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绩·政纪》 第01节 1 雪,下得无声却强硬。 时令才是阳历的十一月底,阴历也才十月初十,雪便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了。湖东大地上,一片银白。令狐安是在省城假日酒店里接到县委办公室主任方灵的电话的。电话里,方灵汇报说:“雪下得特别大,气象部门说是近六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仅一夜时间,地面积雪厚度就达到了四十厘米。城区的道路基本上都无法通行了。” 令狐安皱了下眉头,将手机从左边耳朵移到了右边耳朵,问道:“已经组织人开始处理了吧?” “处理”一词,虽然不是很恰当,但足以表现湖东县委书记令狐安此时的心情。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用词就容易形成自己的风格。比如“处理”,这是令狐安喜欢的。两个简单的字,一组合,几乎是涵盖了大部分动词。可以理解为处理事件,也可以理解为处理人,还可以理解为行动、工作和与之相关的词语。令狐安在这里说的意思,自然是问是不是组织人员,开始相关的清扫积雪、打通道路,甚至抗击雪灾什么的。方灵也当然听懂了,很快就回答说:“政府那边应该行动了吧。”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事实上,方灵在打这个电话时,她还不太清楚政府那边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县长叶远水正在医院住院,据说是胆囊出了问题,炎症加上息肉。常务副县长鲍书潮,又要到北京去招商引资了。令狐安这么一问,方灵又补充道:“我马上到政府那边,再研究一下。” “那好,有情况及时报告我。”令狐安放下手机,感到左边的头有点疼。昨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了。一喝酒,他的头就容易发热,一发热,就隐隐地疼。这老毛病还是当年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时留下来的。当秘书辛苦,虽然看起来是跟在领导的身后,人前风风光光,可是人后,爬格子,端杯子,挨板子。当了五年秘书,表面是从一个科员提拔成了科长,可是内在里,却让自己落下了两个毛病:一是头疼,第二是男人的难言之隐,前列腺炎。想到这儿,令狐安似乎觉得下身又有些胀痛了。自从十几年前,知道自己得上这不太好说的毛病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吃药。可是,药哪能抵得过酒?哪能抵得过那些大大小小的会议?有时,逢上会议作报告时,令狐安是有些痛楚的。坐的时间长了,身子下仿佛挂了秤砣,直往下坠,可是嘴上,他还得激情昂扬,声色俱厉。如果是自己作为最高领导参加的会议,还要稍稍好些,他会借机到休息室踱上几步;如果是参加更高级别的会议,自己是作为被领导者,那么,就只好耐心而痛苦地坐着了。参加会议的态度,往往不经意间会成为领导印象的一部分。令狐安就最不能容忍干部开会时三心二意。他刚从市委政研室主任的位子上下到湖东当书记时,第一次开干部大会,他在台上就看见坐在前排的一个干部,一直在用手机发着短信。他心里有些冒火。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干部是湖东县早已向市里推荐的后备县干,姓高,叫高扬。本来,应该很快就在人大常委会上任命高扬为副县长的,但是,令狐安对此表示了有效的沉默。他让人大常委会稍稍缓了缓。这一缓就拖了整整两年。直到去年,人大正常换届时,高扬才勉强当选了副县长。当然,在此之前,高扬已经清楚了令狐安对他表示沉默的原因,并且努力地加以改正。既然改了,还是得用。这一点上,令狐安觉得自己作为一把手,是十分大度的。何况,高扬这一缓,也给湖东干部敲了下警钟。会风就是干部最大的作风。会风不正,作风何以正? 跟随令狐安一道到省城来的,是吉大矿业的老总于者黑,另外就是于者黑的秘书肖柏枝和于者黑的司机。昨天中午离开湖东时,令狐安给方灵说了一下,说到省城有点事。他先是让自己的司机小鲁把他送回湖东宾馆他住的房间。下午三点,于者黑于总到宾馆来接他。五点不到,他们就到省城了。晚上要见的人,已经在车子上用电话联系好了。饭店也定了,就在假日酒店。开了房间,洗漱了下,令狐安就接到省委办公厅陈好处长的电话,说自己到了酒店。令狐安说赶快上来吧,先到我房间坐坐。 陈好跟令狐安是大学同学,因此也就不见外。令狐安住的是套间,跟于者黑他们住的房间,整整隔了一层。于者黑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粗鲁,可是人却完全相反。从长相上看,于者黑皮肤白皙,像个奶油小生一般。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颇有些学者风度。从处事上来说,也是十分细腻,一点也不见传说中的一夜暴富了的矿主们的作派。令狐安也就喜欢他这一点。昨天下午一上高速路,于者黑就打电话到假日酒店,点着房间号要了三个房间。本来是四个人,而且有个女的,按理是要四间。肖柏枝的房间就免了,这令狐安明白。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而且,于者黑要的房间也很巧妙。令狐安住801套间,他自己则住在701套间。司机也住在七层。这看似有点别扭的安排,却充分地显示了于者黑的会做事。 令狐安将门开了,站在门边上,就看见陈好从电梯那边的走廊转过来了。他马上招呼道:“哈哈,过来了?快,快!” “我是最早的吧?把手头的事交代了下,就过来了。”陈好用手扶了下眼镜架,人已经走到门边上了。进了门,陈好朝房间里睃了一眼,令狐安道:“看什么呢?没什么娇可藏,看也没用哪!” “哈哈,一个堂堂的大书记,能没有?”陈好坐下来,令狐安给他泡了杯茶。陈好问:“还有人呢?” “快到了。也就三四个人,小范围。”令狐安说着也坐下来,递了支烟。两个人点了烟,令狐安盯了陈好一眼,“最近有些事,你……听说了吧?” 陈好没有回答。 令狐安继续道:“麻烦哪!要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下来了。”他说的“不下来”,是指不从市里下到县里来搞书记。其实,从一个市委政研室主任的位子上直接下到湖东搞县委书记,当时在南州政坛上是一次轰动。按理讲,级别上是一样的。但是,实权上就差得多了。县委书记是一方大员,而政研室主任虽说也是正处,可还是在市委办公室之下,受着副秘书长的调遣。何况湖东是南州经济实力最强的一个县。在湖东任书记,一般情况下都会顺理成章地进入到市级班子。多则三五年,时间最短的,仅仅在湖东干了两年书记。令狐安下来时,也是瞅着这碗水的。当时的市委书记向涛,现在是副省长。向涛书记在他下来前找他谈话,就明确地告诉他:到湖东只是个过渡,市里是把他当作重点苗子来培养的。可是向书记说这话不到半年,突然就高升到了省里。虽然成了副省长,可是县官不如现管。接替向涛的,又恰恰碰上了与向涛竞争副省长的南明一。结果是接下来的高级班子调整,令狐安榜上无名。这一晃又是三年了,南州新一轮的市级干部调整又将开始。本来,令狐安是很有信心的。一方面,向涛副省长也打了招呼。另一方面,他自己这三年来也不断努力,南明一书记对他的印象,算是有了180度的转变。既有天时,又有地利,这个副市长,应该是囊中取物了。可是……想到这儿,令狐安摇摇头,将烟按在烟灰缸里,道:“我这是忽视了基层哪!” “事情我也大概知道一点。不过,也没这么严重吧?”陈好向前倾了下身子。 “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现在……昨天南明一给我打电话,说市委正在考虑,是不是要……” “南明一自己打电话的?” “是啊!” “那这事就……不太好办了。不过,也别急。不还没最后定嘛!湖东那边的工作做得怎样了?既然事情是从基层起来的,那就还得从基层做起。” “湖东工作不好做啊!关键是叶远水……” “叶远水?他这样做我就有些不理解了。按理说你上了,对他也是个机会。他怎么……我就有点……” “是啊,是啊!人嘛,谁知道他怎么想了?” 正说着,令狐安的手机响了。他一接,马上道:“是宏图啊,我在房间,801。你先上来吧,我等你。” 宏图全名叫刘宏图,是省委组织部县干处的处长。在组织部,他算是个老处长了。虽然没有爬上副厅,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手上的实权,比一般的正厅要强得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处长熬成了神。刘宏图在组织部,眼看着一任任部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他自己却一直待在处长的位置上,如同一只冬眠的甲鱼,时光好像停滞了。前几年,他看着别人往上直提拔,心里也急。这两年,就一点儿不急了。他心里头装的东西太多了,这是官场上天大的资本。他得运用资本,来好好地谋划未来。至于那虚幻的副厅,他乐得让给别人,还能换得风格高的赞誉。一想通了,心就顺了。心气一顺,这处长就当得呼呼生风。全省县干多少?数以千计。按百分之十算下来,也是百十多位。刘宏图就将精力放在与这些县干的沟通上。果然,这一沟通,刘宏图在县干界成了个手掌式的人物。县干们到省城,少不得要拜访拜访刘处长。令狐安与刘宏图认识得早了。他们认识时,令狐安是向涛的秘书,刘宏图已经是处长。两个人好像天生就有默契,第一次见面就谈得拢。令狐安下到湖东时,还特地征求了下刘宏图的意见。刘宏图说当然得下去,湖东县委书记就是理所当然的副市级。你不下去,慢慢地捱到什么时候?令狐安问他:要是下去了,应该会有多长时间?刘宏图说两三年吧。可是现在…… “啊,陈大处长也在?”刘宏图一出现在门口,就笑道。他的笑声有些特别,穿透力强。贴近细看,却是只有声音,没有笑容的。 令狐安站了起来,陈好却坐着。省直干部们是有规矩的,省委的门头子高,一般不会对省直其他机关的干部主动。刘宏图在陈好对面坐下,陈好这才开了口:“刘处最近忙吧?管干部可是中国最忙的事啊!” “不忙,不忙!哪有你们省委忙!”刘宏图调侃了句。 令狐安一笑:“你们都忙。我可是个闲人啰。” “你是闲人?”刘宏图哈哈一笑,依然没有笑容。这笑远听起来,相当地好,近看,却是有些让人心里打颤。 令狐安看看手表,正好六点,就道:“我们下去吧。” 陈好和刘宏图站起来,三个人出了门上了电梯,直奔四层小餐厅。到了包间,于者黑已经在等着了。于者黑和陈好、刘宏图都见过面,也就不用介绍。除了于者黑外,还有肖柏枝,另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子。令狐安扫了一眼,于者黑就道:“这两位是小肖的同学,正好晚上赶过来,就一道了。这位是黄小姐,这位是任小姐。” “好,好。坐吧!”令狐安心里早清楚于者黑的鬼主意,面子上却装着才知道,招呼大家坐下,然后道:“还稍等会儿。还有一位贵宾。” 刘宏图朝陈好望望,陈好正望着肖柏枝。肖柏枝是令狐安的人,这他清楚。只是这回,肖柏枝好像比一个月前见到时清瘦了许多。看着肖柏枝,他就想到燕子。燕子跟肖柏枝年龄差不多,五年前从大学分到陈处这个处。一年后,他们成了情人。上个月,燕子到美国留学去了。想着,他心里涌出一缕忧伤,赶紧调过头。令狐安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自古多情伤离别啊!陈处长,晚上,我多陪你两杯。” 陈好笑笑,问:“还有……” “啊!”令狐安凑到陈好耳朵边,“是向省长夫人闵总。” “……” 刘宏图其实听见了令狐安的耳语。令狐安看起来是对陈好一个人说的,声音却不是很小,只是象征性地低了些。向涛副省长的夫人闵慧,现在是省投资公司的老总。不说是副省长夫人,就是这老总的身份,也是足够分量的。要细算起来,刘宏图跟闵慧还是大学同学,两个人甚至有一段时间,彼此间还有些朦胧的感觉。闵慧的父亲是江南省的前副书记,向涛就曾是她父亲的秘书。虽然后来他们没有什么接触了,但一提到闵慧的名字,刘宏图心里还是有些温暖的。毕竟那份朦胧的感觉是美好的。既然是美好的,怎么能不让人感到温暖呢?他脸上有点发热了,就瞟了一眼令狐安,起身上洗手间了。 等刘宏图回到包间,闵慧已经坐在圆桌的正中位置了。 闵慧的左边留了个空位,显然是给刘宏图留的。刘宏图也没推辞,就坐下了。刚才在洗手间,他已经调节了下情绪,因此这时就主动地招呼道:“闵总,不,闵慧同学好!” “同学?”令狐安一惊。 “是啊,我们大学同学。”闵慧边笑边望着刘宏图。 “原来……宏图可是没说过啊!既是贵客,又是同学,今天晚上,宏图可要好好地喝点。”令狐安说完,陈好道:“宏图啊,闵总当年应该是你们大学最美的女生吧?” “那……那当然是。”刘宏图嗫嚅了下。 令狐安道:“那肯定是。来,来,我们就……闵总,你看……还有这位叶总。” “开始吧。”闵慧道。 闵慧是江南人,这倒不是指江南省,而是指更小范围的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江南女子,天生就有一种娇媚。即使现在人过中年,还是能看出江南女子的风韵。乍一看,很难将眼前这个有几分妩媚又有几分清秀的女子,同省投资公司老总的身份结合起来的。可是,事实上,江南省大部分干部都知道,闵慧在省投,可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她做事干练,行为果断。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她当副省长的丈夫还要精干。 于者黑让肖柏枝给大家一人倒了点白酒,闵慧要了干红。第一杯喝下去后,令狐安道:“难得今天闵总能光临,我先来敬闵总一杯。”说着,端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喝了。闵慧笑笑,道:“都是自家人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你要敬,多敬敬叶总。” “这倒是。”令狐安马上倒了杯酒,说:“叶总,那我就敬您了。” 叶总看起来年龄比闵慧小,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见令狐安端着杯子,叶总也站了起来,道:“别叫我叶总了,就叫我叶天真吧。我先喝了。” “那也行。叶总虽然盘着那么大的房地产公司,可是年龄比我们都小,叫天真亲切。”闵慧插话道。 “还是叫叶总好。”令狐安喝了酒,边坐下边问闵慧:“闵总,听说向省长到北京了?” “是啊,中央党校学习。也快了,下周就要回来了。” “向涛省长可是……”陈好举着杯子,也敬了闵慧一杯。刘宏图一直侧着脸,问令狐安:“南州的班子要调整,这次令狐书记应该……”他这话乍一听是问令狐安,实际上是在问闵慧。令狐安今天特地赶到省城,而且明知向涛副省长不在省城的情况下赶来,说明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事情十分紧急。陈好问这话的目的,就是想挑破了,好让闵慧闵总透点口风。 令狐安一笑,“那是组织上的事,个人服从组织嘛。闵总,是吧?” “那当然。”闵慧接了句。 刘宏图也端起杯子,要敬闵慧。闵慧道:“我们还得敬吗?都老同学了。我们共同喝一杯。”刘宏图看见闵慧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红,朦胧中,还现着几分大学时代的影子。但整个人却是与梦里偶尔出现的闵慧不同了。毕竟是时光如水,一个人,再怎么坚持,又怎么能敌得过时光的强大呢? 闵慧放下杯子,问刘宏图:“孩子应该上大学了吧?” “没有,还在初中。” “这么小?” “我结婚结得迟。” 闵慧睃了眼刘宏图,仿佛叹了口气。令狐安看在眼里,笑道:“宏图处长是先干事业、再顾小家的典范哪!来,我敬宏图处长一杯。” 于者黑看酒喝到这分儿上,自己应该主动了。严格点来说,不是他主动,而是他带来的黄小姐和任小姐。他向肖柏枝示意了下,肖柏枝等其他人说话都稍稍停了的空当,端着杯子站起来,说:“我来敬闵总一杯。闵总可是我们女人的典范!” “哪里敢当?”闵慧一边说着,一边端了杯子,肖柏枝道:“我就经常听令狐书记提到闵总。以后还请闵总多指教。” 闵慧是认识肖柏枝的。有两次,令狐安到家里,都是跟肖柏枝一道。一开始,她以为肖柏枝是令狐安的秘书,后来知道了其中的道道,她还打过电话,让令狐安注意一点。说领导干部容易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而那错误是最低级的错误。令狐安直在电话里点头。就在闵慧给他打电话的前一天,湖东县还处理了一个人大的副主任,原因就是男女关系问题。两个人被发妻抓了现行,告到县委,盖子捂不住了,只好处理。令狐安也觉得那人大副主任背了个处分有些窝囊。确实是,一个奋斗了几十年的干部,最后在男女问题上出了事,那是无论从成本还是其他方面来看,都是不合算的。所以令狐安很快就在电话里向闵慧保证说:我会认真对待的。请放心! 肖柏枝又一一敬了其他几位。小黄和小任也都站起来,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陈好频频举杯,刘宏图也眯着眼,似乎忘了闵慧。这当儿,闵慧招呼令狐安,两个人出了包间,到隔壁的小包。坐下后,闵慧问道:“南明一找了你?” “是啊!” “这……怎么搞的?下面老是不能稳定下来。” “这都是……”令狐安本来想说这都是叶远水在里面造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叶远水是县长,一个书记管不了县长,那也是书记的失职和无能。叶远水是土生土长的湖东人,大学毕业就分到湖东一个镇中学工作,然后一步步地升迁到县委副书记。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干了两任,转到县长。这个人年龄比令狐安大五岁,在湖东的根基,远远比令狐安厚实。令狐安刚到湖东时,向涛书记就曾告诫他:一定要搞好跟叶远水的关系。他自己也暗自定了个调子:大事不含糊,小事任他去。要给叶远水一个印象:我令狐安到湖东,是组织上安排的,我也只是借这地方完成一个程序。事实上,头一年,他确实是按照自己的调子进行的。可是他发现:越这样进行下去,他在湖东的日子越不好过。甚至有些人传闻,令狐安有什么把柄在叶远水手里,不然,一个从市里直接下来的县委书记,怎么比一个县长还弱呢?这话听第一遍,他一笑了之;听第二遍,他有些不快活了。听第三遍时,他的调子变了。现在,虽然面子上,两个人互相尊重。但骨子里,谁都知道,两个人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一点,不仅仅在湖东,甚至在南州,都已经成了公开的事实。既成了事实,令狐安也就彻底放下了,特别是在矿业经济、人事等重大问题上,两人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其最终的结果是:在这四年内,湖东县委换了三任组织部长。棒子打不到令狐安和叶远水的头上,就只好由组织部长扛着了。 “向涛走前还跟我谈到你。”闵慧从贴身的包里拿出支烟,点上,又道:“现在干部的使用,已经开始向政绩化方向发展。你得重视!向涛也是这意思。要拿出政绩来,不要内耗。内耗的干部,组织上是各打五十大板,难以重用的。同时,搞政绩,也不能忘了纪律。违反纪律了,再多的政绩也无用。” “这个我知道。不过,到了基层县一级,政绩难哪!”令狐安叹了口气,“特别是湖东,这经济支撑主要靠矿业。矿业的发展,您和向涛省长都是很明白的。有限得很,风险也大。依靠矿业,不仅难以出政绩,有时甚至会毁了政绩。” “这就是你思维方式的问题了。”闵慧将烟灰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思维方式要改。湖东是个能源大县,也就是矿业大县。矿业现在备受关注。我觉得就可以从这里入手。向涛也同意我的观点。今天晚上我让叶总一道过来,就是想她参与到湖东矿业改革中去。这要是搞好了,就是最大的政绩。” “矿业改革?” “是啊!不过怎么改,我也没太多想。你好好考虑吧!” 令狐安心里清楚,闵慧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向涛虽然在副省长的位子上,但向涛的很多思想,其实是出自闵慧的脑子。她在这个时候点出矿业改革,也许就是一条阳光大道。叶远水那批人,对令狐安最大的不满就在矿业上,说令狐安成了矿书记。那些上访和举报的,也就是围绕着矿业作文章。湖东矿业经济,占到了县域经济的三分之二,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全县一共有大小矿山七十多座。而且湖东的矿山都是浅层矿,剥开不到三十米的地表土,就是乌黑乌黑的煤层。这都是金子啊!这么容易开采的金子,谁的眼睛看了都会发绿。因此,分配矿山的开采权一直是湖东权力的核心。四年前,当令狐安改变了对待叶远水的调子后,他召开了县委常委会,作出了一项决定:湖东大小矿山的经营,必须由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这等于一下子把原来在政府的矿山经营权给剥夺了,叶远水能不气极败坏?那次常委会上,起决定性作用的一票,来自于党办主任方灵。也就因为这一票,令狐安在湖东成了个“铁腕书记”。不过后来的工作实践,让令狐安渐渐明白了,矿业经济已经渗透到湖东的方方面面,成了最大的官场经济。他也尝试作过一次改革,将全县一百多家大小矿山,整合成了八十家。规模减少了三分之一,出现了几个像吉大矿业这样的大中型煤矿。随着与矿业经济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令狐安跟矿业老板们也越来越走得近了。走得太近,他有时也有些危机意识。矿业老板们钱来得容易,出手也大方。令狐安尽可能地守着底线。但是,再守,也还是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地方。南明一书记就明确地告诉他:举报信中也涉及了大量的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现在成了领导干部最大的问题。政治错误谁还会犯?都是受党教育几十年了,不至于那么幼稚。对于经济错误,令狐安一直在心里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索不要,非特别放心者不收。可是…… 闵慧将烟蒂放到烟灰缸里,站起来,“你同叶总好好谈谈吧!” 第02节 2 叶远水刚刚走到办公室,就听见人喊:“老叶,老叶!”他一回头,原来是农委党组书记丰开顺。 丰开顺在湖东算是叶远水的嫡系。到农委前,他是矿业局的局长,也是湖东最大的最红火的组阁局局长。这人行伍出身,性格直。做矿业局局长时,得罪了不少开矿的老总。到了农委,情绪很大。前两年基本上不太上班。后来还是叶远水劝了几次,才勉强天天到办公室伸下头。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丰开顺又突然活跃了。他联络了一批老干部,还有一些矿业的老总,不断地给叶远水吹风。目的只有一个:湖东矿业经济到了危难的时候了,再不动,就要出大事了。 叶远水是希望看到丰开顺的。 进了办公室,丰开顺没等叶远水坐下来,就开口了:“叶县长,这是我最近同几个矿业老总整理的材料,你看看吧!” “材料?”叶远水瞥了眼,他没有接,而是问:“整材料可不是什么好的行为。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搞得像特务似的。这不好。” “人家做都能做得,我为什么不能整理材料?何况我这材料也只是给政府作个参考。具体事实当然还得上面来查。我跟人大的任泽刚主任也汇报了,他也支持我。只是我人微言轻,要是叶县长真的能……那可就是湖东矿业的大幸了。”丰开顺脸上有一道疤子,据说是当年对越反击战时留下的。他说话一激动,这疤痕就开始发红,红得有些醒目,也有些瘆人。他继续说:“令狐安在湖东一手遮天,要是你县长都不出来说话,谁还敢说?我可听说他要到市里去了。把湖东搞成这样,自己得了个盆满钵满,就轻松地走了?我不服气。要是你叶县长不出面,我跟那些老干部还要到市里去。我就不信……” “不要说了。老丰哪,看问题要长远些。说话要慎重些,不要随便给人扣帽子。”叶远水虽然脾气躁,性子急,但毕竟是政府一把手,在处理问题时,还是比较稳重的。他想看到丰开顺细水长流,而不是那种竹筒倒豆子——倒完就算了。更重要的,丰开顺现在针对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湖东县委书记令狐安。县长跟书记拧起来了,这本身就很危险。如果再…… 五年前,令狐安从市里下到湖东来担任书记,对当时任县委副书记、县长的叶远水,既算是也算不得是个打击。令狐安不来,他应该可以接任书记;令狐安来了,他就得继续当他的县长。令狐安下来,明摆着是镀金的。叶远水因此也就没太在意,即使有点想法,也藏在心里。他想好好地配合令狐安,做好湖东的工作。县委和政府的关系历来微妙。按理说如今讲究党政分开,但党政结合得最紧密的一级政权,恰恰就是在县一级。县委书记讲的是政治,政府要的是民主。但民主也必须集中。这种集中,最终就体现在县委的常委会上。叶远水和令狐安的决裂,也就是那次关于湖东矿业改革的常委会。在那次会上,政府失去了对湖东矿业的行政调节权。令狐安的理由是进一步加强对矿业的宏观指导,湖东是矿业经济占主体的县,县委、政府就必须将工作中心放在矿业上。这理由十分得体,虽有干预行政之嫌,但常委会还是以绝大多数赞成通过了。叶远水在力争甚至骂人之后,保留了个人意见。但从此,他与令狐安的关系,就像沉在水里的冰山,裂开了缝隙。随着时光的流淌,这缝隙越来越大。叶远水自己也感到,已经到了断裂的时候了。他也曾仔细地衡量过:令狐安到底会在湖东待多久?如果真的像令狐安自己期待的那样,很快就能到市里去,那么,叶远水再撕破脸皮,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下一步自己的升迁。党、政一把手的矛盾,是官场公开的矛盾,关键就看是不是有人愿意稍稍让自己处于下风。一刚一柔,才有可能搭配出好的班子。两者皆刚,则充满火药味;两者都柔,工作就处于瘫痪。对于党、政一把手的矛盾,上级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劝导和适度的教育。闹得实在不像话了,则是各打五十大板。叶远水不想让五十大板打在自己身上,因此这几年一直忍着。政府内其他的副县长,有时也发牢骚——本来是政府的事,怎么就成了常委会的事呢?这不明明是党政不分吗?叶远水听着,也只是笑笑。一来他无法解释,二来他也私下里希望副职们这火气烧得更旺些。只有大家的火气都上来了,他才有更充足的理由,才有更广泛的基础。 丰开顺递了支烟给叶远水,“我这是扣帽子?不是啊!叶县长。”他突然压低了嗓子:“我已经联系了一些矿的矿主。东西都在这儿,我既然做了,就负责任到底。叶县长要是不去市里,我带着这些矿主和老同志去。” “啊,这……这不好吧?”叶远水笑着问。 “有什么不好?” “我总觉得不好啊?是不是要先给令狐安同志说一下?” “给他说?那岂不是……好了,好了,叶县长不问,我自己去吧。”丰开顺将烟蒂狠狠地扔了,转身就要出门。 叶远水喊道:“老丰啊,不要那么冲动。你先将材料留我看看。” 丰开顺回过头,将材料放在桌子上,一边往出走一边道:“我们下午就过去。” 叶远水张着嘴还想说几句,丰开顺已经走了。 叶远水最近很少上班。一来是身体确实有了些不好的反映,经常头晕。医生说是严重的颈椎病,一定要卧床休息。从十几岁读师范,叶远水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是最好的。虽然出身贫寒,但寒门往往最能锻炼人,也能强健人的体魄。快三十岁时改行搞行政,他的接触面广了,事情多了,应酬也连续不断。日积月累,就在这机器一般的运转中,终于在某一天早晨,他发现起床时脖子僵直,手脚发麻。有时稍稍低头看会儿文件,就如同怀孕了的女人一般,想吐。妻子说:这大概是男人的更年期到了吧?他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是身体的机能出问题了。到医院一查,果然是严重的颈椎病。医生说再不休息,再不治疗,人就要废了。人废了不打紧,可是……妻子嚷道:都是这些年当官惹的病。当官当官,连身子也卖了。到头来,还在县长的位子上卧着,像只熊一样。叶远水明白妻子的心意。要说当官没什么,那是假。因为做行政,叶远水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是县长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与从前的那个小学老师有着天壤之别。在湖东,叶远水自信自己的政声还是不错的。古人说:政声人去后,是说一个当官的,只有在离开了原来的岗位后,才能让人看到他真正的政声。也就是说,那样的政声,才是真正的政声。身为湖东人,叶远水想干事,而且也必须干事。虽然他也遵循着官场的一些规则,甚至,他也享受着因为身处官场所带来的优越,但他以为:在内心世界中,他即使不是一个最清廉最能干的好官,也绝不是一个被规则全部同化了的糊涂官。比如对湖东矿业,他就有着许多个人的想法,可是……这样就带来他不太上班的原因之二,那是因为精神上总是有些舒展不开。到了政府,有些想干的事,干不了,不想干的事,却一件接着一件。应该说第一个县长任期,他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第二个任期,一切因为令狐安和常委会的决议,他的县长经历发生了重大的质变。政府不再进行矿业的决策,但又不得不过问矿业的生产与安全,这显然是责任大于权力,是一种责权利的不对等。政府分管矿业工作的副县长蒋流,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这县长怎么当?没法子决策,怎么能管理? 最终的结果是:大部分矿业的老总们,从原来的跑政府变成了跑县委。大的矿,像吉大,像永恒,老总们经过政府的门前,车子也不再停了。他们的目标是县委那边,是常委们,甚至是令狐安书记。 秘书赵力进来,问:“叶县长,下午的会议参加不?” “下午的会?什么会?”叶远水问。 “关于冬季矿山安全生产的会。另外还有这正在下的大雪。抗雪灾工作要布置。鲍县长主持。”赵力答完,叶远水道:“那我就不参加了。我在办公室坐坐,等会儿还得到医院。” 赵力说那我去告诉鲍县长。叶远水点点头。副县长方自达探着头道:“远水县长在嘛,正好有点事。” 方自达年龄不大,在政府班子里,除了左胜男,他是最小的,今年也刚刚四十一岁。当副县长前,他是副县级的湖东一中校长。再之前,他是南州市教育局的办公室主任。他的空降,也开创了南州市教育系统直接空降干部的先例。当然,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方自达本身就是湖东人,他的老岳父退下来以前,任南州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临退时,将女婿调到湖东一中,一是解决了副处级,二也是争一个基层工作的经历。因为这样的背景,方自达在政府班子里,角色十分特殊。大家都知道他在湖东只是一个过渡,因此,也不太计较与他争权。他自己也是,一般情况下,按照分工做着工作,平时没事,回到市里,与一班朋友们热闹。 “啊,在!”叶远水走到窗子前,打开窗,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来,办公室里呈现出一片花白。 “远水县长,身子好些了吧?可不能太累了。人不是铁啊,到头来,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其余都贡献了。”方自达不抽烟,但却递了支烟给叶远水。 叶远水点了火。 叶远水是湖东有名的烟枪,外面有人称呼他“湖东一号”。这个人不太喝酒,一喝酒脸就发红;然而一拼起酒量来,半斤八两也能扛着。最特别的是烟。据民间消息,叶远水在改行搞行政之前,是不抽烟的。当了官后,随着职务的一步步升高,烟瘾也就越来越大。高峰时,发展到一天三包。中途,他曾不下五次正式宣布戒烟。结果很明朗,全部以失败而告终。五十岁生日时,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回湖东,给他下了条死命令:每天的抽烟量必须控制在一包之内,否则,将取消其父亲资格。女儿的话,叶远水还是得听的。苦捱了两个月,在多方通融之下,改为两天三包烟。每天早晨出门前,妻子会执行此项任务。其实,叶远水心里清楚:怎么可能就两天三包?除了自己口袋中的烟之外,他接了多少烟?如果按每支烟缩短五秒生命计算的话,他至少也被缩短了好几个月了。 既然都缩短了,那就不如…… 吸了一口烟,又使劲地咳了下,叶远水才开口说:“刚才不是说有事……” “啊,是有事。”方自达笑着,“我有个同学,师范时的同学,就在湖东大平镇中心学校。我来这几年,他一直也没找我。最近和别的同学说了,想调到一中来。这涉及编制,我想请远水县长看看,能不能……” “这……”叶远水抬起头,“教师编制是一刀切啊!你分管教育,应该知道。” “就是嘛,所以我想,要么就干脆改行吧,到教育局教研室。”方自达显然先已经想好了,调到学校只是一个帽子。 “教研室?这事我记着,等等再说吧。” “那好。教育局那边我已经做好工作了。只等着远水县长同意。” 叶远水点点头。方自达离开后,他关上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的三层,靠最西头,而且是一个转角位置。从大楼过道里乍一看,是看不到他办公室的门的。中间还隔着一道全封闭的木门,进去走上十来米,才是县长室。这里安静,只要叶远水愿意,一般情况下,一般人是很难进来的。他闻了闻茶香,又扭了扭脖子,他好像听见颈椎里“嚓嚓“的响声了。这响声让他有一种颈椎要断了的感觉。扭了一百下,脖子似乎舒服些了。他拿起电话,先是打了方自达的办公室,说那事就先定了吧,你跟教育局通个气,编制在全县范围里调剂。 方自达说那就谢谢远水县长了。 叶远水放了电话。方自达不是一个轻易就给人办事的人,他既然提了出来,就必得有办成的信心。都是县长之间,何必弄得……何况作为一县之长,他的工作靠的就是这些副县长。方自达在市里关系强大,这点也不得不考虑。他来给县长请示,其实是变相的通知。其实事情早已弄好了,只是要获得更加合法的手续罢了。 赵力进来,放下一摞子文件,看着叶远水正发呆,也没说话,就退出去了。雪在飘着,今年的雪来得早,而且大。叶远水想了想,像这么大的雪,在湖东已经有十几年没下过了。透过窗子,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鲍书潮正组织相关部门开会,布置抗雪工作。湖东的干部还是能战斗的,只要政府组织了,就能很快地行动起来,且能见成效。叶远水经常有一种感觉:大部分干部都是想做事的,而且都想做好事。可是,这样那样的环境,往往就制约了干部们做事。特别是乡镇。去年,湖东县开始了乡镇机构改革,将全县四十个乡镇合并成了十八个镇。机构少了,人却没少,这也是历年来机构改革为什么老是不成功的原因。机构改革的关键是人,人不减少,机构减了,就更加人浮于事。每个镇的干部都达到了两百多人。虽然向省政府提交的名单中,只有完全符合定额的八十人。但其余的人,你能怎么办?硬性减,会引起社会事件;劝导,谁会放弃这不冷不热的干部饭碗?去年的改革,全县自动辞职的,三个人。说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讽刺,这三个人中,一个长年在外,给一家外企打工;一个在拿了辞职金后两个月后,考研走了,说明白点,就是改革给他交了一笔学费;还有一位更玄乎,办理辞职手续时,人已经在医院里没了呼吸。每个镇两百人,看起来庞大,可是做起事来,却是找不着承办者。大的镇,仅党委政府班子,坐起来就有三十人之多。一项宣传工作,会有五个党委委员分工。这工作怎么做?又怎么能做好?省一级对外宣布乡镇改革成功了,人员减少了多少多少;可县一级知道,人是基本没少,只是少了向上报的数字。省级财政从此按县级上报数字核定人员经费。这样,县级又背上了一笔沉重的包袱。县级还得解决在省里看来早已被改革了的那部分人的人头经费。县级难,镇一级也跟着难。镇长往往到任半年,镇机关一半人还不认识。干部们工作,无非是图个名,或者得个利。现在,名,难说;利呢?也难。提拔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没有。那就浮着吧。浮着,这已经成为镇级干部最显著的特征。 不能只怪他们啊,叶远水叹了口气。 这半年来,叶远水的时间可以分为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在上班,三分之一在家里,还有三分之一在医院。胆囊炎和息肉,让他时常疼痛。而颈椎问题,让他难以安静。人一病了,思想就开阔了。早些年,叶远水也是有很大的抱负、很高远的理想的。他拼着命地融入到了官场之中,成了一个只知转动而不知休息的官场铁人。可现在……老病方知人生短啊!叶远水在这半年所思想的,也许比他的前半生还要多。当然不是往空里想,而是往更真实与更沉重的方向想。 想着想着,安静的同时,他竟有些心痛了。 雪从高处落下。再纯洁的雪,到了地上,也会很快融入泥土。在融入的过程中,雪也许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物质——纯洁不再,天性消失。 叶远水收回目光,办公室里开着空调,他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烫。门开了。鲍书潮拿着笔记本,进来道:“远水县长,抗雪的事都布置了,具体由蒋县长负责。我原计划马上到省城,然后到北京,有个招商项目要过去跑一下,现在看来也得晚几天了。” “好吧,你晚几天去吧。”叶远水点点头。 鲍书潮回过头,很关心地问道:“身体好些了吧?不行,就再休息吧。身体要紧。不过我看,气色好多了。” “是好多了,从下周起,开始正式上班了。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鲍书潮是常务副县长,县长不在,他理所当然地主持政府工作。所以叶远水说他辛苦,也是应该的。 鲍书潮笑着,说:“辛苦谈不上。远水县长上班,我就轻松了。” 叶远水点了支烟,鲍书潮上前问道:“听说令狐同志要走,远水县长这次应该……” “啊!”叶远水抬了下头。 鲍书潮又道:“远水县长早就应该解决了。迟来的春天啊!” 叶远水又望了眼鲍书潮,猛然道:“矿业上有些老总正在向市里反映问题,你知道吧?” 鲍书潮一愣,马上道:“听说了。但不清楚。”又问:“他们反映些什么呢?湖东矿业经济不是很好吗?” “是吧?很好?我看不太好啊!”叶远水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稍后又道:“好,不说了。你还要到北京,走吧。” 鲍书潮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了再见出了门。叶远水心想:说到令狐,你……唉! 鲍书潮是令狐安的人,这一点,全湖东官场都清楚。政府的常务副县长,角色微妙。书记要办的事,往往并不是通过县长,而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落实。书记的指示,也是通过常务副县长来传达。常务常务,成了党委和政府之间的一道桥梁。会办事的常务,既能自如地应付了书记,又能巧妙地照顾了县长。鲍书潮当常务前,是副县长。论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但论人品、官品,就不是太能让人恭维的了。叶远水是用之,而不深信之。在讨论常务副县长人选时,叶远水力推的是蒋流。而令狐安则坚持鲍书潮。在最后决定前,市长匡亚非打来了电话。叶远水一直怀疑匡亚非的电话是在令狐安的要求下打的,目的就是借着市长的名义来压一下他。匡亚非是令狐安的老领导向涛临走前提拔起来的,跟令狐安的关系也是不一般的。只能说,鲍书潮在关键时刻找到了关键人物。而蒋流则…… 不过,叶远水大脑里明明白白。以鲍书潮的个性,令狐安也仅仅是他需要的一只棋子。表面上,鲍书潮对令狐安是言听计从,但内在里,到底听了多少,天知道!在湖东矿业经济上,除了令狐安,就是鲍书潮。但叶远水看得出来,一旦有了大事,鲍书潮总站在令狐安的身后,而不是挺身而出。丰开顺上一次就提到:鲍书潮在部分矿上,有股份。数额相当的大,甚至超过了令狐安。前不久,市里就有人告诉他,鲍书潮正在活动,想调离湖东。叶远水觉得,这是鲍书潮的脱壳之计。在湖东的矿业经济中陷得太久了,他再不抽身,也许就会葬身其中。及早抽身,明智之举。而且,依叶远水这么多年的政治经验,鲍书潮应该是想在令狐安离开湖东之前,自己先离开。这样,即使出现“一离任即出事”,也还是有令狐安挡着的。有令狐这样一个几乎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前面,鲍书潮才能真正地定下心来。 下午四点,叶远水接到市政府信访局的电话,说湖东有一个叫丰开顺的干部,带了十几个老同志,还有两个矿山的老总,正把匡亚非市长堵在办公室里。令狐安书记的电话打不通,请叶县长迅速安排人到市里,劝其回去。 叶远水皱了下眉,丰开顺还真说去就去了。各级机关最怕的就是上访。上访无小事。特别是群体性上访。一般情况下,一旦那里有人上访,尤其是到省里或到北京上访,地方上就伤脑筋了。上面一个电话,你得带着相关部门的人员,到省里甚至到北京直接接人。先接人回去,然后再讨论上访事宜。有些老上访户,早就吃透了政府这一套,虽然镇里村里街道上,都对这些重点户确定了专人暗中盯着,但老鹰也有走眼的时候,一不留神,他们进京了。结果是政府挨批评不算,还得客客气气地哄着人家回来。说心里话,叶远水有时也觉得这种做法并不一定妥当。但是,上访是列入目标考核的,你不重视,你不这样做,那就是自己给自己的目标考核丢分数啊!虽然干部升迁,并非仅仅是目标考核说话,但你不丢分,排在前列,面子上好看。做官不就是要露个“官脸”? 想了下,叶远水打电话给县委办主任方灵。 方灵声音清脆,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叶县长,不是在住院吗?好了?” “好些了,所以到办公室来看看。令狐书记在吗?” “到省里去了。” “啊!刚才市信访局打电话来,说我们这有些同志到市里上访了。你安排一下,让人去接回来。” “是谁啊?什么事?” “丰开顺和一些老干部。大概是为了湖东矿业经济的问题。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让信访局先联系下,然后再处理。” “那好!” 叶远水没有告诉方灵,丰开顺到市里前,是跟他通过气的。方灵是外地人,信奉独身。三十六七岁了,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不过,叶远水背底里听说过:方灵是独身主义者,但不是禁欲主义者。这就很有意思了。每次开会,叶远水都禁不住要多看她几眼。说实在话,方灵还是很有气质的,而且这个女人也很有智慧,虽然是县委办主任,但对他这个县长,也是十分恭敬的。不过,她在湖东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女人机会多,特别是像方灵这样通透的女人,机会更多。 手机响了,叶远水一看,是任泽刚,人大的副主任。县级人大主任,大都是县委书记兼任的,考虑到工作需要,设一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任泽刚就是这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任泽刚可以说是叶远水的老领导了。叶远水的官场历程,与任泽刚密不可分。当初改行,就是在任泽刚担任乡党委书记时的事。后来提拔到县级班子里,任泽刚当时是组织部长。再后来,任泽刚的位置动得慢了,相反,叶远水却很快提了副书记,又当了县长。任泽刚到人大前,则是专职副书记。他在湖东根基深,同叶远水的关系,自然也是相当地不一般。更重要的是,任泽刚一直对令狐安有意见,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都直言不讳地批评令狐安:在矿业经济上做个人利益的文章,将使湖东矿业经济走入死胡同。 “泽刚主任,好啊!在办公室吧?” “是啊!身体好些了吧?没上班吧?” “正在政府这边。” “那……你过来坐坐吧,有点事想谈谈。” “好,我就到。”叶远水此时其实也正想和任泽刚谈谈。很多事情他还拿不准,他得有人支持,尤其是任泽刚这样的老领导的支持。 第03节 3 车子到了高速入口,却被告知高速封路了。 只好折回来,上了国道。从高速到湖东,两个小时。而从国道到湖东,三个半小时。令狐安印象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过国道了。刚走了一段,他接到陈好的电话,问他还在不在省城。令狐安说:“还在。” 于者黑朝后视镜里看了眼,肖柏枝正斜向着令狐安的肩膀。令狐安又道:“接我喝酒?不行哪!昨晚上喝伤了。你们还行吧?哈哈!” “也不行了。”陈好道。 昨天晚上,陈好和刘宏图都喝得差不多了。这倒不是因为令狐安劝酒,而是因为两个人兴致好,跟小黄和小任两位女士较上了劲。结果,自然应了酒桌规矩:女人要么不端杯子,一端杯子必定是海量。闵慧因为有事,和叶总先走了。剩下的几个人,一直喝到快九点。结果是,令狐安头也喝昏了。上电梯时,幸亏肖柏枝扶着他。回到房间,澡也没洗,就上床睡了。一直到早晨四点多,才醒过来。肖柏枝给他倒了杯热水,喝了,然后又和肖柏枝做了次功课。折腾了一番,再睡。直到方灵的电话过来。 “雪很大,可能灾情也不轻。”方灵在电话里说着,令狐安手抚着肖柏枝的肩膀,心里想着昨晚上闵慧跟他说的话。政绩!对,政绩!就得从矿业入手,你们不是在矿业上做我的文章吗?我索性和你们一道,将这文章好好地做一做。当然,怎么做?他心里也没底。他得好好想想。他听得出来方灵对于突然到来的大雪的着急,就道:“我上午就回去。你先让办公室发个通知,要求各单位迅速行动起来。县干们要到各个点上。同时,你亲自跟远水县长联系一下。” 方灵说好,我这就联系。 令狐安的作风一贯是泼辣的,即使表面上有些温和,可是,内在里却坚硬。在市里跟了主要领导好几年,练就了他极强的政治敏感性。像这样多年不遇的大雪,一夜间能达到四十多厘米,随之造成的灾害,也一定是很严重的。这个时候,作为县委书记,如果不及时地出来,那就是一种迟钝。 车子继续往前,路上开始有积雪了。好在国道上,车辆多,且清扫及时,并不妨碍车辆通行,只是车子行驶的速度上受到了限制。令狐安给常务副县长鲍书潮又打了个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鲍书潮说正在岭头镇。岭头镇是湖东的一个深山区镇。令狐安问岭头的雪怎样?鲍书潮说相当大,灾情也相当严重。有三分之一的老百姓的房子倒了。目前已经有五个村民因雪灾倒房死亡,受伤的有十几个,已经送到了镇医院救治。令狐安道:“不行就转到县医院。人命第一。” 前面堵车了。 令狐安有些着急,他下了车,路上打滑,前面的车子连环相撞了。他回到车子里,打通了县委副书记王枫的手机。王枫说他正在县委这边,组织人员了解灾情。“唉,这雪太大了。”王枫叹道。 “不仅仅是了解灾情,更重要的立即组织群众开展抗雪灾工作。要把灾害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好!” “我正在路上,很快就到。” 肖柏枝将茶杯递给令狐安,他喝了一口,茶味中有参片的清香。从市里下到湖东后,令狐安就一直住在湖东宾馆的八楼。像他这样的干部,基本上都是下来镀金,是不会带着家属的。令狐安的妻子付娴是中学教师,跟他是高中同学,长得漂亮,当年在学校时,就是有名的校花。别看付娴漂亮,但不是那种只好看不中用的女人。结婚后,她马上就放下了漂亮的架子,一心一意地做好起了令狐安的老婆。再后来,认真地做着儿子的妈妈。在一中,她也是叫得响的名师。一个那么漂亮的女人,能既成为贤妻良母,又成为事业上的佼佼者,这一点甚至连令狐安也有些钦佩。令狐安在从市里下来前,压根儿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会背叛付娴。他的背叛,严格点说是一种被动的背叛。付娴什么都好,就是不太愿意到湖东来探望他。稍闲一点的时候,他每周回去一次。但县里事忙,有时就一两周也难得回去一趟。他也打过电话给付娴,让她过来。只要她愿意,车子这边派过去。但付娴一口回绝了。付娴说:你安心工作吧,这影响不好。有什么影响不好?夫妻嘛!令狐安也不多辩。他知道付娴的脾气。日子久了,他也就有些懈怠了。恰好于者黑的矿业公司办公室里来了肖柏枝。这女孩子温柔,心性好。一来二去,两个人就…… 车子堵了足足半个小时,路终于通了。 令狐安给省报的王平打电话,告诉他:湖东出现了罕见的大雪,现在,全县人民正在奋力抗击雪灾。是不是请新闻媒体也关注一下?王平说这当然,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事。我马上安排记者过去。令狐安说:那你同时请省电视台也来个记者吧!王平说行,我跟他们联系。王平跟付娴是同学,沾了这层关系,两个人说话就随便得多。令狐安说:不行,你也过来吧?正好咱们聊聊。王平说尽量吧,尽量! 令狐安是近两年开始,越发地知道媒体的重要性了。去年,湖东的平山矿发生了事故,死了两个工人。这事不知被谁给捅到了省报。记者悄悄来了,等整完材料到了王平副主编手里,令狐安才知道此事。王平打电话给他,他吓了一跳。王平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是瞒报;往小里说,是没来得及报。令狐安说最好别上报,要是真要上,也得定个没来得及报。我们马上补报。这事发生不久,山西一个县的书记,就因为矿难瞒报而被免职了。媒体之作用,可见一斑啊! 于者黑这时回过头来,问令狐安:“昨晚上令狐书记跟陈处长他们说矿业改革的事,我反复想一晚上,觉得十分有必要。可是,就湖东目前的情况……” “是吧,说说看。”令狐安道。 “就湖东目前的情况,改革难度一定很大。叶县长那边不会轻易同意,而且,谁来承担改革后的矿业企业的龙头,我觉得也难。” “就于总来吧!”肖柏枝道。 令狐安没有做声。于者黑又道:“湖东现在是矿业三国时代,群雄鼎立。要想改革,我以为必须……不过,令狐书记真要下了决心,一定能成功。首先,我于者黑是全力支持的。这一点,请书记放心!” “这我知道。”令狐安答了句,他心里也在盘算着这事。昨晚上,闵慧说了要出政绩,而且就要从最难出政绩的矿业上入手时,他就在想怎样入手呢?要出政绩就必须改革。但矿业几乎牵动了湖东经济、人事、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要想入手,何其艰难?如果贸然入手,结果往往是改革不成,反倒形成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要想以此来出政绩,并进而转移一部分人不断上访举报的视线,从舆论上形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那就必须慎重谋划,稳而又稳。改则成,成则胜。那么,现在就一定先要有突破口,那突破口应该是谁呢? 车子到了湖东地面,已经是十二点了。路面积雪很厚,四车道的路面现在仅仅有一车道的通车路面。再往前,令狐安看到了路上有交警和镇干部在扫雪。这说明政府机器已经开始运转起来了。他看见大平镇的党委书记胡吉如,正站在路边上打着手机。他让司机将车子稍稍靠边停了下,马上就有人过来嚷道:“谁让你们停车了?本来路就堵。” 于者黑朝车窗外伸了下头,喊了声:“胡书记!” 胡吉如一回头,看见于者黑,便快步走过来。在湖东,干部们都知道于者黑是个人物。并不是因为他经营吉大矿业赚了钱,而是因为他与令狐安书记的关系。民间传说:于者黑全程解决了令狐安在湖东的入口和出口问题。这入口,大概是指进账;而出口,意思自然很明了,指的就是肖柏枝。投桃报李,于者黑也因此成了湖东真正的“闻人”。胡吉如当然知道这点,见于者黑招呼,就到了车边笑道:“于总从省城回来?” 于者黑向后偏了下头,胡吉如透过车玻璃看到令狐安正坐在后面,马上道:“令狐书记,我们正在组织干群,全力以赴,清扫积雪。” 令狐安动了下身子,于者黑已经下车了,替他打开了车门。令狐安道:“行动要快,措施要得力!不错,啊!” 胡吉如比画着手,向路前方一指,“我们一共上了四百多人,从早晨六点干到十一点。现在部分同志回家吃饭去了。饭后,还会继续上路。” “一定要确保道路畅通!”令狐安伸手紧了下衣服,外面确实有些冷,特别是风,刀子样地割人。令狐安留着个平头,确切点说是寸头。这发型从他到湖东开始,就没有变过。他又伸手摸了下头发,准备往车里走。胡吉如上前道:“令狐书记,领导辛苦,就到镇上去吃个工作餐吧!” 令狐安停了下,说:“也好。” 胡吉如马上往前走,他的车子停在路边上的商店门前。两台车子,一前一后,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大平镇。大平镇是湖东县南边的门户,也是湖东经济条件较差的一个镇。胡吉如在这镇里干了小二十年了,从团书记干到现在党委书记。他好几次都向令狐安报告,想动一下,说老是待在一个地方,工作上缺乏新鲜感,也没有激情。令狐安没有答应,不是胡吉如的能力不行,而是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位置给他。一个镇的党委书记上来,正常情况下应该安排到强一点的县直单位任一把手,或者挪到别的条件更好的镇去继续当书记。早些年,八九十年代,县里人事安排,特别是正科级干部使用,基本上县直优先。乡镇包括大区的书记上来,也无非是安排一个县直大局的副职。可是到了这个世纪初,这种格局逐渐被打破了。乡镇干部安排明显比县直优先了。县直大部门的一把手,几乎全部是由乡镇党委书记上来担任的。令狐安到湖东后,也曾思考过这种转变。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与干部的经营与成本有关。至于怎么有关,他就不太好说了。县直再怎么样,也比不过一个乡镇。湖东十八个乡镇,最大的镇每年的财政收入就达到一亿元。最少的,也有两千多万。而县直单位呢?每年无非是财政安排的一点办公费用,能耐大的,就是向市里、省里或者部里跑一些项目,然后通过各种名目,从项目经费中截留一部分。但这能有多少?手里资金的多少,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的底气。底气足了,路子也就顺了。路子顺了,慢慢就形成了一种规则:要想提拔,首先得到乡镇,而且得到经济实力强大的乡镇。有经营成本了,还愁不获得良好的效益? 规则在任何时候,都存在着显性规则与隐性规则两种。大多数情况下,民众遵从的都应该是显性规则,这也是一个社会制度不断完善的表现。然而在官场,显性规则却远远不如隐性规则来得灵活。当然,因此带来的成效,也是根本不同的。 车子在土菜馆停下来。胡吉如在前,令狐安在后,然后是于者黑,肖柏枝。四个人上了二楼,两个司机就在楼下解决。刚坐定,胡吉如就喊服务员:“快去打点热水来,请令狐书记擦把脸。” 令狐安也没推辞。茶上来后,热水也上来了。他先洗了一把,于者黑也接着洗了下。肖柏枝端着水盆出去了。胡吉如笑着对于者黑道:“于总现在可是越来越儒雅了,真个是儒商了啊!什么时候,于总也在大平来投点资吧?我们的财政收入一年才三千万不到,日子艰难哪!” “一定会来的。”于者黑喝了口茶道,“我叫什么儒商,粗人一个罢了!” 胡吉如哈哈一笑,令狐安问胡吉如今年财政收入能不能按年初计划完成?胡吉如说大概差不多吧,还有二十多天,也正在积极组织。“不过……”胡吉如道:“令狐书记啊,明年我要是还在大平,就一定得请县里将年初的基数降下来。这不公平哪!大平只有两家矿山,而且规模都不大,一年下来,收入也就千把万。而其他镇,仅仅矿山就有十几处,且规模大。他们财政的盘子多大?我觉得这可不是我们的能力问题,而是所处的位置问题啊!大家都讲思想决定位子,我讲应该是位子决定思想。” “你也有牢骚?”令狐安将杯子放到桌上,说:“你看看山区乡镇,不是更差些?你啊!” 胡吉如脸微微地红了下。菜上来了。 先上来的是一个大锅,盖着盖。于者黑笑着问:“什么啊?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呢。” “好东西。正好今天碰上了有。”胡吉如笑得有些狡黠。 肖柏枝也伸了头,想看看锅里。令狐安却没动。他在接手机。方灵问他可回来了?他说已经到了大平,正在同胡吉如同志一道看路上积雪。通知县委在家的常委,下午三点召开个临时常委会。 方灵问:“那议题……就是抗雪吗?” “一是抗雪,二是有关矿业改革。” “远水同志那边……” “也通知一下。你看着办吧!”令狐安放了电话,胡吉如正把大锅的盖子拿开,原来是一只偌大的牛头。而且是整头,甚至连牛角都还留在上面。当然已经是很短的一小截了,只具有象征意义。肖柏枝往后退了点,说:“怎么连这……” “这好啊!”胡吉如边用筷子拨弄着牛头边道:“整牛头是今年土菜市场的一大特色。这大平土菜馆就因为这,每天来的人不断。整牛头上桌,得提前两天预订。” “那今天这是……”于者黑问道。 “这你就别问了。”胡吉如朝门外喊了声:“来人吧,动筷子了。” 马上就有一个女服务员过来,手里拿着把尺长的刀子,一手拎着牛角,一手就在牛鼻子前的位置上下刀子了。很快,一块薄薄的牛肉被割了下来。服务员朝胡吉如望着,胡吉如示意她先递给令狐安书记。令狐安却挥挥手道:“女士优先吧!女士先来。” 肖柏枝粲然一笑,接了,放到嘴里,嚼了嚼,说:“真不错呢。有味道。” 服务员又一块块地将牛头上的牛肉割下,盛放在盘子里。然后将牛头再沿着两只牛角分开,整个儿氽入汤里,盖上锅盖。胡吉如说:“这得再喝汤。这牛头汤比什么汤都好。浓淡相宜,滋补和中。” 于者黑笑着说:“胡书记对牛头深有研究啊!这是不是也可以叫做牛头经济?” “这个提法好。”胡吉如道:“就叫牛头经济。令狐书记,您看……” 令狐安嘴里正嚼着片牛肉,眼睛望着肖柏枝,听了胡吉如一问,“嗯”了声。胡吉如说:“令狐书记,我敬你一杯吧?” 令狐安端着杯子,喝了口。两个人喝的都不是酒,是茶。湖东县从年初开始,就在令狐安的要求下,开展了新一轮的效能建设活动。其中一项硬性规定就是工作日的中餐不得饮酒。十个多月来,湖东为此处理了三十多名干部。现在,中餐不饮酒,基本上成了一条红线。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会随意去碰。按照大家的说法:为着喝餐酒,得了个处分,划不来。刚才吃饭前,胡吉如也有意无意地问了下令狐安:要不要上酒?令狐安没有回答,这就等于否定了。不喝酒,饭桌上多少就有些生硬,也有点沉闷。尤其又是跟县委书记一块儿吃饭,胡吉如多少有些不自在。他端着茶杯,跟于者黑碰了下,又掉过头,跟肖柏枝意思了下。令狐安突然问:“大平的两家矿山,都是大平本地人经营的吧?” “是的,胡天和胡地弟兄俩经营的。不过,也有很多人入了股。”胡吉如道。 “这样小规模的矿业开发,效益不高,且在技术更新层面上,难以有投入,不利于矿业的健康发展哪!”令狐安停下筷子,“我一直在想怎么解决我们的矿业低效高耗的状况,也就是集约化经营。但这样改革,肯定会触及一部分人利益。吉如同志,你觉得怎么样?” 胡吉如将嘴里的牛肉使劲地吞了下去,他望了望令狐安,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令狐安此时提出这个问题,用意何在?他要达到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皱了下眉,才道:“我觉得令狐书记的指示十分有必要。现在的矿山必须要进行改革,要向着集约化经营迈进。否则,矿山开发就一直是短期行为,只开采不投入。” “不错。”令狐安点点头。 吃完饭,胡吉如请令狐书记到镇里休息一下。令狐安没有同意,而是上车直奔县里。路上,王平来电说他们很快也要到湖东了。他带来了省电视台和晚报以及日报的记者。令狐安道:“你们就先看吧。到处都在行动。我晚上陪你们。下午,我得先开个常委会。” “行!你就放心。”王平挂了电话。刘宏图却又打电话来了。令狐安问他昨晚上酒多不?刘宏图说:“当然多了,而且多得太多。上午到部里坐了会儿,就找地方睡觉了。一直到中午,吴部长那边接待人,喊我,我才醒了些。头疼死了。令狐啊,你想想中午吴部长接待谁了?” “这……” “南明一。” “啊!” “吃饭时,我特地提到你。南明一说最近很有些人在告你的状哪!吴部长说:是干部就有人告状。除非这个干部不做事。要做事,就会得罪人。不能单纯地以别人告状来论一个同志。” “啊,是吧。” “是啊!不过,南明一好像还是有些……令狐啊,我看你得好好地给南明一汇报汇报了。” “这个我知道。” 刘宏图说:“关键时刻,可不能含糊啊!令狐,这一步要是再滑了,将来就没有机会了。我还是同意闵慧讲的观点:在这个时候,与其做外围工作,还不如在内部做点政绩。当然,这政绩是内功,也要外化。不然……是吧?” “谢谢。还请你多支持啊!”令狐安笑道。 刘宏图又哈哈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令狐安握着手机,这一会儿,他心里坚定了一下。他似乎找到了下午常委会的方向了。 两点半,令狐安到了县委。刚一下车,方灵就迎上来,道:“常委们都通知过了。除了远水县长外,其余都准时参加会议。” “好。”令狐安边说着边往办公楼内走。方灵又道:“市纪委上午来电话了,说下周二书记要过来。” “啊!”李长是南州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令狐安心想:李长这个时候过来,而且事先也没有打招呼,难道……李长是南明一的人,这在南州大家都晓得。南明一在和向涛争副省长落选后,从省农委主任的位置上调到南州来任书记。第二年,他就向省里要来了李长。李长原来在省林业厅任副厅长兼纪委书记,李长到南州刚刚一年,就扳倒了两位正处级干部,这算是给南州干部们一个下马威了。南明一旗帜鲜明地支持他,因此,李长这个纪委书记在南州,某种意义上成了三号人物。南州市市长匡亚非,是个典型的好人。虽然不是一个好官,但是是一个儒雅的长者。匡亚非在向涛当南州市委书记时,是副书记。向涛离开南州前,南州市原市长李永,突发脑溢血逝世了。向涛提名匡亚非当了市长。向涛这一着,在令狐安看来,是很明智的。有匡亚非在,向涛离开南州后,整个的根基还是稳的。官场上这几年,经常出现一种情况:人走了,事情就出来了。向涛在南州主政八年,怎么能不留下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呢?一点不留下,作为一个主政者,就不太正常了。关键是留下了的,怎么处理。向涛力主匡亚非当市长,就是看准了匡亚非的厚道,同时也让匡亚非有一种知遇之感。一个人的心里,有了感恩,那他就会不遗余力地为他要感恩的人考虑。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向涛离开南州几年,虽然外面有一些不同的传闻。但到了市领导这一层次,就几乎全被灭了。这不能不说是向涛的明智和聪慧。可是,现在,是李长要来。一个大市的纪委书记亲自来,会是一般性的检查工作吗? 不会的。令狐安不用想就肯定了。 到了办公室,令狐安先是坐了会儿。秘书小徐知道令狐书记有个习惯,到办公室后,要静一会儿,不想让人打扰。因此,过了十来分钟,小徐才送了杯茶进来,汇报说:常委会的准备工作都就绪了。另外,上午永恒矿业的老总熊明来过,他给令狐书记您带了件东西,就放在您办公桌的抽屉里。 令狐安朝小徐瞟了眼,哼了声:“什么东西啊?啊!” 小徐脸一红,说:“我也不知道。放在那儿呢。” 令狐安一伸手就拉开了抽屉。在最外面是一只信封,他迅速地用手摸了下,第一感觉告诉他,这里面应该是一封信。这是他预料中的。像熊明这样的矿主,在江湖上行走了多年,他知道哪些该做,哪些应该怎么做。他能把东西留给领导的秘书,就说明了一点:这东西事实上是半公开的。令狐安拿出信封,当着小徐的面拆开,果然只是一封信,里面的字也不多,大意是说:政府那边有个别领导要求部分矿主,就现在矿业的经营有关问题,向上级领导进行反映。他认为这是针对令狐书记的,因此特写封信,请令狐书记注意;同时告诉令狐书记,我熊明是跟定了令狐书记的。请书记放心! 令狐安看完后,将信递给小徐。小徐拿着信,粗粗地扫了一眼。他不能全看,但也不能不看。然后道:“令狐书记,那我就将这信放我那儿存着了。” “嗯,先存你那里吧!以后像这样有情绪的意见,都同样处理。”令狐安喝了口茶,开始看桌上的文件。小徐出去后,令狐安马上给熊明打了个电话,一开头就骂了他一句:“搞什么搞?以后不要随便对政府领导乱评价,知道吗?” 熊明大概是没有料到令狐安书记会是这个态度,一时愣了下,才道:“我这都是……不过,令狐书记啊,我还是个党员呢。党员给领导反映自己的想法,也算是正常吧?” “是正常。可是你这想法有些太……”令狐安本来还想说熊明这想法太直露了。但还是没说出口,只道:“以后注意一点。” 熊明是永恒矿业的老总,以前是湖东一家小矿的老板。令狐安到湖东后,熊明是第一个与他接触的矿主。熊明的姑父是原来的南州市委的副秘书长,因为这层关系,熊明直接找到了令狐安书记,要求经营湖东当时最大的矿山永恒矿。令狐安当时也有些为难,但细一了解,永恒矿其时已处于即将倒闭的边缘。而且,熊明已经通过鲍书潮,做好了前期工作,只是在县长叶远水这一块卡壳了。令狐安很快就在联席会上,强硬地通过了永恒矿业的转让决定,并且因此,正式开创了县委书记直接抓矿业的先河。 让矿业老总们就经营问题,给上级领导反映,这不明摆着就是要跟我令狐安来唱对台戏吗? 方灵推门进来,喊道:“书记,都到齐了。开会吧?” 第04节 4 令狐安到常委会议室的时候,比其他人晚了五分钟。这个时间是合适的。他是一把手书记,也是常委会议的主持人,他没有理由先到会议室。他进门时,手机响了一下。他没接,而是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会议桌是长条形的,他一个人坐在南头,面对着门。常委们分列两边。常委们坐位子是很有讲究的,没有谁安排,都严格地按照排名顺序,一一对应着。中国官场上,排名学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从古到今,从来都不乏因为排名而伤和气闹情绪的人。常委们的排名更是重要,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其实就是告诉大家谁先进的班子,谁的资历更老一些。在没有特殊的情况下,组织上用人是会考虑到谁先谁后的。当然,现在有些不同了。用人不拘一格,就部分地打破了单纯以资历论的圈子。可是,资历毕竟还是资历。一个官员,在同一个级别的圈子混得时间长久,往往就是这个官员最过硬的资本。即使你后来升了,比我官大了,只能表明你后来出息了;而当初,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排在我的后面。官场是讲究法则的,法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县委副书记、县长叶远水因病请假,但他的位置依然留着,在令狐安的左首。县委副书记王枫坐在右首。然后是常务副县长鲍书潮,政法委书记秦钟山,纪委书记陆向平,组织部长黎民,宣传部长刘苍,党办主任方灵。本来湖东县委常委班子是十一个人,上半年调走了一个县委副书记,人武部政委又到北京学习去了,现在参加会议的成了八个人。令狐安扫了大家一眼,又低头喝了口茶,才开了口:“下午召开一个临时的县委常委会,大家都清楚,昨天的雪下得很大,是多年不遇的大雪。全县不少地方受了灾。大家也都在组织抗雪灾。下午,就是要就下一步工作作些研究和布置。马上省里有关新闻媒体也要过来,有的记者已经在一线采访了。我们也要高度重视。另外一个议题就是讨论下矿业改革。现在先进行第一个议题。” 令狐安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这回,他看了下,一个熟悉的号码蹦了出来。他赶紧抓住,似乎要努力地使手机铃声小下去,以免让更多的人听到。他按了下接听键,却并没有接,而是握着手机出了会议室。到了走廊上,他才问道:“有事吗?我正在开会。” “是有事。”柳樱桃也在压着声音。 “啊,说吧!我在开会,不过现在出来了。” “我刚刚到纪委那边,听说下周二李书记要到湖东,好像是对你……”柳樱桃停了下,继续道:“我上午在市委大院里看见叶远水了。” 叶远水?这倒把令狐安吓了一跳。叶远水不是在医院住院吗?他连下午的常委会都请假了,怎么会出现在南州市委的大院里呢?令狐安又问了句:“是他?知道什么事吗?” “好像到南书记那儿去了。” “啊。好,我知道了。我要开会了。” “你要保重啊!”柳樱桃叮嘱了句。 令狐安收了线,在走廊上站了两分钟。这一会儿,他脑子里有点乱。叶远水到市委找南明一了?这……难道他称病是假,在背后组织是真?不会吧,不会。令狐安想就是自己跟叶远水关系搞到现在这个地步,也还不至于让叶远水公开地跳出来告自己吧? 回到会议室,王枫正在就抗雪问题发言。令狐安还在想着柳樱桃的话。柳樱桃是市委办的机要科副科长,人长得小巧,活像只樱桃。令狐安在办公室时,柳樱桃还是个姑娘家,不知怎么的,她就看上了令狐安,并且大胆炽烈地主动展开了进攻。但令狐安没有回应。令狐安在男女问题上一贯以为:办公室恋情是最危险的恋情。何况柳樱桃也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性。他喜欢干练知性的女子,而柳樱桃恰恰是娇柔依人型的。在办公室五年,他一直将柳樱桃当作小妹妹一样地看待,柳樱桃也认同了。就是她结婚之后,两个人还是经常短信往还。柳樱桃也真的把令狐安看做了大哥,对市里关于令狐安的一些评论,也是特别地关注。上周,令狐安回南州,柳樱桃请他喝茶。两个人就谈到湖东的干部问题。本来,令狐安是不想谈的,柳樱桃却坚持要问。令狐安想:在市委大院里,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来通报些信息,也是好事。何况真正重要的信息,像柳樱桃这样的机要科长是最容易知道的。女人长于打听,被打听的人也基本不加防范。也正因此,令狐安是绝不在肖柏枝面前提到人事和其他重要信息的。很多干部修筑一生的堡垒,最后都是在女人面前被攻破的啊! 叶远水为什么去找南明一呢? 难道…… 常委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就抗雪议题,发表了意见。意见大同小异。令狐安最后作了总结:“两点,一、全县上下迅速行动,组织抗雪救灾。常委们和县级领导要按照分工联系,开展扎实有效的工作。要保证不再死人。二、由宣传部刘苍部长负责,开展抗雪救灾宣传活动。要多角度、全方位、深层次地反映湖东人民抗雪救灾的行动与信心。”令狐安的总结干净有力,这也便于会议记录。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陆向平拿着手机进来,道:“唉,雪又下了,而且不小。” “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很多作物都……”秦钟山点了支烟,看了眼令狐安,然后出门抽烟去了。 常委会议室的墙壁上贴着禁烟标志,而湖东县的十一个常委中,有一半以上是烟枪。其中叶远水、秦钟山、黎民都是每天两包烟以上的主子。让他们看着禁烟标志,坚持半小时不抽烟可以,但让他们一直坚持着,就难了。特别是在湖东本县开会,议题中间的间隙,往往就成了大家抽烟过瘾的时候。抽烟的人也不在会议室里抽,而是到走廊上。一支抽了不解瘾,有时还得一口气抽上两支。抽烟的同时,少不得互相瞅瞅对方的烟是什么牌子。中华是大通道,更多的时候,这些常委拿出来的烟,可能是全国各地不同地方的名烟。比如极品的苏烟,比如极品的小熊猫,或者是极品的泰山。一年下来,常委会最少也得开上十几次之多,抽烟的常委们聚到一起,能让所有人的烟都在一个牌子上的可能,几乎没有。令狐安基本不抽烟,但是兴致所至,偶尔也点上一支。烟气是从口里吐出来,而不是从鼻子里。这在正经抽烟的人看来,是在糟蹋烟,至少叫“不专业”。因此,平时,大家也不大递烟给令狐书记。而在十一个常委中,其实还藏着一个最隐秘的抽烟者——方灵。不过,方灵抽烟是讲究场合的。超过三个人以上,她是不会抽烟的。往往是,她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事情做得顺,心里惬意,来上一支。或者是事情太烦了,心里乱,也来上一支。女人抽烟的姿势是很优雅的,有学者认为:女性抽烟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标志,这表达了一个女人对权力与征服的渴望。方灵抽烟应该也是。作为县委常委中唯一的女性,年方三十七岁的方灵,是湖东政坛最容易引起话题的人物。本来,女性当官,在男权为主的环境里,就有些闪眼。何况方灵在众多女性官员中,还有更大的不同。她是个独身主义者,而且旗帜鲜明,从不避讳。方灵并不是湖东人,她是地道的省城人。大学毕业后,留在高校,干了几年团干部。然后主动要求到地方上工作,先后担任过湖东县城关镇的副镇长、副书记,镇长、县妇联主席,三年前,党委换届时,成为最年轻的县委常委、党办主任。她的位置与其他的一些女干部不同。政府班子中,也有一位女干部,副县长左胜男,但她是党外干部。民间称之为“无知少女”,细解起来就是: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年轻干部、女同志。党外干部在工作中,或多或少与党内干部还是有区别的。尊重是一种礼节,党内的纪律是一种荣誉。而且,党外干部将来的使用也是套路化的。政府干满了届,到人大。特别出色的,也可能到上一级人大。但方灵就不同了。依她现在的势头,她很快会干到正处,然后是副厅,甚至是正厅。令狐安心里清楚,早在两个多月前,南明一就曾向他稍稍点了一下,方灵可能很快要到市妇联任主席。方灵的工作能力和水平,令狐安是认可的。关键是作为一个坚持独身主义的女常委,她几乎没有绯闻。跟所有人接触,她都是等距离的。你根本不可能太靠近她,恰到好处,游刃有余。既显示了一个知识女性的优雅,又体现了一个官场女性的大方。 令狐安是有些喜欢方灵的。当然不是单纯的男女之喜欢,而是从工作从爱护上,他喜欢。 秦钟山和黎民过完了烟瘾,拍拍手,进了会议室。令狐安将手机放到笔记本前,说:“那么,我们开始第二个议题。矿业是湖东经济的支柱,如何做大做强做稳矿业经济,一直是湖东历届县委县政府的重要工作。现在,矿业每年为湖东财政提供近五个亿的税收,占到了财政总收入的百分之八十。但是,我以为:我们的矿业经济还是没有充分地做好做透。比如我们矿业开发的机制就不活,矿业发展的后劲就不足,矿业企业严重分散,没有形成一致对外的集约化格局。因此,我想今天我们在常委会上,先就矿业经济的现状作一些理性的分析,然后就下一步矿业改革,进行必要的务虚。” 令狐安说完,朝常委们一一看了看。王枫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鲍书潮眼睛望着天花板,陆向平低头似乎在找东西。令狐安喝了口水。矿业改革这是个大主题,对于湖东来说,官场最大的话题就是矿业。几乎每次县委常委会都会涉及矿业,要么是矿山安全,要么是矿业税收,或者就是矿业改制。矿业渗透到了湖东政治的每一个层面,也渗透到了湖东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的心里头。矿业改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比政府机构改革还要频繁。然而,每一次改革,都会不同程度地留下些意想不到的新问题。四年前,矿业经济的主要决策权从政府移到了县委,这算是湖东矿业改革中最具有实质意义的一次。令狐安在将决策权悄然拿到县委后,对矿业也实行了改革,调整和合并了一些产能过小条件简陋的个体矿,这样就产生了像吉大矿业、永恒矿业等大矿。但随着形势的发展,这些相对较大的矿山,逐渐暴露出了泥腿子上岸后的先天不足:矿山的投入越来越少,短期行为越来越明显。同时,随着他们跟官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对县委决策执行的力度也在一步步地削弱。而更为重要的,是令狐安现在必须从湖东最大的经济体开始动手,只有这样,才能出政绩,才能有影响。 王枫将笔记本合上,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用眼角向上挑了挑,道:“矿业改革是个老问题了,也是个实际问题。我们不是没有改革过,而是改革得不够深入。”他停了下,显然是在观察令狐安的脸色。在县委班子里,王枫作为专职的副书记,与令狐安走得较近。他分管经济和组织工作,是县委班子中的鹰派人物。令狐安刚到湖东时,王枫是常务副县长,他的老岳父是令狐安的老领导,县委换届时,令狐安就提名王枫任副书记,为此在县委班子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但争议归争议,结果还是令狐安说了算。王枫当副书记后,自然心存着一份对令狐安的感激。不过这个人沉得住,底气深。他很少在公开场合表达对令狐安书记的态度,有时,甚至在一些小的问题上,他还公开表态,对令狐安的决策提出反对性的意见。可是在重大的问题,像矿业决策权从政府到县委这样的大事上,他明确地站在令狐安一边。平时在县委这边,他也很少到令狐安办公室。除非有事情要汇报,否则都是请秘书代劳。令狐安也习惯了王枫的方式,他要的不是一个把感激写在脸上的人,而是在重要时刻支持他的人。王枫做到了。 令狐安抬起眼,很有些赞许地看了下王枫。王枫继续道:“矿业怎么改革?我觉得:还是要整合。甚至要引进外来资本。外来资本其实不单纯是资本,而是先进的管理理念、技术和思想。矿业资源是有限的,如何变有限为无限,这是我们要做的课题。” 秦钟山的手机响了,这手机提示音特别,是一个小孩子大声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词。领导干部的手机,有这样的提示音的很少。大部分人的手机,都是振动状态。开会和调研时,手机放在桌上,一振动,先并不急着接听,而是看看是谁。电话号码熟悉,就接起来来。特别重要的,拿着手机到外面或者卫生间里接。一般性的电话,则是一开口就道:“我在开会。”而且声音有意识地压着。领导忙啊!开会,开会!总是无休止的会议。 “啊,嗯,好!好!”秦钟山接了电话,却只说了三个完整的汉字。但电话里的声音,能清晰地听见是个女人的。鲍书潮看着笑,他知道一定又是秦钟山的小夫人打来的。秦钟山的前妻五六年前给秦钟山戴了顶绿帽子后,就离家出走了。三年前,秦钟山跟湖东宾馆的服务员吴曼认识,并很快结婚了。吴曼才二十七八岁,而秦钟山却已经是四十八了。虽然四十八,但秦钟山在男人中,长得算是标致的,且有阳刚之美。这个年龄的男人正是极品,吴曼自然看得紧,每天上下午,至少都得通一次电话。有时出差,秦钟山也把她带着。两个人年龄虽然差了二十岁,但往一块儿一站,却也还般配。 放了电话,秦钟山好像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然后道:“王枫书记刚才说了,那我也说点意见吧。” “总体上,我觉得现在提矿业改革,没有必要。”秦钟山在常委中的态度,一直是捉摸不定的,就像钟摆,他总在令狐安和叶远水之间徘徊。他看见令狐安的身子微微动了下,但他没有停止讲话,而是加大了点声音:“矿业在四年前的改革后,到现在我个人的感觉是基本平稳。矿业涉及面广,情况复杂,动辄进行改革,容易引起一系列的后续问题。包括安全问题,情绪问题,甚至会引发群体性事件。因此我想,可以将矿业改革提上议事日程,但不宜立即着手进行。这事必须稳妥,必须慎之又慎!否则……” 秦钟山说这话,至少有两种用意,一是矿业改革并没有多大必要,二是矿业改革容易触动许多人的利益,最好还是不动为好。如果按照刚才王枫副书记的建议,矿业改革的方向就是做大和引进外来资本,那么,这又就涉及秦钟山的利益了。吴曼的父亲就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矿山的老板,整个矿也就三十个矿工,年收入一百多万元。假若要真的改革,这样的小矿就难以生存了。 会议室一下子静了,现在的问题是出现了两种方向。接下来的发言,其实就是围绕着这两种方向,作出适当的选择。鲍书潮笑了声,又清了下嗓子,他有慢性咽炎,说话前总得喝水,不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他连着喝了三四口茶水,正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却颤动了起来。他皱了下眉,瞥了眼,马上拿起手机,站起来,出了门。到了走廊上,才轻声道:“我正在开会呢。” “我知道你在开会。”市委组织部的邢兴副部长,用他一贯的厚重的嗓音道:“事情紧急。刚才天才部长回来告诉我,市里要对湖东班子作些调整,可能也涉及你。” “涉及我?” “是啊,已初步决定在湖东的现有副职当中,交流一位出去到别的县任正职。我看湖东符合条件的,也就一两个嘛!这事你得争取啊!” “啊!好,好,谢谢。”鲍书潮将声音压得更低,问道:“这事令狐书记不知道清楚不?要不要……” “没有必要。明一同志现在对他不太感冒啊!”邢兴停了下,说:“就这事,你继续开会吧。” 鲍书潮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他用手在胸部按了按,缓了口气,才开门进去。大家都还在等着他发言,他坐下来,“矿业改革是件大事。总体上,我是同意改革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市里要动湖东的班子,是不是跟叶远水县长有关呢?或者是跟令狐安书记有关?叶远水最近一直在到处活动,这鲍书潮是清楚的。包括今天上午,叶远水到市委找南明一书记,他也清楚。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不太光明的念头:希望叶远水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好像这么一闹,他就能……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不太屑于叶远水的做法的。叶远水不断地找令狐安的茬子,在他看来,无异于自毁长城。令狐安不走,叶远水也当不了书记。何况叶远水找令狐安茬子的理由就是矿业,这多少又让人感到是权力旁落后的一种报复,或者是一种抗争。鲍书潮对叶远水的做法,心知肚明,却从不发表看法。在政府班子里,他算是与县委最亲密的,特别是与令狐安。而且,私下里,鲍书潮有一种直觉:自己很快就会转到县委这边来的。周一,他陪同令狐安接待省发改委客人,晚餐后,令狐安就曾意味深长地暗示他:县委的班子马上就要配齐,要做好到县委工作的思想准备。到县委工作?除了副书记,还能有什么位子? “为什么我觉得矿业需要改革呢?首先是从政府财政上看,矿业现在的贡献虽然很大,但与迅猛发展的财政需求来比,差距却越来越大了。政府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是不是矿业的贡献已经到了最大化?我看没有。矿业税收的规费上缴面,也只达到了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是隐性消化了的。其次,从全国的矿业改革大趋势看,都在走向集约化。集约化就是竞争力,连山西这样的煤炭大省,也提出了矿业集团化的概念。集约化有利于先进技术、人才和资本的集中,也能形成优势互补、联动发展的新格局。这第三嘛,”鲍书潮喝了口水,将笔记本打开,似乎是望着本子,其实还是在脱稿:“第三,矿业是湖东的经济命脉,但也潜藏着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至于是哪些问题,大家也都很清楚,我就不说了。怎样解决这些潜藏的问题,创造一个矿业发展的更良好的环境?怎样使矿业既是湖东经济的命脉,又不会成为湖东的滑铁卢。当然,我这话言重了。我只是希望!有些同志不是一直在……”鲍书潮还要说,被手机振动声给打断了。他只好停下来,嘴上说着:“我的意见完了。”一边用眼盯着手机屏幕。这回是市委办公室的周强主任,也是他大学时的同学。他拿着手机,到走廊上接了。周强说的也是邢兴刚才说过的话。这世上的组织纪律啊!鲍书潮装作不知道,用很吃惊也很意外的口气谢了周强。 方灵也出来了,笑着道:“书潮县长忙嘛!还是‘无机时代’好啊!” “也是。没个安宁。”鲍书潮笑笑。令狐安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招呼鲍书潮,请他过来一下。两个人进到令狐安的办公室,鲍书潮问:“令狐书记,有……” “啊,啊,刚才接到个电话,市里马上可能对湖东的人事有所调整。你有机会啊!争取些吧。”令狐安突然转了话题:“远水同志今天到市里去了吧?” “可能是吧?不太清楚。”鲍书潮并没感到意外。令狐安在市里干了那么多年,耳目多。叶远水一亮相市委,肯定就会有人告诉令狐安。现在整个南州市都知道,湖东的书记县长正在拧着。确切点说,是书记将县长给架空了。县长正在不断地向上级反映书记的有关问题,当然主要是民主集中制的问题,矿业的问题,还有隐隐约约的经济问题。跟在叶远水后面的,也有好几个矿业的老总。虽然不比吉大矿业的于者黑和永恒矿业的熊明,但实力也是很强劲的。他们以前都是叶远水亲自培养和扶持起来的,其中有一些人,在令狐安当初对湖东矿业刚刚获得决策权内幕还不甚明了时,也曾向令狐安请过安,包括到令狐安的住处汇报过。叶远水毕竟是个县长,他的反映手法,还是很光明的。他在所有领导面前,都不提令狐安的经济问题。他提的意见都是涉及领导体制与个人作风方面的。而经济问题,他知道:一旦盖子打开,自然会有人往出提的。井挖好了,永远都有向下抛石头的人。 “我是赞成你出去的。当然就在湖东,更好!”令狐安和鲍书潮出了办公室,进了会议室后,他让小徐将熊明的信拿过来,道:“这是一封永恒矿业老总写给我的信,请小徐给大家念一下。” 小徐接过信,又望了望令狐书记。他不太明白令狐书记为什么要在常委会上宣读这封信。这封信里,把一些潜藏的问题挑明了,读出来,也许会有……但令狐安正在用眼看着他,他只好开始。会议室里除了小徐的声音,其他声音都凝住了。常委们的神情更是复杂多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几乎没有人瞅小徐,也没有人看令狐安。会议室里,找不出两双相交的视线。 信读完了,方灵不经意地叹了口气,道:“这是……令狐书记,我觉得……” “说吧。”令狐安点点头。 方灵道:“我觉得这信在这里读,不太合适。我也不明白令狐书记的用意。作为一个企业家,以私人信件的名义给书记写信,不管他写了什么,都无可厚非。但是读出来就……我觉得还是……” “我也是不想读的。既然方灵同志说了,我也就讲几句。”令狐安心里虽有不悦,但脸上还是挂着一丝丝笑,“读这封信的用意十分简单:一是想就此说明矿业经济现在的局面的复杂,二是想告诉大家,任何情况下,一定得光明磊落。三是表明我跟湖东的矿业企业的老总们的关系,是公开而透明的。信,大家也听了。讨论就算了。小徐,将信收起来吧。另外,会议记录上也就不要再记上这个。” 秦钟山“哈哈”一笑,“令狐书记,这不是……既然听了,讨论讨论也就无妨嘛。我觉得这是一份相当有问题的信。在领导干部之间制造矛盾;另外,信的矛头直指远水同志。就我所知,远水同志是一个相当有公心的人,他是应该不会借矿业来打击谁的。矿业问题,作为一个县长,一个县领导应当正视,这没有什么错误。倒是熊明同志写这样的信,不知道居心何在?” “人家也是真实地反映问题嘛!”鲍书潮回了句。 “真实地反映问题?”秦钟山撇了撇嘴,“反映了什么问题?是说某些领导在矿业经济发展上有问题,还是远水同志这种向上反映情况的做法有问题?” “这……”鲍书潮还想说,被令狐安打断了,“书潮同志,钟山同志说得有一定道理。我们是要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矿业经济有问题,那就得改革。而且,我以为:无论是谁,通过正常的渠道向上级反映问题,都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这表明了责任心。有责任心是好事,怕就怕没有责任心哪!王枫同志,你说呢?” “当然是。”王枫尴尬道。 第05节 5 一夜过来,天竟然出奇地晴了。 阳光照在雪地上,银子般的白。 令狐安的心情也似乎好些了。昨天晚上,省委统战部来人,专题调研工商联工作。带队的省委统战部的巡视员叶超,是令狐安的大学学兄。令狐安当然得去陪同。常委会结束后,他就和王枫、鲍书潮一道,赶到湖东大酒店。叶超正和县委统战部部长王新等几个人在甩八张。令狐安笑道:“叶巡视员真是好兴致啊!多年不见,越过越潇洒了。” 叶超站起来,同令狐安握了下手,“我潇洒?谁不知道当年在江大,你令狐老弟是最风流的啊!现在还是一样。一县主官,能不潇洒?” “我潇洒什么?就差焦头烂额了。基层难啊,哪像你叶巡视员,高高在上,快乐,快乐啊!哈哈,来,我陪叶巡视员甩一局。”令狐安说着就在叶超的对面坐下来,脱了外衣,喝了口茶。王枫也坐下来,和王新对面。鲍书潮说还有个电话,就到隔壁去了。 王新开始发牌。叶超侧过身子,笑着道:“书记啊,我的牌技可不怎么样,你得包涵点。” “我的更臭。叶巡视得忍着。”令狐安抬头朝屋内望望,然后问王新:“工商联不是还有几个企业家主委吗?可给叶巡视员引见了?” “这个?他们忙,就没打扰了。” “那怎么行?让人通知他们一下,让他们过来。难得的机会嘛。请叶巡视员给他们多指示指示。”令狐安一边抽着牌,一边吩咐道。 “那好。任部长,你通知一下。”王新喊了声。 两把牌刚打完,熊明和于者黑便先后过来了。工商联是去年才改选的。在工商联领导人选上,令狐安发挥了绝对的主导作用。湖东两大矿业集团的老总,都成了工商联的副主委。令狐安亲自向叶超作了介绍:“这两位都是湖东经济发展的重臣。一个是永恒矿业,一个吉大矿业。湖东离不开他们哪!湖东可以没有我令狐安,但不能没有他们。不过,下一步,湖东矿业将进行大幅度地改革,我们还要培育出更有实力的矿业龙头。” “这好啊!我就知道令狐书记会有大手笔嘛!哈哈!”叶超接着问:“大集团?矿业现在整体的形势可是比较复杂啊!涉及面太广了。” “是啊!要有外来资本进行支配,打破现有的格局,这样才有活力,才能做大做强做出效益。” 令狐安说完,叶超笑了下,王枫也笑着。王枫心里其实早就有谱了,早在下午常委会突然冒出关于矿业改革的议题时,他就有种感觉:令狐书记是要找一个兴奋点。南州市的副厅级干部调整马上就要开始,目前相关方面传来的信息,对令狐安并不很有利。虽然令狐安后面站着副省长向涛,但南明一与向涛的关系,又阻止了向涛有关意图在南州的顺利实施。另外还有对令狐安更加不利的消息,南明一书记已责成市纪委对令狐安进行外围调查。现在的干部,有几个能经得起正儿八经地调查?特别是县一级干部。县一级既有极大的决策权,又有很强的自主权。因此作为县一级主官,近些年来传出的大案不断。制度使然?还是个人心灵的堕落使然?王枫也曾经细细地想过。但他没有想通:在一条汹涌的大河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你稍有不慎,可能就跌了进去。你太过于谨慎,你在岸上生存的能力将被削弱。何况有那么多长期在河中浸淫的人,也逍遥自在,这多少让更多岸上的人放下了警惕。就是王枫自己,有时不也…… 王枫和令狐安不一样。令狐现在是一把手,而自己还是副职。虽然距离正职也并不遥远了,按照流行的话说就是:曙光就在眼前。但眼前毕竟不等于当下。对令狐安的很多做法和想法,王枫有时也很有些意见。有时甚至想在会议上直接提出来。可是,现在的常委班子,已经不是令狐安当初到湖东时的常委班子了,一半以上是在令狐安手上进入常委的。班子里,基本上对令狐安持支持态度的,有七人。而对叶远水持赞成的,公开的,仅仅就陆向平一人。王枫算不上对令狐安支持,但他没有明确地公开地反对过。副书记与同是副书记的县长之间,历来也是一对矛盾体。王枫时常感到一种挤压,不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内心的焦虑与平衡中,他都能感到:自己被夹在令狐安和叶远水之间。想做到不偏不倚,那是不可能的。原则有时就是妥协。他选择的妥协就是:向令狐安稍稍近一点,而虽然与叶远水远一点,但绝不主动向叶远水进攻。 “外来资本?这么说,令狐书记是要引进外资了?”叶超低头抽了张牌,抬起头来问。 令狐安道:“是啊,是啊!” 打了三圈牌,晚宴便开始了。令狐安不知怎么的,情绪高涨,竟然连着碰了叶超三小杯酒,又同其他人喝了几杯。在湖东,大家都知道令狐书记的喝酒规则——一般不喝,省市来人喝三小杯。今天晚上算是破例了,而且这例破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仅仅因为叶超是他大学的学兄?这不太可能。这五年来,有不少令狐安的大学同学来过湖东,甚至据推测还是令狐的大学暗恋对象,或者最好的上下铺兄弟,令狐安也从来没有破过三小杯的规则。今天晚上破了,他一破,王枫和鲍书潮也少不得多喝。本来,接待办安排的是百十块钱一瓶的湖东老窖。但上桌之前,就被于者黑给换了。于者黑换的是五粮液,一共是两件。烟也换了,全成了软中华。五粮液和软中华都是令狐安喜欢的。虽然接待的是省委统战部的领导,但对于于者黑来说,中心还是令狐安。 酒喝了三轮,叶超也有些醉意了。男人一醉,特别是男同学一醉,谈论当年班上或者学校里的女同学,就成了永恒的话题。叶超拍拍令狐安的肩膀,“令狐啊,那时你们班的那个欧阳,真的……真的很美啊!我就……” 令狐安心里疼了一下。欧阳是他心头的一个永远的秘密。现在,这秘密被叶超给捅了一下,他先是感到丝丝地疼,接着,他的脑子里闪出了欧阳明亮的笑容。欧阳是个标准的大城市孩子,直到大三前,来自于小县城的令狐安,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称江大第一的美女。直到大四,他们意外地分到了同一个县城实习。一个多月的接触,令狐安不安地发现:他似乎是爱上了欧阳了。而欧阳,也好像对他很有些意思。然而,这毕竟是太朦胧了,何况当时欧阳已经和班上的另外一个男同学公开了恋情。人生也许正是有了这些缺憾,才有了秘密。这秘密不像别的秘密。别的秘密可能被捅到是一种紧张,而这秘密,被捅到时,是丝丝地痒,然后是彻骨地甜,继而是铭心地疼。 “是啊,很美!”令狐安应了句。 叶超将杯子递过来,与令狐安的杯子碰了下,“来,我们喝一杯。为欧阳喝一杯。” “喝一杯,好,喝一杯!”令狐安端起了杯子。 鲍书潮在边上打趣道:“那我们也陪着喝一杯吧!难得令狐书记和叶巡视员这么有情。无情未必真豪杰啊,你们都是真豪杰!” 熊明也附和着,大家就都喝了。王枫刚坐下来,手机就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歉意地示意了下,起身离开了餐厅。到了外面,他小声道:“李长书记,请问有什么指示?” “哈,哪有什么指示?下周我到湖东,知道吧?”李长是北方人,声音里有股侉子气。 “知道。欢迎哪!明天令狐书记和我都在。” “那好啊!王枫哪,我问你一个问题:湖东现在的矿业到底是什么局面?你只要回答两个字:好,还是不好。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名堂?” “这个……李长书记啊,总体上我觉得还是很好的。当然啰,也不排除有一些问题。具体的,到时我再向您汇报吧。” “你啊,你啊!好吧!” 王枫叹了口气,在走廊上站了会儿。雪已经停了,而且他还感觉得到气温似乎有所回升。这场多年不遇的大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流星,更像官场上那些迅疾滑过的名字和一张张面孔…… 令狐安回到湖东宾馆,是熊明的车送回来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他没有看,直接接起来。是叶远水,竟然是叶远水!令狐安的酒“咯噔”一下,醒了一小半。叶远水的声音有些浊重,问道:“令狐书记,听说下周二纪委李长书记要过来,是吗?” “这?是啊,是啊!” “那怎么我没接到通知?” “是吗?没接到通知?办公室没通知?纪委那边呢?钟山同志应该知道的嘛!” “啊!” 令狐安用手握了一下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哼着道:“明天再说吧!啊!” 叶远水没有应,把手机挂了。 “这个叶……”令狐安在心里骂了句。熊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问:“是叶吧?” 令狐安没有回答。 熊明接着一笑,“令狐书记,他现在可是不太讲究策略了。一个县长,居然……” “不要多说。”令狐安拿出手机,打家中电话。付娴说正在写教案,下周要上公开课的。又问湖东下了大雪,天气很冷吧?一定要注意身体。特别是少喝酒,多休息。 “我会注意的。雪停了,也不太冷。”令狐安又说了几句家常话,挂了机,宾馆也到了。熊明问令狐安要不要送他上去,或者……令狐安说你回去吧,我想早点休息。熊明支吾了下,转身从副驾驶坐的一个小包里拿出张卡,“令狐书记,最近这个一定用得着。就放你这吧。” 令狐安没有接,而是径直下了车。熊明追了几步,将卡塞到令狐安的包里,一句话也没说,打哑谜似的,一回头就上了车。 ……令狐安下了宾馆的楼,直接到了小餐厅。小餐厅是专为领导干部设置的。早晨,虽然雪停了,阳光出来了,但寒冷还在。到小餐厅门口时,他打了个寒战。这小餐厅平时就餐的人很少。早晨,有时就令狐安一个人。他喜欢这种清静。一个人坐在偌大的餐厅里,不仅不感到空落,相反,有一种特别的庞大与自足。 小餐厅当初设置时,湖东有省和市里下派挂职的干部七人,现在,三个挂职的刚刚期满,回省市了。另外一个家安在市里人在湖东工作的,是黎民。但他很少到小餐厅吃饭,他喜欢到街上吃小吃。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自己开着组织部的车,做“走读干部”。令狐安不是不会开车,而是他觉得没必要。另外,天天“走读”,于公于私,都有些不太好。于公,让湖东的干部们说话;于私,自己也麻烦,湖东这边的工作也不太方便。令狐安因此从来不自己开车,要么是市委办的司机,要么就是于者黑或者熊明,有时当然也会是其他一些矿业的老板。有一半的时间,他是在与矿业的老总们一道工作的。按照他自己的话说:矿业是湖东的经济支柱,作为一把手,不关注矿业关注什么?一把手要亲自抓,而且必须扎实地抓。什么叫扎实地抓?这不是仅仅挂在口头上的,而是要拿出实际的行动来。 令狐安一进门,服务员小李就迎上来,问了声书记好,然后到后堂端稀饭和早点。 稀饭冒着热气,刚刚出笼的包子,配着红红的萝卜条,令狐安先是吃了根萝卜条,然后又喝了口稀饭,身子一下子暖和了。他拿起包子,刚吃了两口,刘苍来了。 “令狐书记,昨天下午省报省台的记者们都到了,也拍了些东西。可是今天,这还上不上呢?”刘苍是刚刚陪着省报的记者们吃了早饭,匆匆地赶过来的。 “这个嘛,还要上!怎么不上呢?雪停了,不是表明我们的工作就停了。灾后自救还是大工程啊!”令狐安又喝了口稀饭。 刘苍笑道:“可那些记者……唉!好,就按书记意见,我去给他们解释。” 令狐安望了一眼刘苍,“要注意方法。另外要灵活些。要快!” 刘苍点点头,却没有走,而是坐了下来,朝餐厅四周望望,然后小声道:“令狐书记,听说最近县干人事上可能有变动,还请书记多关心哪!” “呵呵,你可是市管干部,我怎么关心哪!好吧,我知道了。”令狐安将包子的最后一点塞到嘴里,因此说话的声音就有些含糊。但刘苍听懂了,刘苍笑笑,“令狐书记,湖东的人事还不是……我最反对有些同志在背后搞些小动作,我是坚决拥护班长的。” “啊!”令狐安用餐巾纸抹了下嘴,起身出门。刘苍也跟了出来,到了院子里,刘苍说:“那我去记者那边了。” “要有最良好的敏感性!”令狐安强调了句。 刘苍又折回来,“令狐书记,上午您看是不是能抽空到路上去一下,记者们要一些镜头?” “可以。你安排吧。” 过了两天,省报在头版刊登了湖东县抗击多年不遇的大暴雪的长篇报道,其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县委书记令狐安,亲自指挥,组织抗雪和生产自救,还配上一幅不大不小的图片。图中,令狐安正和县委宣传部长刘苍,带领一班人清扫道路积雪。省电视台也播出了一组新闻,总题目就叫《湖东抗雪记》。 省报一出来,令狐安就接到陈好的电话,说这一步走得不错。现在的干部,要的就是影响力。没有影响,怎么可能吸引上层领导的眼球?令狐安笑笑,说:“我这哪叫吸引眼球?我这是没办法啊!天灾嘛!哈哈。” “大灾大难面前,才能见出干部的本性。刚才,徐波同志看了,说这个令狐不错嘛,亲自对这稿件进行了批示,要求省委宣传部加大宣传力量,多宣传这样的基层和这样的基层县委书记。” 令狐安心里一热,嘴上却道:“哪有什么值得宣传,不过就……哈哈。” 陈好又说了几句题外话,又问了下令狐安是不是和永和房产的那个叶总联系了。令狐安说没有。陈好说要联系,闵慧闵总为什么要带她见你?说明里面有文章啊!说起来,你令狐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事上这么迟钝?令狐安想了想,也是,就说好吧,稍后我和她联系一下。也许她还能到湖东来投资呢。 周二上午九点,李长一行到了湖东县委。令狐安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而是让秦钟山到高速出口迎接。李长一行到县委会议室坐下后,喝了杯茶,令狐安才急急地走进来,一见李长,就道:“李长书记,对不起啊!事情太多。本来我要去亲自迎接您的。可是,你看,小吏也有小吏的难处啊!” “令狐书记忙,我知道。有钟山同志在,就行了。”李长虽然笑着,但笑容里明显有几分不快。他从包里拿出本子,问秦钟山:“班子里的同志都通知了吧?” “这……” “常委们都已经通知了。但政府班子没有通知。”方灵在边上道。 “是吧?那就……” 令狐安看了看,常委中只来了四个,还有七个没有到,就对方灵说:“让办公室催一下。可能有的同志请假了,要是请假的,也请他们说明原因。”又转过头来对李长道:“昨天雪大,大部分同志都在抗雪第一线。刘苍同志在陪新闻媒体,远水同志……” “李书记,您好啊!”叶远水踩着令狐安的话儿尾巴,一分不差地进来了。 “啊,远水同志啊,好,好!”李长同叶远水握了下手,令狐安瞥了一眼,出门打电话了。叶远水过得老气,年龄虽然不太大,但额头上的皱纹却是一轮一轮的了。心思重,这是叶远水老婆给他的评价。本来也就是嘛!从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干到县长,也不容易了。多少官场上的是是非非,都经历过了,怎么就……昨天晚上,叶远水从市里回来,还同老婆吵了一架。老婆骂他是另有所图,他很有些不高兴。我叶远水另有所图?图什么?图当书记吗?就是我不向上反映,书记也还是能当上的。干部使用总还有个基本的规矩,县长当了七八年,总得转到书记任上去溜一溜的。我向上反映主要还不是有些人太离谱了?太置组织原则于不顾。县长不反映,谁还去反映?何况我是个……这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老婆不止一次地兜他的嘴:党员?你看看电视里天天放的那些出事了的人,哪个不是党员? 叶远水坐下来,李长道:“听说最近身体不太好,要注意休息啊!” “谢谢李书记。只是胃不太好。没事的。”叶远水掏出烟,也没递给李长,自个儿抽了。他抽的是玉溪,这在县级干部特别是湖东的县干中,算是唯一的一个了。烟刚点着,令狐安又进来了,问道:“老叶啊,身体好些了吧?昨天大雪,还真……” “啊,情况我清楚。当时我就给书潮同志布置了。” “啊!”令狐安应了声,转过来问李长:“明一同志到北京去,走了吧?” “还没有吧?听说下周嘛。”李长睃了令狐安一眼,秦钟山在边上问:“李书记,会议什么时候开始?现在是九点二十。” “九点半吧。” 令狐安陪着李长出了房间,直接到会议室。叶远水跟在后面,面色凝重。方灵也过来了,依然是昂着头。在一群男人面前,方灵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特别。官场无性别,但是,性别往往能在一些细微的地方发挥难以想象的作用。当然不是很多坊间流传的那些,方灵是不屑的。但她有些同情。女人嘛,在这个说到底还是男权主义的社会里,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获得自己的机会,她付出的绝对不是同样的男人所能比拟的。方灵对自己有过一句评价:官场中的男人,生活中的女人。去年,南州市委组织部的部长贾先锋因为受贿出了事,牵连出来的除了行贿和卖官买官外,更让人感兴趣的是全市共有十一位女干部,先后通过不同的方式,向贾先锋投怀送抱。这甚至有些让方灵不齿。方灵是个独身主义者,但并非一个无性主义者,但她坚持的性,是美好的,非交易的。这么多年,她也就遇上过那么一个男人,但是,他却永远只在遥远的虚空中…… 方灵也住在湖东宾馆,与令狐安不在一层。她住的是一个小套间。两年前,她第一次撞见肖柏枝。她第一个感觉就是这女孩子挺有气质,也很漂亮。女人对同性的评价,首先是从欣赏开始的,然后才是嫉妒。方灵当然不会嫉妒肖柏枝,但她却实在很难接受肖柏枝与令狐安的关系。对于令狐安,方灵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令狐到湖东的第一天,她不知怎么的,似乎就对于这样的一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寄予了希望。这希望,虽然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希望,但多少也含着些微妙的成分。她希望从令狐安身上能看到她所想看到的,一个官场中男人的本色——一个游走于官场却能正直率真甚至存有几分天真的男人的本色。这些年,身在官场,方灵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男人了。 没有了。 女人也是。每每看见那些几乎消失了女性特征的女官员,方灵的心里总有一丝怜悯。湖泊被揉成了高山,那湖泊的阴性的美呢? 常委们都坐定了,李长笑着问令狐安:“令狐书记,开始吧?” “好,开始!”令狐安将杯子一边转着一边道:“今天李长同志带领市纪委考察组到湖东来检查工作,这是对湖东县委县政府工作的一次鞭策。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李长书记一行。” 掌声热烈而沉稳。 大家的掌声都停了,叶远水却还在拍着。秦钟山一笑,说:“远水县长……” 叶远水一愣,停了下来。显然,他刚才是开小差了。望着李长,叶远水有些歉意地笑了下。 令狐安继续道:“下面,我们就请李长书记给大家作指示!” “指示谈不上,啊!”李长顿了顿,用手翻着笔记本,然后又扫了大家一眼,才说:“这次市委决定对各个县党委政府班子进行一次考察。首先我得说明一下,这是例行考察。湖东是第一站,下一步还要到其他各个县区去。湖东近年来,各项工作在南州市,都是处于前列的。特别是湖东的经济总量,已经占到南州经济的三分之一。这完全得益于湖东县委、政府班子的强有力的领导,得益于班子内同志的精诚团结,得益于全县人民的艰苦奋斗。市委对此是满意的!我来之前,明一同志专程要我转告大家:湖东不仅仅要成为南州经济社会的排头兵,而且要争取成为整个江南省的排头兵!” 令狐安带头鼓了下掌,叶远水斜睨着令狐安,手却没动。 李长喝了口茶,话锋一转:“湖东近年来的成绩得之不易。但是,我们也不能讳言: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还存在着一些突出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已经影响到了班子的团结、经济的发展、老百姓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市委对此高度重视,这也是这次考察的一个关键点。考察分两段进行,一段是对现有班子同志分别谈话,另一段是召开干部大会,对整个班子及主要负责同志进行评议。” 令狐安点点头。 李长笑道:“令狐书记,你看,就这样吧?” “好,按照李书记的意见进行吧!”令狐安放低了声音,“李长书记,那就先从方灵同志开始吧?方主任……” 其余的常委端起杯子,慢慢出门了。鲍书潮落在后面,对令狐安说:“令狐书记,刚才接到电话,省里马上要召开矿山安全工作会议,确定我们在会上有个发言。我让办公室问了下,是个介绍和表态相结合的发言。你看这事,要不要集体定一下?” “那就不必了。一个例行的会议嘛!不过材料一定得搞好。要送我一份。”令狐安边往外走边回了下头,问:“要求主要负责同志参加会议吗?” “要求了。” “那……这样吧,先搞材料,谁去参加会议,我跟远水同志商量后再定。”令狐安说着拿出手机,走到旁边的小厅,坐下来,拨通了闵慧的电话。 忙音。 将手机放在沙发上,令狐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06节 6 半夜里下了场小雨。车子跑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小沟子矿。 蒋流问:“叶县长,下来吧?” “下!”叶远水嗓子依然有些沙哑。从前天市纪委检查组离开湖东后,当天下午,他就带着副县长蒋流,开始跑矿山了。对于湖东的大小矿山,叶远水是相当熟悉的。他一直在湖东生长和工作,除了中间在外读书的两年,他从没有离开过湖东。到县长任上时,他几乎是每周要全面地跑一次稍大些的矿山。但这三四年来,他跑得少了。在令狐安四年前发动的那次“矿业改革”的常委会上,他红着脸争了大概一个小时,最后还是以“保留个人意见,服从集体意见”而告终。矿业管理权限统一到常委会后,名义是常委集体管理,事实上就是令狐安一个人在管理了。王枫副书记偶尔也参与,但实际上的行使权力者,倒成了常务副县长鲍书潮。副县长能管矿山,而县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岂不……叶远水也还照常地每周跑一遍矿山,渐渐地,他发现他不能再跑了。一些稍大的矿山,特别是像永恒矿业、吉大矿业这样的大矿,基本上没有了他说话的分儿。虽然去了,于者黑也还是一样地脸上堆满笑容,熊明也还是一样地客客气气,但是,骨子里的味儿变了。以前是敬畏,现在是表面上的敷衍。而叶远水要的就是敬畏。一县之长,没有使人长怀敬畏之心,那他威信何在?他最后一次到吉大矿业,当着于者黑的面,狠狠地发了通火。而在发火之前,他就已经看出了吉大矿业在安全管理上的漏洞。于者黑脸上依然是笑,没有申辩,也没有解释。等他骂完了,于者黑递过支烟。他没接,丢下“如果一周内不整改到位,就将矿关了”这句通牒,甩身就走。然而,一周后,令狐安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说吉大矿业已经整改了,让他们继续生产吧。他让安全局长吴大海又去了一趟吉大。结果果然如他所料,基本没有整改。从此后,他不再跑矿山了。除非万不得已,要么是省市检查,要么是省市来人,否则,他不再主动过问矿山的事。不是他不想问,他心里也急。矿业是湖东的命脉,一县之长,能不问?能不急?可是,问又怎么问?急又何用? 半年后,吴大海被免去了安全局长一职,改由杨光担任。而矿业局长早在“矿业改革”当天,即由钱卫中接任了。钱卫中的前任丰开顺,被调到农委任党组书记。而丰开顺,一直是叶远水比较信任的一个干部。但常委会上,除了叶远水和秦钟山,没有人附和。丰开顺只好走了。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清楚:钱卫中是令狐安的人,早在令狐安刚刚到湖东时,钱卫中时任县委办副主任,就是在令狐安的鞍前马后了。令狐安将安全局和矿业局的一把手一下子换了,其实也就是让叶远水在湖东矿业的眼线断了。县长成了矿业的睁眼瞎子,虽然不正常,却慢慢地也被湖东官场接受了。既然接受了,叶远水干脆彻底放下。这三年,他很少再问矿业的事。然而,很多的中小矿业的老总们,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不断地来向他汇报。矿业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也到了不得不请叶远水县长过问的地步了啊! 为民请命,其实也是为己请命! 叶远水下了车,小沟子矿规模不大,但效益却相当地好。以前,在湖东,单位效益最好的矿是吉大,但现在成了小沟子矿。小沟子矿依然叫矿,而没有改成公司。矿长肖问天,早年跟叶远水是师范同班同学,后来又分到同一所小学教书。叶远水走上了政界,肖问天走向了商界。肖问天承包小沟子矿时,小沟子矿是个烂摊子,既无人,也无财。那时,叶远水已经是副县长了。肖问天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口应了,说小沟子矿是座富矿,能承包。肖问天冲着这句话,辞了职下海了。十几年来,小沟子矿日渐起色,肖问天有时和叶远水说到矿山,还不断地感谢当年老同学的鼓励。令狐安推行矿业改革后,一开始也曾动员肖问天成立矿业公司,组合几家小矿,弄出个集团来。但肖问天没同意。肖问天说:“我要成立集团,就得是严格意义的现代企业集团,而不是拉着虎皮扯大旗的集团。”虽然没成立集团,然而事实上,肖问天已经成了湖东中小矿业的龙头矿主。很多小矿在艰难时,首先找的是肖问天。肖问天会管理,有市场,且热心,又公道,人心不断地聚拢,在湖东,也算是个实实在在的角色了。 有人迎了上来,秘书赵力问:“肖总呢?” “肖总正在里面。他好像不知道你们来。”来人自我介绍了下:“我是副矿长,叫马朝瑞。” “啊,马矿长,这是叶县长,这是蒋县长。”赵力介绍完,马朝瑞马上道:“两位县长快请!”接着,就掏出手机,打肖问天的电话,告诉说叶县长和蒋县长到矿上了,就在门外,马上进来。 叶远水走到矿办公室的门口,肖问天过来了,“叶县长,老同学,微服私访哪?蒋县长,快进去坐。外面冷。” “先看看矿吧。”叶远水道。 “也好。”肖问天递了烟,叶远水点上火,大家到了矿上。湖东的矿,大都是表层矿,开采容易。但随着这些年不断地开采,矿层也开始向深处过渡了。原来十几米的地表下即是开采工作面,如今要向下挖坑道,到地底下三四十米的地方开采。像吉大矿业这些开采量大的矿,工作面已经转移到了一百米以下的地层深处。向深处开采,安全问题就越发重要。去年梅雨季节,吉大的一处矿井,就差一点发生了坍塌。矿业是把双刃剑,既有相当丰厚的效益,同时又承担着难以估摸的风险。 从矿井下转了一圈,无论是采光,还是通风,应该说都是相当不错的。叶远水拍拍肖问天的肩膀:“老肖啊,这就对了,矿业安全第一,效益第二。” “我一直这么坚持的。安全上来了,其实就是最大的效益。”肖问天看了眼蒋流,“蒋县长清楚,我一年收益的三分之一都返还在矿山的安全生产和管理上了。因此,工人们在我这里干得放心,我也挣钱挣得舒心。” 蒋流攥着手,身上的衣裳单薄了,有些哆嗦,说:“要是湖东的矿山都像肖总这样,不就让远水县长放心了?可惜啊!” “这不仅仅是矿山业主的问题,主要还是县领导的问题。”肖问天将烟蒂灭了,却放还在手上,继续道:“老同学当这个县长,快活啊,不问事,只挂个名字。可是,将来要是出了事,行政一把手还是得负总责的啊!” “哈哈,我不问事?我是……”叶远水把后面的话吞了。 到了办公室,叶远水又问了问今年的效益,肖问天简单地汇报了下,便道:“叶县长,我现在喊你叶县长了。蒋县长也不外,上次到市里那事,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可是都期盼着有个结果。” 叶远水又点了支烟,说:“我已经当面给南明一书记汇报了。昨天,市纪委李长书记带队来湖东检查,也许与此事有关。我不想搞具体的某一个人,我只想将湖东矿业拉到正轨上来。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矿业经济就成了后腿经济了啊!到那时,想再来做文章,来不及了。唉!” “依我说,这事得公开地向市里进行汇报。不行,可以给省领导说,再不行,到中央。湖东矿业的话语权几乎都在吉大和永恒两大公司手里,我们这些中小矿业无处说话。这其实也不重要,搞企业的,能不能说话也无所谓。可是,你看看,每年下来,我们上交的税收远远高于他们。年产值算起来,都是好几个亿,可是交税呢?也就区区两千万。通过各种渠道争取来的项目资金,也就只给他们,我们眼睁睁地望着,却一分钱也分不到。”肖问天越说越激动:“我甚至听说,个别主要领导,跟这两大矿业都有瓜葛。每个矿业每年给他的都在好几百万。据他们内部有些人私下里透露,每年,吉大矿业用于打点各级领导的经费,就有上千万之多。这可都是国家的钱啊!” 叶远水望着肖问天,叹了口气:“老肖啊,这事不能乱说。关于矿山的事,我倒是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到底怎么搞?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小而多,效益低下,管理混乱。怎么办才能真正出效益,上水平?” 肖问天想都没想,说道:“整合!” “整合?”蒋流问。 “整合是唯一出路。”肖问天语气坚决。 叶远水想,肖问天这想法跟令狐安在常委会上提出的观点是一致的。无论他们各自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敏感地看到了湖东矿业的痼疾。依叶远水的理解,令狐安要改革,是急于改变现在他在湖东矿业中的印象,洗清他的烙印。这两年,一些中小矿业不断地向市向省,甚至向中央举报,令狐安心里应该也是有些虚怯的。何况上一轮市级人事调整,他又名落孙山;这一轮调整,他是势在必得。按照令狐安的年龄,他这次上不了,下次即使再有机会,也只能是人大、政协的位子,而不会是常委和政府的位置。级别相同,实质上却是天壤。令狐安在这个关节眼上,要的是政绩。而肖问天呢?他可是从湖东矿业的一个具体实践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这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说明了矿业改革的必要。其实,叶远水自己也这样想。昨天,在和李长书记谈到湖东有关经济问题时,他还重点就此作了汇报。他端起杯子,一边喝茶,一边问:“怎么整合?” “全面开放,能者上,庸者下。”肖问天老师出身,表达能力是很强的,而且,可以听得出,这些思想在他大脑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整合,就必须正视湖东矿业现在存在的不足,清理,然后再整合。整合就得彻底。不能换汤不换药,新瓶装的依旧是陈酒。” 叶远水轻轻地叩了下烟灰,“可是,这样的整合,容易造成混乱。” “阵痛!”肖问天笑道:“混乱倒不怕。怕就怕成了一潭死水。另外就是得有强有力的人来推动。” “唉!”叶远水站起来,蒋流道:“令狐书记不也提出了矿业改革吗?我听说是要引进外来资本?” “没有明确。只是一个设想。”叶远水道。 蒋流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看也不见得。这里面,怕又有什么新的文章了?远水县长,你可得……” “哈哈,不说了。老肖啊,你生产这么忙,我也就不打扰了。我们走!”叶远水抬脚就往外走,肖问天跟了上来,轻轻道:“老同学啊,在湖东,你不会是一个人的。你不孤单!还有我们啊!” 叶远水握了下肖问天的手,头也没回地上车了。 车子连续跑了几家中小矿山,中午,叶远水和蒋流就在南山矿吃了工作餐。午餐后,他们到了吉大矿业。 刚进矿业大门,就远远望见钱卫中从办公楼那边下来了。 钱卫中脸喝得通红,走路也是摇摆着的,正嚷着:“快走,洗脚去!快……快……老子的脚丫子痒得难受了啊!” 后面有人在附和着:“快点啊,那个叫兰妮子的还正在等着钱局呢!” 叶远水皱了下眉头,蒋流问:“还过去吗?” “过去!”叶远水进了大门。 钱卫中正低头往车子里钻,于者黑并没有出现。叶远水和蒋流,以及赵力,快走到车子边时,本来正在发动着的车子熄火了。然后,钱卫中伸出头稍稍瞥了下,又钻进车里。赵力正要上前去说话,车子“呼”地从三个人身边开了过去。吉大矿业的几个人也要上车,其中一个人停下来,盯了叶远水一会儿,嗫嚅道:“叶,叶……叶县长!” 叶远水黑着脸,蒋流问:“于总呢?” “于总不在矿上,到市里去了。”这人答道:“我们黄总在,我马上喊他来。”说着,就一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楼上就探出个人头,喊道:“叶县长,蒋县长,快,快上来!我来接你们。” 赵力涨红着脸,说:“这个钱卫中,也太……” 叶远水站在原地没动,黄总下来了。黄总原来在县工经委当副主任,退到二线后,就到吉大矿业来了。湖东县像这样的从官场上退下来又到企业去的,不在少数。对于个人,这些在官场上混了有些年头的干部,一退下来心里发慌,到企业,既解决了无事可干的苦恼,又增加了收入。对于企业呢,自然也愿意。官场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资源,现在是个资源社会,资源就是效益。他们也乐得接受这些退到二线的干部,给他们一个副职干着,让他们为自己鞍前马后地跑腿。特别是跑县内的关系,有了这些干部,企业老总就不用再亲自跑了。除非特殊情况,一般内务性杂事,就落在这些人头上。比如这个黄总。黄总笑着说:“叶县长、蒋县长来视察,也不提前打招呼。于总不在,怎么办呢?” “这没事。叶县长是来了解矿业发展情况的,于总不在,也没事。”赵力说完,蒋流道:“先去看看矿上生产吧?” “好,好!”黄总带头,几个人到了工作面。吉大是个大矿,工人也多,运用的大型器械更多。吉大的工作面,已经在地底下一百米左右了。安全问题犹如一把利刃,悬在矿工们头上。他们乘着小火车,下到矿井里。叶远水听见清晰的滴水声,便问:“这是怎么了?” 黄总道:“不太清楚。是正常的吧?我不大懂得生产。” 蒋流说:“矿井里通风条件还是不够。明显感觉到有些闷。” “这得整改。”叶远水丢下句话,下到深处,喊停了一个正在作业的矿工:“老乡,这井下工作,安全还行吧?” “你们是……”矿工就着昏黄的矿灯,望着叶远水,又看了下黄总,道:“安全。”又低头干活了。 上了井,蒋流问钱卫中他们来干什么。黄总说是来例行检查,“这个钱局,每周都要来一次的。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看看,喝喝酒,然后……” “于者黑呢?” “到市里了。好像是到发改委,争取矿改资金。” “小赵,你马上打电话给钱卫中,让他半小时后,到政府我的办公室见我。”叶远水心里知道,钱卫中是令狐安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令狐安的人。但钱卫中也太不把我这个一县之长放在眼里了,居然……既然被我撞见,我就得好好地同他理论理论。他又补了句:“你不要说刚才的事。” 黄总看着叶远水的神情,知道叶县长在生钱卫中的气了,就笑着说:“钱局中午喝了两杯,本来他是不喝的,我们坚持劝,所以就……” “这跟你们无关。”叶远水说着就上了车,黄总在车边留着:“两位县长难得来吉大,就在这吃了晚餐再回去吧?” 蒋流摇摇头,黄总也便不再劝了。 叶远水的车子一走,黄总立即打电话给于者黑,说了叶县长和蒋县长突然过来的事,又说到刚好碰上了钱卫中。于者黑也觉得有些紧张,道:“怎么就碰上了呢?老钱和叶,不太利索。这事可能就……不过,也没关系。等我回去再说吧。” 一路上,叶远水都不做声,蒋流也不说话。蒋流在政府班子里,是跟叶远水走得近的。湖东县政府共有五位副县长,鲍书潮是常务,然后是蒋流、方自达、高扬和左胜男。其中左胜男是民主人士女副县长,是典型的“无知少女”,即无党派、知识分子、年轻、女性。当初,县里官场上流行开“无知少女”这个称呼时,左胜男还十分有意见。现在,她也习惯了,而且,虽然“无知”,到底“少女”,有何不好?除五个副县长外,政府办公室主任齐朴成,是从党办副主任过去的。这人一直是跟着叶远水的,应该说,整个政府班子,叶远水的调控能力还算比较强。鲍书潮之外的其他人,几乎都还是围绕着他转的。在叶远水准备正式开始向市里反映令狐安的有关问题之初,他也个别地征求了一下副县长们的意见。结果是蒋流和方自达支持,高扬和左胜男觉得有必要。叶远水是一县之长,他要向上级反映令狐安,绝对不能做得让人感觉到仅仅是一种权力之争,而要成为正义之争。班子中绝大多数同志赞成,这就说明了他是公开的,透明的,是一种彻底的公权行为。 天色有些灰蒙,要下雪了。 回到政府,叶远水一进办公室,就问齐朴成:“钱卫中来了吗?” “没有。”齐朴成也很不喜欢钱卫中。湖东是个矿业大县,矿业局长是大局局长,而且因为有令狐安的支撑,钱卫中在湖东干部群中,几乎是一只立在众人之上的鹤。据说,钱卫中的办公室,是湖东最豪华的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足足有五十平方米。里面的办公室更大。中间一大排书橱,摆满了各类砖头般的大书。自然是没有翻过的,都是直接从书店到了书橱,就像暴发户的门面,夸张之至。书橱后面,是一间稍小些的休息室。钱卫中早年跟齐朴成是同学,后来的路子,也一直不比齐朴成快,可是令狐安一来,钱卫中就像一觉醒来捡了个元宝似的,得了个矿业局长的肥差。头两年,钱卫中还有些谨慎。这两年,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开”了。坐的是高级宝马,烟非软中华不抽,酒非茅台不喝,玩乐非美女不玩,牌非赢钱不打。矿业的老总们,跟他都是哥们了。矿业局几乎成了“兄弟局”。叶远水县长曾在常委会多次提出要求,希望换掉钱卫中,说这带坏了湖东矿业的风气。可是令狐安另有想法,他的理由是:矿业需要面向未来,要开放,钱卫中虽然有些方面不太注意,但总体上是好的,湖东矿业经济总体上是在大发展的。而且,莫名其妙的是,就在半年前,经过叶远水的强烈要求,常委们就钱卫中的去留,搞了次票决。结果是同意留的居然占到了七票。叶远水无话可说,只好吞下了。 齐朴成问:“要不要催一下?” “你打电话给他,五分钟内不到,就地免职!”叶远水吼了一声。 齐朴成马上打钱卫中电话,电话倒是一下子通了。但没人接。响了两三分钟,依然是只响无声。齐朴成无奈道:“这……太不像话了。太……” 叶远水站着,脸色铁青。 接着,齐朴成看见叶远水县长猛地拿起桌上的杯子,狠劲地砸了下去。杯子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整个政府办公楼都在这声音中,被刺得疼痛而愤怒! 而与此同时,在湖东城郊的亚太风情馆,钱卫中正躺在按摩床上。暖气中,他似睡未睡,嘴里哼哼唧唧,手也在不停地动作着。刚才手机响时,他只是稍稍看了眼,就放下了。兰妮子问怎么不接?他伸手掐了兰妮子胸部一把,道:“我怎么能接呢?这种坏我好事的电话,我能接?” 兰妮子是河南人,一个月前,才从老家到这里来。听老板说,还是个“正处”。钱卫中就好这一口,他第一次让兰妮子给他按摩时,就顺势摸了一回。结果兰妮子的害羞与愤怒,激活了他。他特地跟老板讲定了,兰妮子他包了。平时他不来,兰妮子就在前台帮忙。他来了,就过来服务。他想慢慢地品这支兰花,他要让这兰花只为他一个人开放,不仅仅开放,还得是发自内心地欢乐地开放。 毕竟才十八九岁,钱卫中这一招,果真让兰妮子中套了。 “兰妮子,喜欢我不?”钱卫中眯着眼。 “……喜欢!”虽然声音很小,但钱卫中听得出来,这声音不是应付的。上一次他来时,兰妮子告诉他妈妈又犯病了。他马上掏出一沓子钱,塞到她手里。兰妮子不要,他拍拍她的脸道:“又不是要你什么?拿回去给你娘治病。以后有钱再还我吧!” 兰妮子当时就哭了。 这回,钱卫中一进风情馆,兰妮子就像小鸟儿一样飞了过来。钱卫中握着她的手,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自在了。钱卫中心想:再有个把月,这只鸟儿就将是他笼中的金丝鸟了。望着兰妮子,他感到了猎获者的喜悦。 不过,这一刻,钱卫中的心里还多少有些不太舒服。怎么就碰见了叶远水呢?叶远水已经很长时间不主动到矿山去了。今天怎么了?难道真的会有什么变化?其实,最近一个阶段,钱卫中也很矛盾。当初,是令狐安书记一手把他提拔到了矿业局长的位置上,这几年,他就铁了心跟着令狐安。可是,书记毕竟是书记,湖东只是令狐安官场生涯中的一个跳板,他是不会一直待在湖东的。钱卫中既盼着令狐安能上去,能在官场上更发达,同时,他又隐约有些担忧。要是真的令狐安离开了湖东,那么,谁会来做湖东的书记呢?如果是叶远水,那么他钱卫中只有一条出路:从矿业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关键是,到那时能不能全身而退。叶远水是条被令狐安压了很久的咸鱼,一旦翻身了,他不会轻易地放过像钱卫中这样的令狐安的死党的。那些矿业的老总是没事的,他们有实业,而且也不需要向组织上有个交待。上周日,钱卫中一个人开车到了省城,找了位老同学,准备花几十万,将老婆和女儿办出国。那同学提出了投资移民的方法。他一口应允了。他只想早一点办成。时下流行一个名词,叫裸官。钱卫中现在就想尽快地做个裸官,老婆和女儿要是出国了,财物也自然都跟着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哪怕哪一天真的出了意外,也没什么大了不起的,总不至于“一切皆成空”。人的思想一复杂了,心情就难免不愉快。不过,当兰妮子的温热的小手,在他的身上游动时,他暂时忘掉了这一切。 电话又响了。 这回不是齐朴成了,而是鲍书潮。 鲍书潮劈头就问:“想出事吗?啊!” “鲍县长,这……” “这什么?你怎么不到政府这边来?叶甩了茶杯了。你看着办吧!”鲍书潮挂了电话。 钱卫中一个激灵,“呼”地翻身坐了起来。 兰妮子问:“有事吧?怎么了?这么急?” 钱卫中没有回答,而是坐着呆了一会儿,然后又点了支烟。兰妮子上前来给他按肩膀,他用手挡开了。兰妮子退了出去,钱卫中将一支烟抽完,叹了口气,猛地下床,头也不回地出了风情馆,直奔县政府而去。 第07节 7 下午三点,送走了李长和纪委检查组,令狐安回到办公室,掩上门,坐下来,大脑里突然有些空荡。从昨天李长来到湖东,他就一刻没有放松过自己。先是个别谈话。上午又开了个领导干部大会,对县委班子和党政一把手进行民主评议。虽然这一切都不需要他亲自去操持,可是,他得把心盯在那儿。到湖东五年,他是第一次感到真的有些疲倦了。 小徐进来泡了茶,又出去了。作为一把手的秘书,小徐对令狐安的脸色,比对自己的脸色还要熟悉。什么时候晴了,什么时候阴了,都得关注着。一把手的脾气,往往就是一个班子的脾气。一把手的心情,往往就是一个县的心情。能不关注? 小徐出门后,令狐安端起杯子,并没有喝,只是闻了闻。他喜欢闻茶。茶的清香,慢慢地沁入身心,人也就在茶香中一点点地安静下来了。可是现在,他闻着茶香却有些心烦。他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正是冬天的萧瑟情景,连往年冬天难得落叶的香樟,也变得光秃秃的。本来,从他的办公室可以看见县城北边的蓝山和蜿蜒流淌的小南河,但今年,他知道是看不见了。正对着办公室的窗户,竖起了一排高大的房子。那是县里去年重点引进的投资项目依水南岸。说是依水,其实没有水,只是将原来的一段老街拆了,由南州市区的一天房地产来投资。这家企业一共在湖东盖了三座楼,都是十七层高。盖到第四座的时候,企业老总因为商业贿赂被抓进去了,房产项目也就从此停工。竖起的楼里住进了人,而那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拆迁了的近百亩的空地,至今还是瓦砾遍地。部分拆迁户在等着回迁房,每隔一两周就要到政府去上访。在一个月夜,令狐安一个人到那空地上去看了看,朦胧的月光中,看得见的是不远处的灯火和近处漆黑的瓦砾,还有隐约的在月光中飘摇的野草。本来,这里是要建一条商业街的,可是一天不再投资,又没有新的公司愿意接手,它就成了湖东目前最大的烂尾工程,也无形中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有时候,他也反反复复地想:当初拆迁是不是有些太快了,有些太急功近利了?一天出事时,他也曾紧张过一段时间。一天的老总袁飞,和他是高中同学,到湖东来开发时,也曾向他有所表示。因为是同学关系,出手并不是很大。这恰恰在日后帮了令狐的忙。袁飞被抓后,交代了一连串的领导干部,唯独没有涉及令狐安。这在南州市也成了一个谜:到底是袁飞不愿意交代?还是令狐安在这样大的项目前面真的就清白自守了呢? 只有袁飞清楚。 袁飞不说,令狐安在袁飞被正式判刑之后,曾委托别人去看过。袁飞让那人转告了一句话:完全是同学之情! 短短的一句话,让令狐安好几天都在琢磨。谁说商人无情?这不也是天大的情吗? 令狐安将眼光收回来。昨天,他曾给闵慧打电话,是想问问向涛副省长回来了没有。同时也想问问那个永和房地产的叶总的电话。记得那天晚上喝酒时,叶总是曾给过他名片的,可是他没有找着,也许是让肖柏枝给撕了。肖柏枝见不得令狐安有女人的名片。昨天晚上十点,肖柏枝还打电话,说想过来。令狐安头皮一麻,当即拒绝了。正是是非不断的关节眼上,肖柏枝再来蹚这浑水,岂不是…… 回到桌子边,令狐安先是拨了向涛的手机。依然关机。再拨闵慧的,这回通了。令狐安笑道:“闵总,近来好吧?我是令狐。” “知道。” “向书记……”令狐安在私下里一直称呼向涛为向书记。他有意识地避开了向省长,意在表明他对向涛副省长的崇敬,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而是很久了。在他的心里,向涛永远都是向书记,都是关心自己让自己敬重的老领导。向涛喜欢他这么称呼,向涛称呼他时,也还是用小令。虽然令狐是个复姓,但向涛从第一次见到令狐安时,就这么称呼着。一晃,也快十年了。 “啊,是说老向啊,他昨天晚上刚刚回来。” “那……那好,我到省城直接向向书记汇报吧。另外,闵总,那个叶……叶总,我想见见她。我们这正好有个房地产项目,想请她过来做。” “这是好事啊!我让她跟你联系吧!” “那好,谢谢闵总了。有空来湖东指导啊!” 闵慧说有空一定过去。令狐安挂了电话,喝了口茶。这回,茶有些香了。放下杯子,看着茶的气息一缕缕地往上飘动,仿佛少女青丝般的心思。令狐安脑子里晃过欧阳。这么多年来,也许镶嵌在他脑海深处的女人,只有欧阳一个。其余的,包括付娴、肖柏枝,都仅仅是一种需要。心灵上的爱情,他给了欧阳,虽然是不曾公开的秘密。而对于付娴,也不是没有爱情,但显然与对欧阳有区别。肖柏枝更不能说了。想到女人,他回过神来,一瞬间,竟然想到了方灵。方灵马上要离开湖东了,在男女问题上,方灵是第一个让令狐安知道:男人和女人也可以没有男女之情地成为朋友的。作为班长,他从来没有干预过方灵的私生活,包括她的独身主义的信条。他们有时也谈到其他的一些男女之事,但似乎这些与他们自己无关。从内心里来说,令狐安也曾经有过一个阶段,对方灵觉得有趣。一个女人,打定了独身的主意,她的内心世界到底是如何思想的呢?她难道就不渴望?就没有冲动?是不是受到过太大的打击,以至于对情感失去了信心? 两年前,他和方灵有过一次长谈。 那是酒后,方灵的生日。在湖东宾馆,方灵邀请了令狐安参加了两个人的生日晚宴。喝的是干红,一人一瓶。酒后,令狐安就问到了这些。方灵的回答让他意外:“没有受过打击,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做出了独身主义的决定。” “难道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你的吗?” “没有。也许有吧,但我视而不见。” “啊!” “当然,我并不是无性主义者。独身并非无性。” “啊!” 在县委班子里,方灵和令狐安接触是最多的。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县委办的主任,其实就是县委的管家。她对下,处理着县委的日常工作;对上,就是要对县委书记负责。每天,方灵都得进出令狐安的办公室好几次。令狐安参加的一般性的宴会,方灵都必然跟随。方灵是个会做事的人,她将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可惜,她很快就要离开湖东了。想到这,令狐安又不觉摇了摇头。 门响了。 一听声音,令狐安就知道是方灵。只有方灵才用这种有节奏的三下敲击声来敲门。 “进来!” 方灵今天穿着件白色的长羽绒服,脖子上围了条红色的围巾。令狐安看了下,问:“累吧?” 李长书记来湖东,接待工作都是由县委办承担的。方灵牵头。事无巨细,她都得过问。就是就餐时的桌子安排,她都得向接待办交代。见书记问,方灵笑了下,“还行。谢谢令狐书记关心。上午的民主评议,结果应该还是不错的。我听检查组说,整体还好,就是……” “……” “可能对主要负责同志的评议有些争论。不仅仅是令狐书记,远水同志也是。” “正常嘛!那么多干部,各人有各人的思想,正常哪!” “可是……这是不是影响……” 令狐安没有回答。方灵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就要出门。令狐安在后面道:“我晚上要到省里去,可能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下午六点,令狐安坐着永恒矿业老总熊明的车子,直接到了省城的假日大酒店。叶天真叶总已经在等着了。两个人握了下手,令狐安笑道:“叶总这么忙,还……真是,啊哈,我跟闵总说,我请叶总坐坐。叶总你看……” “哪能呢?令狐书记到省城来了,理应我请。等会儿,闵总也会过来。还有谁,请令狐书记安排吧。” “没了。不行……叫上陈好吧?”令狐安本来也想说刘宏图,但考虑他与闵慧的同学关系,就没说了,转而道:“其余人叶总安排。不知省纪委那边……” “省纪委?”叶天真掠了下头发,莞尔一笑,“我打电话叫个人来。”说着就拨了手机,电话里,令狐安听到叶天真口气几乎没有多少商量,仿佛就是命令,心想她会请什么人呢?省纪委谁能与这叶总如此关系?不过细想回来,也正常。一个能跟省投资总公司老总混在一起的女人,她在省城政界的关系自然可想而知。房地产企业,在中国其实就是政商的混合体。没有一家房地产企业,能彻底地脱离了政界和官场。这些年,房产泡沫越积越大,究其原因,各级政府的财政需求起了决定性作用。地王就是房地产的旗帜,而地王背后真正的得利者,是政府。湖东现在的房产,也已经到了每平方米三千,这在人均月收入不足两千的小县城,近乎天价。土地出让金是湖东财政除矿业外第二大收入,政府岂能不重视?政府一重视,房产商们就与政府的关系密切了。 熊明已经将晚上的房间开好了,叶天真留在楼下等人,令狐安先上去。刚洗了一把,熊明就进来了。 “这个叶总还真了不得!看这派头……”熊明点着烟,抽了两口,又灭了。 令狐安梳着头发,“当然了不得。大房产公司嘛!企业要大,这值得你考虑啊!” 熊明笑笑。他一笑,嘴里的假牙就露出来,在灯光下发出银白的光。“令狐书记,晚上要不要我来安排?” “这个……先让她安排吧。然后你去结账。” “好。那你先休息下,我在走廊的另一头。”熊明说着带上了门。现在企业的老总们,不仅仅是企业家,也是高级的公共关系专家。以前,安排房间,总是找连着的。现在,想办法离得不远不近。在走廊的另一头,这是最好的距离。既让领导感到你就在身边,又不会因为太近了,而让领导感到隔墙有耳。领导有领导的事,老总有老总的爱好,既能互相望着,又不互相干扰。细节决定成败,这也就是最实在的细节啊! 令狐安给陈好打了个电话。陈好说已经在到另一个场子的路上了。令狐安说这不行,一定得过来。陈好支吾了会儿,说稍晚一点,先在那边场子上应付一下,马上就赶过来。令狐安道:“那我们等你!” “千万别等。干脆……”陈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干脆,我直接过去得了。你啊,令狐。” “这就好嘛!”令狐安挂了电话,手机就响了。是叶天真。 叶天真问令狐住在哪个房间,她请的纪委的朋友到了,想上来坐坐。令狐安说是1818。叶天真说你等着,我们就上来。 令狐安将门半掩了,又到镜子前整了下衣服。回过头,门敲响了。开了门,先是叶天真的笑脸,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他认识但没有直接打过交道的脸。这应该是省纪委的副书记任可山。有一次省纪委开会,任可山主持会议。 “这是湖东县委书记令狐安。”叶天真身子进了门,介绍道:“令狐书记,这是省纪委的老任,任……” “任书记,您好!难得您亲自来。”令狐安伸了手,任可山握了下。令狐安发现任可山的手滚烫,肥厚而沉着。 任可山一说话,就听得出是北方人,“令狐书记坐,叶总请客,我能不来?是吧?天真?”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啊?你还不是冲着令狐书记的面子?”叶天真的语气里有些许娇嗔。 令狐安心里有些明白了。 任可山坐下来,叶天真就站在他的身后面。任可山肥头大脸,鼻音很重,问:“湖东今年还不错吧?矿业大县。以前湖东的书记李田可是我的老同学。” “同学?大学同学?”令狐安有些疑惑。李田可是正宗的南州人,从湖东县委书记任上调到了南州任人大副主任。 任可山哈哈一笑,“当然是大学同学。不过好几年没见了。” “他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休养。”令狐安说着,陈好已经到了门口。进了门,陈好张望了下,说:“原来可山书记也在啊!还有叶总。叶总今天可是更加动人了。” 叶天真一笑,任可山扭过头,同陈好稍稍握了下手。令狐安说:“叶总一直就很动人,可山书记,是吧?” 任可山没有回答,脸上却漾着笑意。叶天真道:“你们还真会说话。都半老徐娘了,还有什么美丽?” 大家说着笑着,下楼进了餐厅。刚刚坐定,闵慧就打来电话,说她另有安排,晚上就不过来了,请叶总一定得好好招待好令狐书记。叶天真放了电话,笑着道:“闵总对令狐书记真是关心哪!她不能来,我们就开始吧?” 令狐安站着,叶天真拉过任可山,说你就坐这位子吧,代我做东。又拉过令狐安和陈好,分别坐在任可山的左右首。然后是熊明,再是自己。酒上的是茅台,同时加了两瓶高级的干红。叶天真说:“我不能喝酒,只能喝点干红了。你们喝白的。喝白的,才有男人气概啊!” 陈好点了支烟,道:“叶总这么一说,还真得喝点白酒了。不然岂不没了男人气概?可山书记,是吧?” “当然是。”任可山应着。 酒倒上了,任可山先举了杯子,说:“这第一杯咱们全喝了,然后上网。” “上网”是喝酒的规矩,是指用酒杯在桌子上轻轻一叩,而不用都站起来的做法。令狐安喝了第一杯,头竟然有些发晕。按理说,他的酒量是很好的。可能是这两天太有压力了。他坐着,脸有点发红。陈好望着他,问:“令狐,怎么今晚情绪不太高涨吗?有事?” “哪里哪里。是头有点晕,马上就会好的。”令狐安低了头,一边答应着,一边用湿巾擦了把脸。冰凉的湿巾一接触,脸上立即就像被肖柏枝冰凉的手抚摸着一般,开始收缩了。他抬起头,叶天真正望着他。他歉意地一笑,说:“昨天没休息好。有点感冒。” 任可山道:“感冒就得多喝酒。来,咱们干了这杯。” 令狐安想也没想,就干了。叶天真在边上说:“可山也是个直性子的人,不过,今晚喝酒,喝感情,不喝量。” “那最好。”陈好接了话头,问令狐安:“南州人事开始动了吧?听说这次南明一有可能上来……” “南明一?啊,是听说。”任可山道:“应该是常委、秘书长吧?” 令狐安心里一顿。南明一到省里来,对于令狐安,不能算好事,但也不是坏事。不能算好事,是因为南明一一直就和向涛副省长有些隔,进而似乎对令狐安也有些隔。就因为这隔着,令狐安的事就一直没有着落。令狐安也曾多次试着沟通,但效果甚微。表面上,南明一对令狐安是很欣赏的,大会小会上,还经常表扬湖东县委的工作。但内在里,令狐安十分清楚,南明一是不大看得上他的。南明一在南州市委的班子里,对市长匡亚非都无所谓。究其实质,还是因为匡亚非是向涛提拔起来的。匡亚非为人低调,而令狐安则不同。令狐安越高调,南明一对他的感觉就越不好。因此,这两年,除了在湖东,在南州市,令狐安绝对低调。向涛副省长也一再对他要求:先在南明一手上解决副厅。副厅级干部非得经过市委不可。要低调再低调。有一阵子,令狐安曾想请向涛副省长给组织部说一下,直接将他调到别的市或者省直。但征求南明一意见时,南明一明确表示:令狐安同志工作不错,能力也很强,南州市委是要用这个同志的。且等一等吧。 这一等又是两年了。 不是坏事,这是因为南明一真的到了省里,他的面就广了。面一广,他也就不可能再盯着令狐安了。这样,可能更有利于令狐安个人问题的解决。当然,人心难测,谁能说得准呢? 见令狐安皱了下眉头,叶天真端着杯干红,“打的”过来敬令狐安。令狐安也站起来,说:“太……这太……叶总,我敬你吧!今天专程过来,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请叶总哪!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把叶总请到湖东去。湖东天地广阔,叶总过去,应该是大有作为的啊!不知道叶总……” “啊,好啊!既然令狐书记这么说了,我当然得去。我先干了,就算是我们合作的开端吧!” 令狐安喝了酒,坐下来,任可山说:“湖东经济条件好,特别是湖东的矿业,在整个江南省也是举足轻重。令狐书记也是个……前途无量哪!” “哪里哪里?目前正……”令狐安停了话题。陈好接上来,道:“可山书记在,请佛就在眼前。令狐啊,还不敬可山书记一杯?” “一定敬,一定敬!现在就敬!”令狐安接了酒,要站起来,被任可山给拉着坐了下去。令狐安说:“敬可山书记的酒,我一定得站着敬的。” “这岂不……”任可山端着杯子,说:“我们一道喝。来,令狐书记。” 两个人喝了,叶天真在边上道:“可山是个直性子人,因此这么多年就一直待在纪委。人家跟他差不多的,早已经到市里当一把手了。可他……” “不好比的,令狐书记,是吧?”任可山摸着头发,陈好也敬了杯酒。任可山说:“其实纪委也有纪委的优势。特别是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纪委可是……哈哈,不过,要是纪委哪一天真的无事可干了,对于我们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啊!有时候啊,查一个干部,不查吧,事情太大;查了吧,有时真的很难以理解,也很同情。都是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有的还是穷苦人家出身,奋斗了大半辈子,结果却……千里之堤,毁于一旦。我有时候也想,这不仅仅是干部个人的问题,也许还是个体制的问题,是个习惯的问题,也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 “我同意。可山书记分析得十分精辟。”令狐安心里虽然有些介意,但嘴上还是说:“一个干部,在这些方面毁了,确实是令人惋惜的。体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还是干部自身。当然,有时候也不排除一些人别有用心地去攻击。” “能被人攻击的,都是有能力的。没有能力,没有水平,做不好工作。做不好工作,也就很难到达那些权重之位。这看起来是个悖论,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无奈!”任可山摇摇头,换了个话题:“刚才听令狐书记说,想请叶总到湖东。叶总现在可是省城最大的房地产大佬了。到湖东一定大有可为。要不行,在湖东矿业上也可以一试身手的嘛!” “我就是有这个想法。叶总到湖东,再搞房地产,难度大,效益也不见得好。我们的矿业正要整合,迫切需要有实力的资本集团进入,成为整个矿业的龙头。叶总的永和,是个大企业。我们湖东是有意啊,不知道叶总是否……”令狐安望着叶天真,叶天真喝了点酒,脸上有些青春了。她笑着道:“我一定去!有令狐书记在湖东,我能不去?怕只怕我去了,令狐书记抽身走了,留下我在湖东,那可就太麻烦了。” “我往哪走啊?哈哈!”令狐安又斟了杯酒,敬了叶天真一杯。 酒喝得差不多了,熊明出去了会,回来后,对着令狐安点了点头。令狐安知道他的意思,是告诉他单已经埋了。 喝完酒,叶天真叫服务员过来埋单。服务员告知已经有人埋了。叶天真朝令狐安一望,她自然知道是令狐安带来的熊总先下手了的,便说:“令狐书记这……行,我请大家去喝茶吧!” 喝茶就在酒店的十八层。上的是正宗的龙井。陈好坐在令狐安的边上,悄声问:“是不是南州那边有什么事了?”他知道令狐安的个性,这么急着跑到省城来,不会就仅仅是为招商的,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想解决。而且,他一看到任可山,就有种直觉——令狐安大概要解决的问题是和纪委相关的。果然,令狐安道:“李长到湖东去了。关键是叶远水从中作了杠子。” “这事得跟可山说。”陈好看了下手表,“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也好私下里将这事聊聊。” 令狐安送陈好到了电梯口,回头时正好任可山在打电话。他就稍稍等了会,等任可山电话打好了,上前说:“可山书记,还有件事,我想跟你汇报一下。”任可山笑了笑,令狐安就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任可山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这样,我打电话问问李长。” 令狐安回到茶座。他隐约地听见任可山说话的声音。叶天真问:“还去见闵总吗?” “今天不去了。明天上午过去。”令狐安答道。 任可山进来坐下,说:“刚跟李长问了下情况,很复杂嘛!” 令狐安心一沉。他明白“很复杂”是什么意思。任可山又道:“不过,也不会是太大的事。我明天再详细地问问。” “那就谢谢可山书记了。”令狐安道。 叶天真笑着说:“谢什么呢?不用谢的。可山也不是外人。向副省长对他也是很照顾的。” “是啊是啊!令狐书记,来,喝茶!”任可山转向叶天真:“干脆你就到湖东去做矿业吧?矿业现在可是最炙手的产业!” “这事得靠令狐书记。令狐书记,是吧?” “我们湖东是热烈欢迎啊!不仅欢迎,我们还希望我们能双赢。”令狐安说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他用手握了下,然后拿出来,看了看,是鲍书潮的。 令狐安按了接听键,却并没有说话。鲍书潮明显是压着声音,“书记,我听说叶……下午到好几个矿去了。” “是吗?干什么?” “不太清楚。应该不会是好事。而且,钱卫中好像是被他撞上了……” “啊,我知道了。明天我回去再说吧!”令狐安叹了口气。这叶远水在李长书记刚刚离开就跑到矿山去,他意图何在?难道作为一个县长,他真的要跟令狐安这个一把手书记破了面子? 走廊里有风,是从尽头敞开的窗子那边吹来的。这风来得冷,让令狐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第08节 8 一大清早,叶远水就起床上山了。 山是湖东城北的蓝山。沿着小南河往上,大概三里地,就到了蓝山脚下。叶远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来了。印象中,还是在当县长的第二年,他曾陪着外地来的同学夫妻,上山到蓝山寺去过。那时,寺庙里的老尼叫新月。据说是解放前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看破红尘,出家为尼。那天,在寺中,新月当家师请他们吃了顿斋饭。下山时,新月还送他们每人一只玉蝉,寓意餐风饮露、高雅、高洁做人。玉蝉,叶远水戴了大概三四年,后来,就莫名地消失了,消失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消失的。也许真的应了新月的那句话:玉是魂灵,有血气,戴着,是要用心的。 那只玉蝉,消失的时候,也许正是他心蒙尘土的时刻吧? 冬日的蓝山,沉静得如同一只巨大的钟。叶远水站在上山的台阶上,一回头,湖东县城已经看得不太清楚了。因为有雾,就连近处的小南河,也显得迷蒙。他放慢步子,想听听从寺里传出的晨钟声。可是,他等了足足有十几分钟,还是一片沉静。他继续往山上走。蓝山并不高,海拔也就在四五百米,他记得蓝山寺是在山的半山腰上的。斜斜地挂在那里,如同山里的任何一片石头,或者落在地上的任何一片树叶。那口钟也是宏大的,据新月讲,那是居士们募捐建造的。早些年,这蓝山寺的晨钟,也是湖东一景。那钟声是能让人醒悟的。可现在,就是任你钟声八百,红尘仍是滚滚…… 最近一段时间来,叶远水是颇不宁静的。 特别是近两天,丰开顺领着老干部和部分矿主到市里上访,虽然人接回来了,但事情也因此给闹出来了。闹出来并不是坏事,甚至,对于叶远水来说,还是件好事。所以,丰开顺被方灵他们接回来的第二天,叶远水就到了市里。他先是找了匡亚非市长。他知道匡亚非和令狐安的关系,但是,他作为一个政府的县长,到市里来,不向市长汇报,这是容易引起一系列的猜测的。匡亚非市长当时正在接待上海的一家企业老总,他简单地给匡市长汇报了下,说湖东现在的矿业经济,矛盾很多,问题越来越突出,老干部们有意见,矿主们也有意见。更重要的是,矿业经济为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匡亚非市长站在办公桌边上,一边做出要急着办事的姿态,一边又半闭着眼,似乎在认真地听着叶远水的汇报。 “就这些?”匡亚非问。 “情况比这更复杂,我只是简单地说了说。”叶远水并不想在匡亚非市长这儿多费口舌,他的目标是南明一书记。 匡亚非拍拍叶远水的肩膀,“老叶啊,我们都是混了几十年的人哪!有些事,我看……何况,令狐同志也很快就要……你说呢?” “匡市长的意思是……” “慢慢来吧,稳妥一点。搞好跟令狐的关系,作为一个县长,还是得……这样,也能够更好地形成一个干部的和谐嘛!” “这我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有必要向组织上反映。如果市里也认为……那么,我服从。” “正常地反映问题,当然是好事。我的意见,还是缓缓吧,啊!我有事了,老叶啊,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啊!”匡亚非说着,就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了。秘书进来,替他拿了茶杯和包。 叶远水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市长办公室里,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悲怆。他正要出来,迎面碰上了政府的秘书长骆宏。 “远水县长哪,怎么?找亚非市长?找着了吧?”骆宏同他边握着手边问。 叶远水笑道:“找着了。有点事,汇报下。” “啊!来,来,到我这边来坐坐。”骆宏热情地拉着叶远水。两个人进了秘书长办公室,秘书进来泡了茶。骆宏让秘书出门把门带上了,然后道:“是不是昨天上访的事?” “正是。情况很复杂。”叶远水端起茶杯,闻了下茶香。 骆宏一笑,“复杂?哈哈。是复杂啊!令狐安同志不是很……”他这后面的话,应该是“能干”两个字,可是他省了。虽然省了,叶远水是听得懂的。 叶远水低了头,道:“骆秘书长对湖东情况应该清楚啊!其实,我也不想掺和。我也想等着,顺理成章多好!” “就是嘛!不过,我昨天听了那个丰……也是很有问题的啊!怎么能搞一言堂呢?书记也是置于班子的监督之下的嘛!”骆宏给叶远水添了水,又道:“何况湖东就是靠矿业经济支撑的。政府不问矿业,这也太……哈哈,远水县长啊,你算是沉得住的了啊!沉得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 叶远水将杯子放到桌上,望了一眼骆宏。 骆宏是前两年从桐山县委书记的任上调到市政府任秘书长的,他年龄轻,比令狐安还要小三岁,是典型的少壮派。政府秘书长的位子十分微妙,干得好,可以一步升任到副市长;干得不好,可能就此打住,不尴不尬。骆宏在县长书记当中,本身就是年轻的,而且据说,省委的有关领导十分赏识他。内部有消息称,骆宏是令狐安的最大的对手,在很快就要到来的换届中,能空出来的副厅级职位只有一个。而现在,令狐安和骆宏都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期望着。谁能上去?无声之战,即使没有硝烟,也早已是剑拔弩张了。 这个时候,也许最先的失败者,就往往源于自己的失误。 叶远水望着骆宏,他明白骆宏是期待着令狐安自己的失误的,但他没有点破,而是告辞出来,笑着说:“谢谢骆秘书长关心。我是一县之长,总得为老百姓们说说话。到了这个年龄,其他的对我,也没什么奢望了。不像您秘书长哪!哈哈!” 骆宏也一笑,两个人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着,像是两块早已互相窥视着的岩石,在黑暗中找到了对方。 离开市政府后,叶远水马上赶到了市委。到政府时,他已经向市委办的王秘书长打听了下,南明一书记正在,而且,上午并没有安排其他活动,这就意味着南明一书记有时间好好地听听他关于湖东矿业经济的汇报了。为什么叫湖东矿业经济的汇报,而不叫关于令狐安情况的汇报呢?这是叶远水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作为湖东县委班子的成员,又是县长,单纯地向组织上汇报班长的情况,无论怎么说,都有点太让人难以理解了。而汇报湖东矿业经济,则名正言顺。在名正言顺的汇报的同时,再就相关的问题作些阐述,这也是可以理解,并且叶远水相信,一定会得到南明一书记支持的。 南明一书记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希望班子团结。他不能容忍班子内讧。在很多次大小会议上,南明一都强调:各级班子必须民主与集中相统一,既要有效地监督一把手,又要正确地树立一把手的权威。 叶远水这三四年来,虽然与令狐安的矛盾越来越突出,但他一直没有直接向南明一书记汇报,也正是出于南明一书记的这个工作特点。 现在,叶远水觉得时机到了。 湖东矿业经济正在下滑,这不仅仅在湖东,就是整个南州市,也是件大事。南明一书记和匡亚非市长,都对此高度重视。领导一重视,突破口就出来了。有了突破口,一切就像洪水一样,就会一泻千里,浩浩荡荡了。 南明一是北方人,个子大,鼻音重。见叶远水进来,一开口就道:“是不是关于湖东矿业经济的啊?我正要找你们呢?又是下滑,又是上访,到底怎么样啊?啊!” “这个……”叶远水稍稍定了定,说:“我正是为矿业经济的事,来向南书记汇报的。同时,我也给南书记带来了一封矿业经济中有关问题的调查报告。” “啊,是吧?”南明一放下文件,望了眼叶远水。 叶远水将报告从包里拿出来,放到南明一的面前,“这是湖东的一些老干部和部分矿山业主们调查出来的报告。我看了下,基本属实,给您做个参考。矿业是湖东经济的支柱,但是,这几年来,连续出现了效益下滑的局面。当然,我作为县长,也是有责任的。不过,主要的原因我想还是两点。” 南明一正翻着报告,听见叶远水说主要有两点,就停了下来。 “这第一,是矿业经济的管理体制。政府对矿业经济基本上失去了监管能力。令狐安同志坚持强调常委管理矿业经济,这其实就是他一个人管理嘛!一个人的能力,一个人的智慧,难道比整个政府班子还要……”叶远水朝南明一睃了一下,南明一表情沉着,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便又道:“这第二,其实还是管理体制的问题。不过,因为这种单一而缺乏制约的管理体制,矿业经济发展中,腐败现象十分严重。湖东的一些领导,包括主要领导,都参与了矿山投股。” 南明一皱了下眉头,叶远水自然看在眼里,他继续上了一把:“老百姓对此反应很强烈,特别是一些老干部,一些矿业老总。长此以往,湖东矿业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整体崩溃。” “整体崩溃?” “就是。矿业经济要是崩溃了,湖东还能有什么来支撑?因此,在反映这些问题的同时,我也一直在想,湖东怎样从一个资源大县,变成一个产业大县。不仅仅是矿业,还要有其他产业,这样,湖东的县级经济才有活力,才有后劲,才有希望。” “说得好。远水同志啊,湖东的问题,其他的渠道也有所反映。不过,作为一个县委副书记、县长,来向我反映,这说明了问题严重,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了。我和亚非同志商量过了,先进行一些必要的调查。不过,”南明一突然转变了语气,“不过,作为班子里的副手,副书记、县长,远水同志啊,你的责任也是重大的。失职,不作为。虽然现在向我汇报了,但是,责任还是要讲的。我向来反对党政一把手之间闹矛盾,对湖东,也同样。当然啰,这情况有些不同。调查报告放在这,我考虑以后再说吧!” 叶远水对南明一的态度转变,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点了点头,正要出门,南明一喊住了他:“令狐安同志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要对湖东的矿业经济进行改革,要整合矿业资源。我觉得这是个好的方向,你一定要支持。至于其他问题,组织上会认真处理的。” “那好!”叶远水道,“请南书记相信我,除了工作,我没有任何一己之私。” “这就好嘛!”南明一道。 叶远水在南明一面前,一再地强调了自己是出于对湖东矿业经济的担忧,根本没有一己之私。但现在,走在蓝山清晨的石径上,他回味着自己说过的话,心里竟有了几分不安。真的是没有任何一己之私吗?真的没有?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叶远水抬头看看石径,走过的地方,已经被树林给遮住了。而前面,他依稀记得,再拐个弯,就应该是蓝山寺了。 官场上真的有纯粹的没有私利的人吗? 叶远水低着头,想了想,也许有。但在他的身边,又确实没有。包括自己。往深处想,他还是因为令狐安的所作所为,过于触及到他作为一个县长的利益。权力,这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正在推动着他。而他,也必须借助一个正当的理由,来将权力这只手,反推向他所希望达到的巅峰。 一棵倾倒的树伏在石径上,一下子挡住了上山的路。 叶远水停下来,看情形,这树挡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这么挡着,山上山下的人,是如何行走的呢?难道…… 树是棵松树,显然是因为前不久的那场大雪而倾倒的。它横在石径上,仿佛一尊正在注视着上山行人的罗汉。也许它是在此为蓝山寺留一片清净的吧?免得纷纷的尘嚣,来日复一日地扰了它。 蓝山寺就在咫尺,而叶远水却放弃了。 沿着来时的石径,叶远水一步一步地向下。他并不是一个好佛的人,但是,他喜欢佛的那种澄明。人啊,如果都能像这清晨的清山,与静寂的山寺,那该多好!可是,怎么可能?叶远水下到山脚下时,再回头看石径,竟恍惚觉得是那么地遥远了。 太阳刚刚升起来,嫩红。小南河上,已经有了许多早起洗衣的女人。叶远水加快了步子,正转过一段河道,就听见有人喊道:“叶县长,叶县长!” 叶远水站住,熊明从河岸底下走上来,笑着:“叶县长,您也锻炼?” “是啊,我就不能锻炼?哈!”叶远水边说边继续迈开了步子。 熊明跟在身后,“叶县长哪,其实我一直想跟您汇报。湖东现在的矿业经济,真的是……最难受的是我们矿主。政府应该……” 叶远水哼了声,他没有料到熊明会说出这样的话。熊明是令狐安一手扶持起来的永恒矿业的老总,按理,他是不应该如此说话的。可是现在……叶远水只好哼哼,他弄不清楚熊明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对于我们做矿的人,关键要的是政策,是扶持。叶县长,政府再不介入,湖东矿业越来越萎缩了,将来可就……到时候,想救也来不及了。” “问题这么严重?” “是啊!我们做矿的人,心知肚明。我们也希望……能改革,改革啊!”熊明快走了两步,赶上了叶远水,又道:“叶县长大概没有料到我们也是这样想。当然,难哪!叶县长如果需要我们,我一定会尽力的。” 叶远水心里一顿,熊明这般一说,他更加有些迷惑了。他笑着说:“矿业改革势在必行,但是,这得在县委县政府的统一领导下进行。作为永恒矿业,当然应该全力以赴地支持。这是好事啊!你们也可以向县委县政府提些好的建议和方案嘛!群策群力,才能更好地抓好改革啊!” “这当然。”熊明转了话题,问:“听说叶县长的女儿在开行工作?” 叶远水应了声。 “开行是个好单位啊,有前途。” “一般吧。” 熊明找不出话茬了,路也正好走到了分道的时候。熊明说:“叶县长,我从这边了。您有空的时候,我再去向您汇报。” 熊明从另一条路折了过去,叶远水继续往城里走。熊明这态度,着实让叶远水有些发懵。熊明跟令狐安的关系,湖东尽人皆知。作为湖东第二大矿业集团的老总,熊明的身影,更多地是出现在令狐安的背后的。但是,叶远水也知道,熊明与吉大矿业的于者黑,还是有些区别的。于者黑早些年在外面经商,积累了一些资本后,回到湖东,承包了一座小矿。因为不太懂得管理,效益并不理想。令狐安搞矿业改革时,于者黑不知通过哪条途径,硬是跟令狐搭上了。吉大集团成立时,除了行政性的整合外,于者黑几乎是没有投入什么资金,主要的资金都是其他股东承担的。于者黑事实上是捡了一枚干枣子,这样,其他真正的投资者们,心里或多或少地就有些不平。因此,于者黑对令狐安的依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然要比熊明更多些。熊明成立永恒矿业集团时,本身就已经是湖东最大的矿业的老总。甚至,叶远水有种感觉,令狐安扶持于者黑成立吉大矿业,目的并不在于于者黑本身,而在于要利用新成立的吉大矿业,来对熊明的永恒矿业形成制约和挤压。如果真是这样,精明得像兔子的熊明不可能不知道。知道而不言,这是大智慧。熊明也许正是看中了令狐安这点心机,而他要的是永恒矿业的存在和发展。 回到家,妻子已经将早点准备好了。叶远水匆匆地扒拉了几口,就要出门。妻子将一包烟塞到他的口袋里,这是他一天的口粮。叶远水笑笑,点了支烟,出了小区大门。小区离政府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因此,他一般情况下不要车子来接他。路上,他也正好看看卫生,间或还可以听听老百姓们对政府工作的议论。这两年,他发现走在路上,听到和看到的,越来越少了,卫生也搞好了。后来他了解了一下,是环卫队知道叶县长每天要经过,所以增加了这一段路的保洁人员。老百姓们天天看电视,早就熟悉了县长的面孔,见到县长,老远就噤了声音。有时,连他自己也有些尴尬。言路闭塞,政之将亡。可是…… 刚上政府的二楼,叶远水就看见钱卫中站在楼梯口。见着叶远水来了,钱卫中马上道:“叶县长,我一直在等着。” 叶远水并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进了办公室。 钱卫中也跟了进来,递过一张纸,“叶县长,这是我的检讨。请您批评。” 叶远水依旧黑着脸。赵力替他泡了茶,坐下后,他问赵力:“蒋县长在吗?” “应该在。我去请他?”赵力答道。 叶远水点点头。赵力出去后,钱卫中随手关了办公室门,迅速地从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顺势塞到了叶远水的抽屉里。其动作之快,让叶远水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是……”叶远水站起来,正要问,钱卫中已经开了门,说:“叶县长,我等候您的批评。”然后身子一转,走了。 叶远水突然有些生气,“太不像话了嘛!”他使劲地用手拍了下桌子。大概是劲用得有些过了,他的手一阵疼。他甩了甩手,嘴里骂道:“真他妈的……” “怎么?远水县长在……”蒋流进来,看着叶远水的脸色,递了支烟。 叶远水将手伸到抽屉边,正要再往里伸,却又缩了回来。接着点上火,问:“钱卫中的处理,你拿个意见吧?” “这怕不妥吧?要处理,也得县委定。”蒋流有些为难。 “你先拿个意见嘛!钱卫中这件事,一定得严肃处理。你拿了意见后,我再跟令狐同志报告。”叶远水坐下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到位,处理到底!” 蒋流道:“是要处理。可是,怎么处理?按效能建设来处理,还是按其他?都不好办哪!” “有什么不好办的?不就是一个局长嘛!”叶远水有点生气,正好鲍书潮要进来。蒋流笑笑,说:“我再考虑一下吧。” “还考虑?”叶远水提高了声音,“正好书潮县长也过来了,我们商量一下。” 鲍书潮问:“商量?是钱卫中的事?” 蒋流点点头。 鲍书潮说:“钱卫中这个事,我认为是一定要处理的。干部作风不好,就会影响到工作。而且作为一个矿业局长,这样给矿业老总们带来了极坏的影响。” 蒋流看着鲍书潮,鲍书潮这个表态让他感到意外。平时,钱卫中如果说还对政府哪个县长有些敬畏的话,那就是鲍书潮。他们走得也近。而鲍书潮现在这态度……不过,蒋流转念一想,马上就想通了。鲍书潮抓的是钱卫中的干部作风问题,指的是被叶远水县长当场抓了现行的事实。对这事要处理,名正言顺地从作风角度上进行处理,其实就是掩去了钱卫中其他问题有可能被触及的现实。妙招啊!妙! 叶远水又点了支烟,扭了扭脖子,眼光不自觉地朝抽屉那边看了看。他压抑着自己的冲动,他十分想把抽屉打开,当着鲍书潮和蒋流的面,将那大信封抖落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但想了想,他还是转过了目光。信封里除了钱,不会有别的什么的。真打开,无非是一种气愤,一种表白。事实上,在官场上待了这么多年,叶远水也不是从来没有收过信封的。他是个认同规则的人,作为一个县长,还是要在官场规则之内生存。守着规则,尽量保持些内心的清洁,这是叶远水的原则。当然,钱卫中这个信封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了。钱卫中是有目的的,他是要用这个偌大的信封,来消解叶远水对他的意见。叶远水在一瞬间,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这个信封,或许正是一个突破口。 ——一个打开湖东矿业内幕的突破口。 想到这,叶远水禁不住笑了下。鲍书潮继续道:“政纪处理吧,请办公室先拟文,然后报县委。” 蒋流看着叶远水,叶远水将烟从左嘴角抹到了右嘴角,含糊着:“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鲍书潮和蒋流走后,叶远水关了办公室门。回到桌子边,打开抽屉,信封里果然就是五沓百元大钞。而且都是新钞,一看就是刚刚从银行提出来的。钱卫中还留了张纸条: 叶县长:诚恳地向您道歉,并请今后多多关照。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为叶县长办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钱卫中 哈哈,“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搞得比黑帮的宣誓还要严重。叶远水将纸条折好,然后拨通了纪委书记陆向平的手机。 陆向平问:“远水县长哪,好啊!有什么指示?” “指示?哈哈,我能指示什么?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下。在办公室吗?我过去。”叶远水刚说完,陆向平就道:“我到政府那边去吧,我正在车上,十分钟后就到。” “那好,我等你。” 十分钟不到,陆向平就到了。叶远水关了门,笑着说:“向平啊,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见。这事很有些麻烦哪!” “是吧?什么事?”陆向平比叶远水年龄小些,到纪委前,他也曾在政府当过一任副县长,算是叶远水的老搭档了。 叶远水从抽屉里拿出大信封,递给陆向平:“你先看看。” 陆向平搞纪委工作四五年了,又长期在官场浸着,一看这信封,他马上就有些明白了。他打开信封,然后将信封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子上。五沓大钞,和一张纸条。他先看了纸条,又将钱拢好,才道:“出手不凡哪!这个钱……怎么也找到你老叶头上了?他可是一向不太把政府这边放在眼里的。” “不就是上次……” “啊,我听说了。是钱卫中上次喝酒在吉大的事吧?你们要处理?” “当然得处理。不过,我现在倒有另外的想法了,我想请纪委介入,认真地查查。他送这信封,就是一个查他的理由。”叶远水望着陆向平,“至少他这算是向我行贿吧?” “是算。不过……”陆向平迟疑了下,“查一个科级干部,是要县委定的。” “并不是公开的查,而是暗中查。公开查,能查出什么?你还没查,人家查你了。” “这倒是。暗中查也难哪!湖东的情况,老叶你不是不知道。基本上是无秘密,我很难抽出真正愿意保密并且暗中查钱卫中的人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向市纪委汇报,请他们派人过来。” “这个……我看可以。我们一道给李长书记汇报下,走,我们这就到市里去。”叶远水揿灭了香烟,就要出门。 陆向平却愣着,道:“太急了吧?先得问问李长书记在不在市里。而且这事……我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妥?令狐安同志不知道,是不是会……” “没问题。一切由我负责。” 陆向平不好再推辞了。叶远水直接给李长书记打电话,李长果真不在市里,正在北京。叶远水将情况简单地说了,李长说:“这事也不要急,等我回去再定。” 叶远水放了手机,对陆向平道:“这个信封,你带回去吧?” “这不行。按照规定,至少得有三个人在场。还是暂时放你这儿。我知道就是了。老叶啊,我听说令狐安同志要搞矿业的二次改革,你的意见呢?” “改革是必须的。关键是怎么改。” “可能要引进外资,对湖东矿业进行整合。” “哪里的外资呢?” “省城的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他的意思不是单纯地改革,而是要尽快地抹平矿业经济中的黑洞啊!”叶远水叹道。 第09节 9 令狐安接完电话,就让小徐喊方灵过来,说有事要商量。 方灵赶紧上来,她今天穿着件纯白的短袄子,显得有几分妩媚。这种打扮,在女性官员中,是很少见的。令狐安也觉得眼前一亮,但随即就收回了目光,说:“省城永和房产的老总叶天真,上午要过来。” “是来看房地产?” “不是。是考察矿业经济。她要投资湖东的矿业开发。” “啊!那我马上安排。要不要通知政府那边?”方灵问。 “通知一下书潮县长吧!还有钱卫中,让他通知几个矿,做些准备。”令狐安说完,又看了方灵一眼,心想:女人也许真的是要到这个年龄,才更加有韵味了吧? 方灵出去后,令狐安起身走到窗前。一抬头,不是蓝山,而是未完成的一片拆迁区。看着,令狐安的心里,有些微微地疼。五年前,令狐安刚到湖东,他就瞅上了县城改造。后来引进了一天的袁飞,拆迁没有完成,却……唉!他总想着,要在自己哪一天离开湖东之前,让这一片拆迁区域上,能树起高大而漂亮的楼群。这样,若干年后,人们说到他令狐安,就不仅仅是矿业经济了,还有县城改造。可是……难哪!他回到桌前,电话又响了。 是叶天真。 叶天真说:“令狐书记啊,我已经上了高速,很快就到了。” “那好啊,我到时到高速接叶总!”令狐安笑着说:“湖东希望叶总多来啊!” 叶天真笑着,声音在话筒里竟有些靓丽了。 令狐安也笑了下。最近一段时间,令狐安明显地有一种感觉:叶远水正在向他逼近。上个月,丰开顺组织老干部和部分矿业老总到市里上访,说是为矿业经济,其实还不就是针对着他令狐安?接着,叶远水又亲自到市里,向匡亚非和南明一汇报,至于汇报了什么,打的幌子都是冠冕堂皇的,然而背地里……令狐安想着就有些生气。一个县委副书记、县长,居然向上级告班长的状。唉!这样的班子,这样的人,怎么……如果说这些都仅仅只是叶远水正常反映问题,那么,叶远水处理钱卫中,则是一招有力的攻击了。钱卫中是令狐安一手提拔起来的,打狗也看主人面,叶远水打击钱卫中,就是要给令狐安看。固然,钱卫中中餐饮酒,并且提出泡脚等要求,是在干部作风上有问题了。但事后,钱卫中也作了检讨,应该就可以了嘛!湖东这样的矿业大县,矿业局长不好当哪!叶远水这明摆着是杀鸡给猴看啰! 叶远水啊叶远水!令狐安在纸上使劲地画上了这个名字,然后又揉成一团,扔到了纸篓里。但刚扔下,他又弯腰捡了起来,一片片地撕碎,再扔下。 小徐拿着文件进来,报告说中午接待已经给接待办说了,就安排在湖东大酒店。 “可以”,令狐安道:“让接待办准备一点礼品。”接着又补了句:“不要搞得太多,要精。我看小南河的小河鱼就很不错。” “好的。”小徐说:“我就通知他们。准备十份行吧?” 令狐安点点头。 小徐出门时,钱卫中正好从楼梯边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差一点与小徐撞了个满怀。钱卫中问:“令狐书记在吧?” “在!” “啊,好,我先上去。”钱卫中走了两步,又喊住小徐:“徐秘书,上次你说的那事,已经办妥了。我直接……”他压低了声音,“我已经直接打到你账户上了。你查查。” 小徐正要回答,方灵转过楼梯口正往上走。小徐尴尬地笑笑,钱卫中也回头往令狐安的办公室去了。 一进办公室,钱卫中就感到了气氛有些不对。他心里明白,最近因为上次在吉大喝酒的事,令狐安也很恼火,在电话里批评了几次。而且,昨天晚上,他本来要和于者黑一道请令狐安到离湖东五十里的彩虹池洗温泉的,但令狐安一听说钱卫中也在,马上就谢绝了。可见,令狐安对他至少也有点“见外”了。 “令狐书记……”钱卫中喊了句。 “来啦!”令狐安并没有抬头,声音也是从鼻孔里发出的。 “刚才办公室通知,说省城叶总要来看矿业经济,所以……”钱卫中心里更没底了,说话有点哆嗦。 令狐安猛地抬了头,“你比县长还大,是吧?” “这……怎么,怎么可能?令狐书记,我已经给叶县长检讨了。”钱卫中还想继续说,被令狐安打断了:“检讨?检讨就行?我已经提议县委常委会,要对你进行处理,严肃处理!要让湖东的干部们知道,经济建设重要,干部作风建设更加重要!” 钱卫中的心突了下,脸红着。 令狐安似乎言犹未尽,方灵站在门口说:“令狐书记,要到高速了吧?” 令狐安看看表,说:“走吧,也差不多了。” 三台车子,出了县城,到了高速出口,等了十来分钟,就看见两台宝马通过收费站开了过来。车子刚停稳,令狐安就迎了上去,“叶总啊,欢迎,欢迎!”又给方灵介绍道:“这是叶总,这是我们的县委办主任方灵同志。” 方灵伸出手,同叶天真握了下,叶天真道:“方主任年轻又有气质,美女官员哪!” “哪里!叶总才是。我们走吧!”她转身对令狐安道:“先去参观,还是先座谈?” “直接去参观吧。”令狐安让小徐打电话给鲍书潮,让他赶到吉大矿业。又对叶天真道:“坐我车吧,我好给你介绍介绍。” 叶天真上了令狐安的车。车子启动后,叶天真说:“闵总知道我过来,让我向令狐书记问好。你知道吧,向副省长可能要……” “啊!”令狐安含糊了下。 “也许要调到外省!不过我想,最好是在江南省,向省长成了向书记,对令狐书记可是……”叶天真说完,又道:“任可山那边,后来没联系吧?” “啊,前两天还通了电话。回去后替我谢谢他。”令狐安怕叶天真还继续往下,就介绍道:“湖东是个矿业大县,叶总过来搞矿业开发,是有长远眼光的。我们也正在研究矿业经济整合,就是要利用外来资本,做大做强湖东矿业。” “整合是个趋势。”叶天真道:“令狐书记眼光独到啊!整合能出效益,整合能出政绩啊!” “倒不是政绩不政绩,关键是效益。”令狐安道。 “那也是。”叶天真停了会,问:“令狐书记,刚才那方主任,不是湖东本地人吧?” “不是。她很不错吧?是省重点培养的女干部。”令狐安回过头:“不过,当然比起叶总来,她还是基层干部嘛!哈哈。” “我哪是干部,我只是个商人!”叶天真也“咯咯”地笑着,说:“我们不懂得你们官场上的那些头头道道。特别是官场女干部,我是最佩服的了。这方主任,大概也是令狐书记重点培养的吧?” “组织培养,组织培养啊!”令狐安自然听得出叶天真话里有话,便岔开了。 车子到了吉大矿业,老远就看见大门上悬挂着彩球,还拉着两条长长的横幅,左边是“发展矿业,振兴湖东。”右边是:“欢迎永和集团领导们前来考察指导!”令狐安想:这于者黑,搞得还像个样子嘛!内容虽然决定一切,但形式也是万万不可少的。 于者黑带领企业的一班人,快步走到车子前。叶天真说:“于总我认识,但没想到于总是这么大的矿业的老总。了不起啊!” “我们这算什么?与叶总比起来,我们只是小作坊啊!”于者黑谦虚了几句。 叶天真笑着对令狐安道:“都说湖东是诗书之乡,果然不假。看来,我说话得小心翼翼了,不然可就……”她一侧脸,正碰上方灵的目光,便接着道:“不然,方主任哪,岂不处处被像于总这样的逮个正着?” “哪会?听令狐书记说,叶总不仅仅是老总,还是经济学博士。儒商哪!”方灵往前走了几步,与叶天真并排,问:“叶总怎么从做学问转行搞房地产了?” “机会吧?正好碰到机会了,很复杂。”叶天真还要说,令狐安递过了话题:“叶总,我们先看看整个矿山吧?吉大是湖东矿业的代表,窥一斑而知全貌。湖东矿业经济正在走上坡路,我们期望有更有实力的大企业来融资。这样湖东矿业就能全面更快地大发展!叶总,请方主任和鲍县长陪你吧,我过去有点事。” “行!”叶天真见令狐安握着手机,往办公楼去了。 令狐安接到的是向涛副省长的电话。 向涛问:“小叶是不是到了你哪里呀?” “是啊,刚到。向书记!”令狐安声音压着:“我正陪她看吉大矿业。” “啊,很好!”向涛顿了一会儿,突然问:“令狐啊,怎么搞的?你们哪个叶……叶远水,怎么整了那个报告?南明一正要向省里汇报呢。” “报告?”令狐安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什么报告?向书记。” “关于湖东矿业经济的报告。关键是涉及人哪!南明一可能要……”向涛继续道:“可能要做点文章,你最近注意些,多和南明一同志沟通沟通,这事千万不要上升到省纪委的层面。” “啊,我知道了。向书记!”令狐安用手在额头上拭了下。虽然冬天的风有些冷,但他还是感到了燥热。 放了电话,令狐安没有上楼,而是让司机开了车门,进了车子,一个人发了会儿呆。他没想到,叶远水到市里跑一趟,会对南明一书记产生那么大的作用。看来自己是低估了叶远水这个人了。叶远水今年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闹病,三天两头地就听说住院了。他也有些疏忽,没有想到叶远水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会给他在背后放上一炮。而且,叶远水到市里去,还不仅仅是一个人带着一张嘴去了,而是另外带着一个报告去了。这报告,上周令狐安回市里,匡亚非曾跟他提到过,是丰开顺和一批老干部们整的关于湖东矿业经济以及令狐安等人在矿业经济中错误行为的报告。匡亚非说报告虽然很原则,但有些问题,显然可以看出那些人是费了很大心思的。匡亚非问令狐安:那些问题有多少是事实?令狐安说基本都不是事实。匡亚非说如果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会给明一书记说的。但现在,向涛副省长得到的消息,是南明一要向省里汇报。南明一是不是同匡亚非商量了?应该不会吧?令狐安心里有些悬着。他马上打电话给匡亚非。 电话一直通着,却没人接。 令狐安的心更悬了。他等了会儿,再打匡亚非的电话,这回匡亚非接了。令狐安说:“匡市长,我想问问,湖东他们上访那个报告怎么……” “啊,啊!是这个啊!在我这呢。”匡亚非道:“我正在开会。等会儿说吧!” 令狐安说:“是是,待会儿我等市长电话。” 也许仅仅只是南明一一个人的想法吧?令狐安思忖着。南明一是个有思想的人,他到南州四年了,令狐安虽然一直在湖东县委书记任上,两个人却没有多少深层次的接触。这当然可能是因为向涛副省长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大概还是南明一从政的方式与向涛有所不同。南明一讲究的是刚性从政,而向涛是柔中有刚。南明一对南州官场本身的规则,基本是置之不理。南明一在南州,几乎每年都要处理一到两个正处级干部,其中就有一个县委书记和一个区长。财政局长和交通局长,也在南明一手上栽了跟头,如今正在劳改。南明一在南州建立起来的威信,是一种愿意碰硬、讲究实效、敢于动真格的形象。令狐安心里明白,依南明一对他的印象,可能早就想换他了。只是因为他在湖东,虽然有些独断,但湖东的经济发展,湖东官场的整体作风,还是在南州处于较好的层面。何况令狐安一动,很难安排合适的位子。早在向涛离开南州前,南州市委就已经将令狐安作为重点培养的厅级后备干部,上报省委了。那可不是向涛一个人的主意,而是南州市委红头文件正式报告的。如果不是南明一,也许四年前,令狐安就已是南州市委常委了,怎么可能至于到现在,还在为一个副厅级奔波呢? ——况且这奔波还越来越艰难了啊! 2010年3月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