流水般、波澜不惊。 转眼三月过去,建康宫中突然传出了陛下即将选后的消息。 ... ... 司马衍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里的一沓画像。 每一幅画像上,都绘有当今各个士族家中适龄的女儿样貌。 美人如花, 各有不同,千姿百态,只待他从中将最合心意的那朵择选出来。 司马衍只略略翻看了最上面的几张画像, 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见他有些神思不属,庾亮起身道,“陛下,到了现在,还没寻出人选吗?” 司马衍的脊背猛地一凛,他抬起头来,对上庾亮那灼灼的目光,笑容一如往常,“大舅,画上之人,怎能与活生生的人相比?这样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第56节 庾亮道,“说得也是,既是如此...” 司马衍将那一沓画像顺手放在了书案上,眼睛却向着窗外望去,喃喃接口道,“既是如此...现下外头的绣毬开得正好,不若...便趁这时节,在建康宫中举办一场赏花宴,届时再从中择一合适人选。” “大舅,以为如何?” ... ... 今年佛诞之后,宫中又别开生面地召开了一场赏花宴。 赏花宴以临海长公主的名义发出,邀请各家的女眷一道入宫,游赏美景。 虽是如此,收到请帖的人无一不是心知肚明。 现在这建康宫,只有一个主人。若非司马衍授意,宫中的景色再是绝美,临海公主又怎能邀请女眷们入宫呢?! 名义上是赏花宴,实际上就是为皇帝选后择妃创造机会。 ... ... 佛诞归来,连无忧也收到了一张特别的花帖。 别家的花贴,落得都是长公主的名号。只有她这张,通篇都是司马衍的亲笔,而且落款处还附了他那独一无二的签名。 词句简短,语气却是亲厚...无忧看过了一遍,一手拈着那张花帖,在窗前落座,托起香腮。 皇帝选后,乃国家大事,如今建康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她又如何会不知?! 可她一个已婚的妇人...而且再一想到,正是由于桓崇和司马衍之间的私怨,才把她给卷进来,无忧心里便膈应得不行。 她最后看了那帖子一眼,随手便放在了案上,没再理会。 ... ... 四月十日,赏花宴。 从午后开始,建康宫外便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其中,杜夫人也带着杜陵阳来了宫苑。 作为司马衍唯一的女性长辈,这场赏花宴,必须要临海公主出面接待女眷。 待见到杜家母女二人,她爽利一笑,赞道,“年轻的小娘子们真是一天一个样。这才多久不见,杜小娘的身量高了不少,容貌也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杜夫人看着羞红了双颊的女儿,笑道,“她怕羞得很,又整日喜欢闷在屋里...可比不得公主家的县主利落大方。” 临海公主笑笑,却见杜陵阳掀开眼帘,还了一礼,柔声问道,“公主,这次...无忧来了吗?” 一提起自家女儿,临海公主就觉得头疼,她摆摆手,道,“别提了,我家无忧就像只猴儿似的。她阿父身体不好,那建初寺的竺和尚又偏要请她阿父去辩经。这不,她看我在这儿忙着,便自告奋勇,陪着她阿父一道走了。” 杜陵阳忍俊不禁,她以帕掩唇,不无遗憾道,“可惜,今天见不到无忧了...” 临海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小手,向旁一指,“也别光顾着陪我们这些老婆子。你瞧,那边的绣毬开得那般好,去瞧瞧春色满园,也是极好、极开阔的!” 杜夫人听了,立时明了,她也对女儿笑道,“去吧,别整日在这儿坐着,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杜陵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温顺道,“好。” ... ... 司马衍坐在太子西塘旁边的高楼上。 楼下,女郎们的游园声吵吵嚷嚷;楼上,却是一室安静,只能听到小火煎茶的滚水声。 起初,司马衍还时不时地凭栏眺望,可每次看到来人,总是失望。 最后,他坐回到席子上,连自己都有些迷茫了...默坐片刻后,他忽然转向一旁服侍的内侍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现在已是未时近二刻了。” 司马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又向那站在栏杆边上、不住向下瞧望的内侍道,“她来了吗?” 那内侍听到陛下的召唤,回过身来,摇了摇头。 面前煮好的新茶,从滚开的热烫,再到中途的徐温,最后到热气散尽的泛凉。 司马衍叹了口气,将面前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茶冷了,其中的姜辛味,辣得刺鼻,一入喉像被钝刀割了嗓子。 “陛下...”那内侍有些不忍似的,急道。 司马衍将那茶杯放下,他闭了闭眼,“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朕想独自待一会儿。” ... ... 内侍们都走空了,司马衍拧了拧眉心。又坐了少倾后,他独自一人,下了高台。 高台旁,便是荷塘。 他走到那水塘边,望着一池才刚刚萌芽的荷花,定定地出了神。 六岁那年,和无忧相遇时,便是在这处太子西塘。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望见那玉团一般的小女娃,和他坐在一处,脆声叫他“陛下”。 司马衍瞧了一会儿,突地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道,“陛下?!” 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却见面前站了一身粉白的杜陵阳。 杜陵阳本就畏寒,今日的打扮也是层层叠叠,衣着倒和那满树的绣毬有些相合之处。 她微弯了一双眉眼,道,“陛下,怎么一个人在此?” 司马衍笑道,“杜娘子,也来了?” 杜陵阳脸色一红,仿佛有什么心事被戳破了似的,“是呢...我以为无忧会来,所以就过来了。” 司马衍的眼帘微微一垂,他顿了顿,忽而笑道,“...看来,朕和杜娘子,都被她给耍了!” ... ... 无忧都嫁人了。难道...陛下还惦着她不成?! 杜陵阳盯着司马衍的侧颜望去,眼中即刻泛上些哀哀的泪光。 她咬了咬唇,脸色由红转白,吞吞吐吐地轻声道,“其实...其实,我今天来...” 眼前的女郎,双颊泛白,双目含泪,风姿柔弱,楚楚堪怜。 司马衍心中怪异地一动,随即一股男子柔情上涌。见杜陵阳弱得想要被风吹倒了似的,他忙扶住了她的双肩,道,“杜娘子...” 恰在此时,一阵喧闹声从前方传来。 司马衍心绪一乱,刚往前方的岔路瞧去,却见一名女郎似是被人从一方推了过来,然后就听到有叽叽喳喳的女声道,“说话恁得无礼!这样的人,就该给她个教训看看!” 司马衍皱了皱眉,他和杜陵阳对视一眼,二人一同走上前去。 那摊在地上的女郎似是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乍然间便回头来。 她...无忧...?! 杜陵阳全身泛冷,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司马衍却是低叫一声,接着匆匆几步,便已经上了前去。 只见他跪倒在那女郎身边,伸手搀扶,道,“无忧,我扶你起来!” ... ... 那女郎呆了一呆,张开的小口又闭了回去。她垂下眼帘,妖妖娆娆地“嗯”了一声,透出些不尽的风丨骚。 无忧来了! 而且她就贴在他的胸口,任他搂着... 司马衍仍在飘飘然,这时却听杜陵阳疑惑地开了口,“这位...女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衍愣了一下,他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女郎攀在他的身上,柔弱无骨,媚眼一飞,竟完全不像无忧了。 他吃了一惊,猛然将她一推,恼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方才边上的那几位小女郎,见陛下和这陌生的女郎有情似的,都不敢上前。此刻见司马衍将她重重地一推,她们忙七嘴八舌道,“不知从哪儿来得这么个人!她口出恶言,侮辱人!” 司马衍转头向她望去,却见那貌似无忧的女郎抽出帕巾,“嘤嘤”地拭泪,“陛下,我...” 一语未毕,王蔓然突然从几名女郎中走了出来。 她向司马衍行了一礼,再向杜陵阳微微颔首,道,“这位女郎,定是在家时的规矩学得不好,所以才会一张口就侮辱别人的家世吧。” 那女郎虚虚地抹了一把眼泪,眼光避开身前的王蔓然,向司马衍一勾,“嘤嘤”道,“陛下,我...我是你的表妹呀...” “...表妹?”司马衍有些僵住似的。 却见那女郎连连点头,道,“我叫庾柳知,我也是庾家人...庾亮庾君候,便是我的阿父啊!” ... ... 到了傍晚,无忧先陪着阿父回了曹家。 等她再回自家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刚好赶上坊市闭门。 那建初寺的竺和尚新得了一部西域佛经,刚翻译过来,便挑个清净的地方,请阿父去辩经了。 无忧虽对学佛没什么兴趣,但难得这次的机会,又能避开宫中的宴会,又能借机出游,可谓一举两得。 是以,她心情大好,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 ... 还没进正屋,远远地就见屋内灯光大亮,照得暖洋洋的。 ...云娘真贴心! 无忧一面想着,一面上前拂开门帘,道,“云娘,我回来啦!” 说着,她把身上的束带随手扯下,搭到了屏风上,再绕到床榻一侧,笑道,“你可不知道,今天...” 话还没说完,她就呆住了。 却见月余不见的桓崇,正一身便服,坐在她的书案面前,双眼牢牢地盯着她瞧。 那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将她的一身打扮细细瞧了个遍。 而后,他把手中的那片花帖随意转了转,“啪”得一声扣在了案上,不冷不热道,“回来了?” “外头的花,好看么?” 第57节 第54章 桓崇面无表情, 他那双眸子黑漆漆的, 就一动不动地端详着站在原地的她。 可怜他手底下的那张花帖, 挨了这么重重的一掌,几乎快被压进书案里去了。 司马衍喜欢书法, 其中尤擅草书。但这次在给她写花帖的时候,许是为了凸显郑重之意,他特意用了蚕头燕尾的隶书,而且在最末的落款处,留下了独属他名字的那个“衍”字。 所以...这人是看了司马衍的留书,不问因果,就要来治她的罪咯?! 无忧气得完全不想理他! ... ... 四处看了一圈,不止不见云娘, 连其他人的影子都没见一个。她便知晓,这人定是把仆役们都打发去了。 无忧脚步轻移,一转身, 绕到旁侧的妆台前。 她对着那铜镜, 慢条斯理地卸下头上的数支珠钗, 完后再往大大的镜里一瞥, 却见那人不知何时竟站起身来,盯她的那双眼睛也慢慢地眯了起来。 无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微微扬起下巴, 仿佛审视妆容一般,“四月芳菲。梨花未落,海棠初开, 还有藤萝盛放,绣毬结团。白得红的,紫的蓝的,五颜六色,能将人的眼睛迷了去...” 顿了顿后,无忧双眼一弯,即刻笑道,“夫君以为,外头的花,又怎么会不好看呢?!” ... ... 她的嗓音清亮,还带了些女子的绵软之意,好听得紧。 可桓崇听了,只觉得自己两侧的头筋嗡嗡直跳。 军中难得休沐,此番他还是因事回到建康。若是以往,管外面天黑天明,他定是要连夜赶回军营去的,可不知怎地,这次他打马之后,再一抬头,竟是鬼使神差地行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残阳的余晖,铺满了半边天。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又在家里忙些什么? 老马最是识途,他身下的坐骑知道眼前有地方可以休息,已然是蠢蠢欲动。 桓崇紧紧地牵住那马缰绳,却是难得地迟疑了一下。 最后,还是那几名守门的侍卫听到外面的声响,出来查看,这才万分惊讶地见了自家郎君,“郎君回来了?!” 桓崇应了一声,他面不改色地下了马,再入了内。等经过几人身旁的时候,他仿佛不经意似地问了一句,“她呢?” 那几名侍从呆了一呆,待见了桓崇横来的视线,这才意识到郎君口中的那个“她”,正是他们的县主。 “郎君,县主出门去了。” “去哪里了?”桓崇的脚步一滞,道。 “县主回了青溪。”那牵马的侍从回道,见桓崇的目光不善,他赶忙又道,“县主一早就走了,估计不久就能回来。” 青溪,便是曹宅。 所以,她今天是回了娘家? 桓崇点了点头,大步走回了后院。 ... ... 女主人不在,后院安静得很,正屋的房门也是紧紧关闭的。 桓崇缓步上前,伸手一推,那房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这才短短的一个月,屋里的一切都似乎沾染上了她的气息。 ...除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实际上的外人... 桓崇轻轻放下门帘,将手上的剑往墙上一挂,再掌起灯,绕过屏风,他连鞋都没脱,就斜歪着俯倒在了那张床上。 大床里侧,在她时常躺着的位置,还残留有一丝淡淡的香气。 ... ... 暗香缭绕,散之不去。 桓崇闷在那处被褥上,鼻尖大肆地吸了两口,心中却突然感到一丝隐隐的憋屈。 ...她明明是他的妻子,他却不能亲近她! 她不在,他居然只能像个做贼的登徒子一般,靠嗅吸美人残余下来的香气缓解心中的燥郁。 那味道,越闻越是勾人;那思绪,越想却越是郁卒。 桓崇揉揉头穴,翻身坐起,忽听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郎君?!”云娘掀开门帘,绕过屏风,见了屋中正立的他,忙吃惊地行了一礼,“方才听报,说郎君回来了。县主今日一早就...” 桓崇皱了皱眉,道,“我知晓了。” 云娘见他情绪不高,又道,“县主稍后便回。郎君若是不急,不若一会儿县主归来,再一道用饭?” 桓崇低声“哼”了一句,冷声道,“等她回来。” “你下去吧。” ... ... 侍婢们都走了,屋内复归宁静。 桓崇的视线四处转了转,略过妆台,再落在书案,他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书页最上面的那张花帖。 他清楚得很,若非生了个女儿身,他敢肯定,依曹家无忧这个广交好友、不避士庶的大方性情,定能成为继她父亲曹统之后的又一大名士。 ...也不知她们这些好摆弄文辞的女儿家,平日里都互相赠写些什么东西。 桓崇饶有兴致地坐到书案前,顺手将那花帖打了开来。 墨迹深深。 短短的三两行字,并不长。 一目数行,很快就看过去了。 “...唯乞与卿共此一会,不负韶光。衍” 尺书虽短,情意绵长。 桓崇那捏着花帖的手都微微发起了颤,他几乎是强忍着怒火,才没把那张帖子捏得稀烂。 ...都成了婚了,司马衍对她,依旧是这么的心拳拳、意眷眷! 桓崇方才压下去的那团火苗,“腾”得一下,窜起来有数丈之高。 ... ... 今天和阿父去见那竺和尚,无忧的衣装都很素简,哪里又化了什么妆?! ...不过是讨厌他自说自话间,就给她定罪罢了! 见那人识趣地住了嘴,无忧便再不睬他。 她站起身来,想要出门去喊云娘,不想走了还没两步,桓崇就像头豹子似的,猛地一下从后头将她揽住,并一把抄起了她的腰。 眼前天旋地转,无忧不由叫了一声,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仰面躺倒在床上了。 这张床,这个姿势...不免让她回想起新婚那夜来... 无忧心中一惊,慌忙中想要起身。不料桓崇像对待砧板上的鱼似的,他将腿一屈,将身一压,直接伸手钳制住了她的一双手腕。 面前的男人,双眸赤红,似乎沾染了无尽的血光。他用另一手轻抚无忧的脸蛋,待指尖落到她脖子下面的时候,突然一下用力,只听“嗤啦”一声,她那身轻薄的衣裙便碎裂开来。 这...又与那夜完全不同了... 若说那夜,他的行事,多少还带了小心的怜惜。 现在,他几乎就如一头野兽般完全凭借本能,想要将她吞吃入腹了。 ... ... 。。。 。。。 ... ... 桓崇这一套大力地搓弄,把无忧折腾得既痛苦又无力。 直到他现在停下,她方能匀出来一口气。 眼睛里有泪,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尽力含住泪水,还是那双晶亮的眸子瞪得圆圆的,道,“桓崇,你混蛋!” “天下间,难道只有你与司马衍才是男人?!我曹灵萱便是再自甘下贱,也不会掺和在你们之间!” 女郎无惧无畏,便和他那般对视。 桓崇的动作顿时僵住,盯了一会儿,他眼中的赤红,也如潮水般渐渐褪去。 喘息几声,他低低地呼出口浊气,道,“你...今日,没有去那赏花宴?” 无忧含着泪,却是骄傲地翘起那只精巧的下巴,对他露出个万分轻蔑的笑容,“我随阿父去听那竺和尚辩经。外面屋中,还有阿父让我给你带得一坛子酪酒!” ... ... 桓崇呼吸一滞。 这句话的威力,不啻于被她照脸甩几个巴掌。 他的嘴巴,先是讷讷地动了两下,而后紧紧地抿了起来。 片刻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忽地一下从她的身上弹起,再掀开旁边的被子,一把覆到了她的身上。 无忧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却见那人身形狼狈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临出门的时候,他的脚步似是略微顿了顿,可短短一瞬过后,他便迈开大步,跨了出去。 无忧眼中浅浅的那点泪,终是没有滴落下来。 ... ... 桓崇刚走,外头的廊上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娘匆匆进门,怪道,“晚饭都好了,郎君怎么突然就走了?!叫也不回头,到底发生...” 床上乱糟糟的,被子、衣裙...胡乱地萎成一团。 第58节 她家的县主,就坐在这一团混乱当中,乌发半散,衣不蔽体。 云娘大吃一惊! 无忧刚整理好裲裆,她抬头见了前来的云娘,露出个和往日无二的笑容,道,“没什么的。云娘帮我拿套替换的衣服过来,好不好?” 她一笑,云娘的眼睛立时红了。 自家的女郎,好似一朵娇养得鲜花。此刻,她的红唇发着轻微的肿,细密的吻痕顺着脖颈,一直蔓延到了那抹裲裆遮挡住的胸前... ...仿佛,这朵鲜花刚经受过一场风雨的摧残。 云娘忙寻了衣裙过来,再为她仔细穿上。 待循着指尖望到衣襟方向的时候,她又是关切、又是气愤,“...那人,他对你用强了吗?!” 无忧摇摇头,“一言不合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换好衣服,她步下床去,粗粗地拢了拢头发,“云娘,出门一天了,我好饿呀!” 云娘应了一声,赶忙出去传饭,还未走过屏风,身后的无忧突然叫住了她,“云娘!” 云娘一顿,回过头去,却见无忧认真道,“...今天,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云娘千万不要告诉阿母。” 说着,她微微一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我怕阿母会担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锁得没脾气,文中“。。。 。。。”的部分,还要麻烦大家留意下本章下评论区的作者说明,谢谢大家~ 感谢在2020-03-17 16:02:27~2020-03-18 20: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斯拉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最后一丝残阳西下, 天色渐渐黑了起来。 建康城门口的卫兵刚刚燃起了火把, 便听到黑暗的街巷里传来了一阵纵马声。 马蹄哒哒, 声音急促。待行至近前,那马上的郎君方才将身下的马匹强行拽停。 “什...什么人?!” 那郎君仰起头来, 露出一张生得极是英俊的面容,可他偏偏皱着双眉,嘴角抿得死紧,透着浓浓的不耐与不善。 听见问话,他从腰间抽出一道令牌,冷声道,“扬州军左军都尉桓崇。” 桓崇之名,在如今的建康城, 也算是家喻户晓了。 ...原来,这人就是那走了大运、娶了美人的桓崇?! 几名守门的卫兵愣了愣,却听他道, “事有紧急, 我需速速赶回军营。” ... ... 出了城门, 桓崇一路上狂奔。 江边的夜风渐冷, 吹散了他头脑里的炽热,却也将他两侧的头筋吹得更疼。 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涯里,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混迹于市井, 另一半的时间便打滚于军营。 从年幼时的备受欺压,再到后来的上阵饮血,他以为他已经见识过了人生百态。 正因为见识过, 所以他向来冷眼旁观,锻炼出的心智弥坚,遇事从不会乱神怯场。 但就在方才,就在她笑盈盈地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他浑身的血液几乎是一股脑地倒冲进了脑门。 她那般的伶俐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可瞧瞧她那轻描淡写的态度,再听听她那不痛不痒的答话?! 她明知道他与司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明知道那司马衍的觊觎之心不死,她怎么就能这般大喇喇地去赴宴,再作没事人一般地回来?! 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就还是他的妻子。 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就别想要摆脱他。 那一瞬间,他满脑子想到都是,既然你不遵守自己的承诺,那么我便也不去守那什么鬼诺言! 故而,他将心一横,不顾一切,当真起了夺取之意。 鼻尖缭绕的香气是实实在在的,被他强行按着的女郎也是绵绵软软的... 她的拳打脚踢,充其量不过是落在自己身上的毛毛雨。她越是扭动挣扎,他越是感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直到最后一步之前,许是微乎其微地良心发现,他那叫嚣着的、妄图纵情驰骋的欲望突地停了一停。 再一抬头,他的眼前,映出得只有她那双闪着怨愤的漂亮眼睛。 眼中有泪,却又没真地滚落下去。 光是瞧着她那泪珠子半坠不坠的可怜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刚刚硬起来的心肠也瞬间软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她一字一句地,向他道明了真相。 他以为他受了欺骗,却不想,她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 只因为一件他心中怀疑的事情,他就能这般粗暴地待她... 他只觉得羞愧难当。 ...能把曹家无忧惹得眼中泛泪,她定是极气愤,又极伤心吧。 ...她望来得眼光太亮,桓崇忽然不敢再去面对她。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 ... 桓崇单人快马,当晚便回了军营。 第二天早晨一操练,营里的将士们就发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本应休沐的桓校尉非但没有休息,反而臭着一张脸,前来督军。 桓崇在治军上本就严格,暖洋洋的艳阳天,他身上却散发着丝丝的寒气。 而且接连几日,竟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这尊煞神,平日里他那张没有表情的俊颜冷得更是厉害。 军中诸人虽是背后嘀咕,当面无不是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行差踏错,触了他的霉头。 ... ... 数日午后,桓崇与同僚们正一道用饭。 ...她一个月总要派人给自己送两趟吃食的,今天,正是家来的仆役给自己送包裹的日子。 但,以往的包裹往往是上午就送到了,现在已过了午时,那包裹竟然还没到... 难道...她不仅生了他的气,一怒之下,再不想做他的妻子了?! 桓崇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脑中越想越是沮丧,想到最后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忽然有个传令兵跑了过来,大声道,“桓校尉,建康来人找!” 桓崇一愣,狂喜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没把面前的食案带倒。 旁边几人也停下手中的碗筷,挤眉弄眼地笑道,“阿崇,你家的仆役又来给你送吃的来了!” 若是往常,他少不得要装装相,可是这回,他压根没把同僚们的调侃放在心上。 桓崇脚下一转,即刻便迎了出去。 ... ... 外头的来人,还是那个长了一张圆圆脸的年轻侍卫。桓崇上次向他随口问了几句,知道他名叫曹承,是曹家的家生子,父亲跟着曹统一道来得江北。 那曹承一见他,立刻行了个礼,道,“郎君,县主...” 桓崇瞧瞧四周望来的揶揄视线,打断道,“你随我来。” 那曹承摸不着头脑,还是随着郎君回了住地。不想刚卸下包袱,进了屋里,郎君那炯炯的视线就望了过来,“她怎么样?” 曹承愣了愣,知道他说得是自家县主,遂笑道,“县主身体康健。” 桓崇不满意地瞧了瞧他,道,“她...最近归家了吗?” 听了这问话,曹承更是一头雾水,他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县主偶尔会回青溪几趟,公主路过时,也会过来看看县主。不过县主并无在青溪过夜。” 见桓崇的目光软和了些,他忙把手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奉了上去,道,“这个...” 桓崇顺手接过,却惊讶地发现里面不是熟悉的肉脯鱼鲊,而是装了满满两大陶罐的液体,“这是...” 曹承笑道,“这是庄子那边今早新送来的酪浆,县主说知道郎君喜欢喝这个,晨起时亲手为郎君调制好的,所以今日才耽搁些时间,来得晚了。” ...他什么时候喜欢喝这个了? 等等...她亲手调得?! 桓崇一阵感动过后,额头突然抽了两下...怕不是如那日一般,甜得能齁死人吧?! 他想了想,又道,“...她有没有说别的?” 曹承道,“县主说酪浆易坏,让郎君收到后尽快喝完。哦,还有,县主说郎君在军中只管忙事就好,吃穿都不必担心,等到换季时,她会把郎君的换洗衣物通通送来。” ...这就是明摆着赶人,不想让他归家了?! 桓崇苦笑一声,伸手倒了一碗酪浆入喉。 浆液醇厚,滋味儿甜得发苦,将他的整个舌尖都麻痹了。 桓崇揉了揉狂跳的头穴,低声道,“你回去吧...告诉她,我喝了,我也知道了。” ... ... 建康宫中。 “陛下,你可想好了?”庾亮蹙眉道。 司马衍点了点头,“杜尚书一家,无论人品,或是风貌,全都无可挑剔...” 第59节 他微微含笑,“何况,‘江左双姝’二已去一。” “...那一个,我已经娶不成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难道还要让我错失不成?!” ... ... 赏花宴后,皇帝司马衍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杜家的女儿杜陵阳入主中宫为后,而庾家的庾柳知和王家的王蔓然分别封为夫人,一道入宫。 这桩婚事对于杜家来说,俨然是惊天之喜。 但婚期定在了八月,他们事先又没有准备,时间上便是紧了不少,就连无忧也只是在婚前短短地见了杜陵阳一面。 于此同时,桓崇却在军中一直没有回来。听说他七月之时便去了北方的寿春,曹承一连数月去江北大营,都没能找见他的人影。 无忧知道他讨厌司马衍,便没多问。 陛下大婚那日,她便随着母亲临海公主一道入宫,又一道离开。 ... ... 风调雨顺又一年,转眼再过半月,又会到新一年的元日。 从进了十二月里,云娘便开始张罗着收拾家中,再准备元日的家宴。 虽是家宴,可说到底,家中的主人只有她和桓崇两个。而且,那个军营中的男人还像只飞离了家的鸟,那日一去便没有回头。 他不回来,无忧自是乐得清静。 可到了元日里,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归家的吧... 想一想,就生出些厌烦。 这日当晚,无忧沐浴完毕,独自坐在妆台前一边晾干长发,一边发着愣。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婿。不若下次派曹承过去的时候,让他顺便问问,看看桓崇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无忧还在托腮沉思,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急促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沉,行到门口的时候,无忧心中顿时起了个激灵。接着,只听门一推,外面的冷风跟着窜了进来,然后那久未谋面的人将剑一挂,便直接绕过屏风,进了里屋来。 除了头上的兜鍪,桓崇一身的铠甲未褪,外头的冷气撞上屋中的热气,冒出一缕缕的白色烟气。 无忧吃了一惊,却见那人脚步顿了顿,缓缓走上前来,“明日,随我回趟武昌。” “武昌?!” 桓崇沉沉地呼出口气,半跪在她的身前,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疲敝,也有些难以言说的乞求之意。 他的眼帘慢慢垂下,再徐徐抬起,终于露出了一对藏着得泛红眸子。 那红色不像冻得,更像是承载了深藏在心的悲哀。 “陶师病重,我要带你回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8 20:50:02~2020-03-20 17:0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武昌者, 以武治国而昌也。 三国时吴主孙权为与魏武争夺荆州, 曾于此建都, 并将其命名为“武昌”。 此地临江面水,四方通衢, 西可至巴蜀,东可抵吴地,北溯汉水可至汉中,南经洞庭可达荆南、百越。因着位于战略要冲,故而身为八州都督的陶侃,常年镇守此处。 ... ... 冬日的路不好走,桓崇的车队一路上急行紧赶,总算是在元日的前一天下午抵达了武昌城。 无忧生于建康, 长于建康。她虽与男子一般,有着游侠儿独步天下的志向,可实际上, 她连吴地都没出过。 若是以往能有机会来到武昌, 她定是雀跃已极。 然而, 这次... 心中想着, 她悄悄拂开了马车的窗帘一角,向外面眺去。 天空中阴霾欲雪,不见一丝阳光, 前方马背上那人坐姿笔挺,但从后方望去,他的背影中却带了几分莫名的萧索。 ...衬着这样阴沉的天气, 更显得寂寥无匹。 那日晚上,当他寥寥道出“陶师病重”四个字之后,无忧便知晓事有不妙了。 她所认识的桓崇,向来都是自持冷漠的。 ...她还从没见过他流露出那般沉重的表情! 初见时,他曾亲口道明,陶侃是他的恩师。那时阿父对此稍加调侃,这人便怒形于色,满面不虞。 甚至,无忧隐隐地有种感觉,那便是陶侃在桓崇心中的地位,比他那个名义上的君父庾亮还要高得多得多! 她与他之间,虽生了龃龉...但无忧自认不是小器之人。 死生乃大事,况阿父对陶公士行评价极高,因此这一趟武昌,她来得心甘情愿。 无忧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半晌,那人似是感到了背后的视线。 桓崇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恰好与她的目光相遇。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马绳一勒,慢慢地向马车方向贴近过来。 见他过来,无忧索性把帘子高高打起。待离得近了,她仰起头,向那人柔声问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我们就快到了吗?” ... ... 面前的女郎,从车中稍稍探出身来。 此时此刻,她仿佛世上最贤淑的妻子那般,望来的目光里掩不住关切。 可是天知道,在他这次归家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冷战了有大半年了! 上次他误会了她、又伤害了她,他本就自知理亏,外加上她那几乎可算是明示的暗示。从那以后,他便长期驻扎在军营,与在建康而居的她,井水不犯河水。 因此在收到兄长小陶将军来信的时候,一想到要归家面对她,他的心里就忐忑地打起小鼓。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快刀切乱麻一般,给自己乱糟糟的头脑寻到个解决方案:若是她愿意和他走,那是最好;若是她不愿意,那就是把她打昏了、绑回去,他也要带她一道回去,去见陶师! 结果,在他说明缘由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她先是第一时间叫来云娘,安排第二天出行的行李和事宜,随后她便伏案给岳父母写了亲笔信,并差专人第二日一早就送回青溪的曹宅。 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还是那年那个会在他背上和他嘟唇置气的小女娃。可她的行事,分明就和真正大户人家的主母无二。 就算走,她也能把临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心中一暖,顿时又涌上了无尽的感激。 听了她的问话,桓崇的表情不自觉地便柔软了些,他用马鞭向前一指,道,“前方就是武昌城,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无忧微笑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桓崇盯着她那张白生生的俏脸,道,“外面冷,放下车帘吧。” “等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 ... 过了武昌城外那道深深的城壕,马车便顺利驶入了内城。 再过不久,队伍靠边停下,前面几声男子的谈话声方止,桓崇便上来敲了敲车壁,“下来吧,我们到了。” 每日急行,无忧再是隐忍,此刻双脚触到了武昌的土地,她的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去。 幸而桓崇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及时伸手,揽过无忧的腰,将她稳稳扶在了地上。 无忧觊了他一眼,没等她面上的红云浮现,却见桓崇的脸上先显出怀念之色,“这里...便是武昌了。” 阿父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陶士行有治世大才。 从明帝时起,他便经略长江中游。尤其是荆、江两州,在他治下久矣,生活富足,民风朴实,故而俗语有云,“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 可是,眼见着过了今夜的元会便是元日,武昌城中非但没什么庆祝节日的热闹氛围,反而一旁路上所见的行人,无一不是面露出哀戚之色,望之动容。 无忧向四处瞧了瞧,而后又看向了一旁的桓崇。 那人却是牵着她的手,站在这扇敞开的大门前,定定地望着那上面的牌匾出神。 眼前陶家的匾额,朴素得简直不合陶侃的身份。 只见那高高悬起的门匾上除了一个大大的“陶”字,别无它物,丝毫没有一点那些关于先祖、郡望,以及功绩的赘述。 而且,那枚大字笔体苍然,雄毅明健,就是跟着阿父见惯世间顶尖字画的无忧,也不由地叫了一声好。 桓崇这一望,眼中的光明明灭灭,竟是如同出了神一般。 见他瞧得那般专心,无忧也不好去打断他。这时,中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人边行边说,声音中不乏欣喜,“阿崇?!” 桓崇回过神来,待那人走到近前,他赶忙见礼道,“阿兄!” 他见礼,无忧忙跟着见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对面那人一身便服,颏下蓄须,年纪大约年纪四十上下,模样生得虽有些粗犷,通身的气质却很是稳重。 那人道,“我刚听说你回来了。怎么只站在门口,不进来?!” 对上那人,桓崇的笑容竟仿佛有些腼腆起来。他瞧了无忧一眼,再转头向那人道,“阿兄,我给你介绍,这是...” 那人笑道,“我知道,这位便是弟妹吧。阿崇,外面冷,有什么话,先进屋来再说!” ... ... 眼前这人,便是陶家的长子——小陶将军。 短短地寒暄几句,就算见过面了。桓崇和那小陶将军,明显还有许多话要说,而无忧作为女眷,便先被侍女送回了后宅一个独立的小院当中。 听侍女们说,现在的这间屋子,便是桓崇原来在陶家时所住的那间。在他走后,这里也没有再住人,而是一直为他保留着。 无忧点了点头,只见这屋子的大小虽比不得他们在建康的卧房,但位置也是大家族中难得的南北正向。且,许是常常打扫的缘故,屋子里窗明几净,就连床榻上也没有半分灰尘。 因为这次来得急,无忧便让云娘留下管家,她自己则是带了两个侍婢随行服侍。再加上陶家过来得几名仆妇,几人便一起归置着他们带来的行李。 第60节 无忧在案前稍坐一会儿,这时听到外头的门一叩,然后一个看起来颇有身份的仆妇步入屋来,说是桓郎君有急事,请她过去一趟。 无忧愣了一下,而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那仆妇走出房中。 桓崇所在的位置并不远,行过两道门,到了隔院便是了。 王导、庾亮、陶侃,三人虽是当今为首的三位重臣,但个性可说是千差万别。譬如陶侃生性节俭,所以方才在陶家行得这一路上,入眼得一切都是朴实无华。 这处隔院亦是如此,不过方踏入了院子,无忧的眼睛便瞄到了正屋门外那整齐码放得数摞瓮砖。 瓮砖青黑,很是显眼。 无忧的心中却是一动。 听阿父说,陶侃年轻时便有个习惯,他的屋子里永远码着一百块的瓮砖。每天早晨,他便把砖搬出屋去,到了晚间,再把砖搬回屋中。时人不解其意,向他询问缘由,陶公便道,他致力于收复中原,担心此间生活悠闲安逸惯了,难当一番大任。 所以,这就是那一百块的瓮砖?! “这里,难道就是陶公的房间?” 那仆妇听了无忧的问话,似乎有些诧异,她回道,“正是。”说着,她再一躬身,向那扇垂着帘幔的正门道,“陶公与郎君,此时正在内中,夫人自去便可。” ... ... 仆妇走后,为凸显郑重之意,无忧振了振衣。随后,她放轻脚步,将帘幔掀起,步入屋中。 陶侃卧床的时间应是不短了,因为她一进了屋中,便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气。 她刚要迈步向里行,却听桓崇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陶师!连你也...?!”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似乎含了罕见的激动。 无忧微微蹙了蹙眉。 而后,一个沧桑的声音悠悠响起,“阿崇,你冷静些!” “...从把你带回来的那年开始,我就知道你心中有着不小的执念。” 桓崇顿了一顿,口气渐冷,却也多了些讥诮,“既然陶师早就知道,那...又何故要带我回来?!” 陶侃似乎沉默了良久,最后才道,“阿崇,你和我的性子,虽然并不相像...但奇怪的是,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便能在你的身上找到我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你问我缘由...” “我想,一是看中你身上的才华...二,却是有些长远、缥缈了...” 第57章 这次间歇, 陶侃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无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 里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陶师!陶师!”桓崇的语气急促, 紧接着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无忧脚步轻移,急忙上前两步, 尚未及现身,却听陶侃低声道,“阿崇,不要紧...” 无忧脚下一滞,她犹疑了一瞬,还是在那扇高大的屏风外停了下来。 ...偷听壁角,固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对师徒之间, 明显还有很多话要说。 她不想贸贸然地打断他们。 ...而且,不止桓崇心中有疑问,她的心中也满是急需解答的问号。 ... ... 居安思危, 思则有备, 有备无患, 敢以此规。 从嫁他的那天起, 这大半年来,无忧想出了关于未来的数种可能。 她所了解的晋廷,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陶侃、庾亮、王导...这朝中的三人, 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考量。 他们互有积怨,又互相制衡,以维持着朝堂上平衡的局面... 那么, 桓崇呢?他从陶家归于庾家,周旋于这几人当中,他的脑中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只是想向司马衍复仇?...或者,如现在陶侃暗示的那般,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如果,他做到最后,意图得是建康宫里的那一张龙床呢?! 无忧不由捂住唇,背上慢慢地渗出些冷汗。 ... ... 那边,陶侃似是缓缓地咽下了一口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都透出了一股疲惫,“阿崇...”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是清楚。你之兄长,受限于天赋才能,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等我死后,陶家必会一代而盛,二代即衰。” 他顿了顿,缓缓道,“但,也好在他为人赤诚,平日里待人不求回报。陶家纵然衰败,守成亦足矣。对于我陶家的子孙,老夫并无忧虑。” “陶师!”随着一声重重的床板撞击声,桓崇的声音再度传来,“陶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会死的!陶家...陶家也不会散得!” 若说方才他的声音还只是微微有些颤,那么此刻,他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哽咽。 无忧垂下眼帘。 陶侃轻声一笑,低声道,“阿崇,你听我说完。” “...这些年,为师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你英略过人,兼顾文武,才华不逊老夫。而且,你一心进取,又存了极其坚定的北伐志向,他日若有作为,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把你永远留在陶家,继承我的位置,执掌荆州。” 陶侃的话说完,不止是桓崇呆住了,连在背后偷听的无忧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她背上的冷汗,渗得越来越厉害。 ... ... 晋廷之所以能立于江左,所依凭者,无非据有荆、扬二州,方与北方划江而治。 但荆州的战略地位,比之扬州,更要高出大大一截。 荆州户口百万,地处要冲,乃是吴地西面的门户。其北距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复,势弱则社稷同忧。 若要守国,那便必须要任推毂于荆楚,委荆州为阃外。 但与此同时,荆州丰沛的粮草、雄盛的军力,也让处在扬州建康的司马氏和王家很是猜忌。 武昌就在建康的上游,若是此地的守将心怀不轨,那么调兵遣将,顺流而下,夺取建康,不过旦夕。譬如,刚建国时,那身为荆、江二州牧的王敦自武昌称兵向阙,险些绝了司马氏的后嗣。 若陶侃真有此意,若桓崇真地掌握了荆州的兵力...无忧几乎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 ... ... 话到这里,陶侃更是有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阿崇,人生在世,自然是要有所追求。但你还年轻,日后更会历经千帆风雨,执着太深,也并非尽是好事...所以...” “陶师,不必说了!”桓崇忽而出言打断。 他沉吟片刻,“陶师慧眼。” “不错!无论是为建功立业,还是别的其他...荆州乃我日后必取的立足之地。”桓崇说着,却是奇怪地轻笑了一声,道,“但是...陶师对我,始终还是心存顾虑,对吗?!” 见陶侃不语,他的口气转冷,“如果陶师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全心信赖,毫无保留...” “当初,你又为何要把陶家姊嫁给那王二郎?!” “只怕从那时起...”桓崇的话刚起头,便听到一侧的屏风后发出了几下声响。 他蓦地皱起眉毛,眯眼向侧旁望去,厉声道,“什么人?!” “出来!” ... ... 亲耳听到自己的郎君,承认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是什么感觉? 纵然不是心灰意冷,无忧的心中还是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下。 她脚下略微一错,若不是扶住了面前的那扇书法屏风,她险些将自己绊倒。 然后,她就听到他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无忧紧紧咬唇,重重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 她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夫君,是我。” ... ... 桓崇从方才起,就已经戒备地站起身来,只见嫩黄的裙角一扬,却是无忧的身影从屏风后慢慢现了出来。 他先是呆了呆,然后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低声道,“...什么时候来得?怎么不说一声?!” 那只小手冷冰冰,展开的手心里带了湿腻腻的汗水。 她任他牵着,笑而不答,视线一转,却是连丝眼风都没有向他扫去一个。 桓崇不自觉地便把那只小手捏了捏,心中却再次将自己暗暗骂了一通。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 ... 相比桓崇的那间卧房,陶侃的屋子更开阔些,但个中陈设,丝毫不比他处奢华。 绕过来后,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到侧卧在床上的陶侃。 照面过后,她上前两步,赶忙低头行礼,恭敬道,“媳妇拜见陶师。” 虽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已让她窥得陶侃的面貌。 与王导、庾亮那让人赞叹的容貌不同,陶侃面如常人,若说他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农人老翁,恐怕也是有人信得。身为知名的武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却很是干瘦,显是卧床的时日已经不短。 此刻,他虽是面有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而他通身的气质,颇有些佛家里混俗和光的感觉,亲切而无矫饰,让无忧对他顿时生出了好感。 陶侃微微调整了躺姿,方动了一动,他便咳嗽了两声。 桓崇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陶侃用手指了指,向他示意地下的无忧,“阿崇,快叫新妇起身。” 桓崇迟疑了一下,待对上了陶侃的目光,他应了一声,又过去扶无忧。可没等他把手伸过来,无忧虚晃一下,自行起了身,而后自行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出陶侃的眼去。他瞧着并排站着的两人,微笑向无忧道,“文盈可还好?” 第61节 无忧诧异地抬起眼睛,“多谢陶师挂念,家父一切都好。” 对上陶侃那和蔼的含笑目光,无忧的胆子也不由大了起来。她的眼帘一垂一掀,眼光里露出了好奇之意,“原来,家父和陶公竟也相识?” 陶侃点了点头,笑道,“文盈那时还是少年,而老夫那时也还算年轻...” “文盈才情极高,所写文章,针砭时弊,篇篇振聋。可惜老夫听闻,他已经封笔多年了。” 身为曹家人,阿父的血脉始终是扎在司马家的一根刺。 他不能从政,不能从军,只能当个“美名在外”的闲散名士。 无忧点了点头,轻声道,“阿父,总是拿心血来做文章...他的身体又一向不大好,的确有很多年不再动笔了。” 陶侃面露憾色。 停了少倾,他扫了眼一旁的桓崇,“我虽是阿崇的师长,但情同父子。阿崇在这里住了许久,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即可。” 这便是接纳她的意思了?!无忧连忙应声。 又听陶侃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崇从小到大,命运多舛,这些年间,本事渐长,性子也磨炼得越发倔了些...有什么事,他也只像个闷葫芦似的,默默地憋在心里,从不向外说。” “陶师!” 陶侃却没有理会桓崇,他只是盯着无忧,认真道,“阿崇性子不好,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你是文盈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往后...若我不在了,还要请你替我继续看顾着他。” 说到最后,他似是意有所指,道,“若是他惹得你生气了,直说即可。过了那个坎,他自己便会慢慢想明白的。” 无忧愣愣地抬起头。 陶侃的语气,颇有些临终托孤的意味... 她咬了咬唇,终是向身旁那人望了一眼,而后她肃整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媳妇知道了。” 陶侃这才再度笑了出来,他对桓崇道,“去吧,你们长途跋涉,自回屋去休息。我也累了,想再歇一会儿。” “陶师!”桓崇急急地喊了一句。 陶侃最后看了他一眼,却是直接合上了眼睛。 ... ... 无忧和桓崇,一前一后地出了陶侃的屋子。 方跨到廊外,无忧便脚下生风,行走时呼呼不停。 桓崇小心地合上房门,再一抬头,却见自己已被她甩下了一大截。 他赶快小跑几步,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干脆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等等!你听我解释。” 无忧心中厌烦已极,她低声道,“桓崇,这里是陶家。你别总这样,动手动脚!” 桓崇瞧着她的冷脸,双目一垂,神色间竟有些可怜巴巴地,“...我怕我一松手,你便再不理我了...” 无忧瞪他一眼,方要再说话。这时,转角的内门处却是进来了一对璧人。 其中那女子见了桓崇,登时惊讶道,“阿崇 ?!” 女声轻柔,闻之还有些婉转之感。 无忧回身向门口的方向一望,却见来人正是陶亿和王恬。 第58章 两个刚刚才提过的人, 刚一回头, 就乍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无忧打心底里感到些尴尬。 ...难怪那竺和尚总是劝诫阿父, 在背后评论别人,是会造口业的。这不, 明明是桓崇造得口业,倒把她也给牵连上了! 无忧瞟了他一眼,正巧身旁那人也向她瞧来。 两人的神色,一时间竟然都有些不大自在。 无忧转过头去,她小幅地扭了扭自己的手,见实在是挣脱不开,便索性把胳膊背过身后。 而后,她望着对面行近的两人, 微笑道,“陶姊姊!” ... ... 陶亿是王家长媳,嫁入王家后就跟着婆母料理家事。偶有出门宴饮, 以她的身份, 参加得也是建康城中级别很高的女眷聚会。 而无忧恰是最不喜这种无趣的宴会, 所以她们两人自从婚后, 还未曾见过面。 短短两年不见,陶亿的两颊越发圆润了些,一双眉目也越发柔和起来。 她本就不是靠容貌取胜, 又是担忧父亲的病情,此刻面上虽是温柔含笑,却是若有若无地带了几分不安的愁容。 柔婉与愁绪交织在一起, 将她通身的韵味衬得比从前更盛。 饶是无忧这样见惯了美人的女郎瞧了,也生出了浓浓的亲近之感。 ...这样的女人,她都难以抗拒,何况是这世上的男子呢?! ... ... 无忧有些心灰意冷,这时桓崇突地在背后捏了捏她的手。 她不想瞧那人,耳中却是听他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阿姊。” 陶亿笑着向他们二人道,“阿崇,无忧,你们何时来的?一切还好?”说着,她有些忧虑地再往陶侃的房间望去,“你们去看过父亲了?他现在...怎么样?” 无忧道,“陶姊姊,我们才来不久,刚刚见过陶公。” “陶姊姊别担心。陶公的精神尚好,方才还和我们说了一会儿的话。我们离开时,他说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廊下那边,有随侍正看护着呢!” 这边,两个女人相互寒暄不停;那边,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汇,却是径直交起了锋。 桓崇是冷,王恬是傲。 他们一个是朝中的新秀,一个是众望所归的王家下任当家。 上次在建康宫中,两人便交起了恶。此刻再见,两人的眼神当中均透出了轻蔑不屑之意。 两人的斗意,越瞧越是露骨,仿佛两头下了场的斗鸡! 就连进退得体的陶亿,都不得不去轻拉自己丈夫的衣袖,向他示意。 见妻子向自己望来,王恬收回视线,他径直从桓崇身边走过。擦肩而过时,他微微侧头,向身后的陶亿道,“阿亿,还不过来?!” 陶亿有些为难地望了他们两人一眼道,“阿崇,无忧,抱歉...” “阿姊,你快去吧。”桓崇说着,瞧了无忧一眼,口气转为亲昵,“刚好我和无忧一路跋涉,也有些累了,若要相聚,不急一时。” 无忧身上的冷汗才消,又被他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她的小字,桓崇哪里这般对着外人唤过?! 不过,这人惯会做戏。如今嘴上喊得亲亲热热,又是要给谁看呐?! 无忧睨了他一眼,再对陶亿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 ... 陶亿走了,无忧回过头去,目送着她的背影。 ...上次她就发现了,那王二郎总是一脸的不耐,看上去对她并不如何在意。 这般想来,她也好,陶姊姊也好,都不过是缚在各自婚姻之中的两个可怜女人罢了... 无忧犹在出神,这时,她的胳膊突地被人向前一拉。 她脚下不稳,自然被带得跟上前两步。 只听“噗”得一声,无忧一头便扎进了身前那人的怀抱里。 ... ... 桓崇本不想打断她的思绪,但眼看着院子里的人都走没影了,她却还定定地回头望着。 没奈何,他只好用这样的下策,才将她的视线,再次吸引回自己的身上。 甫一见了他,女郎的表情明显就不那么愉快了。 她蹙着两道眉毛,方才说话时的笑容与温情全部消失了。而那张小小的红唇一动,他便有预感,她定是又要说些让他头疼的话。 但这一次,他也有话要对她说! ...上次,他在愧疚之下远赴江北,一连大半年都没有回家。 这大半年来,他强迫着自己去投身到军营的任务当中,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每日只要一握住筷箸,想到得就是他与她的同案而食;每日夜半从榻上醒来,望着一旁的空荡,他想到得就是她团成一团的可爱睡相。 桓崇...何时成了个离不开温柔乡的软蛋?! 战阵之中,他一马当先。 权贵之中,他游刃有余。 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罕见的头疼。 ...他并没有骗她,若是有一天,他真的疯了,也是被她逼疯的! 桓崇将眼微眯,干脆不做不休。不等无忧反抗,他直接揽过她的腰,再用力一带,以一种不由分说的态度将她半夹半抱地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 ... ...这个姿势难受极了。 无忧一路上脚尖都没怎么点地,像个娃娃似地被他夹回了房。 屋中的行李已经安置得七七八八了,这人一跨入房中,便把她带来得那两个侍女喝出了房。 而后,他将她一直抱到了床上。 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微微侧身,时刻提防着他的动作。 不想,那人竟是直接拉过了她的两条腿,一只一只得将她脚丫上的鞋子给除了去。 ... ... 一张床,两个人。 鞋被脱了,他又堵在外侧。 第62节 刚从他的掌中挣脱出来,无忧便像只小兔子似的,滚到了床的里侧。 那人背着光,一条腿随意一屈,一条腿搭在地上,那豪爽的做派,宛如一名真正的军汉一般。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无忧本能地就想去寻床尾的那条被子,可这种举动又太过示弱... 于是她远远地停在了他的对角,睫毛颤了颤,静静地向他望去。 二人相对片刻,桓崇落在她那张玉颜上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他淡淡道,“我们谈谈吧。” ... ... 她和他...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谈得?! 无忧戒备地瞧着他,连语气也是凉凉的,“你想谈什么?” 桓崇皱了皱眉,“方才...我与陶师的话,你到底听去了多少?” 这个壁脚,虽然不是她刻意为之,但他和陶侃的话实属私密。 何况这其中又藏着许多诡谲的机密...他这是,想要封了她的口吗?! 无忧想了想,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见她这般,桓崇微微探身,对着她的容颜端详了半晌,道,“不是故意...那便是,听得还算不少了?” 无忧立时掀起眼睫,却见面前那人无情无绪,只用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瞧着她。 她咬了咬唇,背后瞬间起了一层战栗,“...荆州。我听到,你们在说荆州。” ... ... 两丸黑亮亮的眼瞳,睁得大大的,似乎还微微地发着颤... 只说到了个“荆州”,她就惊成这样...看来,她知道得还真不少呢! 桓崇龇牙,唇角一弯,似笑非笑。他转身躺倒在床榻外侧,道,“曹女郎有急智之名。那么,就请你说说,陶公和我,对此事究竟都是如何想得呢?” 他躺在床上,言谈轻松,无忧的脸色却是更白了些。 她顿了顿,强笑道,“妾身妇道人家...” 桓崇摆了摆手,“女郎与我,结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何必再做这些虚辞?!”他漫不经心道,“反正此地就你我二人,你只管放心大胆的说。再传,也传不到建康那小皇帝和一帮老臣的耳朵里去。” 他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 难道野兽在咬断猎物喉管之前,还要先将他手底的猎物玩弄一番吗?! 无忧横下心来,瞧他一眼,慢吞吞道,“...我所知不多,也不知说得对或不对。” “直说便是!” “陶公一直很嘱意你,曾想招你...继承陶家的家业。但不知何故,他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且...他似乎察觉到郎君对司马氏不满,想要劝慰郎君。” 桓崇扬了扬下巴,道,“那我呢?” 无忧瞧他一眼,低声道,“郎君...意图占据荆州,再图北伐。以便有朝一日,将司马氏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此语,实在大逆不道至极,说到最后,无忧都自发地收了声。 可她本身就是曹家人,桓崇之所以会成为孤儿,正是因为司马懿的毒手...所以,她还真地没有立场让他去放弃仇恨。 听到“司马氏”三个字,桓崇“哼”了一声。 他又道,“陶师既然发觉了我的目的,又发现劝慰无用。你说,他会善罢甘休吗?” 无忧一怔,低头看他。 桓崇的眼光,不闪不避,就那么任她瞧着。 少倾,无忧的心中忽地豁然开朗,她急急道,“陶公说,陶家后继无人,你又投了庾亮...若是他离世了,恐怕再不会有一个人能如他这般牵住郎君...所以,所以他把陶家姊姊嫁给了那王二郎,是因为在朝堂之上,能牵制住庾亮的只有王导!” “荆州地理位置重要,陶公的下一任,只可能是庾亮。可庾家也好,王家也罢,后代里文武兼备的,少之又少。” “王家...只有这么一个学武学兵法的王二郎;而庾家,便只能将期望寄托在你这个螟蛉子身上。刚好,你与王二郎,每个人都和陶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陶公一辈,已经开始凋零了。所以,无论最后如何争斗,最后都会落在你与王二郎之间。这,就是陶公为你布下得局?!” 桓崇盯着她,这才真切地笑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突然从床上跃起身来,“啾啵”一声,他的唇瓣重重地亲在了无忧的侧颊上,“说得好!知夫者,莫若妻也!” 无忧呆了一呆,被他亲过得地方却是唰的一下红了起来。 她抬起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微微鼓起脸,却见那人望来的眼神中分明是恨铁不成钢。 但他一张口,语气却是柔得能化出水来,“无忧,你这么聪明,能将这些看得这般透彻...” “可,你怎么就一直没能发现,我对你的真正心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花粉症,已经打了一天的喷嚏了。 春天真的是到了呀~ 第59章 桓崇瞧着她, 再一字一顿地把这句话对着她讲了出来。 他的态度看来认真极了, 眼神里虽有些不得已的无奈, 但他的语气,可说是两人相识以来最温柔的一次了! ...甚至温柔得, 让无忧感到自己的脖子上都起了一层绒绒的毛刺! 脸颊上刚被他吻过得那处,也忽而激灵一下,起了麻意,进而将她那一侧的身子都带得发了毛! ...这人,到底藏着什么意图?! 无忧神色一变,登时戒备起来。 ... ... 荆州的未来,晋廷的未来...这么大的事情,他半是逼迫、半是引导, 非要让她把个中的内幕说个详尽明白不可。 而且,她很清楚地知道,桓崇并没有在和她开玩笑。 虽然他现在只是军中的一名校尉, 但他少年时即投身行伍, 师从陶侃, 后又归附于庾亮, 是现今江左难能可贵的将才。 至于当时建康求婚一节,不仅把他的名声推到了风口浪尖,他还凭借和无忧的这桩婚姻, 与司马氏搭上了关系,而且因着曹统之故,他更是以曹家婿的身份入了名士清流们的青眼... 如此想来, 这人一飞冲天,定是指日可待。 ... ... 但是,无忧自然也清楚地知道,桓崇绝不单单像他表面上所展露的那般。 正相反,他有机心,他有筹划,他绝不只是个有勇无谋的军汉。 她承认,对于他在外的一举一动,她还是十分关注的。 而关注的原因就出于,身为他名义上的妻子,若是有一天他真出了事,她起码要保全自己,将祸患阻绝在曹家之外。 到时候,他么... 反正,她都已经和他断席了...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今日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大大方方地就把自己未来的方向抖落出来... ...当年单单是为了给她做套,这人放长线、钓大鱼,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终于把她娶到了家里。 一个如此有心机,能隐忍的人...她实在不信,他会只予而不求。 所以...纵使他演得再好,眼前的这句问话,也绝对是个等着她傻乎乎跳下去的大坑! 而且...他那所谓的“真正心意”?! 难道,他还嫌刚刚那一个惊吓不够,这是准备反手再将她吓上一吓吗?! ...尤其,他这种含情脉脉的语调,实在是让她难受得连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无忧咬了咬唇,将背紧紧地贴到身后的墙上。 ... ... ...?! 夹杂了这大半年来的相思和懊悔,桓崇终于把心底里的这句话说出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无忧,想去瞧瞧她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想去瞧瞧她那因害羞而变成粉红色的小脸... 可等了半晌,他竟哭笑不得地发现,对面那女郎不但没有半点动容,她反是将一双眼睛瞪得更圆,脸色也更肃了几分,甚至连一双腿都屈了起来,把身子向更后面靠了去?! 他进,她就退。 本已贴近的两人,中间又多了一道空出来。 她以为他看不出吗?! 桓崇苦笑一声,他坐正了身子,道,“你不信我?” ...这人今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平和。他不止没有乱动,倒还真摆出几分想要认真谈话的态势来。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总是这么戒备地端着,无忧也是难受得紧。 她想了想,终于稍稍放松了些戒备,蹙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倒是说得利落。 桓崇被她噎得,险些呕出了心头的一口老血。 敢情他刚才对着她表白,这曹家无忧非但没有听出来他的意思,反而是...漫无边际地想歪了?! ...刚刚说到政事得时候,她明明还分析得条条是道来着! 怎么一转到他这里,她就思绪就好像绕进团团的雾里了? ...她那聪明劲儿呢?! 思及此,桓崇盯向她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恼意与不满。 第63节 ... ... ...这人,真是越发古怪了。 他盯着她,一会儿面上透出隐隐的喜色,一会儿眼神一变,幽怨得好似被丈夫弃在家中的怨妇。 无忧只当他生了一张冰块刻出的脸,不想...堂堂一个大丈夫,此刻表情瞬息万变,变脸的功夫比个女郎都快。 瞧着瞧着,她不由垂下了眼,再死死地抿起了唇。 不管这人怎么想得,他现在的表情,看来是真的很困扰...却也真的让人发笑! ...她可生怕自己一下子没憋住,将他给惹毛了。 ... ... 纠结了片刻之后,桓崇终于张开了口。 嘴巴张了张,气流在喉咙里刚打了个转,他就讷讷地把嘴又闭了起来。 好在那女郎眉眼低垂,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 桓崇慢慢地出了口长气,总算是重整士气,慢吞吞道,“...曹家无忧。” 一听他喊自己的名字,无忧再是不想搭理他,停了一下,她还是将眼帘掀开,道,“嗯?” 她抬起头,便露出两丸清澈的眼瞳。桓崇的视线刚与她对上,他心上高筑得那道壁垒仿佛突然间裂开个口子,万千的流水顺着那处,汹涌又野蛮地破口而出。 他顿了顿,竟然像个毛头小子似地,一股脑地大声道,“我...我心悦你!” ... ... ...?! 无忧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人今天,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 反正他们俩现在都坐在同一条船上,他至于这么不放心她,到了现在还要做戏吗?! ...嘛,不过他严肃的时候,也确实很能唬人就是了。 他视线灼灼,双目锁定了她便再不放开,就算无忧事先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此刻双颊还是忍不住地现出了粉红色。 她微微偏过头去,少顷,再回过头来瞧他一眼,认认真真道,“何必如此哄人?!你放心,我虽是女子,却还是识得轻重的。 “方才的那些事情,兹事体大,我是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 ... 这曹家无忧...她当他是什么人?! ...她这是想把他活活气死吗?! 桓崇怔了怔,又是好气,又是无奈。他的声音里都带了无尽挫败似的,懊恼道,“你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他们两人之间,误会深重。 瞧着她那透出明显不信任的眼光,桓崇略顿了顿,终于垂下了那一向高傲的脑袋,低声道,“...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 “我那时,气昏了头。不管不顾地,一出手便伤了你...”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无忧望去,“上回,是我错了。” “你如今气我、怨我,也是应当。” ... ... ...好么,他倒是主动提起来了... 一想到上回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无忧被他误会时的羞窘和愤怒就全勾起来了。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郎君好大度,将近一年前的错,将近一年后再道歉。” 桓崇梗了一下,他捋了把额头,道,“你仍是心中有气...骂我?打我?到底要如何,才能使你真正消气?!” “或者...”见无忧微微翘起下巴,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到她的面前,道,“你不是喜欢咬人?要么,你咬我吧。咬了我,你就消气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眼神里满是赤诚。 无忧脸上的温度却是越来越热烫,她将他横过来的那只手一巴掌拍了下去,气呼呼道,“桓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谁喜欢咬人了?!” 桓崇拨了拨自己一侧的脖颈,皱眉道,“就上次,在蒋山上的时候,你当时咬过得那处,现在还隐隐作痛...” “喏,你自己瞧!”说着,他将那侧的衣领拨开,侧转向她的方向。 无忧不想瞧,可是看他那皱起眉毛,流露出极大痛苦的模样,又不似作伪。 “我才不信!”她嘟了嘟唇,向他瞟了一眼,又道,“你想唬弄谁?!我当时...我当时根本没有用力...” 桓崇抚了抚那处咬痕,柔声道,“不骗你,那处伤在了脖筋上,每次转头时若有一下不对,便是真得疼。唉,上次我在襄阳攻城的时候,为了避开迎面飞来的一支冷箭,猛地低下头去,脖子险些疼得抬不起来。当时情况危急,眼看着旁边又一个胡兵持刀杀了上来,若不是显明及时出手,我恐怕就要身首异处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当时战场情况之凶险,不啻于刀头舐血。 无忧心地好,就是再气,总是狠不下心肠。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态度还是软化了,“你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桓崇忙顺从地把手放下,还主动往她那方凑了凑。 但他的衣领还是太高,他说得那处咬痕,半掩在衣服里,根本就看不清楚轮廓。 无忧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慢慢地蹭到了他的身边。 为了看清那处,她直直地跪起身来。 不想,她的指尖刚刚触到这人的衣领,桓崇忽然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去。 她长跪,那人却是低着头的。这样一抱,那人的一张脸刚好埋在了她软绵绵的胸前。 无忧吃了一惊,她胡乱挣扎了几下,方立起来的身子,一下就软倒在了这人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昨晚一直卡到今早,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感谢在2020-03-24 00:28:56~2020-03-25 12:1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抓住你了!” 桓崇的声线压得虽低, 其中却不乏愉快的笑意。 他将她环得紧紧地, 又流露出了那副贪婪的护食劲儿。 无忧又羞又恼, “桓崇,你骗我?你又骗我?!” 她嘴上说着, 身子扭着,两只小拳头也不解恨地砸向他的身上。 那人既不闪躲,也不言语,就任她锤着,但他的双臂,自始至终就揽在她的腰间,死死不放手。 对面的女郎身娇肉贵,就算凶起来又有几分的力气?! 桓崇越看着她, 眼中的目光越是温柔。 等她那最后一击像片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他胸膛上的时候,他忽而伸手, 握住了她那只紧攥着的小手。 五指莹白, 细嫩得像块水灵灵的豆腐...桓崇心疼地揉了揉那几处因为锤打他而泛红的肌肤, 道, “疼不疼?” ... ... 这...又是什么想要麻痹她的新招式吗?! 无忧警惕地瞧着他,嘴硬道,“不疼。” 桓崇点了点头, 又道,“打够了吗?” 见她抿着唇不说话,他把那只小手就按在他一侧的胸前, 叹道,“...打够了,便消气吧。” 顿了顿,桓崇又无奈又认命似地,道,“总是吵架动气...往后,可还怎么过日子啊?!” 无忧的火气,本来都渐渐消下去了。听了这话,她的一双眼睛又圆圆地瞪了起来。 无耻之尤! ...敢情他一个恶人做事错在先,现在倒先彰显起自己的大度和清白了?! 无忧恨得牙痒痒...可是,再是生气,她又能怎么办?! 谁让他不止生得皮糙肉厚,连一张面皮也是刀枪不入...更何况,名义上,他还是她最亲密的“”夫君”?! ... ... 桓崇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捏着她另一只小手。 他回望进她的眼睛,言语间竟有些伏低做小的意思,“...以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咱们就别再置气了。” “无忧,你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桓崇的声音,温柔极了。 无忧警觉地盯着他,道,“...有什么话都好说,只要你先放开我。” 桓崇苦笑一声,“这却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抓住,一旦放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想了想,他转而靠坐在床头处,两只手臂再一动,无忧便从被他生硬搂着的姿势,变成整个人趴着他的胸前。 “这样,是不是能比方才好些?” ...好吧,这样确实比刚才要自然一点。如果他的手,能从她的腰间离开的话,无忧觉得自己会更舒适些。 ...不过,他今天能主动让步,还主动考虑起她的感受,和以前相比,多少算是有了一点点的进步了。 无忧睨了他一眼,口中“哼”了一声,道,“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 ... 那人静静地、自上而下地凝视着她,眼光中的无奈似也温柔。 他叹了口气,“...无忧,我是你的丈夫,我不是你的政敌。我们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不是在建康的朝堂上。” 无忧心中一动,掀开眼睫,定定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之时,桓崇咧嘴朝她笑了一下,眉宇渐渐舒展。 他接着道,“我不通文辞,实是粗人一个。所以,我对你说得每一句话也都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根本没有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 第64节 见她微微挑眉,探究一般地睨向自己,桓崇顿了顿,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了,“...比如,我之前说的‘心悦你’一句,便是真的心悦你,里面,也没有其他别的什么意思。” 他的手,很有策略地抚在无忧的背上。 这样,只要她心中紧张,稍稍将全身收紧,他便能察觉得到。 ... ... 今天的桓崇,给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惊吓! ...这些话,连她光是用听得,都觉得面红耳热地,别扭极了。他这个素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的人,却是神态自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且,他的手还不住地、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好像在哄着一只小绵羊。 无忧哼哼两声,弱气道,“骗子!我刚被你骗了去,我才不信!” “是真的。”桓崇失笑道,“再有,我若不将你诓过来,你会乖乖坐着这儿听我讲话吗?!” 无忧不做声了。 桓崇想了想,缓缓道,“无忧...其实,我常常在想,我们之间,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诚然,问题的根源更多地在我身上,我欺了你,伤了你...你不再信任于我,也是情理之中。但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讲清楚。” 他严肃道,“我不否认,身处漩涡,有时,我不得不去做出些心口不一的应承。但我最是痛恨阴私之事。故而当年在曹家议亲的时候,曹公直言快语,行事磊落,我便也不再隐瞒,而是直接向他坦白了...只是没想到,你当时就在外面...” 无忧咬了咬唇,神色和语调都冷漠下来,“郎君是说,我那时在外偷听你和阿父的谈话,是为‘阴私’了?!” 桓崇顺着她的背赶忙又抚了几下,道,“自然不是!只是,我后面还有话要说,你却没能听全,而我...从那次之后,也再没机会说了。” 他深深地注视着那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微笑道,“你说我骗你,那么从一开始,你又何尝不是在骗我?重九宴那天,我以为‘令宣’必会到场。我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也没找到你的身影。” ...小的时候,她的确时常女扮男装,跟在阿父的身后,做个小尾巴。可过了十岁之后,年纪渐大,阿母便坚决不再让她再穿男装了。 无忧嘟了嘟唇,眨眨眼道,“我...我又不是故意要骗你。” 桓崇抚了抚她的发髻,“我知道的,你没有骗我,你只是没有机会和我说清楚罢了。不过,再一见到你,我还是在心中吃了一惊。原来我认识的那个小郎君,是个小女郎。” “我那几年性子最燥,很不安生,只有陶师一人能制我一二。尤其那回还到了建康,到了那司马氏小皇帝的地界,就算嘴上不说,我心里也着实烦躁透了。接着,又见了他和你之间如此亲昵,我在旁边看着,生气之余,便鬼迷心窍地生出心思,想把你据为己有。” 桓崇说着,陷入了思绪,“但我长在军营,见过不少因和女人厮混而失去斗志、军衔的,而且我又向来眼高于顶,对女人不屑一顾...就是平生头一回起了这样的心思,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后来,我烦躁了许多天,又琢磨了很多天,总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理由:只要把你夺了,那小皇帝定然十分难过...这样,我的目的之一便也算达到了。” “呵,明明就是心悦你,我却非要给自己找出和你在一起的一万种理由,好像没有一丝所谓正当的理由,没有为了父亲、为了桓家,为了志向等等这样的缘由...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名不正、言不顺、连心下都不安稳!” 一口气说完时,桓崇的眼神还有些恍惚。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忽然对她轻松地笑了出来,“无忧,我不仅骗了你,我还骗了我自己...” “你说,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很蠢?!” ... ... 他在自嘲,他也在笑。 他笑得轻松,但是笑声一点也不好听。 那声音桀桀的,故作开朗和豪放,背后含着得,却尽是失落和郁郁。 无忧微微蹙了眉,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别笑了!” 接着,她从他怀中坐起身,伸手便把他本已松动的衣领扒拉了下来。 见桓崇还傻呆呆地看着自己,她横去一眼,那眼波却是柔柔的,“还不坐起来?坐直!” 两边的衣领都被她拨开了,可桓崇丝毫不觉得冷,他只感到一腔热气顺着自己的头上往上顶。 听了无忧的话,他愣了愣,赶忙将身子坐得板直,只有那两只手,好像生怕她会逃窜了似地,还按在她的腰间。 无忧瞥他一眼,再没理会。她只是一径往他的脖颈看去。 右侧的颈根处,果然躺着一枚小小的齿痕。那齿痕的印记不浅,想来当年咬他的那个人,定是十分用力。 无忧露出怀念的神色,她轻轻抚了抚,问道,“说实话,还疼不疼?” ... ... ...这还是婚后,她头一次这么温柔地主动靠近自己,抚着自己! 桓崇对上她的眼睛,喃喃道,“当时疼,现在不疼。” 见了无忧的眼神,他像做保证一般,忙不迭地点头,“真的,一点也不疼!” 无忧微微扬起下巴,手指便从他脖颈的这侧滑到了另外一侧。 那只香香的小手,此刻就在他的身上游走...桓崇的魂儿都快飞了,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动了动,却见无忧微微俯下身去。 他顿了顿,低声道,“无,无忧?” 话音刚落,他的另一侧脖颈底下,倏得一麻,又是一疼,竟是被她狠狠地又咬了一口。 她的手臂柔柔地攀着他,口中却是用力地咬着他的肩。 ...那次回了军中后,有次沐浴被人瞧见,他还被同僚们嘲笑来着。 ...这下,往后要是再有人笑,他就说这是他们的闺房情趣! 桓崇晕晕乎乎地想着,肩上陡得一松,却听无忧道,“这次,且饶过你。若再不长记性,可不会这么轻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忧:再不长记性,小皮鞭伺候! 桓崇:汪!!感谢在2020-03-25 12:11:36~2020-03-26 16:5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颗小樱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女郎小嘴微嘟, 模样装得凶巴巴的, 威慑力却明显不足。 桓崇那双一向黑沉沉、不见底的眼睛, 都迸发出了快活的光芒! 他伸出双臂,一把将面前的女郎搂在怀里。 等到两人的身子真真地触到一起, 桓崇胸中从口从方才起就憋着的闷气,总算是缓缓地舒了出来。 ...武昌,果然是他的宝地! 议亲一年,成婚后又将近一年...他在建康的两年间,几乎天天早晨起来,都躁郁得牙根疼! 而今刚回了武昌,久违的幸福像只小鸟似的,扑扇着小翅膀, 突然就向他袭来了! ...如果他有尾巴,此刻那尾巴一定已经在她的面前摇个不停了! ... ... 嗯...也许,她不应该这么快就对他松口的。 可是, 他之前那模样, 竟然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奇异地相互重合了。 那年在蒋山上, 他说自己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 不配光明。 那时的他便和现在一般,露出了同样的表情——明明失落得要命,偏偏就是要在那里死撑! 这都好几年过去了, 这人也从当初的一名半大少年,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 ...可他那又倔又硬的性子,就是没有改变一分! ...或者, 不如说,经了长期的锻炼,和过去相比,他的一张脸皮反而更厚了不少! 上回,他还像个青涩少年似的,就算被她大胆地偷吻了一下,也只会捂着脸、满是震惊地呆呆盯着她瞧。 ...那受了惊吓的样子,可爱到让她好想使劲欺负欺负。 这回可好,她的话音刚落,他那双臂就自动自发地缠到她身上来了。 接着,他用一个标准的熊抱姿势,把她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那颗呼着热气的脑袋就在她的身上蹭啊蹭得,完全不顾了廉耻。 而且... 无忧睨了他一眼,只见这总是端着冷脸的男人,此时竟咧开嘴,脸上满满洋溢着笑容,几乎要乐得开了花! ...就算他确是生了一副不错的皮相吧,可这笑容蠢乎乎的,几乎让人没眼看! 无忧嫌弃地想。 ... ... 女郎只略略动了动,便趴在他的怀中,柔顺地任他搂着。 桓崇的鼻尖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整个人都已经被迷得七晕八素。 ...原来在她面前,使用什么取巧的招式都是没用的! ...他只要把心里话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那便足够了! 桓崇顿了顿,心中蓦地涌起了万丈的柔情,“无忧,以后...我们便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女郎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还没等她说出那个“好”字,这时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一敲,一个侍女进来通报,“郎君...” “哎呀,行了!你这新来的小娘真让人受不了。我是你家郎君的旧识,又不是坏人!”那跟在侍女身后的人大声嚷嚷两句,竟然甩开大步,毫不客气地就进了屋来,豪爽笑道,“子昂!听说你回来...!” 刚走两步,绕到里侧,那人便僵立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外面的日头尚未昏,屏风那侧的大床上,一幅素淡的帘幔半垂不落。 床上有男女二人,便在那帘后交颈缠绵,甜蜜相拥,连一双身影都被日光映衬得朦朦胧胧。 此刻气氛之旖旎,莫说那声音咋呼的男子,便是那跟在后面的侍婢也是满脸通红,她赶快低着头退到了门外。 桓崇猛地回过头来,他白白的面皮上竟然罕见地现出淡淡的红晕,连双目也往外喷着怒火。 而后,他几乎是撮着牙花,才把那来人的名字道了出来,“...周光?!” 声音阴冷,一听就知道他的心情定然差极了。 周光“嘿嘿”地干笑两声,双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把边上的屏风撞倒,“呃...子昂,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 ... 第65节 霞飞双颊,无忧更是羞赧。 她推了推桓崇,悄声道,“周校尉来寻你...还不快放开我?!” 怀中女郎眼波如水,唇瓣噙红,透着那么一股子的风流媚色,几乎能让他酥倒了去。 桓崇不想放手,可又不得不咬牙离开她,悻悻地下了地。 他一步步地踱到周光面前,满是不悦,道,“你来做什么?!” 周光忙道,“马上元日了,我来拜访小陶将军,问问陶公的病情。正好听说你从建康回来了,就想过来瞧瞧你。”说着,他犹豫地指了指桓崇的衣领,和他那光裸的脖颈,道,“呃...子昂,你的衣服...” 方才为了博无忧的同情,桓崇剥蒜似的,把自己的衣领向下扯得大方。 他轻咳一声,迅速把衣服整好,一把将周光拉到了屏风外间。 两个男人都到那侧去了,无忧脸上的热烫才褪下去些。她对镜整了整衣服,再拢了拢头发,这才走到外间,向周光见礼。 ... ... “周校尉。”无忧微笑着和他寒暄。 周光为人固然放荡不羁,但他对那个敢于仗义执言的曹家女郎很是钦佩。 他一见了无忧,便张口笑道,“曹娘子!” 听了桓崇在旁不悦地咳嗽一声,他又恍然道,“啊,不!现在是‘桓夫人’了!”而后,他颇有些窘迫地双手抱拳,向无忧道,“我刚刚听小陶将军说子昂来了,便过来寻他,没留心夫人竟也同在...” 无忧笑道,“周校尉不必多礼。” “当年在建康的时候,我便发觉了...周校尉定然是和我家夫君十分投缘,夫君在武昌的时候,你定是常常来这里寻他,是也不是?” 周光瞧了旁边的桓崇一眼,笑道,“正是!” 无忧道,“方才那侍女,是我从建康带来的。她不识你,所以没敢擅自放你进来,还望周校尉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周光挠了挠头,连忙摆手道,“...不见识,不见识!” 桓崇心中正暗恨他这旧友莽撞,他竖起耳朵,刚好听到无忧的这句“我家夫君”。 他的心魂一荡,仿如心上正中一箭! 却见无忧神态从容,出口自然,似乎她和他真的是一对儿已经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夫妻! ...要不是周光在场,他定要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地亲上一亲! 思及此,桓崇上下瞟了周光一眼,道,“多谢来瞧我,我很好。你...还有事?” 那言下之意,便是若无事,他就要关门送客了。 周光想了想,收了顽笑的神情,道,“...你知道了吧,今晚的元会,因为陶公病重,所以他不会再像往年一样主持了。” 桓崇脸色一沉,点了点头,却听周光续道,“但,为了提振士气,除了需要戍边的将领,我们几个州其他的将官,今年一个不落,全部都来了。” 说着,他有些为难地瞧了无忧一眼,对桓崇道,“子昂,虽然现在离晚间还早,但我过来的时候,州府那边已经开始布置了...” “你若无事,不如过来和我们一起?” ... ... 这世上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好,总是脱不开那么一个圈子。 譬如,文人有文人的圈子,军人也有军人的圈子。何况,桓崇这回久别武昌,与老友们再度重逢?! 正事要紧,无忧柔声劝慰道,“夫君,同侪相见,总是难得,你快随周校尉去吧!” 桓崇却是瞧着她,愣愣地出了神。 和建康的皇家元会不同,武昌的元会只限于官员参与,女眷一律不得出席。 虽说晚间陶公的府里,会为这些官员的家眷单独开席...可是她初来乍到,他怎么也不能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周光见他神情虽有松动,却仍是默然无语,遂道,“...要不,我一会儿让我家那个过来,让她在这里陪着女郎?!” 桓崇瞧他一眼,皱了皱眉,却听无忧顺口笑道,“若不麻烦周夫人的话,那可再好不过了!” 周光道,“不麻烦,当然不麻烦...我就怕,到时候女郎嫌她麻烦...” 见无忧笑了,他赶忙道,“那我先去院里让人给她传话,等子昂你准备好了,我们再一道出发!” 说罢,他向无忧行了一礼,推门便出了去。 ... ... 无忧牵起桓崇的手,把他拉回了里间。 桓崇愣愣地任她牵着,然后见她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襟,再横来一眼,嗔道,“夫君担心什么?” “我从小在建康长大,若论赴宴、打交道,经验可比你丰富得多?怎么,现在反而担忧起我来了?” 桓崇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可,这里毕竟不是建康...” 无忧笑道,“你应该这样想,建康的聚会我都能游刃有余。区区武昌,又有何难?” 桓崇亦笑道,“那好吧...我晚上回来得许会很晚。等宴席散了,你困了就自己睡吧,不必等我。” “还有,周光家那个...” 不等他说完,无忧皱起鼻子,推了推他,道,“哎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快走吧,别磨蹭了!” 说着,她笑眯眯地把桓崇推出屋去,笑眯眯道,“周校尉,我家夫君就麻烦你了,一会儿帮我好生看着他些,别让他喝太多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6 16:52:06~2020-03-27 17:2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煤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桓崇跟在周光后面, 离去的时候颇有点一步三回头的意味。 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走, 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无忧独坐房中,默默地发了会儿呆。 ...桓崇今天的举动, 真的是出乎她的预料。 从成婚开始...不,是从认得他开始,她便知道,这人的骨子里头始终藏着一股骄傲。 而且,上次他误会了司马衍的请柬,大闹了一番,知道真相后,许是面子上挂不住, 从此便一去军营,再不归家了。 如果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便也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罢了。 可是, 他连一开始的成婚都是别有居心, 这一遭又胡乱臆测她和司马衍之间的清白...无忧就是再好的脾气, 也实在是容忍不了了! 就在她以为,从今往后,他们两人就要泾渭分明的时候, 他居然难得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并且,他不仅向她道了歉,还对她坦白, 说他其实一直心悦于她?! ...他那眼神,不似作伪;声音里,也带了柔情... 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有点别扭、有点专断,却仍会默默背她下山的少年了! 无忧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像,脸上也有些烫。 ... ... “县主,周校尉的妻子来了!”一个侍婢进来通报道。 无忧收回心神,站起身来,道,“快请进。” 话音刚落,门外盈盈步入一位穿了水红色衣裳的女郎,那女郎一见无忧,眼中顿时现出了激动之意。 等那侍婢通报完,她几步到了近前,躬身向无忧深深行了一礼,道,“县主!” ...这女郎行得礼节,真是有些过于庄重了。 无忧怔了怔,赶快搀起她的双臂,道,“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那女郎却坚持着要行完了一礼,等她站起身、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俏丽的容颜和一双布满了星点泪意的眼睛。 她轻声道,“真是想不到,我竟然能在武昌再见县主!” ... ... 和建康人不同,武昌人平时沟通,并不使用吴语。 桓崇离开时之所以那么担忧她,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便是无忧听不懂武昌话。 而这位女郎,方一开口,说得便是地道的吴语。 这让无忧倍感亲切。 而且,这位看起来只比她稍大一些的女郎,激动得一口一个“县主”,似乎认识自己一般... 尽管无忧对此并无印象。 她呆了一呆,先微笑着请这女郎到一旁坐下,然后道,“周...” 那女郎落座时,有些受宠若惊,她忙道,“县主,我叫红药!” 这女郎双颊自然泛红,双目灼灼,唇角弯弯,模样可人,却也不负“红药”之名。 无忧怔了下,笑道,“‘红药’?是取自开得最盛的那广陵红药吗?这名字...取得又贴切,又好听!” 那红药瞧着她,目光中闪出泪意,“县主什么都知道。我,我的家乡就在广陵...” 无忧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红药,你...认得我?!” ... ... 红药家境贫寒,关于自己的父母,她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 她记得最后那年的冬天,母亲抱着小小的她,缩在那个漏风漏雪的破房子里,喃喃地对她说,“红药、红药...等到明年,咱们广陵的红药再开,你的阿父就会回来了...” 阿父回没回来,她并不知道。 因为,她没能等到红药再开,便被母亲带离了家。 寒风中,母亲含泪把她交到了旁人手上,只看了她最后一眼,便转过身去,匆匆地走了。无论她如何哭喊,也不回头。 后来,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过了多少道手,她竟然进了建康宫中。 第66节 宫中的活计不好做,她又年小力弱,可后来在选拔的时候,正是因为她身形细瘦,容貌也还算清秀,便被选作了伎人培养。 然后便是... 红药定了定神,使劲点了点头,道,“县主...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苏峻作乱建康时,有一群在宴会上专跳白纻舞的小舞姬?” ... ... 无忧蓦地瞪大了眼睛。 苏峻之乱,祸及建康,殃及朝堂。 那苏峻为人,残酷凶暴,他入了建康后,因为忌惮几个大家族的名声,不敢公然下手,便极尽方法,想要抓住他们的把柄,为己所用。 曹家的处境,在那时也是如此;而阿父的软肋,就是她。 于是,苏峻想出个方法,他想要借宫中摆宴,来好好震慑这几大家族。 那一回,他在传话时指明,要几大士族的家主都带了自家的继承人赴宴,而阿父逼不得已,只好也领着男装打扮的她进了宫中。 苏峻从进宫以来,每每便坐在司马衍侧旁。 那天晚上也不例外,见众人悉数就坐,他遂从司马衍身旁起身,拈着络腮的胡须,大肆嚷嚷了一番狗屁不通的文辞。 然而等他一通言毕,在座众人,均是不发一语。苏峻面红耳赤之下,只好先挥手,让宴会开始。 ... ... 有宴必有舞乐。 宴会刚一开始,大殿中央便躬身上来一群舞伎。 这群舞伎都穿着白纻舞衣,她们一个个身材纤细,容貌秀雅,音乐一响,舞袖衣裙轻飘飘地,彷如轻风流送,变化万千。 一舞作罢,那苏峻眯起眼睛,向台下众人环视一圈,随口点了个名,道,“庐江何佚,你来说说,这舞跳得如何呀?” 那何佚不明所以,回道,“舞姿翩跹,自是极好。” 苏峻点了点头,他让领头的那舞伎站了出来,道,“你听到了,何郎君夸你舞跳得好。” 那舞伎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却听苏峻又道,“舞跳得好,自是因为一双腿生得好。不若这般吧!既然何郎君赏识你,你就把你的双腿献出来 ,送给何郎君,如何?!” 苏峻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好像在顽笑一般,可那舞伎却是全身颤抖,跪倒在地上,“不!将军,不要...不要!” 那何佚也慌了,他呼得站起身来,“...将军,这不好笑!” “谁说这是顽笑?!”苏峻语气转肃,瞄向一旁的刀斧手,道,“带她下去,把她的双腿给我砍下来!” 氛围本就不怎么亲和的宴会,瞬间变成了血淋淋的屠场。 只听殿外传来那舞伎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那两条还带着温度的长腿便被扔到了何佚面前。 包裹断肢的衣裳破碎不堪,白色的裙摆染透了鲜血。 大殿中,瞬间充满了血腥味,莫说那何佚变了脸色,连司马衍也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至于无忧,更是从一开始就被曹统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苏峻笑眯眯地,视线再往台下看了一圈,道,“会稽丁原,你说说看,今日这舞,跳得如何啊?” 那丁原瞧了瞧站在第二位的舞伎,咬咬牙道,“...勉强入眼,不值一提。” 苏峻挑起嘴角,向那已经瘫倒在地上的舞伎道,“这可糟了!丁郎君对你很不满意,既然这样...”他向那刀斧手示意,露出阴狠之色,道,“小小舞伎,连支舞都跳不好,留你何用!去,把她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从砍腿到砍头,场上的骚动,闹得比刚才更大了。可无论那舞伎如何呼喊求救,最后还是被人拖将出去。 等外面的惨叫声结束,再进来端到那丁原面前的,便只有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了。 ...这些建康士族的二代、三代,何尝经历过这样的血腥?! 方才遭受了那样一波惊吓,对他们来说便已是极限了。 因为那舞伎死不瞑目,首级的眼睛也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的残妆和着飞溅的鲜血,悚然惊人。 只听那丁原大叫一声,却是一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得身了。 ... ... 曹统一面捂着无忧的眼睛和耳朵,一面在心中将那苏峻连番痛骂。 这时,殿内短暂地骚动了一会儿,那苏峻再次张口,望向无忧的方向,“曹家,嗯...你来说说,这舞,跳得怎么样啊?” 那一刻,无忧的心跳都停顿了。 曹统站起身来,大声道,“将军,吾儿尚且年幼!” 苏峻却挥了挥手,“文盈,何必推脱?!” “曹家人才济济,魏武幺儿曹冲更有神童之称,年方五岁,便能称象。文盈之子,尚比不过汝先祖否?!” 苏峻的意思,便是非逼着无忧表态了?! 曹统心乱如麻。这时,无忧却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就算阿父不让她听,不让她看,殿内氤氲着的那股血腥气却是掩盖不掉的...无忧想着,向那排在那队伍第三个的舞伎往去,却见这时,那小舞伎也满含着恳求,向着她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直到苏峻催促的声音传来,无忧才收回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终于回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叛将,语气中还有些真心的求索,“苏将军,我年纪小,观看乐舞的次数也有限。不知道,苏将军觉得今日的的乐舞是好,还是不好呢?” ... ... 苏峻此举,本是想杀鸡吓猴,杀杀这些建康士族们的威风,让他们知道反抗自己的下场。 不料竟被这小童反问了一口?! 他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半晌也没有说话。 司马衍斜眼瞧着,发觉那苏峻慢慢握紧了一颗钵大的拳头,他慌忙向无忧去使眼色。 却见无忧学着男儿的样子拱手,道,“...其实,苏将军早就知道答案了,是吗?” “今晚的宴会,苏将军是东道,如果这乐舞不好,将军定然不会让她们在我们面前献丑。” “既然将军也喜欢这乐舞,不若留着她们的性命,若是今日一个个的全部断了腿、失了头,等将军再想看时,可就无人能给将军表演了!” 这曹家小童,说起话来童声童气,可苏峻偏偏在其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建康,本是这些士族们的地界。若是今日他全部得罪了,就算他得了一时之势,也无法长久。 那一瞬间,苏峻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确是起了杀心。 可转念再一想,他高声笑道,“哈哈哈,好、好!曹家果然后继有人...” “只可惜啊,不是郎君,却是个未成气候的小娘...文盈,将来谁若有幸得了她去,可是不得了的大造化啊,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7 17:26:35~2020-03-28 20: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无忧脸色煞白, 她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方按住额头, 耳中就回荡起一阵阵的声响。 大殿的嘈杂,舞伎们的哀求和惨叫, 士族们敢怒不敢言的低语,还有苏峻那不管不顾地放声大笑... 那日,她虽然表面上装得泰然自若,可她胸脯里的那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在苏峻最后看在曹家的面上,倒还真地放弃了这场杀戮。 然而当晚,无忧回了家后便发起了高热,她那一整晚醒醒睡睡、梦魇连发。这一病下来,竟是一连在家中将养了半年多, 才把身体和精神湛湛调养好。 也因此,曹统和临海公主在无忧面前,默契一致、守口如瓶, 绝不提到苏峻二字, 就是生怕勾起她幼时的这段惊悚回忆。 ... ... 这么些年, 无忧以为, 她早就忘却了这场噩梦... 不想今天... 她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却听那红药担忧道,“县主、县主,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红药的声音,近在咫尺。 无忧睁开眼睛,再一瞧, 那女郎竟是直接跪到了她的身前,一双眼睛里满是担忧与关切。 ...这目光,乍一瞧,真和当年那个跪在地上,远远瞧着自己的小舞伎有些相像了! 无忧心中莫名一松,她摇了摇头,笑道,“原来...当年那站在第三位的舞伎就是你?!” 她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红药的眼中便生起了涟涟的泪光。她激动地点头,声音哽咽,道,“是,正是奴!” “我前面的两位姊姊,一伤一死,当时奴以为自己的小命也会不保,若不是...若不是得县主相救...”红药的声音越说越颤,到了后来,竟是眼泪也跟着决了堤。 无忧面露同情。 生逢动乱,莫说她们这些卑微的伎人命如草芥,就是高门士女,又能如何?! 当年苏峻攻入建康,虽不敢拿他们这些位置极高的士族开刀,但此人受封将军的名号,却是不改身为流民贼首的匪气,他对待朝中百官,下手毫不客气。更甚者,他不止肆意驱役百官,要他们身负重担攀登蒋山,还将他们的女儿剥光,逼着这些建康的娇女用草席和泥浆裹身... 没等无忧说话,红药便扯出了一方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又哭又笑,“县主,奴太失礼了...这些话一直是憋在心里的,也不知怎的,刚刚一见了县主,眼泪就收不住了!” 无忧的眼睛也微微泛了酸,她微笑道,“红药,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很高兴!不过,咱们劫后余生,不该哭,该笑才是!元会之夜,眼睛若是哭肿了,可就煞风景了!” 红药忙不迭道,“是、是,是奴不好,勾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奴不哭了!” 这女郎出身下贱,却也率直可爱,激动之时,在她面前连称呼都变了。 无忧笑道,“红药,你现在是周校尉的妻子,对我便不要再以‘奴’自称了...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究竟是如何到武昌来得?” 红药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她抽抽鼻子,又道,“苏峻败了之后,庾君侯又回了建康。因为此次平叛,陶公为首的联合军功不可没,所以庾君侯回来之后,便要从我们当中选出一批伎子,和陛下赏赐的钱物一道送到武昌的陶公处。” “我深恨苏峻,就是因为那杀人魔王,我们白纻舞的姊妹们凋零得凋零,凌辱得凌辱。建康是我的伤心地,陶公又是我们的大恩人...于是,我便主动过来了。” 无忧点了点头。 红药又道,“本以为入了武昌,我们一行四五十位伎人便都做了陶公的家伎,不想陶公节俭,从不蓄伎。就当我们集聚在院子里,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陶公带着他手下一群年轻的将官过来了。” “陶公的态度很和蔼,他说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将官,都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的,一个个都是好男儿,却因为家世、出身、钱财等等各种原因,没能娶妻生子。如今我们这些宫中的伎人来了,刚好让他们先行挑作侧室,为他们生儿育女。” 无忧听到这里,眨眨眼睛,道,“难道...周校尉就是在那时挑中了你?!” 第67节 红药垂下头去,本就粉红的脸色更泛起了羞怯的晕红,“是...是的...” “那时,来了好多军汉,我真是怕极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真被他选走的时候,我反而不怕了...之后又过了这么些年,我和他...虽然生活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却是真地不能再满足了...” 白璧不可为,容容多后福。 从她含羞而笑的表情就能看出来,红药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要好上百倍千倍! 无忧由衷道,“知道你还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幸福,我也真地为你感到高兴!” 红药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抬起头,想了想后,认真道,“县主,关于桓校尉,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什么?” 红药神神秘秘地道,“...其实,当年选伎的时候,桓校尉也在。” 无忧呆了一呆,却听红药道,“但是,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多的将官里,只有桓校尉是唯一那个空手来、又空手去的。就连陶公向他发话,他还是谁都没选。” ... ... “阿崇?你回来了?!” “子昂,究竟几时回来的?!” 周光和桓崇刚来到武昌州府的大门,迎面便遇上了一群旧相识。 这几年来,桓崇原来的军营中的同袍,早已重新调配到了各个地方。此刻难得再次相见,众人欣喜寒暄之余,心头又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这次倒是聚全了,可当初那个引领他们的人,却因病,没能看到这重聚的景况。 ... ... 天才刚黑,武昌州府便燃起了灯火。 眼见着开席在即,州府官员皆已按职就位,而桓崇等人便坐在将官一侧,一面时不时地闲谈几句,一面等待着小陶将军。 就在等待之中,这时门外突然步进来了一个长身潇洒的郎君。 那郎君生得出众,派头也足,甫一进场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而且,相比他人而言,那郎君来得最迟,可他不仅没有一丝惭色,还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逸逸然地独坐在了陶家家眷那侧,神态高傲得很。 周光用手肘捅了捅桓崇,笑道,“那位不是陶娘子的夫婿——王恬王郎君吗?” 只见那王恬刚落座,州府里便有官员主动上前寒暄,可那王郎君非但没瞧他们一眼,他还一个人在那边,自顾自地倒起茶来,仿佛围在他身前的人,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桓崇应了一声,道,“就是他。” 周光笑着摸了摸下巴,道,“哟,子昂,你瞧!哈哈哈,那刘主簿平日里最瞧不起我们这些军人,如今对那王导的儿子伏低做小,人家非但不理,还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哈哈,我虽然不喜欢那王郎君,这时候也不得不对他生出些好感了!” 王导么...他也是打过交道的... 一个八面圆融的老狐狸,竟会养出这么个爱憎分明的儿子来... 桓崇笑了一笑,也给自己和周光倒了杯茶,“...省省口水吧。你我要是到那王郎君跟前,得到的白眼保证比刚才刘主簿那个更大。” 周光“哈哈”地笑出声来,他接过热茶,啜饮一口,忽而道,“哎、哎!子昂,他好像看着你呢!” 桓崇怔了一下,向王恬的方向望了过去。 隔了老远的距离,王恬的目光一径看向他。见他回望过来,王恬挑起一面的唇角,致意似地,将手中的茶杯举起。 而后,他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 ... 今年的元会,气氛比往年要沉闷多。 桓崇坐在众人之中,微拧着眉头,思绪也是信马由缰。 无论是因为担心陶公的病症,还是挂碍对面那显出挑衅之意的王恬,或是...心中记挂着得那个她...总之,他今晚的兴致并不太高。 不过,幸好他还记得临出门时她说得那句“少喝酒”,因此整个席上,桓崇只是略饮了几杯。 等过了午夜,元会一散,他便和周光一起回了陶府。 历年元会,男宾在州府共聚,女宾便在陶府的侧堂共度。 桓崇和周光到的时候,女宾这边的宴席也才刚散。 离侧堂越近,桓崇的心跳得越快,他急不可耐地走到侧堂的正门口,直探头向内瞧。 “红药,回家了!”这时,周光在一旁高兴道。 处处皆是红衣彩裳,桓崇在人群里寻了半天,也没看到无忧的身影。此刻一听到红药的名字,他赶忙回过头来,厉声问道,“她呢?!” 红药本就满脸焦虑,此刻被他这么冷语一吼,更是打了个哆嗦,周光顿时不乐意了,“喂,子昂,有话好好说!” 桓崇微微皱了皱眉,却听红药急声道,“县主说她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刚才宴会才进行一半她就回房了。她不要人陪,也不要医师,只坚持说自己躺一会儿就好...” 她连口气都没喘,一迭声道,“桓校尉,县主离开时,脸色白白的...我实在担心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她吧!” 红药的话音还未落,桓崇的身影竟是一晃,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8 20:13:47~2020-03-29 20:3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桓崇三步并作两步, 飞快地赶回了自己的院落。 远处的正屋里透出些昏黄的灯光, 他心中稍定, 刚几步迈上台阶,忽然注意到房门外的阴影里守着一名侍婢。 “郎君回来了!”那侍婢面上隐带愁容, 被突然出现的桓崇吓了一跳。 “她现在怎么样了?”桓崇扭过头来,眉头紧锁,声音压得低极了。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听起来更是发冷,“你为何不在屋中陪她?!” 郎君面有不虞、语气不善...那侍婢慌忙弯下身去,战战兢兢道,“郎君, 县主她、她已经睡下了。她说这是从前落下的毛病,不需要旁人侍候,只要她一个人躺会儿就好了...” “从前落下的...毛病?!”桓崇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眼前的侍婢, 看来毫不知情, 可他想了想, 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可知是何病症?” 那侍婢道,“奴来了曹家三年,从未见过县主这般...奴、奴实不知...” 桓崇低低地“哼”了一声, 再没说话,却是直接从她身旁推门而入。 ... ... 室内静悄悄的,连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而且, 这屋里亦很是昏黑,只有门旁留了一灯如豆。 桓崇顺手抄起那盏灯,他轻轻几步绕过屏风。只见在那道朦胧床幔的遮掩下,无忧面朝着里侧,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她的睡姿,也好像小动物似的,连人带被子地在床上团成了一团。 ...这么看来,竟像是无恙了? 桓崇的心定了定,望去的目光也渐渐转柔,他对着那团人影瞧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那道帘幔拨开。 可是,方拉开了帘幔,坐到床沿查看她的情况,他便发觉了不对劲。 ... ... 无忧的睡颜,桓崇已经见了太多次了。 成婚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屡次三番的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好好相处的机会。 对于桓崇而言,既能大大方方地瞧她、却又不会遭她厌弃的唯一时机,也就只有每天他夜半醒来、而她仍是睡着的那刻了。 所以,他当然知道她熟睡的模样有多么可怜可爱...她的小脸上总是微微透着些粉色,卷翘的眼睫弯弯地搭着,唇角也是向上弯着的。每每这时,连他都不禁想入了她的梦里一探究竟,看看她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样的美梦。 ...以及,那美梦里是否有他... 可是今晚... 灯光方一照了过来,却见无忧紧紧地蹙着眉,额头上渗出些湿腻腻的汗水,把她那新生出的绒绒额发都给浸湿了。 而且,她藏在被子的身子也不大安分,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 ...难道是因为身上病痛,所以做了噩梦,又发了寝汗了?! 桓崇忙扯过床头搭着的那方巾子,想要将她脸上的汗水拭去。 不想,他才轻手轻脚地在她的额上抹了一下,无忧突地惊叫一声,整个人乍然醒了。 ... ... 那年经历得惨况,刚刚在她的梦境中重演。 恍惚之际,她看到那刀斧手露出个残忍的笑容,一步步地向自己走来,再将手中的那柄大斧往她头上一挥... 然后,她倏地激灵一下。 意识明明已经苏醒了,身子却如同陷进了一滩泥淖。 这下惊醒,无忧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刚刚被拖上了岸,她不禁猛地深吸了几口长气。 尽管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将眼睛撑开。 灯火虽暗淡,却仍能在她的眼前晃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光晕,而且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厉害,她一张口,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脏就好像要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似的。 还不及平复心情,这时身旁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醒了!” ...这个人,这声音! 无忧愣了愣,她僵着身子向外侧转了转,还没等看清那男人的面容,忽然感到面上一软,原来那人正用一张巾子默默地帮她擦汗,“你发了一身的汗!” 他的声音,听起来既有担忧,又不失温柔。 他手上的力道,更是轻而又轻,生怕会碰伤了她似的。 ... ... 第68节 等到眼睛里的光晕消失,无忧终于看清了坐在身侧的那个男人。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黝黑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一旦同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神情又变得无比柔和,“你生病了?现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无忧像个偶人似的,一双眼睛直愣愣地,只是瞧着他,却不说话。 见她还是如坠梦中似的,桓崇不由更加担心起来,他微微俯身过去,忧色更重,“...无忧?!” 他刚探身过来,无忧的眼睛便动了动,她猛然伸出双臂,一把搂住了那人的脖颈,口中亦是发出了一声呜咽,“呜...” 女郎的身子小小软软,抱住他的时候动作急切,甚至还打了个哆嗦,仿佛畏惧着什么似的。 桓崇浑身一僵,心中的柔情与愧疚融为一体。他不仅回臂将她搂得更紧,还在她的耳畔低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我回来了...” 无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慢慢地攀着他,从被子中坐起身来,整个人蜷着,便伏在了他的胸口。 她的发丝凉凉的,桓崇的脖子都被她蹭得有些发痒。 他再回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可这一下碰过去,不仅没感到半分的热气,反是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桓崇吃了一惊,一双手再焦急地摸过她的手臂和小腿,触手却皆是感到一阵的冰冷黏腻,“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又全是汗?!” ... ... 从小到大,只要每次做了那个噩梦,必会发汗。 被他这么一说,无忧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异样,她有些羞赧地推开他,双足一探,便要下地,“我,我没事了...我去浴房擦擦汗就可以了。” 她分明是在害怕什么...可为什么现在又显出躲闪之意? 难道,她藏着什么秘密,就这么害怕他知道?! 桓崇怀疑地瞧了她一眼,他反手一拉,将无忧牢牢地圈在怀里,而另一手就向她躺过的那方床褥摸去,却发现无论是床褥也好,或是被子也好,全都没有一点热气,反而沾满了冷汗。 桓崇当机立断,把她按坐到了床边。 无忧有些不情愿,“你别管我了,真的,我去浴房擦擦身上就好...” “这里不是建康,现在就是过去浴房,也没有热水。”桓崇说着,扯开腰带和衣带,将自己的外衣解了下来,直接披到了她的身上。 无忧一怔。 这衣裳暖洋洋的,带了他胸口热烫的温度,自然要比那一床冷被要舒服得多。 她垂下头去,恰好看到桓崇半跪在自己面前,一脸认真。 他身量高,衣裳的尺寸也长得很,被他这样一裹,刚好像包个小娃娃似的,将她整个人都装了进去。 无忧的面颊有些羞怯得发红,却见那人正色道,“你在这里不要乱动,我这就去叫侍婢们送水过来。” ... ... 桓崇回来得很快。 而且他做事很是周全。 他不仅让侍婢们送来热水,还让她们将床上的褥子、被单、被子等等一干用品,全部换了去。 事毕,无忧小心地觊了他一眼,再试探地从衣裳的下摆伸出了一只小脚丫,轻声问道,“我...可以去浴房了吗?” 桓崇双手抱臂,点了点头,可不等无忧的双脚触到地上的那双软鞋,却是被他双臂一揽,直接抱进了浴房。 ... ... 浴房中央的大木桶里,腾腾得向上返着热气。 无忧像只瓷花瓶似的,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到了一旁的小塌上。 见这人扯过一旁的巾子,却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无忧的小脸也不知是被这热气蒸得、还是羞得,她咬了咬唇,终是轻声道,“...夫君,你再去帮我喊人过来好不好?” 无忧很少喊他“夫君”,婚后每次这般喊他,她的语气中不是揶揄,便是讥讽。以至于,后来桓崇一听到“夫君”这两个字,两侧都头穴都会反射地跳疼。 此刻她软声叫着自己,桓崇听得十分受用,他随口问道,“喊人做什么?” 无忧瞧了他一眼,垂头道,“我...我替换的衣裳还在笼箱里装着,而且...我自己一个人,擦不到背。” 桓崇顿了顿,倏地望了过来,“她们刚才都被我赶走了。区区小事,我来帮你就行,叫她们来做什么?!” ...他这意思,就是要为她取衣擦身了?! 无忧一听,面色更是涨得红了,她一边道,“我不要你帮!”一边扶着一侧的墙壁,踉跄起身。 可这一觉醒来,她的手脚都绵绵软软地,不大好用。她走了两步,脚下刚打了个趔趄,便被冲上来的桓崇抱在了怀里。 女郎伏在他的怀里,娇喘无力,好似西子捧心。 桓崇轻轻拍了拍无忧的背,柔声道,“听话!你告诉我,衣裳都放在哪里了?我这就帮你取来...” 无忧恨得直用眼剜他,两只小拳头也无力地锤了他几下,可最后拗不过他,还是松口道,“...靠墙那边的笼箱里,有...我的小衣和中衣。嗯...我要碧色的那套。” 桓崇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又将她放回到了小塌上。 不多时那人便回来了,但他手里攥得,竟是一套红色绣花的小衣。 无忧方才特意说要选碧色的那套,因为那套颜色更素净些...然而桓崇显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且,那人还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寻了半晌,碧色的那套没找到,只寻到了这套,可以吗?” ...明明就放在一处,除非他红绿不分,否则怎么可能找不到! 无忧瞪了他一眼,伸手将衣裳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赶他道,“你走吧!” 女郎的小脸红扑扑的,诱人得紧,桓崇凝视着她,哪里肯走?! 他首先动手,将一旁的干净巾子浸了热水再拧干,道,“我帮你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20:31:39~2020-03-31 01:1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百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这人半跪在自己面前, 唇角难得地翘起, 笑起来的模样, 人畜无害。 无忧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她的呼吸在这一瞬间都乱了, 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的,他们的确在今天下午达成了和解。但,那只是出于她对他不幸遭遇的同情、怜悯,以及...为了慰藉她自己内心深处藏着得那一丝丝对他的微妙情感罢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心无芥蒂地接受他了! 这更不代表她就可以像那些北地的胡女一样,能够在他面前自由奔放地展露自己的身体,或者...与他同房! ... ... 许是因为浴房里热气腾腾的缘故,方才趁他不在, 无忧将身上披着的这件厚外裳解开了些。 他的衣裳又长又大,此刻套在她的身上,简直就像一个小娃娃被套上了大人的衣裳, 可爱得很。而且她这样一松, 衣裳的下摆便拖了地, 刚好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截莹白的脚踝, 别有一番慵懒的风情! 桓崇呼吸一滞。 ...她的裸足,他自然是见过的。 那年她下山时不慎扭伤,他便是抓着她那只白生生的脚丫, 为她检查脚踝上那只肿起得大包。 然后,他们的关系就和之前变得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桓崇的喉咙忽然有些发干, 他转开视线,轻咳两声,道,“无忧,让我来帮你擦吧!” 见她默然不语,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你这次带得是云娘,那我也便放心了。可是外头那两名侍婢一问三不知,竟是比我这个男人还不如。若要他们服侍你,我还真是放心不下。” 女郎望来的目光满是狐疑,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只见无忧抿了抿唇,轻声道,“郎君心意拳拳,无忧自是知晓,但只一点小事而已,便不麻烦...” 她一番话还没说完,桓崇面容转肃,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推词,“你不信我?” 他冷了脸,无忧便也不说话了。 只见她微微扭过头去,垂眼之前向他瞥来的最后那眼,却是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二字。 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 ...又是这样... 桓崇几乎是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你现在正发着病,我若是这时再起些别的歪心思,岂非与禽兽无异?!” 他稍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无忧,我们是夫妻。” 这么说着,他一张白白的面皮上竟好像也被热气熏得微微发了红,“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希望你能快些好转而已...” “你就相信我一次...好吗?” ... ... ...夫妻?! ...这人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无忧掀开眼帘瞧他,却见他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那双乌珠里望来得目光十分温柔。 桓崇这般,真的让她很是惊讶。而且说实话,他这一整天的表现,都是颇出乎自己的意料。 若是往常,按照这人说一不二,能动手绝懒得动嘴的做事风格,他怕是早就不顾自己的意愿,强上动手了... 无忧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如果桓崇强硬的话,她便也可以毫不客气地拒绝。 可是现在,他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又是好言好语的。若是再对他冷言冷语,那她也有些太小器了... 无忧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吧。” “不过,你先转过身去,我好换衣裳。” ... ... 话音刚落,桓崇的眼中就亮起了一道光。他嘴上应得积极,可一双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身上。 无忧被他瞧得脸红,她反手将身上的衣裳捂得更紧,连声催促道,“桓崇,你快转过去呀!” 桓崇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总算把身子背过去了。 他背过身去,无忧赶忙拉开些和他之间的距离,先把身上他披给自己的那件外裳除了去。 第69节 一件衣裳脱了去,那人仍是背对着她不动的姿势,无忧这才稍稍放了心。她做贼似的,再小心翼翼地除了沾满汗水的中衣。 黏腻的滋味儿,确实很不好受。很快,她的四肢光裸,身上只剩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开始紧张起来。 浴室里明明洋溢着蒸腾的热气,无忧却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深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回手去解身后系在身后的那两根带子,可不知为何,心中越急,十根手指越是不听使唤,一时之间竟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那个结了。 桓崇耳中只听得身后先是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又突然没有动静了。 他皱了皱眉,微微偏过头去,问道,“好了吗?” 无忧本来就紧张极了,他突然间这么一动,更是把她骇得险些咬到舌头。 她咬了咬唇,声音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没好没好,你别回头!” ... ... 嗯,声都颤了...就这么怕他?! 桓崇停了一下,只好再转回原位,道,“你放心,我不回头。但你须得快些,当心一会儿水冷了。” 无忧胡乱地“嗯嗯”两声,背过去的双手愈发急躁,三下两下的,也不知哪下用力不对了,竟是把那两只带子拉成了一个死结。 她不死心地向后望去,再用了拉了拉, ...很好,真的成了死结。 这下可糟了... 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无忧急得连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可怜巴巴道,“夫君,我...我的小衣后面打了死结。我解不开,你还是把我的侍婢叫来吧。” ... ... 身后女郎的嗓音里都泛上了委屈。 桓崇心内一动,他刚要回头,却又背转过去。 孙子云,“兵之情主速”,可这一条显然不适用在无忧的身上。 这次和解之前,他是在心里做过一番缜密研究的。他的妻子生得娇俏,却自有一身傲骨,性子又是遇强则强的那一类,可不是那种能任男人揉圆搓扁的柔顺女子。 数次交锋,越是待她的态度强硬,她越是不会屈服。可是,反之则是另一种情况了... 桓崇想了想,他站起身来,把手里的巾子搭在了一旁的浴桶上。 就在无忧以为他要出门喊人的时候,却见这人竟是背对着她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桓崇,你...你要作什么?” 桓崇动作一滞,慢吞吞道,“帮你啊!” 无忧呆了一呆,“...帮我?可是...你!” 桓崇笑了笑,始终没有回头。 他抽出了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根衣带,衣带抽离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衣裳顿时也变得松松垮垮的了。 ...这人方才还说自己不是禽兽,现在却大剌剌的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无忧气不打一处来,却见这人将那根软带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等把那根带子在脑后扎好,他这才转过身来,试探地向前伸出了一只手。 “哪里的带子解不开,我来帮你。” ... ... 桓崇轮廓秀美,但架不住生了一双格外锋锐的眼睛。 因而,这次蒙上眼睛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不少。 原来,他是想要蒙起眼睛... 无忧吁出口气,宽慰之余,又为自己方才的表现感到了一丝羞愧。 她牵过那人的手,顺着自己身后小衣的那根带子,摸到了那处死结,道,“喏,就是这个...” 说着,她有些担心似的,“你蒙着眼睛,能解开吗?” ... ... 无忧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桓崇笑笑,捏了捏那个死结,他不止几下就解开了,还试探地重又摸回了那条方才被他搭在木桶边沿的巾帕。 等重新投过一遍水,他皱了皱眉,道,“水不怎么热了,快些擦完,快些休息。” 无忧也正有此意,她除了最后这件蔽体的小衣,方“嗯”了一声,那人却听声辨位似的,直接转向了她的方向。 然后,他再一伸手,径直抓过她的一截手臂,便擦了起来。 无忧有些羞,她低声道,“这里我可以自己来的...” 桓崇权当做没听到一般,他手法老练轻柔,擦得也很是认真,而且每每擦过那么一段,还要在几处穴位上按压一会儿。 他的手指热而有力,被他按过的地方有些酸酸的麻,然而又很是放松。擦过手臂和小腿时,无忧尚且还能自持,可被桓崇搂着按过后背的时候,她就像只狸奴似的,甚至舒服得轻轻地哼了出声。 无忧羞得,身上的肌肤都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幸好这人蒙着眼睛! ... ... 他按得又舒服,又放松...真是看不出,桓崇原来还是有优点的嘛~ 后背按完,无忧被他松开之后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只觉得一股困意又涌了上来。 她不由闭起眼睛,等那人重新给巾帕投水后,她就像狸奴寻窝似的,自动又趴回到了他温暖的怀里。 桓崇笑笑,这回却是将她翻了个身,正对向自己。 然后,他摸到她的脖子,把那重新投过的巾帕,顺着她的颈项,再划过柔软的前胸,一直抹到了她的小腹。 无忧胸前一热,顿时就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这几天事儿比较多,昨天又忙到很晚...o(╥﹏╥)o anyway,我尽力抽出时间写,争取完成每天的章节。谢谢大家的理解~感谢在2020-03-31 01:14:56~2020-04-01 15:5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斯拉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 。。。 ... ... ...这种身体的反应, 太古怪了! 无忧“哎呀!”地惊叫一声, 便用力去推他的手。 桓崇定了定, 抬头“凝望”着她的方向,露出个一脸无害的微笑,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他面上越是笑得轻松,无忧心中越是慌得厉害。 而且,若不是他还蒙着那根衣带,无忧险些要怀疑他根本就是看得见的了! 她面色通红,用力却坚持地将桓崇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推开,“...这里,就不要了!” 桓崇微微叹了口气,他指了指自己蒙着带子的双眼, 柔声道,“...就算有这个,你还是不相信我?” 无忧的面颊, 此刻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摇头道, “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她身体的反应太奇怪了,若是再由着他这样恣意地摸下去, 她恐怕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控制了。 一面说着,她一面慢慢地从桓崇的怀中退出来,道, “我没事了,我这就回房...” ... ... 无忧毕竟还病着,桓崇就算再是不想,还是从了她的意思。 “等等,还没完...”他最后回身投了一把巾帕,向身前的女郎递了过去,道,“还有两条大腿,擦好了把布巾给我,穿好衣服之后我再带你回去。” 他特意强调出来自己的“两条大腿”,无忧的脸蛋登时羞恼地红涨起来。她咬咬唇,一把接过他手中的巾帕,回应了一道微乎其微的“哼哼”声。 面前毕竟坐了一个大男人,就是他此刻眼睛蒙着,耳朵还是听得见的。 无忧一边侧身觊着他,一边用这巾帕飞快地抹了几下,便递了回去。 接着,她迅速拉过一旁衣架上搭着的小衣,背过身去,尽量不发出半分声响地把它们套在自己身上。 桓崇拿得这件红色小衣,是阿母这季送来的新衣。无忧嫁来桓家将尽一年,阿母嘴上嫌弃,不让她回家,可这一年到头,曹家的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没有一样少了她的。 这件小衣,原本便是阿母让她留待元日穿得,可这上面不仅绣了许多的纹样,剪裁和带子的设计又很是花哨。因此,尽管云娘尽职尽责地把它带了来,无忧却没想过要将它穿上身。 想到这里,她不禁停下动作,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想那男人却朝她微笑道,“换好了?” 无忧顿了顿,双手在背后不迭地来回交缠,“...没好!” 桓崇“哦”了一声,他想了想,关切道,“是不是带子又系不上了?” 无忧微讶,随即嘟了嘟唇。 ...好吧,还真叫他说中了。 这件小衣的系带是交叉式的,真的很难系好。而且,她从小的洗澡穿衣都是有人服侍的,这种样式复杂的,她是真得做不来... 无忧回过头去,“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偷看?!” “你的手已经来来回回地动了半天了。”桓崇对着她的方向虚指一下,“除了系带子,我实在想不出来其他什么原因了。” 接着,他忽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再有...我方才拿到这件小衣的时候就发觉,它背后有四条带子,和其他的几件相比,样式最是特别。” 言毕,他露出个殷切的微笑,语气也更温柔了,“不如,我来给你系吧!” ... ... 桓崇的态度亲切和蔼,胜过三月里的春风。 第70节 无忧愣了一下,随即很不能一巴掌把他拍进身后的浴桶里去! 所以...他是把她这次带来的所有小衣都瞧了个遍,最后才选出的这件?! ...亏他还有脸说! 无忧狠狠剜他一眼,双手在背后胡乱地缠了几下,见那小衣挂在身上不掉了,她遂套上中衣,道,“我好了!” 听她说好,桓崇这才解下了眼带。 面前的女郎,连中衣的领子都裹得严严实实。见他望了过来,她侧转过身去,道,“我要回房休息了...” 桓崇笑道,“是该回去了。”说着,他忽而起身,将无忧揽腰抱在怀里。 抱就抱,可这人一路上一点也不老实,无忧越是抗拒,他越是要低下一颗头在女郎的颈间来回磨蹭,好像这么做便能给他带来多大慰藉似的。 等回了床上,两人就势倒下,又闹了一阵。 无忧身上很怕痒,桓崇还偏偏在那几处敏感地带肆虐,此时她便是再想给他甩个冷脸,最后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笑了半晌,无忧的身子又虚了似的,直倒在桓崇的怀里微微地气喘。 见她脸色又发白了,桓崇立时收了玩闹的心,他在一旁乖乖躺好搂着无忧,另一手不厌其烦,像安慰小婴儿似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被他这么温柔地轻拍了一会儿,无忧就不好意思起来,片刻之后,她推了推他,轻声道,“放开我吧,我没事了。” 她顿了顿,小鼻子又嫌弃地皱了皱,“你快走吧,一身酒气,没得熏人!” 就因为怕她反感酒气,所以他在元会上饮酒已是格外小心了...这个没良心的小家伙,现在反倒来嫌弃他了! 桓崇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尖,嘴唇自然地在她的唇瓣上一触即分,坐起身来,“鼻子倒灵!” “睡吧,我过去洗洗,一会儿回来。”说着,他便去了浴房。 ... ... 浴房里,隐约传来了水声。 唇瓣上,他方才亲过的地方柔柔软软,仿佛还有些清冽的酒香... 无忧拍了拍泛红的脸颊,心中有些浑浑噩噩的,有点莫名的甜,又有点莫名的乱。 不想那人洗澡速度奇快,还没等她理清思绪,便推门回来了。 无忧赶快翻过身去,闭眼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却听那人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床前,“噗”得一声,将床头的那盏小灯吹灭了。 随后,他利落地翻身上床,竟是直接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他的胸,贴着她的背;他的一只手,便横在她的腰间;而他的身子,便严丝合缝地和她贴到了一处! “桓崇,你又做什么呀?!”无忧刚刚不满地蠕动了两下,便被他的手臂牢牢擎在了怀里。 她回过头来,黑暗之中,竟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在闪着光辉,“嘘,睡吧,你身上太冷了...” ... ... 一夜无梦,安眠至晨。 第二天早上,无忧是在一个滚烫的怀抱中醒来的。 一晚上过去,不知怎地,他们竟然睡成了面对面的姿势,而且,她的两条手臂还死死搂在面前这男人的身上不撒手。 难怪,明明睡着觉呢,却仿如抱了一只大火炉! 无忧瞬间就醒了,她“嗖”得把手从他的身上收了回来,却听那人笑道,“睡得好吗?” ... ... 不同于无忧,桓崇睡睡醒醒,每隔一会儿就醒来查看一下她的状况。 他这一晚上都睡得囫囵。 最后一次醒来时,无忧贴在他的胸前,将他搂得死紧。 他既不能挣脱,也不愿挣脱,可天色已大亮,他又实在睡不着了,于是他就这般歪头瞧她的睡颜。 而这一瞧,便有了大半个时辰。 无忧抿了抿唇,抬头望了他一眼,小声道,“郎君今日...怎么起得这般迟?” 桓崇柔声道,“你生病了,我怎么能把你扔下一个人不管...” 他又像昨夜似地,露出那种让她迷惑的神情,使出那种让她乱心的语气。无忧忽然不敢去瞧他的脸,她低声道,“我没事的,郎君不必担心...”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小脸却是扎扎实实地泛上了一片红。 桓崇满意地瞧着她羞红的脸颊,又笑道,“还没告诉我,昨晚睡得好吗?” 这人揪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是打定了主意,想要看她出糗吗?! 无忧瞟了他一眼,终是微微点了点头,“...极好。” 接着,她掩饰似地,背转过身去,“若是无事,那我便叫侍婢进来,服侍起身了。” 她想逃避,桓崇却不干了。他拉住了她的手,道,“等等!” “我还有事要问。” “听昨天的侍婢说,你告诉她们,这是你的‘老毛病’了。我很好奇,这‘毛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又是从何开始的?” ... ... 至亲至疏夫妻。 何况,这只是她童年时深埋在心的一段阴影而已...无忧并不大想说。 她捋了捋一侧的头发,回头笑道,“只是偶然发了梦魇而已,小毛病,不妨事。休息一晚就好了。” 说着,她垂下头去,不再瞧他。 桓崇知道,每每她不敢瞧他,自然就是有事隐瞒了。他挑了挑眉,面色凝重起来,“梦魇如何,总要有个诱因。那侍婢说,她从来了曹家,便没见过你发病。且昨日我离开时,你明明还好好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也跟着冷了起来,“...难道,和周光的妻子有关?!” 无忧心中一跳。 她微微咬唇,再一抬眼,却是向他斜睨了去,声带揶揄“说到红药,我还有事要问夫君你呢...” “听红药说,当年陶公很是大方,让自己的将官们从舞伎中随意择选妾室。宫中的舞伎们千灵百俐、能歌善舞、兼之性情柔顺、个个貌美,既然机会如此难得,夫君怎么就不趁机择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周末啦,明天开始恢复正常,谢谢大家~ 第67章 桓崇愣了一下, 随即皱起了眉。 ...皱眉, 便是不想说的意思咯?! 无忧“哼”了一声, 她向窗外望了望,便要掀开被子, 跨下床去,“...时辰也不早了,我要起来梳洗了。” 就在她将腿迈开,即将从那人身上跨过去的时候,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将她按坐回了自己的腿上。 并且,他还稍稍发力,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近前。 从很久以前,无忧就发现了, 桓崇不是个好讲规矩的人。每晚休息时,他总是把中衣随意往身上一套。 被他按坐到腿上的那刻,她就已经发了懵, 此时再被他这么一拉, 她的身子一歪, 两只小手顿时抵在了那人袒露的胸膛处。 只听他道, “你怎么知道她来自宫中?” 手下肌肤热烫。 他一说话,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回荡地震动。 “...你这个梦魇,果然和她有关。是不是?”那人顺势将手揽在她的腰上, 再低下头去,将唇凑在了她的耳边,低声问道。 他的唇一开一合, 正摩擦着自己的耳廓;他将声线压得低低的,似乎只是来自情人的低语呢喃。 无忧脸上的晕红瞬间从耳朵传到了脸颊,她方一抬头,恰好和探身过来的这人四目相对。 “我...是红药自己告诉我的!”无忧定了定神,解释道,“昨天你们走后,我和她聊了好一会儿呢,就是在那时,她对我说得。” “怎地,夫君竟然不知道吗?” ... ... 女郎望过来的一双眼瞳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瞳子那里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看上去明亮无邪。 桓崇微微眯眼,正要出口再行质疑,却听房门外传来了几下叩门声,“郎君,县主,你们起了吗?” 这声音,是无忧的侍婢。 桓崇回头,不耐烦地大声道,“什么事?!” 那侍婢听出了桓崇声音中的不满之意,忙道,“小陶将军刚派人来传话,说...若是郎君醒了,请你尽快过去他那边一趟。” 桓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望了被他锁在怀里的无忧一眼,顿了顿,还是回道,“告诉阿兄,我这就来。” ... ... 那侍婢走了,房中又恢复了宁静。 桓崇的两颗乌珠紧盯着面前的女郎,他的拇指更是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她的腰际。 无忧腰间痒得要命,心中却被他盯得阵阵发了毛。 她强压住笑意,眨眨眼,柔声催促道,“夫君快些起身准备吧,陶家兄长一早寻你,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桓崇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然后跳下床去,洗漱穿衣。 这人总算是离开她了... 可桓崇速度奇快,不过她喘口气的功夫,这人就洗过脸、束过发,三下两下地就把自己打理得精神又笔挺。 临出门前,他想到什么似的,脚步一转,又回到了无忧的床前。 只见他屈起一腿,伏到她的身前,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的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一会儿再多歇歇吧。” “陶家人虽不少,但这里没有建康那些名门世家的死规矩。累了便睡,把这儿当成我们自己的‘家’便是。” 说着,他向无忧望去的目光越发温柔了,“另外,方才未尽的事情...等我稍后回来,再一并细说吧。” ... ... 第71节 ...哪儿又有什么未尽的事情了?! 那人走了,声音却还像是回荡在她的耳边。 无忧抱着被子在床上又来回翻滚了几圈,睡也睡不着,躺也躺不住。来回翻腾了几次,她终于叫侍婢过来,梳洗起身。 因为早上起得晚,待用过早饭,已近巳时初。无忧正吩咐侍婢将桓崇昨日翻乱的笼箱整理好,这时有侍婢前来报,“县主,陶娘子来了。” “陶家姊姊来了?”无忧诧异道,“快请进!” 话音刚落,门外那女子便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见无忧想要下地,她几步走上前去,阻拦道,“别见外了,坐着就好。” 昨晚闹了一遭,无忧精神虽好,身上还是有些发懒。见陶亿目光诚挚,她轻轻“嗯”了一声,微笑从命,“陶姊姊也坐。” 无忧坐在床上,陶亿便坐在了床边,待两人坐好,再召人烹茶。 耳听烹茶的水沸声,无忧顿了顿,向对面的女子望去,“陶姊姊怎地一早就过来了?” 陶亿柔声道,“昨晚,我注意到无忧早早离席,看上去精神抱恙。我心内惦记着,所以想着今天早些来看望你。” 一面说着,她一面细细端详着无忧的面容,道,“脸色好像还有些白...” 无忧愣了一下,笑道,“谢谢陶姊姊关心。许是昨日才长途到了武昌,一路上折腾得有些累了,不过休息了一晚,现在已经没事了。” 陶亿了然,“确实。尤其现在冬日,路不好走...我们回来的时候,也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 ... 两人正说话间,茶烹好了。 无忧亲手给陶亿倒了一杯,“这是吴郡今年产得新茶,来时路上带了些,陶姊姊尝尝滋味如何。” 陶亿浅尝一口,赞不绝口。两人闲话几句,她想了想,又微笑道,“无忧从前可曾来过武昌么?” 无忧遗憾地摇摇头,“实不相瞒,我不止没来过武昌,这更是我头一次出扬州哩~以前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属阿母的封地——临海郡了。” 可她说完又笑了,“不过,我先前倒是听过不少关于武昌、关于荆州的故事传说。可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得见此地风物,还会见到陶公本人!” 陶亿打趣道,“这些故事...都是从阿崇那里听来的吗?” “哎呀...”无忧怔了一下,不想陶艺竟然提起那人来。她脸泛红晕,微微别过头去,“陶姊姊你成婚之后,怎么就学坏了?!” “羞什么,你不也已经成婚了嘛~”陶亿笑着,忽然伸手在她的小脸上刮了一下。 “可是啊,我看无忧婚后和婚前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我猜,阿崇一定把你给宠坏了!” ... ... 无忧呆了呆。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变吗?! 她还以为,成婚之后,她变了很多的! 可是无论陶家姊姊也好,或是刚刚成婚、做了皇后的杜家姊姊也罢...一旦成了婚,她却觉得她们通身的气质似乎都变了。 和她们的成熟丰姿相比,难怪在她们眼里,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而且,这种玩笑... 她想起今早才离开的那个男人,脸色又是一红,遂撒娇道,“陶姊姊,你若是还说这种话,我就再不理你了~” “不说了、不说了!”陶亿掩唇一笑,拍拍她的小手,“武昌虽没有建康城那么大、那么繁华,但这次来了,总归机会难得。赶快把身体养好,过两天出门转转,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无忧点了点头,又有些苦恼似的,道,“唉,陶姊姊,说到这里,我还有个问题...” “我来了这里之后,方才发现,原来这边的人都不会说吴语,更不要提京洛官话了...可陶姊姊明明是武昌人,你的吴语却说得这般好,这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陶亿微怔,却是笑道,“这个嘛...就和阿崇有关了...” “和他有关?” 陶亿稍停了一下,眼神怀念似地在这屋里转了一圈,“嗯...我记得清楚,阿崇是苏峻之乱时来得武昌,那年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小童而已。” “陶家上下,只有我一个女儿,而我的那些兄长们,就是年纪最小的也都行过冠礼了。他们都跟随阿父,在军中担文职武职。只有我的年纪与阿崇相仿...” 陶亿道,“阿崇不会讲武昌话,而且他的性子又是少言寡语。当然,我也是后来才听长兄说,原来他的生父刚刚殉城...那时,他整日圈在自己的这处小院里,常常一言不发,就连冷了热了也都不知道说,只会一径地忍耐...也只有见了阿父,他的脸上才会显出些人气儿来。” 和他现在动不动就摆臭脸一对比,小时候的桓崇,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怜... 无忧惊讶地微微启唇,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陶亿笑着点头,“是啊,别看他现在这样,小时候的阿崇是真的...嗯,真的...很别扭了。” “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住在武昌,又不会说话可怎生是好?于是,我就主动同他说话。结果每日里一开口便是鸡同鸭讲,不过好在他性子虽冷,却也不大抗拒我们了。就是和他这样慢慢的磨合当中,最后我学会了说吴语,他也学会了说武昌话。” “如今再想想,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陶亿闭上眼睛,笑道,“我那是还只当吴语是个顺带学来的东西,无功也无过罢。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竟然就被阿父嫁到建康去了。” “生活,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就像...无忧,我想你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一个阿崇这样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周事情好多,这周应该可以正常写文了,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和支持,真的是感激不尽! 感谢在2020-04-03 17:52:27~2020-04-05 16:2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 3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闲话几句, 过不多时, 陶亿便和无忧告辞了。 临出门时, 她略略驻足,回过头来, 向无忧打趣道,“不过,无忧不会武昌话也不要紧...” “反正阿崇已经离了荆州军,此次回来是客,等空时让他陪你出去转转。夫妻俩一起把臂同游,不是刚刚好?” 说着,她望着无忧那张再度涨红的小脸,掩唇离去。 ... ... 陶家姊姊真是...临走了还要臊她一回! 无忧捂了捂发红的双颊, 脑中思绪纷乱庞杂。 和阿父一样,她也喜欢山水美景。因此这趟,她也确实有想过要出门看看, 可...要让那个人陪自己出去吗?! 他人高马大, 又对这里熟门熟路。等到时候要买什么东西, 既不会被欺生的商人漫天要价, 又多了一个人力能拿能抗。 嗯...这么听起来,似乎也挺不错的... 她胡乱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摇摇脑袋, 思路转向另一处去了。 ...今日陶家姊姊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几回又有不同。 也不知是在建康住得时间长了,还是从她那位偏好挖苦人的丈夫那处学得...陶家姊姊一改从前温柔敦厚的做派, 言辞间调侃戏谑,竟时不时地开起了她和桓崇的顽笑。 这些顽笑,虽然起初的确让她感到很难为情,却并不尖锐,亦无甚恶意。 而且,陶亿的态度大方自然,她就像个真正的姊姊似的,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幼弟的事情告予她知。 若说从前,无忧对这位和桓崇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姊姊感到些别扭。 此刻,她已是将心结完全放开了。 更为重要的是,透过这场谈话,她了解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桓崇。 ... ... 桓崇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问旁人,恐怕他们只会说: 桓崇啊,他是军中的一名校尉,年纪虽轻,却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家世不显,却不仅是陶公陶士行的关门弟子,还是庾亮庾君候的螟蛉之子。 哦,他还走了大运,和曹家结了亲,娶了那“江左双姝”其一的曹女郎呢! 可是除此之外,他自己,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今天之前,无忧还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一年的生活,他们顶着夫妻的名义,实际上却只是两个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罢了。 在她心里,若是说的直白些,桓崇就是个冷言冷语,记仇又小气,脾气大的要命,动辄还会翻脸的大男人。 可在陶亿的口中,原来桓崇也不过是个会寂寞、会难过、会向人低头、会渴求亲人陪伴的小男孩而已。 呐,小时候的桓崇,和长大了的桓崇...这样的落差,真的不小。 而且,听了他那时的经历,她的胸中总是翻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感觉有些涩。 如果他真的要好好和她过日子...也许,她也应该试着去了解他?! 无忧犹在沉思,却听一声推门响,随后侍婢进来报,道,“县主,郎君那边差人传话,说午间要和小陶将军一道,让你自行用饭,不必等他。” “哦,我知道了。” ... ... 桓崇连早饭都没吃,便匆匆赶到了小陶将军的住所,“阿兄寻我?” 小陶将军站在前厅中央,他双眉拧紧,正垂头看着一道密报。 听到桓崇的声音,他抬头回道,“是。阿崇稍待片刻,等王郎君来了,我一并同你们说。” 桓崇一怔。 ...王郎君?便是那同住陶家的王恬了! 王恬与他,注定是敌非友。 想起昨日与陶师的对话,他的瞳心不由缩了一缩。 且,观阿兄神色,颇有些凝重之感,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难不成,刚过了元日,荆州又要再起战事?! 桓崇站在后排,正默默地垂眸思量,这时,耳中却听庭院里响起了一阵突兀的木屐声。 南人好着屐,其中标榜美姿仪、好名士风度者,更是非屐不穿。 第72节 可陶家满门军士,纵是身着便服,也偏向轻便的武装一类,更无人会穿那不利战斗的木屐。 不用想,这来人,除了那建康的王恬,不会是别人。 果真,随着那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渐行渐近,王恬也步入了前厅。 见了一旁等待的桓崇,他亦是愣了一下,而后唇角间弯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 ... 人都到齐了。 小陶将军向二人望去,满脸肃容,“王郎君、阿崇,我们刚刚收到密报,北方的石虎近期在边境调遣部将、集结兵士,有剑指襄阳之意。” “我陶家经略荆、江,自不会让领土落于北方胡人之手。我会亲自去襄阳查看情状,至于你们二位...” 他顿了顿,沉声道,“你们非我荆州军中人士。一旦开战,武昌居于战略要地。届时无论吃穿用度,或是出行归家,自是不比以往便利。所以我今日将情况告知你们,就是希望你们二位能尽早携家人回建康去。” “阿兄,我不回去!”小陶将军的话音刚落,桓崇便站上前去,双手抱拳道。 “襄阳是荆州的门户,是数年前才由陶师率众收回的地方。襄阳若有失,荆州必当不保!”桓崇皱眉道,“且,当时攻打襄阳,正是由我做阵前先锋。阿兄,此次襄阳有危,我恰好人在武昌,是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桓崇,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干将。对于他的能耐,小陶将军自是再信赖不过。 他显出惊喜的神色,可短暂地停顿一下,又道,“阿崇...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荆州军麾下了。” “阿兄不必顾虑,我这就给君父去信,暂调回来。情况危急,想来君父必能谅解。”桓崇的口吻,斩钉截铁。 小陶将军点了点头,他望向王恬道,“王郎君...” 那王恬却是扬起下颏,他将宽大的袍袖一甩,道,“妻兄不必顾虑,此一战迫在眉睫,恬也不会做那临阵的逃兵。” 王恬打定了主意,小陶将军却犯了难。 他沉吟片刻,道,“可郎君毕竟是王家的下一任当家人,王公那边...” 王恬道,“恬自幼文武兼修,亦盼报国杀敌。陶公目下病重,恬此时既然已在武昌,自当为荆州尽一份心力。”说着,他瞧了桓崇一眼,道,“此事,我也会向家父去信,说明缘由。” 见小陶将军犹自不语,他将眉一扬,补充道,“况,恬的夫人,正是陶公之女。夫人久居武昌,见惯战事。若此刻恬携妻而逃,岂非连女流之辈都不如乎?” ... ... 桓崇不在,无忧下午又睡了一觉,方觉精神渐复。 昨夜擦身,终归只是草草了事。此刻趁着桓崇尚未回来,她先去浴房里仔细地沐浴一番。再出来时,等她将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眼见着外面的天色已然黑了。 那人只说午间不回,倒没说晚上也不回。于是无忧顺手从整理好的案架上翻出一本诗书读了读,正巧读到了精彩处,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 很快,那人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 “郎君回来了。”两名侍婢刚刚上前,就被桓崇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 无忧听到侍婢说话,她方将手头的书卷放下,一回头,便对上了那人望来的一双眼睛。 桓崇的眼睛,又恢复了黑沉沉的颜色,此刻注目过来,神态中似乎有些复杂。 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瞧,无忧仰头道,“夫君回来了?” 桓崇这才“嗯”了一声,他几步上前,坐到了她的身侧,然后顺手将她一揽,连人带书便一并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怀中的女郎软软的,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前,乖顺得很。 而她刚洗过的头发,凉凉滑滑,还散发着她身上一股特有的芬芳。 桓崇微微低头,在她的头顶柔柔地磨蹭了两下,再一伸手,却是将那卷书从她手中抽出,道,“看什么呢?” 无忧仰头笑道,“昨天侍婢们收拾房间的时候,都没注意,原来夫君的房中竟然有一部手书的先太丨祖魏武的诗集。” 桓崇一愣,他粗粗地瞧了手中那诗集一眼,忽然就将那本书卷藏在了背后,道,“啊,这本...” 不等他糊弄过去,无忧调转过身,伸臂绕到他背后,想要把那本书拿回来,“这本书,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里面的字迹,笔法中不乏稚嫩之处,看来像是某位孩童的旧作。” 见桓崇的脸色有些尴尬,她笑了笑,又道,“那孩童的笔体,似乎是专门模仿陶公,虽风骨不似,但幸而笔体中尚且有些意蕴在,所以我一面读诗,一面欣赏那字迹,也很是得趣。” ...无忧还从没有这么夸奖过他,尤其,那还是他初来陶家时抄的书。 饶是桓崇脸皮再厚,此时脸上也微微起了层红晕,他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是、是么?” 无忧喵他一眼,道,“一部旧书而已,夫君恁地小气?不如拿出来,让我给你一一指出优点如何?” 桓崇将那书扔到一边,他将怀中的女郎一抱,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曹女郎不愧是曹公之女,那不过是我年幼时的习字之作而已,上不得台面。” “...当然,现在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了。”这般说着,他低垂下头,在无忧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咱们先吃饭吧,用过饭,我还有些事想同你说。” 瞧他又是这样,每每和她在一起,要么就是急色,要么就是想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去... 无忧忽然生出股气来,她甩脱了桓崇的怀抱,道,“陈年旧事吗?可是,我感兴趣得,正是这郎君认为‘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桓崇会好好说话! 感谢在2020-04-05 16:26:01~2020-04-06 23: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颗小樱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方才的气氛还甜滋滋、暖融融的, 仅只一瞬, 便僵了下去。 无忧一时嘴快, 不想竟把她藏在心底的想法,这般直白地脱口而出了。 所以, 话音才刚落,她便立刻后悔了。 ...这又何必?! 枉你顶着一副精明面孔,还总自诩自己生了一颗机敏的头脑...曹无忧,你简直蠢到家了! 上次在吴郡,询问他“陈年旧事”时的教训还记不得吗?! 是那时他给自己甩得脸面不够冷?还是嫌那时受得他的气不够多?! 世上能扯闲的话题有千百万,空长了一张嘴,说什么不好,你怎么偏生又提起这些来?! 那会儿他那般黏她, 一旦涉及关键,都能把自己丢下,船一靠了岸便即刻走人... 何况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刚恢复正常关系的陌生人呢?! ...本来就不见得有多亲近, 她又何必上赶着、非要将他的过往查探个底朝天呢?! 粉饰太平, 与他做戏, 装傻充愣到底,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在他面前,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 ... 桓崇的怀抱登时空落下来。 无忧别过身去, 因为一整日没有外出,她那头刚刚才清洗过、还泛着些微水光的长发就那样披散在她的背后,乌发如缎, 黑亮滑顺,更显得背影纤弱袅娜,万般地惹人怜惜。 但...旖旎没了,唯有感伤。 作为少数能够在顶级世家之间来回游走的人来说,桓崇非但不迟钝,正相反,他的头脑相当敏锐。 因此,他几乎是刹那间就察觉到了无忧的异样。 而且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不瞧他一眼... 也就是说,那个突然惹出她伤心的,不是什么旁的人,也不是什么旁的事...便只有他桓崇自己了?! ... ... 桓崇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他的上下嘴唇一开一合,还没能说出什么来。 下一刻,却见无忧回转过来,微微笑道,“热水烧好了,晚饭也准备好了。郎君若是饿了,我现在就叫侍婢们传饭,好么?” 她的语调,平平淡淡,她的微笑,亦状若往常,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出现的幻觉而已。 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住了,但方才那一刻,明明就是显在那张名为“夫妻”面具之上的一道裂缝! 面具再完美,始终是假的; 裂缝下透出的,才是真心。 ...她也厌烦了? 那很好,他刚好早就厌烦了这样的日子! 于是,桓崇望着她的目光闪了一闪,他唇角一拉,眼角一眯,露出个笑容来,“我这就去沐浴,很快就出来。你传饭吧,不耽搁!” ... ... 食案刚端上来没多久,桓崇便从浴房回了屋。 方才那人大剌剌地进了浴房,连门都没有关严。所以,无忧自然也听到了浴房中传出的一阵“哗啦哗啦”水声。 听声音,那人几乎就是将水连着往自己的身上泼了几泼。 然后,浴房的门“吱呀”一声,再被他从内推开,就见这人换了一身衣装,清爽不少。 他几步来到食案跟前,一面随手擦擦那头还不住往下滴水的湿发,一面道,“嗯,好香,我饿了!” ... ... 武昌位于四方交汇之地,当地的菜肴也是东西南北混杂,别有一番特色。 陶家的饭菜不甚精致,但胜在菜码份量大,又是荤多素少。一看便知,定是为他们这些年轻的武将准备的。 不过若论卖相,最好看的还是那道碧翠的菜羹。 无忧浅尝几口,试了试滋味。再一抬头,却见旁边那人,吃得才叫一个痛快。 桓崇看来是真的饿了,他大口夹菜、大口扒饭。那模样,就是没胃口的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想去尝尝这饭菜的滋味儿了。 话虽如此,可他这动作还真有点粗鲁不文。敢情好,原来从前在曹家、庾家,甚至在自己面前,他那副斯文样儿都是装出来得咯?! 无忧住了筷,不由思索起来。 ...也不知小陶将军今天到底叫他做什么去了,怎地这人一回来就像饿虎扑食似的,饿成这样?! 而且,无忧嫌弃地瞧了眼他身后那头还时不时往下滴水的发丝... 第73节 虽说他已经用布巾裹住发尾了,可这头发湿乎乎的,滴得肩膀上都是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舒服吧... ...这人,在军营里也是这般度过的吗? 若是知道这人外面看着利落,骨子里却是这般的不拘小节,也不清楚那些被他外表骗去的小女郎们会不会伤心... 无忧还在思索,忽然自己的小碗里落下了一大块的鱼肉。 她向那人一瞧,却见桓崇咧开嘴,朝她一笑,“别光顾着瞧,快吃!这是江里的鲂鱼,一尝就是今日新捞得,当地人都很喜欢。既然来了武昌,你便也多吃些,尝尝鲜!” 桓崇这一筷子下去,便是夹了一整段,那鱼肉肉质洁白,正好就是最鲜美的鱼腹部分。 无忧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道,“...我吃不下。” 桓崇微微皱眉,“吃不下也要吃。” 说完,他可能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只见他的眼光上下一打量,又补充道,“瞧你!折腾这一路,昨天刚到,夜里又没休息好,瘦得眼睛都显得大了一圈...” “...无忧听话,多少吃些鱼肉。”那人声音渐柔渐低,口吻就像哄孩子似的。 而后,他想了想,又笑吟吟地放下筷箸,道,“你不吃,或者...是想让我喂你?” ...这人还有脸说昨晚的事儿?!是谁昨夜按着她,非要压着她的胸口,给她做什么擦身按摩的?! 这时候,反而道貌岸然上了! “不要!”无忧脸色一红,“呼”地低下了头去。 她用筷箸轻轻戳了戳那块鱼腹肉,就着饭菜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嗯...滋味儿还不错... ... ... 饭毕,二人一番洗手漱口,侍婢们把食案收下后,屋中又剩下他们两人了。 在桓崇的监督下,无忧这一餐晚饭吃得极饱。 因为吃得饱,所以她有些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一眯起眼睛,她便又想要上床歇着了。 她瞧见了,侍婢们刚才离开的时候,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全部齐齐整整地铺好了。眼前的男人冷冷硬硬的,无忧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她只想到那床软绵绵的被子上来回滚几圈。 于是,她瞧了那大床一眼,道,“郎君,我有些累了,想要早些休息...” 桓崇挑了挑眉,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也是,你昨晚睡得不好,今晚是该多歇歇。” 无忧心内一松。 可是,这人今日的屁股为什么这般沉,怎么他坐到了案前,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忧再瞧他一眼,那人对上她的目光,却仿佛不解似的向床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意思就是,你不是说要休息?这怎么还不上床?! 一阵无声的沉寂过后,无忧咬了咬唇,将床帐放下,她自己则是缩到了床帐里,一边解开衣带,一边留心着对面案前那个朦胧的人影,内心紧张得犹如鹿撞。 说来更衣这件事,还真不能怪她矫情。 事实是,虽然他们两人在一张床上同塌而眠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是这人向来回得迟、起得早,她还从没在桓崇面前宽衣解带过。 这回忽然到了武昌——他旧时的院落、他视如亲人的陶家,就是再不愿、再尴尬,两人之间也只得步调一致,被迫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么一想,要做夫妻,可还真不容易啊。 无忧想着想着,将身上最后的那条裙子除了去。 ... ... 床帐落下,桓崇故意吹灭了屋中那几盏多余的灯火。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观赏到了意料之中、香艳绮丽的美景。 女郎的身影曼妙,她隔着一层帐幔,一层一层地将身上的衣物除去,竟比直接当着他的面前解衣,还要撩人得多。 身子憋得难受,脑子却要保持着清醒。 ...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桓崇望着她那窈窕的身影,之前还在犹豫不决的事情,瞬间便在心内做下了决定。 ... ... 就在无忧除了裙子的那刻,他一把拉开了那层床幔。 帐子里的女郎明显是吓了一跳,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她也不说话,只拿两只眼睛羞恼地盯着他,神情很是困扰。 那意思,明明白白的就是质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崇对上她的眼睛,笑了一声,然后,他把她的衣裳全部甩到了一旁的衣架上。 趁他离开的空档,无忧赶忙钻进了被子里,却见那人回转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床沿,待粗粗擦了几下头发后,他解了自己的衣裳,又是随便往那架子上一甩。 接着,他一脚把脚上的鞋子给蹬了下去,回头朝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头的她道,“我走了一天,也累了,想早些休息。” “而且,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忽然又一章了...阿崇,你要努力啊! 第70章 桓崇脱了衣, 甩了鞋, 上了床, 再侧了身,他一手支颐, 以一种半躺不躺的姿势,在她面前横得恣意。 他背对着身后的灯光,所以她看不清楚这人的表情。 但是,她却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望来的眼睛... 目光锃亮,其中,还不乏灼灼之意。 ...对了,早上离开时,他就说有事要谈。可是, 想说什么便说好了,这人大张旗鼓的,偏又没个正形, 也不知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无忧喵他一眼, 方一瞧见这人胸前那片大敞四开的风景, 脸色又不禁一红。 她别过头去, 道,“郎君有话,直说便是。我听着呢。” ... ... 桓崇一望之下,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对面的女郎缩在被子里,面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 ...真像,一只小乌龟! 遇到了什么事, 就喜欢往被子里缩,仿佛那条被子就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可靠庇护所。 可是,夫妻之间,这样的床上闲谈,日后只会多不会少。 他这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她就这般戒备...往后再深入下去,可又怎生是好?! 桓崇瞧着她那微微嘟起的小嘴,一面思索,一面笑着开了口,“你很喜欢读诗书?”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仿佛他所谓的谈事真的只是和她闲话几句家常。 而且好嘛...她不提,他却自己上赶着来寻晦气了! 无忧瞥他一眼,道,“怎么?有人抄诗书可以,旁人读诗书便不成了?!” ... ... 出师不利。 一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的灰。 桓崇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上那不存在的灰尘,顿了顿,又笑道,“自然不是。” “下官一介武夫,对诗书所知甚少。此番诚挚向县主请教,不知县主可否教下官几句诗文。这样,日后下官若独自一人滞留山林,也好靠背诵诗文壮胆鼓气。” 无忧倏地把头转了过来。 这人眼睛弯起,声音里也含着三分的笑意,嘴上一会儿一个“下官”,一会儿一个“县主”,叫得谦卑恭敬得很。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就是取笑那年重九的一码事! “桓崇!”无忧气得从被子里伸出来两条胳膊,那两只小手也紧紧地握成了两颗小拳头。 破绽,往往就在一瞬间。 桓崇肃了脸色,麻利地道了一声,“下官在。” 可是他的身子,却像条滑溜溜的鳛鱼似的,趁着她撑开被子的时机,顺着那道缝隙“噌”地就钻进了那个被她严防死守的被窝。 然后,他的胳膊,自动就缠在她的身上。 搂住她的时候,桓崇还趴在她的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 ... 无忧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打,她打不过;骂,这人的脸皮还生得不是一般的厚...就算再生气,她拿这人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因此,在被他死死搂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下又栽了。 等他蹭得差不多了,无忧推了推他的肩膀,道,“要说话就好好说,不然...我睡了!” 桓崇这才从她身上撑起来,朝她龇牙一笑,道,“这就好好说。” 说着,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倒在床上,同时顺势将她也揽了过来,紧贴在自己的身边。 ... ... 屋内静谧谧的,这人身上又热乎乎的。 无忧眯了眯眼,却听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起话来,“我生在江北。” “诶?”无忧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刚刚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一下就飞走了。 桓崇侧过头来,对她一笑,“不过,这也是小时候听我阿父讲得。等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在江左了。” 无忧抿了抿唇。 这人一扭头,又望回了床架顶端的帘幕。他沉吟片刻,道,“我生在建兴五年...也就是后来的‘建武元年’。” 这两个年号,无忧并不陌生。 而且桓崇的生日,订亲那时生气归生气,交换的婚书她还是私下看过的,那时她就算出来了,桓崇比他大了整整五岁。 第74节 建兴五年,愍帝身亡,晋朝彻底失去了在北方经营的基业。而建武,则是司马衍的祖父——晋元帝司马睿南渡即位那年的年号。 也就是说,桓崇的生年,恰好处在晋朝承前启后,发生大变故的那刻。 “听阿父说,那时北方已经大乱,战火纷飞,四野凋敝,民不聊生。”桓崇低声道,“我后来想想,当时的场景,应该就像魏武诗里写得那样,‘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万不得已,他只好带着我怀孕的阿母一路南逃。” “只是不想,中途阿母生产。我生下来还没多久,她就过世了。” ... ... 桓崇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十分平淡,淡地好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听不出一丝的悲喜。 无忧悚然一惊,她忍不住去瞧那人的侧颜。 在看到他那透出一缕空芒之色的眼睛时,她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贴了贴。 “那...后来...” “后来...”桓崇低低笑了一声,“后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阿父,很少和我说这些。只是有一回偶然,他在外面喝了些酒,回来时半醉不醒的,估摸着把我当成了我那早逝的阿母,一时间眼睛里忽然闪了泪,嘴里也絮叨起了过去的那点子事情,什么逃难路上缺食少粮啦,他一个男人又不懂得照顾孩子啦,什么几次以为我已经死了之类的...” “诶?你阿父...把你当成你阿母?!” 桓崇叹了口气。 他翻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无奈道,“...你不会以为,是个男人,都会长出这么一张脸吧!” ...和桓崇本人那冷硬不讨喜的性子相比,他的那张脸却是极有欺骗性,极能让人生出好感的。 因为,真的是太好看了... 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瑕疵,上挑的眼睛随便翻动两下就好似眉目传情,再加上那挺直的鼻梁,两瓣饱满的嘴唇。一个男人能生得这般...倾国倾城,也是世间少见了! 他的眼神望来,无忧却忽然不敢去瞧他了。她垂下眼帘,道,“我想,你阿父一定很爱你和你的阿母。” 那人却“哼哼”两声,道,“我可从不那么想。” “诶?”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繁盛的家族,三族都没了,又能如何存续下去?所以啊,那什么所谓的‘龙亢桓氏’也就是个空壳,拿出去唬人的幌子罢了。” “不过呢,我阿父却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或者说,是我们家的遭遇,让他不甘平凡。”桓崇道。 “从我稍有记忆,能自己谋食,他就把我和几本儒家的经书扔在家中,不管不顾了。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出门自己打零工赚钱。” “你自己赚钱...那,你的阿父呢?”无忧疑惑道。 桓崇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为了营造名声,整日里揣摩这些大家世族的意思,在建康城里出入厅堂、勤于交友,想要借机进入朝堂,谋个一官半职。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后来逢迎得不错,还得了宣城内史那么个差事。也就是直到了那时,我们家的条件才算是改善了。” “...建康城?”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蓦地瞪大眼睛,“你从前,住在建康?!” 桓崇咧嘴笑了,他忽地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道,“...不止住在建康。我家就住在朱雀航边上,就是你看到有农人养鹅放鹅的地方。” “...啊?!” ... ... 无忧窘得快呕血了。 难怪那时她讽他刺他,这人非但不生气,还真像大鹅反击似的捉弄她。 原来,城南那里,就是他家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 “搬去宣城后,我就再没回过建康。等再次回去,就是遇上你的那一次。” “而且...”桓崇顿了顿,声音压小了些,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我既不算士族,又不算寒门。若是说了的话,好像故意在和长公主的女儿攀交情似的。” 无忧“哼”了一声,又听他道,“不过呢,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年宣城被围,我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所以我猜,送我离开的时候,他最多不过是希望能保住我的一条小命。” ... ... 毕竟是生父,就是桓崇嘴上对他父亲的态度颇有微词。说到这段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压了下来。 无忧瞧着他,心内一软,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臂膀,“桓崇...” 桓崇突地侧过身来。 他面对着她,双眼一眨不眨,“可又有谁能想到,我不止一路撑了下来,还在陶师这里顺利地长大成人,如今又娶了曹公的女儿为妻呢?!” 被他这么盯着,无忧有点害羞,她轻声道,“你要说得,都说完了?说完了我要睡了!” 不等她翻身,桓崇忽然勾了勾手臂,极温柔、极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无忧扑腾两下,就默默伏在他的心口不做声了。 这时,却听那人低声道,“...我今天去了周光家,见了红药。” 无忧心尖一动,然后她的额头上落下个轻轻的吻。 “都是往事而已,都过去了,不要怕了...以后这种事情,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桓崇在她的耳边,絮絮耳语。 “你看,我这样的人,尚且能否极泰来,何况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崇:媳妇儿,这是咱们头一回正正经经的谈心~往后还有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心不开心?!感谢在2020-04-08 01:49:15~2020-04-09 17:0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无忧终于明白了。 桓崇不是个喜欢谈天说地, 追忆往昔的人。 今晚他之所以会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 原来是在用自己从前的经历宽慰她呀... 而且, 看这样子,他应该是很少做这种事情。 所以, 就算他温柔地、紧紧地搂住了她,两人对视了才短短一瞬,他的眼神便有些窘迫地从她面上掠过,转而望向了绸缎被面上的一角绣花。 嗯...这安慰,还真是和他本人一样,既生硬、又笨拙呢! 即便如此,无忧的心里仍像小火添柴、煎起一锅蔗糖水似的,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一串串甜甜的泡泡。 默了片刻, 她忽然向桓崇瞥去,“...你在看什么?” 桓崇迟疑一下。道,“没什么, 我...” 桓崇竟然罕见地结巴了。 一句话, 吞吞吐吐地都说不完。 明明脸皮比谁都厚, 偏生性子别扭得要命。 无忧一面想着, 一面嘟了嘟唇,主动向他那方挪了挪。 她这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些。她温热的鼻息呼出来, 就轻轻地拂在桓崇的腮畔。 ... ... 桓崇极务实。 他外表看上去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可实际遇事,却是最能屈能伸的那个。 从年少时的忍饥挨饿、吹风受冻, 到丧父后的从军出征、刀口挣命,桓崇自己的人生信条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活下去而已。 也因此,他一向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士人子弟。 ...咄,活得好好的,能吃又能睡,每天却只知道肉麻兮兮地无病□□、求人慰怜,没得晦气! 可是,如果这发生在某个他在意的人身上...那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了。 ... ... 无忧的反应,其实很好猜。 晨起时候,她含含糊糊,语焉不详,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事,只是瞒着自己,不说罢了。 但,破绽实在太过明显了...所以他全然不费半点心力,便知道要找谁询问了。 早间和兄长小陶将军议事后出府,午间用过饭,下午继续和州府的将官们一道研究布防,等晚间终于散了会,桓崇先随着周光去了周家。 周光是他的老朋友了。 论年纪,周光要比他年长些,两人初阵时隶属同批,因而结缘,至今的交情也有了八、九年。至于周光的妻子,他去了周家这么多回,也并不算陌生。 这边,桓崇有心询问;那边,红药知道自己的出现勾起了无忧的心伤,也正惴惴不安、心中惦念。 刚和桓崇打了个照面,一听他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红药便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出来。 然后... 桓崇当场就变了脸色。 ... ... 苏峻那厮...竟敢这般欺凌他的无忧! 桓崇咬牙切齿,脑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这逆贼的坟给起了,好在他的身上戳出千八百个洞来! 等他在打马回家的这一路上慢慢地控制住情绪,桓崇东想西想,竟然破天荒地琢磨出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这事,总归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他要怎么说呢? ...直说?不好!无忧会认为自己在蓄意刺探她的过往,定要和他生分的。 那就...只能变着法地迂回说?! 可又要怎么个迂回法,才能不被她厌烦呢... 桓崇想了半天,几乎想破了头,这才下定了决心,把自己少年时那不甚光彩、又不为人知的经历全部拎了出来,并且和她整整啰嗦了一个晚上。 ... ... 谈心,并且是躺在床上长谈... 第75节 毕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别看桓崇一字一句说得都顺溜,可他每说一句,都是在心里下了功夫的。 等到真的说完了,他有点忐忑,又有点后悔。 选择自己下手,的确最有说服力...但是他的形象,本来就不怎么样了,不知道她听完之后,会不会更厌恶他?! “...郎君说得,我都明白。” 身旁的女郎在他的手心里扭了扭那柔软的腰肢,因为距离太近,她刚刚沐浴过的芬芳香气,幽幽地,直往他的鼻尖里钻。 桓崇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心尖上的女郎这么一动,他立时心跳加快,体温升高,身体里的欲望也有了抬头之势。 “...无忧都会记在心中...”女郎离自己越近,声音却压得越低,呢呢喃喃地落在他的耳朵里,好像天际飘来得一缕仙乐。 糟糕,那香气好像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了! 就在桓崇竭力对抗自己身体中那渐渐脱出掌控的昂扬时,一个吻如蝶落,轻轻地停在了他的侧脸上。 触感温软,犹带芬芳,停留地时间比以往几次都要稍长一些。 长到桓崇的脑中,传来“铮铮”的几声响,仿如一把七弦琴上的七根琴弦逐一崩断。 接着,他迷迷蒙蒙地听到无忧道,“...夜深了,郎君讲了一晚,定也累了,咱们早些歇息吧。” 说完,那女郎也似是羞赧地将头一垂,胳膊缠着他的胸口,小脑袋寻到他的肩窝,便这般挨着他,沉沉地睡着了。 ... ... 无忧睡了,桓崇的身子却已经彻底石化了。 她的胳膊环着他,两条腿微微蜷着,刚好倚在他的左腿旁。 两只绵软的小脚丫一开始还有些冰,不过因为紧紧挨着他的体肤、沾染了他的体温,所以没一会儿就变得温热了。 身子僵得一动也不敢动,头脑里的思绪却膨得要炸了开。 过了许久,直到一旁案上的灯盏爆响了一枚灯花,他这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难怪军营里的老兵痞们总是嚷嚷着“女人、女人”...原来,这就是温柔乡的滋味儿?! ...脸上被她吻过的地方,有些烫。 桓崇顺着被子的方向,往下身的那处瞄去,果不其然、豪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抑制不住的欲望,硬是把身上的被子都高高地撑起来了。 他使劲咬了咬牙。 ...幸好她睡了! 此时此刻,他躺在一张至为香艳旖旎的床上,搂着心心念念的美人,却是享受着最为痛苦的一种刑罚! 而且,方才明明是他要安慰她的,怎么搞到了最后,反而像是他可怜兮兮地求得了她的安慰?! 感觉...好像自己才打了一场乱七八糟的仗... 又好像,在她面前耍了一套没用的花把式... 是有点窝囊...不过,也算成功了吧?! 桓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慢慢地、轻轻地歪过头去,认真地端详起她红扑扑的小脸和卷曲的睫毛。 本来以为睡不着,不想没一会儿,他便也满足地睡了过去。 ... ... 这是无忧在桓崇怀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好在晨起时,他那侧又和往日一样空不见人,不然,她还真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她现在...对桓崇的心防就这般低了吗? 还是说,他的怀抱火热又温暖,自动吸引着她前去靠近呢?! 无忧揉了揉眼睛,刚要叫侍婢进屋,却听见窗外有些呼呼的动静。 她有些好奇地下床,随便抓起一件衣服披上身,透过窗子,却见外面的院子里,桓崇正在习武。 桓崇晨起习武的事,她早就听家里的侍从们说起过。不过要说眼见,这还要算头一遭。 不论阳光有多么和煦,现在外面可还是冬天,那人却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单衣,不畏严寒。他动作利落,虎虎生风,一套拳法打出来,颇有磅礴的气势,亦有一番不俗的美感。 无忧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那人的五感却似乎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一套拳法下来,他忽然朝窗子的方向望来。见她站在窗边,那人愣了一下,再是向她一笑,然后几个大步,推门就进了屋里。 “我将你吵醒了?”桓崇道。 才经历了甜蜜的一晚,一早就这么直面他,无忧有些难为情。 她忙摆了摆手,道,“没有...我自己醒得。” 桓崇笑道,“那就好...”他顿了顿,走到无忧身前,牵着她离开了窗子那边。 一边走,他一边柔声道,“陶师家简朴,我这院子也不大,屋子前面便是场院,布局不比建康的宅院。不过,也正是因为出了屋就能练武,所以年少时很是便利。” 无忧瞧着他的背影,“我却听陶姊姊说,郎君的院子虽小,却是离陶公那里最近的一处,就连陶家兄弟里的好些人都羡慕你哩!” “阿姊连这都告诉你了?!”桓崇惊讶道。随后,他回过头来,笑了两声,“我想,陶师那时应该是看我可怜吧...” 好端端的话题,被他这么一说,顿时转出了几许悲凉意。况,昨日才听他讲过他阿父的事情,无忧不愿再牵扯出这些往事,于是她故作嫌弃地皱皱鼻子,再伸手忽扇两下,“郎君身上,怎么一股子的汗气,好生扰人!” 虽说是故作出的小表情,却是自然又灵动,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姿态(譬如庾柳枝之流),更是让桓崇想到那年在他背上悄悄使坏的小女郎。 对这样的无忧,桓崇没有一丁点的抵抗力! 他笑着刮了刮无忧的鼻子,“好好,我是个臭男人,就先去浴室里盥洗了。我们的香美人也赶快更衣梳头吧,等一会儿好了好用早饭!” 作者有话要说:  阿崇:进展顺利! 无忧:人形抱枕手感竟然意外地不错~ 感谢在2020-04-09 17:01:27~2020-04-11 00:45: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栖迟南 10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无忧梳洗打扮完毕, 桓崇刚好从浴房里出来, 正巧侍婢们端上来热腾腾的早饭。 一切都显得那么刚好。 此刻,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吃个早饭都显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无忧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羹, 再把舀好的一匙端到嘴边,却见白白的蒸气散开,水墨氤氲一般,淡淡地晕开了对面那人的面容。 桓崇垂着眼帘,身姿笔挺,连吃饭的架势都是专心致志。但他刚刚才擦洗过,和暖的冬阳向他身上一照,那双垂下来的长长眼睫便透出些水润润的潮气。 潮气和着雾气, 自然而然地将他眉眼间那冷硬的气质柔化了不少。 也不知怎地,无忧竟骤然想起昨天陶亿同她半开玩笑说得那番话了,“来都来了, 便让阿崇带你去游城, 夫妻一道, 不是更好?!” 呐...不然, 一会儿就问问他好了... ... ... 短短一餐饭,食案旁的两人却是各怀了心事。 饭毕,撤了食案、漱了口, 无忧一连瞧了他好几眼,这才斟酌着微笑开口,“郎君, 昨日晚餐吃得那尾鱼,滋味儿实在是好。不知道现在武昌的集市有没有卖新鲜的鱼鮓,我想多买一些,等回去了好带给阿父阿母尝一尝。” 桓崇一怔。 ...回去?! 是啊,就算再不情愿、再舍不得,前方既然有兵戈起,她也应该回去了... 桓崇整理衣装的动作一滞,默默地想她回望了过去。 无忧的眼睛生得很是漂亮,而且她的目光总是那般的晶亮灵动,只要一个随随便便的眼神便足以动人思绪。 何况,此刻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其中暗含地期待不言而喻。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桓崇便是铁下了心肠,也不由地一时语塞。 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尚不得及作答,却听廊下突然想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随后,一名侍婢推门进来传话,“郎君,小陶将军刚派人过来,说是郎君一会儿直接去州府即可,方便同大家汇合。” 桓崇应了一声,便将那侍婢打发走了。 ... ... 看到桓崇犹疑地神色,无忧便知事情定是有变。 脸上的笑容刚刚褪去,她就听到这侍婢如此这般,报了一连串的话。 ...什么意思?今日小陶将军又和他有约?! 桓崇和她,在武昌也不过住了两晚而已,可接连这两个白天,小陶将军都是一早就派人来找他,事情显得很不寻常。 难道...?! “郎君...”无忧抿了抿唇,因为心下多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也跟着睁圆了,“小陶将军寻你,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 ... 荆州将起战事的消息,桓崇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瞒她。 只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口齿笨拙,所以早起时的交谈虽是做出轻松愉快的模样,等吃饭时,他还是将要说的话在脑中思虑了半晌。就是生怕一句说得不好,反倒与她凭空填了一层隔阂。 却不想,这事儿竟然被那前来传话的侍婢给道破了... 桓崇轻咳两声,严肃的神情里也带出了一抹歉然之意,“鱼鲊之事便交由我去办吧,我一定会为曹公和长公主准备好一大包上品鱼鲊的。” ...这压根不是重点好么?! 无忧蹙了蹙眉,还要发问,却被这人上前牵过了小手。 接着,他乌漆漆的眼睛凝视着自己,道,“前方有消息传来,盘踞在北方的石虎近期动作频频,其兵将的调遣方略有压境的意图。” “现下看来,只怕是陶师重病的消息已然走漏,荆州将要再起战事了。” ... ... 桓崇的声音沉甸甸的,一字一句,像把小锤似地敲在了无忧的心上。 第76节 荆州位处中心、四通八达,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不提,就在晋朝之前的魏蜀吴三国时期,荆州便是各方垂涎争抢的对象。 而自本朝南渡、迁到江左以来,荆州一连几任的刺史全都是武人出身,这里亦是常年处于备战状态,时不时地便和入侵中原的胡人起些冲突和战事。 她记着,上次这里发生的大规模战事,还是陶公收复襄阳那次。 可是,才刚过元日,这一回来得也未免太突然了些... 还有,听他话里的意思... 对上了桓崇那沉黯黯的双眼,无忧心念一动,迟疑道,“莫不是,郎君也要亲自...” “嗯。”桓崇点了点头,“荆州,不仅是陶师经营了数十年的的心血,更是江左的大门,此地至关重要,不容有失。胡人贪婪成性,有了北方,自然就想攻下南方,石虎打得主意,不过是想趁陶师病重之际,一举南下罢了。” “...而若想取荆州,势要取襄阳。郎君数年前正是在襄阳立威扬名,如今襄阳有难...郎君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是吗?”无忧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娓娓道。 桓崇微讶,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嘴角一弯,却是笑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已向君父去函,暂调荆州,且今次研究布防之后,我亦会尽快赶赴襄阳。” ... ... 无忧的心情有点复杂。 胡人、战事...所有这些,对于她这个常年住在建康的闺秀来说,不过是阿父阿母口中那属于上个时代的遥远故事罢了。 而今,故事里的事情成了真,而且,就要在她的身边上演... 打仗,便要流血;流血,便少不了会有人断手断脚,甚至丢掉性命... 无忧咬了咬唇,却见桓崇的视线再度转到她身上时,又变得凝重了。 “无忧,武昌这里与建康不同,每当起了战事,武昌城便会如期戒严。”他顿了顿,一脸认真,“所以...” “所以...什么?”她呆呆地重复道。 女郎面容如花,那一向的聪明劲儿不见了,澄澈的大眼睛里竟仿佛有些迷茫。 “所以,”桓崇强忍住喉间的冲动,“趁着今日最后一天,你们赶快收拾行装。等到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建康。” 语毕,他微微一笑,又似眷恋、又似不舍地摸了摸她柔滑的脸颊,便推门而出了。 ... ... 荆州最不缺的就是战事,小陶将军传令一下,众将一大早就聚在了州府。 相较而言,往日里总是早来的桓崇,今日到得时间算是晚的。而且,也不知为何,那王家郎君竟也来了。 桓崇便与那最后入场的王郎君前后脚地进了大堂。 啧...昨天为了那曹家的小女郎,素来冷面的桓子昂竟然罕见地露出了焦灼之态。 然后,他今日就来晚了...嗯,这有了女人的男人就是不一样! 周光一见他,就眯眼笑得像只狐狸似的,不住地朝他使着颜色。 桓崇只做看不见,他上前一步,向小陶将军行了一礼。 ... ... 人员已齐备,众人落座,小陶将军将状况说明,再一一调遣部将。 除了那些原有戍边的将领须得尽快回归之外,小陶将军还安排了各路补给的人员,而放在最后决定的,便是安排驻守襄阳的人马。 襄阳现有驻军约两万上下,人数不算多,但按一城的防守计,也算有余。 小陶将军沉吟片刻,起身道,“诸位,石虎图我荆州之心不死,此次他趁虚而入,定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襄阳的命运关乎荆州的命运。故而,这次无论东西线如何牵制,将襄阳防守住,才是我们的重点。” 说着,他向四座望去,“因而,此战我想亲自前往襄阳,坐镇一线。” 小陶将军的话音刚落,满座皆是哗然。 甚至一向好顽笑的周光都肃了脸色,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桓崇更是直接皱起了眉,他“呼”地起身站了出来,“不可!” “将军乃是此战的主帅。将为兵胆,历来战事,无有主帅亲历前线,以身犯险。”说着,他略停了一下,低声道,“...况且,此刻陶师还病着,阿兄万万不可离开武昌。” 桓崇说完,一片附和声起,“子昂说得不错,小陶将军绝不可离开武昌!” 见小陶将军犹然不语,桓崇忽而重重地低头抱拳,“当年陶师收复襄阳,正是由我打得前锋。襄阳的地理、水文,崇皆一一牢记在心。将军若信得过我,崇愿代将军亲赴襄阳,抵挡贼寇!” ... ... 小陶将军的心中有了松动之意。 派桓崇去襄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上回收复襄阳时桓崇的贡献不小,因而后来,他在襄阳的百姓中人望颇高。若是将他调到了那边,总比一个陌生的将官能服众。 可是,他还是太年轻了。 桓崇带兵的锐气不少,但此次不是出击,而是防守,若是他一旦沉不住气... 桓崇等了半晌也没听到答复,他深深地呼出口气,再抬起头来,沉声道,“将军,此战就让我去吧。崇愿立军令状,以项上人头作保,誓要保住襄阳!” 都是刀口挣命的人,“军令状”三字意味着什么,众人无不是心知肚明。 小陶将军对上桓崇那一脸的决绝,不禁叹了口气,道,“阿崇...” 这时,那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王恬竟然站了出来,“将军,恬以为,桓校尉所言有理。“ “桓校尉既然曾于襄阳有过征战的经历,派他前往,岂非正合宜?!” 一个两个的,全都跳了出来。小陶将军按了按侧边的头穴,“王郎君就莫要再添乱了...” 王恬却摆了摆手,“将军对于家中的小辈,实在太过护短!” “至于将军的担忧,恬也有解决的办法...”说着,他大言不惭地笑道,“恬虽久居建康,胸中亦有兵书千卷,少时也曾协助家中叔父镇守石头城。将军若对桓校尉放心不下,不若让恬同去襄阳。如此,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  卡死了,卡了一天...我发誓,下一本书我一定要多多地存稿! 第73章 无忧抚了抚自己的左颊。 桓崇的手劲儿, 轻而又轻, 就像一片羽毛似地落在她的颊边。 可是, 不管他今早的举动多么富有温情,她现在只觉得生气! 或者更确切地说, “生气”只是她全部的思绪和情绪,杂七杂八地混杂在一起的表现而已。 一早先扔给她这样一个消息,然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二话不说地让她赶快收拾行李离开?? ...可是,凭什么啊?! 她按照他的意思,折腾了一路才来了武昌,结果刚刚住了两晚,他就要赶她走?! ...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 他难道真把她当作了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不成?! ... ... 还有他临走时,那副万分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的神情,看着仿佛挺深情、挺像那么回事似的... 可无忧只恨得牙痒痒! 如果桓崇在这儿, 她定是要好好和他理论一番的。 偏生, 那人说完了话, 一双脚底抹油, 溜得倒快;而这间屋子,虽然有她的冲和,却满满地都充斥了他的气息... 他把她一个人丢下, 留她自己细细咀嚼这来不及听懂的消息,然后,再为他担惊受怕?!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是人, 又不是没有感情的东西! 从前他去得是军营,那么,去便去了,她不惦记。 可是这一回,他的面前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他的对面是杀人不眨眼的胡人! 难道他以为,只要把她推开、推得远远的,她就会将他忘掉,不再惦念他了吗?! ...真是太过分了! 无忧坐在案旁,心中各种思绪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是恨不得这就回了建康,再也不理睬那人的。 可是,当她的眼神无意识地向四下来一扫,忽而注意到了半掩在书案下的那本手抄魏武诗集。 昨晚那人有些怕羞似的,将这诗集从她的手里抽了出去,生怕她继续往下看... 无忧撇了撇嘴,顺手将那本诗集捡了起来,信手一翻,不经意间在一页的末尾看到了几行笔力稚嫩的批注,“薤上之露,易晞灭也,其奄忽者,岂非人命,家国亦然邪?!” 那页从眼前一闪即过,无忧忙又来回翻了几遍,找回了那一页。 那是题在《薤露行》下面的一段话,《薤露》本是哀歌,谓人生短暂,如薤草之上的露水,转瞬即逝。桓崇能发出这般感慨,虽然合情合理,但也太过悲凉了。 无忧蹙了蹙眉,她继续看了下去,却见后面的字迹,因为下笔太过沉重,竟是被墨迹晕开了一大片。 无忧与其他女郎不同,她好奇心强烈,遇事总要刨根究底。见了这页涂成这般的诗书,她对着窗外的阳光、辨认了半晌笔法,最后才读出了末尾那模模糊糊的字句,“...然,崇有心而无力,愧于先祖,实无能也!” 其中,“无能”二字落笔尤重,把接下来一页的诗句都给晕黑了。 ...无能?这便是桓崇对自己的评价吗?! 无忧的瞳心湛了湛,她对着这页书发了片刻的呆,然后再将那诗集合上,悄悄地放归了原位。 而后,她推门出屋,对在外候着的侍婢道,“走吧,我要去看望陶家姊姊!” ... ... 无忧在昨日闲聊中得知,陶亿的院子在陶家的另一端。 幸而陶家的侍婢中不乏懂吴语的,她们一行前前后后地过了好几道门,这才到了陶亿住得地方。 陶侃节俭,所以就算是他唯一的女儿,陶亿的院子也不比桓崇的大多少,但此间的布置,相较而言则更精致,更能体现出主人的韵味与审美。 那侍婢上前通报后,无忧便跟着进了屋子。然而她刚踏进房中,就愣了一愣,“陶姊姊,这是...?” 只见屋中地下,放了一口大大的笼箱,陶亿正指挥着侍婢们向内收拾行装。 听见无忧的声音,她回头望去,报之一笑,“无忧见笑了。”说着,她对那些侍婢们道,“你们先下去歇歇吧,别忘了给我们煮一壶茶来。” 第77节 ... ... “陶姊姊,你...你们这是要走吗?”无忧顺着陶亿的手势,坐到了她的对面。 陶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走。” “那这笼箱...” “笼箱是为我夫君准备的。”陶亿向那笼箱一望,刚好瞧见最上面的那件青灰色便服没有折好,于是她又亲自过去把那件衣裳铺平整,“毕竟...马上又要打仗了...” 陶亿的动作,温柔又利落,似乎对于这种活计早就驾轻就熟。 “王郎君难道也要去前线吗?!”无忧愣了愣,疑惑道。 陶亿低头折着衣袖,“是啊...他昨晚和我说了,这次适逢荆州有难,他既然在此,又知文懂武,就不能坐视不管,也算是为生病的阿父尽一份心力。” 陶亿的反应,从容得就好像平日里吃饭喝水一样。她甚至还抬起头,向无忧微微一笑,“可也别光顾着说我们...战事在即,无忧也要开始忙碌了吧。有你在,阿崇如今的行装可就不愁了...” 无忧被她突如其来地调侃搞得一怔,忽然又感到有些难为情。 她胡乱的“嗯嗯”两声,嘴巴上先掩饰过去,心里却在想,桓崇的确也让她准备行装了...不过,是让她准备自己的那份。 无忧瞧着陶亿,一时没有做声。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口吻之中不乏钦佩之情,“...陶姊姊,你真镇静。我一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便总感到些不安...若是我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陶亿的动作一滞,随即摇了摇头,轻声道,“像我一样,有什么好...” 再望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神中竟然显出了几许复杂,“...也许,这就是身为武将家眷的悲哀和宿命吧!” 她顿了顿,“从我有记忆的时候,我的阿父,我的兄长...便是四处征战不停,而我的阿母便永远在家中为他们整理行装。尽管,她已经在战场上接连失去好几个儿子了...” 无忧一惊,按住心口。 “可是,即便如此...阿父也好,兄长也好,他们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 “我们女人家担心不担心的,又能怎么样呢?”陶亿笑笑,“反正,他们男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是阻不了、拦不了的。我能做得,便只有守在后方,为他们整理行囊、为他们祈求上苍眷顾,再等着他们凯旋归来。” ... ... 比起搜集情报,真正决事的过程,要快得多。 桓崇和王恬主动请缨,小陶将军拍板定案,桓崇做主将,王恬做副手,两人协力同守襄阳,明日一早即刻启程。 接受军令的时候,桓崇面无表情,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王家人,终于亮出爪子来了。 ... ... 元帝在江左建廷初年,王家攘外有王敦、安内有王导,荆州扬州一条江上,唯有王家一门独大。 但不久后王敦谋反,王家自此失了荆州,王导不善战,王家后继又无人。万不得已,他只好把王家的力收拢回中枢的建康。 而荆州由寒门出身的陶侃接手后,生机勃勃、井井有条,更是与扬州的王家相互制衡,井水不犯河水。 但问题在于,王家能甘愿吗?! 所以,正如桓崇所料,这个王家唯一与其从叔王敦相似的后辈——王恬,也开始为争取荆州而发力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桓崇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个身为王家下任继承人的王二郎居然胆子不小,竟敢请命到第一线直面胡兵。 ... ... 寒门、士族;荆州、扬州... 虽荆州多寒门,但论对敌征战,又非无人乎?! 原本荆州之事,却被那扬州来的王家二郎抢了风头,周围人多有不满。 散会后,众将望着王恬那甩开飘飘大袖而逸逸然离去的背影,不由纷纷围到了桓崇身边,打气的大气,不满的不满。周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亦是鼓劲儿道,“子昂,这次就看你的了!” 桓崇点了点头,“放心吧。” 说着,他将手中的军令捏紧,也跟着出了州府大堂。 ... ... 调遣之事,已然尘埃落定,桓崇就再不去想其他多余的了。 散会之后才是午后,既然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那么答应无忧的事,他就只有这一个下午能完成。 好在,现在时间充裕... 桓崇瞧了瞧天色,从州府出来,直奔坊市,去寻那买鱼鲊的商家。可他四处找寻,也没见有鱼鲊可买。 打听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有一大户人家,今日上午便派了人来,把集市上大小商家贩卖得鱼鲊全部收购一空。 冬日寒冷,捕鱼不易,想要提前预定都难。桓崇扑了个空,连个鱼鲊的边角都没买到,只得悻悻回了家。 没办法,现在看来只能等战事结束,回来再买了。 ... ... 桓崇一面想着,一面跨进了院门。 未至傍晚,院中无人,屋中却一早几点上了灯,而且有些吵嚷。桓崇将门一推,只听屋里叽叽喳喳,他绕过屏风,却见地上摆了一只开盖的大笼箱,几个侍女按着无忧的指令,不停地向里面装着整理好的衣物。 嗯,她的东西的确不少,整理起来确实颇费时间... 桓崇站在屏风旁,只看了短短的一眼,又垂下眼帘,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这时,却听无忧诧异道,“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话?!” 说着,她下了地,将他的大手一牵,拉着他到了笼箱前面,“东西我已经都准备好了...你来看看,这里还少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回来晚了,今晚会努力更下一更!! 第74章 桓崇轻轻叹了口气, 任她牵着, 来到了那箱子的前面。 这口笼箱是无忧的, 箱体是由上好细木制成的,很是结实。此刻, 那箱子里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堆了个七七八八,但因为最上面覆了隔布,具体都装了些什么,他并不能看不出来。 “这是...?” 无忧弯下腰去,拨开最上面一层的隔布,笑眯眯地向他道,“郎君你看,我把箱子隔开了两边...” 说着, 她指向其中一边那些层层包裹的、摞得满满的小包,认真道,“这些包裹里有鱼鲊, 肉脯, 菜干, 果干...我知道打仗不容易, 在外面定是要多吃些肉食才有力气,可是我从前也听竺和尚讲过养生之法,如果长期不服用果蔬, 轻者会口舌溃烂,重的还会生血症。所以,我给你带得蔬果干, 你一定要全部吃完。” 桓崇呆了呆,却见无忧已经拨开了另一面。 “我把你的换洗衣物和鞋子已经全部都整理出来了。喏,就在这里...”无忧有些不好意思地瞧他一眼,道,“最底下一层是鞋子,中间是便服,最上面是平时贴身的中衣和里衣...” 无忧的音量,越说越小,等到了最后,比之蚊蚋也大不了多少了。 然后,她又匆匆指着散在一旁案上、还没有装箱的一堆小包裹,道,“这些...都是我临时采购得各种药材,名字和食物一样,全都写在最外面的裹纸上了。” 说着,她侧过脸颊,“嗯...我想大概也就是这些了吧。你再看看,有没有哪些是我漏下的,还要不要再准备些别的什么,比如,笔墨纸砚、书卷一类?” ... ... 所以,这一箱子的东西,全是给他的?! 桓崇怔了怔,伸手从里面捡出一包来,翻到背面,只见裹纸上的小楷清秀,端端正正地写了“鲂鱼鲊”三个字,再捡出一包,同一笔小楷,上面的名字写得却是“猪肉脯”三字。 “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桓崇顿了顿,满脸的不可思议。 而后,他向她望去时,突然间又皱起了眉头,“那你自己的行装呢?” 无忧是个行动派,早间从陶亿那里回来后,她便亲自带人出门,采购了全部的食物和草药。等回来后,她把桓崇的衣服分出来,再一张一张的在裹纸上写名称。她一个女郎,外加两个侍婢,忙活了好半天才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的全部整理好。 曹家视如珍宝的女郎,何时做过这样的活计?! 从小到大每次出行,不都是别人为她收拾行装?! 今次实属生平头一遭,为了尽善尽美、不出纰漏,无忧连自己的午饭都没吃! 结果,这人不仅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他反而不领情、又不耐烦似的,将自己的眉心处皱起了一个大包! ...怎么,他还嫌弃上了?! ... ... 无忧把手从他的牵握中抽了出来,脸上的神情有些凉凉的,“桓崇,你什么意思?” 桓崇一愣,赶忙解释道,“我是说,你完全没必要为我做这些的...” 这般说着,他向四处望了一圈,“瞧,你自己的行装不是还一点也没收拾?!” 无忧越瞧他越是生气,她轻描淡写地反问道,“要走也是你走,我又不出征,做什么要收拾行装?” “我们今早不是才说好的?”桓崇转而瞧向无忧,待见了她一脸坚决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后知后觉道,“你、你要留在武昌?!” “怎地?陶姊姊都能留在武昌,我为什么不能留?”无忧的声音冷冷的,“再有,早上那时,只是你一个人的自说自话,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 ... 桓崇的喉咙有些紧。 他当然不想让她离开! 如果说他自己是那条横亘东西的浑浊江水,那么无忧就是吴郡山间的泠泠清泉。 他理所当然地向往着她的清澈纯洁,他也从不想用自己经历过的污浊轻易玷污了她。 譬如,“战事”就是其中之一。 当年的苏峻,已经在她的心底留下了足够重的阴影,而武昌偏偏是这一战的大后方。 他不希望她每天听着前面传来的消息提心吊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让她再回想起一丝丝幼年时曾体悟过的血腥。 乐观地说,等他再回来,想来那战事也早就结束了,一切的生活又能回到正轨。 悲观一些,就算他回不来,她也不至于要面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到时候,恐怕不止她会受到惊吓,他也是万分不希望自己留在她心中的最后一面,竟然是那么的凄惨、可怜,甚至可怖。 ...所以,就算再不情愿,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拿定主意,这回一定要把无忧送回建康的曹家。 可是,无论他的想法有多好、多完美,他却自始至终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曹家无忧,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对他人言听计从的柔顺女郎! ... ... “无忧,我...”桓崇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第78节 纵使有千言万语,他梗了半晌,最后还是只能硬梆梆地抛出一句,“听话,我不会害你!” ...这人的脑袋里面是实心的木头吧! 无忧恨不得照着他的脑壳敲上几敲。 “听话?”她一面说着,两只眼睛也显出了愤愤的意思,将面前这男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圈,“听什么话?听你的话吗?!” 接着,她那嫣红色的小嘴上上下下地一开一合,像倒豆子似的啪啦啦地蹦出一串,“桓崇,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呐?!” “王郎君出征,陶姊姊就留在后方,事事为他做好万全的准备,送他走,迎他归...” “可是你呢?!” “这仗还没开始呢,你就要把我赶回建康去。知道的明白这是你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曹家人胆怯懦弱,遇上一点儿风吹草动,做妻子的便连丈夫的死活都不顾了,火急火燎地赶着,先寻逃命之法呢!” 无忧越说越气,最后双手抱胸,高高扬起小下巴,“说吧,你究竟是想折辱我,还是折辱我们曹家?” “或者,是想折辱身为皇室的司马家?!” ... ... “无忧,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桓崇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怎么可能折辱你。我...” ...我喜欢你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伤你呢?! 话到嘴边,他对上无忧那双因为睁大、而显得格外乌亮的眸子,一咬舌尖,又把这一句给吞了下去。 这回,无忧却好像非要与他对着干似的,“不是这个意思?” “哦,我知道了...”说着,她将眼睛一眯,慢条斯理道,“我曾听说,那些在军营里待得时间越长的士兵,作风越不检点。军中每每发了粮饷,他们要么是醺醺地买醉,要么是全花在了外面的女人身上...” “如今你这么急着赶我走,难道为得是让他人上位?!” 无忧仰着头,眯着眼睛,斜睨着他,明明姿态挑衅又傲慢,可桓崇却觉得她那望来的眼神里仿佛带了小钩子,一眼瞟过来就能直接钩进了他的心窝里去。 故意说得气话,脱口而出后,无忧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尤其对面那人又变成一座石墩子似的,只顾着直愣愣地盯着她瞧。 无忧被他瞧得不舒服,她遂将袖子一甩,转过身去,就要往床边走,“算了,我不管你了,反正我...” 她想说,反正我不走,可是“不走”二字还未出口,那人却上前两步,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她。 ... ... 桓崇比无忧高出不少,此刻低下头去,他的脑袋自然垂到她的肩膀上,就像对着她撒娇似的。 而且说话的时候,他的鼻子埋在她衣裳的褶皱里,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的。 “我刚刚,去坊市了...” 无忧拍了拍他环抱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嫌弃道,“去就去了,你不是让我走吗?现在又来搓磨我做什么?!” 桓崇没理她,却是脑袋一歪,嘴唇就蹭到了她露出来的皮肤上,“无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他的唇,轻轻掠过了她的脖颈,无忧身上不由地起了战栗,“...怎么这么快?!” 桓崇却没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出了州府,满脑子就想着,在我临走之前,一定要把答应你的事做好。但是,我到了坊市之后才得知,原来临近午间的时候,来了一位出手阔绰的大户女郎,那女郎不仅把坊市里的鱼鲊买了一空,还把各种肉脯、干菜全部包下来了...” “我现在知道了...那个女郎,就是你吧!”桓崇的唇,再一次贴着了她的肌肤。 因为他说话的速度慢吞吞的,他的唇瓣在她颈边划过的速度也是慢吞吞的。 脸上有些烫。 无忧挣了挣,努力用最冷静的声音回道,“就是我。可,那又怎样?!” “不怎样...我只是想,为了我,你一定忙了很久吧...” 无忧嘟了嘟唇,没有做声。然后,她忽然听到了一句沉沉地,“无忧,谢谢你...” ...咦?素来心高气傲的桓崇竟然向她低头了?! ...嘛,这人多少还算有点良心嘛! 无忧装模作样地“哼哼”了两声,这才道,“好了...我知道啦!” 说着,她又侧过头催促道,“桓崇你快起来说话。你这个姿势,腰间别得那把刀搁得我好难受!” 第75章 美人香软, 身骨娇柔, 就是穿了身稍厚一些的冬衣, 那身段比一枝扶风的弱柳也差不了多少。 本能地揽住无忧那刻,桓崇的心跳就有些变了节奏。 迄今为止, 他在军营里已效力有十余年了。 虽没有“身经百战”那般夸张,但对于战事一途,桓崇自认自己的经验也算是丰富。 上阵杀敌、带兵作战...对他而言,不过是些最最寻常的事情。纵使这次有王恬从中搅合,他也琢磨出了应变之法。 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若说唯一不一样,又不寻常的,那便只有等在家中的那个“她”吧... ... ... 说实话,答应她的事情没能做到, 这一点是真的让他有些沮丧。 然而,当他得知这满满一箱子的东西,都是她今日出门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时候...在震惊、狂喜之余, 桓崇心中更是融汇了其他种种情绪, 复杂得难以厘清。 ...是骄傲吗? 也许是吧。 从前出征的时候, 周光就当着他们一群人的面前, 毫不掩饰地炫耀红药打点的行囊。 尽管那时候,他还对此嗤之以鼻来着。 ...是感激吗? 一定有的!娇生惯养的女郎,如今竟然用那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嫩手, 亲自为他处理这些琐事... 他如何会生不出感激之情?! 可是,除了这些浮于表层、浅而易见的情感,桓崇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坍塌下来一角似的, 露出了深藏着的、软之又软的心房。 那不是果子熟透的烂软,而是像此刻被他揽在怀里的女郎一样,触手便给人以无尽温暖的绵软。 也就在这时,他身下的那处,倏地一下,既是突然、又是自然而然地挺耸立起来了。 然后,他就听到她娇声抱怨道,“...你快放开我...你身上的刀鞘,将我硌得好难受!” ... ... 无忧本来是不打算直说的。 桓崇是武将,每每外出,一向是剑不离手。这点,她当然是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最近又要打仗了,他多加防备,再在腰间配一只匕首,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所以,当那只刀鞘第一次顶在自己臀部的时候,无忧只是微红了脸地向他觊去一眼,而后脚下稍稍挪了一挪,想要避开。 不想,她动,他也跟着动,然后那只讨厌的刀鞘就像个尾巴似的,直往她翘臀上的软肉顶去。 结果...这下的位置,却更尴尬了! 卡在这里,不上不下...无忧不止感觉怪异,而且难过极了! ... ... 就算他对此毫不知情吧... 见身后那人僵在原处,仍旧一动不动地缠着自己,无忧多少还是有些恼火了。 “桓崇,你快松开!”说着,她扭了扭身子,一只小手背过身去,将他那柄刀鞘顺势拨弄到了一旁。 桓崇浑身一震,没想到她竟然会那么大胆... 或者应该说...无知者无畏吗?! 因为着恼,无忧的力气用得大一些。桓崇的喉结上下来回动了动,还来不及再想出什么合理的措辞,然后,那东西竟然正正好好地,又弹回到她的手心上了。 这下,无忧可更不高兴了。 她侧过头来瞪了桓崇一眼,却将那个分身的他握在了手心,“桓崇,你快把这匕首卸下来呀!” ... ... 桓崇倒吸了一口冷气。 怀中美人香软,侧转过来的脸颊肤白如凝脂,上面还氤氲地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挺俏的鼻梁下面,一张小口樱唇微启,唇珠饱满得似要能滴出水来。 而她的那只小手...偏偏就握在他浑身上下那处最敏感的地方! 明明是冬日,屋里不算冷,却也没有那么的热。可桓崇只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口蒸笼里,有一股热气自下而上,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要蒸熟了。 他的头筋跳得越发厉害,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的汗珠便顺着额头缓缓滚落。 这次可不是她难过,而是他难过了...! 桓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面对眼前这鲜妍的女郎。 可是,为时已晚。 脑子还未来得及转动,他的身体就先一步地爆发了。 ... ... 无忧被这人抱着,在空中转了个圈。 她惊叫一声,忙用双臂搂住桓崇的脖颈,结果那男人竟然带着她向后倒去,两人一前一后地,共同跌在了床上。 跌下去的那刻,无忧还有些懵。所幸床上的被子、褥子铺得极厚实,她并没有感到疼痛。 可是那压在她身上的人却错了个位,此刻,他的脸颊刚好就埋在她柔软的双峰之中,一呼一吸之间,粗重的热气便打在了她的身上。 无忧的脸色,“轰”的一下就涨红了。 虽然很久没有再见过这样的桓崇,可是她的身体本能地记着以往的恐惧。 无忧“嘤咛”一声,手脚齐上,便用力去推他、打他。 第79节 可她越是反抗,桓崇的情绪似乎越是亢奋。他的双手把在她的腰间,只凭头颈便轻易蹭开了无忧的外裳,灵巧的舌头更是顺着衣襟的走势,自下而上地滑了过来。 男子与女子,在气力上怎可匹敌?! 见桓崇岿然不动,无忧愈发慌乱,再一抬手胡乱抓过去的时候,好巧不巧地竟然揪开了他的头巾。 乌发倾泄,桓崇的动作一滞。他方抬起头,只见面前的女郎衣衫散乱,一双妙目里含着泪水,仿佛饱受了惊吓。 天色渐晚,屋中渐暗,可女郎眼中的泪水却是亮得耀眼,亮得让他...自惭形秽。 桓崇脱了弦的理智瞬间归了位。 ...她为他忙碌了一天,可瞧瞧他现在又要拿什么当回报?! 他无地自容,几乎是狼狈万分地从无忧身上下来,又刻意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一眼。 “我,我去浴房一趟!”桓崇的声音,沙哑得怕人。 而后,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完这句之后,那人一掀衣袍,做贼一般地便落荒而逃了。 ... ... 刚才他坐在一旁的时候,身下正中那处,衣裳支棱着翘起来,仿佛扎起来的一顶小帐篷。 无忧就是再懵懂,这会儿也蓦然意识到,之前她无意之中握住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难怪桓崇的反应那般强烈...却原来,那机关就在她自己的手上! 无忧越想越是懊恼,她羞得用双手捂住热烫的脸颊,可是和缓一会儿后,再意识到自己的小手摸过什么...她窘得恨不得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去! 呜...这也太丢脸了! ... ... 无忧这边不好过,桓崇那边更不好过。 兜头泼下了两大桶冷水,泼得他身上都起了战栗,桓崇的头脑和身体这才彻底冷静了下来。 这几天虽然短暂,但他和无忧之间的关系进展飞速。 都已经说好了要慢慢追求她、等她心甘情愿的,眼见着希望在即... 可是,就在刚才,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在她的面前,不过就是一张薄薄的麻纸,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恨恨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跟着一拳便要往墙上砸去。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朝着廊外的那扇门,“郎君?” 桓崇皱起眉,厉声道,“谁?” 外头那小厮道,“夫人刚才临时让我们抬来了一桶热水,说是给郎君沐浴用。” 桓崇一怔,脸上顿时显出了复杂的神色。他朝着里屋的方向望去,默了一瞬,道,“...抬进来吧。” ... ... 桓崇头一回在浴房里磨蹭了这么长的时间。直等到把头发都擦得干的不能再干,他这才从重新回到了里屋。 无忧正在指挥侍婢们合上那笼箱盖,见他出来了,她轻轻咬了咬唇,大眼睛向他一睐,柔声道,“天晚了,我们用饭可好?” 冒犯了她这么多回,他本以为这回等来得必是一张冷脸,不妨她的态度竟然这般可亲?! 桓崇盯着她,呆了一呆,却见无忧睁大眼睛瞪着自己,声音也加重了些,“夫君,好不好!” 他赶忙点头如捣蒜,“自然,全听你的!” 一餐饭毕,再洗漱整理一番,桓崇最后行到那口巨大的笼箱前,犯了难。 桓崇承袭陶侃,作风一向勤俭。他为人公允,吃喝与众一致,因而深得拥护。他知无忧是出于一片好心,可她给他带得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若是实话实说...他瞧了眼已经换好衣服,在镜子前卸着钗环的无忧,心内又忐忑起来。 铜镜是无忧从建康带来的那面,她一边卸去发上耳上的首饰,一边从镜中偷窥那人,却见他一会儿瞧着那口笼箱,一会儿再向自己望来,仿佛遇上了什么难事似的。 无忧“哼”了一声,等她把头上最后的那只珠钗卸下来的时候,她回身道,“明日,我会让曹承带着我曹家的侍从跟在你们的队伍后面。” 桓崇惊讶地张了张口,却见无忧走到床前,将被子一掀,便钻了进去,“放心,军中的规矩我懂。我为你准备的东西,绝不会假公济私,要你荆州军的人马费心。” 说着,她再向桓崇望去一眼,“若无事,便劳烦夫君熄灯,早些歇息吧,不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 ... 所以,她什么都预先为他考虑好了?! 桓崇心神一荡,迅速灭了四处的灯火,飞也似地来的床边。 这几日,无忧都没有抗拒他的亲近,晚上睡觉时两人甚至都开始同盖一被了。 可...桓崇望了望无忧身上裹得死死的被子,再瞧瞧自己这侧重新拿出来的被子,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生分了啊! 他不情不愿地钻进这被子里,躺了没一会儿,他便朝无忧的方向蹭了过去,“无忧,我好冷...” 声音低落,可怜巴巴的,还有点带颤的意思。 ...活该,谁让你洗了那么久的冷水澡! 无忧本不想理他,但是再一想到明日一早他就要走了,战场情势万变,生死未卜... 她心头一软,还是回过身去,把自己的被子透开一个角,“喏,进来吧。” 桓崇等得就是这个时机。 他将臂一伸,把无忧揽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搂着她、黏着她,还趁机在她的肌肤上深深嗅了一口,“...好暖、好香!” 无忧气得简直再想咬他一口! 那人身上能把她烫化了,哪里有一点点的冷了?! “骗子!” 不想那人拉过她的手贴住了自己的心口,嘴上大言不惭道,“我说的是真的。刚才,这里好冷。” 说着,他再一笑,却是将声音压得低了,“现在,突然就变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时候,总感觉他们俩一个是狗派,一个是猫派~233333 如我所料的锁了,希望能尽快解锁吧~ 第76章 无忧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身边那人刚动了一动, 她便睁开了眼睛, 迷迷蒙蒙间瞧见外面的天还黑着, 而桓崇就坐在床沿边上,他一手握发, 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因为没有点灯,此刻那背影瞧着,竟有些黑漆漆的萧索。 今日是出征的日子,无忧也躺不住了。她一边揉眼,一边支起身来,故意制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 冬日的天气还是寒凉的,她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身子一触到外面的冷气, 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现下什么时辰了?” 刚刚睡醒,女郎的声线里带了鼻音, 软软糯糯的, 听起来有些发颤。 桓崇一下回过神来, 他赶忙将发尾一束, 回过身来的时候,却见无忧正拥着被子,认真地凝视着自己。她仰起来的一张小脸白生生的, 还残留着懵懂的睡意,而乌黑的长发就像缎子似地散了一肩。此刻的模样,与白日里的打扮相比, 更显出几分楚楚纯真的少女气。 桓崇望着面前的女郎,忽然间就微笑了。 他轻轻抚了抚无忧的脸颊,抱个小娃娃似地把她又包回了进了被子里,让她躺倒在床上。 “...睡吧,还早。” ... ... ...天边连一丝光亮也无,时间定然是还早了! 可是...那也要她能睡着才行啊! 无忧呆了一呆,视线和眼光更是不自禁地全部凝聚在了这人身上,却见桓崇利落地将衣装穿好,随后又向自己看了过来。 头一次盯着个男人从里到外地换衣裳...就算那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四目相对之时,无忧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唇,收回视线,脑中的思绪一转,眉心处蓦地蹙起了一个小结,“你起得这般早,那...厨房那边...” “你别担心。”桓崇打断了她的话,“卯正出征,是陶家的传统。厨子们都晓得的。我这就先去用饭,等一会儿见过兄长再回来。” 说着,他又走到了床边,伸手虚覆在了无忧的双眼处,低声道,“嘘...别说话。睡不着的话,眯一会儿也是好的。” ... ... ...女郎眼睫如羽翼,眨眼时就扑闪扑闪地划过他的手掌心。 桓崇握了握拳,临行到院门的时候,他回首向自己的房门望去最后一眼,转而便步向前面了。 夜还黑着,前院的火光却是通明。而且越往前行,灯火越盛,集结的人数也就越多。 桓崇步入侧厅,却见里面已经坐了几位正在用饭的将官了。出征的凌晨总是安静,况且大家都是熟面孔,互相之间只是微微颔首示了意。 可就在短暂的眼神交接中,众人的面上却都不约而同地显出了凝重之色。 ...这次的战事,非同一般。 任何一个大家族,都离不开自己的主心骨,譬如王家是王导,庾家是庾亮,而陶家...只有陶侃。 但,陶师目下病得这样重,怎可再劳心伤神、处理战事?!因此在小陶将军的授意之下,陶家人自上而下,无不是严守口风,谁都不曾在陶侃面前提及一个字。 可是,这一战至关重要,不止关乎到陶家的存续,还关乎到荆州和江左朝廷的未来... 面对北方那怀着枭心狼性的石虎...如今,他们这没有陶侃支撑的陶家,可还能抵挡得住?! ... ... 沉默地用过饭,桓崇清理一番,转入前厅。 一样的前厅,一样的场景...只不过,以往坐在主位上的那人是陶师,今次却变成了小陶将军。 桓崇单膝跪拜,行了一礼,“阿兄,我来了。”他才刚起身,厅内又跟着步入了一人。那人行到桓崇身侧站定,亦是行了一个武将之礼,“将军!” 这下,襄阳守将——桓崇、王恬二人聚齐了。 桓崇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第80节 今日出征,王恬的态度也严肃了不少,他更是罕见地换掉了那双走起路来便响得厉害的木屐,举手投足之间,看着倒有那么几分意思。不过...具体本事如何,还要等到襄阳才能见分晓。 小陶将军走下主位,来到他们二人面前。他把双手撑开,分别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沉声道,“子昂,敬豫,襄阳的命运就就托付到你们手上了。” 顿了一顿,小陶将军回身从案上倒了两杯温酒,再亲手递给二人。 小小一樽酒,犹自散着热气。 见桓崇接过酒樽,仰起头来直接喝了。王恬将衣袖一敛,也把这辞别的酒一口闷进了嘴里。 却听小陶将军道,“二位暂去更衣吧,待捷报传来、凯旋而归,盼与二位在武昌再次痛饮!” ... ... 从前厅回来时,天边已经露出了淡淡的的鱼肚白。 桓崇越走越快,等回到自己的院门外时,他方要进门,脚步一转,却是先拐去了临近的陶侃院落。 小陶将军这回特意命军士们压低声响,故而前院的响动再如何嘈杂,陶侃这处仍旧是安安静静的,时不时的,还能听到树梢上的几声鸟鸣。 桓崇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站了一会儿,他对着门前那几摞青砖望了半晌,最后闭上眼睛,扭头回房。 为了陶师,也为了自己...这一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只许胜,不许败! ... ... 无忧哪儿有那么大的睡意?! 桓崇走了没多久,她就起身洗漱更衣。刚对镜整理好妆容,打发侍婢去寻曹承过来,桓崇的脚步声就在廊下传来了。 无忧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朝着放在一侧架子上的甲衣望了去。 那件精铁锻造的柞甲,是昨晚睡前桓崇亲手放在那处的。 柞甲厚实沉重,片片的甲板像鱼鳞一般排列密集,因为历经的年头不少,甲衣上有些地方的颜色要格外深,不知是穿久了生出的铁锈,还是因着战况过于激烈...而擦拭不掉的浓重血迹。 这个想法,让无忧悚然一惊。 她刚忙晃了晃脑袋。等那人刚一推门,她就站起身迎上前去,道,“你回来了?” ... ... 桓崇一怔。 女郎从头到脚穿戴齐全,乌发高高地梳起,脸上虽不施脂粉,但那唇瓣上却是点了一层淡淡的丹朱。 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起来模样镇定,可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黑漆漆的瞳子在眼眶里些微的颤,终难掩心中的紧张与不安。 这眼神,好像一只小鹿似的...桓崇只觉得若是再被她这么盯着瞧,自己恐怕就要走不动路了。 于是,他别开眼,越过她去,道,“嗯,回来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褪去外袍,转而拿起一旁的铠下裙。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他停顿一下,回过身道,“吃饭了吗?” 无忧摇了摇头,她的一双秀目只盯着桓崇瞧。 待看清了他的手中的衣裳制式,无忧愣了一愣,突地诧异道,“这是...裙子?!” 桓崇正束着腰间的丝绦,听了无忧的问话,道,“这是铠下裙...也算裙子的一种。” 见无忧满脸好奇,他忽然将手中的丝绦向无忧的方向一递,“要不,你来帮我系裙带?” ... ... 无忧和她的阿父曹统一样,天性里就有着极其旺盛的求知欲。 她小步走到桓崇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带子,再向他瞧了眼,道,“...那我系了!” ...这还是一幅白色的素裙呢! 无忧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刚把腰间的丝绦扎好,却听桓崇道,“不行,紧些。” 她赶忙再用力勒了勒,“这下行了吗?” 桓崇却皱眉道,“不行,太松了,再紧些。” 这件铠下裙,是专门用来防止下铠坠落的,所以务必要系得紧些、再紧些。 见无忧不管怎么系,都生怕勒到他的腰似的。桓崇干脆捏过她那两只小手,将两根裙带用力一拉。直把那带子扎得都快勒进肉里,这才放手道,“腰带系好了。” 无忧呼了口气。却见这还没完,紧接着,桓崇将那两根衣带从肩上一缠,在身上牢牢打了个死结之后,他这才伸手去够那柞甲。 有了系裙带的经验,无忧也顾不上别的了。她赶忙跟着服侍,等桓崇把最后的那根革带紧紧扎束停当,她却觉得那套沉甸甸的柞甲像是压在自己身上似的,勒得她快不能呼吸了。 ...光是穿上一层甲衣就这般的折磨,遑论再上阵杀敌了。 桓崇走了几步,再活动下双臂。见一切妥当了,他这才去拿案上的宝剑。 柞甲很沉,穿上后,他的行动便没之前那么灵便了。桓崇的手指还未碰着剑身,无忧却是先他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提气,用双手把那柄剑捧了起来。 剑是凶器,桓崇的眼光一闪,方要让无忧放下,却见女郎轻盈盈地转个身,便将那口剑捧到了自己的面前。 女郎虽柔弱,眼神里的坚定却不输男儿。 桓崇的面色也肃然起来,片刻后,却见那朱红色的小嘴一张,听她一字一句道,“郎君此行,武运昌隆。” 作者有话要说:  ...又锁章了,我要哭了!!! 第77章 从桓崇出征那日起, 陶家便冷清了下来。 能上战场的男人全部奔赴战场, 就连小陶将军也常驻军营, 不怎么归家了。可陶家的女人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后宅中的女眷们各个安分守己,只偶尔在小陶将军夫人的召集下,聚在一起绣绣花、念念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日子竟然比无忧在建康时还要自由。 但,此自由非彼自由。 无忧在家中等了近半个月,还未等到什么战报。她刚刚有些不宁,这时,恰好那一路跟随桓崇、运送笼箱的曹承适时归来。待确认了桓崇一行人顺利抵达襄阳、并立即着手开始布防之后, 无忧的心绪这才稍微安定了些。 ... ... 这一仗近在眉睫之内,却也不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更不知最终的战果会是如何。 而且, 陶侃的重病, 陶家后继无人的窘境, 桓崇和王恬的请缨, 王家的介入,以及桓崇那日对自己揭露出来的野心...一切的一切,无不预示着荆州、乃至晋廷未来将会出现的变迁。 无忧坐在窗前思量了半晌, 少倾后,她提笔研墨,写就了一封家书——既是为了避免双亲挂念, 也是为了预先和他们通口气。落笔后,她通读了一遍,左右想了想,又在末尾处加了两笔,这才满意。 无忧将那信纸吹了吹,待墨迹稍安,她方要让侍婢们把曹承唤来,忽听外面廊下陆续传来了几声问安。 无忧一怔,随后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却见在侍婢的通报声中,陶亿徐徐步进了屋中来,对她笑道,“无忧,在忙什么呢? ” ... ... “陶姊姊?!” 不等无忧站起身来,陶亿自然而然地就走上前去。她瞥了无忧身前的书案一眼,见那上面铺了几张写得满满的信纸,又歉然一笑,问道,“你在写信?我打扰你了吗?” 无忧摇摇头,赶忙把那信笺装了起来,“没有,没有,陶姊姊请坐。” 等陶亿坐下了,她道,“我只是想... 现在这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我怕阿母担心,所以就想给她去封信,让他们放心。” 陶亿点了点头,“是啊,虽然我相信此战一定会胜,可是我们这边的情况...还是应该让你的父母知情才好。”说着,她随即向窗外望去,却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无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见那方正是隔着不远的陶侃院落。 从初来那日之后,无忧便再没见过陶侃,她只听说陶侃每日里卧床休养的时间越来越长,病情似乎也是越来越重。此刻陶亿虽是宽慰自己让自己的双亲放心,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忧心卧病的陶侃呢?! 无忧抿了抿唇,小心道,“陶姊姊,陶公的情况,现在如何了?”顿了一顿,她又道,“许是怕打扰到陶公休养,那边的院子好像被设了禁制,我曾想过去探望他,但是...” 陶亿把目光调转过来,她的瞳心微微颤了颤,道,“我倒是每日都能打探到阿父那边的消息,可是...说实话,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阿父的面了。” “诶?” “是我阿兄命人做得...”陶亿说着,眼神暗了暗,“这次的战事、出兵、布阵、调遣...阿兄全都没对阿父透露半个字。你我这次,是因事才留在了武昌,若按往常,过了人日后,咱们便要往回赶了。阿兄不让我们出面,应是担心阿父见了我们,窥破其中关窍吧。” 无忧吃惊地张开了小嘴,她蹙了蹙眉,又本能地感到了不对。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桓崇临走时却什么都没有说?! 见无忧陷入思量,陶亿又开口道,“不过,无忧就放心好了。阿父的情况,现在还是很稳定的。而且,这一仗...一定会胜。” 说完,她眯起眼睛,对无忧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 ... 桓崇带了三千步卒,一路急行军,于武昌出发的第七日,终于抵达了襄阳。 他们行军的速度并不慢,可相比对面的石虎,却还是有些迟了。 此刻,桓崇坐在襄阳的州府之中,听着前方传来的线报,脸色不由地又黑了一重。 当年陶师收复回来的,只是一个经历战乱、百废待兴的襄阳。然近年来,随着中原日乱,三辅豪族纷纷流于樊沔、侨居汉水之侧,襄阳人口渐盛,固城经商,日趋兴旺,俨然有了赶超取代江陵之势。 而襄阳城天生距汉水而建,外加四面深挖壕沟,环城即引来汉水作天然的护城河,城南即是当年吴大帝之父——孙坚孙破虏殒命的岘山,而城东因为多是沙洲、滩涂,就算从汉水登陆作战,也是极其困难。 因此,说穿了,打从一开始,守襄阳的重点便不在襄阳。 此战真正的重点,却在于那北面一马平川的中原,南临宽广的汉水,与襄阳隔江而建而成犄角之势的樊城。 可是,现在他得到的消息,竟然是樊城已经被包围了?! 而且,就在他抵达这里的一天之前?! ... ... 桓崇略一沉吟,目光转而直指向坐在中央、愁眉不展的襄阳太守甘彬。 他起身行了一礼,道,“甘太守,还请您据实把现在的情况知会于我...”桓崇说到此处,又向身旁的王恬瞧了一眼,道,“...我们。” “樊城现在的情况如何?守将,人马,粮草...各个方面,城内可还能撑住?” “以及,敌方的动态。”王恬神情亦是肃然,顺着桓崇的话茬问道。 甘彬道,“桓将军,王校尉,因为被围的时间只有一日,据我们今日收到的线报,内中各种暂且无忧。战事方起,我儿甘衡便已亲自前往樊城督战,樊城本有一万余兵将,再加上从襄阳拨去的一万余人,此时数目应是两万上下。至于粮草,虽是三方被围,好在襄阳无忧,且汉江仍掌控在我们手中,粮道一途...” “报!” 甘彬尚未说完,就听堂外传令兵来报,“太守,那石虎派人来骚扰我们与樊城之间来往的船只了!” “糟糕!”甘彬叫了一声,拔腿便要向外跑。临赶到门边,他像猛然想起来似的,回头对桓崇和王恬道,“桓将军,王校尉,请随我来!” ... ... 第81节 甘彬引领他们去的地方,是襄阳北边、临着汉水一面的城墙之上。 毕竟临江,荆州水军实力不俗。几人来到城墙上之时,江面的胜负已然分明。只见约十数条的船只被荆州水军驱赶着,有一条船沉在了水中,另外的船见抵挡不过,趁乱放了几箭便逃窜回了上游。 荆州军主要是为了保证此段的河道安全,见敌人逃窜了,他们便也不再追赶了,而是纷纷转了回来。 那边,甘彬和手下人做着进一步的指示。这边,桓崇凝视着眼前那道宽阔的江面,却是陷入了沉思。 见他默然不语,王恬和一旁的参军问过几句,上前一步,走到他身边,笃定道,“你要去守樊城。” 桓崇瞧他一眼,道,“自然。” 王恬向隔江的樊城望去,淡淡道,“我听那参军说,对面石虎派遣了八万步卒,二万骑兵,合计共十万余人围攻樊城。你刚刚也听到了,除去襄阳守城的一万人,再算上我们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最多能拨给樊城的也只有二万三千人。” “桓崇,你可想好了。你想守樊城,不啻于以卵击石。” ... ... 王恬的一番话,说得简单直白,直戳心肺。 桓崇听完,皱了皱眉,忽而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王恬,你领兵是属淮阴侯的?” 王恬一愣。 淮阴侯,乃是汉高祖刘邦钦点的“三杰”之一——韩信,其人一生战无不胜,乃是一代不世出的名将。 王恬有些纳罕,这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玉石的桓崇,今日怎会这般大方的恭维他?! 可等他脑筋一转,再想到韩信领兵一事,脸色又忽然难看起来。 昔年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载过一段故事,韩信在面对刘邦“你能带多少兵卒”的问题时,曾笑着回答说,他领兵,追求的是“多多益善。” 小陶将军的安排,莫说是桓崇不满,王恬在内心里也是很不乐意的。不说别的,当年他王恬镇守石头城,谁不尊他一声“王将军”,可这回分列主、副,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顶着“校尉”这个头衔,面对身为他上级的“桓崇将军”。 很好,他只是客观地提醒他实力的差距,这桓崇便拐着弯地笑他是没有千百倍大军就不敢上场的懦夫了?! 这边,王恬气得刚要反唇相讥。 那边,甘彬部署结束,回到他们二人面前,道,“桓将军,王校尉,刚才回报,那些敌船是石虎从临近的水贼那里调遣过来的。看来,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不通水性,所以和我们周边的水贼纷纷取得了联系,想要在水面上骚扰我们。这...” 桓崇道,“你做得很好。目前的压力都在樊城,襄阳这边,还要劳烦甘太守和荆州水师确保汉江水道的通衢。” 甘彬愣了下,道,“将军的意思是...” 桓崇点了点头,向对面望去,“既然他们派遣水师来刺探,看来也是想看看樊城和襄阳之间的联系了。” “白日目标太过明显,甘太守,麻烦你帮我调遣水师。今夜,我要带三千兵士一同过江。” 说着,他又看向了一侧的王恬,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道,“另要劳烦‘王校尉’,今夜和我一同走一趟樊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这一段的战争场面,我对着古地图查了两天的军事文献,现在已经快吐了... 明明写个爱情小说而已,为什么会被我写出了作报告、写论文的感觉...(哭唧唧)... 我发誓,下一本绝对不要这么虐自己了,下本要甜、要撒糖、要轻松、要谈恋爱,要不查文献orz... anyway,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这几天会试图加更,把拉下来的分量补回来! 感谢在2020-04-18 18:00:45~2020-04-21 01:5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尚未入春, 因而天气颇寒, 湿冷入骨。 方入了夜, 汉江水面便升起了弥漫的雾气。大雾锁江,朦朦胧胧的仿如纱帐一般, 不仅掩盖了粼粼的波光、皎洁的月色,更是掩盖了江心处那一连串横渡过去的船影。 午间时候,樊城方面就已经得知了增援将至的消息。待船只顺利入了水寨军营,桓崇刚从船上下来,便和率众亲迎的甘衡打了个照面。 “子昂!”只听一声欣喜的叫喊,对面那为首的将领便快步走了过来。 桓崇从来了襄阳起,便死死板着一张峻容。此刻乍见那人,却见他眼梢微弯, 竟是现出个真切的微笑,“公平兄!” 甘衡字公平,他的年纪比周光还要略大一些。同桓崇一样, 甘衡也是由陶侃一手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他做事细心、体恤下属, 曾在桓崇初来军中之时为他帮衬不少。两人一开始的身份是上下级, 可是到后来, 便是亲如兄弟手足了。 在当年收服襄阳后,陶侃因看中甘衡行事稳妥,便把他留在了这处北方防线上, 专门负责防守襄阳、樊城。 ... ... 一别数年,两人再见,当下虽是处于战事将起的敏感时刻, 重逢之喜却是丝毫不减。 只见甘衡亲昵地拍了拍桓崇的肩膀,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热切地寒暄几句后,桓崇一面应答,一面把稍落后一步的王恬介绍给他。 简短的介绍完毕,桓崇便直切主题,发问道,“公平兄,白日里我已经从甘太守那里听说了一些大概,但毕竟消息仍有滞后。樊城现下如何,还请兄示下。” 谈及战事,甘衡的面色一改方才的轻松。他向旁的副官交待几句,便引着二人从水寨来到步军军营。等回了中军大帐,他指着面前悬挂起来的地图道,“樊城除了背靠汉水,余下三面皆是平川坦途。石虎大军围城之前,我察觉动向,在四野各处又临时设了不少营寨。” 说到这里,甘衡叹了口气,“可是寡不敌众,目前北方的四座营寨中有三座尽皆被摧毁,东西几座亦有损伤。幸而北方开凿的石头堡垒犹存,尚可抵挡一阵。即便如此,依照现在我方的兵力,也只能小股骚扰,遇上对面的主力便只好规避了。” 王恬对着那地图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将军可知对面主将是何人?” “是被那石虎封为‘秦公’的三子,石韬。”甘衡道。 石韬虽为石虎三子,却一手掌握着军权,是石虎麾下头一号不容小觑的人物。这次既然连他都亲自出马了,看来对面对襄阳和樊城是势在必得了。 ... ... 元日刚过,喜气还未散尽,对面居然就聚集了十万人马压境。 面对这种压倒性的战局,甘衡纵是面上不显,他的内心也是日渐焦虑。 ...若是陶师在就好了! 甘衡心中想着,他瞧了瞧对面那无话的二人,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带了一丝期盼道,“...子昂,你们来的时候,陶师有没有带过什么话?” ...陶侃还能起身么? 王恬听了他的问话,心下纳罕。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从建康来的外人,自己就算知道,却也不好直说。于是他调转目光,跟着向身边的桓崇望去。 桓崇原本老僧入定似的对着那张地图。听到甘衡的问话,他视线一滞,忽而转过头来,认真道,“公平兄...如今这一战,便要靠着我们自己了。” 甘衡眼光一暗,却听桓崇道,“樊城本就易攻难守,就算目下向武昌求援,为时也晚了。不过,也好在兄先前在城外设得这些营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以至于目前石韬的大军尚未完成合围...” “子昂,你的意思是...?!”甘衡一怔,忽然捕捉到了他话里那层未尽的意思。 桓崇点点头,道,“我们唯一的机会,便只有在他们合围前的这段时间率先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会亲自带兵冲散石韬的防线,届时便要劳烦你们二位分别留守城中、营中,注意防范。” “如此这般,方能折其锋芒,以励军心,进而守住樊城。” ... ... 王恬呆了一呆。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兵士一可当百也。 桓崇这计策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就是在拿命做赌! 二万对十万,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就像他自己说的,樊城本来就是个难守的地方,就算守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大不了最后把人全部撤回到襄阳,把军士的损失减到最小,外加荆州水师还控制着汉江的水路...襄阳若真要守,石虎就算拿下樊城,也对襄阳毫无办法。 ...结果这人口中的“守樊城”,就是干脆提出个自杀计划?! ...他难道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 一室沉寂中,王恬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涩涩地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对策?!” ...这太疯狂了,简直和那破釜沉舟的楚霸王没什么区别! 可问题在于,他是桓崇,不是楚霸王。 桓崇没有说话,他甚至对王恬连理都没有理。 他只是一脸坚定地望向甘衡。 见此,王恬顿了顿,视线再看向了旁边没出声的甘衡,犹疑地征询道,“此计确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稳妥...将军以为...?” 不想,那甘衡略思量一番,再对上桓崇的目光后,他沉着道,“...我明白了。” ... ... 陶侃带出的手下,清一色都是行动派。 既然王恬也说了“此计确有一定道理”,桓崇和甘衡便只当他同意了。他们二人当夜便从军营里募集了整一千名敢于冲阵、不畏牺牲的精锐,而后大营里烹羊宰牛,好叫将士们吃饱喝足后,明日鼓起全身的力气,到战场上拼命。 王恬虽然一向好风雅,却也履行了身为副将的职责,参加了这场军营宴会。 未来荆州之前,他只是耳闻荆州军势的雄壮。今次在宴会上亲眼目睹之后,他才发觉了荆人与吴人的差别。 甘衡、桓崇轮流做了简短的发言,随后再没有更多的说教。大块的烹肉端上食案,众人吃得吃,笑得笑,现场气氛之热烈,甚至让王恬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些人不是去赶赴一场必死的战斗,而是在参加一场庆功宴。 直到夜半,这场宴会方才结束。散会后,众皆趁机稍稍休息几个时辰,便等待明日一早的大战了。 ... ... 东方的天空才刚刚破晓,大营里拉长出阵的号角声便响起了。 王恬急忙整理好衣装出了营帐,等到营地的时候,却见那点出的一千人马已经排成了有秩的队列。昨夜众人虽是睡得很晚,但现在看来,他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此刻,众人聚精会神,都在凝神听着前方桓崇的喊话。 王恬上前,站到了甘衡身边。 桓崇的讲演,的确很是鼓动人心,可是对王恬而言,他一到了近前,全部的注意力便被桓崇握在手中的那柄武器吸引了。 一般的马槊,长度也不过一丈八。可桓崇手中的这一把,目测至少有二丈长。 况且,这不是柄普通的马槊,而是一柄极考验胆力和武艺的双刃矛。 双刃矛,顾名思义,一只矛上分头尾双刃。 这种兵器,比一般的长柄武器更重、威力更大、也更难驾驭。若是手法不熟练,或是力气不够强,在运用时便会非常容易伤到自己。 ...原来,宝剑不过是平日里的摆设,桓崇真正的武器其实是这柄矛?! 一时之间,王恬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曾轻蔑地以为,桓崇不过是那个和他比过骑射,最终侥幸胜了的军汉而已。所以他这次的主动请缨,虽有为王家利益的考量,却也不乏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服。 ...他是琅琊王家的二郎,是王家下一任的家主,他如何能屈居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之下?! 第82节 可是,就在这时,直到他仰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桓崇的这刻,他突然意识到,桓崇和他是不一样...这个人天生就是属于军营、属于战场的! 然后,他瞧见桓崇嘴巴开合,最后向自己和甘衡吩咐了什么。他仅凭本能地颔首,只见军营的大门一开,那人将马鞭一抽,随后只听马蹄声隆隆,飞沙扬在空中,却又飘飘悠悠地荡下,才没一会儿功夫,这一千余骑便在地平线的那方消失了踪影。 ...迎接他们的,不过是死亡而已。 可他怎么就觉得,他们最终会取得胜利呢?! 王恬定在原地,他向着桓崇消失的方向望去,竟是出了神。 ... ... 旌旗残破,血流成河。 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寒而栗。 这是一处战场。死去的兵士,死去的马匹,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堆叠在一起。 这一地的血腥和狼藉,似乎在向她昭示着之前的那一仗究竟有多惨烈。 她在这里仔细寻觅了半晌。过了一支倒下的旗杆,再向前走了几步,忽而有一角熟悉的白披风入了她的眼帘。 说是白披风,其实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锈色,能辨认出来,也全是因为那上面的花纹眼熟而已。 无忧下意识地便走到了被这血色披风裹着的尸体旁。 那个人,背对着她,所以她能清楚得看到他心口上开着的那个大洞。 那一瞬间,无忧的心口上也像破了个洞似的,冷得直往里灌风。 然后,当她咬着牙、抖着手,把他翻到正面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所不同者,却是他苍白的脸肤上沾满了血污。 他睁着眼睛,已然浑浊的黑眸里根本找不出她的身影。 他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那样子,仿佛他正在对自己说,“无忧,再见了...” 无忧的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下来了。 她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猛地睁眼,却见武昌家中那熟悉的窗子外,天色暗淡,将明未明。 第79章 出南阳, 过新野, 逼樊城, 这一路来,石韬的大军快如闪电, 势如破竹。他们迎头直上,把晋军打了个措不及防。 此刻,石韬的中军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不远处的北郊。 昨日是石韬本部传达命令、发动合围的第一天。毕竟号称十万之数,逐批合流起来,光是瞧着这乌压压的一干人众,气势上便显出了惊人的恢弘。 本就数目众多,士气又正是高涨, 石韬部仅仅用了一个白日,便连拔了晋兵于北郊分设的三营,大大地长了一回威风。眼看着出师即告捷, 樊城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石韬喜气洋洋, 于当晚在中军大营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酒宴, 以此来慰劳手下。 将帅们饮酒吃肉,普通兵众虽没有这般的待遇,但他们闻着中军帐里传出的肉香、酒香, 口涎垂流之际,却也是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正因如此,当桓崇率领千人众冲杀过来的时候, 石韬部的军士们犹然沉迷于昨夜的美梦之中,未曾醒来。 ... ... 如东方天际的那抹朝阳划破茫茫黑夜一般,桓崇的部众深入敌营,很快就在石韬的包围圈上撕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战马嘶鸣,金戈交错,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石韬的部众们还未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大批乌泱泱的荆州铁骑径直捣向了自家大营。 这支奇兵人强马壮,悍不畏死,他们有的持大槌,有的执长槊,借着冲来时不减的马势,轻易便把自家用来抵挡的盾牌铠甲凿了个穿。 而其中最为显眼的,是打头来那系了一条白色披挂的将领。只见那将领一马当先,勇猛无敌,手中一柄巨大的双刃矛左右击刺,只要有人稍近了他的身前阻挡,便被砍瓜切菜似地斩去了首级。 ...这怎么可能?! 那樊城外围的守军不是昨日才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整了旗鼓,甚至...还能反攻回来?! 石韬部众惊惶失措,一时间人人皆是抱头鼠窜,不敢迎其锋芒。 喊杀之中,却听那白袍将领高声道,“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 ... ... 此时,石韬的营寨里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部卒们跑得跑,逃得逃,少数几个不怕死的部将出来迎战,却是无一例外,全都做了桓崇的矛下亡魂。 荆州军攻势凶猛,竟是不多时便杀到了营区中央,石韬军的那面帅旗之下。 石韬昨夜亦是饮了酒,睡得迟,起身便也迟了。桓崇来袭营时,他才猝然惊醒。待手忙脚乱地穿上披挂,荆州军已经攻到了中军营外不远,石韬连头上的兜鍪都来不及戴上,就被身边的护卫们拥着上马,向后方逃窜而去。 不多时,耳听着那“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的呐喊声在身后响起,石韬更是吓得伏在马上,一迭地死命抽着马鞭,连头都不敢回。 ...这个桓崇,莫不是当年攻下襄阳的那个悍勇小将?! 另外...难道陶侃那老匹夫还没死?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迅速地从武昌调遣了后援?! 石韬一面打马,一面在心底为自己的轻敌而懊恼不迭,却听那桓崇的呐喊声如影随形,似是跟定了他不放。石韬为了逃命,也顾不上面子还是里子,狼狈还是不狼狈了,他赶忙向旁边那执旗的手下道,“快、快!快把帅旗放下!” 这时,又听身边有人道,“秦公,他们冲势惊人,但人马似乎不多。” 石韬听后大喜,“我先暂避。你们快把人马重新聚拢,把他们围困其中,一个都别放过。” 说着,他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一个丢盔弃甲之仇...今日,我必要拿这桓崇和他的手下的项上人头祭旗!” ... ... 桓崇与石韬从未打过照面,因为并不相识,杀来的这一路,他全是凭着那面帅旗认人。 此刻,那旗帜突地没了踪影,桓崇一滞,心知有异。他正要带人后撤,却见石韬的军士们调转方向,向他们重重包围过来。 此战原只为奇袭,追杀主将只是添头,知道时机已失,桓崇立刻集结人手,组织后撤。只见双刃矛每一下起落,势必要在空中溅起一道血迹,左冲右突之间,他硬是在敌兵中开出了一条血路,“走!” 桓崇勇武,所向披靡,石韬部众不敢阻拦,但遇上了队伍末尾的荆州军,他们可是毫不手软。 前方,桓崇率众刚刚突破重围,石韬部就趁着空隙,从中切断了逃生路线,把后方剩下的三百余人再度锁死在包围圈中。 余下的荆州军群龙无首,他们再是勇猛,此刻面对着倍于己方的敌军,亦是不免心有怯意。望着进逼的敌军,也不知何人,忽然对着桓崇离去的那方高声喊道,“将军欲舍弃我等乎?!” 一人喊,百人喊,三百余人齐声呼喊,声声震天,直入了先头部队的耳中。 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募集的敢死之士,能突出重围、活着回来,就已然算是万幸了,可同袍的呼救声就在耳边,他们如何能这样一走了之?! 桓崇身边的副将回过头去,面上露出了悲意,他迟疑道,“将军...” 却见桓崇抚了抚马颈,接着他猛地调过头去,马鞭一挥,便驰骑当先,冲向了身后的包围圈,“都随我来!” ... ... “县主,王家夫人来了!” “陶姊姊吗?快请进。”无忧放下手中的筷箸,就见陶亿笑盈盈地进了屋中来。 现下已过了午时,无忧面前却仍放着一张食案。陶亿上前一瞧,却见盘中整齐地码了蒸好的鱼糕,鱼糕色洁如膏脂,上面还点缀有松脆的葵菜和鲜美的菌菇,望之即使人食指大动。 陶亿顿了顿,笑道,“这鱼糕做得好香啊。不过,无忧的午饭怎地用得这般迟?” 无忧摇摇头,“不是午饭。是周夫人方才过府来,托人把这个送给了我。” 周夫人,即是周光的妻子红药了。 陶亿沉吟道,“这也难怪。阿崇和显明一向交好,现下阿崇不在,前方军报又是未知。他们想到你孤单一人,送吃食过来,也是一片心意。” 无忧点了点头,思绪却飘远了。 ...不知为什么,红药似乎一径避着她似的。这二三回,她每次都是托人把吃食送来,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显过身。 不如,下次干脆直接把她请过府中好了! ... ... 无忧把筷箸放在一旁,让侍婢们把这盘鱼糕收了下去。 她狡黠一笑,道,“别光说别人,陶姊姊这回来,有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心意’啊?” 陶亿一怔,随后笑着点了点她的小嘴,道,“可莫忘了,我在这府里也是孤单一人,与无忧同病相怜呢!” “不过,我这回倒是真有些事情,是要向女郎求教的。” 说着,她从广袖里取出了一管笛子,道,“上回咱们可说好了,曹女郎家学渊源,识文通音。我把这笛子翻了出来,你可要好好帮我听听。若能指点一二,那我便是受益无穷了。” 无忧笑道,“我可不是阿父,‘受益无穷’四个字可担不起,但闻乐如闻人,我确是真心想听听陶姊姊的笛曲!” 陶亿的笑容更深了,她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走了一圈,却又摇了摇头,“阿崇的房间还是太过逼仄,咱们还是到院中去吹吧。” 在外吹笛,风雅是够风雅了,就算今日阳光明媚,可毕竟还是一月的时间,冬日里在外面站着都嫌冷,遑论吹笛?! 无忧只当她是受了王恬的影响,但见陶亿兴致勃勃,她又不好去直接说个“不”字,没奈何,只好道,“好吧,可若是一会儿冷了,咱们须得尽快回屋才是。” 陶亿一笑,道,“...自然。” ... ... 未闻声,先看人。 陶亿站在院落中心、最开阔的那处,她熟练地将笛子橫在唇边,左右手分开按住笛孔。光瞧这架势,便是让人心生赞叹。 无忧笑道,“陶姊姊,开始吧!” 陶亿点了点头,她向碧蓝的天空望去,任微风拂过自己的衣带。而后,她身影微侧,气息猛地向笛子里一灌,第一声出来,就尖利得差点把周围的几人的耳朵震聋。 见无忧蹙起眉来,陶亿赶忙停下,对她歉然一笑,道,“许久未练,手生得很,让我重新试试。” 说着,她重新贴到了笛孔那里,气息一鼓,再起一曲。 相比第一次,这回的起调确实和缓许多,可不知是笛子不好,还是陶亿的气息不顺,整支曲子虽是流畅地吹了出来,可那音调依旧高得能震死人,更不要提那转调时急促的变音了,笛音又劈又刺耳,难听得就连陶亿的侍女们都现出了怪异的面色。 可无忧却一言不发,她盯着全神贯注的陶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褪了下去。 一曲吹毕,她对上陶亿望来的双眼,片刻后,忽而低声道,“陶姊姊,你是故意的!” 陶亿的瞳心湛了湛,她一言不发,目光却是从无忧脸上掠过,向院门那处望去,只见门外几个人影匆匆而过,却是陶侃院中的几名内侍往前厅的方向赶去了。 第80章 陶亿的母亲, 在她年幼时就病逝了。 第83节 那时王家引发的王敦之乱才刚刚平息, 江左安宁, 荆州稳定,陶侃便专心安驻于武昌, 处理州府事务,休养生息。有富余的时间,他刚好在家陪伴自己唯一的幼女。 但,陪女儿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难上加难的差事。 多年来投身军营、在外奔走,陶侃性子肃整,气度威严, 何况他久不归家,陶亿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更是无所适从得很。 所以, 父女两人的头一回相处, 陶侃就碰了个钉子——无论他说什么, 陶亿对他都是不理不睬。 而且, 他陶家的小女娘和一般的稚童不同。陶亿又倔又硬气,她不哭、不闹,可偏偏就是不理睬他。整整一个下午, 她就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的榻上玩她的小布偶,只时不时地偷偷朝他瞄去两眼。 陶侃自己也是个大忙人,他又一向惜时如金, 没有片刻的安闲。既然哄女儿不成,陶侃便也索性坐在一旁批复起了公文。 一连三天,父女俩面对着面,宛如两只锯嘴葫芦一般。就算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两人却是各做各的,互不搅扰。 三天时间就这么过去,陶侃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着急起来。阿忆是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是老妻留下的唯一一块心头肉,总不能一直这样,任父女之间的感情淡漠下去。他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便是通过教女儿吹笛,进而拉近和女儿的距离。 曲乐乃风雅之事。陶侃出身贫寒、望非世族,他所懂得的,也不过是军营中高亢嘹亮的军哨罢了,和真正高门名士的玉笛清音要差得多的多。 纵是如此,陶亿第一次听到那短笛的音色之时,还是着了迷。 军哨化用到短笛里,曲调高昂,节奏活泼,转调轻快之处仿如外面的鸟鸣...几乎就在一瞬间,陶亿便爱上了父亲手中的那柄笛子。 而后,这笛子一吹,便是十数年。 ... ... 在外面站得久了,寒风吹过,身上便是一阵阵的发冷。 陶亿的面色,却是平静如水。 无忧的视线在她的脸上稍稍凝滞了片刻后,道,“陶姊姊,你那笛音乍一听来,只让人觉得呕哑嘲哳、很是刺耳。可若是能耐着性子,将整支曲子听下来,便会发觉,在每每吹破音调之前,你的呼吸声都会变得格外的明显。所以我推测...十处劈音的地方,其中至少九处是你调整气息、刻意为之。” 见陶亿默然不语,她继续道,“至于剩下的那一处回环转调...” “则是你在借机,把同属一类的几首曲目拼续到了一起。” “因为你的曲调从头到尾都是高扬尖利的,所以大家自然都只注意到你调子里不和谐的地方,反而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吹得原就不是同一首曲子。” 直到这时,陶亿的神色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微微瞠大了眼睛,道,“无忧,我真是小瞧你了。” 顿了顿后,她又轻声问道,“除了这些,你还发现了别的吗?” 无忧道,“我还发现,这些曲目节奏简单,类似乡人的俚俗曲调,但无论如何改变,却总是离不开其中那一道简短的、类似军营号角的旋律。因此,我在想...这些曲子,其实是一个人即兴完成得。” 说着,她隐晦地向陶侃的院子望了去,道,“...这人的经历定是与军营有关,而且,他吹笛的技法并不如何高明。” “陶姊姊,你觉得...无忧说得对吗?!” ... ... 二人对峙,气氛微僵。 无忧目光澄亮,里面含不进一粒沙子。 陶亿微微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院门那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媪妇,她一见院中立着的陶亿,忙赶到她的身前,急声道,“女郎,君侯急着召你过去!” 无忧一怔,望去陶亿的眼神更形复杂。 ...不是说陶侃一直在昏睡吗?他居然就这样被陶亿唤醒了?! 陶亿点点头,她瞧了对面的无忧一眼,对那媪妇道,“你先去吧。我交待几句,这就过去。” 那媪妇似乎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紧张,她应了一声,忙又垂首退了下去。 把无干之人打发了,陶亿这才轻轻摸了摸手中的竹笛,缓缓道,“无忧,你很聪明。但,其实还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 她径直往陶侃院落的方向望去,露出怀念的神色,“如你所言,家父吹笛的技法的确不如何。小时候他哄我时,吹得曲子就是这样,不连贯,不柔滑,也...并不好听。” 说到这里,陶亿眉眼垂下,却是笑了出来,“可是,我偏偏就喜欢吹笛子的他。他本是个极严肃的人,可每次一执起竹笛,面上的神情都会温柔许多。”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所以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陶公?!”无忧喃喃,却又摇了摇头,诧异道,“这笛曲难道就是你们父女之间的暗号?!你一吹笛子,就能...把陶公唤醒?!” 陶亿失笑,“刚夸你聪明,怎么这时又犯傻了?!” “我只是事先从大嫂那里打探地清楚了些,近来家父的确昏睡的时间渐长,但每日的午后,他都是清醒的。” “阿崇的院子,在家父院落的西边,也是距离那里最近的地方。冬日正刮西北风,若要向家父传声,唯有此处最是便利...”陶亿说着,慢慢向着无忧的方向走了过去,待两人擦肩而过时,只听她低声道,“至于...欺骗了你,我只能说抱歉。” 陶亿的声音轻飘飘的,连尾音都被那拂来的寒风给吞了下去。 无忧愣了愣,她忽然转过身去,向渐行渐远的陶亿大声道,“我不明白!...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若有什么事情真要求见,光明正大便是,可你为什么偏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伎俩?!” 说到最后,无忧停了一下,把自己最后想说的那句也咽回进了喉咙里。 ...陶姊姊...你又为什么,要在我把你当成朋友后,再利用于我?!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陶亿的背影停在了原地,“...但若是再有一回,我还会这样做。”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而且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你说什么?!” 陶亿淡淡道,“无忧,我自己的阿兄到底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清楚的。” “若是没有王家的密报,我根本就不知道前线战事竟会是这般严重——石韬率十万大军围攻樊城,战事吃紧,樊城亟待救援!可这件事,却被阿兄压了下来,莫说武昌的百姓,就是陶府中的你我,也是一无所知。” “荆州是家父的心血,遇上了这样严重的情况,我如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阿兄隔离开来?对眼前的危机一无所知?!” 听到身后的无忧沉默了,陶亿顿了顿,又道,“无忧,我就算你不赞同我的做法...可是为了你的丈夫,为了阿崇,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吗?!” ... ... 桓崇率众,再入敌阵。 这回没等他喊名号,对面的石韬部众一见他身后那袭染血的白披风,便是丧胆而逃。他们一面退避,一面纷纷嚷嚷道,“桓崇来了,桓崇来了!” 刚围起来的包围圈,就这般土崩瓦解了,桓崇也趁机同那余下的三百人众汇合起来。 机不可失,既已脱困,桓崇忙高呼口令,他将手中的马鞭一挥,便欲率众还城。 就在这时,身边的副官突然厉声高叫了一句,“将军小心!” 敌阵中一支羽箭破空,直向桓崇的方向射了过来。 桓崇意识到了危险,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将双刃矛一挥,却还是晚了。 “将军!!” 只听“哧”得一声,桓崇一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然后就见淅淅沥沥的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这下惊变乍然,不光那副将吓得魂都要飞了出来,周围的荆州兵士们也晃了神,却见桓崇将额头上的鲜血抹去,高声道,“我无事,皮肉伤而已,莫要惊慌!” 说着,他向对面望去,竟发现不知何时,敌阵中重又竖起了石韬的帅旗。 原来那方才躲藏起来的石韬竟然又悄悄地从敌军中露了头。 ... ... 石韬此刻要多愤恨,有多愤恨。 ...他的十万大军,竟然不敌对面那区区的数百人!他方重整旗鼓,重新登场,入眼的却只有溃不成军,满场乱窜的己方兵将。恰好听说对面那穿白衣的是桓崇,此刻他也不思指挥了,他只想一箭把桓崇射死,以报大仇。 石韬是羯族人,最善骑射。刚才一支冷箭过去,他抱着百分百的把握,使出十成十的力气,为的就是要把桓崇击杀落马。 只不料这挟风一箭竟被桓崇躲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战场那端的那名白衣将领,浴血的身姿气势如虹,隔着人众便向他这方遥遥望来。 纵然看不清那人的五官,那人的目光却犹如实质,闪电一般地锁定了他不放。 石韬不由地打了个寒碜,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手下们都这般畏惧了。 慌忙之中,他拍马嚷道,“撤,快撤!” 随后,不等桓崇等人先归城,石韬部竟是先跟在他们的主将身后溃散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桓崇:破相了...媳妇还会要我吗?! 第81章 日旦而出, 日中而归。 桓崇仅仅依靠着千人部众, 不畏生死, 登锋陷阵,便将不可一世的石韬部打得丢盔弃甲, 落荒而逃。 若说当年襄阳一战,桓崇成名于晋廷之内,那么,如今樊城这一战,桓崇的威名便是响彻江北。 一千对十万,首战即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大捷,不仅大大鼓舞了樊城守军的士气,更是成功安定了樊城百姓的民心。而对于对面的石韬部来说, 桓崇这个名字,也在短短的一朝,成了他们久久挥之不去的梦魇。 青出于蓝, 而胜于蓝。 论谋略, 论悍勇, 这个由陶侃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丝毫不比那个做老师的要差。 ... ... 同是师兄弟,捷报传来,甘衡拍案大喜, 并亲自出营相迎。 待见了桓崇一身血污,尤其额头上还多出了那一道明晃晃的血痕,甘衡大喜之后又是大惊。就算听桓崇解释说那只是表面上的一道皮肉伤, 他仍是放心不下。直到亲眼见着军医把那道伤口处置得当,甘衡这才罢休。 合围既破,樊城的危机在短时间内便算解除了。 于是,午后在甘衡的安排下,归营的千名战士数点完毕,就各自疗伤用饭,回营帐重新修整了。而桓崇用过饭、再简短地汇报商议一番后,也在甘衡的强压之下,回了自己的帐中休息。 毕竟是一场硬仗,在战场上拼杀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旦脱掉了甲胄、躺倒在行军床上,桓崇立刻就感到了疲惫。才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桓崇这时再出帐查看,却见西边的天际已然换上了一轮赤红的夕阳。 ...连苍茫的大地都被残阳铺上了一层血色,仿佛在呼应着白日里的那一场血腥大战。 桓崇向天边望了一会儿,回帐中整理衣物时,他视线一转,却是对着床头的那只大木箱出了神。 这箱子,还是无忧让曹家人一路给他抬过来的。此刻,里面的衣物已经被他尽数取出来了,那一包包摞成小山似的药材和食材却是一丁点儿也没动。 他是将军,整支大军短了谁的粮食,都不可能短了他的;一旦真的受了伤,军医们更是会拿出最好的伤药来为他医治。 ...他哪里需要她来费心为自己准备这些食材、药草?! 可是最后的那晚,她用亮晶晶的双眼瞧着自己,还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想她细心嘱咐,尤其,她还说这是她的心意,不劳军队费心,而是由曹家人出面相送...他那句临到嘴边的拒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 ... 心意...吗? 桓崇打开箱子,随手拿出一个小包来,在手上转了一转,却见那外面贴着得标签上用一笔秀气的小字写着“金疮之用”。 第84节 ...这还真是应景! 桓崇苦笑一声,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能被石虎委以这样的重任,那石韬也确是有两下子的,譬如,他放冷箭的水平就让自己望尘莫及。 那一发冷箭威力甚重,而且原本便是冲着他的眼睛来的。纵使被他一下勉强打偏,偏侧过头的时候,那箭头的余力还是贴着他的左眉尾,在额头和眼角拉出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疼是不大疼了,但留疤预计是在所难免了。 他可还记着,当年在蒋山上的时候,她曾经夸过自己生得好看来着。 虽然“好看”这个特性,对他这种时常要在外对阵的武人来说是弊大于利,但是...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个“生得好看”,他才有幸娶到了自家那顶尖的美人! ...不过,成婚以后,她对他的评价本来就已经跌入谷底了。这次又破了相,怕不会...往后,他在她的眼里会更加面目可憎了吧?! 桓崇将手里那包药材捏得死紧,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甚至想着想着,他的眉心处也皱起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 ... “子昂。” “子昂?!” 桓崇被耳边的呼声叫得一惊,猛一抬头,却见甘衡不知何时来了营帐内。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面色中透出了几许忧虑。 桓崇赶忙站起身来见礼,“公平兄怎么来了?快请坐!” 甘衡向他上下打量几眼,见他神色无恙,这才坐到对面,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伤口可好些了?” 桓崇笑道,“本来就是小伤口,兄不必挂怀。”说着,他把手中的药包放到一旁,问道,“兄可知,现下外面又是何种境况?” 甘衡爽朗道,“子昂一战之威,好生厉害!那石韬部的士气,想必一时片刻是恢复不过来了。下午军士们清理战场,顺利缴获了一批辎重。我便命人用这批辎重,把我们之前摧毁得那几座营寨重又修整起来。现下军中将士们充满干劲,樊城可守矣!” 桓崇微笑道,“如此,便好!” 然后,他顿了一顿,神情再度转肃,“此战虽胜,但我料石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石韬手握雄兵,我方后继无力,对面重整再犯只是时间问题。这些天内,我们务必要将城池和营寨修整加固。” 甘衡道,“我也是这般想,为了预防有变,我在东西两面也增加了布防。” 桓崇点点头,道,“另外,今日那一千人,也请公平兄帮忙好生照看着些。若有必要,我会再次突袭作战。” 甘衡愣了愣,待见了他笃定的面色,仍是首肯了。两人又交换了半晌意见,正事言毕,甘衡最后好奇道,“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刚才我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这般出神,连警惕都降低了?” 桓崇一怔,却是摇了摇头。他指着那一箱子的小包裹,少见地露出了些扭捏之态,连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微微胀红了些,“...是我家那...” “唉,临出行时,她给我拿了不少食材、药材。公平兄,我从来都是和军士们平起平做惯了的,不想独吞...所以,我刚才正想着,一会儿把这食材都拿去厨房,让厨子做一大锅肉羹,今日同我搏命的各位全都有份,一道同享。” “...哈?”甘衡颇有兴味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颏。 他拿起一包,仔细看了看外面那精心裹好的包装和贴好标签,停了一下,却道,“子昂,你真舍得吗?!” ... ... “陶夏,你太过逾越了!” “这荆州刺史,究竟是我做,还是你做?!” ...... 红药不愧是艺妓出身,此刻她粗着嗓音,双眉一挑,便把昨日里陶侃教训小陶将军的场景绘声绘色地再现了出来。 无忧吃惊地瞪大了眼,“陶公,那时真是这么说的?!” 红药将一颗头点得如捣蒜,“我也是听我家周郎君说得。陶公虽是在家静养,但他事先和小陶将军说好,每日里都要把州府里的事务文件呈送到他的病床前查阅。所以这回,也真的莫怪陶公动气。这么大的事情,小陶将军竟然一径压着,不让陶公知道,全让我们这些荆州的军人凭自己去扛...” 说着,她愤愤道,“县主,你说,做主将都的不按规矩办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无忧的目光微微地有些发直。 ...是啊,对面是十万大军,就是铁打铜铸的金人,也有法子被人削去脑袋,何况此刻守在前线、一身血肉之躯的桓崇呢?! ... ... 这次,红药是主动寻上门的。 之前,她的确故意躲着无忧。因为上次桓崇来寻时,红药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现,竟然给恩人造成了困扰。 因为担心再次伤害到恩人,红药对无忧便一直是躲着、避着。 见无忧恍然间又陷入了沉思,红药赶忙捂住嘴巴,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调转话题道,“县主也不用太过担心,周郎君昨日领了陶公的军令,连夜率六万人赶去襄阳了。而且我听说,那个襄阳最是易守难攻,桓校尉他们,定会安然无恙的。” 无忧微微地笑了一笑,思绪渐渐飘远了。 ...是呀,当年那季汉的关云长发动了襄樊之战,占有天时地利,却也没能攻下襄阳。 可是,如果桓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襄阳,而是在樊城呢?! 听着红药再三的保证,无忧眨眨眼睛,轻声道,“红药说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千难万险,总会过去。有周校尉相帮,这波危机定会顺利渡过的。” 红药甜甜一笑,又感慨道,“县主说得是。以为快死了,可实际上却又活过来,人生可不就是这般反复无常哩!” 说着,她掀开一旁的食篮盖子,道,“咱们不说这些丧气话啦。县主,你快尝尝,这是我用去年新收的桂花做得糕饼,你尝尝味道如何?” 面对满脸热情的红药,无忧真是拒绝不过,她用帕子执起一个来,咬了一口,只觉满口生香。她惊叹道,“红药,你的手艺真好!” 红药“嘿嘿”一笑,“县主喜欢?那可太好了!我从前还和周郎合计着,若是哪一天,他厌烦当兵了,我们俩就一道开个饭馆。我擅长料理,就负责做菜,他擅长和人打交道,就做掌柜,一内一外,不也是门不愁衣食的好生意么!” 无忧听她说着有趣,她在心中想象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若真有那一日,我却要做那第一个上门捧场的食客才好!” 两个女郎对坐而笑,无忧忽而又俏皮道,“你以前不都是避着我吗?今日怎么不止不躲,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红药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道,“...是陶娘子。今日一早,她亲自来了我家,说是让我把周郎支援前线的事情告诉你一声。” “是吗...”提到陶亿,无忧面上的笑容也浅浅地淡去了,“她还说什么了?” 红药小心地觊了她一眼,道,“陶娘子说,她不便同县主直说。她还说...把这件事告诉县主之后,县主的心情就会安稳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长得好看虽然没用,但是长得好看可以娶媳妇啊! 今天捋了遍大纲,我觉得我要加快节奏了...o((⊙﹏⊙))o 第82章 先声夺气, 颓势尽显, 大败后的石韬部一连向北撤出了二十余里。 即便军心不振, 但目前陶侃不在,荆州主力尚未来援, 石韬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仗着己方明显的兵力优势,重整军势,之后一连十数日,持续对樊城展开包围式的攻击。 然而,上至将官,下至步卒,军中众人斗志已失, 外加上甘衡陆续修复了外围的防守营地,这座原本易攻难守的樊城竟成了横亘在石韬部面前的一道天堑壁垒。 战,又攻不下;退, 又不甘心。 数日过后, 恼羞成怒的石韬在极度矛盾中得知了陶侃出面主事, 以及荆州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什么?陶侃露面了?!”石韬大惊, “派来多少人,可打探清楚了?” 一旁的参军道,“这消息是我们安插在武昌的探子发过来的, 绝对属实。听说陶侃出面的当晚,武昌方面派过来的人马就有六、七万之众...” ...还要再来六、七万?! 石韬一愣,五根手指缓缓收紧, 硬是把那历经艰辛才传到手中的简短战报用力捏做一团。 那参军是石韬府上的老人,走南闯北跟随他多年,是有志将自家的主子扶植上位的。见石韬犹疑,他赶忙伏倒在他身前拜道,“秦公明鉴!这十数日下来,我们每天都有人马辎重的折损。那桓崇勇猛过人,如今再加上这数万大军。莫说守城,樊城方面就是率兵反扑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石韬的面色顿时难看得如生吞了一只苍蝇,他方要开口叱喝,却见那参军俯身向前,声音又压地低了一些,“...况这一回,太子对秦公兵权一事,本来就耿耿于怀,到时不止大赵天王那里不好交代,连太子那里也会以此攻讦...秦公,再战无益,不若见好就收罢!” 能将兵十万,石韬就算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却也不是那种纯粹听不进人言的傻子。 他沉默半晌,将满嘴交错的犬牙咬得咯咯直响,最后终是沉沉叹了口气,道,“好,就如先生所言。传我命令,准备退兵。” ... ... “石韬要撤军了?!” 樊城大营内,桓崇、甘衡、王恬三人闻听军报,都是精神大振。 “石韬部军心涣散,十万大军,尾大不掉。这时候人数过多,反而会成为他们后撤的负累...”桓崇琢磨着,忽然起身道,“即是如此,那么事不宜迟。公平兄,我这便带人前去追击,好给这群羯人留个教训!” 樊城之围,纯是靠着桓崇的勇武才得以解开的,羯人也因此畏桓崇如虎。此回他亲自带人前去追击,定会再给敌方一记沉重的打击,可谓百利而无害。 甘衡短暂地思虑片刻,颔首道,“既如此,子昂点兵,自去即可。我知道你有分寸,只切记,穷寇莫追,莫将自己置于险地。” 桓崇点点头,他大步向外而去,一手刚掀开营门,突然听到王恬在身后将他喊住,“桓将军!” 桓、王二人立场不一,二人不合,有目共睹,不过,好在他们俩都是以大局为先的。王恬在这次的守城中,虽然没像桓崇这般大放异彩,但他协助甘衡修整城池,处理军中事务,条理分明,细致入微,确也可见其人能力不俗。 从来了这里,王恬就没有叫过苦、抗过令,这也不由地让桓崇对他另眼相看了些。 此刻,他如此罕见地叫住了自己... 桓崇回过身来,神情微讶,“王校尉,请说!” 却见对面的王恬十分有礼地拱手一拜,郑重道,“恬欲与将军一同出阵,未置可否?” ... ... 武将的能力,总是在一次次的大战中经受磨砺,才能得到提高的。 所以,面对王恬的请求,桓崇准了。 这次的奇袭部队,便由王恬率五百人作为别动,桓崇率一千人作为主力。按照计划,王恬部负责袭击石韬的长线后勤,劫掠粮草,而桓崇部便负责袭击帅旗所在的中军,重点打击。 这个计划全面而完美,可直到真正和石韬的部队碰上,桓崇才发觉了不妥。 与他率领的铁甲重骑不同,王恬部都是着革甲的轻骑。轻骑机动,更适合在外围扰乱敌军的节奏,可王恬部刚刚交战,许是见对方弃了辎重,只知逃跑,王恬竟带兵一路深入,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桓崇心中一惊,他赶忙率领大部突袭,追赶石韬的中军。等到深入了敌军内中,他这才发现,原来王恬部竟是不顾军令,而是先他们一步,与石韬最精锐的中军交起手来。 ... ... “秦公,不好了,那晋兵又杀过来了!” 石韬心头一震,他一面在前打马,一面问道,“谁?又是那桓崇吗?!” 那传令兵道,“不,不是!来将穿了一身红袍,看那旗号,上面却是写着一个‘王’字。” “王?!”石韬略一沉吟,勃然大怒,道,“管他‘王’什么,桓崇也便罢了,如今连个阿猫阿狗也敢来老子这儿来踩上一脚了?!” 这时,那一旁马上跟着的参军忽然道,“秦公,这王姓将领虽无名无姓,但他家世非同凡响,他是那琅琊王家现任家主王导的儿子,听说将来是会继承王家基业的。” 石韬一愣,又转怒为喜,“琅琊王家?就是那晋廷最显赫的王家?!” 第85节 那参军道,“正是。” 石韬捋了捋胡子,大手一挥,也不逃了,道,“弓箭手,就位!咱们让那琅琊王家的小子尝尝这一手箭阵!” 说罢,石韬亦是回马搭箭,在重重的人潮中锁定了那一身红袍的王恬。 ... ... 樊城之围,说来危机四伏,可王恬本人自从来了这里,便被桓崇安排在了大后方。 就算是防守阵容,甘衡也是很有默契地把他安置在了最末的樊城里,生怕他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家郎君接触到前线的血雨腥风。 所以,几乎要被呕死的王恬在这最后一战上,也是他这些天来真正意义上的一战上,杀红了眼睛。 他是王恬,是琅琊王家出来的郎君,是王敦的侄子,是王导的儿子。可为何人人都有机会杀除贼虏,而他却像个娘们儿似的,只能躲在最后一道防线的重重壁垒中,听着桓崇他们从前发来一份份的捷报?! ...只是劫掠后勤而已,有什么难度,又有什么意思?! 胡人罢了,连身为草莽的桓崇都可以轻易冲阵。他自幼学习文韬武略,就算没桓崇那般悍勇,又如何不能与石韬一战?! 于是,王恬在冲散石韬部的补给线后,竟是胆大得仗着轻骑的机动,直接斜插进了石韬的本部。 等桓崇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 ... 主力就是主力,就算是在后撤的途中,兵力的强度也和侧翼的杂兵不可同日比拟。 王恬刚入了敌阵,心中便打了个突。 骑射一道,本来就是胡人最在行的一项。对面的弓箭手来回游走,乱箭齐发,他手中却只有一柄长剑。 五百人众原就不多,此刻被敌军团团包围在阵地里,他们既要留心对面的骑兵,又要留心下面的步兵,还要留心不时飞来的流矢,而且他们身上的革甲也扛不住这样的打击,王恬左支右掇,长剑劈刺,脸上都溅起了一泓泓的血迹,却是如坠泥淖,难以为继。 ...这样下去,他们全军都会覆没的! 正在焦急间,王恬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骚动,而后周围的羯人纷纷退避,高声嚷道,“桓崇来了!桓崇来了!” 羯人退去,便开出了一条路来。王恬大喜,他集合部众,向后望去,却见桓崇一袭白袍,带着千余名甲士直冲入阵,向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桓崇的出现,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王恬心内大安,他忙举剑高呼,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喊道,“将军,这里!” ... ... 就是此时! 那王家的红袍小将竟然疏忽至此! 石韬手中按了许久的箭矢“嗖”得一声破空,直向王恬挺起的胸膛而去。 这一支冷箭,就在桓崇的眼皮底下袭来了。 桓崇面色丕变,他大吼一声,他马鞭急抽,快赶到王恬身边时,浑身气力一凝,手上的双刃矛一把挥了过去,刚好把那支冷箭打偏了方向。 可是,这一箭是由石韬亲射,就算打偏开去,力道仍是惊人。 王恬一愣,再意识过来的时候,却见桓崇左臂一抖,那一支长箭竟是斜插进了桓崇的上臂中去。 “将军,你没事吧?!”王恬急道。 箭是倒钩,桓崇向外一拉,便感到筋肉撕裂的痛。为了方便行动,他索性将箭尾截去,再抬起头来,眼底里升腾起了一鼓遏制不住的怒气。 “回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石韬一箭不中,又见桓崇部杀至面前。这回却是不用那参军提醒,他自己就慌忙道,“走,快走!你们务必要拦住桓崇,别让那厮靠过来!” 说罢,他拍拍马屁,一溜烟地带着先头部队逃窜了。 ... ... 樊城追击,又是大捷。再汇同之前解围的消息一并传扬开来,桓崇俨然成为了荆州人的英雄。 “县主,你听说了吗?!”和无忧混得熟了,红药便恢复了她平日里爽利的性子。 她叽叽喳喳地,一面从篮子里取出新做得糕饼,一面道,“桓校尉,不,桓将军这回,可以立了大功劳的!他不止把那石韬打得落花流水,听说呀,那些羯人现在一听到桓将军的大名,就怕得不得了呢!” 无忧一早便从府中的通报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此刻再听红药绘声绘影地说了一遍,她眼睛一眯,不自觉地便在脑海中想象出了桓崇在战场上一脸冷漠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忽而一笑,却是轻声道了一句,“他呀...” 声音将完未完,细弱游丝,尾音幽幽地散入空气中,勾得人心痒痒的。 女郎双目流光,提到那个“他”的时候,更是眼角微弯,露出盈盈的暖光,好比温润的暖玉。 ...郎情妾意,莫过如是了! 看着这样的无忧,红药自动自发地就脑补出来一场大戏,她忙顺着自己的思路安慰道,“县主别着急!陶公这里都是有规矩的,咱们这儿先是传来捷报,想来最晚再过半个月,桓将军他们便能归来武昌了!” 无忧无意识地“嗯嗯”两声,才反应过来似地道,“我...我哪里着急了?!” “县主...不着急吗?!”红药是个直肠子,她愣了一下,望着无忧的脸蛋,面色古怪,“县主,你...你的脸都红了...” “...诶?!”无忧呆了一呆,她用双手对着脸颊轻轻拍了几下,这才感到两侧那热烫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重见要下章才成了... 桓崇:(刀架在作者的脖子旁)我不想和那个王家的小子演对手戏,下章再见不着我媳妇...哼哼! 第83章 红药所言非虚。 战事结束,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 桓崇等人就从前线撤了回来, 于二月初抵达了武昌。 武将出阵,从来是生死难料、祸福未知。而对于武昌人而言, 从先吴大帝孙权开始,他们这座城池就不知见证了多少人的飞黄腾达,又目睹了多少人的马革裹尸。 然而,如今次樊城这般以少击众、战功显著的大捷,就算在见多识广的武昌人眼里,也算是罕见非常的一次胜仗了! 是故,英雄归来的消息刚一传开,武昌城内热闹得几乎要翻了天去。宵禁解除的一大早, 百姓们便自发地涌到了城门口,纷纷来迎。 大队的人马已经被安置在了城外的主营,桓崇、王恬, 以及前来接应的周光, 三名将领带了一队百人的护卫, 一路快马轻骑, 向城内而去。 刚进了城门,队伍的行进速度就放慢了。只见队伍最前的三人年纪轻轻,虽各自神态迥异, 却都是雄姿英发。而其中那个身穿白袍、不拘言笑的,不是桓崇,又是何人?! 陶侃深受武昌人爱戴, 陶家的将领也一向很有人气。此刻亲见了那以一当百的猛将,一干人众呼声连连,外加有大胆的女郎对着行伍里的军士们抛掷果蔬,随着队伍的行进,这里的气氛竟如滚水般沸腾开了! ... ... 干制蔬果往他们身上抛来的那刻,王恬的面上便显出了尴尬。 他有些不自在地向身侧瞧去,却见一旁的周光笑眯眯的,顺手接过了不知是谁扔来的一颗菘菜。而后,他竟然还把那棵菜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对着人群的方向挥了一挥。 王恬立时翻了个大白眼。 再注意到街道两旁欢欣鼓舞的男女老少,王恬心中的复杂之感一时间难以言说。 ...这里,终究不是他们王家过去所掌管得那个武昌了! 相比家世,这里的人更加崇尚可以安丨邦的武力。单看他们对陶家军的爱戴之情与痴迷程度,便不亚于建康人在街头见了他们琅琊王家的年轻俊郎君。 王恬对着狂热的人潮瞧了片刻,视线再转,却是落在了先他们一头的桓崇背影上。 桓崇在马上的坐姿很稳、很挺,他的右臂蜷着,显是在牵马绳,而他的左臂便自然垂落在一旁,任谁都看不出那条手臂上的伤处至今未愈。 ... ... 最后那日的混战,王恬记忆犹新。 他莽撞地闯入了对面中军,成功地激怒了石韬,使得那羯人首领在盛怒之下起了杀心。所以,就算处在撤退的当口,石韬仍旧组织箭阵,亲手对他放来一支倒钩的冷箭。 倒钩箭,顾名思义,就是箭头上带着倒弯勾。这种箭,一旦戳进皮肉,若是直接顺着箭矢的方向拔除,反而会将周遭的筋肉全部撕扯掉,杀伤力尤甚。 ...危急时刻,若非桓崇及时来援,只怕他早就做了那箭下之鬼了。 王恬看了半晌,他微微抿了抿唇,姿态中头一回少了以往的睥睨。 ... ... 队伍顺着主道前进,不多时,三人转马,便进了武昌城正中的州府地界。 州府正门处,小陶将军等人已候在门口前来相迎。 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小陶将军的容色似是憔悴不少,但见了桓崇三人,他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一寒暄道,“君候现正在前厅里,请诸位随我来吧。” 听闻陶师此刻就在州府之中,桓崇顿时急了。 打从周光来援,桓崇得知陶侃再度出面的消息,他便再也放心不下了。 从建康归来的时候,他曾就陶侃的病况咨询过医师,得到的答案却是,陶师在之前就昏迷过一回,他的身体已是病入膏肓,只有多休养、少思虑,才能多延得一刻的生命! 明明离开得时候,他们一众的将领都是严格保密的,怎地后来还是被陶师发觉了?! 想到这里,桓崇不顾左手臂的伤口,他一个翻身下了马去,道,“多谢阿兄,我们这便过去!” ... ... 桓崇几个大步走进了前厅,方一看清了主位上的那人,他倒头便拜,道,“陶师!” 周光和王恬也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前厅,二人一见了陶侃,也是先后拜倒,分别道,“陶师!陶公!” 从患病以来,陶侃的身形便更显清瘦,但好在他的目光有神,今日的精神气色看来也是矍铄。他望着案下三人,微微一笑,向一旁的小陶将军示意,轻声道,“都起来吧。” 刚起身,桓崇便目露焦急之色,他道,“陶师,何以在此等候我们?!身体不好,便不要硬撑,还是...” 陶侃摆了摆手,“我虽已向陛下递了辞呈,但新的荆州刺史尚未任命,自当由我继续担当这份责任。” 他盯着桓崇额前那道显眼的伤疤,顿了顿,忽然道,“子昂,你在樊城的一战,胜而能惧,闻变不乱,兼之诱敌以谋,实展露出了大将之才!身为你的老师,于战术一途,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传授给你了的。” 由于生病的缘故,陶侃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但他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里都吐露出了笃定之意。 桓崇一怔,突地深深拜伏下去,“不,崇能有明日,全靠陶师的教导,我...我对陶师...” 陶侃口中发出了短促的一声,似是笑了。不待桓崇说完,他继而转向王恬道,“王郎君,这场战事,其实与你并无关系。全是我那不肖子的缘故,把你这个无干之人也给拖上了战场...” 王恬向那边的小陶将军望去,忙道,“陶公,这不怪小陶将军。是我自己请命,一定要去前线的。” 说着,他又瞥了桓崇一眼,垂首跪道,“另有一事,需得告知陶公...我在最后的突袭中,一时冲昏了头脑,违抗军令,致使手下五百人众死伤过半,也连累了...桓将军身受箭疮。” “此事,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请陶公责罚。” ... ... 王恬的话音才落,前厅内登时安静下来。 第86节 不等陶侃开口,桓崇和小陶将军对视一眼,二人竟是“噗通”两声,先后跪倒。 桓崇道,“陶师,王郎君有过,我亦有过。此事是我安排得不妥,我下达了委派王郎君的任务。因此,陶师若要罚他,必先罚我。” “桓将军此言差。”小陶将军道,“总理荆州事务的人,是我。王郎君之所以能上战场,也全是由我破例之故。王郎君举止失措,最应记在我的头上,与旁人无涉。” 下属犯错,两个上级竟然纷纷跳出来主动承揽责任。 王恬呆了一呆,显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方要再行辩解,却听陶侃语气转肃,“陶夏,子昂乃客将,此战有功而无责。你却不同,此战之前,你欺上调遣部队;此战之中,又是瞒下隐匿讯息。我对你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险些将我荆州置于险地。” “而今,为正军纪、明赏罚,我也只好把你身上目前的职务全部除去。你,心中可服?” 陶侃素来治下严格,赏罚分明...可,一切职务,全部除去?! ...这未免有些过重了罢?! 正厅内的诸人全部愣住了,其中周光的反应最快,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为小陶将军求情,“陶师!何必这般...?!陶师重病未愈,不得劳心伤神...小陶将军之所以会这样做,也是顺应了我们全体将官的心意,是为了陶师的身体、为了我们的荆州啊!” 小陶将军对着周光摇了摇头。 他对着主位上的陶侃慢慢跪下身去,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头上的武将头冠卸了下来,端正地放在了身前,深深一拜,道,“陶夏铸下大错。君候所言,夏无有不从。” “...阿兄!” 这下变故,就连桓崇也受不住了,他起身长跪,还待再劝,却听陶侃道,“如此最好,既是赏罚已定,结果如何,我稍后自当向建康方面报备。” ... ... 王恬的思路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虽说他和陶亿有着一层婚姻的关系,可王家和陶家在本质上还是相互对立的。 他这次之所以跟随陶亿来到武昌,也是有试探陶侃底细的意思。 如今,眼看着陶侃大限将至,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为了一个政敌儿子的“谬误”,而把自己陶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从荆州军中除了名?! 陶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陶公,我...!”王恬抿了抿唇,说起话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却听陶侃和蔼道,“王郎君,你非我荆州军中人。若是责罚一事,现下已由陶夏一并担下,无需再提。” “可是...” 陶侃道,“王郎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但,请你记得这一点,入我荆州军者,上至将官,下至走卒,无论何人,都做好了为这里流血牺牲的准备。” 说到此处,陶侃打量着王恬的神色,停了一下,道,“不过,倘若王郎君真的有心,要把今日之事,以及那些为了荆州而牺牲的士兵们记在心中...那么,郎君何不听听老夫的一个建议?” 王恬一怔,随即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陶公所言,恬必当铭记心中,不敢或忘。” 陶侃点点头,他意有所指似地扫了桓崇一眼,沉声道,“晋廷世家,林立繁多,但其中执牛耳者,实不出一掌之数也。” 王恬的后背僵了一僵,却听陶侃语气悠悠,“我荆州如何,王郎君此次远道而来,自是看在心中,记在心上。我荆州百姓,与建康百姓亦无不同;我荆州之心,与建康之心亦无二致...” “只盼,他日郎君继承家业后,荆扬之间莫要再起纷争。” 直言,逆耳,利落地戳人肺腑。 王恬已然呆了,他维持着拜伏的姿势,不敢置信地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入眼的却是那陶侃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恬淡姿态。 陶侃向案下几人环视一周,缓声道,“你们都是我晋廷的良将忠臣,一路跋涉,都辛苦了,现都先行回府休息吧。晚间城外大营照例设有庆功宴,但需切记,饮酒享乐,意不在醉,你们还都年轻,莫要贪杯伤了身体。” “尤其是阿崇,你有伤在身,这些天就暂且留在府中,好生静养。” ... ... 这一个月以来,无忧每日里多是阅览书籍,偶尔红药来了,再同她聊天解闷。因为一直没有出门,大多数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是让侍婢拣最简便的那种,随意扎束便成型了。 直到今日,无忧从建康一路带来的那面大铜镜,方才有了用武之地。 眉梢细细地点翠,唇上再淡淡晕开一抹丹朱。 镜中之人唇角含笑,眉目稍弯,眼睛里亮亮得,更是好似落了一捧天上的星子。 无忧对镜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灵蛇髻,她再起身转了一圈,只觉得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衣裙齐齐地旋飞展开,就像她胸膛里的一颗心,也早已飞出了这处陶家大宅一般。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就是桓崇要回来了而已,可是她的心中为什么会像装了一只雀子似的,鲜活的,扑腾扑腾的,怎么压也压不住?! ... ... “县主,你问我这个,我...我其实也不太懂啦...”红药一笑,脸上的颜色灿如云霞,竟真如她名字暗示的那般,成了一株摇曳生姿的红药了。 可对面坐着的无忧,望来的眼神虽然专注又清亮,同时却也透露出了一股迷茫与困惑。不知怎地,红药在那一刻,竟觉得这位生来便处处得天独厚、尊贵非常的县主,其实也不过同她一样,是个会为生活、为感情所烦恼的普通女郎罢了。 于是,红药遂大着胆子回忆道,“我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每日只是跟着姊姊们学跳舞。就是偶尔听到有些年长的姊姊谈论露骨的事情,也因为我的年纪太小,听得一知半解。后来,我辗转来到武昌,认识得第一个男人,便是周郎君了。被他要去的那天晚上我便想着,我是贱籍,就算什么也不会,我也要尽全力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伺候好了,让他不要将我随意发卖了去...” 说到这里,红药面上的红色更盛,她咬了咬唇,偷偷觊了无忧一眼,却发现对面的县主亦是脸色微红,一双眼睛里水润水润的。 见红药犹豫地停了下来,无忧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一整夜我都过得稀里糊涂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最后反倒变成他伺候我了。”红药说完,虽羞怯之姿不减,可她性子爽利,竟然“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所以,现在回头再想一想,当初我和周郎君能凑在一起的缘由,也都是糊里糊涂的。” 无忧笑道,“说白了,就是他...想找个女人成家,你想靠个男人立足。是吗?” 红药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到这里时显是动了真情,“县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我是真的感激周郎君能给我这么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我知道在这些兵士的眼里,我们这样的女子不过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妾室。可是,周郎君不仅不会强迫我,他后来甚至还给了我一个妻子的名分...” “县主,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可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有的时候我也会想,爱,也许就是一颗生在心里的花种子吧,一旦遇上了那个人,便好像春风化雨、沐浴朝阳似的,会慢慢长大,会开花,会结果哩!”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县主,我的这里,就好像在开着一朵花呢!” “是呀,花开了,就差果子没有结了!”无忧瞧她那满脸透出的春意,笑着打趣道。 “哎呀,县主!”红药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却是反问道,“那县主呢?” “桓郎君长得英俊,又是陶公手下的名将,他在武昌的女郎中可有人气啦!我听说,还有人给桓郎君编出了一首歌谣,叫什么‘桓郎一顾,心至乐兮。’县主的心上,是不是也生了一大片的鲜花呀?” ... ... 那日红药无意间的一语,却是突然间把她的思绪点醒了。 无忧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再往镜中一望,却见里面倒映出的美人面若桃李,色比朝霞,一颦一笑间仿佛含了一汪暖暖的春水。 ...也许,她也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讨厌桓崇?! 无忧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时却听到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再有几声男子的低语,无忧一怔,心跳没来由得便快了几分。 她扭过头去,却听“吱呀”一声响起,房门一开,那人一个大步便直接迈进了屋中来。 “桓崇,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全是剧情...且没写完... 以后换个切分方式,我努力一天按照两更的量来写,这样也能写得快一些,好争取开下一本! 嗯,要加油!(给自己打气) 第84章 话音刚落, 无忧就后悔了。 那句短短的“你回来了”, 一向都是她用来迎接桓崇的万用语。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费心思考, 可又要顾全身为妻子礼数的缘故,所以每每桓崇归了家, 她总要先笑着问上这么一句,以此来表示对他的关切。 而每当这时,桓崇也会或多或少地“哼”上一声,或是不咸不淡地应上一句“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无忧对他的回答是没什么特别期望的。 毕竟寒暄便是寒暄,问也好,答也好,总是脱不出那老一套的陈词滥调。另外, 她也从没指望过仅凭着这点虚情假意,就能让橫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彻底冰释前嫌。 但是,她以为这回是不一样的... 从来了武昌后, 境况似乎就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尤其是这回——桓崇不在, 她对自己的内心做了诸多考量。 就算感情上再不开窍, 无忧也能感觉得到桓崇对自己的喜欢。当然,他喜欢的究竟是她背后的家世,还是她的皮肉脸蛋, 这一点,可就让人搞不清楚了。 不过...喜欢也好,爱也好, 生活中哪儿能做到事事都分明?! 其实就像红药说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左不过是颗藏在心中、等待发芽的种子吧。 也许时机不对,也许纯属偶然,但无论如何,她和桓崇也算是磕磕绊绊地走到一处了。 种子想要开花,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 既然桓崇在离开前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善意。那么,至少这一次,在他为了家国安危、历经生死,最后平安回到武昌后,起码,也换她来展现一回善意。 ... ... 可是,天知道! 等到真正见面时,也不知怎的,素来坦率大方的无忧竟会突然紧张起来。 而紧张的后果,就是她不自觉地胡言乱语,譬如——这句最先脱口而出的平淡问候。 咄!无忧简直快被自己气死了! 桓崇这么个大活人都站到自己眼前了,她还在这儿睁着眼睛傻乎乎地问他回没回来,可不就等于说了句没用的废话吗?! 也难怪他直接愣在了原地,连里屋都不敢进了。 想必,他也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古怪吧... 屋子里的两人,一个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个坐在明亮的桌案前。此刻,他们俩竟是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收了声,徒留下满室的尴尬沉默。 周遭的氛围,仿佛刹那间又回到了一月的寒冬。 虽然窘迫,但无忧仍是鼓起勇气,她从案前站起身来,嘴唇软软地嚅了嚅,刚要想些说辞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冷场,却听那人突地开口道,“嗯,我回来了。” ... ... 桓崇只用了这么一句话,便把方才屋中的那道无形禁锢给打破了。 无忧抬头去瞧,却见那人微微侧着脸。他站在阴影里,身上的甲胄也是乌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不明的幽光。 而且,她一望过去,他便将视线调转开来。 那模样看起来...仿佛是,有些心虚?! 无忧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柔声道,“郎君一路辛苦。现下刚过午时,饭菜早已备好,郎君腹饿吗?不若先沐浴更衣,之后再用饭可好?” 桓崇无声地点了点头,补充道,“甚好。”说着,他又小心地觊了无忧一眼,语气里有些迟疑似的,道,“你...” 第87节 无忧心中的疑云渐渐放大了。 她知道他在外拼杀,很是辛苦,可这人怎么一回来就支支吾吾的,说话也好、态度也好,半点都不坦率?! 无忧将眼帘一垂,再掀开时,她的唇角微弯,脸上便自然地露出了一抹甜甜的微笑。随后,她向桓崇的方向走了几步,道,“郎君为何仍旧站在门口?今日究竟是怎地了?竟然这般见外?” 女郎莲步轻移,裙角轻盈,仿若翩跹。 不想,她还没凑上前,桓崇便生硬地别开脸去。 只见那人脚下绕了几步,与迎面而来的无忧擦肩而过。接着,他径直走到了床边的架子旁,还刻意地背过身去,一板一眼地整理起了自己身上的甲胄,低低道了一句,“...并无。” ... ... 所以...古怪得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桓崇的每下举动都做作得要命,他还总是将脸背转过去,故意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 这下...也由不得无忧会直接起疑心了! ... ... 男儿莫当兵,当兵误一生。 在建康的名士圈子里,永远是“为兵者至贱。”而这,也是为什么王导一直反对王恬学武投军的原因。 时下晋廷的军士,多是出身于战乱后南渡来投的流民,他们普遍好勇斗狠、粗蛮无理,且大多作风荒唐,私底下的生活更是□□不堪。上次红药也偶然说起过,就连在陶侃治下的荆州,行伍中也不乏出现过几个好私斗,好女色的兵痞。 ...“斗狠”先暂且放一边,但是无忧知道,“女色”向来是男子跨不过去的一道门槛。 嗯...就连阿父那般自持的郎君,遇上阿母也只能乖乖认栽,那他桓崇又有什么例外的?! 无忧盯着桓崇的背影,越想越觉得靠谱。 另外,说来这事...无忧忽然想起出嫁那时,阿母怕她受苦,曾为她准备了一干协助侍寝的女郎。后来,因为她和桓崇交恶,那人一气之下跑去了军营,将近一年都没回家,此事也便就此作了罢。 ...桓崇虽是没有妾室,但他既然在家里时都能对她上下其手了,这说明他也是个有情有欲的普通男人。 至于这样的男人,独自出到外面去时又会是什么样...她还真不报什么太好的期待。 所以,桓崇这回之所以会这么心虚...难道,是因为他在私下里曾和哪名女郎有了云雨之情?或者,他正在琢磨着说辞,想要让自己同意为他纳妾?! 无忧越想越惊悚,越想越不高兴,甚至连向桓崇望去的眼光里也带了些愤慨。 ...只一件事,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头脑中的思绪已经远到没边了。 ... ...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还是选择不要原谅这人好了! 因着两人的静默,屋中的气氛又开始沉闷起来。此刻唯一的动静,便是桓崇脱去身上甲胄时发出的声响。 除革带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生硬的态度。桓崇顿了顿,微微侧首似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在家中过得还好吗?” 见他停了下来,无忧道,“家中不愁吃穿,我过得很好,郎君大可放心。” 桓崇点了点头,用右手将革带搭在架子上。 而后,他左手借力一般地微抬,再用右手缓缓解开甲胄上的束带。桓崇的动作之迟滞,就连无忧都看出了他的左臂行动不便,应是有伤在身。 无忧皱皱眉...一个病人在她的面前强撑,她还真做不到听之任之。 她微微嘟了嘟唇,还是走到了桓崇的身后,道,“你受伤了?铠甲沉重,不便穿脱,我来帮你吧。” 桓崇后背一僵,却是嘴硬道,“无事,不用...” 他的话还没说完,无忧的恼火与压抑却是再也忍不住,一举爆发了,“妾明白了...” “夫君如此厌弃于妾,甚至在这般激烈的战事过后,竟是连正脸也不肯让自己的妻子看一下...既是如此,妾只好自行求去。稍后,妾会自行给建康的双亲去信告知此事,绝不叫郎君为难...” 女郎的声音压得很低,她的用词本就卑微,语气中又带出了无尽的委屈。等说到最后,因为鼻音实在是压不住了,所以那想起的“嘤嘤”声听起来更是凄楚、惨淡、万分可怜。 ... ... 桓崇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糟糕,他又把她惹伤心...而且,听她的声音,竟是难过得哭了吗?! 无忧声带悲戚,桓崇的心脏也彷如被一只大掌狠狠揉捏过一般。他猛然回过头去,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吼吼道,“不是的,你在胡说什么...!” 话犹未尽,却见对面的女郎唇角弯弯,黑亮亮的眼睛里还闪着狡黠的光芒,哪里有一点伤心的模样?! 反倒是无忧见了他转过身来,她忙用自己那两只柔软无骨的小手紧握住他的两只粗手,还娇声抱怨道,“做什么一回来就神神秘秘的?让我看...” 右手被她那绵软的小手牢牢握着,桓崇不想挣开。 而他的视线一落在女郎那巧笑倩兮的粉面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所以,当他看到无忧面露震惊之色,连一双大眼睛都瞪得圆圆的时候,他再想转头,却是来不及了。 ...就算来不及,桓崇还是硬生生地把右脸转向了一边。 他慢慢地垂下眼帘,任那道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一排阴影。 ... ... 虽只是一瞥,无忧却将那道伤疤瞧得一清二楚。 桓崇右颊的那道伤痕很深,刚好从他的额头中部起始,中间划开了眉尾,最后落在了他的眼角旁。可能是才愈合不久的缘故,瞧着不仅颜色很新...而且,有些狰狞! 所以,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原因,全是因为这道落在脸上的疤痕吗?! 方才那一番惺惺作态,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另一半却也是她的真实情感爆发。 可是,在见到这道伤口的这一刹那,无忧只为他感到心疼。 见他像个大孩子似的,还抗拒地将脸颊扭向一边,无忧柔声道,“我们先脱了铠甲。等脱完铠甲,你再让我好好看看,好不好?” 桓崇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睫抽动了两下。 无忧再接再厉,她轻声一笑,蜷曲的手指很轻很轻地勾了勾他的掌心,撒娇道,“好不好嘛?!” 然后,她感到那人慢慢收紧了与她交握的双手。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待对上了无忧那双温暖的眸子,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对不起大家,真的没想到延迟了4天的姨妈今天突然来了。肚子从早到晚疼了一天,最烦的是脑袋晕乎乎地涨得疼,所以这章从一开始就写得断断续续地,直到了现在才勉强码完。 好在接下来几天放假,而且第二天我的症状就不会这样剧烈了,我要努力把字数补全! 再次抱歉!感谢在2020-04-29 23:32:11~2020-04-30 23:4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接下来的事情就快多了。 无忧协助桓崇卸去铠甲。在整个过程中, 她分明感到那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可她一旦抬起头来回望过去, 桓崇必然将脖子偏转过一个角度,死活都要将自己受了伤的右脸隐藏起来。 ...仿佛只要他这么做, 她就再也看不到那道碍眼的疤痕一样! 无忧心中一软,却又被他这股不输小孩子的别扭劲儿给生生逗乐了。 只听“噗哧”一声,她竟是一个没忍住,任由那道清脆的笑声从自己的喉咙里散逸出来。 ... ... 泠泠的笑音乍起,桓崇便是一怔。 他倏地转向了无忧的方向,这回却是连藏都忘了藏。直到见了无忧那双笑弯了的眼睛,他像是才意识过来一样,两只耳尖“唰”得一下就窘红了, “你...!” 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而体虚,还是纯粹就是心虚,这个“你”字被他唤出声来时气势很弱, 听着便是明显的中气不足。 见无忧仍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桓崇定了定神, 将喉咙清了一清, 声音哑哑的,“...你笑什么?” 他越是这样强撑,无忧越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她一面微笑, 目光在桓崇的脸上流连了一圈;一面手下却是不停,手指灵活交错间,顺势就把桓崇身上最后的那道带子解开, 下巴微翘一翘,示意道,“你先把铠甲脱了,我再告诉你!” 桓崇呆呆地“哦”了一声,他刚刚脱下铠甲挂在一旁,转身就被无忧强按着坐到了床上。 把他安置坐下了,无忧便跟着坐到了他的对面,然后再微微探头向他的脸上瞧。 女郎的眸子盈盈,仿如春水一般清澈。当他在她的眼眸中发现了那道倒映出来的疤痕之时,桓崇眼瞳一颤,再度本能地想把头转过一边。 可,无忧显是对他的举动并不满意。 “别动!”女郎的声音听着有些骄横。 接着,她干脆长跪起身,俯到了桓崇的面前,两只小手一抬,便捧起了他的脸。 桓崇被迫仰起头来,却见她那双饱满的红唇微微嘟着,嘴里还含糊地“哼哼”道,“...别动,让我瞧瞧清楚...” ... ... 桓崇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 他不仅一动都不敢动,他的背上甚至很快就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打湿了身上的中衣。 无忧是真的关心他,所以,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自己的伤处上...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意识到眼前这个姿势有多暧昧。 她牢牢地抱住他的头,不让他乱动,却也暴露了她那道轻薄春裳下的圆润曲线,而此刻,那曲线的顶点就轻轻地、亲昵地压在他的面颊旁。 距离之近,桓崇生怕自己逐渐变粗的呼气与吸气会惊扰到身旁的女郎。 脑中正遐想万分,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伤处传来了一阵温凉的触感。 几息后,他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原来那温凉的东西是无忧的手指。而因为伤处才长好新肉,无忧的每一下抚摸,都让他额头上的筋肉神经一道为之颤抖。 等到她的指尖落在眼角时,桓崇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抽动得愈发厉害了。 果然,无忧也感到了指尖下的抖动,她望着闭目屏息的桓崇,担忧道,“你的眼皮怎地一直在跳,很疼吗?” 桓崇安顿了一下神思,他强忍着抽动的眼皮,睁开眼道,“不疼。”他顿了下,组织语言道,“只是那处才刚长好,有些痒,又不敢动手去抓。是故,忍得...颇难受。” 无忧一怔,忙把手从他的伤处移开,半是自责,半是心疼,道,“你怎么一早不说呢?!对不住,是我不好...” 不等桓崇说话,她又俯身对着那里轻轻吹了吹。 随着无忧的动作,那处刚刚还望而不及的耸动便落在了桓崇的唇边,好似一颗饱满的桃子,只待他一张口,就能含吮到那最甜美丰熟的尖端。 第88节 脑中的思路全面停滞,身上的触感却被无限放大。 他感到无忧那柔嫩的双唇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然后,她搂着他的身子,像哄小娃娃似地温柔安慰道,“不疼了,也不痒了,伤口要尽快长好啊!” 脑海中“轰隆”一声巨响,桓崇彻底炸了! 兜头盖脸的柔软,散发着女郎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无忧回抱在怀里,再一个转身,两个人便直接扑到在了这张床塌上。 ... ... 这次倒下的时机仍是很突然。 但是无忧觉得,她似乎应该夸奖桓崇比以往有了进步?! ...至少,这次倒下时,他主动在下面做了一回肉垫,让她摔得比上几次要轻了不少。 接着,桓崇带着她轻轻一转,两人自上而下地便调转个方位,很快又变成了新婚夜里的那个姿势了。 桓崇就虚伏在她的身上,他的眉头皱着,胸口起伏得也很是厉害,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喘着粗气。少倾后,他睁开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睛里像着了火似的,透出了无尽的痴迷之色。 他与自己对视时,无忧注意到,那道牵扯着额头和眼角的伤口似乎抽动得更加厉害了。 随后,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滴落到她的侧颊,再顺着滑入进她的鬓发里,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无忧一颤。 她是知道的,桓崇对她的欲望,从没有一刻消弭过。 之前预演了那么些回,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必说,她心里也很是清楚,可这一次,她却并不如何害怕,也并不如何抗拒。 ...反正,无论早晚,这一遭总是要走的。 不如就在今日吧,就看在他们俩感情还算和睦的份儿上,也看在,他刚从战场上活了下来,需要安抚的份儿上... 桓崇的目光,炽热得能把她融化。无忧害羞地把脸转到一旁,不去瞧他,却听那人在她的耳畔低低絮语,像是诱哄一般,“无忧,你看看我,好吗?” 无忧迟疑了一下,不等转头,却感到一侧的耳垂上忽然被个温热的东西舔舐而过。 ...这种感觉好熟悉。 轻柔的舔舐后,便是唇齿间的温柔碾压,好像那个当年的少年在用他的方式向她“报复”似的! 桓崇将她撩拨得身上痒痒的,外加上回忆到了过去,无忧突然就“咯咯”地笑出声来,她回过头去,望进了桓崇的双眼,道,“郎君...?” 桓崇被她的反应大大激励了,他俯下身去,这回却是顺着耳畔吻到了她的唇边。 在最后含住她的那双唇瓣前,无忧听到他低声道,“嘘...不要再叫我‘郎君’...” “无忧,叫我‘夫君’。” ... ... 白日宣淫。 好在桓崇还有些良心,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一把伸手将床帐扯了下来,遮挡住了满室的春光。 受军营里那些老兵们的影响,桓崇就算从没实战过,他对于云雨一道的理论却是杂七杂八地听来了不少。 譬如,他知道女儿家的第一次都会很痛,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对自身的欲望一压再压。 可,正如领兵作战一般,听来所得和实战所得,根本就是两回事。 很快的,只听一声闷哼过后,桓崇便狼狈地丢盔弃甲了,等他再反应过来,只见身下的美人小脸煞白,却是被他激得一汪热泪都流下来了。 ... ... 痛楚来得毫无准备。 在她久远的新婚记忆里,阿母的确谆谆告诫过她,说是女人的第一次会很疼,可是...无忧根本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疼! 什么“夫君”啊,早知道会这样,她一定死活都不同意他的求欢! 而且,无忧稍动了动身子,便感到那东西居然有了缓缓长大的趋势,她含泪瞪着那个一脸懊丧的男人,简直越想越气。 最后,她索性对着桓崇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呜咽道,“桓崇,你快出去!我好痛!” 哪料到,桓崇就是个属狗的。被无忧这么一咬,他似乎重又兴奋了似的,竟是一鼓作气,再起一轮。 只不过这回他的动作柔和了许多,无忧拗不过他,虽然身下还是不舒服得紧,但被他撩拨的呼吸急促后,感受上...多少要比之前柔和不少。 ... ...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等到无忧晕晕乎乎地再度醒来,她睁开眼后,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在床边侧身支颐的桓崇。 那人的目光清明而专注,显是盯着她有好半晌了。 “你...”无忧被他瞧得很是难为情,所以只短短道出这么一个字,便不好再继续向下说了。 她扭过头去,方要起身,可被子一滑,身上一凉,待意识到自己此刻身无寸缕,她赶忙又躺回到原处,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缩进了被窝。 美人含羞带怯,白皙的胸前透出了一处他新制造出的痕迹,如玉上生出了一块淡淡的红斑,端庄、妩媚,且格外勾人。 桓崇眼神一黯,却是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一笑,无忧就更不自在了。几乎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向桓崇狠狠地横去一眼,道,“你笑什么?” 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声音却是绵绵软软的,桓崇喜欢看她这副小狸奴般张牙舞爪的模样。 他眉眼皆弯,反问道,“那你呢?你之前又笑我什么?” 无忧一怔,这才想起自己之前那突兀的一笑。她嘟嘟唇,瞥他一眼,径自翻过身去,不想理睬他。 可架不住桓崇就像一块黏黏的糍糕似的,见她翻过身去,他便也跟着俯身凑到她的身畔,低声道,“说吧,你的换我的。咱们一换一,谁都不亏,你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一股明显的揶揄笑意。 无忧斜睨了他一眼,嘴巴鼓了鼓,道,“我之前是在想,你一个大男人,又分明总是厌恶自己那张脸似的,有人夸你生得好看,都要被你嫌弃。可是这次脸上才毁了些,你躲着我不说,还瞧着十分沮丧一般...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嫌恶自己的容貌呢?还是将它爱逾生命呢?” “喏,就是这样。轮到你了!”无忧说罢,那只精巧的小下巴一抬,朝他挑衅道。 然而,桓崇这次的反应和她预想的又是相反。只见那人盯她片刻,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出声。 笑了半刻还不歇,无忧是真地被他笑恼了,“你又笑什么?!” 桓崇收声,他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身为武将,我确实不喜欢这张脸。可是,曾经有个女扮男装的小童在初次见面时,就对我夸奖道,说它很‘好看’。所以...为了讨那人的欢喜,我便想着,一定要保护好它。” 见无忧慢慢瞪圆了眼睛,他又慢吞吞道,“至于我笑,是因为...如果我知道,毁了脸反而能让我得到那个人的青睐...” “那么,我却是巴不得石韬这一箭能早点划破这张无用的面皮!” ... ... 无忧不由捂住了心口。 原来,这一箭竟是对面那羯人首领亲自射得! 所以,这场所谓以少胜多的大捷,说白了,就是桓崇从人堆里挣命换来的! 他身上的伤疤,哪里是什么武将身经百战的功勋,那不过是一道道他从死里逃生回来的证明! 无忧心中一荡,她拉着被子,猛然坐起身,小手一下覆在了他的唇上,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以后千万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说着,她重又望向了桓崇额间的那道伤疤,秀眉一蹙,竟是急得眼中都现出了水光,“如果...往后你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每一仗下来身上脸上全是伤疤,那我绝对再不理睬你了!” 怕他不信似的,她咬咬唇,倔强地重又说了一遍,“嗯...到时候我就回娘家去,真的、一辈子再也不理你了!” ... ... 女郎按在他唇上的小手微微地有些发颤,生怕他一语成谶。 见她急成这样,桓崇心疼极了,他想也没想,竟是直接凭着今日新学到的本能,伸出舌头,舔舐起了她压在自己唇上的柔嫩掌心。 明明说着这般严肃的话题,这人却又不正经起来! 无忧一怔,又是满面羞恼,她方要将手收回来,却是被桓崇连人带被的直接揽到了怀里去。 “我知道了...” 他略带笑意地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想起,“我还想和你纠缠一辈子,若是这般被你早早嫌弃了,可怎生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大会写这种戏,这章写完,脑壳都开始呼呼透风了!! 大家海涵!!且,祈祷不要锁章!! 感谢在2020-04-30 23:48:53~2020-05-01 23:5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两人默默地偎依了一会儿。 毕竟是青年男子, 又初尝了男女情爱的滋味儿, 桓崇身上的血气正是最盛的时候。 此刻, 心爱的美人又懒洋洋、软绵绵地倚趴在他的胸前,也莫怪桓崇的那点心思会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而他的一双手也不大老实地钻进了被子里,抚上了无忧凝脂一般的后背。 桓崇顺着后脊,在无忧的背上轻柔地摩挲了几下,见美人只是稍带不满地扭了扭身子,他的动作便越发大胆了起来。 眼看着手掌就要从背后绕到正面,无忧被他烦得干脆睁开眼睛,她扯着被子挡住自己身前的风景,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他那只作乱的手便被一巴掌拍了下去,“不要闹了!” 索欢被拒,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可被她这么直接地拒绝, 桓崇心上还是有点失落。 方对上无忧望来的嫌弃目光, 他灵机一动, 突地皱起了眉头,另一手便适时捂住了自己的左臂,嘴里还低低地“嘶”了一声, 面上的神情很是痛楚似的。 ...桓崇哪里是会示弱的人?! 他这个样子...乍一瞧,怎么看怎么觉得假! 无忧半信半疑,本不想搭理他。可转念一想, 她刚刚也亲眼瞧见了,桓崇脱铠甲的时候,他那条左臂确是不大灵便的样子,移动时很显僵硬。 “有伤在身还要闹,活该!” 无忧瞧了他片刻,一开口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不加掩饰的亲近,“很严重吗?...你把衣裳去了,让我仔细瞧瞧伤势。” 桓崇本意是想逗逗她就算了,不料无忧这回十分坚持,竟让他有些骑虎难下了。见他还有些犹疑似的,无忧一连地又催了好几声,最后就差亲自动手扒他衣服了。 不得已之下,桓崇只好慢吞吞地把中衣去了,他一面脱着,还一面解释道,“这个...真的不能怪我...” 第89节 ... ... 那处伤口露出来的时候,无忧不由吃了一惊。 两人虽然才刚刚有了最亲密的举动,可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她头一次瞧见桓崇的赤膊。 桓崇的身材和他的相貌一致,穿着衣裳,从旁看只觉得这人如一竿劲竹般秀挺筋瘦,可等他真正脱了衣裳才能发现,这人身上的肌肉其实块垒分明,十分坚实。他身上那一条条的旧伤疤暂且不提,且看他左臂上部的那道新伤,竟仿佛被利箭一般的东西贯穿过去,在正背两端留下了两点血痂,而那血痂的颜色还是较新的血红色,一看就是刚结好不久。 “这...!” 一露出伤口,桓崇就知要糟。他本以为会被无忧狠狠地训上一通,不想女郎眼中盈盈含泪,那模样竟比劈头盖脸地挨上一通训斥还要让他难过。桓冲慌忙之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没事了,都没事了。” 说着,他还将左臂屈伸一下,安慰道,“你看,都结痂了,不流血了,再休养一阵子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无忧瞪了他一眼,忙按住他的左肩。过了好半晌,等到她小手下的肌肤都发起烫来,她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套上了中衣、再安顿他躺下,问道,“真的不疼吗?这里...又是怎么伤得?” 惹她担忧至此,桓崇早在心里把那该死的王恬骂了千百遍。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又道,“那石韬确是有两下子不假,可那王恬也太莽撞了些,所以我...” “所以你就出去闯阵,去逞英雄?!”无忧向他睨去,顺口接道,“反正我们的桓将军在陶家军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刚将’,一上战场就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如古之恶来在世,如今...以区区肉身接箭又算得了什么?!” 恶来是春秋战国时代秦国的先祖,其人力大无凶,单枪匹马就可与上古时的犀兕熊虎等诸多猛兽搏斗,极有勇力。而“刚将”一名,则是几年前襄阳大捷后,陶师顺口给他起得名号,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这下还传到她的耳朵里了。 无忧明褒实贬,桓崇被她嘲弄得无言以对。他对上女郎瞪过来的一双圆圆的大眼,道,“我...王恬是我的部下,再说,他还是我的姊夫,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的命给保住了。” 无忧“哼”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桓将军身先士卒,将手下军士们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都重,难怪这般得人爱戴哩!” 接连被嘲两轮,桓崇的头筋又开始跳了。 他嘴上的功夫素来不行,每次只要一遇上这种打机锋、拼言辞的场合,他便只能甘拜下风。 ...可是,嘴上说不过,他身上不是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么?! 桓崇心中想着,身体即刻行动起来。他将无忧一揽,勾进怀里后直接就吻上了那张小嘴,堵住了无忧那即将对他发来的第三轮嘲讽攻势。 他的动作轻柔,这回,无忧只挣了挣,便顺从地任他亲着了。 绵长一吻结束后,桓崇才放开她的嘴唇,低声道,“不是的,我知道我定能打掉那支冷箭。我只是低估了那石韬,他这一箭并非乱中的虚张声势,而是根本就想要了王恬的命。当时情况危急,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如果石韬得了逞,那么,王恬可就不是单单受这一箭这么简单了...” “他怕是会直接丢了小命。” 无忧登时就沉默了。 少顷,女郎的眼睫如蝶展翅般地颤了颤,更是平添了一抹令人心悸的脆弱。 桓崇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无忧,也许你不知道,从我在吴郡向你示爱时开始...不,是更早,从蒋山我一路背你下山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别想让我对你放手!” 他顿了顿,道,“让你如此不安,是我之过。往后,我保证再不会这样莽撞了,好不好?” 无忧心头一震,她缓缓掀开眼帘,向他凝睇了片晌。 可是,身为武将,便是要一生驰骋在疆场上的。何况,他还有北伐的大志?! 面上的红潮刚刚涌起,又倏地退去。无忧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却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道,“桓将军,还是先把眼前的伤养好再说吧!” ... ... 等到两人再次起身,沐浴整理时,午后的艳阳西沉,已经变成傍晚的夕阳了。 无忧对镜绾发,目光自然地向他的方向瞥去。这人今日才刚回来,连午饭都没吃,还能把她按在床上折腾一下午,这体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桓崇正在穿外裳,见无忧盯着自己瞧,他笑了一下,道,“晚间城外大营会举行庆功酒宴,我这次是必须要出席的,等我整理好就过去那边。晚上你自用饭就好,不必等我,困了就早些休息,我怕是要入了夜才能赶回来。” 无忧“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说罢,她想了想,又叮嘱道,“伤还未好,酒少喝些。若是吃多了酒,你在营里安睡一夜也好,不必急着回来。” 听她这般说,桓崇系衣带的手立时一顿,却是抬头道,“那可不行。我早就计划好了,自你来了武昌,我也一直没能陪在你身边,也一直没空带你出去转转。刚好战事毕,陶师准我这几日清闲,刚好能趁机带你到城里城外各处看看。若是住在营里,明日赶早回来,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 “对了,二月里东湖那边的梅树开得正好,虽不是早春的黄梅,但红白相间,景致亦是不凡,你定然喜欢。” 无忧一怔,再是轻声一笑,“...难为你还记得。” “这叫什么话?!”桓崇诧异道,“你和我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他说得这般直白,又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无忧却没他这么厚的脸皮,她侧过脸去,移开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只道,“那由你来定好了。若是晚上回来,夜间骑马,可要小心些。” 自家妻子哪点都好,就是每每谈情说爱时,一张脸皮薄得要命。 桓崇笑着向她望去,回道,“好!” ... ... 可,桓崇此时还不知道,他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了的。 在他后来的记忆里,武昌大营召开过得那么多回的庆功宴,只有这一回,热闹到了顶点,也寂寥到了永远。 那日的酒宴才进行到了一半,他就已经被军中的同僚们灌了数大盅酒。手上这杯一口饮尽,众人正在为他鼓掌叫好,这时,营外突然来了一名陶家的护卫,急吼吼地一定要寻到桓崇本人。 他出了营去,见了那人,再听了那传来的消息,熏熏的醉意刹那间消逝,而他如坠冰窟一般,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冰冷了。 纵使知道已经迟了,他还是一路飞马,匆匆赶回了陶家。 震惊有之,难过有之,悔恨亦有之。 就当他在灯火辉煌的大营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饮酒享乐的时候,他的陶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自己漆黑的屋子里,吐出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口气。 桓崇无法原谅自己。 ... ...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夜晚。 无忧早早就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中,她听到了一阵凄婉的悲声。 一开始还以为那是自己的噩梦,直到,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哭声不绝,其调哀哀,听着像是从极进的方向传来。 无忧心神不宁,她匆匆披衣下床,刚踩到实地就险些打了个趔趄——实在是因为午间那第一回 的□□,她的两条腿还是打飘得厉害。 可现在,她根本没空再来顾及这些了。无忧喊来侍婢,道,“外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出去打探一下!” 没用她等了多久,那侍婢就回来了,她满脸吃惊,道,“县主,是陶公!陶公,他今夜...刚刚辞世了。” “什么?!”...这太突然了! 无忧猛然僵住了,过了片刻,她呆呆地坐回到了床上,闭了闭眼,又听那侍婢道,“听一个侍卫说,陶郎君已经派人去寻郎君回来了。” 无忧点了点头,她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去寻我的白裙出来,现在更衣,为我整理梳妆。” ... ... 桓崇回来的时候,陶家的大门口正有几个侍卫在悬挂白灯笼。 他匆忙下马,逮着那几个侍卫,一开口便问,“陶师呢?!” “桓将军回来了!小陶将军...啊,不,是陶郎君让你尽快赶到陶公的居所去,说是众人现都在那边聚齐了。” 刚听那侍卫说了个大概,桓崇就像风一般地往后院赶去了。 ... ... 陶侃的院子里,有陶家众人齐聚,桓崇却是连看都没看。他直接几步跨进了屋子,待见了那跪在床前,着了一身缞麻的小陶将军,他再一张口,就已是带出了悲声,“...阿兄!” 小陶将军回过头来,他的眼圈已然哭肿了。见了桓崇,他使劲地抽抽鼻子,招招手道,“来吧,来见我们阿父的最后一面。” 桓崇几乎不敢向床上望去,可他的脚下却仍是一步步地向那里走去。 走得越近,他看得越清楚,只见病榻之上,枯瘦的老人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双手交握,神态安详。 若是仔细端详,甚至还能在他的嘴角边看到一丝浅浅的笑痕,那模样同陶侃平日里唇角边挂着的浅淡微笑别无二致。 “陶师!”桓崇“噗通”一声,双膝便齐跪在了那病榻前。 他顺势握住了陶侃胸前的手。 记忆里,陶师的手一向是至为温暖的。 因为在许多年前,在他第一次被陶侃收为弟子后,在他被陶侃接纳入陶家的时候,陶师便是用他那温暖的手,牵着他入了荆州军营...入了陶家。 可是现在,那一向牵引着他、引领着他的手,却是冰寒彻骨,永远也不可能再温暖起来了。 桓崇直觉得自己的眼圈热辣辣地疼,眼前也不知怎的模糊成了一片。 他垂下头去,将陶侃那冰冷的手捏紧,满腔的悲愤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陶师!” 作者有话要说:  ...emmm,终于写到这里了! 第87章 夜风吹过, 透骨寒凉。 俄而一片乌云浮过, 遮蔽了天空, 就连天上的星子也黯淡得失去了光芒。 无忧拢了拢衣裳,向周围望去。 她住得近, 刚刚更衣梳妆后,便直接赶来了。可是小陶将军只允家中的男丁进房,于是,无忧便和陆续赶来的陶家女眷一并在院中默然侍立。 此刻夜已深,院子里黑黢黢的,除了周围零星点起的数支火把,唯一明亮的地方便只有从陶侃窗子里透出的那点萤火微光。 ... ... 晋廷重孝道,但凡丧葬均需要行哭礼, 陶侃又是陶家立身的支柱,莫论是在感情上,或是考虑到陶家的更长远的今后, 周围人无不是容色凄凄、涕泗横流。 无忧虽无他们那么深的感触, 但触目皆是哀戚之景, 竟让她无端地想到了《薤露》一诗, 以及桓崇在他那手书中所注的“人命奄忽”一句。她定了定心神,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越过周围的人群, 四下一望,视线却是在陶侃屋前的那摞青砖上凝住了。 整整一百块的砖头,还像她初来时见得那样, 原封不动、整整齐齐地码在屋前。 可是,才时隔了一月,便物是人非了。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一念及此,再回忆起那温言含笑的老人,无忧亦是不禁抽出帕子,轻轻地压了压自己的眼角。 正忙着拭泪,这时,她的耳中忽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无忧,你也来了?” ... ... “陶...姊姊?!” 第90节 也莫怪无忧惊讶,从那日陶亿隐瞒目的、私下里联络了陶侃后,她们二人之间就生了隔阂。陶亿也自知对不住她,因此那次以后,她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这回,陶亿是同王恬一道过来的。相比别的女眷,她可算是姗姗来迟了。 此刻她一身缟素,面色也是苍白如雪。墙边的火光稍一摇曳,刚好让无忧看到了她那双已然肿成桃核的眼睛。 一望便知,陶亿这模样,定是在之前已经哭过几场了。 无忧顿了顿,仍是心生怜悯,她轻声道,“陶姊姊,请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 陶亿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停,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似的,已行到房门边上的的王恬却是回首望了过来,低声唤道,“阿亿,来吧!” 陶亿微微点了点头,她最后瞧了无忧一眼,只悄声道了句“谢谢”,便转身随王恬步入屋中了。 ... ... 按例虽是不许女眷入内,小陶将军却是给他这个唯一的妹妹行了方便,准她见陶侃最后一面。 无忧再默默伫立了片刻,只见房门的门帘一掀,光华突绽,却是陶亿几步小跑,率先从屋中出了来。 因为之前陶亿的状况看来就很是不好,所以无忧便对她多留意了几分。这下再一瞧,却见不过短短的一会儿,陶亿的面色却比方才说话时还要差,熏黄的灯光都没能给她那两瓣红唇照出原有的血色。下台阶时,她更是腿脚不稳、一步踉跄,眼见着就要往阶下摔去。 “陶姊姊!”无忧吃了一惊,刚要上前去扶。幸好王恬快步跟上,从背后将陶亿一把搂了去,没让她撞破头去。 可就算这样,那也迟了。 人虽接住了,陶亿身子却不由人似的,软软地向地下滑去。 她紧紧蹙着眉,痛苦地抚住了自己的肚子,下一瞬,只见一道长长的血痕从那条素白的裙子里透出来。 “阿忆!” ... ... 今夜的陶家注定无眠。 王恬像头受伤的野兽似的,他死死地搂着怀里的陶亿不撒手。刚巧陶家请来的医官还未离去,紧急检查后才得知,原来陶亿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不巧这下受了父亲过世的刺激...大人虽然安然无恙,孩子却是保不住了。 陶侃过世,陶亿又正值小产,众女眷心有戚戚,乱作一团。也因此,小陶将军出屋安抚了她们几句,便把这些女眷们全部打发回了屋,只留下郎君们在陶侃处守夜。 一晚上发生了这么些事,无忧回了屋后也是睡不着了,她侧卧在一旁的小塌上,闭着眼睛,一时间闻听窗外的悲声不绝,也是心乱如麻。 身为曹家人,又有个出身正统司马氏的公主母亲,无忧亦是从小就受到阿父阿母的培养和熏陶,时刻都关注着政事的。 陶侃是当今晋廷的三大权臣之一,他的逝去,必然会在荆州留下一片权力的真空。 而就像他生前和桓崇所料得那般,此时此刻,朝中有能力来填补这片真空的人,便也只有庾亮。 庾、王两家,在朝中之时的矛盾便是不可开交。之前多亏有陶侃在建康外平衡两家势力,晋祚才得以在江左延续下去。如今陶侃不在了,三家只余两家,庾亮的个性又不比陶侃沉着,他若是得意忘形之下,再激出一场苏峻之乱来,也未可知... 如果真是那样,到时,变天得恐怕就不止是荆州,而是整个晋廷了。 无忧越想越是忧心,她眉尖微蹙,犹在思索,却听一声轻轻的“吱呀”推门声响了起来。 ... ... 这个时间,这个声音,除了桓崇再没别人了。 无忧忙从榻上坐起身来,她眨眨眼睛,就见桓崇的身影在屏风后一闪,转而入了里间。 他先是习惯性地往床上瞧去,再一扭头,却见无忧衣裳齐全,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自己。桓崇微讶之余,几个大步迅速走了过来,然后半跪在她的身前低声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无忧的唇瓣微微抿起,摇了摇头。 男子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酒气,又仿佛有些被香熏过的檀木味,两种味道大相径庭,混杂在一起,嗅起来矛盾而又突兀。他的一双眼圈罕见地发了红,两道长长的睫毛还有些承受不住的湿润之意。离开前,他还是意气风发,回来后,却是满面颓然...才短短的一个晚上,他的形容竟是判若两人! 无忧有些心疼,她缓缓伸手,摸了摸桓崇那冰冷的脸颊,轻声问道,“一会儿还走吗?” 女郎的眼神,仿如温柔的夜。桓崇深深地向她望去,半晌后回握住了她落在自己颊面上的那只小手,无声地点了点头。 无忧心内一酸,她慢慢地下了地去,柔声道,“我知道了。热水一直在房中备着;素衣,我也已经帮你寻出来了。”她略停了一下,忍住面上欲起的羞意,柔声道,“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这就帮你沐浴更衣!” 桓崇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猛地起身将无忧抱住,转了个圈后,他却是把她从榻上直接抱回到了床上。 他始终不说话,可一双手臂偏就是紧搂着她不放。他还把头还低低地埋在她的颈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可他这一回的动作里,不止没有半分的□□,仿佛连半分的生气都没有了。 桓崇...无忧在心尖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 别管他嘴上说得有多硬气,也别管他表现出来的有多漠然,可内心里,他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啊... ...也许,就像陶公和她说得那样,因为他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所以他才为生活所迫,硬生生搓磨成了如今这般别扭的性子。 无忧心软了,她不仅任他搂着,还回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颈。而这一抚下去,她才发觉,原来桓崇的头颈已然僵硬得像块石头。 偎依了半刻,桓崇才慢慢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他哑着嗓子道,“不用管我了,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说着,他隐晦地往她的身下瞧了一眼,又道,“...你今天也受累了。” “那你呢?”看他将要离开,无忧本能地拉住他的手,问道。 桓崇对着她,嘴角扯了扯,竟是头一回对她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得笑容来,“无忧,抱歉...才刚说要带你出去转转,我就要食言了。” ... ...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陶侃过世的消息传扬开去,一时间除了晋廷和各个州府的上下官员纷纷发来唁信,最悲痛莫名得,还要属陶侃治下的百姓。 为吊唁陶侃,武昌城内的百姓自发禁火一日。而后,他们蜂拥至了陶家的大门前,有送米面粮油的,有送鲜花蔬果的,也有送悼书裱旗的...总之,他们送来的丧礼各式各样,无所不包。但小陶将军一概没收,他还亲自到陶府的大门前,向大家好言好语的解释,才算把武昌城内的百姓安抚了去。 丧仪一办就是七日,这七日里,陶府内外悲声不绝。因为陶侃不是武昌人,待吊丧后一系列礼成,已除了军中职务的小陶将军便奉先君陶侃的遗命,一路扶棺南下,向长沙故里而去。 扶棺当日,武昌城内处处摇动着白幡,武昌百姓更是长街相送,直出了城郊,望不见陶家一行人的身影,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城中。而桓崇等由陶侃带出的军中属下,则是一路送出了二三十里,直到了下一个辖区,他们这才回转武昌大营。 就此,陶家的郎君们全部归了故里,从而正式退出了晋廷的政坛。 而武昌这偌大的一个陶府,此刻竟是只余了一个空壳,再没了从前的门庭若市。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段自觉写得不是很好,等我改完明天一起发! 第88章 来时热络, 去时寥落。 陶府内人去楼空, 散得干净, 除了那几名在陶家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唯二留下的主家, 也只有王恬和桓崇两户外姓了。 先是丧仪,再是搬迁,陶家的变故实在太大。桓崇在外奔波,无忧也不时在家中帮忙,直到陶家众人扶棺南下,一切重归了平静,她这才得以抽出身来探望陶亿。 ... ... 如今是二月里,正值仲春时节。 东风送暖意, 木杪发新叶,春色一日换一番。 陶亿的院门那里,便种了一株桃树。桃枝迎风招展, 伸过墙来, 一条枝头上的花苞虽是将开未开, 却已然显出了夭夭灼灼的盎然生机。 无忧在院外瞧了那桃花一眼, 脚下一转,再入了院中,却见王恬孑然立于花树之下, 正仰头观赏这满树将放的桃花。 建康几乎人人皆知,王家的二郎性子最是倨傲怪诞。无忧没想到竟会在此与他迎头打个照面,她心下迟疑, 脚下跟着一顿,那王恬却是猛地睁开眼睛,如剑光般锋锐的目光直向她射了过去,“桓夫人。” 无忧微讶,见礼道,“王郎君。” 虽是搅扰了他观花的兴致,但此人的态度似乎仍颇平和。只见王恬微微颔首,略还了一礼,道,“听婢子说,桓夫人是来瞧阿亿的?” 无忧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日之后,我便很是担心陶姊姊。一直想来看她,偏生近来事情多,又不得空,而且我也很担心会打扰到陶姊姊休养...是以,才拖到了今日。” 王恬闭目凝神,默了片刻后,他回头朝那挂着帘幔的房门示意道,“你去吧,阿亿此刻就在房中。” 无忧应了一声,抬脚便要走,却听王恬在她身后又道,“桓夫人,阿亿近来心绪不宁,我劝她也无用。此番还要...烦劳夫人,多多为她开解开解。” 王恬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了一股疲惫,以及隐隐的关怀。 尤其,他又把自己的身段摆得这样低... 无忧诧异地回头望去,却见那人又将双手背了过去,他对着花树,闭上眼睛,仿佛在这融融的春意里入了定。 ... ... 门口相迎的侍婢直接把无忧引入了里间,“夫人,桓夫人来了。” 陶亿正靠卧在床头,见无忧来了,她先让那侍婢将自己扶坐起来,而后她微微地对着无忧笑了一下,要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无忧坐到塌沿,顺势打量了陶亿半晌。待看得分明了,她亦是不由地为之感到伤怀难过。 陶亿的状况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可她本就是位略丰盈的美人,这次又接连遭逢了父亲过世和小产的双重打击,仅仅数日,她的脸蛋就迅速地瘦削了下去,下巴更尖,眼窝也深得更是厉害,可怜得让人心疼。 此刻的她,哪里还是无忧记忆中那个温柔浅笑、淡定自若的女郎了?! 同是女儿身,就算无意去争个高下,初次见面时也总是要在心中比对一番的。而对于年幼的无忧来说,同龄人里论气韵,那么这位从武昌过来的陶娘子若排第二,便再没有旁人能排得上第一了——陶亿的容貌虽不是那般的惊艳,却很端庄,偏她身段柔美、气质大方,又是生了两瓣格外饱满的红唇,端庄之余,又无端地显出一番诱人的媚态。 只是...谁会想到,她如今竟是这般憔悴... 见无忧的目光中露出同情之色,陶亿柔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一只手却是下意识地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与其说是在安慰无忧,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无忧忙附和道,“是啊,我听医官说了,陶姊姊还很年轻,只要好好保养身子,往后还会...心想事成的。” 陶亿的唇角强翘到一半,再落了下去,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后,忽而转首向窗外望去,道,“无忧,我利用了你...你难道不厌恶我吗?” 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窗外的王恬。 无忧一怔,她忆起那医官的话,突地福灵心至,“陶姊姊,我不厌恶你。”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我明白的...那种做了母亲,所以拼命想保护好自己孩子的心情。” 陶亿一震,她慢慢回过头来,却见无忧极诚恳地瞧着自己,“...医官说,那个孩子已经近两个月了。我想,你之所以会向陶公求助,也是知道前线战况危急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因为,你想让王郎君活着,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藏着得那点心思被直接道破,陶亿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少倾,她轻轻抽了抽鼻子,道,“无忧...那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无忧呆了一呆,只听陶亿缓缓道,“阿兄说,阿父这次病得很重,要静卧少思,才能得以续命。然而...自从我以笛声警示他,让他发觉了这场战事后,阿父便整日歇在州府,一刻也不曾归家。” “结果,战事刚刚结束,大军才回武昌,阿父就倒下了...”陶亿顿了顿,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阿兄说,阿父纯是被这场战事耗干了心血,活活累死的!” “...如果我不说,如果阿父不知道,他现在就还能活得好好的,陶家也会好好的!” “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说到最后,她以帕掩面,声声悲泣,不能自己。 第91节 ... ... “桓夫人!” 陶亿的哭声才起,房门就被人从外大力地踹开了。 无忧正忙着给陶亿拭泪,方一抬头,却见王恬大步走进,一张俊秀的面上满是凶神恶煞,“我以为你是来安慰她,而不是来惹她伤心的!” “我...” “夫君莫要如此!”陶亿拭了拭泪,却是嗔怪道,“是我自己伤心难过,和无忧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用一双朦朦的泪眼同王恬对视,“我们女人家自说我们的悄悄话,哭了笑了,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倒是夫君,你方才不是说外面的春色正好,怎地不多转一会儿再回来?” 王恬的一腔怒火,硬是被陶亿这三言两语说得哑火了。 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冷冷地瞥了无忧一眼,道,“好吧,但是等一会汤药熬好了,你就必须要歇息了!” “无忧,对不住。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刚才的话只是无心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王恬前脚方走,陶亿后脚就立刻向无忧致歉。 无忧一笑,却是摇了摇头,道,“陶姊姊,又不怪你,你又何必道歉呢?!” “你看,王郎君一听到你的哭声,就主动赶了过来,是因为担心你的缘故;而陶公一听到你的笛声,心中惦念,也是自然而然地就将你唤了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关心你,在乎你呀!” “天下间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放到陶公那里,却是又多了一层——那就是对他治下百姓,以及手下将官的爱护之情。陶公那般智慧,就连小陶将军都不敢保证定能将他死死瞒住。所以...陶姊姊,你就莫要如此自责了!” 见陶亿有松动之意,无忧再接再厉,道,“而且,你是陶公唯一的女儿呀,陶公最惦念得就是你了。如果陶公在天之灵见到你悲伤至此,恐怕他也会因为难过,而不得安宁的...” 无忧说到最后,陶亿再想起从前的种种,眼中的泪却是又无声地流过了一回。等她拭干眼泪,却是抽了抽鼻子,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无忧松了口气,她方要再开口,那房门又是被人一脚大力踹开了,“阿亿,药好了!” ... ... 出了武昌城西门,郊外驿道旁不足十里的路边,一大早就汇聚了一群兵将,好不热闹。 “子昂,你觉得这画像刻得如何?像不像?”周光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问道。 桓崇对着那刚刚竖起得石刻端详了一会,却是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这是那前街的张刻匠做得?” 周光道,“当然,我可是亲眼见得,老张这些天来没日没夜把它刻出来的。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所以轻易不出手,现下大多时间都是在指导他的儿子和徒弟。可是我那天一说是给陶师做像,那张刻匠和我说,不管咱们要得尺寸有多大,反正这活儿他定要自己揽下。” 桓崇感慨道,“...也真难为他了。” 周光叹了口气,神情也惆怅起来,“我生在武昌,长在武昌,更是亲眼见着陶公在武昌的这些年里,为了咱们武昌城做了多少事!”说着,他话锋一转,变得慷慨起来,“莫说是刻个石像了,就是...” “莫要再说了!”桓崇瞥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子昂,你什么意思?!”周光不悦道。 桓崇盯着他,缓缓地,甚至是有些冷酷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陶师不在了,以后,咱们的荆州军也就等于易主了。显明,我知道你嘴上厉害,但是,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为妙。” 两人对视了片刻。见周光垂下了视线,桓崇也再不言语,他脚下一转,就要走去道路的另一侧,去看对面那刻有功绩的石碑立得如何了。 不想,脚下刚走了两步,周光就从后按住了他的肩头,“等等!” 桓崇疑惑地稍一回头,却听迎面传来风声。若不是他稍稍侧头,躲得快了一步,怕是鼻子都能被这迎面的一拳砸歪了去。 饶是避开了那下重击,他的侧脸还是被那拳风给卷了一下。 “周光,你疯了吗?!” 周光一拳没落到实处,犹不解恨,他紧紧地拉扯住对方的衣襟,道,“桓崇,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了,接下来要接管武昌的,就是你那好君父。怎地,那庾亮还没来,你就先在我们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无妄之灾,舅舅新抱来得猫暂时放到了我家,结果就那么短短一会儿工夫,我的右手居然被它给挠了?! 挺深的一道口子,还得打好几次疫苗,真是要气死我了!! 第89章 新翠覆野, 暖风熏醉。 初阳渐起, 升了有三丈余高。放眼望去, 白茫茫的日头竟是明亮得有些刺眼。 只可怜春光无限,却是无人欣赏。因为, 此刻周围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纠缠在中央的郎君吸引住了。 陶侃为人宽和,但他治军极严。荆州位于南北要隘,军中又多吸纳来自雍州等地的北方流民,打仗时的狠劲儿是够了,可军纪也逐渐乱了。故,为正军风,陶侃曾亲自下达军令,明文禁止将士们的私斗行为。 可如今...陶公、甚至陶家都已经不在了... 数日前, 随着陛下的赐谥诏书一道来得,是庾亮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接替陶侃领江、荆、豫三州刺史, 一并都督荆、江等六州军事的消息。 虽说那庾亮接诏之后, 便要西来武昌了, 可移镇开府, 仍是件耗费时间的大事。为确保一切无碍,就在昨日,庾亮的亲笔手书发到了营中, 信中寥寥几行,只说正式调遣桓崇回荆州,并在他抵达前的这段时间里, 暂领武昌大营的职务。 今日来此为陶侃树碑的将官,都是昔年隶属于陶家的旧部。他们虽是不明为何一向交好得桓崇和周光会打起来,但听了方才周光那几句大声的质问,众人亦是心有戚戚,一时间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 ... 只见二人默在原处,对峙当场。 少倾,桓崇目光微动,一双剑眉拧起,而他眼角旁的那道伤疤亦随着他眉头的拧动,隐隐抽搐了起来。却听他猛声一喝,突然发力,一掌便将周光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重重拍落了下去,“你冷静些!” 周光粗喘着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 俄而,他冷笑一声,再抬起头来,暴起一拳又照着桓崇的门面砸去,“冷静?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当年,陶侃挑中周光,就是看中了他天生力大的本事。 此时此刻,他这一拳又是挟怒而出,重愈千钧。桓崇一个不察,将这拳生受了,而后整个人被周光硬生生得击翻在地。再起身时,他将头一歪,却是径自从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 再是压着自己的脾气,桓崇也是彻底被激怒了,他缓缓伸手,抹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道,“...也是,你我之间,也已经很久没有比试过了。” 说罢,他一个挺身,飞起一脚就向周光的腰间踹去。 陶侃过世,荆州军众将的情绪均是十分低落;而周光的不满,在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后,终于在桓崇方才的那几句冷言冷语里,达到了顶点。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同年入军,同在陶侃手下受训,后来又共同参与了接连十数场的战事...相似的经历,更让他们的这场争斗难解难分。 而且,若说一开始二人之间还是颇有章法地互相攻守,那么等到了后来,便纯是搏命般的泄愤斗殴了。 周光的力气更大,桓崇的速度更快,两人斗了大半晌,都是气喘吁吁,互不相让。直到...下一回合,周光使出浑身的气力,接下了桓崇扫来的一腿,他就势一推,两人便“骨碌碌”地往地上滚去。 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竟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下,围观的众人也都慌了。眼看桓崇被周光压在身下,众人忙去拉架,却见瞬息之间,两人在草地上翻滚一圈,上下的位置又调了个个——桓崇挨了两拳后,竟仍能奋力翻身。 只见他双目通红,一手死死地掐住周光的脖子,另一手则是握成拳头,高高抬起。 “周光,你以为陶师走了,只有你一人伤心难过吗?!” ... ... 伴随着桓崇的那声怒吼,意料中那迎头的一拳,竟是被他轻轻放下了。 掐在脖子上的劲力一松,周光紫涨的面色登时和缓了许多。他瘫望着湛蓝的晴空,口中一刻不停地喘起了粗气,“你...” 桓崇的胸口亦是高高地起伏,他瞧了瘫倒的周光一眼,却是撑着力气,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刚才打得激烈,桓崇眉梢那处才愈合的伤口又迸绽开来,白皙的右颊上蹭得满是血迹,更不要说那一身白衣上沾染得斑驳草汁和道道土痕了。 纵是这般狼狈,可当他目光森然、环顾四周的时候,众人还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 “周光,以及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桓崇低低地咳嗽了两下,将呼吸稍稍平缓了些,沉声开了口,“陶师当年一手缔造了我们这支新的荆州军...他的离去,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但,一味的悲伤放纵也要有个限度!”他顿了顿,音调突然高昂了起来,道,“扪心自问,身为荆州军人的我们,就是这般脆弱如斯吗?!” “为了荆州军,陶师费了多少心血,诸位有目共睹。如今他不在了,我们军营中的将领们便又成了听不进话,将不得理的豪强恶霸了?!” “我们军纪呢?我们的纲法呢?我们当年入军时,对着陶师做出的承诺呢?所有这些...你们通通都忘了吗?!” 桓崇一连数问,振聋发聩。 围观众人,皆是呆立当场,鸦雀无声,却见桓崇目光再转,一字一句道,“一支军队,如果失去了魂灵,那便什么也不是。” “我们的魂灵,由陶师所铸;而陶师的精神,却要由我们一代代地继承下去。我们荆州军不会怨天尤人,却也不要自怨自艾。在新任的都督上任后...不,是无论以后谁做了我们的都督,我们都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荆州军的军魂;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由陶师一手带出的军队,什么才是晋廷中战无不胜的荆州军!” 说到激昂处,他回首向那两块高大的石碑指去,“如若不然,那么今日,连我们为陶公所立的这两块石碑,也只能算作是一场笑话!” 毕竟都是军中老人,就算一时想不清楚,听了桓崇这一番话,也都渐次醒悟过来。周光也是个灵通不拘泥的性子,他从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刚歇了半气,一张脸色仍是红得仿佛一只林中猴子的屁股,也不知是被桓崇掐住喉管憋得,还是他自己为了脸面羞得。 他轻咳两声,躬身道,“子昂...我错怪你了...” 桓崇瞥了他一眼,却问道,“周将军,陶师当年约法,军中无故斗殴者,该作何刑罚?” “...鞭刑五十。”周光垂下了头,声音渐低,似是有些难堪,“...为将者,目无军纪,加罚二十,共七十。” “好。那我们稍后回转军营,你自去领你那七十。” 见周光可怜巴巴地向自己瞧来,桓崇微一闭目,又轻描淡写道,“看我作甚?!我身为代理都督,知法犯法,罚得只会比你多、不会比你少。” “我再额外加三十,稍后与你一并回营受罚。” ... ... 今日虽是桓崇的休沐日,但他一早离开时便说,自己上午需要去城郊一趟,等到了午间才能回来和她一道用饭。于是,从陶亿处回来后,无忧中途另使人问过一回厨房的菜色。 刚回了院中,就见曹承从外而来,他一连抱了两个大包裹送上前,道,“县主,建康来人了,这是郎君和公主刚送到的!” 那两只包裹,每一个都大得惊人,一看即知,定是阿母的手笔。 无忧点了点头,待进了屋后,她让侍婢们把包裹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她自己则是坐在窗前,拆开了那封家书。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武昌的变数太大,无忧给家中去信的次数就频繁了些,相应的,这回阿父阿母送来的回信便也比以往要厚上不少。 阿父那边倒没说什么,就算得知了这一连串的消息,除了对陶侃的故去仍是感到十分遗憾外,曹统在回信中点评时事,口吻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早就料到接任的人选会是庾亮似的。在最末,他兴致勃勃地写道,自己前阵子随庾阐等人去了趟会稽山阴,瞧了回春秋时越王的故都云云。在最后一页上,他还随信抄录了庾阐的新诗一首,说是寄给无忧品鉴。 庾阐描山摹水的诗素来写得最好,无忧读过一遍,只觉满口生香。等她将阿父的书信翻过,却见更厚的那部分,竟然全是疏于笔墨的阿母写来得。 这趟武昌之行纯属意料之外,无忧走得匆忙,离开时连家都没回,临海公主本就不大乐意。好在女儿去拜访完那陶家就能回来,所以她便一直压着性子。只不想短短一个正月里,接连着又是战事,又是丧事!好不容易仗打完了,那陶侃又死了,丧事终于了结了,那庾亮新得了诏书又要出镇武昌了,自己那便宜女婿也跟着调任到了荆州...被这些事情乱七八糟地一搅合,自家女儿竟是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回来了?! 临海公主气急败坏又无奈,所以这次在信里,她迁怒桓崇,把自己那便宜女婿好一番嫌弃,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就差着要亲自来武昌寻女了!不过,她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等到了信的末尾,她还是说自己已经把云娘等人派了过来,女儿身边有个家中的利落人帮衬,她也能安心些。 得知阿父阿母一切都好,无忧读完了家书,心情舒畅。她再回身细瞧,只见包裹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拆解开了,一只包裹里装了各色新裁好的衣物,看厚度都是春夏两季的,样式也都是建康流行的款式。除了这些,临海公主另送来了暗色织纹的锦缎棉布等数匹,虽然没明说,单看那质地和纹色,便是给桓崇裁衣用得。 而另一个包裹里,则全是吴郡别业新制出的蔬果干、鱼酢、茶叶等各种干货,其中属那湖中产得银鱼干最多,几乎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清点完这一切,无忧道,“把吃得都收起来,衣物也都归置进笼箱。那匹灰绫放在最上面,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 ... 包裹里的东西归置完毕,无忧再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头过午,送来的饭菜也都凉了,可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第92节 这阵子多是突发的事情,所以这些天里,桓崇都是早间离开时和她约好,一旦遇事,他都会先遣人归家告知她一声。 ...也不知今日,他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不在,无忧左思右想,心虚也渐渐地有些不宁。她瞧了眼那食案那因为凉透了而浮起一层油的肉羹,刚想召侍婢送回厨房去重新热一遍,这时就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侍婢们的问安声。 无忧心下稍安,那人一推门,她便绕过屏风去迎,语气里还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埋怨,“夫君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迟?” 然而,她刚笑吟吟地仰头望过去,便是大吃一惊。这人身上的白麻衣上满是脏污,脸上有好几处破开的伤口。看那状况,虽是大致上都处理过了,但眼角的那道箭伤因为伤得较深的缘故,仍向外泛着鲜艳的血色。 而至于那破了皮的唇角,则是因为血色暗下来,显得格外嫣红。 无忧顿时就有些慌了,“你怎地了?怎会伤成这样?” 桓崇瞧着她焦急的样子,嘴角一咧,竟是一笑。不想,他一笑似是又牵动了嘴上的破口,那笑容只好半扬不扬地僵在嘴边,显得有些滑稽。 见他这般,无忧更加急了,她蹙眉啐道,“才答应过我什么,转天又闹成这样。如今伤得这般狼狈,你倒还笑得出么!” 可话一说完,她瞧着桓崇望来的眼神,又心软了,“...你快过来,屋里有伤药,让我好好为你瞧瞧!” 桓崇赶忙应了一声。 和周光的一架,已是让他精疲力竭;等回军营,又当众受了那一百鞭刑,身上更是虚得脱力...都这样了,他还能快马归家。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凭借得可全是桓崇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了。 尽管意料之中地挨了几句数落,可见了无忧为自己担忧的着急模样,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千万分的欢喜。 ...这样,虽然也不错。可是往后,还是少让她为自己操些心吧... 桓崇想着,顺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抬脚便要跟上无忧的步伐,不料才向前走了一步,腿脚一软,竟是险些栽倒在地上。 第90章 身后“砰”地一声, 去箱子里寻药的无忧慌忙回头, 却见桓崇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身侧摆着得那面小三扇山水屏风却是被直接带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刚才的那声巨响。 这下无忧可真急了, 她一把推开了手里的药箱,回身快步上前扶过他,一迭声地连连问道,“身上很疼么?你究竟是伤到哪里了?我这就派人去请医官过来!” 桓崇顺从地偎着她,再由着她将自己扶坐到了榻上。才刚坐稳,见无忧要走,他竟然还有余力拉住她的手腕。无忧被他拉得一愣,脚下便迟疑了, 桓崇再一使力,却是直接将面前的女郎拥进了怀里。 无忧睁大了眼睛,又气又急。她想挣着起身, 可鼻尖贴着那人的肌肤微微翕动两下之后, 她又不敢妄自乱动了。 桓崇的怀抱里, 散发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 这气味虽淡,却是他身上的药气和衣服上的凛冽青草气都掩盖不住的。 无忧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而后感到桓崇埋在她的颈窝里, 极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少倾,他微微侧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 “...不要走...营里的医官已经给我看过了,不过是些皮肉刮擦的伤口而已,并无大事。” 听了这话,无忧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轻轻动手推了推他,道,“一身脏污...先去洗洗,换了衣裳。”说着,她便要扶他起身。不料,刚扶上桓崇的肩膀,那人的眉毛便拧了起来,好似她触到了什么痛处似的。 无忧一惊,再跌回了他的怀里。这回,那双小手却是直接抚上了他的衣襟,蹙眉道,“你肩上也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 ... 衣裳落尽的那刻,无忧便惊得说不出口了。 桓崇的背上已经上过一层药了。 可他的肤色白皙,纵使伤口经过了处理,乍一入目,那纵横交错的鞭痕淤青仍是给人以狰狞之感。 无忧的视线在他的背后的伤处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震惊之余,她的心头又似起了一丛难以言说的怒火。再见桓崇一眨不眨地侧过头来盯着自己瞧,那眼神竟很无辜似的,连神情也显出些颇坐卧不安的意思,无忧遂压下了心中的火气,只淡淡道,“我去让人送热水来。你先去浴房换了衣裳,把身上的脏污略洗一洗就出来。” ...这,似乎与他预想得软玉温香、嘘寒问暖不大一样? 按说,他们俩最近的关系进展神速,连他都能感受到无忧慢慢对自己打开的心防了... 桓崇呆了一呆。 见无忧那淡淡的目光再度向自己扫来,他的嘴巴张了张,又讷讷地合上了,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起身去浴房稍事冲洗了几下,便出来了。 那医官给他用得是最基本的止血药粉,出来后,无忧便安排他坐到榻上,往他背上渗出血迹的伤处又均匀地撒上了一层药粉。 阳光太过明媚,照进屋中时,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漂浮得一簇簇微小灰尘。 屋中太过安静,药粉落下时,甚至能听到“簌簌”的细细声响。 桓崇坐在榻上,神情惴惴,安静如鸡,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身边那专注给自己上药的女郎。 伤口钝化,已经不那么痛了,可新的药粉撒上去,他背上的筋肉微颤,还是在额头上激出了一层冷汗。 背上的伤才处理好,见无忧的目光再向自己脸上的伤口望了过来,桓崇启唇,方要说话,自己的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忙捣住了自己的腰腹,可已经迟了。却听无忧问道,“饿了?” 桓崇轻咳两声,再一抬头,见女郎的面上浮出了然之色,他忙尴尬一笑,唇角一弯,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眼角的疤痕一跳,瞧着有些凶恶,开口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你用饭了吗?” 话刚说完,那张美人面突地便欺近到了他的眼前。 晶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他的脸,近在咫尺的红唇一张一启,迎面的气息香如兰麝,“...笑不出就不要笑了。” “桓崇,你笑得...可真难看!” ... ... 桓崇一怔。 额头上的汗水被一方帕子轻柔地拭干。 随后,一只凉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那小手一动,他的下巴便自然地随着握来的方向转了转。 桓崇面上呆呆的,他嘴巴张着,却见无忧眼角微弯,似是显了笑意。紧接着,一包药粉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撒到了他脸上的伤处。 只听“嘶”地一声,桓崇被那药粉激得龇牙咧嘴。他扭开头去,刚好把另一侧的伤颊露了出来,无忧则趁机把剩下的一把药粉按在了他的眼角,一面还柔柔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不停地抚着他后颈那条绷紧的头筋,在他耳畔悄声道,“嘘...好了好了,不疼了!” “唔...” 他又不是忍不得疼的三岁娃娃,至于用这种方式来哄着他上药吗?! 简直...太羞耻了! 纵是他练出的一张面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一遭啊... 桓崇老脸一红,却见无忧已经起身去唤侍婢,让她们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 “先吃饭吧。剩下的事,等饭后再说。” ... ... 上了药,用过饭,桓崇精神大好。 吃饱喝足,自然就有些昏昏欲睡。可桓崇非但不敢睡,他瞧了身边的女郎一眼,不等她问话,自己就先招了,“我今天...和周光打了一架...” 将事情和盘托出后,他吁出一口气,道,“...我是不想打的。可你不知道,周光瞧着圆滑,他的个性其实固执得要命,若是今天不打醒他,怕是君父来了,他还会这样闹下去。君父个性峻整,不比陶师宽和,到时若见他这般,可有那家伙好受的...” 桓崇说个不停,就连脸上的伤口抽疼也阻不住他那开开合合的一张嘴。 无忧瞧着他,心中的怒火渐消,却是感到一股越来越深沉的无力感。 桓崇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从军也好,从陶家寻回庾家也好,或是娶了她也好...无论他表现得有多平静,可她知道,桓家当年被血洗的仇恨,仿佛一坛在他心中深埋的老酒,非但没有一刻或忘,甚至时间越久,酝酿出得后劲儿也就越大。 而如今,那个唯一一个能牵制住他的长辈也已经过世了... 庾亮得势,依附于庾家的他势必会水涨船高...而这每一步,都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走下去的。 何况,襄阳大捷,擒杀郭默父子,樊城之围...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在战场上倾注了如此大的心血与牺牲! 陶侃已逝,再就是王导、庾亮...先一辈的朝臣一个个退出政坛,以桓崇的条件,顺理成章地接续上去,成为晋廷的下一位权臣,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忧实在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前进的步伐;又有什么事,能够阻得了他那颗不住增长的野心?! ...难道,他最终的目的,真的就是建康宫里的那顶王座吗?! ...难道,他真的要取司马氏而代之,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叛贼反臣吗?! 无忧定定地瞧着他,脑中的思绪越飘越远,殊不知那人也早就停了嘴上的絮叨,而是同样地向她望了过来。 桓崇目光深邃,容色严肃,他伸出手来,隔着桌案,轻轻地抚到了她的脸颊上,“...你在想什么?” 无忧回过神来,她微微转动了下颏,便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手指,嘴上却道,“...我知道你心系同袍,可也不必这么折磨自己啊!” 说着,她站起身来,道,“才刚回复些体力...夫君还是先去床上躺着歇歇吧。” ... ... 百般的折磨,也终有被时间治愈的时候。 过了将近一个月,武昌城也慢慢从陶侃过世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 二月下旬,在桓崇最后的一个休沐日,仍滞留在此的王恬也终于要携陶亿同归建康了。武昌水运便利,且陶亿的身体才渐康复,为减少长途旅行的颠簸疲劳,王恬的这趟回程特意选择了水路。 当日一早,桓崇和无忧亲来相送。 这趟武昌之行,无忧和陶亿之间虽有矛盾,可到了最后,却是惺惺相惜。知道这一别后就再难相见,方一下了马车,两名女郎在码头边上就不由地执手话起别来。 桓崇双手抱胸,他本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瞧着无忧同陶亿道别,这时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你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这声音... 桓崇回过头去,瞧了立在自己身边的王恬一眼,道,“自是好了。” 王恬似得到了莫大解脱一般地点了点头,他顿了顿,又问道,“你那次...究竟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救我?” 桓崇不明所以地瞧瞧他,却见王恬的目光径直向陶亿望了过去,“别告诉我,是因为她的缘故。” 刚说到这里,陶亿就注意到了王恬的视线。待抬头对上了两人望来的目光,她再一笑,低头和无忧说了句什么,这下,却变成两名女郎一同望过来了。 见无忧终于注意到自己了,桓崇唇角微翘,远远地向她露出个笑容来,可他嘴上却不咸不淡地同王恬道,“倒不全是因为陶家姊。” “那时,你尚是我的副官。我的部下陷入了险地,身为上级将官的我,自然要负起责任,挽救下属的性命。” 王恬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时听桓崇又道,“另外...你身份敏感,若是真战死了,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就当我,不想搞得那样麻烦好了。”说罢,他对无忧的方向招了招手。 “呵,这才你的真心话吧!”王恬了然地瞥他一眼,脚下再移,朝着向自己走来的陶亿迈去几步。 “但,无论如何,我欠你一个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事情多,心烦意乱,还特别丧,今晚心态不好,卡得厉害。 抱歉了各位,我稍微转换下心情,明天努力更新! 第91章 第93节 江流天地, 浩浩汤汤。 从武昌去建康, 恰是一路顺风顺水。 无忧在岸边凝眸伫立, 只见那王家的船只顺流而下,转眼间便行得远了。等到最后一丝船影都消失在了视线里, 身旁的桓崇道,“他们走了,咱们也走吧。” 江风拂衣,江水犹寒,在这里站久了确实有些冷。无忧朝他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车。只听桓崇在车外对那车夫用武昌话嘱咐了些什么,随后,那人却是弃马不骑, 也随着她登上了马车。 ...桓崇是不喜欢坐车的。他一旦坐马车,那便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她说了。 果然,那人登了车后, 先是打起了一侧的帘子, 还不等无忧主动开口询问, 他便自顾自道, “今日天气不错。” 阳光明,草色青,外面的天气的确不错。可是...她还真不知道, 如桓崇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在乎天气吗?! 见无忧眼露诧异,桓崇一笑, 向身后的车壁随意靠了过去,道,“今日休沐,既然已经出城了,那这回刚好顺路去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无忧疑惑道。 桓崇的视线向她望了过去,却见他眉眼一弯,道,“不是‘你’,是‘我们’。” “我们,要去东湖。” ... ... 东湖,因位于武昌城东而得名。 这是无忧第二次从桓崇口中听到这个地名,而且根据她从前在阿父藏书里读到得记载,据说当年楚国的三闾大夫就是立于东湖之畔发出行吟的。 既然是古楚国的所在...在无忧的想象里,这里便该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大泽。不想到了目的地,刚一下车,眼前的风景就让她惊喜起来——入眼的,除了意料之中的山水草木,更引人注意得却是那依山傍水而生的一大片粉白梅林。 将近三月,泰半的梅花均已谢了,但山阴那侧的梅树仍是招展着枝头一团团的红云,远远瞧着,便是茂盛已极。 从来了武昌后,无忧便再没有出门放松过。今日瞧见这般美景,她的心境也不由开朗起来。 她一面任桓崇牵着,往高处行去,一面听他同自己说笑闲话。 “我们所在的这处叫作磨山。说是山,却不如何高,也不怎么陡,倒是平得好像坦途一般。当年季汉刘先主曾在此地设坛祭天,但那处,现下已经全然荒废了。” 待行到一处平坦的地方,桓崇又向下手处那片湖泊指去,“那便是东湖了。于此处坐山望水,格外有趣。” 见他双臂抱胸,踌躇满志地向北遥望,无忧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也是跟着笑道,“想不到夫君还有这般赏景的闲情,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这样的武人,每日里只懂得舞刀弄剑?”桓崇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他嘴上一笑,饶有兴趣地接道。 “自然不是!”无忧摇摇头,她觊了桓崇一眼,再远远遥望这眼前的山水,方才还雀跃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几分,“...我以为,能被你记挂在心中的,只有那些家国大事。” ... ... 桓崇一愣,却见无忧已经默默地将头扭转开去,再不发一语了。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成婚后,他们之间就仿佛隔开了一百步的距离。眼见着他一步步地向她那方挪过去,眼见着他都已经站到她的面前了...却不想,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又要后撤逃跑了?! 桓崇心中有些烦躁,他“呼”得一个猛子,单膝跪在了无忧身前,动作虽剧烈,嘴上的却柔声道,“我心中在记挂着什么,你怎会不知?” 顿了顿后,他又用故作出一派轻松的语气道,“这几天到底怎么了?你究竟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见无忧还避着自己的视线,桓崇干脆探出手去,如惯常那般想要摸摸她的脸颊。不料,那只手才刚伸出去,便被女郎握住按下了。 ...也不知是不是一连吹了江风和山风的缘故,她的小手,摸起来有些湿漉漉的冷意。 桓崇下意识地回握过去,却见无忧抬起眼来,黑漆漆的眼底倒映出了他的身影,“夫君...” “我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桓崇硬是在其中听出了几分惶然。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燥意,轻声道,“...自然,只要你想知道,只要你问我。” 两人对视了半晌,而后只见女郎徐徐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日,夫君同陶公的谈话并不完整...” 话才刚说到一半,桓崇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无忧稍稍迟疑了一下,仍是道,“我想知道。夫君对于未来之事,是否有更多的盘算?” ... ... ...这未来...又是多久以后的未来?! “所以,这些天来,你就是在为这事而烦恼?”桓崇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道。 见无忧仍是定定地瞧着自己,他松开了掌心里握得那只小手,转而站起身来,对着眼前的水泽道,“岁月如川,往者不可复,来者不可期。无忧常听和尚辩经,难道还不明此事?!” 桓崇只给了她一个侧脸,所以无忧也只能瞧见他侧颊上那道死死抿起的嘴角,“此言差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君家中世研经书,又怎会忽略这个道理?” “况,夫君与陶公早就对未来有所预见、甚至有所规划,而现在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是按照你们当时说得那般,我...很担忧...也很害怕...” 说到这里,无忧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续下去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全都沉寂了下来。 只见桓崇徐慢地转头瞧她,过了片刻,那人突然凉凉地哼笑了一声,“未来之事...竟能让曹女郎日不思、夜不寐地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倒真是我的罪过了!” “说到底,你不是就担心我会对司马氏不利吗?” 无忧的眸子“腾”地便瞪大了,“你...” “怎地?我说错了?” 桓崇缓缓地眯起眼睛,他本就是居高临下,此刻望来的表情更显睥睨,“若我说是,县主会否即刻返回建康,向你们那司马氏的小皇帝通风报信呢?” ... ... 明明对着阳光,他那双瞳子却黑得仿佛能把万物都吸纳进去。 无忧的心跳瞬间加快,她甚至能在耳中听到自己发出的急促呼吸声,“桓崇,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做了...那种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在后世留下怎样的骂名?!” “骂名?” 桓崇的唇角向上一挑,连额角的那道伤疤都些微地抽搐了起来,似乎被她的问题给生生逗笑了,“县主,这问题不该问我,你更应该去问问你们司马家的后嗣。” “先是高平陵之变,再是嘉平之变...司马家血洗朝纲,踏着曹家的血上位,他们怎么不记得后世的骂名?!” “哦,对...反正现在是乱世,人命不久,典籍不存,怕是连司马氏自己的子孙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曾造过怎样的孽,何况他人呢?” ... ... 冷若冰霜、大逆不道。 无忧被他的口气所激,背后汗毛倒竖,身上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却听桓崇又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之一世,渺小如水中蜉蝣,江水冲过,便再也不见踪影...死便死了,还在意身后那些虚名作甚?今日既然你问,我便明说与你。我,永不会去做那籍籍无名之辈;任何别的人,却也别想如对待我父祖那样,妄图用只手来操纵我的人生。” “从踏上这一条路上开始,我就已经想好了...若这一生,注定不能流芳百世,那么,就让我遗臭万年罢!” 说着,他慢慢地俯下身去,对上了无忧望来的双眼,“县主...怎么?你害怕了?” ... ... 湖水拍岸,哗哗作响。 有鸟雀惊枝,风中传来的鸣叫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死寂。 “这...就是那日里,你要和陶公谈得后半段?” 事情挑明了,无忧的心跳竟然奇异般地沉稳了下来。 眼睫落下再抬起,视线相对时,她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陶公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拉拢王家,也要来给他的得意弟子设防了...原来,你对司马氏的仇恨竟然已经强烈到了这个地步。” “可惜...陶师终未能阻止得了我。”桓崇将自己的身位压得更低了些,两人鼻尖相对时,他轻轻地、却也是笃定地补上了一句,“当然...你也一样。” ... ... 那人的语气冷冰冰地,可他呼来的鼻息却是炙热的。 无忧把身子稍稍向后撤了撤,避开了他的呼吸,“...我有自知之明。” “哦?” 只要她向后退一点点,桓崇便紧紧地向前跟上一点点。这一声,便又是他贴着自己的颊面说得。 无忧强忍住不适,道,“一切不正如郎君所言,来者不可期么?从现在来看未来,不仍旧是虚无缥缈、雾里看花?” 和方才相比,她的态度又太过镇定了。桓崇一怔,反问道,“你...不担心我会对皇帝不利?” 无忧摇摇头,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的黯然,“郎君为了对付司马家,埋首蛰伏了这些年,可谓志存高远...自问,若是我与郎君异地相处,也只能道一声佩服。若有朝一日,郎君真的要出手对付天家,我既无权阻拦,亦不会阻拦。若是郎君真能得偿所愿,也只能道一句天意造化,怨不得人。” “...你?” “无论如何,我要感谢郎君毫不藏私,一切同我据实相告。”说着,她站起身来,“我现在有些乱,无心赏景,只想快些家去。还请郎君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了一大段宣泄情绪的短篇开头,渐渐沉下心来之后,才把这本继续写了下去~大家久等了! 第92章 “县主, 那天新刺史入城的盛况, 你去瞧了吗?”红药一面说着, 一面用帕子拈了一块新做得梅花糕,向对面的无忧递了过去。 见无忧摇头, 她忙叙说了一通当日的情形,最后道,“那庾君候,我向来都是只闻大名,没能亲见过其人的。原来他瞧着那么威严呐!” 说着,她又小声嘀咕道,“不过,从前在宫中的时候, 我就听姊姊们说庾君侯和庾太后的性子相似,都很严苛...唉,这下也不知周郎君他们, 能不能适应得了咱们武昌的这位新都督...” 红药叽叽喳喳地说完, 却见对面的女郎单手托腮, 双眼定定。那块粉红色的糕饼被她在手中握了半晌, 仍是一动未动。 “县主...难道,你不喜欢梅花吗?”红药的眼睛眨巴眨巴,声音立刻就弱了下来, “那...县主喜欢什么口味,我下次做好了再拿给你尝,好不好?!” 梅花啊... 东湖的梅树那么多, 去得时间若再早些,入眼的景色会更美吧... 当然,如果下次,他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而不要像个刺猬似的... “嗯?县主,你怎么知道这梅花是在东湖收集得?” 无忧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脸色一红,道,“诶?” “啊,这也难怪了。一定是桓郎君说得吧!”红药说着,露出惆怅的神情,“毕竟,陶公他...最喜欢得就是东湖边上的那片梅林了。每年二月的第一个休沐日,他总要带着荆州军的将官去那里踏青赏景的。” “...可是今年...”话到一半,红药垂下头,便再没说下去了。 ... ... 原来是这样吗... 所以,那日里桓崇之所以会带她去东湖,其实是想同她一起祭奠他的老师?! 第94节 只是,后来一言不合,最后又闹到了不欢而散的地步... 无忧心中一震,她就着帕子,小小地咬了一口。糕饼滑过舌尖,再落进肚去,只觉梅花清气溢满了整个咽喉,她顿了顿,笑道,“不...梅花很好,我很喜欢!红药做得糕饼也好,以后,你若是真开了食肆,我定要常常前去捧场的!” 红药受宠若惊,本就红润润的脸色更是灿若云霞,却听无忧又道,“刚才听你说起庾君候...我在想,庾君候初来武昌,要处理的事情定然有许多。也许再过几日,等刺史府上都安顿得当了,我该寻个时间去庾家的新宅拜访。只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 “嗯,听说他就是桓郎君的君父,县主亲自去拜访也是必须的吧...”红药想了想,忽然道,“明日就是休沐,今晚郎君们就可以归家了。等桓郎君回来,县主问他不就好了?!” “...红药,说得是呢。”无忧执起茶壶,听了这话,登时手臂微僵。 话虽这么说,可...桓崇今晚会回来吗? 无忧不禁在心中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日之后,他们俩的关系便生分起来。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仿佛又恢复到了成婚最初的那个阶段。 第二日一早离开时,桓崇只道了一句“最近君父将至,军中会很忙”。于是,这接连的大半个月里,他便再没有回过一次家。 ... ... 县主明明刚刚还是笑着的,可一转眼,又变成了之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回,红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她皱起眉头,身子也微微地向前倾斜过去,“县主,莫不是...你和桓郎君吵架了?” 无忧吃了一惊,她微微启唇,不等答话,却见红药一脸认真,“定是桓郎君惹县主生气了!是吗?!” 见无忧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红药越发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相,她脑筋一转,道,“难道是桓郎君衣冠不整,在屋子里乱丢脏衣服,且屡教不改,所以县主生气了?” ...这算什么理由?! 无忧一呆,随即掩面而笑。 说来也有趣,桓崇一个大男人,论及整洁程度,比之一般的女郎还甚。他虽然一共也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就是出征归来的换洗中衣上,都嗅不到什么汗臭或是霉味。 见无忧笑了,红药愣了愣,鼻子一皱,道,“那...桓郎君态度无礼,轻慢县主,说话不敬,叫话不应?” 无忧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 桓崇是行动派,不是言辞派。 别看他摆起谱来的样子气势十足,可那人的口齿实际上笨拙得很。他既不通机锋,又不擅文辞,平日里只要一斗起嘴来,他便永远都是落于下风,哪里能刺得过她?! 又猜错一次,红药鼓起嘴巴,长长的“嗯——”了一声,而后她口吻一转,突然道,“难道...他一连很久都不归家,冷落妻子、不闻不问,实际上却是跑到外面和别的女人幽会去了?!” ... ... 幽会...是没有的。她没嫁来之前,桓崇连个侍妾都没有。 上次,不止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桓崇的第一次...这点,她能感觉得到。 可是,久不归家也是真的... 无忧在刹那间就怔住了。 是啊,久不归家而已...可她,又究竟在低落个什么劲呢?! 桓崇对她坦诚相待,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探明了他的真实想法,她也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曹灵萱不应该是个随波逐流的女子,可为什么...现在的她,会像一朵水上的浮萍一般,为了桓崇的一举一动而苦恼失落呢?! 无忧稳了稳精神,道,“红药,你误会了,其实...” 红药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就算无忧的情绪整理得再快,那一瞬间的慌乱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去。 见她还袒护着桓崇,红药更加笃定,也更生气了,她大声嚷嚷道,“县主人美又聪明,那桓郎君娶了这样的妻子却不知珍惜,我今日总算明白了,原来...” “桓郎君就是个有眼无珠的下流胚!” ... ... “噗...”周光瞧了瞧身侧那一张脸色黑如锅底的桓崇,硬生生地把这声笑音给吞下了腹中。 这段时间,军中大小事接连不断。好不容易挨到了休沐,一心扑在军中的桓崇也难得地归了家,刚好周光有本兵书要借,于是他们两人便一同回了陶府。 刚一过府,就听说红药也来了。遂,借好书后,周光便跟着桓崇一道去了内院,打算顺路接红药回家。 只不想,两人才绕过一道墙,刚在窗外的廊上站定,就听到屋里传来这足可以裂石穿云的一声怒吼。 眼看着桓崇的面色越来越不善,周光上前几步,在窗外用力地咳嗽了两下,随后他敲了敲门,大声道,“红药,回家了!” ... ... 周光到了,也就是说...桓崇也回来了?! 无忧的心脏没来由地跳快了几下,只见房门从外一推,便开了。 那大步跨进房中的人,果然是桓崇。他一言不发,可那双望来的视线中却是透着冷冷的凶光,怕人极了。 红药瞧瞧无忧,再瞧瞧桓崇,她张了张口,还要说话,却被后跟进来的周光一把拉了过去,“唔,你放开我!” 周光一边压着红药,一边对无忧行了一礼,笑道,“夫人...” 接着,他又转向桓崇道,“子昂,书我就先带走了,人也接走了。咱们营中再见!” 话刚说完,他便拖着红药,一溜烟地走了。 ... ... 三十六计,走为上。 周光的速度实在是快,快到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房门仍是保持着大敞四开的样子,除了穿堂的风声,竟是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了。 望着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桓崇,无忧心中忐忑,她咬了咬唇,开口道,“刚才,只是一场...”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桓崇站到了她的对面,一向凌厉的目光,此时瞧着竟是有些空无。 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脸颊便又清瘦了许多。无忧仰头望着他,急道,“当然不是!”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是红药误会了!” 如烟的双眉,被她蹙得紧紧。 黑玉的眼瞳,望来时一片赤诚。 桓崇定定地瞧了她半晌,手一抬,却是径自拆去了她头上盘好的发髻,“我也觉得我不是...” 长发如缎,顺着她的背直直垂落下来,“夫君...?” 只听“铛”得一声,无忧头上的珠钗被那人随手丢到了妆案上去。 然后,他的那只手,却是将她散下的长发一捋,再顺着面颊,滑到了她的下颏,以一种不由质疑地态度把她的脸颊抬了起来。 这动作并不温柔,与他之前小心翼翼的呵护,差了多得多。 无忧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呆呆地对上了桓崇望来的目光,道,“夫君,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桓崇一咧嘴,却是笑了。 “我虽下流,一双眼睛还是识得美人的...” 说着,他低下头去,一张口便毫不留情地衔住了那两瓣朝思暮想的红唇。 作者有话要说:  嗯...被锁怕了,明天的这段,我要想一想... 第93章 一吻, 唇齿纠缠。 桓崇的手, 紧紧地捏着她的面颊, 让她无可挣扎。 尤其,他吻得又是这般用力...无忧险些被他亲地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挨到这人良心大发, 松开了她。无忧大口大口地喘了几息,脚下一退,方要避走,却被那人反手一勾,一把揽回到了怀里,“下流胚...吗?” 低低地声音近在耳畔,仿佛呢喃,却又不乏森然之意。 眼前的这个桓崇, 双眼漆黑,满脸漠然,似乎又变回那只浑身是刺的刺猬——旁人只要稍微趋近一点点, 便会被他竖起得刺给戳伤! “不、不是的, 你听我说...呀!”无忧慌忙解释, 不料一语未毕, 身子一震,却是被那人顺利成章地含住了一片耳垂。 “可是...我这个下流胚,只喜欢县主呢!” 两人交叠着, 双双跌倒在了床上。 “而且,县主...似乎也很喜欢我呢!” 不知何时,她的腰带已经被解开了, 而那人的手,便从松弛的衣襟中探了进去,抚上了那座被衣裳包裹住的蜜桃雪山。 ... ... 胸口被抚住得时候,无忧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她胡乱地叫了两声,可桓崇却没有一丁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的唇,从她的唇瓣开始,沿着脖子一路滑下... 他的手,从下分开了她的长裙,反是顺着小腿一路上移... 无忧被他死死地按在身下,那人却重得仿如一块千钧的巨石,任她如何推也推不动、如何打也打不走。 眼看着就要到最后的一步,不想就在这时,那埋首在她胸前的男人竟是突然停下了动作,气喘吁吁地抬起了头。 “...你恨我吗?” ... ... 先是盛怒,再是迷醉。 全身的血液倒冲,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剧烈。 因为...他的身下,躺着一位美人。 美人颜如玉、肤胜雪,裙裳半敞、曲线勾人,眼角还闪动着湿润的泪珠,姿态盈盈。 等等...泪珠?! 穿堂的晚风一吹,桓崇发热的头脑倏地便冷却了下来。 他刚才...究竟做了什么啊?! 第95节 诚然,当着他人的面,被冠上那样的一个称号,不亚于是一场奇耻大辱。 可是...明知道她最是厌恶男子的兽行兽欲,在那一瞬间,他还是任由心中的欲望将自己的身体支配了。 等到再反应过来,已经是这般田地,再要弥补,却是来不及了... 后悔,却又无奈...桓崇懊恼得几乎要呕出血! 最近军营中的确事务繁忙,却也没有繁忙到能让他一连两个休沐都不归家的程度。 之所以不归家,也只是因为他不敢回去面对无忧的那张脸罢了。 单单言辞笨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正相反,与他人相比,不善言辞的他反而能得到上位者更多的信任与青睐。可,也只有在这位他花了大心思求娶来的妻子面前,他会患得患失,又会一筹莫展。每每不欢而散,往往又无计可施,这时,他便只有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这段逃避的时间,亦然。 军营,是他磨练品格、静下心绪的修行场。这回,他在军营中独自一个人,想了许多,又反省了许多,当他终于认为自己能够重新面对无忧,能够心平气和地同她好好谈谈未来的时候,不想刚一归家,便又闹了这么一出! 上次的恶言恶语,他还没能道歉。 这次的行为,比上次更要恶劣得多,怕不是... 默了半晌,见无忧仍是没有开口,桓崇颓败地闭了闭眼。 他慢慢地掩上了女郎胸前的那片风景,苦笑一声,低声道,“我这样待你,你定然十分恨我吧...” ... ... 女郎的胸脯,因为深深的呼吸,而上上下下地微微起伏。 “桓崇,你难道不知道,同别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 桓崇一怔,缓缓抬眼。两人目光相对时,却见无忧张口,一字一句道,“不,我不恨你。” 不等他心中溢出狂喜,女郎伸出双臂,却只轻轻一推,便将那人仰面推至了床的另一侧。 随后,她坐到了他的身边,低头向他狠狠地瞪了过去,“但是,我气你,很气很气!” 见桓崇怔怔地向自己往来,无忧道,“一开始就说了,只是误会一场...” 于是,她把红药的那段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最后气愤道,“谁知道你根本不听别人说话,一上来就只会发疯的?!” 桓崇“呼”得一下坐起身来,却见无忧委屈地嘟了嘟唇,道,“如果我是周光那样的郎君就好了...” 周光...! 误会说开,桓崇将牙咬得直痒痒。若不是周光的妻子无事乱嚷嚷,他至于又闹了这么一场吗?! 他搓着牙花道,“周光?做郎君...有什么好?” 无忧瞥他一眼,“你随随便便就冤枉别人。如果我有周郎君的体魄力量,定要将你痛打一顿,长长记性,下次好记得遇事先听别人说明缘由!” 说罢,她双腿一蜷,双臂抱膝,头歪向一旁,却是把整个人埋了起来,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乌发垂落的后脑勺。 ... ... ...其实,这几次她也有错。所以事到如今,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似桓崇这般骄傲,这般在乎男子尊严,遇上这回的背后中伤,他不生气才怪。 不过,他这种不听人解释就发作的性子,也真的需要治治了! 等了良久,身旁的那人仍旧默不作声,无忧不满意地轻咳两下,却听了一阵的“悉悉索索”,随后,那人从床头绕到了床位,直坐到了她的面前,垂头道,“无忧,我错了。” 她抬起头,却被那人牵过了手,抚到了他自己滚烫的胸膛处。然后,他慢吞吞地开口了,“...如果你想的话,不是郎君,也可以打!” “诶?” 桓崇的大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忽而用力朝自己的胸前击去,只听“咚”得一声,他微微皱起眉,道,“就像这样。” 说着,他又带着她的小手按到了自己的腰腹间,再是一拳,“或者这样。” 一掌又一拳,桓崇的击打毫不留情。听着他那拳拳到肉的声音,无忧的身上都泛起了莫名的酸疼。 可那人犹未收手,只见他再带着自己的手,这回却是按到了他的右颊之上,“或者,打这里。” “停,别打了!”无忧将手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 “既然是我生气,便要我亲自动手才行!”说着,她顿了一顿,小声道,“你自己打,说不上减了多少力气呢!” 桓崇呆了一呆,却是笑了,“好,你自己来。想打哪里便打哪里,我绝不还手!” 无忧得意地扬起了脖颈,她的眼睛在桓崇身上转了一圈,最后仍是落在了他的脸颊之上。只见那只小手高高地扬起,落下时挟风之势,却听一声小小的“啪”声过后,那巴掌竟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颊侧。 桓崇诧异地睁开眼,却听她道,“行啦,我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这次便饶你好了。” “不过,你要记得,这是没有下次的!”无忧说着,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你的事情,我想知道,却也只是想知道而已。” “你放心,你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向表兄通风报信的...我只是不希望,若真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做了什么事,我还要从被人的嘴里获知关于你的消息!” ... ... 一个有心求和,一个自知理亏。事情说开,两人便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络。 第二日一早,桓崇便携无忧前去庾亮府上登门拜访,将一应礼数尽得周全。庾亮为人虽严肃,对他这个义子却还算和颜悦色,他勉励了几句,便让桓崇二人返家了。 再往后,武昌的日子一天天地过。春夏两季转瞬而逝,这一年的秋天才刚刚来临,北方的赵国却传来了一个消息,赵国主政的石勒死了,石家内部起了内讧。 石家所掌的赵国,目前盘踞在中原一带,是晋廷北伐的最大阻碍。 石勒之死的消息传至武昌,庾亮大喜过望,他积极地分派职务、调兵遣将,首先将豫州刺史的职务授予了辅国将军毛宝,让他与西阳太守樊峻领一万精兵,共守与武昌隔江相望的邾城。 接着,他又命原荆州军中的将官率五千部曲进入沔中,派自己的弟弟庾翼镇守江陵,再任命武昌太守陈嚣为梁州刺史,进入子午道种待命。同时,他又特派偏师伐蜀,进入江阳,擒获成汉的荆州刺史李闳、巴郡太守黄植,将他们押送至建康。 而庾亮自己,则是亲率十万大军,以石城为据点,作这五路大军的后援。 几路分兵布置完毕,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均取得胜利,庾亮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于是,他即刻向朝廷上疏,陈情北伐。 不料,就在这个短短的空档,处于战事前沿的荆州又刮起了血雨腥风。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最后调兵的资料取自《晋书》。 另,抱歉了大家,一写床戏就卡文的我,真是无药可救了! 第94章 荆州各处, 近来均是严阵以待。 战事虽尚未爆发, 城中也未曾有布告, 但老练的武昌人就如同雨前的燕子一般,他们仅凭着空气中的风吹草动, 便预料到了在即的大战。 这日一早,云娘一面给无忧梳头,一面忧心忡忡道,“县主,这武昌城可真是一点都不安宁。听仆役们说,那北方赵国的石勒刚死了,庾君候正组织军队、准备北伐哩。眼看着,这儿是又要打仗了!” 云娘是土生土长的建康人, 她对于战事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尤其,她在武昌才住了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任谁头一次直面这样的战事,心中总是免不了要慌一场的。 无忧在铜镜里对她粲然一笑, 安抚道, “云娘放心吧!武昌据天险, 城墙建得又坚固。再说, 还有桓...荆州军的保卫。这里可不比建康差,安全得很呢!” 县主笑容灿烂,真合着郎君当年起得这个“无忧”的小名。云娘迟疑了一下, 一句“回建康暂避”的话才到嘴边,又被她给咽了下去。 她垂眼,用梳子挑起一缕发丝, 再熟练地挽起来,跟着微笑地应了,再道,“不过,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怕是还是要等桓郎君回来才能问个清楚了!” 无忧轻轻地“嗯”了一声,口中喃喃道了一句,“他明日休沐,按理今晚就能回来了...” “对了,”待妆发梳好,无忧回头道,“云娘,我记得前几日杜姊姊给我送来了好多鲻鱼酢。趁着新鲜,咱们晚间就做鲻鱼羹好吗?” ... ... 无忧的请求,云娘自是无有不应。 可临到傍晚,散溢着香气的鱼羹都做熟有一阵子了,那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人没回来,话也没有来传过一句。 无忧本想再多等等,但实在拗不过云娘去,她只好先独个用了饭。至于给桓崇留得那碗,便一直热在了灶上,等他什么时候回来,再方便随时取用。 只不想...这一等,便等到了夜深。 云娘这次迢迢地赶来,不仅带了衣裳吃食,她更是受曹统的要求,专门带了一箱子的诗书字画,用来给无忧排忧解闷。饭后消了食,再沐浴清洗毕,无忧交待云娘自己要静心读书后,便一个人回了房中,一面晾干长发,一面翻出本竺和尚的新论读了起来,可她的心思终不在这上面,翻看了没几页便走了神。 月色当秋夜,斜晖映薄帷。 如银的月光流泻,清透娟娟,夜空中还幽幽地氤氲起了墙外桂花的香气。 无忧放下手中的书册,行至廊下,而后她坐在了外面的矮塌上,竟是对着天上这一轮孤月发起了呆。 早间,她安慰云娘时虽说得头头是道,可临到了自己头上,仍是免不了多想一番。 荆州军才休养了短短一个夏天,便又要起战事...这进展,似乎有点太快了? ...而且,这还是桓崇一直念在心头的北伐。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此刻,他定然是开心已极,并且正为了这个执念,在营中拼尽了全力,为庾君侯出谋划策罢... 无忧双手托腮,不由自主地便叹出口气来。 就在这时,却听廊下那边传来一句,“秋夜不比夏夜,现下晚上冷得很。你衣裳单薄,为何不进屋去?” ... ... 无忧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出神。乍听了这句话,她几乎是激灵一下从矮塌上跳了起来。 刚向那侧背光的走廊望去,就见黑暗之中,那个才被她念在心头埋怨的男子步履沉沉地走了出来。 一旦站出来,他便同她一般,也沐浴在这皎洁的月光之下了。只见那人停在了几步开外,两人迎面相望,他的一双眼睛却是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许久未见,需要认真端详一番似的。 这眼神,颇有些直勾勾的味道。无忧与他对视了一阵,视线一落,忽而后知后觉地窘红了面颊。 无忧本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之前沐浴过后,她便只随意套上了一件将入寝的月白衣裳,拖得长长的腰带也未能认真扎束。因为拭干长发后还要再晾得干爽些,那一头长长的乌发便是索性披散在了背后。 至于方才出屋来的时候,由于只是她的一时兴起,那两只软鞋更是松松地被她趿在了未着白袜的脚丫上,再陡然受了这么一惊,那两只鞋一前一后地,干脆就从她的脚丫上蹦了下去。 衣冠不整,不修边幅... 难怪他只是面色古怪地瞧着自己,却没有说一句话。 怕不是一向自律甚严的桓崇,被她的这副样子给惊到了吧! 她难为情,对面站着得那个大活人又是一言不发...无忧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你怎地回来得这般迟?用过饭了吗?” 她的话音刚落,桓崇的脸色就变了,他的喉咙随之微微地动了一下,在月色的照耀下,很是明显。 无忧一怔,忽然不敢再望他了。她微微敛下眼眸,顿了顿后,自顾自地没话找话道,“今晚家中做得鲻鱼羹,你的那份就在灶上小火煨着。那鲻鱼酢很鲜,是杜姊姊前两日命人从建康给我送过来的,武昌很难尝到这样的滋味。你要不要...” 不想,她的话还没说完,桓崇便大步上前,“你冷不冷?” 第96节 ... ... 他站在她的对面。 他的视线,就怔怔得瞧着她那双露在裙底的裸足。 是了...他和她之所以能结缘,就和眼前的这双小脚丫有着莫大的关系! 五根露在外面的脚趾,白皙粉嫩。此刻在他的视线之下,它们有些困窘似地微微蜷着,更显得那趾甲如珍珠般圆润而富有光泽。 她比那年长高了许多,双足自然也随之长大了不少。 可那双绵软落在手心,仍是不足他的手掌大。 或许... 桓崇将无忧一揽,打横便抱回到了床上。月色透过窗纱,映在她的眸子里,落下一片朦朦胧胧的柔光。 “...桓崇?”无忧的两颊泛起了一片绯红。 “不冷么?可是,我觉得你很冷...” 说着,他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 ... ... 真不知道这人又受了什么刺激! 这一晚上,除了惯常的交融,桓崇顺着她的身体吻啊吻的,最后竟是把战火引到了她的脚心那里。 无忧大窘,她想收腿,却被那人用力拉着,以一种富有柔情、却又十分坚决的态度给占有了。 然而就算他知道收力了,如此这般地被他一连索要了好几次,无忧仍是疲惫得不行。等到最后一次的时候,她星眸半闭,连吟哦出声都没了力气,等那人一完事,她将头一歪,登时扑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 然后,第二天一早,她如意料之中地起了个大晚,而更加罕见的是,她醒来时,身旁的桓崇竟然还在睡着。 除了她做噩梦的那回,无忧就没见过桓崇睡懒觉。 原来,他也是会偷懒的呀?! 无忧眨眨眼睛,眼角微弯,便认真得瞧起了那人微微偏过来的脸颊。 皮肤很白,鼻梁很高,那双密密的眼睫...也很长。 不过,就算是睡着了,他的唇仍是一如既往地向下抿着,眉心处也微微地拧成了一个结,瞧那模样,似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所以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而且...前阵子才被她好生将养起来的两颊,又迅速地清减了下去。 ...当然,这模样也并不难看,但是,她就是不喜欢。 无忧想着,不满地嘟了嘟唇。她撑起头,伸出一根手指,方轻轻地点了点那人的侧颊。却见桓崇的睫毛呼扇了两下,下一刻,那人却是径自翻到了她的身上,捧着她的脸便亲了下去。 ... ... 今日的桓崇,可用“十足古怪”来形容。 折腾了一晚上还嫌不够,才刚晨起便又要欢爱?! 无忧可没他这么好的精神,她丝毫提不起爱欲。被他亲着的时候,她也只是瞪大了眼睛瞧着他,眼神里带着十分的惊诧。而桓崇对上了无忧的视线,刹那间仿佛也觉得自己好生无趣。他将手一松,放开了无忧,“噗通”一声又躺回到了他那一侧,“...早晨了啊!” “不是早晨,是上午。”无忧挨着他坐过身来,担忧道,“究竟是怎么了?” 迟疑一下,她又道,“难道...军中发生了什么吗?” 桓崇被她问得一愣,而后,他弯了弯唇角,若无其事似的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那便是发生什么了。”无忧瞧着他那不自禁就绷起得额头,却是柔柔地趴到了他的胸前,“我听说,武昌城里传遍了流言,说是庾君候要起兵北伐了。夫君,这是真的吗?” 桓崇神色怔忪,他伸手抚了片刻无忧的长发,良久后,点点头道,“这是真的。君父已经下令调遣了五路大军,随时准备动手了。” 无忧一听便急了,她眼露关切,道,“那...夫君你,又属于哪一路?你们又何时进发?我好给你准备行礼。” 说着,她重又坐起身来,提起衣裳一跨,竟是急着要下地去了。 可不等她的双足落地,无忧的胳膊被桓崇从后用力一牵,便又偎依进了他的怀里。 “无忧...我这回,哪儿也不去。我就陪你呆在家里。” “诶?” 桓崇搂着她的双臂慢慢收紧了些,压低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一抹苦涩之意,“反正...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再来一章这种剧情,我现在觉着自己的脑细胞已经不大活跃了! 第95章 无忧心中一动。 她卧在桓崇的怀里, 乖顺地在他胸前听了半刻的心跳。 少倾后, 她再撑起身来支颐一瞧, 却见那人乌漆漆的双目一眨不眨,只牢牢地盯着头顶的床帐。那神情, 仿佛要把床纱上一道道的经纬走向都瞧个清楚明白。 ...心事真重,就这么一小会儿也能出得神去! 无忧微微嘟了嘟唇,轻声开口道,“夫君,究竟是怎地了?” 听到她的问话,桓崇的眼瞳便自发地向她转过去了。一望之下,却见无忧眨了眨眼,红润的菱唇微翘, 说话的语气一派轻松,“莫不是,庾君候把大家都调遣出去了, 独留下夫君一个看守武昌?” 女郎明眸善睐, 顾盼生姿, 笑起来时宛如一股温柔的清风拂面。 瞧着她娇俏的模样, 桓崇揪紧得眉头不自觉地就舒展开来,心中笼罩得那片阴霾也仿佛被这微笑给驱走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将她的长发在指尖缠过一缕。 半晌后, 他那双长长的眼睫一抬,突然道,“夫人, 你素来见多识广。你说...若有一日,我从军营中离开了,凭我这张皮相,日后能不能安安心心地在家吃白饭?” “诶?!”四目相对之时,无忧先是惊得一怔,随后脸色瞬间爆红。 可,尚来不得及扭捏,她那小嘴再是乍然微张,却是后知后觉道,“...你从军中解职了?!” ... ... 吾儿,莫忘远志,莫忘北伐... 从十岁那年逃出宣城开始,阿父的这份遗命便如枷锁一般,死死地缠在了他的身上。 桓崇不敢有一刻或忘。 这是枷锁,同时也是他前进的动力。 初入军中,在他每每累到撑不下去、屡屡疲惫得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便会自动回忆起阿父最后同他说这话时的场景。 北伐,是他这一路摸爬滚打,仍始终坚持在心的信念。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庾亮的这次贸然北伐便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相较于庾亮以及其他将官的热忱,桓崇的反应在冷淡之余,更多了掩不住的忧心。 石勒虽死,赵国还有石虎;石虎之下,还有上次同他交过手的石韬。而这一对父子,都绝不是那等能甘心让对方坐大的脓包! 因此,本月初,君父私下里同自己商议北伐事宜的时候,桓崇便直言了自己心内的隐忧。 ... ... “君父,我认为,此事不可。” “为何?”踌躇满志的庾亮高高扬起眉,望来的目光锋锐,“石勒新丧,赵国将乱,此等机会难逢,子昂竟以为此非出兵良机邪?!” 桓崇摇了摇头,“若说出兵良机...今年入春之际,陶公恰值病危,石虎不也同样派石韬偷袭樊城,可他们的结果不仍是铩羽而归?” 见庾亮蓦地皱起眉头,桓崇自知失言。他低下头去,重重抱拳行了一礼,“君父,那石虎作战悍勇,于中原尚未逢敌手,我们绝不可轻看他。况,北伐乃大业,需徐徐图之。年初已打过一仗,现下再度出兵,时间突然,莫说粮草等一应后勤准备,就是对于将士们来说也实在太过仓促了...” “是以,我以为,此时绝非良机。” 说罢,桓崇便维持着这行礼的姿势直谏。再过半晌,等他的双臂都隐隐地发起了麻,才听庾亮道,“你起来吧。” 桓崇垂下手、直起身,再微微地吁出一口气,这时又听庾亮沉吟道,“北伐一事暂放一边。但赵国内乱,终是我们的机会。近日,我欲效仿昔日东吴陆伯言事,重新屯兵邾城,子昂可愿前往带兵、亲自镇守?” 庾亮的话音刚落,桓崇便抬起头来,面露愕然。 邾城,乃位于一江之隔的武昌对岸。三国时,吴国丞相陆逊曾修缮加固城池,他本人则是亲自调遣三万重兵,常年屯守于此,以保卫孙吴国都、进而争夺江夏。 当时,正是因为陆逊重视防守邾城,魏人才不敢轻易南下进犯。 可到了本朝,尤其衣冠南渡之后,晋廷防守的局势与三国那时又不同了。 记得从前陶师还健在的时候,营中便时常有幕僚进言,主张恢复东吴旧例,增派至江北邾城的兵力,但陶师往往只是一笑置之,便把这进言给搁置了。直到一次营内例会上,有人再度就此事进言,陶师本欲不答,但架不住求解的人实在太多,于是他便带着大家一起渡过长江,亲自到邾城来考察地形。 “诸位,你们且看,现在的邾城,并不是我们屯兵防御的好地点。” 陶侃说着,挥鞭向滚滚的江水指去,“这条江,才是我们设防的保障。可邾城坐落在江水之北,孤城一座,既不方便联系,亦是无险可凭。” 接着,他再向西指去,“何况,此地还毗连着西阳蛮部落,那处蛮人部落中财富不少,而晋人贪财好利,进驻此地后,定会打那蛮人财宝的主意。届时蛮人无法应付,定要招石赵军队做他们的后援。石赵军队若来,这样反而会成为我们的灾祸。” “另,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陶侃道,“当年东吴单单驻扎这此城的兵士便有三万之数。莫说我们分不出这么多的守军,就算分得出...那便如我方才所言,此城于我方防守无益,就算有朝一日,此城落到了那石赵军队之手,他们也不会拿这里当做进攻出兵的据点。” “故,我观此地有弊无利,屯兵无用,不若弃之罢了。” ...... 见桓崇默在原地,双目定定,庾亮越发地不悦起来,他稍稍抬高了音量,道,“为何不应?子昂心中,尚有疑虑?” 桓崇愣了愣,忙道,“非是不应,只是...” 于是,他把陶侃当年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陶师曾对邾城有所过这般的论断,所以...” ...果然又是陶侃! 庾亮的头筋跳了跳,不等桓崇说完,他便轻“哼”一声打断了,“夫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子昂樊城一战,着实让老夫惊艳,可不想,你竟是这么个墨守成规的性子!” “陶士行当年守武昌是什么形势,现下又是个什么的形势?!如今老夫手握二十四万大军,莫说分调一万,便是分调三万守邾城又能如何?!” 见桓崇面露难色,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庾亮转而道,“但,你既不愿,此事便暂且作罢。退下吧!” “...是。” ... ... “君候主张进取邾城,夫君坚持陶公旧例...所以,你们二人便在此处生了龃龉?”无忧双手托腮,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又是因为什么被他突然解了职?” 桓崇闭了闭眼,道,“那日之后,我只道君父已经放弃了北伐的念头。不想这些天来,他竟是直接将我排除在决策之外。直等到了昨日会上,我才得知,除了其他分别进攻的四路,他不顾我们荆州旧部的反对,已然命令原扬州军中的毛宝将军带兵前往邾城了...” 说到此处,桓崇咬了咬牙,“无忧,不瞒你说,君父和陶师在指挥的能力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对这趟北伐实在没有多少胜算...因此我忍不住,便再次在会上直谏,反驳了他的做法,但我始终考虑不周,没能顾忌君父的颜面,正正触了他的霉头。” 第97节 而后,他抽了抽嘴角,叹出口气道,“是以,我的一番话才刚说完,君父即刻大怒。随后...我便被他除了军中的一切职务,被赶回府中了。” 无忧担忧地瞧着他,只见桓崇抽了抽嘴角,叹出口气道,“我的一番话刚说完,君父即刻大怒。然后...我就被他除了职务,赶回府中了。” “因为他说,不听话的将领,不管作战时有勇猛,他都不会启用。” ... ... 无忧倒吸了一口凉气。 庾亮的个性,与阿父所言分毫不差。他一旦拿定主意,不仅听不进旁人的劝谏,甚至因为政见不合,连一向器重的自家养子都能翻脸不认。 瞧着低落的桓崇,无忧想了想,再岔开话题,“不过,还真是有点难以想象呢。像夫君这样的人,居然会说作战时要小心谨慎为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像夫君这般身先士卒、出生入死的大将军,只会一心向往胜利,才不会在乎那些旁的呢~”无忧说着,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描了描他眼角边的那道疤痕,“喏...这伤疤,就是证据!” 方才还低落的不行,只被她的小手这么一抚,桓崇面上的疤痕痒痒的,他的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桓崇轻咳一声,顺势握住了她那只作乱的小手,“每场战事,都是用人命堆积起来的...无忧,樊城那时,我是被石韬逼得全无办法了,但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定不会做那敢死的事情。” “毕竟,跟随我的那一千人,也是父母生养的人命。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是能用我们的命,换得樊城百姓和将官们的生命,那这个牺牲便也算值得了!” 桓崇的话音刚落,只听“啪”得一声,他的脸便被无忧抽得一歪,“不许再说这种话了,小心一语成谶!” “什么牺牲不牺牲的,你们每一个人,都会活得好好的!” 桓崇一呆,却是失落一笑,“也是...反正日后,我也没这个机会了。” “解职,呵...谁能想到呢?!”说罢,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双目中除却失望,还流露出一丝歉疚之色,“县主,我现在连一丝俸禄都没了,连养家都成了问题...” “桓将军还知道养家呀!”无忧哼笑一笑,故意白了他一眼,“没有就没有罢!反正就你从军中挣来的那几石粮、几斗米,还不及我建康铺子里一季的收成多呢,谁稀罕!” “大不了庾君侯不要你,我来养你好了!”说着,她在桓崇的侧颊上亲了一口,“行了,事情说开就不愁了。夫君快些起床,不然云娘又要笑话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桓崇:我太穷了,需要抱紧老婆的大腿...呜呜呜 第96章 停官、罢职, 然后不得不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地方。 任是再无欲无求的人, 一朝遇上这样的打击, 都照样会失落气馁...更何况,那向有野心的桓崇呢?! 无忧嘴上说得轻松, 可她心中着实挂心不下,好在那人只是短暂地消沉了一阵,很快地,他便又恢复了惯常的作风习惯。 桓崇的坚强让她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却也让她对他更多生了一分心疼。 于是,在自家妻子的有意“怜惜”之下,桓崇的仕途虽不顺畅, 可他赋闲在家的生活质量却是节节攀升。 ... ... “县主,听出门采买的仆役说,今天一早, 武昌城里发布了戒严的消息。” 早间用过饭, 桓崇照例去了书房后, 云娘一面整理着临海公主当季送来的衣饰布匹, 一面不无忧心地对无忧道,“最近这段时间,大家对军队动向的猜疑已经够多了, 这回的戒严公告一宣布,不就等于坐实了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北伐流言吗?!” 无忧原是在翻阅着手中的书册,听到这里, 她握卷的手一顿,心中的阴云也不由地慢慢扩大了。 距桓崇的解职,才不过短短数日...这么快就行了戒严令,看来庾亮这次是彻底下定了决心,打算北进了。 兵敌强弱,将贤则胜,将不如则败。 这是《商君书》中的一句,意思是说,如果交战双方兵力相当,那么领导才能更高超的一方则会获胜。 但,当年晋廷内部爆发得苏峻之乱,尚且是依靠陶公做盟主,以及忠武公温峤从中斡旋,方而平定的。 如今,昔年的故人皆往矣,而现下这场如火如荼的北伐大业,仅凭着庾君候一个人...真的可以成功吗?! ... ... 无忧略迟疑了一下,可再见云娘那颇有些不安的模样,她遂将书卷放下,微笑安慰道,“云娘不必担心。” “若是真的北伐,庾君候要进兵前线,还少不得建康宫那边陛下的批复文书。再有,我曾听红药说过,城中戒严之后,除了坊市的时间会缩短些,再有出入城内盘查得会严一些,其他都与平日无异。” “县主说得没错!全天下哪里会失陷,咱们武昌也不会失陷的。云娘你就放心吧!” 无忧话音才落,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爽利的笑语。 “是...周夫人?!”云娘一惊,站起身来,紧接着,就见红药熟门熟路地掀帘入内,笑眯眯地寒暄道,“县主、云娘,早!” “红药?你怎么过来了?!”见到她,无忧也赶忙站起身来。 红药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提了提,再交到上了近前的云娘手中,絮絮交待道,“云娘,里面有我刚做好的四色点心,还有早起准备得一大块鱼糕。那鱼糕正是新鲜着,刚好午间给县主蒸了吃,滋味儿才最美哩!” 她刚说完,就被快步上前的无忧夺了手去,“都说了不让你过来,怎地又忙活着过来了?难道我非贪图你做得那点子吃食不成?!” 话里虽是数落之意,可语气里尽是满满的亲昵和关爱。 受了这样的一通责备,红药“嘻嘻”一笑,全不争辩。 只见无忧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视线从她那红润的脸庞,自然地就落到了她腰间微凸的肚腹上,“你呀!都有孕了,还总是脚不点地、忙来忙去的...周郎君不心疼,我可都心疼了!” 毕竟是年轻妇人,腹中怀得又是成婚以来、期盼已久的头胎,被无忧这么一说,利落如红药也难得地垂头羞涩起来。 她任无忧牵着落座,几人又相互打趣了一番,而后无忧道,“云娘,烦你烹一壶桂花浆来,味道淡些为上,另外还要配上一碟红药送来的点心。” 云娘走了,屋内两名女郎便自说起闲话来。 红药的孕期已经将近五个月了,许是曾做过宫中舞伎的缘故,除了那颗圆圆的肚子显大了些,她的身子骨还是细伶伶的,并没有长多少肉。 见无忧一直好奇地盯着自己的肚子瞧,红药微微挺了挺腰,将自己的肚子又向前挺出去几分,“县主,要不要摸摸看?” “我...可以吗?”无忧伸手到半空,却又迟疑了。 “当然了,这小家伙可喜欢和人亲近了!”说着,她顺势拉过无忧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那肚皮圆滚滚的,纵是隔着衣裙,摸起来也温暖的很。 手掌只在上面略搭了片刻,无忧便觉得那小娃娃在手心下的肚腹里翻个身似地动一动。她一愣,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道,“他动了!” 红药笑着点头,嘴上却嗔怪道,“这孩子一点儿也不老实,总是时不时地动来动去。唉,这皮猴似的性子...若是个男孩还好,若是个女孩,那可就糟了!” 红药的年纪不大,但有孕以来,她身上的气质自然变化,一颦一笑中都透出身为母亲的光辉来。 无忧瞧她那未育先愁,担忧这担忧那的样子,不觉趣道,“周郎君真是好福气,得此貌美贤妻,又将喜获麟儿。我若身为男子,也要羡慕他那好运气的!” “县主又开始说胡话了!”红药被她这说辞给逗笑了。少倾,她歪头望向窗外,点点手指,轻轻道,“我和他...在一起真地住了好些年了。可这么长的时间里,也没能生下一个孩子。同龄人里除了比他小些的桓郎君,每一家都至少生了两三个孩子了,只有我们,住了这么些年,仍是孤单单的两个人。” 说到桓崇时,无忧也不禁脸色一红。她想了想,又问道,“周郎君...是否有不满过?” 红药微笑着摇了摇头,“别看他那副样子散漫,可他实际上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也从来没用此事压过我。可我知道,他其实一直是想要个孩子的,因为每每一看到小孩子,他的眼神里都发着光。他只是...从不开口说罢了。” “所以...这次有孕,我高兴,他却比我还要高兴。而且,他还兴致勃勃地翻兵书起名字,生怕自家孩子不能承继他那军中事业似的。”红药回忆道,她先是吃吃一笑,转而面露惆怅之情,“就是不知...孩子出生时他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无忧蹙了蹙眉,“周郎君被君候派遣出去了?” 红药垂下眼去,一手再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是,他今晨刚走...” “庾君候志在北伐,若此事真成,恐怕他这数月以来都不能归家了。” “是么?”无忧顿了顿,道,“周郎君这回被派到那里了?” “县主可听过江北的邾城?那地方并不太远,隔江就能望到,但路却并不好走。此番,他便是为君候调遣,去往江北的邾城运粮了。” ... ... 云娘的桂花浆是用梅子肉煎水,和着新鲜桂花一并煮了的,入口甘甜泛酸,味道极好。 只有一则,此饮须得趁热喝下,若是冷了后再饮,桂花的清甜芳香会被梅子的酸涩掩去,便不大可口了。 送红药离开后,无忧回到案前,心中模模糊糊地另作他想。 片刻后,她端起杯子饮下一口,一时间嘴里泛起微涩的酸味,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桂花浆已然冷透了。 邾城...为什么又是这里呢... 无忧托腮,对着窗外叹了口气,这时却听身旁传来一个声音道,“好端端地,又叹什么气?你在想什么?” 她忙转过头去,然后发现,不知何时,桓崇竟坐到了自己的身侧。 “夫君?!”无忧拍拍胸口,舒出口气,眼神微微一翻,便略带不满地斜睨了过去,“你怎么都不出声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雪白的小手下,是一层薄薄的单裳,单裳下则包裹了一双雪峰蜜桃。 那里,是他至为珍爱的景色之一。 见无忧抚胸,桓崇不知廉耻地伸手,也向她那越发鼓胀的胸前抚了过去,“让夫人受惊,却是在下的过错了。”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可他的手掌一抚,无忧身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呸”的一声,道句“假惺惺”,便将桓崇的手拍了下去。 手被她拍落了,桓崇又不甘心。于是两人笑着、闹着,待疯过一回,无忧气力耗尽,一时也顾不得发髻凌乱、衣冠不整了,她只懒洋洋地趴在桓崇的怀里,任他搂着。 等气息稍匀了匀后,她道,“红药方才来了。” 桓崇低头,亲了亲她那片藏在鸦鬓里的白皙耳垂,“我知道,刚才她走的时候,我看见了。” “哦...”无忧在他的怀里蹭了蹭,两人偎依片刻,这时突听桓崇低低地开口,“周光都有孩子了,什么时候,你也能为我生一个来?” 昨夜刚寻过一晌欢,无忧正在他的怀里蹭选着最舒适的姿势。 桓崇这一发问,让她登时呆了一呆,不明白这事怎么就忽然扯到自己头上了。 待她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却见那人垂着头,两只黑漆漆的眼珠正不一眨不眨地端详着自己。 ... ...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问话,无忧心中大羞。 桓崇却不是个等得及的性子,见她调转视线,想要搪塞过去,他干脆伸出手去,一把撅住了她的下颏,迫她直视自己。 他分明是有话要说,但她眼帘垂着,所以他就是不说。 下颏处被他捏着的地方,如炽热的野火燎过,而那挡不住的红晕便一路向她的脸颊上攀升,仿佛还嫌她不够窘迫似的。 无忧只得抬起了眼睛。 四目相对时,只见那人的嘴唇开开合合地动了动,“你想过没有...嗯?”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去打针,昨晚没敢熬夜。 更新迟了,抱歉! 感谢在2020-05-15 03:36:42~2020-05-16 23: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8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无忧心中, 闪过了一瞬的慌乱。 想, 自然是想过的... 试问, 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在出嫁时,未曾设想过婚后为自己的夫君生儿育女?! 何况, 自打桓崇尝了甜头...这半年多来,他一改长住军营的传统,逮着休沐日便是要固定返家的。 且,除了第一回 时的难耐,桓崇待她越发地温柔小意。每每交欢,他总是方方面面地顾及着她的感受,至于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情到深处之时,他的炙热求欢让她仿如鱼游水中一般, 舒适自得。 无忧心思玲珑,她身为女子,又加容易为感情所打动, 再有她本身便对桓崇存着少女时的好感...种种因由, 又正逢上了桓崇的百般呵护, 这下便如春风化雨一般, 让无忧心中那颗名为“爱恋”的种子,蠢蠢欲动地抽出了新发的嫩芽。 于是,无忧在他的缱绻中半推半就, 两人欢爱之频繁,也变得顺理成章。 因而,对于无忧来说, 虽没有刻意服过避孕药,但严格算着时间、每次都避开最佳受孕期的她,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怀上孩子,这才算是上是真正出乎意料的奇迹呢! ... ... 然而,每逢巅峰之后,她被桓崇环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潮仍会控制不住地患得患失。 明明手心下抚着得躯体,是那般的精壮有力... 明明脸颊侧听到得胸音,又是那般的沉稳动听... 难道,天下间的女人都是这般矫情么...或者,实际上,只有她的心思会这般扭捏?! 她同他睡,她耽于他面对自己时流露出的款款深情,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心无芥蒂地主动诞下他的子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是很多年前,在她年纪尚幼时,阿父曾同她讲过的诗文。这世间变化无常,就如那条沧浪江的水一般,时清时浊,而人生一世,面对清水时,自是心生喜爱,面对浊水时,亦难免厌恶反感。 因此,依照阿父的意思,若想要活得轻松如意,最好的办法,便是审时度势,根据时事来转变自己的态度。 但对于这句诗,她从小便有着和阿父不一样的理解。 如果只是为了活而活,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活,那么,这折煞了理想的人生,和那折去了羽翼的飞鸟又有什么分别?! 她活着,只想坚持自己的本心。 喜爱桓崇,是她的本心;与他欢好,也是她的本心。 但是,一旦真的生下孩子...那就不单单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 如果她有了孩子,她会给那个孩子全心全意的爱,同样的,她也会期望自己的夫君给那孩子全心全意的爱。 虽然,像红药和周光那样过着也不错。可,她之所以是她,就是因为她和旁人不同。 某一天,她也会为桓崇诞下子嗣的...但,在那之前,她务必要明明白白地确认了一件事。 所以... 无忧微微咬唇,声音轻地几能随着那桂花香气散入空中,“我...当然想过...” 说着,她羽翼一般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半掩住眼睛里的光芒,有些凄惶、又有些彷徨,道,“但...我...” ...我需要你身上的某样东西。这样,我才能心甘情愿地为你孕育子嗣。 出口未完,停了半晌,屋中静得能听到她和他的心跳声。 无忧微微晃了晃头,还是没有勇气被这一句说出口。 少倾,她再一抬眼,悄悄向对面那人瞄去,却见桓崇的双目仍是直勾勾地锁在自己的脸上。 见她望了过来,他将那双剑眉一挑,唇角一弯,似乎在询问她下文为何。 无忧的脸颊“轰”得一下就红透了。 她慌得垂下眼帘,目光四下一望,刚好瞧到了桌案上的一只信封。无忧心随意动,顺手便把案上的那封信件挡在了他的眼前,“...险些忘了!这是红药特意送来的周郎君手书。周郎君会留书给你,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夫君,你快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 ... 她的动作太过刻意,连桓崇也不禁怔愣了一瞬。 顿了一下后,那人这才缓缓地伸手,将这封遮面的信件从她的小手上取了下来。 阻隔视线的时间,虽只有短短的片刻,但已经完全足够让无忧调整好自己的心绪了。 眼帘垂下,再睁开,眉眼微动,弯成一个最好看的弧度。无忧稳好情绪,再抬头向桓崇望去,却见对面那人微微眯起眼睛,仍是一脸探究地端详着自己。 无忧心中一动,道,“夫君光顾着瞧我作甚?” 说着,她对着他手中的信件微扬了扬下巴,面色一转,露出了担忧来,“刚刚听红药说,周郎君被派去给那邾城运粮了。正巧前两日才听夫君提过那里,我这心中实在是不大安稳。夫君,你快看看,周郎君在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她的话都点明到了这份上,对面的桓崇仍是岿然不动。 见劝他不得,无忧只好自己寻办法避开他的视线,她方拉了拉裙子,作势要站起身来,“我去厨房,瞧瞧午间的饭菜...” 不想还未站起身来,身侧那人突地伸臂一勾,便把那想要临阵脱逃的女郎勾进了自己的怀中来。 他的怀抱,有些硬梆梆的。 无忧不大自在地推了推他,却被那人从背后绕过来的两条胳膊牢牢禁锢住了,哪里都去不了了。 身子虽是硬的,可他的唇却是温温软软的。 桓崇一低头,他的嘴唇便蹭到了无忧那格外白皙、格外敏感的小耳朵上。 被他这样耳鬓厮磨地挑逗着,无忧“嘤”的一声,微僵的身子很快就软了下来。这时,却听那人在她耳边道,“...我们顺其自然。” 无忧被他抚弄得,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诶?” “孩子的事...我不急,你也不要急。你我都还年轻,不必担心,将来总会有的。”桓崇压低的声线中,透出了浓浓的安抚意味。 “诶??”无忧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张了张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却听那人思索片刻后,又认真道,“...要不,就趁这个解职的时机,我晚上时再多多努力些好了!” “诶??!!” ... ... 什么叫无耻?单看桓崇的作为便能清楚地明白了! 马上就要用午膳了,谁想这人讲话说完后,竟是立马发扬起了他那心动不如行动的性子! ...结果,自然就是“晚上”变成了“白日”。 一晌荒唐过后,无忧被他气得,恨不能咬着帕子、躲进被子里再不见人了! ... ... 与无忧不同的是,欢爱之后的桓崇一脸餍足、神清气爽。 他一面系着自己的中衣,一面回味着刚才的滋味,那眼神也是留恋地盘桓在了无忧的那片裸背上。 生为美人,便是无处不美。 无忧的身材,骨肉匀停,就连后背上的那两片骨头也如蝶翼般精巧诱人。 桓崇瞧了片刻,心上便又有些麻麻痒痒的感觉了。 他俯下身去,在那处骨骼的交界轻轻吻了吻。 很快的,就见女郎背上的肌肤也泛成了淡淡的樱粉色。 然后,少不了地自然就是女郎回过身、侧过头,向他望来了一双仿佛怒斥、又仿佛娇嗔的曼妙眉眼。 眼晕还红着,眼中还泛了点点的桃花泪...有些外强中干,却也极可爱! 桓崇瞧她这模样,又是喜欢,又是好笑。知道妻子不好意思叫云娘过来,他这个始作俑者遂自愿担负起了包括给无忧擦身在内的各种善后清理工作。 说真的,桓崇自问自己还没禽兽到那个地步,甚至从前在军中的时候,周光以及他的那些个同袍都以为他不行。毕竟在遇到无忧之前,一连将近二十年里,他就从没想过要找个女人来疏散自己的欲求。 因为,他无暇把时间花在女人身上,除非...那个女人是他名正言顺求娶来得妻子。 后来,他真的娶妻了,而且,他的妻子还对他有着非凡的影响力——只要一遇上她,他那向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便只有失控到发疯的份儿。 就比如方才,他本是没有那个心思的,但瞧无忧的神色很惆怅似的。 尤其,听到了那句她没能说出口的话,那句她以为他没能听到的话,那句轻得几乎要消逝在空中的话...桓崇的心,霎时间便像被刀子绞过似的难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七出者,亦是无后为首。 他并不如何喜欢孩子,桓家也业已破败,没什么重要的家业要继承。 但,如果那孩子是她生得话,他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 他不想看她难过,他也不想看她惆怅...如果她真的喜欢孩子,那么,他便会尽全力给她一个! ... ... 昨夜才欢爱过,午前控制不住,又来了这么一遭。果然,用过午膳后,无忧便疲累得倒在床上睡着了。 桓崇陪在她身边,默默地描绘了片刻那如画般的眉眼。 等她睡熟了,他这才回了书房。 现在的他,不止被勒令隔绝在家中,君父甚至还禁止军中之人前来探访,周光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想到从无忧这边下手,让自己的妻子亲自来送过信。 桓崇将那信在手上捏过半晌,“嗤”得一声,便拆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 -你们俩的脑回路又弯错方向了啊喂! 第98章 等无忧一觉睡饱, 天色已然晚了。 也不知桓崇是怎么和云娘说得, 她才刚刚起身, 云娘便围上前来,神情中的关切都不同以往。且, 那望来的目光里都透露着格外的怜惜,“...县主,我明日便去将女医请过府来。” 无忧的睡意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又突然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眨眨眼睛,不由呆呆地对着云娘重复了一遍,“请女医?” 第99节 “...给我么?” 女郎容貌鲜妍,如一朵盛放的娇花。何况, 她又是从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 云娘搂过她的肩,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爱怜道, “成婚近三年, 县主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刚好桓郎君这回就在家中...子嗣之事, 县主也实不必太过忧虑了,想来很快就会传来喜讯的...” 等等...什么子嗣?什么喜讯?! 怎么红药一来,家中这一个两个的, 嘴上便突然全都挂上了“生孩子”三个字?! 无忧小嘴微张,脸色一窘,残存的困意顿时全无了! 她愤愤地瞧了云娘一眼, 却是别过头去,嘴上轻轻啐了一句,道,“哎呀!云娘,别浑说,我才不着急呢!” 县主哪里都好,就是从小在家娇养长大,偶尔会犯些小孩子脾气。见她难为情了,云娘忙哄道,“是、是,咱们不急,咱们一步步来。别看公主那个样子,其实她和郎君也...” 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忧却早就反身过去,害羞地把脸埋进了她的怀里。 阿父阿母倒是从来没催过她...不过,生孩子什么的,对她和桓崇来说,还太早了些吧! ... ... 无忧心思浮动,晚间用饭的时候,又难免多了几分敏感。 桓崇向以陶侃为尊,用饭时亦是专心致志、不言不语,但同往日相比,今晚的他却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睛,用饭时的神情亦是若有所思,而且饭后还说自己会忙到很晚,要无忧不用等他,晚间自行就寝即可。 午间还甜言蜜语,到了晚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无忧微微嘟了嘟唇,可转念一想,便猜知周光的那封信里,定是没有什么好消息了。 见桓崇心事重重,她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应了一句,就送他出屋去了。 ... ... 时值秋夜,露寒更重。 晚间洗漱过后,无忧如惯常一般躺在床上,但因为那人不在,今晚的被褥床寝都显出了如水般的湛湛凉意。 一连翻了好几回身,无忧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桓崇不在,她始终睡得不怎么踏实。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隐隐的动静,被子方一掀,她便猛地惊醒了。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吗?”桓崇说着,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他一进来,无忧便习惯性地向他身上滚去,这一滚,恰巧就正中了他的怀抱,“夫君...” 女郎半梦半醒间的声音,听着有些软糯之感。 “是我。”桓崇忙揽住了她的背,却见无忧在他的怀中瑟缩了两下,那一双长睫颤了颤,突然伸臂就回搂住他,问道,“你做什么去了?身上竟这般冷...” “我...”桓崇犹疑了一下,道,“只是心中思虑,刚才在庭院里走了一走。” 话到一半,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的沉郁思绪,便不再向下叙说了。 无忧心知肚明,她“嗯”了一声,打个呵欠,便窝在他的心口了。 她的神态里有些惫懒,语气里又有些几分故作的娇气,“困了,我要夫君陪我睡!” 无忧少有这般黏他的时候...桓崇回过神来,心中一软,不由失笑道,“好。” 说着,他默默地搂过女郎的身子,至片刻后,也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 ... 建康宫中,庾亮一纸北伐的奏疏方至,便引发了朝臣们的纷纷议论。 毕竟,从司马氏丢了中原、黯然南渡开始,北伐大业便如根刺一样,深深地梗在这群南渡士人的心中,成了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幻梦。 而如今...按照庾亮奏疏上的说法,这北伐大业竟然近在眼前,指日可待了?! 兴奋有之,激昂有之,犹疑有之,畏惧有之...一时间殿内仿佛炸了锅似的,朝中众人莫衷一是、吵吵嚷嚷,临到早朝都延迟了一个半时辰,也没能讨论出个定论来。 司马衍枯坐高位,他眼中望着阶下群臣,耳中听闻嘈杂的闹音,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心中亦是烦躁到了不行。 眼见午时将至,他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出言打断了此刻正与同仁激辩的太常蔡谟,“既如此,关于北伐的议题今日便先到这里,还望各位回去后再多多思索,明日里再就此事拿定主意。” 皇帝已然发话,群臣之首的王导又是不言不语,众人再是争个脸红脖子粗,也是徒劳无功了。 就在群臣纷纷行礼、步出大殿时,只听司马衍又道,“啊,王公,还有王中书,二外还请留步。” 王公便是王导,而那王中书,便是新任中书令的王恬了。 司马衍此言一出,群臣脚步微滞,无不在心里发着嘀咕。 建康人都说“王与马,共天下”。这不,司马氏连皇帝都换过三代了,这王导近来虽是病恹恹,却仍旧屹立不倒。 瞧!连小皇帝都尊他一声王公,还把那王家二郎也一并留下了。 这王家,看来注定是要再享无限的风光了! ... ... 等殿内人都走空了,司马衍从案上起身过来,上前对着王导便是一拜,“王公,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这时候还要烦你入宫,朕真是过意不去。” 同从前相比,王导的模样确是清瘦了不少,可他气质从容,目光依旧炯炯有神。他避过这一礼,而后还礼微笑道,“为臣之道,便在于为君分忧。国事要紧,老夫身体无碍。不知陛下...是否还在为今日的北伐之论烦扰呢?” 司马衍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便显露出了几分矛盾和挣扎来,“王公明鉴。朕...正是因此事而感到迷茫...” “(庾)元规公忠,器用周时,他之所为,老夫自然信得过。”王导捋了捋胡须,缓缓道,“可,陛下须知,虽事在人为,但北伐事宜重大,成败与否,除了元规及众将等人力,其中更含有一分天意。” “...王公的意思是?”司马衍顿了片刻,恭敬请教道。 “老夫非是武将,但也知战场情势如风云般瞬息万状。既然元规已有所布置,陛下可先将此事交由他负责。若是能成...自是最好;若不能成,那石虎忙于内部安稳,亦没有多余的心力与兵力同我们决胜。仰赖长江天堑,我晋廷足可自保。” 王导说到这里,身后的王恬不着痕迹地瞧了他一眼。 听罢,司马衍沉吟片刻,再颔首道,“多谢王公解惑,朕明白该如何做了。” 完后,他又转向了再后一步的王恬,微笑道,“王中书,朕另有一事要向你请教...” 王恬忙躬身行礼,却听司马衍道,“朕自年幼时,便从没出过建康。听说中书前次亲去武昌,朕至为羡慕。只不知那武昌是否像传言中所道那般,在陶公的治理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荆州军,又是否是真的战无不胜、无有败绩?” “不敢当得陛下一声‘请教’。臣亦是生于斯,长于斯,头回到了武昌,也是大开了一回眼界。” 王恬再拜,道,“回陛下,武昌民风朴实,虽不比建康城大、人多,却自有一番风味。至于荆州军,天下间没有常胜不败的军队,是以‘无有败绩’一语着实夸张。不过...那石韬围攻樊城、襄阳时,臣曾深入军中,只能说,荆州军军容肃整,军纪严明,将兵皆是能征善战、十分悍勇。” “王中书所言,是那桓校尉与他那千人敢死队吧!”司马衍淡淡道。 王恬抬头,道,“是,却也不是。臣在樊城时,亲见敌方的大军压境,而荆州军中自上而下,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甚至冲阵之时均是行有章法,分散之后亦能成陈成行。” “此等军队,在至为紧急的情况下,也能做到训练有素,可见陶公曾在治军上下多大的力气。” 王恬的话音落下,殿内突然沉默了下来。 “有了王中书这句话,朕心甚慰。”司马衍盯他半晌后,突然笑道,“想那荆州军勇猛无比,此番北伐之际,遇上那暴虐的羯人,定是不在话下了。” 王恬呆了一呆,实是因为他真没从司马衍的话音里听出半点“安慰”来。 他还正在犹疑中,却见司马衍又道,“王中书能文能武,依中书之见,若朕欲在荆州再设一辅佐舅父的职务,荆州之内,又有何人可担当此职?” 这问题简直太显而易见了。 所以,王恬连想都没想,他甚至都没注意到父亲对自己使得小动作,遂快言快语道,“除了桓崇桓将军,便再无第二人做想!” “桓郎君出身虽不显,但他曾受过陶公的教化,又是庾君候之义子,作战时悍勇无匹。若陛下真要使人务职,此人自是最佳...” “王中书,陛下问你意见,直回即可,又缘何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么多缘故出来?!” 王导突然出言,一下便将王恬的未尽之语全部打断了。 王家父子二人不和,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见王恬错愕地抬头,父子俩默然地对视了片刻,王恬虽不甘心,仍是垂下头去。 这时,却听王导道,“陛下,老臣仍有些话要同你说明,可否占用些陛下时间,单独相商呢?” ... ... 正当晋廷众人仍在为北伐犹疑时,对面的赵国却是先行发起了南向的战事。 而且,战事的爆发,来得相当突然。 石勒过世后不久,手握重兵的石虎上位速度之快,远超庾亮、王导等人的预估。 且,这位赵国的新任实权人物早对江南觊觎久矣,庾亮屯兵邾城、志在北伐的消息方一传入他的耳中,石虎当即便勃然大怒。才刚八月中,他即调兵遣将,率先派了七千骑兵渡汉水、攻襄阳。 好在襄阳、樊城,由二甘父子值守,石虎用尽招式久攻不下,反而遭了晋兵的一波反杀。 但石虎之所以能做大,就因为他在粗莽之中,另有一番机变。见襄阳难攻,他便改了策略、绕开此地,转而从更南的他处渡过汉水,从侧翼向荆州的腹地进军。 因而,除了襄阳大捷,而后每日再传来的,便是一连串的败阵消息了。 至于时间入了九月,各地的战况则是完全发生了逆转——先有石虎部于汉水之南大败晋军,斩杀了将军蔡怀,再有晋军的沔南营地为敌军所破,而后,石虎部又在白石一带再败晋军,一连诛杀了晋廷的五员将军。 消息传来,众人皆惊。 而这其中最让人揪心的,莫过于是石虎部最新的动向了——他们竟然出动了两万骑兵,对邾城发起了奇袭! ... ... “夫君,这是今年的新茶。我刚烹好,就给你送来了,你尝尝味道如何?” 桓崇以手扶额,在书案前坐了许久,此时闻声,再一抬头,方觉一直垂下的肩颈都有些僵了。 书房门口的女郎双手执盘,见他望了过来,她双目一弯,立刻给他报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见了含笑的妻子,桓崇的心绪无端地轻松了些,“有劳...便放这里吧。” 无忧行到他身边,将茶案放下。 见他仍是心事深埋,她便拎起那白瓷茶壶,亲手给他倒去一杯,语气有些娇蛮似的,“不,我才费力烹好的新茶,正是得味的时候,我要你现在就喝!” 桓崇这几日,被战事的消息搞得心神不宁,哪儿还有什么心思饮茶?! 只是拗不过无忧去,他只好一口举杯灌了下去,这一灌,却觉那茶汤浅淡回甘,与时下的烹茶滋味都不同。 饮进腹中时,仿佛一腔肺腑都被涤荡个干干净净。 “这...” 见他略带惊叹地向自己往来,无忧若是有尾巴,怕是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是我向医生请教,特意学来的做法。这样的茶汤有宁神解忧的效果...”无忧说着,将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样?夫君喝了,可有效果?” 清亮的目光中,含着急切...以及藏不住的,对他的关切。 四目相对,桓崇挪了挪自己僵硬的臂膀,突然将对面的女郎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下,有效果了...” 第100节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转折,还是挺长的。。。 第99章 许是因为她才亲手烹过茶的缘故, 桓崇只要微微低下头去, 便能在女郎的身上和发上嗅到几缕茶香。 这香气缈缈杳杳的, 并没有多浓郁,确着实让他那燥郁的心田好过了几分。 相拥片刻, 只听无忧轻声道,“夫君,前线的战况,我都听说了...” “那邾城奇袭被围的消息...可是真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桓崇的肩膀便又重新绷紧起来。 他放开无忧,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走近窗边, 片刻后,道,“...这是真的。我亦是收到了可靠的线报, 邾城确是被围了。” 他顿了顿, 道, “石虎的奇袭部共有约两万人马, 且都是骑兵;我方防守的兵士只有万余人,因为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奇袭,目前只能龟缩在城中。” 无忧微微皱了皱眉, 道,“君候不是号称统帅二十万大军,只要他派人前去救援, 邾城之围定会解除吧!” “呵!”桓崇听罢,却是冷笑一声。 窗外的阳光隔着窗棂,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道道明暗相间的阴影,“陶师早就说过,邾城分隔江北,看着近在咫尺,实则难及难防...除了襄阳,这场北伐节节败退,反而被石虎一路打到了长江...” “这二十万大军中的骑兵本就稀少...若他肯下决心,力保邾城,此时派手上的骑兵前去救援,虽是亡羊补牢,但为时仍不晚...” “可是...我观他举动,他根本就没有回防的意思!”桓崇顿了一顿,猛地将头转过来。 无忧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 桓崇暗自握了握拳,道,“我也不知...” 说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哈...也许,他以为邾城坚固,一时难以陷落,所以便无所顾忌?”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红药和周郎君...还有邾城的百姓将士们...”无忧越说越担忧,最后干脆捂住唇、收了声。 桓崇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也不知。” “...从战事开始,我便已经陆续给君父发过四次文书了,但无一例外,全是石沉大海。” “如今,还是莫要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为好。” ... ... “君候,毛将军的求援文书又到了。” “还有...桓将军的请愿书,也新到了一封。” 庾亮皱起眉头,他先拆开了邾城守将毛宝的文书,待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后,他将那纸薄薄的信件在桌案上用力一拍,道,“求援、求援!这毛宝和樊峻还真是一对蠢材!” 庾亮出身高门,从入仕起名头便极为响亮,他又一向自负。可如今,规划中的北伐大业连一步都尚未迈出,便迎来了这一连串的败仗,让他的心情极为不畅。 君候的面色黑如锅底,帐内的参军与谋士俱是面面相觑。少倾,那参军小心翼翼道,“这些天来,毛将军已经一连发来三道求援书了,君候...不发兵前去相救吗?” 庾亮冷冷“哼”了一声,“发兵相救?” “那邾城墙高城坚,足以御敌。那处位置居于江北,道路难行,老夫手上精锐的骑兵又是有限,若是贸然派出了枪兵弓手,从江南至江北,补给线这般漫长...只怕我们到了,那石虎的骑兵上前劫掠一番,便赶着跑了!” 其中一名谋士听了,立时慌了神去,“那...这可如何是好啊?” 庾亮捋了捋胡须,道,“帮我给那毛宝去信,就说,别的不论,他要做的,就是把邾城给我守好了。” “可...” 见那参军还似心存疑虑,庾亮略略眯起眼睛,道,“现在,可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等那石虎的部队在邾城吃上个苦头之后,老夫再发大军,将其势力一股歼灭。诸位以为,此计如何呀?!” ...这,算是舍弃一城的极限打法?! 这下,帐中众人全都傻眼了,但他们素知庾亮的脾气,明白此刻再多说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于是,只好纷纷回了句,“...君候高见。” 见众人不再抱有疑虑,庾亮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这桓郎君的来信...” “放一边吧。”直到这时,庾亮才朝那封信件瞥去一眼,道,“初生牛犊,打了几场胜仗便不知天南海北了。老夫日后,还有战事需要起复他,此番磨磨他的性子,也是好的。” “是...” 那参军微微叹出口气,便把桓崇这封连拆都未拆的信件归拢到了一旁。 ... ... “报!” 事情暂时都处置完了,庾亮伸手捡来一篇最新的战报,刚要阅览,便被这不识眼色的小兵打断了。 “又有何事?” 那小兵上前,呈上了一份密封的信筒,“君候、参军,这是建康刚刚发来的信报。说是...说是...” 这小兵说话吞吞吐吐,莫说庾亮了,连那参军也显出了急色,“君候日理万机。究竟何事,速速报来。” “是...”那小兵的身子颤了颤,随即低下头去,将那信筒双手呈了上来,“说是...丞相王导,刚刚过世了...” ... ... “...什么?!” 庾亮一惊,他倏地站起身来,快步上前,却是亲手夺过了那小兵手中的信筒。 开信筒的时候,他的双手似乎不听使唤地抖了抖,一连拧了两下,他才湛湛把信筒上的封条拧开。 王导是八月末过世的,追谥“文献”,司马衍赐九游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武贲班剑足有百人,且过世后举朝哀悼三日,由大鸿胪持节监护丧事,享太牢礼。 葬仪规格,比照汉代的霍光及安平献王司马孚之例。 ... ... 短短的一段文书,庾亮却是翻来覆去,足足读了有两遍,僵滞的脑子这才反应过来。 他与王导,虽是朝堂上的政敌,同时却也惺惺相惜。 论年纪,王导比他要大上一轮有余;论资历,王导历经元、明、以及今上三代,多年来位极人臣。 这样的王导,让他这个外戚出身的一朝权臣既感到羡慕,又感到嫉妒... 可如今获知了王导的讣告,他的心头又陡然升起无尽的悲哀之感。 犹记年初大朝会,王导那时的身体便不大康健,但精神瞧着还不错。因而在相见之时,他还曾同王导打趣道,“我们三人(指陶侃、王导、庾亮自己)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了,也不知还会在这浮世淹留多久!” 只不想,转年刚过,陶士行先撒手人寰;而今,连政坛常青的王导也已经与世长辞。 看来...他自己的日子也是... “...君候?” 见庾亮怔愣,帐内几人围上前来,关切道,“究竟...” 庾亮定定心神,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去,道,“你们都看看吧。” “稍后我要独处一会儿,给建康方面写几封信,你们都回帐中,好好研读一下最新的战报。” ... ... “县主,这些都带走吗?” 得了无忧的颔首确认后,云娘命侍婢们将清点好的布缎、食材一并装入了自家犊车里。 东西全部装好后,无忧带着云娘上了车,按照桓崇相告的地址,向着周光家的方向行去。 红药性格开朗,做事又麻利,但她终归是一届女郎,且还有了身孕,自己独居家中,总是让人牵挂。无忧曾想过派侍婢过去帮忙,但被红药以家中无多余空房的理由给婉拒了。 恰好,这一回距红药上次过府,也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了。于是,无忧便打算亲自前去探访,看看她的近况。 正值战事,城里的行人少了,巡逻的兵士倒是增加了不少,城内的气氛也因此肃穆了些。好在周光家距此不远,犊车转过了三道街,再往东口一拐,那左手边第二间的小院落便是了。 因着陶侃之功,武昌的风气很是肃正。即便时局有些不大稳当,无忧这一路行来,发现大多数人家的院门还都只是微微虚掩的。然而到了地方,却见周光家的院门深锁紧闭,好生奇怪。 云娘先将无忧扶下犊车,然后自去叫门。叫了好半晌,才听到门内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谁呀?” 那声音听着便有些怪,但仍能听出红药的本音。 无忧道,“红药,是我。我来瞧你了!” 可是,大门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轻易打开,红药顿了顿,道,“县主...我...” 云娘叫了半天的门,周围几户邻居,有的听到声音,已经悄悄拉开院门,探头探脑地向外面望去了。 云娘厌恶旁人瞧无忧的视线,不等红药说完,她就先开口了,“周娘子快开门吧,此处路窄,不便停车。街上又都是巡逻的兵士,有什么话,先让我们进去再说。” 里面的人犹疑了一下,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红药对无忧素来特别亲近,但今日的她格外奇怪,她不仅没像以往那般,见了无忧便叽叽喳喳地,反而一改常态地侧立在蓬门侧,还略略低垂着别过头去,仿佛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正脸似的,“县主...你...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了?” 无忧上下打量了红药一番,见她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便觉心中有异。 红药不让她看,她却偏看。最后,在她用手撅着,轻轻抬起红药那小下巴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红药的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桃核一般了,脸上的斑斑泪痕犹存,极为可怜。 “红药,你哭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9 23:59:08~2020-05-20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素日里, 红药总是一副爽利的泼辣模样。 无忧哪里见过她如现在这般——眼睛红肿, 神情滞涩。只消稍稍一眨, 那氤氲着的泪水便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时“噗噗簌簌”地好像断了条线。 外加, 红药幼年时曾作为舞伎养大。为保持体态,宫中饮食上控制得很是厉害,因此就算成年了,她那身段仍属于纤细娇小型的。 削肩抖着,眉眼哀哀...如此望来,更形可怜。 第101节 无忧心生恻隐,她轻轻地抚了抚红药鬓边的乱发。尚未说话,那女郎便仿佛承受不住她这温柔似地, 一股脑地便投入了她的怀抱中,像个孩子似地拉住她的衣襟“呜呜”大哭起来,“我听说了...周、周郎君...他...他被困进邾城里了...” “周郎君他...呜...会不会...” 红药的孕期已经有六个月了, 都说“母子连心”, 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母亲的惶恐, 随之不安地动了动。 无忧给云娘使了个颜色, 让她关上门去。她自己则是稳住身子,轻轻抚了抚红药的脊背,道, “别浑说!周郎君身经百战,久历沙场...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算为了你和腹中的孩子,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听了这话, 红药的鼻子一抽,哭声便停滞了一下。 无忧趁热打铁,扶着她的肩膀,道,“反倒是你,才听了几句流言,便想入非非。何况,你现在还是双身子的人,若是哭坏了...等周郎君回来了,该有多担心啊!” 说着,无忧再拿出从前听阿父谈玄时学来的策略,从当头棒喝改成了循循善诱,“我们建康南城坊市那边,有户卖豆腐的店家。他家有双绝,其一是豆腐特别好吃,其二便是他家的女郎特别好哭。” 红药呆呆地抬起头来,道,“诶?” 云娘看着这抱在一起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县主不过是又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可无忧绘声绘色地说得投入,“你不知道。那位女郎从小到大,就没有一天不掉眼泪的。花开哭,花落也哭;春天哭,秋天也哭...结果呀,有一回集市上有个人讲了个笑话,周围的大伙都在笑,唯有那女郎一个,哭得才叫伤心哩。旁人问她,这么好笑的笑话,小娘为何不笑,反是哭了?” 讲到这里,无忧顿了顿,买个关子,却见红药捧着肚子瞧着自己,怔怔道,“她为什么哭了?” 无忧抿唇,道,“那小娘说,我分明在笑呀!原来,因为她这么些年只会哭,最后旁人瞧她的笑也像哭似的!”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来,道,“尤其有孕的妇人,身子正处于变化的时候,一哭一笑,都是会影响容貌的。红药也不希望周郎君一回来就见着你的哭丧脸吧?!” 被哄了这一番,红药再是郁郁,也被无忧这俏皮话给逗得发了笑。 她接过无忧手中的帕子,吸了吸鼻子,道,“县主...是我多心狭隘了。”说着,她望向无忧那混了鼻涕和眼泪的衣裳,脸色又涨红了,“对不起,我...我...这衣裳,县主换好后便交由我洗吧!” 见她恢复了正常,无忧可松了口气,她笑着摇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府上的人多得很,红药干活这般麻利,若是抢了她们的事做,往后可会被她们妒忌的。” “行啦行啦!就不要和我客套,外面天冷,咱们回屋里说,好不好?” 周光和红药的屋子确实不大,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红药将这里打理得很是干净,阳光照来,颇有些温馨之感。 无忧安排红药躺下,同她说话,旁边的云娘则是指挥随侍,将那些布匹、食物全部都搬到了榻上,“县主,好了!” “县主,这...这些...”无忧按下红药将起的身子,道,“吃了你那么多回的点心和鱼糕,这些便算是我的回礼。” “这几匹布,都是我阿母送来的新织素棉布,质地柔软,贴身也不会积汗,我家一向是拿它做最里的中衣内裳。刚好你手巧,拿来给自家孩子做些小衣。” “那些干货食物,也都是我阿母送来的。”见红药脸生抗拒状,无忧道,“她送得多,我却吃不了。吃不了扔掉,又着实可惜。正好红药擅做膳食,就一道拿过来了。” 说罢,她又道,“都是顺带的,可别谢我!” 听了这话,红药那双刚发过大水的眸子里却是又起了一层雾气。 无忧瞧她这般,生怕她再落一次泪,赶忙再将话题转移开去。 这般说笑了一阵,也到了无忧将要离开的时候,红药非要送她,等两人行到快到门口的时候,红药忽然拉住了无忧的袖子,抬起的眼神里似乎都带了些期望,“县主...桓郎君,他那边...可有最新的消息?” 望着红药隐隐发白的脸颊,还有那颗圆圆的肚子,无忧实在不忍去伤害她分毫,于是她顿了顿,勉强用轻松的口吻道,“你知道,他自从解职之后,便和军队那边断了联系。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和这里的百姓一般,一概不知呢。” “哦。”红药失望地垂下头去,却听无忧又道,“不过...我听他说,庾君候既然从一开始就对邾城寄望已久,自然不会甘愿此城落入敌手,后续是定会派兵前去救援的。我稍后会派个侍婢过来帮衬,这些天,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在家安心养胎才是正理!” “你的周郎君,定会无事的!” 红药捏紧她的衣袖,再抬起头来,嘴角一弯,露出个全然信赖的微笑,道,“嗯,我相信县主!” 无忧也回了个微笑。 可是...真的会无事吗? 那所谓桓崇的话,一半是她听来的,另一半则纯然是她的揣测了。 无忧的心中,也着实没底。 ... ... “最新战报如何?” 参军道,“回君候,那羯人于江北的劫掠似已结束了,几个大营都处于戒备之中,但是都没有传出遇敌的消息。” 庾亮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不是很好么?!” 见那参军脸显纠结之色,他寻思了几息,又问道,“那毛宝呢?这回终于知道要好好守城了?” 参军听闻此言,欲言又止似的,最后低声道,“回君候...那羯人之所以没有劫掠别处,就是因为他们的大部...全都集结在邾城之外了。” “而且,自周将军冒着敌袭的风险,将最后一批粮草送到...邾城内部便再没人出来,我们也再没能联系上守城的毛将军和樊将军...” 庾亮大骇,眉头一皱,忙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至今日...大概已经有十二、三天了。” 听到这里,庾亮的眉心中央都锁出了一个巨大的结,这时,又听那参军怯生生道,“君候,邾城那边...想来应是...” “你不必说了!” 庾亮挥一挥手,道,“准备好营内的骑兵调度。三日后,我会派桓崇率五千骑兵出动,先帮着解一波围。” “君候,对面光骑兵...就不止两万之数了,桓将军只带五千人...这?” “先锋而已,为得又不是全歼灭,只是要扰乱一波对面的攻势,又何必人多?”庾亮不屑道。 “而且,老夫随后便压着大军向邾城进发,何须着急?!” “君侯说得...是。” ... ... 今日,是桓崇赋闲在家的第四十二天。 清晨天色才刚微明,桓崇便自然地醒来了。他刚动了动一侧的胳膊,就听怀中的娇娘发出了一声不满地娇音。 时候还太早了,昨夜又闹得晚,女郎抱着他还睡得正欢呢! 桓崇哑然失笑,他方要侧过身去,再拥着她再回酣一番,这时却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几声重重的叫门声,“郎君、桓郎君!” 只听那人这么粗着嗓子一喊,桓崇便知道军中有变了。 可...他再一瞧身侧的无忧,方一迟疑,便听到云娘在外面呵斥了一句,“你是何人?怎能私闯郎君与县主的内院?!” 云娘发声,院内的侍婢们便都唧唧喳喳地嚷了起来,然后就见无忧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眼睫微微眨了眨,半睁半闭地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她还迷糊着,这么无意识地一动,那松垮的衣领便敞开个口子,露出了雪峰上那带了星点花瓣似地粉红吻痕。 早间本就是男子体力最为兴奋的时候,况且眼前还有如斯美景,桓崇眼神一暗,便感到那欲望又开始无止境的暴涨起来。 他花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女郎身上移开了视线,道,“外头应是有人找我,你先睡,我出去看看再说!” 说完,他几乎是狼狈地滚下床去,将宽大的外裳一套,便大步出了门去。 两人贴得这般近,桓崇方才的欲望又是贴着她的身子而起,无忧缘何会不知。她悄悄红了脸,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很快就卷成了一个蛹。 无忧怔怔地想了会心事,只听外面寂静了一瞬,然后那人响亮道,“君候说,望郎君早做准备!” 随后,桓崇似是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那人并没说过多的废话,因为接下来,无忧便听到廊下传来了那人离去的脚步声。 君侯...便是庾君侯了?! 这个时间,他怎会突然派人找上门来?! 莫不是... 无忧一骨碌地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睡意全无了。 再等片刻,只听桓崇又和云娘低声交待了几句,才步回屋中。 见他手拿一封短报进了屋来,无忧伸手揉揉,将两只眼睛都瞪得雪亮,“夫君,是君候的消息?!” “嗯。”桓崇将笼箱最上的那身军服寻出,坐回床前,开始一板一眼地整理衣装,“君父让我收到信报后立刻准备,带兵去救援邾城。” 第101章 无忧一怔。 桓崇于军略一途, 向有才华。因此打从一开始, 她就坚信桓崇定然是会被起复的。 只是没有料到, 这起复的消息竟会来得这般突然。 什么叫做“立刻准备”?!什么又叫做“带兵救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桓崇在府中闭门自省。他连一封正经的战报都没读过, 更是对外面的战局动向全然不知...如今庾亮却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硬是将他推上战场、去做那救援的主将?! 这和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 ... 无忧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心,再往床边那人望去,却见桓崇已然换好了军服内的里衣。 “夫君,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嘴唇莫名地有些发燥,无忧说完,不由地伸出舌尖去润了润。 桓崇躬身穿靴的背影略顿了顿,而后, 他用力把那靴子一提,又直起身来去取另一只来穿,“是。” 无忧蹭出了被子, 双膝跪伏着, 向他那边凑了凑, “那...邾城现况如何?你...又要如何救援?还是领荆州军吗?要不要渡江?”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因为心中急迫,嗓音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紧紧绷着、又发了颤,故而听着有些喑哑。 鼓起勇气问完了, 可桓崇仍是坐在原处。他不仅不说话,甚至那脖子连动都没动一下,瞧都不瞧她一眼。 望着他的背影, 无忧突然就生出些怨愤来,她再度舔了舔唇,恼道,“你倒是说话呀!” “邾城,现被石虎增援的大军重重包围,根据根据君父的消息,应是...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桓崇的一颗拳头已是握得青筋绽起。 纵是这般,他的声音却是格外镇静的,“因为对面多是骑兵,故君父从荆、豫二州抽调来了五千骑兵,让我先率他们前去解围。” 说罢,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渡江。不过是在上游处水流相对...” “迟缓...的地方...” 话未说完,背后一股大力猛然传来,桓崇被撞得一震,等再垂眼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间已然被那两条白生生的手臂给缠得死死的。 虽是女儿身,但当她用尽了全力来搂他,那感觉不亚于大树被一棵藤萝紧紧依附着。 桓崇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来。 他缓缓地将拳头放开,再慢慢抬起,抚上了她那双交叠的双手。 第102节 就在这时,忽听贴在背后的无忧闷闷道,“...和君候说,这回,你不去不行么...” ... ... 如果他后背的肌肉能再敏感些,说不定就能更准确地勾勒出她贴伏在自己身上的轮廓了。 这就是他心尖上的软玉温香... 桓崇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胸前的起伏也加大了。 他是男人,不是君子。 她主动搂着他,请求他不要走...若是换个任何别的场合,他定是会乖乖躺下,同她进行那才被打断的燕好。 可是,唯独这回不行... 桓崇默默地、极其温柔地从无忧的手背抚到了她的指尖,最后掠过那圆润指甲的时候,他闭眼咬牙,微一用力,竟是将那水葱般交错着的细指一根根地掰开。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发着抖。 被全然拉扯下来的时候,那两条细弱的手臂便如同鸿毛似的,轻飘飘地刚要落下,却见桓崇乍然回过身来,左手牢牢地将她抓住,同她十指交缠。 他的眼睛依旧是黑黢黢的,“无忧,你明白的...这场仗,我非去不可。” 见女郎垂下头去,他突地用另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沉声道,“我不能这么自私。” “...就是不为了那邾城的百姓,便是为了我荆州军的将士,为了与我同期进营的显明(周光表字),我也要尽一份心力。” 因为脸色发了白,无忧那殷红的唇也褪去了血色,仿佛暮春枝头上残存的一片山樱花瓣,“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桓崇斩钉截铁道,“无忧,你信我。无论再多艰难,我定然带着大家活着归来。” 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可是,如果真的... 无忧打了个哆嗦,长睫颤颤,已经显出了微微的湿意。 见状,桓崇更生怜意,他将她的小手握紧,半晌后,道,“你若信我,便抬眼看我。” “走之前,我想见着你的笑脸。”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无忧咬了咬唇,长睫轻轻地呼扇了两下,才掀起眼帘,却见那人伏过身来,便欺上了她的唇。 一吻深深,直到她被吻到心迷神醉,双颊酡红。桓崇才将她放开,贴在她耳边道,“别去想那些,只管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 ... 夫妻别后,桓崇按照信报,匆匆赶赴武昌大营。待领了五千人马,振了一回军威,他即刻便带了队伍出营。 邾城同武昌之间的直线距离并没有多远,但两座城池分列江水两岸,中间隔得的水带屏障就仿佛一道天然的壕沟,阻绝了南北交通。 因而,要去那边,桓崇首先要带人去江畔的水寨乘船渡江。 不料,一行人刚出了大营,还未行得数里,就见江北那侧的天空上,突地遥遥升起了一缕黑烟。 方见那烟尘,桓崇的心中顿时起了不祥的预感。果然,那烟尘起初还是丝丝缕缕的,随后却是呈现出了漫漫之势,且越是向北而行,烟势越是分明。 桓崇打马更急,一路直奔到了水寨。刚到了再无任何阻挡的江边,众人全都为对岸的景象震惊了。 清晨,时候还早,宽广的江面起了一层浓雾,天地都被笼罩得模糊不清。 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对岸邾城方向发出的冲天火光。 火舌漫卷,浓烟滚滚,连相隔遥远的对岸都烧得红彤彤一片,仿佛在张牙舞爪地向世人彰显祝融之威。 望见这样的阵仗,兵士们不禁心生胆怯,桓崇身旁的副官来自扬州军,他说话都结巴了,“桓将军...这,君候说让咱们过去救援,可这城都...” 桓崇盯着对岸的城池,面色极为难看,此刻听了那副官的话,登时皱眉道,“己方有难,才会想要我们的施救。此时邾城恰好有难,我们如何能在此地退缩不前,隔岸观火?!” “速传我军令,全体准备,登船过江。” ... ... 明知已经晚了,可桓崇仍旧不想放弃。 在他的催促下,武昌水寨发出船只,趁着雾气和烟尘,将这批军士悄悄地送去了对面。 江北邾城的形势,自月半之前便不明朗,过了岸,大队人马先在隐蔽处暂候了候,等那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他们才得知了最新的战况——原来,邾城在昨夜今晨已然失陷了! 石虎军一路掠夺钱粮,已是夺了个够本。邾城虽然被攻下,他们作为攻城一方,也受了不少的损伤,故而城门一破,石虎军便如放归山林的野兽一般,纷纷以屠杀城内军士和百姓为乐。 “他们可能以为我们不会派出救援部队了...因此城破后,石虎军的动向十分散漫、杂乱无章,此时正在邾城内外劫掠做虐...”那斥候报完了基本战报,又低声补充道。 “那...那我方守军呢?毛将军和樊将军他们...”那副将忙道。 “这...倒没见着。城外百姓居多,毛将军他们想来仍在城内,没能出来吧...”那斥候为难道。 这回,那副将露出戚戚的神色,却再没出声了。 桓崇搓了搓牙花,沉声道,“既是如此...” “将我的旗号高高打起来。我们这就出去,将这些羯人杀个措手不及!” ... ... 哀兵必胜。 况且比起那自以为获了完胜、而满场乱窜的石虎部队,桓崇这方的军纪要严明许多。 “桓”字大旗竖起,众骑从江边一路向北杀去,可这一道上遇到的活口都少之又少。等到了城池前方,只见遍地血污,而城墙内外,更是处处皆是陈尸,城内滚滚的黑烟愈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体烧灼气味。 望着这些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尸首,就是见惯生死的桓崇也不禁红了眼睛。 俄而,他朝远处敌方的旗帜望去,向那斥候道,“那处,便是敌将张貉的中军?” “是...桓将军,听说那赵国的张貉素有善战之名,此役便是由他所指挥。” “...善战?”桓崇从鼻子中发出了阴森森的“哼”声,继而将手中的双刃矛握紧,“那,我们这便去会会这位‘善战’的张将军。” ... ... 羯人发于匈奴别部,族人性多贪婪,好淫欲。作战时气势凶猛、不亚虎狼,但也因受缚天性之故,大多漫无纪律、不受拘束,军纪作风往往极其散漫。 譬如,在这次城破之后,石虎部的部众顿时散乱开来,他们杀人得杀人,争抢得争抢,好在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那张貉除了死死押住中军,别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城内放了大火,张貉便带着中军,暂守在城外的开阔地带。 邾城不好打,从昨夜激斗到了今晨,他也是累得不行。此刻,他正在侧旁的一块大石上横卧休息,甲衣也脱了,头盔也卸了,还就着那天光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张貉小憩正酣,这时,却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模糊的“隆隆”巨响。然后,一个斥候飞速跑来,嚷嚷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 从睡梦中扰醒,任谁都是心情极为不畅的。张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困倦的眼皮只勉强睁了一条缝,几步再上前,却是反手一巴掌就挥到了那斥候的脸上,“瞎嚷嚷什么?!” “不就是要打雷下雨了?去,再命人往邾城里添点柴火!没柴,往里扔死人也行!” 那斥候捂着脸,委屈地转过身来,道,“不、不是要下雨...是...晋兵打南边来了!” “什么?晋兵?!” 那“隆隆”的声响渐行渐近,这下不用再听通报,张貉自己就拨出人群。待一见了那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晋国骑兵,他也是立刻慌了神。他忙叫手下为他穿军服,军服还没穿好,见晋兵行至,他便又要栽栽歪歪地跨上马去,“快、快退!” “那是‘桓’字旗!” “是桓崇!” “桓崇来了!桓崇来了!” 桓崇于樊城一役,威震北地。石虎部的中军正处于懈怠之中,一见对方不要命地冲来,已是惊慌万分,再见了那大旗,顿时乱作一团。 ... ... 桓崇一马当先。 他本不认得张貉,但他目力好使,见独有一人没戴头盔,又被其余部众护在马上,心中一动,顿时向那方赶去。他一面打马,还一面高声喝道,“张貉,哪里跑!” 人越紧张,手脚越不听使唤,那张貉连铠甲边上的带子都没系好,再回头,见桓崇的冲势虎虎生风,赶忙催促道,“快走快走!” 那人闻声退避,桓崇更明了心中的猜测。 一柄双刃矛左右劈砍,羯人未敢应其锋锐。他冲上前,对面的军士便自动退避开来,露出了围在其中的张貉。 “张貉,拿命来!” 桓崇眸子里充了血,双刃矛再狠狠一挥,那才立了战功放入张貉连声惨叫都听到,便即刻坠下马去,一颗头飞出了老远。 自家将领已死,羯人部众顿时如鸟兽散,向后退去。 ... ... 桓崇在原处勒马。 见那副官满脸快意,还要率兵去追,他忙挥开矛杆,阻拦道,“先去寻人、救人!” 羯人的大部虽然退去,但邾城内外的小股散兵还需要荡清。 军士们陆续救出了数名百姓和军士,而后,在残败的城垣下救起一名毛宝的参谋后,桓崇总算是问明白了城内守军的动向。 原来,这半月以来,石虎部将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在了邾城上,他们的围城包围圈自外而内、一缩再缩。而邾城这边,在陆续发了五道求救文书后,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庾亮的“且去守城”四字。 毛宝、樊峻二将没有他法,只好在城内龟缩不出。 纵然,中途有周光冒险运来了最后的一批辎重,但困守城内、坐吃山空,粮草一日日的减少,又明知道庾亮不会增派援军。邾城内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而对面的赵国大军却是每日张罗着攻城,精神抖擞,气势惊人。 因而,在人人自危、人人绝望的情形下,邾城的城墙再高,也终于在昨夜被那敌将张貉给彻底攻破了。 城破之后,毛宝、樊峻二人即刻带人投江,意图逃跑,可惜夜间水寒,视野不清,他们下了水后就再没人知道下落了。 桓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强忍住那鼻子里那股焚烧肉体的污浊气味,急问道,“周光、周将军呢?” 那谋士迟疑一下,脸上瞬间显出了一抹连烟灰都遮不住的悲色,“周将军没有像毛将军、樊将军那般投水逃跑,他率领部众,带着愿意跟从的百姓从东门突出去了。你们若是向东寻去,说不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 ... 邾城东门,出去没多久,就见着了一连十数架的偏箱车。 偏箱车,也就是平日里用来运输辎重的战车,战时结阵可做为临时的营寨,远可防箭矢,近可挡骑兵。周光在荆州军中,因为直觉敏锐,作风大胆,行军机动,一直专门负责向前线等危险地区押运粮草等后勤事务。 所以,桓崇一瞧这头尾衔接成片的偏箱车阵,便知是周光的手笔。 他的眼瞳缩了缩,再打马上前,却见十数架车厢周围,除了兵甲剑弩的斑驳痕迹,更多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荆州军士的,有邾城百姓的,也有羯人部众的。 成摞的遗体,如山倒;粘稠的血迹,一滩滩。 周光手下没有骑兵,若要突围,只能借助着偏箱车。他们定是在这里遇上了围城的羯人,于是周光便指挥众人迎敌,就地打了场攻防战。 现场惨烈,众人都不忍再看下去了,那副官道,“桓将军...这...” 第103节 桓崇的双腮咬得死紧,他定定地对着这一地的狼藉望了许久,俄而,却是愤然发出了一声暴喝,“去找!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就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出来!” ... ... 他和周光,虽是同期入营,可要说两人真正结识,却是在约半年之后的一次私斗中了。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光盘腿坐在营房外,歪头瞧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桓崇。 ...成吧,长得好看,的确就是有随意挥霍的本钱啊! 瞧瞧人家小郎...就算一侧脸颊上都有些肿胀发青了,也难掩容貌翩翩。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也难怪总会受到军中老鸟们的格外“关注”了。 “切...我可是全都是因为要帮你,才被小陶将军一并罚得。你这人居然一句‘谢谢’都不说,真是太没良心了!”周光瞪他片刻,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鼓囊道。 听了这话,桓崇才睁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不过,他只是短短地瞥了周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半天,才听他道,“...你自找的。” “我又不需你来相帮。” 周光不满地“哼哼”两声,却是一胳膊横在他的肩头,状似亲昵地一把就将他勾了过来,道,“嘴硬去吧!我要不帮,你这一张脸蛋肯定明天花得都见不了人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叫行侠仗义,遇上你,就再加上个不图回报罢!” 听他给洋洋自得地自己戴完高帽,桓崇不由“嗤”得一声,笑声不屑。 “还笑?还笑!”周光一听,气头上来,胳膊用力,将桓崇勾得更紧了些。 都是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桓崇厌恶和别人勾肩搭背,他想拨开周光的胳膊,可周光偏要气他,死活不肯松开。两人“呼哧呼哧”地缠斗了半天,最后还是周光年纪更大,力气更足,站了上风。 “喝...哈...怎么样?”周光将桓崇的肩膀勾得死死得,道,“...服不服?” 桓崇的嘴角抽了抽,再挣了两下,终于放弃似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眼横来,虽是眼光冷冷,可长睫翩跹,目若流光,便有些惊艳了。 周光咳嗽两声,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松开了。桓崇趁这个机会,则是一把将他掀翻在了地上。 摔倒地上的时候,周光还是懵的,他歪着头“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却是双手背到了脑后,顺势躺了下来,“呦!你看,月亮出来了!” 对于这个饿着肚子的夜晚来说,今夜的月色有点太美了些。 “那个...那个谁,你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怪没意思的!你陪我说说话吧!” 桓崇反唇相讥,“你拿嘴巴呼气的?不说话能憋死?” “诶?咱俩太有缘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周光“哈哈”一笑,眼睛瞧着那一轮圆月,道,“喂,你说,假如咱们有一天成了将军,会做些什么呢?” “...”桓崇也望着那月亮,隔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是想做侠客,怎么又想做什么将军了?” 周光摇了摇手指,道,“唉...你不懂,侠客固然好,可是有些事,是只有将军才能做成的。” “我呢,虽是从小在武昌长大,但我的阿父阿母都是南渡过来的。小时候,我听阿父说过,我本是有个同胞兄弟的,可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我那襁褓中的阿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虽连阿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每每想到此事,仍是心中伤感。”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将军,我定要去江北,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作恶的胡人...”说到这里,周光的声音也变得顿挫起来,“虽然我们的地盘被他们占了,可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中原夺回来,再不要出现像我阿弟那样的惨剧!” ... ... 城内的大火,连扑带烧,已经灭得差不多了。 日头高升,临江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了。 阳光明媚,所照之景却仿如噩梦一般。桓崇的太阳穴跳得难受,他伸手揉了揉。这时却听见一道婴儿的哭声穿透耳膜,“哇——” 他忙睁开眼睛,却听一旁搜寻的兵士们议论纷纷,“这孩子命真大,死人堆里压了这么久,居然还活着!” “桓将军,你瞧!”一个兵士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给桓崇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是个小郎呢!被人护在身下,还活着!你听听,他的叫声有多响亮!” 桓崇走上前去,嘴角好不容易翘了翘。他随意向那孩子瞟了一眼,当视线落在那孩子襁褓内一块染血的帕子时,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 他突地伸手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待仔细翻看后,急道,“你们从哪里找到他的?” 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好吓人! 那兵士打了个冷战,伸手一指,道,“那...那边!” 桓崇猛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他几个大步过去,埋头便在那一地橫斜的尸首里搜寻起来。 先翻去一个,再翻过一个,最后...他颤抖着手,把那个压在最下面,却始终架着双臂的人从中挖了出来。 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桓崇用力,将那人轻轻地翻过身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头发上和脸颊上又是染血又是沾灰,连那张一贯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紧闭着的。 桓崇的眼睛顿时就红了,“显明!”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到一半,看着效果不好,所以就一起合着更新了。 话说,我断在这儿,会不会被拍死。。。 第102章 夜已经深了。 竟陵郡石城大营中, 庾亮的那顶帐子却仍是亮着的。 他正在给自己的小弟庾翼写信。 庾家兄妹, 庾亮最长, 明穆皇后庾文君居中,庾翼年纪最少。同胞三人, 均是风姿秀雅,气质不凡。 且这兄弟俩,虽是出身世家大族,但都有匡扶宗室、一心北伐的志向。故而,这回庾亮布阵,便将弟弟庾翼派驻江陵,命他协力安守中路。 兼毫沾墨,庾亮挥笔而书。 “...晋廷多年来偏安江左, 已然失却了诸多先机。彼王敦居荆州,意在作逆,不在于敌;陶士行虽守土有方, 但年已衰耄, 远志未足。乃至现今, 荆州只区区一镇之力, 休养数年,仍几多残破,能自守已不易矣。但, 为唤起国人血气,兄愿以此身此命,开复中原, 起慷慨之气...” “另,近来睡眠不稳,时而心痛。同朝为官者,王茂弘(王导字)、温太真(温峤字)等俱皆作古,想来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 “君候!君候!” “这么晚寻来,发生了何事?”庾亮将手中毛笔放下,向那参军打量一眼,再皱起了眉头,“衣冠不整,想来并非什么好事了。” 因为赶得急,那参军方才出门时只是随意将鞋趿拉上,再将头巾随手一裹。知庾亮肃整,他赶忙将偏歪的头巾拨正,双手将急报递上前去,道,“君候,最新的战报...” “既然看过,那便直说。” 那参军觊了庾亮一眼,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江北南路,敌将夔安进犯胡亭,向江夏的方向侵犯而去了...江北北路,义阳郡太守郑进、将军黄冲全部投敌。目前夔安大军正在向石城进兵,南北两路,意图...合围。” “竖子!”得知义阳郡的守官全部投敌,庾亮低声痛喝一句,“襄阳一处,便在北路阻隔了敌人大部的兵力,黄冲、郑进两个小儿竟然不战而降,真乃我晋廷的耻辱!” 他拆开信报浏览一遍,便用力把那信报揉成了一团。 “对了,南路军力不是牵制在邾城了?那夔安又是从何处调来的兵将,竟敢进犯江陵?”庾亮默了默,转而望向桌案上摊着的那张舆图,道。 听他终于问到这处,那参军面露难色,小心道,“回君候...邾城破了...” “你说什么?!”庾亮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那参军上前,又把另一封信报呈了上来,道,“这是桓将军发来的。” “我们的救援...迟了一步,那邾城在桓将军救抵达的前天夜里便破了...毛将军和樊将军落水而亡,周将军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邾城守军战死六千余名,百姓几乎尽皆被屠...” “桓将军说,石赵军队又在那里放了把火...邾城,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庾亮的心猛地一跳,耳膜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星星点点地起着花,若不是双手还死命撑在案上,他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 ... “他怎么样了?”桓崇踱步至房门外,对医师道。 “周将军身上创口虽多,但都不致命,且军医都已经处置得很得当了,暂且不必担心。”那老医师顿了顿,道,“唯有右腿上那处骨伤,骨裂成片,断口不一,伤势十分严重。那处,我已经用竹板夹裹好了,但往后恢复得如何,除了每日服药,也要看将军自身的造化了...” 说完,那老医师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军见谅,我这便去开药方。” 这医师姓葛,是武昌城里最富盛名的圣手。听说他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识遍天下疑难杂症。能得他说上一句“严重”,可见周光的伤势却是不轻了。 桓崇呆立原地,只见那老医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桓将军,周将军受了这样的伤,除了平日里须得卧床休养外,你们身边的人还要时不时地帮忙疏导他的心理,尽量让他的心情开朗些。这样...于养病也有大益。” 桓崇一怔,随后郑重向那医师抱拳致谢。 再定定地回想一会儿,等那老医师都走得没影了,桓崇这才轻轻伸手,将那扇门推了开来。 ... ... 天光太过透亮,连空气中都可见翩飞的微小尘埃。 桓崇徐徐行到床边,刚想给周光拉上床幔,却见床上那人的眼皮不自然地略抽了抽。 于是,桓崇将搭在床幔上的手一放,反是慢条斯理地坐到了床边。沉默地坐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今日阳光不错。” 见那人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桓崇停了片刻,又道,“我把那张貉给宰了。” 这回,周光的眉头却是一动,却听桓崇又道,“...还不睁眼?” “莫不是你在等着我为你号丧?” 桓崇说着,向床上那人望去。这一望,他的目光刚好和周光乍然睁开得双眼对了上去。 ... ... 似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桓崇的眼眸都和初时所见一般,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周光无所谓地笑了两下,趁机闪躲开了他的视线,“哎呀,竟然被你看穿了!” “你把那张貉宰了?干得实在是漂亮,漂亮呀!”周光爽朗道,“那杂种屠杀了我们无数的弟兄和百姓。这回,也让他尝尝翻车的滋味,真是痛快!哈哈哈哈哈!” 桓崇盯着他那快翘到耳根的唇角,片刻后,道,“你...笑得可真难看!” 话一出口,不等周光回应,桓崇自己便是一愣。 前次,无忧给他上药时,曾用同样的一句话,来评价他强撑起的一张笑面。他那时还不明所以,直到现在看了床上的周光,桓崇一时竟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句来。 “你...!” 素日里,周光仗着口齿伶俐,在桓崇身上讨得了不少便宜。只不想此刻竟然竟被这人刺了一句,周光喉间一梗,又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说辞来,于是,他只好不甘心地将身子挪挪,想要闹腾一番,偏那右腿沉重,稍稍一动又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是不打不相识的缘故,周光虽然总是摆出一副惫懒相,实际上,他在军营里一直憋着股劲儿,时不时地就要和桓崇闹上一闹,比上一比。 可,现在的他,就算握紧拳头、竭尽全力,也只能用双臂拄着,勉强起个半身。 第104节 “行了!有伤在身,就别逞强了!”听见他鼻子里喘出的粗气,桓崇心中亦是难受。 他将周光一把按住,然后破天荒地道了句,“显明,你陪我...说说话吧。” “...呼...喝...啊?你说什么?”周光喘了两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诧异道。 桓崇却别开眼去,少倾,道,“咱们来聊聊吧,城破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 ... 听他提到那时的事情,周光目光一空,双臂伸直,“噗通”一声又倒回在了床上。 “也没什么...” 他明明是望着头顶的床帐,黑色的瞳子里却仿佛倒映出了邾城那燃得极炽的熊熊火焰,“我到邾城的时候,那些羯人已经开始合流了。我们损失了几个弟兄,才把这最后这批辎重压进城里去。” “可是,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再说那毛宝和樊峻,我看他俩都经验不足,说白了就俩草包。一天天的除了后撤,便只会求援...呵呵...可惜啊,最后城外的营地都撤回到城里去了,连求援书都发了五六封,你那好君父可是连理都没理。最后,可不就只有城破一个下场了?!” “毛宝和樊峻想要投江游过来,但都溺水身亡了。我的部下已经在下游找到了毛宝的遗体,樊峻的没找见。”桓崇面无表情道。 “这便是了...我便是武昌人,夜里的江水有多危险,我再清楚不过。我那时便劝阻他们勿要投江,可这俩根本没一个听得进去。”说过一阵,周光似乎又恢复了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道。 “...那你呢?”桓崇瞧他两眼,视线再往他的腿上望去,道,“我知道你不是粗心大意之辈,腿上却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谈到自己,周光登时便沉默不语了,片刻后,他轻声道,“子昂,你说,我这腿,还能不能恢复了?” 桓崇寻思了片刻那葛医师的话,沉声道,“医师说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三个月,往后下地,定然还和平常一样,生龙活虎。” 周光被他的安慰给硬生生地逗笑了,“咱俩谁跟谁呀!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我刚才都听到了,那葛老头分明说得是‘看我造化’。” 见桓崇又向他瞥过来,周光又贱兮兮地笑道,“诶诶——说到这...” “我晕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人一边恸哭,一边喊我的名字来着...哎,那声音特熟悉,是谁来着...” 桓崇咳嗽两声,他押了两口水,最后道,“没哭。” “什么?” “就是喊了几嗓子,看你还能蹬腿,就没再喊了。” “切!”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完!看来三千字根本满足不了我!我要努力向六千进发!!(攥拳) 第103章 腿脚不灵, 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会落下病根... 就算是个普通人遇上这样的事情, 一时间都难免会生出万念俱灰的念头来...遑论他们这些出入里俱是仰赖腿脚的武人?! 趁着桓崇不注意, 周光悄悄地伸出手去,他用力将那伤腿一按, 顿时肉疼、骨疼、连心肝也跟着发疼... 可他不是个轻易便低头的性子,就是再疼,他仍是用力将喉头间的那股血腥气强压了回去。等气息平稳了,他再向一旁坐得泰然的桓崇调笑道,“桓将军可是大忙人,在我这儿坐了这么半天,军营里的人怎还没找过来?” “...特意陪你说话,不好么?” “...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周光作出夸张的表情, 散漫一笑。 他把双手背过头去,顿了片刻,又挑剔地向桓崇身上打量过去, “只是...你这性子着实无趣, 既不会说笑话, 又不会讲荤段子, 还总是有能耐一句话就把天给聊死咯...啧啧...你要陪我说什么啊?” 桓崇瞥他一眼,不动声色。 少顷,他骤然开口, “那就继续咱们方才未完的话题,如何?” “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给搞成这样的?” ... ... ...刚说胖,他还就喘上了! 周光被桓崇气得, 刹那间胸闷气短。 一上来就问这么难堪的问题,这人是真不打算给他留一丁点身为男子汉的面子。 见桓崇认真地盯着自己,一脸洗耳恭听的样子,周光更形窘迫了,他咬咬牙、干脆道,“我...被马踩了!” 反正瞒也瞒不住,不如照实说了罢... 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一名将军,乱军之中被一匹马给踩成个有腿不能行的残废,周光多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故而说完后,他便作罗鹑状,扭过头去。 这时,却听背后的桓崇淡淡道,“...就为了那个孩子?” 周光猛地撑着身子,回过头来,眼睛里都闪动出了和着惊讶和喜悦的光芒,“...那孩子没死?!” “孩子没死。”桓崇顿了顿,冷声道,“但是你的部下,死伤惨重。” “将有五危,其五者,爱民,可烦也。过度溺爱民众,便会受敌烦扰,陷于被动,进而危及自身,连累整支军队。显明,你在军中这么些年,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自打周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右腿受损严重开始,他便一直压着股火。此刻,瞧着桓崇那张臭脸,再听着他那冷冰冰的训斥,周光心中的愤恨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了,“桓崇,你又明白了?!” 若不是因为起不来身,他定要向对面的那张小白脸狠砸过去一拳头。 “邾城守军死得死、跑得跑,连毛宝和樊峻都跑了,这些百姓又能怎么办?!强行突围,本来就是必死之局,活一个不亏,活两个算赚。我带他们一起走,总比留在那城里被人烧死、任人宰杀强吧!” “羯人残暴,你我皆知。那孩子的母亲被羯人砍死了,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地再看着这孩子再被砍了吗?!” “...就算,代价是你的这条腿?!” 桓崇的声音沉沉的,“显明,他不是你阿弟!” “切,你还真了解我...”周光停了停,苦涩一笑,“也许吧...也许,我的确在他身上看到了我那缘薄阿弟的影子...” “可是,子昂,你不懂!那一刻,敌军的马蹄只要向下一踏,就能把这小家伙给踩个粉碎...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而我,是唯一有能力救他的人...” 说到这里,周光的眼睛,一瞬间便睁大了,“往后的代价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那时我不救他,以后,我会后悔万分!” 恰有一道阳光照来,隔开了对峙的二人。 良久,隐在阴影里的桓崇低低地叹了口气,“显明,记得当年初入营中,咱们还曾一道上过几次战场。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陶师会专门把你调去负责后勤吗?” “你哪点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呵...你呢?你的心不软?” “本来就硬。”桓崇一笑,缓声道,“若和你比,更是铁石心肠了。” ... ... 再坐一会儿,桓崇起身便要离开了。 他方站起来,周光便期期艾艾地望了过来,“那个...子昂,反正我也醒着,你...你让我看看那孩子呗?” ...腿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他还期艾个什么劲儿。 桓崇只觉得这人是没救了,“那孩子现在无忧那里,我这就叫她带来给你瞧。” 周光立刻点头如捣蒜,然后他“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道,“子昂,你可千万要将我的行踪保密。我这个样子...可万万不能让红药瞧见...” “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样,这时候终于想起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 周光挠了挠头,一脸讪笑,“这不是...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也是怕她平白无故地瞎操心嘛...” 桓崇冷笑一声,“晚了。” “你前阵子去邾城的消息,红药已经知道了。邾城被围时,听说她还暗地里哭了好几回。无忧担心于她,后来干脆把她接过府来。所以,你被人‘抬回来’的消息,她们一早就知道了。” “...啊?!!” “我劝你好好准备准备。此刻在床上养病,虽然穿得不那么体面,但是起码打起精神来。别一会儿面对她的时候,自乱阵脚。” “噢噢!!!” ... ... 府中下人的手脚很是利落,桓崇吩咐下去,没多久,廊下就传来了两名女郎结伴而来的脚步声。 无忧抱着孩子,红药却是捧着肚子,一旁的侍婢手上还端了盛着药羹汤水的食案,食具上还微微地冒着白烟,一瞧便知是刚刚熬好的。 进了屋后,周光先对着无忧打了个招呼,视线掠过那孩子后,便定定地落在自家妻子身上,再也不动了。 周光夫妇的感情一向很好,可奇怪的是,周光瞧红药,红药却偏歪过头去,就是不瞧他。 无忧心疼红药的身子,忙安排她坐在了一侧的榻上。 再左右瞧瞧,见这两人之间不言不语、情形尴尬,无忧遂向桓崇使了个眼色,再将孩子抱上前,笑道,“周将军,我找了奶娘过府来,刚给这孩子喂过一回。你瞧,他吃饱了,睡得正香呢!” 周竭力光支起脖子向那孩子望去,见他在睡梦中也咧着嘴角,遂傻笑道,“哈哈,这孩子笑了!瞧瞧,他还真像我,做梦也知道笑。不像那个谁,做梦也是愁眉苦脸的!” 这话说得... 无忧抱着孩子,侧身向红药望去,果然榻上的红药已经气鼓了一张脸。 她轻声道,“周将军...慎言,不然你一片好心,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周光本意是想寒碜寒碜桓崇,不料竟是适得其反,他悻悻地向红药望去,正好见红药抚着肚子走上前来。 两人目光一对,只听她道,“那孩子...谁的?” “我的...哎...不是,不是我的...”周光语无伦次,他忙向桓崇求救,道,“子昂,你亲眼见着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桓崇眼角抽抽,不顾周光一个劲儿使来的颜色,对红药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具体的情况也不知晓,还是问显明吧。” “周光,你混蛋!” “红药你听我解释啊!子昂,你快回来!” “等等,别扔枕头啊...我说我说...哎呦,你轻点,我腿好疼!” ... ... 走出门去都有好几步了,无忧还能听见身后屋子里传来的阵阵鸡飞狗跳声。 她担忧地回头瞧去一眼,道,“周将军...不会怎么样吧?” 上回红药在他背后‘造谣中伤’,桓崇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息了无忧心中的怒火。这回正好能让周光吃一次瘪,桓崇又何乐得不为?! 因为无忧抱着孩子,桓崇便顺势揽过她的腰,一面带她向前,一面道,“他们俩素来如此,无须担心。” 无忧点了点头。 美人腰肢细软,不盈一握,桓崇有些心猿意马。但再一看到那躺在自家妻子怀抱中的小崽子,他刚刚翘起的唇角,又“唰”得一下绷了起来。 第105节 ...该死的周光,救什么人不好,非救这么个小崽子! 这一年多来,无忧胸前的风景越发蔚为可观。而此刻,那小家伙连睡觉都要贴在无忧的胸口,敢情是美得连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桓崇越看那孩子,越觉着碍眼。少倾,只见无忧稍稍托了托,似乎是怀中的孩子有些沉手。 桓崇忙道,“是不是很沉,我来抱吧!” 说着,他不顾无忧的反对,便把那孩子从她的怀里挖了出去。不想,也不知是用得力气太大,还是抱得姿势不对,那孩子刚刚还笑得甜滋滋的,一落到桓崇的手里,他嘴巴一咧,脸上一皱,登时就嚎啕大哭起来,“哇——” “就说你别抱,让我来就好!”见孩子哭了,无忧赶忙从手足无措的桓崇手里,又把那孩子接了回来。 这孩子刚被抱回来的时候,家中的女眷们的注意力便都被他吸引了过去。无忧和红药还特意随着奶娘,学了几手哄孩子的小窍门。 说也奇怪,换个怀抱,无忧轻柔地拍了半晌,再哼哼了一支曲子,那男娃小嘴吧唧了两下,很快就挨在她的身上又被哄睡了过去。 望见这神奇的一幕,桓崇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 ...无忧对这小崽子,还真是上心。 若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她定然会是个温柔可亲的好母亲! 那...他便做个如陶师那般的严父吧!免得到时候因为母亲过于慈爱,导致孩子们都没了管束,没有规矩... 桓崇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靠谱。 他瞧着无忧那专注的神情,忽然叫住她,道,“你很喜欢他吗?” 无忧自己是个生手,她怕小家伙随时会醒,精力一直忙着哄孩子,哪儿有工夫理身旁的男人?! 她连桓崇问得是什么都没注意听,便随口应了一句。 结果,她被桓崇拉住,低头便深深地吻了一口。 无忧险些连怀中的孩子都没抱住,幸好桓崇知趣,还知道伸手托一把。 就算这样,等到一吻结束,无忧仍是向他啐了一口,还附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哎呀,还没回房呢,你干嘛呀!” 却见桓崇露齿而笑,灿烂极了,“无忧,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 ... 石赵由羯人所建,他们的进攻手段,自然也是大多采用胡人轻骑,边作战、边打劫。 一路战来,节节胜利,那赵将夔安对晋廷生了轻视之心,最后竟然一路围攻到了石城,妄图端掉庾亮的大本营。 被人打到了家门口,庾亮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他命竟陵太守李阳出兵相抵。这一仗却是战局翻转,石赵方大败,一役便被晋军斩首了五千余众。 这场惨败,让夔安认清了现实。他迅速撤兵,绝不拖沓,然毕竟是胡人本性,即便败走,他仍是乘势劫掠了汉水以东,挟持民众共计有七千余户,并将他们迁到幽州、冀州充户。 至此,近两个月的战事彻底结束。荆北原就破败,经此一遭,受创愈发严重。 而庾亮的北伐大计,可谓是全面崩盘,更无实现的可能了。 ... ... 战事结束,做好基本的善后工作,庾亮便将武昌的治理工作交由小弟庾翼和桓崇二人,他自己则是回到建康,亲自入宫,面圣请罪。 此次北伐尚未开始,便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好在从一开始,小皇帝司马衍就没有对这次行动抱持很高的期望。庾亮进宫后,反是受了小皇帝的一番安慰。且,司马衍虽是接受了庾亮的贬官辞呈,但过不多久,他便将自家大舅再度官复原职。 至于武昌这边,战事结束,人们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宁谧。转眼间到了年末,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这日,桓崇和庾翼正在州府里忙碌,外面却突然来人,送了一封从建康来得家信。 即是家信,庾翼看了落款,便随手拆了开来。 信是庾亮妻子写来得,信上只说庾亮近来心思郁郁,茶饭不思,精神仄仄,病了有些时候了。恰好很快便又是一年元日,如若可能,她想邀请小叔和桓崇一道回建康来,一家人共度元日,说说笑笑,也好让庾亮的心境开朗些。 庾翼快速浏览一遍,他微微皱了皱眉,便把这信递给桓崇传阅。 这信件本身的内容倒没什么,但不知怎地,庾翼忽地就想起了兄长之前所写得“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一句。 “小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桓崇伸手接过信去,读过一遍,担忧道,“君父病了?!” 庾翼安慰道,“没事。兄长的脾性你晓得,他待人严,待自己更严。邾城那次,是真地打击到他了,阿兄这回的心病,想必定是因此事而起。” “邾城虽惨烈,但兵家之争,一胜或一负,不过常事耳。君父又何必如此自苦?!”桓崇道,“这次不成,下次再战,那石赵总有被我们打败的一天。” “你还年轻,自然无所畏惧。兄长年纪大了,他更期望厚积薄发,一蹴而就。”庾翼说着,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咱们州府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吧?子昂,你熟悉武昌,这次便烦你留守此处。若当真发生了什么事,也好有人能及时应对。” “小叔?” “我这就收拾行装,速速回建康去。”庾翼振振衣袖,颇头疼地揉了揉前额,道,“兄长有时十分固执,很多时候,他认定的事情,连我阿姊生前都劝不动他。所以,咱们两个人分工协作,你留在这儿,便让我回去同他好好说说,让他尽快打开心扉,振作起来吧。” “子昂,可千万别让我和兄长失望啊!”临出州府时,庾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 ...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又来临了。 一年之间,荆州首尾两场战,有些将官盛年夭亡了,有些将官仍在轮值戍边,就连向来活跃气氛的周光也因为腿伤卧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是故,今年的元会,比去岁还要冷清。 此次,只桓崇一个独坐高位,他为人自持,又不健谈。酒过三巡,只觉满座寥落,意兴阑珊。 ... ... 彼时郎君们在州府共贺佳节,女眷们也在旧陶府西苑齐聚,共襄元日盛宴。 相较而言,女眷这边的气氛更佳。且,无忧虽是年轻新妇,可她怀里一直抱着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那小团子见人就笑,毫不畏生,因为事先已经喂饱了,自始至终都不哭不闹。这般乖巧的孩子,再有人私下透露了他的遗孤身世,更是得了女眷们一致的叹息和夸赞。 终于等到了夜深时分,宴席结束,郎君们纷纷过府来接人。 桓崇也在其中,但他就住在陶府,便没有与旁人争抢。等女眷们走了大半,他这才探头向屋内望去。 ... ... 武昌非建康,这里远离庙堂,少有条条框框的宫廷规矩。 桓崇又以从军为业,平日里没什么重要的宴会要参与,无忧嫁她日久,罕有机会着正装出行。是以,向屋内瞥去那一眼后,桓崇便再挪不开视线了。 他的新妇,梳了一头高髻,脸上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黛,可她立在人群之中,格外与众不同,就好像旁人都是些衰败的莲叶,只有她是那株亭亭的莲,正在幽幽的华光之下静静绽放。 无忧正和身旁的侍婢们说话,这时听到有仆役络绎道,“郎君!” 她扭头一瞧,正见桓崇立于门口,许是碍于屋内还有一些女眷在,他一个大男人有些畏缩不前。无忧一笑,向侍婢们交待了两句,再同女眷们说了几句话,便抱着小团子向门口那人走去了,“回来了?” 桓崇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慢慢走来的身形,等无忧到了近前,他的视线一转,再注意到趴在妻子胸前睡得正酣的那只小团子,他的头筋又不禁跳了两跳,“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诶?邾儿吗?”无忧低头瞧瞧怀里的小团子,笑道,“我来得时候,刚让奶娘给他喂饱,可也不知怎地,邾儿今天特别有精神,吃饱了也不睡。没办法,我只好把他带来了。这不,才刚刚让我哄睡着呢!” 这个叫“邾儿”的小团子,正是周光从邾城救回来的那个孩子。 周光和红药离开陶府的时候,桓崇本意是让他俩把这麻烦精一并带走,但无忧说红药还没生产,周光又不良于行,两个人照顾自己都困难,她便先代红药照顾一阵子,等红药的孩子生下来了,周光能下床了,她再把小团子给他们送回去。 桓崇虽是百般不愿,可架不住无忧贴在他耳边柔柔地撒娇,他也只好同意了。 这下可好,这小崽子一来,无忧的注意力便全被吸引去了。而且,无论是吃得还是用的,她都尽心尽力。为了让那小团子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她又给他起了个叫“邾儿”的小名。 ...邾儿,邾儿...这才短短四个月不到,这小崽子倒是真吃成了一个肥猪样,不如干脆改叫“猪儿”好了! 偶尔趁着无忧不在,桓崇一边偷偷伸出手指,故意去戳那小崽子愈发肉嘟嘟的脸蛋,一边如是想。 等他们将客人全部送了别,两人才从西苑回房。 “我来抱他吧!”桓崇越看那小崽子越不顺眼,道,“你抱了一晚,胳膊也酸了吧!” “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的,你可千万别乱碰!”无忧对他,万分不信任。 “放心吧!”见无忧不给,桓崇作势就要去抢。 无忧无法,因怕他惊到孩子,她只好不舍地把邾儿转手给他。再望去,只见桓崇将那小团子放进自己的臂弯里,一双大手还有模有样地在那小襁褓上拍了拍,道,“来,小猪!你乖乖的,阿父带你回房睡觉了!” 好在邾儿也慢慢熟悉了桓崇的气息,对他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了。小团子只吧唧了一下小嘴,便依在桓崇的胸前,呼呼睡过去了。 “快瞧!小猪睡了!”桓崇向她挑眉笑道。 无忧瞧着他那一脸的邀功样,怎么看怎么好笑,不由吃吃地笑了。 可望着那一大一小,那一瞬间,她脸色一红,又产生了一种错觉。 桓崇...会是个很好的父亲吧... 如果,他们有了孩子,他会不会像今天这般,哄着孩子睡觉呢? 也许,和他一起生团子,养团子,也不是那么差劲的事情。 无忧想着,身子自然向他那方偎依过去。 都说瑞雪丰年,那么,就让他们也能度过一个丰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搞定。。。呼,脑子要爆了!明天继续努力! 桓崇:没想到我还没生孩子,就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emmm心情复杂 and 庾亮的便当要下一章了orz 第104章 元日的雪, 从昨夜一直下到了天明。 身边人方一动, 帐子里便钻进了一股冷气, 司马衍将身上的丝被裹得更紧了些,他嘟囔两句, 再向外翻过身去,下意识地便拉住了女郎的一只皓腕,“陵阳...这才几时?再陪我躺着歇歇可好...” 望着撒娇的丈夫,刚坐起身的杜陵阳莞尔一笑。 昨夜是元会,皇帝需按例在宫中大宴群臣,直至丑时才能回寝宫休息。可是,直到她嫁进宫里才发现,别看司马衍在外头表现得似模似样, 这位年轻帝王的骨子里却仍旧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杜陵阳一边心疼地抚了抚司马衍鬓边的头发,一边柔声细语道,“现下已过辰时了。只是外面的天还阴着, 空中的雪花一直在飘...” “今天又没有朝会,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司马衍虽是闭着眼睛, 唇角却是和悦地翘了起来, 似乎对她这一番轻柔的抚弄很是满意。 杜陵阳顿了顿,道,“我原是想趁着新年元日, 见见宫中妃嫔的...” 提到“妃嫔”二字,她的声音便略压低了些,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又道,“我昨天和她们说好了。算算时间,现下也该起身梳妆了,不然...” 司马衍骤然睁开眼睛,待见了杜陵阳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时,他“哼”出一声,手掌稍一用力,便把那羸弱的美人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呀...陛下!” ... ... 当年无忧被那桓崇强娶而去,司马衍着实压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因着桓崇之故,他连带着把自己的大舅庾亮也给记恨在了心里。 可自从娶了杜陵阳之后,他心中的念头却慢慢地出现了改观。 无忧自然是极好的,但她性子太野,又太过玲珑,让人难以掌握。 第106节 杜陵阳就不同了,她身子孱羸,性子温顺,又没有其他多余的心思,外加上她还有着一副不输无忧的美貌...在这般柔弱的美人面前,就连做了十几年傀儡的司马衍都不由生出一股雄伟的大丈夫气概来。 ...他是弱者。可当他知道这世上更有人比他还孱弱的时候,他的心上除了同情,还会产生一股隐秘的快感! 也许,生而为人,就是这般矛盾... 他是皇帝,因此...他一辈子都跳不出这个皇宫去。与其找个强者在这泥淖里拉着他挣扎,倒不如寻个弱者与他一同沉沦。 就算窒息而死,也有个人和他承受着同样的痛苦...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嘛! 司马衍微微笑,他望向了杜陵阳那对水汪汪的兔子眼睛,“理她们做什么...” 俄而,他伸出手指,抚了抚女郎那双柔嫩的唇瓣,咬着她的耳朵道,“她们...能有朕重要吗?!” 然后,他就如愿地看到自家皇后涨红了一张脸,害羞得埋首在了自己怀里。 ...难为她生了这么一张薄薄的面皮,都嫁进来有数年了,他的皇后还是这般纯情得可爱! 美人含羞带怯,司马衍心猿意马。他手掌一动,便翻进了她的中衣里,用力在女郎的雪峰处揉了一下。 杜陵阳身娇无力,五感却偏偏十分敏感,她“嘤咛”一声,便软倒了。司马衍一笑,正要俯身再去吻那两片红唇。不想唇瓣还没碰到,外面就有一名内侍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陛下!!” 兴致被骤然打断,皇帝满脸的不悦,脸色阴得仿佛外面的天空一般。因着欲望没有得到抒张,他连应话时都带出了几分凌厉来,“你的规矩呢?!” “未经通报,便敢擅闯天子寝殿?!” 寒风卷雪,突地从廊下吹来。 那内侍迎风打了个寒颤,他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向床帐内那旖旎交缠的帝后望去。只听“砰”地一声,他重重向地上一磕,脑门上便碰出了满头血迹,“奴该死、奴该死!” “好了,你也不要再这样了。这般着急前来,到底是有何事要报?”杜陵阳柔声道。 “陛下、娘娘...”那内侍听了杜陵阳的话,如蒙大赦,他哭丧着一张脸,道,“刚刚...庾君候府上忽然发来讣告,说是君候今日一早,便在家中过世了!” ... ... 如雷轰顶。 攫在杜陵阳衣裳里的那只手向下一垂,司马衍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处,好半天后,他才问出一句话来,“...真的?” “哪儿敢欺瞒陛下...讣告,还是小庾将军庾翼的手书,是由庾家人亲自送来宫里的!”那内侍一面说着,一面双膝跪行,将那纸讣告呈上前来。 知道丈夫心境不稳,杜陵阳接过讣告,便将那内侍打发走了。 一见那纸墨迹,司马衍劈手便夺了过去,只见他抖着手读过一遍后,便是眼神飘忽,再不言语。 他的神情,仿佛沉溺在了过往的思绪中一般。 ... ... 相比英年早逝的父皇晋明帝,于司马衍而言,庾亮才是那个真正如君如父一般的存在。 司马衍畏惧他,却又尊敬他。 家世上,他是母亲的亲兄长,是他的亲大舅;国事上,他是首屈一指的辅政大臣,为人严格,固守礼法。 小时候,无论是检校功课,或是起兴游乐,大舅总是对他摆出一副极为严峻的面孔,批评指导,毫不客气。等他长大了,大舅仍是管着管那,朝上的政事朝纲要管,朝下的娶妻纳妾也要管...那滋味,就好像被一条枷锁缠住似的。 总之,只要有大舅在,他做什么便都是束手束脚! 也因此,司马衍在惧怕之余,也对庾亮生出过不小的怨怼来。他甚至还曾想过,若是臣子里只有宽和的王公,没有严苛的大舅,那该有多好! 届时,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想要什么,便取什么。 身为天子,他不就应该比天下人都活得更无所顾忌么?! 可是,等到这一天真地到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他所期望的! ...大舅死了? 大舅...死了! 司马衍的心中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他闭了闭眼,猛地将手中的讣告攥成一团,再将身上的被子一推,他赤着脚便跳下了地去,疯了一般地喊道,“哈哈哈哈哈哈!大舅死了!!!” 地上的人,甩着一头乱发,张狂得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杜陵阳惊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司马衍,却见他一面在殿内来回转圈,一面反反复复地高声喊着。可再过了没多久,他便像耗尽了浑身的气力似的,立于殿内正中,双肩耷拉着,像个无知无觉的木桩一样,侧头望向殿外。 寒风凛冽,飞雪漫天,天气比之前还要阴沉得多。 杜陵阳忙下了床榻,她取了外裳,赶到了司马衍身边给他披上,轻声道,“陛下...” 明明一脸哀伤,可见她过来,司马衍偏偏牵扯起嘴角,强露出个笑来,“哈哈哈...陵阳,大舅死了,朕该笑得...是不是?!” 杜陵阳面露不忍,她蛾眉微蹙,红唇微张,一瞬间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说话啊!庾亮死了,朕是不是该笑?!”见她不语,司马衍忽地用力,粗暴地用一手捏住了她的两颊,强拉着她抬头,“朕让你说话!” 他的手劲从没用得这般大,杜陵阳勉强摇了摇头,盈满泪水的双眸一眨,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正好落在了司马衍的手上。 被这滚热的泪水一烫,司马衍的眼神中也恢复了清明,他乍然放开掐住女郎面颊的五指,却见杜陵阳白皙的皮肤上已经落下了数道红红的印子。 “陵阳,我...” 杜陵阳双目哀哀,她没有拭去自己脸上的泪,反是伸出手去,用中衣的袖子擦了擦司马衍的面颊,“陛下,陵阳懂得...难过的时候,哭出来总比强忍着要好受得多...”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司马衍也落下了泪来。杜陵阳的衣袖一拂,便沾湿了一片。 而杜陵阳的话,就好像是一个开关。司马衍定定得看了她半晌,忽地双膝一软,便带着她跪倒在了地上。 地上寒凉,又是大雪天,可司马衍此时根本感受不到冷,他只是展开双臂,埋头在女郎的肩头,闷声道,“陵阳...” 此刻的帝后二人,就仿佛晋廷之内一对最为普通的农人夫妇一般,在自己家中相拥舔舐着伤口。 许久,司马衍才重新抬起头来,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怀中女子的长发,眼睛却望着那挟风而来的片片雪花。 “一年又一年...父皇、母后、大舅...朕早就知道,他们一个个地,全都会弃朕而去!” “陵阳,建康宫再大,可是只剩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司马衍声音涩涩,等说到最后的时候,又有一道泪滑了下来,落进女郎的发间,转瞬就失去了踪影。 听了他的话,杜陵阳的泪亦是一串串地往下淌。 纵使如此,她仍是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少倾,她略略挺起了身板,用一种极坚定的口吻道,“生老病死,俱是人间常事。陛下莫要因此再伤悲了...” “至少...陵阳向你保证,此生都会陪在陛下身边,永不相负!” ... ... 庾亮新丧不久,晋廷的封书很快便送到了。庾亮逝世后追赠太尉,赐谥号为“文康”,盖取经纬天地,渊源流通之意。 吊丧时,皇帝司马衍破格亲临,亲手扶棺。等到下葬时,又再追赠永昌公的印绶,但后来再其小弟庾翼力表庾亮之志的情况下,此印绶辞而不受。 至此,明帝至今上的晋廷三家,陶侃、王导、庾亮三人,几乎在同一年中先后陨落。而晋廷的政坛格局,在这之后,又要重新翻过一篇。 作者有话要说:  后续其实已经写好了,但是因为是卡出来的...所以我个人对于细节部分处理得不是很满意,今儿晚上估计会改到很晚,明天再一并放出来。 好的信息是,这段剧情结束了,故事也会进入到最后的部分。往后,如果不卡的话,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日六到完结! 啰嗦了半天,还要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第105章 待到庾翼处理好兄长的丧事、重返武昌的时候, 已经又是一年里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武昌东郊, 暂代了近五个月刺史职务的桓崇亲自出城相迎。 庾亮过世, 也就意味着荆州又要易主,但这一回不知何故, 建康的旨意下发得极慢,不然也不会有桓崇代职这么长时间了。 而庾翼这次归来,便是携了小皇帝的诏书,来安排后续事宜的。 ... ... 知道今天要公布新任刺史人选,一大早,将官们便通通聚于州府之内。 转眼间才过了一年,州府的主人便即将要迎来第三任,众人俱是唏嘘不已, 议论纷纷。直到不久后,桓崇引着庾翼入了州府、来了正堂,他们的议论声才平息下来。 长途跋涉, 庾翼却全然不顾旅途辛劳, 他只略略喝了口茶水, 微微润了润喉咙, 便行至大堂中央,把手中诏书展了开来。 诏书不长,却也不短。 前几项都是些琐碎事务与官话套话, 却听庾翼声音沉稳,他一一宣读,直到最末, 道,“...建威将军桓崇,数次力距外敌有功,特拔擢为荆州刺史,掌一州之军政...” 庾翼的话音刚落,一瞬间,满室刚平息下的议论之声又低低再起了。 荆州形胜,关乎着晋廷的生死门户,非有能有才的长者不可掌握。是故,荆州刺史一职,历来择取浸淫朝野上下多年,且才干最为杰出者出仕。 桓崇固然是勇武善战、有勇有谋,但论年纪,比他年长者遍地都是;论阅历,比他经验丰富者亦有不少;更不要谈什么出身家世、势力背景了... “诸位且静一静!” 庾翼向周围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选桓将军来担任荆州刺史,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朝中大臣们一致的意见。” “桓将军年纪虽轻,但他长居武昌,受教于陶公,胆大心细,智勇双全。去岁,他同石赵数次交锋,即便身处劣势,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今荆州疲敝,石虎又对我江左虎视眈眈...值此之际,荆州正需要桓将军这样的人来镇守。”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封相国,武帝时冠军侯不足双十便封狼居胥...须知才干长短,非受制于年纪少长,万望诸位勿要囿于沉阖规矩不放。” 见纷起的议论之声渐渐停歇,庾翼略微笑了一下,道,“若无异议...桓将军,还请即刻上前接旨吧。” ... ... 诏令仿佛一场风暴。 风暴中心的桓崇,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似乎人们议论得那个并不是他。 但他的嘴唇早就被紧紧地绷成了一条线——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兴奋...只是有太多的感情,都被他掩藏了下去。 闻听此言,桓崇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上前。等到了庾翼面前,他半跪下身,接过那道旨意。 一双长长地眼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眼睛里的那道精光。 “...是。” ... ... 桓崇接过诏书,反身站在了大堂中央。他接受了一众将官的贺词,再沉声对着众人勉励了几句,新任刺史的上任致辞就算结束了。 散会后,众将纷纷告辞离去。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见桓崇仍旧定定地立在中央,庾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想什么呢?” “小叔...”桓崇回过神来,笑容中透露出几分迷茫,“只是心中吃惊,又有些受宠若惊罢了...” 第107节 “不说别人,小叔文武双全,就比我更适合做这个荆州刺史...我着实没想到,陛下怎么会任命我...” “...你还有不自信的时候?”庾翼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勿要去想那么多。须知,有些事、有些位置...是只有特定的某些人才能做到最好的。再说...” “...小叔?” 庾翼略振了振衣,忽然转口笑道,“子昂,这几个月来,你对荆州的事务已经上手了吧。说来,我来武昌数回,次次都是为公务,还没能仔细游览过城内。” “不知你是否有空,可否拨冗陪我出去走走呢?” ... ... 春风拂面,满城花香。武昌城内熙熙攘攘,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城内行人众多,不便骑马,故两人出了州府后,便一路顺着大街,向南步行而去。 说来也巧,庾翼和桓崇二人,虽是在辈分上差了一代,但他们俩其实都是发迹于陶侃手下。 苏峻之乱平定后,陶侃官至太尉,他看中庾翼才华,特意征调了这位年轻的庾家小郎做自己的太尉参军,等庾翼后来历练到了太尉从事中郎的职务上,陶侃又将他放至鄱阳、西阳等郡县,去做那独当一面的太守。 正因师出同门,庾翼对他这个小师弟很是关照,两人之间向来交好。 此时正值近午,是坊市最为忙碌的时候。然而庾翼正是而立的年纪,他气质随和,态度温文,又兼之生了一副庾家人的好相貌。这一路下来,不知他身份的女郎们又是抛花果,又是掷媚眼,倒是把二人搞得哭笑不得。 等过了坊市,再往南,便是那武昌有名的南楼了。 庾翼兴起,想登楼做远眺,便要桓崇带他走近一观。 不想,还没到近前,他们俩就被人给拦下来了。 ... ... “呦,子昂!这个时间,你怎么有空在城内闲晃啊?!” 隔着不远,就见一家飘着大大“周”字旗的食肆前,有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抱着孩子的男子大声笑嚷道。 见了那人,桓崇的头筋不由地跳了跳,却听庾翼笑道,“子昂,那人识得你?” 桓崇叹了口气,一边向那食肆行去,一边道,“小叔,我给你介绍,这位是...” 眼见着还差几步就要到食肆前面,这时忽听屋里又传出“哇——”的一声婴孩啼叫。随后,一个泼辣的女声传来,“郎君,你快回屋来!我正给客人称点心呢!” 周光手杖一转,方要回屋,待见桓崇走近,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自己怀里这个往桓崇手上一放,道,“子昂,先帮帮忙。我抱着邾儿,走不快!” 说着,他就把这孩子强推进了桓崇的怀里,三条腿来回一倒腾,便飞快地进屋去了。 ...又是这个崽子! 桓崇盯着面前这个正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小猪”,简直是没脾气了! 小崽子有一岁多了,他也真合了这个“小猪”的名字,分量天天渐长,抱起来沉甸甸的,难怪周光取巧,非要把这头猪崽子放他手里。 现下,小猪应该是已经吃饱了,他的小脑袋转得机灵,生龙活虎得,精神极了。他一见桓崇,那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就瞪圆了,几息后,他将嘴一咧,突地笑了出来,仿佛将他认出来了似的,而且他嘴里嘟囔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一挥,“啪”得一下就打在了桓崇的脸面上。 不等桓崇反应,一旁的庾翼却是笑了,“真看不出!子昂,你还挺讨小孩子的欢心!” 桓崇嘴角抽抽,他按下了小猪那两条不安分的小胳膊,道,“小叔说笑了...只是先前同他有段交集而已。” 说着,他把周光和红药的身份,以及邾城之事都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道,“...就是如此。” 庾翼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这时却听周光扯着嗓门在屋里喊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都进来,都进来!” ... ... 自进了店后,庾翼便不徐不疾地靠坐在窗边的那张桌案旁,默默地坐下观察起来。 店内不大,桌子也不多,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临近正午,顾客虽是络绎不绝,但多是买了带走,鲜有坐在店内吃堂食的。 再看这夫妻俩,男的负责带孩子、招揽客人,女的负责买卖算账,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稍待一会儿,眼见日头过了午,店内打了烊,人都走空了,红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行到了两人的桌边,“桓郎君来了,还有这位郎君!”她略行个礼,道,“烦你稍候,正好我有新做的点心,想一会儿拿去给县主尝尝。既然你亲自来了,就请你一会儿帮忙带回府去!” “还有,你们用过饭没有?没用过的话,我们这儿正要开饭!”红药一边向后厨走,一边朗声问道。 “好!”庾翼一笑,对着周光拱一拱手,也跟着爽朗道,“既如此,便偏劳两位了。” ...这人的性子,倒是毫不见外?!也不知又是子昂打从哪儿认识来得。 周光瞧了桓崇一眼,点头笑道,“粗茶淡饭,这位...” “显明,我还未向你介绍。”桓崇站起身来,道,“这位,便是年前曾代理过一段荆州事务的庾翼庾将军。” ... ... 庾翼的名字一出口,周光身上那随和的气质便是一滞,连带着腿上的伤处也跟着钝钝地跳疼。 可能觉着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他定了定神,笑道,“庾将军,初次见面!” 庾翼站起身来,认真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看向了他怀中的小襁褓,笑问道,“孩子多大了?” 周光笑着回道,“大的约莫一岁半,小的还不到半岁。” “是郎君还是女郎?” “两个都是小郎。” “那以后可有的忙了。”庾翼道,“我家中就是两个小郎,皮起来的时候,简直能窜上房顶去。” 周光笑笑,指了指桓崇怀抱中吃吃傻笑的小猪,道,“大的调皮。小的这个像他母亲,每日里乖得很。” 果然,他怀里的孩子除了之前哭过那么一回,便一直在闭着眼睛安睡。 庾翼点点头,视线再一落,转向他拄在地上的手杖,道,“周将军,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实际上对你早有耳闻。” “陶公曾对我提起过你。他说周将军行军灵活,无论长途短途,都难不倒你,且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都能及时完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我早就想亲自拜访,可惜之前处理善后、事务繁忙,后来我家中又生变故,一直没有机会,也来不及问一句...你的腿伤,现下如何了?” “将军客套。”周光的眼神暗了暗,道,“步子能行,但先前骨头碎得太厉害,想要彻底愈合如初,想来是不可能了。” 见庾翼面露憾色,周光又笑道,“卧床休养的时间虽无聊,但也算是给我放了个长假,能让我趁机在家陪陪妻儿。再说,红药早就有开食肆的想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一边锻炼复健,一边帮她带孩子,打理些零碎的事情...这么活动活动,来回走走,身上也能渐渐恢复些力气。” “哈哈,虽说上马还有些勉强,但是最起码不会髀肉复生!”说到最后,周光咧开大嘴,又露出了那一脸招牌似的傻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小猪毫无二致。 “那样最好。”桓崇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营里的事情还一堆堆的,都等着你回去处理呢!我可生怕你个长假放得,乐不思蜀。” ... ... 在周家食肆简单地用过一餐,辞别后,庾翼桓崇二人再度向南楼进发。 南楼是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景点,此楼原本是用作军事瞭望之用,可后来随着武昌扩建,大营搬迁,这座楼阁后来渐渐地成了一处观景胜地。 两人登临楼上,极目远眺,俯可察人情,仰可见山川,只觉一城风物,俱纳眼底。 庾翼凭栏而立,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去岁时方入了秋,家兄曾带领麾下属官登楼发啸声。” “确有此事...”桓崇颔首。 庾翼仰头闭眼,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月明星稀,清夜幽篁,吟咏谈笑,尽情欢乐。兄长做啸音一事传至建康,连王公都称赞其人品俊雅非常...” 桓崇唇角一撇。 他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名士风雅,也不屑于去附庸风雅。反倒是无忧来了武昌后,时不时得会收到一些帖子,不是邀请她去品画,就是邀请她去听禅...总之,就是各种风雅的事儿全往他自己的妻子身上招呼,这还着实让他头疼了一番。 幸而无忧不大懂得武昌话,她又疏于去参加这种沽名钓誉的宴会,便都推辞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弯了弯眼梢。 楼上的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各有所思。 片刻后,庾翼突然睁开眼睛,道,“子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兄的...” “兄长在北伐一事上的确操之过急,他虽然是个认真到较真的人,却也是个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好人。因此,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悔...” “...懊悔?” 庾翼轻叹一声,道,“是...对于邾城陨落的懊悔,对于荆州将士和百姓的懊悔,以及...对于给你下禁令的懊悔。” ... ... 天空中漂浮过一片白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瞧着桓崇沉黯黯的眼睛,庾翼再道,“其实,兄长家□□有三名郎君,而兄长最喜爱的便是他那不幸遭夭的长子庾彬。彬儿至多比你年长三岁,他容貌俊朗,作风潇洒,素来有乃父之称。可惜,在后来的苏峻之乱中不幸殒命。” “...而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兄长的安排,而是自己选择留在了建康,护卫在皇帝身边。苏峻深恨兄长,知道彬儿在宫中,哪能轻易放过他?!因此,那苏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彬儿杀了泄愤。” “我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庾彬过世之后,君父很是伤心,因此长子之事,庾家人便鲜少再提了。”桓崇默了片刻,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庾翼道,“你这性子,虽然与彬儿并不相同,但你们两人的身上,却有好些的相似之处,譬如,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旦认定的事情便要一往无前地去做。” “子昂,兄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当年在平叛大营中第一次见了九死一生的你,我就知道,他是想到彬儿了。当时,正好陶公也看中了你,你又定要从军,兄长便从了你的意思。他把你留在陶公那里,未尝没有考验之意——因为,他想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又能在多久后向他求饶...” 桓崇微讶,却见庾翼微笑道,“谁想,你不止一路坚持了下来,还成就了一番功名。” “知你这般,兄长对你的期许,更是翻了几番——他甚至,后来在书信中,直接将你当做了他的继承人。” “苏峻之乱,以及这次的北伐先兆,均是兄长人生中的大事。第一次,他的长子因为反对他出逃建康的计划,因而殒命;第二次,是他的养子坚决反对他屯兵邾城的计划...即便后来证明你是对的,可你那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当时的彬儿何其相似...” 庾翼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故,兄长在盛怒之下,干脆给你下了禁足令...” 天空中忽而有一阵风吹来,又将那朵白云吹得飘忽不定了。 桓崇微眯了眼睛,“...小叔,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君父告知于你的?” 庾翼道,“这是我猜想出来的,不然,他也不会...” 桓崇望着他那瘦削苍白的面颊,少倾后,艰涩开口,“不然...他也不会用这个荆州刺史的职务来做为给我的补偿?!” 庾翼一怔,他缓缓转过头来,待对上桓崇的目光,却是苦笑一声,“你的直觉真是很敏锐...” “是,却又不全是...” 庾翼道,“陛下的意思,其实属意的是他人,但除了阿兄留给陛下的那封对策书信,琅琊王家的王恬也站出来为你说了话。” “所以,你在朝中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庾翼说完,轻声笑道。 “王家...王恬么...?”桓崇眼角的那道疤痕突然跳了跳。 他刚下意识地抚了过去,就听庾翼笑道,“你脸上的这道疤痕,不就是当时为了救他而落下的?” 他顿了顿,续道,“我猜,你定是不屑要回报的,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你。” “...多此一举!” “那么,兄长的留书,在你眼里是否也是多此一举呢?”庾翼问道。 “无论是多此一举,或是怎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上,寄托了我们对你的期望。” “子昂,接下来,荆州的命运,甚至晋廷的命运,便都交由你手了。” 第108节 庾翼说完,再度闭上了眼睛,“嗯...今日虽无霜月清辉,但阳光和暖,晴空如洗,也是极好...此时,可发啸吟。” 说罢,他提气开口,便于南楼之上,发出了嘹亮的啸声。 而天空中那一大片白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 庾翼没有在武昌做更多的停留,他当天上午方至,下午便乘马车,再度回转了建康。 桓崇将庾翼送出城去十里开外,直到那马车的影子都全然消失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才猛地打马,飞一般地回了武昌家中。 推门进屋的时候,无忧在对镜化妆,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桓崇会在这个时间回来,沾了口脂的指尖一歪,红唇就略略涂飞出去了一点。 无忧微微鼓了鼓那张小嘴,大眼睛无可奈何似地向他一瞥,“都怪你,怎地突然就闯进来了,吓了我一跳!” 桓崇却没像往常那般同她说笑,他一步步行来,在她的面前正襟危坐,“这时...梳妆?” 无忧睨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你...” 说着,她往桌案上努了努嘴,道,“喏!你瞧,要不是白天有好多夫人纷纷给我递帖子,我都不知道自家夫君高升的消息。为了庆祝,在你回来之前,我自当要好好整理梳妆一番!” 桓崇盯着她那张涂飞了口脂,却仍在一开一合的小嘴,然后,他突地低下头去,一面环住她,一面深深地吻住了她。 许是春日的缘故,他的唇被风吹得有些干,但他却吻得很缠绵、很让人动心。 一吻结束,无忧的眼神就已经有些微微迷离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对上他那双既不像纯然高兴,又不像纯然悲伤的黑眸,喃喃道,“夫君?怎地了?” 桓崇望着她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红唇,笑了。 良久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卡到不行,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终于写完了... 桓崇:原来我被这么多人惦记在心里????!!! 第106章 时光飞逝, 一如弹指。 武昌城外, 只看过几回江水起落, 两年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 自桓崇继任荆州刺史的这两年间,他励精图治, 施行仁政,荆州上下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虽荆北数郡不时地还会与北方的石赵起些摩擦,但江南江北,总体上仍是相安无事。 除了外面的州郡大事,桓崇对家事也愈发上心了些。无忧虽从没抱怨过,但他自己心内也很清楚,陶宅逼仄, 屋子老旧,实不适合她这样的女郎居住。于是在第一年的夏天,桓崇特意花了大价钱延请工匠过府, 除了保留了几座有特殊意义的院子, 其他的老旧宅院便全部都按照无忧的喜好重建了。 无忧本来就已经渐渐适应了武昌的生活, 见桓崇这般有心, 她也愈发感念。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两人的关系也在平淡的生活中日日升温。 ... ... 就这样,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九月。 北伐事败、邾城被灭便是发生在前年的九月。桓崇继任后,将每年的九月初一都定为了荆州的耻难日——每逢今天,荆州全境在早间开城、以及夜间闭城时, 都要长长地鸣金三声,既是为了缅怀牺牲的同胞,也是为了鞭策荆人、勿忘耻辱。 按例,桓崇今晚要与诸将同食,因此晚饭时无忧便没等他。 虽已入秋,天气却有些郁郁地发燥,等到晚间太阳落了,才清爽了些。饭后无事,无忧便拉着云娘,以及房里的侍女们同坐廊下,主仆众人一面欣赏夜景,一面闲聊。 为了增加谈兴,无忧还使人沏了桂花露,再配上了红药铺子里新出得花朵造型点心。女郎们忙碌一天,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气氛格外热闹! “周娘子的手艺真是越发得好了,听说她铺子里的点心要每日一早去排队才能买到呢,去晚了就没得买了!” “周将军在休沐日的时候也常过去帮忙呢!还有邾儿,他和弟弟整日黏在一起,两个小郎简直可爱极了!” 女郎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家食肆,也不知忽然间是谁起得头,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都汇聚在无忧的身上,这么一望,眼光也暧昧了起来,“若是县主和郎君有了小郎,一定和邾儿他们一样可爱!” 都是年轻女娘,说话俏皮又有生气。而且,无忧不止能趁机学一学武昌话,还能听到城里的各种小道消息...说实话,她其实是很乐意听她们讲话的。 但,八卦之所以新奇有趣,正是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若是一旦聊到了自己这儿,那就不但没趣,而且尴尬了。 见她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自己身上来,无忧不由地红了脸颊。她轻咳一声,方要出言制止,这时却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郎君回来了!”云娘率先站起身来,向桓崇行礼。 郎君严肃,不像县主这般和蔼可亲。侍女们一听,赶忙都住了嘴,她们也站起身来,纷纷向桓崇行礼,“郎君...” 桓崇的目光冷冷一扫,面上就显出些淡淡的不耐来,他将手一挥,道,“下去。” 云娘忙给无忧使了个眼色,待指挥着侍女们将廊下收拾干净,她便也躬身行礼,跟着退了下去,独留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叙话。 ... ... 刚说到夫妻事,这人就回来了...此刻见了桓崇,无忧心中莫名的有些窘。 见他挨着自己坐了,无忧遂拿过一旁的小瓷盏,伸手倒了一杯桂花露,给他递了过去,道,“夫君,这是新做得桂花露,不甜,现下正温着。你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桓崇瞧她一眼,伸手接过,再一仰头,牛饮似地就把那一小杯花露灌进了肚子里。 饮毕,他将那杯子往食案上一放,胳膊再一抬,便将女郎揽肩入了怀,“刚才在说什么?离着很远,便听到这里吵吵嚷嚷的。” 无忧眨眨眼,笑道,“红药真能干,她的食肆经营得越来越好,点心也做得花样新巧,大家吃了都说好。夫君要不要也就着花露尝一尝?这味道可不同哩!” 女郎的声音无忧无虑,扬起得高声里却有些绷着的感觉。桓崇皱了皱鼻子,道,“我听得,却不是什么点心好吃...” 说着,他低下头去,凑近了无忧的耳朵,低声道,“她们说得,分明是周家的小郎。” “她们还说,我们的孩子...定然比周光的两个更惹人偏疼...” 耳廓边,这人的呼气麻麻痒痒,腰肢旁,这人的双手还不安分地咯吱了两下。 而且,他还大言不惭地把侍女们的原话给篡改了一番...无忧“咯咯”一笑,双臂就环住了桓崇的脖子,眼神再斜睨过去,红唇又微微一嘟,嗔道,“你既然都听到了...做什么还要问我?” 桓崇却没有再说话了。 他盯着眼前的女郎,一双眼睛好像此刻天上的夜空。 少倾,他微微俯了俯身,用那还犹带着一丝桂花香气的唇,轻轻地碰了碰无忧的脸颊。 ... ... 今晚的桓崇,很温柔,也很坚持。 无忧觉得自己仿佛是药捻子上的一块药材,正被那药杵从完完全全的整体碾磨成细细的碎粉。 她又觉得自己仿佛是炉灶上炖着得一锅热汤,正在被灶底的柴火慢慢地从生冷烘至熟透。 她好像沉浸在了一团透着光的湖水中,模糊中,她的小嘴开合,似乎还无意识地叫了几声...然后,那团包裹住她的湖水,便越发涌动了起来,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溺在其中... 总之...滋味儿并不坏就是了... ... ... 一朝云散雨歇。 床上,桓崇仍是紧紧地缠抱住无忧不放。 面上的潮红刚刚褪去,他搂在自己,又有些不大安分了起来。 这样被他抚着...有点痒... 无忧扭了扭身子,刚想去推开他,却感到那人的手掌慢慢滑至了自己的小腹处。 她心中“咯噔”一下,连小腹也被他的手温烫得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意味是如此的明显,可是... 桓崇不说话,她便也不敢说话。静默一阵,背后那人忽然用力将她抱紧了些,低声喃喃道,“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比小猪更可爱...” 无忧顿了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却听桓崇又道,“...最好,是在我这趟离开之前...” 无忧猛地转过身来,诧异道,“你好端端地在荆州,又要去哪儿?要去荆北巡察吗?” 桓崇摸了摸她的面颊,略停了停,道,“我要入蜀。” ... ... 桓崇一直是有野心的。 仅仅两年的风平浪静,根本消弭不了他身上的那一腔男儿血。 若说君父的北伐,是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一场正确的事;那么他桓崇,就要把握时机,力求在最正确的时间去做那最正确的事。 但是,单单把握住时机仍是不够,他还需要足够强大的后援才能功成。 钱粮、将士、人才,各个他都需要...可他年纪轻、底子薄,就算已经开府两年,仍是捉襟见肘,既积攒不下什么,又吸引不来什么。 他倒是也曾想过要向建康去求援,但至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无自嘲地想,按照司马衍对他的感观,能在王、庾两家的要求下批给他这么一个荆州刺史的职务,便可算是最大的仁慈了。别的什么,就算他跪地求饶,恐怕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反正,这都是他的事情,他也从没想过要在旁人身上寄望奢求。 因此,每日里除了批复公文,关注农事,准备练兵之余,桓崇考虑了各种办法,直到...他把目光投注在了与荆州西面接壤的那片土地。 ... ... 蜀,便是益州蜀郡。 那里曾经是季汉的领土,后来天下三分归晋,又被司马氏短暂地在手中掌握了一阵。后来,八王之乱,天灾人祸盛行,益州的巴氐人首领李特反晋自立,在蜀中建立了自己的成汉政权。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已成帝业。” 当年诸葛武侯在隆中时,便同昭烈皇帝有此论断。如今的成汉政权,那居于顶端的李氏家族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又大肆杀戮,不得人心,国势已然衰微,正是“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的时候。 这样的地方,由他桓崇借来一用,不是正正合适?! 于是,在今晚的共宴上,他一开头便直说了自己将欲伐蜀的决断。 此言一出,营中众人自然再无心用饭,众位将官各抒己见。 尽管最后险些吵开了锅,尽管唱衰调的远远大于支持他的,桓崇仍是坚持己见。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蜀地难行、山高水长,兴许这一路上,多少又会生出些变数来。 ... ... 刚才还懒洋洋地被他揽着,无忧下一刻“腾”得就坐起身来。 她都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衣裳,直等她意识到了桓崇那双落于自己胸前的幽深目光,她才赶忙用被子遮了遮,却不想这样半遮半掩地,只露出一副缀了星点吻痕的肩膀和锁骨,更显诱人。 第109节 “又要打仗了吗?” “夫君,怎么会这么突然?!”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了大家,今天是周期性生理不适的第一天,因为处在头晕脑胀的状态,写起文章来毫无效率。 今天休息一晚,等到明天精神恢复了,我会恢复加更。 谢谢大家的理解。。。废柴作者已经咸鱼躺了。。。 感谢在2020-05-27 23:59:33~2020-05-28 23: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突然么? 荆州地界敏感, 向来是三年一小仗, 五年一大仗, 边界摩擦更是不计其数。 反而是他开府的这两年来,平静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石赵内部, 太子石宣和秦王石韬的争宠越发升级,他们忙于内斗,无暇南顾。” 床边的灯盏爆响了一枚灯花,那蔼蔼的黄色灯火晃了晃,却见桓崇微微眯起了眼睛,“益州沃土,惜乎落于李氏之手,暴殄天物, 乃致如今出现桀、纣之乱。若今次能得之,于我日后北伐,将有百利而无一害。” 说着, 他仰起头来, 唇角微扬, 定定地看向了头顶的帐子。 这帐子, 是入了秋时云娘新换得,上面错落有致地绣了片片槭叶(即枫树叶),红黄相间, 十分雅致。 可无忧觉得,他那对黑黢黢的眼睛里望见得不是槭叶,而是团团燃烧得火焰;而他那目光所向也不是这一方床帐, 而是整个天下。 在这无风的夜里,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 ... 虽,桓崇自认为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但在今晚宴席上听了那如山倒一般的反对声,他心中仍是郁郁地攒下了一口气。 终于回了家,和心爱的女人睡在一处,奔涌的精力和满肚子的郁气一道释放出来,他这才轻松了好些。 见无忧呆坐原处,一脸出神。桓崇轻笑一声,伸手给她披上了中衣,道,“我们的曹女郎又在琢磨些什么了?” 两人相处日久,越是熟稔,桓崇在她面前也越是放松,越是...不加掩饰——就好比他刚才在她面前暴露出的纯然野心一般。 无忧略略迟疑地瞧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睫去,轻声道,“我在想...从汉末至今,二百多年间,除了些短暂的停火外,其余时间,俱是连年征战不休。国家苦,百姓苦,难道...这世上就不会出现没有战事的一天吗?” 女郎眉心微蹙,面露愁绪。 “乱想什么!”桓崇听罢,忽而捏了捏她的脸蛋,就此揉碎了她眉间那点点的愁,“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正因如此,所以才更需要吾辈前仆后继,向着中原平定的那天努力。” 往常,若是这般被他捏脸顽笑,无忧早就会一面笑着,一面反身回来捏他的脸颊做报复了。不想,她那唇角只是微微地扬了扬,便又心不在焉地垂了下去,似乎...心事极重。 见她这般,桓崇顿时有些拿不准主意了,他停了一停,试探道,“那...你又是怎么想得?” 无忧瞧瞧他,再咬了咬唇,忽而伸出双臂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沉默半晌后,她睨他一眼,开口道,“阿父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最崇敬的人便是魏武帝。因为...我从小,便是听着魏武帝的故事长大的。” “魏武帝多厉害呀!他能文能武,逐鹿中原,击败袁绍,平定凉州...他一生戎马,纵使年迈之际,仍能吟唱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诗句!那时,我每每听了他的故事,总是恨不能自己也生做一个男儿,好亲身到战场上去,驱逐胡虏、克复中原...” 无忧说着,稍一歪头,墨黑的长发便柔顺地滑脱在了她的背后。 雪肤乌发,瞧着格外柔弱,又格外诱人。 幸好她是女儿身...她若真地生作了男儿,那他可要怎么办?! 桓崇一边庆幸地想着,一边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发,顺嘴应道,“魏武帝,确是奇才...” 无忧对着他再是一笑,但,她这回她一边笑,却是一边摇了摇头,“可是...后来,我好像忽然间就退缩了...” ... ... 桓崇一怔。 他再仔细望去,却见那点如豆的灯火在女郎的眼底晃动跳跃,温柔得仿佛一泓细碎的波光,“夫君,近来我时常在想:就像魏武帝在赤壁遭了大败,终究没能统一天下一样。你说,咱们江左喊了这些年的北伐...是不是也只是一场梦幻泡影呢?” 桓崇面上挂着的温情,突地就冷却了。 他抚着无忧长发的手指一僵,陡得便落了下去,“...你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能一直维持现在这样,是不是就不用打仗,大家的日子也都能好过些?”纵然那人面色黑如锅底,无忧仍是鼓起勇气,悄声道。 “哦,现在‘这样’...又是‘哪样’?!” 无忧舔了舔略干的唇,盯着他淡淡的眼眸道,“就像夫君继任这两年这样——荆州安定,百姓和乐...不生战事。” 屋中忽而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无忧,你以为荆州现在的安定何来?” 桓崇突地低头凑近了她,“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石赵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正是因为我们是有所准备的;反之,只要我们稍稍松懈一点,你看看他们会不会趁虚而入,颠覆荆州?!” “夫君欺负我不懂兵书吗?!”无忧抿了抿唇,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古之善战者,都是做好己方防守,不让敌人取胜,然后再从敌人的行动中看出破绽,伺机取胜。这点,我还是懂得的。” 才一会儿的功夫,桓崇却觉得今夜军营里的争论,仿佛又在他们两人之间重演了一遍。 见他皱眉揉着额头,无忧忙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来之不易,所以...” “所以,你现在不想让我伐蜀...以后也不想让我北伐?!”桓崇的语气也生硬了起来,“无忧,我是荆州刺史,不是广州刺史。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便定要好生筹谋一番。” “至于北伐,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十次百次,总有功成的那次。” 说着,他扭过头去,“哧”得一声,就吹熄了一旁的灯火,“行了,我意已决。此番务必要战,此事休得再提。” ... ... 灯灭了,那人也已经躺下去了。 无忧呆呆地朝他那一动不动的后背盯了一会儿,再想躺下,才感到自己的双腿因为屈得太久,已然麻了。 有点委屈,有点难过,还有点想哭...但是,她都忍住了。 衣裳擦着被子,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无忧略略伸腿,刚展了两下,就听到那本应该睡着的人不耐发声,“灯都熄了,你不赶快躺下睡觉,还折腾什么?” 他不理自己还好,他一说话,无忧眼睛里刚压下去的潮意顿时又泛上来了。她微微抽了下鼻子,平静道,“我腿麻了。” 那人背影一顿,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还是翻起身来,认命似地伸手拎过了她的两条小腿,按揉了起来。 两条浓眉虽是皱着的,但这人的手劲却很柔和。 无忧盯着他那一双长长的睫毛,不自禁地就对着他撒起娇来,“桓崇,我不喜欢你去打仗...” 那人只是睫毛颤颤,却没做声,无忧再小声道,“诸葛武侯北伐了半辈子,可直到他过世,也没能成功...” 桓崇仍是沉默不语,见状,无忧的胆子又大了些,“其实...就算有一天,你辞了官,不做这个刺史了,我铺子里赚得银钱也足够咱们一家人生活...” “...行了,腿应该好了吧。” 桓崇放下了手中那两条滑腻腻的小腿,眼帘一掀,黑眸无情无绪地便向无忧望了过去,直接打断了她的絮语,“睡吧,明日早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 第二天一早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生分了。 桓崇倒也不至于对她冷言冷语,但他面无表情,说话时的态度客气又疏离,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自己府中的下属一般。 不...若是重要的下属,这人反而是和蔼可亲,礼待周详,态度可是好得不得了。 一想到自己在桓崇的眼里,还不及一个下属,无忧心中便有些不痛快了。 九月秋收,正是清点一年收成的时候,桓崇整月周转于农事当中,忙得不可开交。转头进了十月,他又一头扎进了军营,回家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 明明就在同城,却非要别扭地好像住成异地似的。不过,既然知道他在军营,无忧的一颗心便也放下了。 反正,两个人之间谁也不理谁。 转眼间,十月末的这天傍晚,无忧收到了杜陵阳寄来的信件。 成婚后,闺中姊妹虽是天各一方,但她们两人之间仍是相互牵挂,不是写信便是邮东西,往来依旧频繁得很。 杜陵阳的信中开头,照例讲了些建康宫中发生得趣事。无忧看到趣处,不由得笑出声来。 等她慢慢读到信的末尾,忽见杜陵阳写道,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现在胎象也坐得很稳,一切都很好。在这个时候,她格外希望无忧能回到建康来,姊妹俩人能一起度过接下来的这个新年元日。 无忧知道杜陵阳的身子不好,恐难有孕。不想这回竟得知了这样的一个好消息,她读完信后,双眼都放了光,只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回建康,好亲眼见见自己的杜姊姊。 因此,当门帘被人掀开的时候,她的一双眼还紧紧地黏在信纸上,连头都没抬,就欣喜道,“云娘,杜姊姊有孕了,她还邀我回建康去共度元日呢!” “你要回建康?” 不想,她刚说完,桓崇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挣扎的第二天。。。幸好明天是周六,我终于可以在家躺着写文了! 感谢在2020-05-28 23:31:18~2020-05-29 23:5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一言不合即遁走。 两人一旦生了龃龉, 这便是桓崇的常态作风。 而且, 相比最初在建康他一走便是一年的那次, 这回才将将不满两个月,时间已经算是短的了。 无忧觉得, 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 况且,再怎么说,离那天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了有两个月,她就是再不高兴,怒意也早应消散得剩不下多少了。 但奇怪的是,这人的身影方一出现,她心中的怒火便又有了复燃的念头。 有点生气... 于是,桓崇虽已经进了屋来, 无忧却仍是定定地坐在案前,连身都没起。她只是用眼神一瞥,开口时语气淡淡的, “不是说, 最近军中很忙?” 第110节 “下半年的事情本来就多, 元月之前还有得忙呢!我刚从荆北回来, 正赶上休沐,便归家了。”桓崇一反常态地解释了一番,见无忧仍是不理会自己, 他摸了摸鼻子,自行上前换下了外裳,“怎地?杜皇后又给你来信了?还让你回建康去?” 说着, 他从自己惯常装衣的笼箱里顺手拿过一件旧衣,穿在了身上。 其实...旁边那只新笼箱里装得满满的,全是用阿母寄来的布匹给他做得新衣,无论哪一件都要比他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穿了至少有四年的青衫好。 可... 无忧向他觊去,嘴巴动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 ... 明明不想理他,偏偏视线还就是直往那人的身上转...无忧强压着,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手中的那封信上,随后“嗯”了下,便不再做声了。 这回,却不用她再庸人自扰。桓崇换好衣服,便自动坐到了她的身边,问道,“...你想回去吗?” 无忧有些疑惑地瞧了瞧他,见那人神色认真,她心中起意,遂将下巴微微扬了扬,道,“自然是想得要命!见信又不如晤面,我都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杜姊姊了,还有阿父阿母,也不知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若说一开始还多少有些故作姿态的意思在里面,可说到后来,她双手托腮,眼睛里倒真地流露出了怀念的神情,“...还有咱们自己家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我走的那年秋天刚洒下了些香草种子,也不知成活没有...” 桓崇望着女郎的侧颊,听她絮絮地念叨着。少倾,他突然道,“确是我思量欠妥。想一想,你随我来武昌也有数年,这中间竟一次也没回过建康去,就算岳父岳母嘴上不说,心中也一定在埋怨我这个女婿不明事理了吧。” 无忧横他一眼,嘴唇便不乐地嘟了起来,“阿父阿母才不像你说得这样!” 她一转头过来,桓崇便笑了,他的视线在无忧的脸上仔细地转了一圈,再伸出手,把她垂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朵后面去。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放开她发丝的时候,无忧耳尖一热,才发觉是桓崇的指尖轻轻地触过了她的耳朵。 无忧有些尴尬,她别过头去,脱离了桓崇手指的范围,那一轮耳廓却是不自觉地就红了,“...说这些干嘛...反正我也回不去。” “谁说的?!” 桓崇笑道,“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卖给我。你若想回家去,自然随时都可以。” 说着,他顿了一顿,用一种极为和蔼可亲的语气道,“无忧,你想回去吗?” ... ... 这人今天,可真是太古怪了! 无忧狐疑地瞧着他,道,“什么意思?” 桓崇道,“杜皇后不是想和你共度元日吗?正好我在外两年,今年也要回建康述职,所以我是必定要出席今年元会的...” “嗯,不如这样,刚好我这两日休沐,明天让云娘她们收拾行装,我们出去采买土产礼物,后日一早我就送你回建康去。这样,你在家还能多呆一两个月。等到我元会述职结束后,咱们再一道回来,如何?” “现在就走?”无忧怔了怔,眼睛里很快就闪出亮亮的光,“真的?!” 桓崇微笑着点了点头。 无忧又惊又喜,可她琢磨琢磨,又现出犹疑的表情来。这人冷落了她两个月,一回来却是开口要送她走,而且他说得条条是道,与其说是临时起意,不如说他这一番话像是早有预谋。 她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事?” 桓崇的目光闪了闪,“自然不是。” 无忧微微嘟了嘟唇,道,“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想送我回去?是想趁着我不在,瞒着我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 说着,她微微眯起眼睛,道,“难道...你是要偷偷纳妾?!” 桓崇被她逗得乍然失笑,“你何时见我耽于女色过?” “我若要纳妾,在没娶你之前早就纳了,何至于要等到今天?!” 无忧“哼哼”两声,眼光一转,再一皱眉,道,“难道,你是想趁机出兵?你要伐蜀?” 桓崇的眸子里的波动仿如涟漪,刚刚兴起一点,瞬间便又消失了。他嘴角一弯,笑得更是开怀,“这仗,可不是说打就打的。再说,现下冬日,入蜀的道路难行,又临近新年...大伙都想将这一年安安稳稳地度过去,又有谁想在这时候出征?” “再说...”他忽而抓住无忧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再一路向下滑去,“你以为,我就那么甘愿放你离开吗?” 小手被他用力按在那处的瞬间,桓崇的眼瞳更加漆黑,声音也陡然喑哑了,“若你再胡思乱想...再过一会儿,我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像现在这般大方了。” 无忧的脸颊“唰”得一下便红透了,“我知道了!你别这样!” ... ... 第二日一早,坊市开了门,桓崇亲自陪无忧去了武昌市集,选购她这趟回程要带去的特产礼物。 临到午间,两人进了红药的食肆。得知县主临时要回建康去,红药当即便抹过了一回眼泪。邾儿却不认生,他牵着弟弟凑和过来,一边拉着母亲的手,一边拉住了无忧的手,小家伙童言稚语,反而不住安慰起了她们两人。 一旁的周光见状,也笑着打趣了几句。最后,他却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温柔望着无忧的桓崇,若有所思。 上午采购,下午的时间自然便用来打包。等晚上用过饭,洗漱之后,知道夫妻之间将会有一阵子要见不到面了,桓崇这晚疯了似的抱着无忧要了好几次。 无忧被他折腾得狠了,最后一次的时候,她半是泄愤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这人还真是矛盾,之前将她甩在一旁,现在知道她要走了,又将她缠得紧了... ... ... 缠绵许久,无忧第二天一早险些连眼睛都挣不开。若不是她强撑着迈上车去,桓崇都要亲自将她抱上车去了。 桓崇随车,伴着她出了武昌东郊十余里。再行数里,等见了路旁的驿亭,桓崇示意车队停下来,夫妻二人入了亭中话别。 桓崇握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这次回去,便好生在家住着,等我元月后再来接你。” 无忧应了一声,她瞧着自己的丈夫,也有些依依惜别的离情。 她轻轻摸了摸桓崇的被风吹得发冷的面颊,悄声道,“无论多忙,定要勤加餐饭,勿要让我忧心。” 说罢,她又道,“紧靠着屏风那侧的桐木箱里,装得都是新做得正当季的衣物。我都已经整理好了,最上面便是厚夹袄,夫君回去后,千万记得要拿出来穿。” 桓崇心下一暖,他郑重地拉着她的小手,低头亲了一亲。纵是不舍,仍是在此处别过了。 上了马车后,无忧心中颇不是滋味,她稍稍坐了片刻,再掀开帘子回过头去,却见那一人一马,仍立在驿道的原处,只定定地对着她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才刚分开,她好像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 ... 马车在路上行了将近一个月。回到建康时,已经将近十二月份了,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可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城门,无忧非但感觉不但冷,她的心内却是热乎乎的。 桓崇一早便使人联系了曹统和临海公主,告知了无忧归家的消息。故而,她们的马车方一进城,便有曹家人前来迎接。 知道女儿要回来了,临海公主高兴非常。她连坐都坐不住了,脚下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三不五时地就要掀开厚厚的门帘,听听外面的声音。 曹统见她那急切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而他自己亦是心绪不宁,才抚了抚手下的琴弦,想要平静心绪,却又遭了临海公主的一通嘲讽,“又从哪里想出这么个调子,戚戚怨怨的?快莫再弹了,等一会儿无忧回来了,怕不会被你这怪调给惊着!” 曹统干笑一声,忙收了琴去。这时却听外面传来了马匹的动静,随后有侍从一路小跑,掀帘而入,大声通报道,“郎君,公主,县主回来了!” 临海公主大喜过望,她也不顾自己只穿了软鞋,便要出门去接。等被曹统一下拉住的时候,她又生了一回闷气,恰好此刻廊下熙熙攘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那门帘一掀,却是露出无忧的一张笑脸来,“阿父、阿母!” 女儿的姿容,比之前几年还要出挑摄人,只是这番长途跋涉之后,她的脸色微微地有些发白。 临海公主立刻上前抱了过去,母女两人笑过一番,再抹过一番眼泪。曹统见了,赶忙从中调和,却被临海公主嗤了一通。 随后,临海公主带着无忧回了她从前的闺房。 无忧将帘子一掀,只见闺房中的陈设一如往常,因时至冬季,已然换上了厚厚的床寝。书案上的书籍都整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添了好些最近的诗文玄品。还有墙上挂着得那把小剑,似是又被人翻修了一遍,褪掉的木色重又被刷新了。 临海公主见她向那几处看去,她回身望了曹统一眼,道,“那都是你阿父做得。自你走了,他时不时地就要来你这里看看。除了给你寄去的文卷,那些劳什子的酸诗腐文他也是样样都给你另抄了一份,至于这处,仿佛你还能看到似的!” 无忧听了,眼睛里顿时涌起了一层泪花。 临海公主又拉开了无忧妆案上那数层高的妆奁盒,只见里面除了最新的香粉口脂,数套新打的各色头面,还有些独个的首饰。 然后,她再带着无忧走到了装衣服的笼箱前。笼箱掀开,却见里面装了好些如今建康流行的衣裳款式,华贵光鲜。 临海公主得意道,“这是按照我从云娘那里得知的尺寸,特意给你做得。在武昌住几年又算得什么?!我的囡囡这次回来,定然还是建康城里最顶尖的女郎!” 见了阿父和阿母为自己准备得东西,无忧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感念。 她再细细地打量了二人,只觉阿父这几年来越发清瘦,弱不胜衣;而阿母虽是和平日一般,打扮得光彩照人,可她面上的纹路也更清晰了些。 见女儿眼中含泪,曹统心下虽也是微微泛酸,但他振衣一笑,却是催促道,“好了,不说这些。时候近午,无忧也腹饿了吧。你阿母可是给你准备了一席的好菜呢!” ... ... 阿父不提,无忧还真没有感觉。可他这么一说,无忧便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受不了了。 换过衣服,再见侍女们端上食案,无忧的目光在那一案丰盛的佳肴上转了一圈,最后却是望向了食案上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酪浆。 “阿母真了解我,知道我现在就想喝这个呢!” 无忧说着,将那小碗端至了自己嘴边。 不知怎地,也许是很久没喝过酪浆的缘故,无忧只觉得今日的酪浆没有记忆里的乳香,而是腥膻至极。 她刚刚往嘴里含了一口,却听阿父道,“不过,他这回也总算做对了一件事——知道把你送回来。” 无忧微一蹙眉,那口酪浆便顺着喉咙咽了下去,“阿父,你说什么?” “我在说子昂...”曹统说着,话里不无责备之意,“前几次荆州战事,他就应把你送回家来,而不是让你留在武昌,一个人担惊受怕。也就这回,总算知道在出征前做件像样的事。” “出征...?”无语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后,她讷讷道,“难道是...征蜀?” 曹统有些诧异,“你不知道吗?” “半个月之前,朝廷收到了他将欲伐蜀的文书。不过这小郎的手段可比他那君父要厉害得多,他不等司马衍批示回复,便自行率军出征了。” “而他那所谓的‘请战公文’,充其量不过是一封他呈至建康朝廷的布告罢了!” 无忧一时僵在原处,她的脑中“嗡嗡”作响,肚子里瞬间便翻江倒海地翻腾起来。 甫一偏头,她“哇”得一声,便把那口才喝进肚的酪浆给呕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文写得不大满意,再加上有点累了,等我明天改完再一起发!晚安~~~ 第109章 一声接一声, 无忧吐得极为厉害。 临海公主最先反应过来, 她急忙上前, 一面扶住女儿的身子,一面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曹统也失了一如贯之的淡然, 他将食案用力一推,连衣裳上被溅到了几滴酪浆也顾不得了。他几步行到女儿身边,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说着,他一扭头,又喊道,“快请医师来!” 曹家人向来只见过公主急,何时见郎君也曾这般着急过?! 最先反应过来的, 还属曹府的管家——曹承之父,他三句两句嘱咐好下人,去延请医师, 再指挥随侍的婢女们将屋子里的脏污清理掉。 前院乱做一团, 消息传到后院, 在闺房里和侍婢们整理行装的云娘顿时急了。等她惊惶赶来, 无忧刚刚吐过了最后一口。 第111节 只见县主软软地倒在公主的怀里,一张小脸上的面色比新织出来的素娟还白,连呼气声也是轻轻浅浅。 云娘大急, 她赶快同临海公主低声问过两句。待得知无忧只是作呕,并没有出现什么别的症状,再联想到自从武昌归来的这段时间, 无忧的月信迟迟未至...云娘心中忽而“咯噔”一声,福灵心至,“公主、郎君,县主这回...许是害喜了!”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云娘之言,不亚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云娘原是宫中出身,对妇人生产之事自是精通。临海公主亦曾怀胎十月,这么一听,她也是频频点头,深觉有理。 只有无忧自己,她本来还蹙着眉、闭着眼,听罢,她蓦地瞪大了眼睛,惊道,“...害喜?!” 可,还不等她反应,临海公主和周围一众的侍女们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回了房间。等医师来了,确认了无忧的孕相后,曹宅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了一片欢喜祥和的氛围中。 “桓夫人的月份还小,又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冬日天寒,这些天建议夫人在府中多多静养,不要频繁出行。” 临海公主急声应下,她向那医师请教了一番,再使人去熬煮了些容易克化的米粥,重给无忧喂进肚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无忧都是懵懵然的。就连那粥,也是临海公主一勺勺给她喂进去的。 吃过粥、漱过口,见女儿仍是眼睛发直,有些魂不守舍似的,临海公主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乖囡囡,瞧你多么糊涂。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她安排无忧躺好,再给她掖好了被子,“好了,这趟回来不容易。现下又有了身孕,这头三个月,正是最折腾的时候,你可定要在家中好好养着。阿母现在就去给你重新准备汤羹,你刚呕过一阵,身子不适,就先休息一会儿,等什么时候睡饱了再起来。” 言毕,临海公主朝无忧一笑。然后,她将一旁那盯着爱女,欲言又止的曹统一并拖出房去,“囡囡好生睡着,我们安安静静的,不来打扰你。” ... ... 人都走空了,屋子里必然是安安静静的。 无忧对着床帐上那绣着得点点黄梅发了会儿呆,良久,她才慢慢伸出手去,试探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那里,仍旧像过去一般柔软...实在是很难想象,此时此刻,那里面竟然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俄而,她僵滞了好半晌的头脑像是幡然顿悟了一般,胸腔里的那颗心霎时间跳得飞快。 ...她竟然真地怀孕了! 尽管,打从一开始,她对于给桓崇生孩子的这件事,一直存着各式各样的犹疑与踌躇,但真正得知了这小生命到来的信息,她心中最先浮上得感受仍是腻人的甜蜜。 这是...她和桓崇的孩子呢... 十个月后,这孩子就会呱呱坠地了... 是个小郎君也好,是个小女郎也好...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无忧心中便柔软得仿佛要化了去似的。 ...还要记得把小名起好。 ...也不知,桓崇若是得知了她有孕的消息,会不会兴奋地大声笑出来? 想着想着,她将自己的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咯咯”地笑出声来。 笑过半晌,转念再想起阿父方才透露的消息,无忧眼神一黯,又不高兴地嘟起了唇。 桓崇连她都敢骗...真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欲伐蜀,可是...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他就不能直接同她说吗?! 明明就是想把她诳走,临走时还非装出一副依依惜别的模样...让她几乎都信以为真了! 等这人回来,她定要给他留个教训,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想到这里,无忧的小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又不自禁地蹙了蹙眉。临别时,他说自己会回来参加元会的,可现在距离元会也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了...蜀地山高水长,他还能准时回来接自己吗? 若是...他再向上次那般,受了什么伤的话... 再一想到这里,无忧的心中即刻便揪紧了。她忙侧转过身,闭上眼睛,再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严正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 ... 九月丰收,清点粮草;十月巡守,确认防线。 荆州内部,粮草充足、人强马壮;荆州之外,北方石赵内斗、自顾不暇...这个冬天,正是他伐蜀的好机会。 军中的各项准备已然万全,给建康那司马氏皇帝的上疏也已经命人送过去了,若说现在这时还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步,那便只有武昌家中的那个她了。 那日闹僵之后,虽然他还会按例派人回去通报,但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月,他都没有再归家。也不是要故意躲她,实是伐蜀的战略已然定下,他在战事准备上又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从后勤到防务,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 蜀地又处偏远,此番若要进兵,就算快马轻骑,也免不了长途跋涉。那么,这个元日,他定然来不及与她回家同度。 故而,在思前想后之下,桓崇下定决心,准备找机会把她送回建康。 虽然知道家中有妻子在等着自己的感觉很好,但是他也不能那么自私。 因为他还记得,那天晚上,两人说到最后,当无忧说她不希望他去打仗的时候,她那双凝望过来的眼睛里早已汇满了汪汪的泪水。 ...只是一直在强忍着,没有让那泪水滑下来罢了。 所以,与其留她一个人在家想东想西,或是让她和周光的妻子对着想东想西...莫不如把她直接送回建康去!届时,有父母的守护、朋友的陪伴,就算他不在身边,她也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反正他这一仗打完,无论怎样都要回建康去述职,到时候...再将她接回来也不迟。 但最后那天,在他将她送出近二十里之后,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的时候...只在骤然之间,桓崇的心中便空落了起来。 “将军,时已过午了,袁长史正在军中等着...” 桓崇回过神来,默了片刻,他将手中的缰绳一拉,调转马头,“回吧,还有正事!” ... ... 在家休养的这几天,除了每天早上起床后的会难受欲呕,无忧在其他时间一概是吃穿不愁,事事顺心。 而她自己,俨然成了大家眼中一尊碰不得的琉璃娃娃。这些天来,阿父不去会友,阿母也不去赴宴,整日里便在家中陪伴着她。而无忧无论走到那里,身后都跟了一群侍婢,生怕她会跌了、摔了。 曹家人摆出了这般严阵以对的阵仗,让无忧在感动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 就这样在家中休养了数日后,无忧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建康宫的请柬。 请柬上的秀气小楷,是杜陵阳的亲笔。 她的遣词造句也很文雅,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说是想邀请无忧来建康宫中一叙旧情。 女儿才刚有孕,身子也才刚刚将养得康健了些...说实话,临海公主是不愿让她这时去的。 但,这毕竟是皇后发来得请柬,况且无忧和杜陵阳在闺中时便很是交好,她受到请柬后,又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临海公主无奈,再三叮嘱了女儿后,她这才同意午后将无忧送入宫去。 ... ... 午间用过饭,再休息半刻,无忧换好衣装,乘上犊车,便向建康宫进发了。 因着冬日天寒,曹家的犊车特许入宫,并被那几位早在宫门处候着的宫人一路引入了皇后的居所。 杜陵阳现下住得,是庾太后当年做皇后时的居所。行至中途,无忧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只觉这建康宫中的亭台阁宇彷如从前一般,别无二致。 下了车,行过台阶,才上了长廊,无忧的每一步都行得格外平稳。等那打头的侍婢入内通报后,她方迈入屋中,就见那扇隔断中央、绘有蒋山美景的屏风后,有一女郎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女郎衣饰华贵,腹大如斗,因着怀孕的缘故,脸颊也圆润了不少,身材也不像从前那般单薄了。 两人对望了片刻,无忧忽而一下便笑了出来,她小步走上前去,道,“杜姊姊!”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要疯了- -昨天去姥家吃饭,顺便下午的时候就在姥家的电脑上写了全稿,结果晚上吃完饭回家,发现我没同步上,写好的稿子全存在姥家电脑上了... 这段本来写得就不是特顺,然后居然还要重写! 这是重写的上半部分,等我整理下思路,晚间再发下半部分... 抱歉抱歉,麻烦大家久等了!感谢在2020-05-30 23:55:27~2020-06-01 13:3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就在无忧瞧着杜陵阳的时候, 杜陵阳也在凝眸打量着这个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 当年分别时, 她们还都是懵懵懂懂、怀着少女心事的小女郎。 如今再相逢, 两人都已经各自嫁作他人妇了... 可是,同是数载未遇, 相比现在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她,对面的女郎仍是清新袅娜,似乎完全没什么变化。 不!若要说变化,那也是有的...只见无忧广袖翩翩,一袭银红色的长裙曳地,纤纤的衣带更衬出不盈一握的细腰,脸色虽有些隐隐发白,但她面上含笑, 步步行来,仿若足下生莲,美得不似人间之人, 反而如同画卷上的神女一般! 杜陵阳心内五味杂陈, 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直到无忧行至她的近前, 握住了她的一双手, 含笑喊她“杜姊姊”的时候,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似的,轻声问道, “无忧?!” 见杜陵阳一副认不得她的震惊模样,无忧粲然一笑,眼睛里便露出了从前那般的狡黠, “难道我的变化很大吗?杜姊姊竟然都认不出我了?” 说着,她嘟了嘟唇,撒娇道,“我可是一下就把杜姊姊认出了,杜姊姊居然认不得我了...无忧好伤心!” 这样的无忧,让杜陵阳一下就回想起了从前那无忧无虑的闺中时代。 她的眼泪原本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此时听无忧说话促狭,又不由地破涕为笑。再一伸手,她直接拧了拧无忧的脸颊,“都嫁人了,一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真不知桓将军是如何忍下你的?!” “杜姊姊才是!”无忧故意瞪圆了眼睛,顺嘴接道,“都嫁人了,还这么凶...也不知陛下有没有被杜姊姊吓到!” ... ... 纵使知道无忧说得是玩笑话,一提到司马衍,杜陵阳的脸色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好在无忧根本没注意这些,再顽笑几句,她便亲自扶了杜陵阳,将她安置在了一旁的床榻上。 有孕的美人仍是美人。况杜陵阳是皇后之尊,她的孕事更是关乎国体。于是,司马衍大手一挥,便把宫中的补品一批批地全拨到了杜陵阳这里,倒是将她的气色将养得越发好了。 无忧自己有孕,此刻瞧着杜陵阳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也是越看越喜欢。 她一面看,一面还在嘴里念念有词,“宝宝要听话,你阿母身子弱,现在怀你,又不知受了多少疲累...你可千万不要闹她啊!” 无忧的语气,仿佛真在和她腹中的孩子沟通似的。杜陵阳莞尔一笑,刚想打趣,让她自己喜欢孩子的话便也也生一个。可耐不住她心思重,话到嘴边,她猛然想起,无忧成婚也有三、四年之久了,她又不像自己这般身材羸弱,至今还没有生育,想必其中定是另有隐情了...若是问得冒然,反是不美。 才短短一会儿,杜陵阳心下便想了一圈,她再一笑,转口问道,“无忧,你和桓将军在武昌过得怎样?听说武昌和建康大为不同,你在那边,是否还住得惯?” 无忧好游乐,一听这问题,顿时起了谈兴。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等说到了东湖的风光,无忧顿时露出了神往的表情,“...杜姊姊,你不知道,武昌的磨山和东湖,就好比我们这里的蒋山和昆明湖。那里种了好些梅树,每年冬春之际,都有花开满枝,景色甚美...” 杜陵阳见她说着说着,双目中忽而露出怀念之色,不由笑道,“怎地?想桓郎君了?” “想!”无忧在杜陵阳面前没有防备,突然被这么一问,她下意识地就把心里的话道了出来。 等听到杜陵阳的笑声,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无忧不禁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双颊,嗔怪道,“杜姊姊,你学坏了!” 第112节 “我观无忧眸灿如星、柔比春水,其中更有脉脉情意,欲说还休...”杜陵阳故意缓声促狭道,“这么说来,桓将军对无忧...定是极好的了?!” 无忧双睫颤颤,她微微咬了咬唇,再一掀眼帘,却是忍着羞意反问道,“杜姊姊,陛下待你好吗?” 杜陵阳的脸蛋也跟着红了,“这倒好,又来编排起我了...” 无忧笑道,“哪里是编排呀!我都听说了,陛下后宫佳丽人数虽不少,但他只宠爱皇后娘娘一人...” 说着,她凑到杜陵阳的耳边,道,“至于桓郎君...他待我,就好像陛下待杜姊姊一般...” “虽然...有时候,他那常年从军的脾性一上来,又臭又硬,还倔得很,会将我惹得很生气...但他明白自己做得不对,又会向我赔不是。”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这趟伐蜀之行,翘起的唇角又落了下来,“这回...” “这回...桓将军是去伐蜀了吧。”杜陵阳突然接道。 “杜姊姊,你也知道...?” 杜陵阳点了点头,她有些为难地瞧着无忧,半晌后,才轻声道,“陛下...对此事似是不大高兴。他说桓将军行事...实在太过胆大妄为。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却也没有急到连朝廷的回信都等不及,便匆匆忙忙发兵了的。” 无忧蹙了蹙眉,她默了默,眸子里忽然闪出了精光,“杜姊姊,那...你可曾听陛下说起过最新的战况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纵然对这个从小便交好的朋友情绪复杂,杜陵阳终究还是个温柔和缓的性子。 见无忧真的有点着急了,她方要出言安慰。这时,却听门帘一掀,一个声音清冷冷地传来,“她不知道,朕知道。” ... ... 无忧猛地抬起头来。 那扇屏风是画出来的,影影绰绰间,能隐约瞧见男子的身影一步步地行上前来。 知道司马衍来了,无忧旋即站起身来。等司马衍的身影转过屏风的那刻,她即刻低下头去行礼,道,“...陛下。” 可这回,无忧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司马衍的那声“起”字。 尽管,她能感觉得到,皇帝的视线...正紧紧盯在她的身上。 ... ... 乍一见到无忧的身影,司马衍的心就有些乱了, 杜陵阳最好的一点,便是事事都不瞒他。至于无忧将要造访的这件事,亦不例外。 他是他的表兄,又是她好姊妹的丈夫...于情于理,无忧入宫,他都要同她面见一番的。 可是,尽管一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临到最后,他还是在书房里磨蹭了许久,方欲抬脚,心内却又踌躇起来。 他自然是极想见无忧的,可他又有些害怕见到无忧——他才刚刚确信了自己对于陵阳的感情,若是此次乍然再见,他实不知自己的心境会不会出现动摇。 然而,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他心中先前徘徊得一切犹疑全部飞走了。 远离亲人,远离朋友...自己孤零零地随那军汉住在穷乡僻壤的武昌,这几年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吧... 所以,她才会一见了他,便将头深深埋下去,只露出一个发髻来。 司马衍沉默着不出声,屋中人便都不敢出声了。最后,还是杜陵阳道了句,“陛下,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此刻更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你也不能让无忧这么一直站着啊!” 司马衍先是一呆,待望见杜陵阳那瞧着有些微妙的笑脸,他赶忙掩饰性地上前,向从前那般伸手过去,道,“无忧快起!” 不想,不等他碰见自己的袖子,女郎便小步后退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将脸抬了起来,道,“谢...陛下。” 再见到面前这张宜嗔宜喜的脸蛋,司马衍目露惊艳之色,随后却又神色一黯。好半晌后,他才轻咳一声,道,“无忧坐吧,都是亲人朋友,勿需生分。” 即便司马衍方才那炯炯的目光已是让她胃里翻腾,无忧还是强自忍下,她挨在杜陵阳身边坐下,眼帘再一掀,径自问道,“陛下,你方才说...有我夫君的消息...” 一听到“桓崇”这两个字,司马衍的表情立刻冷淡下来,连声音也随之僵冷了几分,道,“是,我今日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见无忧面露急色,司马衍将手背过身去,向窗边踱过几步,道,“你那夫君...的确恣睢之至!” “莫说他自上疏后,不等朝廷的批复便率军出征...”司马衍说着,低低地哼笑一声。 而后,他又侧过头来,望着低眉顺眼的无忧道,“他甚至...只带了不到一万五千人的轻甲骑兵队,便匆匆赶赴蜀地了。” “蜀地偏远,想要凭借如此贫乏的兵力,就妄图灭掉一国。无忧...你说,他这是艺高胆大,还是嫌自己活得太过长久呢?” 无忧的脸色本就不大红润,司马衍每说一句,她的脸色便白上一分,等到最后,颜色甚至已经近乎透明了。 杜陵阳担忧地握了握她的小手,责备道,“陛下,你...唉...你怎能这般说呢?” 她这么一提,司马衍才蓦地注意到无忧的脸色似的,他回过神来,大步行到无忧身边,柔声道,“无忧,朕失言了,你没事吧...” “哇——” 方才听他说过一阵,无忧又是担心,又是厌恶,她的肚子里早就一阵阵地泛起酸水了。等到司马衍行至身边,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便再也压不住了。 无忧抚着胸口,一口一口地便把午膳用过的汤羹全部呕了出来。 可是,尽管她很快就扭过头去,但司马衍同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因此,起先呕出得那几口,全都无一例外地溅在了司马衍那身华贵的衣裳下摆上,而且,还淅淅沥沥地打湿了他那双绣着龙纹的锦缎鞋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最后这段写得我简直快笑死了! 可怜的司马衍... 第111章 屋中鸦雀无声, 一时间只能听到无忧一声声的难过作呕。 司马衍站在一旁, 已是傻了。 就算南渡以来, 司马氏的地位尴尬,可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九五之尊, 连当年那般蛮横暴戾的苏峻入了建康,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他又何尝有过这般,被人吐过一身的狼狈经历?! 再一低头,瞧见自己衣裳上那大片的秽物,司马衍那张本就不大愉悦的面皮,隐隐显出了青色。 ... ... 女人的直觉,来得永远比男人要准确。 无忧的情形,像极了她怀孕初时反应...杜陵阳心中一跳, 赶忙托着肚子下地去喊宫人,她先是吩咐宫人们带陛下前去沐浴更衣,再去叫医师过来给无忧看诊。 整个过程中, 她都是悬着一颗心。直到那医师确认无忧无恙, 她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人虽无碍, 但因着司马衍的一席话, 今日重聚的兴致还是被彻底搅合个干净。 无忧的身子才刚刚恢复了些,便要回家,杜陵阳自觉有愧, 只得亲自将人送上了来时的犊车。 等一切忙完,她心里一松,脚下一软, 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津津的,连脑门上也发起了一层薄薄的虚汗。 然而,才被扶到床上歇下不久,她便听到了司马衍急切而来的脚步声。 只听那人将帘子一掀,开口便问道,“她人呢?” ... ... 杜陵阳的身子本就不大康健,她之前又张忙了许久。 无忧吐得难受,她心里跟着紧张,临到歇下时肚子已经有些不大舒服了。 此刻再听司马衍张口闭口问起无忧...杜陵阳轻轻咬唇,半睁开一双眼睛,向对面的男人瞧去。 纵然眼中凝泪、含着情愫,她开口时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她’是谁?...陛下是在说无忧吗?” 司马衍一怔,放眼一瞧,却发现杜陵阳鬓边的碎发已然被她那渗出的薄汗给濡湿了。 “若陛下问得是无忧,那么,此刻...她已经归家了。”说完,她仿佛格外疲惫似的,很快又将双眸阖上了。 司马衍突然感到了愧疚。 那张小脸,被他将养了好些时日,才养出如今的丁点血气...然而,现在瞧着,却又是苍白了不少。 而那眼睫上因为沾了泪的缘故,此刻黏答答地垂着,在她的眼下落了两道乌压压的阴影,显得很是憔悴。 他忙行上前去,坐到杜陵阳的身边。 离得近了,待见了妻子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司马衍心慌意乱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这身刚换的新衣了,他将袖子一伸,便往杜陵阳的脸上抹去,“陵阳,怎么出了这么些汗?你的身子,是不是又不舒服?!”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叫人!” 还不等他离开,杜陵阳却是柔柔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她摇了摇头,道,“我无事。刚才无忧看诊之后,我便顺道也瞧过一回...只是有些累到罢了。” 司马衍这才稍稍安心,再想到方才的情状,他皱皱眉,转而紧握住杜陵阳的手,“陵阳,幸好有你在...” “我真是不知道,无忧竟然是带病回来的...难怪那桓崇在出征前,要特意把她送回来了!” 杜陵阳“霍”得睁开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司马衍,见那人仍是双眉紧锁,她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道,“陛下,你好生糊涂!” 她抿了抿唇,“我知道的,陛下对桓将军一向不大满意...” “可是,今日既是我们姊妹相聚,便不谈政事,只谈情谊,陛下又缘何非要开口,发这等扰人之语呢?” “而且,我看无忧和桓将军之间的感情很好...都是给人嫁作妻的,知道自家夫君处境艰难,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提及“妻子”二字,杜陵阳仿佛深有所感似地,还特意加重了声线。 而后,她再低低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含着的泪,轻声道,“何况,无忧现今,已经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正是要好好安养身体的时候...” “...身...孕?!” 她的话音刚落,司马衍就猛地站起身来,那肃着的面容甚至好比庾亮在世。 “你是说...那桓崇,要有孩子了?!” ... ... 无忧是被侍婢们拥回屋的。 女儿出门时精神尚好,一进家门却是病恹恹的,临海公主不由大吃一惊。 她忙要去请医师,却听无忧解释说,全是因着她太久未入宫的缘故,今次偶尔嗅到了宫内的熏香,略有些难耐,其他并无大碍。 孕妇对气味都很敏感,临海公主怀无忧时也是如此。故而,她对眼前的女儿多出几分心疼,便对那不在场的便宜女婿生出几分的不满。 等把无忧安置回房休息后,她再转念一想,干脆严命家中侍婢,从此在宅子内禁止燃点任何熏香。 禁香令一下,连那惯是焚香弹琴的曹统也受到了波及。 ... ... 第113节 自从有孕以来,无忧便频频疲累,很是嗜睡。 可是,尽管今天下午在宫里折腾了这么一遭,她现在却是罕见地难眠了。 几年不见,司马衍的性情似乎又发生了些莫可名状的变化。 若按照几日前同阿父闲谈时所了解得那样,王家、庾家等几大家族虽仍存续,但随着王导和庾亮的先后过世,现今的朝堂上,倒也真没什么人能够完全牵制住司马衍了。 无忧还真不敢想象,日后,桓崇和这样的司马衍对上,会是怎样的情景... 思索片刻,心中沉沉,她摇了摇头,思绪再转,回到了正在蜀地的桓崇身上。 司马衍的确不喜欢桓崇,但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司马衍不会骗她,也不屑骗她。 所以,桓崇这次不仅是瞒着她独自出征,而且,他还只带了区区不足两万人,只身犯险?! 无忧越想越生气,最后气到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遍遍地骂他是混蛋。 他上战场,她不气;她气得,是他的态度! 难道他以为藏着掖着,她就不会发现了吗?! 难道他以为,把她远远地送回建康,她就不会再担心了吗?! 无忧气了半天,直气到肚子都有些微微作痛了,她这才赶快调整好姿势,重新平稳呼吸,安抚好肚子里的小生命。 现在这样,她除了相信桓崇,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左思右想之后 ,无忧在心底给自己设了个底线。 既然他说,在元会时会回来建康述职...那么,她便暂且相信他的话。 一切,且等到元会那时再说吧。 他最好像自己说得那般准时出现,如果他不能准时出现的话... 无忧咬了咬唇,不自觉地在被子里蜷起腿来。 那人不在的时候,她独自睡觉,总是会感到冷。 尽管,屋里的炉火分明是烧得热腾腾的。 ... ... 半月的时间,转眼就到了。 至元会当天,无忧一早醒来,便是精神抖擞。等到在镜中看了自己微凸的小腹,她算算时间,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孕期也正正有了三个月。 虽然直至现在,仍是没有收到桓崇的消息,但她安慰自己,蜀地距武昌便已是很远,距离建康那就是更远,回来的消息传得慢些,也很正常。 这般想着,等到午睡时,她还做了个桓崇归来的美梦。 ... ... 依着无忧的身体情况,今年的元会是决计不该参与的。 可临海公主就是个女儿奴,见无忧将一双眼睛睁得无辜,好像山林中的一头孺慕的小鹿,她的心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 最后,她不止同意带无忧进宫中,甚至连女儿的衣服和妆容也是全都由她一手操办的。 眉梢处最后一笔妆容画好,周围的侍婢们登时发出了一片惊叹之声。 镜中女郎,通身打扮并不如何张扬,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临海公主左看右看,又在无忧的鬟髻上画龙点睛地插了一支梅花簪。随后,她又叹了口气,道,“我见别家女郎有孕,都是脸颊圆润,身上富态...只有我儿,近来脸上反而越发清瘦了些,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说着,她向那刚刚循声而来,从门口掀帘望来的曹统瞥去一眼,嫌弃道,“囡囡学谁不好,偏要去学你那阿父...瘦得好像屋后的一柄老竹竿!” 曹统刚进屋,便听了这么一句,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一笑。 却听无忧笑道,“阿母放心吧...就怕等再过上几个月,你又会嫌弃我心宽体胖,好像咱们吴郡庄子上养得猪猡了!” ... ... 为照顾无忧,曹家人今年入宫的时间颇晚。 等到了前殿,皇帝和后宫诸人虽尚未现身,但殿内已是衣香鬓影,有些郎君甚至都开始推杯换盏了。 毕竟许久未曾现身,无忧随着阿母,才刚在女宾那侧入座,便引发了一小片的骚动。 在武昌住了三年,重回建康的曹家女郎仍是如神女一般,姿容非但不减,还平添了一番格外动人的情致。 而她所嫁的那人,也自然成为了各家夫人和女郎口中的谈资。桓崇虽是出身不显,但年少有为,常胜不败,如今又成了荆州的刺史,前途无量。 只是,听说他这次孤军伐蜀...家里有这般的娇妻,居然也能狠得下心来出征,可见他们夫妻之间是有些龃龉的... 唉,可惜了曹女郎这般的面貌,却嫁了这么个不尽人意的郎君... ... ... 有临海公主坐镇,纵然她们的窃窃私语未入得无忧耳去,可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还是让无忧不大舒服。 她方打算借口起身,出去走走,就见一个扎着双丫的小郎独自向她们这方行来。 那小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但粉雕玉琢,容貌极盛,任谁见了,都是心生欢喜。 无忧刚想问阿母那是谁家的孩子,却见那小郎直直行到了她的面前。他似模似样地对着她行了个礼,一张口就露出了满嘴白白的小牙,奶声奶气道,“桓夫人!” 无忧掩唇一笑,讶异道,“请问你是...” 那小郎一怔,又有些懊恼似地微微红了脸,道,“在下失礼。在下王浩,小字...”他顿了顿,又一板一眼道,“因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小字。” “嗯...在下奉家母之命,特来邀请桓夫人过去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已经卡懵了!大家海涵! 感谢在2020-06-02 02:08:11~2020-06-03 23:5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姓王的小郎君, 说起话来又万分有礼...难不成是琅琊王家的?! 无忧心思微动,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 便听身旁的阿母顺口逗道,“王小郎, 你还没说自己是哪家的?你阿父是谁?你阿母又是谁?” 这回,却轮到那小郎呆了一呆,但很快的,他便伶俐笑道,“回公主,我是琅琊王家的,家父是后将军王恬...”说着,他回身一指, 道,“我阿母就在那边哩!” 表现得再老成,究竟还是个小孩子, 一说到自己的母亲, 语气雀跃, 就连他们吴地的土语都蹦出来了。 周围的女郎们都不由得笑了, 无忧也笑着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隔着不远、一处开阔的席位,陶亿正望着她莞尔微笑。 ... ... “无忧, 好久不见!” 王小郎方将她引至那边,陶亿便热情地起身相迎。 “陶姊姊!”数年未见,今又重逢, 无忧再见陶亿,心中亦是别情依依。 如今的陶亿面庞红润,容色大好,而那小郎见了母亲,一张小脸上亦是褪去了方才的持重。 见无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母子,陶亿一笑,道,“浩儿今年已经四岁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元会,别开他面上端着,心里可兴奋得紧呢!刚才知道我要使人去寻‘桓将军的夫人’,他便主动请缨了,无忧勿怪。” 王浩显是没料到母亲会把他的老底无情揭穿,他瞪大了眼睛,又有些羞涩地别过头去,只听无忧笑道,“陶姊姊哪里话,王小郎可聪明着。若我家也有个这般明事理又乖巧的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她顿了顿,再寒暄道,“王郎君也来了吗?” “他正在那边忙着...”陶亿说着,向稍远些的席位示意道,“他服完了丧仪,才刚刚复官不久,现下可有得忙呢!” 果然,王恬正坐在一群朝臣中央,听着众人侃侃而谈。恰在此时,他仿佛注意到了陶亿的视线一般,回头向她们这侧望来,面上也带了罕见的笑意。 待见了无忧,他略略颔了颔首,权做打招呼了。 望着对面的一家三口,一时之间,无忧心中的感觉复杂地说不清。 当年陶侃过世,陶亿流产,无忧还深深地为她担了一片心。如今陶姊姊生活和悦,反而是她,现在倒成了那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 而且,都已是这个时间了,桓崇仍不回来...想来,分别时他那句“元会回来”,定是又在诓骗她了! 见无忧刚刚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又现出了郁郁寡欢的神色,陶亿心内稍加思忖,给她到过一杯茶去,沉吟道,“我听说阿崇伐蜀去了...前阵子,建康这边还因为这事吵翻了天。” 无忧就着杯子饮下一口,热热的茶饮灌下肚去,多少驱散了心中的寒气。她微微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却是笑道,“我听阿父说了。据说朝中好些人都认为他已经疯了,好好的刺史不做,非要无事去伐那什么蜀国去...” 陶亿蹙了蹙眉,却见一旁坐着的小浩儿探身过去,认真道,“夫人,桓将军不会输的。” “哦?王小郎也知道我家夫君?”听他说得笃定,无忧不由失笑问道,“你又怎知他不会输?” 见无忧向自己望来,王浩挪了挪小小的身体,再向她那边凑近一点点,“我听阿父说,桓将军有勇多谋...连北方的羯人都怕他呢!那蜀国形势衰微,将军出其不意,此番必能克之!” 说罢,他再瞧了陶亿一眼,道,“我和我阿母,也是这般想得。” “所以...嗯,夫人勿要忧心,静待好消息即可!” 明明是不大的孩子,可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却仿佛能望进她心里,他的话...似乎也能说进她心坎里去。 无忧努力地向上翘了翘自己的唇角,她忽而一把将那小郎搂进怀里,抑制了半晌的眼泪跟着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桓夫人生得极美,可她的眉头似乎凝结了无尽的哀愁。王浩天性早熟,落进这又香又软的怀中那刻,他的小脸“唰”得一下就红透了。 他不止脸红,连那稚嫩的声音都跟着结巴起来,“夫...夫人...” 然后,他感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面而来,“谢谢你...” “要是他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他? ...是说那赫赫有名的桓将军吗?! 难道阿父口中那勇猛无敌的桓将军,在桓夫人心中还比不上他一个无功无名的小郎君吗? 王浩正不知其解,却听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却听阿母道,“陛下来了!” ... ... 先进来的是司马衍,跟随在后的便是杜陵阳了。 帝、后,以及后宫众人都来了,嘈杂的殿内自然便安静了下来。 元会起初,还是司马衍发表致辞。无忧稍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套路一般的文辞索然无味。 第114节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俄而,又有些恶趣味地想,幸好桓崇不在,若是他在,恐怕今晚的元会又会被他给搅个乱七八糟了。 ...到时候,怕司马衍就没有这般的好兴致了。 元会氛围宽松,等司马衍致辞结束,个人便可自由行动了。恰好王恬回到陶亿身边,无忧便也辞别,回去临海公主那里了。 皇帝致辞完毕,再来便是宫宴。 建康已经有十余年没有打过仗了,没有战事,生活水平自然高出武昌一截。连宫廷内提供的菜肴水准也是越来越高,类似鲈鱼羹这样的佳肴也是人均供应,不过,每个人只限一份。 无忧无甚胃口,遂浅尝辄止,早早就搁置了筷著调羹。 临海公主一直在留意女儿的状况,见无忧已经推开食案了,她忙问道,“囡囡吃好了吗?可要再用些?” 无忧摇了摇头,道,“阿母,我在家吃得饱,此时并不饿。你先用,我想出去走走。” 临海公主蹙了蹙眉,但见女儿略有些发白的脸,又担心她厌恶气味,会头晕欲呕。 她稍稍迟疑了下,道,“那好吧...晚间外面冷,走走就回来。喊上云娘,让她陪你。” “放心吧阿母,宫里我熟识。只是出去透透气,不会走远,我一会儿就回来。”无忧微微笑着,敛起衣袍,慢慢迈出了宫殿。 ... ... 她要去的地方是不远... 她只是忽然想去看看那太子西塘里的黄梅了。 花谢花又开。太子西塘里的花圃是有专人打理的,定然开得极繁盛了。 只可惜,人不在... 无忧叹出口气,不想,刚绕到殿后的小径,就险些撞上了一个意外之人。 “桓夫人,还真是凑巧呢!”对面的女郎画了一双吊梢眉,正衬和了她那双向上飞扬的眼角。 这人,不是庾家的那条“柳枝”,还能是谁?! 无忧暗自思索,听说入宫之后,她和王蔓然便分别受封为“九嫔”中的“淑仪”和“修华”。 现在看来,庾亮虽已不在,但庾家这个靠山还没倒,难怪她连妆容都还是画得这般妖娆了... 无忧不欲同她纠缠,遂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庾淑仪。” 庾柳知笑着打量了她一圈,待视线落在她肚子上的时候,那笑容短暂地停了一瞬。可她再掀开眼帘时,又漾出了笑来,“夜晚散心,自是别有情趣,但桓夫人怀有身孕,这黑黢黢的晚间...还是小心些为好!” 无忧微微蹙了蹙眉,“你怎知晓?” “自桓夫人那日来宫中,我们便都知晓了。这种事情,在宫中又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说着,她最后似笑非笑道,“我还要回宴上,夫人自便吧。”在同无忧擦肩而过,她微侧过头,再低声笑道,“,夫人,别忘了再替我给‘玉郎’问好!” ... ... ...莫名其妙! 无忧瞪着她离去的背影,连散步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正在路口发呆,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待瞧清楚那缓缓而来的女郎,她惊喜道,“杜姊姊?你怎么也出来了?” “宫中有些憋闷,我便出来散散心。你呢?” “我也是。殿内的味道有些重,便想到太子西塘走走。”无忧笑道,“要么...杜姊姊,我们一起?” “太子西塘啊...”杜陵阳盯着无忧,眼睛闪了闪,声音却是温温地带着笑意,“听说陛下小得时候,总是喜欢在那里玩呢...” “杜姊姊,你竟然不喜欢西塘吗?这里的花朵四季接续,常开不败,四时都有好景色呢!” “那刚好无忧带我看嘛!”杜陵阳掩唇笑道。 ... ... 姊妹两人一面闲谈,一面沿着廊下缓缓前行。可杜陵阳的月份大了,才行了一半不到,她便托着肚子,香汗淋漓。 刚好无忧想起长廊偏角有一座偏阁,几人便向着那处进发。 眼见着马上便能走得那里,却见前面不远守了一个侍婢。 那侍婢穿得不大厚实,这处又偏僻少人,许是在冷风中站得久了,她已开始不住跺起脚。 然而,她再见了过来的杜陵阳一行,一张脸色似乎更加青白了,“杜、杜皇后...” 杜陵阳一怔,“我...记得你是王修华的侍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不去暖和的地方坐坐?” 宫中谁不知杜皇后好性,那侍婢咬咬唇,一时也不住要回什么好,“我...” “我明白了,你被她罚了,是么?”杜陵阳温柔笑笑,道,“这样吧...前面有处暖阁,不如你便随我们一并去坐坐。等身子暖和了,我再派侍婢送你去寻王修华,如何?” 那侍婢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可见杜陵阳还要向那偏阁行去,她不禁“噗通”一下跪地,露出恳求之色,“娘娘,不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鼻炎犯了,请假一天,抱歉。 另外,因为我打字的速度一向很慢,为了提速,我这两天就琢磨着从“全拼输入”改换成“双拼输入”...结果,因为键位还不熟,今天这章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想着字符按出来的... 忽然就有了一种小学生重修abc的感觉...orz 感谢在2020-06-03 23:53:00~2020-06-05 23:2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骤然间, 杜陵阳的面容便转肃了。 她绕过那侍婢, 带领众人径直过了去。临到近前, 只见那偏阁竟是亮着灯的,从她们这暗处瞧去, 那一格格镂空的帘幕就仿佛汉宫中的灯影戏一般,清晰地映出了一男一女的两道影子。 那女子身形削瘦,确有几分从前王蔓然的影子,而立在那一旁的男子,也隐约地让无忧生出些熟识之感。 此刻那男子悉悉索索地,不知在整理些什么。而后,只听他不满道,“...怎么就这么点儿?!” 听他开口, 杜陵阳忙制止了身旁那欲上前去叫门的侍婢。 “表兄,我也实在拿不出什么银钱了...”王蔓然那一向高傲的语气里,竟罕见地带了求恳的低三下四。 ...表兄?...银钱? 无忧心中一动。 若她没记错, 王蔓然和王恬一般, 都是出自王导那被戏称为“雷尚书”的雷姓妾室。那么, 王蔓然的表兄, 十有□□...便会是她上次在元会偶遇的那个醉鬼雷稷了?! “我...当年阿父给我作嫁妆之用的黄金,这些回已经陆续全都交予你了...”王蔓然顿了顿,声音里无限委屈, “...这是我仅存的一些不常戴的首饰了!” “呿!”雷稷啐了一口,道,“我不是告诉你要自己想办法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说着, 雷稷绕过到王蔓然身旁,轻佻地撩起她那条飘落至地的衣带,道,“你和我又不一样。你是地道的王家人,继承了姑母的美貌,还是陛下亲封的‘修华’...你随便向陛下撒个娇,要什么不就有都了?!” “你...你明知我并不受宠...我如何能...”王蔓然停了一停,扭过身去,将衣带顺便给抽了回来。 再开口,她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表兄,你赌资亏空的数目这么大,我给你填补了这么些回的窟窿,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请你回去吧,我没什么好再给你的了!” ... ... 听到这里,无忧算是明白了。 那雷稷不止是个酒徒,也是个赌徒。他和王蔓然有亲戚关系,此番入宫,就是来寻她要钱的。 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去寻那人在前殿的王恬,而是专程绕到没人的地方来寻王蔓然? 而且,把她的嫁妆都给讹诈空了,仍不放过...仿佛,他掌有王蔓然的把柄似的?! “不行!”雷稷言语果决,“你还和我谈起条件了?!” “那...”王蔓然的声音木木的,“你同我阿兄...之后,再联络过吗?” “...当然没有。”雷稷悻悻,咬牙道,“我就从来没见过像他那般心狠的王家人...自打坐上王家家主之位,他的行事手段也越来越狠辣了。” “他以前就不待见我,现在更是连面都不肯见上一个,就是有姑母从中劝解...还是不行。” 说着,雷稷恨恨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发髻,“他可一点也不像你那心慈手软的阿父。” “我看,他倒是挺像你家那造反不成的阿叔!” 王蔓然那“造反的阿叔”,指得便是那据有荆州、妄图自立的王敦了。据说王敦当年在谋反时,也曾杀过好些不服从他命令的王家子嗣。 后来“王敦之乱”终于平息,但因王家有功于晋廷,此事便也成为了宫中一项不可说的禁忌。 杜陵阳听到这里,不由捂住嘴,倒吸了一口冷气。 偏殿内一如偏殿外,王蔓然也沉寂了。 少倾,却听那雷稷又道,“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赶快想办法给我筹钱!” “否则...我就把你恋慕你亲兄长,还向他自荐枕席的事情宣扬出去!” 言罢,他突然从怀中翻出了一纸信笺,高高抬手扬了扬,语带得意。 ... ... 亲妹恋慕亲兄?! 在场众人已然全都呆了。 虽时下中表之亲盛行,但一母血亲互为婚配,乃违反人伦,深为世人所不齿。 “把我的信还来!” “...那都是我一意孤行,与阿兄没半点关系!他不仅没有接纳我,从那以后,他根本...他根本都没正眼瞧过我一次!”因为已经出离愤怒了,王蔓然的声音已然发起了颤。 “嘿!我才不管那么些!”雷稷阴笑一声,偏头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接着,他突然伸出手去,撅起了王蔓然的下巴,“要不...你看,我怎么样?” “什...什么?” “心肝别哭啊!”雷稷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抹去了王蔓然的眼泪,“你这么一哭,看得我也怪难过的...” “那...你...”王蔓然抽噎道,“你能放过我吗?”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雷稷道,“不过,如果你要是能陪我一晚,我就暂缓些时日再来寻你,如何?” 第115节 “你那个不假辞色的阿兄也是‘兄’,你面前这个表兄也是‘兄’...既然都是‘兄’,陪哪个便都无所谓吧!”雷稷“桀桀”一声怪笑,“要不,你把我想象成是你的‘亲阿兄’也行啊!” “我今天,也想尝尝这王家的女郎、皇帝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说完,他便低下头去,印上了王蔓然的那两瓣柔唇。 ... ... 帘幕上的那两片人影已然交合到一处了。 雷稷亲得啧啧有声,而那刚才还不情不愿的王蔓然不仅没有反抗,甚至还迎合似地抽掉了自己发簪,落下了一头如瀑的长发。 侍婢们都傻眼了,连那个跟在她们身后的王家侍婢也是噤若寒蝉。 在众人的沉默中,只有杜陵阳一个人铁青着脸步上前去。 见皇后不言不语地上前,其他人也赶忙跟了上去。 可当门推开的那刻,只见一道寒光闪过。 众人尚未看清,王蔓然握住簪子的右手再一扬,一道三丈多高的鲜血“嗖”得一声,便溅到首当其冲的杜陵阳身上。 ... ... 暖阁内扑面而来的血气四溢,无忧一时间几欲作呕。 “啊啊啊——” “杀人了!杀人了!!” 王蔓然下手狠极,只一簪过去,便把对面的男人捅个倒仰。雷稷连个最后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临死时,他那双眼睛还是大睁着的,甚至,白色的眼球睁得都已经凸起了。 他大开的嘴里也不住地向外冒着血沫,细看之下,唇上还残留着一层淡淡的口脂痕迹。 这场景...格外的香艳、旖旎,却又是格外的血腥、恐怖。 王蔓然右手中握着的尖利短簪仍在滴血,可她擦都没擦,反是压着起伏的胸口,径自转过身来,“杜陵阳、曹灵萱,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 ... “你...你别过来!” “不...不许碰我们娘娘!” 两个侍婢大着胆子,上前阻拦道。 双方对峙了半晌,王蔓然的嘴角讽刺一抽,她旋即弯下身去,从雷稷的衣裳内袋里摸出那封信来。 尽管她的手仍在颤抖,她的声音却是淡淡的,“你们在这里听了多久?我竟全没发觉。” “...没多久。”无忧小心觊着她,道。 “却也足够久了...”王蔓然盯着手中的那封信,死气沈沈地双目一抬,顺口接道,“不然,你们也不会这般惊骇。” 那信笺,已经被粘稠的血液给打湿了。 就算翻看,估计其中的字迹也都已经糊个彻底。 王蔓然瞧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她突地开口道,“曹灵萱,刚才陛下致辞的时候,我看你和陶亿...还有那小郎坐在一处。怎样...你觉得我阿兄他们夫妻三人,是不是过得很好呢?” 王蔓然的态度虽是淡然,可无忧只感觉她整个人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她迟疑一下,王蔓然似乎也根本不期望她的回答,一个人喃喃道,“是了,他妻儿双全,又如何会不好...” “你和王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这回,却是杜陵阳发话了,“你们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可否对你始乱终弃?” 杜陵阳问得架势十足,可她脸色发白,半倚在旁边的侍婢身上,明显就是在强打精神。 王蔓然瞧着她那高挺的肚子,乍然间就笑出声来,“杜陵阳,我从前就觉得,你还真是少见地可笑、可怜!” “你明明爱陛下爱得要命,又偏偏装出一副贤良淑德、不争不妒的模样来。我不屑和你争宠,你心里暗自高兴还不够,还非要替你的男人确认我没背叛过他吗?!” “你...!不许胡乱编排我们娘娘!” 王蔓然冷冷地瞥了那侍婢一眼,又道,“就像你明明嫉妒曹灵萱嫉妒得要死,可为了通过她接近司马衍,你在表面上仍维持着这么个好姊妹的假象。” “杜陵阳,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 ... ... 无忧“呼”地扭头向杜陵阳瞧去,却见她紧紧地咬着唇,避着自己的视线。 她们三人虽早就相识,但一直不大投缘,平素更无甚交流。简而言之,就是一向不和。 可,这不和,并不代表她们互相之间就不了解对方了。 而王蔓然今晚的话,则是彻底揭开了她们两人之间那道名为“姊妹”的披挂。 “阿兄是男儿,又是从小养在嫡母身边,自然和我这样的庶出女郎不一样。”王蔓然又自顾自地回忆道,“我从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上了他。只不知,我喜欢的那人,恰好就是我那同父同母的兄长罢了。” “我抓不住我爱的男人,我认了。可是,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这么些年,我和阿兄之间清清白白。纠缠不休的是我,敬而远之的是他,我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的为人!” 厉声说完这一长串,王蔓然似是疲累了一般,忽然转成了低低的絮语,“这般活着,我早就累了...” “假如从一开始,我便把所有的心事都深埋在心底,是不是就不会被阿兄嫌恶?不会被雷稷要挟?也不会被你们撞破?!” 说着,她凄惶一笑,五指稍一用力,将那封染了血的信团做一团,便吞下了自己的腹中去,“这信,我便带走了。” “王蔓然,你要做什么?!”无忧忽然发觉出不对来。 她想要上前阻拦,却来不及了。 只见王蔓然猛地把那支尖厉的短簪吞了下去。 “不利阿兄的证据,我要...一并...都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唉...写完这章,感觉她也好惨的。 没有比爱错人更惨的了...而且,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114章 再短的簪子, 仍是簪子。 就好比再轻的金子, 分量仍不会轻到哪里去。 无忧眼睁睁地看着王蔓然扬起头来、狠命直脖, 竟是把那根簪子生生地咽下了喉咙去。 然后,只见这向来倨傲的女子一把捂紧自己的脖颈, 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她脚下再一踉跄,便软绵绵地跌倒在了地上。 “不——”那王家侍婢连滚带爬地跪倒在了王蔓然的身边,将她的头抬放到了自己的双膝上,“女郎啊...” 在场的都是些后宅女子,纵然今夜之事确是匪夷所思,可谁又能想到一向养尊处优的王家女郎竟会有胆量自绝?! 而且...还是用吞金这种格外惨烈的方式?! 一片惊愕中,还是无忧最先反应过来, “快去叫医师!” “还有,快去前殿把王将军请来,就说事情紧急, 务必要把他寻过来!” ... ... 无忧声音焦急, 两道烟笼一般的细眉蹙得几乎要竖立起来。 见众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提高音量, 再急急地道了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哦...是、是!” 直到这时,那站在最末的两名侍婢才如梦初醒似地提起裙子, 想要前去寻人。 可她们脚下连两步都没迈出去,就听杜陵阳突地张口道,“且慢!” “娘娘...?!” 无忧也愣了, “杜...姊姊?” 只见杜陵阳明明脸色惨白,可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是扶着肚子又上前两步。她轻声道,“无忧,王蔓然是自己求死的。而且,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事会牵连到王将军身上...” 无忧心中陡得一跳,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郎,哑声道,“杜姊姊,你是...什么意思?” 王蔓然的簪子应是卡在她的喉管里了,所以她现在不止说不出话,连那高傲秀美的面容也渐渐变了颜色。 杜陵阳的目光在这张失了颜色的面容上一触即分,再开口时,声音淡淡,“我们,便成全了她这个心愿吧。” “什么?!”无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杜陵阳娓娓道,“王家把女儿送进宫里,那这王蔓然便算是宫里的人。她现在自己寻死,那么能不能救得起来,便全凭她的命数造化了。” “再说,今日元会,前殿来得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此刻冒然惊动王将军...人多口杂,假使此等丑闻宣扬出去,那么皇室和王家的颜面何存,往后又要如何在世家中立足?!” “我不懂...”无忧瞪圆了眼睛,“莫说她和她兄长没什么,就是真的有什么...有我们这么些人做见证,让他们见上一面又如何?!” “都到了生死关头...难道王蔓然的一条性命,还抵不过这两家的颜面吗?!” ...再说,司马氏的天下得之不正,王家也有王敦叛乱。这两家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颜面”?!无忧盯着杜陵阳愤愤地想,险险没把这大逆不道的一句也给溜出口来。 她顿了顿,道,“王将军就算不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亲人。父死从兄,总该让王将军过来一趟的。” “你错了。”杜陵阳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黑眸里罕见地现了冷光,“未嫁从兄,出则从夫。王氏已然出嫁,便与娘家无干。无论是爱人,或是亲人,不行就是不行。” “总之,我是皇后,为陛下执掌后宫。”见无忧仍要同自己理论,杜陵阳先一步开口。而后,她向身后的侍婢们斜睨过去,道,“故,此事没有我的准许,她们谁都不可擅自寻人。” ... ... 气氛蓦地僵持了起来。 这两个从前的闺中密友针锋相对、冷漠如冰,可那阁子内的暖炉却是愈烧愈旺,连带着把雷稷脖子里溅出的一大滩血迹也蒸腾得气味儿氤氲。 无忧脸色发白,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强压住打心底里泛上来的那股恶心,道,“就算不请王将军过来,你总归要派人请个医师来看看吧?!” 王蔓然的双目沉黯黯的,连刚刚那大喘的粗气声都听不到了。她那侍婢原本已经六神无主了,此时一听无忧的话,又像是猛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她轻轻地把王蔓然放在一旁,转而膝行至杜陵阳的脚边,“杜皇后,婢子求你,就去寻个医师来瞧瞧吧!修华她...快要不行了...” 杜陵阳瞧着这匍匐在自己脚步的侍婢,不禁皱了皱眉。 几息后,她将头向后一扬,道,“去寻医师来。” 第116节 ... ... 杜陵阳肯松口,无忧才算安下一半的心。 她抽出帕子,扫了眼那一排横堵在门口的侍婢,再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道,“那我呢?这里味道实在刺鼻,杜皇后可否允我先行离开?” 不出所料,杜陵阳摇了摇头,“恐怕还要烦你再多待片刻。一会儿医师来,刚好请他给你也看一看。待确认你身子无恙后,我自然会命侍婢送你离开。” 无忧瞧她一眼,没有做声。 杜陵阳退后几步,示意侍婢把阁中的坐塌移至门边,“无忧,那边的气味不好,来这边与我同坐吧。” “都是姊妹,何必这么抗拒?其实,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好好地说说话。”见无忧没动,杜陵阳率先坐了下去,她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脸上的微笑一如往常。 “刚刚王蔓然说了那么些,你应该也有话想要问我吧!” ... ...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外加面对着地上那惨不忍睹的两人...无忧难受得要命,头穴两侧也跟着一跳一跳得疼,她又哪里有什么谈兴?! 可杜陵阳既然用身份压她,那么她便是再难受,也得顺从地坐下来。 好在这坐塌的位置还算清爽。且为了疏散空气中的异味,此处的门帘半掩半敞。 恍惚一霎,无忧的鼻尖甚至嗅到了一丝黄梅混着白雪的清芬。 她默了默,扬睫道,“我从前只听说,男人掌握了权势后会性情大变,却从未想过女人做了皇后,也同样会迷失自我。” 说到这里,无忧的目光微闪了闪,像是头一回认得对面的杜陵阳似的,“又或者,你...本来就是这样的,其实根本就没变?” 杜陵阳叹了口气 ,“无忧,人都是要向前走得。又有谁会永远不变呢?” “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吗?!” “我认识的杜姊姊,一直是个身形孱弱,可心地却无比善良的女郎。她会为一朵花的开落而掉泪,会为一只蝼蚁的生死而伤悲...”无忧说着,转眼望向地上的王蔓然,“但是,我面前的这个女郎,在看到别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仅无动于衷...” “她甚至还要想尽办法隐瞒真相。就为了...那司马氏和王氏的颜面?!” ... ... “那桓家侍婢找你有什么事?” 云娘匆匆忙忙地刚刚离去,王恬便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向身旁的陶亿问道。 陶亿却只温柔地望着倚在自己膝头睡熟的儿子,道,“她说无忧刚才出去散心,已经有一会儿了。现下外面下雪了,也不知道她是否回来了,问我有没有瞧见?” “桓崇的妇人伶俐得很,她又和宫中颇有渊源,还能丢了不成?!” 王恬“哼”了一声,又略带不满地瞧了瞧妻子膝头的小郎,伸手便要去戳自己儿子的小脸,“吃完就睡,真不知像谁?!” “诶,你别乱动!”陶亿向他横去,忙紧紧地握住了王恬那只作乱的手,“哪家的儿子不像自己的父亲?!浩儿年纪小,元会折腾得这么晚,他早就累了。” “行了,我知道你吃饱喝足,现下无趣了。你快去同别人闲谈吧,可别来烦我们母子了!”陶亿瞟了他一眼,道。 不想,王恬反手一握,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交握了。他兴致盎然道,“阿亿,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话!” “把浩儿丢给奶娘,你陪我出去走走吧。不是说外面下雪了吗?那我们这就去太子西塘。雪夜的梅林,定然别有一番看头!” ... ... 此时的陶亿哪里会想到,王恬这个无意为之的举动,竟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风波。 她拗不过王恬,只好舍下儿子,陪夫君同游了。 可,两人方步入廊下不久,就听到一旁的岔道上传来吵嚷声。 “我们县主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拦我在这里,不让我见她?!” “呀,是云娘的声音!”纵使王恬不情不愿,陶亿仍是拉着他绕到另外一边,问道,“无忧在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封路的侍婢见了王恬,顿时心内惊惶。只见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极为难的表情,“王夫人,县主和我们皇后正在前面的暖阁中说话...此时,真是不方便各位进来。” “可为什么方才那个医师模样的就进去了?!”云娘愈说愈激动,嗓音也大了起来,“既然是闲谈,为什么又让医师过来?!” “不...不是那样的,县主没事!” “那是皇后有事?” “不、不,皇后也没事!” “没事为什么要叫医师?!” ...... 两方的侍婢争吵不休,王恬被她们吵得脑壳生疼,忍无可忍之下,他高声压下一句,“都住嘴!不要吵了!” ... ... 外面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阁子里的人自然也全都听到了。 杜陵阳的双眼牢牢地盯在那医师身上,“她怎么样?” 那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摇了摇头,“王修华的簪子取不出来,呼吸也停得彻底,现在已经...” 这边的话音才落,外面忽地又想起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 无忧一愣,不由向杜陵阳望去。 可那王家侍婢更快,她刚才还悲悲切切的,现在却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拼了命地向外冲出去,扯着嗓子喊道,“郎君、郎君,你快来啊!女郎已经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不是特别顺。我尽最大努力删改成现在这样,大家海涵! 第115章 夜已经深了。 桓崇推开眼前桌案上的地图, 转首向舷窗外望去, 仿佛才意识到现在的时辰似的。 少倾,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蜀地偏远, 纵使这趟从一开始,他求得便是速战速决,可满打满算,一旦到了明天的元日,时间还是刚刚好过了整两个月。 这样的出征,在他的记忆里早就不记得发生过多少次了。 无论是为了北伐的理想,还是为了桓家重振的心愿,或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他向来是没有杂念, 一往无前的。 可,说来也怪,也许因为今夜是十二月三十日, 是一年到头全家团聚的日子...在这个夜里, 他突地万分想念起武昌的那个家来。 家中有温暖的炉火, 有丰盛的美食, 有干净的新衣,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个为他安排好一切的她。 现下夜深人静,若按照往年的时辰来算, 正该是他和无忧就寝的时刻。 恍惚跳跃的灯火中,他仿佛瞧见了她被他欺在身下时的神情,女郎眉头微蹙, 小口翕张,葱管一般的十指在他的脖颈后交握,指尖都用力地戳进了他的体肤... 而每每瞧见这个既像难过、又似愉悦的她,他就如同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一般,只想把自己全身的精力都化在她的身上... 桓崇想入非非,血脉翕张...然后,他突地感到身上的热血一股脑地从头顶冲到了下腹,身体的某个部分也随之跃跃欲试起来。 只是稍稍往那方面想一想,就会出现这种失控的效果...桓崇惊愕了一瞬,而后又不禁懊恼地叹了口气。 可是,现在去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明早还要行军,如果他足够理智、也足能自制,那么他现下最该做得事情便是睡觉。 但是... 女子的笑靥犹在他的眼前晃动,桓崇无奈地揉了揉头穴,他起身吹灭了灯,打算去船舱外散去这一身方燃起的燥热。 ... ... 长江浩荡,横贯东西,也将巴蜀和荆州一线串联了起来。 故而,此番出击,桓崇命荆州水师溯江而上,船队一行顺利过了江阳,直入了敌人的腹地,未遇上半点阻碍。 “将军!”桓崇刚步出船舱,便遇上了一队夜间巡弋的兵士。 他点了点头,问过几句,而后踱步至船头的方向,想要吹吹这深夜的江风。 然不等他行至近前,却听船首的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调侃道,“元会之夜,桓刺史也睡不着了?!” 桓崇快行几步,果见周光懒洋洋地依靠在船舷边上,一手还握着一只老竹制成的酒筒。 “周将军不也还没睡着?”桓崇反问一句,他瞧了眼周光的双腿和一旁的手杖,转而向另侧一靠,再抬起头望向这一片沉沉的夜幕,顺口道,“江风湿冷,对你的腿伤不利,你实不该这时间出来的。” “呦!看不出,你还是颇关心我的嘛!”周光眯起眼睛,笑得贱兮兮的。 说着,他将手一伸,便把那酒筒递了出去,“喏,暖身的!老规矩,咱们一人一口!” 这种轮番的喝酒方式,还是他们从前在军中养成得习惯。 桓崇瞥他一眼,接过那酒筒后,对着嘴喝了一口,再沉默地递了回去。 今夜无月,天上只有灿灿的星斗。 江水拍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而他们泊好的战船也随着这水浪起起伏伏,如同一朵巨大的浮萍。 “这江水的声音,可真好听!”周光叹道,“虽然这里的水又急又险,江面又窄上不少,和咱们武昌的一点也不一样,可是我偏偏就想起了武昌来,以及从前的许多往事...” “陶师,小陶将军,还有咱们许许多多的兄弟们...哈!那时虽然年少无知,一天天的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周光说着,露出怀念的神色。 顿了顿后,他再干进一口,笑道,“若是被陶师发现你我夜间不睡,反是在外面偷偷喝酒,明天咱们准要被罚打扫三个月的马厩,哈哈哈!” “别忘了还有阿兄长达三个月的说教!”说罢,桓崇也露出了笑意,他接过酒筒,仰头再来一口。热酒下肚,非但没有助长体内的燥热,反是让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不少。 周光今夜的兴致很高,两人再说笑几句,又分别喝了几口酒。 “约莫再行一天的船,我们就要登陆上岸了。”桓崇道,“兵马辎重一事...” “放心交给我!”周光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这么点酒,还醉不死我。” “我自然信你。” 桓崇说罢,停了片刻,又突地问道,“显明,你是真地决定好了吗...此役之后,便要退伍?” 周光神色一滞,他把酒筒放下,慢慢地顺着船舷靠坐下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那杆手杖,道,“...是啊。” “可是...”桓崇皱眉道。 “你不必说了!”周光径直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的斤两,我自己还是有数的。其实上次之后,我就该退伍的...” “子昂,你总不能勉强我去做咱们荆州军中唯一的瘸腿将军吧...”说着,他仰起头来,亦是望向了夜空中那一片星辰,“再有...我也不想总是把红药一个人扔在家中,她又要顾店,又要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实在太辛苦了些...” “呵呵,你知道吗?从很久以前,红药就和我说她想着经营一间食肆。所以,我这回便和她说好了,等这仗一打完我就辞官,往后同她一起好好过百姓的日子!” 第117节 桓崇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会儿,却见周光收起了嬉笑之意,没有半点回转心意的意思。 他只得摇了摇头,低声道,“陶师当年是要我们娶妻自立,照顾家庭,好无后顾之忧的。你可倒好,娶妻之后,反而软弱了不少,连军中都不愿呆了!” “切!你还有脸说我?”周光不屑地撇了撇嘴,故意慢吞吞道,“你是不软弱...你连临到出征了,还要去诓骗自己的妻子。” 说着,他咋咋舌头,“噫!那天她和红药告别的时候,我看着都觉得可怜...明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郎,却像个玩物似地被你蒙在鼓里,连自己丈夫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子昂,真不是我说你...曹女郎能忍得你那么久,也算得上是奇事一桩了!” ... ... “二郎君,我是七娘子的侍婢啊!” “女郎她、她吞了金,现在人已经不行了...郎君你快来瞧瞧她吧,就看一眼也好啊!” 那方奔至面前的侍婢双目赤红,脸上的泪痕斑斑,明显是刚刚才哭过一回。 陶亿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见王恬见了那侍婢,一张脸蓦地变成了铁青色,他撩起衣袍,径直冲开了杜陵阳的侍婢,便匆匆疾行了过去,一面还在嘴里问道,“究竟是怎么一会事?” 路开了,云娘自然是见缝插针,随着进了屋去。 陶亿见状,也忙跟上前去。可刚一跨进暖阁,见了眼前的场景,她险些没有把刚才吃的东西通通吐出来。 ... ... 阁子内,众人脸色凝重,气氛格外诡异。 除却最先映入眼帘的那具血腥尸首,暖阁那一侧的地上,竟是赫然倒着受封为“修华”的王蔓然。 这边,王恬刚刚跪在地上,将王蔓然扶起;那边,云娘已是蹭到了无忧身旁,小声急道,“县主,你还好吗?!” 见了云娘,无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捏住云娘的手,对她使了个眼色。 这时,却听王恬道,“七娘,醒来!” “王将军,修华已经...”那医师犹疑道。 “住嘴!”王恬怒斥一句,接着,他紧紧地将王蔓然搂在怀里,“七娘、七娘,阿兄在这里!你快醒来!” 被金簪卡了这么久,王蔓然的鼻息已经是一阵有、一阵无了。也不知是否是回光返照,听了王恬一声声低哑的叫喊,她的眸子忽地微微动了动。 她想说话,可她不仅没有多余的力气,连那根插在咽喉的簪子也阻住了她的气音。 可是,当她最后歪倒在王恬身上,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无忧分明觉得这向来冷傲的女郎是含笑而终的。 “七娘——” 乍见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王恬就是再克制,他的情绪也已经到了临界的边缘。 他慢慢地把王蔓然放下,用帕子掩住了她的一张脸,而后回过身来,用无比冰冷的语气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倒是说话啊!” ... ... 王恬的怒火,没有那么轻易便熄下去。 杜陵阳费了好一番工夫,且在陶亿的帮助下,终于把王恬暂时安抚住了。 王恬夫妇刚离开,她赶忙抹去额上泌出汗珠,就见无忧步至自己面前,行了个礼,“杜姊姊,恐怕...这也是我最后会这么叫你了。” 无忧的意思,便是从此要同她这个皇后绝交了吗?!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一瞬间,杜陵阳心中涌起无尽的思绪,她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听无忧又道,“我走了,你且多保重。” 无忧言毕,又向自家侍婢道,“云娘,我们走吧,我的头有点疼。” 然后,她就见侍婢打起帘子,而自己这位童年的伙伴,便一步步在清雪中远去了,再没回过一次头。 怅惘、迷茫、以及格外的疲累... 这一晚过得好累,此刻,自己的身子也好沉... 恍惚之中,她似乎听到身边有人惊恐的大叫着什么。 “娘娘!” 娘娘?那是在叫她吧?! 杜陵阳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受控制地摊向了地上。 她的身下,很快就汨汨地淌出了一滩血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突然有急事,更新的进度耽误了,实在抱歉! 好在周末快到了,我要尽快把最后这一小段结束掉!感谢在2020-06-09 19:05:50~2020-06-12 01: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芫阿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司马衍托腮坐在上首, 他刚刚应付完一波上前问好的臣子, 是以脸上仍挂着那如常一般的淡淡笑意。 可他内心里实已无趣到了极点。 从四岁登基至今, 他参加过无数场宴会。今次这场,也不过是他这无奈人生中的一回过场罢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把手中那只喝空了的酒盏放下,便有女子伸出皓腕,及时地从旁斟酒,将那酒盏再度满了上来。 “陵阳...?!” ...不,不对。 从去年开始,他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陵阳见他这般酣畅连饮,只会劝他不要贪杯,哪里还会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 司马衍抬眼望去, 只见暖暖的银灯之下,无忧朝自己露出个甜笑。 ...无忧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下一跳,嘴唇方动一动, “无忧”两个字还没道出口, 却听那女郎甜腻腻道, “陛下饮酒有雅兴, 妾身为你斟酒助兴可好?” ...不是无忧。 只是那容貌上和无忧有几分相似的庾家柳知。 司马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平平淡淡的, “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他又向身后那内侍道,“皇后呢?她出去有阵子了吧?你去看看, 她怎么还没回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匆匆便走了。 说完话,司马衍又扫了庾柳知一眼,见她还跪在原处,不由道,“你也去吧。朕饮过这杯便罢,无需你在旁侍酒。” 庾柳枝听了,脸上露出憾色,可她笑盈盈地把酒壶放下,屁股却沉甸甸地,一动未动,“我们都走了,留陛下一个人在这儿,该有多无趣。陛下不饮酒,妾身就陪陛下说说话、聊聊天,也好解解闷?” 司马衍笑了笑。 大舅选来送他的女郎,哪里有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可他又开罪不起这些大世家,所以只得每个月像尽义务似的,分别在庾柳知和王蔓然的屋子里住上那么几天。 司马衍顿了顿,头一次细细地打量了庾柳知的眉眼。 女郎娇艳,别有一番风流。只是,如果她的眼神不是这般复杂,也许...他真地会把她当成无忧也说不定。 “陛下,陛下,不好了!” 司马衍正对着眼前的庾柳知胡思乱想,这时,那内侍竟匆匆地从外奔了回来。 因是一路小跑,等到了司马衍面前,那内侍不禁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他向底下众人往来的视线瞟过一眼,这才用压低的声音道,“陛下,娘娘她...出血了,现下人在后宫,正在生产!” “你说什么?!” 司马衍手上的酒盏“咣当”一声便坠了地,他一下站起身来,那顶高高的白纱高屋帽险些从他的头上坠了下来,更不要提衣袍上溅到的一身酒渍了。 “我这就过去!” ... ... 血液和着羊水,很快就打湿了杜陵阳身下的寝褥。 她的头晕乎乎的,好像一名溺水的行人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界的声响。 她的肚子,更是一阵阵的抽疼,几乎要把她的心脏都给扯停了。 她...这是要死了吗? 恍惚之中,杜陵阳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她感到有人双手按在了她的肚皮上,似乎在努力帮她用力似的,“娘娘,快呀,用力呀!” “娘娘,用力!把小皇子生下来就没事了!” 由于失血过多,杜陵阳的双颊早就白得如纸,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知从何处鼓起的力气,竟然还能痛苦地□□出声。 “啊——” ... ... 眼见着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耳中则是充斥着不绝的哀嚎声。 司马衍悬起一颗心,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厚厚的汗珠。 有内侍让他坐,他不坐;有内侍拿来衣裳要给他披,他也不披。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徘徊在房门之外,侧耳聆听着屋内传出的动静。 时间流逝,屋中的声音就越低,而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等到终于听到那声比猫叫也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哭音时,司马衍已经激动得连手都开始发抖了。不等宫人把孩子抱来给他,他便自动推门闯了进去。 “陛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虽说妇女生产是不洁之事,但陛下既然已经闯进来了,再如何阻拦也没有用了。 那接生的媪妇见司马衍盯着自己怀中的小家伙瞧,忙把孩子递上前去,“陛下,是个皇子!” 那一刻,司马衍的表情登时鲜活了起来。他把那小婴孩接过了自己的臂弯里,爱怜地瞧了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几步到了杜陵阳的床边,“陵阳,你瞧,我们的...!” ... ... 床上的女子,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浸湿了。 第118节 而她的脸色灰败,一双眼睛半睁半合,鼻子里也是入气少、出气多,看来已是奄奄一息了。 直听到司马衍说话,杜陵阳那空茫的黑眸里才稍稍显出些生气,她似是想说话,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一个音来。 “陵阳,你怎么样?!” “来人啊,皇后到底怎样了?!”司马衍抱着怀里的孩子,无助地大吼道。 屋中的侍婢们面面相觑,她们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跪伏在了司马衍的脚下,“陛下,娘娘她...失血过多,恐怕...” 司马衍心下一沉,他立刻掀开了覆在杜陵阳身上的薄被,果见鲜血如涓涓的细流,一刻不停地从她的身下蔓延出来。 “你们救她啊,把血止住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 殿内噤若寒蝉,司马衍嘶嚎了几嗓子,倒是把怀中闭眼的小皇子给吓了一跳,小家伙张开小嘴便哭了起来。 司马衍已经足够心烦意乱了,他又不会哄孩子,正不知所措之际,杜陵阳似是听到了儿子那不大的哭音,她费力睁开眼,等模模糊糊瞧见了司马衍怀里的孩子,她这才弯了弯唇角。 “陵阳!”司马衍把那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自己却是坐到了那张床沿,握住了杜陵阳那只冰冷湿滑的小手,“陵阳,你醒了!” 杜陵阳这下,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她疲惫地眨眨眼,便又要重新阖上。 司马衍见状,竟是不顾汗水、血水,把这轻如一片飞雪的女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喉管动了几下,他突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委屈道,“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永不离开...” 杜陵阳的瞳仁蓦地睁大了些,她蠕了蠕嘴唇,最后的那句“抱歉”却连个气音都没能发出来,便失去了意识。 只见杜陵阳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脖子一弯,螓首便要从司马衍的肩上滑脱下去,而那本就湿淋淋的身子,也慢慢地冰冷了。 “陛下,娘娘她...” “你们...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司马衍大喝一声,犹不解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吼道,“滚...滚啊!” “是...” 殿门开开合合,没一会儿,众人便走空了。 也不知何时,那背对着他们的司马衍已是落下了满脸的泪。“陵阳,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 ... 无忧第二天晨起时才知道,原来元会当夜过世的,除了王蔓然,还有杜陵阳。 死生乃大事。 就算无忧同杜陵阳之间已然决裂,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在恍惚之下还是生了病,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待到病愈,杜陵阳的丧仪已经结束了。 可建康却没能就此重归平静,因为所有见证了杜皇后丧仪的人,都亲眼看到皇帝司马衍扶着棺木,一度悲伤到口吐鲜血。 南渡以来,晋廷历任的皇帝都是短命之相。年纪轻轻便呕血,正是命不长久的象征,看来如今的皇帝也是要步上他司马氏先祖的后尘了。不过,还好杜皇后遗下了一个小皇子,只不知司马衍为储君的安排是什么样,也不知这一次会是哪家从中得利。 社稷将变,各大世家都在背地里纷纷采取了行动。无忧闻听了这些消息,不由地生出担心来,可是很快的,她需要担心的对象就从司马衍变成了她自己。 ... ... 元月才过,刚入二月,无忧便被司马衍传入了宫中。 皇帝直接传召臣子之妻,还是顶顶罕见的,但念在他们两人之间同有司马氏的血缘关系,再加上无忧和杜陵阳生前交好,倒也没有让人起疑。 唯一让无忧觉得不大舒服的,是司马衍竟让人直接带她入了自己的寝宫,但一听那内侍说陛下此刻正在屋中探看小皇子,她便又放下了心。 “夫人,请,陛下就在里面!”临到殿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那领头的内侍突地住了脚步,恭敬地弯下身子,仿佛一尾将熟的青虾。 见无忧面露惑色,他微微露出了愁苦的神情,“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留下的唯一血脉。陛下怕他早产夭亡,恨不能每日带在身边。除了少数几名原皇后宫中的女侍,他不准我们任何人接近皇子,故而只得请夫人自行进门了...” 无忧无限怅惘,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后依言入了殿内。 ... ... 殿内的帘幕都半掩着,无忧从大亮的殿外进来,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一片都是昏沉沉的。 她定了定神,行过挡在面前的屏风后,这才赫然在殿内的正中央见到司马衍的背影。 “陛下?!” 无忧一语,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唤醒了司马衍的迷梦。 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再慢慢回过身来,无忧这才见到他怀里抱着一个裹着小襁褓的婴儿。 “无忧,你来了。”司马衍的声音幽幽地自前方传来,他顿了顿,低头向怀中的婴孩望去,道,“这是昶儿,你来瞧瞧。” “‘场’?”无忧不由重复了一遍。 “嗯。永日,昶。” 昶,谓日长也。 因为杜陵阳的名字里有个“阳”字,所以小皇子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那有缘无分的生母了?! 无忧心内一阵酸楚,她行上前去,在司马衍的示意下接过了那襁褓中的婴孩。 无忧从前有照料邾儿的经验,她现在腹中还孕育着一个。昶儿一入怀,便勾起了她身上藏蕴的母性。 “昶儿身子弱,不能见风 ,我又怕烟熏了他...”司马衍解释道。 “我明白的。”无忧一面轻声应道,一面细细打量眼前这可怜的孩子。 若说从前她照料过的邾儿是只小虎崽,那么现在怀里的婴孩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小猫崽。 昶儿睡得正香,他轻极了,不知是因为早产,还是因为随了父母的缘故,肤色却很是白皙,那一头胎毛稀稀淡淡的,此刻一双眼睛闭着,看不出来,可那嘴形可以明显地辨出是属于杜陵阳的弧度。 无忧抱着他,端详半晌,不禁低声道了句,“可怜的孩子,你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 ... ... 无忧盯着昶儿,司马衍便在旁盯着无忧。 女郎发绾成髻,眉尖略蹙,眼神柔婉又带了纯然的关切。 ...若是陵阳在世,想来她也会对昶儿又怜又爱吧... 身边视线灼灼,无忧无意间向司马衍的方向瞧去,刚好对上了他那直勾勾且带了梭巡之意的目光。她吓了一跳,而后将昶儿向前一递,屈膝道,“陛下...” 司马衍却没有接。 “无忧,你也觉得他很可怜,是吗?” 无忧一愣,急忙道,“陛下,我只是怜惜昶儿,是以方才失言了...还请陛下赎罪!” 司马衍突地用帕子掩住口鼻,他歪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灌口凉茶压下了这股血气,他这才轻声道,“你...哪里有什么罪过呢...” “昶儿命不好,他天生体弱,年幼丧母,偏偏还像我一样,背负了这样的使命...”司马衍说着,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都觉得他可怜,何况无忧了...” 这还是无忧长大以来,少见的几次听到司马衍说话时没有称“朕”,而只是用了一个平辈的“我”字。 无忧心内一酸,却听他又道,“我年少时,还有母亲,大舅...可昶儿的母亲早死,杜家又不是庾、王一般可依靠的大世家,至于我自己...呵...” 说到这里,他又似冷笑、又似轻咳地呼出一声,“朕后宫,人数不丰。家世最好的,便是庾家和王家送来的两名女郎,可庾女郎我看不惯,王女郎偏又是个薄命的...” 听帝王大谈自己的后宫,尤其司马衍瞧她的眼神里,透出些别的情绪,让无忧有些发窘。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她忙趁机低下头去,连一句话都没接。 她不说话,司马衍却不依了。 他却慢慢地行上近前,无忧忽而感到下巴一凉,居然是司马衍伸出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昶儿和无忧的脸上分别转了一圈,“无忧,你和你的杜姊姊,不是一双好姊妹吗?” 这样的视线,这样的语气,让无忧的脊背突地一僵。 只听司马衍一面淡笑着,一面轻轻地开了口,“干脆...便就由你进宫,代替她来抚养这孩子,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6月来事情有点多,实在是让大家久等了。 我整理了一下,大约还有2-3章,这篇文就结束了。 接下来这几天我会加紧更新完结,谢谢大家! 第117章 司马衍神色淡淡, 仿佛刚刚那句, 不过是他随口说来的顽笑话。 可这句“顽笑”落在无忧的耳朵里, 不亚于是一声惊雷。 她双腿陡得一屈,拼尽全力, 好险没把熟睡的昶儿摔下地去,“陛下...你说什么?” 司马衍却一点儿也没有放开对她的钳制,他深深地向无忧的眼睛里望了进去,少倾,那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稍稍一松,反是慢慢上划,摩挲了她细嫩的颊,“无忧,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宫里,陪昶儿...陪我。” 陪昶儿?外加...陪他?! 难道, 他完全不顾及她人臣之妻的身份, 只把她当做一个人尽可夫的卑贱女子吗?! 无忧的眸子里蓦地生出了一股怒火, 她扭过头去, 退后两步,就算不言不语,也足够表明她抗拒的态度了。 可司马衍像全无察觉一般, 她退,他就进。 “你不愿意?” “陛下,我已经嫁人了!”无忧被他一路逼到了殿门口。 “朕当然知道...可, 嫁人后尚能改嫁。”司马衍表情有些古怪似的,道,“况,你的夫君...不就是那桓崇么...” 无忧被他轻飘飘的态度激怒了,“陛下,桓将军为晋廷征蜀,就连人人皆可团聚的元日也不得归家,你...你此刻,却在建康宫中亵辱他的妻子,此举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为不齿!” “...为了晋廷征蜀?” 司马衍的反应,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无忧,朕从小就知你唇舌的能耐,但巧舌如簧...也要有个限度。” 说着,他挑了挑眉,冷漠道,“桓崇野心勃勃,他不顾朝廷诏令,私自伐蜀,所求无非是自己的权势欲望而已,与我晋廷有何干系?!” 无忧蹙了蹙眉。 事情似乎没有那么单纯。 桓崇因家仇之故,对司马氏自是多有怨恨,可如今听司马衍的言谈,他对桓崇...似乎也有着颇深的敌意。 若是单单因为当年桓崇的元会提亲一节,那这“野心勃勃”、“权势欲望”一句,又要做何解释? 无忧仍在思索,这时却听司马衍话锋一转,他的脸色一瞬间又变得十分难看起来,“而且,元日不能归家的,岂只有他一人?!” 第119节 “今年元日,朕痛失所爱,亦是有家归不得!” 两人沉默半晌。 无忧嘴唇蠕了蠕,片刻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杜皇后为了昶儿,才新丧不久。陛下对待‘所爱’...未免太无情了些!” 司马衍被她噎了一下,他的目光痛苦地闪了闪,却是不由地想起了那死在他怀里的女子。可很快地,他就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无忧以为,你那夫君就不无情吗?” 无忧的睫毛眨眨,又沉沉地垂落了下来。 司马衍扫了眼她那掩在宽大罗裙下的小腹,再接再厉道,“他为了自己的谋划,把身怀有孕的你独自撇下。甚至,朕听说临行之时,他还是把你哄骗回建康的。” “若说朕无情...那么,他这样的人与朕相比,不过半斤八两而已!” ... ... 司马衍与无忧互为童年的伙伴,虽他们后来各自的经历不同,可两人独属的天赋秉性却与过去相差无几。 就比如,无忧知道怎样说话能使司马衍难受,而司马衍也知道如何能用寥寥数语便戳中她的痛处一般。 见无忧默然不语,司马衍歪过头去,重重地咳嗽几声,再无情无绪道,“关于他的事情,朕上回所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桓崇不自量力,朝中几乎无人认为他会成功。倘若那蜀主稍稍有些调兵遣将的头脑,想必我们很快便会获知他的死讯...” “不,他会获胜,他一定会回来的!”无忧心中狠狠一悸,一语作毕,她努力咬住牙,尽力维持住冷静自持的模样,可那一双越发收紧的手臂却在不意间将小小的昶儿惊醒了。 怀中的小婴孩像小猫似地轻轻叫了一声,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便幽幽地醒转过来。 无忧先是一呆,随后她反射似地低头看去,只见昶儿眨巴眨巴,正不错眼地盯着她瞧,待和无忧的目光对上,他竟是咧开了一张小嘴,露出了十分高兴的笑容。 ...这个可怜的孩子,怕是傻乎乎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吧! 就算他的父亲有多么差劲,无忧发觉自己还是不能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怒目相向。 无忧的母性被唤起,她吸了吸鼻子,唇角一弯,便对昶儿回了一个笑容。 见她笑了,昶儿欢喜得连眼睛都笑弯了。 一大一小正相互笑对着,这时,却听司马衍笃定道,“无忧,他喜欢你。” 他一开口,无忧的笑容立马垮了下去。她肃着一张脸,就算心中不舍,仍是把昶儿的小襁褓向前一递,道,“陛下,请你把他抱回去。” 司马衍非但没有伸出手,他反而将手背过了身去。 无忧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又道,“陛下,臣妇粗手粗脚,怕会对小皇子照顾不周。” 一个硬要送回,一个说什么也不抱,最后还是悬在半空着的昶儿意识到了自己处境不妙,他左右瞧瞧,“哇——”的一声,一张大大的笑脸突地就变成了大大的哭脸。 昶儿体弱,连哭得时候都是中气不足。他起先两下声音还大着,后来越哭越低,一隔一隔,只听着,就感觉那孩子随时要上不来气似的。 偏他的父亲心如铁石,对自己儿子的哭嚎不闻不问,似乎小家伙哭死了都和他毫不相干。 无忧这下可没辙了,特别是有孕以来,她对小孩子越发地硬不下心肠。因为担心昶儿会哭得呛到自己,她只好又把小家伙抱了回来,又是哄、又是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把昶儿安置在小床上,哄睡过去。 等她做完这些,那立在一旁、宛如泥塑的司马衍才慢慢地从后踱步上来,“无忧,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昶儿有你看着,我也能放下心来,专心国事。” “司马衍,你脑子里都想得什么?!” 无忧一下站起身,眉毛几乎要气得竖起来,“我不是你的妃嫔,也不是你的宫人,我这就回家,绝不看这孩子一眼!” 说着,她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司马衍突地轻轻地道了一句,“晚了。” 他瞧着无忧那乍然僵住的背影,道,“从你来了宫里,我便把你曹家的犊车打发了回去,此刻殿外都是朕的内侍...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离不开这建康宫的。” “司马衍,你疯了?!”无忧猛地回过身来,那双灼灼的怒目,几欲在司马衍的身上瞪出几个大洞来,“你别忘了,就算桓崇不在,我家中还有父亲、母亲!我的母亲是你的亲姑母,你囚我于此,就不怕她会动怒吗?!” 司马衍冷冷笑了笑,“我是皇帝,想留谁在身边,其他人自然毋庸置喙...姑母也是一样。” 说着,他一步一步地行至无忧面前,“...再说,当年若没有桓崇从中横插一脚,你早就该进宫里来的!” “可我已经嫁给他了!他也说过,定会回建康来接我的!” “呵...”司马衍不屑笑道,“无忧,你还真有情有义。难不成,你真地把那无君无父的贼兵放进自己心里去了?!” 无忧气得方要顶撞他,可司马衍才刚说完,他脸色丕变,忽地捂着胸口,在她面前呕出一大口血来。 ...所以,皇帝真地呕了血,命不久矣?! 压了半天的血气终于呕了出来,司马衍的头脑反而爽利了起来。 他瞧瞧对面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无忧,却是露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和煦微笑,“无忧,我不管你那桓崇会不会回来。” “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你都要老老实实地给朕住在宫里。” “别想离开。” ... ... 船过江阳,再行不久,便是蜀中腹地。 未至南安,桓崇便下令船舶靠岸,晋兵人马悉数弃船登陆,大略重整一番后,这万余骑一路快马,向成都进兵。 桓崇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蜀国确是衰微了。彼时,那蜀主李势正在宫中大肆宴饮,每日里几乎是变着法子地寻欢作乐。上梁不正,下梁自然就歪,有这样一位君主,成汉上下的官员们亦是无心问政,整个国家宛如一盘散沙。 是以,桓崇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半个敌兵。区区万余兵士,不费一丝一毫的气力,便纵深挺进了成汉的腹地。 而直到晋兵抵达了青衣,那李势才发觉到势头不对,等成汉内部统一了意见,终于拿出作战方案,决心抗敌时,桓崇的大军已然行到了距成都只有数百里之遥的彭模。 这顺遂的一路,让桓崇对成汉的军略部署又多了一分评估。 在彭模树起了大营之后,桓崇只把周光和一小部分士兵留在原处,负责看守退路,而他自己则是学习那楚霸王,命全军上下只带了三天的口粮,破釜沉舟一般地直往成都而去。 这回的路上,多了许多蜀军的阻拦,但桓崇军斗志高昂,一连三战,三战皆胜,很快就把战线推进到了成都城南不远的筰桥。 然而,这里等待得,却是蜀国全境之内最精锐的步卒。 虽沉阖至此,那蜀国确是有几分能耐的。 晋兵在之前虽每战皆胜,但遇上了对面的人海和箭雨,甫一冲锋,便在战场上左支右掇起来,死伤不少。 “将军,对面人太多了,前锋...恐抵挡不住!”副官匆匆向压在中军,观察场上形势的桓崇道。 就在他们说话之际,一支羽箭十分应景地直落在了桓崇的马前,将它惊得顿时撩起了一双前蹄。 冲锋的步卒所剩无几,前方人心浮动,再这样下去,离落败就不远了。桓崇拧起眉头,当机立断道,“调动人马,我亲自带‘千人众’赴前冲锋!” 说着,他再一夹马腹,朗声道,“命传令官,全军击鼓,只进不退!” 成汉方眼见着胜利在望,不禁有些松懈下来,不想即将溃散的对面竟是擂起了隆隆的鼓声,又见一位猛将携了精壮兵士,如分水一般带领晋兵突了回来,攻势疯狂。 “我乃武昌桓子昂是也!” 数日来听闻了对面那桓崇的事迹,此刻再见了这群突然变得悍不畏死的晋兵,蜀军们各个胆寒,他们不敢应其锋芒,只得纷纷向着成都的方向逃跑。 一时间,蜀军兵败之势,犹如山倒。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明后天就完结啦! 完结章评论的可爱小女郎们都会送出红包,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118章 无忧在这建康宫中, 住了足有一个月了。 正如司马衍所说, 他是皇帝...就算这个皇帝已然病弱了, 在这晋廷之内却也没有谁能够违抗得了他。 而当他铁了心地要把她囚在这里的时候,无论有再多的不甘心、不情愿, 无忧也只得像个高级囚犯似的,勉强自己接受目下这一遭错乱的生活。 好在,她从幼时起就频繁出入宫里,一朝禁于此处,也没有什么陌生感。且,司马衍对她大方得很,一切物品一应俱全。起初检查房间的时候,无忧甚至在堆得满满的书架上找到了历年名士们编纂的全套诗文集册。 见她的目光悬停在了那摞书卷上, 司马衍适时在她的身后道,“我知道你自幼就喜欢诗书,所以在你未嫁之前, 我就开始搜罗整理了。” “...后来你走了, 我却养成了习惯。这些年下来, 本朝名士们每出了一本新集子, 我必会命他们抄录予我。” 无忧听罢,没有应声。可后来,这里的确成了一方她用以静心冥想的小天地。 但让她颇不舒服得是, 司马衍竟然大喇喇地把她和昶儿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里。 无忧慌乱极了,直到后来从宫人们的口里得知司马衍移居去了临近的殿宇,她这才松出口气。 ... ... 在这样的生活里, 还能给无忧带来无限慰藉的,便只有陪在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了。 其一,自然是她腹中孕育的那团骨肉。小家伙满了五个月,每天越发地活泼好动起来,时不时地就在无忧的肚子里动来动去,完全不知忧愁。 而另一个,便是那小小的昶儿了。昶儿的性子极乖巧,平日里除了饿了,或是褥子湿了,其余时间里他几乎不哭不闹。无忧每每将他搂在怀里,小家伙若是醒着,便总会弯着眼睛,不住地对着她笑。 只有一点,昶儿那虚弱的体质实在是让她放心不下。 无忧有插花的习惯。纵使被囚在宫里,她仍是一切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的程序一丝不苟、泰然自若。 此值二月,正是梅花开放的季节。一日午后,无忧趁着昶儿睡着,抽空去太子西塘折过了一支红梅。可她折完了花,刚一跨进屋,就听到了昶儿的泣音。 “究竟怎地了?刚刚不还是好好的?” “夫人可回来了!小皇子醒了,刚喝了一回奶,四处望了一圈,没见着夫人,突地就哭了!”那奶娘为难道。 无忧一听便急了,她连那袭染了寒气的披风都没有脱,便匆匆地来到昶儿的小床边探看。 小家伙才哭过一回,眼睛里还含着汪汪的泪。无忧忙给他拭泪,她再除了披风,把昶儿抱紧怀里细细地哄了一番,总算是把他给哄笑了。 可不想昶儿体弱,就因为挨上了那一丁点的寒气,他便接连地打起了喷嚏,等到最后一个喷嚏打出来,他那只秀气的小鼻子里竟是吹出了一只大大的鼻涕泡。 一时间,无忧怔住了,昶儿也呆了,就在这一大一小的相互对望中,那只鼻涕泡“噗”得一声又破了,糊了昶儿满脸。 这一幕太好笑了! 无忧眉眼弯弯,不禁一下就笑出声来。昶儿小嘴扁扁,眉毛皱着,看模样本来是要哭出来的,可见无忧笑了,他竟然抿抿嘴巴,也学着无忧的样子笑了出来。 ...即使,那笑容可怜兮兮的;即使,那笑容滑稽异常! 然而,在那一瞬间,无忧觉得自己的心房软绵绵地颤动了一下,她肚子里的小家伙亦好像心有所感似的,随之翻了个身。 若说一开始,她照顾昶儿是出于被逼无奈。那么在这之后,无忧对昶儿的爱护,便是出于自己的一颗真心了。 ... ... 找到了一腔心思可以付诸的目标,无忧的日子顿时轻松自得了不少。 第120节 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除了喂奶,昶儿的一切起居,几乎都是她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这日午间,她正一面给昶儿读诗书,一面哄他睡觉。殿门的帘子忽地一掀,却是司马衍行了进来。 身为一名有志向的国君,司马衍每日里的事情多得理不完。他现在的身子又不好,数次呕血让他的面色更显苍白,身材也更显消瘦,无忧听宫人们私下里说,这段日子以来,都是那庾柳知在偏殿里照顾着他。 不过,司马衍通常都是在傍晚过来瞧她和昶儿。现下他应是才下朝不久,这个时间过来,难道是有什么意外的状况吗? 无忧起身行了一礼,心中刚好思索一番,神色里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一丝警惕。 司马衍挥了挥手,示意无忧坐下。而后,他慢慢踱步到昶儿的小床边,待见了儿子那双乌亮亮的大眼,他微笑道,“你在哄他睡觉?” 无忧点了点头,“陛下...?” 司马衍把边上的坐塌拉了过来,温声道,“你先哄他睡吧。我不打扰你们,你当我不在这里就好。” 无忧迟疑地望了他一眼,而后点了点头,她用吴语继续向昶儿道,“...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 说着,她又向昶儿含笑道,“昶儿你听,诗歌里的这对夫妻有多么可怜,他们年少时在杨柳青青春日里分别了,可待到冬日里重逢时,他们两个却成了两鬓斑斑的华发老者。” 昶儿哪里懂得意思,他只是单纯地聆听韵律罢了。见无忧的说话声停了,他眼睛眨眨,小嘴立刻弯了起来,“嘻嘻”地笑了。 无忧也是笑着把他抱进了臂弯里,而后她起身绕地,轻轻拍着昶儿的背,柔声道,“等我们昶儿长大了,一定要做个既守时,又一心一意的君子。” 司马衍愣了一下,却听昶儿吃着小手,“啊啊”地叫了两声,仿佛疑惑似的。 无忧继续道,“守时,就是和妻子约定好什么时间回来,便是中间历经了千难万险,也要在那个时间回来。” “一心一意,就是娶了哪个便只专心爱哪个,终其一生也不能见异思迁。明白了吗?” 只听昶儿欢快地叫了两声,听起来高兴极了。 ... ... 司马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被暗暗地讥讽了一道,他可绝没有昶儿这么开心。 无忧方才念得,是吴地盛行的《子夜四时歌》中的一首。这是一组歌颂男女之间爱情的恋歌,既是歌,便有调,自然也能唱出来。 司马衍心下一动,只见那女郎长裙曳地,肚子凸起,螓首微垂,修长的脖颈弯出个温柔的弧度。 她那红唇里还低低地哼出这吴地的婉约歌谣...莫说是昶儿了,司马衍觉得他自己的神思也是一瞬恍惚,几乎都要随着那歌声睡了过去。 迷蒙之中,他似乎看到杜陵阳抱着昶儿,母子俩正对着自己笑... 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可歌声一停,眼前的幻境顿时消失了。司马衍乍然一惊,睁开眼睛,却见无忧隔着远远地站在他的对面,很是戒备。 她的臂弯里是空的,司马衍忙向侧旁望去,只见昶儿已经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陛下今日突然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无忧声音淡淡,同他说话时,完全失了之前对昶儿的关怀和耐心。 司马衍叹了口气,他撑着站起身来,默默地一路行到无忧面前,这才站住。 无忧能感觉得到他落下来的视线,可她自觉与司马衍想看两相厌,是以,她敛下眉眼,做出一副格外有礼的顺从恭谨状。 少倾,司马衍开口了,“你教给昶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只是《子夜四时歌》而已,吴地的男女老少都这样唱,调子好听,歌也好记。”无忧道。 一句问话而已,明里暗里却是交起锋来。 “...”司马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以为你会教他《诗经》。” “我当然会教,但不是现在。”无忧认真道,“昶儿是未来的国君,他肩负着整个晋廷的命运,所以我不能只教他阳春白雪,却不教他下里巴人。” 见司马衍无言以对,无忧心中小小地愉悦了下,可她的面容仍是端着的,“陛下来此,就是为了和我探讨如何教导昶儿吗?” “如果陛下不满我的方式,不若尽早把我...” “遣回家去”四个字还没出口,司马衍就打断了她的话,“不,你教得很好。有你教他,是昶儿之幸,也是...朕的幸事。” 无忧不屑地撇了撇嘴。 司马衍有点头疼,他缓缓道,“其实...我来,是因为今天在朝堂上获知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腹中的胎儿蓦地一动,无忧猛地掀起眼帘,一双眼睛里迸射出灼灼的光芒,“...是关于他的消息?” 司马衍点了点头,他停了一下,道,“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可他停了一下,语气一转,又道,“但在那之前,朕要你亲口对朕发个誓。否则,我不止不会告诉你,更要把你一辈子都锁在宫里!” ....先前都是“我”,现下突然又改成了“朕”。司马衍虽不入流,那帝王心术却是学了个十成十,该到谈价码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 但无忧在他这句话里,掌握了一个至为关键的信息。 她蹙了蹙眉,便利落应道,“好!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司马衍缓缓道,“难得昶儿和你投缘...朕要你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护着昶儿的性命,要他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 “朕还要你,如今日所言那般,以后好生教昶儿读书,让他长成一个明君。” 无忧愣了一愣,她犹疑道,“陛下,保护昶儿、教导昶儿...这些,都应是你的职责吧。臣妇何德何能,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司马衍的瞳子湛了湛,用力沉声道,“朕说你能,你就能!” “你还不发誓,是不想知道桓崇的消息吗?!” 无忧被他唬了一怔,她心下一转,只得按照司马衍的要求,依言对天发了个重誓。 听她说罢,司马衍这才终于舒展开了眉头,他点了点头,像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似的,“无忧,记得你今日同朕、同天地之间许下的话。” 说着,他转过身去,一面疲惫地抬脚向门外跨去,一面缓声道,“桓崇胜了。” “成都安稳后,他将于不日启程,回归建康。” ... ... 笮桥决战,蜀军的主力被晋兵悉数消灭。 桓崇部趁着大胜,直接攻入成都,焚毁小城。蜀主李势当夜向北逃窜了九十余里,但他常年在宫中嬉戏玩乐,早就把骨头养软了,因此逃亡后不久,便又重回成都投降了。 桓崇接纳了李势的请投,并很快派兵把他送回了建康去。 至此,成汉灭亡,蜀中并入晋国,成为了下属的益州。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桓崇在当地举贤任能,重整纲纪。也正是这一仗,让他成功地迈出了开府以来,招揽贤才的第一步。 蜀地彻底安定后,桓崇一刻不停,先是一路顺水回了武昌。待把武昌积攒的紧要公务全部处理完后,他再行水路,直往建康而去。 ... ... 出征时是荒凉的冬日,再回来时,时节已悄然入夏。 桓崇立于船头,观长江两岸的连绵山水,只觉得心情万分开阔。 此回在外折腾了大半年,他不止收获了不少,连欲望也积攒下不少...桓崇归心似箭,只恨不能一回家就把无忧抱在怀里,好好地疼过一番。 当然,临行说谎一节恐怕会惹得无忧不快,但他的妻子心是最软,如果他诚挚地道歉,再好好同她讲过一回道理... 无忧,应该能原谅他的吧... 桓崇摩挲了下自己那布满胡茬、有些粗拉拉的下颏,心中犹在沉思该如何和无忧开口,这时,却听那负责瞭望的兵士高声喊道,“建康!建康就在前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会是终章了。 第119章 终章 “昶儿, 我们今天换新襁褓出门呀!” 梅雨季甫过, 江左的天气便是一日热过一日, 无忧吩咐宫人们新裁的薄丝襁褓正派上用场。 无忧把那快薄丝布在大床上细细铺平整。旁边,没了束缚的昶儿正撅着小屁股, 努力地想要尝试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翻身。 乍听到无忧说话,正集中精神发力的小家伙呆了一呆,两条撑着的小腿力道一泄,“噗”得一下就歪倒了。 昶儿憨态,殿内的侍婢们都被逗笑了。无忧把昶儿扶正包好,方笑语几句,却听司马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真是热闹!” 杜皇后过世后, 陛下的脾性便越发古怪严苛起来。侍婢们慌忙止了笑声,见礼后,一众人等鱼贯而退, 偌大的寝殿很快就空了下来。 ... ... “身子既是不便, 就不要行礼了。” 司马衍瞄了眼无忧凸起的肚子, 慢慢行上前去, 道,“你又要抱他出去?” 无忧微微点了点头,怀里的昶儿仿佛应和她的动作似的, 也欢快地叫了起来。 半年的相处,司马衍早把无忧和昶儿之间的默契互动看在了眼里。他难得地弯了弯眉眼,略停一下后, 却是声音淡淡道,“桓崇的船队已经抵达建康的北码头了。” 无忧一呆,不敢置信地抬起了眼睛。 桓崇处理公事向来一丝不苟。那蜀主李势都被他的手下押回建康两月有余,他自己却仍是在千里之外的益州、荆州奔波。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有怨过。偶尔夜深人静,无忧在睡梦中惊醒,再一想到那嘴上同她柔情蜜意,做起事来却铁血无情的男子,不觉便会有气上心头。 ...若没有他征蜀前的欺瞒,她便决计不会回去建康。不回建康,她便不会落至如今的窘境,成为司马衍的阶下囚! 见无忧眸子湛湛,仍是一言不发的沉静模样,司马衍清了清喉咙,疑惑道,“你不是一直很期待他回来,把你带出宫去吗?” 无忧顿了顿,低头逗了逗怀里的昶儿,淡淡道,“我是期待。可放不放人,还是由陛下说了算。” ...言下之意,就是期待也没用了?! 无忧的话,让司马衍十分受用。他不自觉地连话都多了起来,“朕听闻,王家的王恬,和你那久未露面的阿父,竟然不约而同地一道去迎他了。” “...一个是有过生死之交的王家家主,一个是自己闻名遐迩的亲岳父,这老兵...还真是有排面!” ... ... 桓崇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当他喜滋滋地下船,听王恬说到的第一句便是无忧被那司马氏皇帝掳进宫去的时候,他只想狠狠一拳把这姓王的嘴给砸烂。 可是,等曹统青着脸、告知他同样消息的时候,桓崇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底里那高涨的怒火竟是将他气到浑身发抖。 君夺臣妻!这是多无耻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一时间,他只想带着手下直接闯宫,在夺回无忧的同时,他还要把那司马衍给碎尸万段,再丢进长江里喂鱼! 见他将衣裳一甩,便怒气冲冲地将欲按剑登马,曹统忙一把将他拦住,“先不要冲动!” “临海去了宫里好几次,虽然没能见到无忧,但司马衍同她保证过,不会碰无忧分毫。而且听她宫里熟识的宫人说,无忧每日里都是和小皇子住在一起,司马衍并不干预他们的生活。” “曹公,这样的谎话你也相信?!”桓崇木然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里透着满满的杀意。 第121节 “桓崇,曹公说得是。这里是建康,不是荆州。你深谙军法,难道不知自乱阵脚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当年的苏峻是如何落败的吗?!”王恬也死死地按住他的肩膀,道。 “你们...!” “子昂,无忧是我的女儿。我的迫切之心,与你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曹统声音沉着,可那张日益清癯的面容上却有肌肉在不停地颤动,“其实...我最近也仔细想了许多,你这次征蜀大捷,震惊朝野。司马衍若是把无忧当成是针对你的人质,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只叹我醒悟太晚,没有看破他的用心...” “桓崇,无论陛下出于什么目的,他这回都有些太过了!你先别急,我和曹公已经商量好了。今日你入宫,我们二人与你全程作陪!”王恬说着,口里显出些傲然之气,“‘王与马,共天下。’我是王家现任的家主,陛下再是倒行逆施,也会卖我三分的薄面...” “还有曹公...他曾做过陛下少时的师长。有我们二人在,陛下绝不会拿你如何。但相应的,你也要答应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毕竟...” “毕竟他是你们的陛下?!” “不。”王恬上前一步,阻在了他的身前,“若他出现意外,司马氏是晋廷的主人。若他出现意外,波及得不会只有你我,还有这无数的江左百姓。” “王恬,我不是你那样的圣人。”桓崇言罢,冷冷地嗤笑一声。 他侧过身去,狠狠撞开王恬,一下便跨上了马去,声音阴恻恻地,“在我心里,全天下的人都比不上无忧一个。” “如果司马衍真得对无忧做了什么,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 ... 今日休沐,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皇帝也是不理事的。 可桓崇率部一路匆匆,他怒发冲冠,无规无据,在这宫里竟是没有遇上半点阻拦。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建康宫的正殿。 这里是皇帝和臣子们平日上朝议政的地方。离着老远,就见殿门处站了两排内侍。 见桓崇一行到了殿前,为首的那年长内侍带头躬下身子,道,“桓将军,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桓崇“哼”了一声,便大步跨上殿去,王恬和曹统刚要随着他拾阶而上,却被那内饰们拦了下来,“王将军、曹公,陛下想和桓将军单独交谈,还请两位先在殿外暂候。” “可是...!”王恬的语气,颇不放心。 那内侍低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没有怨怼...将军,还是暂避吧。” ... ... 桓崇不脱靴、不摘剑,就这样伴着日光,大步踏进了殿内。 殿内空荡荡的,除了正中央那端坐在帝位之上的司马衍,别无他人。 “桓将军,别来无恙。” 听了这声稀松平常的招呼,立于殿下的桓崇不由一怔,他眯起眼睛,向那容色苍白了不少的男子打量过去。 少倾后,他径自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她呢?” ... ... 桓崇的声音刚落,屏风后的无忧心内便是一悸。 手臂颤颤,她忙把熟睡的昶儿揽得更紧一些,两行眼泪险些淌了下来。 从刚才开始,无忧和昶儿就被司马衍安置在了大殿的屏风后面,并被严令不许出声。她虽不知司马衍这回的意图何在,但这些天的接触下来,她也的的确确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只听司马衍道,“桓将军何必着急?” “将军守土开疆,平蜀有功。自本朝南渡以来,将军所取之功首屈一指,朕心甚慰也!” 见桓崇立于原地,如木雕般不说也不动,司马衍又笑道,“我欲封将军为‘征西大将军’,另开府仪同三司,加封临贺郡公。将军以为如何?” 桓崇依旧是一脸的漠然。 就在无忧都想从屏风后探出头去,去瞧他神色动向的时候,桓崇终于开口了,“若这是夺妻的补偿,那我绝不会受。” 他顿了顿,一字一字道,“我只要她。” 司马衍渐渐沉了脸色,“你可想清楚了?” 桓崇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我只要我妻回到我身边!” 殿内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无忧心内一甜,眼前又被温热的泪模糊了一片。 她方拭过一次泪,这时却听司马衍道,“桓崇,朕以为,朕待你已经很不薄了...” 说着,殿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却是司马衍慢慢地步下了大位。 他一面走,一面道,“一个本该湮灭的贼子之后,竟然能做到一州刺史之位,你觉得...朕还不够大度吗?” ... ... 无忧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桓崇的身世,不应是晋廷内的秘闻吗?! 可是,司马衍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是什么时间知道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明知道桓崇与他有宿仇,却还是用这种一对一的方式召他进宫,那今天这一场,岂不是设给桓崇一个人的陷阱?! 却听司马衍娓娓道,“高平陵之变后,兴盛的桓家被司马氏先祖夷灭三族。桓氏一支幸免于难、东躲西藏,直到本朝南渡后,你父亲才借着名士的声望,成功跻身官场。” “只不过,他运气不好,没有躲过那场苏峻之乱。” 司马衍盯着桓崇错愕的面容,意有所指道,“你们可能都在诧异,这么久远的事情,为什么朕会知道...” “其实,是王公在临去之前,把他对于你身世的全部猜疑,全部告知于朕。” ... ... 无忧“呼”地站起身来。因为起得太快,她的头在一瞬间有些发晕。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霎,前殿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噹”的一声,桓崇长剑一震,当即出鞘,那双向来冷静自持的眼睛也变得通红,“很好、很好!” “百年前,司马氏几乎灭我满门,如今,你又要夺我妻子!”桓崇咬牙道,“此仇不报,枉生为人!” 剑尖就在胸前,司马衍却无惧无畏,他甚至还悠悠道,“桓崇,你若是恨朕,无妨;你若是恨到想要一剑杀了朕,亦是无妨...” “你以为我不敢...”桓崇头筋迸起,眼角的伤疤也扭曲成了一个可怖的形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内突然传来了“哇——”的一声婴孩的哭泣。 而后,便是一声女郎的叱喝,“住手!” 那声音无比熟悉,桓崇一怔,神志微荡,就见一个抱着婴孩的女郎从屏风后步了出来。 因为月份大了,无忧的步履有些迟缓,但她面色姣好,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 “无忧...?!”桓崇的瞳子缩了一缩,握剑的手也抖了一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来之前,我们便坐在这里了。”无忧一面轻轻拍着大哭的昶儿,一面蹙眉道,“把你的剑先撤了。” “陛下就是在激你,你若真地动了手,咱们一家深陷宫里,才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桓崇闭上眼睛,他的头脑中天人交战,顿了半晌,才终是把剑收了起来。 “司马衍,我原本是想在北伐成功之后再向你透露我的身世,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么,我们今日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但你要记得,我会收手伏诛,不是因为你司马衍如何强大...” “我只是想保护无忧,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 ... ...难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 无忧左右瞧瞧,痛苦地摇了摇头,眼泪一滴滴地滚落下来,“司马衍、表兄!算我求你,放过他吧!桓崇从没有反晋的意图,若是你不相信,我愿意代他在这建康宫里被你囚禁一辈子!” “无忧,不要说了!”桓崇心如刀绞,他勉强叱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 “你不杀我,是明智的选择。”司马衍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道,“朕早在殿后埋伏了两队刀斧手。就算我死了,你也逃不出去。” “...是我小看你了。”因为握得太用力,桓崇捏剑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不,是你全无准备,又关心则乱。”司马衍道。 “桓崇,若不计家仇,你确是能征善战、辅佐天下的良臣。朕虽非明君,却对古之圣贤多有向往,也对三代的明君良臣心驰神往...”说着,司马衍侧头向无忧的方向望去,眼神里带了极其哀伤的柔情。 “...陛下?!”无忧瞧了瞧怀里的昶儿咬着小手,几乎又要哭出来的昶儿,心念蓦地一动。 “朕听王公说,当年先帝也曾问过晋祚的起源之事。在得知先祖司马懿诛灭各大名家,只栽培为自己说话的应声虫,以及文帝击杀高贵乡公等一系列事宜后,他曾掩面伏倒在床,悲道,‘晋祚不久’。” “桓崇,朕的先父就已经意识到了司马氏先代的狠毒荒谬,朕亦是不想让这仇恨继续下去...” 说着,司马衍慢慢行到了无忧身边,抱起了她臂弯里昶儿,“这孩子叫‘昶儿’,出自中宫皇后。是朕唯一的皇儿,也是朕唯一继承人...” 一番话还没说完,司马衍就突地又咳嗽了起来。眼见着殷红的鲜血溢出了他的唇边,他却只是用衣袖随意地拭了拭。 他勉力压下胸中接续的血气,道,“如你所见,朕的命数恐也不久...” “但,若你能答应朕的条件,不管你有多大的野心,也不管你将来是想做霍光、还是王莽,朕立刻把唯一的儿子交到你的手上,绝无二话。” “...什么条件?”桓崇的眼睛动了动。 “朕要昶儿迎娶你们的第一个女儿。若无忧这一胎是女儿,自是最好;若这一胎不是,昶儿年纪小,也可以等得。” “你...!”一想到要把女儿嫁给司马家的人,桓崇打心眼里就满是不高兴。 “怎么?”司马衍把小小的昶儿又向前推了一把,“朕都把颠覆晋廷的机会摆在你的眼前了。‘兵贵神速。’这么大好的时机,你还不把握吗?!” 桓崇和那小小一团的昶儿瞪了半晌,终是在昶儿扁扁小嘴、将欲哭出来之前,把他牢牢地接到自己的怀里抱好,“...好吧。” ... ... 无论多少年后,无忧每每回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司马衍用自己和昶儿的生命做赌,终是笼络住了桓崇这个能臣,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危机。 桓崇的反意本就不甚强烈,他虽是臭着张脸,可既然司马衍都已经铺好了台阶,他便顺势将昶儿接纳进了家中。 同年八月,无忧在建康诞下了她和桓崇的大女儿,乳名讳“阿仪”。病重的司马衍龙颜大悦,并亲自给自己的儿子下了聘书。 可,皇帝仍是没能活到第二年。 十二月末、元会的当天,司马衍仿佛预知了自己大限将至,他把服侍的宫人都赶出去后,自己一个人躺在杜皇后生前住得床上,与世长辞。 因着先帝特殊的安排,昶儿从小就跟在桓崇和无忧的身边。后来,无忧又为桓崇诞下了一儿一女。 昶儿就这样成了桓家的“长子”,而桓崇也用自己当年从陶侃那儿学来的方式教导他,且在几个孩子中待他最是严格。 第122节 好在昶儿天资聪颖,性子不骄又不躁,故而,从小到大都是深得名士们的好评。 而桓崇当年在宫中的言语“反晋”一事,也成了桓家内部的一句笑语。 时光流转,昶儿和阿仪也到了该嫁娶的年纪。 阿仪出嫁当晚,无忧看着身侧那若有所思、怏怏不乐的丈夫,笑道,“我观夫君,似是不乐?阿仪出嫁,你竟然这么不高兴吗?” 桓崇哼了哼,他翻过身来,却是伏在无忧的唇上亲了一记。 “不乐又如何。阿仪巴不得早点嫁给那个司马氏的小郎!我若再推三阻四,怕她反会恨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讲情理。” “什么叫‘司马氏的小郎’,昶儿与你明明情同父子!”无忧一面躲着他的吻,一面笑道,“那...夫君难不成仍是心存颠覆晋廷之念?” “...我现在只想颠覆你!”桓崇的声音里难掩欢娱。 说罢,他一把扯下了床架上的纱帘。 夜,还长着。 往后的人生,也还长着。 一切,且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