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那年月阳光灿烂》 第一节 李小平从那以后,就患上了失眠症。整整十四年了,广场像一只巨大的轮子,在他的脑子里飞旋。他把睡眠看作是一种折磨,而同时,他对时间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现在,他站在广场雕塑的巨大的阴影中,一下子回到了1986年那个雪天。 1 一天的大雪,白茫茫的,将整个青桐城都蒙在了雪的银白之中。老街道的上空,雪花正旋舞着,仿佛在同天空作最后的告别,然后,这些雪花便凄美地一掉头落下来。老屋的顶上,慢慢地铺满了。鸽子从二层的木格窗子里,伸出它细小的脑袋。望着雪花,鸽子噤住了声音。而下面,麻石条铺就的街道上,静悄悄的。这些宋代的麻石条,因为年代太久远,已经不太能感知到雪的寒冷。门都是关着的,间或有门缝里传来呵斥孩子的声音,或者是收音机里土味十足的黄梅戏。沿着老房子布置的一条条电线,上面挂着稍事停留的雪花。下雪的时候,没有风。整个小城都是无声的。从南往北,这个圆形布局的小城,完全被一场1986年的大雪给覆盖了。 青桐城是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城,其实十五年前,它不叫市,而叫做镇,城关镇。四围都是水田,城关镇依靠一条横贯南北的安合路,把它紧紧地箍到了龙眠山的冲积平原上。西边是山,绵延不尽。再往里,是青桐县最边远的一个镇,叫木鱼镇,李小平上师范时就去过。木鱼镇上住着他的师范同学吴德强。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办文学社。放暑假,文学社社员集体到木鱼镇,就住在吴德强的家里。山把木鱼镇围得像个木桶,晚上,一抬头,李小平感到头顶的星空,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的开阔。吴德强说:这就是尘封在岁月与变革中的一只木鱼。李小平觉得这话有哲理,偷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后来,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听着那木鱼, 如同听着你消逝的生命! 青桐是一座圆形的城。准确点说,是龟形。城最初形成于唐,大兴于宋。宋时,城里便建了南大街、北大街和东大街。三条街在龙眠河的紫来桥交会。乍一看,就像一把直尺,量在大地上。到了明朝,当时的县太爷请人设计了如今还能看到的龟形城池。城里有北大街、县学和若干的寺庙。东祚门外,有东大街;城门口外,有南大街。这种龟形建制,在中国城池建造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暗合着八卦风水,藏着易经玄理。抗日战争时,因为考虑到日寇空袭时的疏散,城墙被拆了。三条大街又融成了一个整体。只是明朝时留下的地名没变。城门口依旧叫城门口,虽然城门早已没有了。龙眠河从紫来桥下流过,它的上游,可以一直沿溯到龙眠山里。在紫来桥上五里的地方,五十年代兴建了高大的境主庙水库。因此,龙眠河的水受到了节制。到八十年代初时,正常情况下,河中只有十米左右宽的流水。这水清,且溢着冷,正好做了两岸人家洗衣的大池子。桥上不远,便是钓鱼台。传说是吕洞宾钓鱼问道的地方。这台高四五十丈,最上面是一块巨石,向河水中倾着身子。黑夜时看,有些狰狞。后来,这台连同周围的地皮,一块做了县委党校。党校的围墙就建在台上,逶迤高绝,就像长城一般。台下是巨大的水潭,水深百米。一年四季,潭水深暗。不近前,是很难看得清潭边的水草和水草上不断开出的细小的白花的。 ……大雪是在夜里落下的。头一天下午,李小平坐在自家的窗子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那时,他正在想一首诗。至于什么诗,他也不明白。诗就像这个年代的一枚指头,总是时不时地撞击和拨动着他刚刚二十岁的心灵。放寒假了,学校里空空荡荡。李小平喜欢这空旷的静。李小平的父亲就是县城一小的老师,因此他今年师范毕业时,就顺理成章地分到了一小。师范一个班五十四个同学,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城里。乍一看起来,他是因为父亲是一小老师的缘故,但后来他才知道,这里面意味深长。他父亲李长友,五十三岁。解放那年,李长友从国立安徽师范毕业,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待在一小里。这人老实,木讷,胆小怕事,"文革"时,好派屁派斗得满城烟火,他却一个人躲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读着他的古书。李小平的母亲却是这青桐城里的一个人物。他的母亲叫王月红,县剧团的演员,比他父亲整整小十岁。王月红算是个正宗的城里人,她的祖业在紫来街那边。但是,到跟李长友结婚时,她们家已经搬到广场边上寺巷里了。李小平的老外婆,后来在女儿结婚后就一个人住在那幢两层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座带天井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口井,光滑的井沿上,长着郁绿的青苔。她只有王月红一个女儿,也没有儿子。李小平甚至没有发现他有外公。问过母亲几次,都是沉默。因此他知道,许多事是不能问的,就是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与其得不到答案,还不如记在心里,等长大了,再慢慢地研究慢慢地了解。 李小平看着雪花,李长友手里拿着《古文观止》走了过来。 "你看看这王勃,唉!这文章写得多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多好!多好啊!"李长友说话的声音,不是在一般地念,而是在吟诵。 李小平抬起头:"可是,这王勃却很早就死了。" "唉!"李长友叹了口气。他的眼皮往下垂了垂,然后又看了眼李小平,便出了门回书房子里去了。 李小平家住的是学校的公房,坐西朝东,一共四大间,外加一个小厨房。四大间房子,每间都是独立的,各自对着走廊上开门。父母亲住北头一间,过来是客厅兼父亲的书房。再过来是姐姐李大梅的房间,李大梅平时喜欢待在博物馆里的宿舍兼值班室里睡觉。然后是李小平这间。因为都是学校的公房,李小平便没能在学校里再分到宿舍。放假的日子,家里往往留下的就两个人,李长友和李小平,而李小平也不太在家里待着。他看了会儿天空,便出了门。穿过学校冬天的空阔的操场,他上了庙前街。庙前街是后街,因此往来的人也少。李小平一直走到街口,才碰见同住在学校里的鲁田。 鲁田望着李小平,不说话。 李小平问:"呆了?" 鲁田甩了下辫子,嘴巴一鼓,说:"你才呆了!我是看你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要去哪儿啊?不会是去喝酒吧?" "是去喝酒。你也去?"李小平说着,脸微微地热了一下。 "当然去。要下雪了,雪天喝酒,多浪漫。"鲁田说着,已经回了头,做出要跟着李小平的阵势了。 李小平赶紧道:"我是出去走走的。哪儿有酒喝?" "哼!"鲁田说,"我刚才看见高玄和王五月他们在胜利餐馆,你不是去那儿吗?" "不是。"李小平望着鲁田,这丫头,说长大就长大了。 鲁田调皮地一笑,说:"那你走吧,晚上回来我到你那儿抄歌去。" 李小平点了点头。他的细绒胡须,在下午的灰蒙蒙的风里,竟慢慢地站立了起来。鲁田夏天刚刚高中毕业,高考差了两分,现在正在跟一中老师陈风学音乐,想考音乐学院。李小平是喜欢鲁田的,但绝对不是那种喜欢,而是一种青梅竹马式的喜欢。李小平是个迟熟品种,师范二年级时,一夜之间,他才突然明白了男女间是用来爱的。而这突然明白,是源于同班同学范玉。范玉在黄昏时候问他:我难道仅仅只是用来给你看的? 这一问,一下子把李小平噎住了,不是看的,那是? 李小平涨红着脸,范玉掩着嘴笑,笑着,然后,猛地跑上来,在他的脸上像飞机一般亲了一下,说:我是用来让你爱的。 让我爱的? 李小平想了整整一晚上,然后就突然明白了。然而,这场爱却很快就结束了。范玉因为生病,休学回到了她邻县的家。李小平打听过,却没有消息,刚刚窥见了蓓蕾,却不得不忍痛将它掩埋了。比之范玉,李小平觉得鲁田就像一个邻家的小妹妹。他是真的喜欢鲁田,有时,甚至想抱着鲁田,揪她的渐渐长大长高了的小鼻子。 出了庙前街,便是广场。 广场靠西,一片低矮的建筑,便是胜利餐馆。李小平一伸出头,就听见王五月喊道:"李小平,过来!" 这时候,雪花落得更密了。 第二节 2 胜利餐馆里很暖和,红砖的地面,青砖的墙壁,大约五间屋大的店堂。进了门,一直往里延伸。四周没有窗子,因为它的两边也是街道上的人家。穿过店堂,就是后面的厨房。早晨,这里是广场边上最热闹的早点店。胜利餐馆的油条和锅贴饺,多年以后,还令很多青桐人怀念。当然,现在是黄昏,李小平跟着王五月,还有高玄,进了餐馆。马上就有声音传来:"你们来了!这边坐。" 餐馆老板唐东方,确切点说是餐馆负责人唐东方,正坐在靠近厨房的桌子边上。他眼睛上架着副古怪的眼镜,朝人看着时,眼镜总是耷拉在眼睛的下方。胜利餐馆的房子就是唐东方家的。唐东方家早些年,这是指解放前,是青桐城里还算有些名气的老字号店主。他们家开的也是早点餐馆店,那时候叫"怡和"。解放后,唐东方的父亲将店主动交给了街道,成立了大集体的胜利餐馆。唐东方的父亲被任命为主任。到了唐东方时,餐馆里人已经从原来的五个人变成了十二个人,唐东方又成了主任。唐家当初交房子时,交了前半部分。通过厨房边的一个窄弄,往里,过一个天井,还有两进房子,那便是唐东方一家现在所住的地方。唐东方的妻子陈丽平,身材肥胖,在餐馆里走过来走过去,像一只移动的大木桶。有时,这只木桶会停在唐东方的桌子前,问唐东方:"刚才是不是朝那个女人看了?" 唐东方只好抬起头,干涩地笑笑,问:"哪个女人?我怎么没见着呢?" 陈丽平脸倒长得不丑,大凡肥胖的女人,都生着张娃娃脸,不单看脸,还有几分可爱。陈丽平在街道木器社上班,负责开票。木器社就在庙前街往南转的城门口,离餐馆也就十五分钟路程。她有时上着班,就移回来了。唐东方少不得要说上几句,她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边是她气呼呼地,说唐东方比她们主任还多管事,一边是她身下的椅子发出"吱呀"的叫声。有时这声音会吸引顾客转过头来,唐东方就很为难。碰上老街坊中喜欢捣笑话的,就会凑上来问:"唐主任哪,这大上班的,怎么就像晚上在家里一般哪?" 唐东方的脸马上红了,陈丽平却大方地往前一蹭,笑声立即荡满了餐馆:"怎么?你看着眼热了?哈哈。" 餐馆里人并不多。胜利餐馆的主要业务是早点和中餐。早点对付的是城里人,中餐大多对付的是乡下人,当然也有些单位的业务用餐。不过,王五月他们,却是这店里的常客。王五月是县一中的政治教师,现在正跟鲁田的姐姐鲁萍谈着,李小平也是因为了这层关系,才认识了王五月,继而认识了高玄。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相亲的时代,特别是在小小的青桐。很多事情被禁锢了很多年后,"哗"的一下子放开了,就像着了魔法的口袋,一打开,就让人从眼到心,豁然一亮。当然,更多的人,只是悄悄地感知着生活中的丝丝缕缕的变化。比如早晨,青桐的菜市场上,交易的人增多了。许多从乡下来的农民,挎着篮子,加入了卖菜者的行列。粮食价格正在放开,十年前,不,五年前,还感到吃紧的大米,在城里竟然不断地堆积起来,包括油料,还有猪肉。虽然菜市场上,猪肉还得凭着肉票,但事实上,这肉票已经是名存实亡。稍稍偏一点的巷子里,猪肉颤动在肉案上,要多少切多少。温饱问题解决后,小小的青桐城里,又会涌动出什么新鲜的事物呢? 服务员李婶拿过来一瓶青桐米酒。胜利餐馆除了唐东方和两个厨师,其余都是女的,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这上了年纪,也不是说年龄很大,只是四十岁以上。年前,街道上曾安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过来,硬是被陈丽平给气走了。那小姑娘后来到了理发店。这是农技厂的叶逢春说的。叶逢春也是王五月的朋友,且是大学同学,同校不同系。王五月学的是政治,叶逢春学的是物理。分配时,叶逢春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硬是被他当农技厂厂长的父亲给弄了回来,且安排在农技厂里搞技术。农技厂是经贸委下属的国有企业,效益不错,甚至比一中还好。叶逢春有时候也到胜利餐馆这边来,同王五月他们这几个单身们喝酒。那个小姑娘刚来时,叶逢春正好赶上了。叶逢春说那姑娘长得不错,看样子也还有内涵。可惜只过了三天,他们再来时,姑娘走了。叶逢春闷着头喝了三两白酒,从第二天开始,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还真的把姑娘给找着了。姑娘姓于,叫于洁,二十二岁,比叶逢春小两岁。这以后,叶逢春竟然很少到餐馆来了。 开了酒瓶,高玄将滑到额前的头发向上掠了一下,这个动作,乍看起来,很有些女人味,但在一个男人身上,就觉得有点……李小平却很喜欢。他不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动作,而是喜欢高玄这个人。高玄只比李小平大两岁,二十二,刚刚从师院毕业,分在文化馆做美术指导。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务正业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在写他的小说,先锋派小说。他在文化馆有一个独立的工作室,前半截用于美术,后半截堆的全是文学书籍。上个月,他还跑了一趟北京,回来时兴奋地请大家喝了两瓶老烧。他带回了两捆书,李小平也借了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黄昏》。到这个下午为止,李小平只看了五页,太深了,他难以把握书中所张扬的那种思想。高玄自己说他特别看重的是弗洛伊德。 "这才是伟大的人物,影响了整个世界!"他摸着《梦的解析》的封面。那是湖绿色的,深邃无比。 "一人一杯。"王五月将三个杯子倒满了。 李小平说:"我恐怕不行。你们多点。" 高玄没说话,只是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伸头喝了一大口,然后端过李小平的杯子,把自己的杯子又倒满了。高玄说:"我总在想那个开头。" "那个小说?"王五月问。 ""我听见黑暗中的那个人的叹息",还是"黑暗中,那个人的叹息像钉子一样钉在寂静里"好?" "这个……"李小平笑道,"我感觉后一个更直接些,有诗意。" 王五月吃了口刚刚端上来的炒青椒,又抿了口酒,道:"小说要直指现实。高玄,我总感到你的小说缺乏力量。" "力量?" "是的,变革社会的力量。" 高玄将杯子端起来,与王五月和李小平各碰了一下,说:"力量?你是指伤痕文学的力量?还是寻根文学的力量?或者是那种单纯的为政治的力量?" "我不仅仅指这些。"王五月将头昂起来,颈子上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酒下去时,明显地能看出它们往下的姿态。他停了下,说,"我不仅仅是指这些。我是指一个小说家,是不是要感知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变化?就这小小的青桐,变化多大?昨天,我同我们学校的老师们在一块聊天。还说到五年前,青桐才两万人,现在是三万多了。五年前,城里最高的房子三层,现在呢,对面马上就要盖一幢五层的房子了。我是学政治的,我关注的是政治决策对最基层的影响与引起的变革。" "这种影响与变革只是浅层次的。"高玄一下子打断了王五月的话,"关键是我们现在能不能说话,能说多少话?我们关注的,是这个时代的本质与核心!" 李小平看着高玄,他说话的样子让人着迷。偏激与执着,热情与过度的自信,让高玄的语言充满了张力。在王五月和高玄面前,李小平感到自己其实近乎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王五月的观点,他觉得也是有理的,而高玄的理论,他觉得同样是契合于高玄一再强调的这个时代。事实上,在同王五月和高玄他们接触之前,李小平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在师范,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他曾经针对青春,发表过一句令他名声大振的名言:青春只是一次经过,一切的苦难都为着将来! 说白了,这其实是诗歌,北岛式的诗歌。李小平崇拜两个诗人,北岛与顾城。但是,一接触了王五月和高玄,他突然感到自己太空荡了,空荡得像只挂在树上的被剥干了内皮的柿子,外表青春而内心干瘪。 "本质与核心?"王五月向唐东方喊了一声,"还有菜呢!" "汤?是吧,就来!"唐东方又朝后面的厨房里喊道:"王老师他们汤!" 两菜一汤,一瓶酒,三个人。天已经有些黑了,餐馆里拉亮了电灯。高玄问王五月:"上次说的那个学社,怎么弄了?" "成立吧。"王五月将盘子里最后一块回锅肉塞到嘴里,"我们要将这学社搞成青桐的政治文化中心。" "叫学社不太好吧?"李小平慢慢道。 "我也觉得。"高玄说,"太涩了些。干脆叫文学社吧,现在到处都在搞文学社。我就经常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文学社刊物。文学承载一切,叫文学社更合适。" "学社更注重理论。文学社似乎……不过,也好。就叫文学社。什么文学社?"王五月顿了下,继续道,"就叫青桐文学社,怎么样?" "好!"李小平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李小平的血液好像一下子热了不少。他喝干了杯中的白酒,脸已经开始发红了。这时,门外有人喊道:"王五月……" 王五月偏着头,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关红兵,也是一中的老师。他身上裹着雪花,头发因此看起来有些花白。他走到桌子边,端起高玄的杯子,将杯子里的酒一下子喝了,然后道:"你们知道,只有一个允许异端存在的时代,人才能真正成为人!" 第三节 3 雪一融化,广场上便显得空旷起来。靠北边,是高大而向里深入的文庙。据说这座文庙建于明朝,早些年是县学,也就是县里的最高学堂。文庙大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垛墙,中间开着个巨大而沉重的朱红木门。开了门进到里面,两旁东西走向,是长庑。长庑的正中间,被一排低矮的房子隔开。文庙大院因此成了内外两大进。外进住着些零散的住户,大都是县委政府工作人员。里进,两庑上都是房子,现在辟作了工作人员办公室。两庑一直伸到大成殿边上,大成殿坐北朝南,有三层楼高。屋顶上竖着高高的避雷针,是鱼形的,漆成了黄色,在雪后的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大成殿里正常情况下都是很安静的,殿里空无一物,连从前正中供着的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在十几年前也被红卫兵拉到广场上烧了。据说大成殿当时也差一点被毁,能存下来,完全得益于某一位领导的私下保护。他在运动刚刚开始时,让大成殿做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教室。大成殿的四壁上,还清晰地印着毛主席语录,这在当时,就是最大的法宝。红卫兵们虽然热情高涨,却不得不在这语录面前默默退去。这个领导后来却被红卫兵们批斗不过,自杀了。 文庙,顾名思义,是祭祀孔子的。青桐人对孔子特别有感情,尚书重教,绵延不断。清朝时,这里曾出过声名显赫的文派,一时"文章甲天下,冠盖满京华"。表面上的斯文,与内在里载道之信念,构成了青桐人比别的小县城人更热衷于时事变迁和更热衷于"学而优则仕"的良好传统。大成殿东边,最后的一间办公室门前,就已经挂上了"文庙重修办公室"的牌子。具体的工作尚未启动,但是,李大梅和博物馆里的一班人,也为此忙了快半年了。博物馆馆长吴尚思,原来是县一中的副校长,前两年调到这里任馆长。他对考古很有些兴趣,也很有些研究。他来以后,博物馆建起了文物收藏室,从民间征集了一批文物,其中甚至征集到了两件汉代的玉器,被省博初步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一个小县城博物馆有了这个,档次就不一样了。吴尚思因此开始了文庙重修项目的编制和申报。县里同意了,财政上也准备拿出十万的配套资金。现在就等着省里和国家的投资,整个工程算下来,没有一百来万是不行的。李大梅是博物馆的会计,她清楚一百来万是什么概念。她每个月拿的工资,也才三十几块钱。她们一家,每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块,可这是一百多万哪! 李大梅看着雪在阳光下融化,大成殿前的基台上,已经完全清亮了。 这时,乌亦天捧着杯子过来问道:"看雪呢?一化雪,天就更冷了。" 霜后暖,雪后寒,这李大梅知道。对于乌亦天,李大梅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这人长得清瘦,一副学者的样子,四十多岁了,家在乡下,去年,老婆生病死了。李大梅也很少看得出来他有什么悲痛。闲暇时,乌亦天喜欢唱戏,他说他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考戏校,结果是考上了,可一毕业就倒了嗓子,只好到博物馆来了。戏不能上台,但在台下,他还是经常唱的。李大梅在办公室,就总能听见乌亦天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能想象得出来,乌亦天一边眯着眼,在他珍爱的古画上摩挲,一边嘴里哼着黄梅调儿,那种神情…… "啊,好香!"乌亦天动了动鼻子。 李大梅说:"是殿后那株梅花开了。" 那是一株黄梅,冬天一开放,整个这后二进里都是它的香气。梅花香得正,特别是这雪后,空气清明,香气就更沁人了。 "梅,好啊!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乌亦天念到后两句,有些"吟"的调子了。李大梅有时候在家里,也听到父亲李长友这么念诗,说诗讲的是意境,重的是吟诵。那样直白地读出来,是坏了诗的韵味的。 "乌馆长这么一念,还真……"李大梅笑笑,她一笑,嘴角上就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这虎牙从十岁时就开始长了,一直到现在。王月红经常看着女儿,笑话她:"两颗虎牙,都快像虎妞了。" 李大梅无所谓,她甚至觉得这两颗虎牙有些可爱。 乌亦天眯着眼,叹了声,说:"无用啊!"他的目光重新望过来时,李大梅感到那目光里有别样的意味。她没说话。乌亦天端着杯子,转过身回自己办公室了,不一会儿,又拿着一幅画过来,"小李,这画送你,前两天画的。" "送我?"李大梅接过画,展开来,上面是一个青衣女子,正在梅下站着,用手拉着梅枝,往鼻子前送。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却把青梅嗅。 "这是?"李大梅突然感到心里一阵跳,低声地问。 乌亦天说:"只是画着玩的,送你吧。" 李大梅想说声谢谢,乌亦天已经转身走了。她将画卷了起来,正要放到柜子里,吴尚思过来了,问:"小李啊,那是?" "啊,一张画。" "我看看。" 李大梅只好将画拿出来,展开。吴尚思左左右右地看了一遍,道:"画还不错,只是这字题错了。" "错了?" "这词是李清照的,却把青梅嗅,这其中的梅,可不是梅花的梅,而是梅子的梅。不过,这画画的人,倒是用了心思的。却把青梅嗅,哈哈,大梅,有意思,有意思!"吴尚思将画放下,问:"这是……" 李大梅本来准备说这是乌副馆长送的,但听了刚才吴馆长的话,就改了口:"这是我一个同学送的。" "啊,笔力还不错,有点像老乌的笔法啊。"吴尚思拢了下头发,笑着说,"不说了,小李啊,准备两百块钱,我明后天要到省里去。" 吴尚思走后,李大梅心里就想开了。乌馆长这是……她想了会儿,没有头绪,就将画放到柜子里。对于男人,李大梅也不是一点经验没有。十八岁时,她同高中的一个同学好过。两个人拉了手,还亲了嘴。后来那男的考了大学,她考了中专。再后来,那男的在大学谈了个女同学,她的初恋也就结束了。淡淡的,有些快乐,也有些忧伤,但是,却没有伤害。这大概就是初恋的滋味,纯洁,理想。中专三年,李大梅没有跟任何男生作过深入的接触,分配回青桐后,倒是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她很少见面。前年,鲁萍的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军人,长得不错,气质也行,两个人算是对上了火,正儿八经地谈了起来。可是,仅仅五个月,这军人在中越边界上牺牲了。李大梅至今还保留着这个叫王保林的男孩子的十几封信和一只用子弹壳做成的小小的钥匙坠。 王月红别的事情风风火火,但对于女儿谈恋爱的事,却是不瘟不火的,依她的话说就是:这事急不得。姻缘都是前生定的,就像我跟了你爸,不是前生定的,我会跟他?一个连石磙也压不出个屁来的人,我跟他,算是……还是命硬啊!急什么! 昨天晚上,鲁萍到李大梅房间里玩。说到王五月,李大梅问:"你到底对人家有没有意思?看人家天天跑,影响不好。" "有点意思,意思不大。"鲁萍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平时同事们在一块儿贫嘴惯了,说出来的话,也是上天入地的。鲁萍的情感史,李大梅最清楚。她们是高中同学,高三时,鲁萍跟师范里刚分配来的一个年青老师好上了,还出了事,是那老师的姐姐带她到医院处理的。处理完后,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事,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现在几乎成了她们最后的秘密。鲁萍长得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里透红,个子高挑。在青桐城里,经常会有人说:就是百货公司小五金柜组的那姑娘,就是看着都能饱了。据说这柜组,只要鲁萍一在,生意准好。顾客都是些年轻的男孩子,鲁萍同他们说笑,他们掏钱买些无用的东西。百货公司这时已经开始有销售提成奖了,鲁萍为此总比别人每个月要多上十几块钱。鲁萍虽然名声在外,但李大梅知道,她心里很难装得下别的男人。师范那个青年教师,后来调走了。鲁萍为此哭了两天,哭完后,告诉李大梅:心死了。这四五年,鲁萍倒真的像心死了一般,任是那些男孩子们在后面死缠烂打,她自是岿然不动。 李大梅问:"这意思不大,到底是多大意思?" 鲁萍回过头来望着李大梅,然后笑道:"看样子,你比我还急。要不,你跟他谈吧?" "尽瞎说。"李大梅擂了鲁萍一下。王五月虽然是一中的老师,但是,就李大梅认为,他与自己根本就不太可能。男人与女人是靠感觉的。王五月经常到弟弟李小平这儿来坐坐,李大梅也见过几次,只是一般,基本无触动。当然,王五月对她也应该是没有另外的感觉的。王五月的心思,只在鲁萍身上。王五月给鲁萍写过不少诗歌,有些是经过李小平转的。李大梅看过几首,其中有一首写道: 沉醉在你的美丽里, 我愿用一生来慢慢呵护。 快下班时,高浩月进了文庙。高浩月是李大梅的小学同学,他拿着老式的海鸥相机,正在给两个小姑娘拍照。高浩月家住在东关,从小调皮。李大梅从办公室的门边看着高浩月。高浩月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五,一脸的精明相。这文庙本来是不对外的,不知高浩月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吴尚思同意特别为他开放,免费地给他提供了一处照相的好布景。也因此,高浩月这个既无摊点又无执照的摄影师,居然生意比和平照相馆的生意还要好。有了这布景,高浩月有时一天要进三四次文庙。有时,李大梅会和他打个招呼。前两天,高浩月还送了一个很小的玉兔子给她。李大梅是属兔的,她表面上推辞但看着又确实喜欢,挨不住高浩月的客气,她也就只好收下了。 "身子再偏点,头正点,笑一笑,好!就这样,我拍了。" 高浩月正在指导着,李大梅看见那拍照的姑娘脸红红的,像一枚雪地里的紫牙姜。 第四节 4 十五年前,如果提到青桐县城的广场,那它的指向只有一处,就是胜利餐馆前这一广场。1969年,青桐发大水,从龙眠山里冲下来的洪水,将城关镇整个地淹了,平地积水有两尺多深,整个县城一片汪洋。居民生活补给中断,在挨饿两天后,空军的直升机在这片广场上降落。一时间,几乎是全城出动,广场上的积水里,到处是行走的哗哗声。这是飞机唯一的一次直接在县城降落,那宽大的螺旋桨,转动出来的狂风,到现在还令很多青桐人怀念。唐东方就不止一次地对李小平说过:那风,厉害!连地上的水也被吹起来了,直往上蹿了快三尺高。 李小平理解,唐主任这话中,事实上不仅仅是指飞机,更多的是暗含着对食物的渴望与对飞机的感谢。如果单纯地撇开这些,广场其实还是青桐县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广场呈方形,从四个角上分别通往和平路、龙眠路、庙前街和一中路。广场的正东,是龙眠路,两旁都是机关,有经委、计委、水利局和粮食局。龙眠路从广场出发,向东两百米,就到了龙眠河岸。路也就转了弯,折向北边,通过紫来街,上了紫来桥,然后进了东大街。东大街是青桐的小商品中心。广场的正南,是和平路,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糖烟酒公司都在这里。文化馆也在,还有电影院。正西,是庙前街,县一小所在地。正北,浓密的法梧桐遮盖的一中路,直通向青桐一中。一中是青桐县城的近乎神圣的地方,那方不算太高的大门,据说也有上百年了。门上的字,是鲁迅先生的字体,一看就让人肃然起敬。一中往西,是县医院。再往西,就上了西山。柴场那边的山沟里,就是高耸着黄色烟囱的火葬场。回过头来,广场四周,东是副食品公司,东偏北,是县委;正北,是文庙和政府;正南,是青少年宫和人民银行。正西,就是胜利餐馆和旁边的自行车修理店。青桐县规模较大的露天活动,基本上都在广场上举行。再往前十几年,广场上搭着个半丈高的台子,每天都人声鼎沸。台下是红宝书的海洋,台上是挂着牌子头几乎要低到脚尖上的被批斗者。1976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庆祝会,和洛杉矶奥运会的庆祝活动,都在广场上轮番上演过。广场就像一座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广场统领了这个小城市的灵魂。"关红兵如是说。 胜利餐馆的前面,有一个小型的篮球场。说是球场,只是朝南头竖着块球篮板。网子早已坏了,只剩了一圈生着锈的球篮。下午四点,王五月和一中的四五个老师,与农技厂篮球队开展了一场友谊赛。 关红兵作为一中的特邀队员,代表一中出战。二中体育老师蒋大壮充当裁判,而李小平,则负责翻比分牌。正是过年之后的正月初八,大家都还闲着,来看打球的人就很多。小球场已经被围满了,前面的,半蹲半站;后面的,则一律地站着,伸着头,哈着气,攥着手,一会儿看球,一会儿看人,一会儿又看比分牌。王五月将球带到篮下,漂亮地转了身,从背后将球投到了篮筐里。四周一阵喝彩,王五月却用眼瞟了下站在边角上的鲁萍。鲁萍穿着件紫色的袄子,时新的样子,虽然站在边角上,却还是那么的打眼。 王五月这球是投给鲁萍看的。 鲁萍却不领情,斜刺地瞪了王五月一眼,转身走开了。 叶逢春跑过来,看着愣了的王五月,笑道:"怎么?没方向了?" 王五月拍了下叶逢春的肩膀,"瞎说!传球!" 叶逢春是有方向的,于洁就站在球场的边上,脸上漾着笑容。叶逢春将球运到了篮下,正要投,于洁喊道:"叶逢春,进啊!" 叶逢春心里一震,手上稍一松,球被王五月给抢走了。王五月嘴上还敬了句:"听着,让你进,还不快进!" 李小平也想上场,可是他单薄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跟这些二十四五岁、甚至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们比拼。高玄笑话他:瘦得连球也夹不住,怎么上场?李小平红了脸,这会儿,他将比分牌从45∶48换成了48∶48。刚才农技厂的毛达平投了一个三分球,最好看的球赛就是平局时的较量。一中的队长陈风,冲到了前面,从叶逢春手上硬是生生地抢走了一个篮板,可是,没有投中。球在篮筐边上滑了几秒,又掉了下来。毛达平盖帽接住了,王五月斜刺里冲上来,伸手将球打落在地。然后又将球拍起来,纵身一跃,球进了。 50∶48,一阵欢呼声。 蒋大壮却没有吹哨,李小平看着裁判,场上的球员们也都停了。蒋大壮说:"犯规了。" "谁犯规了?"陈风上来问。 "王五月。" "我犯规了?混蛋,谁犯规了?"王五月没有看见鲁萍,火气就上来了。 蒋大壮吹了下哨子,"犯规,还顶裁判,警告一次。" 王五月走到蒋大壮边上,歪着头,"警告?警告谁呢?" 叶逢春过来拉王五月,"算了,不就是……开始吧。" "警告谁?"王五月又问了一句。 蒋大壮的火气也上来了,"警告你!" 蒋大壮的话音还没落下来,"砰",王五月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脸上了。蒋大壮捂了脸,嘴上喊道:"你打人!"手就向着王五月打过去,王五月已经退到场子中间了。陈风上来扶住蒋大壮:"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 "王五月,你想死是吧?"蒋大壮跳着喊。 王五月打了一拳后,站了会儿,心里有了些懊悔。他看着蒋大壮,叶逢春正在替他揉着眼睛。陈风在边上说:"干脆到医院吧。"又回过头来,对王五月道:"五月,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平时可不是……" 蒋大壮捂着脸,跟叶逢春往一中路走,那边是医院。球赛至此也就结束了,旁边站着的人,意犹未尽,有人就开始指责王五月。王五月穿了衣服,往胜利餐馆走。唐东方站在门边上,问道:"王老师,心里堵着气吧?我看你那一下,可不一般。下手重,说明你心里窝着气。进来坐坐吧?" 王五月就进去了,坐下,唐东方倒了杯水过来。篮球比赛在八十年代初的青桐城,是件容易集合更多人观赏的大事。每年,城关镇都要组织大赛,县里也要组织。王五月喝了杯水,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王五月,你小子想死了?" 王五月一愣,唐东方伸出头,然后又退回来,"是樊天成。你坐着,别惹他。" 樊天成是樊清鹤的小儿子,小号小三子,跟王五月差不多大。这人,在青桐城里的名气,比他那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父亲还大。他成人那几年,樊清鹤正被下放到乡下。他十八岁时,就因为斗殴,被关了两年;出来后,听说到煤矿上干过一段;再回来,就成了青桐城里的老大了。他长得斯文,戴一副眼镜。乍一看,比他父亲还要有文化。可是,动起手来,据说在青桐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平日里,身子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小年轻人,个个都剃着光头,衣服敞着,烟叼在嘴角上。这些人主要出没于车站和电影院等地方。这樊天成虽说是个混混,但却极喜欢篮球。广场上只要有人打球,就能看到他搂着女孩子坐在球场边上。看球的时候他倒是安静,看完了,就离开。他后面的那一帮小年轻人,也老老实实地站着,有时,樊天成也上来打几分钟,可是他的球技实在太差劲,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下了。这会儿,樊天成在外面叫唤,一半大概是因为王五月那一拳,搅了今天的好球赛。唐东方清楚这些,他让王五月别惹樊天成。这小三子,惹毛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上个月,也就是年前,就在胜利餐馆门前,晚上,小三子用刀将链条厂的吴大孬子的手臂划了个"十"字,据说吴大孬子睡了他手下一个弟兄的老婆。唐东方当时是在半掩的门缝里看见的,樊天成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笑。吴大孬子也是条汉子,自始至终,没有吭一声,让他划完了,走人。 唐东方不想让王五月撞见樊天成,可偏偏樊天成进来了,身子后边有七八个人。一看阵式,唐东方就有些紧张。樊天成一见王五月,马上上前道:"你想死吧?好好的球赛,让老子看得半半拉拉的。" 王五月却并不怕,他喝了口水,慢慢道:"你问我是不是想死?是吧?三子,死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无非是上帝安排的时间不同。死有什么?连活着都敢,还怕死?" 樊天成显然没有料到王五月会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他瞪了下眼,"死是过程?我不跟你讨论这个。为什么要打蒋大壮?" "我想打他,就像你刚才说的,我想死一样。" "你……"樊天成一激动,额头上的那块刺青,愈加明显。那是一只蜈蚣,正在舞动。他后面有人上来了,道:"大哥,别听这小子瞎说了,踩了他。" 樊天成向后摆了摆手,王五月依旧笑着,唐东方上来说:"都别……不就是一场球赛吗?下次再看。要是真把王老师给打死了,下次连球赛也赛不成了,是吧,小三子。要不要喝一杯?" 樊天成道:"就喝一杯。来,王五月,今天老子不打你了,我们喝酒。两人一瓶,谁喝了谁走路!怎么样?" "行!"王五月腾地站起来,唐东方已经将酒拿来了。一人一杯,半斤。王五月望着樊天成:"真好!还有酒喝。我先干了。"脖子一仰,酒下去了。 樊天成也没说话,酒也倒进了肚子里,然后一挥手:"走吧!"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王五月,今天的事就算结了。不过,我得告诉你,听说你正在……正在打鲁萍的主意。这可危险哪……危险!" 王五月努力地瞪着眼,酒劲上来了,他的脸开始发红。樊天成哈哈笑着,出了餐馆。唐东方马上问王五月:"他那话是……" "他的话算个屁!唐主任,知道我为什么打蒋大壮吗?他居然也……" 王五月正说着,李小平来了,说蒋大壮眼睛充血了,不过,没别的大事,又问王五月怎么出手这么重,要是再重一点,蒋大壮的眼睛可就废了。王五月说:"这你不懂!"回过头来,他舌头有些绕了:"唐主任,你说说,他蒋大壮明知我和鲁萍,却要插一杠子。这不是存心在跟我……" 第五节 5 李小平把窗子关了,夜里,青桐城静得像一只陶罐。已经是十二点了。要是在十五年后,十二点的青桐城,街道上到处都还是行人。路边的红棚子里,还正沸腾着啤酒和激情,但这是1986年的青桐。学校刚刚开学,夜色里,老樟树黑漆漆的像一大团浓墨。李小平又将青桐文学社的章程小声念了一遍。在章程的第一段,他就写道: 青桐文学社是青桐城一切文学爱好者的集体组织,以发扬中国文化、追求自由、探索真理、提高人生为目的。 青桐文学社强调文学性、现代性和先锋性。 这两小段话,虽然文字不多,却足足花了李小平两个晚上。上周,王五月、高玄、叶逢春和李小平一道,开了个文学社成立的预备会。到目前为止,联络发展的会员,已经有三十多人了。其中师范的老师和学生、一中的老师,农技厂的几个中专生,包括去年刚分来的两个大学生,也都积极响应。文学社的名字,就定了"青桐"。在确定下来之前,高玄还提了另外一个名字:一切。王五月觉得有点太形而上了。虽然这正是一个形而上的年代,但在青桐城,还是要有点地方特色。青桐文化与时代文化,必须走向融合。最地方的,也就最全国的。叶逢春认为王五月的提议有道理。李小平也不反对,"青桐"就叫定了,但是,折中了一下,文学社的刊物暂定名就叫"一切"。"现在全国到处都是文学社,都是文学刊物,我们必须有特色,有自己的观点,有理想。北岛说"我不相信一切"。就叫"一切"好!也算是与最前沿的思潮联系起来了。"李小平甚至想好了"一切"两个字,要用浓重的美术体,粗硬地印在封面上。那样才有冲击性,才有力度。 名字敲定后,王五月安排由李小平来执笔,草拟一个青桐文学社章程。必须是要有组织的,没有组织就成了散沙。青桐文学社要成为青桐城里最有影响的民间社团,因此,必须规范。李小平也是循着这个路子,苦心孤诣,并且在动笔之前,反复地读了十几本从高玄那里带过来的各地的文学内刊。他首先想到了先锋性,然后想到了自由、真理。他以为: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北岛诗歌的影响。他不像王五月,还有高玄。他们更多地关心的是哲学,是美学。特别是关红兵,基本上沉浸在哲学的圈子里了。用关红兵自己的话说就是:"神经质。是啊,神经质。这是一个神经质的年代,神经质就是哲学!" 一个神经质的年代!哈! 李小平将章程放进抽屉里,开了门,夜色立即扑上来,把他整个地裹了。他下了台阶,竟然听见一两声从墙角落里传出的虫子的叫声。"昨夜寒蛩不住鸣,起来已三更。"他想起岳飞的词。这词里有一缕凄切,吟一遍,心里竟也有了沁凉;接着,就有了一丝无由的感伤。李小平想起了范玉,此刻,同一片夜色里,范玉不知道是否正在梦里?她的梦里有过李小平吗?如果那是爱情,为什么在刚刚拉开门缝时,就突然永远地关上了呢?李小平伸出手,夜空中竟然落了一颗露珠。他用手抹了下额头,夜啊! 回屋睡觉,李小平大脑里总是范玉的影子。凌晨四点,他起床写了三行诗: 我不相信,你已离开。 离开的只是你的影子,守望着的 永远是我的爱情! 天亮时,李小平才睡着。等到李长友叫他时,学校早读课的铃声已经打过了,好在上午李小平的课是最后一节。这样,他能不慌不忙地洗脸吃饭。到了办公室,签了到,他便拿着昨晚上弄好的文学社章程,直奔一中。 王五月上课去了。 李小平待在王五月的房间里。王五月的房间里,除了床,便是书,别无长物。平时,他的房门总是敞的。李小平坐在桌子前,翻看着王五月的笔记本。王五月是个有思想的人,这小本子上,到处都记着他平时的所思所想。比如:世界正朝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前进,个体正在复苏,而普遍的群体性正在丧失。还有:爱情不仅仅是一种占有,最大的快乐在于对爱情本身的追求。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王五月用软笔写着:世人皆醉我独醒!下面是他的笔名:独醒。李小平看着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忧郁的失眠症患者,在漆黑的夜里无望地仰视星空。他觉得自己也得有一个笔名了。在师范时,他有过,叫怀玉。那是他在校报上发表第一首诗时用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那时,范玉还在校内。可惜一语成谶,不久,范玉就真的成了他的怀念了。现在,再用这笔名,太幼稚了,也太青涩了。他得有一个哲学些的笔名,就像独醒,还有高玄所用的笔名:酒神。多有意义!他放下笔记本,抬眼看书架。一眼看到的就是《北岛诗选》,大脑里突然一颤。南岛,就叫南岛!就叫南岛! 李小平兴奋地站起身,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他站到门口,有一种特别想告诉别人的冲动。 一个年轻的女人过来了。 说是女人,当然不过分。李小平觉得这女人应该在二十八九岁左右,头发向上盘着,眼睛上架着副眼镜。女人皮肤苍白,嘴唇鲜红而且厚实。她也在看着李小平,并且微微地笑了下。她一笑,眼睛里就闪出了成熟甚至有些绚烂的美丽。李小平也笑了一下,女人上前来问:"五月在吗?" "不在。上课去了。" "你是学生?不太像嘛。" "我是他朋友。"李小平用了朋友这个称呼,意在显示他与王五月之间并没有距离。 女人又看了李小平一眼:"朋友?我怎么没见过?既是他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叫栗丽。"女人伸出手,几乎是拉着李小平的手,握了一下,问:"你呢?" "李小平。" "小平?嘿嘿。怎么站在这儿呢,进去吧。"栗丽说着,自己先从李小平的身边进了屋子。她坐在床沿上,半躺着,从袄子的口袋里掏出两颗糖,送了一颗给李小平,自己剥了一颗,送到嘴里。李小平却没剥,只是望着她。栗丽厚嘴唇向上翻了一下,这让李小平想起高玄说的"性感",这大概就是吧。反正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那微微的向上一翻,似乎就是一种味道,女人的味道,像红烧肉一般,可触可感。 "这王五月,这房间成了狗窝了,也不收拾。"栗丽站起来,麻利地叠了被子,又将桌上的书拢了一下,回头道:"我是一中的老师。你二十不到吧?工作了没?" "二十。我是青桐师范毕业的,去年刚工作。在县一小。" "啊,都工作了?"栗丽转身盯着李小平,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李小平一下子就闻到了栗丽身上那股子特别的气味,清甜的,成熟的,有点像姐姐李大梅身上的气味,但是比姐姐的更浓一些,又有点像妈妈王月红身上的气味,但显然要新鲜一些。这气味,形成了一个气场,在李小平的脑子周围萦绕着。他有些晕眩了。他赶紧低下头,栗丽却猛地伸出手,在李小平的下巴上摸了一下说:"胡子还没长起来呢。多年轻!住在城里吧?" 李小平的脸已经完全红了。十五年后,想起当时脸红的那一幕,李小平的心还有些颤抖。他仍然低着头,回答道:"住在城里,就在一小。我也在那儿工作。" "啊!可爱的小伙子。"栗丽又伸出手,摸了一下李小平的头。李小平觉得仿佛一匹丝绸,一瞬间滑了过去。 起风了,门外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法梧,枝干与枝干间相互撞击着,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响声。李小平走到门口,正好王五月转过屋角,过来了。李小平说:"回来了?" "等了很久了吧?"王五月拍拍李小平的肩膀,进了屋,王五月道:"栗丽也在。认识了吧?这是李小平,这是我们学校教美术的栗老师,画家,浪漫主义诗人,大学时代就发表过诗作。李小平也写诗,喜欢北岛。" "我只是写写而已。"李小平道,"我刚才想了个笔名,就叫南岛。" "这个好!"栗丽又翻了下厚嘴唇,李小平赶紧转过目光。王五月问:"章程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小平拿出章程。栗丽也凑上来,一看前几句,栗丽就问:"是你写的?小伙子。" 李小平点点头,栗丽笑道:"还真有些北岛的气质。" 这句评价,是李小平诗人岁月中得到的最高的评价。后来的许多年,李小平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别人称呼他诗人,但是,没有人再这么直接地将他与北岛联系到了一起。"北岛的气质",这成了往后岁月里,李小平内心深处最明确的追求与坚守。 王五月看完了,皱了下眉头,说:"整体可以。但是……不够激情。" 栗丽道:"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怎么激情?" 李小平脸又完全地红了。栗丽问:"我也参加你们的文学社,不会不要吧?" "当然行!你到时还可以给我们画些插图。"王五月接着对李小平道:"走,我们到高玄那儿去。" 路上,李小平摸摸自己的头和下巴,丝绸的感觉还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了种预感,强烈而说不出来。 第六节 6 高浩月站在胜利餐馆的门前,相机斜挎着。李大梅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高浩月笑着。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皮肤就开始松弛。大概因为长年在野外搞拍摄,高浩月脸色黝黑,左脸上还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疤。那是小时候和高年级同学战斗的结果。那次战斗,高浩月成功地以少胜多,以一条伤疤换来了全校男生的大拇指。就是到现在,高浩月在青桐城里也算个角色,虽然不是樊天成那样的老大,可是他往人面前一站,也是有三分的震慑。 "那就说吧。我还上班呢。"李大梅催道。 高浩月望着她,捻了会儿胡须,说:"大梅啊,我看你……" "你看我怎么了?" "听说你们馆里有人打你的主意,没这事吧?" "我们馆里?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那就……你看这广场市口怎么样?"高浩月转了话题。 "当然好。人来人往的,这胜利餐馆要不是在这儿,有这好生意?"李大梅穿着件白色的衬衣,外面罩着件黑色的马甲。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清清爽爽。 "我想在这儿开个店……" 李大梅瞪大了眼睛:"在这儿开店?广场上开店?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你说行还是不行?要是行,我可就开了。"高浩月把相机拿到手里,打开镜头,看着李大梅。李大梅伸出手遮了镜头,问:"真要开店?现在可是……上头能同意吗?何况在这广场上。" "这事不难。我找人问了一下。黑牛犁黑田,先犁着再说。" "我看不靠谱,还是慎重点好。你现在这照相不是挺好的吗?" "是还不错,可太慢了。我急啊!上周,我到义乌去了一趟,那里……大梅啊,你没去。你要是一去,保准会一百个赞成我开店。"高浩月说着,按下了快门,然后收了相机,"现在青桐个体开店的有,可都是农副产品。我想开个烟酒店,专门搞烟酒批发。我也找到路子了。" "那……"李大梅觉得再说没什么必要了,就道,"既然这样,试试也无妨。我要上班了,就这事吧?" "就这事。"高浩月指着靠近球场的西角,手一划,"就这儿,不出一个礼拜,大梅,你看着,就有店了。" 李大梅笑着,没有回话。回到办公室,她觉得高浩月这想法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的想法一样。青桐城的广场,能让你开烟酒店?这可是青桐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你放上一个烟酒摊子,那形象不就……她摇摇头,事实上,作为小学同学,她对高浩月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有一点,高浩月的犟,她是知道的。正月初七,在街上她和妈妈一道,还碰见高浩月的母亲叶桂枝。叶桂枝和王月红都是剧团的同事,不过,叶桂枝是演丫环的,王月红先是演小姐,再后来演夫人。搞样板戏时,王月红的家庭成分不好,被取消了演戏的资格。叶桂枝就临时上台,演起了年轻的女民兵,可是无论她怎么演,骨子里却总有一股小丫环的低眉样。可见一个人生定了眉毛长定了骨,并不是随便能改变的。演戏也是,谁是演谁的料,往台上一站,立马就分明了。这两年,两个人年龄都大了,上不了台了。以前水火不容的关系,竟慢慢解冻了。叶桂枝问王月红:"丫头找人了吧?" 王月红说:"没呢。心气高着呢。" 叶桂枝就道:"我家那浩月也是。人家介绍了几个,连见都不见。都二十五了。" 是啊,船上人不急,岸上人可是急断了腰啊。王月红安慰着叶桂枝,又拿眼瞟着李大梅。李大梅明白,这是说给她听的。她也不应,其实,她是看到过高浩月跟别的女孩子在一块儿的,而且,那女孩子似乎也是他们小学的同学,只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李大梅看了下手表,四点半。她起身拿着一张收据,到乌亦天办公室找他签字。这是上次馆里收购一个乡下农民家的一只玉扳指时,农民开的收据。其实就是白纸条,按照手续,必须有经手人签字。乌亦天是经手人,李大梅当然得找他。 乌亦天正埋头在桌上用放大镜看一幅展开的字,李大梅道:"乌馆长,请签个字。" "好吧。"乌亦天并没有抬头,放大镜在画上慢慢移动着。乌亦天的业务,在馆里算是最好的。这人聪明。放大镜移了一会儿,乌亦天才朝李大梅望了一眼,又望望收据,"是玉扳指那个吧?" "是的,二十二块。" 乌亦天拿起笔,飞快地签了名字。签到最后的"天"字时,他故意顿了下,然后用劲向下,突然收住。李大梅觉得乌亦天这人就喜欢摆弄,连签个名字也是,不过,这样签出的名字,也确实好看。乌亦天签完,拿起收据递给李大梅。李大梅正伸手去接,乌亦天的手在空中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一瞬间,正好握住了李大梅的手。李大梅一惊,赶紧缩手。乌亦天却暗暗地用了点劲。李大梅说:"乌馆长,这……" "啊,啊!好,好!小李啊!"乌亦天放了手,坐下来,说:"小李啊,我这儿有张电影票,晚场的。我不想看,你去看吧。" "这……" "没事,拿着吧。也是别人送我的。"乌亦天起身将票塞到李大梅手里,就又坐下移动他的放大镜了。 李大梅喜欢看电影,这在博物馆里人所共知。电影院就在广场南边,文化馆往前。青桐城里只有这一家电影院,国营的,只有晚上放映,每晚一场。每部片子,一般放上三到五天。李大梅看了有一半,其中三分之一是与鲁萍一道看的,有时也与妈妈一道,还有两次是与弟弟李小平一起。一个人看的时候占一半。她喜欢一个人看电影,无论怎么进入电影情节,高兴或者痛苦,反正也没人知道,而且,回家后睡在床上,一个人想着电影里的那些镜头,有时会反复地过上好几遍。春节期间,她就一个人连看了两场《芙蓉镇》。胡玉音和秦书田的爱情,让她落泪。早晨起来,王月红问她怎么了,眼睛都红了。她不好意思,只说火气。王月红笑笑,说:"一个姑娘家的,哪儿有这么大火气?" 王月红算是个青桐城的名人,可是,李大梅和李小平,却都在感情这方面开窍得迟。李大梅是前两年才听鲁萍提到过她妈妈王月红的故事。王月红的母亲,也就是李大梅的外婆,据说早些年是烟花女子。日本鬼子进城时,她倒是很义气,宁死也不愿服侍日本人,嫁给了在青桐街上当脚夫的李大梅的外公。可惜这脚夫命短,没三年就撇下李大梅的外婆和女儿王月红,一个人到西天快活去了。李大梅的外婆葬了男人,带着孩子在紫来街的东头,靠给风月坊里做些针线活,一直维持到解放。五十年代定成分时,被定了个富农,原因就是她与风月坊沾了边。这成分定了两年,王月红二十了,被人撮合嫁给了地主成分的李长友。鲁萍说着望了望李大梅,鲁萍继续说,但是,据说王月红在嫁给你父亲前,已经跟另一个男人好了两年。还…… "还什么?"李大梅问。 "似乎还生了个孩子。"鲁萍说得怯怯的。 李大梅呼地站起来,"你胡说。"转身就走了。鲁萍在后面道:"我说过我不能说的,可你……我不说了,大梅。" 自从知道了母亲的故事之后,李大梅有时就陷入了一种她自己认为的罪恶之中。她有时看着王月红,会猜想母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父亲之前就有了个男人?是不是真的还有了孩子?要是真有了,那孩子呢?是不是还生活在青桐城里?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李大梅想过后,总要狠狠地骂自己一顿。甚至,有两次,她想到母亲嫁了父亲后,是不是也还有些不为父亲和儿女知道的事情。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是与秘密隔得最远。就像鲁萍说王月红时,李大梅就特别想告诉她:鲁萍的父亲鲁令高,就与一小的女教师胡爱兰一直不明不白地好着。有一次,李大梅上班途中回家拿东西,竟与刚从鲁萍家匆匆出来的胡爱兰撞了个满怀。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鲁令高见到她总是老远就笑着。她却故意绕开了。 谁都不能责怪别人的过往。李大梅虽然时常揣度着母亲王月红,但是,她从来不说也不会表现出来。李小平有一次悄悄地问李大梅:"鲁田说妈妈……是真的吗?"李大梅很生气,说:"怎么会是真的?你没脑子吗?" 下班时,李大梅飞快地走过了乌亦天的办公室。她出了博物馆的大门,过了广场,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电影院。她要看看晚场到底是什么电影,如果好,她就看。不好,就算了。大海报上写着《边城》。这是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早在《大众电影》上,李大梅就看过介绍。她开始往回走,电影是六点四十。她得回家吃完饭,然后稍稍打理一下,才能不耽误。这会儿,她有些感谢乌亦天的电影票了。 六点三十五,李大梅进了电影院,找好了座位,电影就开始了。电影院里立时暗了,清凌凌的水,古老而诗意的吊脚楼,悠远而清新的音乐,李大梅一下子就进入了电影之中。她是个容易陶醉的人,陶醉之中,她感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手。她眼睛望着银幕,想挣脱。这手却更有劲了,她想往起站,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低低的声音:"是我,别乱动,看电影!" 李大梅一下子蒙了。 电影正在放,翠翠站在水边。渐渐飘近的竹排上,正载着她青青涩涩的爱情…… 第七节 7 吴德强写了封信来,说他周六到城里来办事,顺道到李小平这儿来坐坐。他写了几首诗,想让李小平放在青桐文学社的刊物《一切》上。 李小平很快就回了信,说当然好,过来吧。 吴德强是李小平在师范说得上话的朋友之一。他家所在的木鱼镇,李小平去过三次。他喜欢吴德强妈妈煮的小河鱼,清香;还有从春天就留着的干笋子,用青椒爆炒,十分好吃。木鱼镇很小,也就两三百户,一两千人。吴德强父亲死得早,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从小就养在女人堆里,他的性格自信中又有些敏感。师范三年级时,吴德强和班上的魏婷谈上了,可是毕业分配,魏婷分到了青桐县城的最南边的沙河乡。吴德强分回了木鱼镇。虽说还是一个县,可相距已经是一百多里了。八十年代,交通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一百多里,就是一个相当遥远的距离。从木鱼镇出发,到沙河乡,要转四次车,仅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五个小时。吴德强先还是对这种爱情抱着莫大的信心,但是,很快,距离侵蚀了情感,他在给李小平的信上说:听说魏婷和沙河乡的一位干部好上了,但是,没有得到证实。他这次出来,就想到沙河乡去看看。山盟海誓的爱情,怎么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就行将消失了呢? 那时,吴德强当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是永恒的,何况爱情。爱情只是两性间的一种复杂而愉悦的情感。它的前提是彼此得到温暖,而吴德强很难做到。多少年后,李小平遇到过魏婷。他没有问魏婷当年为什么要和那个乡干部好了。如果不是,也许吴德强的命运就不会是后来的那种结局。 但是,李小平没问。 周六,吴德强到县城时正是上午九点多一点。他是坐早班车出来的,带了些头年的红薯,还有竹林里刚刚长出来的新鲜的笋子。王月红出门了,李长友说:"既然来了,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吧。你们先聊。" 吴德强问文学社办得怎么样了,李小平说快了,正在组稿,想等第一期《一切》出来的同时,开一个文学社成立的大会。 "稿子够了吧?"吴德强从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本子,翻开来,指着说:"我想把这一组诗给你,你看看。" 李小平接过来,这是一组叫《忧伤的花朵》的诗,三首,第一首是《怀念是一种病》。李小平读着,渐渐地就有了声音: 怀念是一种病, 我独自承受着。而你,我的爱人 是否知道我内心深处的 脆弱与泪水? "好,不错!"李小平没有想到,吴德强的诗跟在师范时的诗完全变了。师范时,吴德强写得最多的是对山村风物的描写。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中心。在第二首《寂寞》中,他写道: 这是一个寂寞的年代 我坐在山里,如同井 我是一只蛙 看不见更多的阳光! …… 李小平回头朝吴德强望望:"是不是太悲观了些?" "我这都是我真实心情的写照。以前待在木鱼镇,我是亲切。而现在,木鱼镇沉寂得像个棺材,有时候,好几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我只有跟书说话,跟自己说话。再这样下去,我要失语了。" "短暂的停留是美好,而长久的相处则会使美好一点点丧失。"李小平道,"把它誊了吧,我这儿有稿纸。" 吴德强展开稿纸,慢慢地誊起来。李小平问:"魏婷真的……" "……我想去看看。" "要是真的,看也没意义了。她自己告诉你的?" "她没明说。上一封信中,她说我们不合适,不要再来往了。" "这还不明显?别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 "你看高玄。大学时候就谈了一个,分配时,他让那女孩过来。那女孩不干,他们就分手了。爱情随处都是,就像芳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李小平说这话,目的是要宽慰一下吴德强,但他没有想到,这话真的起了作用。吴德强誊完稿子,抬着头。李小平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吴德强说:"真的就放弃了?" "放弃吧!" 中午,李长友做了四个菜,王月红没有回来,说是在一个熟人家吃饭了。李大梅和乌亦天下乡去了。李小平,吴德强,加上李长友自己,三个人,开了一瓶白酒,是古井玉液。李长友说:"你们多喝点,我喝一小杯。" 吴德强低着头,李小平将他的杯子斟满了,三个人碰了一下,李长友只沾了一下唇,吴德强却一口干了。李小平说:"德强,你这是……这样不好,受不了的。" 李长友赶紧夹了点菜,放到吴德强碗里,"快吃点,不然难受。" 吴德强抬着头,脸红红的,看着李长友和李小平,"哇"地一声哭了。 中饭后,李小平陪着吴德强到高玄那儿。刚进文化馆,看门的老施就笑着问:"是找小高的吧。正……嘿嘿!"老施的笑有些莫名,也有些奇怪。李小平没多想,就继续往高玄的办公室走。高玄的办公室,是办公室宿舍一体化。前面是办公桌,后面是床。到了门口,门是关着的。李小平敲了下门,没有人应,再敲,就听见高玄在里面问:"谁啊?" "我,李小平。" "啊,啊!等等。"高玄似乎很是仓促,说话断断续续的。李小平说:"我等着,快点!" 吴德强拉了拉李小平,轻声问:"是不是有事?等会儿再来吧?" "能有什么事?睡觉。" 正说着,门开了,高玄袄子还是敞着的,问李小平:"有事吗?" "带一个同学过来见你。"说着,李小平介绍道:"这是我同学吴德强,这是作家高玄,写小说,很多大刊物上都发过。" "进来吧。"高玄让了一下,李小平挤了进去,吴德强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高玄说:"进来吧。" 三个人就在办公桌子前面坐下来,高玄问吴德强在哪儿工作?吴德强说了,高玄用手向后抹了下头发,然后猛地一甩,道:"诗歌就要寂寞。诗人总是愤怒的。" 吴德强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崇拜了。 "这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小说不行!虽然先锋,但担当不了时代的使命。诗歌行,可惜现在的诗歌,也不比北岛和顾城了,还有江河。那才是真正的诗。你们得学习他们。"高玄说着,李小平却听见一米开外的床上有人在翻动。隔着帐子,他瞟了一眼,看见一大片长头发,正铺在被子的一头。他赶紧回过神,高玄正划着手,"诗人就是时代的批判者,而非歌颂者。个体的自由,总是从诗人开始。本质上,我也是个诗人。虽然我写小说,但诗歌,能让我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与愤怒!" "可是……"李小平插话道,"可是,并非所有的诗歌都是批判,比如对爱情。" "爱情?爱情只是一种幻梦,主宰人心的,是性欲,是力比多,是原罪感。"高玄继续道,"一个个体,必须进入群体。这样他才有力量。而爱情是唯我的,独有的。这是一个群体需要代言的时代,我们必须成为领袖。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在来临,诗人,你应该做什么?" 吴德强几乎被高玄富有鼓动性的话语给镇住了,他大睁着眼睛,迷茫而热烈。 李小平虽然听着高玄的话,但他的心思有一半在高玄的床上——那里是谁?我认得吗?是不是高玄曾经的那一位?或者就是青桐城里与我们每日相见的姑娘? 高玄点了支烟,又将烟盒伸过来。吴德强摇摇头,高玄吐了口烟圈,"其实,我们有理由期待,这是一个产生奇迹、真理和自由的年代!你们说呢?" "当然是。" "就是!"高玄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转过身,走到床后,在床那边做了几声响亮的动静,又转回来,"这就是爱情,男人和女人,一切生活的根本。自由必须先经过肉体,然后才能到达灵魂!" 李小平拉了下吴德强,又将刚才吴德强誊好的诗歌交给高玄。高玄扫了一眼,说:"先放着吧,诗人关键的是要有批判,对一整个时代的批判!" 离开文化馆,吴德强脸上挂着少有的兴奋:"诗人,原罪,力比多。也许这真的是一个诗歌的年代,而我们应该怎样呢?" "怎样?生活,批判和歌唱!" 回到广场,吴德强直接到西门搭车回木鱼了。李小平在高浩月的铁皮棚子里买了包阿诗玛烟。高浩月的店开了有个把月了。开在这广场上,居然也没有任何单位来干涉。这连唐东方也感到奇怪。高浩月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鼓励个体工商户发展,我这是为国家做贡献。何况我这店是开在球场的西边,又不是顶在球场的中间。 想想也是。不然,怎么就没人管了呢? 高浩月的生意好,关键是他这里的烟酒品种多,不需要票,而且价格相比于烟酒公司,更便宜一些。高浩月顺便送了只打火机给李小平。他没有问李小平怎么突然开始抽烟了。李小平递给他一支,都点了火,高浩月问:"你姐呢,早晨好像看见她和那个乌什么的,下乡了。"李小平说:"大概是的,昨晚上我姐说过。"高浩月凑近些道:"那个姓乌的,一看就是个老色。李大梅得小心着。我这店在广场,你道就是为了做生意?我还能天天看着你姐。" "看着我姐?" "是啊。我得一直看着她成为我这店里的老板娘!" 第八节 8 端午一过,江淮之间就进入了梅雨季节。青桐城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老街的条石上,长出了细微的青苔。从二楼屋檐的小瓦垄里,头年落下的种子开始发芽了,生出了两寸长的绿绿的菌子。屋顶上的瓦缝里,也填满了一两寸高的小草。后院里,潮气浓重。墙根上,湿滑的蜒蝣子,正在慢慢地移动,身后拖着长长的凝固了的白色的黏液。文化馆的老平房的墙壁上,印满了水渍,纵横交错,像一幅幅天然的象征派绘画。 高玄房间里没有女人时,写小说累了,他抬起头,就仔细地看着这些绘画,有时,也到外面的开井里,捉一两条蜒蝣过来,放在纸上,看它们笨拙地移动。文学社的一切准备工作,经过快半年的时间,基本上算是都到位了。《一切》第一期也找了专门的打字员打字,王五月请栗丽绘制了五幅插图,都是抽象派的,以人体激情的释放为主,充满着感官上的刺激与跳跃。 栗丽的插图是李小平过去拿的。李小平第一眼看到插图时,心里一慌。栗丽问:"小伙子,怎么样?够味道吧?" "是很好。"李小平嗫嚅着,他心里升起了一团火。 栗丽摸了下李小平的脸,李小平没躲。栗丽说:"下次过来,我让你好好地看看,什么叫美,什么叫激情,什么叫艺术!" 李小平点着头,栗丽就像一个手里拿着星斗的巫女。李小平感到,她的身上正散发着让他渴望的魔力。他赶紧往外走,栗丽在后面说:"记着啊,哪天过来!" 李小平没有将这些告诉王五月。高玄看到李小平也抽上烟了,就哈哈一笑:"一个男人成熟了,一个天使消失了。" 王五月问:"李老师知道吗?" "不知道。我在家根本不抽。"李小平在学校,大家都称呼他小平老师,而他的父亲李长友,整个青桐城里的人,几乎都称他"李老师"。 "《五人诗选》出版了,南京办了《他们》。"高玄从床后边拿出两本书,递给王五月和李小平:"我们的《一切》还是迟了,要加快。青桐也要成为全国文学和新思潮的一个中心。" "现在快了。"李小平说。 "下周六举行成立大会,怎么样?"王五月不抽烟,他用手划着烟雾。 高玄道:"行!会议就在一中?" "一中不行。"王五月说,"一中那些老封建,怎么能容忍这事?在一小,行不?" 李小平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我看也不太行。"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仿佛心里有愧似的。 高玄将烟灰打在正在纸上移动的蜒蝣子身上。蜒蝣子扭了几下,又恢复了常态。 "干脆在广场!"高玄一说出来,王五月和李小平都吓了一跳:"广场?"王五月问:"广场能行?" "怎么不行?高浩月还在那儿开了店呢?我们总比他高尚!" 高玄这话说得俨然有理,李小平也觉得不错。在广场上搞成立大会和《一切》首发式,有气势,能造成影响。文学社要的就是影响,如果说青桐城在1986年能有什么算得上文化史上的大事的话,那么,这就得是。既然得是,不在广场,还有哪里更合适呢? 十五年后,当李小平走过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广场时,仍然能想起青桐文学社成立的那天下午。就在胜利餐馆前的球场上,李小平从一小里扛来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竖起了两根丈高的竹竿。竹竿上系着横幅,上面是高玄亲自写下的"青桐文学社成立了"八个大字。这看起来更像庆祝标语。文学社三十多个社员,近的在城关镇;远的像吴德强,从木鱼赶过来;还有更远的,是高玄邀请的省城的三位诗人和一位画家。这诗人当中,就有早几年在中国朦胧诗界被称为代表性诗人的小一。横幅刚拉起来,唐东方就出来了,问李小平:"你们这是搞什么集会吧?" 李小平说:"青桐文学社成立。" "文学社?"唐东方用牙签剔了下牙齿,他的牙齿缝里老是塞东西,不剔干净,就会影响发声。 陈丽平晃着水桶腰,站在唐东方的后面:"文学社?跟我们的木器社一样的吧?都搞些什么?你们不都是有工作的人吗?" 李小平没有解释,只是笑笑。高浩月那边的店里正忙,李大梅站在铁皮柜台前面,嘴里嗑着瓜子。事实上,她是在远远地看着博物馆那边。乌亦天下午从乡下回来。她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自从上次看了《边城》后,李大梅觉得有一种力量,正在把她往乌亦天所引导的方向行进。她想避开,却走得更近。乌亦天在那之后,又送过她三四次电影票。她竟然接了,并且去看了。黑暗中,仍然有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捉住了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了,而是任那手抚摸着,有时,黑暗中,那人甚至凑近了她的脸,或者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耳朵。那种感觉是无声而深刻的,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期待。虽然她知道这或许是一种罪孽。至少,她明白这是一次不可能有结局的行旅。但是,她还是迷惑着,而且在迷惑之中,一点点地陷了进去。 高浩月走出棚子,站在李大梅边上。王五月正清着嗓子,准备讲话。广场上人已经不少了,整个球场都被围着,而且还流水一般地不断增加。王五月举着《一切》,说:"今天,是青桐城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日子。青桐文学社成立了!《一切》正式创刊!" 高玄,李小平,叶逢春,吴德强,还有毛达平和关红兵,都鼓起了掌。掌声稀落,王五月却不在乎,他提高了声音,喉结也加快了滑动:"青桐文学社的宗旨就是追求自由、探索真理、提高人生!我们希望这是青桐城里的一缕新鲜空气,也将是青桐将来的希望与光明!" 李小平眼睛里含着泪水,这是他人生当中所经历的第一件严肃意义上的大事。许多年后,李小平在收拾旧书刊时,翻到《一切》的第一期,还禁不住颤抖着。 栗丽站在人群之外,她望着李小平。她手里拿着《一切》,这里面有李小平的诗,叫《灵魂的独唱》。她读了几行,厚嘴唇向着李小平的方向翻了翻。王五月的讲话已经完了,大家正在抢着《一切》。叶逢春站在人群中,喊着让大家别抢,可是,青桐城人良好的对新鲜事物的热情,此时正空前地高涨着。一百本《一切》,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消失殆尽,甚至,连李小平手上的一本,也不知被谁抢走了。 一个缺乏更多声音的年代。一本《一切》,已经够了! 王五月还沉在刚才讲话的兴奋之中,小一道:"青桐是个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越是这样的地方,越需要新文学的空气,越需要我们来不断地开拓与呼唤。" 高玄点了烟,他的脸色显得苍白,在下午广场的光线中,游离着,如同一只因为过度亢奋而有些虚脱了的鱼。 高玄说:"深厚的文化积淀,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灾难!" "先锋,先锋!因此必须先锋!用哲学和自由的火炬,点亮当代青桐的天空!"王五月几乎跳上了桌子,背后的横幅,因为他动作太大,不断地摇晃起来。 李小平看着小一。他约略知道些诗人的生活,小一从工厂里辞职了,也有人说是被开除了。他现在主要靠稿费和诗歌朋友们的接济过日子。这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他走到哪里,都有一批追随者。女人、诗歌、酒与对当下社会的批判,构成了他生活的整体。他说:"我是一个时代的代言者。我必须以我自己的姿态独立于这个时代。我是时代的,而非我自己的!我非我,我是旗帜!" 栗丽继续站在球场之外,叶逢春示意王五月,广场上的会议可以结束了,大家移师胜利餐馆。唐东方早已将桌子收拾了,一共三桌,高玄出了五十块钱稿费,王五月和李小平各出了十元,栗丽也出了十元。再加上叶逢春、吴德强等,一共凑了一百元。王五月将钱交给唐东方,"就按这办,吃好喝好!" 唐东方笑着,"放心!" 陈丽平坐在唐东方本来该坐的主任桌上,望着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她现在正想着木器社的那个副主任。上午,副主任趁拿账本在她的胸前抹了一下。她的胸是很丰满的,唐东方说就像他们店里发酵了的馒头。她当时白了副主任一眼,副主任只是笑笑。过后,一直到现在,她还感到胸部有些胀疼。好多年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丧失了那种异样的感觉。唐东方每次上床,就像炸油条一样,只是反复地揉她,揉着揉着,便老火了,便完事了。唐东方不太喜欢她的胸部,大概是他每天见到太多的馒头的缘故。这样想着,陈丽平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胸部,软软的,柿子一般,她感到那儿疼,是在很里面的了。 陈丽平起身,穿过店堂,准备回家去一趟。女儿唐羊哼着《希望的田野》过来了。 唐羊十七岁,是县一中高一的学生,哥哥唐虎,马上就要高考了。她生得脸像陈丽平,身材像唐东方。陈丽平喊过她:"又到哪里疯了?不做作业?" "我听说下午青桐文学社成立了,是吧?" "好像是吧,他们都在店里。"陈丽平话没说完,唐羊已经跑了。她直接到了店里,三桌子的男男女女们,正在喝酒。她一眼就看出其中有好几个她们学校的老师,就马上斯文了,站在门边上看着。她看见栗丽老师正端着酒杯,一口将大半杯干了。栗丽教美术,在一中的学生中,她是个时髦的代名词。不仅仅穿着时髦,其他方面也时髦。同学们私下议论,说栗丽老师最大的时髦是男女关系上。她追求的是快乐,而非简单的形式。男生中,有一半以上喜欢栗丽老师。而女生中,有一大半以上,对栗丽怀着恐惧、嫉妒、欣慕等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唐羊也是。唐羊每次看到栗丽,都觉得眼前一亮。但是,每次往深里想栗丽,她就慢慢地厌恶了。 唐羊收回目光,他们正在吵闹,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她正要往回走,李小平从餐馆外面进来了。李小平盯了唐羊一眼,唐羊脸霎时红了。她想走,却抬着头,迎着李小平的目光,浅浅地笑了一下。李小平愣了会儿,唐羊已经跑开了。 李小平知道唐羊是唐东方的女儿,但她不知道唐羊的笑。 刚才,正在喝第二杯酒时,李小平的父亲李长友来了。他没有进餐馆,而是让唐东方将李小平喊了出来。在球场上,李长友问:"是不是下午搞了什么集会?还印了什么刊物?是不是?" 李小平说:"是的,是青桐文学社成立的集会,刊物叫《一切》。" 李长友皱了下眉,心思很重的样子:"还集会?还搞了刊物?小平啊,我觉得这是不是有点……别太走近了。" "这有什么?现在改革开放了,还怕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又没反党。" 李长友赶紧打断了李小平的话:"别说了!我是为你好。集会,办刊物,这是政治。知道吗?这是政治。政治是很复杂的。" 李小平一笑:"这也是政治?不错,这是政治。那又有什么?" 李长友脸一阵阵发红:"我不跟你说了。总之你要注意。你先进去吧,晚上我再找你谈。" 第九节 9 李大梅近来总是心事重重,下班一回家,就关上门,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李长友在走廊上晃了晃,见女儿房间的窗帘子也拉起来了。他没有喊,只是叹了口气。 天,开始下雨了。 梅雨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特有的气候现象。"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青桐城还是黄梅戏的发源地。黄梅黄梅,是不是梅子黄时,家家坐在屋里,望着雨,说些乡土往事,于是就有了用小调唱出来的冲动,渐渐地,就成了一个剧种,走出了青桐? 王月红很少在家待着,剧团现在基本上是不唱戏了,即使偶尔唱一两场,也是由年轻的演员们来担纲,王月红她们早已是人老"戏"黄,上不得台面了。但是,王月红还是很少在家里,每天早晨一吃了早饭,碗丢在桌子上,步子便出了门。一小的老师们背后都说王月红跟了李长友,是福分。当然也有人一笑:"什么福分?对王月红是,对李老师就是祸了。" 是福是祸,李长友不愿意多追究。二十多年了,王月红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李长友清楚。当年,李长友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到了三十岁还没娶上亲。王月红只见了一面,居然就同意了。这让李长友多少心里有些感激,也是这种感激,维系着这么多年的生活。一个人一生需要的太少了,一次感激,一缕温暖,都足以让他付出更多而不后悔。李长友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激烈变革的时期。每一次运动,李长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王月红,在每一次运动中所表现出来的镇定,往往给了李长友生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这是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也是李长友内心里对王月红敬重和敬畏的重要因素。王月红每天出去,李长友从来不问她到哪里。王月红愿意说,你不问她也会说。她不愿意说,你就是问了,她能说实话吗? 李长友回到客厅,雨越下越大了。黄昏,天地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 李小平撑着伞回来了,他朝客厅里瞟了一眼,问:"妈没回来?" "没有。" "姐呢?" "在屋里呢。" 李小平收了伞,抖抖雨,将它靠在门边上,边进屋边道:"姐怎么老是待在屋子里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不会吧,能有什么事?"李长友嘴上答着,心里也在想这事。菜已经放在桌上了,罩着纱网。李小平上前揭开,用手拈了根豆芽。李长友没有制止,只是问:"你们那什么文学社,还在搞吧?" "当然在搞。我们正在加强跟外面的交流,影响正在不断扩大。"李小平一说到这儿,眉毛都竖了起来,"北京,南京,还有重庆,都有人写信来,称赞我们的刊物大气,新颖,有观点,有思想。特别是有强烈的批判色彩。" "这……"李长友顿了一下,"还是得注意。我总感到那是政治。政治可是很复杂的。" "没问题。第一我们不反党。第二,我们所有的观点,都是从热爱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出发的。鲁迅先生还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我们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唤醒一些人。这已经是一个正在看到曙光的时代了。" "你……小平啊,你还年轻,少参加这事。复杂啊!" 李小平站着,望了望外面的雨。李长友叹了口气,让他去喊李大梅来吃饭。至于王月红,等会儿将饭和菜压在锅里,她很少有正点吃饭的。李小平到了李大梅门前,敲了下门,说:"姐,吃饭了。" 李小平吃到第二碗的时候,李大梅才进了客厅,李长友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只是给她盛了碗饭。李大梅坐下来,低着头,一粒一粒地捡着饭吃。李长友说:"吃菜啊!怎么了,大梅?" "没事。"李大梅道。 李长友也不好再问,对于孩子,他一贯的方法是尊重他们。而且,在家庭中,他本身就长期处于从属者的地位,对孩子的管理,根本就不可能到位。两个孩子从小就是王月红管。李长友管了,不服。他看着李大梅慢慢地吃了一碗饭,又低着头,回房间去了。 晚上,李小平到文化馆高玄那里校新一期的《一切》的稿子。路上,碰见妈妈王月红和一个差不多五十岁的男人一道,共撑着一把伞,正从文化馆边的巷子里出来。他老远看见了,先是一愣。接着,他闪到了边上,看着他们两个人走过巷口,往广场方向走去。那个男人的背影厚实,穿件咖啡色的外套,个子大概有一米七五。王月红如同一只小鸟,贴在男人的身上。伞罩着他们的脸,却将他们相依偎的身形,呈现在了青桐街上。 路灯昏黄,这让李小平暂时感到心里好受些了。街道上行人也少,而且下雨,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人看见这雨中伞下的一幕吧? 李小平带着这种心情,到高玄的房间里校稿子。高玄不在,出去了,说是食品厂那边有个文学女青年,约他去看一篇小说。李小平校了三篇,脑子里挨个走着的,不是打印出来的文字,而是刚才雨中的那把伞…… 不到九点,李小平离开了文化馆。 雨已经停了。 和平路上,一片安静。雨后,空气清新,甚至有一些乡野的气息。也难怪,小小的青桐城的四周,都是田野。这广大无边的雨,一定把那田野上的气息携带过来了。八十年代,三万人口的小城,其实与乡村血肉相连。城边是田,田中是城。整个小镇,除了商业,机关和学校,总共只有四座工厂。工业化的气息,在这个小镇里还仅仅是慢慢游荡的一缕幽灵。四座工厂里的工人,加起来也才一千人。包括他们的家属,也超不过五千人。这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化和小商业化城镇,安安静静地卧在龙眠山脚下。那份宁静!十五年后,李小平再回头一看,城市已经扩大了将近十倍。没有哪一个角落,能让人安静地坐一会儿了。 李小平走着,很快到了广场。 广场四周,每个角上都有一盏路灯。虽然不太亮,但是照着,广场上也便有几分茫白了。雨后的雾气,还在路灯的光里眩晕着。北边,文庙门前,正聚着一群人。明明灭灭的烟火,不时照亮那些年轻而夸张的脸庞。李小平知道,那是樊天成他们那一伙人。这些人,几乎每天晚上九点,都是在文庙门前集中。嬉闹的声音,一直在广场的上空回荡。有时,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李小平收回眼光,正要折进庙前街,却看见鲁田急匆匆地跑出来,直往文庙前奔去。鲁田这丫头,也和樊天成掺和上了?李小平想: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老是碰见这样让人烦心而难以解释的事情?他的心一疼,停在街口上。鲁田已经跑到那群人中去了,接着,李小平就听见樊天成在叫唤:"田姑娘,来,让哥哥亲一个!" 李小平一阵恶心。他移了移步子,甚至想冲上去,给樊天成一个巴掌。鲁田也是他樊天成这样的流氓亲的?而且…… 人群里"哗"地响起叫好声,"大哥能耐!什么时候也给我们小弟亲一下?" "你也想亲?死去吧。"接着就是拳头打在身上的声音,再后是一声惨叫。人群里一下子静了,樊天成问:"田姑娘,高兴吧?不行,再打!" 鲁田没有声音。 拳头又响了,惨叫声再次划破雨后的广场。李小平加快了步子,冲到了人群边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鲁田正抽着烟,靠在樊天成的身上。他拉着鲁田就走,鲁田问:"干什么啊?李小平?" "给我回家!" "啊嗬,李小平?小平老师来了,敢抢我的姑娘了?"樊天成伸了手,好几个人上来拦住李小平。李小平瞪着樊天成。樊天成走近来,在李小平的脸上比划了一下,说:"你喜欢鲁田,是不是?" "……" "田姑娘可是我们的小妹子,你不喜欢来起哄干什么?田姑娘,你喜欢这小子吗?"樊天成转身对着鲁田,鲁田往李小平的身边靠了一下。这一靠,让李小平陡地生起了一股子英雄气。他大声道:"我就是喜欢!" "真喜欢?" "真的。" "那好。今晚上,你就当着我们兄弟的面,跟田姑娘咬咬嘴。不过,要深一点。敢吗?" 李小平这一下子蒙了,他不可能想到樊天成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拉了下鲁田。鲁田又往他身边依了依。李小平道:"鲁田,我……" "哈哈,来吧,李小平。兄弟们,快过来看着,十块钱一张票,真人亲嘴表演。"樊天成大声地嚷着,声音在广场上撞过来撞过去,显得焦躁而恶毒。 李小平望着樊天成,足足盯了两分钟。然后,他一转身,抱着鲁田,将嘴压在了她的嘴上。鲁田并没有挣扎,而是像排练过似的,张开了嘴,两张嘴贴在一块儿。李小平的舌尖甚至抵到了鲁田的舌头。一阵震颤,李小平赶紧放开了。 樊天成大概不会料到,县一小的李小平老师,在1986年的夏天,在这个雨后的广场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深深地亲了鲁田的嘴。他冲上来,在李小平的脸上使劲地扇了两个耳光,然后挥了挥手,说:"兄弟们,我们走!" 广场上一下子静了。 李小平问鲁田:"不好好学音乐,怎么跟他们搅到一块儿了?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 "我……小平哥,谢谢你。" "谢我?我刚才看见你是一个人跑过来的。到底怎么了?" "上个星期天,我从陈老师那儿上课回来,被樊天成他们拦住了,非要我做他的妹妹。他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让人办了我,还有我姐。他说我同意了,他就会保护我。今天晚上,也是他让人送信,约我出来的。说真的,小平哥,我心里很怕,特别是刚才……" 李小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沿着球场,走了两圈,谁也没说话,然后,就进了庙前街,进了一小。到鲁田家门口时,鲁田突然拉住了李小平的手:"李小平,记着,你可是亲过我嘴了。" 第十节 10 李小平陷入了忧郁之中。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第一小学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松软的泥土味。李小平走过桂花树和老香樟,到了小学最后面的天主堂。天主堂只剩了一座空空的建筑,哥特式的尖顶,早几年被雷电击中,拦腰折断。墙壁上的颜色也正在剥落,青灰、凝重而阴郁。碧绿的爬山虎,布满了整个墙壁,似乎同墙壁长到了一起。平时,李小平很少到这边来。"文革"时,一小的校长程浩斋就是在这天主堂里吊死的。传说就是现在,每逢阴雨天,还能听到天主堂里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人说那是程浩斋在同主说话,还有人说那不是在同主,而是在同那一整个混乱的年代说话。他是在替自己申辩,替那一个时代在屈辱中死去的人们申辩。 李小平是见过程浩斋的。程浩斋死时,他也有五岁了。 程浩斋是剃着阴阳头吊死的,那时,学校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批斗。李长友经常被拉过去,陪着程浩斋,在广场挂着牌子,跪在台子上。同时被批斗的还有当时的青桐县的县委书记李则安。他被关在一个高高的笼子里,周围的人不断地向他吐着唾沫。程浩斋死后,一小的斗争也突然结束了。李长友回到平静的生活中。过不多久,李则安也在笼子里突发脑溢血走了。一小这边在天主堂四周新建了一座内墙,只留了一座小圆门。圆门内,芳草萋萋。天主堂的窗子半开着,因为雨水的侵蚀,随时都像要掉落下来一般。 李小平推开虚掩的圆门,草便一下子扑了过来,草上还有雨珠。他看见其实这草丛里是有一条路的,而且看得出来,是经常有人来走的路。沿着小路,就到了天主堂的门口。门也是虚掩的。他站着,听了听,又朝里面望了会儿,才推开门。天主堂高大的穹顶一下子展现在眼前。穹顶上的壁画,依然鲜明而生动。他有些呆了。许多年的风雨与寂寞,并没有消失这天主堂的威严与神秘。他看见在墙角,堆了一些破旧的书籍。他拿起一本,是《圣经》。他念了几句: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顿时,天主堂里仿佛有了无数的回声。 李小平放下书,走出天主堂。在圆门口,他回头望了一下,天主堂正在收拢。过往的时间,其实是永远不可能进入的。 这样想着,李小平更加忧郁了。 回到房间,李大梅的窗帘依然关闭着。只是最近几天,她的心情似乎好些了,有时也能听见她在哼着《希望的田野》,或者《乡恋》。王月红依旧每天出去,李小平有几次甚至想告诉父亲李长友,让他稍稍地……注意或者警惕一下,但是,他没有说。李长友对这些事好像根本就没有兴趣。李长友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回家做家务,有时发呆,站在走廊上望天。天空落了多少滴雨水,他大概都数清了。吃饭时,李小平看着王月红,李长友不断地为王月红夹菜。李小平看着就有些气愤,但他又不好发作。匆匆地吃完饭,他出门站在空场上。这是周六的下午。他走到校门边,进了传达室。一个月前,他把自己的诗歌寄了一些出去。他得等着回音。然而没有。信倒是有一封,是吴德强的。李小平边走边拆开,吴德强说:"魏婷跟那个乡干部结婚了,而且听说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人生如梦。小小的木鱼镇,把所有的日子和理想都压碎了。我想出去。"他问李小平,能不能想想办法,调到山外来。 李小平想,调到山外来不是不能,可是…… 昨天,李小平还听王校长说,学校可能要进两个老师。一个是今年师范分配的,另一个是从乡下调来的。一男一女。那个调来的女的,据说是陈县长未来的儿媳妇,是地区师范毕业的,跟李小平一届。人长得漂亮,县长的儿子下乡时看见,就喜欢上了。陈县长的准儿媳妇,还能不调?而吴德强,一个木鱼镇上的小学老师,他想调到山外来,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李小平拿着信,往回走。快到家门边时,他突然决定去一趟木鱼镇。 李长友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李小平说没有,就是想去看看吴德强。李长友说:"看吴德强?那么远路。"李小平笑了笑,问:"要是吴德强想从山里调出来,难不难?" "当然难。"李长友道,"现在不比前几年了。什么事都得找人。你分配的事,你不清楚。你妈妈可也是拼着老面子找人的。不然怎么会……" 李小平说:"这我知道,既然难,我就更得去一趟了。" 到西门柴场,上了到木鱼的车,是小客车,很破。李小平正好踩在点上,有的人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到木鱼下午就两趟车,还有一趟是下午五点半。车上都是些上午进城来办事的人,有几个是乡里的干部,还有村里的,一路上说着茶叶的事。上面要求茶地也分到茶农手里,这样,村里在包产到户后,茶场的一点收入,将来也难以保障了。各家各户一块地,收了茶自己炒,村里怎么办呢?这几个干部是到县上反映这事的,显然答复令他们不满意。其中一个大概是村长的说:"干脆,我们暂时别分。等实在扛不住了,再说。山里不比山外,只要乡里不说,老百姓哪儿知道?老百姓啊,你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他懂得多了,我们当干部的就不好过。" 李小平听着,稍稍有些反感。他拿眼看窗外,先还觉得新鲜。山上并没有多少树木,虽然正是植物繁茂的季节,大部分都是蒿草,或者裸露的山石。有些地方还崩塌了。靠近山脚的人家,低矮的房子,窝在那儿,仿佛一砣黑石。都是一样的风景,李小平看了会儿,就没感觉了。记得第一次来时,他和师范学校文学社的同学们一道,一路上叽叽喳喳,看山是美,看水是美,看低矮的房子也是美。可是现在,他没感觉了。美也是有时间性的,随着你的成长,从前的很多美的事物在悄悄消失,并不是实体的事物消失了,而是你对美的感觉消失了。 车子到了木鱼镇,李小平下了车,从车站往前走,然后拐进一个小巷子。他记得吴德强当初介绍这镇子的情况时说,这木鱼镇最初建镇,是一个木鱼形的。他的家就在木鱼的嘴上。木鱼嘴发人,因此他成了木鱼镇第一个考取师范的孩子。路上有些石子,被雨水冲了,高低不平。李小平朝里看看,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门边上揉着一种绿色的植物。他问道:"吴德强在吗?" "德强?你找他?"女人问。 女人眼光浑浊,模样却还是一年前的样子。李小平喊道:"您是吴婶婶吧?我是吴德强的同学李小平。" "啊,我想起来了。李小平,德强经常到城里去,就在你那吃饭。德强到街上去了,我去喊。"女人站起来,用围裙擦了把手,就要走。李小平说:"我一道去吧,正好,我想到街上去看看。" 吴德强是在镇上的枝子裁缝铺找到的,他正抽着烟,和裁缝铺的女裁缝胡枝子聊天。一见李小平,吴德强擂了他一拳,说:"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我才给你写了信。告诉我,我也好去接你。" "我就是收到你的信后才决定来的。"李小平说着,将刚出来的第二期《一切》递给吴德强。吴德强翻了翻,说:"就在这坐吧,枝子,你让个凳子。" 胡枝子很快就从身后端了把小竹椅子过来,吴德强的妈妈已经回去了。李小平看这女裁缝,长得倒是清秀,算不得漂亮,但还鲜亮,年龄上应该比吴德强大一些。吴德强说:"枝子,泡杯茶。" 李小平听着吴德强的口气,像是使唤自己的女人一样。然而,胡枝子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端凳子、泡茶。李小平扫视了一下整个裁缝铺,面积不大,也就十四五个平方。前面七八个平方是店面,后面五六个平方被帘子遮着,大概是住宿的地方。靠近缝纫机的墙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军人和一个女人的合影。那女人应该是胡枝子。李小平想:原来是军婚。他望了望吴德强,吴德强正翻着《一切》。胡枝子也侧着身子,几乎是伏在吴德强的背上。李小平喝了口茶,清香。他是抱着忧郁来的,却没有看见吴德强的忧郁。李小平甚至有些失望了。 这天晚上,吴德强、李小平就在胡枝子的裁缝铺里,吃了晚饭。饭是胡枝子做的。李小平问吴德强:"怎么不回家吃?"吴德强说:"这枝子做饭好吃。我妈不行。我们好好地喝两杯。小平,你来了,我真的高兴。你知道,这木鱼镇就像死的一般。我真是……不过,还好,有枝子在。要不是枝子,我连说话的人也找不着。"李小平看了眼枝子,吴德强继续道:"枝子初中毕业,喜欢唱歌。只是……唉!" 晚上,月光很好。木鱼镇笼罩在月光之中,幽深而难以理喻。 李小平和吴德强坐在镇外小学的操场上,李小平问:"最近写诗了吗?" "写了。又撕了。" "你说想调到山外,真的?" "当然真的。我怕我在这木鱼镇待久了,会出事。" "出事?" "弗洛伊德的学说中就有关于人的欲望的描写,认为欲望支配了一切。这是指原初的性欲。弗洛姆在他的文章中,也强调了爱与被爱,乃是人生的第一支撑。可是,李小平,你看看我这木鱼镇,能找到吗?能吗?我差不多要成一条快渴死的干鱼了。" "但是,他们同时也强调了人的理智。" "理智是有限的,而原欲是无限的。"吴德强捡起一颗石子,砸向高远的虚空。李小平看着石子砸远,却没有听到一点回声。 "我觉得我必须调出去。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来找人。因此跟你说。我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诗歌里的,小平!" "这个……我问了下我爸,很难。当然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关键是要有人接收。你得先找到接收学校。或者干脆从文教局那头,往下压。我们学校马上要进的一个女老师,就是硬压下来的。" "我想试试。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吴德强说这话时,李小平的额头上落下了一颗夜露,沁凉,有一丝透骨的疼。 李小平离开木鱼镇时,胡枝子和吴德强一道来送他。吴德强说胡枝子下周也要走了,要到部队里去完婚。说这话时,吴德强的眼神有些复杂。李小平一直记得这眼神,十五年后,他还能清晰地想起来。也许正是那个眼神,让李小平感到了,吴德强如果长久地待在这木鱼镇,真的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要出大事的。 第十一节 11 高浩月站在文庙的门口,瞅准了乌亦天过来,一句话没说,就扑了上去,拳打脚踢。等到边上有人过来拉时,高浩月已经打完了,捋着袖子,一句话不说地回到了自己的烟酒铁皮棚子里。 吴尚思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打起来了?" 乌亦天捂着脸,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盯着铁皮棚子。吴尚思扶着他往文庙里面走,正碰着早起上班的几个干部,问这是怎么了,吴尚思说:"没事,没事。乌馆长刚才走路摔了一下。我这正扶他回去休息呢。" 高浩月站在棚子里,点了支烟。本来这事他准备交给樊天成来干的,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动手稳妥些。何况就是刚才那一顿打,他马上感到身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好几个月了,高浩月一直这么憋着。好人也会被尿憋死的。不打,怎么能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烟抽到一半,吴尚思馆长来了。高浩月知道他来的意思,就迎上去。吴尚思问:"小高,乌馆长怎么得罪你了?你这可是殴打国家工作人员。" "他当然得罪我了。至于怎么得罪了,让他跟你说。" "这像什么话?我问他他也不说,你们这……" "我是不想说,他是不敢说。" "他不敢?难道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得搞这么神秘?" "是他见不得人。我可是光明正大地打他的。"高浩月说着,眼睛向文庙那边瞟了一眼,李大梅正从里面出来,见吴尚思馆长站在铁皮棚子前,就又缩回去了。高浩月说:"吴馆长,来,抽支烟。我跟他的事,你就别问了。我还会打他的。一直打到事情结束为止。" "还会打他?你疯了?我可警告你,下不为例。"吴尚思心里也没有底,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比一男一女之间的战争更难叫人猜透。何况高浩月咬着不想说,而乌亦天只是摇头。乌亦天平时在博物馆里,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现在连这盏灯也自动熄了,他吴尚思又能问出什么呢?"唉,你们哪!"吴尚思接了高浩月的烟,又拿了包阿诗玛,回文庙去了。 文庙的门前,陆陆续续地来了些人,是城关镇的,还有些工人,毛达平也在。他们先是在广场的北角文庙的正门前说道了一会儿,然后就有人开始在地上画线。高浩月点着烟,看着一辆卡车开过来,从车上卸下了一些木头和钢管。看来他们是要搭台子。早些年,广场上经常搭高高的台子,只是这几年少了。这些工人们干起来似乎有些手生。高浩月斜着身子,边抽烟边看。毛达平走过来,高浩月问:"干吗呢?又要斗人?" "哪儿是?是欢迎英雄大会。"毛达平问:"你知道是哪个吧?就是程大炮的小儿子程解放。听说立了一等功。" "啊!"高浩月应了一声,他脸上的疤子,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黑暗的光。 "程解放现在是正团,听说马上要当师长了。"毛达平继续道,"真是英雄。我最敬重的就是战争中的英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英雄啊!" 英雄情结是这一代人内心最完美的情结!毛达平有,高浩月也有。小时候,高浩月跟在母亲身后,到剧团看戏。戏里各色人等,红白脸,高浩月都不太喜欢。他就是喜欢英雄,像《刺字》里的岳飞,一出场,高浩月就叫好。还有后来的样板戏,江姐、李铁梅、洪常青,英雄情结支撑了他的童年和少年。高中毕业那年,要不是母亲哭着阻拦,他早已成了一名军人。英雄似乎总是与青桐这样的小城距离久远。三年前,青桐也出过一个英雄。湖里乡的一个小学老师,护送孩子放学时,为救学生,被洪水卷走了。县里开了追悼大会,在会上,省政府正式批准这个老师为革命烈士。高浩月挎着相机,整整拍了两卷胶卷,后来还专门到英雄生前所在的学校,拍了许多感人的镜头。这些照片,后来发表在地区报上,高浩月感到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与英雄的接触。然而,事情过后,青桐城依然沉浸在无限的幽远之中,高浩月发现,英雄只是一次经过,只是一个名词,只是一张证书,只是一些留在人们印象中的崇高与敬重。英雄自己却走了。他记得那个老实年迈的母亲的泪水,还有妻子的哭泣,与才两周岁的孩子的茫然。三个月后,他将那些照片全部冲洗出来,送到了这个老师所在的学校。校园里书声朗朗,墙壁上贴着的"向英雄学习"的标语,已然剥落了。 高浩月问毛达平:"怎么最近很少看到你们?还有叶逢春?你们不是在搞什么青桐文学社吗?" "最近,"毛达平凑近高浩月,小声地说,"最近我和逢春正在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正在给乡下一家企业做点服务。" "乡下企业?就是乡镇企业吧?服务?不收钱?" "当然收。每个周日一天,每人二十块。" "二十块?你工资才多少?一天就二十块?厂里安排的?" "他们直接找我们的。你不能到处说。厂里要是知道,我和叶逢春可就……" 高浩月递了支烟给毛达平:"我说?吃饱了撑的?我才不会说呢。上周日,我到外面进货,听他们说星期日工程师,你们这就是。外地早就搞了,只是青桐城太小,现在搞还得偷偷摸摸的。靠自己的能力挣钱,怕什么?就像我现在,守着这铁皮棚子,一天的收入,有时就是你们一个月的工资。这有什么不好?我还交了工商税呢,也是为国家减轻负担。昨天我跟李小平说,我要为你们的那《一切》,赞助四十块钱。这可以管两期的印刷费了吧?我不会写诗,但是我喜欢诗的冲动与激情!" 毛达平哈了口烟气:"那谢谢你啊!管两期够了。唉,浩月啊,你这店开在广场上,就没人来找你麻烦?" "麻烦?当然有人找了。不过,我是把工作做在前头。开店前,我就到工商局去找了人。这每个月,我负责供他们烟。还有县里,喏,就是两个大门里的一些领导,他们的烟也是我送的。" "这……行吗?这不是受贿?" "废话!我是请他们品尝的。"高浩月斜着眼,看了眼文庙门口。台子已经搭了有一米高了,他问:"什么时候开会?" "明天上午。程解放直接从省城回来。下午,还得在台子前铺一段红地毯。一小那边,就是李小平那里,还有学生献花。"毛达平笑笑,"我得过去了。" 高浩月也笑笑,他心里因为刚才打了乌亦天,竟然放松了些。他本来是不想动手打乌亦天的,毕竟人家也是国家工作人员,而且事情闹大了,对李大梅不好。对李大梅不好,让李大梅不高兴,高浩月再做,就没有意义了。但是,昨天晚上,他亲眼目睹了乌亦天和李大梅一起,他不能不行动了。昨天晚上他是在东大街看见他们的。九点,他关了铁皮棚子,在一中路吃了一碗水饺,然后点了烟,走过北大街,过了紫来桥,就上了东大街。那时,他手上的烟刚刚抽完,就在他把烟蒂扔到紫来桥下的水中时,桥上走来了两个人。他们互相依偎着,轻轻地说着话,从高浩月的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高浩月先并没有什么感觉。晚上,这桥上经常有一些谈恋爱的男男女女走过,早几年,高浩月也带着别的女孩子走过。他正在下桥,就听到了李大梅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他可以肯定,那是李大梅的声音。他再回头,夜色里,借着桥两头人家的昏黄的灯光,他看见了李大梅的背影。无论是正面、背面还是侧面,李大梅在高浩月的心里,都是鲜活而熟悉的。他往桥上走了几步,他们停在桥边上,正俯着栏杆。高浩月看清了另一个人应该是乌亦天。一切如他所料! 五月底的夜晚,青桐城在一场细碎的雨后,深不可测。一切似乎都是平静的,但是,紫来桥下的流水,却携带着上游的花草与早落的星子,悄然地流过所有青桐人的梦境。高浩月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铁皮棚子。他拿了瓶白酒,打开,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棚子里,一直看着文庙。 十一点,乌亦天和李大梅经过广场。然后两个人迅速地分开了。 十一点零五分,李大梅进了庙前街。高浩月看见她步伐轻盈,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公主…… 等高浩月回头看文庙时,门已经关了。 ……工人们的台子,搭得差不多了。高浩月昨晚上一直没睡,现在有些犯困。刚眯了会儿,二中老师蒋大壮拎着个袋子,晃到铁皮棚子前,买了包烟。高浩月问:"有事去?最近怎么没见你们过来打球?" "最近学校那边忙。学生们马上也要高考了,没时间。"蒋大壮块头大,皮肤黑。他眼睛盯着庙前街那边,自从上次和王五月吵了后,他就很少到广场这边来了。二中在青桐城的东边,算是半郊外。蒋大壮骑车,也得二十分钟。他望了会儿,又看看表,然后将袋子放到铁皮棚子的柜台上,道:"小高,这袋子我丢这儿了,等会儿,鲁萍会来拿的。我马上有课,等不及了。" "鲁萍?"高浩月问了句。 蒋大壮点点头,又看看表,便将袋子放下,骑车走了。走到广场边上,他又停了车子,望了望庙前街那边,然后便往龙眠路去了。高浩月看着,等蒋大壮走得看不见了,就拎起袋子。袋子不重,他放到柜台里面的烟盒子上,坐下来,继续眯觉。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又拿过袋子,打开,里面是两个瓶子。都是洋文,高浩月也看不懂,大概是香水或者化妆品一类。高浩月笑笑,这蒋大壮……他又想起王五月了。从内心里讲,高浩月是倾向于王五月的。王五月一直在追鲁萍。可是……端午节前,王五月和高浩月,还有李小平、高玄几个人在胜利餐馆喝酒。酒醉之中,王五月说:"这辈子我就认定鲁萍了。谁要跟我抢鲁萍,我就跟他没完没了。"高玄笑话他,说鲁萍早已经不是纯洁的女人了,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还是……王五月当时就急了,抡起酒瓶,要砸高玄。高玄一边往外跑,一边喊着"重色轻友"。王五月道:"我就是重色轻友了。为了鲁萍,我可以杀人!" 高浩月弄不明白,王五月为什么对鲁萍这么格外喜爱。依王五月一中老师的条件,他是能找到比鲁萍更好的姑娘的。可是,他偏偏就认准了这棵歪脖子树。鲁萍是什么样的人,高浩月清楚。王五月应该也清楚。爱情啊,也许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就像东大街紫来桥下的流水,你无法左右它要往哪一片水草底下流动。 它只是流着,毫无理由,毫无方向! 第十二节 12 八点,李小平领着一小三四年级两个班的学生,穿过庙前街,到达了广场。学生都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李小平自己也穿了件白色的衬衫。早晨从家里出发前,李大梅还特意让他梳了下头发,说是大活动,人要搞得精神些。李大梅也参加上午的欢迎大会,她是参加县直机关方阵的。还有乡镇方阵、企业方阵和市民方阵。王月红参加的是市民方阵,她早饭没吃,就先走了。说市民方阵要稍稍地集合一下,不然,到了现场会出事的。 李小平带着学生,按照指定的位置,将学生们安顿好了。 阳光很强,文庙大门被高大的台子整个地遮住了。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一个一个的方阵,都穿着相对整齐统一的衣服。县直机关方阵,还带了小旗子。李小平看见姐姐李大梅,就站在方阵的最前面。而妈妈王月红正跟着市民方阵,急急地往场子里走。王月红显然化妆了一下,脸白了,眉毛浓了。在她后面,是高浩月的妈妈叶桂枝。与她并排的,是一个男人。李小平看着,突然就觉得那背影很让他熟悉。啊,他想起来了。他没有作声,只是走到台子位置,朝市民方阵这边看看。那男人五十来岁,俊逸,红润。李小平有些印象了。那应该是剧团的楚少朋。李小平从小就经常到剧团里听戏,剧团里的演员,他大都熟悉。这楚少朋,唱的是小生。早些年,与王月红唱对手戏。他们两个……李小平正想着,负责现场组织的干部叫开了:请各个方阵的领队,再检查一下方阵。英雄马上就要到了。请大家做好准备。这可是政治大事,一定不能马虎。 李小平回到学生方阵,检查了一下,因为阳光强烈,学生们又穿着厚厚的校服,大都流汗了。李小平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手表。八点半了,说好九点十分,欢迎会准时开始的。整个广场,现在一下子成了人的海洋。广场是青桐城重大事件的舞台,可是现在,它上演重大事件的频率少了。前年,中国人参加洛杉矶奥运会,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那次庆祝大会,也是在广场召开的。青桐城里的鞭炮,全部卖空了。 锣鼓队进入了广场,红地毯开始铺在过道上了。 李小平有些激动。昨天晚上,他还看了一首诗,叫《英雄挽歌》。英雄主义,是每个男人心中最牢固的情结。李小平读着埃利蒂斯的诗: 水晶之钟在远处长鸣不歇 明天,明天,他们说:是天上复活节! 埃利蒂斯的激情与对自由的歌颂,让李小平读着,就感到血液的流速加快了。诗歌的年代,年轻的血总是最先被点燃的。李小平站在学生们中间,又默念了一遍: 水晶之钟在远处长鸣不歇 明天,明天,他们说:是天上复活节! 人群一片骚动。接着,广场上的喇叭里,有人在喊:"请大家做好准备。战斗英雄程解放同志,即将到达。" 李小平朝着和平路那边望过去,他的视线被人群给挡住了。他回过头,正碰着高浩月的目光。高浩月站在铁皮棚子外面,抽着烟。李小平点点头,高浩月拿出烟盒,向他示意了一下。李小平又摇摇头。和平路那边听见汽车声了,接着,鞭炮响了,锣鼓响了,"欢迎,欢迎!欢迎英雄!"的声音,也在广场上回荡了。 程解放走过红地毯,他高大的身材和四个兜儿的装束,一下子就让人认了出来。与他并排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他后面是两个军人。再后面,是县里一班领导。程解放不断地向人群挥着手,上了台子,锣鼓停了,全场静了下来。程解放"啪"地一个立正,向着台下敬了个军礼,接着,又向台上敬了个礼。这两个军礼一敬,掌声便雷鸣般地响起。李小平也鼓掌,鼓着鼓着,他的眼睛一酸。无边的崇敬,让他差一点流泪了…… 欢迎会进入了程序化。程解放用夹着普通话的青桐话,作了一场战斗报告。李小平一边照顾着学生们,一边听着。高浩月挎着相机,在人群里钻过来走过去,选择着不同的角度。听着听着,李小平竟感到有些遥远。英雄也许只是一个名词。我们更多的时候,关注的是英雄头上的光环,而不必要过分地关注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细节。那些细节,因为与我们的真实生活离得太远,而显得像神话甚至近乎虚伪,而英雄是真实的。程解放作为青桐城的一员,他是真实的;而他的父亲程大炮,作为青桐城最有影响的老革命,也是真实的,还有民间流传的种种关于程大炮的传说,都是真实的。李小平经常在人们的谈话中,听到这些。他丝毫不怀疑,而现在,他感到一阵落日般的悠远。台上的声音已然消失,而台下,李小平站在学生方阵之中,渐渐地沉入到了广场的阔大之中了。 欢迎会后,李小平带着学生返回一小。然后,他到了文化馆。 高玄正一个人坐在窗子前抽烟,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还夹杂着潮湿的霉味。李小平说:"开开窗子吧,透透气。梅天也过了。" 高玄道:"我需要的不是这扇窗子,我需要的是灵魂的窗子。" 李小平沉默了会儿,高玄问:"中午没事吗?我们找王五月喝酒去。" 高玄在胜利餐馆等着,李小平到了一中,喊了王五月。路上,正碰着栗丽。王五月说:"高玄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而青桐,这么小的地方,不适合有思想的人生活。" "那么,我们都是没有思想的人?"栗丽问。 栗丽的长裙子很宽松,李小平只看了一眼。她的领口开得低,说话时,厚嘴唇翻动着。王五月显然被栗丽的问话噎住了,好久才道:"不是我们没有思想,而是我们没有超越我们生活的思想!" "精辟!"李小平叹了句。 到了餐馆,唐东方拿着眼镜,凑近来笑着说:"我刚才在欢迎会上看见小平老师你了。真没想到,程大炮的儿子也成了英雄!" 王五月就问:"难道不能?" 唐东方退回到桌子边,坐下,才道:"怎么不能?当然能。想程大炮当年,放着地主家的少爷不做,上山打游击,差一点送了命。敌人悬赏一百块大洋抓他。那可相当于现在的一两万呢。妻子被敌人关了,大儿子也被杀了。他就是认准了一条路。解放了,好了,当了地委书记。你们知道吧?程大炮有两个老婆。" 没有人应他。 唐东方干咳了一声,"第一个老婆,就是被敌人关了的。听说还被……第二个老婆,就是后来的程解放的妈妈,叫冯素,是个知识分子。解放后,程大炮跟冯素在一块儿过,可是跟前面的老婆也没断。老革命,又立过大功,谁还过问?" 菜上来了,陈丽平移着木桶身子,回到了店里。一进店,就嚷着要唐东方和她一块回家一趟。唐东方攥攥手,跟着陈丽平出了店。这边,李小平将酒开了,给高玄和王五月各倒了一杯,正准备给自己倒,栗丽说:"没我的了?" 李小平说:"你也喝?" "废话。我怎么不喝?"栗丽翻动着厚嘴唇,伸手在李小平的脸上揪了一把。 李小平给栗丽也倒了一杯,剩下的,还有小半杯,他给自己倒了。王五月说:"你这少了吧?我给你点。"李小平说:"正好,我下午还有课。喝多了,脸红,误事。"栗丽道:"真是个好孩子,小伙子,不错!" 高玄一直不说话,王五月问:"怎么了?思想者都是痛苦的?" "非也!只有真正的思想者,才是。五月啊,最近我突然有些悲观。尼采说一切的艺术都是酒神艺术。那么,它也是悲剧的。换回来说,我们的写作,我们的生活,到底也是一场悲剧。因为我们选择了酒神的艺术。在此艺术之中,我们获得了悲剧的快乐!"高玄继续道:"这是一个产生艺术的年代。然而,我们已经过多地陷入在盲目的欢乐与自恋中了。虽然有很多事物正在改变,但是,还有许多根本性的事物,依然如故。而思想者,要思考的,就恰恰是根本性的规律。就像艺术,艺术到底是为什么?为谁?艺术给我们的日常生存带来了什么?又从我们的创作中,获取了什么?" "艺术是个体的激发。我觉得艺术只是个人的,不需要为群体承担。"栗丽插话道。 高玄喝了口酒,他皱着眉:"也许栗丽说的一点不错。可是,良知是写作者,不,是艺术家所必须持有的。改革的年代,我们更应该看到良知在社会存在中的意义。同时,艺术是个体的,那是指单纯的艺术活动。而真正的艺术,必须走出自我,成为推进社会良知的武器。" "太理论了。"王五月与高玄碰了下杯子,"我不觉得你写小说有什么不好,但是,你也是在改变着的。比如最近你写的《守夜者》,我觉得就受了西方哲学的影响,宣扬了人性的解放与民主。" "这正是我最近思考的方向。"高玄正要继续往下说,关红兵提着一包卤菜,在门口就喊着:"喝酒不喊我!你们哪!哲人总是寂寞的。" 王五月说:"刚才没见你。既然来了,就喝吧。" 唐东方已经又拿来了一瓶酒,李小平给关红兵倒了一杯。王五月和高玄也都加了点。栗丽问关红兵:"哲人既然寂寞,那何必还出来喝酒呢?" "喝酒,外化也。哲人,内心也!竹林七贤就是喝酒呼啸,尽情挥洒人生与舒展心中愤懑。"关红兵闻了下酒,低头喝了一大口,"再比如西方的许多大哲。啊,高玄哪,听说你最近正在研究尼采?" "正在看他的《偶像的黄昏》。" "好书!不过,尼采最精彩的还是他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自从我更了解了肉体。"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我觉得精神只不过好像是精神罢了。而一切所谓永恒也仅仅只是一种譬喻。""关红兵道:"精神只是精神!永恒只是瞬间。人生是悲剧的,生活也必是悲苦的,无意义的。" "你这违反了尼采的原意!"高玄将杯子使劲地在桌上叩了一下。 关红兵冷冷地一笑,李小平看着。对于他们之间的争论,李小平基本上一知半解。王五月转了话题,问关红兵:"好像听说你有好几天没上课了?" "我不愿意给他们上课。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关红兵不屑道。 "不是他们不理解。而是你的上课方法有问题。对于高中的学生,你整天讲哲学,他们能懂吗?而且,这样,他们怎么高考?" "这我不管,我只知道我必须告诉他们!" 高玄与李小平碰了下杯子,王五月问高玄:"什么时候到北京?" "下周一。" 第十三节 13 连续不断的阴雨天气,文庙大成殿的屋顶上,弥漫着一缕缕细微的雾岚。李大梅掩上办公室的门,坐在窗子前,看着院子里的矮柏发呆。对面厢房外的走廊上,吴尚思馆长正和乌亦天在比划着什么,大概是文庙重修工程的事。省里很快要批了,听说一切都研究好了,只是个手续问题。另外就是县里的配套。吴尚思昨天召开了全馆职工会议,向大家透露了项目情况,同时,告诉大家要振奋起来,铆足劲,准备好好地干一场。博物馆争到项目不容易,我们要以实际行动,对得起各级的支持。何况从保护青桐城文化的角度来看,我们作为博物馆人,要用心用力,把文庙真正修复成长江中下游最大规模的祭孔大庙。 吴尚思的讲话,合情合理,连李大梅听了,也觉得身上有劲了。 然而,她一回到办公室,心情立即就由不得她自己,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高浩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文庙门前打了乌亦天,而且,这件事随后也不了了之。李大梅知道,高浩月纯粹是为了她,才出手打乌亦天的。关键是乌亦天,自从被高浩月打了之后,就再也不送李大梅电影票了。李大梅递了两次纸条,约他晚上出去走走,结果都被回绝了。乌亦天一见李大梅过来,便迅速离开,就连开会时,他也离李大梅远远的,自始至终,目光从不投向李大梅。李大梅像一只被惹得发情了的小母象,现在却不得不承受着追求者的一步步逃避。她明白:博物馆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同志,是清楚她和乌亦天的来往的。虽然不说,但目光泄露了一切。她也不解释。她甚至想就此结束,也许对她对乌亦天都是解脱,可是,越是想结束,心上的缰绳,却越勒越紧。她感到了窒息,感到了疼痛与堕落。 乌亦天今天穿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这是李大梅上个月给他买的,也是到现在为止,李大梅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而乌亦天,除了送了一幅画,和若干张电影票外,就是送了李大梅数十次的拉手,还有刚刚开始不到五次的亲吻。当然,还有稍稍深入一些的,但被李大梅阻止了。李大梅说:我不喜欢。乌亦天放弃了努力。他还穿着李大梅送的衬衫,这也许是在给李大梅一个暗示:我们的沉默只是短暂的,我的心依然在你那里…… 李大梅最近,其实除了与乌亦天的事之外,还有另一件烦恼的事。 这件事起因在弟弟李小平。李小平大概也憋了很久了,前两天,终于把李大梅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先是问她和高浩月怎么了。李大梅说:"我跟高浩月能有什么?"李小平说:"高浩月亲口告诉我,他一定要娶到你。"李大梅冷冷地一笑:"让他说去吧。就这事?" 当然还有重要的事。李小平到走廊上看了看,然后回头关了房门。李大梅笑道:"什么事这么紧张?不会是在外闯祸了吧?" "哪是?是妈妈。我看见她和剧团的那个楚叔叔,你记得吧,一道。" "楚叔叔?楚少朋?我当然记得。一道有什么关系啊?这么紧张。他们是老同事,一道就一道吧。" "可不是这么简单。我看见他们从楚少朋的家里出来。那楚少朋不是离婚了吗?妈妈到他家干什么?" "真的?" "真的。我亲眼所见。后来我又注意了几次。都是一样。妈妈经常不回来,都是在楚少朋那儿。晚上回家,楚少朋会送到广场这边。姐姐,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有必要把这事告诉爸爸了。" "……那,那爸爸……不会是真的吧?也许就是……" "我也这么想。" "再等等吧。千万别告诉爸爸。"李大梅说完,叹了口气起身。她开了门,瞥见一个人影在自家的客厅前闪了一下,但是,客厅里没有灯光。她站了会儿,才进屋。坐了半点钟,她没有听见妈妈回来的声音,就起来拿了把电筒,出了一小的大门,沿着庙前街,走到了快到广场的转角。 时间是十点,广场上偶尔有一两个人骑车经过。八十年代的青桐城,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夜生活的。一入夜,大家都猫在家里。一半的人家,有了黑白电视。《魔域桃源》正在热播。街上走的无非是三类人:一类是真正有事的;第二类是谈恋爱的,家里没场子,或者要避开家人;第三类就是像樊天成那样的小混混们。当十五年后李小平再次回青桐城的时候,青桐的夜生活已经相当丰富了。十点的广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红棚子沿着广场围了起来,靠近和平路的转角,是闪着巨幅霓虹灯的红河谷歌厅。这些,当李大梅站在庙前街转角时,还遥远得像月亮一般。 李大梅抬头看看天,星星很密。明天天热,银河里一片熙攘。 十点十五分,李大梅看见从和平路转角那边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妈妈王月红,而另一个,正是楚少朋。两个人只往广场走了五步,楚少朋便迅速地回头,往和平路走了,而王月红,则站在那儿,望着转角。然后,她又回过身来,继续站着,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衣服,再起步,往庙前街走过来。李大梅心一下子悬了,她加快了步子,回到一小。等她躺在床上时,听见王月红开门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静寂。 李大梅在那一刻,突然相信了鲁萍跟她说过的关于王月红的往事。 往事,往事啊!李大梅在黑暗中看见往事的绳结正在解开。那里面出来的,是潘多拉的魔鬼,还是忘川之花? ……吴尚思馆长和乌亦天从对面的走廊上,移到了大成殿前。美人蕉正开放,肥大得有些过头,仿佛太过成熟而张扬的爱情。李大梅开了门,站在门口。她眼睛盯着乌亦天。乌亦天却背对着她,但是,那背影是扭动不安的。李大梅想:乌亦天应该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乌亦天在紫来桥上,曾对着河下的流水,说:无论时间多么遥远,无论空间多么辽阔,心是唯一的,唯一地盛着你,盛着梅花般芳香的爱情。 "小李!"吴馆长喊了一声。 李大梅应道:"哎!" "过来。从省里拨来的项目启动经费到了吧?"吴尚思问。 "我到财政局去查查账。"李大梅说着,就要往外走,吴尚思道:"乌馆长,你和小李一道吧,也许财政那边还得说说话。" 乌亦天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转了身。李大梅在前,乌亦天在后,两个人隔着五步远,出了中门,又出了大门。在广场上,李大梅突然回过头来,问:"乌亦天,你到底还要躲多久?" "这?"乌亦天看着李大梅,目光很快移到了高浩月的铁皮棚子那边。 "一个男人,就这么被打趴下了?" "那倒不是。我想了想,我们确实不太适合。以前都是我太……" "卑鄙!" 乌亦天没有作声。两个人继续走着。财政局就在龙眠路上,离博物馆也就十分钟路程。李大梅走了一段,又回过头,"乌亦天,既然你觉得不合适,你当初为什么要……" "我喜欢你,但不代表我们就合适。"乌亦天说着,推开了财政局的玻璃门。 查完账,从财政局出来后,李大梅红着眼睛,直接回家了。乌亦天回到广场,刚要进博物馆大门,高浩月抽着烟过来了。 高浩月故意将脸上的疤子亮了亮,道:"身子骨又要松松了,是吧?" "我不是怕你!"乌亦天往前挺了挺,"高浩月,我不是怕你。我是为着她。你记着,即使我退出了,也不是因为你!而是……" 乌亦天停了会儿:"而是,因为李大梅。因为我喜欢她!" 高浩月愣着,烟灰烧到了手指上,他一颤。乌亦天已经进了门。 高浩月回到铁皮棚子里,一下子感觉骨子里的那点气,全泄了。 唐东方急匆匆地从和平路那边赶过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高浩月老远就看见,樊天成戴着眼镜,斯文地走在那些人的最后面。最近,唐东方一直不太作声。高浩月有几次到他店里吃早点,唐东方也是黑着脸。陈丽平好长时间也没见着了,只有他们家马上要高考的儿子的唐虎,倒是天天都能见着。唐虎长得眉眼鲜明,喜欢低着头走路。他的妹妹唐羊,却与哥哥完全不一样。唐羊随时看见,嘴里都哼着歌。唐虎长得高大,唐羊却如同一只小鸟。唐东方说女儿像他,儿子像娘。陈丽平就道:"儿子像娘,银子打墙。"唐东方说:"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陈丽平白了他一眼:"有总比没有好。要有那么多银子,还能像你一样,龟缩在这破餐馆里?" 高浩月天天在广场上,他对胜利餐馆里的事情,也是基本上知道的。 昨天下午,服务员李婶在给他送盒饭时,他便问了下唐东方的事,问唐主任怎么老是绷着个脸。李婶贴近铁皮棚子,悄声说:"你还不知道吧?陈丽平在木器社被那个副主任给欺负了?" "强xx?" "那倒不是。据说是摸了一把。床没上成,人来了,冲散了。"李婶走后,高浩月想着,不禁笑了。陈丽平这只水桶,居然也有人打主意。可见…… 唐东方已经回到餐馆了,又折出来,到了高浩月的烟酒店,一开口就要两条阿诗玛。高浩月问:"要这么多?有事?" 唐东方递过钱,没说话。 樊天成走到棚子前,唐东方将两条烟递给他,说:"给大家抽。"樊天成接了一条,把另一条甩给高浩月:"退了。把钱给唐主任。都是街坊邻居的,我给你出气,也是替我自己出气。就一条吧。"又转过头,对着高浩月:"你这店生意好啊!不过,上个月我那两条烟可是有点干了。是不是走油了?" "怎么会?"高浩月有点窘。唐东方离开后,高浩月问樊天成:"你们去了木器社?" "是啊,那小子倒是嘴硬。我喜欢。在他脸上划了一下,下一次,他脸上的疤子可就跟你这差不多亮了。"樊天成将刚才唐东方的烟拆了,甩给后面的几个弟兄,自己也拿了一支,高浩月给他把火点了。樊天成道:"高浩月,我手下有个小妹,水灵得很。怎么样?晚上过去看看。包你吃了还想吃!" 高浩月摇摇头,说:"我怕!受不了。" 樊天成大声地笑起来,"一次两块,晚上排着队呢。你这个熊样,就只盯着个李大梅。哈哈,兄弟们,走,喝酒去!" 第十四节 14 青桐城接受了一次英雄主义的洗礼,程解放在城关镇和底下所有的乡镇,包括县一中、农技厂、百货公司,都做了精彩的报告。青桐城里的很多墙上,都刷着鲜红的标语: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或者是:以英雄为榜样,为建设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一中则在大门口,悬挂了一条横幅:学习英雄,刻苦学习,为国争光! 胜利餐馆的客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程解放。关于程解放成为英雄的版本,多得估计连程解放自己也没有想到。唐东方就亲自听到三个。一个说程解放在战场上,全团打得只剩五个人了,他坚持战斗,顶住了敌人的十余次进攻,为后续部队占领制高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第二种说法则突出了程解放作为一个团长的传奇。说程解放这个团,担负了某阵地的强攻任务。这个阵地,修筑得相当牢固,久攻不下。最后程解放一个人化装成敌兵,黑夜深入到对方阵地,硬是搞清了基本情况。第二天,实施炮击,一举摧毁了敌人的阵地。第三个,唐东方觉得有些玄乎。说程解放的团本来是配合兄弟部队打反攻的,可是,兄弟部队打了很久,也不见成效。这程解放求胜心切,没有经过组织同意,就带领全团冲上去了。结果,他这一冲,迅速结束了战斗,打了反击战中最大的一次胜仗。 其实,程解放自己在报告中,已经讲得很明确了,但青桐城的人们,并不太相信。他们觉得程解放是在谦虚。另外就是,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经历过死亡的人,对战斗的描述,跟大家想象的不可能一样了。程解放也许报告做得太多了,讲到最后,几乎像背诵一般。王五月也听了,听了后,对李小平说:"是否真正的英雄,都缺失了应有的激情?" 程解放的报告还没有全部做完,程大炮死了。 程大炮是死在妻子冯素的怀里的。冯素早些年被组织上派到程大炮的游击队里,帮助他学文化。结果程大炮连冯素一道,全部学到自己的床上去了。冯素和程大炮结婚后,养过三个孩子,第一个因为战争原因,送人了。第二个,在被敌人追击途中,死了。程解放是解放那年出生的,之后,冯素就没有再养孩子。连同程大炮第一个妻子所生的两个孩子,程大炮确切点说,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儿子程鹏,从小不喜欢行伍,上大学后做了教师,娶了程大炮老战友的女儿,后来一直在省城工作和定居。女儿程璟,小名叫程兰花,一直跟着程大炮的第一个妻子,到现在还生活在程大炮的山里老家。程大炮从地委专员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就回青桐居住了。青桐城的人们经常看到,程大炮和看起来比他小得多的冯素一道在广场上慢悠悠地晃荡。时不时的,程大炮会用手指点指点。那阵式,多少还有些战争年代游击队长的感觉。 程解放衣锦还乡时,程大炮事实上已经卧床不起。组织上将程解放的报告录音带,专门送给程大炮听了。据说程大炮没有听完,让人赶紧关了,然后说了句:"这么大个事,也值得在广场上说?比起老子当年,差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程大炮心里为儿子程解放感到自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在,程大炮死了。政府专门发了个通知,要求各级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包括高浩月这样的街头工商业者,都得到火葬场,为老英雄程大炮送行。高浩月一早上就问唐东方:"到底怎么个送行法啊?是送花圈还是……" 送个花圈吧。唐东方说:"县里也没什么别的要求。" 高浩月就和唐东方一道,骑着自行车,跑了半个小时,到了火葬场,每人送了一个花圈,三块钱。回来后,高浩月问唐东方:"木器社那边没事了吧?"唐东方啐了口唾沫:"还能有事?再有事,我让人挑了他的大筋。" 高浩月笑笑。 鲁萍穿一件红裙子,从一中路那边,摇曳着过来了。高浩月老远就道:"鲁萍,有什么喜事?是从王五月那儿来吧?" "废话。"鲁萍嘴里含着瓜子,她说了一半,将瓜子吐了,才又道,"我为什么要从王五月那儿来?你管得着吗?" "我哪儿是管你?今天这裙子很招人的嘛!"高浩月油了句。 鲁萍站在铁皮棚子前,"这裙子好吧?给李大梅也买一件?" "我是想买,可人家不要。"高浩月有点委屈的样子。 "你们哪!"鲁萍说着就要走。高浩月拉了她一把,说:"鲁萍,你给我跟李大梅好好说说。不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我哪一点比不了他乌亦天?要是换了别人,我也认了。可他乌亦天,我是永远不会同意的。"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有什么用?不过,我也觉得大梅是糊涂了。图乌亦天什么呀?四十多岁了,还拖着孩子,家又在乡下。要是我……哼,打死我都不愿意。" "不就是嘛!鲁萍,你好好劝劝大梅。我上次可是帮你收了蒋大壮的东西的,就算是报答我,行吧?" "我试试看吧。她现在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鲁萍说着,接了高浩月递的傻子瓜子,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叮嘱道:"蒋大壮送东西的事,千万别告诉王五月。" "只要你说动了李大梅,一切好办!" 鲁萍折进庙前街,正好碰见李小平,便问李大梅在不在家。李小平说今天周二,正上班。鲁萍笑道:"我们是两班倒,忘记了星期几了。你这是?到广场去啊?" "是的。"李小平说,"我到新华书店那边,去买点书。" 鲁萍拢了下头发,望着李小平,问道:"李小平,听说你吻鲁田了?" 李小平一下子慌了,"我……没有啊。" "真的没有?鲁田自己告诉我的。"鲁萍道,"你们还小,千万别再这样了。" 李小平点点头,鲁萍便转身走了。李小平蒙在那儿,心里老是感到不是滋味。怎么成了我吻了鲁田了?我那分明是权宜之计,我不是为了救那丫头吗?这个鲁田,唉! 广场上人比平时多了些,很多人手里拿着花圈。李小平知道这都是去给程大炮程老英雄送行的。李小平他们学校已经按照组织的意见安排好了,明天上午,县一小将有一百名学生组成一个方队,佩戴小白花,去向老英雄作最后的告别。青桐城里,真正像程大炮这样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革命已经不多了。严格意义上的建国英雄的年代正在远去。在和平年代,英雄又是怎样的呢?是程解放这样的吗?或者,英雄就是依靠战争才能产生?在平凡的生活中,有英雄吗?高玄说:"英雄必须是对人类的进程作出贡献,否则,他就只是某一个阶级的英雄。"李小平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可是,有多少人能真正地为全人类作贡献呢? 李小平走过文化馆,高玄去北京还没有回来,只是中间给王五月寄了封信,说到北京的自由的学术空气与浓厚的思想解放氛围。电影院的工人正在往墙上贴海报。李小平没看,只是往前走。他在一本刊物上读到有人介绍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篇的文章,就想到书店来找找,有没有聂鲁达的书。青桐书店面积不大,门市朝南,与和平路成直角,这样倒显出书店的安静。李小平在文学书架上找了会儿,没有找到。他正想问问营业员,唐羊拿着本画册,笑着过来问:"李老师也买书?" 李小平点了点头。唐羊平时在胜利餐馆,李小平虽然经常见到她,但也不太说话。这会儿,他看了看,唐羊生得可爱,有气质。而且,李小平发现,她的眉宇间有一缕淡淡的忧伤。这忧伤虽然淡,却如同一枚美人痣,点在李小平的心上了。 李小平低了头,随手抽出本书。 唐羊说:"李老师,我听到你们经常在一块谈诗。还办了个刊物,是吧?" "是的。" "我……我也写了几首诗,你能给我看看吗?"唐羊的声音有点怯生了。 李小平抬起头,唐羊也写诗,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把书放回书架,说:"好,好,当然行。" 唐羊说:"那好,你到餐馆时,我交给你。" "李小平!"这声音是从书店门口传过来的。李小平一看,栗丽正站在那儿,厚厚的嘴唇翻动着。她脸色有些发红,大花布的裙子,同书店的玻璃门形成了繁复与简单的对比。李小平道:"栗老师,也来买书?" 栗丽已经站到李小平边上了,她望着唐羊:"这小丫头挺可爱的啊,是胜利餐馆老唐家的吧?" 唐羊点点头。 栗丽道:"这么小,不会是看上了我们的李小平吧?" 唐羊脸红着,想争辩,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李小平望着唐羊的背影,道:"栗老师,你这……"栗丽却伸出手,在李小平的下巴上揪了一下。李小平还想讲的话,一下子被她给揪回去了。 栗丽说:"走,到我那儿去。我给你看点你最想看的东西!" 第十五节 15 高考一结束,青桐城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青桐城是个尚书重教的地方。城里有座文庙,龙眠河的流水里,也似乎流淌着滔滔不绝的书香。早些年,青桐城里曾经出过有名的方姓和姚姓,这在中国家族史上都可以查到。青桐人再苦再累,奋斗着,就是想能够好好地读书,出人头地。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再穷,再寒酸,书都是青桐人的最爱,读书人都是青桐人的宝贝。青桐地处江淮之间,一无物产,二无通衢之便,读书便成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几乎是唯一的道路。因此,青桐城里好读成风。民谣上就说:弦歌朗朗,至夜不绝。有了这样好的传统,青桐人对高考的热情自然比别的地方更要高涨些。每年只要到了五六月,青桐人的注意力,就转到了高考之上。高考之后,青桐人新的梦想便开始了。 吴德强是在学校放假后的第二天到城里来的。 李小平陪着他,跑了一趟教委。教委办公室的叶向前,是高他们两届的师范同学。在学校时,叶向前曾是校文学社的社长,也是校刊的主编。路上,李小平问吴德强:"可带了什么了?"吴德强说:"带什么?没什么可带。我只是带了两百块钱。"李小平问:"两百?"吴德强点点头。李小平道:"那该是你所有的积蓄了吧?"吴德强说:"这里面还有一百块钱是枝子的。另外向别人错了三十,才凑齐了的。"李小平听到吴德强说枝子,知道是指胡枝子,就问:"那枝子不是去结婚了吗?"吴德强笑笑,说:"这事复杂,等有空了,我再慢慢地讲。"李小平也笑了下,"有什么复杂?不就是结个婚吗?" 在教委门口,李小平碰见了唐东方。 唐东方正把眼镜向上拉着,凑近教委门前的信息公告栏,看着里面。李小平道:"唐主任这是看什么呢?高考的事还早呢。何况你也不必要看,你们家唐虎,绝对是好大学的料。分数算了下吧?保不准是状元呢。就等着吧!" "那可不一定。"唐东方把眼镜又拉下来,成了在餐馆时的样子,问李小平:"到教委去?" "有点事。" "那好。你们忙。我也得回去了。"唐东方的衣领口系得严实,看着,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太懂得风月的男人。他的儿子唐虎,是一中的高材生。听王五月说,一中把宝就押在唐虎的身上,希望唐虎今年能成为全省的状元。 李小平和吴德强进了教委的圆门,上了二楼。到办公室伸头一看,叶向前没在。吴德强说:"是不是下乡去了?"李小平说:"有可能。我们问问吧。"他便问办公室的一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同志。女同志抬了头,朝他们望了半天,才道:"在会议室开会。" 出了办公室,吴德强说:"不就是个办公室人员吗?搞得像审特务似的。" 李小平一笑,说:"这就是办公室,机器,机器啊!" 会议室就在二楼的东头最里面。李小平站在门口,门是关着的。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是叩门还是不叩。吴德强用眼神问他,李小平摇了摇头。正想往回走,门却开了。出来的人微胖,长一副刀疤脸,李小平认得他是教委的钱主任,到一小去过,同一小的校长是老朋友。李小平喊道:"钱主任。" "啊,你……有事?" "我找一下叶向前。" "在里面。"钱主任晃着微胖的身躯,转身走了。 李小平朝门里伸伸头,叶向前正在会议桌的另一端,在本子上记录着。他尽量压着声音,喊道:"叶……叶向前。" 叶向前抬了头,目光转了下,然后有点疑惑地看着李小平。李小平招了下手,叶向前将本子放了,起身出来,带上了门,问道:"你是……" "李小平,现在一小。" "啊,想起来了。"叶向前握握手。叶向前脸色红润,比在师范时长得好看得多了。他伸出手,李小平有些迟疑,还是握了一下。吴德强说:"我是李小平的同学,现在在木鱼小学。" "我们想找你有点事。"李小平说着,叶向前就朝会议室看了看,似乎有些为难。李小平说:"你先忙。中午我在胜利餐馆等你,再慢慢说。十一点半,行吧?" "那……也好。" 李小平和吴德强就又下了楼。路上,李小平问:"那胡枝子的事,到底怎么……" "啊!" "结婚回来了?" "根本就没结。" "那?" "到餐馆再说吧。" 两个人过了一中路,到了广场。李小平在高浩月的铁皮棚子里买了包烟,进了餐馆,唐东方正和服务员在说笑着。一见李小平进来,就道:"事情办好了?" "没呢。中午三个人,你看着安排吧。" 唐东方说:"好咧。"服务员送来了茶水,李小平喝了口,问吴德强:"最近写诗了吗?" "没有。最近有些乱。"吴德强脸色稍稍阴郁了一些。 李小平道:"乱就别写。写诗我觉得还是要静的。最近我正在看舒婷的诗。她的纯净和深刻,我觉得相当好。比如《会唱歌的鸢尾花》,多美!" "可是,美并不能解决问题。美只能欣赏。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是欣赏。小平,也许我现在的想法跟在学校时不一样了。最近我老是想,在生存与诗歌之间,我们到底应该更看重哪一点?" "都应该看重。"李小平加重了语气,"生存是肉体,而美是心灵!" "那么,肉体的生存,是否会直接压抑了心灵的释放?" "这……应该是吧,弗洛伊德的学说中就有。"李小平用手指蘸了洒在桌子上的茶水,画了一个封闭的圆圈,然后又从中间画了道杠。 "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在弗洛伊德的时代,也不是他的生存环境。就像我在木鱼镇,小平,你知道我所受到的压抑吗?" 李小平将圆圈又迅速地擦了,抬头望着吴德强:"压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一代人都是。" "我不可能与这一代人来比。但是,我真的……我问你,你有过性的经历吗?"吴德强直盯着李小平。 李小平有点呆了,他在考虑自己是算有过性的经历的人呢,还是算没有。他想着,脸一发热。接着,他感到心底里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涌出来。他觉得这种感觉他是十分熟悉的。是谁给他的呢?是范玉?还是鲁田?或者她们俩都不是,而是栗丽? 想到栗丽,李小平颤抖了一下。 吴德强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问题之中,李小平道:"不说这个了,说说那个女裁缝吧?" "枝子?她到部队结婚,结果半路上回来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那个军人。上周,那军人回来了,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 "这……为什么呢?" "……" "不会是因为你吧?" 吴德强脸一下子涨红了,摆着手,"怎么会?不过,有时候,我也很矛盾。我和枝子之间,叫做爱情吗?" "你们之间难道真有……" "这个且不管。我有时不太明白:"这就叫爱情吗?那我和魏婷之间,算是什么呢?也许仅仅只是一种需要。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还有什么比我对枝子的需要更为强烈。她也是。"吴德强端着茶喝了一口,"我想调出来,这也是个因素。我怕我永远地陷了进去。" 李小平叹了口气。 叶向前来了,将腋下夹的黑包放到桌子上。李小平朝唐东方喊道:"准备上菜吧,边喝酒边聊。" 叶向前问吴德强:"你是木鱼的吧?" 吴德强点点头。 叶向前说:"去年我到木鱼小学去检查,好像看到过你。" "大概是吧。"吴德强给叶向前倒了杯水,菜开始上了。李小平要了瓶白酒。唐东方拿了两块一瓶的高粱酒,李小平让他换了,要了三块的古井酒。李小平明白,叶向前现在是教委的工作人员,这些人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太简单了。他估量了一下,中午得花上十五块钱左右。不行,他和吴德强得各出一点。十五块钱,快是他半个月的工资了。 酒满了后,互相碰了杯,李小平说:"叶……叶股长,吴德强想找一下你,他想调动到山外来。" "这……"叶向前皱了下眉,"这难哪!其他事都好办,就是调动难。" "就是因为难,不然怎么找到了你这里?"吴德强道。 叶向前吃了口肉,嗝了下,才说:"教师调动说是暑假,其实早就开始了,你们不知道。现在说也晚了,不过,要是真想调,你们有两条路子。" "两条路子?" "一是找到我们教委的焦主任,他点头,就成了。二是找到县里哪个领导,领导打个招呼,也好办。不然,想调动,那可能就……"叶向前笑了一下,"要是你是女同志,也许事情要好办些。可惜……" 李小平奇怪道:"女同志怎么了?" "这个,就不好说了。喝酒,喝酒!"叶向前拿着杯子,同李小平碰了一下,问道:"你们那青桐文学社搞得还红火吗?据说县里有领导发话了,说有些诗根本看不懂。还说有些作品,有倾向性的问题。"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领导也只是说说,具体的我不清楚。不过,李小平啊,像文化馆的高玄,还有一中的那个什么关红兵,都有些神经质,你不要多跟他们来往。政治复杂啊!你可能还不懂。"叶向前仿佛自己是经过了一系列运动的人,语调低缓,心情沉重。 酒喝完后,叶向前说中午主任还找他有事,就不坐了,先走了。吴德强问调动的事,叶向前说:"你先找着吧,这事麻烦!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找了,明年再说。明年早动手,找准了人,再办。当然啰,主意还是你自己拿。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好吧?" "那就谢谢了。"叶向前出了胜利餐馆,走了几步。李小平拉着吴德强,问是不是买包烟递给他。吴德强从皮夹里拿出钱,交给李小平。两个人跑到高浩月的棚子前,买了包阿诗玛,追上叶向前,塞到了他的手里。叶向前拿着烟,笑道:"都是同学,还搞这个?不过,既然买了,就收了。小平啊,我说的那文学社的事,你可真得注意点。注意点不会错!" 李小平和吴德强往胜利餐馆走,唐羊在门口问:"李老师,我那诗看了吗?" "啊,看了,看了,很好,很好!"李小平道。 第十六节 16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李小平在白纸上写下了北岛的这两行诗,写完,他仔细地看了会儿,觉得这两行字正在幻化,一点点变粗,变大,变得浓重而压抑。这种压抑,甚至在多年以后,还能让李小平感受得到。当然,他后来的感受与当时的感受,应该是有区别的。当他坐在第一小学自己的房间里,写下这两行诗时,他的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空疏。他感到时光在自己的体内的奔突,逐渐地就成了往外扩张的欲望。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栗丽。 栗丽此刻正在一中里。而李小平想到她,首先是想到了她的手,那手在他的下巴上,不止一次地滑过,还有那身体……李小平突然想起已经回到木鱼的吴德强说到胡枝子的事。吴德强说胡枝子让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木鱼镇那封闭的陶罐中,胡枝子就像一泓清泉,她引导着一个少年走完了青涩的时光,然后,在她的温情与欲望中沉沦。李小平有些担心,但他没有同吴德强说。吴德强离开青桐回木鱼时,李小平还告诉他:"下次出来时,将胡枝子也带过来吧。" 正是七月,青桐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空明净,阳光炽烈。柏油路被阳光晒着,几乎要软化了似的,走在上面,鞋底时不时地就会被粘住。庙前街这边,两边靠街的人家,都升起了布棚子,在门前遮挡阳光。胜利餐馆门前,高浩月的铁皮棚子上面,整个地被黑色的滤阳网罩着。这是他从消防队那边弄过来的,为此,他送了消防队长三包阿诗玛烟。在高浩月的棚子边上,新增了一座棚子,也是铁皮的,也卖烟酒。棚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樊天成。高浩月做梦也没有想到,樊天成会在他的棚子边上,又竖一座棚子。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拳头上去了,可是这人是樊天成。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棚子竖了起来,烟酒摆了进去,一些顾客也开始往樊天成那儿跑了。 当然,高浩月也明白,做生意都有竞争。广场这样好的市口,为什么就只能你高浩月开店,就不许别人开了呢?何况现在这个别人,还是樊天成。高浩月懒洋洋地站在棚子边上,他有一点可以相信:论经营,樊天成不是他的对手。他搞了快半年了,路子早打通了,人也熟悉了。就这点,谅他樊天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啃得下来的。做生意不像打架,打架只要拿出不怕死的勇气,谁见了都会怕。可做生意,你就不能靠强横了。 高浩月从棚子外面移进棚子里面。这棚子,到了下午,简直就不能再待人了。高浩月便移师胜利餐馆,坐在餐馆门边上看着棚子,有人来买东西便跑过来。樊天成的棚子倒好,樊天成自己一天也没在里待过,都是他手下的小混混们在站店。这些小青年一来就是七八个,戳在棚子外面。高浩月看了,心里就笑。这些人往棚子边上一站,还有多少人敢来买你的货? 李小平一边念着北岛的两句诗,一边出了县一小。到了广场,他慢慢地走到胜利餐馆。高浩月把他喊住了。 "李小平,上次我让你带给你姐的东西,带了吗?" "带到了,交给她了。" "她怎么见了我的面也不说?" "这我哪儿知道?" 高浩月拉着李小平坐下,轻声问:"你姐同那个乌……最近没来往了吧?她晚上都在家吧?" "好像是吧?不太清楚。"李小平说完,接了高浩月的烟。高浩月替他点了火,又问:"你爸你妈知道那事吗?" "应该不知道。" "乌亦天这小子!哼。我看他最近熊了。我担心的是你姐,她刀子嘴豆腐心,容易上当。"高浩月一副忧心的样子。李小平看了也觉得有些忧心了。李大梅是什么人,他当然清楚。依李大梅的性格,她和乌亦天的事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了的。李小平也知道,高浩月打了乌亦天一顿,但一顿打,估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至少是解决不了李大梅的问题的。 李长友也问过李小平,问李大梅是不是和博物馆的乌馆长好上了。李小平说不太可能,两个人差距那么大。李长友叹口气说:"你姐这孩子人实诚,见不得弱,她说不定真的就……"李小平也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能告诉父亲真相。父亲其实也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只不过父亲选择了沉默而已。 高浩月现在这么一说,倒真的让李小平有些担心起来。他扔了烟蒂,出了胜利餐馆,直接就到了文庙。本来他刚才是准备到栗丽那儿去的,现在,他感到来看看李大梅,比看栗丽更急迫了。 文庙高大的大成殿,在阳光下凝重,神秘,且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庄严。李小平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李大梅的办公室。李大梅不在。李小平又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坐在李大梅的位子上。桌子上正摊开着《简爱》,李小平是读过这本书的,爱情缠绵而激烈;充满着抗争与混乱。他翻了一下,在扉页上,他看到了乌亦天三个字。他心猛地震颤了一下。一时间,眼睛里竟然一酸,好像要流泪。姐姐真的……他站起身,想出门却又坐下了。他伸手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是一张便条,上面有两个人的笔迹。一个是李大梅的,另一个,显然是乌亦天。李大梅写道:你是个懦夫!在爱情面前,你可耻!只要你鼓起勇气,我会永远地陪着你!乌亦天在下面写着:我不想伤害你。虽然我爱你,但爱情不等于生活!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李小平迅速将便条放进抽屉,关了屉子,站起来,往门口走。走廊那头是吴尚思馆长的背影。李小平慢慢地又沿着走廊,出了文庙。一回头,文庙大成殿檐角上的风铃,正响了一下。虽然声音不大,但李小平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像刚探头的春天的笋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勇敢地冒出来了。 李小平沿着一中路,走着,就到了一中门前。高考后,一中安静多了,不像上一次。他在书店碰见栗丽后,两个人就回到了一中。在栗丽的房间内,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那是栗丽的身体,青春奔放,闪烁着幽静的光泽。他甚至想不起来,栗丽是如何脱光了衣服,如何在他面前渐渐地打开,犹如一朵狂野的花朵,又像一道诺日朗似的瀑布…… 那一刻,李小平是眩晕了的。 他是一个旁观者,又是一个欣赏者。他是一个参与者,又是一个探索者。 栗丽舒展着身体,在房间朦胧的灯光下,旋舞着,如同初夏的叶片,又如起伏的音乐,甚至如同奔跑的马群。李小平站在边上,那一刻,他应该如同一个孩子,窥视了生命的奥秘与美的真谛! 栗丽一直在舞蹈。而李小平一直在站着,他站在她的光环里,眩晕而芬芳。 现在,李小平进了一中的大门,然后顺着那条校园内的小溪,往栗丽的房间那边走。那天,从开始到结束,栗丽一句话也没说。而事实上,从开始到结束,李小平也是一直站在门边的位置上,动都没动。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空气里颤动的也是散发着自由与活力的纯净。一直到栗丽停止下来,李小平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栗丽披上衣服,开了门,李小平便消失在门外。路上,李小平的大脑里,回荡的都是栗丽的身影,风,或者雷电…… 从某种意义上说,栗丽需要李小平,其实并不是需要一个性的实体,她需要的是一个欣赏者,一个旁观者,一个纯洁的朗读者。 ……栗丽的房间到了,李小平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里面传来栗丽的声音:"等等。"李小平等着,他听见房间里不仅仅有栗丽的声音,应该还有男人的声音,粗重而浑浊。他想起栗丽在《一切》第二期上发表的那首配画诗: 人群之中,我鲜艳无比, 人群之外,我寂寞清冷。 我的肉体,用来征服一切男人, 而我的美,却只给你! 李小平想着,便转身离开了。 第十七节 王五月被宣传部找去,是在七月底的一个下午。当时,王五月正在广场的球场上打球。蒋大壮继续当他的裁判,毛达平和叶逢春也都在。高浩月负责翻记分牌,而李小平,因为高玄的缺位,也上场了。比赛正打到白热化,再有三分钟上半场就要结束了。这时,一中的副校长黄富强领着一个人跑来,喊道:“王五月,王老师!” 球正在王五月手上,他稍稍抬了下头,又继续运球,然后纵身上篮。哨声响了,他才问:“有事吗?” “当然有事。快点!”黄富强招着手。 球赛就停了。大家都看着王五月。王五月走到黄富强边上,黄富强介绍说:“这是宣传部的任主任,他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了解情况?什么情况?” “是关于青桐文学社和《一切》的。” “啊!”王五月啊了声,之前,他也听说县里有领导对《一切》发了话,现在来了,宣传部找来了。他对身边的李小平道:“我们一块过去吧。”李小平点点头,青桐文学社是他和王五月他们一道办的,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陪着王五月去接受调查。 高浩月给黄富强和任主任各递了支烟,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急的?球赛都不能打完。”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配合调查一下。”黄富强含糊道。 任主任挥了下手,说:“那就走吧。” 任主任在前,王五月和李小平跟在后面,两个人只穿着打球的短衣。黄富强道:“你们将衣服换了吧,这样,进县委影响不好。” “换什么?县委里不一样?”王五月回了句。 黄富强嘟咙了下,“我是为你们好。” 宣传部就在县委大四合院的东边。到了任主任办公室,李小平看了下门上的牌子,叫“宣管办”,心想还有这样的机构,全称大概是宣传管理办公室吧?任主任让王五月和李小平坐了,又请黄校长到隔壁先回避一下。这一回避,气氛马上就有些紧张。王五月刚才还觉得无非是问些文学社的日常事务,现在看来,情况有些不同了。 任主任拿出《一切》,李小平想:我们的刊物没送宣传部啊,怎么?转念一想,刊物发行了两百本,除了外地交流的外,本县也有一百多本。总会有人告密的,每个时代都有告密者。他想起昆德拉的话。这是他昨天在看另外一本书时看到的。任主任问:“这是你们办的吧?” “是的。”王五月答道。 “印得不错。可是……” 李小平掏了支烟,又发给王五月一支。点上火,又拿了一支,递给任主任。任主任接了,说:“现在,改革开放了,言论自由,百花齐放。全国各地,文学社也在不断兴起。这是好事,说明了我们思想的活跃和文化的繁荣。青桐城也是有过一些文学社的,像师范的文学社,还有你们一中,不也有个学生文学社吗?这是好事,我们支持。但是”任主任抽了口烟:“但是,你们这刊物却是很有问题的。任何言论和思想,都必须在党的方针政策允许之下。看看,《一切》中很多作品,有的有一定的倾向问题,有的庸俗不堪,有的晦涩难懂,有的莫名其妙。还有的,完全超出了文学的范畴,讨论起政治与社会来了。这很不好!县里有关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要求宣传部认真调查。这是方向性的问题,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方向,方向,知道吧,方向!” “我们有什么方向性的问题?不就是一本刊物吗?现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国家正在提倡政治清明,言论自由,我们这只不过是通过刊物的方式,议论国是,这也是我们热爱国家、关心政治的表现。怎么有方向性的问题呢?” 王五月这话显然激怒了任主任,他起身将刊物扔给王五月:“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不是方向性的问题,是什么?” 王五月拿起刊物,刊物里面已经有很多地方,被划上红色的杠杠了。有的被整个地圈着。他稍稍看了看,又递给李小平。李小平看见在他写的发刊词里,第一大段就被整个地圈了,而且旁边还写着一行字:倾向性问题!在后面,高玄写的诗歌中,也有一段批语:宣扬庸俗的人生观,脱离了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大方针。 “都看到了吧?情况很严重。县领导的意见是,你们必须马上停止文学社活动,停止刊物的印刷,向组织上书面报告。至于怎么处理,下一步再研究。”任主任回到桌子边,坐下后,将《一切》的第二期翻开来,指着栗丽的诗配画,“看看,这是什么诗!纯粹就是宣扬性和占有吗?连最起码的廉耻都丢了。这是诗吗?啊!” 李小平说:“这当然是诗,而且是很不错的诗。” “不错?李老师,你可也……”任主任掉头对王五月道:“王老师啊,在一中,你也是个骨干老师。怎么连这点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呢?高玄是什么人?他是小说家,他有流氓主义倾向。民主是要的,自由也是要的,但必须在一定的度之内。特别是对于像文学社,像刊物这样的,我们从来的,外松内紧。王老师啊,现在刚刚开始,希望你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尽快地写出报告。县领导很关注啊!” “这个报告我不写。”王五月倔着脖子,“我觉得我们的文学社和我们的刊物,根本就没错。这个报告我不会写的。任主任,如果没事,我要走了。我们还得打比赛呢。” 任主任脸一沉,他大概没想到王五月是这样的态度,声音马上大了起来:“王五月,你这是拿政治生命开玩笑,知道吗?” 王五月笑了下,拉着李小平,开了门。任主任在后面道:“你们不要这样执迷不悟。事情再闹下去,你们会出大问题的。” 王五月头也没回,走了。 到了广场,球赛的摊子散了,但人都还在。叶逢春上来问:“是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文学社的事?我也听有人说过,是不是他们找来了?” 王五月点点头。叶逢春道:“越是小地方,越是最闭塞。办个文学社,还找谈话,简直就是……别理他们,我们干我们的。” 晚上,王五月、李小平、叶逢春还有栗丽,加上高浩月,就在胜利餐馆,炒了几个菜,喝起酒来。毛达平本来也要参加的,临时乡下企业那边机器出了故障,赶去修理了。李小平看着栗丽,想起刚才任主任指着她的诗配画时所说的那句话,脸上不禁一热。栗丽是不会知道李小平曾站在她的房门口又转身离开的。栗丽正如她自己所说:身体是用来征服的,也许她的美和她的灵魂,是用来爱的。那么,栗丽对李小平,是征服还是爱呢?这点让李小平自己也感到模糊。他的眼前晃动着栗丽的旋舞的身影,耳朵边却是王五月的话。 “看来,那任主任是不会罢休的。我觉得这事要给高玄说一下。写信告诉他,他在北京,也许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个对,我同意。”叶逢春对李小平说:“信就让李小平写吧。地址,上次王五月那儿不是有吗?” “是有。”王五月喝了口酒,答着。高浩月道:“你们搞这文学社,我就知道……唉!这青桐城是什么地方?传统越厚,问题越多。什么倾向不倾向,其实就是怕你们搞出乱子。要是往前十年,你们可就……” “难道要把我们放在广场上批斗不成?”王五月笑了下,“自由和思想,永远都在高处。对于底下这些当干部的来说,他们不知道,也压根儿不想。我们想了,他们就急了。北京,你不是看了高玄的信吗?北京的大学里,民主和自由的空气相当浓厚。这是一个解放了的时代,怎么还能钳制人的思想?历史毕竟是前进的,宣传部这么做,就是一种倒退!” “那我们……”李小平问。 “暂时不要理他。”王五月端起杯子,同栗丽碰了一下,“栗老师的诗配画,可是被他们重点关注了啊!哈哈!” “那是我的耻辱!”栗丽说着,一口将大半杯酒干了。 喝完酒,大家在广场上坐了会。栗丽就着酒兴,又跳了一段舞蹈。那是奔放的,充满着欲念的。叶逢春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夜色深沉,叶逢春的男中音,在广场上显得格外的浑厚。李小平也唱了一首歌,是《乡恋》。他唱完,栗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太阴柔了。阳刚点!再阳刚点! 王五月问:“多少年后,我们还记得这广场吗?或者说,广场还记得我们吗?”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李小平道:“一定都记得。只是记得的,不可能再是我们现在的青春年华!” 回到家,已经是快十二点了。李小平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可李长友还是跟来了。李长友问李小平是不是跟王五月他们在一块喝酒了?李小平说是的。李长友叹了口气,又问是不是宣传部下午找了王五月?李小平说是找了,我陪王五月一道过去的。主要是为刊物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李长友正色道:还没什么了不起?小平哪,知道吗?刚才晚上校长过来了,说组织上向学校打了招呼,要好好调查你的事。 我的事? 就是文学社和刊物的事。你们这下可好,捅了大篓子了。我早说过,政治是很复杂的。你们年轻,怎么会知道…… 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又没做什么…… 还嘴硬!这样吧,我也不说了,你好好想想,明天我陪你去找校长。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大人们闹了十几年,你们还不愿意消停?还有你姐姐,简直都要…… 李小平还想说,李长友却已经转身了。 夜空里有一只鸟在叫,声音忧郁。李小平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第十八节 出了城门口,便是南大街。再往下,就是城郊了。大片的水田,刚刚插上了晚稻。风一起,还有一股子禾苗的清香。而南大街这边,一到了黄昏,商店都关门了。人家的门却开着。老街坊们端一把竹椅,在门前一坐,就摆起了龙门阵。房子都是两层的。木结构,二层上面已经很破败了。朝街都开着花窗,现在基本上全关闭着。除非家里房子特别紧张,一般情况下,二层只是放置些杂物。从街上所开的大门进去,有一条小弄,一直通往最后。房子所有的门都朝小弄开着,有的,干脆就让小弄直接穿了过去。夏天,这房子不透风,热。可是到了下半夜,却又出奇的凉。地气上升,热气下沉,自然就生凉了。 李大梅坐在南大街中间的一所老房子的堂屋里。 没有开灯,屋里已经基本上看不见了。这是乌亦天的房产。在下午之前,她还根本不知道乌亦天居然在城关也有一处房产。乌亦天告诉她,这房产都百十年了,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以前,祖父也住过。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就搬到父亲原来的单位农业局去住了。大下放时,他们全家下放到了乡下,父亲终老在那里,自己也在乡下娶亲成了家。这房子就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一来是因为家里其它人都是农业户口,到城里来了没法生活。二来,这房子也太破旧了,从外面看还要好一些。一进了门,黑呼呼的,像一只地窖。早几年,妻子生病,乌亦天曾打算将这房子卖了,可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买主。就连乌亦天自己,也快一年没有来过了。 李大梅当时正坐在乌亦天的办公室里。这是周日。乌亦天刚从乡下返回城里。李大梅问乌亦天:给孩子们的衣服,他们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要命! 那就好。李大梅说着,就打开乌亦天的抽屉,一眼就看见了一把有点生锈的钥匙,便拿起来,问:这是? 啊!乌亦天想了会,才道:那是我在南大街的房子的钥匙。 南大街?李大梅虽然住在城里,可是南大街那边,她去得不多。南大街主要是老居户,还有些小商店,街中间有一块空场子,叫崔家坟,是个小菜市场。小学时,她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吴琼,就住在这里。后来,刚上了初一,吴琼便生病死了。那是李大梅平生第一次感知到的死亡。吴琼死了之后,李大梅几乎再没有到过南大街。算起来,也快上十年了。乌亦天一提到,她马上心颤了一下,接着问:那房子现在呢? 乌亦天说:空着。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黄昏时,李大梅和乌亦天一前一后,隔着有二十米的距离,先后来到了这所房子前。乌亦天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门锁。一股尘灰的气息,马上扑了过来。李大梅捂着鼻子,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除了屋角上的蛛网外,安静极了。乌亦天说:我读书时在这里住过。其实这房子住着也很舒服。特别是下雨天,听着窗子外面的雨声,真有一种特别的情趣。 李大梅转了下,说:打扫一下吧。 乌亦天说:不了。 李大梅坚持道:打扫一下,我想好好看看。 乌亦天从后边的屋里,不知怎么就找了只扫把过来,先将屋子稍稍扫了下,又将屋角的蛛网小心地拨拉下来,扫完了,又出门,问邻居借了水盆,将屋子稍稍洒了点水。开了朝街的窗子,屋内竟一下子有了生气。李大梅说:真不错呢。比你那间又是办公室又是房间的屋子好多了。你啊,干脆就搬这来吧。 我一个人往这搬?太麻烦了。除非…… 李大梅知道乌亦天下面要说的话,她红了脸。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与乌亦天又好上了。上次,高浩月打了乌亦天后,两个人足足有五十天都没说话。中间,李大梅有一次朝乌亦天发了火,两个人关系就算断了。可是上周,就在李大梅值班的那天晚上,她在走廊上碰见乌亦天,两个人竟然都停下来了。然后,谁都没说话,就拥抱在了一起。那天晚上,就在李大梅的值班室里,两个人…… 周五,李大梅特地到百货公司,买了两套小孩子穿的衣服,乌亦天回家时,她让他带了回去。如果说两个月前,她还一再地考虑过她与乌亦天之间的年龄上的差距,包括乌亦天的孩子;那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考虑了。她只是想着乌亦天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隐蔽在了乌亦天的身影之后。她只看着乌亦天,而其它的,她根本不看也不愿意看。 这也许就是迷妄吧? 或许就是执着! 李大梅坐在这老房子的中间,她仿佛闻到了乌亦天祖上的气息。那是陈旧而熟悉的气息,不仅仅这老房子里有,乌亦天的身上也有。连同他送给她的那幅《却把青梅嗅》的画作上也有。一个人的气息,一个家族的气息,一定也是代代相传的。虽然看不见,却附会于这个人这个家族的一些物件上,附会于他们的神色、语言、爱好、性格和生死上。这一点,李大梅后来在自己的母亲王月红身上得到了证明。王月红身上散发的气息,就是紫来街的气息,就是外婆早些年的气息。甚至有一缕缕龙眠河中的早年的香艳的气息,和在漆黑夜空里往上升腾的烟花的气息……王月红身上有,那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才慢慢散发的。当王月红从文化馆的老巷子里出来,她身上的气息尤为浓烈。每个人的气息,总需要找到合适的激发者。楚少朋也许就是王月红的激发者,而李长友,则是这种气息的守护者。 李大梅想着,对父亲李长友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怜。 乌亦天站在屋子中间,天色更暗了。他想开灯,灯却不亮。黑暗中,李大梅站了起来,李大梅往乌亦天的身边走过去,然后依在他的肩膀上。门正开着,而街上并没有行人。黄昏是归家的时候,青桐城里正荡漾着家园的气息。李大梅闻着乌亦天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旧,又有些醇厚。她用手在乌亦天的背上摩挲着,然后道:“我们结婚吧。” 乌亦天身子一颤,这李大梅明显感觉到了。乌亦天望着她,“这……太快了吧?而且,这事……你家里人都还……” “关键是你!” “我当然同意。只是……” “只要你同意就行。” 乌亦天低下头,用手托起李大梅的脸。黑暗中,李大梅的泪水,温热而淋漓。他低下头,吻了下李大梅的额头,然后又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鼻子。李大梅抽泣着,在乌亦天的怀里,她像是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光。那时,正是祖国上下一片红的年代。父亲李长友被取消了教书的资格,除了批斗外,就在家带着李大梅姐弟俩。她还记得,青桐城里当时有好几批造反派,剧团的楚少朋,也是一个不小的造反派头头。似乎也是得益于楚少朋,李长友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折磨。批斗回家后,李长友总喜欢搂着李大梅,在堂屋里静静地坐着。有时,也会给李大梅讲一两个小故事。在父亲的怀里,她是安静的。就像此刻,她慢慢地用嘴唇回应了乌亦天,那些浓醇的人间气息,一下子就交融了。 离开老房子,李大梅和乌亦天就在城门口的面店里,吃了两碗肉丝面。李大梅将碗里的肉拨拉给了乌亦天,而乌亦天却往桌子边上让着,笑得也有些尴尬。李大梅却不问,乌亦天忍不住道:“人家看着呢?不好。” 李大梅一下了停了。 吃完饭,李大梅和乌亦天沿着老街,一直往广场走。走到光荣巷时,乌亦天说:“你走和平路吧?我继续走巷子。” “为什么?” “因为……这边熟人太多。” “我不愿意。” 乌亦天愣在那儿,李大梅看着他皱着的眉毛,突然间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和难以言说的危机感。她定定地看了乌亦天两分钟,然后回过头,沿着光荣巷,往和平路走。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乌亦天已经转身了。他的清瘦的背影,正渐渐地隐入老街的深处。 李大梅叹了口气。 出了巷子,就是文化馆。她站住了。李小平告诉她,就在这个位置上,看到过王月红和楚少朋从巷子里出来。她四周看看,靠近转角的空地上,已经有一些早到的纳凉的市民了。她折过身,又往巷子里面走。到了老街,朝前一看,乌亦天早已不见了。她就沿着老街,往北走。走了上十米,她停下来问正坐在门前小竹凳上一位中年人:“剧团的楚少朋是住这儿吗?” “是啊,就在前面。那个门前挂着盏小灯笼的就是。你找他?”中年人问着,语气有些特别。 李大梅说:“我是他侄女,想来看看他。” “啊!是得看看。不过没事,这楚少朋,唱了一辈子戏,也和戏里的那个花旦好了一辈子。现在可能还正在呢。听说,他一辈子没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听说还有个女儿。唉,不说了,不说了,多嘴了。你去吧。” 李大梅谢了声,就往前,走了三十五根麻石条,她看见了挂着小灯笼的门。朱红的,像戏里一般。沿街开着窗子,窗子上有灯光。李大梅稍稍靠近窗子,朝里一看,母亲王月红正和楚少朋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她听了一下,没有言语,平常得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李大梅心一下子疼了,赶紧转身。走到刚才问路的那地方,中年男人问:“怎么?那一家就是啊,怎么不进去?” 李大梅没有搭理。 回到家,李大梅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关了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她一直坐着,什么也没想。只是坐着。坐着听到弟弟李小平回家开门锁的声音,听到父亲李长友从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叹气的声音,还听到对面鲁萍家送走客人的声音,甚至,她还听见了夜蝉在露水中鸣叫,虫子在草丛中寻找伙伴的呼唤…… 半夜里,李大梅听见王月红回来了。 而凌晨两点,她则在刚刚懵懂的睡意中,听到鲁萍家慌乱的叩门声,接着是鲁田的哭声。她爬起来,准备开门看看。却听到鲁萍家的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夜,重新陷入了寂静。 第十九节 叶逢春和于洁结婚了。 李小平和王五月,还有栗丽,三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栗丽本来是坐在王五月的后面的,李小平到了一中门口,她就跑到李小平的车上了。李小平感到车子先是一下子重了许多,接着,竟然有些轻飘。王五月边骑边笑着说:“栗丽,我们李小平可是纯洁无邪的少年,你可不能腐蚀了他。” “腐蚀他?我这是教导他。”栗丽说着,将手从李小平的腰后面伸过来,手指就放在李小平的肚脐的位置。 李小平肚子里一热,车把迅速地摆了下。 过了紫来街,三个人下了车。东大街是麻石条街,车不好走。街道并不宽,也就两米左右。临街一律是木门,红色的,颜色有些暗。大概是年间太久了。靠近西边的房子,背后就是龙眠河。而东边,房子后面是一大片的稻田。东大街是老青桐城的商业街。因为在城门之东,四里八乡的土货,就在这儿集聚。又由这儿,分散向城里或者其它地方。这些年,随着城里商业的不断兴旺,城市中心已经完全移到了广场附近。东大街便渐渐地有些冷落了。不过,再冷落,还是看得出热闹的。一是街道窄,两十个人一走,就显得挤了。二是一些老店铺,像布匹,像茶叶,像山货,像冥品,这些店还大都集中在东大街上。街的正中,就是百货公司的东关门市部,再往前,是糖业公司的东关门市部,还有东关医院,大众理发室,东门铁匠铺等等。东大街向东北方向,走了大概小两里,便拐了个弯,也就是街尾巴了。在街尾巴上,就是叶逢春工作的农技厂。农技厂隔壁,是锅厂。锅厂隔壁,便是206国道。东大街整个给人的感觉是杂乱,繁忙,陈旧和世俗。 三个人走过百货公司的东关门市部,王五月停了会。 李小平问:“要买东西?” 王五月摇摇头,说:“鲁萍最初好像就在这工作。” 栗丽笑笑,“王五月是在想着鲁萍了。不知道人家可在想你呢?叶逢春要结婚了,你还八字不见一撇。谈恋爱可不能太诗歌化了。” “我也不想诗歌化。”王五月回过头,推了车子,继续往前走,“但是也不能像叶逢春,一味地世俗化了吧?一点诗意也没有。” “谈恋爱是世俗生活,要什么诗意?要诗意,就别去谈。”栗丽道。 王五月道:“那是你的观念。我们互不强求,争论到此为止。” 李小平听着,他觉得栗丽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王五月和鲁萍,说是谈了吧,好像又隔着很远。说没谈吧,两个人有时还约会约会。王五月上周还到鲁萍家去了一趟,给鲁萍家送了一大堆苹果。但总体上,李小平很少感受到王五月和鲁萍谈恋爱的那种甜蜜。不像叶逢春和于洁,两个人有时走路都几乎沾在一块。不过,他也不是十分赞成栗丽的观点。恋爱的诗意化还是需要的。海得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于此。恋爱是人生的大事,恋爱都不诗意,那能叫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地球上吗? 农技厂的大门,正对着东大街的转角。大门是铁做的,这符合农技厂的特征。进了院子,马上就听见机床的轰鸣声,和切割机的尖锐的叫声。叶逢春的宿舍,王五月是去过的。而且,曾经和高玄在叶逢春这边,住过两个晚上。沿着厂房往里,一直走,就到了两排平房边。王五月说:“就是最靠里边那间。” 栗丽问:“结婚也在这儿?” “那当然。好像厂里又给他们增加了一间。” “那于……于洁那边呢?” “于洁现在好像就在东大街的理发店工作。理发店能分什么房子?” “那倒是。”栗丽说着,就看见靠里的两间房子,似乎被稍稍整理了一下。其中一间的门是掩的。王五月喊了声“叶逢春”。于洁出来了,于洁脸上荡漾着春意,说:“进来吧,叶逢春正在睡觉,还没起来呢。” “都九点了。” “他昨晚在乡下干到半夜才回来。”于洁把王五月他们三个让进了屋,里面也是重新粉刷了的。叶逢春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栗丽道:“叶逢春,这一下子感受到了人间温情了吧?” “那是。”叶逢春望了眼于洁,于洁从他手里接过毛巾,到隔壁屋内泡茶去了。 李小平打量着屋子,屋子不大,却也温馨。叶逢春问:“高玄回来了吧?” “没有。他可能要呆到九月。”王五月说:“他从北京又到西北去了。听说是跟几个大学里的教授一道。都是些倡导思想解放的学者。他来信说,北京的学术氛围十分浓厚,思想也活跃。对比一下青桐城,那可就是……” “那当然没法比。那是首都。我听说很多大学里都在搞各种形势的讨论会和学习组,主要讨论的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民主与思想解放。有人说,中国正在进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叶逢春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新自由主义思想启蒙》,递给王王月,“这是我一个同学寄过来的。内部出版物。很多观念,已经完全超越了当下社会的现实。学术对社会对政治的干预,正在日益明显。” 栗丽插话道:“其实整个中国都是。外在看起来,平静;而内部,正在酝酿着新的改革的浪潮。《十年一瞬间》大型摄影展,还有崔健,都不仅仅对文化产生了冲击,其实对整个社会整个中国都在产生着冲击。美术界也是,星星美展,一大批新潮美术家,他们的作品,已经不是单纯的艺术品了,开始了对人性的追索和对民主的渴求与反思。” “这真是一个勃兴的时代啊!”王五月叹道:“只是可惜我们身在青桐,很多时候,我们握住的,只是时代大潮的尾声。”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思考,批判和前进。”栗丽的厚嘴唇,说起话来显得有力而自信。 李小平一直听着,更多的时候,他希望自己是个参与者与倾听者,而不是一个过多的发言者。语言是危险的,一旦出口,便不再能受回。而沉默是一架梯子,能让你站在高处,俯瞰一切。然后再表达观点。李小平最近很少出门,他一直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和听录音机。上次,县教育局找了县一小的校长,校长又找了李长友。李长友硬是拉着李小平,到校长办公室去了一趟。校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县里说得挺严重的。李小平说其实真的没什么,就是我们十几个人搞了个青桐文学社,出了本小刊物《一切》。这还是小事?校长圆睁着眼睛,说:这还是小事?那什么叫大事?这事已经够大了。李小平道:现在文学社到处都是。至于刊物,我们只是内部赠阅。校长朝李长友望了下,说:李老师啊,你得好好管管。现在年轻人思想太复杂了。这容易出事啊!李小平,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不准再掺和那个什么文学社了。再出问题,我就要处分你了。 从校长办公室回家,父子俩一直没说话。到了家,李长友才道:听校长的话吧,离政治远点,离生活近点。 李小平笑了笑,李长友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他觉得有趣。看着李长友脸上的皱纹,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王月红。想到了文化馆转角处的那张伞,和伞下并排走着的身影……父亲是不是也知道呢?李小平曾经多次这样揣想过。李长友虽然不太说话,但是,李小平分明感到,在父亲的心里,一切都是明了的。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沉默和忍受?一个男人,能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痛苦和屈辱的吗?他无法判定父亲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并没有因此活得过于痛苦(至少表面上是),他依旧哼着小调,有时,还拖着长腔,吟诵古文。李小平特地注意了一下,当母亲王月红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按照他自己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过着时光。而一旦王月红回来了,李长友便显得慌乱。在王月红面前,李长友总是小心翼翼,有时候,仅仅是一杯茶,李长友都得看着王月红喝的时候,是否觉得烫了。他盯着王月红的脸,观察着她的变化。李小平想起前不久读过的一首长诗,那里面有两行诗写道: 我在内心尊你为女王,所以 我的一切,都只为你而 存在! ……王五月问毛达平在不在厂里,叶逢春说:“不在。他在乡下接了个活儿,是个大活。一直在忙。最近,他可能要提拔了。” “提拔?” “可能要当副厂长了。工厂的改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了。像我们农技厂,老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更难受。湖南有一家企业,就将厂里的工作分成了若干小块,实行承包制。有能力的人,可以组建队伍,牵头承包。效益马上就上去了。县里领导前不久来了,可能也想这么试点。开了工人大会,讨论了下,争论激烈。我是赞成的,毛达平更是。厂委会已经通过了,工业局马上就要批准,毛达平当这个副厂长,事实上就是要带头来搞这工作。企业不像你们学校,包袱越来越重,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压力越来越大啊!” “学校也是。不过,毛达平当副厂长,倒是行的。这小子有组织能力。”王五月偏过头,问栗丽,“都准备了吧?” “准备了。”栗丽从包里拿出个小红纸包,递给叶逢春。他们三人,加上高玄和陈风,还有高浩月,六个人,每人十元,一共六十元。叶逢春笑道:“那我就先收一回了。以后,你们办事,我再慢慢地还给你们。” 大家一笑。于洁站在边上也笑。叶逢春说:“中午就在这边吧,体会一下农技厂食堂师傅的手艺。” “那得有酒。”王五月道:“我也正想跟大家商量下《一切》的事。高玄没回来,我们不能就真的停了吧?” 栗丽马上接了口:“绝对不能停。一停就意味着失败!” 中午,四个人喝了三瓶米酒。当王五月、李小平和栗丽走过东大街时,别人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气。王五月和李小平推着车子,像玩杂技一般,在街上东扭西拐。栗丽跟在后面,头发散开着,高声地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山野小调。两旁街铺里的人,都伸头望着。有的就摇摇头。李小平其实很想吐。他大脑飞旋,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轮子,在里面旋转。他胃里在不断地发热,像火灼了一般。他撑着,走完了东大街,上了紫来桥,他再也撑不住了。 李小平甩了车子,趴在桥栏杆上,“哗”地对着河水,吐开了。 第二十节 一大清早,整个青桐城的人都知道了:昨夜,广场上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斗殴。 斗殴的双方,一方是樊天成,另一方是链条厂的吴大孬子。吴大孬子也是城关镇东片的小混混头目,樊天成占据着其它三片。从实力上看,樊天成比吴大孬子要强得多。去年,樊天成曾因为吴大孬子睡了他一个手下的老婆,用刀在吴大孬子的手臂上划了个“十”字。按理,吴大孬子是不太敢来找樊天成报仇的。可是,最近,吴大孬子从东北来了两个朋友,也是黑道上的。一来,喝酒之后,问到手臂上的“十”字,吴大孬子便说了。这两个朋友马上抄了家伙,要找樊天成算账。这樊天成岂是怕他们的角色,就答应了晚上十二点,在广场上见面。十二点,广场上纳凉的人早就走完了,除了路灯的昏黄的光外,广场上寂静无声。吴大孬子的人先到,在广场上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樊天成才拎着酒瓶,带着兄弟们过来。樊天成将酒瓶扔了,问:“是你们要找我?我就是樊天成,是单挑,还是一齐上?” 吴大孬子扭扭脖子,樊天成看那两个东北人,个子高大,身板厚实。他心里先有了些底,要是单挑,自己不占优势。要是一齐上,自己人多,应该不会吃亏的。吴大孬子正要开口,东北人先说了:“一齐来吧,热闹!” “那好!兄弟们,上!”樊天成说着,从裤袋里拿出一把尖刀;就在他的刀子刚刚伸出来时,他看见一道寒光一闪,东北人从背上拿出的是一把足足有两尺的大刀片子。樊天成心里一紧,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其它人已经冲上来了,刀光闪烁。三分钟后,一切又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静。 樊天成也挨了一刀,但没有伤及要害。吴大孬子站在樊天成的对面,手里拿着钢尺,此刻,他正哆嗦着。两个东北人,一个依然在站着,手里的刀刃上滴着血。另一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樊天成的手下,一个叫四九的,躺在樊天成的脚边。樊天成踢了下,他没有动。樊天成吼道:“你们看看哪!怎么了?” 马上就有人过来,将四九翻了个身,说:“胸前中刀了,血流得厉害。大哥,怎么办?” “送医院!” 倒在地上的东北人,大概也伤得不轻,哼着,被另一个东北人和吴大孬子手下扶起来。他的头耷拉着,血正从头发上往下滴。整个广场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樊天成用手稍稍划了划,有人背着四九,大家“呼”的一下,往一中路那边的县医院跑去了。 最早发现广场上血迹的,是环卫工。她赶紧跑到公安局报案。现场只有两滩血,和一只空酒瓶子,另外就是若干烟蒂。在靠近广场两座铁皮棚子之间,有一只被砍断的人手,是从胳膊上断了的,刀口整齐,看得出是用利器砍断的。从现场分析,这是一起由多人参与的斗殴。樊天成很快进入了公安视野。接着,公安的侦查,很快搞清了案情。胳膊是那个受伤的东北人的。樊天成这边的四九,在送到医院后,抢救了近七个小时,终于不治。樊天成在第一时间,也就是早晨八点十分,跑到公安局报案。他的报案理由是:吴大孬子雇佣外地流氓,找他闹事。他们是正当防卫。在防卫过程中,双方产生斗殴,结果一死一伤。樊天成是青桐县公安局的常客,上到局长,下到门卫,他都熟悉得像哥儿们一样。他这一主动,立即使案情发生了质的改变。吴大孬子被捕,那两个东北人,早已拿了两千块钱,跑了。樊天成这边,樊天成自己给四九家赔了三千块钱。他跑到四九家里,对四九瞎眼的老娘跪了下来,然后道:“四九是跟着我后面出事的。您放心,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给您养老送终的。” 樊天成虽然是个黑道上的人,但是,说话却一诺千金。从此以后,青桐人都知道,樊天成养着四九的瞎眼老娘,有时,还看见他陪着老太婆上医院。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后来樊天成自己出了大事,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的。只是…… 高浩月虽然没有参加斗殴,但是,他却是一个受害者。他的铁皮棚子的一面被撞了个大坑,整个棚子因此变得有些倾斜。门也变形了,他怎么也打不开,只好跑到农技厂那边,请叶逢春过来,实施了氧割。门打开后,他和叶逢春一道,用钢筋从里面顶着,慢慢将铁皮棚子顶回了原位。货架上有几瓶酒倒下来了,铁皮棚子里,飘着酒香。叶逢春笑话道:“可惜了,不然,能喝上好几餐呢。” 高浩月苦笑了下。李大梅正好过来。最近,李大梅每次经过广场,都是远远地离着高浩月的铁皮棚子的。高浩月有时也喊一声,但她根本不答应。博物馆里的人出来对高浩月说:别指望李大梅了,她早就是乌亦天的人了,再指望,还有什么意义? 高浩月听了这话,心里疼,嘴上却淡淡一笑:我哪是指望她了。我是等着看她吃亏的。关键不在她,而在那个乌亦天,你们博物馆也不管。将来要是出了事,会有你们好看的。 这人说:我们怎么管?他们正儿八经地谈恋爱,这是自由,能管得了吗? 唉!高浩月只好叹口气。 李大梅今天却走到棚子边上来了,高浩月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大小姐肯光临小店了?” “哼!说不出好话。我听说这边昨晚上出事了,就来看看你……你这棚子。没事吧?” “当然有事。刚才修好了。” “那就好。”李大梅说着,跟叶逢春点点头笑笑,转身就要走。高浩月跑出来,站在她边上,问:“李大梅,你真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真的。” “你……” “我上班去了。” “你怎么跟你那个妈妈一样,太……”高浩月还要说,李大梅已经回头了。她圆睁着眼睛,没有说话,却径直地抬起手,响亮地打了高浩月一耳光。叶逢春看着,有些发呆。李大梅回头就走。高浩月捂着脸,望着李大梅跑向文庙的背影,吼道:“李大梅,你打我?你记着,敢打我的女人,这一生都要对我负责!” 叶逢春拉过高浩月,让他进棚子坐了,说:“何必老是缠着这一棵树呢?你们哪!还有王五月也是。人家不愿意,就算了。男女的事,强扭成了,将来还是自己倒霉。” “我就是……从小学开始,我就喜欢上李大梅了。她刚才打了我,这辈子,除了我妈打过我耳光,别的女人就她一个了。她得为她这耳光负责。” “别傻了!高浩月。”叶逢春收拾了工具,点了支烟,便离开了。 高浩月一个人坐在店里,怎么想也心里难受,脸上发烧。县委办的赵主任过来买烟,他便问到一个快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一点的女人谈恋爱,这违法吗?赵主任笑笑,说:怎么问这怪问题?不违法。但也不太合理。不过,谈恋爱,关键是双方自觉自愿。外人是不能干涉的。 那么,就没办法了?只有让他们谈? 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不过,好像谈成的也不多见。家里人一闹,再加上社会压力,不就算了。 高浩月听了心里一亮堂。他递了支烟给赵主任,又笑着替他点了火。赵主任走后,他就关了店门,揣着包烟,又在庙前街转角处买了点水果,直奔一小了。 李小平家,高浩月来过。他走到平房前,就看见李长友正在走廊上晃悠。他喊了声:“李伯伯!” “啊,是找小平的吧?” “不是。李伯伯,我就找您。”高浩月道:“李伯伯不认识我了吧,我是高浩月。我妈妈跟李伯母都在剧团里,叫叶桂枝。” “啊,我想起来了。你跟大梅是同学。”李长友说着,就让高浩月进屋,坐下泡了茶。李长友道:“你不是在广场上开了个店么?怎么有空过来?” “是开了个店。我来,是……”高浩月这个时候,觉得说话有点为难了。李长友也没催,只是让他喝口茶,说天热,都快立秋了,还是热得这么难受。高浩月喝了口茶,稍稍镇定了下,笑着问:“大梅最近忙吧?” “好像是有点,单位上老是加班。” “啊!广场上昨晚上出了点事,李伯伯知道了吧?” “是斗殴吧?早晨买点心时,听胜利餐馆的唐主任说了。很可怕的。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这么野了。动刀子,不要命了。唉!” “是啊。这几年,城里的小混混越来越多了。问题啊!”高浩月拿出烟,递了支给李长友。李长友摆摆手,说:“我这一生,与这个东西绝缘。” 高浩月就自己点了火,然后道:“李伯伯,大梅好像在谈恋爱,你们家里晓得吧?” “不晓得。跟谁?” “这个……我不太好说,而且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她们单位的一个副馆长,叫乌什么来着。” “乌亦天?不会吧?” “好像就是。” “这……这……,这不乱了吗?乌亦天多大了?比她妈还大。这不可能,不可能!我得去问问大梅。”李长友急着,就往门外走。高浩月拉住了他,说:“李伯伯也别急。这事急了,也处理不好。这样吧,您先问问吴馆长,了解下情况。或者就直接找乌亦天。不过,李伯伯,我今天是来专门看您的。可不是单纯的为了这事。青桐城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吧?李大梅怎么就……” 李长友更急了,说现在就去找吴尚思馆长。高浩月放下杯子,两个人往外走,到了一小门口,碰见李小平。李小平正夹着本书,问:“你们这么匆匆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李长友说:“我去你姐那儿有点事。” 李小平拉住高浩月,问:“是不是你在我爸面前说什么了?” “嘿嘿,嘿,没有啊!我走了。”高浩月加快了步子,在李长友的前面,转过了庙前街。李小平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追上了父亲。李长友道:“老跟着我干什么?” “是高浩月说了什么吧?爸爸,别去了,影响姐姐。” “你别管,我只是去看看,谁说影响你姐了?” 李小平也只好嘟咙了下,停住了。李长友转过街角,往广场走去。李小平望着,李长友的步子虽然快,却有些凌乱。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李小平叹了口气,对于姐姐李大梅与乌亦天的交往,李小平也是知道一些的。而且,他一直相信:姐姐与乌亦天之间不可能有好的结果。但是,他又坚持着,不让他们尝试一下,他们也许就还会继续。只有他们自己退回来了,一切才好办。现在,父亲去博物馆了,他仅仅是找李大梅吗?是不是去找乌亦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