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宠妻(双重生)》 第1节 ============ 佞臣宠妻(双重生) 作者:舴舟 文案: 孟芫嫁给慕淮十年,守寡九年半。 原本是两家权衡之下、阴谋阳谋的婚事,却落得临终抱了他的牌位阖不上眼。 她一恨天道不公,肱骨重臣遭灭口;二怨情深不寿,连理枝头空折半。 重来一遭,回到她十五岁笄礼当晚。 母亲如前世那般,屏退下人问她:云家二公子俊朗,谷家大小子才高,我儿欲择了哪个为配? 还能是哪个? 就前几日登门求亲被拒、恶名在外的慕家小六儿吧。 上辈子,你就算死也护了我十年,这一回,我用百年填还。 重生后的慕使君见原本软萌的媳妇儿为了护他奋不顾身挡在身前, 连忙把人按进怀里:娘子不要担心,你只管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至于那些害过我的渣渣,放着我来! 排雷: 双重生,男主重生三回; 双c,he,本质是个宠文,兼虐渣; 旧名《再做使君妇》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孟芫,慕淮 ┃ 配角:不配有姓名qaq ┃ 其它:1v1,he,复仇虐渣,甜宠 一句话简介:宠妻狂魔归来 立意:情深可许,善恶有报 ============ 第1章 【枕寒春】 正月里才打春,皇都奉京城就连番落了好几场雨。 雨涎子黏黏腻腻、断了又续、又将停不停的,被困囿在室的人难免心里憋闷。 城东,天宗门内,饮善坊东头的博望侯府正门口,头顶箬笠、身披油衣的门房赵老三正手持钩杆抻臂踮脚、欲把雨搭下的白灯笼撤换下来,身后裤脚却忽被溅了一扬子水,随即又直灌进鞋窝里。 顷刻湿凉一片,拔得赵老三一抖灵。 府里替顾氏祖太夫人守丧两年多,今儿个是除服结月后第一日,赵老三从头到脚都是今晨新换的。 想到这双鞋还是他闺女用了几晚上一针一线亲手给他纳的,今日更是头回穿,赵老三不由得火冒三丈,不等回头就骂开了腔。 “哪个挨刀货不带眼睛乱闯,赶着赴阴曹投……” 大转过身,却将骂到一半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眼巴前停着辆清漆双辕马车,无纹无饰,将将收势稳当。 车驾和车篷均无甚特别处,车把式却是熟面孔,虽此刻被蓑衣雨笠遮挡去大半,但赵老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竟是本家大房——开国忠毅伯府的车驾。 赶车的理亏没还口,倒是车帘子打从里面被掀开,先是探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来,随即露出一张微显富态的中年仆妇的脸。 赵老三暗暗吃惊。 这妇人他早年见过几回,是如今西府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帮手,本姓范,十多年前嫁了慕家名下绸缎庄的宋大掌柜,如今已是整个西府领头的女使,早就不做跑腿问话的杂事,寻常只在伯夫人身边伺候。 这么说来,马车里头坐着的是谁,这答案就呼之欲出了……难怪,不到百丈的脚程也大费周章驾了车出门。 赵老三强忍下心头不快,主动上前招呼:“原来是范娘子大驾,恕小老儿方才眼拙了……您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是替大夫人传话还就单是路过?要不要进门喝杯热茶歇个脚?” 只假作不知车里坐的是谁。 范娘子只笑岑岑拿眼剜了赵老三一回,也不多费口舌,“去里面通传一声,就说西府大夫人带着少夫人来探你们六夫人了。” 博望侯府正院东暖阁内,地龙烧得不旺不褪——将将好。 侯府当家夫人孟芫正倚了床围子、就着领头女使紫棠的手,强咽下一口黑漆漆、乌稠绸的药汁子。 二等女使银染适时隔着堂帘来报:“夫人,西府大夫人带着大少夫人来看您了,车驾已引入了角门,您看要不要把客人往外间堂屋里带?” 孟芫还不及答话,嗓子就像被毛絮扫弄了一般,奇痒难耐。 她压抑着咳了两声,到底没能忍下,忙扯了梨木托上的佛头青粗纱帕子掩住唇…… 又是一阵猛咳。 紫棠早有准备,见状从袖囊里掏出个不透水的油布袋子,等孟芫平复下来,立即将透着猩红血丝的脏帕子收了,又扎紧口袋,等出了屋子好烧了去。 显是做惯了的。 孟芫缓了缓终于发话。 “也真是难为她们雨里来泥里去的……银染,你先去针线处唤你赤芍姐姐,让她代我去外头迎迎客,别叫人说咱们失礼……人请进来先让到‘小香厦’用茶,等我屋里的药腥气散散才好待客……” 银染应声好退了出去,紫棠默默到南窗下将窗扇掀开道缝儿,背身的时候眉头越发皱得紧,总觉得大房当家夫人这个时候登门,怕是没什么好事。 慕家四房两爵,系出同祖。 虽祖老太爷慕景和原配毕氏祖太夫人早就仙逝,但作为继室的顾氏祖太夫人却是前两年才过的身,是以即便东西两府早就分门单过两不相扰,但因着“父母在分家异立者当刑”的律法约束,几房人明面上就一直未分,就连序齿上也是大排。 今日登门的,便是第三代忠毅伯的原配嫡妻周氏大夫人和第四代长男媳妇儿劭氏,也就是孟芫的大嫂和大侄媳。 按说顾氏祖太夫人的孝,阖该由长房持守——毕竟继室也是嫡妻,大房如今的掌家伯爷慕汯更要称顾氏一声祖母,更别说慕家宗祠族谱俱在伯府,孝奉先人也是正理。 但慕家又有不同,长房和二房的两位太爷皆是毕氏祖太夫人所生,而顾氏祖太夫人所出的三房太爷慕望当年又格外出息,全凭着自己本事又挣来个博望侯的爵位,连着内府女眷的封诰都比西府还高,所以顾氏祖太夫人的后事,长房其实只按例从公中出了相应财帛和人手,操办则是三房独自周全,甚至于牌位如今还供奉在东边侯府。 作为最近一代博望侯夫人,孟芫心里清楚的很,西府这两年没有插手,是憋着后招的。 如今将到图穷匕见的时刻,那两位赶这关口上门,也就不稀奇了。 孟芫经年服药,屋子里的气息既沉且闷,紫棠便寻了城郊濡泉庄子供奉来的瓜果摆在堂帘外的梨木茶案上,权当抵了熏香,也能做个待客的看盘儿。 不想周氏邵氏婆媳被请进屋时,却执意要到里间叙话,“我们去里头看看你们夫人,待会儿要说些体己话,你们都不必在旁伺候了……” 竟是直接开口撵人。 孟芫虽隔着帘幕,却听个分明,知道这两位今日有备而来,便命紫棠将床帐落合,不想人见她颓朽之态。 另吩咐道:“去给大夫人和大少夫人寻两个帷帽来。”便是连范娘子都不得进。 随后,赤芍和银染又从帘外挪进来两把倚子,待上过茶就乖觉退出屋,又掩好门。 紫棠却依旧守在孟芫床榻跟前,半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周氏知道这是孟芫心腹,且要留下伺候汤药,也不强求。 她先隔着帷帽的纱料看向合拢着的床帐,虽没能相着人,但知道正主卧床半载就没能下过地,略嫌恶地压低了帽沿,这才堂皇开口。 “节里没见着六弟妹出门,却听说,近来官医局的人时常登门,昨日更是将秦正奉都给惊动了……我心里挂念,所以今日特带了琛哥儿媳妇儿来瞧瞧你。” 邵氏也在一旁搭腔,“是啊,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均挂心的紧,只盼着六婶娘能早日大好。” 孟芫这病,经好几位御医给瞧过,虽没点破,但总逃不过一个“痨”字,两府上下人人皆知,又哪有大好这一说。 孟芫忍着喉间痒意,勉力应付,“秦正奉新给出的方子,我喝了两剂,确是比先头强些……倒是这大雨泼天,让大嫂和侄媳妇特意跑一趟,实在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六弟妹这话可就显外道了,想是怪着子侄们忙着读书没常来尽孝心,这才疏远了,赶明儿个我就让孩子们过府侍疾,你也正好仔细斟酌拣选……” 孟芫没想到周氏竟一上来就戳火星子,没忍住咳了两声。 紫棠见不得大房的人拿话挤兑人,索性插言道:“大夫人这可就是错怪我们夫人了,这三两年下来,每逢四时六节,哪回不是我家夫人主动拿了体己出来给哥儿们姐儿们添衣置帽以显慈心,如今不让小辈们登门,也不过是怕不慎过了病气,那可是大妨碍的……至于侍疾,怕是也不妥。我们夫人体恤,就连屋里这些近身伺候的,寻常掩了口鼻在屋里待了个把时辰还要被遣出去,更别说哥儿们姐儿们身子娇贵,磨耗不得……” 西府人口多,前两年又逢顾氏祖太夫人去世,阖府上下丁忧守制,男人们没了实职,那点爵银属实紧巴了些,孟芫寡居多年,也没什么花销,又有大宗陪嫁,确是没在往来间失过礼,对小辈们更是堪称慷慨。 话是实话,但听者却觉得被刺了心,尤其周氏,从前端着长嫂的款,说惯上句,哪肯被个下人当面驳斥,直接冷哼一声。 “六弟妹可真会调理人,主子们叙话,她个下人倒敢安眉带眼的插嘴,这要是放在我眼皮底下,早打上一顿撵出门去,也省得败坏主人的好名……” 孟芫没有按着周氏预想赔礼,反倒笑了。 “大嫂怕是白替我操回心,您经年没来还不知道,我去岁就已经发还了紫棠并赤芍她们两个的身契,如今她们肯回来照顾我,只不过念着从前主仆相得一场……莫说打骂、发卖,便是重话我都舍不得胡吣。” 周氏见孟芫摆明了护短,还含沙射影说她胡咧咧,气得立即从倚子上站起身,拿手指着床帐就要发作。 “你!” 邵氏赶忙拉扯住周氏衣袖,趁机插言。 “六婶也真是宽仁,把些个外人放在跟前侍奉,咱们这样的门户,还少了使唤的人不成?侄媳我回头就送几个得力的过来,正好代我们小辈们尽孝。” “可不敢烦劳,我这身子骨今日有、明朝没的,何苦带累旁的不相干的……再说,西府管教出来的人虽好,与我却未必合用。” 邵氏印象里觉得孟芫是个面软好说话的,不想她这么生硬地给驳了。 眼看是往崩了谈呢,只侧头看向周氏。 周氏经这一遭,也冷静下来,又重新坐回倚子上,沉吟片刻,索性把来意一通儿说个清楚。 “老六家的,你我也都活了把年纪了,有些话,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今日过来,不为旁个,只想要你个准话儿,这侯府的嗣子,你立是不立?”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写《我继承了一座无人岛》,戳专栏可见,伸爪求收~ 文案: 末世来得猝不及防,席卷全球的灾难几乎让幸存的人类再无立锥之地。 一场关乎所有物种生死存亡的大迁徙迫在眉睫。 撤离的时限已经逼近,孑然一身的少女却毅然冲破向外汹涌奔散的人群。 第2节 在废弃的城市丛林中,她声嘶力竭,脚步凌乱。 只为,寻回和她相依为命的橘猫。 一座自给自足的孤岛、三五知己、萌宠环绕,把末世过成了温馨田园日常! 排雷:本文没有丧尸,没有外星入侵,只有末世里温暖依偎和温馨治愈 种田会有;探险会有;副本也会有~ 感兴趣请收藏一个! 第2章 【雨声急】 外间的雨不知何时急促起来,敲打着菱花槅扇的窗面,伴着风呜呜的哭咽,倒衬得屋子里愈发安静了。 周氏没等到帐子里的人答话,又紧逼了两句。 “咱们慕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积世阀阅,但到底也有着先祖们真刀真枪赚来的功勋、一门两爵的荣耀。诚然,老六生前曾留下遗命,说立继一事全凭你这个未亡人做主,以至说后辈若无良才宁可不立继……但自古以来罪大不过绝嗣,你总不想做慕家三房的千古罪人吧?” 许是觉着说得还不够透骨,周氏又愤愤诅上一句。 “我膝下独有琛哥儿一个,于承爵之事上并无争执,如此苦口婆心,只不过因担着宗妇的干系……过去十年我们长房总念着你孀居不易,府里几个哥儿也还小看不出品性,从没迫过你,如今眼看孩子们大都到了议亲的年纪,这身份参差于内于外牵扯颇多,你早些定了人选,也让故事落定,人人得个省心……退一万步言,你就算不为祖先和后嗣想想,难道就不怕自己百年之后,连个摔盆打幡的也无?到时可别说子侄们不念情,那可都是你自寻的短路。” 咳,咳咳。 孟芫似被这话激着,只不住的咳。 紫棠赶紧上前掀帐递进帕子,周氏这才收了声。 总有半晌,眼前的帐子似乎些微动了一下,随即,便传出幽声一叹。 “我若真只为了自己省事,便如了你们的愿又何妨,不拘好的孬的,随意择了哪个承爵,从此也真正得个清净,总归我来日无多,待两眼一闭,身后事如何再瞧不见……但一想到将来要到地下去见我家侯爷,心里便觉战战,总不能让他生前的遗命成了空谈。” 顿了顿,孟芫又言:“我知道你们是怕我这痨病秧子不知哪日就蹬了腿咽了气,再没个能往御案投书的苦主,大好的爵位恐就白白被收去,但这‘凭才择嗣’是侯爷生前当众立下的规矩,断不能改……” 周氏见孟芫强势,只得又硬话软说,“你家侯爷有此遗命,本意是希望咱们府里子弟上进,这无可厚非,但读书考学这件事,岂是朝夕可成?若真等哪个凭学入朝,恐咱们这些老一辈早绝了命去……你索性也别矫枉过正,我看就从府里几个哥儿中择个知道上进的便好,总归袭了爵又能荫及后嗣入国子监附学,于光耀门楣岂不是事半功倍?” 邵氏也在一旁帮腔,“正是呢,若咱们家侯位得继,府里哥儿们姐儿们的亲事也能更体面些,到时候您膝下也有人侍奉,岂不是一举数得?” 孟芫知道今日不点头,这婆媳两个断不会轻易放过,想来想去,只得勉强答应:“那便等三月春闱后,家里哥儿赴考,到时候不拘在不在榜,哪个考得位次最好或学阶更高,这爵位便由哪个来袭。” 周氏听说不强求高中,这才松了口气,“便依了你,回头我就敦促他们用功上进……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也就不耽搁你休养了。” 周氏见成了事,半刻不想多待,立刻起身要走,孟芫却一反常态出言留人,“大嫂且留步。” 周氏一愣,“六弟妹还有事?” “大嫂贵人多忘事,我去岁和你提到,将顾氏祖母在族谱上具名的事,你看?” 本朝各家族谱没有统一定例。 一般说来,男丁不论嫡庶都要具名,原配嫡妻只记姓氏和家族堂号,至于这继室,因地因时模棱两可的很,有的甚至和妾氏一样半点痕迹都不留,有的甚至入不得宗祠,也就难受用后人的香火。 顾氏有着诰命在身,若要登入族谱也不违背常理,从前大房不肯吐口而已。 孟芫这个时候提出来,不乏有拿立继之事施压的意味在里头。 周氏自恃今日得了好,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对于孟芫这点要求再无不应。 “这件事我已和伯爷提过了,想来最晚这个月底,就能请顾氏祖母落名归祠。” 周氏带了儿媳回到西府,不等入内室,便隔着屏风将身上的袍衣外裳给褪去,又特吩咐范娘子道:“这身旧衣不耐穿,也不必浆洗了,直接拿到府外焚了吧。另吩咐灶间多备水,我待濯沐后再用午膳。” 范氏知道主子这是忌讳方才入过东府那位的内室,也不多问就照办,邵氏也称要回自己的梧桐院更衣,周氏也就没强留邵氏在跟前立规矩,只嘱咐她须沐浴后才可去看自己的宝贝金孙箴哥儿。 待收拾停当,又用过午膳,周氏又招呼范娘子,“去荣恩堂请二太夫人过来,就说我新得了南边寻来的老君眉,请她老人家品茶。” 二太夫人楚氏是二房二老太爷慕雄的续弦,论辈分是周氏的二婶娘。 周氏一个小辈不说上门去请安,还敢如此拿大,既是因为楚氏有求于人自来矮上一截,也是因着二房的人只第三辈里行二的慕涛做过正七品的宣德郎,还是纳粟捐来的官,和承袭了爵位的大房再难比肩。 周氏自恃是西府里封诰最高的女眷,一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楚氏二太夫人来的很快。 她虽年过半百却保养得宜,比着刚过天命之年的周氏还显年轻,此刻的妆容衣饰更是丝毫不乱,一点不像是被人仓促间请来的。 周氏见人进了堂屋,起身招呼。 “二婶娘来了,快请上座。”“香叶,奉茶。” 楚氏因身上没有诰命,连所谓太夫人之称都是府里虚论,只主动坐了周氏平位,又含笑道:“来之前刚服了补气益血的三元汤,这会儿还不得用茶,便叫香叶也躲个懒吧。” 饮茶本就是个由头,周氏并不勉强,又朝着香叶吩咐,“我和二太夫人说会话,你们且先下去吧。” 待屋子里只剩下周、楚二人和范娘子,周氏反倒不急了。 她先是呷了口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开口。 “方才,我带着琛哥儿媳妇去了趟东府,和咱们那位深居简出的侯夫人已打过照会。” 楚氏见周氏卖关子,竟也十分配合,“听说这几日官医局的人频频出入东府,想来是老六家的病症又有反复?只是这样一来,这侯府的承继就拖不得了吧?” 周氏自得一笑,“她倒是也想咬着老六的遗命不放,但总得想想她身后的事情……我方才已经当面同她擘肌分理、摆明厉害,所幸她没真糊涂到底,已然点了头,只等春闱后便择嗣请旨立继……” 楚氏听完面上没现太多惊喜,反而担忧,“春闱后?是为了看榜择继吗?那若是家里的几个孩子都不幸落第了呢?难道还要再等三年?” “那可由不得她再拖下去,到时,我自会想了法子帮你家玠哥儿斡旋,毕竟除了琛哥儿,就数这孩子最出息,平日里也知进退、守规矩。” 玠哥在同辈里行二,正是楚氏的亲孙,平时课业虽比其他弟兄强些,但一直也只在太学的外舍附学,并没有高中的把握,如今周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楚氏只能全心倚仗。 “侄媳妇肯耗力奔波,我这心里真不知如何感激,若他日玠哥儿真有那造化继了他六叔的衣钵,我定让他加倍地孝顺你们夫妇……” 范娘子在一旁因笑道,“二太夫人许的痛快,还不知玠哥儿答不答应呢。” 楚氏知道,如此大的利益当前,光凭着嘴上功夫可差遣不动人,想想又道:“玠哥儿历来懂事,心里也知感恩,便是没有今日事,日后也是要以他伯父和兄长为先,才好报答长辈们的慈心……我这个做祖母的,这点还是能代他做主的……另外,趁着今日聚首,我还有一事相烦,侄媳妇听完可万不要推脱。” 周氏纳罕,“二婶娘先说来听听。” “说来玠哥儿如今方开始议亲,人选还在斟酌,若入夏前真能得了准信儿,再相看时也就多了余地,所以我有意将他的亲事再缓上一缓,但我又忧心,东府那头今岁难免一场大事要办,届时玠哥儿的亲事恐就要耽搁个三两年……” 周氏听她云里雾里,一时也没弄清她深意,“所以婶娘想让我做些什么?”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又有言:家中千事,主计一人,我想,等玠哥儿归了三房后,东府那头的产业和内宅的家务事,恐还要劳烦侄媳你多多费心,待玠哥儿出了孝、娶了亲,再把新妇交到你手上调理带挈一番,才好圆过这段艰难。” 这便是把东府未来三五年的管家权当做好处许了周氏。 周氏没有喜形于色,眉眼间却十分舒展,“若届时用的上,我定当尽绵薄之力。” 楚氏见定计已成,又奉承两句,“侄媳妇肯劳心费智,实乃我慕家之福,想来日后两府在你治下,必会日益兴旺顺达。” …… 等到楚氏离去,范娘子才得机会询问,“夫人,东府那位应承的可是凭考绩择嗣,万一玠哥儿这回失利,反被锦绣斋那小妇养的擎了现成,岂不糟糕?” 周氏不以为然,“玠哥儿虽不及咱们琛哥儿聪颖,但比旁个还是强了百套……就算万一他这回没能掐尖,咱们再想了办法就是。” “夫人这是有了成算?” “我瞧着东府那位如今已近油尽灯枯,怕是已经无法亲自到宫门递书,而两府里有封诰的除了咱们便只有符氏,她一个寡居的太夫人不好出门,到时请封的奏呈还不是要经由咱们之手?若那白纸黑字上落得真不是玠哥儿的名,咱们索性稍做个手脚,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孟氏命大事后发觉,那时宫里早发了明旨,也由不得她说破再反口。” “还是夫人思虑周全。” 周氏拈起块桌上佐茶的泡螺滴酥,顷刻便碾碎成面泥。 她脸上带着抹轻蔑倨傲,“任她仗着老六给的封诰强压了我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要受我摆布。这一回,我便让她连身后事都不由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乡亲们节日安康~ 第3章 【平生意】(捉虫) 三月望,春已近尾,天气果真燥了起来。 百花将败之际,院子里的鄢陵花终于趁夜悄悄开了。 一团团、一簇簇的花铃儿,争相绽满皴皱的老枝,映在暮春微醺的晨照之下,像是一片金灿灿的佛箔。 孟芫仰躺在床榻,虽眼见不着催金附玉的盛景,但不须起身便有阵阵馥郁的花香随风潜来,又沁入心肺,连喉口处的痒意都平复了些许。 想到这些能入药的奇木还是入府那年,她尚未亡故的夫君慕淮遍寻大江南北从异域重金移来的……只为她偶感风寒咳了半日,就不惜劳民伤财,她难免触景生情。 入慕家十载有余,年年花发,可种花人早已归入尘泥,连着昔日被人捧在掌心疼惜的欢愉美满都将随着她的离世而湮灭无迹……孟芫不禁怅然。 待嫁之时未敢奢想,平日里那么张扬狠厉的一个人,竟也能温存体贴如斯,彷如猛虎轻嗅蔷薇,怎能不让人心折? 她从一开始初为人妇持礼守制的小心翼翼,到后来毫无保留的依赖仰慕,只用了不足一月光景,再到后来两个人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市井山野里更是到处皆有他们夫妻携手交游的足迹,彼时不知羡煞多少奉京城内的夫人娘子、闺中娇客。 到了今时今日,孟芫仍是想不透,原本只是两家权衡之下的联姻,连家中女眷们都俱不看好,为何慕淮能待她如心头珠玉,就连临死前,还留下遗命,在群狼环伺的深宅大院又护了她这许多年…… 不该想,却不禁深想,两个人或许真就是命定的缘分,但只因太浓太盛,才难得长久。 霓光帐里春宵短,饮尽半生醉梦,到如今,只剩夜雨寒衾。 紫棠捧着沉木香瓮进屋的时候,孟芫正盯着头顶的靛青帐帘发呆。 若细看去,两颊隐约有泪湿的痕迹。 紫棠知道夫人这是又想起早已作古的慕侯,只得变法儿开解,“夫人,雀儿新采了鄢陵花的嫩蕊,又掺了些才抽条的桃花枝,说是能清燥解咳的,您看,是摆在窗下还是香案?” 孟芫恍惚了一瞬,随即转过头微微颔首,“那孩子也算有心了,你就放在南窗下吧,也好散散香气……回头等祁大娘子来接人,你再代我亲自去送送。” “夫人放心,雀儿她姐姐青萍从前和我最是要好,便是您不说,我也预备好好叮咛祁大娘子一番……不过想想也是多余,祁家受过您的大恩,最是知道为善积德,再如何也比青萍那个猪狗不如的亲爹强。” 青萍是孟芫陪嫁的四个女使之一,只是到侯府当年就得急症没了,孟芫不仅给了恤银,还将她全家的奴籍给销了。 雀儿的娘早几年也去了,亲爹和后娘又生了个幼弟,对她越发不待见,这一回,竟把她卖给个年过半百的老棺材瓤子做小,孟芫使了钱财也施了威势,才把人给囫囵个的赎回来,又帮她寻了个好人家寄养,算是门干亲。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孟芫自忖来日无多,怕将雀儿放在身边反害了她。 消磨了会功夫,紫棠该去厨下给孟芫取药了,赤芍适时撩开帘子进了屋,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 紫棠心头一动,也迎凑过去,还拿话村她。 “让你出去打听消息,你到这个时辰才回来,是不是见了御街卖杂嚼的食铺又迈不开腿?” 赤芍瘪了瘪嘴,“紫棠姐姐可别冤枉人,今日放榜,我是费了好大气力才挤进去的,险些踩丢了一只鞋。” 孟芫听说张榜了,也十分关心,“你们别忙着闹嘴,赤芍你且说说都看到了什么?” 第3节 赤芍不等说话先规规矩矩朝着帐内蹲了个礼,“给夫人道喜,咱家四房的璿哥儿高中了,二甲第五名,赐进士及第。” 紫棠压住惊喜,赶忙代孟芫追问,“那大房二房呢?可见着名姓?” “除了二房的玠哥儿中了三甲第十七名,旁的均不在榜。” 孟芫虽早有预料,但听到结果还是松了口气。 紫棠却觉扬眉吐气,仿似比孟芫更得意,“真不枉咱们夫人这些年不计回报地帮衬他们一家子,如今有了这番结果,才叫个皆大欢喜。” 欢喜吗?于没落了多年客居他乡的四房来说或许是。 长房、二房的人可不觉得。 此刻忠毅伯慕汯正同嫡妻周氏坐了永昼堂正厅,看榜归来的小厮战战兢兢立在堂下。 他本以为得了个白讨赏的巧宗,哪知阴沟里翻船,到嘴的鸭子还飞了。 周氏朝着他再一次确认,“你当真瞧清楚了,那榜文上的慕璿果真是咱们同宗四房的那一个?不会是撞了名姓吧?当初四房老五因言语不敬得罪了权贵,整支被驳放出京,怎么可能有人肯做他家应考的保山?” 小厮头越发低了,且不敢说话。 那榜文上登的可不止名姓,连着籍贯、三代世系都罗列在上,名字或许能撞,但这开国忠毅伯的先祖,普天下是再寻不到重样了。 周氏这也是擎受不得如此结局才问了蠢话。 慕汯见周氏在下人跟前失态,佯作咳了一声,只摆手将小厮遣了出去,随即又不以为然道:“夫人也不必太过抱憾,四房虽是庶枝,但也是咱们没出五服的至亲,如今璿哥儿小小年纪便能一举登科,也是光耀了咱们慕家的门楣不是?” 周氏和二房的谋划事先并没和慕汯商量,听他这话怒怼了一句“你懂什么?” 一想到从前被个亡国降臣家的幺女压在头顶十多年,好不容易要将她熬走,如今又将被庶枝旁脉占了头筹,就连眼下逢迎的二房说不定也要倒戈,周氏不由得心火大炽。 她对着慕汯把眼一瞪,“你既知道慕家的门楣无光,怎地不自己上进一番?成日里流连秦楼楚馆,还被御史台的端公给参了一本,以至于连着数年铨选都不得补官,连我在外应酬,都不知要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你竟还妄想着旁人给你往脸上贴金呢?” 慕汯出了名的惧内,闻言只一缩头,“你瞧瞧你,又拿这陈年旧事说嘴,我不都说了那次是被人强拉去的,连酒盅都没碰过……要我说,这没有实职也好,省得和那帮长了九个脑袋的人精们劳神斗志,以咱家如今的爵位,便是不做实官也比旁个高了一头,你何苦庸人自扰。” 周氏听不得他大放厥词,又不当青天白日打掐他出气,只气得拍案而出。 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往东府去一趟。 博望侯府里眼下却有客。 其实也不算客。 新鲜出炉的二甲进士慕璿此刻正跪在正院暖阁的堂帘外,虽见不到人,但仍是毕恭毕敬地给内室里的人磕了三个响头。 紫棠守在帘外替孟芫待客,见状赶紧上前去搀,“璿哥儿这是做什么?你如今已是半个官身了,这样的大礼可不能乱用。” 在帘内的孟芫听闻慕璿这样重礼,也出声劝,“自己家里,可不兴这个,回头我见了你母亲,都不好说话了。” 慕璿起了身,却还是不肯落座,只站在地上答话,“六婶娘待我全家有再造之恩,又替我寻了故交做保,我才能在外省参加寓考,莫说叩几个头,便是让我舍了身家性命也不足为报……我如今只恨自己空塞了一肚子草莽,竟不能学那扁鹊仲景活人救命,让婶娘久耽病榻不得大安。” 孟芫却显然不想说这个,只岔开话题,“你此番高中的消息,我已经托人往荑州报信,且邀了你母亲带着珃哥到京一见,事先没商量你,你可别着恼。” 慕璿有一瞬怔忪,随即又道谢,“小侄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且我母亲也非常挂念婶娘,一别十载,在这有生之年终能得见,只有欢喜的,若我此番能入了馆阁,更是有意让母亲和珃哥儿回京久居,六婶娘这安排再妥帖不过。” 孟芫仍是淡淡的,“这样便好……我今日有些乏了,就不多留你了,你且先回南六巷的宅子。过几日宫里将有琼林宴,届时天子圣驾亲临,又是一场大比,那日若能得天子赐花,御街打马,你也就真算出人头地了……” “婶娘放心,这几日我定不会荒废。” 慕璿说完,有些犹豫地从袖口掏出一个油布包袱,“我路上特从百善堂买了些当日新成的枇杷膏,听说能生津止咳。还请六婶娘不要见弃。” 赤芍在他身后笑着摇头,却没说话。 孟芫一吃枇杷就起红疹,不然栽花移木时也不会弃枇杷而选鄢陵了,这位的礼真是选错了。 孟芫没有当面驳慕璿的好意,只吩咐紫棠代她收下,又让装了几匣子点心给他带回居处,也好读书时祭了五脏庙。 待慕璿走后,孟芫强打着精神着紫棠进来说话。 紫棠知道她要问什么,索性倒豆子一样自话起来。 “咱们这位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可真是俭省,虽然身上没打补丁,但那袖口磨得泛了白,方才他掏枇杷膏的时候,露出的袖袋竟然是麻布做的,想来这些年一直过的俭省,没将您送去的银子随意挥霍。” 赤芍没有紫棠稳重,口也快,不由插话,“也不好说,许是他故意穿成这样给人看的。” “我觉得不像,方才我瞧见他虎口上有茧,想他一个文弱读书人,又不习武,那茧子便极有可能是务农握农具积下的……” 孟芫听到这里,也不再继续问,直接有了定论。 “五嫂是我闺中旧识,她的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最心善、要强不过。都说生子肖母,想来璿哥的性子是随了她……如此,我也便能放心闭眼了。” “紫棠,我先头交给你收着的红木匣子,你待会儿得空就帮我送到武兴侯府上吧,待见了姑母,就说是祖母生前点过头的……我身子不中用,旁个又不好惊动,只得劳烦她老人家帮我进宫一趟了。” 孟芫没说破,紫棠却知道,那匣子里是请封承爵的奏表,需外命妇到宫门呈送。 紫棠脸色立即沉郁了下来,知道孟芫是身感大限将至,才会做此安排。她忍住鼻子酸意,低头应了声“是”。 外间此刻却突地喧哗起来。 银染慌慌忙忙来报,“夫人,不好了,西府大夫人突然造访,不想遇上了璿少爷提着食盒出门,两边也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大夫人错把璿少爷当成了打秋风的下人,竟当场命仆妇将人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慕家的人物关系表,有需要了解的请选择阅读,另劳烦乡亲们动动金手指,收藏本文(还有专栏和预收,多多益善),作者菌会更家努力码字的~ 第4章 慕家谱系(陆续补足) 慕家东西二府谱系(架空私设,勿代入、勿考据) (开国忠毅伯-爵位五代始降、博望侯-爵位五代始降) (以本文第一章开篇时间为节点,大部分未出场外嫁女还设定完全,暂时不录,后面若涉及再陆续补足) ¤第一代: 初代开国忠毅伯-慕景(从龙之功获封,有实职武将,正三品上) 原配毕氏(小户女,慕景未发迹时所娶) 继室顾氏(中山侯府庶女,慕景同袍之妹) 妾于氏(皇帝所赐满龄获放宫婢) ¤第二代: 长男-二代忠毅伯:慕岳(毕氏所出),娶妻张氏(某官员之女),妾左氏(落难官家女) 次男:慕雄(毕氏所出),原配宋氏(某文官之女),继室楚氏(礼部主事庶女) 三男-初代博望侯-慕望(顾氏所出),原配谢氏(两浙路总兵之女),继室符氏(商贾之女) 四男:慕扬(于氏所出),娶妻白氏(言官之女) 长女:慕晴(顾氏所出)(现武兴侯府太夫人) ¤第三代&第四代:(大序齿) 长房(慕岳后代): 大老爷慕汯-三代忠毅伯:张氏所出,娶妻周氏(户部侍郎嫡长女),纳妾钟氏,育有嫡子<大少爷>慕琛、庶子<三少爷>慕珝,嫡女<大姑娘>慕芳、嫡女<六姑娘>慕锦; 三老爷慕江:左氏所出,娶妻梅氏(三房符氏外甥女),纳妾孙氏,育有嫡子<四少爷>慕坤,庶子<七少爷>慕玌,嫡女<二姑娘>慕秀,庶女<九姑娘>慕姗; 二房(慕雄后代): 二老爷慕涛:楚氏所出,娶妻韩氏,育有嫡子<二少爷>慕玠,嫡子<六少爷>慕玹,嫡女<三姑娘>慕芝,嫡女<五姑娘>慕灵; 三房(慕望后代,男主这一枝): 四老爷慕汛-第二代博望侯:(已故-下殇无继),谢氏所出; 六老爷慕淮(男主)-第三任博望侯,谢氏所出,娶妻孟氏(女主-承平侯嫡幼女); 四房(慕扬后代): 五老爷慕汮:白氏所出,娶妻林氏,育有嫡子<五少爷>慕璿,嫡子<八少爷>慕珃,嫡女<四姑娘>慕尘 七老爷慕江:白氏所出,娶妻温氏,育有嫡女<七姑娘>慕玉,嫡女<八姑娘>慕婉 第5章 【报深恩】 周氏在院子里闹出的风波并没有掀起太大浪花。 到底是桩家丑,虽理亏的明显是周氏,但她作为长辈,从身份上便压慕璿一头,就算是能把是非曲直、恩怨对错算个一清二楚,最终也无法落到实处——毕竟没有长者向小辈端茶认错的理儿。 孟芫作为东府的当家人,并无意纵容周氏,但碍着投鼠忌器不便出手。 周氏的名声坏了也就坏了,但璿哥儿可是今岁才登科的进士,若有什么不善的讹传流到坊间,他也不须赴天子设下的琼林宴了,直等着言官老爷们弹劾夺名去吧。 但周氏那里,也不能一味忍让,孟芫回头就吩咐,往后逢年过节贴补小辈们的“零散节礼”再不许支了,且西府再有人登门,也要像外人一般持了帖子才给通传。 与此同时,孟芫怕璿哥儿因受了无妄之灾而觉得委屈,又特把他叫回暖阁宽慰。 璿哥儿却没表现出任何嫉恨或愤愤不平,反倒言辞谦卑,“劳动六婶娘替我操劳,实在不该。也怪我一早没和伯夫人讲明身份,才遭她误会……” 他口称的是周氏诰命,而不是大伯娘,毫不掩饰的疏离隔阂,已道明他对待长房的态度。 孟芫知道,四房和长房之间不止是眼前的冲突,还有积年的夙怨,不怪璿哥如此冷淡。 当初四房被贬离奉京的时候,曾想过让周氏娘家帮忙做个和事佬,且姿态放的足够低,还是彼时尚未离世的四房老太爷慕扬拉下脸亲自上门求告。 但周氏一向不大看得起四房庶出的身份,且也不愿意让娘家人蹚这浑水,索性就关门闭户,称病不见,连碗热茶汤都欠奉,甚至连四房走那日都没有露面。这些年下来,长房众人更不曾伸过半回援手,些许亲情不论。 如今璿哥儿不愿意和周氏主动相认,也在情理之中,孟芫自不会责难,且明白四房和大房的嫌隙,只会日久弥深,她也管顾不来。 又安抚几句,孟芫便安排车马将璿哥儿送回南六巷的宅子,以便他继续为琼林宴做筹备,而周氏这一回没等见到孟芫便在下人跟前瓷了一头灰,也没脸再入内宅,总算给东府换来几日清净。 经这一出好闹,孟芫对璿哥儿不免又高看了一眼。 端看他事后从容不迫来致歉,半点没有狂郁露相,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能隐忍的,心性也坚韧,日后在官场上也不会轻易着了旁人的道。 将来若把侯府交到他手里,至少不会像大房那样,就此没落下去。 这也算,对得起慕淮的苦心回护了吧…… 又过得几日,四房的人终于举家抵京了,孟芫着了外院大管事戴黎亲自驾车去接。 连着璿哥儿在内,这一支总共还有七口人,先头给璿哥儿读书的那处宅子就显得浅窄了,且也不便久居,孟芫索性把人直接安置到侯府第一进的两个跨院。 七老爷慕沛带着一双女儿和孩子们的乳母住在西跨院,寡居的五夫人林氏带了女儿并两个儿子居东。 第4节 慕沛是小叔,不便来见,且她娘子去后至今也没再续弦,便把两个女儿交由他五嫂林氏带着。 林氏又带了自家那三个,一行人不等收拾停当就往正院暖阁去见孟芫。 小辈们隔着堂帘磕过头,紫棠便把事先备好的表礼派了。 孟芫顾及自己身体不好,也不留客人叙话,命人带他们去更衣梳洗,以解一路舟车劳顿。 林氏却主动留下来,且毫不避忌就进了内室。 紫棠赶忙替她戴了兜帽,又去把窗子大开。 再一回头,孟芫已被林氏扶着半坐起身,勉力歪靠着床架,且也拿了个兜帽戴了。 林氏见着孟芫形销骨立的样子,一开口就带出些哽咽,“一别十年,我原以为你我姐妹再难得见了,要不是璿哥儿高中,我来了奉京,都不知你如今竟病成这个样子了……只是你怎么就会拖到这般境地?是不是同那些狼心狗肺的置了气?” 两个人未嫁时就是闺中密友,且林氏虚长孟芫几岁,家里也没个姐妹作伴,便把孟芫作了亲妹待,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也就省去了生疏客套。 孟芫轻轻摇头,“为他们可犯不上,我就是自来底子差些,又有忧思……先不提这个,五嫂既来了,可曾知道,璿哥儿昨日在琼林宴上得了头彩,诗赋策论均技压群雄,不仅得了天子盛赞,又被赐了御马簪花,连同头甲三人一道循街而游,不知如何风光……可惜你晚来一日,没能亲见,实在是可惜。” 这样讨喜的事,林氏方才在路上就被人连番恭贺过了。她知道孟芫有意岔开话题,也就遂了她的愿,只说些互相体贴如意的事。 两个人近十年未见,叙了又叙,直到孟芫越发虚弱,连气息都喘得不匀,林氏才惊觉,她这病竟沉笃至如此了。 林氏还哪敢再让她耗神。 “我既来了,往后定要日日来看你的,也就不急着一兜把话说尽,我先回院子归置归置,你也好多休养休养,咱们来日方长……” 孟芫摆摆手,“好姐姐,旁的事可拖,但有一句,我今日务要当面托付,才好安心阖眼。” 林氏听她言语不祥,心头一紧,“你我间还有什么客套的?这些年若没你帮扶,我四房老小恐还在荑州的荒丘里啃泥呢。你但有所言,我必倾尽全力、在所不惜。” “如此,我便直说了。”“我想让你家璿哥儿,帮我把侯府传继下去……” 四房一家子住进来的消息,孟芫打一开始就没准备瞒人。 请封的奏呈早就托慕淮的亲姑母——武兴侯府的太夫人给递了上去,待御笔朱批下来,璿哥儿便是名正言顺的侯府继承人,早晚要触及大房二房人的底线,在她生前能了断了也好。 最先有动作的,却是东府里的“自己人。” 符氏太夫人是已故博望侯慕淮的继母,也就是孟芫当下的婆母,她毕生没有生养,且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头顶还有个顾氏祖太夫人压着,在这深宅大院里存在感极低,如今住在侯府的第四进,平日里就喜欢侍弄些花草或寻了说书的女先生打发时间。 所以符氏主动去客院见林氏,就显得尤其惹眼了。 林氏一开始不知她来意,还肯和她寒暄几句,但符氏三五句之后,便刻意把话题往侯府爵位上引,林氏立刻觉得不对。 前一日孟芫提出要璿哥儿承爵,林氏推却了一番没有立时答应,倒是前来请安的璿哥自己点了头。 依着孟芫的意思,这事要等明旨下来才好宣扬。 也不知道这位寡居了大半辈子的太夫人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符氏太夫人还在自顾自絮叨,“以你家璿哥儿的聪慧,便是今年入了馆阁也不奇怪,毕竟是得了天子赞许的人,将来成就必在历代先祖之上。只是他赶这年景却不好,前两年才经历我婆母的孝期,眼看府里又将有大事,啧啧……” 意指孟芫天寿不久。 林氏不爱听,只板着脸,“太夫人怎就说这些咒人的话” “我呀,可是为着你着想,只怕你念着旧情心软,反倒害了自家哥儿。” 这回林氏连眉头都皱起了,“太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我瞧着,这两日璿哥儿一日三回地往正房去请安呢?”不等林氏应声,符氏又摇头叹气,“你是不知道,我那儿媳妇,怕是有意立你家璿哥儿为继呢。” 林氏若不是知道孟芫历来御下有方,最重防口,都要怀疑这符氏当真听到了什么。 她不置可否,“太夫人是打哪听来这话?”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吗?”“老六闭眼前曾有遗命,是必要选了进士及第的子侄承袭他的爵位,如今放眼各房,除了你家璿哥儿,还有哪个济事?再者说,孟氏从前和你一向交好,如今大限将至,逢着急难,自然头一个想起你来。” “听您口气,似乎对承爵一事并不看好?” 符氏自认十分能把握人心,顺水推舟,“旁个兴许要争夺一番,但我瞧你啊,并不必要,也没那心思。” “哦,太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虽在内宅,也知道你是个有心气儿的,连着你家璿哥儿都一般无二。若你们母子想攀附侯府富贵,早几年遇赦时就回京来投了。何须等你家哥儿苦读高中?你不就是怕人说你们母子逢迎讨好吗?” 这话是不假,但也是事先给林氏戴了高帽,搞得仿佛她同意了璿哥承爵就是趋炎附势一样。 林氏没有表态,又静待她下文。 符氏见对方没有反驳,又趁热打铁,“要我说啊,这爵位于旁人说似那肥得流油的天鹅肉,于你家哥儿而言,却是烫手的山芋,接不得,推不得,倒不如安安心心走了实职的路子。旁的不说,单就我那好儿媳的身子骨就不知还能拖得几日。若做了她的孝子贤孙,一个不好就是三年的重孝,莫说亲事,便是大好官途都要耽搁了……” 林氏心里冷笑,原来是在这件事上等着她呢。 “太夫人与我说这个,也是庸人自扰了,我一做不得侯夫人的主,二管不住我儿子的意,你便是再说上十箩筐的挑唆之词,也是白费口舌,想来你那大房的好外甥女梅氏许了你百般好处,才使动你当这咒人的话托儿,不过我也劝您老多想想,她一个连自己亲爹都肯坑害的人,到时又会不会对你翻脸无情?” 符氏见林氏没给好脸,且被揭了短,顿时也变颜变色,最后只留下一句,“你为了报恩答应这件蠢事我拦不得,眼下不听我好言相劝,日后后悔可别寻人哭……” 之后便灰溜溜躲回了内宅。 林氏也终于有些懂了,为什么孟芫才二十六七的年纪,身子便败落至此,还不是都跟着这些虎视眈眈的吸血蚂蟥们耗神贴智? 此后几日,西府又陆续有人上门。 有来瞧孟芫的,也有来找林氏的,更有甚者,直接拉了璿哥去“钻研学问”。 不过都是来观望风向的。 孟芫一日没有当众提及立继的事,便证明事情还有转圜。 众多虾虾蟹蟹轮番登场,都没问出个结果。 最后,多日没有动作的周氏终于沉不住气,这一日再一次来到东府的暖阁。 第6章 【陵花歇】(捉虫) 这一回,周氏仍是戴了帷帽入了内间。 屋里也照旧只留了紫棠。 孟芫眼下精神尚好,甚至隔着霓光纱幔主动招呼周氏,“大嫂来了。” 周氏既不上前,也不落座。 她心里躁,懒得多费口舌。 “顾氏祖母二月里入了咱慕家族谱,牌位也供在了祠堂,每日早晚受着香火供奉,四时孝敬不断……我许诺你的早已兑现,不知六弟妹打算何时张罗立继的事?” 孟芫淡淡一句,“牢大嫂费心了,先头我说过,要待春闱后择嗣,如今朝廷发了官榜,四房璿哥儿一朝登科,在众子弟中拔了头筹,我便如约守信,着手请封璿哥承继三房香火和博望侯爵位。” 周氏心下煎熬,面上假作持重,“既有了定数,便早些拟好请封的官文,也好了却老六一桩心事……待我过几日亲自将奏文代你送去宫中,让嗣子顺利得继,侍奉于你膝下,也省得你继续苦撑熬耗心血。” 若不是经过先头周氏命人掌掴慕璿那场闹剧,孟芫几乎都要相信她这位历来争强好胜的长嫂是诚心实意来帮忙的。 “大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我已作好安排,大嫂届时只需等着观礼便是。” 周氏所想,是打算趁着替孟芫呈送奏文之时使个“掉包计”,将内里人选由慕璿换作二房嫡子慕玠,若能避着旁的不相干的人行事,说不定真可瞒天过海。 最好那时孟芫已经一命归西,四房一无实凭,二无倚仗,最终不认也得认。 这也是周氏最后能使的手段,虽有些铤而走险,但也不是不能实现。 如今周氏听到孟芫不劳烦她经手,顿时急了起来。 “你这身子骨一阵风就掀倒,难道还想勉力去宫门递书不成?我是慕家宗妇,这请封嗣子的事,还有哪个比我更合适替你奔波?” 孟芫也不瞒她,“前些日子往武兴侯府送节礼的时候,我便把这事托给了姑母,她进宫时,已经替府里把奏书呈送上去,想来不日将有结果。” “什么?!”周氏顿觉心头一凉。多多 她万没想到,孟芫竟会找了顾氏已嫁的长女帮忙,须知当初孟芫嫁入慕家,那位是极力反对的。 也正因如此,周氏才认定孟芫想要上书只能经自己之手,毕竟孟芫娘家败落,守寡后连故旧也鲜少往来,寻常再难找到可信的人托书上表。 正此刻,堂帘外头银染来报,“禀夫人,宫里梁大监登门,说让四房的璿少爷到前头接旨,可赶巧璿少爷早间被他座师尚大人召去了府里论学,至今未归,您看是不是派人去阁老府上把人请回来?” 孟芫眉心一挑,知道宫监登门,且指名要找慕璿,便是事情终于落定。 她笑着应允,“让薛四福驾了车立即去接,再将梁大监让到正房花厅用心招待。” 她转而看向周氏,“大嫂既赶上了,我也厚颜烦劳你一回,我带着病气没法起身,就请你代我去花厅招待招待这位天家贵使吧……” 周氏险些一口老血哽在喉口,这真是她端碗旁人吃肉,可碍着身份,只得咬牙切齿应下,“好,那我便替你去应酬一番。” 明旨一发,便定了慕璿继任博望侯的身份,于朝里和外间,从此他便是三房的子嗣——侯府的当家人,往后要认孟芫为母,却只能称林氏为伯母。 当然,为表郑重,还须置办典仪,届时改了族谱,再请同宗族的人观礼。 周氏眼下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敢当着宫使的面造次,只黑着脸在一旁看着一切尘埃落定。 一个时辰后,整个西府的人都知道,新科进士慕璿已然成了继任博望侯,不日将要开祠祭祖改过族谱。 消息一出,犹如冷水溅入热油,原本观望着的众人猝不及防,且大骇一回。 又半个时辰,西府里有些牌面的大小主子皆不约而同的来了,顷刻便将东暖阁塞了个水泄不通。 慕璿接过旨,亲自送梁大监出门。 因他是半途从尚阁老府上回来,说及皇帝想择了良才修撰国史之事,慕璿禀过孟芫又先往那处去把未尽之事叙完。 他不在的时候,正院东暖阁内已济济一堂,屋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着贴身伺候的女使们,足有三十余口之多,即便此刻堂帘被拉开,还有些仆从只能站在近门口的地界儿。 长房以忠毅伯慕汯和当家夫人周氏为首,身后簇拥着他们这一支的子女,除了一个嫡子和两个女儿,连着庶出的三少爷慕珝的生母钟姨娘都没有落下; 慕汯的庶弟——同属长房的三老爷慕江则皱着眉头坐了慕汯下首,身后站了其妻梅氏和四个子女,同长房不同的是,七少爷慕玌的生母孙姨娘倒没有到场,慕玌也只怯懦地站了他亲兄长慕珅身后; 二房老太爷慕雄是屋子里辈分最长的男丁,和继夫人楚氏坐在大房对面的头位,他们的独子二老爷慕涛没有来,只有其妻韩氏带着四个孙辈在一旁侍奉; 三房里人丁零落,除了经年卧床的孟芫,正经主子就只剩太夫人符氏一个,她此刻没有落座,而是在四合的床帐外说着什么; 到了四房,除了慕璿之外的六口人皆在,五老爷遗孀林氏和七老爷慕沛只据了离门较近的位置,且都板着脸没有插话,却是连个仆从都没带。 都是方才那道圣旨招来的。 符氏正说到激烈处,“就算我不是你正经婆婆,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夫人,府中承爵立嗣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寻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张,真当我是个没脾性的摆设不成?我这辈子没有生养过一男半女,却是给先祖辈守过孝,且待你们夫妻也视若己出,你怎么敢如此目中无人?” 帐子里的人只压抑地咳,林氏看不过眼,起身上前几步代孟芫分辨,“三太夫人这是作什么?想仗着你长辈的身份强逼你儿媳不成?莫说凭才学选嗣子是六叔生前立下的规矩,便是没这回事,这立嗣本就是嗣母的事,旁人干涉不得,您老既已颐养天年,何必被旁人作了枪使。” 大夫人周氏冷笑一声,“你们四房占了天大的便宜,也好意思站出来吆五喝六……这真是什么糟的烂的都能沐猴而冠。你不过是因巴结讨好了某人,连长幼尊卑之序都枉顾,就这样人家,还妄想着鸠占鹊巢,抢去了嫡脉的家业,当真好大一张面皮。” 被林氏暗讽的梅氏方才没抢着话,等周氏说完也赶忙搭茬,“大嫂说的不错,这四房的规矩是该好好学学了。”“想我姨母一把年纪,在自己家门教训她儿媳几句,有旁人什么事?某人别以为你儿子中了进士,就能在这屋里耀武扬威。” 第5节 五老爷慕沛看亲嫂子被人挤兑,也顾不得站出来,“大嫂、三嫂这是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辱我四房吗?” 梅氏把眼睛一转,想到个野路数,含笑道,“若我没记错,七老爷如今膝下还没有男丁,既你们一家子齐心,索性将璿哥儿过继到亲叔父名下,也别掺和我们嫡脉的事了。” 登时一片认可声。 一直没言语的二老太爷看半晌没人说到正题,先咳咳两声清清嗓儿。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尊长了?” 众人这才收声,慕汯乐得不用被周氏逼着冲锋陷阵,立时表态,“还请二叔父主持大局。” 慕雄年近花甲,精气神尚足,只朝着床榻方向问了一句,“老六家的,你若是醒着,便应个声。” “二伯父但讲。” “今日难得各房头的人都在,我只问你一句,这请旨立继的事,是你一人的主意,还是受了旁的什么人的唆使?” 孟芫只答,“立继一事,我亡夫慕淮生前早有遗命,人选非进士及第之后辈不择,放眼族内,四房璿哥儿是唯一符了条件之人,所以我私以为,我请旨一事并无丝毫不公,也就谈不到受人鼓动挑唆。” “六侄媳这话不妥。你夫君曾有凭才择嗣一说不假,但璿哥儿生父曾因言获罪,以至连累全支遭贬离京,就连我们嫡脉都险些受了牵连……虽前些年老五遇国中大赦已得豁免,但声名上终究有亏,所以我们长次两房皆认为,让个罪臣之子继嗣,实难服众。” 孟芫在帐子里轻声笑了出来,“那依着二伯父和诸位亲眷的意思,这嗣子该由哪个来继才不算德行有亏?” 慕雄这话倒不好答了,他亲孙慕玠是孙辈较出息的,但这荐人也得旁人来起头。 符氏最先抢到话头,迫不及待发声,“儿媳既问了,我便头个举荐长房老三家的珅哥儿,那孩子最是孝顺,我这经年寡居,小辈里也只他时常肯过府来探。你值当体恤体恤我这个孤老婆子……” 二太夫人楚氏听不下去了,半路打断,“三弟妹这话糊涂,这嗣子择出来,是要顶起侯府门楣的,岂可只看亲缘?更何况,三老爷只得珅哥儿这一个嫡子,若让他承袭老六衣钵,岂不令他生母膝下空虚?” 梅氏见被拖下水,立即反驳,“珅哥儿承爵后,我还有玌哥儿,二伯娘这话倒像是说我这个嫡母不慈……” 周氏和楚氏早有密议,这个时候自然要帮二房说话,“我倒觉得,众多子侄里,还数二房的玠哥儿最妥帖,人也长进,先不说他是嫡支的嫡子,就凭今岁的考绩,三甲登科的同进士,就应是承爵的不二人选。” 周氏身后站着的钟氏立刻急了,忙给她家老爷慕汯打眼色。 慕汯也觉得,周氏不紧着自己家孩子举荐,反帮着二房,有些不快,“我家珝哥儿也孝顺知礼的很,且也知道上进,那笔行楷还是当年他六叔给寻的碑帖,这不就是注定的机缘……” 周氏立时把眼一竖,“老爷可别被那些谄媚之辞蒙住了眼,您是一宗之主,做事可要凭着公道,若珝哥儿考得比他二哥更强,我也就没有二话……” 她转过头又斥责钟氏,“没见这屋里都是长辈和主子吗,你一个婢妾倒也好意思在堂里站着使鬼,还不滚回西府,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 半个时辰过去,外间的争执还在继续,众人也没能达成个共识。 慕雄看这样不是办法,不得不再次让众人收声,“我看不如这样,既大家各执一词,索性便由六侄媳从方才提到的几个人选中择一个可意的……今日把大事议定,我们早些归家安置,也好让病者安歇。” 孟芫隔着床帐似有为难,“家里子弟都是好的,老许我一时也难以抉择,回头你们议好了再来东府也不耽误……只是诸位怕是忘了,方才圣旨已经交到了璿哥儿手里,这侯位便已经是他的了,你们若想推人继位,也只能从他手里承袭了……” 说了半天,就是认定慕璿是现任博望侯的事实。 周氏最先反应过来,立即从倚子上起身,“好你个孟氏,方才竟是戏耍我们顽呢?我倒要看看,你有本事立继,回头没有各房点头改宗谱,你三房的香火还怎么延续?” “你们不肯受旨改过三房的宗谱又何妨,他们自此以后新立门户、重铸族谱便是。” 众人听这石破天惊之言,均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一袭二品命妇绸袍、头顶冠梳的武兴侯府太夫人慕晴负手立在庭前,她眉眼间皆是凌厉,“你们丈量着三房无人好欺,莫不是忘了,我这个出了门的老姑婆,可一向不是吃素的!” 武兴侯府也是开国便有的老牌勋贵人家,且如今男丁门也在朝中任了要职,比逐渐没落的慕家要强了百套。 所以西府那两房人没有选择硬碰硬,只能灰溜溜走了。 慕晴来到床榻前,紫棠她们帮老人家戴好围帽后自觉退了出去。 孟芫方才靠着口里参片吊着,实在起不来身,只虚弱地道谢,“多谢姑母替我解围。” 慕晴隔着纱幕看不清人,但听孟芫气若游丝的声音,也没挑剔她失礼。 “我这都是为了老六,他临终前曾给我托书,让我于危难时万万照拂着你,我怎么能不管顾他的心意。”“如今我既来了,就不会由着西府那帮鼠辈欺到我三房头上。” 孟芫知道,这是个口硬心软的,也不揭破。 “有姑母在,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慕晴不置可否,“还有一事,我这些年来一直存疑。老六出事当日,千方百计阻了我家大小子和他同行入围场随扈,他莫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大事发生,所以才不想连累旁人?” 孟芫甚少听慕淮提起朝堂的事,只得摇头,“侯爷生前并未和我提及此事。” “也罢,人都作古快十年了,想这些也无用。你且歇着,我去外头看看老五媳妇儿,那也是个可怜见的……” 孟芫隔着床纱见慕晴渐行渐远,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难道,慕淮竟是料到那日出行将有不测?怪不得,连托孤的遗书都事先备好了。 孟芫越想越觉得不对,周身一阵泛冷,若真是如此,那所谓围猎时坠马并不是意外…… 是夜,孟芫突发了热症。 林氏听到动静,在她床榻边陪了半宿,又是帮着擦洗又是喂些寻常的退热药。 郎中连夜瞧过,连药方都不肯留便走,只能次日再请御医。 将至天明,孟芫已出气多、进气少。 璿哥儿起早来请安,才知道孟芫病了。 孟芫恍惚间,仿佛看见慕淮朝他走来,直从纱帐里探出只苍白瘦削的手,“六郎,是你来接我了吗?” 璿哥儿见人已烧得糊涂了,赶忙命人拿了侯府的名帖去官医局寻人。 再一回身,孟芫已经昏睡过去。 御医来了两位,也均是摇头,只道“听天命、尽人事……” 到了晚间,孟芫却突地“好”了起来,不仅能半坐起身,甚至还吃了半碗碧涧福圆子。 可惜,不如那年慕淮亲手煮给她的那碗好吃…… 慕璿和林氏一直守在房内,孟芫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朝着一脸焦急的璿哥儿招呼,“去西府请你父亲来。” 一开始,没人反应过来。 甭管是璿哥儿的生父还是如今他名义上的嗣父,都已过世。 璿哥思索一瞬,用力点头,“母亲等我片刻。”竟是在这样的场合改了口。 半个时辰后,璿哥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捧着慕淮的牌位再次来到孟芫床前,也不知先头在西府经历了什么。 孟芫将牌位拥在身前,越发虚弱,甚至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不分明,只觉被沐浴在一片纯白的暖阳里,周遭满是沁人心脾的鄢陵花香。 孟芫隐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但心里到底不甘。 她一恨天道不公,肱骨重臣遭灭口,二怨情深不寿,连立枝头空折半。 但最恨不过,是慕淮对她回护体贴至此,外间腥风血雨瞒得她风雨不透,让她安然度过了足足十年…… “若有来世,便换我来守你吧。” 一场夜雨,浇落了满院的浮金鄢陵。 博望侯府次日一早再次挂了白,自此东西两府正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第7章 【两重锦】 结夏过后,便是大暑,奉京城自三月暮春伊始就开始旱,持续数月,已经燥得人恨不能每日抱着冰桶睡。 这一日,是承平侯府孟家嫡幼女及笄的日子,当家夫人倪氏提前十数日便拟好了烫金请帖,派了家中管事一股脑儿发了出去。 不拘门楣高低,但凡家中有着未婚配的适龄小郎的官户,均得着一份,连着今春才登科还不及正式授官的绿衣郎们也没被落下。 倪夫人嫁女的心意有多盛,由此便可见一斑。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日一早,东天卷积了密云,不到辰初,东珠大的雨点子便细细密密兜头砸了下来,顷刻间便把燥热的皇城浸润了个遍。 雨是好雨,只是耽搁了好些要出门的人家。 倪氏在正院堂屋里从辰初等到巳时三刻,统共只有十几家宾客登门,其中还包括事先邀来的主宾、副宾和赞者,再有就是她娘家弟媳并侄子侄女。 究竟是因为天气不好才让投出的帖子如泥牛入海,还是人家压根就没想来赴宴,倪氏已经没有心情深究了。 及至午间,礼成宾散,雨势才稍稍渐退,倪氏又另置了一席留娘家人饮宴。 孩子们不爱受拘束,被带去后宅水榭里玩闹,独留下弟媳马氏陪着倪氏叙话。 因席间没有小辈,留下伺候的仆从又都是心腹,倪氏便没甚避讳,趁着下人端盘送盏的工夫朝马氏抱怨,“唉,原指着今日给芫姐儿择个可心意的,却生生被这一场大雨给误了。” 马氏一惯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倪氏心情不好,只拣好听的说,“这择婿本就讲个缘分,且也不是来的人越多,便越能成就美事,我倒觉着,今日这般天气还能如约登门的,才足见诚意和人品。” 倪氏心情还是郁郁,“诚意是有了,可方才露出口风的那几户人家,门第也差得太多了些,至高不过是从四品的品阶,且还没有实职,还不如蒋夫人前几日和我提的那两家。” “要我说,芫丫头才刚及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晌。待过些时日出了伏,你择了吉日良辰再在西山别院起了秋社大宴宾客,也便于仔细考量,还不比眼下仓促间定下人选要强,所谓事缓则圆呢……” 倪氏听到这话才揪心,“我若是能等到那时,今日也不须豁出脸面受人背后嚼念。” 马氏听她话里有话,小心探问着,“是府上出了什么急难?才这般迫切将外甥女的婚事定下?” 倪氏和马氏从少时交心,如今也只有这么个人能商量,再不隐瞒,“我只怕不紧着些,我的芫丫头恐也要步了她长姐的后尘。” 倪氏是承平侯的第二任续弦,这辈子就生养了两个女儿。而她夫君承平侯姬妾房院众多,子女更是不少,他于小辈们的亲事也就不大上心,寻常只要门楣不是太过不堪的,均敷衍答应了事。 先头倪氏的长女孟芉便是由这个不经心的亲爹许嫁,年纪差得多些也就罢了,还遇上个面善心黑的婆母,如今已被搓磨得苦不堪言,全赖着倪氏预备的陪嫁丰厚,才没被踩在脚下。 马氏是知情人,难掩脸上关切,“是姐婿他已经给芫丫头挑了人家了?瞧你如此着慌,必是那家十分不妥了……是门楣不匹,人才不济,抑或是家宅不宁?总不能沾三着两,全碰上了吧?” 倪氏忍不住又长叹一回,“比那可骇人的多了。” 马氏也紧张起来,“到底是哪家,竟让你慌成这样?” 倪氏低声一句,“现任博望侯,慕淮。”仿佛单是提了他名字都觉得背后发凉。 马氏闻听后同样变色,“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多少仕宦贤臣都死在他手上……你家侯爷莫不是被人糊住眼了?还敢同那家谈婚论嫁?” 倪氏苦笑,“我家侯爷身后十个儿、八个女的继着,又怎会把芫姐儿的死活放在心上,他一听说对方是侯府出身,又是要聘芫丫头做当家大妇,还不是忙不迭兜搭上了。前些时日慕府祖太夫人下帖,邀我和芫丫头过府赏花我寻借口推了,下一回再拒就显挂相了,我只怕到时当场被人将住,只能仗着如今还没捅破,及早给芫姐寻门好亲。” 马氏听到这茬,也跟着出谋划策,“要不然,我回头也帮你留意着吧,只是太过仓促,恐怕无法方方面面都顺遂如意。” “那也顾不得了,总比嫁给个杀人如麻的活罗刹强。”肥崽 说话的功夫,倪氏的陪嫁女使秦娘子慌慌张张挑了珠帘进来,“夫人,舅夫人,大事不好了!表少爷在水榭喂鱼不慎落了水,芫姐儿为了救人也跟着跳下池去,这会儿两个人虽被救了上来,却都已人事不省…… 入夜时,雨还在下,颇有将往日的荒旱一气儿补足之势。 第6节 承平侯府客院内人影绰绰,但也纷然有序,倪氏陪着弟媳马氏守在榻边,眼见着床榻上的寓哥儿烧得人事不知。 马氏成婚多年只此一子,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还是勉强扯出个笑劝解倪氏,“芫丫头也还昏睡着,你也别陪着我在此空耗了。” 倪氏属实心里放心不下亲闺女,便也没推让,直说待会儿再过来照顾。 后院,小汀州内,一片灯火阑珊。 孟芫似走过了一条极其漫长而黑暗的甬道,周遭是纷繁嘈杂的声响,却辨不清是人言还是鬼魅,吵嚷得她头痛欲裂,好不容易熬打过去,随即是一阵寒凉,又一阵火热。 再次恢复知觉,孟芫只觉喉咙烧的发紧,头也昏昏沉沉。 缓了半晌再抬眼,茜色纱帐大合着,只透进远处些微光亮。 回想闭眼前境况,天光还亮着,一屋子乱糟糟的哭声间或入耳,赤芍抽噎得险些背过气,紫棠肿着眼拉着郎中不让走,五嫂林氏则亲自捧了寿衣要替她换上…… 孟芫知道人死后身子很快要僵,禁不住折拐,那会儿十分配合。 想到这儿,她用手轻轻摸向袖口。 不是她先头见着的那件满绣松鹤寿衫,而是柔软细密的绸纱——应是件寝衣。 这是,还没死? 禁不住细想,孟芫下意识地喊人,“紫棠,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应声的却是个有些陌生,但又似曾相识的声音。 “姑娘可算醒了,我这就去给您端茶。” 那人边说边往窗边走去,还顺口解释,“姑娘怕是忘了,紫棠她嫂子今日生产,一早已向你告了假,今晚上只有奴婢和赤芍当值……” 孟芫迷惑,紫棠她嫂子都四十出头了,守寡也快三年,怎么突然会产子?且先头没听紫棠提起过她改嫁的消息…… 又细想一回,方才那婢女怎么称呼自己作姑娘?这茜红的帐子也不对,她自寡居再不用如此嫩气的颜色…… 沉下心仔细回想,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孟芫看着朦胧靠近的身影,才陡然意识到,外头当值的是谁! 她腾地一下坐起身,顾不得脑袋发沉,直接掀开床帐朝外望去。 借着窗下微弱灯火,孟芫终于瞧见捧着茶碗缓步行将过来的人是谁了。 “青,青萍?你这是,来接我了吗?” 青萍一头雾水,还当自家姑娘被梦魇住了,“姑娘醒醒神,这是在自家小汀州里住着呢,我能往哪处接姑娘去?” 一旁的赤芍见孟芫坐起身,也赶忙关切,“姑娘可吓坏咱们了,那池子虽说不深,到底寒凉的很,你怎么也不该自己跳下去救人啊……幸亏碧芙姐姐将你们姐弟一手一个给拽了上来,不然都不敢细想……您往后可再别如此妄为了。” 孟芫看着眼前两个面目尚且稚嫩的贴身女使,又抬起自己的手打量,那白皙幼嫩的指节有如削葱,连未施丹蔻的指甲都是淡淡的粉——分明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她震惊之余,终于了悟。 她这是,又活过来了,且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她笄礼后救落水表弟那一晚。 稳了稳心神,孟芫朝着赤芍吩咐,“帮我更衣,我要去客院。” 孟芫刚换了中衣,倪氏便过来瞧她了。 孟芫眼眶忍不住一热,泪珠子顺着两颊往下掉,“母亲……” 倪氏还当她是被惊着了,赶忙将人搂进怀里,边顺着她脊背平抚,边宽她的心,“你表弟没事了,你别担心。” 孟芫鼻子愈发酸涩,又往倪氏怀里拱了拱,从啜泣变作抽噎。 倪氏见她变本加厉,只能将她拉开,又从怀里取出帕子替她拭泪,“你看你,眼瞅都是要出门子的大姑娘了,还这般爱娇,将来去了婆家如此面嫩,还不让仆妇们笑话。” 听了这话,孟芫有一瞬恍惚,因她忆及婚后不久,有次还真被慕淮招哭了,彼时她狠捶了慕淮一拳,恰被进来禀事的婆子瞧见慕淮小意认错的样子,险些惊掉人下巴…… 这事被传到倪氏耳中,孟芫归宁时还被教训过一回,不过自然又在慕淮那里打还了回去。 想到慕淮,孟芫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既老天让她回到笄礼这一日重头而来,那必是要她扭转前世于两人不利的局面,说不定,还能借此改变身边人的凄苦命运。 意识到这一日至关重要,孟芫赶忙正了正神色,“母亲这些年为我操劳,请受女儿一拜。” 倪氏还当孟芫说的是笄礼的事,只觉安慰,“我的儿,为娘就你和你长姐这点骨血,不为你们操劳,还能为哪个?”“说到这个,为娘倒有事同你商量。” 说着,她看了眼左右。 秦娘子得了授意招呼青萍和赤芍出屋。 倪氏见门关合了,这才拉着孟芫坐在她床榻上,“我的儿,你如今也不小了,为娘近来为你相看拣选了不少人家,你看看,这里头可有你中意的人家?” 孟芫前世也经过这一遭,彼时她面矮,只说凭着倪氏做主,反倒惹出后面孟慕两家一场风波。 孟芫坦然正色道,“不知母亲说的人选,都有哪几家?” 倪氏心中有事,没留意女儿的异样,只把近来她觉得差强人意的人选择出最佳两个,“一家是吏部左侍郎云家的嫡二子,一家是兵部主事谷家的长子,其中云二公子俊朗、谷家大小子才高,我儿看看,中意哪个?” 第8章 【顺其自然】 随着倪氏将中意人选和盘托出,孟芫只感怅然唏嘘。 旧时影迹也如江河之水奔流而来,渐渐拼凑起完整清晰的脉络。 前世,母亲也如今夜这般举了云、谷两家由自己择选。 先不论两家小郎人才品貌如何,单是凭着云家门风清正、谷家人口简单,就足可见倪氏为人母的一番苦心。 孟芫竟一时失了声,不知该如何答话。 倪氏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孟芫因暑热微微汗湿的额发,并不急着催促,“我知道冷不防和你提这一茬,你定然心里别扭,但如今你也长大成人,有些事,再不好像从前那般不经心了。虽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想要过得美满长久,还得你自己合心顺意……再一则,后宅日子过得如何,也要看未来婆母品性如何。我方才说的那两家的长辈,你以往也是见过的,皆对你交口称赞,想来往后不会因婆媳之隙而起纷乱……” 孟芫眼眶又有些发热,偌大侯府,也只有母亲才会如此巴心巴肺替她着想。 可她此刻恨不能告诉母亲,云家谷家好与不好都不重要,任他们有潘安之貌、宋玉之才,也抵不过一个视她如命的慕淮,虽那人被坊间传作个心狠手辣的张狂邪佞之徒,但两人早已历过一世,孟芫笃信慕淮就是她愿意携手一生的良人。 孟芫此刻心中所虑,是慕淮恶名在外,母亲并不看好,甚至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此番急匆匆给她择婿,就是为了防备慕家捷足先登,让自己落入“虎狼”之口。麻花 所以在前世,母亲几经周折,和云家主母搭上了话,两厢也均有意,家里连草帖都预备下了,只等着男方遣大媒登门提亲,结果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指婚孟芫和慕淮两个择日完礼,且天家隆恩厚赐,一副“天作之合”的墨宝,至她死时仍供奉在博望侯府的正堂。 彼时,倪氏折腾一番回到事情起点心里懊恼自不必提,慕家长辈因孟家先时摆明了拒绝姿态,心里也难免有了龃龉,日后没少让慕淮费心从中斡旋调停慕家长辈不满之意。 慕家的求娶之意虽也带着用心,但这一回,总得想了法子令母亲心甘情愿点头允婚才行。 乍然间,让母亲对慕淮的印象改观有些难,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从云、谷两家下手了。 孟芫斟酌着垫言,“母亲说的这两家,必是好的,只是女儿前几日去赴王家姑娘的芳辰宴那日,却听来个稀罕事,似乎事关云家大公子。” 也就是方才倪氏所说的那家的嫡长子——云二公子的长兄。 倪氏知道女儿平日最是谨言慎行,方才那话绝不会无的放矢,且事关即将议亲的云家,她屏气凝神相询,“我儿听闻了何事,和娘仔细说说?” “那日席间我去净室更衣,恰听见王家两个女使在外私话,其中一人谈起王家四房老爷新买来的一个良妾,进门不足半月竟查出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倪氏皱眉,心想王家真是御下不严,这般腌臜事也能被府中下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在宴席间被外府女眷听去。但为堪究竟,倪氏还是耐着性子听孟芫说完,“你往下讲。” “接着,那女使又提及事情后续,王家花了大笔财帛却实打实当了回龟孙,当日便把从中衔连的牙婆拿了,欲送到衙门口发落惩戒,治她个讹诈欺瞒之罪。牙婆也觉冤枉,只言自己事先并不知此女坏了名节。王家再一细查,又挖出那良妾从前竟是吏部左侍郎云家的婢女,从前在云大公子书房伺候,因打翻了主人爱物才被遣离云府……当然,这是云家对外的说辞。” 倪氏什么没经过见过,知道这事不同寻常,顿时也皱了眉头,“便是说,那所谓良妾早与人有染,而她腹中胎儿,十有八九是云家大公子的骨血?” 孟芫虽然知道真相并非如此,而是更加令人不齿,但不好表现得太过先知,只假装不解,“若果真如此,女儿就想不明白了,既那女子在云大公子书房伺候,从前必是十分得看重的,如今既然有了首尾且珠胎暗结,为何会被云家扫地出门呢?我依稀记得,云家大公子成婚多年,他娘子至今无所出,若当真有了后嗣,不是应该想法保住胎儿再论其他吗?莫不是嫌弃这女子出身太低,觉得即便产下子孙也辱没了门庭?” 倪氏心里翻涌,也知女儿所疑有理,甚至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当了孟芫的面还是粉饰太平,“云家曾有祖训,男嗣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许是云家觉得对不起家中长媳,为了息事宁人才把人遣了。”“这事你也值当没听过,万不要在外间和人议论。” “女儿省得的,不会做那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倪氏心里有了怀疑,也不再继续迫孟芫表态。 “你今日折腾半晌,又受了惊吓,便早些安睡,娘明日再来看你。” “母亲也操持了一日,万万保重身体。” 待出了小汀州,倪氏于无人处吩咐秦氏,“明日一早你去趟揽胜牙行,想办法打听打听,这两个月以来,吏部左侍郎云家所发卖婢女的事,必要时多使些银子,务要问出其中细情。” 秦娘子知道云家二子是主子为幼女议亲的人选之一,不敢轻忽,赶忙应了声“是”。 身下是酸枝梨木的雕花拔步床,头顶是茜红色薄如蝉翼的纱帐。 冰釜置在离床一丈的地方,青萍正打扇将凉风送到近前,赤芍则借着窗下光线绣帕子…… 这样静谧祥宁的夜晚,本该有场好眠。 孟芫却睡意全无。 脑海里,是上辈子在博望侯府那十年。 那是她过得最鲜活恣意的十年,也是最凄苦孤绝的十年。 起初,只是段不被看好的姻缘,夫君慕淮却如珠似宝般将她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她一时间成了奉京城内人人皆羡的侯府当家夫人;可更加漫长的往后余生,看似尊崇富贵的孀居岁月,她却每晚枕着寒砧入眠,有时睁眼盯着头顶的霓光锦帐,一望就是整宿,始终无法相信,那么英明睿智、无法无天的一个人,走的如此猝然。 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如愿重回慕淮的身侧,改写他英年早逝的命运,共践白首之约? 孟芫此刻还没有定计,但眼下顶顶要紧的,是避免母亲和云家暗中议亲。 次日一早,东天将将泛白,孟芫便穿戴整齐往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父亲这几日去西山般禅寺听了凡大和尚讲经,连她这个幺女的笄礼都混忘了,孟芫索性只穿了身居家小衣。 舅母马氏正巧来辞行,见孟芫精神大好,笑着拉住她柔荑,“看芫丫头如此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便安心了……昨日多亏你急乱中救了你表弟,舅母无以为报,只等着你出门那日送你一份大礼。” 孟芫听马氏调笑,也顾不上假装羞臊,只因她突想起件要紧事,“舅母穿戴这般整齐,是要出门去吗?” 马氏因笑答道,“折腾这半宿,险些将你家闹个人仰马翻,如今你表弟已经退了热,再无大碍,我想着待会儿就带他和双丫头归家去。” 孟芫心头一紧。 寓哥儿要是这个时候回倪家,是要遭大难的。 上辈子那会儿,寓哥儿的奶娘听闻他落了水,偏说他是被邪祟下了降头,背着人给喂了回符水,结果那水中不洁混了阿物,害得寓哥儿上吐下泻,本也不是什么至毒,也怪寓哥落水后体虚,接连泻了三五日下来,竟生生要了他的命…… 孟芫不好讲明,只拉住马氏衣袖假作不舍,“我和表弟表妹大半年没见,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舅母可否留他们多盘桓几日,皆住在我的小汀州里,万不会再出事。” 马氏只这一儿一女,平时恨不能把他们拴了裤腰上看顾,经过昨日寓哥儿落水一事,她属实有些不放心,“你母亲操持着这么大一家子,且眼看还有你的大事要顾,我哪能让他们两个小魔星留下来跟着添乱?你若实在舍不得他们,便随我回家小住便是,正巧你外祖母念叨你呢。” 孟芫要留意倪氏和云家的往来,这几日正是关键,哪敢轻易离府,只得又撒娇卖乖,“好舅母,你就再心疼我一回吧,眼看我一日大似一日,再难像往日般和弟弟妹妹们玩闹,若是在外祖母跟前,指不定比我母亲管教的更严些呢。” 倪氏鲜少见到孟芫开口求人,也帮着讨情面,“弟妹若是不放心,就将孩子们放在我正院里,再不放他们往水边去。想他们姐弟也没几日松泛日子可挥霍,就当成全了孩子一点心念吧。” 马氏见说到这份上,便勉强答应再让姐弟两个小住几日,倪氏也说届时会亲自驾车把孩子们送回去。 孟芫总算松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势必要在这三五日内将表弟的身子骨调理恢复如初,再同表妹也嘱咐几句,回去后提防着奶娘使昏招。 第7节 用过早膳,马氏便坐了倪府的马车回去了。 孟芫则带着表妹倪双在倪氏理事的正堂后头打双陆。 秦娘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倪氏本来正在听几个管家婆子例行回事,待见到秦娘子一脸郁色归来,立时将旁人均遣了出去。 孟芫从屏帷间隙见状,知道事情应是成了。 她怕待会儿的外头说的乌糟事被表妹听去,又哄她去里屋抱狸奴,这才竖起耳朵听。 秦娘子不知内堂有人,见门被打外头关合,急忙把打听到的消息向倪氏禀了。 “夫人可猜着了,那云家果是个内里藏奸的,他家先头打发出门的那个婢女,竟然不是寻常粗使,而是开了脸放在他家大公子屋里的通房。云大公子的正头娘子是个悍妇,那通房白做了两年摆设,仍是黄花闺女,寻常还要受大妇搓磨,她实在熬不过,使了昏着,趁着云二公子宿醉爬了他的床……” 倪氏虽有预感,但万没想到这事竟着落到云二公子身上,登时觉得被当胸刺了一剑。 亏她觉得云家夫人吃斋念佛是个慈善妥帖的长辈,如今明知家里孩子做下孽事,还敢堂而皇之和自己议亲? “他们云家简直欺人太甚!” 说完,才惊觉,女儿和侄女儿还在内堂。 倪氏赶忙绕过屏风,见只有孟芫在里头安坐,稍稍安心。 好歹没被亲戚见了笑话。 “我的儿,你方才在里间可听到了什么?” 孟芫思索一瞬,决定不再潜在幕后。 “云家兄弟共御一女,事后又没妥善安置,以至于家丑外扬,贻笑大方……女儿方才全都听明白了。” 倪氏见女儿脸上毫无殊色,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孟芫听闻如此骇人听闻的丑事还能够冷静睿智,波澜不惊。 忧的是,昨日还当做谈婚论嫁的上上之选的云家,顷刻就被证实是个不堪至极的屎坑,她一时间都不知仓促择婿是不是错了。 孟芫见母亲陷入了沉思,直接到近前拉住衣袖,“母亲也不须自责,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颇多,未见得人人口中称颂的就是好,家家喊骂的就是孬,女儿有个浅见,这婚姻大事,不妨顺其自然,想来福运自会相随……” 倪氏喃喃自语,“顺其……自然吗?” 第9章 【金风玉露】(捉虫) 经了云家一事,倪氏心里一阵后怕,幸而还没有正面回应那家求娶的口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倪氏对于择婿一事总算暂时缓了下来,且对其他几个备选的人家更格外生了提防。 这几日没忙旁的,她接连派出了两三拨儿人手,去市井里买卖消息的酒肆茶坊打探,势必要摸清那几家的根底,确保云家的旧事不会重演。 而对于孟芫所说的“顺其自然”,倪氏自然没法做到照听照办,万一顺着顺着落到慕家手里,可不就遭了秧。 孟芫见府里这两日再没有外府的夫人登门做客,还当倪氏听了进去,索性专心照顾落水后初愈的表弟寓哥儿。 期间又是熬补汤又是喂药,及至第三日,五岁的寓哥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硬正儿的似个初生的小牛犊子,而舅母马氏也因思念一双儿女再次催他们归家,孟芫问过郎中说是无碍这才安心放她们回倪府。 临行前,孟芫还不忘嘱咐倪双,“待归府后万万看着些表弟,别让他沾那些来历不明的吃食,这伏暑天里最易脾胃不合,他刚养好些,可再经不住折腾。” 倪双虽比孟芫小着三岁,但也知道嫡子对于一个家族的意义,只比孟芫这个表姐更上心,又是应允又是道谢。 孟芫在二门处直将两个人送上了倪府来接人的马车,再回身,就看见守门的甘婆子手里捏着张暗金流木纹的请帖,正兴冲冲往正院去。 孟芫不觉眯起了眼。 时下宫中贵人们追捧华贵绮丽之风,有样学样的外朝官眷们也概莫能外。 她们因衣饰上受着封诰所限不能极尽浮华,便只能于细枝末节上彰显身份品位。 就好比这名帖,但凡本家沾个官字,总要将其装饰得精美异常,更有甚者,还印拓上独有的纹理花样,以区分和旁家的不同。 久而久之,各府各家自成了风貌,只从名帖的样式上就能辨出是哪家流出来的。 另有一层不成文的规矩,朝中三品往上的人家,才好用描金、烫金、绣金或是点金这类极费功力的手法,孟芫虽说不是见多识广,但也可用确定,和孟家交好的门户里,可再没有使这暗金流木纹的, 倒是慕家祖太夫人顾氏的名帖,早年间是循了此例。 孟芫再不犹豫,直接将甘婆子喊住。 等人行礼过后,孟芫笑问,“甘妈妈手里拿的是哪家的名帖,这样式看着怪新鲜,从前似没见过呢。” 甘婆子一个守门的老寡妇,平日里能够得着的最体面的人也不过是倪氏身边的秦娘子,这会儿被当家夫人的眼珠子-府里唯一待嫁的嫡姑娘叫住问话,只有巴结讨好的份儿。 她还当孟芫心喜这花纹古朴别致,弯着腰毕恭毕敬将帖子呈到孟芫跟前,好让小主子仔细辨认赏玩,“回八姑娘的话,方才博望侯府慕家的戴管事代他家祖太夫人来咱们府上下帖,说是想邀了咱们夫人并八姑娘您明日过府赏花,老奴正打算将帖子呈给秦娘子,也好让夫人过目定夺。” 孟芫仔细回想,前世似乎没在笄礼后收到慕家下帖呢。 但转念一想,也极可能是母亲背地里拒了,所以她不知情也正常。 孟芫不露声色,状似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博望侯府?可真是稀客……那家来递帖的管事可还在?” “还在门房候着呢,说是要等咱们夫人示下再走。” 孟芫丝毫不犹豫,直接将帖子收了。“这请帖我代你送进去,你让门房同慕家管事说一句,母亲明日一准儿去博望侯府登门拜望。” 甘婆子不禁面带难色,没有立即应声。 孟芫知道她是怕自己擅自做主殃及池鱼,又出言安她的心,“这请帖是我接的,赴宴的事也是我应下的,和旁个没干系,甘妈妈只照我吩咐就是。若你再不放心,此刻就随我进了正院当着我母亲的面分辨……” 甘婆子还是头回见孟芫摆着主人的谱理事,下意识地颤声说句不敢。 她边往外走边犯合计:八姑娘她,好像同往日不大一样了。 想来是开了笄,是个能主事的大家姑娘了。 “什么?你当真留了博望侯府的请帖,还应下了他家明日的赏花之约?” 倪氏看着眼前捧着暗金流木纹请帖的孟芫,心中且惊且恼。 平日里这孩子惫懒,就连管家之事都不耐烦多听,今日怎么会转了性儿,越俎代庖直接代她决事。 还偏巧是慕家的事。 秦娘子发现主人一时失态,忙在一旁圆场,“八姑娘这是看着夫人每日操劳,想替您分忧呢,您先别急,事情总有个转圜。” 孟芫见母亲神色不虞,心里自然知道缘由,她脸上挂出委屈,“母亲别恼,都怪我自作主张,没经您许可便随便应下了旁家的宴。” 倪氏见女儿垂头丧气的样子,立时又心软了。 关芫丫头什么事呢?她又不知道慕家的叵测用心。 “帖子先留在我这里,回头我再遣人到慕府送还……” 就是说,仍是执意不肯赴约的。 孟芫低着头绞着手,只差掉几个金疙瘩下来。“母亲定是还在气我自作主张,不过您何必迁怒外人呢?女儿肯应下那家的邀请,也是想着林姐姐嫁去慕家四房多年,虽眼下分了东西两处,但好歹也连着亲,每逢初一十五也照例过府孝敬祖辈,咱们家同林家交好,也不好太过面冷,如此折慕家的脸面,林姐姐那里也吃挂落呢……” 孟芫口中所称的林姐姐,便是前世替孟芫装殓的五嫂林凭湫,她曾是倪氏长女孟芊的手帕交,对孟芫也待若亲妹,早几年嫁入慕家四房,因未分家,如今还跟着长房住在居西的忠毅伯府。 倪氏先头觉得慕家三房和四房交集不多,就算驳了三房侯府面子,如何也扯不到林氏身上,这才大张旗鼓推拒。 如今被孟芫点破了说,倒不好强硬退帖了,不然日后论起来,定然伤及小辈们情面。 左思右想不得章法,唯恐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倪氏只得让孟芫先回屋去,只说容后再议。 孟芫也不好做得太露相,依言回了小汀州。 成与不成的,还是要看母亲决定。 秦娘子见倪氏眉头未展,又帮她添了回茶,“夫人,既眼下没得个如意的人选,何不去慕家看看?好歹都是有着身份体面的门户,纵使当场问出来,总不至于牛不喝水强按头。” 倪氏也有些动摇,这些天寻访下来,先头觉得勉强合意的人家,或多或少都被挖出些见不得人的秘辛,倒是慕家那位,名声虽也不好,却没半点內帷里的谤辞,唯一遭人诟病的议题不外乎“心狠手辣、铁血无情”。 便是如此,也没听说侯府里有遭了打骂施暴的仆从…… 要不然,就去慕府亲自看看? 若那家里但凡露出丝毫不妥,也好当场寻个说辞、彻底断了念头。 次日天不亮,孟芫便被檐下的雀闹叫醒了。 一想到昨日傍晚,倪氏遣人来报,让她提前备好去博望侯府见客的大衣裳,孟芫便止不住地笑。 顾氏祖母是一定能见着的,林姐姐应该不会过府,还有那人…… 那人这个时节,应是出门在外缉拿要犯呢。 不过不打紧,只要能让母亲见过祖太夫人,定然会对慕家的误解有所改观。 孟芫如是傻傻憧憬着,都没留意碗里的紫米素丝羹早见了底。 用过朝食,赤芍并青萍两个便伺候着孟芫更衣。 天水碧色的襦裙配上芙蓉色的对襟锦衣,在光下暗华流淌,低调又不失身份,是孟芫自己挑的。 她见赤芍临时取来的汗巾中有两条是嫣红色的,又随口吩咐“换两条月白的来。” 慕府的两代夫人都是寡居,用太艳的颜色多少不恭。 及至出门,倪氏见孟芫打扮的过于素气,又命人取来了一只碗口大的白玉芙蓉璎珞,亲手为她戴了胸前。 无论慕家中不中意这门亲事,女儿在外间的体面不能失。 想她倪家虽然没出过三品往上的高官,但好歹已过身的老太爷在江南河道上历任了数载,给倪氏这个嫡长女的陪嫁更是丰厚得令人咂舌。 直到孟芫和母亲同坐了一辆马车,隔着纱帘看着奉京街市上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才真的体会到重获新生的真实感。 倪氏怕女儿到了慕家露怯,不忘嘱咐,“待会儿你给长辈们行过礼,只管站在我身后,拿不准的话不要强答,知道了吗?” 孟芫点头称是,心里却知道,母亲的盘算注定要落了空。 饮善坊居皇城之东,衔连着御街石板规整洁净、有如鳞砌。 孟府的马车平稳行于其上,只一刻钟的功夫,便停在了一处朱漆大门之前。 门上早有人候着,见到孟府徽记忙上前招呼。 秦妈妈挑帘出去应酬,一问才知,来接人的,竟是慕家顾氏祖太夫人跟前伺候的大丫头,唤作如意的。 孟芫强忍住和如意一叙别情的冲动,攥紧了微微颤抖的手。 终于因要见到祖母了,她竟也有近乡情怯的一日。 第8节 因要下车换辇,而孟芫又是闺中娇客,倪氏亲手给孟芫戴了兜帽。 虽说以侯府规矩,万不会让男仆们随意出来冲撞客人,但倪氏对慕家充满了戒心,宁可小心为上。 如意跟在倪氏身侧,一边引路一边和她们母女俩寒暄,不外乎谈及慕府对倪氏和孟芫的企盼之意。 一行人穿门过院,不大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绿意如炽的院子前。 倪氏留意过来路,知道这院子不是正院,但却是所见最轩敞的一处,猜想应是到了地方,这才命孟芫自行除去围帽,也好整理仪容进门见礼。 待母女俩站了门口,刚想抬步而入,打内里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昂藏的年轻郎君。 他头顶束着雕空乌金玉冠,身着四爪龙鳞的玄色蟒袍,金跨带的玉扣在晨光之下泛着耀目的光芒,连着每一步踏下似乎都带着不凡之势…… 然而,这人尽管有着如天人一般的身姿容貌,却生了一双令人胆寒的眸子,如寒鸦漆黑的瞳孔里,正射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寒芒,似酷暑里的霜刃,能生生将人激出一身冷汗。 此刻,这双眼正一瞬不瞬打量着拦住他去路的母女。 孟芫感觉腔子里的血似乎一瞬间冲向了头顶,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想不到这辈子的第一次重逢竟来的如此之快。 慕淮,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吗? 第10章 【流云璧】 孟芫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也顾不得死命盯着个外男看会不会被认做失礼,她只迫切想从慕淮的一行一止、举手投足间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以证明他也同自己一般,是带着往生记忆重归而来。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将原本停驻在倪氏身上的关注稍做偏移,但立即又转向负责引路的如意。 如意十分讶异此刻会在祖太夫人的三思堂碰上慕淮,忙不迭蹲身施礼,“侯爷安好。” 慕淮只摆了摆手,随即跨步便要继续朝外走。 如意犹豫一瞬,又轻声代两边人引荐,“侯爷,这两位是承平侯府主母倪夫人和她府上八姑娘,今日受邀来赴祖太夫人的流花宴。” 原本一脸寡淡的慕淮这才露出碰面以来第一个情绪,他如墨横眉微微轻挑,随后嘴角强扯出个弧度,又几乎在一瞬消弭于无形,而那犀利眸色仍是一片生冷,似乎诠释了方才那个“笑意”有多不情愿。 “倪夫人,孟姑娘。” 他假笑不出,索性仍板着脸,只颔首作礼,不寒暄不打听不好奇,且尽了礼数后不再留恋,又朝外行去。 倪氏本想要寒暄攀谈两句窥他心性的,结果话到嘴边,那人已经打身侧掠了过去! 如意面有尴尬,赶忙解释,“侯爷在宫中盘桓了两日,今早才归府,应是给祖太夫人和太夫人问过安,还急着出门,还请夫人您容谅。” 一来解释了慕淮行色匆匆的原因,二来以证慕府并非事先安排他和孟芫两个人仓促相见。 倪氏虽稍有不满,但也不会因此小事就借题发挥,只点点头,由着如意继续往深处领。 孟芫原本翻滚的心绪登时冷静下来。 她方才除了漠然,没从慕淮眼里读到任何情绪,更遑论失而复得的喜悦。 是了,哪有那般凑巧的事,一个两个都如她一般侥幸重活一回。 以慕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秉性,头回见个外府来做客的女眷,态度冷淡些再正常不过,没有视而不见就已算做足了面子。 孟芫默默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往后的日子还长,可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那人离开的方向。 冷不防,正碰上一双打量的目光。四目相对,将她偷窥的一幕捉了现形。 孟芫吓得赶忙转过身,只觉胸口的跳动噗通噗通震荡地不休,似乎稍不小心,就会从口中跳了出去。她赶忙捂住平复,疾走几步跟上前头的倪氏和秦娘子。 门外那人仍立在原地,前一刻还若有所思,随即倏地笑了——不是方才的皮笑肉不笑,而是带了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慕淮反应过来,摸了摸嘴角,不禁再次陷入了思考。 近来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以至于自己许多行止都和往日大相径庭了,偶尔又会觉得很多没经历过的事、没见过的人似曾相识。 想来是最近急件要案太多,休息不足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他抬步往自己的二进正院行去,今日即将动身往蕲州缉拿在逃的前容恩侯商光霁,须责令小厮寒星尽快替他打点好行囊,若是这趟差使顺利,就不至错过十日后,祖母她老人家六十的整寿。 顾氏祖太夫人携着她儿媳符氏太夫人已经在堂屋里用过了一盏茶。 福宜山的九窨白华小团饼,皇宫大内一年统共也只能得三五斤,市面上更是有市无价、轻易见寻不着。 慕府所藏这几两,还是上个月慕淮办差得力,皇帝额外恩赏的爱物。 如今既是为慕淮奔忙,正好被顾氏拿出来待客。 孟芫行到门口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茶气,是十年间再没品过的香茗,隐约混着顾氏祖母惯用的安神果木熏。 孟芫原本还因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冷遇而失落,这会儿一想到堂内的人,不觉又在脸上挂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是从心里往外止不住的笑意。 有生之年还能和老祖宗捧茶共叙天伦,真好! 门口守着的小丫头见贵客行至檐下,分左右将剔透的寒冰石珠帘挽起,登时一阵哗啦啦的悦耳脆响,如意又引着倪氏和孟芫缓步来到内堂。 屋子里的女使正拿话哄顾氏开怀,恰提及方才出门的慕侯,“侯爷此番又立了大功,从宫里赐下的封赏堆在正院,先时僻出来的小库房怕是盛放不下呢……” 倪氏听个尾音儿,没有半分艳羡,反而心里惴惴,今上待慕家的隆恩之盛,早已令无数言官口诛笔伐,至如今却是愈演愈烈,御史台的端公们白费了笔墨,只能背地里骂慕侯是残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就连慕家这一笔笔不菲的恩赏,也大都是慕淮抄家灭门得来的横财,仔细一想,天家也不过拿官路做了人情。 倪氏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孟家身份尴尬、曾是前朝降臣,全赖本朝开国时献上传国玉玺才得以封侯,若被当今御座上的人疑心,一个不好就是阖家身死之祸。 慕家两位夫人孀居多年,但也同倪氏一样,都有着侯夫人的诰命在身,因顾氏是长辈,倪氏主动带着孟芫行了礼。 顾氏祖太夫人虽然已经有了春秋,但从前有着习武的底子,此刻看起来满面红光,她也不挑剔孟芫没有执孙辈叩拜的大礼,而是满眼含笑。 待眼前母女两个蹲身起来,她便让身侧的安嬷嬷将事先备好的表礼呈过去。 倪氏打眼一看,额角就是一跳。 饶她这辈子见惯了翡翠珠玉,还是被眼前的玉璧晃到了眼,玉洁剔透的冰胎圆壁上,游离着如血绮光,若细看之下,那霞光还像云蒸霞蔚一般,滚滚浮动…… 若是她没猜错,这对血霞玉璧应是已经亡了的大晋朝里的皇室珍宝,且看水头和流光纹理,还是上品中的上品。 就算撇开这一层不说,在古礼中,赤色玉璧本就是婚仪中必不可少的礼器,其象征寓意仅次于聘雁的功用,一般是在大定时才用到的,慕家这见面礼给的,是成心故意的吗? 倪氏一时间进退维谷。 不过一瞬,倪氏笑道,“您也太客气了些,如此重礼,芫丫头可如何承受得起。” 顾氏活了大半辈子,也耿直了大半辈子,见倪氏委婉拒绝,也没着恼,反而扔出一句让倪氏更加坐立难安的话来。 “这赤霞流云本是前朝的旧物,若不是天家日前厚赐,我个孤老婆子也再没想过有缘一见,听说府上八姑娘昨日笄礼初成,我这做长辈的没有亲临,也只能事后送份大礼相贺,还请倪夫人万万不要推脱,值当,这是天家赐下的一段福缘吧。” 倪氏听完,冷汗顺着脊背便流了下来。 这哪里是顾氏送给芫丫头的开笄礼,这分明是天家赐给慕府,让他家向孟家提亲的聘礼! 如是一说,慕家肯如此荣让,将她孟家女儿待若上宾,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倪氏扯动嘴角,朝着女儿吩咐,“长者厚赐,芫丫头你便给祖太夫人磕个头吧。” 第11章 【亲事定】 孟芫此刻眼中只有那对白澄如雪,艳霞如滴的流云璧。 当初,这对玉璧是混在诸多聘礼之中被抬去孟家的,孟芫后来虽然也知这是御赐之物,但从没听慕淮提它的来历。 她如今才恍然大悟,慕淮如此肱骨重臣,敢公然到个前朝遗臣家中求娶,敢情从一开始就得了天家授意。 若是早知如此,母亲怕是也不敢公然和慕家作对,大张旗鼓替自己择婿……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天家后来会插手赐婚,恐是怕两家闹得太过不堪,打乱了他苦心布下的局面。 由此及彼,孟芫甚至都不再确定,慕淮那些时日对她的千依百顺,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 小丫头搬来个蒲团,摆正在孟芫跟前。 秦娘子见小主子发愣,借着接礼的时候轻轻触了她手背一下。 孟芫如梦初醒,撇去心中杂念,从容跪在蒲团之上,中规中矩给顾氏行了大礼。 不用顾氏发话,安嬷嬷亲自上前将人扶起。 蒲团被移了位置,孟芫又向符氏作礼。 这场面,孟芫前世经过一回,只差捧茶。 一般而言,除非逢年过节或是长辈做寿,小辈们问安是不须这样郑重的,尤其两家也没有正经亲缘,哪个会认真挑剔。 但倪氏没有阻止,顾氏和符氏也安心受用。 两家心里清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亲事都是板上钉钉要办了,这新妇茶何时喝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符氏受了这一拜也给了表礼,是个碗底大的白玉兔禁步,质地属上乘、雕工也精细,但说多贵重也没有,不过却应了孟芫的元辰。 孟家连玉璧都收了,一块玉禁步也就没甚好推却的了。 顾氏见场面上没闹出不美,知道倪氏是个明白人,也跟着松了口气,一边招呼倪氏和孟芫入座,一边吩咐上茶。 先头慕淮请安时喝的那一盏自然不会再用,连着茶器都请了新的。 孟芫一声不响站在倪氏身侧,低着头作乖巧样,连先时想见顾氏的热切心情都被这亲事的真相浇熄了。 顾氏还当是倪氏规矩大,孟芫才受了拘束,便主动朝着孟芫招招手,“芫丫头,到我这里来。”随即她又朝着倪氏一笑,“咱们慕家虽有四房,但我这东府却是门庭冷落的很,除了我那整日板着脸的六孙儿,再难得个年轻讨喜的小辈,今日见了芫丫头,我这心里喜爱的不行,恨不能日日带在身边,当做亲孙女一般疼爱……” 这样的客套话倪氏从前没少听人说过,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多少带着些讨好或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顾氏今日说的,竟让倪氏有些动容。 慕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一门两爵,子孙得力,纵使慕淮名声差了些,但也是御前的红人。 就连顾氏祖太夫人自己,年轻时也是跟着□□皇帝上过战场的,那时的声望不比执了牙笏登朝的宰辅们低,要不是瞧中了同样行伍出身的初代忠毅伯,怎么肯给人做续弦。 如今她一个身份贵重的祖太夫人,肯放下身份和个亡国降臣家的女眷和颜悦色攀交,甚至明里暗里许诺要善待未过门的孙媳,关键是这门亲还是被人强塞过来的……怎么想都觉得顾氏有情有理。 这话若是真心的,该当是孟家祖坟冒了青烟吧? 倪氏心中千念,面上依旧得体。“祖太夫人青眼,是芫丫头的福气。”回头朝着孟芫吩咐,“快过去吧,祖太夫人这是疼你呢。” 符氏本在一旁作壁上观,见这满堂和顺的景象,有一瞬恍惚,想到了她入慕府后作为新妇奉茶的情形——可受得好一番敲打…… 她藏了脸上酸涩,笑着和倪氏攀谈,“说起来,倪夫人也太过见外,家中既有大事,也不叫人来招呼一句,我们也好沾个吉庆。要不是四房小五他媳妇儿前几日提起,我们竟不知您府上大摆筵席、广邀宾朋……今日我这礼薄意迟的,您可别见怪。” 第9节 倪氏要是听不出这位话里的暗讽,也就白做了十几年的当家夫人了。 “从前看您府上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赴宴,我就想着芫丫头一个小辈,太过兴师动众惊动反而不妥,没成想祖太夫人和您如此记挂,都是我先时疏忽了。” 虽有掩饰在里面,但也算变相认了错。 符氏不依不饶,“倪夫人好心没惊动我们,倒是猫街狗巷的地耗子都一个没落下,呵呵呵。” 倪氏都已经委婉道歉了,还被这么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立时便皱了眉。 她心想,顾氏祖太夫人虽好,但这符氏才是女儿未来婆母,看这意思,她对这亲事不满意的很。这还没过礼呢,就往僵了谈,日后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顾氏本来正拉着孟芫往她的罗汉榻上坐,闻言就是一句呵斥,“平日里没见你话多,今日有亲眷登门,你倒能耐起了,还不去碧阑阁看看,花宴备好了没有?” 竟是当了客人的面直接将人撵了出去,里子面子半分没留。 倪氏说不上什么心情,既觉得有顾氏压着,符氏便翻不出天,女儿的日子也更好过;又觉得这老太太凶悍起来不讲情面,若将来出尔反尔对女儿也如此凶悍怎么办? 谁知符氏一走,顾氏便肃容和如意说了一句,“屋子里憋闷,不好拘着孩子,你带了芫姐儿去园子里逛逛,我同倪夫人说说话。” 孟芫刚坐稳,就稀里糊涂被带出屋,顾氏又将一干闲杂人等遣了干净,只余个安妈妈在身旁伺候。 连秦娘子都没让留。 倪氏不急着询问顾氏这是何意,而是呷了口茶,先是清冽温醇,随即唇齿回甘,比自己带来做表礼的胜雪龙团的余味还绵长着些。 顾氏同样也没有急着解释留她密谈的原因,而是先叹了口气。 “我也是有儿女的人,知道这做娘的心。我那已经去了的大小子和长孙就不提了,倪夫人应当知道武兴侯府的当家夫人吧?那便是我头生的女儿,我眼珠子一样养她到十五岁,本想择个家世清白、姑婆慈和的人家,再多备些陪送,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说到这里,顾氏神色一黯。 现任武兴侯和顾氏长女慕氏也是由今上赐婚的。 慕氏虽然有两个嫡子傍身,但养在府里的庶子却有六个,外宅里的怕是更多,若说日子过得多美满,怕是没人相信。 倪氏是又不是外乡寓客,当然知道旧情,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有些明白顾氏肯善待自家闺女的初衷了。 顾氏既然遣了人,就不打算藏奸,索性把话一次说通透,“我知道我家淮哥儿不得人心,过得又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姑娘,多半是不愿许嫁的,若不是那位贵人的意思,只怕您这会儿早已经退了东西登车归府了。” 倪氏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老人家掏心挖肺,也不好再贬损人家子孙,“慕侯也是身不由己,白担了恶名儿……” “我就知道,倪夫人是个明白人。” 和明白人,就不必说糊涂话。 “想来倪夫人还在费解,因何那位会属意将你我两家拴在一处?” 孟家身份尴尬,孟侯也只是个挂职的散官,连朝都不登,自然无处揣摩上意,而倪氏一个后宅夫人,就更乏消息来源了,果被这问题牵住心神,“还请祖太夫人赐教。” “上个月先太子冥寿那日,天家露出口风,想立皇太孙,朝臣们觉得,天家尚有四子,俱是风华正茂,若天家百年登仙,幼帝继位,届时主弱臣强,不是良兆……” 倪氏瞪大了眼睛,事关国祚的大事,更关乎官场上的动向,“后来呢?” “天家谁也没立,只说容后再议。” 倪氏没想明白,顾氏和她说这个做什么,“还请您老明示。” “后来,英王殿下当着天家的面请求赐婚,欲让我家淮哥儿和他家长女华葳郡主缔结良缘……” 倪氏虽是后宅女眷,但倪家历代为官,前朝还出过宰臣,她自小除了琴棋书画、管家理事,也跟着族人旁听过帝王心术、权谋思辨。 稍一理顺关系,倪氏便猜出个大概,“所以英王这是想拉拢朝臣,逼天家立他为继?可是也太露骨了吧?就不怕父子生隙?” “这只是明面上的动作,其实何止一个英王,哪家不是紧盯着那张椅子呢?同我慕家结亲是假,削去他们老子的左膀右臂才是目的……” 倪氏彻底懂了,只要慕淮和任意一家结亲,皇帝势必要猜疑,慕淮这把出鞘的利刃,便是彻底废了。 “所以,才是我孟家……” 倪氏都想笑了。 孟家好啊,不结党、不营私,一辈子谨小慎微,家中男丁不敢入仕,女眷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脖子上那把刀刃随时落下来。 再没有比孟家更让人放心的门户了…… 话说到这份上,倪氏也知道,如今除了将女儿嫁入慕家,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知道顾氏是个言出必行的,但还是存了顾虑,“可是府上还有一位太夫人,芫丫头她人微言轻,又没经过大事,恐让长辈不喜。” 顾氏摆手,“我是真心喜爱芫丫头柔顺知礼,这才是世家妇该有的体统。待孙媳儿进门,我便即刻将阖府管家大权交到新妇手上,万不会让孩子受了委屈。” 倪氏这才明白,为什么顾氏方才会对符氏翻脸,既是立威,也是再给芫丫头铺路呢。 既然这婚事千丝万绕撇不干净,索性大大方方许嫁,也省得让芫丫头走些个冤枉路。 “您老一片肺腑之言,我们母女无以为报,只能让芫丫头日后承欢您膝下,以尽天伦……” 第12章 【如梦兆】 顾氏爱花,博望侯府的花园也就不拘一处。 如意知道孟芫是府中“贵客”,不敢怠慢,起先是打算带着人去第四进莲池旁景致最佳的那一处观花纳凉。 孟芫却不愿麻烦,更是怕祖太夫人和母亲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在左近候着也方便退身。 于是只在三思堂西北的回廊底下看看院中花草便好。 如意怕孟芫觉得无趣,又指着眼前的几样看盆给她介绍,“这是玉绣球、这是三色堇,还有这连气含苞的,是并蒂玉榴,是老侯爷早年从西域寻来的品种,整个奉京城,只咱们府上才有……” 孟芫眼前纷繁,心中更加感慨,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当初她住的正院里也曾是花团锦簇,四时常青,除了慕淮花了重金移栽的鄢陵花木,余者大都是顾氏命人挑选的,因这玉榴并蒂双开意头好,她大婚当日也被摆了数盆于喜房迎客。 西府众人一个个嫉恨得红了眼,哪想过祖太夫人肯如此给个被强塞进门的小辈撑腰做脸…… 这么想来,她何德何能,不仅夫君体恤、而且尊长爱护,真的是几世也难修来的福分。 方才疑心慕淮待她的“宠爱”别有用心,但这会儿静下心细想。 自己有什么值得慕淮图谋的呢?旁人许会做戏,但想让慕淮别着心意装模作样小心哄骗哪个,除非是金明池的碧水干涸,落林寺的钟声停歇。 莫说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闺中女眷,便是整个承平侯府,恐也入不得他慕侯的眼。 可要说慕淮待她是真心实意,孟芫就更想不通缘由了。 论相貌、论家资,论两个人成婚的无可奈何,他怎么也不会萌生出一见倾心的情愫吧? 若她真有这般狐媚的本事,方才慕淮也不至于点个头就走。 明知两家议亲,他都没有和未来岳家攀谈之意,足见这婚事,他是奔着“公事公办”的打算去的。 如意见孟芫兴致不高,还当她嫌自己聒噪,收声站在阶下,却于不经意间,发现北边正院阁楼的窗边站了个人,正一瞬不瞬盯着她和孟家姑娘的方向。 再一细看,竟是换了身常服的慕淮。 如意一个没忍住,喃喃出了声,“侯爷?” 慕淮就站在正院阁楼的窗畔。 斜前方,是祖母顾氏院子的一角,四周是雕漆画彩的轩廊,门口藻井上攀爬着欢喜藤的枝叶,直探向落林寺高僧加持过的八重金莲彩绘。 夏日里燥热,慕淮有时在楼下书房办完了公务,会立在此间,看张婆子带着几个帮手搬搬抬抬——她们将打了蔫的盆景移出去,再替换上鲜妍的来。 偶尔,祖母也会亲自过来,持了缠红的剪子修理花枝,看见他在二楼观望,笑上一句“要看就大大方方下来,亏你如今做了侯爷,越发活回去了……” 阖府上下,及至朝野内外,哪个听见他慕太岁的名号不是闻风丧胆,也只祖母会用这般宠溺的语气同他说话。 他便仿佛回到了父兄皆在的时候,哪怕一时顽劣,捅出再大的娄子,也有祖母护着。 而至如今,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为了守住侯府,守住祖母这一室安宁馨和,他便是入了刀山火海、受了再多诟病都无所谓。 可是近来的梦里,所兆不吉,三思堂满目的花枝竟一片颓败,还有手持明戟的金乌卫推搡着仆人往门外赶…… 那景象颇为真切,以至于他醒来时还带着盛怒。 …… 今日到了阁室,其实没甚公务要理,慕淮本来是在等着小厮寒星将他出门的细软备好,再同祖母辞别,便要出个远门。 冷不防瞥见廊下天水澄碧的一截绸衣,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正探身出来,手指轻轻抚过三色堇的新芽,可脸上是木呆呆的样子,让慕淮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是了,方才在三思堂门口见着过,孟家的八姑娘。 或者说,是他慕淮即将求娶的正室嫡妻。 这个嫡妻的人选,他说不上多欣喜,但也不坏,至少在当下诸位皇子蠢蠢欲动的敏感时期,孟家足够妥帖。 不然皇帝也不会赐了前朝玉璧明示,这是还想用他呢。 既然非娶不可,抬进门好好待她,于内做好妻子的本分,于外应酬那些居心叵测的命妇。若实在扶不起,多提拔几个得力的女使,只要她能安于内帷即可。 如是想着,慕淮抬手,打算合了窗。 被外人瞧见,只怕当他犯花痴。 突地,那截衣袖轻抬,露出一只如藕白般的玉臂,那上头悬着一只通体赤红的吞金玛瑙镯子,在日头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慕淮有一瞬恍惚。 梦里,似乎也有这么一袭蓝衣,坐在个矮杌子上,待择好了一盆山里新采的野菜,回眸冲他一笑,“六郎,今晚上,我给你煮香椿云吞,准保你吃了还想……” 那妇人的面貌他看不真切,但她抬手拭汗的时候,嶙峋骨瘦的腕子上,也有这么只赤红的玛瑙镯子…… 这也,太巧了吧…… 还待细看,廊下的人已经缩身回去,倒是如意蹲下身。 因隔的远,两边也没法问安、叫起,慕淮假作掩面咳了一声,眼见那身蓝衣起身,循着轩廊往回行去。 慕淮不觉又挂上了迷离笑意。 得空让底下人去探探,这孟家八姑娘到底会不会做云吞。 顾氏和倪氏既有了共识,后面的事便不急着一次讲完。 大户人家说亲,若真当堂议起你家出多少彩聘,我家配多少嫁妆,那才成了笑话。 既是借了赏花的由头,余下光景便是在三思堂东头的水榭里边观景边饮宴。 符氏没有再出现,也不知是自觉在晚辈跟前丢了丑,不愿见人,抑或是得了顾氏约束不许。 倪氏和孟芫也不问,席间推杯换盏,连孟芫都破例饮了杯梅子酒敬给顾氏,顾氏满面红光,拉着孟芫的手不松,直说不放人回孟府。 第10节 管是不是做戏,周遭的下人全带了眼,心知再几个月后,府里当家理事的人恐要换了人。 临近日暮,顾氏再多不舍,也要送倪氏孟芫母女俩离去,安嬷嬷在一旁劝和,“再十日是您老的大寿,届时又能见着倪夫人和芫姐儿了,这几日小别,权当积攒日后福分呢。” 顾氏这才惜别。 孟芫饮了酒,归程上紧偎着倪氏,半睡半醒间,头顶传来母亲慈祥的声音。 “我的儿,我瞧着慕家这位祖太夫人,是真心实意地待你好,若母亲让你往后给她做个乖孙,你可愿意?” 第13章 【弄璋之喜】 倪氏这话,已不能算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了。 毕竟方才在博望侯府,顾氏祖太夫人的热切态度母女两人有目共睹。 倪氏既肯顺着说,那就是认可这门亲事的意思。 孟芫一时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稍作矜持。 倪氏却误会女儿这是心中有顾虑,又赶忙开解,“慕家几房人虽庞杂纷乱了些,但好在东西两边交集不多,如今侯府是顾氏祖太夫人当家,西府就是想沾手也要顾及长幼尊卑。虽那符氏不堪了些,但你今日也都瞧见了,那既是个上不了台盘的,也就不受待见,成不了什么气候。纵她想仗着长辈身份发难,上头还着尊大佛镇住她,我儿也不须多虑。” 孟芫见母亲从一开始的抵触反对已经转为认可,知道是祖太夫人许诺了什么,她抿着嘴往倪氏身前靠了靠,“可我舍不得母亲。” 倪氏笑了,这就是也不反对的意思。 “我的傻囡囡,为女子者,早晚有离家出门那一天,我哪能一世在你身畔。只要你能得个夫君有能、婆母慈顺的人家,我这余愿也就了了;即便慕家稍有不妥,你也勿要记得,你只稳住你正室嫡妻的位置,占住一个理字,旁人就再奈何你不得。” “嗯,我都听娘的。” 倪氏将女儿搂得更近些,想到慕淮那张冰冷冷的面孔,心下到底还是意难平,若慕家敢亏待芫丫头,她就是拼了这条命去,也会护她周全。 想到这里,她又拉起孟芫,“从今儿个起,你再不许躲懒,每日我在正堂理事,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行,回头我得派人打听打听慕家的章程还有顾氏祖太夫人的喜好,别回头犯了别扭……” 再细想,早先预备的嫁妆也不大妥当,还得再提个规格,还真有的忙乱了。 倪氏顿觉头疼,抚额纾解,孟芫则体贴地半坐她身前,上手给她按捏。 “娘,您也无须太烦忧,顾氏祖太夫人是个心明眼净的,只要我尽心守礼,她日后定会护着我,至于慕侯,虽他面上冷淡了些,但既肯上门同咱家提亲,那必是也存了郑重,万不会错待的……” 倪氏受用着女儿的侍奉,舒服得眼也不睁,只含含糊糊答她,“慕府的人虽还没正式登过门,但先头也由人透过话给你父亲。我先时不知内里玄机,才急着为你议亲,险些闹出乱子,幸好今日赴了宴,才没触了那位逆鳞……至于慕府何时遣媒提亲的事,咱们也不必着急,由着他家安排,以他家老祖宗的行事,总不会差着礼数。” 孟芫旁的没听入耳,只一句“没正式登过门”,霎时愣住,连手上动作都停了下来。 母亲方才竟然说,慕家主人没上门?可是上辈子,在她将行笄礼之前,慕淮明明亲自登门向父亲直言过求娶之意,此等大事,母亲总不会不知吧…… 孟芫忍不住又窥探了一句,“那这亲事,父亲可和慕家已有过交涉?” “你父亲只同我说让我看着操持,他自己在慕家的说客走后就入山门听禅去了,哪肯费丝毫心力。” 那就是说,慕淮真的并没有和父亲打过照会,更别说提亲了! 孟芫心下惶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后几日,倪氏果然拘着孟芫,手把手的教导她如约束仆从、怎样经管产业,以便日后进了慕家,能及早接过顾氏手里的重任。 孟芫神思不属,敷衍应付。 总归上辈子掌了侯府中馈十年,早摸透了其中内情,不出意外的话,她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初为人媳的几番“试炼考验”。 这期间,也有别个有意和孟家结亲的人家主动上门拜望,又或是送帖相邀,倪氏一概斩钉截铁拒了,以免日后被误会朝秦暮楚。 孟芫于是彻底过上了头午问事、下午苦练女红的枯燥日子,就连她亲姐姐孟芊临盆这样的大事,倪氏都不许她跟着,只言“血房凶煞太盛,别冲撞了你的好事”。 直到第二日,倪氏才归府,虽满脸疲惫,也难掩喜色,不等入了后宅她就吩咐着下人为她的外孙预备红鸡蛋和牲礼,至于填盆的金银如意锞子,也特意寻了金铺连夜打造,也好在洗三时派上用场。 孟芫再三央求,总算得到许可去展家探望亲姐,除了厚厚的红封,她还将近来绣好的一双虎头鞋也揣在身上。 这是孟芊继两个女儿之后的头一个男胎,展家此前早有口风,若这回仍是弄瓦之喜,就要抬举个良妾进门,且连人选都选定了。 倪氏和孟芫这回总算松了一口气。 孟芊身子还虚弱的很,寻常来贺的女眷,女使们只敢带去看看孩子,轻易不往内室领。 孟芫进屋时,只一个穿松绿锦袍的年轻妇人守在她床边。 孟芫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林姐姐!”正是嫁入慕家四房的林凭湫。 孟芊见亲妹妹来了,强打起精神嗔她,“你看看你,眼看也要出门的人了,还这么不识礼,别吓着凭湫和她腹中的胎儿。” 孟芫眼睛瞪得老大,“林姐姐这是有了身孕了?” 转念一想,可不就是在这时候有的老二珃哥儿,以至于五爷因言获罪时林姐姐挺着将要临盆的大肚子上了路…… 这辈子,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林氏已经站起身来来拉孟芫的手,“让我来瞅瞅,这是哪家的小姑娘,这般水灵劲儿,真让我生羡啊。” 孟芊也在一旁打趣,“是啊,这么鲜妍可人的一朵解语花,马上就要奔去外头,和某人作伴去了。” 孟芫假装娇羞,“今日是来贺外甥洗三之礼的,姐姐怎么反帮着旁人羞臊我。” 林氏笑得眉不见眼,“你今日叫我旁人,只怕不久后就忙着奉承我这个五嫂,好让我教教你如何管住夫君的心意了……” 本是玩笑的话,孟芊却难得肃容,“说起这个,凭湫你还真要多多照应我这长不大的妹子,她一贯端持木讷的性子,若真惹到那位面冷心硬的慕侯,是万万消受不来的……” 第14章 【一念起】 林氏自来是个爽直脾性,和孟家姐妹更是多年的挚交,可听孟芊语毕愣是没敢接下这话茬。 “以咱们两家的关系,芫丫头和我亲妹子也不差什么了,按说我不该在你家好事将近的时候说那丧气话。可我这两日风闻,三房侯府之所以如此死心塌地地和你家联姻,是有着不得已的隐情。我寻常和东府那头交涉不多,但也知咱们那位侯爷,是连开国几位公爵人家都敢硬闯的狠性之人,若想让他跟哪个服帖低头,只怕是难如登天。” 孟芫一个没忍住,咳了几声。 要是林氏带着往生的记忆,只怕会深觉被打了脸,莫说低头服软,那人在内院里就差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 旧事不堪思量,孟芫赶紧岔开这个话题,“来了半晌,净被你们玩笑,还没见着我的宝贝外甥团哥儿呢。”因孩子还没足月,就先起个乳名叫着,老话说起个贱名好养活,孟芊此子得来不易,特请了师婆赐了名。 孟芊命奶娘将孩子从隔壁抱来,好让孟芫这个做小姨的亲近亲近。。 孟芫见眼前的小人儿真如粉团子一样,忍不住上手轻轻捏了一把,那孩子竟也不怕生,还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似乎很愿意同人亲近。 “呀,他在看我呢!这眼睛可真水灵,像姐姐。” 屋里面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又过了一会儿,这话题难免拐到了生子育儿上头。 孟芊拉着林氏的手一阵感叹,“我不如你福气,一进门头胎就得了璿哥儿,眼看着明年又添丁进口,再不用在婆母跟前伏低做小,腰杆子自来硬气三分。” 林氏知道展家夫人是个内里藏奸的,只一边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孩,一边安慰,“你这也算熬出头了,再几年过去,孩子长大些,你能丢开手时,将府里中馈接下,也就再不用看哪个脸色了。” 这话说完,她们不约而同将目光又集中在孟芫身上。 林氏自认最了解慕府内情,不由替孟芫操心,“虽说有些话现在提让你面上挂色,但我也正经叮咛你一句,待入了东边侯府,你顶顶要紧,是赶紧保养身子,尽快怀个一男半女,心里也好踏实。” 她怕孟芫听不进去,又讲明了些,“也不知为何,慕家三房这一脉子息上尤其坎坷,早已作古的初代老侯爷——你未来家翁战死沙场的事也就不说了,次代侯爷,也就是老六他亲兄长,竟是不等成婚就发了急症没了,那还是殿前行走的武将呢,倒成了下殇之人,连立继都不能……你也别怪我啰嗦,如今三房只剩老六这么星烟火,你进了门,身上的担子恐是不轻。” 孟芊先时待产,倪氏没敢拿娘家事烦她,她这两日听说妹妹和慕侯议亲,也只知个大概,没想到慕家还有这层隐情,急忙追问,“慕家三房怎么就背晦如此?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有没有寻高人给破上一破?” “怎么没找人看?一年撒出去的消业钱都够起座庙了,那房头里两位老夫人逢年过节还要亲自去庙里祈福,结果人家皆道,祖上杀业太重,这才累及后世……” 孟芊这回也不知该如何劝了,看着亲妹妹就替她愁苦。 有心阻了娘家将妹妹许嫁,可听倪氏暗指那是天家的意思,若真等着明旨下来,那可不是福兆,而是催命了。 “我怀团哥儿那会儿去静慈安请来的神符甚是灵验,赶明儿出了月子必要带你去求上一个……” 孟芫勉强应承,也不由思量。 上辈子慕家三房人丁败落,她也只当是慕家祖先杀业种的恶果,反噬到子孙身上,才致使三房男丁接连殒命。 如今林氏旧话重提,孟芫却突地福至心灵,有些旁的想头:若真是有因果报应这一说,为什么当初跟着开国皇帝打江山的初代忠毅伯戎马一生反而得了寿终正寝,原配所出的长次两房人丁也十分兴旺,偏是继室和妾氏的子孙亡的亡、散的散? 这果报还要拣佛烧香的吗? 三房四房连年的祸事,当真都是天报,而不是人意吗? 从展家回来,孟芫坐了妆镜前陷入了沉思。 她重新活过来这半个月,从未认真思考过的事,也逐一在脑海里掠过。 上辈子经历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牵动着丝线,操纵着慕家里众人的命运,就连顾氏祖母和自己殒命的时机,似乎都是精挑细选。 临终前她只觉慕淮的死因归咎于天家无情。 毕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又不是本朝本代才有。 但衔接着三房、四房几代人的命运,她又觉得事情蹊跷得让人不得不深想,为何长房和次房的人这些年下来反能独善其身? 她是死而复生的人,按说应当相信因果报应这一说,但她又隐约预感,自己既然能重生回来,那不就说明老天还打算给慕家一个机会?让她通过自己的“先知”,去拯救慕家三房四房惨烈的命运。 确切说,是想法避免慕淮早亡的结局。 这么一来,孟芫更下定决心,待日后加入慕府,要早早防范起来。 七月二十二这一日,是慕府祖太夫人的六十大寿。 孟府早几日已得了帖子,且是慕府大管事亲自送来的。 这一早天色微明,门房就套好了车驾,准备送家中主子赴慕府的寿宴,倪氏格外重视今日的见面,连平日里鲜少和朝中官员结交的孟侯也被迫着同行。 因慕孟两家还没正式过礼,孟芫也就不须急着避嫌,照例跟在母亲倪氏身边。 慕家东府两代世妇孀居,平素不喜铺张,今日难得张灯结彩,连门口迎客的仆从一个个都穿红戴绿,看脸色是真心实意的欢喜,可见今日红封拿得丰厚。 入了内宅,便要分男女两处,孟侯被引去第一进的男席,孟芫则跟在母亲身后,由人领着往三进的三思堂行去。 顾氏祖太夫人屋里此时已济济一堂,显是早已受过自己家里人的拜贺。 孟芫只抬眼一瞥,左右两边或坐或站近二十位女眷,都是“老相识”了。 长房的大太夫人张氏坐了东边上首,身后站着庶子媳妇梅氏,因长子媳妇周氏是慕家承重孙媳,也得了个偏座儿; 二房楚氏太夫人也居东,身后是她儿媳韩氏; 三房符氏在西,却被顾氏已嫁的女儿慕晴占了首位; 四房更在符氏下首,则是四太夫人白氏并她两个儿媳林氏和温氏; 第11节 至于其他小辈和出嫁归宁的姑奶奶、姑太太们,均只能坐了正位后的倚子,又或是干脆站了长辈们身侧; 原本贴身伺候的女使们只列了两侧待命,不敢挡在主子身前,至于妾氏,像这般场合,连露面的机会都无。 顾氏虽然宽厚,但此刻侯府如日中天,规矩体统大着,恁多人愣是没让人感到杂乱。 见倪氏和孟芫进门,几乎所有人均投来打量的目光,又有小丫头上前摆好了蒲团,只等着孟芫行礼拜寿。 孟芫已经有多年没见过如此阵仗了,因已在心中种下了疑窦,除了慕晴四房的人,便觉哪个此刻都带着不善的目光。 她撩起海棠色裙摆,款款下拜。 自此刻起,便由她守住这传承数十年的老宅,还有那个对她如珠似宝般宠爱的人。 第15章 【糊涂账】 除了顾氏祖太夫人,给旁人的礼便不须下拜。 因门内之人对慕孟两家即将结亲的事心里有数,慕家年长一辈的也都拿了表礼出来,倪氏自然也不会失礼。 顾氏的长女慕晴最是大方,她甚至直接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亲手给孟芫套上。 “好孩子,咱们虽是头回见,但我一见你就喜欢,日后可要常来常往……” 表面说的是让孟芫登门做客,也暗含着她入慕家门以后,武兴侯府的大门也为她敞开。 孟芫心下大安,这辈子总算没开罪慕淮这位嫉恶如仇的亲姑母,也算为日后的局面开了个不错的头。 正如是想着,门外有仆从来报,“老祖宗,侯爷回府了,眼看将要到门口,还抬着一件老大个的宝贝,说是要给您老拜寿添福呢。” 众人不无意外地再次把目光集中到孟芫身上,心想这时间赶得也是巧,前脚人家刚行了礼,慕侯爷后脚就归家门。 顾晴甚至摇头笑出声,“这可不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孟芫也不觉面上一红。 自上回被慕淮阁楼一瞥,她没想到这么快又能见着,要说这心里毫无波澜,那是不能够的。 眼下被慕晴当众打趣,又不好回嘴,只能低眉顺目作羞涩样,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门口飘。 未见慕淮其人,先有四个壮仆抬着个形状奇异的物件进门,上头蒙着红布,贴着个寿字,不用问也知,这是慕淮给他祖母预备的寿礼。 一身风尘仆仆的慕淮紧跟着也迈步进屋,都没去注意堂内都有些什么人,撩起袍子就跪在了方才孟芫用过的那个蒲团上,并说着祝词,可这脸上仍似个修罗一般,半点喜意都看不出。 顾氏赶紧叫起,不忙着拆看寿礼,而是指着众人,“还不向诸位长辈问礼?” 以慕淮官阶,这堂内之人并没哪个受得起他的拜礼的,顾氏这一说,他也只是作揖就成。 待到了倪氏这里,慕淮才发现,屋子里除了自家人,还有这么两位“不速之客”。 他眼见着倪氏身侧的孟芫穿着身压枝海棠的袍服,娇娇怯怯的样子仿佛一朵待摘的春花,心头猛地一颤。 这身衣服,他似乎也在梦里见过,不过却是梦里的女子,拿了包袱装着往质铺去典当,换银子…… 慕淮眉头骤蹙,怎么一回两回,都有这般熟悉的感觉? 莫不是这孟家姑娘会什么邪术吧? 倪氏和孟芫是外客,拜过了老寿星自然要到外席入座,而慕淮也要去正院换身衣裳,再去一进男席应酬。 这几乎又走成个脚前脚后。 慕淮难得有些犹豫,在行在廊下时出声唤停了前面的人。 领路的小丫头见状,还当慕淮有什么吩咐,“奴婢恭请侯爷示下。” 慕淮却朝着微微戒备的倪氏一拱手。 “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倪夫人包涵。” 倪氏将孟芫挡在身后,“侯爷有话请直说。” 慕淮见倪氏这态度,也没有放弃,反而朝她身后不远的八角亭一指,“我有些话想同您府上八姑娘单独面议,还请倪夫人行个方便。” 那口气就好像缉贼捕盗。 倪氏哪敢让女儿单独面对这个魔星,虽说两家有了议亲的打算,但万许这厮对己家心有不满,借故害了女儿性命呢? 便抿着唇不发一言。 慕淮也没有退却之意,还甚是挑衅,“倪夫人这是信不过本侯?” 孟芫见两头僵持不下,很怕闹出事来,只得咳嗽一句,“想来是慕侯有要紧事问女儿,母亲无须担心。” 倪氏这就不好拦了。 慕淮眉峰微动,更觉得孟芫不同寻常。 孟芫跟着慕淮直行到亭内,倪氏和引路的小丫头仍站在十几步之外的廊下,虽听不见什么,但只要有事,立刻就能到近前。 孟芫面无殊色,但这会儿心里实则紧张的很。 慕淮肯光天化日之下单独寻她说话,莫不是也同她一样,终于“醒”了过来?不然以他心性,怎会刻意在婚前寻她说话 想到这里,她抬起眼,仔细端详慕淮神色,可终究还是徒劳,那双眼里寒芒只增不减,如三冬飞雪。 慕淮将孟芫神色看在眼里,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梦里面,那女人也万分依赖地仰视他,还嗔怪一句,“怎又恁晚归家?我亲手于你煮的鱼脍都凉了……” 慕淮赶紧定住神,越发怀疑是被眼前的人下了什么降头。 他撇开那层亲切,故意板着脸,“孟姑娘好大的胆气,寻常还没有哪家闺秀敢如此直视本侯。” 前世,慕淮再没用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同孟芫说过话,孟芫最终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人如今还只当她是个寻常人家的闺秀,毕竟六礼还没过,也就再不会露出分毫体贴维护的脾性。 孟芫低下头,掩饰住眼中失望,“侯爷之姿如芝兰玉树,纵带着杀伐之气,但也不是歹人,所以我心中无惧。” 慕淮越发肯定这个孟姑娘不一般,扯着唇角冷笑一句,“是吗?我倒觉得,是孟姑娘你天赋异禀、与众不同才对。” 孟芫本能一抖,不知道她重生的事算不算“天赋异禀”,咬着牙掩饰,“我乃家中幺女,没经过世面,不知慕侯此言何意”。 慕淮自然没有放过孟芫瑟缩这个细节,心思转了又转,甚至已经联想到,这位孟姑娘会不会是什么异教的信徒,习练过什么迷惑人心的秘术,才会让他接连两次见面有着特殊的感应。 那孟家这门亲事,要不要作罢? 随即他便否定,若此女真是冲着他来,假以时日必会露出马脚,还是放了眼皮底下才好掌控。 有了定论的慕侯随即妄诞一嗤,“既然孟姑娘慕我才貌,我亦钦羡姑娘姿容,不若我们尽早行了媒聘,也好让贵人和长辈们放心,不知姑娘觉得如何?” 是进一步的试探,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冲他而来。 这话搁在旁人身上,定要被认作荒唐。 但慕淮玩世不恭的事做得还少吗?孟芫竟一点不觉突兀。 但也不能就这么点头答应他吧?好歹她是待字闺中的女郎,虽说两人上辈子成了连李,但慕淮此时可不知道呢。 想到这里,孟芫把头伏的见不着眉眼,“如此大事,我一个闺中女子做不得主,还请慕侯同我家中长辈商议。” 随即她欠了欠身,“我母亲还在廊下等我,恕我不能在此久耽。” 慕淮摆摆手表示放行,却在她们母女走出老远后仍一瞬不瞬盯着那娉婷身影。 “寒星,派些人手好好探一探这位孟八姑娘的底。” 作者有话要说:  敢质疑老婆? 向男主发出黄牌警告一次~ 累计两次黄牌将自动兑换为火葬场门票一张! 第16章 【华葳郡主】 女席置在第四进的莲池旁,因时辰尚早,只稀稀落落坐了不多人,倒是莲池正中的水榭早搭好了戏台,此刻是暖场的武生在上头挥动着红缨枪,又或是翻跟头、打把式。 正主没来,无人僭越点戏。 倪氏和孟芫被引到主宾席侧的一张八仙桌旁,只长亭伯府丁家的伯夫人马氏带着她家三姑娘,且正望着戏台叫好。 算起来,两家还连着亲,孟芊的小姑便是嫁给了马氏的次子。 但若说交情,有也不多。 两家人互相问过好重新落座,寒暄几句便没了话题。 倪氏又望向周遭,心知所处这位置不算高待,也没挑剔,毕竟是博望侯府的祖太夫人做寿,连当今天子都赐下寿礼,听说晚些长公主都要亲来。 孟家区区一个侯府,想入上座还差得远些。 当然,若孟芫做了慕府当家夫人的话,这座次又另当别论,只是这样的荣耀,也不是谁都消受得起。 仔细论起来,慕府因当家侯爷慕淮的原因,在外间的风评可算不得好。 自慕淮两年前被封了京畿帅守节制指挥使,这手上的人命就没断过,小到揭竿起势的草莽绿林亡命徒,大到享国配庙的开国公侯阁臣,但凡被他盯上的,就算不断根骨头也得被撕去块肉,被抄家灭门的更是比比皆是。 所以若有朝臣被问及最不愿同谁打交道,那定然非慕淮莫属。 然而,也正是因慕淮的恶名太盛,才没人敢公然驳了他的面子,便是不十分想登门,至少也要遣了家中女眷走个过场。 倪氏看着眼前零星的宾客,知道不到时辰,是不会坐满的。 日头渐高,又陆陆续续有客至,倪氏因孟家身份关系,深交者不多,只和相熟的几家打过招呼就归座,孟芫也打定主意老老实实做个看客。 可偏有人不愿成全。 孟芫正低头啖一口拿冰湃过的乌梅饮子,身侧便有一大片金丝翟织的朱红底礼衣从眼前晃过。因那袍袖过广,只一掀一扬,就刮碰到桌上盛放瓜果的看盘。 哗啦啦,东西落了地上,滚出老远,那衣袖的主人也停下脚步。 引路的小丫头似惊吓不小,赶忙用帕子去拭她并不存在的污迹,“郡主恕罪,都怪奴婢带偏了路。” 华葳郡主却反手一个巴掌,“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我的礼衣?你可知道,我这衣袖上的每一缕丝线都是真金所制,你若不慎损毁,准备拿几个脑袋来赔?” 倪氏和孟芫对视一眼,单从她行止上就猜出她身份,正是当朝皇三子英王殿下的爱女,也就是英王欲许配给慕淮的那一位。 母女俩心照不宣地没有出声。 倒是对桌上一位才随夫进京不久的夫人忍不住好言相劝,大抵是没听见方才使女的称谓。 第12节 “这位姑娘也别太气恼,今日可是慕府祖太夫人的大寿,您衣服既没被沾污,又何必和主人家的下人置气?这伤了情面不好看呢……” 那夫人本是好意,但华葳郡主带着怒气而来,怎会听得进去。 “你是哪个梁上的多嘴雀儿,也敢管起本郡主的闲事来?” 那夫人被身侧的人拽了一把,好歹没有继续多管闲事,只是脸色有些精彩。 这本是个插曲,且华葳郡主最终也入了主宾上席。 可谁知道,只一会儿功夫,便有人来到孟芫这一席站定。 来者是个女使打扮的姑娘,偏手腕上挂着个金镯子,方才就跟在华葳郡主身后。 孟芫抬眼瞥了她一眼,那女使也极其不恭敬地剜了回来。 “孟八姑娘是吧,我主子命我带你过去回话,你这便随我过去吧。” 倪氏把脸一放,“你是哪家的奴婢,出门前没学过规矩吗?” 那女使眼睛一转,心想把人骗过去要紧,于是屈身行了个礼。“我是英王府上的女使,特代我家郡主请孟府八姑娘去上席一叙,请孟八姑娘随我同行吧。” 孟芫侧头看向正席的方向,华葳郡主果然昂着头一脸倨傲,像只准备登场的斗鸡。 孟芫半点没有吃惊,甚至还还以一哂,“我与你家郡主素昧平生,且今日也并非郡主设宴,我这个人又认生的紧,恕我不能从命。” 那女使没想到孟芫敢公然违抗,可这进了内宅没有王府护卫在侧,又奈何她不得,气得一跺脚,又放了句狠话,“好的很,你且等着。” 周遭几乎已坐满了人,均投来半是同情半是不屑的目光。 同情是因为华葳郡主之跋扈,京中女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屑是因为,孟家是前朝旧臣,还是背主求荣才换来如今的爵位。 孟芫一概视若无睹。 不大会儿,始作俑者华葳郡主亲自盛气凌人而来,她站定在孟芫眼前,从头到脚打量了半晌,才颇不屑的开口,“我还当是什么姿容出众的狐媚货色,竟让慕家如此看重,原来也不过是只落水的野鸡……” 这话当真是十分不客气,孟芫却仿似充耳不闻,还和身旁丁三姑娘继续讨论今春时兴的绣花样子。 方才被气走那女使见自家主子被冷待,免不得替主子发声,“我家主子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孟芫连华葳郡主都不睬,又怎么会答个女使的话,索性望着戏台的方向继续表达无视。 那女使愤然上前,伸手就要拉孟芫起身,“我家郡主且还站着,哪有你坐着的道理。” 可还不等碰到孟芫衣袖,倪氏身侧的秦妈妈已经拦在身前,一把将那女使撞个趔趄。 “这位姑娘好没道理,我家主人受邀参加慕府祖太夫人的寿宴,一没扰人清净、二没招惹是非,凭什么就不能在席间安坐?” 华葳郡主见自己女使吃了亏,立刻将眼一竖,“就凭我是当朝英王殿下的掌珠,敕封郡主的身份,莫说我只是让个臣女起身回话,便是我要她跪在我面前磕几个响头那也是正理。” 偌大的园子这一瞬静了下来,连戏台上的鼓乐都断了鼓弦。 孟芫缓缓站起身,语气仍是淡淡,“原来竟是当朝郡主,恕我方才眼拙,竟半点没瞧出来。” 华葳郡主还当孟芫这是服软了,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既知道我是谁,还不乖乖给我跪下叩头。” 孟芫向华葳郡主身后瞥了瞥,没有应声,华葳郡主干脆上手去按孟芫的肩头。 身后不知何时到场的一行人终于看不下去,为首者将手中蟠桃木手杖往地上一敲,“华葳郡主好大的排场,竟将威风耍到我博望侯府来了,用不用我这老太婆也给你磕几个响头于你尽礼?” 孟芫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应付这个麻烦且无脑的郡主了。 而闻听声音的华葳郡主后知后觉转过身,这才发现,人称小太岁的博望侯慕淮正搀着顾氏祖太夫人站在身前,周遭是慕家大大小小的近枝亲眷,而皇帝的长女,当朝长公主也赫然在列。 不知已在她身后看了多久。 华葳郡主心下一惊,父王此行特意交代过,让她想方设法讨慕府人的欢心,眼下,怕是难成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催化剂第一弹,biu~~~ 第17章 【心头好】 华葳郡主是英王长女,却不是英王正妃所出,她能获封郡主,全赖生母是英王表妹,且一向得宠,而她嫡母又有意捧杀,才将她养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 她今日来慕府,是带着不小的怨气的。只因她父王前些时日当众代她求亲,欲和当下的博望侯慕淮结作鸳盟。 华葳郡主嫌弃慕淮声名不佳,其时心里是不大乐意的。 要不是生母劝慰她待将来父王继了大统,她身为长公主大可豢养喜欢的男宠,若不喜驸马更可拒而不见,她才不会勉强应承。 谁知慕府知悉后非但没有吹吹打打遣人到英王府邸求亲,反而和前朝遗臣孟家勾搭上了。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放着金尊玉贵的郡主不娶,却挑了个遭人诟病的岳家? 华葳郡主顿觉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回,心头似堵着屎蝇般恶心,但碍着父王耳提面命,今日不得已才盛装而来。 为的,就是当众将那不知哪个牌面上的野丫头比下去,让慕家悔不当初,回心转意。 谁知她此番出师不利,还没等在孟芫跟前立威逞狂,就被慕家人打断,且恰好还被那位历来不易对付的姑母馨元长公主给撞见。 华葳郡主这脸色登时就变颜变色,时而红时而白又时而黑,精彩万分。 馨元长公主是元后嫡长女,身份贵重岂是一个拿了鸡毛作令箭的郡主可比,她见这个不知所谓的侄女又在外头惹是生非,且还犯到了慕侯跟前,纵是不屑理睬也得站出来表个态。 “老封君息怒,可别被这不懂事的疯丫头扰了兴致,今日可是您六十的整寿,这宅子里有哪个能越过您去?莫说您要拜她,就算赏她个好座都算是给我这做姑母的留着颜面了。” 在场众人听出长公主口中鄙夷之意,有的忍不住掩唇窃笑,心说这目中无人的野蛮郡主就该有人好好治她。 馨元长公主这还不算,又指点着华葳郡主,“还不向老封君认错道歉。” 华葳郡主看着周遭满是瞧她热闹的贵妇,心里怎能甘愿,要是今日服了软,恐日后再没法抬起头在京中行走了。 想到这里,她梗了梗脖子,“我不过是让个亡国降臣家的臣女给我施礼,这有何不对?姑母纵使是我长辈,也总要讲讲道理。” 馨元长公主又不认识孟家人,当然不是为了给孟芫撑腰,她出言教训侄女,纯属因华葳郡主喧宾夺主、惊扰了主人家的寿宴,更失了天家骄矜持重的体统。 此番见华葳郡主如此冥顽不灵,馨元长公主也不再给她留什么余地,直接吩咐身后的嬷嬷,“好好好,你竟连长辈的话也敢顶撞了,来人,给我掌嘴。” 这话一出,周遭满是一片抽气声。 娘诶,这可是高高在上的华葳郡主啊,平日只有她动手打人的份儿,哪个还承望她还有挨打的一天。 众人默契地低下头假作避嫌,可目光却一错不错盯着圈子正中的方向,很怕错过如此荡气回肠的一幕,甚至想着日后和后世子孙们嚼念,老娘可是见过刁蛮郡主被掌掴的人,这世面可不是谁都能见…… 啪、啪、啪,嬷嬷的手劲带着风,毫不留情扇在华葳郡主脸颊,甚至都没给她躲闪的机会。 她没想到真有人敢对她下手,捂着脸一脸错愕茫然,随即是羞愤难当。 其实并没有多疼,更多是羞辱,这三掌也有个讲究,不在力道伤人,而是印痕难消。 若不立刻拿冰帕子敷了,恐七日才能消尽。 华葳郡主知道对方身份上占优,硬来肯定不行。今日纵使再有不甘,也没脸继续留下去了。 她睚眦欲裂地望着方才动手的那位嬷嬷,可到底不敢继续造次,只朝着身后婢女吩咐,“此间既不欢迎我们英王府的人,我们告辞便是。” 众人又默契地让到两侧,留出与人退身的甬道。 偏这时,一直面如霜色不置一词的顾侯却突地发了声,“华葳郡主要走可以,但你身侧婢女须留下。” 华葳郡主都已狼狈至此,没想到慕家还不肯放过,回头死命盯住慕淮,咬牙切齿询问,“慕侯留我女使意欲何为?” 慕淮风轻云淡,眼色都没给她一个,“你这女使腕上戴的金镯,疑似大内失窃的内供之物,我既赶上了,自要过问。” 华葳郡主一懵,这镯子自然是她赏的,至于是不是内造,她也说不清,不过转念一想,王府里的东西来历都干净的很,定是那慕淮含血喷人。 她知道这会儿没人会站了她这头,也就没道理可讲,只得再次祭出平日里的杀手锏,“我英王府的事,且还轮不到你来过问,你若想当差办案,回头拿了拘令去我英王府提人吧。” 慕淮一个眼色,已有两个壮年仆妇上前将那女使捉住。 慕淮薄唇一勾,似笑华葳郡主无知,“本使君办案,凭的可不是什么拘令。我若疑哪个有罪,只管下了大牢。你这女使若能捱受过阑单棘卧还不招,我自将人放还。”不过死活就不好说了。 华葳郡主赤目如血,往日都是她恃强凌弱,哪想还有比她更横的。 她知道今日之事栽个彻底,只恨不能找个洞遁走,最后一句,却是朝着从小跟她长大的女使低语,“你放心,你的仇,我早晚会替你报。” 那女使霎时泪流满面,两腿一瘫,知道自己这是沦为了弃子。 在场之人但凡不傻的也明白,这是方才华葳郡主动手打了慕府婢女,慕侯变着法出气呢。 他睚眦必报的传闻可真不是吹嘘出来的。 顾氏祖太夫人看事情告一段落,也不置喙谁是谁非,只朝着前头一努嘴,“还不去看看人家,有没有受了惊吓?” 众人不明所以,暗想这“人家”所指何方神圣。 慕淮却带着丝不情愿,阔步到了孟芫跟前,“都怪我慕府待客不周,才让孟姑娘方才受了惊吓,慕某此番向你致歉了。” 周遭的人见慕侯俯身揖了下去,均嘶地一阵发颤,他们几时见过这样惊悚的场面,比方才华葳郡主被打还要震撼人心。 这还是他们眼中那个杀人如麻的佞臣慕淮吗? 可还不等缓过神,顾氏祖太夫人却朝着馨元长公主摇头,“我一个孤老婆子,过不过寿原也不打紧,纵被人搅了局也不掉不下一块皮肉,可这孟家姑娘却是我心头最可意的人,我再见不得她受人半点委屈,尤其还是在我慕家的地界儿,若哪日天家怪责我慕家怠慢了龙子凤孙,还请长公主代我请个罪……” 长公主多精明个人,一听就明白了,“老封君放心,您这心头宝啊,无人敢动……只是不知这好日子定了哪天?我也好趁早抬了厚礼,给未来侯夫人添妆道喜呢……” 在场的人再一次惊掉下巴。 他们当真没听错吧?顾老寿星和长公主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再看孟家八姑娘,已被臊得离了席,拉着慕府四房的五孙媳林氏往客房里避。 咳咳,难怪慕侯方才肯屈尊道歉,那是老寿星给她相中的未来娘子,可不得好好哄着些? 第18章 【好事近】 从博望侯府归家的路上,倪氏一阵后怕,她顾不得还没进门,便拉住孟芫劝诫,“下回可不能如此胆大了,虽说那华葳郡主故意挑衅没安好心,但咱们身份上终究吃亏,你那番慢待也太冒进了些……” 孟芫见母亲着急,赶忙解释,“华葳郡主本就是冲着咱们孟家而来,我若一味伏低做小,反遭人看轻,索性趁着慕家人和长公主都在,博上一回,慕家就算为了自己颜面,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还有一层,孟芫却没说,长公主是前太子的亲姐,仪郡王的亲姑姑,偏皇帝才提想立仪郡王做黄太孙,英王便代女向慕淮提亲,怎么论,馨元长公主也不会站到意欲夺嫡的英王那头的。 前世虽没有赴宴遇华葳郡主刁难一事,但英王一脉的败迹却是三位存世皇子中最早凸显出来的。 单看英王让个没长脑子的庶出女儿到别家寿宴闹这一场,也活该他是个被人踩着上位的垫脚石。 所以孟芫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让。 第13节 再者说,慕家巴不得当众和英王府撇清关系,以向天家证明忠诚,哪怕慕孟两家亲事还没有正式过礼,但孟府也应坚定和慕家同仇敌忾。 倪氏看着突然“长大懂事”的女儿,心里办是安慰、半是心酸。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个整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到了要与人劳心斗智的年纪…… “有了今日这一场闹,恐怕前朝也会愈发动荡起来,若为娘猜得不错,慕家应是很快就要正式登门求娶,毕竟慕侯是天家眼下最得用的那把利刃,多少人想方设法要将他剪除,也好在夺嫡路上少上一大块绊脚石……而只有慕侯的亲事定了,圣上也才能稍微安下心来。” 孟芫听着这话,已不似前世般懵懂。 那时慕淮将她护得太好,她也从未关心过朝堂上的政事,还是慕淮死后,她午夜梦回偶有顿悟,才想明白慕府处境的岌岌可危。 倪氏没听见女儿应声,以为她是累了,一边将她揽在身前,一边絮絮念叨。 “这些时日,我已为你备下了不少嫁妆,但一想到你嫁去的是慕家,又觉得如何都不够用……” “母亲虽然疼我,但也不好铺张过越,反正慕家富贵,日后总不至克扣我的嚼用,带多带少,面上过得去便好。” 倪氏恨铁不成钢,“正因为慕家不缺银钱,你这嫁妆才不能薄了,这女子在婆家过得好不好,一看婆母、二看陪送,最末才是夫君的体恤,你看为娘就该知道了,只有银钱足了,在婆家说话的底气才硬。” 孟芫没法拿上辈子的事做比,想着母亲既担心,索性应下就是,反正母亲这辈子只她们姐妹两个,日后多尽孝心就是。 倪氏料得不错,慕府只隔了两日,便请了贵人上门提亲。 来的也不是外人,正是那日寿宴上教训华葳郡主的馨元长公主。 这情面可不是一般的大,连着平日不理庶务的孟侯都亲自到堂内陪客。 慕家是南地人,礼数遵的也是旧礼,今日这遭算个开端,老话叫“纳彩”,只需媒人携表礼登门、将男家求娶的意愿带到,若女方家有意,就留下男方所出的“草帖”,若无意,则当场退掉。 慕孟两家早有默契,自然没有“退帖”这一说。 馨元长公主办成了正事,还不忘夸赞两句,“早没想到你们两家有这样的缘分,两个孩子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让我这个做媒人的,心里都跟着盼望起来。” 孟家这爵位传到如今已是第三代,孟侯其人更是小心谨慎的很,闻言诚惶诚恐,“说起来,这亲事还是我孟府高攀了,以博望侯如今的声望地位,京中闺秀哪个不都配得,偏小女得了垂青……如今又有您亲自做这大媒,这当真是我孟府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馨元长公主见孟家家主恭敬,笑着摆摆手,“孟侯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您家好歹也是侯府门楣,且令爱又得慕家老封君看重,只要她日后继续顺应天命、守住规矩,这好日子且在后头等着呢。” 孟侯知道长公主这是代上头那位传的话,说的既是孟芫,又暗指孟家,又把头压得更低了些,“我孟家得天恩浩荡,瞬息不敢有忘,小女更是恭谨谦和,一定不会辜负长公主您的厚望。” 馨元长公主贺也贺过,敲打也敲打过,也不再多留,只说很快还要再见,这谢媒宴日后再吃也不迟。 孟芫作为当事人,却只能等在小汀州不得出来。 等倪氏将消息带到后宅,孟芫心安之余,不禁有个疑问。 上辈子那副“天作之合”的御笔墨宝,为何没有赐下? 难道是没有了孟家和旁家议亲的事,才让事情稍有不同? 天家急着让事情落定,慕家这礼过的自然也快。 馨元长公主贵人事忙,也不是回回都亲来,大部分时间还是要由慕家自行操持,每次也必是请了京中有头有脸的“全和”夫人代劳,必是那高堂健在,儿女双全的。 且礼数上也丝毫不差。 问名时,慕家在洒金的细帖上注明了慕府三代近支名讳、官阶,就连可有可无的细产明目都专门附了簿册条呈,虽不至巨细,但大致也可见慕淮家底之丰,倒让倪氏又忙乱了几日,给孟芫的嫁妆单子又更添了几笔。 媒人拿了孟芫的生辰八字回慕府去合,果然得出个“姻缘美满、宜室宜家”的卜文。 次日慕家就派人担来了一网兜“许口酒”,孟家又将网兜上缠束的绸绢和银饰取下挂在家中花木上,除了绕担的“缴担红”原封带回,还要附上一瓮“回鱼筷”。 再往下,按说就是小定礼了。 而过了小定,这亲事也就算八字写完一撇,哪家若反口不认,是要被告上公堂的。 慕侯却出人意料提出要亲自到孟家“相看”。 倪氏听了就皱眉,“一般相看是男方或其尊长到女家相看新妇,若满意则拆钗、不满意则送缎压惊,既两家早已见过,又何须多此一举?” 孟芫也十分不解,前世慕家可没提过什么相看的。 慕府正院内,慕淮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寒星带着鱼筷瓮进门,摆到了书案对面的方几上。 慕淮抬头看了看,停笔起身。 “侯爷,孟家说后日请咱府上过府饮宴,您看?” “就说我那日巳时必至。” 寒星知道这是孟家安排的“相看”席,但还是不解,“侯爷,您近来公务繁忙,这亲事细务又琐碎冗杂,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孟府相看?” 关键此前不是见过两回了吗? 慕淮脸上带着抹郁色,“这孟家姑娘行事磊落,探子竟没摸出她什么避讳,这实在蹊跷,我想亲自到孟家一趟,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寒星默默低下头,心里叹气。 侯爷您这不是娶亲,您这是破案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职业病,得治!!! 第19章 【举案齐眉】 到了这一日晨起,孟芫不等睁眼就被紫棠她们几个给硬拉起来。 “今日是未来姑爷头回来咱们府上做客,姑娘这个时辰竟还睡得着?您快醒醒神,奴婢们也好伺候您梳洗笼妆。” 孟芫打着哈欠起身,虽觉得丫头们太过小题大做,但还是配合地趿鞋下地,由着人折腾。 香汤沐浴、濯面更衣过后,孟芫便被按在了妆镜前。 其实孟芫姿容算得上中上,只稍加修饰便美得超凡脱俗,只是她平日懒怠的很,便是成婚后也很少装扮,倒是慕淮不须朝见的清早,经常亲手予她画眉。 他说她眉眼生的灵秀,却失了威势雍容,在外恐被旁人欺辱,所以胭脂可以不用,但眉却一定要画…… 说得那般正经,她都不好意思拒了。 彼时可不敢想,原本舞刀弄枪的一双手,只在她悬眉骨上那么一勾一带,微微上挑,她原本看似无波的面容顷刻就变得生色起来,颇有画龙点睛的意味。 为这,孟芫还曾疑心慕淮这与人画眉的本事不知是在哪个秦楼楚馆里磨练出的,直到后来见他临的一幅丹青仕女图,才知这人当真是允文允武、深藏不露。 赤芍带着几个小丫头此刻已捧了衣裳过来,十几个花色式样、都是近些时日新裁的,由着孟芫挑拣。 孟芫本没什么讲究,但一想,这算是两家正式议亲后头回打照面,还是郑重一些,也予人留个好念想。 “就这件桃绯色的吧,再配黛绿的八幅湘裙。佩饰选些简单雅致的来,金器一概不用。”省得显着村气。 赤芍得令,先将选中那些按序铺在衣架子上,又帮着把妆奁打开。 青萍手脚利落,这会儿也将孟芫的乌发绾成了高髻,却不插戴贵重发饰,而是选了碎花卡子稍作装点。 一般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不这么梳的,但因今日要插钗,总要应了景。 这一忙活,一个时辰就过去,直到倪氏派了秦娘子来,几个丫头才肯收手。 秦娘子先将小主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又说了好些个吉利话,随即在她耳边低声一句,“慕侯已经入了咱们府上,此刻正在正院拜会夫人和老爷。夫人让姑娘先在花园里的雅雁亭里稍待片刻……” 周围丫头其实都听清了,都笑得眉不见眼。 碧芙年纪最长,义不容辞站到最前,“秦娘子放心,我们几个到时定会用心当差、不离左右的。若未来姑爷被咱们姑娘迷得挪不动脚,咱们只管拉着姑娘避走……” 虽是玩笑,但也是顾念婚前大妨。 被如此打趣过后,孟芫也不禁紧张起来。 前世头回和慕淮相见便是洞房夜,那一夜鱼水欢情不分你我,此后自然鹣鲽情深;这一回初次以姻亲关系相见,也总要开个好头。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也没有明旨宣见,慕淮便在府中阅看了一会邸报才出门。 侯府里只有两位寡居的长辈,这一趟就只慕淮策马独行。 他怀里揣着祖母顾氏精挑细选的一只流鸾翡翠钗,赶在巳时到了承平侯府。 承平侯胆小,慕淮又没个笑颜色,倒让着翁婿相见生生变作了“猫鼠同笼”的局面。 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慕侯登门的人家,十之八九都落个家破人亡不得善果。 倪氏看场面不像话,主动安排慕淮和女儿相看。 慕淮由秦娘子领着进了孟府花园,一抬眼,就看见前方亭子里坐着个貌美如花的盛装丽人,此刻正拿柄玉骨团扇半遮住面。 秦娘子止步于此,“八姑娘已备下好茶,请慕侯入园一观。” 慕淮点点头,抬腿朝着亭子行去。 慕淮此行,本是带着探究之意而来,待走得近些,才发现孟芫今日打扮的格外吉庆雍容,偏露在团扇之外的眉眼,似含着无数深情,只一眼瞥过,他就觉心尖某处似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又是那种模糊而确定的熟悉感! 只是那眉尾画得略平,让他竟生出了想亲手替她描摹的冲动。 孟芫这会儿已经起身款款垂首下拜,口称侯爷万安。 慕淮本就高大,从他这角度望去,只见眼前一段细长白皙的颈项,天鹅一般,偏有一线红绳隐没在衣领之内。 那应坠挂着一块拇指大的护身福璧,自小带在她身上,不过却远不如她的肤色白皙。 慕淮被这孟浪的臆想惊得不轻,赶忙说了句“孟姑娘不须多礼。”以作掩饰。 孟芫稍显不安地抬头,那双潋滟眸子有意无意从他面上刮过,见他没有面色不愉,又瞬地垂低,是怯也是恼,而那如扇羽睫便将那片水光遮挡个严严实实,不敢再透漏分毫情义…… 寻常也有些人会挑了姿容出众的美人送到慕淮身边,她们也惯常用故做欲说还休的姿态,甚至更露骨大胆,但只有眼前这一个,才不会让他觉得作呕生厌。 不只是不讨厌,还想要更多,他甚至已经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幼嫩颊面,不施粉黛,吹弹可破的肌肤,如他所料一般瞬地红透,作势要躲。 慕淮此刻仍没觉察任何不妥,甚至觉得两个人相处起来本就当如此,他脑海里某一处被封印的记忆甚至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喷涌而出…… 偏身后女使捧茶上前,“慕侯爷请用茶。” 慕淮如梦初醒,看着退开老远、重新用扇掩面的某人,又看看自己僵在当空的右手,不禁在心中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慕淮长这么大,如此失态还是头一遭,虽说面对的是自己未来的娘子,但如此逾矩总归失礼。 他将手从空中撤回,并没理会女使的茶,转而从怀中取出事先备好的发钗,他虽然不确定心中的杂念因何而生,但此刻只想快刀斩乱麻。 甚至连来时所带窥探孟芫底细的打算都不想继续了。 他本心里只想同孟芫亲近,半点嫌隙都不存。 若这当真是什么邪术,他也是无法破的。 至少当下不行。 第14节 “请孟姑娘颔首,余为你插钗,从今往后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孟芫听了这话,似有触动,再次往前一步,低下头。 “侯爷厚意,无有不从。”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中邪的慕小六:完了完了我完了_(:3」∠)_ 和乡亲们推荐篇古言甜饼,我家少奶奶新作《表叔的掌上娇》by贰少奶奶 文笔极佳,甜度三个加+++,喜欢的就赶紧收了她吧! 第20章 【待嫁】 慕淮从孟家回来,没有直接回到正院书房,而是抄着游廊去见祖母顾氏。 他方才十分清晰地感到,孟府那位八姑娘——他不日即将迎娶的未来娘子,确确实实再一次影响到他的感知和情绪。 诡异到令人惶惑。 他自小就不信什么灵怪邪术,但这一回是真的无法解释。 这就不由想到,孟氏是不是真的“天赋异禀”,可以操纵人的情绪,那祖母对孟芫表现出来的满意和回护,又会不会也是被施了什么咒法?又会不会危及她老人家的康泰?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来到三思堂,想第一时间了解祖母安危。 屋里,如意正说着笑话引顾氏发笑,慕淮便急匆匆挑帘进来。 顾氏先是奇怪,“怎么这么早就归家了?你未来丈人没留你用午膳?” 孟家自然是留了,还是苦口婆心地留,慕淮心里装着担心,才执意归家。 “孙儿想起府中还有事急着办,所以才提前辞归。”说着,他径直坐了顾氏身侧炕桌另一端。 “祖母在家可还安好?” 顾氏知道慕淮性子冷,不想留饭才是真的,不然有事怎么不回他的正院反而跑到她的三思堂来? 不过毕竟亲疏有别,顾氏也没怪慕淮对岳家失礼,“我这把骨头虽老,但还硬整的很,总要看着你娶妻生子,天伦得继才好撒手。今日插钗之事可还顺利?” 慕淮见祖母一片殷切,满心希望自己尽早完婚、早育后嗣,先假意咳了咳。 “今日在孟家一切都好……说起来,孟家姑娘同我想象中似有不同,更不如传言中娇怯,祖母这两回见过,是否也同孙儿一样,有些观感?” 顾氏颔首,“之前你带了御赐的前朝玉璧归家时,我还担忧,这孟家是降臣旧逆,声名多少有亏,他家女儿恐也不是什么良配,顾念着朝中时局不容咱们挑拣,别在这当口失了圣心才是要紧,秉承上意更是正理,我便代你邀了孟家夫人来府中作客,这一瞧着,想不到那孟八姑娘也算是懂礼识趣、差强人意。” 慕淮一愣,祖母说孟芫勉强令人满意,那便是说仍觉美中不足。 若那孟芫当真有蛊惑人心的秘术,祖母这般有所保留的态度,就不大说的通了。 顾氏还在畅谈,“你这婚事,虽没得过今上一纸明诏,但那前朝旧物即是天家所指,也便没个转圜。我知道这事于你实在是屈就,但咱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是从自己脚跟处生乱。我善待那孟家姑娘,说到底,是在给咱们侯府的未来当家夫人搭台盘……她若能坐稳当,于你是个贤内助,我自放心,也好安心养老;若她坐不稳当,也不打紧,还有我这个老太婆在一旁,扶上一把,不让咱们慕侯爷面上无光,也就算和乐一场了。” 听意思,是以为慕淮对准新娘有什么微词。 慕淮见顾氏将话说到这般透彻,赶忙起身,“还不至祖母说的这般不堪,孟府纵有千般不好,但比之旁家却也有显而易见的好处——至少懂得明哲保身。孟侯别说结党营私,便是见个官位稍敏感的人家,都恨不能绕行三里地走,我对这岳家,很满意。” “那孟姑娘呢?虽说这婚事带着权衡算计,但祖母还是希望日后你内宅安稳、夫妻和美。” 慕淮不假思索,“我既明媒正娶她来我慕府,自会持序守礼、举案齐眉,万不会被外人有机可乘。” “你心里有数便好。”顾氏满意地点点头,“这小定在即,我已拟好了聘礼单子,回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减的,毕竟是你大婚,可马虎不得。” 慕淮不以为意,“这些琐事祖母看着安排就好,孙儿先回书房,您也万万不要太过操劳,万事以身体为重。” 顾氏看着自己唯一的血脉对亲事毫不上心,也觉无奈。 希望日后新妇进门,他能稍有改观吧。 慕淮确认了祖母对孟家姑娘只是尽长辈心意而已,终于放下心。 看来,只自己受了孟氏影响。 他已打定主意,待孟芫进门,他先将人困在内宅仔细观察研判一段时日,轻易不再近身接触,以免受她蛊惑控制。 若她真是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包藏了任何祸心,定然会忍不住主动出手,到时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慕淮计策已定,后面便真的当起了甩手掌柜,除了将婚期定在九月经他插手提前,旁事全权由祖母操办。 府里下人并不觉蹊跷,毕竟自家侯爷是个万年玄冰般的脾性,若对个门第不佳的娘子格外上心才让人称奇。 顾氏先头还会遣人问问慕淮意见,后来见他敷衍之极,索性如他所愿,全权代他做了最佳安排。 反正慕家富贵,只要不逾制,一切都要紧着头等的来。 慕府将聘礼抬至孟府之日,属实让先头那些对孟家颇有微词的人眼酸了一回。 虽没有迎亲时候吹吹打打的热闹,但三十六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头绵延至巷尾,也足以令街市上的百姓翘首围观。 孟侯并夫人倪氏站了门口,亲自将主宾馨元长公主并两位副宾迎进门。 分宾主落座后,香茗氤氲中,倪氏接过大红销金礼状,只打眼一看就忍不住勾起唇。 馨元长公主笑着道贺,“来之前看了慕侯的这份礼单子,我都恨不能家中有个没出阁的闺女了……听说都是他家老封君亲自操办的,那二十几套首饰头面里,还有两套是宫里内造的,只这份体面,寻常人家连想都不敢想。你家姑娘日后有福呢。” 孟侯听了立时觉得坐不稳当,“慕府这也太、太靡费了些。”是真的有些害怕。 寻常都是他慕淮从旁家抄拣搜罗奇珍异宝,这回捧到孟家的,不知沾连着多少骂名和人怨。 倪氏见夫君露怯,赶忙和馨元长公主应酬,“今日托您之福,成就我孟家美事,待会儿万望赏脸,留下用些便饭,也好让我们夫妻略尽心意。” 长公主这回倒没拒绝,席间,还提及慕家意欲尽早完礼的心意。 “虽说你家姑娘年纪还小,但慕府老封君年事已高,一心盼着孙媳妇进了门接了中馈替她分忧,所以这好日子想紧着些。” 倪氏想着还有不少大件要办,且家具也只才采来原木,便有些为难,“明春是圣人千秋整寿,我想,不若将吉日定在那左近?” 长公主笑了,“慕家若能等到那时,也不用我事先来垫这个口了。” 倪氏听这口风,知道日子必是定的极近了,“不知慕家择的吉日是?” “九月二十八,是难得的黄道吉日,而娶妇最佳。” 倪氏恼得差点要蹦起来,“这只剩不到两个月了?也太紧了些……” “倪夫人只当,这是提前给我父皇献上的万寿礼吧。” 这回不只倪氏,连慕侯都冒了冷汗。 天家既然急着让慕侯娶妇,他孟家还有说不的余地吗? 第21章 【晒嫁】 孟家祖上也富贵过,到了本朝又因献上传国玉玺得到厚赏,于银钱上并未犯过愁。 倪氏娘家更是出了名的富足,倪老大人先时在江南身居要职,且是那肥得流油的实缺儿,倪氏当年陪送之丰连不少京中贵女都望其项背,经过近二十年的经营,比之往日更上了一层楼。 比照前世,孟芫知道自己的陪嫁必不会简薄,也就完全不留心。 即便早有先知,当倪氏将改过十数回的陪嫁礼册拿给孟芫过目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倪氏为人母的慈心。 倪氏怕孟芫年纪轻没经过事,还一边分说一边指点。 “你可别小瞧这不起眼的簿册,它可是你往后在夫家安身立命的底气。” 孟芫默默在心中补了一句,这些底气,她在慕家几乎都没用的上过。 可口中还是乖巧应好,以表虔诚。 “你平日对家中庶务不上心,但这陪送的细情可万万不能马虎,为娘就按了当日一百二十八抬的次序一一和你分说,待会儿也要按着名录一一带你过目核看,以免日后被人钻了空子。” 孟芫还未答话,屋里伺候的赤芍没忍住惊了一遭,“夫人疼爱咱们姑娘,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百二十八抬的陪送呢。” 就连孟芊成婚,也只有六十四抬之数。 倪氏不以为意,“按着规矩,嫁入侯门最多能置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这数目不好逾越,我届时准备将箱笼加厚加固、装得满一些就是。” 孟芫上辈子已经过一回,但今日重温,还是觉得心里暖意融融,“只是怕姐姐知道要酸我一回。”这话也是当笑话说说。 “你姐姐可不会吃你的干醋,她知道你要嫁去那家,恨不能将她的陪送贴些给你,还是我好歹拦着,才没有闹起来。” “我接着方才说。这头一抬,自然是给婚书留着位置,从第二抬始才是正经物什,我打算用馨元长公主赐下的那柄金丝缠绕的如意成双来开道。” 孟芫点点头,“这是正理。” 宫中后位空玄,长公主地位之尊崇,非寻常女眷能比。 孟芫又不禁想起那副“天作之合”的墨宝,这个时候没赐下来,恐是不会有了。 “第三抬就放了象征田产铺面的瓦片。京中地价高昂,又太招人眼,我便只给你三处御街上的双层铺面和一处四进的宅子,位置都是极佳的,有两处铺面和你大姐的陪嫁还挨着,日后也方便互相照应;近郊上田也有五百亩,眼下均佃了出去,你入秋便可收租。五百亩虽不多,但京中良田难寻,你日后不到急难,这京中铺面宅第和田地尽量不要出手。” “母亲放心,我晓得的。” 倪氏还絮叨,“京中如此便罢,我另在江南鱼米之乡替你置办了二十顷良田,另给你当地一处绣庄、一处南北货铺子,这两家铺面还是你外祖母先时传给我的,先头你大姐分走一半,如今我将剩下的一半也传给你,这部分出息比京中的铺面只多不少,虽店铺的掌柜签了死契,但你也要时常监督阅问,省得人心日久生变。” 孟芫又连连点头。 “第四抬定例是压箱银,我已寻金喜堂赶制了一百二十八个金银锞子,都是这个月才出的式样,讨喜又吉庆。” 至于真正的压箱银票,自然是要孟芫自己收了,那才是大头。 此前倪氏便有话,慕家放定那日抬来的聘礼会原封不动填进孟芫陪嫁里抬回慕家。 孟芫稍一核,才发现,这份嫁妆竟比前世还丰厚了两成。 当然,也是因为聘礼增加而水涨船高。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孟芫由母亲带着核看陪嫁的事。 倪氏毕竟是二遭嫁女,比头回更显老道干练,所择之物无不精巧贵重,连个最不起眼的耳挖子都是象牙微雕的。 到了九月二十六这一日,是孟家往慕家送嫁妆“铺房”的日子。 倪氏特请了娘家弟妹马氏亲往。 慕家人打开门办喜事,来的又是女方娘家舅母,直被奉在上座。 待符氏这个未来婆母接过孟府的陪送单子,脸上接连变了几番颜色。 想她符家世代行商,虽不是京中巨富,那也是炊金馔玉的人家,这一比照和未来儿媳的嫁妆,她却被生生打了脸。 第15节 她皮笑肉不笑合拢厚厚的礼册,只敷衍一句,“有劳舅夫人跑这一趟了。” 今日是喜事伊始,顾氏看出符氏面上难看,还当礼单子出了差池,接过手一瞧,脸上立刻笑作了一朵花。 “府上也太过讲究,这陪送可比我当年的还丰厚许多。” 细论起来,顾老封君嫁人时中山侯府还未至鼎盛,尊贵有余但富庶不足,顾氏肯这般抬捧孟芫,在场人哪个还敢放脸子,皆夸孟家识礼、慕家有福。 西府的人陪着马氏吃了餐“定亲饭”,等马氏离去后也陆陆续续离席。 顾氏年纪越大,精力就越发不济,见正宾已走,索性先回屋休息,让符氏留下应承西府众人。 原本敬陪末座的梅氏见人已走得差不离,这才款款起身来到符氏身旁。 “前几日家中事多,便没来看望姨母,您近来过得可还安顺?” 符氏是梅氏嫡亲的姨母,当初梅氏会嫁给老三慕江做正室,正是符氏从中穿针引线。 虽说慕江是庶出,但梅家只是商贾,那也是高攀了。 符氏毕生无所出,便和这位甥女格外亲厚,原本入了男家,梅氏该称符氏婶娘,但私底下不改口,更显得亲近。 寻常梅氏也常到东府看望姨母,多是问候一句以表孝心,但今日,她心里分外不平。 符氏见甥女过来问安,照例将人领进了自家屋里,又屏退了仆从。 “兰娘你方才可没见着那厚厚的一沓礼单子,简直是要和天庭的王母比肩,她一个亡国佞幸家的幺女,竟也敢如此托大,简直是要作践我这个做婆母的脸面呢。” 梅氏虽没见着礼单子,但那一百二十八太缗红挂金的箱笼她可心里有数,恐怕有她陪嫁五倍还拐弯。 想她能嫁入伯府庶枝,全凭着家底丰厚,如今竟被个后来的打了脸,这心中意气难平。 “姨母也无须烦扰,那人再显摆,日后也是要在您跟前捧茶奉菜立规矩的,您若不喜她张扬,只管按了长辈身份管教她就是。” “要是有你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我上头那尊,把这新来的看作朵娇花似的,上回就当众给了我排揎,我若用强,指不定吃亏的是谁。” 梅氏想想,换个口吻挑唆,“那姨母便只有伏低做小了,恕我这个甥女无能,无法替您分忧。” 梅氏打符氏院里出来,没有直接回西府,而是转到了正院。 马氏虽然走了,但此刻有孟府的晒嫁的陪房看守。 梅氏假装惊叹,来到一抬大敞的箱笼跟前,“这是从南地来的缭绫吧,配色可真好看。” 陪房赵老三家的不认识来者,只客气答她,“承您夸赞,这确是缭绫不假,是我家夫人铺子里自产的。” 梅氏这回更惊了,这缭绫历来作为皇室内供,流于市面上的极少,没想到孟府自家就能产。 她也不再自取其辱,索性抖抖帕子掩唇一笑,“你们忙着,待弟妹进门我再过来闹喜房。” 赵老三家的便低头恭顺道了声好。 未留意处,只见几粒细沙状的颗粒散落在箱笼里,顷刻便沉在箱底。 第22章 【缭绫】 九月二十七,是孟芫留在闺中的最后一日,忙碌了两个多月的孟府上下均崩着最后一口气,势要把家里嫡幼女的亲事办得漂漂亮亮。 孟芫看着满室的红,还有慕府送来的二品诰命夫人大婚吉服、点翠冠梳,这才有些即将出阁的切实感,纵心中不舍,还是义无反顾要奔赴慕淮身侧。 倪氏今日没再让孟芫跟着她理事,而是纵着她邀来了闺中挚交最后松泛一日。 自明日以后,她嫁作人妇,便再难有闺中这般自在随意了。 倪氏平日干练,家事也是管得有条不紊,今日却不知怎么感到一阵心慌力乏。 想来是女儿将要嫁人,心里难以割舍罢? 好不容易理完事,她刚想往后宅去看看女儿,却听见门口一句呵斥,“不是告诉你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连睡着都给我睁了一只眼,怎么就偏出了这样的事?” 是掌事女使秦娘子的声音。 不大会儿,秦娘子便带着个垂头丧气的粗使仆妇进了门。 倪氏一看就悬起了心。“赵老三家的?你不在慕府看着芫姐儿的嫁妆,回府来作甚?” 赵老三一家本是庄子上挑上来的,这般被选中给孟芫做陪房,那是在秦氏跟前托了老大的情面。 她一想到今早看见孟芫陪嫁箱笼的那番惨相,豆大的汗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禀、禀夫人,都怪奴婢看守不利,竟让姑娘的陪嫁衣料被鸟雀啄了,奴婢不敢在慕府声张,实在无法,这才赶紧回府向夫人禀报。” 孟芫陪嫁的成衣八抬、衣料八抬,其中贵重一些的,当属毛料和皮货,还有些个丝、缎、绸、锦,再就是些做表礼用的绣品,但论真正稀罕,还要属那匹流光彩彻的缭绫,光是织造就耗了数月的光景,今年也只四匹成品问世。 倪氏见赵老三家的如此惊惧,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被损坏的是什么料子?” 赵老三家的知道避无可避,直接噗通一声跪到青石地砖上,“是第七十六抬的缭绫。”“奴婢向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家闺女连翘则夜里替着我值守,期间除了一位不认得的夫人白日来瞧过,再没人近身。昨日晚上掌灯前奴婢看那些料子还都好好的,可一夜之间,独那匹缭绫竟被鸟雀啄出十几个窟窿,旁的料子却都安然无恙,奴婢总觉得这事蹊跷的很,斗胆请夫人彻查……奴婢万死不敢推脱,只求夫人赶紧想了法子,将这窟窿赶在明日前堵住,也好让咱家姑娘安安顺顺进门。” 倪氏脸上顿时如六月飞霜,半晌没有半句话。 秦娘子因是赵老三的举荐人,这会儿也觉得脸皮紧,她小心翼翼试探,“要不,就用府里才得的那匹蜀锦替了,总归还没到正日,想来无人留意原先的那抬是缭绫。” 倪氏面上看不出,但心里十分恼火,又逢了秦娘子乱出主意,这才冷笑出声,“那嫁妆单子在他慕家席上流转了一圈,这会儿咱家却将缭绫换做蜀锦,不知情的,还当咱们孟家故意以次充好,连嫁妆单子都能做假,若当场被人揭破,芫姐儿日后也不须做人了。” 赵老三家的跪着叩了几个头,“要不然夫人往姑爷府上去一趟?顾老封君是个明理的,咱们讲鸟雀伤了衣料的事情据实说了,想来她家自有个说法。” “这事也能说开?你是让我到慕府兴师问罪,说他们府里有人故意使坏为难?还是认了咱们孟家办事不利,连自己的嫁妆都看管不好?” 这下没人敢应声了。 过了半晌,倪氏缓了缓神色,“去后宅将姑娘请来,别惊动她屋里娇客。” 缭绫虽稀罕,但倪氏也不是找不出第二匹填上,她气愤的是,女儿还没进门,就被慕家人摆了一道,这要是大婚当日闹出去,整个孟家的脸面都要作陪了。 届时只怕众口铄金,说孟家拿不出缭绫还打肿脸充胖子。 倪氏本想亲手料理了,但一想到女儿日后难免要面对这样的困境,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正好拿这事让女儿试试身手。 孟芫被请到正院上房,待请过安,便发现陪房赵老三家的跪在堂下。 倪氏寥寥数句将前情分说清楚,替孟芫正了正头上珠钗,这才淡然开口,“此事已出,气恼无用,我的儿不妨想想,这局面你打算如何破解?” 孟芫没有心情细想这是不是母亲给她出的试题,她只一个念头:前世可没出过陪送嫁妆被毁的闹剧啊! 确切说,在慕淮死前,她就没遇上过半点劳心费神的腌臜事。 强按下心头困惑,孟芫斟酌着开口,先问了赵老三家的几个细节。 “缭绫被毁的事,如今都有何人知晓?” “回姑娘的话,我是今早早起巡视嫁妆的时候才发现异样的,因觉得事情蹊跷,便没敢在慕家声张,唯恐打草惊蛇。我回府报信之前也已将那匹被毁的缭绫压到旁的衣料底下,暂时只有我和小女连翘知道。” 孟芫点点头,又继续问,“你说此前有个美妇人来瞧过这匹缭绫,可记得她是什么妆容打扮?” “那妇人二十三四的年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鹅脸杏目,相貌中上,当日穿了湖蓝色的纱衣半臂,下身是杭纱的褶裥裙。” “哦,对了,她发间带了个拇指大小的东珠钗子,走前还称姑娘作弟妇。” 孟芫不用仔细回想,也猜到这人是谁了,奉京梅家以盛产湖珠闻名,而他家女儿,也确有一位嫁入忠毅伯慕家。 原来竟是她的“好三嫂”梅氏。 难怪了,这个人不仅贪财势力,心也似针尖小,这大概是眼红她嫁妆丰厚,才暗中下了黑手。 “赵娘子可查看过,那被损的缭绫的箱笼是否留下了什么异物?” 赵老三家的闻声从怀中掏出个布帕子,跪着送到孟芫跟前。打开一看,赫然是几个极不起眼的黄色“沙粒”。 孟芫打眼看过,先把人扶起,“也难为赵妈妈如此细心了。” 随即她朝着倪氏解释,“这是黍米,最易招鸟雀。” 倪氏好整以暇,她当然知道缭绫被毁是有人蓄意为之,又引着孟芫思考。 “那我儿如今可猜着,这使坏的是哪个?又打算怎么应对?” 孟芫不便直说下黑手的人是梅氏,只推说,“待明日女眷们闹房时让赵娘子辨一辨就知了。”“至于应对之法,恐还要烦劳母亲,听说您为展家伯母下个月寿辰特备了一匹缭绫,女儿斗胆,请母亲暂时割爱,暂解女儿燃眉之急。” 一个是长女的婆母的寿辰,一个是亲生女儿的大婚,倪氏这点取舍还不至犯浑,而且方才就有过打算。 她真正关心的,却不是如何补足嫁妆。 “那险些害了你丢丑的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孟芫摇摇头,“所谓抓贼拿脏,咱们若当场见那歹人往衣料上撒米引雀,立时禀了慕家尊长,自然会有人替女儿主持公道。可是如今无凭无证,全凭家中老仆一面之词就想定了那人的罪,难!” 倪氏见孟芫没有被怒气冲昏头,心里暗暗点头,面上却故意不依不饶,“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这么算了,母亲不必忧心,女儿已有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差不多明天大婚~ 第23章 【嫁娶】 倪氏命人把府库里另一匹缭绫取来,又用棉布袋子装好,这才交到赵老三家的手上。 “芫姐大婚在即,这回便不仔细发落你,若往后再出什么差池,你也不必回孟府请罪,直接卷了铺盖走人罢。” 赵老三家的毕恭毕敬接过棉布袋,握紧拳头再三保证,“若是姑娘的嫁妆再在我眼前出什么纰漏,也不须夫人责问,我立时变了牛马暗地里填还。” 主人家办喜事,她到底不敢起什么毒誓,怕遭了忌讳。 孟芫和身侧的紫棠低语了几句,随即插口,“让紫棠随赵娘子走上一趟,也好将那匹受损的料子带回来。” 倪氏摆手,“东西既已到了慕家,也不必往回搬了,回头你择了能用的边角,做些方胜花簪赏给丫头们戴着玩,也不算荒费了好物。” 孟芫笑着答应,“那就不整匹往回拿,只让紫棠少裁些回来,女儿后头还有些用处。” 倪氏见孟芫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知这事和“惩戒凶手”有关,强忍着好奇应了。 慕府见孟家的陪房去了又回,且抱着个棉布套子回来,并没有多问,还当是他们回家取的行李细软,毕竟头日抬嫁妆,不好把仆从们的家什一并捎齐。 至于紫棠出门的时候,也没被慕家门房为难,她只把尺余长的缭绫折叠好收在袖袋,也省去人盘问。 孟芫拿到缭绫,立即寻来赤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赤芍先是不解,随即点头,“我这就去办,姑娘放心。” 九月二十八,是孟芫出阁的正日。 这一日天光大好,湛蓝天际半丝云影也无。 第16节 孟芫天不亮就起身沐浴更衣,又由着全福太太替她上妆梳头,又有来送嫁的女眷亲友在侧,吉利话听了好几筐,终于等到慕家人来“催妆”。 送来的冠、帔、花红虽然用不上,也要担了抬回慕家,连着回礼的公裳、绣花幞头一起,缠红挂翠、夸街耀市。 倪氏到了这会儿,才真切感到难受。 任先头如何说服自己,这婚事已做到尽善尽美,但还是拢着孟芫的一双小手舍不得放。 本该说些让她孝顺姑婆、礼敬夫君的人伦大理,但到了嘴边,却变作“若受了委屈千万不要忍着,凡事还有娘呢。” 孟芫也不觉哭了一回。 全福夫人递来帕子劝,“你家芫姐儿是个有福分的,婆母慈和、夫君能势,家中更是富贵非比寻常……再哭可就不喜庆了。” 外头的吹吹打打越发紧促,门上候着的小丫头笑意盈盈进来传话,“夫人、八姑娘,姑爷骑着马带着喜轿已到了大门口,老爷遣了几位少爷去前头拦门,待会儿发过利市,也就差不多到吉时了!” 倪氏再多不舍,也不敢误了孟芫出门,一边擦了擦泪,一边重新替孟芫拢拢东珠发压下的碎发。 “今日是你大好的日子,待会儿你就高高兴兴地出门,三日后,带了姑爷回门,娘再盛宴款待。” 这是劝说孟芫早点笼络住夫婿的心。 孟芫眼里含泪不敢流,信誓旦旦答应,“娘你放心,女儿一定会过得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孟芫由着异母兄长背着出了门,余光瞥见绑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就在几步之外。 马上那人穿着侯爵的礼服,冠戴上簇红宫花将他如玉面颊映衬得越发俊朗疏狂。 这是她失而复得的良人啊! 虽然在外一副生人勿进的冰冷模样,但在婚后确是体贴入微的好夫君。 孟芫仗着手中团扇掩面,不觉就带了笑,已经憧憬婚后相携终老的余生,却忽略了马上的新郎没分出半点心思在她身上。 及至喜轿四平八稳行到博望侯府正门,孟芫心中都满溢着幸福情愫。 停轿落檐,在新妇出轿帘之前,先有阴阳先生捧了米斗上前。 他将斗子里的谷豆钱和果草结先朝着轿前一撒,便有围观的孩童一哄而上来抢地上的铜子儿。 待一路将府门至轿帘这段都撒满,他也就停下手,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意是将青羊、乌鸡和青牛三方煞神压住。 接下来,孟芫便感到轿门轻轻颤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新郎官在外头踢轿门呢,也秀秀气气往轿门处顶了一回。 之后就有人挑开了轿帘。 孟芫依旧用喜扇掩面,只留意着眼前方寸之地。 喜婆已小声嘱咐过,只许踩着铺上毡席的地界儿。 刚迈步,又有人手持鸳鸯镜,面对着孟芫倒行而走。 孟芫经她引着,先后跨过了马鞍、一小堆干草,和一杆秤,最后是慕家近一尺高的门槛。 撩裙迈步前,她有意顿了一下,喜婆知道这是怕被绊倒,主动上前去扶。 孟芫再次恍惚,上辈子,慕淮是回身牵着她衣袖进去的。 慕淮一脉只余两个孀居长辈,可这高堂还得拜。 慕淮做主请了父母牌位高设,符氏这个继母也就只能退居陪坐。 孟芫上回就是这般拜堂,并不像宾客们大惊小怪。 喜婆见多识广,没有丝毫微词,按部就班将一双新人引入事先备好的喜房“坐虚帐”,孟芫一进屋就感到不对,这间喜房不是上辈子她成礼的那间! 虽说大户人家讲究夸嫁三日,院子里的家什要晒嫁三日后填进日后正房,而新妇也是待回门后再移出喜房挪至正居,但她上辈子从铺房开始就住的正院正房! 她强按捺住心中狐疑,由着喜婆将接下来的仪式陆续行完。 果然和她所想大相径庭。 先是两家绾同心结的时候,慕淮只敷衍地随意打了个活结;尔后宾朋“撒帐”的时候他出言制止;再到喝合卺酒的时候,他自顾自喝完,并没像前世那般替自己擦去嘴角酒滴…… 孟芫的心越发惶恐。 她不明白,上辈子两个人大婚前明明没有见过,且孟家还公然和谷家谈论儿女婚事,即便如此,慕淮从甫一见面便待她如掌中珍宝,怎么这辈子两人明明有更好的开局,慕淮却待她如此冷淡了呢? 直到两个人喝完交杯酒,慕淮不置一词离开喜房出去款待宾朋,孟芫才真正确信,此时的慕淮,待她是没有半分情谊的,且也没打算交付真心…… 原本满心欢喜的孟芫顿觉坠入了三冬冰窟。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重生归来,慕淮反而对她失了心念呢? 紫棠惯来细心,眼见着自家姑娘眼神虚空,方才的喜色也全都消失不见。 她站了孟芫身前,挡住旁人窥探的视线。 “姑娘想是累了,要不要奴婢端了热汤过来予您缓缓乏?” 孟芫这才清醒过来,她这是在做什么? 自家已经侥天之幸回到慕淮未死之时,他虽眼下未对自己生情,但假以时日,必回如前世那般,将她奉若掌珠,爱如至宝。 毕竟,那是疼宠她至死方休的夫君啊。 想到这里,孟芫重新振作精神,望向屋子里来闹喜房的“老相识们”。 “紫棠你方才可叫错了,该改口称侯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预感狗儿子要挨骂 第24章 【撑腰】 慕淮从出门迎亲那一刻起便觉得浑身不对劲。 明明是见过无数次的侯爵礼服,今日却觉得它红得分外刺目;策马行在街上,又嫌弃沿途迎亲吹吹打打的声音太过聒噪,令人心中起伏不定。 好不容易到了孟府门前,又闯过重重拦门的关卡,打发了孟侯几位不成器的儿子,他脑海中纷乱的景象却越发凸显,仿佛眼前的这一幕早已亲身经历过一般,且还不止一遭。 及至新妇穿着一身二品诰命的湖绿吉服由人背出孟府,又遮面入轿,慕淮心头的颤动就更加剧烈了。 他平素是个杀人都不眨眼的冷漠决然性子,就是当殿面圣都不曾露怯,这会儿心里的波动不仅扰得他意识混沌、关键还百思不知因由,慕淮下意识地将脸板得似被人坑了一大笔钱那样恶臭。 一路浑浑噩噩,慕淮好几次都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背上摔跌下来。 强忍着头疼和烦躁坚持到拜过高堂,慕淮撑着浆糊似的脑袋、随着喜婆的指引,跟在新妇身后飘进了喜房。 屋内满目的赤红简直要灼伤他的眼,祖母赐下的并蒂棠花也香得过分张扬放肆,而最为让他心神不宁的,则是安安静静坐在喜床上柔柔弱弱的帐中人。 慕淮心中存了疑窦,早就将孟芫视为洪水猛兽,可这会儿身体却无比诚实,双腿似不听使唤般,几步就奔到床前。 他那经年舞刀弄枪的大手如同受到了什么蛊惑,直接夺过遮挡了新妇容貌的团扇,随手抛却到一边。 直到那如花娇颜彻底呈现在面前,他心中的某处才终于落到实处,可是下一刻,当新妇一脸惊讶地抬头看他,又强忍着羞恼颔首垂眸的时候,慕淮的心跳又再一次加速跃动起来。 而脑海中,那时常入梦的女人,终于不再是模糊氤氲一片的影迹,而是和眼前的娇客重合为一人。 原来一直梦见的,就是她吗?! 慕淮这会儿仍无法解释这诡异的感受,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踏实。 他年近双十,上过三次战场、立过战功不计,后来入朝抄过十一位国之重臣的家,哪怕在血洗屠灭异党逆臣之时,也未尝像如今这般鼓噪。 喜婆见他如此色急,笑着圆了场面。慕淮却更加不爽。 随后的同心绾结、撒帐交杯,慕淮已经全无心思。 他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分理智,跌跌撞撞闯出了喜房。 看来他所料不假,这孟家姑娘果然身怀邪术,纵使他从前从不信怪力乱神,此刻也不禁动了请得道高僧来家中驱邪的念头,只怪他低估了孟氏的道行,此前没早做打算。 喜婆还是头遭见如此不通情面的新郎,连半句温柔软语都不留便摔门而走,但一想到这位慕侯身上背着的骂名,连抱怨的话都不敢吐露分毫。 所幸这趟差事给的打赏丰厚,不然哪个肯蹚他慕太岁的浑水。 月已中天,博望侯府正院内仍是一片灯火辉煌。 闹喜房的宾客们早已散尽归家,而新妇也沐浴濯发、换了绡红常服肃容端坐在床帐。 屋里守着的四个丫头面面相觑,有心上前劝解几句,但一想到这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到了落钥的时辰还没进门,且还有旁人在侧,怕是说什么都只让自家姑娘越发难堪,索性都闭嘴不言。 慕家的仆从就更加不敢出声,只低眉顺目站在暗处等着女主人示下。 孟芫看着大红喜烛斑驳着垂泪,窗下棠花炽烈欲燃,而屋子里凝冷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窒息,她索性站起身,“诸位随我忙碌劳累了一日,着实辛苦,明日还要堂见亲眷,不宜贪晚,今夜就都先散了吧。” 这话自然是朝着慕府旧仆们说的。 紫棠听了这话,也从袖带里掏出荷包,将事先备好的金银叶子打赏给屋子里伺候的慕府下人。 一片恭贺谢恩声音之后,很快屋子里只余下孟芫并四个贴身女使。 赤芍性子最直,见慕家旧人走干净了,气得两颊直鼓,“姑娘,他们慕家也欺人太甚!” 这还是新婚之夜呢,就敢让新妇守着空房。 孟芫立刻嗔她一句,“不许胡说。”“不早了,吩咐外头落锁,碧芙值夜,余下的人也都歇了吧,明日还要会亲。” 众人刚有动作,门外却有动静,“六夫人睡了吗?祖太夫人来看您了。” 孟芫理了理云鬓,整束好衣饰,亲自到门口迎人。 顾氏隔着门槛便拉住她手,“好孩子,今日累坏了吧?我听说正院还掌着灯,便过来瞧瞧你。” 按理说,新妇要次日堂见祭祖后才好改口,但孟芫心中没有半点生分,顺口便是一句祖母。 “这么晚了还劳祖母您亲自过来探视,孙媳妇儿心里着实不安。” 顾氏一边拉着孟芫往里头去,一边给身边大丫头如意使了眼色。 如意便带着孟芫的四个女使一并退了出去。 顾氏由孟芫扶着落座,见屋子里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个,这才拍拍孟芫手背。 “芫丫头,我这趟来,是代我那不孝孙淮哥儿来同你道声恼的。他半个时辰前送仪郡王回府,途中出了点乱子,眼下正在城东缉凶,今夜恐是无法回来了。” 孟芫脑子里顿时乱做一团,回想着前世大婚那日的影迹,似乎并无这样的插曲。 不过她相信慕家还不至于为了躲避婚夜而故意编排个如此容易戳破的借口,且以顾氏之尊,也万不会口出妄言。 冷静下来想,虽说这缉拿凶手的理由仍显单薄,但好歹也是慕家愿意铺这个台阶。 第17节 “既然侯爷有要事在身,孙媳我哪会在这个时候计较,只希望侯爷这趟差事顺遂,能尽早归府,也好免去祖母忧心。” 顾氏见孟芫脸上没有丝毫怨愤,且出发点还是关心慕淮安危,满意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妥帖的好孩子,淮哥儿今日慢待了你,等他回来,我定要帮你出气,只望你念着咱们慕家人丁稀薄,不容生乱,这回就看了我老太婆的面子,对他小惩大诫就算……” 孟芫见顾氏屈尊,心想要是揪着不放,就不识好歹了。“祖母放心,我既入了慕家门,凡事便以家中和睦为先,且不论侯爷身居要职,隔三差五便有要事在身,便是真个他对我心中生了嫌隙,我也该开诚布公、厘清误会,不至让內帷琐事绊住他手脚。” 顾氏听完,几要老泪纵横。 当初她得知天家有意让慕孟两家联姻之时,其实是十分忧心的,毕竟孟家祖辈是逆降旧乱,只怕孟家女受家中风气熏染,是个拎不起、抗不住的娇气人,如今听她一番陈词,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又处处为慕家着想,她怎么能不心喜。 “我的儿,你只管放心,从今往后,这慕府再没人能欺了你去,若淮哥儿再敢惹你生气,你只管来寻祖母,祖母自会替你撑腰!” 作者有话要说:  收获靠山一枚~ 安利一篇隔壁基友的古言:《权臣火葬场实录》by乌合之宴 凉州王慕容澹野心勃勃,乖戾狠辣,最讨厌一戳就倒的娇弱美人。 虞年年就是传说中一戳就倒的弱鸡美人。她第一眼就看中了奴隶堆里长得最高的那个小奴隶,牵着“她”欢欢喜喜回家。 慕容&被迫女装混入太尉府躲过刺杀&澹:恨不得掐死这个小废物! 虞年年对来之不易的奴隶好极了,自己吃不上饭都要把他喂饱。 慕容澹是个没心的混账东西,虞年年吃不上饭,他扔了山珍海味都不给她一口。 终于有一天,他假死脱身,重新做回了高高在上的凉州王,午夜梦回小废物那双雪亮亮的眼睛,“那就勉为其难把她接过来,给一口吃的好了!” 结果只有虞年年暴毙而亡,一张草席乱葬岗的消息。 他抹了一把口中喷出的鲜血,又哭又笑,“死了好。” 这篇灰常好看,喜欢赶紧下手收了她吧~ 第25章 【新妇】 露色侵晨,慕淮这一夜终归没有现身,而孟芫一觉至天明,竟睡得还不错。 此刻正院里已站满了等着给新夫人道喜的下人,孟芫不急着竖规矩,吩咐碧芙暂遣散他们。 碧芙气势十足,只打檐下一站便吸足了关注,“你们且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待夫人拜过亲长再同你们相见。” 孟芫看时辰还早,先垫了些碧粳羹佐两样小点,随即开始梳妆。 赤芍将昨夜熏好的另一件侯夫人吉服捧到跟前,孟芫刚想摆手换了旁的来,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主意。 上辈子她初入侯府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半步惹夫君和长辈不快,凡事能退则退,能避则避,连头回会亲时都只穿了件织锦常服,这一回既有了必须达成的执念,自然不能再按那个活法。 这辈子偏得一次,该张扬的时候就要张扬,该立威的时候也要立威。 “将原本的玉带换条普通的来,冠梳也不须预备,就戴老祖宗下聘时赏的那一套祖母绿的头面便可。”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再没有哪件衣裳比这二品夫人的命妇吉服更能凸显身份贵重。 幸而慕家这婚事得天家促成,请封的折子在婚书赐下当日便得了御笔朱批首肯,孟芫只这一身衣裳就足以压过堂上诸多魑魅魍魉,腰杆硬底气足,再不怕哪个敢当面挑衅。 至于为何不配齐饰物,则是要对寡居的两位长辈表示礼敬。 那套祖母绿的头面,今日戴了,正好投了老祖宗的心,也晃了旁些人的眼。 碧芙是四个女使中跟着孟芫最久的,且算是倪氏一手提拔起来,她见孟芫一改往日在孟家时懒散不争的姿态,对眼下诸事都肯用心推敲考量,心中由衷高兴。 只等回孟家将姑娘的转变都告诉给夫人知道,也好让夫人放心。 院子里赵老三家的侯了多时,她见喜房里敞了门窗,觑空进来报事。 “禀夫人,昨日紫棠姑娘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好了,那人正是西府大房的三夫人,好像还同咱们东府上太夫人连着亲。” 这是趁着婚典女眷来瞧新妇的时候认人,也为了确准那日看缭绫之人的身份。 孟芫见下黑手之人果然和自己料想的无二,随口吩咐使女们将待会儿要送人的见面礼备好,只是给梅氏的那一份,被单独装了个木匣,和旁人的大有不同。 近辰初,三思堂的如意亲自过来请人,“给夫人道喜,老祖宗已经起身,这会儿刚用过早膳,她老人家怕夫人初归家门脚边不熟,特吩咐奴婢请夫人移步,待会儿好面见亲眷。” 孟芫点头,“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 感叹老祖宗体贴维护之余,更加坚定将日子过好的打算。 孟芫来到三思堂的时候,只符氏太夫人在堂内端坐,别说东府的人,就连顾氏祖太夫人都没出来。 孟芫先给符氏简单行了个礼,口称太夫人。 符氏点点头,指点了一句,“老祖宗在内室等着呢,你先进去伺候吧。” 孟芫前世经这一回,还当顾氏真要自己在旁边端茶倒水、伺候汤饭,时日久了,才知道是符氏不受待见,老祖宗便不让她在跟前碍眼。 和孟芫一脸红润相比,顾氏这会儿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且眼眶下有明显的黑青,显然是没有睡好。 她见孟芫进门,还不等人施完礼,就拉着她拢在身侧,“待会儿还要拜呢,先到我老太婆榻上窝上会儿,左右西府那些个都大不过你去,等人到齐了咱们娘俩个再出去。” 孟芫见顾氏亲厚,也没有反驳。 诚如老祖宗所言,西府那些人高不高兴,挑不挑剔,实在是如今最无关紧要的事。 顾氏又命人端来两碗滋补的药膳,将一碗添了大枣的推给孟芫。 “老六这一出去再没有个动静,你想必挂着心吧?待会儿见过亲戚,我便责戴管事去仪郡王府上去寻人,你且安心陪我在三思堂坐会儿,定不会有事的。” 孟芫倒不大担心慕淮,毕竟上辈子他是在争储风波过后才遇难的,眼下局势还胶着,谋害慕淮之人怕是还分不出神。 倒是老祖宗,口中劝慰自己,实际才是最悬心的那个吧。 “我听说侯爷从前在军中素来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此番在奉京的一亩三分地,纵使有闹事的枭小,想来也不成气候,孙媳虽愚钝,但也对侯爷充满信心,只等着他今日归家,祭拜先祖,以成大礼。” 顾氏对孟芫的欢喜又添一层,看不出这还是个心里沉稳的,往后若是真遇了大事,想来也能守得住后宅这片天。 东府人联袂而来,待将三思堂的正厅坐满,茶也斟了一回,顾氏才领着孟芫打里屋出来。 长房大太夫人张氏见状先掩面笑开了,“我原还想咱们侯夫人这个时候还没来,怕不是昨夜被咱们家老六累着了,原来竟是被老祖宗给藏在自个儿屋里了,真是让我们这些着急见新媳妇儿的呆头鹅一通好猜!” 本是句玩笑话,放在旁的时候也不算过分,但慕淮昨夜彻夜未归,在场之人或许不知道内情,但这般当众揭新妇的短,总有些欺生的意思。 孟芫是小辈,不好回嘴,顾氏自然要替她撑口袋。 “老六昨夜领了王命出城办事,害咱们侯夫人受了委屈,你们若今日还故意生事招她难受,可别怪我这老太婆翻脸不认人。” 虽也带了三分随意、七分玩笑的语气,但众人知道,这位老祖宗可是拿着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将门虎女,真惹急了都不须靠身份压人,说不定直接动了家什。 符氏方才已经被东府众人冷嘲热讽过一番,暗讽她得了媳妇儿也拿捏不得,这会儿趁乱作张作致,“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新妇先拜会过诸位亲长和亲戚们再叙其他吧。” 孟芫未见动作,顾氏则特意强调,“时辰确是不早了,还不寻了蒲团,给咱们侯夫人垫脚。” 其实需要跪拜的人只顾氏和符氏两个,东府年长一辈的,孟芫蹲拜后她们还要还了半礼。 平辈就更不消说了,行了家礼后,还要问候夫人安。 孟芫按序齿一一见过,表礼收了些绸料、玉石之类,也将事先备好的见面礼逐一送了出去。 其中大部分是绣品。 除了顾氏的那一份,余者都是铺子里产的,且花色和纹样皆不相同。 年轻的孙辈难免互相串看比较一番,哪个得的更精致独特一些。 大房嫡出、年近十一岁的芳姐儿忽地疑惑一句,“六婶娘偏心,为什么我们得的都是寻常织绣,偏三婶娘拿的却是缭绫所制的团扇?” 第26章 【不怒自威】 梅氏自昨日起就准备好要看这位新入门的侯夫人的好戏。 她知道那日往孟芫陪嫁的缭绫上撒黍米的事,细想起来其实并不见得高明。 但她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事发后可能引起的后果,她该是稳赚不赔。 首先,她在孟府铺房当日虽去现场赞过缭绫,但全程没用手直接去碰料子或是箱笼,而当时负责看守嫁妆的孟家仆妇也没发现任何异样,待鸟雀啄伤衣料,更是在她走后才有,纵使彼时孟家人怀疑到她头上,也拿不出货真价实的证据,总不能说她看了衣料一回,就被认定是凶手。 这就是梅氏有恃无恐之处,且也算给孟芫挖的第二个坑。 按常理推断,新妇在大婚前发现嫁妆中最为贵重的衣料受损,势必要想法子弥补,要么就是忍气吞声寻了新的缭绫暗地里给填上、省得大婚当日晒嫁妆、对礼单的时候被人揪出来丢丑;要么就是拿不出替换,只能直接叫嚷开来,言明嫁妆缺失的因由,再寻家中主事之人捉拿真凶,施以惩戒。 届时婚事未完,就要闹个人仰马翻,梅氏纵使担些干系,也乐见其成。 她甚至猜测,那日守护嫁妆的孟府仆妇势必要指认到她梅氏头上,可只要她咬死不承认,孟芫纵使有着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也无法对同宗的妯娌动粗。若真闹僵了,她梅氏不过是个白身,不怕闲言碎语,而东府举足轻重,外间不知多少双眼盯着,光是将丑事闹开就指不定被坊间讹传成什么样子,孟芫作为侯府大妇,又是事主,日后出门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梅氏相信,孟芫只要存了理智,就不会憨蠢到当众闹翻,最后还得是吃个哑巴亏。 退一步讲,要是当真赶上孟芫冲动无脑,为了出一口恶气非要挣个水落石出、鱼死网破,到时得罪了西府不算,恐就连顾氏和慕侯都不能容她,一个才进门就平地生事的搅家精,管是有理没理,任是谁也喜欢不起来的。 说不定经这一回,原本不受待见的姨母符氏太夫人还能咸鱼翻身,顺势将新妇压在脚下,从此也好借风起势,扭转乾坤,而梅氏自己出了气,又拱了姨母上位,后面好处几可预见…… 梅氏如意算盘打得响,只等着东府闹出些动静,也好渔翁得利。结果两日过去,东府里半点关于新妇嫁妆的传闻也无,嫁妆单子经核也没有半点出入,倒是平添了慕侯新婚洞房彻夜未归的消息。 梅氏还当孟芫这是选了忍气吞声,默默将损了的缭绫替换了事,不觉心里暗自得意。 纵做了侯府夫人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鼓掌。 梅氏神清气爽来会亲,本来志得意满,但这会儿见收到的表礼竟是缭绫制成的团扇,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就是她那日损毁的缭绫的残料所制。 这孟氏是什么意思? 是通过这个团扇给自己个警告? 还不等合拢礼盒,身侧慕芳就把事情揭破,“六婶娘偏心,为什么我们得的都是寻常织绣,偏三婶娘拿的却是缭绫所制的团扇?” 梅氏抬眼就见孟芫一派从容,似乎就等着有人问上一句。 她有心解释些什么,但不知孟芫留了什么后手,最终只缄默不语。 孟芫听慕芳挑理,莞尔一笑。 “我偶然听仆妇提起,说三嫂在我娘家铺房那日来东府,当面赞过我这缭绫成色纹理好,我想着三嫂是我婆母至亲,平日代我孝奉多时,总要投其所好聊表心意,这才临时将礼物替换了,没想到芳姐儿也喜欢缭绫,是我欠考虑了……缭绫只贵在个稀罕,其实样式也不值什么,回头我取了半匹送到西府就是。” 周氏听自己女儿如此露相先不高兴了,显得多没见过世面一样。“小孩子家家,净喜欢同人玩笑。六弟妹别听她的,省得惯坏她脾性。” 孟芫眨眨眼,“早就听说大嫂门风清正、重礼守节,不肯纵容子女豪奢,弟媳我自叹弗如。不过我手中缭绫尚有些残料,白放着也是无用,不如给孩子们拿去做个绣花底子,到时圈上竹框子做成扇面,也算个雅趣。” 周氏还未表态,五嫂林氏在一旁先惊讶上了,“我听你长姐提起,你家绣庄今年统共才得两匹缭绫,你嫁妆里那一匹我昨日在正院是见过的,还未拆封,如何就有了残料?” 孟芫状似气闷,“还不是我那陪房粗心,连嫁妆箱笼里混进了黍米都没发现,且还独独是放缭绫的那抬遭了害,好好的整匹料子生生被鸟雀啄了十几个洞,补又无法可补……我母亲得知后,悯我才出门,便将家中原本要送人那匹也舍了给我,我这才多贪了一匹。” 周遭一片安静,均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孟芫这次表礼的玄机。 第18节 只梅氏在一旁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孟芫提了黍米、提了鸟雀,也提过她来看嫁妆夸料子,偏不提疑心她下黑手损缭绫的事。 可在场之人,十个里头有八个长了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就算先头没想法,如今只看新妇给的见面礼中,独这一份缭绫残料制成的团扇在她手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孟家嫁妆箱子好端端的摆在院子里,独那缭绫被人撒了黍米引了鸟雀,而此前近身去看的,也只她梅氏一人,这到了公堂未必算实证,但在一堂之内,无人会有他想。 孟芫不揭破,梅氏连辩驳的机会都无,偏又受着旁人叵测目光,几乎是当场戳穿了她的把戏。 符氏见亲甥女丑事被暗指,最先挂不住脸,佯作没听出来,反倒嗔怪孟芫,“既你三嫂喜欢缭绫,你回头多裁些给她送去便是,如今只一个扇面就打发了,反倒显得咱们小气。” 顾氏自始至终听得清楚、辨得明白,知道是梅氏暗中捣鬼,想借着嫁妆被毁让新妇丢脸,可她不想想,若真一个不慎,到时丢脸的何止是孟家?开门办喜事的慕家难道就面上有光吗? 对亏孙媳妇没有当场闹开,而是选择了息事宁人,眼下不过借着缭绫团扇警告梅氏一番,她们姨甥竟还敢兴风作浪! 顾氏一边暗恨梅氏阴险、符氏无耻,一边心疼孟芫懂事体贴。 她念着今日是孟芫头回会亲,不想违了她有意大事化小的和睦之心,可见符氏如此厚颜无耻,实在忍不下去,打算略施惩戒。 “老三家的近来怕是撞了什么腌臜,我瞧着她此刻面色无华,目赤生诡,恐非善兆。缭绫这样的好物,给她也衬不起,索性就别浪费了。” 这已经是明摆着说梅氏做了丑事,不配用缭绫,甚至不配站在东府堂下。 这回不止梅氏,西府众人也跟着变了颜色,她们多少年没见过顾老封君亲自动口责难人了…… 符氏还想替外甥女再辩驳几句,顾氏却已经将话锋一转,直面符氏,“我记着淮哥儿前两年得宫中赐下两匹霓光霞,我当时嫌那料子太轻薄就让你先收着了,如今芫娘归家,你这做婆母的也别太小家子气,还不趁着头回认亲把好东西拿出来送给儿媳,不然看她过几日掌家,还给不给你屋里送荤食吃。” 符氏脑子顿时一空,她在顾氏手底下苦熬十数年,原巴望着顾氏百年后将管家大权接到手中,也尝尝媳熬成婆的滋味,哪想到这新妇才一进门,头顶那尊大佛竟说要放权了?且还是要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辈! 这往后,还有她在东府立足之地吗? “老祖宗,这新妇才归家,且没经过什么大事,贸然接手偌大侯府中馈,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您若实在疲累,还有儿媳替你分忧呢。” 顾氏微微一哂,“你若能管好,我还至于这把年纪还为府里琐事烦心?有那功夫,你不如将院子里那些花草虫蚁料理明白,也省得哪日犯了大忌。” 只这一句,臊得符氏把接下来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儿媳明白了,日后、日后全听您老人家和侯夫人的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让狗儿子觉醒会不会太快了些? emmmm,别管他了,来给作者菌捧个场吧,求新文收藏一波~ 古穿预收《乱世桃源计划》 现言预收《我继承了一座无人岛[末世]》 提前入手,养肥再宰,不亏! 第27章 【闯门】 听闻顾氏祖太夫人要将东府中馈交给才进门的孟芫, 且她为了给新妇铺路,不惜当面斥责孟芫名义上的婆母,连西府三夫人梅氏都当众吃了排头, 众人均在心里惊叹不迭。 当初和孟家议亲的时候, 西府人知道些内情,还只以为顾氏和慕淮是受了形势所迫、不得已才自降身份娶个亡国降臣家的幼女做当家大妇。 按道理这婚事既促成了, 上头那位贵人也安了心, 这孟氏女完成了安抚圣心的作用,也就该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了才对。 怎么瞧着顾氏的意思,是真心实意要帮新妇撑腰, 且还要将她捧得比天还高? 难道是演上一出“捧杀”的戏码?让这孟氏得意忘形,美得找不到北,只要到时露出马脚, 慕家便能名正言顺休妻出妇、另择别枝? 可这样一来,不是拿着整个侯府的声誉作赌吗?万许新妇胆大,做下什么骇人听闻的丑事,到时丢人的可是整个慕家。 任是众人心里七拐八绕, 也不会傻到当面把这疑窦问出口。 因方才梅氏和符氏丢了丑, 这会亲也没持续太久。 男丁们借口有府外事打理, 女眷们要么推说西府有庶务要处置, 要么直接抱恙,称身体不好。 符氏方才失了面子, 也没再强撑着留下待客, 顾氏不耐烦看她出丑,随意打发了去。 只有同孟芫交好的林氏不急着告辞,说要留下陪老祖宗叙话。 顾氏也觉得孟芫新入家门、独木难支, 有个相熟的挚交在侧也好,也不耽误她们叙旧,只推说身上乏了要补眠。 孟芫便携了林氏往正院去。 刚走到三思堂院门处,留在正院看家的粗使丫头连翘便急匆匆来报,“请夫人安、咱们侯爷回府了。” 孟芫脸上立时挂了喜色,想着这算是两人婚后头遭见,等下定要给彼此留个好念想,便让林氏替她掌眼。 “林姐姐瞧着我这身可还得宜?早间出来的急,这发饰也挑得老气了些。” 也不知慕淮喜欢不喜欢。 林氏抿嘴笑她,“莫说你戴这祖母绿的头面价值千金,便是插根草缨在头,也落不了你如花娇颜。”“既你夫君回来了,我今日就不去你屋里讨嫌,省得耽误你们新婚燕尔的……” “林姐姐惯爱取笑人。” 连翘见自家夫人一派喜意,还不知外头真相,急得险些要哭出来。 待林氏和孟芫分开,连翘才凑到孟芫跟前,闷声报告,“夫人不须急着回房,侯爷他归府后便去了一进客院,说是不许人搅扰。” 孟芫听出连翘支支吾吾、意有所指,顿住脚步看她,“还有什么事瞒我?你一并说了吧,若犯了忌讳我也不责罚你。” 连翘这才壮着胆子开口,“我听我娘说,侯爷这遭回府是坐着仪郡王府里的朱轮马车归家的。” 孟芫知道慕淮昨夜是骑马走的,眼下听说他弃马就车,下意识觉得他是受了伤,“侯爷方才是自个儿下的车还是由人扶下来的?” 总不会是被抬下来的吧? 连翘狠心咬牙,“侯爷行动如常,没有半分不妥。只是、只是……”“只是侯爷下车时,亲手抱着个身形高挑的姑娘打马车出来,进门就把人安置到了客院,还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我娘想替夫人问一声侯爷午间回不回正院用膳,都被守门的撵了回来,奴婢斗胆猜测,这个从郡王府马车下来的姑娘,只怕身份不简单!” 孟芫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被击碎了。 慕淮新婚之夜不见人影,次日一早却抱着个年轻姑娘同从马车下来,还别屋另置,不许旁人观瞻,这是要将她侯府新妇的脸面放在脚下踩吗? 即便孟芫前世对慕淮的人品极有信心,但任是哪个婚夜被放了鸽子的新妇听到此等消息也无法抱持本心无动于衷吧? 她心里念头滚了几滚,“可有人瞧见那姑娘是何等样貌?穿着打扮又有什么特殊?” “那姑娘戴着围帽、身上披着侯爷的披风,因遮挡的严实,实在看不出样貌。”“哦对了,有人听随车的婢女唤她商姑娘。” 孟芫仔细在脑海里搜罗,姓商的女子?且和仪郡王府相关?她上辈子从未听闻。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没听见?她自问做不到。 直接闯到客院质问慕淮自大婚以来的冷遇? 又好像太失身份。 紫棠见孟芫举棋不定,试探着建言,“要不,奴婢代夫人去客院看看?就说夫人知道侯爷出门辛苦,特意煮了补汤给侯爷。” 孟芫想想,赵老三家的是粗使,客院守门的不放行也属正常,紫棠是自己身边得力的,就算见不到那位商姑娘,好歹那人也该给些薄面,再不然,同守院子的打听打听,总能问出点什么。 “也好,若能见到侯爷,不须提正院的事,只说老祖宗昨晚挂心了一夜,让侯爷得空先去三思堂请个安再论其他。” 紫棠备了补汤,拿细瓷瓮盛了直奔第一进客院而去。 门口守着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侍卫,他们腰间均别着明晃晃的利刃,在光下晃得人不敢直视,他们脸上也是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简直是他们主子那张太岁脸的翻版。 紫棠依稀记得,迎亲当日这两人也随侍在列,就是不知他们对自己有没有印象,能不能讨个情面。 紫棠定了定神,在距离客院门口三尺的位置停步。 “劳烦两位小哥帮忙通传一句,就说夫人着我端了当归枣仁汤进奉给侯爷补身。” 左边黑脸的那人瞥了一眼,似有动摇。 右边那位则毫不犹豫拒绝,“侯爷有命,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客院,也不见任何人,你端了汤回去吧。” 紫棠岂能这么容易放弃,只朝着没说话那个黑脸侍卫央求,“夫人知道侯爷昨夜彻夜在外忙于公务,定是没能休息好,我也不为难两位小哥,若你们不好放我入内,只代我进去传个口信,再将汤水奉给侯爷便成。” 黑脸侍卫面有难色,“这位姑娘,你不知咱们侯爷脾性,莫说是你个小小女使要坏了侯爷立下的规矩,便是夫人亲自过来,我们也不敢放行呐。” 紫棠见两人不肯通融,又是这么个说辞,越发替孟芫委屈。 她索性把心一横,朝着里头吆喝,“奴婢紫棠求见侯爷,还请侯爷移步,同夫人到正院一见。” 侍卫哪能容她如此放肆,不等她说第二句,便上前将她驱离。 紫棠一个不防备,瞬间将那汤瓮打翻。 里头汤水还冒着热气,瞬间就将她阑衫沾污,连手背也烫红了一块。 她在孟府尚没受过如此委屈,这会儿竟被两个粗直侍卫冒犯,瞬间羞臊得落下了泪珠子。 “既你们不肯通传,我也只得去请夫人和祖太夫人做主了。” 那两个侍卫有一瞬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听从侯爷吩咐,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客院去。 孟芫在屋子里等了片刻,便见着紫棠红着眼进了屋,下裳处更是被什么沾污了一片。 她瞬时就皱起了眉。 “他们没让你进门,还将汤打翻了?” 紫棠将头垂得老低,被烫伤的手背也藏在袖间。 虽说方才受了委屈,但也怕孟芫为了自己和府中男主人闹出不快。 天气正热,孟芫看紫棠将手半缩在袖中,一眼就发觉不对,只上前几步,将她袖子翻开,果然看见她手背通红一片。 孟芫眸色一深,秀眉紧蹙,“岂有此理!竟欺到我的人头上。” “碧芙,你留下给紫棠上些消肿止痛的药膏,青萍和赤芍随我去客院看看。” 丫头们也觉得慕侯新婚夜彻夜不归已是失礼,好不容易回来却闹出个什么商姑娘,这哪里是侯门该有的礼数,纵使不想让孟芫动怒,也觉得这事不该忍下。 孟芫来到客院门口,保留着仅存的理智同守门的两个侍卫说话,“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慕府新妇孟氏求见侯爷。”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个黑脸侍卫应声,“夫人新归家,还不知咱们侯爷的脾性,小人并非有意不听夫人驱使,而是实在不敢违逆主人命令,还请夫人见谅。” 孟芫虽一向表现的和善软弱,但骨子里实际却是个倔性人,她这会儿不怒反笑,“你们当真不肯通融?” 两个人低下头不敢言语,心说要是通融了,别说这身衣裳,怕是小命都难保。 孟芫冷笑一声,“那便不难为你们了,我自己来。” 两个人不明所以之际,孟芫已经趁空将黑脸侍卫的兵刃抽出,随即退后两步。 第19节 侍卫只一瞬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先头神色,“夫人即使此刻动手将我们毙于刀下,我们也是不能从这道门前让开的。” 孟芫没有看他们,而是用手顺着刃光一路往下抚去。 黑脸侍卫惊呼一声,“夫人当心,这是开了刃的。” 可话没落地,孟芫已经将那兵刃架到了自家脖子上,“我也不敢劳烦你们代我进去传话了,我长了脚,自己进去就是,若你们敢拦,我手上的刀兵不长眼,不是害了你们,便是伤了我自个儿……你们掂量着看。” 说完,孟芫就昂首挺胸朝前行去。 那两个侍卫哪敢动手,若真伤了刚进门一日的侯府女主人,他们也不会得个善终。 他们心里苦呐,侯爷已经够狠了,这个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夫人,比侯爷更狠! 第28章 【叒重生】 孟芫上辈子在慕家过了十年, 还没有哪一处屋舍是她不熟悉的。 她仗着无人敢动手伤她,一路畅行无阻,直来到客院东屋门口。 此刻屋门虚掩着, 门口有两个虎虎生威的侍卫正严阵以待, 似乎只要孟芫有丝毫不妥之处,他们就会不惜犯上动手, 以保屋里人安危。 孟芫不再上前, 而是隔着门板喊话,“孟氏女求见博望侯,还请通传。” 说是通传,但整个客院就那么丁点大, 怕是地缝里的虫蚁都能听个分明,如果门内之人不聋,定能闻声。 果然, 房门嘎吱一声从里头被推开,一身慵懒姿态的慕淮独自从门内踱了出来,他身上穿了件藏蓝色绸布常服,发稍微乱, 左手腕子处, 还隐约露出截白色棉布。 却未见传闻中的“商姑娘”在侧。 孟芫火气更盛了。 慕淮昨夜走时匆忙, 是穿着大婚礼袍出的门, 眼下刚回府就在客院换了衣裳,还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丝毫没打算解释昨夜晚归和今日带外眷进门的意思。 孟芫将手中兵刃收至身后, 若这时还想着以性命相要挟,只怕要沦为笑话。 慕淮见孟芫提着兵刃立在门口,原本的芙蓉笑靥娇中带怒, 他不觉也将眉头拧成个川字,他不急着和孟芫说话,而是吩咐一旁的侍卫,“外头是谁在守门?” “禀侯爷,是青岩和松茂两人。” “传我的话,让他们今日下值后到刑律司各领五十板子。” “是。” 孟芫心里越发生寒。 这板子看似打在守门侍卫身上,何尝不是打了闯门之人的脸面。 这还是他认识的慕淮吗? 往日耳鬓厮磨的那人、体贴入微的那人、视她若心头至宝的那人,在这一刻通通化作了梦幻泡影。 她早该想到,人死一回还能重生,这是什么样的天眷,若不付出些宝贵代价,又怎么能服天愤呢。 而眼下看来,所谓代价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此生不再寄情于她了…… 孟芫强忍着眼中泪意,控制住自己不去看慕淮生冷的表情。 “我有话想同侯爷说。” 慕淮有短暂犹豫,随即点头,“去隔壁屋说吧。” 孟芫一怄,这是打算要金屋藏娇的意思吗?家中大妇都堵到门口了,他也不领人出来一见,回护至此,怕是这辈子的心头好呢…… 客院里少有人住,陈设十分简单,所幸日常打扫不断,没什么灰迹。 慕淮待孟芫进来后亲手关了房门,又指着八仙桌旁的两个杌凳,“坐”。 说完,还顺手倒了杯茶,推到孟芫跟前。 那手法十分纯熟,就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孟芫不会因这点善意就把心放软,把手里兵刃直接摆在桌上,也不喝他倒的茶。 慕淮难得主动出了声,“是要问我昨夜弃你于不顾的原因?” 孟芫不置可否,也不看慕淮,“愿闻其详。” “昨夜仪郡王归府,路上遇伏,我一路护送他回去,又有些事耽搁,便没回来。” 孟芫声音有些哑涩,“所以侯爷是未卜先知,料定郡王爷路上有难,所以才撇下满院宾朋沿途护送吗?” 慕淮沉默了一瞬,“还有些旁的原因。” “那旁的原因,和我有关?” 慕淮又是一滞,随即点头。“是”。 孟芫闭了眼,这是有多嫌弃,才能枉顾外人眼光,让新妇蒙羞。 半晌后孟芫再次出声,“我知道我孟家门楣不堪高攀博望侯府,也知道侯爷是迫于无奈才做下这门亲。眼下婚姻已成、圣人也安了心,慕侯纵使想暗中将这婚事退了,我也无话可说。” “不可。”慕淮毫不犹豫拒绝,随即咳了一声似掩饰什么,“朝中局势不稳,你我的婚事不知有多少耳目盯着,只等闹出什么风声才好发作,这个时候且不能给圣上添乱。” 孟芫垂眸,不再应声。 果然如此,慕淮便是到了这会儿,也没觉得有甚对不起自己,不仅新婚之夜避而不见,今晨又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归府,眼下更是半点解释之意皆无…… 来之前,孟芫想得还是要为自己的贴身女使讨要个公道,但如今,物是人非,自己这个新妇尚且没能入了人眼,一个小小女使又怎会被另眼相看? 罢了,若这样还对眼前的人抱有期许,未免太没骨气,更对不起母亲和至亲们的珍视爱惜。 只当这辈子所遇见的,是个全无心肺的陌生人。 孟芫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漠然,“既侯爷娶我出于无奈,我也不承望今生同您相携百年,只待朝中局势渐稳,您便一纸和离书,放我归家去吧。” 慕淮似受到触动,猛然抬起头,可是喉头滚动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孟芫当他默许,“谢侯爷成全。” 随即起身抬步,将行到门口,她回头惨然一笑,“祖母、祖太夫人还在三思堂等侯爷报平安,您若忙完了客院的事,就过去请个安,也好让她老人家宽心……” 慕淮在暗处,仍旧一言不发,更辨不出神情。 孟芫终于忍不住,两痕泪珠儿顺着白皙面颊滚滚而落。 她急忙转身,逃命似地跑出客院,独留慕淮老僧入定般坐在屋内。 两个丫头在客院门口侯了有一会儿,见孟芫红着眼出来,均不敢出言探问。 孟芫吸了吸鼻子,“你们的主子无用呢,没能替紫棠讨回公道。不过你们放心,再没有下回了!” 说完,抬步朝正院行去,一脸决绝。 桌上的茶已冷透,慕淮此刻却没回东屋,而是双手拄在桌案,不停用手锤头。 他自今日见了孟芫,那种心中熟稔又不明所谓的感觉又出现了。 不,确切说,是更加强烈了。 比昨日婚典时还令人心惊肉跳。 他原以为避了一夜,且戴了得道高僧开过光的驱邪符后再不会受孟氏所扰,结果今日甫一见面就打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负罪感。 还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奇异感觉。 有追悔、有怜惜、有心疼、有担忧,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均杂糅在他对未知的抵触中,时隐时现。 慕淮历来不愿喜形于色,被人捕捉漏洞,所以不管他内心实况如何,仍旧能做出一副冰冷冷表情。 直到,孟芫提着利刃气势汹汹入门,慕淮眼见刀尖在艳阳下白光光一片,晃得人心头猛振,他有些不淡定了。 她手里拿的,正是府里侍卫所用的特制兵刃,是削铁如泥的精钢所铸,稍不留神就会伤人见血。 只要孟芫使刀的力道稍有差池,便会误伤自己。 慕淮心头怒火大炽。 门口那两人是做什么吃的,竟被个弱质女流夺了兵器持握在手。 而最令他挂心却是: 万一伤了她可怎么是好? 她历来怕疼,又娇气难哄,到时心疼的还不是自己?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慕淮便觉得这忧心毫无道理,随即脑子里抽地一疼,似有什么念头正奋力冲破樊笼,但又很难抓到实处,重归于一片混沌当中。 强按下心头异样,他将孟芫领到塌房,省得不慎被她瞧见到东屋里正在受审的刺客、那皮开肉绽的一幕只怕要让她做几日噩梦。 慕淮本以为,孟芫定是为了他大喜之日彻夜未归来兴师问罪的,已想好定不能再被左右心境,宁可态度冷硬些也要守住本心,结果孟芫十分冷静,甚至淡漠如隔岸观火,她说,“我知道侯爷是迫于无奈才做下这门亲……纵使想暗中将这婚事退了,我也无话可说。” 那表情带着十成十的真心,且决然。 慕淮听到这一句,心头忍不住哽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否决“不可”,但他又觉得答得如此之快,有失他威严冷厉的风范,这才信口找补,推说是为了时局着想。 孟芫却再次提到日后和离…… 慕淮难得觉得身心疲惫,既觉得慕孟两家确实没有一直纠缠的必要,但隐藏在冷硬外表下的本心,听到这句又万分难舍…… 现在回想,这次相见当真谈不上令人愉快啊。 尤其是,孟芫出屋时,她脸上隐有泪光,慕淮竟觉心头被什么戳破了一样,汩汩冒着血,生生要将他淹没,也夺去他的呼吸。 正想着挣脱,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一幕。 孟芫一身血衣,依偎在他冰冷软甲加身的怀里,她笑着,也哭着,即便气若游丝,仍强抬起手抚向他涕泪横流的颊面,“六郎别哭,能为你死,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若有来世,我还给你做娘子……” 只这一句,慕淮脑子似被炸开了一般,疼得他恨不能立刻触了西墙得个痛快。 他不停敲打自己昏昏欲睡的脑袋,不觉就昏了过去,桌上的兵刃也被他掀落在地,上面隐约,还带着几丝鲜红的痕迹。 半个时辰后,慕淮从一场大梦中苏醒。 梦里影迹,将他过往三世如镜相般逐一回放,慕淮似脱胎换骨般,周身满是汗湿,眼中凌厉眸光也沉淀作深邃无底的汪洋。 他此刻身体虚软,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全都想起来了! 死了三回、又活了三回,他都不禁要向着贼老天高声大笑。 终归天不亡他,又让他带着往生记忆回来了。 第20节 可下一秒,他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终于想起,昨夜,似乎是他的新婚之夜,而他心尖尖上的娘子,似乎被他冷落了一夜。 就在方才,娘子她心智坚定同他说要和离。 要命,这回怎么竟重生在新婚次日? 不论如何,先把人哄好了再论其他! 第29章 【悔不当初】 慕淮这会儿身上虚弱的很, 淋漓汗湿甚至浸透了绸布衣襟,而他手脚更是用不上半分力气。 按照先头那两次重生的经历,没有几个时辰, 是无法恢复如初的。 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慕淮一阵烦躁, 要知道此前重生,均是在他十六岁那年, 比这回足足早上两年有余。 这晚些醒来也就算了, 竟还错过他大喜的吉日。 这样一回想,昨日之事怕是将娘子她得罪狠了,忆及此前“自己”对娘子横眉立目又半点情面也无,简直是混账至极, 更有甚者,他居然放着大好的洞房花烛夜不与心头挚爱共剪红烛喜结连理,反倒疑神疑鬼, 有意避出府门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可不是吃饱了撑得? 仪郡王的安危干他何事?就算天家有意立皇太孙,又哪有喜房中寂寂守候的娘子重要? 这会儿除了后悔,还是后悔,肠子若能翻开验看, 定是青黑。 他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即飞到正院当中, 但眼下四肢无力, 路都行不得几步, 只能隐忍等待。 “寒星,备水来, 我要沐浴。”趁着眼下不良于行, 先将这身汗湿洗掉,再归置妥当,晚间也好干干净一身清爽去见娘子, 到时温柔小意认错,以娘子大度,定不会再怪责于他。 氤氲水汽中,慕淮靠在竹木浴桶内闭目养神。 脑海中,仍充斥着前几世的纷繁记忆,一幕幕一桩桩在不停提醒,他这个往生之人,是多么的幸运又何其不幸。 慕淮年幼丧父、母亲也在他四岁那年撒手西去。 算起来,他是在早已孀居多年的祖母顾氏院里长大的。 彼时亲生兄长慕讯继了父亲衣钵,肩负着光耀博望侯府门楣的重任,且也如亡父那般,深得圣上信重,不仅袭爵得封,还领了殿前荣威将军的军衔,手里近万金乌卫,一时成了京中风头无二的显赫人物…… 慕淮身为东府嫡幼子,便觉兄长既撑起慕府一片天,他自己无须多么上进,成日里只知玩闹闯祸,小小年纪已将奉京城搅得风雨不宁,便是顾氏祖母都拿他没奈何。 兄长慕讯见慕淮实在顽劣,哪肯放任,打过骂过无济于事,终于忍无可忍,愣是在他十四岁那年,带他入军出征,讨伐自立为王的边陲番王胡伽蒙科。 慕讯怕弟弟年少无知,在战场逞凶卖狠,只让他做了个无封无职的执戟郎,日夜放在眼皮底下看管磨砺。 慕淮顽劣归顽劣,但骨子里却继承了先辈们的血脉,自小于武道无一不精,书也读的好,若不是年纪尚轻,日后入朝考举,拿个文武双料的状元也不是不能。 这番冲出规矩森严的樊笼,他自然不肯老老实实做个看门抗枪的无名鼠辈。 慕淮在一场混战中,偷了匹战马混迹在前锋营,一心想的是将这通身本领物尽其用。 也正是在那场大战中,他兄长慕讯在阵前突发脑风,坠马落地,又不幸被乱箭射中。 在前头冲锋厮杀的慕淮见将旗倒地,意识到不好,急匆匆策马回旋,却只见到奄奄一息的兄长。 慕讯临终前,执着慕淮的手,睚眦欲裂,“吾弟听好,你如今已年纪不小,再不可像往日般任性妄为,自今日起,这博望侯府,我交给你了,你定要护住祖母和家中亲眷……” 慕淮心如刀绞,若是他没有冒进冲锋,而是一直守在兄长身侧,是不是就能避免惨剧发生? 可往事不可追,那场战事,他虽手刃仇敌、为兄报仇,却终归失去了至亲手足。 也是那一年,他一战成名,跻身朝中新贵,以年仅十四岁稚龄,抗起了一府近百口人的荣辱和安危,因他只一心忠于王命,从不问是非对错,便有人背地里骂他佞幸贼臣。 慕淮不以为意,自古成王败寇,王命如天。更何况,那些死在他手里的重臣权贵,哪个又真的干净无暇? 水温渐凉,慕淮仍沉溺于过往前尘,一会儿是幼年时兄长和祖母的谆谆教导,一会儿是战场上热血如炙的滔天喊杀,到了最后,却是孟芫那张楚楚动人的惨白面颊。 慕淮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重生的那辈子。 他那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屡次受害是有人蓄意而为,只当要了他性命的只是一场意外。 直到那一日他携妻同游,在归家路上遇袭,孟芫替他挡住当胸一箭,他才明白,有人潜伏在暗处想要他的命。 兜兜转转,他已历三世,几乎已经猜测到幕后黑手是哪些人,如今既再次归来,只等着将往日仇怨一举奉还。 “侯爷可出浴了?老祖宗在南屋等候多时了。” 慕淮听见寒星唤他,这才从往事中苏醒。 “你们好生侍奉着,我更衣后便来。” 慕淮强打着精神从浴桶中起身,此刻四肢仍有些酸软乏力,但好在已经能走动。 来到客院南屋,慕淮抬头就看见正位落座、一头银鬓的祖母,她此刻面沉似水,又隐忍不发。 慕淮知道祖母动怒的原因,他自己此刻比祖母她老人家更恨“自己”此前的无状。 “孙儿给祖母请安,让您担心受怕,又亲自奔波,孙儿知错。” 顾氏难得见慕淮乖觉,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你自己倒还知道有错,我还当咱们侯爷理直气壮的很呐。” 慕淮拖着疲累身子踱到桌前,陪坐在顾氏下首,“祖母消消气,孙儿已知道昨日犯下大忌,眼下正想着如何弥补。” 顾氏仍没给他好脸色,“你慕侯多威风,好好的洞房花烛夜不过,抽了风地去掺和什么缉凶剿匪的事,是觉得新妇不够好,想给人脸子看,还是嫌咱们府上太平日子过久了,无事也要掀起些风波?你口中说要服软认错,我怎么听说,你不仅带了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入府,还将你娘子送的补汤打翻,当众给人没脸?” 慕淮咳咳两声,心想这都不是“我”做下的呀。 补汤的事和气走孟芫的事他一时间无法解释,眼下只能暂时转移视听,“祖母难道还信不过孙儿品性?今早孙儿带入府中之人,其实,正是昨夜刺客。” 屋子里除了安嬷嬷,余下皆是跟着慕淮缉凶的侍卫,所以他也不怕走漏风声,低声将事情讲明,“昨夜孙儿送仪郡王归府,刚入王府街,便有暗箭射出,孙儿并侍卫将两名贼人拿下,揭了他们蒙面黑布,赫然发现,其中一人,竟是前容恩侯商光霁的独女,商楚霏。” 顾氏眉头一挑,“所以你将她带回府中,是为了引出出逃在外的商光霁?”“那你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下车啊,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话传出去,让你夫人如何见人?” 尤其是在新郎官大婚之日彻夜未归的前提下,次日又和个妙龄女子形容亲昵,任是谁听了,也会觉得博望侯夫人不得夫君喜欢,甫一成婚就受了冷落。 慕淮知道祖母也被他设下的“障眼法”迷惑住了,赶忙出言解释,“商光霁的独女,昨夜已毙命于孙儿剑下,今晨孙儿带回府的,是她府内暗卫。” “暗卫?是男是女?” “男的。” “那你故意抱他下车,是为了混淆视听?” 慕淮点头承认,“不错,我昨夜为防此刻逃逸,已经挑断他脚筋,又看他身形和商楚霏有七八分相似,这才想出个偷梁换柱、引蛇出洞的法子……” 顾氏这下全明白了,敢情她白跟着担心了一回。 放心之余,她又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法子虽好,却难免被人以讹传讹,莫说是府外人,便是我和你娘子,都信了个十成十,还当你真从府外抬回个外宅进门。”“对了,这事你同你娘子解释过了吗?我听说她方才从客院摔门而出,回了正院便闭门不出,难道也是你们商量好,为了掩护你做的一出戏?” 慕淮面有尴尬,“孙儿还不及向我娘子解释……” 顾氏错愕,“那你还愣在这做什么?想等着你娘子气走回娘家才去追?”“别怪我老婆子多事,你既娶了人家,就要一心一意待她好,不要总想着这婚事是哪个的授意,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当家大妇,也就和你休戚一体,她敬着你,你哄着她,这日子才会过得和顺,你可别照着刑讯犯人那一套对付,回头给我知道你欺负人,我第一个就不饶你。” 慕淮心里苦笑,祖母这话只怕说晚了,方才娘子都冒出和离之心了…… “祖母放心,我晚些便去正院,向娘子她分说清楚,不至让我们夫妻离心。” 顾氏还当慕淮要审讯刺客才不便立时动身,也没干涉,“你别看你娘子面上软弱,那也是个心里要强的,你回头放低些姿态,把昨夜荒唐,今日谋算一五一十讲明,相信她定会通情达理,若实在不行,我亲自代你说和,总归往后日子长着呢。” 慕淮又心不在焉点点头。 眼下腿脚还是不大听使唤,等力气恢复个七八成,他立即就去正院负荆请罪。 顾氏从客院出来,却没有直接回她的三思堂。 慕淮昨日之事做得糊涂,今日又添一件暗中隐瞒,顾氏怕孟芫心中过不去,冲动下做出什么糊涂事,于是决定先代孙儿去瞧瞧新妇。 结果一进正院,就被眼前景象惊了一跳。 满院的仆从正忙得热火朝天,将院中停放的嫁妆往库房里收。 这本没什么奇怪,可那些成套的床榻、桌椅被抬去的方向,分明不是正院上房。 难道说,新妇已打定主意,往后不和她夫君同室而居? 这可不成,两个人新婚燕尔就分开住,往后岂不是很快要散? “我的乖孙媳何在,祖母代你夫君看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大型虐狗现场? 作者菌真有点下不去手(才怪)。 第30章 【移屋】 孟芫从客院回到正院, 推开门就见满院子的下人缩手缩脚候在眼前。 这才想起,走时她曾有话,待见过慕府亲眷后要回来同院内旧仆训话。 方才在客院结结实实堵心一回, 孟芫此刻实在提不起精神应对, 便让青萍代她赐下打赏花红,敦促众人谨言慎行之类, 自己则独自回了喜房。 碧芙昨夜当值, 这会儿本应回下人房补眠,但她实在忧心主人,此刻也在屋里守着。 连着手上缠了白纱布的紫棠,她们在孟芫一进屋时就迫不及待迎面过来。 孟芫先执了紫棠的手, 隔着白纱也看不出个所以,她低着头措辞,像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 碧芙忍不住探问, “夫人这趟去,可见着侯爷了?那位客院的姑娘,侯爷怎么说?” 虽然孟芫去客院是为了紫棠受伤的事讨说法,但丫头们最为关心的, 还是慕侯今晨带回府中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又会不会危及孟芫的地位。 孟芫调侃着答她, “姑娘我不得脸, 未能讨慕府侯爷欢心,更不曾见到客院里的娇客, 只怕你们往后要跟着我这个落魄主子吃苦了。” 说完, 她满含歉意看向紫棠,“你这番代我受辱,我眼下无能替你讨回公道, 只能从旁的上头找补,回头你去我首饰中翻拣翻拣,若有哪样可意的,只管开口,当是稍微弥补我歉疚之心。” 紫棠一阵错愕,再想不到,慕侯竟如此不讲情面,连新婚夫人的面子都不给,她虽无意索取些什么,但为了使孟芫安心,故意耍宝,“姑娘这话我记下了,回头定要挑个三斤重的金钗作补……这么一想,我这排头吃的也不亏得慌,还白赚了姑娘一番心疼、外加一大笔财帛。” 也同孟芫一样,将称呼从夫人又改做姑娘,是和她同仇敌忾的意思。 “你家姑娘可没长那能承三斤金钗的脑袋……你既提到金钗,我便把宝庆楼打的那对金镯子赏了你吧,左右我珠的、翠的还戴不过来,金的银的又显老气。” 青萍惯来谨慎,待孟芫和紫棠相视笑了一回,出言提醒,“明日便是您三朝回门的日子,姑娘此番有何打算,可得尽早安排,不然天色晚了,有些回门礼怕是准备不及的……还有就是,明日回门归来,院子里的嫁妆也要仔细收起了,还不知应将大件物什收拢在哪一处合适……” 据她们听闻,慕淮立下的功勋多,受赏也不薄,慕府除了两处专门收列珍宝的大库房,正院还有好几处屋舍都改做临时仓厦,按着孟芫这一百二十八抬的物件,还真怕装不下。 第21节 孟芫闻言也仔细思考起来。 回门之事,她是不敢指望慕淮同行了,礼物什么的倒是不愁,顾氏祖母定然早有准备; 至于陪嫁的家具家用,确是该提早归置。不管慕淮待她是什么心思,她已做好孤枕凉衾的打算了,总要在有限的条件下,待自己好一些。 “也不须明日再收嫁妆了,待会儿你们就将东边暖阁连着旁边空着的几处塌房收拾出来,将要入冬,我又历来畏寒,于那处将息再好不过……哦,对了,嫁妆里那张百子千孙拔步床不用抬进屋了,直接归入库里,将那张没上漆的黄花梨罗汉床放在寝居,贵妃躺放在内堂,其他你们就按了在家时那般,随意安排就是。” “碧芙劳累了一宿,紫棠受了伤,待会直接回房歇着,青萍你带着陪房多操劳一些,若人手不够,使了慕府旧人,记得多给些打赏,不必回我了。” 赤芍年纪最轻,见孟芫竟丝毫没有住去主屋的意思,又完全把自己当外人待,连慕府下人都不肯白使唤,她咬了咬唇,“姑娘,那罗汉床虽好,可有些浅窄了,到时怕是睡不开……” 孟芫笑了,“你家姑娘才多大身量,纵使骨碌着睡也掉不到地上。明日归家我再同母亲讨要个厨娘,咱们这日子便也很过得了。” 正院自然有小厨房,从前专管慕淮一人的饮、用,孟芫要分立灶头,便是打算划个楚河汉界,彻底一刀两清的意思。 这回几个丫头才有些回过味儿来,她们原以为,孟芫只是临时和侯爷置气,待时日久了,气头过了,两人自然能重归于好。 看孟芫如此做派,是要将人越推越远呢。 紫棠从前最得孟芫看中,忍不住从旁小心奉劝,“这慕府的厨子手艺是差了些,姑娘若不喜欢,回头撤换了就是,咱们才刚进府,总要顾忌些祖太夫人的情面。” 劝是劝了,却不敢用慕淮的名头。 孟芫摇头,“自己的人用着才放心。”“你们也赶紧张罗起来,趁着这会儿天头好,把院子拾掇出来,回头我还要在院子里起个暖棚,冬日里种些瓜果怡情养性。” 夫君无心有什么打紧,守寡那九年多她还不是照样过来了,往后值当没他这个人! 暖阁还没整治停当,连翘却进屋来禀,“夫人,祖太夫人亲自登门来瞧您了,这会儿已到了院中。” 孟芫赶忙起身,整理了番妆容,还没等走到门口,一头银发的老祖宗已经迫不及待朝着她招呼,“芫丫头快过来,让祖母看看,是谁惹你发了这么大的火气?” 孟芫上前一把将顾氏扶住,请她入座,又吩咐青萍敬茶。 “老祖宗这话打哪儿说起,我未曾与人争强斗气的。”她还当顾氏误会她去客院是为了找那位商姑娘麻烦。 顾氏摇头,“你若没动气,为何不将陪嫁床榻家什抬到正房,反要往那经年没人住的暖阁里钻?” 孟芫了然,这是赶巧被顾氏瞧见下人们收拾嫁妆了,也按了先头那套说辞。 “老祖宗或许不知,我幼时贪凉落了病底,终年身上畏寒,眼看就要进冬,我这是想趁着暖阁温热舒坦,好好将养呢。” 这话并不尽实,不过是为了大家面上好看。 顾氏不傻,且见孟芫半句没提彻夜未归的慕淮,就知道她心里定是窝了火不好言明。 “你同我讲实话,是不是被你夫君这两日的行径给气着了?”“你放心,我方才已去客院骂过他了,你且等着他来向你低头认错,往后万不会再委屈你分毫。” 孟芫心里确还有些难过,却不想劳动顾氏替她操心,只笑着答话,“我真的没有同侯爷置气。” 只是死心了而已。 顾氏拉起孟芫的手,语重心长,“好孩子,我知道你新归家门,许多事放不开脸面同祖母讲,但祖母待你的心,却是半分不假的。就说昨夜,你夫君在城外缉凶冷落了你,这属实是他的不是。我已狠狠教训过他,他再不会如此慢待你了……至于那客院里的陌生女子……” 顾氏抬眼看了看满屋竖起耳朵的下人,咳咳两声,“那女子入府也是别有隐情,并非你想象中的不堪,待晚些你夫君会亲口同你解释清楚。” 孟芫低下头,想到上辈子同慕淮如胶似漆的恩爱景象,莫说什么被抬进府里的陌生女子,便是出门吃请都不曾叫个小唱。 说到底,还是没将她放在心上。 “祖母不必担忧,孙媳和侯爷并没什么龃龉,且往后也不会闹出不愉令您老人家牵心挂肠。” 是啊,她都不准备同慕淮做什么鹣鲽情深的眷侣了,陌路之人,想吵起来只怕也难。 顾氏窥孟芫神色,知道再难三言两语解开她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闲气是慕淮惹的,还得他低头认错才能令孙媳妇解恨,于是又兜转了话题。 “对了,你婆母今晨欲送你做见面礼的霓光霞,我已替你取了来,回头你做个床帐也不错” “她们姨甥惯来喜欢生事,若不是看在当年符家老太爷曾救过你已逝家翁的份上,我断不会容她至今。不过我已想好了,这蠢儿妇我指不上,但孙媳的福我马上就能受用了……等你归宁回来,我便将府中中馈交予你打理,也好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在一旁帮衬带挈着些。” 孟芫一恍然,上辈子,她是在入府月余才接手中馈,那个时候,顾氏祖母还曾笑言,“你们小两口成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寻常连我这个老太婆都要靠边站,今日我偏要使个坏,将她的宝贝疙瘩强掳到我屋里,日日替我劳心费力,我看你夫君能拿我个老太婆怎么办?” 孟芫低下头,神色一郁。 果然,全都不一样了呢。 “老祖宗若不嫌我蠢笨,我定竭力跟你学。” 罢了,纵然这辈子同慕淮没了夫妻情分,但往日恩义还历历在目,总要替他将这侯府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好让祖母她老人家多过上几年太平和乐时光。 慕淮在客院足足待了近三个时辰,期间扶着桌椅在地上苦练了半晌才重新做到了行走自如。 他也顾不得东屋里的刺客还等着他逼问口供,先命人取了身新衣穿戴整齐,随即迫不及待往正院去。 一想到这趟是要低头认错哄人欢心的,他也不敢带人,只一个人独行。 这会儿天色尚不算晚,却正是府中厨房烧火笼炊的时辰。 正院里小厨房烟火气正重,隐约已经有饭菜的香气隐约飘出。 慕淮隔着紧闭的门板有一瞬眼热,在他最落魄那辈子,每日最温馨的时光,便是晚间同孟芫和祖母用晚膳。 那段光景,孟芫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也被逼无奈做起了烧水造饭的粗重活计。 彼时慕家被抄检,莫说七碟子八碗的场面菜,便是加了肉臊的饸饹都吃不起,后来孟芫陆陆续续当了暗中存下的一点陪嫁,好歹在他生辰那日做了一碗香椿云吞…… 那香椿也都是孟芫在野地里采的,回来时连裙尾都被人踩破了,也不知是从多少人手里抢下的…… 纵是块石头,也有被捂热的那天,何况慕淮只是面上冷硬。 所以打那之后的两辈子,慕淮竭尽所能地对孟芫好,从一开始的感激报答,变作了难舍难分的男女只爱,天知道,只要能让孟芫过得无忧无虑,再不用同地里刨食的粗野人争嘴,他慕淮哪怕化身手染鲜血的修罗恶鬼也在所不惜…… 打那以后,他励精图治,收起往日玩世不恭之心,为使家中老幼不遭人欺凌,宁可做了当今圣人无往不利的重器,管是上山剿匪、还是抄家灭门,他手上沾染的性命,早已不胜枚举。 皇帝龙椅坐得越久,疑心便越重,偏太子死后,皇帝存世的几个儿子个个不省心,慕淮周旋于权贵和夺嫡的皇子中,每日既要被冠以奸佞小人的骂名,又要小心应对天子的质疑,偶尔,还有皇子们的威逼利诱…… 只一睁眼,都须提着十分小心,犹如在刀锋上起舞。 而每日在床前留一盏灯,等他归家的孟芫,是他最大的羁绊与温暖。 可是眼下呢,慕淮嘴角扯出个苦笑。 新婚洞房之日,他弃新妇于不顾,不仅让她备受冷落,还要遭到旁人鄙夷和闲言碎语; 会亲日,他枉孟芫体面,“携美驾车同归”,事后又驱离她心腹、触怒她生出和离之心,半点不知改悔。 娘子她从前跟自己吃过那许多苦,都未曾有过和离的念头,此番该是有多愤怒? 慕淮心想,若换做自己受到如此冷遇,怕是要将对方剥皮抽筋才能泄心头之恨吧? 慕淮叹了口气,抬手在门板上叩了三声。 所幸,守门还是家中旧仆,将慕淮让进了门。 慕淮怀着忐忑而激动之心,径直来到昨日喜房跟前,他在心里反复演练了一番,待会儿要如何和娘子服软告饶才能得她原谅,待心下大定,这才推开了合拢的门板。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傻了眼,屋子里已不是昨日披红挂绿的装扮,连窗下那些祖母所赐的并蒂棠都不见了踪迹…… 慕淮脑海中一空。 娘子她,怕不是一怒之下,弃他而走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汪的一声…… 第31章 【道歉】 慕淮一时间失了冷静, 二话不说便从喜房撤了出来,抱着侥幸之心,他又去了几丈之隔的正房。 稍一使力, 大门中开, 却见屋子里陈设如旧,和他昨日出门时没什么两样, 同样, 也是半个人影也无。 显然,孟芫搬离了喜房,也没住到正房来。 几乎坐实了新妇一怒之下弃府而走的猜测。 慕淮这会儿已经不止是忧心了,而是上升做惊慌。 往前数那三辈子, 孟芫纵使再气恼,也没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举动,跟别说离家出走。 且明日就是新人三朝回门的大日子, 他这新姑爷还没登门,便把人家姑娘给气得一溜够,往后还哪有脸面再安安生生吃丈人茶,不受人白眼就算人家给他慕侯面子。 这会儿再想追, 只怕赶不上, 但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慕淮看向躬身侯在门边的守门婆子, 随口吩咐, “吩咐戴管事备马车,要快, 我换身衣裳, 随后要去承平侯府一趟。” 这会身子虚弱,骑马是不能够的。 那婆子在正院伺候了多年,虽然知道主人脾气不好, 但也不会随意责罚下人,壮着胆子询问,“侯爷是自己独个儿出门,还是携了咱们新夫人同往?回门礼是不是也一并带上?要不要老奴先去知会夫人一声,也好让夫人提前更衣梳妆。” 慕淮先头见这婆子没有立时领命出去,本还有些烦躁,但一听她提到让夫人同往,顿时眼睛便亮了起来。 “你方才说,让夫人更衣同往?”“夫人此刻还在府中?” 守门婆子一头雾水,“夫人整日都在府中,除了早间去了趟三思堂拜见家中亲眷,再就是去客院走了一遭,前后也不过一刻钟光景,其余时间连正院都没出……” 慕淮一把抓住老仆手臂,“夫人此刻在何处?” “在、在、在东暖阁,嫁妆也都收在了那头塌房。” 慕淮得了准信儿,立刻松手,直接奔向东头。 婆子一头雾水,怎么感觉侯爷今天举止怪怪的,一点不似平日冷厉沉稳。 她摇了摇头,径自去外院寻人套车。 慕淮心里急切,连守门的连翘蹲身施礼问安都顾不上回,径直推开暖阁大门冲撞了进去。 外堂此刻却半个喘气的也无,只落地屏风后隐约传来孟芫和她女使们的声音。 “待会儿就将晚膳摆在堂屋,你们两个也同我一道,左右我一个人吃也没什么意思。” “夫人若不想一个人用膳,那奴婢就替您去请侯爷过来?外院一天没叫传饭,想来侯爷也该饿了。” 慕淮听出,这是他娘子和娘子的女使青萍的声音,心里顿时一喜,暗叹这青萍果是个有眼力的,只是命薄了些。 “往后再别提那人,好端端的坏人胃口。他吃没吃、喝没喝也轮不着咱们操心,若你实在闲得,就去看看你碧芙姐姐和紫棠她俩歇得如何了,若是醒着,就叫过来同咱们一道用膳。” 听完这句,慕淮心头一跳。 果然将娘子得罪狠了,竟连他冷暖饥饱都不顾了。 慕淮再等不下去,索性阔行几步,绕过山水落地屏,不等见到孟芫真容,便先声夺人。 第22节 “夫人好狠的心呐……” 甫一冒头,不等后话说完,却换来内室一阵惊呼。 “啊——————”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慕淮这会儿总算知道为什么偌大外堂半个人也无了。 娘子她此刻正背对着屏风坐在浴桶内,由着赤芍和青萍两个使女给她搓背洗身。 他只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随即就被回过味来的赤芍拿凳上脏衣糊了一脸。 随后他又跌跌撞撞被推搡到屏风之外。 “侯爷进门怎么也不支会一声,夫人正在沐浴,请您先去旁的屋里暂避片刻。” 慕淮只觉一阵热血冲头而来,连后面赤芍说些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想他同孟芫夫妻好几辈子,除了洞房花烛夜那晚,平日都是熄了灯再行敦伦之乐的,几时青天白日见识过如此香艳场面,也正是一时被震住了,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推出了大门。 身后哐当一声关紧,又传来细碎的摩擦声。 连门栓都上了! 这是防贼呢?! 屋里偏又传出叱骂的声音,“十几岁的人了,让你看个门居然还能放个老大的耗子进门,回头也不消夫人发落,你自己辞了去吧……” 连翘本想着慕淮是府里男主人,哪敢出声拦着,这会吃了瓜落,也不禁含着幽怨的目光瞥了慕淮一眼。 慕淮这会灵醒过来了,心里苦闷。 好嘞,连院子里的猫儿狗儿都给他得罪个干净了。 孟芫是先听见声音才知道有人被放进屋了,只惊讶了一瞬就反应过来进来的人是谁。 她也不回身,直接将自己潜在水里,随后就听见赤芍起身撵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想不透,这人怎么会突然过来了?还直愣愣往寝间里闯。 她都已经把正房让出来了,连个他不用的暖阁都不放过吗? “回头和赵老三家的说一声,往后,除了祖太夫人,我这东暖阁不经通传连只虫蚁都不许放进来。” 青萍又自行脑补一句,尤其是慕侯。 孟芫被扰了一回,只粗粗濯了发,便出浴更衣。 青萍端来了一碗银耳雪梨给她润肺解燥,孟芫不疾不徐舀了一勺在口。 青萍见孟芫似没事人一样,既不提慕侯,也不提如何发落连翘,到底替她操心,“姑娘,侯爷在门口候了有一会儿了,您看用不用奴婢替您将人遣走,也省得待会儿赶上晚膳不好谢客。” 孟芫抬头一愣,“他还没走?” 青萍咳咳两声,“从隔壁拿了把太师椅坐了门前,奴婢端汤都绕着走的。”且他可怜兮兮望着银耳雪梨咽口水,想是没好意思开口讨要。 孟芫嘴唇一抿,“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头午还一副盛气凌人,只字不提昨夜未归和今晨携美入府的原因,眼下却突然改了性儿。 “要不,姑娘就再见他一回?当面问过,也省得心里范合计。” 赤芍快言快语,显然不认同,“让他等!咱们姑娘进门第一天,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地苦守了他一整夜,他这回儿想见咱们姑娘了,凭什么姑娘立时就应下?真是八百年不下雨,记他的好晴儿。” 孟芫本在凝神静思,听了赤芍这一句,也忍不住点头,“就听咱们赤芍姑娘的,咱不理他。” 赶人倒是不必,毕竟这是正院,要说往后真过不得了,也该是自己走。 慕淮在暖阁门口等了有一会儿,却再没见有人打里头出来。 眼见天色转暗,再有一刻钟,就该摆饭了。 慕淮这一整天只喝了些粗茶、用了些点心,又赶上醒转之初身亏力乏,肚子更是接连叫唤。 可他清楚,孟芫今日必定不会让他进门同桌用饭的。 他留下来,只为摆个姿态,表明认错的态度。 孟芫性子说硬也硬,说软则软,最是受不得人对她好。 你若对她好,她能巴心巴肺报答你一辈子…… 可他要的,不止报答。 很快,小厨房里停了劳碌,有两个穿戴考究的女使由远而近款款行来。 慕淮先头没在意,随后才看清,原来是碧芙和紫棠两个丫头。 他身上乏累,恐撑不得太久,索性来个破釜沉舟。 “紫棠姑娘留步,我有话想向姑娘求教。” 一旁碧芙看了紫棠一眼,主动避嫌,“我方想起,有东西落在小厨房了,你先在此处等我。” 紫棠忠于孟芫不假,但也不希望自家姑娘和姑爷日久年深积怨渐深。 “不敢当侯爷一句求教,您有事只管吩咐。” 慕淮知道,孟芫这四个丫头里,碧芙老实、青萍细致、赤芍活泼、而紫棠干练,若想探出孟芫心思,还要从这个最得用的丫头身上入手,“我知道这两日让你家姑娘受了委屈,我也追悔不迭。你是她身边得力之人,想来也不希望府中主人一直如此僵持下去吧……” “侯爷这话说得诛心,我家姑娘入府两日以来一向守礼重孝,未曾行差踏错半步,听侯爷之意,怎么好像是我家姑娘要故意生事,同侯爷置气一样?” “紫棠你别误会我初衷,我当真是希望能同娘子她举案齐眉、鱼水相谐的,我也不多扰你,只问一句,娘子她不肯容谅我的根由,是不是外院来历不明那人?” 紫棠见慕淮直接改口称孟芫作娘子,心思一动,多少相信他是真的想挽回。 既如此,当然要顺坡下驴。 “我家姑娘岂是那等捻酸使性之人,她是气侯爷无礼在先,指使手下将我端去的补汤打翻,后又铁面无情,不肯在下人跟前给她留丝毫体面……” 慕淮早就瞧见紫棠手上缠着纱布,再结合寒星此前的禀报,这才确准之前被侍卫误伤的女使就是眼前这个。 可他侯爷之尊,总不能低头向个女使道歉,只点点头,“谢紫棠姑娘提点。”“我先时待娘子确有不妥,但我也是诚心改过,往后若得时机,还请紫棠姑娘助我。” 紫棠不着痕迹抚上红肿手背,到底以主子利益为先,“只要侯爷待我家姑娘心诚志坚,我自会使力。” 慕淮终于松了口气,他其实不求紫棠从中起什么大作用,只到时别落井下石就好。 慕淮最后还是没能在正院用晚膳,而是去了外院书房。 他饭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 “寒星,我头午是不是吩咐要杖责青岩和松茂?” “禀侯爷,他们这个时辰刚换值,应是正往刑房去呢。” 慕淮若有所思,“他们两个,是谁动手打翻了夫人使人送来的汤?” “好像是松茂。” “先将他叫回来,待会儿去正院给无辜受伤的紫棠姑娘赔罪。” 寒星一脸疑问,但不敢多问,他家侯爷做事历来有深意,照做就是了。 “等等,去库房将御赐的那瓶生肌膏带着,就说是给紫棠姑娘的赔礼。” 寒星又应声好才退出去。 慕淮等寒星出去才自顾摇摇头,他何曾这么劳心费力讨好过谁,不过只要能让夫人早日消气,再伏低做小的事他也忍得。 将要落钥,正院门口却来了个稀客,且还指名要见紫棠。 孟芫听说是慕淮派来的侍卫,虽有疑惑,但也不太忧心,只吩咐青萍在一旁跟着,若有什么不妥,立时出声喊人。 紫棠到了门口抱厦,一抬眼就看见柱子底下站了个黑布隆冬、五大三粗的莽汉,因在暗处,三分不像活人,七分好像熊瞎。 那人见紫棠现身,一瘸一拐从暗影里踱出来,“紫棠姑娘,在下是侯府侍卫松茂,早间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着,掀开皂袍蹲身跪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身上带伤,他明明是一脸忠厚刚硬,却被疼痛扯得表情略显狰狞,不像是与人道歉,倒像是来讨债。 紫棠当然记得,这位是早上守客院门的那个黑脸汉子。 她躲开不受,“你快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一拜我受不起。” 都是听命于人的活计,紫棠怪也不会怪到他头上。 松茂却以为是紫棠不肯原谅,又换了个方向继续拜她,“姑娘受得起,寒星说姑娘是夫人身边得用的女使,我今日伤了你的手,不知耽误夫人多少大事。” 紫棠又躲了一回。“我真没怪你,你起来好好说话。” 松茂急得冒了汗,“姑娘就饶我这一回吧,侯爷说了,若我此番不能得你谅解,明日就解了我侯府侍卫的差事,寒星还说要遣我往城北冥房铺子做个抬棺的杠夫……” 紫棠本还气恼,但脑海中想象着一溜烟煞白宝山银树童男童女中间,混迹了这么一个通身黑鸦鸦的熊瞎子,只怕连吹打唢呐喇叭的乐师都要给笑岔了气。 他若去了,简直搅人白事呢! 紫棠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而松茂这头也终于结结实实拜了一回。 他扶着腰胯起身,也嘿嘿一笑,“紫棠姑娘既笑了,我便当你已经原谅了我。” 他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个不大的瓷瓶,“这是侯爷让我送来的生肌圣药,姑娘记得早晚抹了,定不会落下疤。” 说完,也不等紫棠反应,就把瓷瓶硬塞给她。 “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往后紫棠姑娘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 紫棠和青萍面面相觑,又都忍俊不禁,还是见这么生硬的道歉法子,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紫棠看着松茂如此憨直,又拐着腿往外走,倒有些不落忍,“慢着,你先别急着走。” “紫棠姑娘还有事?” “夫人已经赏了我药膏敷手,我瞧你也似受了伤,这瓶药膏你就拿回去自用吧。” 要是一般人,哪会把送出去的东西往回拿,可松茂是个蠢的,竟不觉有什么不妥。 “那我就谢过姑娘了。” 走出两步,他又为难,听寒星说,这膏药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御用之物,就是不知抹了他刚挨过板子的屁股,会不会有些糟践? 作者有话要说:  慕淮扶额,这个助攻派的有点草率了_(:3」∠)_ 第23节 第32章 【回门】 回到东暖阁, 紫棠和青萍两个先将松茂来“负荆请罪”的经过毫不隐瞒给孟芫讲完。 “我见那侍卫拐着半条腿过来,想是受过板子,虽之前伤了我, 也是职责所在, 我就把他带来那瓶药膏舍给他了,谁知道他竟然都不客套一句半句, 毫不犹豫将东西揣走, 可见这人早就惦记着呢,枉我先头白做一回好人。” 孟芫听完也忍不住想笑,但一想到这侍卫定是慕淮差遣来打前站的,旨在求了紫棠谅解好给他敲边鼓, 立刻又故意绷住脸。 不管慕淮是抱了什么目的想和缓关系,都不可能是对她存了往日情分,既然她想要的求不到, 往后还是远着些好。 老话不是说什么“相敬如宾”才是夫妻相处之道吗?若这回慕淮肯低头认错,她也就大度一些,将他当做一条船上的盟友看待,也算对得起上辈子他的百般关爱。 “那侍卫也是受了池鱼之灾, 说起来我若不闯门, 他应该也不至挨打, 你将药舍给他用, 也没什么关碍。” “明日还要回门,今晚不须你们值夜了, 也好精精神神囫囵个都随我回孟府。赤芍去吩咐门上落锁吧, 咱们都早点歇了。” 青萍在一旁提醒,“侯爷这会儿还在外书房,要不要着人先问一声?” 两个人新婚第二日, 老是分房住也不好听,尤其外院还有那么一位藏头露尾的“商姑娘””。 孟芫也不全然糊涂,总还要顾及脸面。 “侯爷若回正院,自会叫门,还有哪个敢拦他?只要不来我这暖阁搅我好眠,咱就通通当不知道。” 结果是夜,慕淮回正院是回正院了,却被吃了一次亏的赵家母女给拦了个结实,愣是连他搬出侯爷的架子都没管用。 后来他倒是要硬闯来的,但暖阁大门早就从里面被锁得死死的,他当了下人的面,总不好破门而入,只能等次日寻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再向孟芫解释、陪罪。 慕淮最终被“请”回了空无一人的正房,他看着原本就冷冷清清的屋子,无比怀念搂着娘子入眠的日日夜夜。 次日一早,孟芫天没大亮就起身装扮,赤芍特挑了身嫣红的大衣裳,又配了翡翠的头面,将孟芫整个人衬得既娇且贵。 主仆几个简单用了一口吃食果腹,孟芫状似不经意随口问了一句,“正房里这会儿可有动静?” 青萍一向留心,知道孟芫其实是盼着回门时有人相伴礼数周全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她低着头答话,“守门的婆子说,侯爷三更天就让开门出院了,想是有什么急事要办。” 孟芫心下免不得失望,可又不好表现出来。 “既如此,待会就你们四个随我同车,连翘和赵娘子留下守院子。” 果然还是错看了他,如此重要的日子,他都不能做全脸面。 今日以后,想要她贴心用意,可再别指望。 十月打头的天,说冷也冷,孟芫即便披了件夹绒斗篷,仍是被晨起的凉风吹得一抖。 “暖阁里待得久了,竟不知外间天已寒凉如此……” 碧芙没听出孟芫话里唏嘘,只一心办好差事,“那我便回屋灌个汤婆子给姑娘带上吧。” “别折腾了,等上了车便好了。”她想早点离了慕府,以解这两日心中苦楚。 临行前,孟芫先往三思堂去了一趟,一来为了请安,二来要为出门做个报备。 顾氏见孟芫独来,不见慕淮人影,不禁疑惑,“你夫君呢?没同你一起?” 孟芫违着心替他遮掩,“侯爷极早就出了门,我彼时睡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急召。” 顾是大概也觉面上无光,不再提他,而是嘱咐孟芫路上小心,早些归府之类。 孟芫辞了顾氏,趁着没出二门,又低声嘱咐四个丫头,“我娘若问起我在慕家过得如何,你们应该晓得如何作答,我也就不啰嗦了,若问起慕侯之事,你们只一概答不知,余下交给我解释。” 侯府朱轮马车早已停在二门处侯了多时。后头还跟着三辆青毡油布车,看车辙吃重深浅,应是载满了回门礼。 孟芫回头张望了一眼,决定再不抱期待,径来到头辆马车跟前。 碧芙欲先上车好扶着孟芫些,却被戴管事拦住。“几位姑娘的车在后头。” 孟芫几乎立时反应过来,“这头辆车有旁人跟车?”“是祖母安排下的人吗?” 戴管事却故做神秘,“夫人登车便知。” 孟芫越发觉得蹊跷,索性伸手去掀车帘。 刚刚露出车内人的一幅衣角,孟芫的手便被一把攥住了。 孟芫还不等反应过来,那只手稍一使力,她就被强拉进马车车棚内。 随着冰凉面颊撞进一个滚烫怀抱,头顶也传出她熟悉的声音,“夫人来迟了,害我在车里等你半晌。” 孟芫再想不明白,为何慕淮此刻会藏匿在车中。 以他往日行事作风,万不会如此遮遮掩掩。 她第一反应,是慕淮要借着她回门的时候,趁便隐匿着出府。 如此谨小慎微,怕是他遇上了什么危险? 孟芫脑补过甚,其实慕淮仅仅是重生后身体没有恢复完全,且他怕孟芫当众给他脸色看,故意躲在车里来个守株待兔。 孟芫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先撇开对慕淮的失望,再怎么说,她也不希望慕淮生命受到任何危机。 “侯爷怎么在这车里?是要避开什么人的视线吗?” 美人在怀,又是低声细语的,慕淮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半靠在软布包着的车壁上,将孟芫往身前拉近了些,随即吩咐外头,“驾车”。 待马蹄悠哉悠哉踢踢踏踏行动起来,他才不慌不忙开口,“是有点小麻烦,不过不耽误今日回门。” 孟芫方才是整个人半靠在慕淮身上的,她先试着坐开些,却被慕淮一双大手又拉得更近。 “侯爷先松开手,你这样我不舒服。” 慕淮手背一僵,终于还是暂时放开。 孟芫得了机会,立刻防备地坐到车厢另一角。 “侯爷待会儿在哪处下车,需不需我回程再接上你?” 在孟芫理解,慕淮要这么偷偷摸摸混迹出府,定是要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虽然两个人此前闹出不快,但大方向她还是把得牢的,那便是无论如何,要保护慕淮的安危。 慕淮被经孟芫此问,难得一懵,“我为什么要下车?” 孟芫这回也懵了。“侯爷的意思,是要同我一道回孟府?” 慕淮唇越抿越紧,忍住想要出手罚人的冲动,他半坐起身,朝着孟芫坐着的位置逼了过去。 “夫人难道还在生我的气?竟连三朝回门都不想让我同行?” 孟芫看着木淮近在咫尺的俊颜,几乎就要贴上她粉红面颊,她赶紧扭过头。 “侯爷难道不是有要事要办,所以才偷偷藏身在马车里吗?我回门之事固然重要,但和侯爷的大事相比,何足挂齿。” 慕淮见孟芫脸上泛红,顿起捉弄之心,他故意在她耳畔呼吸低语,“我这会儿倒觉得,没有什么大事比得上陪夫人回门更重要。” 孟芫耳朵受不得痒,伸手便推,“侯爷请自重。” 慕淮一噎,和自己娘子,还讲什么自重? 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主意,“外间恐有耳目,我近着些说话,也省得被人窃听。” 孟芫信以为真,“侯爷有什么事要我配合?” 慕淮坏心地又贴近了些,“我呀,有个秘密要讲予你听。” 孟芫便换了副无比认真且小心的神态,“侯爷放心,我定不会泄密。” 慕淮勾唇一笑,“这个秘密,你听好了。” 孟芫被他搞的紧张兮兮,不禁咽了回口水。 慕淮吊足了胃口,才贴着她面颊将话送进她耳中,“客院里那位商姑娘,其实是个男刺客;真正的容恩侯独女,早就死在了我的剑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清白了~ 趁着夹子再推隔壁基友的古言《表叔的掌上娇》,作者:贰少奶奶 文案: 老皇帝沉迷炼丹修仙,需各地进献美人泪。养女霜莳被李家送进宫,因哭得不合眼缘,被杖毙而亡。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总是冷眼看她,嫌她娇气爱哭的表叔身披护国将军铠甲夺宫杀帝,成为人人惧畏的暴君。却常常在她曾经的寝宫一坐就是一天,道尽无数温柔情话。 重生后,霜莳又被送进宫。这一次她偷偷对老皇帝的炼丹炉下了黑手,因装神弄鬼用力过猛,直接把老皇帝给吓死了。 封垏提刀破宫,吓得霜莳哭成泪人:“表叔,你听我解释,这事不是我干的。” 封垏没忍住,抬手帮她拭泪,冷脸皱眉道:“死个皇帝而已,也值得你哭?” 后来成为皇帝的封垏:“谁敢惹皇后哭,朕要他命。” 半夜,霜莳努力裹紧被子,眼角娇媚含泪:“你你你,你自裁去!” 喜欢就顺手收藏一波吧~ 第33章 【新姑爷】 马车里短暂沉默之后, 孟芫趁着慕淮没有防备,伸手将他推离老远,又挪到近门口坐正。 “哦, 侯爷说的我知晓了, 等回府后会约束正院里的人不去客院生事,以免坏了侯爷大计。” 慕淮一愕, 怎么是这个反应? “我的意思是说, 客院里的人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他也从没有拈花惹草。 慕淮用一种“你懂我意思”的眼神、期待地看向孟芫,他预想的是,孟芫这个时候应该十分通情达理地说上一句,“先前是妾身误会侯爷了, 往后再不会存有疑心。” 可现实是,孟芫只是不耐烦地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就掀开车窗一角, 扭过脸佯作去瞧沿途风景,不再睬他。 慕淮有些挫败,又将姿态放得更低些。 “新婚之夜我留夫人你独守空房,属实是我考虑不周, 次日归府后我又没立刻回正院向你道明原因解释清楚, 也是事出有因, 夫人此时心里对我有怨气, 再正常不过,只是我如今已经决意悔改, 还请夫人看在我一片赤诚的份上, 原谅则个。” 说着,竟弓腰一拜,额头甚至触到了孟芫臂弯。 车厢内虽宽敞, 但孟芫已近门口,没地界好躲,只好抬手扶起慕淮。 “侯爷这是做什么?”“我并没有同你置气的意思。” 慕淮这方面颇有经验,以往孟芫若被他惹恼,口中定然也不肯承认的。 “是是是,夫人海量,怎么会同我一般见识。” 第24节 说到这里,慕淮神色一正,“以往种种,是非对错实不可追,可来日汲汲,我唯愿与夫人你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说着又是一拜,带了十分虔诚郑重。 孟芫一阵恍惚,这话她上辈子也听过一回,正是在洞房花烛那晚,他合拢了床帐,解了她罗衫,在她低眉颔首之际于耳畔厮磨低语…… 那一夜帘卷霞飞、唇不离腮,是她们夫妻和美之始。 如今换了方天地景象再闻,她却有种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叹。 若这话早两日听见,她或许还敢期待。 渺茫如大海浮萍,或还有相逢之日;她心中念念不忘之人,再无际会可能。 孟芫再扬起脸,心中已是冷静。 慕淮这错认的蹊跷,且不说他婚夜避走已经明白表明对这桩婚事的毫不在意,在次日两人客院对峙之时,他更是连半句安抚解释的话也无,甚至在她提出和离后都表现得云淡风轻,出发点也仅仅为了稳住眼下局势,不给朝堂和慕府惹乱…… 这种前情之下,慕淮的道歉是出于什么目的?带了几分真意? 孟芫不敢轻信。 她按下心中无限追思和百转千回残念,再没法将眼前之人等同作前世护她如命的良人。 她狠了狠心,板肃面容。 “其实侯爷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你我既成夫妻,往后利益休戚相关,荣辱密不可分。侯爷待我是真心也好,敬重也罢,又或是迫于形势只将我当做同林鸟雀,难时纷飞,我往后都会尽到为人妇的本分,于内替您打理好侯府庶务,不使顾氏祖母操劳,于外同府外官眷维系关系互通有无、不令侯爷面色无光。” 这话听着是当家大妇该有的做派,但何尝不是种生分。 慕淮不觉就皱起了眉,偏孟芫毫无所觉,还在自说自话。 “客院商家女之事,我也并没有责怪侯爷的意思,先头亲自过去探问,一是为了底下女使冲撞道恼,二来也是怕来者身份不明,坏了侯爷清誉,并非是我心胸狭隘,容不得人,若侯爷往后真有哪个中意之人,只要身家清白,我也……” 慕淮将眉毛一立,“你也如何?亲自替我聘来府中给我上眼药?” 孟芫撇了撇嘴,识趣没往下说。 慕淮伸手将孟芫身子扳正,盯住她低垂眼眸信誓旦旦保证,“你我之间,没有旁人。从前没有、如今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孟芫顿时感到胸口某一处似被紧紧攥住,一时间都无法呼吸一般。 上辈子慕淮早逝,两人浓情蜜意,难舍难离,自然没有第三人从中作梗。 这辈子她立志要护慕淮周全,若慕淮当真琵琶别抱,另择她人,自己作为府中大妇,难道还能揪着眼下一句妄诞之辞不放? 尽管眼前的慕淮,并非前世相知相许人,但日久年深相处下来,到时心里不会难受? 既如此,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用情动念,也不给旁人刺伤自己的机会。 “侯爷是朝之肱骨、人中龙凤,这般妄言,往后不要随意说了。” 慕淮简直不敢相信,他一番剖心之言,竟遭了孟芫质疑。 “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此心可鉴日月,往后你就知了。” 倪氏从天不亮就开始盼着女儿回门,昨日从坊间风闻孟芫受了博望侯冷待,连洞房夜都错过去了,心里怎能不急? 待亲眼看见慕淮扶着孟芫同从朱轮华盖马车里下来,这才把心安回肚里。 再一看慕府马车里预备下的回门礼,生生要压塌马背,比寻常人家的聘礼还厚着几分,脸上的笑意才实了些。 “慕侯这也太靡费了,倒显得见外。” 慕淮平日待人冷淡不假,但面对媳妇的亲妈、自己的亲岳母,纵有官威也不敢摆,连声说,“都是应当的,礼多人不怪嘛……” 孟芫在一旁却看不出喜怒,直接拉住母亲的手,“娘,女儿回来了。” 说着,鼻子还有些酸,眼眶也发热。 只怪这两日受到的对待和旧时相比落差太巨,这会儿到了亲人跟前,她想强颜欢笑也难。 倪氏是当妈的人,隐约瞧着不对,但不好在门口发作,便招呼众人进门,又转身同慕淮说道,“我家老爷已在外院花厅备下了酒宴款待新姑爷,连着家里几个哥儿和女婿们也均在列,侯爷在那头尽管畅饮,待天黑前再回博望侯府也不迟。” 女儿归家,总想多留一刻是一刻,慕淮从善如流,“全听岳母大人安排。” 因孟芫回门,孟芊并她几个异母的姐姐也均回府相贺。 倪氏做主在小汀州里摆了一席。 除了三姐临产、四姐守公婆孝,余下姐妹六人围坐一团,众星捧月般将孟芫围拢当中,倪氏作为继母,也是长辈,也不掺和,总归后面有时间和女儿说私房。 将开席不久,一向和孟芫不对付的五姐和七姐便借机生事。 五姐先是垫言,“八妹这遭嫁得风光,姐妹们也皆是好奇,往常听人谈起博望侯狠厉成性,內帷女眷闻之无不变色,却不知八妹新嫁,可体会出慕侯当真有外间传言的那般骇人吗?” 孟芊行六,也没有老五嫁的好,但见不得亲妹妹受挤兑,“五姐这话问得新鲜,八妹夫吃着官家饭,关着朝中的重案大案,被外间传的凶悍了些,你也该当个笑话听了一乐,怎么还当了真,还在八妹的好日子问了出来?” “是不是讹传,只八妹妹自己心里清楚。” 一旁的老七笑着接口,“五姐姐说岔了,谁不知道八妹妹新婚夜独守空房,连慕侯的面都没有见着,次日慕侯又领了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姑娘入了侯府,一头扎进客院再没出门,八妹妹如何得知慕侯是圆是扁?是凶是善?” 孟芊气得拍桌而起,“老七你留些口德,前几日你夫君闯暗门被人讹诈的事还是我母亲寻了关系替你料理遮掩的,这会儿也好意思嚼念我亲妹的婚事?莫说芫姐嫁的是侯门,身上的诰命比你们哪个都高,便是寻常人家姐妹相见,也不该如此落井下石。” 孟芫怕实在闹得不堪,只得咳咳两声,“五姐、七姐能回来应我回门宴,我着实心里高兴,但你们若打谅着我面善心软好欺负,只怕是要空欢喜一场。我夫君到底是什么样人,我多说无用,但你们且记住,前一个当殿非议博望侯是奸佞之臣的那位,如今已经躺了城北荒郊,连碑都没人敢立一个,你们若是不怕博望侯睚眦必报,今日大可非议他功过是非,只是到时若犯在他手,可千万别来求我这个亲妹,毕竟如你们所言,我是个不得体面的,想陪着人情人家也未必赏脸……” 话音未落,身后假山却传来两声轻咳,“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哪个敢落你面子,我定要让她见识见识我这佞幸谗臣的不堪手段!” 众人朝着声音方向一看,立时吓得坐都不敢坐,来的那人,不正是他们口中杀人不眨眼的博望侯,慕太岁吗? 第34章 【昏招】 背后说人是非且被抓了现行的两人已经吓得上牙磕打下牙, 恨不能当场抽自己几个嘴巴。 怎么偏赶上这位煞神过来。 她们原仗着孟芫面嫩好欺,又不便将娘家丑事和婆家人说,这才肆无忌惮口没遮拦, 哪想到慕淮其人竟莫名其妙跑到内院来了。 虽然都是一家骨肉, 且没有未出阁的女眷,但连通传都没有一句, 实在是无礼的很。 慕淮却不以为意, 甚至紧走几步站在孟芫跟前。 孟芫比她姐姐们更诧异,“侯爷不是在前院同我父亲、兄长和姐夫们饮宴吗?怎么会到后院来?” 慕淮拿生冷双眸先瞥了一眼吓得不敢出声的另外几人,待转过身又换了副和气样子,“宫里来了急报, 直从博望侯府追到此处,我即刻就得领命进宫一趟,所以进来同你说一声, 省得你寻不着我慌乱。” 孟芫心里腹诽,既然有紧急公务,还不赶紧出门,特特到内院和她报备算怎么一回事? 不过既然慕淮如此给她撑场面, 孟芫也不至于当众拆台。 “那侯爷今日还回府吗?用不用备了晚膳和宵夜?” “如果顺利的话, 我酉时就会出宫, 到时再来接夫人归家;若是那会我还没来, 你便在娘家多住一宿,等我明晨过来接你就是, 至于祖母那里, 我自会解释。” 孟芫一愣,按说新妇归门当日是不能宿在娘家的,慕淮特意进来跟她说这些, 似有些不寻常。 她为了一探究竟,和身后诸位姐妹告了声恼,径拉着慕淮去了隔壁的茶水房,又将下人遣走,这才露出心中不安。 “侯爷让我在娘家暂住,是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慕淮虽然惊讶孟芫突然关心起朝堂上的事,倒也不瞒她,“今日宫里又出现了刺客,且仍是奔着仪郡王去的。虽动手主犯已经伏诛,但尚有余党走脱。我思量着,咱们府里那位‘商姑娘’或许和今日的刺客是一伙的,我只怕万一我今夜不能从宫里脱身,咱们府里会不太平。” 孟芫听是此等危情,也不禁急了。“我留在娘家,那祖母她老人家怎么办?” “放心,入夜掌灯后,我会命人将祖母悄悄移至第四进密室。贼人目标或是救人、或是灭口,总归落脚处该是正院和客院,无事不会往后面几进乱闯的。” 孟芫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嘱咐他,“那侯爷在宫中也要当心,既那些刺客能在宫里动手,足见实力不弱,说不定还有后手,你护持王驾之时,也万不要掉以轻心。” 慕淮眉头一挑,“夫人这是在,关心我?” 孟芫面上一红,“侯爷安危关系整个博望侯府的生死存亡,我身为当家大妇,自然要关心的。” 慕淮稍显失望,期期艾艾扯皮,“那若我不是博望侯,夫人就不管我死活了?” 孟芫很想白他一眼,可还是口是心非敷衍,“侯爷是我夫君,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关心你的。” 慕淮这才挂上些笑意,“我就知道,夫人还是心疼我的。”“哦对了,方才当面为难你的人,都是你家中哪位姐妹?” 孟芫知道慕淮这是要亲自出手替她“报仇”,赶忙摇头,“侯爷正事要紧,不值得为那两个跳梁小丑分心。我再不济还是博望侯夫人,不会由着她们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慕淮似乎遗憾没有他用武之地,只哦了一声。 孟芫便推着他出屋。 慕淮总觉得孟芫的“关心”太过例行公事,半点真心也无,心里属实不痛快。 他见门还关着,左右也无人,趁着孟芫不备,骤然将唇贴近她粉面。 结结实实香了一口之后,他大摇大摆推门出去。 原来当登徒子的感觉这么舒坦! 早知道上辈子就不在娘子面前做什么谦谦君子。 孟芫被“偷袭”后,如被惊雷霹中一般,简直不敢相信慕淮所为,惊得半晌没缓过神。 作死呢! 这青天白日的,还是在茶水房里,万一被哪个误闯进来的下人瞧见可怎么得了? 真是半点也没有朝中肱骨的稳重样子。 再一想,才觉不对,她已想好和慕淮划清界限,只做他的贤内助,怎么能容他和自己举止如此亲昵呢? 虽说日后两人难免要行周公之礼,但那也是为了府中后嗣,而非眼前这般不正经。 而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觉得时间和场合不对,而不是排斥慕淮的无状…… 真是让人头痛,定是她还没有摆脱前世慕淮留给她的亲近之感。 可惜懊恼无用,始作俑者这会已经走得老远,他踱着方步的姿势格外欢快,若此刻安个尾巴,定然能翘起来…… 不管了,等回了慕府,再和慕淮好好恳谈一番,让他日后秉承着“相敬如宾”的态度和自己相处下去,方是正道。 小汀州里虽少了慕淮搅局,但这女眷们的回门宴席到底没法继续下去。 先是方才生事的老五老七借故离了席,后来又有外院几个姑爷请辞,携家带口离去,最后连孟芊都因不放心家中幼子,急匆匆回了展家。 一个回门宴弄成这样,倪氏也觉无奈。 不过本也没指望那几个能对孟芫掏心挖肺,原本就不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生出害人之心就已难得。 孟芫席间没吃什么,到了倪氏屋里再不客气,先央秦娘子给她做道眼下并不当时的蟹酿橙,这才挽着倪氏胳膊撒娇。 第25节 倪氏搂着她坐了榻上,口中却嫌弃,“你这都是做人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赖在我跟前撒娇卖痴?回头见了你婆母和太婆婆,也是这般做派?” “太婆婆疼我,婆婆不管事,且我也不会卖了错处给人拿的。” 倪氏听她这口气,知道符氏定是没让孟芫立规矩,稍稍放心,但想起坊间传言,又将孟芫从身上推开。 “趁着这会儿没人搅乱,娘有话问你。”“外头传言,慕侯大婚当日愤然离家,弃你于不顾,这事可是真的?” 孟芫当了倪氏面,只能把话往宽了说,“那是侯爷他领了王命办案去了,娘你不要跟着外头那帮人胡乱疑心,侯爷待女儿还是很体贴的,您方才在门口不是也瞧见了吗?” “那你夫君新婚次日抱着个年轻姑娘入府,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芫为防母亲乱想,咬牙将真相附在她耳旁说了,“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个刺客。” 倪氏大惊。 孟芫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亲心里明白就好,这事还没了呢,且看情形要折腾几日,您值当没听我说起过。” 倪氏见孟芫说得言之凿凿,且信了她,但一转念,怕女儿头脑发热、恃宠生娇,又故意肃容耳提面命。 “你和你夫君和和美美的就好,我唯恐你这性子绵软,拿捏不住你那威名在外的夫君,又忧心你贪图眼下恣意,忘了身份处境,做出什么逾矩失礼的事来。” “母亲放心,女儿心里有数的。” “我看你就不像有数。”“我且问你,你可知眼下慕府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孟芫想说,慕府最大的危机,是慕淮这个当家人天年不永,或半年内就有殒身之险。 但到了嘴边,却改做,“母亲是想说慕府子嗣的事吧?” 这也是上辈子回门时,倪氏最忧虑之事。 “你知道便好。”“也不是母亲喜欢做那长舌妇,而是你也瞧见了,想他慕家累世功勋,到了你夫君这一代,竟成了三房的一枝独秀,若你不紧着些,恐要走你大姐的老路,被府里长辈以纳妾相要挟,到时日子恐不再好过的。” “我如今新婚燕尔,倒是没人同我说过什么,不过母亲说的极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既嫁入慕府做当家大妇,总要担起该当的职责。” 倪氏见女儿上道,点点头表示安慰,可是孟芫下一句,却语出惊人。 “我想着,我这身子骨也不济事,若仓促间想要个一儿半女,也是急功近利,不若挑了同我一条心的人开了脸放在房中……” 倪氏不等孟芫说完,就出言打断,“我儿怎么会有如此危险的想法?旁人防着夫君纳妾还来不及,你还反倒张罗?” 孟芫却头头是道,“娘你想啊,旁人嫁人,讲的是个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女儿我呢,明摆着是被强塞进慕家的一尊大佛,人家眼下趁着新鲜,还肯多看顾我一眼,若哪一日我行差踏错惹了那位不快,还不是很快就被忘之脑后,那个时候再想筹谋,不是就晚了吗?” 倪氏错愕,觉得她说得竟有些道理,可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我儿当真这么想?” 孟芫点头,“是,女儿已经过深思熟虑。” “那你准备将你屋里哪个给你夫君做妾?”“碧芙稳妥定不会有异心、青萍细心也能将人服侍妥帖、赤芍娇憨,或能博男人欢心,至于紫棠……” “母亲想什么呢,这几个大丫头我都待她们如姐妹,哪能让她们给人做妾。” “那你的意思是?” “母亲这些时日若得空,就帮我留心,或有哪个良家合适,就替我寻摸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会真的绿了自己的,放心~ 绿的只会是某人的臭脸! 第35章 【夜归】 慕淮比预想中来的要早。 还不到申时, 门上的人便到倪氏屋里来报,“博望侯亲自来接咱家接八姑奶奶回慕府了。” 嫁了人,便不好再称作孟家的姑娘。 倪氏虽然不舍, 但也不能强留, 只回了句“知道了,告诉博望侯, 我很快就送小八出门。” 回过头, 倪氏又不免嘱咐几句,“你夫君怕是才从宫里出来就巴巴地来接你回家,这样用心也算难得了。这么想来,为你择选良妾的事, 也不必太操之过急,省得坏了你们夫妻情分。” 孟芫却十分坚持,“凡事预则立, 总要提前做好打算。他眼下如何先不论,但这桩婚事本就和旁人不同,女儿多存些计较,也省得日后真有离心那天, 连个得用的帮手都无。” 这话虽然违心, 但为了让倪氏帮忙, 让自己把持住本心, 孟芫还是觉得应及早张罗。 倪氏口头答应下来,心里却盘算, 如果女儿过个一年半载还没有个尺男寸女, 到时再送人不迟。 慕淮等的焦心,连他岳丈承平侯两次三番请他去书房稍待,他都没有挪脚。 等孟芫坐了檐轿从二门内被抬到大门口, 他迫不及待地应将过去。 “夫人让我好等,这就随我家去吧。” 倪氏瞧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模样,越发觉得这妾室不宜安排的过早,随即还打趣两句,“慕侯这回将你夫人领了家中,可再不可让她门院冷落,这新婚头月就空房,不吉利的。” 慕淮听见丈母娘敲打,躬身领了责怪,“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往后定不让芫娘受半点委屈。” 孟芫这辈子头回听慕淮如此亲昵喊她,“你方才,叫我什么?” 上辈子无人的时候,慕淮也是这个叫法,当然到了床第间,什么卿卿、芫奴也都是浑叫过的…… 慕淮没有答她,而是极其自然拉过孟芫的手,又像牵着个不懂世故的小囡,“时候不早,咱们夫妻拜别了岳父岳母,尽早家去吧,府里祖母恐已等得心急。” 前两日,慕淮和孟芫一直没合房,连自家里的“合家宴”都没顾得上,趁着今日没过头三日,补上也是正经。 倪氏这回比孟芫大婚那日离家要好受的多,毕竟亲眼看见姑爷对女儿呵护有加,不似外人传言的冷厉无情。 朱轮马车疾驰在宽敞鳞道上,一上车便据守了车厢门口位置的孟芫故意扭过头,假借看风景不同慕淮说话。 她想好了,如非必要,往后不必同慕淮有太多交集。 他这辈子和上辈子有太多不同,她只怕自己一片痴心错付,那岂不是很对不起上辈子那个待自己如珍似宝的夫君? 全然不去深想这一日来慕淮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 慕淮从孟芫上了车开始,就紧紧盯着她不放。 他此刻比孟芫更加困惑,为什么上辈子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娘子突然间变得异常冷淡。 虽说先头洞房夜和紫棠被伤的事,她属实应该生气,但也不至要挂出一番“生人勿近”的样子吧? “夫人从孟府回来之后,就显得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若你说出看看,未准我还能替你分担一二?” 孟芫的主要烦恼,其实全都来自慕淮,既觉得这辈子所嫁之人不是心中所寄,又担心这个“替身”夫君也像前世那样死于非命,让慕府上下陷入飘零。 可这些又哪能宣之于口。 “我没什么心事,只是乍然离家,不太习惯。”她想想又道,“侯爷不必理会我,我会管好自己的琐事,不给你添烦乱。” 慕淮看她所言不尽不实,连态度都透着疏离,又刻意坐近了些,“夫人的事便是我的事,何谈烦乱。若你实在不想说,就靠在我身上,缓缓乏……” 正这时,外头驾车的忽然一声惊呼,连马车都颠簸了一下。 慕淮下意识地将孟芫拉到身后,朝着外头询问,“怎么回事?”是惊马了吗? 车夫声音还算沉稳,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人无法放心。 “禀侯爷,方才突然有只流矢朝车辕袭来,多亏了两旁侍卫出手,才没有伤及马匹。”“让您和夫人受惊了,属下知错。” 慕淮顿觉奇怪,“只有一只流矢?” 他怕这只是前兆,回头先安抚孟芫,“我到外头看看,你待会儿在车里千万不要出去。” 慕淮撩开车帘就要探身出去和车夫同坐,结果刚起身,就觉衣袖被什么牵扯住了。 孟芫此刻带着十分担心,眼睛里的光都是一闪一闪的,似乎是怕慕淮把他丢下,又似乎是怕他这一出去,就再不会回来。 慕淮自这遭娶亲,几时见过孟芫如此小心又可怜的神色。 可太惹人爱了! 他回身像是安抚小兽一样,抚了抚孟芫的额发。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若是真有伏击,也不该只有一击。”且还是在马车行驶的过程中。 孟芫是历过生死的,上辈子又守了十年活寡,怎么可能被一句毫无根据的猜测安抚。 “那若是有人故意要用这一计空箭诱侯爷现身呢?” 慕淮一诧,他印象里,娘子就是个娇弱的内宅妇人,虽有时也算心思细密,但从没经过外间离乱,怎么会有如此见识? 也来不及多想,慕淮又安稳坐回孟芫身侧,“娘子既担心我,我便在车里安坐。” 说完,他还故意似信非信盯着孟芫,直到对方着恼,又挪远了些。 “路上既不太平,这遭就不带你去御街了。” 孟芫感觉自己的“关心”被人发现,面皮有些受不住,再不理那人,一路无话直至回到慕府。 所幸路上再没生出什么乱事。 顾氏听说慕淮护着孟芫归府,一张脸笑得眉不见眼。 如意也在一旁敲边鼓,“老祖宗先头还说咱们侯爷太刚直,不懂体恤人,连回门的大事都敢忘。如今侯爷和夫人成双入对还家,您总该把心放宽了吧。” 顾氏摇头,“你们侯爷啊,心里有数,大事上也不会犯糊涂,只是这如何笼住自己娘子的心,他且得修行。我这个做祖辈的人若不跟着在旁边掌眼,只怕他连自己娘子的房门都摸不着。” 慕淮这会儿正携了孟芫来三思堂请安,刚伸手撩开珠帘恰听到这一句。 还真别说,他昨夜可不是吃了个闭门羹,连自己娘子的衣角都没沾着,已经接连错过了新婚的两夜。 他也觉得自己实惨。 于是看向孟芫的目光就带出了那么星儿哀怨。 孟芫也感觉到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撑着不去回瞪慕淮,在看见顾氏的那一刻,就挣脱了慕淮一路拉住的手。 “祖母安康,孙媳和侯爷从承平侯府回来了,我娘备了些薄礼给您和我婆母,还请笑纳。” 说完,身后自由人捧了礼盒进门。 顾氏也不细看,径拉了孟芫坐她身侧,“好孩子,今日回娘家一切还顺利,你父亲母亲和家中姊妹弟兄们可还安好?” …… 慕淮算是彻底被晾在一边了。 等顾氏留意到他,他已经坐了下首用了一盏茶。 顾氏招呼他过去同坐,慕淮摇头叹气。 第26节 “祖母有了孙媳妇,连我这个乖孙都要失宠。” 顾氏脸上得意,“你怎么不说芫丫头可人疼?哪像你,成日不是舞刀动枪,就是勾心斗角……” 说着话,倪氏又转过头拍拍孟芫的手。 “回头等你们有了子孙,可千万不能让你夫君管教,回头再养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可降他不住。” 孟芫听出,这话有暗示她生子意味,假装娇羞低下头。 先头想着避开慕淮,但这夫妻人伦大道,她又怎么躲得掉? 是夜,密云暗涌,遮天蔽月。 设在三思堂的家宴甫一结束,慕淮便安排人将祖母顾氏和继母符氏移到密室。 孟芫作为新妇,自然要跟着操心腾挪打扫。 慕淮也不嫌无趣,全程都陪在孟芫身侧,口中还赞她,“果然我是个有福的,万事有娘子打理,再不须我操心一星半点儿。” 孟芫趁着天黑狠瞪了他一回,却遭了慕淮的咸鱼手。 彼时长辈们不在,孟芫挣脱不得,慕淮得寸进尺,在她耳畔低语,“待会儿我先回净房沐浴更衣,娘子记得给我留门。” 孟芫瞬间脊背一僵。 她既无法将眼前的慕淮视作前世的良人,这夫妻人伦该如何应对。 慕淮感觉到她紧张,忙出言安抚,“据我推算,在宫中生事的歹人今夜或要来咱们府上走走,我正房里已做了些布置以遮人耳目,娘子的东暖阁我便叨扰一晚……” 孟芫心里翻腾搅动了半晌,也不知如何答他。 慕淮当孟芫是还在置气,越发装的可怜。“除了正房有些人气,旁的屋子全是生冷,而我连日休息不当,劳累非常,夫人当真想让我住去冰冷冷客房?又或者,我今夜索性不睡,干脆去客院,守着那商姑娘,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敢在我太岁头上动土。” 孟芫白天从娘家回来,就一直在想那只莫名其妙的六箭,这会儿可不希望慕淮以身涉险。 “那侯爷记得进屋时替我栓好门。” 慕淮喜出望外,随即又特特嘱咐,“今夜便别安排赵娘子守门了吧?不然闹出动静,或要打草惊蛇的。” 孟芫噗嗤一笑,“你是侯府主人,你若硬要入屋,哪个真拦得住?不过是你肯容让罢了。” 她说完,又觉得放佛在怂恿慕淮闯门一样,脸上又有些发热。 幸好天黑,没人瞧得出来。 慕淮则心满意足牵了孟芫回正院。 孟芫回她的暖阁梳洗,慕淮去洗洗涮涮。 将要熄灯的时候,慕淮披散着头发就来了。 因事先孟芫已吩咐过,这回总算再没人拦着。 甚至连那四个丫头见慕淮进门也都齐刷刷避让了出去,好像两个人终究要发生些什么似的。 慕淮感觉自己已经等了几辈子,他拖着宽服广袖,湿发都来不及拭干,不用掌灯也知道床榻的方向。 黑暗里,孟芫也同样感到瑟瑟,有些畏缩、有些紧张、也有些惶惑。 若她真不把眼前的慕淮当做夫君,不是应该感到厌恶或是恼火吗? 可是那人却没有给她更多思考的余地。 他乘着夜色,如天人临凡,如漆黑瞳是这一室里唯一的光。 他炽热的唇擦过孟芫红透的耳畔,“娘子,为夫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狗看够了吗? (慕淮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ps:以后没有特殊状况,恢复18点更新~ 第36章 【同房】 孟芫下意识地躲开。 “我这东屋里床窄, 不便合寝,恐要委屈侯爷住去屏风后的的卧榻。” 如此明显的暗示,慕淮却浑然不觉, “床榻窄些有什么打紧, 如今天气凉,虽燃了地龙也管不得整夜, 我拥你近些正好取暖, 再说总不至让你掉到地上。” 说着是鞋子落地的声音。 啪嗒,叩在脚踏上,也击中了孟芫绷紧的神思。 “可是,可是我不习惯与人同眠。” “往后就习惯了。” 慕淮知道孟芫一向面嫩, 又顺手拨动金钩,落了帘帐,顷刻两人便被笼在十分窄小的一方天地中, 虽见不清彼此真容,却实打实地呼吸相闻、暧昧顿生。 孟芫终于确定,慕淮是真的打算和她同榻而眠,说不定, 还要行夫妻敦伦之事。 她有些着慌。 仔细说来, 两个人成婚已三日, 这洞房夜来得属实晚了些, 孟芫更是没有任何道理去拒绝夫君的求欢。 可是她因着两世不同的遭遇,已经给慕淮打上了“为了皇命完婚、内里实无半点真心”的烙印, 从心眼里不想迁就。 “侯爷不是说, 今夜或许有歹人登门?若在我这里歇了,我恐怕耽搁正事……” 慕淮没觉察这是孟芫推诿之辞,脱完了外袍之后, 随手丢在床尾,又伸手搭在孟芫身侧。 心里所想正事和孟芫大不相同。 “娘子不必担心,纵有宵小登门,侍卫们也不是吃素的。何况时辰还早,便是有了动静也至少得过了三更天。” 孟芫感觉到慕淮的一双大手在她丝滑寝衣上一路探进,惊得用手去挡,正抵在慕淮衣襟处。 慕淮此刻早已快要烧起来了,强耐着性子调笑她,“夫人竟比为夫还要心急……” 他含着鼻音,直接在黑暗里去捉孟芫的唇瓣。 孟芫下意识地说声“不”,可惜已经被慕淮捷足先登,檀口微张之际恰被慕淮捉个正着。 这个吻温柔且缱绻,他托着她后脑,越发带出急躁和冒进,像是沙漠里的渴兽寻见了一片绿洲,恨不能一次饮尽。 孟芫从身量和力道皆不能抗衡,也不敢用牙去咬,只使足力气去推。 可不过是给人搔痒罢了。 她心里万分纠结。 她既嫁了人,就理应和夫君成事完礼,哪怕是为了子嗣计,也该就范。 可是她又觉分外委屈,明明眼前的人心里没她,她还要似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焚烧了自个儿。 这一想,她忍不住就自伤起来,连眼眶都发热。 慕淮呼吸越发沉重,唇齿稍离之际,已经动手去剥孟芫寝衣。 他克制着自己的躁动,自以为极尽温柔地爱抚怀里颤抖的小人儿。 “娘子别怕,阴阳调和乃是人道正理,你我夫妻经此一遭才能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舍离。” 却不知道这话只让孟芫抖得更甚。言言 只一会儿工夫,寝衣彻底离身,孟芫感觉后背一片凉意,可身前那人的虎躯又万分火热,当真要将她活生生熬杀过去。 其实,慕淮待她也算体贴了,上辈子就是如此,明明他忍得艰辛,还是着力安抚哄她。 不该去想,也不该去比。 他不是那人,不是那人。 孟芫此刻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即便躲过了今夜,还有明晚、后晚,她拒绝得了一时,难道能避了一世? 孟芫索性由着慕淮施为了,一动不动躺平在床,只盼着一睁眼迎来天明。 慕淮很快感到他娘子不对劲。 上辈子洞房夜,孟芫虽然娇怯,但也是带着欢喜的,欢喜有个体贴英伟的夫君,欢喜得了不世的良人。 可此刻,慕淮清晰感觉出孟芫的冷淡,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暂停下手上安抚之力,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孟芫既羞且恼,打定主意不出声。 慕淮将身子稍微撤开,伸手去摸孟芫脸颊。随后惊呼,“娘子怎么哭了?” 上辈子孟芫也哭了,不过却是在事后,被她自己的元红吓的。 慕淮自认这辈子已经极其小心温柔,怎么还不等见真章就把人招哭了? “娘子别怕,都是我太心急了。”慕淮说着就坐起身,从床尾扯了衣裳就要下地。 孟芫感觉到帘帐被掀开,有风侵入。 她心里某处莫名一慌。 “侯爷要走?” 说出口就后悔了,弄得好像是想留他下来。 慕淮闻声又回身,俯下身子凑近孟芫脸颊,在她粉腮轻啄一口,“我去掌灯,换身衣裳,也再给你倒些水来。” 掌了灯,也就是要放她一马的意思。 孟芫抿着唇,哑着嗓子嗯了一声,趁着慕淮起身,也窸窸窣窣穿戴起来,也顾不得丝质里衣早已皴皱。 呼,今夜看来已逃过一劫。 慕淮下了地用火折子点了灯,放在床下。 他又将水取来,递给帐子里的孟芫。 方才两个人虽没有成事,但却是实打实地赤诚相见,孟芫不大好意思从帐子里出来。 慕淮也没起帐,径钻身进去,将茶盏递给孟芫。 “我去冲个凉,你先睡吧。” 第27节 这样天气冲凉,孟芫自然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只低头闷声答了好。 其实她也想去沐浴,但又怕碰上歹人入府行凶。 慕淮很快回来,孟芫听见了响动。 按她所想,自己方才扫了慕淮兴致,他多半是要睡去睡榻那边了。 可是随着帐帘被掀开,带着些微水汽的慕淮再一次钻进了她被窝。 “外头天还怪冷的,娘子予我暖暖手吧。” 说着,直接将一双大掌伸到孟芫腋下。 慕淮其实是有预谋的。 他记得娘子历来怕痒,先同她厮混熟悉了,不再畏惧他了,也好徐徐图之。 孟芫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方才慕淮起身的那一瞬,她是感到解脱了,可还有一丝丝失落。 这回慕淮同她亲近,像寻常夫妻恩爱之趣,她当真厌恶不起来。 她稍微躲了躲,实在痒得受不住,就伸手去掐慕淮身侧。 这是下意识地举动,却让慕淮周身一僵。 他止住了手上动作,喉结滚动。 最后闷闷说了句,“不早了,娘子睡吧。” 说着起身,又要下地。“你这床属实小了些,等过几日搬回正房吧。”“今夜我睡去榻上,不来闹你了。” 孟芫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她感觉得出,慕淮也是极其忍耐着的,若继续留在她帐内,后面的事就不再受两人所控了。 孟芫以为今夜定然难眠,毕竟咫尺之外,便有旁人在侧。 可是她这两日劳累,才刚沾了枕头,随后便睡了过去,连夜里慕淮出门都没有被惊醒。 次日早见,孟芫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竟不在自己的暖阁,而是被挪到了正房。 慕淮此刻穿了中衣,半卧半坐侧着头看她睡颜。 孟芫瞬间就醒个彻底。 “我怎么在此?” 随后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啥问题。当然是慕淮抱她过来的。 她面上有些热,又换了个安全的话题。 “昨夜府里可还太平?” 慕淮顺手将孟芫散开的衣襟拉合了些,这才答她,“昨夜来了三个蒙面的黑衣人,两个去了客院、一个来了主院,眼下都已经被制服了,夫人无须忧心。” 孟芫恍惚,果然来了吗?上辈子没发生这件事,会不会因为,当初没有慕淮带“商姑娘”入府这件事。 细细一想,这辈子和上辈子发生的事已经有很多偏离了轨迹。 她想要避免慕淮身死的结局,单单从阻止他去围场伴驾已经不管用了。 看来,若想让慕淮得救,她不能只做些表面功课,还要彻底了解他每日都做些什么、接触些什么人。 “昨夜府里的事,夫君可否仔细给我讲讲?” 慕淮挑眉,“夫人当真想听?” 孟芫听他语气,犹豫一下,又咬牙点头。 “昨夜刺客是从客院院墙潜入的,府内侍卫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有人侵入,但为了诱敌深入他们没有声张。后来刺客兵分两路,其中两个打算去救人,被侍卫有意放入了客房,结果当场中了埋伏,一个被拦腰砍了一刀,肠肚瞬时流了一地;一个被生擒,可是他趁人不备咬了口中毒丸,片刻后也七窍流血而亡。至于到咱正院的那人,虽没丧命,但已被我挑断脚筋,刺伤一目,眼下靠着丸药吊命,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挨上两轮拷问……” 孟芫越听,脸上的惊恐就越甚,她强忍着惊恐和恶心继续询问,“所以侯爷知道是什么人指使了刺客登门吗?” 主要想确认,是不是冲着慕淮来的。 “据我推测,来咱们府中的三人,和入宫行次的是同一伙人。看他们冒死也要救出人质的架势,恐怕和从前的容恩侯商光霁脱不了干系。” “商光霁?他不是因伤害平民而遭的贬斥吗?怎么还有余力指挥人入宫刺杀王驾?” “我一句两句,还真说不清楚,总归,他豢养死士的事是可以确准了,只是眼下,还要查出他身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余党。” 孟芫仔细回想,印象里没有商姓之人的过往履历,但她忽地灵光一现,“侯爷之前说,咱们大婚之夜,你送仪郡王归府,曾手刃了商光霁的独女,我以为,一个侯爵之家的女儿,怎么会轻易涉险去行刺当朝郡王呢?这也太蹊跷了些。” 慕淮经她一提,也陷入了沉思。 他上辈子没有洞房避走这一出,也就没沾手仪郡王被袭的事,至于容恩侯府的后续,也是最末接手。 如今偶然碰上,他也留了个心,这容恩侯府的浑水,说不定还要更深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极力忍耐的慕侯 第37章 【交权】 孟芫全神贯注地在替慕淮打算, 不放过任何有违常理的可疑细节,又接连暗示了他几句。 慕淮先头还和她有来有往,问答相得。 可随着孟芫挪了挪窝, 欲换个舒坦姿势继续建言, 却见眼前的慕淮毫无征兆地鼻下流血。 豆大的血珠子顺着他白皙面颊直滴到白色中衣,瞬间晕染作红霞, 孟芫下意识地抬手替他去擦。 慕淮自己也意识到失态, 连忙别过头,慌乱地趿鞋下地,因怕污血入口也不能出声。 孟芫心里大惊,难道慕淮这是中毒了? 上辈子慕淮在伴驾围猎时殒命, 那该是次年储位已定,三月光景…… 可凡事有个万一,孟芫惊得也跟着起身, 还不等穿鞋,慕淮已经取了块巾帕捂住口鼻。 他看向孟芫的眼神如噬人怪兽,透着压抑着的、再明显不过的色.欲。 孟芫感受到他的异样,这才低头查看。 她藕荷色小衣的绳结不知何时已经松散, 斜耷拉在腰间, 往上是一片白花花的肌肤, 毫无保留暴露在空气中, 也亏屋子暖和,没让她察觉。 难怪慕淮要流鼻血了。 孟芫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羞得立时躲回帐子里, 顺手合拢帘幕,将慕淮的热切视线阻隔在外。 两辈子加起来,还没如此丢人过。 上回沐浴好歹只给瞧见个后背, 昨夜唇齿不离的时候,也半点灯光也无,黑灯瞎火掩盖了羞意。 眼下青天白日的,两个人又是正头夫妻,讲究个循礼守制,哪曾如此孟浪过。 慕淮隔着帘子,声音都是哑涩的。 “夫人先更衣,我唤你使女进来伺候吧。” 孟芫没有出声,已是默许,越发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心里也恼,这人真的是,先头定瞧见她衣带松垮,竟也没出言提醒半句。 不觉又在心里将慕淮骂了几回,全然忘记慕淮先头还帮她拢过一回衣襟。 紫棠几个进屋的时候,孟芫已经穿好了小衣和里衣。 因她心虚,也不敢追问慕淮的去向,倒是青萍面带喜色地和孟芫报备,“侯爷说先去外院一趟,有要紧事交代侍卫们去办,还说让夫人预备下早膳等他片刻。” 碧芙也在一旁补充,“侯爷还说,若是夫人觉得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口,不妨多聘几个厨娘,千万不要亏了自个儿。” 孟芫面上依旧持重,心里腹诽,这是想拿吃食糊住她的嘴?省得下回见面时候责骂他。 紫棠趁着给孟芫梳头,倒是问了件正经事。“侯爷方才同奴婢们吩咐,让咱们将东暖阁里、夫人用得上的家什都搬回到正屋里,奴婢们想着,这事也是正理,又怕您疑心咱们受了拐带,所以这会儿请夫人拿个主意。” 孟芫听见紫棠改口叫夫人,也没有刻意纠正,“另立灶头的事先缓一缓,寻两个造汤水点心的厨娘倒是不打紧;东暖阁里的物件也不须大动,只将那张软塌移过来,其余的你们看着料理。” 正屋里只一张床,这张榻挪过来,又是给谁预备的? 没人敢问。 反正昨夜孟芫住进正房的事,院子里的猫儿狗儿都已经知道了。既然家中男女主人终于合了房,旁的细枝末节也就无须计较。 孟芫穿戴妥当,慕淮也从客院回来了。 几个丫头循礼给他问了安,孟芫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可一见着人,还是忍不住半红了脸。 她强撑着含笑问他,“侯爷忙完了?这会儿可要传膳?” 慕淮到底老辣许多,从面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旖旎。 “方才进门时恰遇上祖母院子里的丫头来传话,说让咱们今晨到三思堂和祖母她老人家一道用膳,咱们小厨房里的餐食,就赏了丫头们吧。” 慕淮从前没有近身伺候的女使,老妈子也只在院子里不进屋,这丫头们也只能是孟芫带来这四个得用的。 碧芙带头屈身谢恩,慕淮已经上前一步,行到妆镜前,打量起孟芫今日的装束。 “夫人今日这身衣裳显得贵气,就是这胭脂重了些。我瞧着,不如将眉色添重些,还显得生动些。” 他说着,竟十分顺手地从妆奁旁的小盒子取出炭笔,作势要亲自给孟芫画眉。 孟芫已经彻底傻在当场了。 上辈子也有这么一遭,却是在新婚次日。 紫棠见孟芫没言语,怕慕淮感到尴尬,赶忙圆场,“侯爷拿刀兵的手,竟也会轻描慢画?” 慕淮顿了一下,他这手艺还是第二辈子一点点练出来的,先头几回自然遭过孟芫嫌弃。 这话无从解释。 “我幼时曾习练丹青,仕女图也画得。” 这一回,慕淮离得极近,几个丫头识相地散去,佯作铺床叠被、倒水掸灰。 孟芫眼神有些失焦,甚至忘记了要嗔怪他一句胡闹。 这样的相处,她实在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慕淮只三两下便收了手,又站她同侧指着铜鉴邀功,“夫人你看,我这手艺可还使得?” 孟芫惊觉自己方才似起了什么不该动的念头,明明不该对眼前人抱有什么幻想,怎么就不受控制了呢? 第28节 她于是故意板了脸,“祖母恐要等急了,我无暇再更改妆容,就先将就一回吧。” 慕淮也不气馁,“夫人既不满意,那我明日再接再厉就是。” 三思堂里的看花今日换了龙须海棠,恰和孟芫这身藕粉色的衣裳相得益彰。 顾氏从内室里出来,就看见孟芫被慕淮强拉着到窗下赏花,真真的一双璧人,天造地设。 “你们若喜欢这花,回头我命人从花房多抬几盆放在你们屋里。” 两个人闻声赶忙围拢过来,先是问安,又是高恼。 “昨夜惊动了祖母休息,孙儿心下难安,索性歹人已经落网,想来不会继续生事,还请您老人家放心。” 顾氏这辈子经过的风浪可多了去了,这点波折还不够看。 “我倒好说,只是你娘子新归家,你就招惹上这些不罗不皂的阿物登门,实在晦气,回头去庙里多贡些香油,也好祛除邪祟。” 慕淮重生三回,纵是开始不信这些,如今也要信了。 “祖母说的是,我看不如等初五那日,我带了新妇去落林寺礼佛,您若那日不忙,不如也随我们同往?” 顾氏有阵子没出门,不用多想就应了,“那处的素斋也好吃,回头定让芫娘好好尝尝。” 说话功夫,早膳已经摆上桌,顾氏左手携着孟芫、右边挎着慕淮,围坐在圆桌旁,似极满足地吐了口气。 “自你兄长走后,咱们家多久没有这般安安生生地吃顿饭了?”茶语 慕淮讷于言语,只干巴巴一句,“祖母说的是。” 孟芫在心里给他个白眼,老人家想听的可不是这句。 “祖母若不嫌咱们闹腾,往后孙媳顿顿都要来您这里蹭吃蹭喝。” 顾氏拍拍孟芫的手,“这家里还得是有个贴心的,不然日子都不知如何混过。” 她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起来,“祖母只怕你前脚才来,你夫君后脚就做个拖油瓶……等日后你们有了一男半女的,就又是带了许多小跟班,不知有多热闹。” 慕淮依旧老实作答,“只怕到时祖母嫌烦,怪咱们让您老人家劳神费力。” “我才不能烦呢,你是不知,西府每次来咱家里,带着一屋子孙男弟女的,我口中说厌,心里不知多羡慕,只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事,绵延后嗣……如今好了,你娘子既进了门,我也就见到亮了。” 孟芫这话不好接,只低了头做鹌鹑。 慕淮却毫不变色,“孙儿会让祖母得偿所愿的。” 孟芫险些被这话呛咳出声,头越发抬不起来。 顾氏在兴头上,哪顾得上帮孟芫遮羞,“我听说,昨夜你们将东暖阁空了出来,同宿了正房?那屋子里的地龙可烧起来了?可别冻坏了芫娘。” 慕淮畏热,往常只烧炭盆,地龙也只进了腊月才用。 “屋里不冷的,谢祖母关心。” 慕淮不知想起了什么,朝着顾氏讨好,“我记得祖母私库里有匹不透光的重华锦缎,孙儿想讨了来,挂在屋中。” 孟芫一下子就想起来,慕淮屋里没放屏风,若像是今早她起身时遭人闯入,可不立时就被看光? 她脸上越发红起来,暗恨慕淮无耻,也不知脑子里想些个什么。 顾氏看两个人扭扭妮妮欲说还休的样子,虽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但肉眼可见地指向一个方向:两个人这是如鱼得水、蜜里调油呢。 “只要你们过的合美,莫说一匹锦缎,便是要将我这院子搬空,祖母也是舍得的。” “说到这个,我提上一嘴。早先就说,等芫娘进门,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好好歇歇了,我看,不如从明日起,芫娘就跟在我身边看我理事。你是个聪明孩子,不消几日,也就能上手了,到时候我再功成身退,享我的儿孙福去。” 孟芫也不作假,“祖母不嫌我愚钝,我就用心跟您习练……” 慕淮记得从前孟芫都至少在新婚满月后才接手中馈,心里不满难免带出,“祖母这是同我抢娘子呢。” 顾氏看慕淮居然吃味,恨不能捧腹大笑,“你个小猴儿,真是有了娘子就忘了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  温水里炖媳妇儿,早晚能捂热! 第38章 【朝夕】 饭毕, 孟芫被顾氏留在三思堂,而慕淮则去了外院。 他觉得孟芫的话提醒了他,为什么商光霁的女儿会亲自涉险行刺仪郡王, 这的确可疑的很。 上辈子这案子是大理寺过问的, 慕淮只跟着善后,最后却连商光霁的尸首都没见着。 如今商光霁在逃, 容恩侯府却接连出动三次刺客, 先后刺杀仪郡王、当今天子,均是未果。 不对,宫里那次行刺,说不定也是针对仪郡王的。毕竟当家天子有意立皇太孙, 两个人成日里不离左右。 这些刺客也是奇怪,明明都已经暴露,昨夜又在风口浪尖上到他博望侯府救人, 难道是艺高人胆大? 可是到正院那人,慕淮亲自交了手,似乎武功不济事的很,倒不像是要杀人, 而是为了查探什么。 带着种种疑问, 慕淮顿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过尚需要证实。 来到客院, 侍卫们依次向慕淮问安,他没有多耗, 径去了关押嫌犯的屋子隔壁。 隔壁屋子里刻意只留了那两个刺客, 旨在诱他们在言语间露出马脚,这样隔壁监听之人就知道接下来从何处入手。 慕淮进屋听了一会儿,那头半点动静也无, 留守的侍卫也说,这一夜那屋没有交谈。 慕淮又遣走了侍卫,重新出门进门,去了隔壁房间。半半 那两个刺客受伤颇重,尤其最初那位被扮做商姑娘的,被折耗了数日,这会儿俨然已经朝不保夕。 慕淮让人将后来救人的刺客先移走,这才行到留下的那人跟前。 “我知道你是块硬骨头,也不打算留你继续浪费口粮。看在你筋骨够硬气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主子容恩侯,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你招认与否,也再不重要了。” 刺客此刻本是闭着眼,闻声骤然张大了眼睛,似乎觉得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侯爷已经过世的?” 随即又追问,“我家姑娘是不是还活着?你们将她怎么样了?” “你家姑娘运道比你好得多了,如今她在郡王爷跟前亲口招认了受人指使的事实,已经得免了死罪,眼下关在刑部。” 那刺客先是一片茫然,口中喃喃,“怎么可能呢?姑娘怎么可能不为侯爷报仇,反而向大仇之人摇尾乞怜?” 随即他脸上化作狰狞,“一定是你在骗我,我家姑娘绝不会枉顾父女亲情投敌的,你们将她如何了?是不是用了什么非人的手段?” 慕淮从他言语,基本已经确定了两件事。 其一,商光霁传言中在逃的消息不实,而是早在刺客向仪郡王下手前就已一命呜呼; 其二,商光霁的死因,极有可能和当朝仪郡王有关,而其女是为报父仇,才孤注一掷趁夜偷袭的。 上辈子慕淮虽知道仪郡王遇袭,但并不知道其中内情,更不知道商光霁独女参与其中。这会儿稍一推想,就发现仪郡王的作为十分可疑。 他那一晚说过一句“不留活口、杀无赦。” 想来是想掩盖什么,却不巧被慕淮擒拿了个活的回来…… 这么说来,仪郡王很有可能知道刺客的身份,和行刺的目的,但为了不让人留意,故意掩盖了刺客的真实身份。 再大胆猜测一番,容恩侯府也是开国便有的权贵了,只是到了今上继位才逐渐式微,他会不会为了家族东山再起,而早早择了佳木而栖? 那商光霁到底是投靠了仪郡王之后因办事不当遭到今上猜忌才惨遭灭口,还是他押错了宝,触了仪郡王逆鳞? 慕淮其实更倾向于前者。 但眼下有个麻烦,慕淮已经将两个刺客拘在侯府,仪郡王若真的同这事有扯不断的关系,只怕已经视慕淮为下一个容恩侯了。 既有了这层猜测,慕淮决定以后再同仪郡王同朝共事,须要留个心眼,不可着了他的道。 商光霁的女儿已死,这两个刺客就显得尤为重要,今日虽然难再刑讯,但也不能将人移交到旁处。 “来人,去请秦世伯过府,给这两个要犯好生诊治。” 那刺客不知道为什么得了慕淮恩赦,今日竟不折磨他了,但所关心之事,仍是自家姑娘的生死。“你们这帮畜生,到底将我家姑娘如何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慕淮不再睬他,心想,这人倒是痴情,只是可惜了,没有选对主子。 慕淮擒到刺客的事,总要过了明路,于是特特去了趟宫里。 老皇帝昨日遇袭,惊魂未定,恨不能将刺客大卸八块。“爱卿生擒了刺客?可从他们口中问出,是何人指使?” 慕淮已有打算,看看旁边一脸从容的仪郡王,毫不犹豫作答,“微臣已经从那两个刺客口中得知,他们只是容恩侯府里豢养的大批死士中的一部分,还恳请陛下再给臣下些许时间,也好将这惊天腐木连根拔起。” 皇帝知道慕淮的手段,定不会对刺客姑息容情,总比刑部和大理寺那帮老东西中用的多,也就不提将刺客收审入衙的事。 仪郡王在一旁仍旧不置一词,但神情莫测。 慕淮心里冷笑。 从前只当这位主是个扮猪吃虎的,没想到他隐藏的比想象中更深。 是夜,慕淮在书房处理过公事,特意在外院濯洗后才回正院。 他从昨夜相处就感觉出,娘子这辈子对他存了抵触抗拒之意。 都怪洞房夜“自己”彻夜不归,才让娘子心灰意冷,既已经找到症结,他多努力挽回才是正道。 娘子面嫩,白日里定然不肯给他机会相处,想要培养感情,还得在夜里行事。 将要掌灯,慕淮亲手提了灯笼归来。 门上人特意没落锁,知道侯爷今时不同往日,再不会留夫人独守空房的。 孟芫也有这般觉悟,这会儿不仅没睡,还带着几个丫头在正屋里理账。 博望侯府的中馈还没交到孟芫手里,她理的,是自己名下的产业,因前三日事多,白日更是在三思堂耗了一天,也只这会儿才有些精力。 慕淮一进门,就看着自己的娘子持着卷册打哈欠,青萍手指头在算盘上翻飞,不时报出几个数字,紫棠纸笔,赤芍研磨,只碧芙围拢着孟芫给她递茶。 一时间没人留意慕淮进屋。 他为了表明存在感,咳咳两声。 丫头们这才惊觉,是男主人归来,赶忙合拢账册避出去。 孟芫本来困得眼皮打架,但慕淮急急几步靠过来,又带着沐浴后的清芬,瞬间让她一个激灵。 天黑了,今晚怕是躲不过的。 “侯、侯爷回来了。您可要用些宵夜,我寻人准备。” “不用麻烦了,我不想吃。” 第29节 孟芫不知还能怎么拖延,眼神不经意飘向不远处的软塌,“侯爷若累了,先去将息,我到软塌上歪一歪,再看会账册。” 慕淮腹诽,账册有我好看吗? 他夺手拿起个账本,随意指点,“你这些铺子和田产都是极好打理的,且先头你母亲安排的人也妥当,若我说,你也无须如此急功近利,等我忙完这阵,替你寻两个可靠的女账房便是,省去你劳累。” “那我就先谢过侯爷了。” 慕淮听她左一句侯爷,又一句侯爷,十分不爽。 他伸手抚上孟芫粉嫩面颊,“叫夫君。” “哈?” 慕淮见孟芫冥顽不灵的样子,火气蒸腾而上,却实在不舍得朝她动怒。 想来想去,他不顾孟芫迷惑眼神,俯身低头,噙住她不点胭脂的唇舌。 既她不解风情,他这个做人夫君的便主动些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你们懂的,转眼就是天亮?温儿 第39章 【融融】 孟芫又不是真的不通世事, 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透彻的预感。 要推开他吗? 推开以后呢?和他说什么? 说自己心里住着另一个“慕淮”,比正在用力吻她的人要强了千倍百倍? 她大概会被当做个怪物被沉塘吧? 一个恍神, 慕淮已经将她拦腰抱起, 呼吸相闻之际,还在她耳边低语, “娘子让我等得辛苦, 今夜势要讨些添头。” 孟芫双脚腾了空,脑子也炸做一锅浆糊,已经没有逃开的余地了啊。 就顺其自然吧,总要经过这一遭的。 在慕淮将她放平在榻, 再次欺身的时候,孟芫鼓起最大勇气央告,“侯爷, 灯还没熄。” 慕淮似不满意孟芫到了此刻还不改口,并不急着起身照办,而是咬住她鼻尖以作惩戒,粘腻鼻音里充满危险, “娘子又叫错了, 看来是我这做人夫君的努力不够。” 说着, 竟直接动手去解孟芫的衣带。 孟芫有些慌。 她不确定慕淮是不是已经拴好了门, 万一让进屋送茶水的丫头们撞见可怎么办? “夫君,夫君请熄灯落帐吧。” 慕淮见孟芫如此有求生欲, 也不再故意逗她, 先在她眼窝轻吻了一回,这才起身去灭灯。 再进账内,他竟已顺手将自己身上衣物都除了。 幸亏满室漆黑, 不然孟芫只怕又要被吓得不轻。 孟芫感觉到慕淮滚烫的血肉之躯和自己仅隔着她单薄寝衣,和前世那晚再没什么不同,又或许是没了光亮照不出慕淮影迹,她反而不似先头慌张。 她咽了咽口水,“请夫君怜惜则个。” 慕淮本就蓄势待发,闻言哪还肯蹉跎。 孟芫只觉慕淮的吻铺天盖地袭来,连着她也要被烧着了般。 “娘子可怜我一回,我等这一刻,已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一夜雨打芭蕉,林花零落,孟芫再醒之时,慕淮已不在身侧,只有枕边深陷的痕迹以及周身不明的酸疼提醒昨夜的鱼水之欢不是假的。 尤其是她腰腹,酸软得几难下地,再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冷情自持的一个人,到了床底之间就会化作不知节制的恶兽,简直如狼似虎。 抱怨是没处抱怨的,甚至不能贪睡,今日开始,要随着老祖宗在三思堂理事了。 丫头们侍奉孟芫起身,脸上均带着喜色。 “侯爷是被宫里的人叫走的,那会儿天才亮,他特意吩咐不让咱们扰了夫人补眠。” 昨夜闹出不小动静,怕是瞒不住人,孟芫饶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偏没法出言狡饰。 她打定主意,往后不可让慕淮太过贪占,省得她身体吃不消且遭人消遣。 因今日要去三思堂,大概整日都要耗在那头,孟芫在正院里用了早膳。 许是昨夜真的累着了,今日她胃口格外好,又觉得厨子的手艺似乎也不同寻常。 她随口好奇一问,“掌灶的换人了?” 青萍管着传膳,立时答话,“夫人嘴也忒刁了些,侯爷昨日吩咐戴管事新寻来的北菜厨子,说是试过三回菜了,才敢让进咱们院子里掌勺。” 北地的厨子? 上辈子可没这一出。不过慕淮怎么知道她爱吃北地的菜色的? 因前朝旧都在北,承平侯府里的主子们纵使心里爱这一口,也不敢明说,唯恐被人拿了错处做文章,说他们是思念旧国心有不轨,所以这一茬连四个丫头都不知道。 大概是赶巧了罢。 孟芫让人重赏了新厨子和旧厨头,换了身绛色的大衣裳,这才带了紫棠和青萍两个往三思堂去。 顾氏年纪大了,一向少眠,这会用过了早膳,正在看花匠们给院子里的花木剪枝修叶。 而等着回事的仆妇们早已在抱厦里齐齐站着。 顾氏显然是在等孟芫来才肯理事。 孟芫心里感激,想好明日定然再赶早些。 顾氏见孟芫来了,先是拉了她手相看了半晌,她笑意满满,“咱们侯夫人的气色越发好了。” 孟芫也不知,顾氏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知道两个人已经完礼才有此一说,但她却忍不住脸上一臊。 顾氏也不继续打趣,而是直接拉着孟芫回了堂屋,又吩咐如意,“让人都进来吧。” 孟芫本要坐在顾氏下首,却被她强拉着同坐了罗汉榻。 待仆妇们依次进门,向主人问过安。 顾氏才慢条斯理代孟芫造势。 “打今儿个起,咱们博望侯府有了新的当家夫人,虽眼下她年轻面嫩,不好直接盘手,暂跟在我身边过目,但你们记住,往后咱们侯夫人说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你们若哪个敢里挑外撅,做那吃里扒外的勾当,别说我不顾念情面,将你们几辈子的福气都葬送出去。” 众人连忙说不敢,又齐齐向孟芫跪地见礼。 孟芫见过这阵仗,并不慌忙。 但谦逊总是没错的。 “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不懂不会之处,往后还少不了老祖宗教导、外加众位倾力扶持。说起来,咱们侯爷在外腥风血雨地拼杀,护着一府老小的身家性命,才有府里如今的太平日子。咱们妇孺虽使不上大力,但在家里头,也不能给他抹黑丢脸、扯住他后腿。旁的我不多论,在我这里,你们只要萧规曹随尽心办差,我定向老祖宗一样体恤你们辛劳,论功行赏。不过若哪个敢欺我年纪轻未经事,我也只能豁出去这张脸,厘清个是非对错、命令赏罚。” 顾氏满意地在一旁点点头,她从前听说孟芫从前在家是不常过问家事的,还当头回见仆从,她或要怯场,没想到一番话说得也算有板有眼,且该敲打也敲打了,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好了,今日都有些什么琐事,按了次序依次禀来吧。” 众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将府中细务一一向顾氏和孟芫禀明,大都是些日常琐事,按了规矩就好。 孟芫说过方才那一遭场面话之后,便似个泥胎塑的菩萨,再不出声。 她知道博望侯府传了数代,仆妇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要想一时间就将人收服或震慑住,是不大可能的。 她也是在等一个契机,到时四两拨千斤,就足以一举扬名立威,稳住自己当家大妇的地位。 正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老祖宗、夫人,太夫人院里的丫头小环求见,说是太夫人身上不太爽利,想请侯夫人过去侍疾。” 孟芫就知道,符氏不会安安生生看她坐上当家夫人的交椅,定要想了法子搅乱。 上辈子就是如此,每逢早间她在堂理事,符氏隔三差五就得闹这么一回,搅乱她正事倒是其次,为了是让府里下人明白明白,纵使当家理事的是侯夫人,但孝字压头,当家夫人也得服这个软。 顾氏面上不太好看,刚想说什么,孟芫已痛快接口。 “婆母既感不适,我去侍疾确是正理,紫棠,你拿了我名帖,去让外院管事到官医局请秦正奉过来一趟。” 她回过头又朝着顾氏歉意一笑,“今日恐还要劳累祖母费心操持,我去婆母那处看看,若没有不妥,再回三思堂同您说话。” 顾氏见孙媳妇面上波澜不惊,将她心头火气稍稍压下,且看她如何料理。 “你放心去吧,横竖不差这一时半晌的。”随即又吩咐如意,“你陪着侯夫人同往,若形式非常,随时回来寻我报备。” 孟芫心里熨帖,老祖宗这是担心自己吃亏呢,不过她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这一回,就让符氏自己跌跤吧。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细节请脑补! 第40章 【婆媳】 符氏在孟芫没进府之前, 便是个十分拎不清的人物,隔三差五总要闹上一出找找存在感,每每被她婆母顾氏奚落敲打一番, 才会老实那么一阵。 她凭恃的, 不外乎符家曾予府里的祖老太爷慕景有救命之恩,她自己又为先人守过孝, 所以料定顾氏纵使再不待见她, 也得像是供尊大佛一样摆她在家中“镇宅”,这才没完没了。 顾氏半是迫于无奈,半是怜悯她毕生无所出,也是个孤苦人, 这才几次三番容让。 孟芫上辈子也是如此,并且顾及她是长辈,只大面上过得去, 就不会与人为难。 但此时此刻,孟芫却已脱胎换骨。 她要顾虑的,除了家宅宁和这件大事之外,还要仔细留心, 到底东西两府中, 有哪一个是存了谋害慕淮性命之心的白眼狼。 除了自己和老祖宗, 连着符氏在内, 哪一个都有嫌疑。 这猜测也不是平地生波。 她这些时日已仔细想过,慕淮上辈子虽死于围猎场, 但此前也有过三灾五难, 皆侥幸避过,不曾追溯本源。 先头她没有深想,如今重新思量前世发生的种种迹象, 她深感,慕淮在外树敌再多,也不及慕家人对他的威胁。 毕竟百病可医、唯妒难治。 慕淮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且凭着功劳豪富傍身,纵使不相干的两姓旁人还要煞红了眼,对于有着密切亲缘的两府家人,更是好比一座金山银海。 更引人生意的是,只要慕淮身死,这泼天巨富就要落入他后嗣手中。 第30节 而刚好,慕家东府一脉子息单薄,慕淮的兄长,上任博望侯慕汛就不说了,那是个下殇无继的,就连孟芫和慕淮成亲半载有余,也没有个一男半女。 无论从哪一房择了嗣子,这东府家业恐有半数要落入旁人之手。 孟芫也是历过一回,也才认清几房人的丑恶嘴脸,这会儿就不大愿意按着前世“息事宁人”的路数来。念念 符氏既传话让孟芫侍疾,自然要做出个样子。 她这会儿只着了中衣,盖着锦被,半躺半靠倚在床围栏上,等孟芫前脚刚进门,她便扶着额头诶呦诶呦地叫唤起来。 孟芫带着紫棠、青萍,连着跟来的如意先给符氏问了安。 孟芫这才近前几步,径坐了符氏床沿。 “听说婆母今早突发急症,儿媳听闻心内如焚,这便赶紧过来看望您了。” 符氏一边佯作抚额,一边斥责,“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母?自你入府,从不见你登我门上问安,餐饭也未尝立于左右,要不是我着人去三思堂,恐怕这会儿还请不来咱们的当家夫人贵脚踏贱地呢。” 孟芫听她挤兑,也不见恼,这些话她上辈子没少听,再清楚不过,这符氏只是个嘴上逞能的纸老虎,整个东府上下没哪个打心里敬服她。 “婆母这可是冤枉儿媳了,儿媳本也想到您这里叨扰,可祖母她老人家有事吩咐,这才耽搁了些许功夫。这不,一听闻您偶感不适,我立时就禀了祖母,来此间侍疾了。” 符氏再如何也不敢和顾氏争长短,那可是在战场杀过敌的女罗刹,甭说她还是长辈,就算是没有关联的两姓人,也不敢沾惹的。 老的不敢惹,小的却好拿捏,谁不知道她承平侯府是公侯人家里的破落户,任谁都敢踩上一脚。 符氏藏着心头冷笑,势要摆出她做婆母的威风。 “你既说要侍疾,怎么还傻愣愣杵在屋里,还不到院子里把药煎上?” 院子里没有地龙,又有风,哪里是能煎药的地方,孟芫好歹一个侯夫人,也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这显然是符氏要作践人,且是借机立威。 孟芫冷眼瞥了符氏一回,没动地方,反而朝着方才引路的使女小环吩咐,“烦劳小环姑娘将婆母的药方取来,我也好尽早准备。” 符氏这病是装的,连郎中都没叫,又哪来的药方。她原就是想让孟芫在院子里丢丢丑,只随意预备了几样平常所用补药的药渣子,届时无用倒掉便了。 孟芫这冷不丁要药方,她先是一愣,随即咳咳两声,“药已经准备下了,你只管煎了就是,哪里那么多事?你当自己是开堂问诊的郎中不成?” 孟芫本就知道符氏是装病,这会儿更加确定,她连做个假都不肯走全,竟是药方都没得半张。 “没有药方,总该告诉儿媳都是哪几味药材吧?到时火候不对,坏了药性,岂不是误了婆母的身体?” 符氏又不是自己亲自准备的药末,只得打发下人,“去将生药取来,让咱们侯夫人看看。” 片刻后,果有人拿了几个油纸包进屋,孟芫像模像样地先净了手,拿棉布帕子擦干,这才分别拆解油纸包的绳结。 她依次将药末轻拈一指尖在鼻下微嗅,如是一番下来。 她立着眉毛朝下人们发威,“今日给太夫人扶脉开方的郎中何在?” 自然无人敢应声,他们也没见有郎中登门,除了三两个知道内情的心腹,其余甚至都不知道符氏“病了”。 符氏见孟芫在自己屋里就吵嚷开来,十分不爽,她坐直了些绷住底气,朝着孟芫呵斥,“你作这凶态给谁看呢?人家郎中看过诊自然已经出府去了,再说我这里还由不得你放肆。” 孟芫转过身,特意换了副和气样子,“婆母别急,我这是替你打算呢。想来您也不想被庸医所害,坏了身体。” 符氏嘴巴微张,不知孟芫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孟芫却已经起身指着小环,“你来说,今日来给太夫人扶脉的是哪个郎中,是谁领进来的?” 小坏是符氏心腹任嬷嬷的孙女,知道今日是主人设下的一个局,她眼睛提溜一转,“郎中是惯常给太夫人瞧病的李郎中,因太夫人病发突然,是奴婢从侧门引进来的。” 她没敢说是正门,因正门重重把守,若真有医者登门,是没法避开人耳目的。 孟芫作为儿媳,倒真管不了婆母院子侧门的事。 “哦,李郎中,是春晖堂的李郎中?还是宝山堂的李郎中?” “是,是春晖堂的李郎中。” “青萍,你立刻拿了侯爷的帖子去寻戴管事,让他到京兆府报案,就说春晖堂的李郎中心怀不轨、谋财害命。” 青萍不等第二句,领命就要往外走。 符氏已经被新媳妇儿雷厉风行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立刻坐直身子,大喝一声,“且慢,将那女使给我追回来。” 她又朝着孟芫横眉立目,“我让你煎个药,你问这问那推三阻四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拿了侯爷名帖却衙门口告人?你疯魔了不成?” 孟芫嘴角一扯,十分不屑,符氏这点道行,竟也想骑人头上作威作福。 “婆母这话说岔了,儿媳这是替您缉凶呢。”“您瞧见没有,这包里的是郁金,这一包里的是乌头,两样同煎下去,只一副就能要了人命!” 符氏倒没见什么惊恐,毕竟这药她也不会喝,但被孟芫拿住,却不好解释。 她知道眼下想要息事宁人,就不能硬着来了,不然真给孟芫闹到衙门口,她的谎话被揭穿,几辈子的脸面都陪送进去了。 “这药是谁取来给少奶奶的?是不是拿错了?” 如此明显暗示,仆从也不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是,是小人一时不查,竟将太夫人的补药混入了今日药中,奴婢该死。” 孟芫冷笑一声,“你是该死,你也不想想,你一个不查,将这配伍有冲的两味药交到我手里煎熬,届时太夫人饮后必有个三长两短,这人命你赔得起?”“退一步讲,这药太夫人没喝,事先发现了不妥,而我又一时大意没有分辨出来,闹将开来,难道不要替你担下谋害我婆母的恶名?” 你仆从认错时也没想太多,这会听到孟芫给她安的罪责,吓得脸都白了,只不住朝着符氏磕头,“太夫人赦我一回吧。” 符氏这会才知道,她这是打鹰反被鹰啄了眼,一来没想到,孟芫竟通药性,二来更没想到,这传闻中性子绵软的新儿妇,竟是个牙尖嘴利,手段凌厉的主儿。 她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什么立威不立威了。“瞧儿媳妇说的,我疑谁也不会疑到你身上啊……我这老仆也是跟了二十多年,从前再没如此粗心失意过,既这事落在我院子里,回头我定严厉惩戒,绝不会让她坏了儿媳妇你的声名。” 孟芫点头,“婆母既不想发落自己下人,我也无话可说,但有一则,这药出了问题,到底是药方不对,还是下人大意,我还不确知,这衙门口,还是要去一趟的,连那涉案的李郎中,也不可让他走脱。” 符氏这才真急了,她平时瞧病是常让李郎中过府,但今日属实没安排,要是被孟芫如此折腾下去,她不知丢人丢到家中、衙门口,怕是连市井中都会被人视为笑柄,且还是个想拿捏儿媳反被打脸的蠢货。 “儿媳妇当真要将事情闹大?” 孟芫面上仍是温驯,“婆母难道不想将事情弄过水落石出?” 符氏知道,今日若不让孟芫占些甜头,她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她看向堂下跪着不敢起身的老仆,咬牙作狠。 “这仆妇心怀不轨,意欲拿了毒药鸩害主人,嫁祸侯夫人,其行当诛。我今日就将她交到侯府人手上,任凭你处置。” 孟芫微微一笑,“婆母既已明察,那儿媳领命。” “哦对了,我已经命人请了官医局的秦正奉来替婆母妇脉,想来很快就到,婆母若不急着喝药,不妨等御医重新开过方再说。儿媳先将这犯错的下人领走,省得在您院子里搅了您养病。” 符氏脸色已经青白,虽说没有闹到衙门口,但御医登门,她这装病的事,也瞒不下去了。 这个新儿媳妇,当真是她富贵日子的拦路虎啊。 作者有话要说:  嫌疑人一号已经登场,可以陆续押宝了~ 第41章 【疑窦】 孟芫拿了顶缸的老妈子从符氏院里出来, 并不急着发落立威,而是将人领到三思堂。 顾氏一边理事一边等人,总算见孟芫毫发无损回来, 这才将心放稳。 “这么快就回来了?想来是你婆母并无大碍。” 孟芫不能言长辈是非, 后面自有如意如实禀报,她自己只把下人拿郁金和乌头同送她煎熬的事学了。 顾氏登时拍案而起, “竟有这种事?那犯事的仆从何在, 可仔细审问过了?别是旁人故意安插进来,想要谋咱们的恶徒。” 孟芫便着人将那老妈子领进来。 “这事我虽算半个苦主,但犯错之人毕竟是我婆母的旧仆,我一时间还真不知当如何惩治, 还想问祖母您讨个主意。” 顾氏原还以为是新混入府里的,一看竟是符氏的陪房,先头那点疑心稍减。 不过顾氏向来以严治家, 又赶上投毒如此骇人的丑事,自然不会姑息,“将这婆子当众打上五十板子,以儆效尤, 若还有气在, 就丢到庄子里, 再不许她现世害人。” 那老妈子本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暗忖孟芫一个做儿媳的,想要发落长辈院子里的仆妇不敢下狠手, 哪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新夫人如此狡猾, 竟直接让府里镇山的老祖宗代为发落…… 莫说五十板子,连五板子她都挨不住啊。 她紧爬几步,一把抱住了孟芫的裙脚,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老奴冤枉啊……” 孟芫将这人要来,本就有打算,见她吓得三魂丢了一半,这才朝着顾氏打个商量,“这恶仆属实可恶,孙媳也恨不能将她下了大狱以儆效尤,但我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还想仔细盘问盘问,还请祖母容我先将人带回正院。至于这顿板子,就先记着,等问清细情后一起偿还。” 顾氏乐得当众给孟芫做脸,没有不应的。 接下来也不急着料理那老妈子,而是将人带回正院看管起来,孟芫自己则继续留在三思堂,在一旁跟顾氏学习管家理事。 这一回,来禀事的众人已经在心里重新有了研判。 再不敢将新夫人当做个四六不沾的样子货,敢头回去婆母院就把长辈仆从拿了立威的新媳妇,那会是一般人? 可别让这开门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不觉到了午间,孟芫陪着顾氏用了晌午饭,又往符氏那去了一趟。 秦正奉果然没诊出什么实症,只说是“气虚血燥,不宜动怒。” 符氏才栽了跟头,不敢再拿病情做筏子,也没挑剔孟芫没留下“侍疾”,甚至连被无辜牵连那老妈子的去向都没敢多问。 她倒是不怕人攀扯什么,毕竟那仆妇世代在符家为仆,但凡顾及着子孙也不敢胡言乱语。 可是被孟芫当众将住,她也颇下不来台。 孟芫离了符氏,眼见日头高挂,于无人处不禁捶了捶酸软腰肌。 昨夜本就被折腾得狠了,今日又片刻没拾闲,连番奔波在几处院子里,光是回廊就往来了四五遭,还真有些吃不消啊。 幸好祖母习惯歇晌,她也能趁空回正院歪一歪。 刚进正房,孟芫就一阵发懵。 此刻本应在外听差办案的慕淮竟然安坐在榻,他只着了常服,发稍仍湿,看意思,是刚沐浴过。 孟芫心里不解,也就问了出来,“侯爷这么早就归家了?用过晌午饭不曾?” 慕淮抬眸看向孟芫,没有立时答话,而是起身,只三两步就到了孟芫跟前,他稍一俯身,就将孟芫拥个满怀,又将下巴枕在孟芫肩窝,“夫人用过了吗?若是还没,我就同你一道再用些。” 温热气息直喷在孟芫耳垂,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侯爷您放开些,让人看见……” 慕淮非但不听,又变本加厉将她搂紧,“她们比夫人有眼色的多,早就出去了。” 孟芫强回转头,果然,屋子里只余下她和慕淮两个,甚至最后出门的,还体贴地替他们关好了门。 孟芫再转过头,恰被慕淮捉个正着。 唇齿相依见,慕淮稍一使力,孟芫便觉双脚已腾空离地。 这人怎么这样?前世两人虽恩爱无匹,但也没如此不拘。 第31节 好不容易趁空被他松了口,孟芫几乎是夺命似地惊呼,“我还有正事没料理,侯爷容我半晌。” 慕淮先是没当回事,口中询问,手上依旧不老实。“还有什么事,比咱们夫妻敦伦更打紧?祖母她老人家等着抱曾孙的心,可比咱们还盛。” 说着,竟直接放她入帐。连帘子都落下了。 孟芫哪能让他得逞,趁着慕淮解衣的功夫一个翻身下了地。 怕慕淮再有动作,她赶忙向外喊人,“青萍,沏茶来。” 帐子里的人有一瞬停滞,随即也探身出了帐,手上不情不愿地整理衣衫,面上更是写满官司,明显是欲.求不满。 孟芫知道他是不高兴了,可是这会儿是白日,她可没那脸皮让外头人闲话。 再说,她腰还疼着呢。 “侯爷若是实在难耐,我便,我便替侯爷张罗个贤惠人吧。” 慕淮先头只是气闷,听了孟芫这话,登时瞪大了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芫这话,其实已想过一遭,一来因为上辈子没有子嗣,唯恐是自己身体不好。二来,不愿和眼前人建立太多羁绊,所以才出此下策。 “侯爷官居要职、可膝下空虚,我又有些不足之症,所以想着,给侯爷从良家寻个妥帖之人,放在屋里伺候左右……” “你再说一遍?” 慕淮已经站起身,在孟芫身前俯视着她。 “你我新婚不过几日,你竟要想着给我纳妾?当真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夫人啊!” 孟芫听出慕淮语气不善,可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我知道侯爷眼下愿意给我侯夫人的体面,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然诚如祖母所虑,咱们府里,实在需要一个承继之人。” “你怎么就料定,咱们两个日后没有子嗣?” 孟芫便抿唇不说话了,她当然知道。 在上辈子新婚半年里,慕淮除非离府办差,夜夜都是同自己同塌而眠的。 她到慕淮死,也没半点喜信传出,这已能说明些问题了。 慕淮努力压下火气,蹲身下来仰视孟芫,“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什么了?是西府的人?还是咱们府里的太夫人?”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 孟芫摇摇头,“没有旁人迫我,是我自己有这个打算,且我归宁那日,已经同我母亲提起了,让她帮忙寻摸着,也好解咱们府里后顾之忧。” 慕淮一听,孟芫竟是在几日前就已经有了给他纳妾的打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夫人是不是还在恼我新婚之夜的错处?你若还不消气,或是打我、骂我、让我睡在榻上,都不打紧。关起门咱们仍是亲密无间的眷侣,在人前也还是恩恩爱爱的侯爷和侯夫人。方才那话,我只当没听过。” 孟芫见话说到这份上,再谈就要崩了,只得暂时将话头隐下。 “侯爷先歇着,我去厨房看看,午膳是不是还温着……” 孟芫出了屋,慕淮百思不得其解。 他总感觉这遭重生归来,孟芫表现得怪怪的。 虽然说两个人没有像前世那般鹣鲽情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没开个好头。 但以他对孟芫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人。 就凭着他这两日刻意伏低做小的表现,应是足以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诚心,怎么就会适得其反了呢? 若是为子嗣计,两个人成亲还不足月,按着正常当家大妇所想,哪个不是希望自己能早日诞下嫡子,莫说主动给夫君纳妾,便是但凡听说自家夫君在外拈花惹草,也该是想尽一切办法从中阻挠才是正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叫来府中暗卫。 “今日府中都出了什么事你一一禀来?尤其是事关夫人的。” 暗卫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并将符氏装病、孟芫出手整治她、并扣住了符氏旧仆的事给慕淮讲明。 慕淮心里更觉奇怪。 以孟芫性子,她初来侯府时,总是揣着小心,谨慎行事的,在他有生之年,更是很少和符氏存了嫌隙,甚至是多有忍让,怎么这一回,竟全然不同了呢? 慕淮又仔细回想,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上回,我让你们去承平侯府去查看有什么异常,这件事,还有什么后续没有?” “夫人未嫁来咱府之前,只两件事算是有惊无险,一回是她表弟落水、她跟着救人,病了一场;一回就是在咱们老祖宗寿宴上,被华葳郡主刁难,其他并无波折。” 慕淮陷入了僵局,甚至开始猜测,眼下的孟芫,不会是旁人冒名顶替的吧? 可随机他又否定了自己。 两个人在床笫之间的表现可做不了假。 咳咳。 “好了,我知道了。” 暗卫将要退下,却似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承平侯府虽没什么异样,但夫人舅母府上,前些日子倒是闹了些不快,听说是倪府的小少爷被他乳娘喂了回符水,病了一场,不过眼下已经无碍了。” 慕淮立刻发现了问题。 倪府那个孩子,上辈子明明在孟芫出嫁前就没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媳妇想要给我讨小老婆t.t,她是不爱我了吗?钮祜禄 第42章 【试探】 慕淮做了几辈子稽查探案的活计, 要是连这么明显的细节都忽略,也就枉费他做到如此高的位置了。 他立时便有了诸多猜测。 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外力, 影响着倪家小公子的命运轨迹?又或者, 那位未死的小少爷,其实也是重活了一回?这才躲开了身死的结局。 可若如此, 他从一开始不喝那污水不久完事? 那就是说, 他没死在落水后的那几天,是有人刻意救了他。 那又会是谁呢?为什么救了那几日,却没将下毒的奶妈给遣走呢? 大概是,那人虽知道些内情, 但没有余力干涉倪府的家务事,又怕自暴其短被人发现蹊跷。 唯一可以确定,是这人十分关心倪家人的生死, 又或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一旦有了怀疑的种子,慕淮便立刻着人去盘查起倪府的底细,从去岁孟芫入水救她表弟那日查起。 不消两个时辰,暗卫便呈上来老厚一沓湖宣, 上面的笔迹虽有不同, 但好歹能看, 将孟倪两家近三月的往来记录得明明白白。 这数月来, 倪家小公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因年纪小, 甚至都很少被带出倪府。 如果实在要追寻他平日里稍微不寻常的表现, 那便是在孟府小住了几日,就在他落水被孟芫救起后,身体被将养地十分结实。 慕淮是知道那孩子上辈子的死因的, 还是听孟芫伤心提起。 他喝了符水是诱因不假,主要是先头落水没有将养好,这才没挺过去。 这辈子他虽也喝了符水,但因为距着落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身子骨也养得结实不少,这才躲过一劫。 慕淮于是将视线集中在倪小公子落水后没有立时回家的因由上。 暗卫虽没有写明,但属实勘察过的。“是咱们夫人当初极力挽留,说舍不得她表弟表妹,倪府这才把人留在孟府养病,且听说。那几日咱们夫人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倪公子,连御医都给惊动了。” 慕淮闻言面容愈发严峻,暗卫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隐约感到事关夫人,定是触了他逆鳞。 “夫人在待嫁之初也没有同孟府外的旁人有什么勾连,若主子不放心,属下这就再派人去查探。” 这句话说得颇有歧义。 慕淮这才回过神,倒弄得好像他在捉奸一样,被人听见也不像话。 “不必了,这件事就到这了,不要和旁人提起。” 暗卫揣着一脑门官司出了屋,越发怀疑是夫人进门前做下什么让侯爷生疑,幸好没用什么腌臜事被查出来,不然他真怕自己斟破了什么秘辛被咔嚓一下灭了口。 慕淮还在桌边凝思,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酸枝梨木的粗硬纹理。 这应该不是巧合。 一个闺中的少女,就算担心自己表弟,也不会有魄力寻官医局的人登门,况且,孟府又不是什么很得体面的门楣,寻常有事低调还来不及。 那原因呢? 怎么看,都是她“未卜先知”,不想让表弟落水后拖着病体回家,这才避免了倪小公子早夭的命运。 推敲到这里,慕淮猛地站起身来。 不会是他猜想的那样吧? 娘子她,难道也是带了往生记忆重活了一回? 按了这个设想,慕淮又比对起孟芫这两辈子举止的异常和缘由。 一桩桩、一件件、他分毫也不敢错过。 这辈子同娘子头回见,是在三思堂的门口。 彼时,她跟着母亲倪氏到府中赴祖母设下的流花宴,祖母旨在将圣人有意将两家合婚的意思透给对方。 他那时候还没有苏醒,待娘子和丈母娘甚是冷淡,只点个头当做见礼…… 次回见,是在老祖宗的六十寿宴上,那日华葳郡主发狠耍泼,娘子她不卑不亢,愣是顶住了华葳的威压,事后也没表现出丝毫慌张。 按道理,上辈子孟家对这门亲事排斥的紧,根本没有登过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两个在婚前,更没有任何交集。 那是不是证明,娘子她在大婚前就已“苏醒”,而且不单单救了她原本应当早夭的表弟,甚至还为了促成孟、慕两家的婚事,从中使力不少,这才给了两人一个不错的开端。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蠢笨的“博望侯”慢待新妇,大婚之夜无故出走,生生冷了侯夫人的一腔深情,而且在前世种种恩爱的对比之下,将她推得越来越远,再抓不住一掀衣角。 这也才有了,娘子她意欲为自己纳妾一说罢? 那是被伤得狠了,再不想和自己用心动念…… 慕淮不敢再继续深想。 他这会也不知应该希望梦芫是重生了一遭,还是单纯地不再信任他了。 第32节 “不行,这事再拖不得。” 再拖下去,恐怕娘子将良妾的人选都物色好了。 慕淮几乎是跌跌撞撞摸到了正院。 此刻只守门的老妈子在,院子里格外安静。 慕淮原本热情盼望相认的心,到了此处,竟有些踟蹰起来。 待会儿要怎么同娘子相认呢? 总不能直说,“娘子是往生一回,没喝孟婆甜汤就重新回来的生魂吗?”“真巧,为夫也是。” 万一她做这一切只是偶然,他不是要将她吓死? 这事,还是先旁敲侧击的好。 想到这里,他整了整衣襟,面无波澜地抬脚跨过了门槛,又直奔正房。 孟芫这会正带着丫头们看账,她陪嫁的铺子要换掌柜,过段时间又要看顾东府的中馈,总要抓紧着些。 慕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竟没引发屋里人的注意,不得已咳咳两声。 孟芫这才抬头,然后竟叹了口气。 “夫君这是恼完了?” 慕淮挥挥手打发出去下人,径坐到孟芫身侧,先状似不经意观察她脸色,却被一直注视他的孟芫捉了个正着。 “夫君去而又返,又将仆从们屏退,莫非是有话同我说。” 慕淮心里已经有了计策,故作烦恼呵了一声,“确有件小事,想听听夫人的意思。” 孟芫看慕淮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先予他倒了杯茶。 “愿闻其详。” “圣人这几日偶然提起想寻人重修国史,让我寻了可靠之人荐上去。我思前想后,觉得我五哥人品贵重、又耿直才高,做这活计再合适不过。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让五哥在宫中住满三月不得归家,届时怕五嫂心里不快。我记着,你同五嫂自来有些交情,有些话我不便当面探问的,不如请娘子辛苦一趟,代我问问她的意思,回头也不至好心办了差事。” 孟芫听完这句,心里咯噔一声。 这事不对啊,慕淮他五哥慕汮上辈子确是主持修撰过国史,不过那应是在年后的事。 且也正因为修史一事,他不意得罪了权贵,彼时慕淮从中斡旋,事情未成慕淮便在围场遇难…… “这事万万不可。”孟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 慕淮见孟芫反应如此过激,心里砰砰砰地跳个没完。 “夫人做甚如此反对,你还没问过五嫂呢。” 慕淮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不过那也是关心则乱。她一来怕慕汮这一回接了修史的烫手活,得罪那些想要青史留名的皇亲贵戚再次遭了贬斥,几年后在偏远之地郁郁而终;二来,也怕慕淮提前被卷入身死的困局中。 这会见慕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见,似乎想探求着什么,她稍稍缓和了语气。 “你也知道你五哥那是个耿直脾性,要是这史书修的不合上意,到时莫说功劳,怕是瓜落就跑不掉。” 慕淮摇头,“有我在,还没人敢拿我五哥做筏子。”“况且,我五哥是真的有才学,若一辈子在伯府的荫蔽下埋没下去,恐他到老也要后悔。” 孟芫心想,要想护着你五哥,那也要你有命在。 “五嫂近来总说身上乏力,提不起精神,恐是身子骨有些关碍,咱们这个时候要是荐了五哥离家而居,五嫂可怎么办?” “我知道你和五嫂一向交好,你若实在不放心,将他和璿哥儿一并接来咱们东府小住,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回头五哥从宫里传回什么消息,咱们也能立时就有个对策。” 孟芫见慕淮再三坚持,心里急得不行,她咬着牙不应下。 要是五嫂知道有这么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定是巴不能让慕汮去的。 慕淮还在步步紧逼,“夫人今日真是奇怪,这大好的机会让五哥平步青云,你怎么如此犹疑,倒好像为夫是在害他们夫妇一样。” 本来就是害人呢! 孟芫真想大声咆哮出来,但到底要压抑控制着自己情绪。 “这事我记下了,回头得空就去寻五嫂说。” 孟芫想的是,先用个拖字诀,不然慕淮亲自去西府寻人说,她就被动了。 慕淮见孟芫一脸官司的样子,就知道她答应的不情不愿。 “娘子若是为难,不若将心理担忧和我明说,你我夫妻本是一体,难道还有什么是对我也要隐瞒的吗?又或者,娘子身上不便,那我这就去寻我五哥,想来五嫂即便舍不得五哥入宫数月,但为前程和后嗣计,也会暂时忍耐的。” 慕淮说完,竟然立刻起身,作势要出门的样子。 孟芫很怕他将祸事促成,情急下拉住他的衣袖,抬着头用一汪秋泓似的眼睛直望着他。 “夫君竟是连这点小事都信不过我吗?” 还是撒娇的语气。 慕淮登时觉得身子一软,他最抵抗不了的,就是孟芫同他撒娇卖痴,且这辈子还是头遭,他恨不得立刻摘了星星月亮给她消受。 他撑着最后的理智,拉着孟芫同坐榻上,“那娘子可得好好同我说说,到底为何,对五哥入宫修史一事恁大抵触?” 孟芫绞尽脑汁,最后两眼一闭,又一睁,“夫君或许不信,我前些时日,做了一个梦,梦里怪诞之极,皆是这些日子里发生的真事……” 第43章 【同生】 孟芫不敢直说自己是死了一回又生, 只假借着梦境一说,引慕淮将慕汮修撰国史一事往大凶的方向去想。 “说那是梦,其实也不尽然, 竟全是对未来将要发生之事的映照, 无论是你我大婚、还是你五哥的悲惨命运,都在这梦境里有了预兆。” 孟芫边说边偷偷去看慕淮神色, 见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或是不耐烦的情绪, 这才继续。 “起先,我是梦见我表弟落水后,被家里的奶妈喂了符水,好好的人就被折耗没了,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将表弟强留了几日,待他将养好身体才放他家去,总算避了他一场身死大祸;后面又有圣人欲使咱们两家联姻的事, 我也都在梦里知悉,至于你五哥修撰国史的事,我印象尤为真切,他若此番承你举荐入宫, 只怕会得罪几家皇亲国戚, 全是希望你五哥笔下生花, 将他们门楣褒扬得显赫忠烈的不实之辈……” 慕淮状似漫不经心听她陈诉, 实际上不错眼地暗自观察着孟芫。 孟芫见慕淮没有表态,还当自己说的不够有说服力, “侯爷应是无法信服我方才所言, 毕竟梦兆一说,有违常理。但我可以用我性命担保,我所言将要发生之事件件属实, 若你不好取信,我便说上两三件府中即将发生琐事……” 慕淮见孟芫一脸急难,不忍心再让她用心使力。海棠 他如今几乎已经确定,孟芫应是同自己一样,是带着前世记忆重生归来的,只是她到底胆小,不敢把如此荒谬怪诞之事据实而论。 慕淮此刻心里是万分欣喜的,同时也没有丝毫犹疑,他见孟芫已经无措地绞着手指,直接将她白嫩双手包拢在自己滚烫大掌之下。 “我信。” 他眼里有光,像是黑暗里令人神往的灯火,直引得孟芫受着鼓舞。 “侯爷当真肯信我方才所言?” 毕竟以梦为托词预兆将要发生的事太过耸人听闻。 慕淮脸上十分泰然,心里其实也是沸腾了一般。 “我如何会不信,因为我其实,也正同娘子一样。” 这话说完,慕淮便一瞬不瞬紧盯着孟芫,唯恐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那会是欣喜还是忐忑,抑或是平淡无恙? 孟芫却似个小心翼翼的幼兽,不敢确信自己的耳朵。 “侯爷说,你也同我一样?是同我一样,可以预判出往后要发生的事?”“那你为何还要执意举荐你五哥入宫修撰史书?” 这话一问出口,孟芫自己便有了答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想借此来试探她。 慕淮的回答果然印证她的猜测。 “我不止是梦见了往后要发生的事,我是真真正正历过了一遭,包括我明虽春日里的那番大难。” 那一回,慕淮殒命,独留下孟芫一个苦守了近十年。 孟芫原以为,这辈子慕淮再不会像往日那样对她动心起念,爱若至宝。所以宁可收拾起真心,一辈子不再触碰那段贪恋。 可眼下,慕淮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他,又回来了! 孟芫将手指从那双紧紧包裹着她的大掌中挣脱开了,似乎不可置信,又有些情怯,颤颤巍巍将手指探向近在咫尺的人面前。 指尖轻轻触上慕淮面颊,是温热的,带着风霜侵蚀的粗粝和她熟悉的感官。 眼泪在这个时候总是不争气,孟芫比着她刚刚重生回来那会还要激动难耐。 这是她苦等了一辈子的良人啊…… 此情此景,慕淮也十分动容,他虽强忍着没有落泪,但嗓子里哑涩得翻滚不出一句囫囵话。 他用一只手按住孟芫轻抚着他面颊的那只手,另一只,则缓缓将孟芫的热泪擦去。 “芫娘,别哭,我回来了。”“咱们夫妻,往后再不用受那离恨之苦了。” 孟芫听那“回来”两字,才彻彻底底踏下心来,她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慕淮宽厚怀抱,两手也紧紧将他圈牢。 “你让我等得好苦啊,呜呜呜呜呜。” 慕淮也紧紧将孟芫楼在身前,一下又一下地平复着她激动地情绪,可他自己,却毫不意外地也泪流满面。 真好,几辈子下来,他还以为仍要历尽千辛万苦,才能赢得娘子的眷顾,此番娘子竟也重生归来,那往后,他们必定能更加爱重珍惜彼此。 孟芫从不可自抑到慢慢平复,总有一炷香的光景。 慕淮无比珍惜眼下破镜重圆的恩爱气氛,并不中途打断,直到门外丫头们敲门,孟芫才抽噎着从慕淮身前挣开。 她一边拿手抹了眼泪,一边就要往外去。 慕淮却反手拉住了她,“你这个样子,要是被那几个丫头瞧见,还要当我欺负你了。” 孟芫于是隔着门询问,“谁在外头叫门?” “奴婢沏了茶想奉给夫人和侯爷。”是紫棠的声音,想来是不放心自己在屋子里半晌没个动静。 慕淮扶着孟芫坐了床榻,又半掩上帘,“我去开门吧。” 紫棠进屋就瞧孟芫半掩在帐内,倒是不像有什么不妥,放下茶壶便也走了出去。 慕淮重新关门,再次回到孟芫跟前,她已经俨然换了个人,再不复方才花脸猫的模样。 第33节 “娘子方才定是苦累了,喝杯茶平平心神。” 孟芫却没有心思。她接了茶只放在一旁,反而拉着慕淮入座。 “此番咱们夫妻得了造化再活一遭,我心里不知多欢喜。只是一想到你那会遭了大难,我这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你趁着如今时日尚早,将那时候发生的事仔细同我讲讲,咱们这一回,万万再不能重蹈覆辙。” 慕淮知道自己身死,孟芫定有心结,便将那日围场坠马受伤的事讲给她知道。 “那一日我伴驾去西郊御苑围猎,随扈之人颇多,期间还出现了几个混入猎场的刺客,意欲对王驾动手。我和多名护卫齐力将那些刺客制服,不想,却在回程中惊了马,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落了地,因磕碰到后脑,失血过多,待被人送回家里,已经气息微弱,弥留之际,我将身后事安排妥当,心中始终对你抱愧,这一回,我再不会让旧事重演。” 孟芫听着慕淮保证,又结合上辈子的经历,登时生出几些疑惑。 “你是说,你落马的事纯属意外?和行刺的刺客并没有关系?那为何,你的遗书早就备好,且你当日又特意将姑母府上的表哥力阻回家?” 慕淮没想到孟芫还知道这一层,他本就不想孟芫担心,这才轻描淡写,不过眼下只怕不好瞒着她了。 “说是偶然,倒也未必。那一日的刺客明面上是要行刺王驾,但闹将起来,反倒有三个人在我身边周旋,其中一人,还在我臂上划了一刀。我验看过伤口,应是没有毒性,所以便不大上心。结果回程中,我突地觉得头晕目眩,像是被人拿什么捂住了口鼻,呼吸也不太顺畅。我彼时策马,都来不及拉紧缰绳,就从马上坠了下去。” 孟芫听慕淮讲完,感觉他还在避重就轻,又继续追问,“那夫君为何会让表哥回武英侯府?难道是对那一日所发生之事有什么预感?” 慕淮犹疑一瞬,“我确是预感那些时日,我被人暗中盯上了,说不定还会遭遇危难。” 孟芫下意识地问道,“夫君怎么会有那般猜测?” “我说完,娘子万万不要太过讶异。”“其实,我是历经过三回生死之人……” 第44章 【寻根溯源】 饶是孟芫也是死而复生之人, 此番听说慕淮竟重活三回,她再难保持冷静。 她抓住慕淮的衣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仿佛势要寻出什么不同处, 证明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假冒她夫君的替身。 慕淮忙阻了孟芫,“娘子这是不信我?” 孟芫这才跌坐在床榻, “事情太过蹊跷, 我一时居然无法生受。” 慕淮替她将方才的茶盏擎起,又送到她嘴边。“娘子不必太过惊慌,虽然我也不明白,老天让我一次次不明不白身死, 又一次次重生到底是什么想头,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避免我英年横死的结局。” 孟芫听出些不寻常, 忙问,“夫君的意思是说,你每回都会遭遇不测?” 慕淮苦笑,“是啊, 往生三回了, 每一回都没挺过我二十一岁的生辰。” 孟芫惊得捂住了嘴, 再有一个月, 便是慕淮二十岁的冠礼,若按着这般路数, 慕淮至多还有一年多的寿数? “怎么会这样?”她此刻是无比慌乱的, 看向慕淮的目光也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随即,她咬牙强忍住泪意,“夫君不要太过着意, 老天让你一回回重生,定有他深意,尤其这一世我也侥幸回还,日后我们夫妻同心,勠力筹谋,定要免去咱们生死别离之苦。” 慕淮也坚定地点头,“这一回,我必不会再着了道,势要拨乱反正,与你相携白首。” 因怕白日里人多眼杂,慕淮和孟芫并没有立即交换两人过往的经历,直等到天色擦黑,他们一同用了晚膳后才遣离了所有仆从。 孟芫特意嘱咐紫棠不许人靠近,慕淮也让暗卫这一晚避得远远的,虽说平时他们也不会太靠近正房,但还是以防万一。 夜色正浓,四下一片安坦,孟芫将窗门关个严实,这才拉着慕淮入了内室,她故意压低声音,“咱们合上帐子再说话,省得隔墙有耳。”是想继续白日里未完的谈话。 慕淮本来也打算今晚秉烛长谈,把他历这三世的过往好好同孟芫讲讲,然后再让孟芫分享她上辈子守寡那十年,若有他没预料到的外间发生的大事,也好为他接下来的打算奠定下基础。 可是这会儿孟芫只穿了中衣,头发只松松垮垮半披在脑后,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在微弱烛光之下,将她衬得越发羸弱可人…… 谈正事要紧,他喉头滚动一下。 孟芫见慕淮没有动作,索性伸手拉他,那滑滑嫩嫩的柔荑拉着他粗粝手掌,也牵动了他本就躁动的心。 孟芫还无所觉,已经拉着他往床榻而去。 慕淮见着霓光锦帐在光下越发生色,而孟芫较小背影在他面前摇摇曳曳,理智什么的立时坍塌。 新婚燕尔,夜深人静,不和娘子卿卿我我反,反而来什么促膝长谈?他难道脑子坏了不成? 他好歹顾念着孟芫脸嫩,随手熄了烛火,手腕轻轻使力,孟芫便毫无征兆地往后跌入了一个滚烫怀抱,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地吻。 她恍恍惚惚间,已经双脚腾空。 慕淮黑灯瞎火的,竟也能识路,径把人放平在床榻,又欺身过来。 孟芫到了这会儿也知道慕淮是什么用意了,羞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边喘着一边提醒,“还、还没说,正事……” 慕淮比她喘得更甚,“这就是正事。” 近一个时辰后,云歇雨霁,孟芫已经只余下躺着的力气,连起身沐浴都不想,慕淮也贪得狠了,尚在平息。 两个人仍是紧紧依偎的姿势,孟芫忍着身体不适,在他怀里换了个稍微舒服的位置,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满足和幸福。 上一回,她不知慕淮是重生归来,心里大抵有些抗拒,这一次才是全身心的交付。 慕淮捧着孟芫脸颊,寻对位置,又细细密密吻了一回,这才不慌不忙开口。 “还能如此拥着娘子入怀,真好。” 孟芫将脸贴上他的,也由衷感到,有他在,真好。 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打断这平宁馨和气氛,但外头却突地传来老大叫门声。 紧接着,紫棠隔着门禀报,“侯爷、夫人,外院管事来报,说仪郡王拿了拘令来咱府上要人。” 孟芫听了心里一动,怎么又是仪郡王? 慕淮知道她担心,安抚她躺下,“娘子别急,大概是因外院那两个刺客,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出去看看。” 说着,他起身穿衣下地,临出门前又吩咐紫棠伺候孟芫沐浴。 孟芫便顾不得担心,只剩下羞臊了,倒好像先头将丫头们遣走,专为了闺中秘事一样。 慕淮没在外院耽搁太久就回了二进正院。 孟芫简单沐浴了一回,这会儿正坐了妆镜前通头发。 屋里掌着灯,却没留旁人,慕淮上前,极其自然从她手里接过篦子,无比纯熟地从发顶往下顺。 孟芫半转过头看他,“夫君回来了?外头的事可都解决了?” “放心,不是什么要紧的。”想想又道,“仪郡王本就和刺客一事有些牵连,此番同圣上提出要亲审也在情理中。” 孟芫放低声音再次询问,“那侯爷可否给我讲讲,此前那几回,仪郡王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是否对侯爷你抱有敌意?” 慕淮先头餍足了,这会儿也总算有心思和孟芫细谈。 “娘子要是不嫌烦闷,我就将我那几辈子如何过活,又如何身死的旧事同你分说清楚……” 慕淮的第一世,也同这辈子一样,从十几岁起就随着亲兄长上了战场,又兼挑起光耀慕府门楣的大计。 皇帝也十分器重,将他从军中小小执戟郎,一路提拔起来,直至他做到凌驾于六部之外的京畿帅守节制指挥使,单独受命于皇帝,不知招惹了多少人的忌惮和仇视。 在慕淮年满二十后的次年端午,老皇帝突发急症驾崩,彼时被册立为皇太孙的仪郡王继位,慕淮作为先帝心腹,没有受到重用,反而被诬做佞幸谗臣获罪抄家,那也是慕淮最郁郁不得志的一段时光,彼时孟芫对他不离不弃,两个人在山间猎户棚屋里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后来慕淮在一次外出时卒于盗匪偷袭的毒箭下,终时离着他二十一岁生辰还有两个月。 慕淮第二次重生在他十四岁那年,彼时兄长过身不久,他曾一度犹疑,是按着前世那般效忠于帝,再想法让天子改立别的皇子为继?还是直接投了仪郡王,提前赚个从龙之功? 最后因前世被仪郡王抄家夺爵,到底心里意难平,干脆选了第一条路,仍旧忠心耿耿做他的佞幸奸臣,且处处针对仪郡王,甚至暗中使力,放任别的皇子在夺位过程中杀了仪郡王灭口。 可是老皇帝还没驾崩,就对慕淮生了疑心,将他架空束之高阁,慕淮失了权柄,往日他为了皇帝惩治的那些权贵皆对他落井下石,甚至有人暗中派了死士痛下杀手,孟芫就是在有次两人出门时替他挡了箭,不治而亡。 到了第三辈子,慕淮重生在十六岁头上,他已经对自家死因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一次两次,都有人煞费苦心要他的命?若说有灭家之仇,总该在他身死前现身,当面羞辱或施虐才好解心头之恨。 可每次他亡命,都是乱中暴毙,不像是寻仇,倒像是灭口。 慕淮不得不将视线稍做转移,他开始疑心,自己屡次遭害,会不会和坐了龙椅那位有关?或者说,和皇位有关? 于是他故意赴围场涉险,暗中观察刺客的表现,真给他捕捉到些蛛丝马迹,但却没能串联成完整的线索。 所以几辈子下来,慕淮除了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祖母顾氏、和自己祸福与共的娘子孟芫,再敢轻信任何人了,皇帝也好、仪郡王也好、那些在他手里被抄家灭门的权贵也好,皆可能成为朝他索命的无常。 慕淮将这些事讲完,月已中天。月月 孟芫惊觉,自己的夫君真真是在刀尖上搏命,神色越发担忧起来。 慕淮倒觉无所谓,“老天要收谁,哪个也走不脱,但你们既能同时重生际会,那就说明我命不该绝。娘子往后不必过分操心,我此番心里有些盘算,定会万分小心留意。” 孟芫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安抚,毕竟想要慕淮命的人太多,她们夫妻两个,当真能防范得过来吗? 且还有一层,东西两府中是不是也潜藏着虎狼之心,意欲取慕淮而代之,这都是未知数。 孟芫稳了稳心神,终于坚定了初心,“任外间风霜刀剑,妾皆愿以死生契阔共白首之约。” 第45章 【风起青萍】 天色微明, 小厨房的烟火气已经唤醒了早起的仆从。 甘婆子和冯厨娘关系一向交好,这会儿二门还没开也不须她守着,她索性一边帮人家择菜叶子一边闲话, “你说也是怪了, 咱们侯爷从前也算是个杀伐果断的豪杰人物了吧?怎么我瞧着,似是被咱们才入府没几天的新夫人给降住了?” 厨房里的大师傅没在, 除了她们老姐妹之外, 只有个烧火丫头,且还是冯厨娘的干女儿,唤做小叶,所以她们也没个顾忌, 什么都敢议论。 冯厨娘一边拿蒲芦沿着铁锅洗刷,一边漫不经心答话,“你没听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尤其这新婚的小夫妻, 还不是蜜里调油,任是百炼钢也得化成绕骨柔。你白日不来厨房许不知道,咱们侯爷宠夫人已经没个边沿了,平日里三餐五点不重样地让预备, 稍微不合口味就要寻了新厨子给做, 昨晚竟是半夜让生了灶, 只为夫人随口说了一句想吃金银酥八件, 那油酥岂是一时半会做得的?最后还是夫人阻了,才饶了做点心的大厨睡个下半夜的回笼觉……这还只是开头, 你瞧着吧, 这要是等到夫人有了喜信,任他龙肝凤髓,侯爷也要想法淘弄来。” 甘婆子闻言频频点头, “咱们侯爷和夫人也当得起这句英雄美人了,别说夫人,你就看夫人带来哪些,哪一个不是油光水滑的标志人物,我看咱们侯爷和夫人定会恩爱不疑,那四位日后不知要便宜哪个?” 冯厨娘再了解她不过,“你这不会是替你家二福惦记着吧?我跟你说,可别打不着边的歪那主意,纵使那几位日后没被收了房,也轮不到咱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府里年轻侍卫大把去了,再不济还有外头的掌柜管事们……” 甘婆子被戳穿心事只瘪瘪嘴,“那可未见得,兴许我家二小子是个有福的呢?” 冯厨娘几乎要笑掉大牙,“你这真是眼里肚皮宽,你就用脚后跟想,那金子银子样养出的人,就算落到外头去也不会埋没在灰堆,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正说着话,到门口搬柴的小叶突地闹出动静,“青萍姐姐早,你这会来取膳吗?眼下还没做得呢?” 屋里的两个人立刻就收了声,这位可是夫人身边最细心仔细的一个,要是给她听去一句半句,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萍是来替孟芫传话的,今日初五,慕淮要带了家中女眷去庙里敬香,孟芫让厨下备些素点心,也好来回路上打打牙祭。 甘婆子最中意的其实就是这一位,但她此刻心里有鬼,只打了招呼,却不敢继续留下碍眼,借口要准备开门了溜边出了厨房。 青萍只打眼看了一回,把话带到便回了正房。 因要出门,慕淮和孟芫难得起个大早。 青萍进屋时,慕淮正捧着孟芫的脸给她画眉。 “娘子瞧今日这眉我画得如何?” 第34节 孟芫不得不承认,慕淮这画眉的功力越发纯熟了,想来有着几辈子的积累。她不想在丫头们跟前秀恩爱,直推开邀功的某人,“已经画得了,夫君先避让一会,我先换身衣裳。” 慕淮虽然不介意亲手帮孟芫换,到好歹还得维系两人在下人跟前体面,“那我去小香厦等你,然后咱们一起去三思堂接上祖母和太夫人。” 青萍见慕淮出屋,这才走近些答话,“厨下得了信儿已经开始准备点心,约么有个把时辰就能得了。” 孟芫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没有什么不妥,这才回身,“说来也是我没留心,昨日早和他们说上一句就好了。” 而事实上,孟芫和慕淮这两日“小别重逢”,每日晚膳沐浴后必然就回屋熄灯,孟芫白日还要去三思堂,精神头自然有些不济。 “冯娘子说点心就是当日做的才好吃,夫人纵是早说一回,他们也要今早做呢。” 孟芫本来不太留神,但听青萍提到冯厨娘,这才想起件要紧事。 上辈子,守门的甘婆子欲向孟芫求娶青萍,孟芫嫌她家二小子耳根软又没有顶门立户的本事,当场就推了,后来不想,甘婆子怀恨在心,竟趁着冯厨娘不备,往青萍的饭菜里投了毒,直接促使青萍殒命…… 其实,这事并没确准,因为甘婆子当日也投了井,死没对证。 毒在冯厨娘的锅灶和青萍的碗里验出来,在甘婆子屋里也拿了赃,但孟芫这会儿细想,甘婆子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动了杀人的念头,还搭上自己性命,也太牵强了些,那时候慕淮不在府中,又逢上顾氏大病,孟芫来不及细究,又连着西府四房的慕汮出事,再往后还有慕淮亡命,孟芫再想细查青萍死因已经无从下手了。 这辈子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青萍,我记得,你家里给你定了门亲事。” 青萍正说着点心的事,冷不防被孟芫打了岔,一时都顾不上羞,“夫人怎么突地提到这一茬了?” “我原就想着,等我出了门就将你们的大事相继办了,如今趁着我没正式接手府中中馈,正好把你们都风风光光送出门。” 青萍历来细心,感觉有哪里不对,寻常陪嫁的丫鬟嫁人后继续做管事女使的也是常理,但她要嫁的是良籍,若想子女读书考举,日后再没有给人做奴仆的余地,孟芫此说,已经是变相要裁撤她了。 “夫人才成婚不足一岁,正是需要人帮扶的时候,且奴婢身契还有五年,届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到时再议也是无妨的。” “那怎么可以?”孟芫立时就反对起来,就算青萍不怕变作老姑娘,但留在府里多一日,就容易多生一丝危机。 青萍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的好夫人,我知道你如今同侯爷鹣鲽情深,恨不能咱们几个同你一样觅得良人,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就算想替我操办,也总要等自己站稳了脚跟。”“再说,我同她们几个又不同,这一出门,恐怕寻常就不能再见夫人了……” 青萍脸上挂上些不舍,孟芫立刻也有了共鸣,她何尝舍得这个心细如发善解人意的丫头呢? 罢了,先同慕淮商量一下,或者将甘婆子遣离内院再说 算算时间,还有几个月呢。 罢了,这事待会寻慕淮拿个主意,他见多识广地,说不定能窥探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热得不想动_(:3」∠)_ 第46章 【暗棋】 孟芫和慕淮在小香厦用过早膳, 孟芫瞧着还有两盏茶的时间才到辰初,便不急着去三思堂请祖母和符氏太夫人。 “寺里山门去早了也不开,咱们先回屋歇上片刻。” 慕淮便被孟芫又拐回了屋里, 慕淮难得见孟芫如此“主动”, 顺手掩了门,回身便携裹着孟芫往床榻去。 孟芫腹诽他没个正经, 恼恨得在他手背咬了一口, 才迫他松开。 “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趁着出门前理个章程出来。” 慕淮只得暂时停下攻势,只将她揽在腿上半坐半卧倚在床围,手上却不十分老实。“娘子你说, 我听着就是。” 孟芫低头看看邹巴巴的衣摆,无可奈何地由着他闹,反正这一身势必要换了。先把事情说了向他讨个主意再说。 “夫君还记得上辈子, 青萍丫头的旧事吗?” 慕淮先头还是心猿意马,听了这句,不禁有些触动,“我若没记错, 她的事发在明年二月尾, 那时候我在曲州公干, 回府又赶上五哥的那码事, 你说这些家务事容后再理,我也就没太留心。怎么, 你今日突然说起青萍, 是有了什么风吹草动?” 总不会是青萍的事提前了吧?方才似乎见那丫头好好的啊。 孟芫并不瞒着,把前世没有来得及和慕淮深究的细节一一讲明,随后又表达了自家的疑惑, “若说那甘婆子如何奸恶,我实在看不出来,但若不是她下的黑手,又解释不了她为何在青萍被毒杀后自尽。” 慕淮上辈子不太理会内宅的事,且这甘婆子一家是世代在慕家为奴的,她家里人事后没闹,自然就被四房慕汮的大事给抢去了焦点。 “娘子是怀疑,这甘婆子不是幕后的凶手?” 孟芫其实也没有具体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当初没松口让青萍许嫁的人是我,甘婆子纵有不满,也该是朝我来的,怎么偏偏是青萍遭了害?” 慕淮顺着她的话提出个思路,“那或者,下毒的人想害的本就不是青萍呢?而青萍被误杀后,真凶为了遮掩真相,故意将甘婆子也杀了,好转移视听,毕竟她此前替二福求娶青萍遭拒的事府里人尽皆知。” 孟芫多少受到些启发,“不是为了害青萍,那么真凶要对付的,真的是我?可是我有什么值得针对的呢?” 慕淮沉默了一晌,随即推测,“又或者,那人的目标,是我。” 孟芫不可置信,转过头看向慕淮,越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慕淮树敌颇多,又有天家猜忌,那个时候储位已定,明里暗里,想要慕淮性命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旁的不说,这博望侯府的府邸本就是皇帝所赐,府里如今的仆从也难免有当初留下的旧人,三代人过来,甚至都已做上了府里各处管事,想要借刀杀人,再便宜不过。 除此以外,西府的人也撇不开干系。甘婆子的干女儿,就是西府的女使。 “不行,这人不能再继续留了,我这就命人将甘婆子撵出去……就,放到庄子上看院子吧。” 慕淮却始终保持着冷静,“这甘婆子看着不像真凶,倒极可能是顶缸的,咱们要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眼下还真不宜将她除去。” 孟芫有些担心,“万一她就是真凶呢?误杀青萍的事也可能随时发生,我怕一个不小心,就是两条人命。” “你若实在担心丫头们的安危,那不如眼下就替甘二福拴门亲事,甘婆子自然就不会把主意打到青萍头上了。若她之后再有什么异样,则说明,她真的是旁人埋在咱们府里的暗线。” 慕淮虽这么说,但几乎肯定,这甘婆子定不是真正的下毒者,不过她会横死,十有八九,和幕后真凶关系匪浅。 孟芫听完却不认同,“我的女使我心疼,旁人家的闺女也不能白白葬送。” 慕淮一噎,“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娘子先将你这几个丫头的婚事安排妥当,且对外放出风声,省得有人打她们主意。” 孟芫想想,这也不失是个办法,只是这人选,总要她们几个顺心如意。 慕淮将要起身,突地想起什么,“你方才说冯厨娘的锅灶里也验出了毒?那时候你是怎么处置的?” “我当时也曾疑心过她,但那日她造饭时,厨下还有旁人在场,均可为她做保,到后来打饭的也不是她经手,而且若那毒投在锅里,当日中毒的,肯定就不止青萍一个了。冯厨娘申辩时也有言,若是她想投毒,何必下在自己锅灶。” 慕淮又一次沉默了,想不到他自以为将这博望侯府管束得铁桶一般,到头还是有那牛鬼蛇神为非作歹。 “这冯厨娘倒有些辩才,就是不知是不是她的反间之计,往后入口的东西,咱们须更加留心,至于这两个人,我会派人暗中盯着。” 慕淮想想又解释道,“其实若想将她们二人驱离不过是咱们一句话的事,只是这样一来,只会让潜在暗处的人越发小心谨慎,再难一举查出。” “我明白,夫君放心,我上辈子在你庇护下活了那许多年,早已不是弱不禁风的莵丝草,如今只要能保你和祖母安康,我便以身作饵又何妨?” 慕淮听这一句吓得赶忙将孟芫按回怀里,“娘子千万别做此想。你若有个万一,我该怎么活?” 孟芫听了这一句,也有些感慨,她守寡那些年,白日里要当着顾氏祖母和下人的面故作坚忍,只午夜梦回,方有片刻敢纵情流泪。 若她先离世,慕淮也会同她一样悲戚无助,又难于示人吧? 想到这里,她反身搂住慕淮,“夫君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咱们两个,还有祖母,都要活得太平美满,长命百岁。” 第47章 【埋伏】 落林寺建在陵山山腰, 寻常逢了初五这样的整日子,山门前定是早就侯满了来求见住持或烧香还愿的香客,争着来上头一炷香的善男信女更是不计其数。 全赖慕淮提前两日已打过招呼, 今日博望侯府的马车一路行到山脚下, 已有小沙弥守在门口,当着其余苦等的人面前将慕家的一行车马直接引入了门内。 人群里的男女老少知道这定是哪家权贵, 待看清马车上的徽记, 愣是把想想骂人的冲动强压下去,心说得罪了那人,不是上赶子寻死吗,就算到了佛门也护不住啊, 于是他们至多只敢腹诽。 慕府今日受到寺里如此优待,抛却慕淮恶名太盛的缘故,更是因着, 顾氏和寺里年逾百岁的主持也是旧交,当年顾氏之父初代老中山侯还曾经替落林寺向开国皇帝求了情,这才让这座积年的古刹免于被强占山头迁往旁处的命运。 孟芫从前也陪着顾氏来过几回,多是为了散心或品尝素斋, 今日心境却大不相同。 从前她至多只敬三炷高香, 再捐些香油钱表表心意而已, 今日, 她却怀着十足虔诚。多亏有神明庇佑,才能让他们夫妻浴火重生。 慕淮却依然我行我素, 并不十分敬重鬼神, 他信得始终是自己。 穿过前殿,才是寺庙里最敞阔的地界,也是香火最鼎盛的所在, 但奇怪的事,此刻院内不只没有香客,连洒扫的小和尚也无,顾氏不禁疑惑,“熄竹大师在何处,我想先拜会过主人再去敬香。” 那小沙弥口齿十分利落,“宫里昨日着人吩咐让咱们落林寺为几年前早夭的皇子做足三日的冥寿法事,师祖他带着师叔师兄门在后殿诵经呢,这会儿恐不便相见,还请施主们先去敬香,随后再往西苑用素斋。” 平素招待外客一般都在东苑,而西苑算是落林寺的内院,那处的饮食只用寺庙里自产的,且受过佛光普照,寻常不接待外客,也只有顾氏才有这个优待。 顾氏不疑有他,为了不妨碍小沙弥,直放他回去报信。 随后,她们祖孙三代人径来到一处恢弘高大的庙宇前,红衫木匾额上烫金大字写着“大雄宝殿”。 按规矩,男女香客要分开礼佛的,慕淮被一个新剃度的年轻和尚引着朝东,女眷们则往西,孟芫和符氏分了左右扶着顾氏进了大殿。 奇怪的是,空荡寂静的大殿内此刻半个人影也无,东西两头的蒲团也铺排在地上。孟芫不禁疑惑,“往常即便是早课,也有留下捧香的小师傅在,怎么今日走脱个干净?” 顾氏到底经过见过的多,闻言也觉得事有蹊跷,她先朝前后左右分别打量了一番,且伸手阻了孟芫和符氏上前,当她视线凝聚在红色桌案的香炉上,不禁瞳孔一缩,那上面有暗红的色泽…… 她立刻拉住孟芫和符氏朝着殿门奔逃而去,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将要摸到门扇之时,从佛祖圣像之后突然窜出来五六个蒙面人,他们身上皆穿着短打,手里拿着或刀或剑,顾氏顾不得许多,一边朝着外头大声呼救,一边大力拉开殿门。 原本应该去了东边的慕淮此刻却面沉似水,安然站在门口。 顾氏一把拉住慕淮的衣袖,“小六儿,里面有埋伏,咱们赶紧走。” 说着,还使力推了他一把,恨不能替他长了腿离开。 慕淮却稳住顾氏和同样慌张的孟芫。 “祖母放心,贼人已经被擒,此间是安全的。” 顾氏和孟芫回头一看,大殿内不知何时又多了十几个身穿皂服的侍卫,手里持握着精钢所铸的兵刃。 顾氏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此刻也想明白了。 “你早就发现落林寺出了问题?所以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那些歹人露出马脚?” 慕淮没有直接回答,“这件事我回去再仔细和您解释,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说着,慕淮将头扭转向符氏所在的方位,“太夫人这两日可曾同什么人提起过咱们初五要来落林寺礼佛的事?” 符氏一脸茫然,“我连府门都没出,又能同哪个嚼舌根?你这是在怀疑我给贼人通风报信?” 顾氏闻言也将视线集中到符氏脸上,“小六并不是疑你,而是今日此刻在此似是守株待兔,必是府里有人走漏了消息,而如你所见,我和芫娘这两日都没同外间有过往来,恰前日我同你说过礼佛之事当天下午,你那好外甥女——三哥儿媳妇偷偷从侧门来过一趟,这事也只能应在这上头……” 符氏知道顾氏不待见她外甥女梅氏,所以才故意隐瞒,这会被揭穿,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遮掩了。 她结结巴巴回话,“可是,可是这说不过去啊,她靠着慕府庇护才有今日安稳,怎么可能伙同外人来谋害淮哥儿呢?再说,淮哥若出了事,于她有什么好处,婆母可不好随意冤枉人的。” 慕淮见符氏到了这会还没明悟,索性点她一句,“今日若不是我早有提防,恐这大殿就会变成我们满门的埋骨之地,太夫人到了这会儿还想不到吗?若我们东府一脉成绝户,这偌大府邸,都要由西府继了去,你说,这好处还不够大吗?” 第35节 符氏虽然拎不清,但还不至于把屎盆子往自己外甥女头上扣。 “就算咱们东府一个没剩,却也轮不到我外甥女出头,别说老三非长非嫡,就算他大哥不欲争抢嗣子之位,还有二房老二家的压着他好几头呢,我外甥女又不蠢,何苦为旁人做嫁衣裳?” 顾氏越发齿冷,到了关键时候才能看出个亲疏远近,符氏她自己都被算计进去了,还要替梅氏辩驳。 “你把手放在心口仔细想想再说话,这些年来,你那好甥女做下的下作事还少吗?就连她亲爹都被她倒打一耙,险些对簿公堂,到了这个姨母身上,又能有多少恩义?远的不论,就说方才,若不是小六儿他早有察觉布下暗卫做后手,咱们娘几个恐早就成了旁人刀下亡魂。不管这些杀手是不是你那好甥女自己找的,但消息定是从她口中散播出去无疑。” 符氏还在挣扎,“那孩子也是在我眼皮底下长起来的,总不至于……” “那我就再让你明白明白,方才引咱们进门的小沙弥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符氏稍微一回想,就知道顾氏所指,那小沙弥说,要领着她们几个去西苑用斋饭…… 这事外人可不知道,也是半年前,梅氏死乞白赖挨凑上来有那么一回。 “不会的,不会是她的……” 慕淮不想在此地久耽,直接一锤定音,“这事是不是她做下的,其实并不太大不同,至少她从中穿针引线是逃不过了。我今日不是升堂问案,但太夫人您也想仔细些,往后能不能指望了你甥女过活?值当这是我对你这个长辈最后的容让。” 符氏只茫然了一瞬,随即咬牙,“两日前我确是同梅氏提起咱们要来落林寺礼佛之事,至于她是不是这次暗杀的始作俑者,我确着实一无所知。” 落林寺的主持为宫里贵人操持法事的事是真,只是大雄宝殿内被人趁机埋伏,这是慕淮最后得出的结论。 一家人为防归途再有危险,特意绕了远路回到家中。 符氏自动自觉关门闭户,再没颜面出来作妖,顾氏虽然勇毅,到底上了年纪,也被扶着回了三思堂休养。 慕淮和孟芫回到正院,孟芫遣离下人,惴惴问他,“夫君是否已经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又打算如何应对?” 慕淮难得表现出一丝丝忧虑,“如果只是梅氏买凶倒也罢了,只是你难道不觉得,落林寺全部僧众恰在事发时被集结在旁出做法事,未免太巧了些?” 孟芫脸色也微变,“夫君的意思,是说有人勾连了西府之人,意欲将咱们西府一举铲除?”“那又会是谁呢?” “西府之人我一时间还说不准,但能动用宫里的威势左右落林寺当日安排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夫君是指?” “圣人最具龙威,然而这手笔不像他所为,他若想要我性命,必要制造出我仿佛是意外身死的假象。” 孟芫几乎当即就明白慕淮的暗示,“夫君是在怀疑仪郡王?” 慕淮几乎是默认了她的说法,“且他事后定要嫁祸给旁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孟芫顺着猜测,“因为前几日咱们府里捉到的刺客?难道夫君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什么?” “无论我是不是问出些什么,那位都不会安心的,我现在反倒觉得,比起西府那只隐藏在暗处的黑手,那两位高高在上的贵人反而威胁比以往更小,至少,经过这一回,咱们那位历来多疑的圣人,再不会猜忌我暗中和他的乖孙儿勾连,欲谋夺他的江山了。” “外面的风雨,夫君已替我遮挡太多,这内宅里的阴私,夫君便交给我来勘破。” 第48章 【谋】 孟芫为挽回慕淮必死命运, 怀着一腔赤诚主动为他分担内宅的事,但慕淮又怎么舍得让孟芫参与其中。 “娘子只管照看好祖母和自己,万万不要亲临险境, 你一向良善温厚, 若被旁人算计了,我只怕后悔也来不及。” 孟芫一向以慕淮的话为天, 但这一回实在不愿意听从, “夫君也太小瞧了我,在前世你走后的十年里,我也在祖母的带挈之下历练出不少胆识和智计,再不是经不得风, 见不得雨的秋后黄花,此番老天让我们一同回还,何尝不是想让我做你最可信的臂膀。算起来, 那些年你虽不在我身边,但咱们博望侯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你庇护之下过了近十年的太平日子,荣华富贵我享用了半生,也是时候和你一同担起眼前的风狂雨骤了……” 慕淮知道, 孟芫性子里有着几分执拗, 硬劝是无济于事的。 按了他原本的想法, 欲谋害他的人阖该自己解决, 但眼下若断言拒绝孟芫好意,恐寒了她的心。 “娘子旁的事不须过多操心, 只把我走后那几年朝中的大事要事同我说上一说, 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孟芫其实所知也非常有限,只能从她所掌握的,且认为十分要紧的事说起。 “夫君去后的次月, 天家抱恙,皇太孙临朝监国。” 慕淮点点头,“皇嗣在天子无法临朝时代为处理朝政,这也是常理,娘子不妨接着说。” “皇太孙监国后的第三日,远在封地的容妃之子靖王突然入京,同日,西南戍守边境的莫老将军回朝述职,皇太孙立时就被触了逆鳞,想治他们擅自回京的大罪,最终却不了了之。” 慕淮听出些不对,“分封后的皇子无诏不得入京,而莫老将军轻易也不会离开军中,难道是皇城内发了密旨?所以皇太孙才不敢计较。” 孟芫摇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莫老将军是带了不少年满归乡的部下兵士一起到京的。” 慕淮听出些意味,越发着急,“那后来呢?” “后来,监国的皇太孙某一日突然阻了群臣去皇上寝宫问安,且宣称是皇上的意思,韩相公多次求请未得召,觉得事有蹊跷,便硬闯上去,结果被禁军拦住,推搡间,韩相公触了九龙石的龙须,立时见血昏过去,这才使群臣激愤,而靖王殿下作为皇子,也被阻拦在外,当日入夜,他趁着月色不皎,带着不知从哪集结来的近万人马杀进了宫闱,皇太孙所控制的禁军绝大多数都去城外节制莫老将军带来的三千人马,所以靖王殿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生擒了皇太孙一系。众臣再次见到皇上,他已经行将弥留,直指皇太孙软禁国君,心怀不轨。靖王殿下奉了皇命,以叛国弑君之罪当众诛杀了皇太孙,皇上也当众留了遗诏,册靖王殿下为继……靖王殿下监国没几日,今上就驾崩西去,靖王次年改元怀恩元年,以表悼念先帝之诚。他在位九年后,天下归心,却于壮年突然禅位于年方十四岁的嫡长子,靖王此后得尊号仁宗,寄情山水,再不入朝堂。” 慕淮一个头几乎变作两个大。 这不对啊。 怎么会是靖王继位呢?他一向不得皇帝看重,且历来胆小畏缩,容妃在世时早早请命择了封地远避他乡,怎么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还成了一位仁君? 看来,是他隐藏的足够深。 孟芫看慕淮听后眉头拧成个川字,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含糊,又补充道,“仁宗在位期间,对咱们府上还算体恤,他的元后还曾多次赐了春菜、春幡给祖母和我……” 慕淮动了动唇,最终决定,将他疑惑同孟芫分享,“娘子你不知道,在我最初那一世界和重生第一次,均是仪郡王先做皇太孙,后位继任天子,中间并无靖王插手皇权争夺之事,你方才说完这终局,倒真让我措手不及。” 孟芫知道慕淮是担心事态发展脱离轨迹太远,会失去掌控,但她却紧紧抓住他粗粝手掌。 “夫君,既然天子之命都可改,咱们难道不应该觉得更宽心吗?” 慕淮也登时有所悟。对呀,连九五之尊的命数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当然也能通过努力逆天改命。 慕淮从前从不将朝堂事说给孟芫,他宁可做他的山他的海,替她遮挡下所有风雨,但经过方才一谈,却知道孟芫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只躲在他身后的小女人了。 孟芫也确如他所想,眼下十分关心他所受的威胁,和下一步的打算。 慕淮稍做犹豫,就选择对孟芫开诚布公。 “有些事,我本不想让娘子你牵涉进来,毕竟知道的越多,所承担的风险就越大,但这一回又不同,你我都是往生再活之人,又下定决心要阻止几辈子的惨剧发生,所以我想,有些事,是该分享给你知晓,也省得你糊里糊涂被拉入局又不知情由。” 孟芫由衷感到高兴,慕淮从前无论对她有多体贴,却从不讲外头的腥风血雨,今日一举,是不是代表,他们的感情比以往更加坚实深厚了? 因此她表现得格外专注。 慕淮也把心头多年积压下来的重担暂卸下来,从他成为“慕使君”那日讲起。 “娘子大概知道,我是在十六岁那一年真正得到今上重用的,当年我被赐下京畿帅守节制指挥使一职,很多人,包括阁臣们都是一致反对的,你猜,今上为何要力排众议一意孤行推我上位?” 孟芫几乎不假思索,“自然是今上对你信任,换句话说,现在朝中有些官员,今上反而觉得忌惮。” 慕淮痛快点头承认,“你说的没错,只是这内里玄机,却不是一般人能猜到的。”“我只能说,这些年在我手上被抄家灭族的那些个权贵,都是触了今上逆鳞。” 孟芫对此还真一知半解,“可是那些户人家里,还有早就远离朝堂的富贵闲散人,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且不结党营私,总不至于对朝局有什么影响吧?” “这就是我今日要同你坦言的最大秘密。” 孟芫听是秘辛,愈发紧张起来,她怕慕淮不放心,又信誓旦旦保证,“夫君今日对我说的,入了我耳,却再出不得我口,不然我宁愿受……” 慕淮赶忙制止了她发毒誓,“我若疑心娘子,又怎么肯说?你我二人这些世代下来,总当得起恩爱两不疑!” 孟芫乖巧点点头,“是我左性了,夫君就直言吧。” 慕淮先屏气凝神一瞬,感觉周遭没有旁人呼吸,这才在孟芫耳边低语,“那些被灭门的门户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他们都曾被先帝赐下一块象牙黄金笏。” 孟芫不解,小声问他,“金笏?它有什么说法?” “传言那些笏板里藏着个秘密,事关今上身世。” 孟芫惊得瞪圆了眼睛,“这……” 既然都到了屠族灭门的份上了,可见这秘密极有可能威胁到皇权的稳固。 慕淮叹了口气,“那些人家得了金笏,遇皇子和位高勋爵可不贵,入内庭可乘辇,这本是殊荣,所以今上十几年前刚登基时,头回提及想要收回这些金笏用旁的代替,那些人家联名上奏,说得今上君父恩赐,哪有退回的道理。今上伺候隐忍数年,终于在最后一个异母兄弟离世后着手处理此事。”“刑部和大理寺严整,又受规矩束缚,今上不愿过多人涉猎,这才选了我这个既没根基,又够狠厉的人出来。” 孟芫不用慕淮说完,就已经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所以你这最锋利的刀刃,一旦杀灭了威胁到他的逆臣,也就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 “哼,或者说,是兔死狗烹更合适。” “早知这样,夫君为何重生几世下来都不试着急流勇退?” “其实,在我最初的那一世,曾拒绝了今上的委任,那时也并不知关于金笏的内情,但那辈子,我手里没有权柄,最后还是被继任的皇太孙杀鸡儆猴,阖府百十口人一夜间死的死、散的散。祖母拿出□□爷赐给她的宝剑,割发许君,慕家子孙再不入朝堂,这才活咱们性命……” 孟芫从前或许不明白,但此刻却理解他了,“所以夫君哪怕拼了性命也要紧紧握住手中权柄,只为不让家人受人欺凌摆布……” “其实说起来,今上对我也算有知遇之恩,只是他这个人,疑心太甚,便是他结发的正妻,都不曾在寝宫囫囵着睡到天亮……” 一般妃子事后被遣离倒是常理,但正宫皇后也受此规矩就说不过去了。 “可是,他最初还是立了皇太孙,而没有选旁的妃子所生的庶出皇子。” “那又如何?你当他立下皇太孙,就代表着全然信任他的乖孙儿吗?天家无父子,皇权永远高于一切。” 孟芫低头思索了一瞬,“我明白了,所以夫君上辈子身死,一是因为奉命所行杀戮太甚,二来,是同仪郡王交集太多了些。那位视你为手中刀刃,怎么能允许旁人觊觎呢?万一刀锋换了方向,最后伤的恐是他自己。”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心下终归意难平就是,对那对祖孙,我已无法全然愚忠,一直只能在激变中求存。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方才提到靖王继位,才给我指明了另一个方向。” 孟芫斟酌着接口,“可若是夫君和靖王交涉过多,难道不会再次引起那位的疑心吗?” 慕会啊狡黠一笑,“谁说我要勾连靖王,我只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对容妃的家人稍作抚恤,若日后他真有造化得继大统,总不至于像仪郡王那样赶尽杀绝。” “那依夫君的意思,是要继续促成那两位祖孙反目?可夫君你岂不是又要落入危险的境地?” “有了上辈子那遭试探,我已经明白,那位对我再多纵容,也难免因疑心起杀意,所谓龙恩,或是雷霆、或是雨露,我自己所致,并无深恨,但这一回,我却不打算把自己陷进去,这世上有的事法子,让原本就有贪念的人早早露出狐狸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不太稳定,对不住鸭,三次元有些忙乱是一方面,也可能到了瓶颈,需要疏通疏通,还在追更的乡亲们辛苦,实在不行就养养肥(可能也没法太肥)_(:3」∠)_ 爱泥萌! 第49章 【疑心】 次日是逢五日一次的大朝, 慕淮同孟芫一同用过早膳,又叮嘱她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从长计议, 这才骑马出了门。 朝中今日除了一位御史台的端公抱恙, 余下的文臣来的齐全。 他们似商量好了一样,先后提及请皇帝立储一事。 其中属年纪最长的威王呼声最高, 而余下的或是赞同皇帝册立皇太孙, 或是骑墙而望,没想好到底将宝押在哪一头。至于一直凶悍无脑的英王,还远在封地默默无闻的靖王则无人提及。 按说皇上属意先太子的遗孤,仪郡王为继, 是人尽皆知的。 群臣不愿遵从皇命,只因为威王为国出征三次,先是浴血抗敌, 而后开疆扩土,不止威名赫赫,更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因此无论文臣还是武将, 大多十分敬服威王。 但威王只一点不好, 他生母身份低微, 且死于先皇后之手, 所以仪郡王和威王之间关系多有不睦,两人即便没到剑拔弩张的境地, 但内里早就水火不容。 第36节 皇帝无论立了哪一头, 恐都会失了另一头的心。便是眼下皇帝有心立皇太孙,也是先将威王派出京城代天子巡守以作后想。 群臣多有猜测,皇上至今不下明诏册立太子, 多半是怕叔侄两个闹出不堪,坏了千秋基业。 慕淮上上辈子也曾是这么想的,他也以为皇帝钟爱长孙,所以才将仪郡王带在身边历练,可经过上辈子那场刺杀,慕淮隐约觉得,当日围场的刺客中,不止一拨人马,而更奇怪的是,其中有那么一撮儿人,表面是冲着刺杀皇帝而来,实则对新册的皇太孙和他慕淮的攻势最猛。 也就是说,皇帝疑心发作,以为他孙子觊觎皇位、勾连权臣,甚至有谋朝篡位的可能,这才选择先下手为强。 更有甚者,皇帝之所以会册皇太孙,也极可能是在捧杀。 彼时慕淮已将最后一块象牙金笏交到了皇帝手里,他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又有吃里扒外的嫌疑,所以也受了池鱼之殃。 朝臣的请奏注定无疾而终,皇帝推三推四,甚至拉了同殿听政的仪郡王表态,仪郡王自然对天赌咒,说自己年轻无功,不堪大位,又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帝吹捧了一通,说他文治武功,身体康泰,就算再过二十年立继也为时不晚。 慕淮若不是识破了那小子的伪善和野心,也要决定他纯善的很。 最终,当日递上去请封太子的折子均被按下未批。 散朝时,慕淮没有随着群臣出宫,而是随着内侍一路去了皇帝平日理事的御书房。 进去时,皇帝正指着桌上才收上来的奏折大发雷霆,“你瞧瞧朕的这些好臣子,一个个巴不得我立时晏驾,我早说有意册你为皇太孙,偏那帮人胆大包天,竟敢公然同我作对,真是人心不古,早知道今日,我当初在你父亲薨逝的时候就该将你名份定下,也省去后面这许多罗乱……” 仪郡王仍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撩袍跪在御案之下,带十分感激,“孙儿知道皇爷爷对我的一片栽培之心,可孙儿知道,这事关国祚,朝中那些个老泥鳅是不肯轻易如了您的愿的,孙儿能不能做皇嗣其实并不打紧,但一想到那些没有君臣之心故意刁难,就替您心意难平……” 皇帝闻声,更加气恼,一下子将桌案上的奏折,连同文房四宝统统掀落下去,有几滴墨汁竟溅落到仪郡王袍服上,可他仍是毕恭毕敬跪在那处纹丝不动。 内侍见皇帝正发龙威,僵在当场,慕淮无法,只得上前一步行了大礼,“微臣慕淮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朝着身旁的总管大监福全打了个眼色,福全将仪郡王搀扶起来,皇帝这才叫慕淮起身。 “慕卿家来的正是时候,你即刻便出宫一趟,去查查今日上奏请封太子的那些人,散朝后都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一旦你发现他们之中有结党营私之辈,立时拿了再说。” 慕淮知道,皇帝这是被仪郡王方才那话挑唆的。 这气头上的话,要缓着办。 “臣领旨。” 说完这句,慕淮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反而低着头站在地坪之下。 皇帝眉头一挑,“慕卿家还有事?” 慕淮便故意望了一眼在御案下另置一桌的仪郡王。 只这一眼,皇帝就似了悟了什么。 “宁儿,我突然想起,方才在大殿内落下了我的私印,你快去仔细替我寻寻。” 仪郡王知道这是托词,以往慕淮有秘事上奏的时候,他皇爷爷也是要遣他离开的,今日他故意没有主动避开,就是在试探,皇帝心中是不是对他全然信任。 结果自然令他心寒,不过他依旧十分有礼地应诺,走时还同慕淮点头示好。 慕淮假作不见,低着头等人退走好奏事。 福全也带着屋里伺候的人悉数从侧门退出去,皇帝这才出声,“是那最后一块东西有了着落?” 皇帝没有说明,但慕淮确知他问的是什么。 “禀圣上,微臣已查出些眉目。” “那还不快快禀来?”他感觉自己说话有些露相,又缓和了语气,“坐下说话吧。” 慕淮谢了座,就开始罗布,“圣上可还记得我七月里往蕲州去追捕在逃的前容恩侯商光霁吗?” 皇帝点点头,“当时有暗卫传回消息,说在蕲州瞧见前容恩侯府的管事驾车出现在城内,且马车上的人经描述也和商光霁极其相似,所以朕才命你兴夜出门缉捕他归京。只可惜蕲州路遥,你去的时候只见到商家驾车的旧仆,且他当场畏罪自尽,倒是商光霁一直没有露面,大概是继续往西逃了,只留下那个仆从搅乱视听……怎么?这件事还有什么后续?” “微臣怀疑,商光霁已死。” 皇帝颜色变了几变,“死了?那东西呢?总不会凭空消失吧?”“之前那七块有六块是你帮朕追回来的,想来这最后一块,应也难不倒咱们博望侯吧?” 慕淮确实有黄金牙笏的线索,甚至是确切所在,但他不急着把东西弄到手,不然说不定皇帝会更早卸磨杀驴。 “臣推测,这东西,已经落入了旁人手中。”慕淮表情犹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什么人?你索性说个清楚。” 慕淮应了声是,这才把事情串联成一个脉络讲给皇帝听。 “臣奉命去蕲州追捕商光霁期间,关押商府女眷的牢房曾起了场火,事后经仵作眼看,共死了十六名女子,分别是商光霁的寡母、续弦、独女以及其余十三名女使,她们的死因最终被定为被浓烟熏呛而亡。此乃前情。” “尔后臣无功而返,在九月二十八那一日同承平侯府八姑娘完婚。是夜,臣护送醉酒的仪郡王回府,途中,突然有两名黑衣蒙面此刻欲取郡王爷性命,当时臣活捉了其中一人,而另一个当场毙命于郡王侍卫手中,那死去的刺客,臣看着极其神似早应死去的商姑娘。” 听到这里,皇帝忍不住打断,“商光霁已亡的独女,在你大婚那日沿途截杀宁儿?”“可验过尸首了?仵作怎么说?” “回圣上,尸首是郡王爷负责处理的,因女死去女子身份还未确准,所以臣本不敢贸然上奏。” 而实际上,慕淮是确信死去的是商姑娘本人,但他因为要实施后面引蛇出洞的计划,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和皇帝上奏,如是说,也好遮掩一下他延误的过失。 皇帝果然眉头一紧,“那你今日为什么又想奏了?” “臣心中疑惑,又不敢胡乱猜疑,这才想求助于圣上,也好替我拨云见日。”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你接着说。” “同是那一夜,臣将活捉的那名刺客带回府中,严刑逼供,可惜并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事情到了这儿,本来进入了个死胡同,可是之后两日,也就是臣陪着新妇回门那一日,宫里遭了刺客。” 皇帝点点头,“我想起来了,那日是我遣人叫你进宫来善后的。” “微臣当时查看过刺客的身形外貌等细节,发现他们均是左手使暗器、右手使刀兵的死士。这样的死士本也多见,在朝堂之外,花上百十两金就能雇着两个。可是是夜,臣府里也遭了贼。” “难不成,和白日进宫那些刺客是同一个来路?” “臣也活捉了一个活口,除了手上茧子位置一致,却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而后,臣便奉命将人移交给郡王爷审问了。”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之间的关联。 慕淮却还没说完。 “这件事之外,臣昨日携家眷去城郊礼佛,也出了档乱事。” 皇帝不敢相信,“你又一次遇刺了?” “对,且刺客算好了时机,竟在落林寺僧众在内院为宫里某位早逝的贵人做法事的时候,埋伏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后……” 皇帝不是个蠢的,听到这里,一桩桩、一件件,已经铺展出半面画卷在他脑海。 商光霁先是交了块假的黄金牙笏,几乎能以假乱真,结果慕淮发现了铸金的工艺不是几十年前的旧法,这才使商家获罪。 皇帝当时就奇怪,他商光霁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这欺君之罪也是好触犯的? 那唯一解释,就是东西他交不出来了。 慕淮方才所奏,诸多细节,只有一个指向。 商光霁名义上再逃,但各个城关隘口,除了蕲州刻意为之,这几个月竟没传来任何疑似的消息。 恰商光霁的女儿死而复生,没有追寻她生父的下落,反而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郡王寻仇。 慕淮将活口捉住,很快被仪郡王将人提走,而慕淮接下来就再此遇刺。 皇帝心里惊叹,难道他看走眼了不成,那个平日里与世无争又对自己一片孺慕的乖孙,竟也有许多不为他知的秘密吗? 第50章 【挑衅】 慕淮并不指望皇帝能立时将仪郡王从内庭驱离出宫, 他今日所为,只为了在皇帝心中埋下一根刺,一根会随着时间推移, 慢慢生根发芽, 将皇帝对他嫡孙那些稀薄得可怜的亲情消耗殆尽。 皇帝面沉似水,最终没有什么说法, 只安慰慕淮劳苦功高, 且受了委屈,又当场赐下了不少金玉,说是给他府中女眷压惊。 当然,等到慕淮将要离宫, 皇帝仍旧要耳提面命一番,“之前朕得到那七块象牙金笏中有一枚查出了信笺,刚好一个掐头、一个占尾, 最关键那部分,应在商家那块笏板只内无疑,眼下商光霁凶多吉少,这件事慕爱卿须得趁热打铁, 不然时日越久, 就越难追查失物的下落……” 慕淮赶忙表态, “臣省得, 必会不遗余力将东西追回。” 慕淮口中答应,但已打定主意, 有生之年也不会将那牙笏寻到, 更不会交给皇帝。 他虽然每次都是将金牙笏完完整整交到皇帝手里,皇帝也确信东西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是一旦人心里存了秘密, 就很难信任牵涉其中的人,尤其,慕淮还是切切实实接触过实物之人。 皇帝这才摆摆手,放慕淮家去。 少顷,皇帝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宫人,他做内侍打扮,但却从没有和众人一起当过值,却是皇帝暗中栽培的暗卫,也是死士。因这人每月都要服用皇帝赐下的解药,所以比旁的大臣更得信任。 “方才博望侯说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奴才都听清了。” “我给你一天时间,将仪郡王、商光霁以及他的妻女的关系挖掘出来,明日回来复命。” 暗卫领命欲走,皇帝又叫住他,“慢着,除了仪郡王,也留意博望侯的动静,看他这几日前后,都和什么人有过往来,若实在没有迹象,就从他家里人入手。” 暗卫再次领命,这一回,皇帝终于摆手示意那暗卫离去。 皇帝还是那副喜怒难辨的冷厉神色,但心里对仪郡王的印象,已经一落千丈。 他本想着用这个乖巧无害的皇孙牵制着他那英勇善战于国有功的好儿子,结果不想,他极可能会养虎为患。 所以,决不能姑息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然虎养大了,是会伤人的。 慕淮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先头退避出去的宫人陆续又返身进去伺候。 队伍之末,却是一派玉树临风的仪郡王。 此刻他看起来格外沉静,眉眼间甚至蕴含着一股怒气,可当慕淮从人群中逆行穿梭出去,仪郡王却以一种格外平和的态度和慕淮攀谈。 “慕大人这是要出宫去?小王我也正打算出去一趟,不若我们一道同往?” 明明是商量的话,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若不是慕淮心知肚明,还要诧异这位历来和善的谦谦君子,竟也有凭威势迫人的时候。 慕淮心思稍转了转,便有些明白仪郡王的把戏,他既是想在同行的路上套话,也是想让旁观者们明白,慕淮同自己走的很近,甚至关系匪浅。 慕淮却没打算虚与委蛇,“我身上还有要是,恐和郡王爷不顺路。” 仪郡王却硬是拉住他衣袖,“侯爷总不差这一时半刻吧,小王有话想同你私下说。” “郡王有话,在此间说便好,抑或是咱们进到御书房里当着圣上的面说?” 仪郡王笑得越发谦和,“慕大人今日似乎很不待见我呢?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得罪你的错事?慕大人不妨当面讲明,也好让我得个究竟。” 慕淮紧紧盯着仪郡王的双眼,势要从他眸光里捕捉到一点惊慌和心虚,可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慕淮历过几辈子,知道眼前这位最是擅长伪装自己,恐怕此刻也要怀疑,昨日在落林寺设伏的人另有他人。 “郡王爷没有得罪我,是我怕开罪了郡王爷,谁不知道,眼下圣上有意要立您为继,我若这个时候同您走得太近,岂不是误人误己?” 仪郡王见慕淮不惜讲话挑明了说,脸上原本如沐春风的意向瞬间蒙上了寒气,“既慕大人今日不愿同某共行,那也只能称憾了,不过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大人得了空,要上赶子寻我叙话的……” 第37节 慕淮未置一词,仪郡王又朝他笑了笑,“我也不好继续耽搁大人替皇爷爷出宫办事,但我也好心奉劝您一句,这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您若真听见看见什么不该过问不该说的,仔细想想,是不是有那个斤两……” 慕淮本已抬步,听见他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倒吃惊不小。 这一位历来隐忍,怎么今日如此露相? 不及深想,两个人已错身分开,慕淮回头看了一眼,早先的内侍早就将他们落得老远,方才那番话,应是没被旁人注意,但他始终不解,仪郡王如此急切,又是遣人在寺里向自己动手,又是在宫里就出言挑衅,他这是有多肆无忌惮? 再深想一层,难道,他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能够瞒天过海,不被圣人追究? 抑或是,他已经料定,圣人已经没有能力再管束着他了。 想到这里,慕淮加快了脚步。 他在宫中倒不担心自己受了伏击,但府里还有祖母和孟芫,若万一仪郡王丧心病狂再次下手,可未必就有在落林寺那次一般好运。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你们会说什么了,我就是特别短小(破罐破摔)橘子 第51章 【离间】 慕淮紧赶慢赶回了博望侯府, 问及管家今日府中可有要事,却得来个“一切安顺”的答案,这才稍稍放心。 回到正院, 孟芫这会儿正在同使女们叙话, 慕淮本不想打断,却被紫棠一眼叨见, 连带着众人也纷纷蹲身问安。 孟芫将手里账簿放回案上, 起身相迎。 “夫君回来了?青萍去备茶,旁的人先散了吧。” 紫棠知道孟芫这是有私房话要讲,便带着众人退将出去。 青萍从耳房奉了茶过来,也乖觉出屋掩门。 孟芫迫不及待看向慕淮, “夫君今日可曾将昨日在庙里遇袭之事同圣上陈清?” 慕淮拉扯着孟芫携入怀里,“只大致说了,没有太过着力, 以圣人心机,想要关联起内里情由不是难事。只不过,接下来势必要将局势激化。” 孟芫受惊不小,“那就是说, 以往在年后趋于白热化的夺嫡之争要提前上演?” 那慕淮的身家性命, 是不是也会受到严重威胁? “夫君万万要小心, 你本就如在风中走索, 左偏不得、右移不得,不然遭了那些人的猜忌, 一个不好就是万丈深渊。” “娘子放心, 这一回,我将自己撇的干净,且远不到兔死狗烹的境地。圣人惦记的那样东西, 可没那么容易寻着。” “夫君也别掉以轻心,虽然圣人对你多半没有猜疑,但那位等着受封皇太孙的可也不是善与的,他都敢明目张胆在庙里设伏动手了,说不定真有什么依仗。” 慕淮微微一笑,“娘子不必担心,他所谓依仗,不过是我给他画的大饼罢了。” 孟芫听他话里有话,不禁动容,“夫君已有了成算?可否让我知晓一二?”到时,她也好从旁襄助。 慕淮略想想,并不刻意瞒她,“你还记得,前几日仪郡王深夜将咱们府中刺客提走的事吗?” 孟芫点点头,静候他下文。 “我已经说服了先头被我伪装成商家女儿的那名刺客,他答应在他入王府后,会在受刑时假作擎受不住,将商光霁生前一处藏匿宝物的秘密所在告诉给仪郡王知晓。” 孟芫一头雾水,“我怎么还是听不懂,夫君可否再说得明白些?” “记得我此前同你说起的黄金牙笏吧,其实,这最后一块流落在皇宫之外的牙笏,正着落在商光霁手里。此番他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圣人疑心他定是将东西卷了带在身上,也好在关键时候保命。但商光霁此刻其实早就凶多吉少,那关键的物什,其实也还在京里。我让那刺客同仪郡王稍稍透出口风,说商光霁将重要的宝物藏在某个花楼头牌那里,相信仪郡王此刻已经拿到了东西,且自以为拿捏到了事情成败的关键所在。” 孟芫有些吃惊,“夫君这么做,就不怕触怒了圣人?那东西被人先一步拿到,一个不好就要怪责到你头上,至少也是个办事不利。” “我让刺客捎给那位的消息自然不实,东西就更真不了,圣人稍一分辨就知。到时,只要那位拿着东西逼到御前,也不须我动手,自然有他的恶果要食。” 孟芫大致厘清了慕淮的筹划,不过她还是有一则疑问,“可是侯爷是如何料定,那刺客肯全然配合你做下这出好戏的呢?” “这个倒是意外所获,那刺客钟情商家女儿不惜生死相随,咱们大婚当日,他刺杀不成受了重创昏厥,其时并不知商家女的死活,我在他被王府的人带走前同他坦言,商家女儿已经死在仪郡王手里,且尸首被抛在城北乱坟茔上,受着野兽啃噬之苦。比起我这个将他打伤打残的恶人,让商家女死不得安息的郡王爷更令那刺客嫉恨,且我已经答应他,只要事成,定会寻回商家女的尸首好生安葬。” 孟芫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虽说有些同情那位商姑娘,但仔细一想,若不是商光霁怀璧其罪,后来又已假换真,将个牙笏的赝品呈送到御前,又怎么会遭遇天子滔天怒意…… 慕淮轻轻将孟芫拥在怀里,小心安抚,“娘子不必替那些人伤怀,咱们几辈子过得也如履薄冰,被抄家夺爵,身首异处之时,并无人为咱们掉一滴泪。” 孟芫在他胸前埋了半张脸,知道妇人之仁要不得,“我不是伤心,只是感到世事无常,那商家女从前也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如尘入泥,令人唏嘘。” 慕淮将脸搭靠在孟芫肩头,“所以这辈子,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娘子也好,祖母也好,都要安安稳稳一世静好。咱们一定可以办到的。” 此后又过了两日,无论朝堂上还是市井中都显得分外太平,太平到有些让人心生疑惑。 孟芫夜深人静之时,都不乏要问上一句,“夫君,你说圣人究竟作何想?为什么这两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慕淮却十分沉着,“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圣人定已经查探了不少消息,左右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你没发现,我这几日除了入宫刻意不在外行走吗?” “夫君是说,圣人就连你也要一并查了?” 慕淮忍不住冷笑,“何止是我,便是咱们府上的猫猫狗狗,都要盘查个遍,省得我这个下臣受了旁人唆使,故意构陷他选好的皇位继承人。” 孟芫听了顿觉慕淮未雨绸缪,“多亏夫君早就把对靖王外家的抚恤安排给旁人了,半点不着痕迹,不然这两日咱府里再有动作定会惹眼。” 又过了两日,慕淮所奏之事终归石沉海底,没个下文。 倒是皇帝立皇太孙的声势,似乎更坚定了。 慕淮还好,早就见惯了皇帝声东击西、欲盖弥彰的手段,孟芫在內帷中闻讯,到底沉不住气。 “难道圣人是疑心夫君所报皆虚,反倒对仪郡王恩宠复加?可是这样一来,夫君你在圣人跟前的地位,只怕要难保了。” 慕淮胸有成竹,故意逗她,“怎么,怕我被罢官夺爵,养不起你啊?” 孟芫却做了真,她起身下地先去收拾妆奁,“这些个金的玉的都是我母亲和舅母给我的体己,没入嫁妆公册,若真有个万一,私底下携裹几样应是不难。” 说着,竟找了块布要包裹起来。 慕淮错愕,他也不敢继续假装,赶忙将事情发展的真正方向分析给孟芫,“娘子别急着收拾细软,先听我把话说完。” 孟芫点点头,“你说你的,我收拾我的,不耽误。” 慕淮咳咳两声,“娘子应是没听过那句话,若想取之,必先予之。” 孟芫手上动作一顿,“夫君是说,圣人是要废了这手好棋?” 慕淮也不掺假,“外头只知道,圣人心意已决,离着下那一纸明诏不过时间早晚,但没人会想到,就在近日城门初开那会,由宫里派出的内侍已捧着圣旨往靖王的封地去了。” 孟芫眼睛登时一亮,“真的?” 若皇帝有此举,多半是想重用靖王,或用他牵制其他皇子,或打压仪郡王的声势。 当然,这一手,同当初扶仪郡王起势如出一辙。 慕淮见该说的都说得差不离,一把将孟芫揽回身前,“这一回,娘子总能睡个安稳觉了吧?” 慕淮虽如是说着,手上却并不老实,前几日他们夫妻心里焦躁,很是素了几晚,今日有拨云见日的开朗之兆,慕淮难肯放过。 只片刻后,霓光锦帐帘四合,床围轻摆慢摇,怎一片春色正好。 第52章 【圣心】 十月十六这一日, 又逢大朝。 慕淮这些日子以来,除非必要,连家门都不出, 寻常只跟着孟芫往三思堂去看祖母带着她理事, 孟芫被他闹得别不开脸,今日一早就催着他出门。 慕淮临行前, 还不忘捉了孟芫画眉点唇, 末了,却忍不住叹回气,“过了今日,恐怕我就难得如此安闲的日子喽。” 孟芫心念一动, 小声探问,“怎么,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慕淮贴着孟芫耳鬓, 热乎乎的气息直灌入她耳内,她既想躲开又怕错过什么关键细节,只得红着脸忍耐。 慕淮捉弄够了,才微声说了一句, “靖王昨夜抵京, 且宿在了他生母旧居紫荆院, 据说彻夜都在给他亡母诵经祈福, 皇上感他至孝,允他可带刀兵在御前行走, 以保君父安危。” 孟芫眼睛瞪得溜圆, “靖王甫一回京就有如此殊荣,相比之下,还没有哪一个皇族能带兵刃在御前行走呢……这是不是代表, 那一位还在翘首以盼的已经彻底失去圣心了?接下来,这皇嗣又要换了人做?” 慕淮继续咬她耳朵,“那可未必,若能被咱们猜到路数,也就不是咱们圣人的做派了。” 一场朝会还未开始,腰间佩剑气宇非凡的靖王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少文臣主动上前问安,又或是恭贺。 慕淮就依序站在靖王下首,并不刻意上前。 他们对面为首之人,则是前两天还春风得意的天子嫡长孙,仪郡王。立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所有人包括仪郡王在内,都以为天子已经铁了心要力排众议发下明旨,可怎么会想到,中途竟杀出个搅局的。 此刻,一向待人以宽的当朝郡王爷,正冷着一张脸,连着眸光都是白湛湛的,像是随时准备将人扑到的猛兽。 而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忠党”,一向支持皇帝册立皇太孙的那几人,脸色也均是精彩,他们见着另一头的热烈氛围,难免更觉身形单薄,似风一吹就倒,唯一能做的,就是暂时收起了以往对皇孙的毫不避讳的亲厚姿态。 慕淮收起嘴角一丝嘲讽,这便是天家和官场了。 你得意的时候那些人八荒争凑,恨不能呵臀捧屁,恨将你拱上天;你失意的时候,便有更多的人落井下石,等着让你死透。 皇帝这会儿还没有临朝,众人烧过了这锅热灶,便依序静候两侧。 仪郡王冷不丁却向一臂之隔的靖王开了口,“听闻四叔风尘仆仆归京,马都跑死了几匹,想来也是想趁着万寿节将至,凑个热闹吧。” 靖王冷眼瞥了他一回,并不侧头攀谈,只用更加生冷语气答他,“父皇召我回京替他分忧,恰逢其时罢了。皇侄所说的热闹,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仪郡王看靖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里呕了一回,想当初,这位的生母出身不显,靖王更是在元后手里吃过不少亏,哪像是他,嫡脉嫡出的皇长孙,两个人一向有如云泥。 竟也落到要被个落魄皇子挟制的地步了吗?仪郡王内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 “四叔咖啡说得也对,你这样人,还是莫凑什么热闹的好,省得骨头太轻,折损了翅膀。” 靖王不欲逞口舌之快,只将腰间兵刃正了正,算是个无声挑衅,随即温和一笑,“这话,我也奉送给皇侄你。” 片刻后,内侍敲过响鞭,一身金赤明黄龙袍的皇帝终于临朝了。 慕淮随着众人拜倒,冷眼却看见,仪郡王将两手握紧成拳,衣袖掩饰着他白得有些病态的面容。 想来皇帝安排的好戏,马上就要拉开序幕。 这一日的早朝分外平静,原本揣了折着想要力荐立嗣的那些位官老爷们也均识趣地夹起尾巴。 如今水已经被皇帝彻底搅浑,哪个脑子不好敢在这个时候出头。 散朝后,慕淮照例被皇帝召往御书房议事。 进门时,靖王和仪郡王也分别在君侧。 和早朝时候不同的是,靖王此刻卸了刀兵。 慕淮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御桌前行了大礼,随后先拜见了靖王,而后才是仪郡王。 仪郡王本就心里不悦,实在忍不住刺上一句。 第38节 “我不曾想,原来慕大人同我四叔竟有故交,这甫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嘘寒问暖,让我甚是艳羡啊。”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平白泛泛酸意,而是旨在引起皇帝疑心,若慕淮真同靖王交好,恐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到时候再想法子转移试听,眼下的困境或许可解。 当然,仪郡王此刻还不知道,自己私下里取回商光霁的遗物之事已经被皇帝派出的暗卫查探清楚,而更深一层,商光霁曾认仪郡王为新主,以期从龙之功,这事也被皇帝猜出了端倪。 仪郡王这些时日还当自己离着被册封皇太孙只一步之遥,连着历来隐忍的表象都无法安然伪装下去。 皇帝老谋深算,就是想看他这内里藏奸的好孙儿究竟有什么后手,这才安排靖王突然现身。 他听出仪郡王挑唆之辞,故作关注,“哦?慕卿还曾与靖王有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话慕淮不好回答,若一味撇清有欲盖弥彰之嫌,若坦然承认,也恐真的被皇帝猜疑。 靖王却十分大方回答,“我离京时慕侯尚年轻,算起了今日这还是第二回亲见,委实不敢攀什么交情,但其父老侯爷,却是我这许多年来一直敬仰的一位人物,听说他生前曾做过父皇伴读,马术工夫更是无人能出其左右,可惜我缘悭一面,未能逢上那般盛景。” 本是不经意一段话,皇帝却立时放缓了容色。 靖王说得没错,这辈子他最能信任的,便是慕淮的亲爹慕望。他做皇子那会兄弟们要么有出身,要么课业好,只他夹在中间,不当不正,很是吃过些苦头,那时候慕望虽然只十三四岁大,却生得身强体健。有了这样一个伴读,那些无故欺辱他的兄弟们竟不觉有了顾忌…… 这也是皇帝登记后厚待慕望一系的根本原因。 皇帝再看向慕淮和靖王时,心态已经从追忆中抽离,虽然慕淮不肖其父,但行事上更加果断狠厉,是他使得最顺手的一把刀刃,他总不至于被一句半句挑唆之辞就冲昏了头脑。 况且,确如靖王所言,别说慕淮,便是慕家往上数三代,也同靖王乃至靖王外加没有任何交集,仪郡王这脏水泼得,属实落了下乘。 看来,这捧杀的法子还是奏效的,一旦他的好孙儿认定了皇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原本在群臣面前所做的伪装就难以为继。 权利的诱惑太大,没有人在面对它的时候能做到宠辱不惊。 皇帝没有接续靖王的话,反而看向仪郡王,“你四叔风尘仆仆回来,又在紫荆院熬了半宿,你作为晚辈也应多关心关心他才是。” 慕淮知道,帝王心术,在于制衡,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刻,他不会狠命打压任何一方。 皇帝果然不负他所期,短暂停顿后,又给他们画起了大饼,“我这把年纪,最希望看到的,便是骨肉和睦、手足亲厚,往后你们叔侄两个戮力同心,襄助我于左右,我也好及早颐养天年,多过几年太平日子。” 这个时候,便是要等人表态了,靖王最先躬身称是,仪郡王紧随其后,但他此刻心里已翻江倒海。 听皇帝的意思,这储君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慕淮作为一个旁观者,越发将头埋低,他有预感,今日之后,宫里的风云即将被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这样也好,越混乱的局面,越发没人会对慕家急切动手,至于最后这皇帝谁来当,他也不打算听天由命。 第53章 【嫉妒】 靖王归来以后, 慕淮果然如他先前所料的,异常忙碌了起来,许是正逢着皇帝的万寿节将至, 朝廷上下就没有哪个衙门口能躲个清闲, 慕淮这个御前的头号红人,少不得被人烦劳, 均为更好的揣摩上意寻他掌眼。 孟芫有感于上辈子的经历, 即使无法在外间给慕淮太多臂助,也不愿在家中也扯他后腿,对于慕淮的早出晚归没有半句微词,且时常亲自下厨做些滋补的羹汤给他补身。 这些时日, 祖母顾氏越发信任孟芫,孟芫也就慢慢接手侯府中馈的琐事。 或许是有了上回符氏装病反被戳穿的那起旧事,原本对新夫人能力有所怀疑的那些个积年旧仆也收起了轻忽的心思。 顾氏也乐得早些退居幕后, 到了十月底,已经彻底将府库钥匙和账薄交到孟芫手里。 孟芫虽表面是个新人,但其实已有了十年历练,且在夺嫡日趋白热化的关键时刻, 连藏拙都不能够。 她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 将两个关键位置的管事逐一更替了, 一个是管厨房的、一个是管车马的。 孟芫也是抱着小心为上的心思, 厨房事关入口之物的安全,而车马关系到家里众人的行踪, 这两处必须要死忠于慕淮的人, 连顾氏早先的陪房都不完全可信。 好在顾氏明白此时朝局非同寻常,非但没有责怪孟芫头把火就烧得如此旺,反而当众给孟芫撑腰。 万寿节那天很快到来, 慕淮因要巡视殿前献寿礼的安全防范,昨夜并没出宫,而是宿在了宫里专供臣子值夜的僚房。 慕家东西两府是凡有诰命在身的,则要起早就进宫,待外朝恭贺过天子千秋后再携皇后接受内外命妇的陛见。 慕家既有顾氏在,对外就仍旧是一家人。 寻常七八日才来过府来问安的张氏太夫人并承重孙媳周氏特特提前到东边侯府等着,也好一家子齐齐整整出门。 孟芫换好了命妇吉服,又嘱咐管事待会儿将车马赶至门上,这才往三思堂去接顾氏和符氏。 进门却见西府伯夫人张氏和她嫡长子儿媳周是已经一身正装端坐在堂屋,对面是没个好脸色的符氏太夫人。 两边气氛谈不上融洽,甚至连寒暄也无。 孟芫清楚,符氏太夫人的甥女梅氏是张氏的庶子儿媳,虽名义同周氏一样,但庶子亲子尚且隔着层肚皮,儿媳就更难免有亲疏之别。 更何况,梅氏同符氏一样出自商贾之家,其人更是历来势力精明,又将财看得过重,和官家出身的张氏和周氏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也就是为庶子娶妇不太上心,不然且轮不到两家再做亲。 符氏在慕家无依无靠,也只能处处唯梅氏马首是瞻,平日没少被梅氏做枪使,既可怜更可恨,孟芫对她谈不上多厌恶,但西府掌权的大房婆媳对符氏的冷淡却着实在所难免。 孟芫中规中矩给那两人先问好,“大伯娘安,大嫂安。我还想着要遣人去西府请你们过来,不想却是我迟了一步。”末了又问,“大伯父和大伯是否在外院,待会儿是策马同往吗?若是需要车驾,我已经提前预备下了,只换了徽牌就是。” 孟芫本是好心,知道伯府如今外强中干,西府里马车统共两辆,若是两代四口人分开坐,下人们便无法安置,而像是万寿节这样的大日子,车马行里早就一骑难求。 周氏是个历来喜欢争强好胜的,听见孟芫的话,感觉心里十分不受用,脸上也挂不住。 一来,周氏进门多年,嫡长子都已在国子监附学,可她婆母张氏把持着管家之权不肯松,她眼瞅着孟芫一个才进门的就能当家做主,心里十分嫉恨。 二来,孟芫出身承平侯家,在周氏看来,那是千夫所指的叛臣逆附,比之商贾出身的符家和白家还不如,如今从诰命上却硬是被压过一头,终究难顺意。 “瞧瞧,咱们侯夫人真是个能人,这才进门数日,就已经有模有样地掌起家了,且还像模像样的,连我这个做大嫂的,都自叹弗如。” 如今外面情势非常,孟芫不愿意自家里生乱,只当没听出周氏的明褒暗贬,“祖母一把年纪,也不好总劳累她老人家跟着操心,我这侯夫人,也不过赶鸭子上架罢了,还请大伯娘和大嫂不要见笑。” 张氏到底是场面上见过的人,对儿媳的挑衅也微微有不满,心知她这是急不可耐想掌了伯府中馈,可她怎么不瞧瞧,东府是什么情状?顾氏符氏一个为祖太夫人,一个为太夫人,皆是守寡端居之人,哪好一直抛头露面? 想到这里,她便附和着孟芫答上一句,“侄媳妇想得周到,我这心里只有敬服的,虽说平日里咱们一个西一个东住着,但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到了这样显山显水的时候,咱们阖家理应互相周全。” 张氏这话是好意,但如此着力说出来,何尝不是种生分? 顾氏一把年纪,终不计较,“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别被旁家落在后头。” 周氏见孟芫没搭腔,而长辈们显然也没拿自己当回事,心里的嫉妒越发炽烈。 她跟在自己婆母身后,眼色却瞥向前头扶着顾氏的孟芫。 心里所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个亡国逆臣家的女儿给比压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明天起早还要出门看团子,先来一小段,明天大概也没时间多更,对不住了 第54章 【宫杀】 入了宫, 有官有爵的男人们由着内侍引着往前朝大殿行去,女眷则往交泰殿去侯王驾。 按制,皇帝万寿节上应携了皇后在交泰殿接受内外命妇的恭贺, 但皇帝自元后薨逝再没立过继后, 也就只能由位份最高的妃子暂代。 世人多感叹皇帝情深意重,对元后初心不改。 孟芫心中比旁人更清亮一些, 皇帝若真对发妻念念不忘, 也就不会每三年雷打不动的充掖后宫了。至于这后位为何不立,也是显见的,一旦册了皇后,立时就会涉及到嫡子乃至皇储的问题, 皇帝恐怕是不想那么轻易确定后继之人,省得被有心之人算计,再捧幼帝登基。 这就是疑心太重的缘故, 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要提防。 既无元后,宫中便是四妃之首的德妃代理六宫。 德妃曾育有一子,可惜英年早逝,德妃如今膝下尤空, 如今不过是皇帝用来制衡后宫的棋子罢了。 这会儿时辰尚早, 德妃仍在自己的寝宫未出, 宫妃也只来了三五个位分低的候场。 顾氏作为一家之长, 带着孟芫她们择了一处空置的偏廊里头背风。 正殿内的位置早被人占据,虽说以顾氏资历年纪, 入了内殿也少不得一个偏座, 但顾氏不愿在这种时候争强好胜,也少为慕淮招惹些是非。 孟芫也十分知趣。 二品的诰命虽然不低,但在这宫里头, 还真不够瞧。要不是早年间封了国公爵位的那七八家早零落成泥,慕府顶多也只能算是公侯人家里的末等。 周氏到底气盛,看不少人家都往内殿里去,彼此间攀比着门楣、夸耀着功绩,连她那个历来不显的姨母家的表妹居然也有一席之地,她简直觉得被狠狠打了脸面。 于是她壮着胆建言,“外头朝臣的寿献还没开始,听说还有外邦使节来贺,圣人恐一时半刻都不会移驾到这交泰殿。这处偏殿里惯常无人,寒气忒重,我唯恐几位长辈生受不得,不如咱们也往正殿去暖暖手脚吧。” 张氏极其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这长辈还没说什么,她倒挑剔起来,但碍于顾氏没言语,也不好当众训斥。 孟芫看顾氏没有动作,想来是不想入正殿,她心里也明白,慕淮再受皇帝器重,在群臣眼中,也是个要避而远之的佞臣,连着慕府女眷也多受人冷落疏远,当真过去了,顾氏必觉得不自在。 “几位长辈稍安勿躁,孙媳我这就去寻个内官问问,或有多余的炭盆可用,咱们饶一个来。” 顾氏心里有着亲疏,不愿意让孟芫出去,“你头回进宫,人生地不熟的,且面上也年轻,恐被人欺负,还是暂忍耐一会吧。” 张氏缩了缩手,心想顾氏年轻时习武,历来身强体健,寻常数九寒天还能只穿个夹袄在院子里遛弯,但她们婆媳可是实打实地千金之躯,受不得半点苦楚,于是把目光投诸在儿媳周氏身上。 周氏心里一梗,看明白了她婆母的眼色。 这是想使唤她去寻人要炭盆呢。 她心里越发憋闷了,这同是做慕家媳妇的,眼前那个破落门户里出来的就被老祖宗捧在手心里惯着,她一个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的却得替人跑腿奔波。 不过也只能心里抱怨抱怨,谁让她没摊上个疼人的婆母呢。 周氏面上功夫也做的足,“六弟妹且先陪着长辈们在此间,我去外头寻人问问。” 这一回,顾氏却没出言制止。 一来张氏和周氏当真畏寒,若一味阻了她们显得不近人情;二来周氏每年正月初一都要进宫参加外命妇的朝见,不少内侍也是打过交道的,行事确比孟芫便宜。 周氏出门的功夫,又有两三户不愿意进正殿凑热闹的人家进到偏殿避寒,其中便有孟芫的娘家孟家人。 孟芫行礼问安过后,两边便攀谈起来。 顾氏念着孟芫的面子,也和和气气地应了景,倪氏见女儿红光满面的样子,顾氏又一派维护,知道孟芫在慕家日子过得舒坦,心里有如吃了定心丸。 正这时,打偏殿外进来一位手执拂尘的老内侍,看腰上的腰牌,是栖华宫里的。 栖华宫里从前住的是大长公主,眼下一直空着,且栖华宫和交泰殿仅一墙之隔。 “咱家奉了慕侯的令,来接您府上诸位往栖华宫暖阁去避寒,待前殿群臣和外邦使节陛见结束再送您们归来朝见。” 顾氏先皱了眉,“你说的慕侯,是博望侯慕淮?” 那内侍毕恭毕敬从袖袋里掏出样东西呈到众人眼前,“正是博望侯差咱家来安顿您府上女眷避寒的,这是慕侯今早交到咱家手里的贴身之物,以作见证。” 顾氏从内侍手中接过那块翡翠玉扁方腰坠,瞧出是慕淮之物,但为了以防万一,又交到孟芫手中,“你瞧瞧,这是小六离家时戴着的那一件吗?” 孟芫接过来,仔仔细细辨别了一番,随即点头,“确是。” 也不怪她们谨慎,这宫里人都长着七个脑袋八颗心,若是一不小心被人算计,命都不知如何没的。 第39节 张氏这会儿已经冻得手脚发凉,再不想耽搁功夫,索性向着顾氏游说,“这也是老六一番孝心,咱们先去避避寒,等时辰差不多了再回来就是。母亲若实在不放心,怕错过了吉时,那儿媳我便留下来守着,届时再去隔壁院寻你们。” 这会儿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位官眷,或是投来艳羡的目光,或是不屑。 顾氏稍微一想,若是有人想使坏,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当着恁多人面扯谎,尤其这位内侍,这些年也打过几回照面,不算生面孔,与其留下受旁人白眼,不如暂离开一会儿避避风头。 孟芫见顾氏发了话,也十分顺从,她拿着玉扁方又递将给那内侍,“这物件是在落林寺开过光的圣物,烦劳公公待会儿再替我将它转交给我家侯爷佩戴。” 那内侍低眉顺目从孟芫手里接过物件,便欲转身引路。 孟芫却又有一话,“我长嫂方才到外头寻人,这会儿还没回来,若公公不急着到旁处办差,且容我们在此间稍侯她片刻。” 那内侍似有为难,“咱家办完了这趟差,还要往元庆殿去给几位老太傅送寿菜,实不能耽搁太久。” 张氏是周氏婆母,索性发话,“让这许多人等她一个小辈,实在不该,我看不如咱们先过去,回头遣人同她说一声就是。” 倪氏主动开口,“那便由我转告您家大媳妇一声好了。” 顾氏却好心相劝,“此间风大,亲家夫人也不必留着挨冻,不如随我们一起往隔壁院子去避寒,至于我那长孙媳,寻个小内侍告诉她一句就是。” 倪氏见状忙摆手,又凑近了低声耳语,“这可使不得,今日这样的好日子,我是一刻都不想错过的,只等着圣驾亲临,诚心拜贺。”“你们放心去吧,回头遇见伯夫人,我自同她说。” 顾氏了然,孟家是前朝降臣,历来谨小慎微,这是怕待会误了时辰被人捉住痛脚。 她也就不再强求,“那就烦劳亲家夫人了。” 那内侍见事情商量妥当,这才施施然在前头带路。 孟芫没有搀扶顾氏,反而落到最后,趁着前头领路的人没察觉,在倪氏耳边轻轻言语两句,因声音太小,旁人也没听见什么,可倪氏脸上登时僵硬了一瞬,不过还是由着孟芫抽身离去。 孟芫同她说的是,“母亲听我说完万万要保持平静,待会儿或有乱相出现,你只躲在人后,万万不要出头冒尖,我须保护顾氏祖母,不能在您身边。” 第55章 【宫杀】 孟芫和倪氏嘱咐两句之后, 便不动声色回到顾氏身侧,借着搀扶她的功夫,用力捏了捏顾氏手掌。 顾氏不明所以侧头看孟芫, 孟芫又眨眨眼睛, 往身前带路内侍的方向示意。 顾氏历来沉稳,见状也回握住孟芫的手, 并没有声张。 内侍偶尔回头, 没有发现身后人的异样,不大会儿就来到交泰殿的正门外,适逢着一队巡视的金乌卫由远及近行来。 孟芫听慕淮提起过,自靖王归来, 原本由威王统领的部分金乌卫已经划交他管辖,孟芫因知道后世靖王为君仁厚,此刻只能孤注一掷。 她见那人马离交泰殿慢慢靠近, 只余之七八丈的距离,毫不犹豫就拉着顾氏往那队人马处奔逃,还不忘提醒符氏和张氏两人,“往这边走。” 那内侍自然也闻声回头, 发现身后几人突然改了行动方向, 下意识地要从袖袋里掏出什么, 但一见不远处慢慢逼近的金乌卫, 立时改变主意,转身就朝着交泰殿之西的小花园跑去。 孟芫不敢大意, 先不去理会落跑的内侍, 仍然朝着金乌卫的方向奋力跑去。 卫队里为首的人很快发现不对,带人直接迎了过来。 “你们是哪家的官眷,怎么在皇宫里乱闯乱撞?”今日入宫的官眷皆穿了诰命吉服, 一看就不是宫婢。 孟芫赶忙解释,“我们是博望侯府的内眷,方才有个内侍打扮的人诓我们出了交泰殿,我疑心那人未怀好心,还烦劳这位大人赶紧把方才逃往小花园的那内侍逮住,也好知道他是受了什么人主使。” 那金乌卫听是慕淮的家人,赶忙施礼,“原来竟是慕侯爷的家眷,下官实在失礼。”随即又指了两三个金乌卫,“你们去那处小花园看看,把人提拿了来见我。” 孟芫见状总算稍稍放心,张氏跑得气喘吁吁,这会儿才得平复,不免向孟芫发问,“老六家的,方才那是怎么一回事?你说那内侍有问题,是从何发现的?难道他拿的信物并非是老六的贴身之物?” 孟芫摇头,“那物件确实是侯爷贴身带着的,但他这趟进宫前曾和我有约定,若忙乱起来不得见面时,不让轻信旁人从中传话,若真事急从权,也会先说了一句定好的口信。方才那内侍虽拿了侯爷贴身之物,但却没有对口信,我想,定是那人趁侯爷不备偷取了此物,我这才留了心。” 张氏先是了然,随后又是不解,“那你当时为何不直接揭穿那内侍,反倒还跟着他出来,若不是这会遇上金乌卫,咱们此刻恐怕已经落入了那人的圈套。” 孟芫抿唇,却不敢把猜测说出来。 倒是顾氏,经历的多了,已经有了预感,“只怕此刻交泰殿内,也并不太平,那内侍敢当着偏殿里恁多人面上公然诓骗咱们出门,定是不怕人事后揭破,如此有恃无恐,我想今日的事要捅破天。” 孟芫却不止因此随着内侍出来,他方才有留意到,交泰殿内竟无半个内侍和婢子在院内应对进宫的内眷,而长嫂周氏出门半晌未归,也证明她没有寻着人,极有可能撞见什么,被人扣下了。 但她没有十足把握证明交泰殿藏匿了歹人,只能些微提醒母亲倪氏。 如果留在交泰殿和跟内侍离开都存在危险,孟芫宁愿随着内侍出来,这样更有可能在外求助。 再不济,也能进一步发现对手的真正意图。 去小花园搜查的几名金乌卫很快会还,不过却是空着两手。 “禀大人,那内侍钻进花园里就没了踪迹,我们沿着另一头出口追了一段,也没有发现,只能先回来复命。” 按说内侍年纪大了,脚程肯定不比年轻侍卫,能在他们眼皮底下走脱,可就十分奇怪了。 孟芫也忍不住多想,是那内侍藏匿在什么暗处了,还是侍卫有意“放水”? 孟芫眼下更担心的是,交泰殿里的一幕还只是小打小闹,真正的战场恐怕还在前头正殿。 “这位大人,你可否遣人带我们往前殿去一趟,我有要紧事要同我家侯爷当面陈说。” 领头的金乌卫并不为难,回身嘱咐另一个高高瘦瘦的同伴两句,随即转身,“那我护送几位夫人同去吧。” 张氏还没理清头绪,却也觉得今日事情不顺,料想前头恐也有事发生,顿生怯意。 “我看不如这样,侄媳妇往前头去寻老六把事情说清,我陪着母亲和弟妹在此候着,也省得腿脚不利索耽误了大事。” 孟芫想想,她自己独行却是腿脚快些,没有反驳,于是跟着那名金乌卫往前头大殿去了。 来到通往前朝大殿的角门,孟芫有意收住了脚步,一门之隔的那一头,此刻听起来十分热闹。 不是鼓乐吹笙的热闹,而是喊打喊杀的热闹。 孟芫心知不好,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儿,想借机朝着里头观望清楚。 哪知道身后一股怪力,她竟直接被人推向门内。 幸亏她一手把住了门板,不至于立时跌倒。 再一回头,出手的正是方才“护送”她到此的金乌卫。 孟芫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刺客?” 那人似不满这样的称谓,只呸了一句,“爷爷我是堂堂正正御前行走的明卫,今日随了我家主子同襄大事,你一个佞臣家眷休要出言辱我。” 孟芫乘隙回头一观,此刻偌大的陛见广场上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皇帝的卤簿在御阶之上,外围是阻挡刺客围剿的侍卫。 说是刺客也不尽然,因为交战的两头,大都穿了金乌卫的甲胄,若不仔细分辨,都不知敌我。 孟芫将头转回,本能地从头顶抽出一枚发钗,挡在身前。 “你自诩堂堂正正,又为何偷偷对我一个女流之辈下手,若你当真想要随逆臣篡位,也该去那头显耀你的本事。” 那人嗤笑一声,“你也不要妄想用激将法逼我退身,我实话告诉你,我会带人往交泰殿去,就是为了拿住慕贼的家眷,我听说他对你这个才进门的侯夫人十分中意,我倒要看看,我若提了你到殿前,他是会舍命束手就擒还是弃你于不顾。” 孟芫脸色煞白,索性挥舞着发钗做最后的抵抗,“你别过来,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那逆贼听孟芫之意,还当她要轻生,直接劈手去夺孟芫手里的钗子,不想,却被孟芫在他手背划破了个口子。 孟芫趁着功夫急忙往来路奔去,只盼着不要出现在前殿混战场,以免搅乱慕淮心神。 那逆贼只是些许擦皮伤,并不在意,只三步两步就将孟芫追回。 “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孟芫再无计可施,由着那人拖拽着就跨过了角门。 第56章 【宫杀】 【宫杀】下 慕淮连着靖王殿下正带领着数百金乌卫奋力和突然起事的叛逆们殊死相搏, 对面一身甲胄的威王,和同样穿了金乌护甲的逆附正持了刀兵一次次向御阶下的守兵们发起冲杀。 若要仔细分辨,会发现威王所率领的金乌卫均在手腕处拴了大红绸布, 想来为分敌我事先约定过了。 皇帝居于高台之上神色难辨, 周遭挤满了今日来献寿拜贺的朝臣,均关心着近在咫尺的战况。 “孟芫”被人推搡着押到叛逆者这头。 威王已经杀得红了眼, 根本没有发现身后有人靠近。 “孟芫”由着逆贼推搡到战局中, 强撑着没有跌倒在地。 那贼人似乎急于立功,朝着前头交战的众人一声大喊。 “慕淮小儿听着,你结发之妻在我手里,你若不想她毙命于此, 就立刻放弃顽抗,再将靖王和皇帝老儿的项上人头取来,我家主公仁厚, 说不定到时饶你个全尸……” 这广场平日是陛见之所,建造之处便十分拢音,逆贼的一声大吼,果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威王似乎也没料到事态的发展, 竟有一瞬停滞, 随即调转身形朝身后观望, 却见到一个眼生的黑脸兵士正押着个妇人往前凑。 威王心里不快地大喝, “谁让你行这下作之举,我身为皇族, 哪怕遇事不公, 也要凭着我一身本事和朝臣拥戴拿到我应得的一切,你速速放了那妇人,去前头支应搏杀的弟兄们。” 威王身侧有一偏将, 见状却立时拉住威王,“主公喜怒,所谓兵不厌诈,使些计谋也没什么打紧。这慕淮历来狡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若今日能让他立时束手就擒,也可少折损些咱们手中的兵将。” 威王虽有不满,到底没有继续阻止,他这趟举事匆忙,确实得速战速决。 那偏将就朝着前头交战的双方大喝一声,“你们还不住手?再敢负隅顽抗,我立时就将博望侯夫人剁成肉泥。” 那押着孟芫的黑面逆贼也配合着将孟芫往前送了几步。 慕淮身处战局,立时被气红了眼,看样子恨不能立时冲杀过去,却被身侧靖王一把拉住。 靖王朝着威王嗤笑一句,“难道皇兄真要凭着一个妇人来得到江山吗?你就不怕日后受子孙后世耻笑。” 威王脾性耿直,受不得激将,觉得面上确实挂不住,遂朝着身后吩咐,“将那妇人放了,我既要赢,也得赢得堂堂正正。” 那偏将和逆贼急的哇哇大叫,可耐不住威王的怒目。 最终,两边竟诡异地短暂歇了刀兵,均目睹着博望侯夫人由那贼人押着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女人由人推着渐渐往御阶靠近,将将行到威王身侧,原本被推搡着的人却突地倒地,威王离的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她出了何事。 正在这时,那押着人质的逆贼却突地调转身形,抬起右臂,瞬息间从袖袋里射出数道寒芒,目标正是威王没有甲胄遮蔽的面门。 威王习武多年,知道这是着了道,第一时间闪身去躲,可惜还是离得太近了些。 有一只□□从他脸庞划过,立时就是一道血口子。 威王这一头立时有人惊呼不好,身侧偏将更是举刀就往那刺客身上招呼。 威王捂着脸不可置信,也举起刀兵朝着黑脸兵士砍去。 第40节 刀还没有落下,他的动作却戛然而去,犹如被封印了的石像,脸上是狰狞着的痛苦和不甘。 他的腹部,此刻已经被一直玄铁短刃刺个对穿,金丝软甲被豁破在外,犹如一朵沾血的花瓣…… 而动手的,正是先头倒趴在地的“博望侯夫人”。 不,那一定不是博望侯夫人,那是个身形娇小的男人,方才吉服遮挡的严实,没看清他的喉结,这会儿已经彻底显露出来。 威王感觉刀口火辣辣地疼,含恨说了句“你……”便没了下文。 随着威王倒地,四周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主公……死了?!” 群龙无首的逆贼瞬时陷入了恐慌,高台上的皇帝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 慕淮此刻也率领着余部冲杀上前,去剿灭还在错愕不安中的余孽。 只不消一刻,这场来势汹汹的谋逆大案就告一段落。 躲在人后的仪郡王脸上说不上是解脱还是不甘,他紧走几步到皇帝跟前,“皇爷爷方才受惊了,孙儿扶您往殿中将息,也让诸位大人先行去外间整理仪态。” 正这时,御阶下有人朗声上奏,“请陛下留步,臣还有事要禀。” 皇帝低头一看,正是浑身浴血的博望侯慕淮。 他和缓着容色问道,“慕卿请直言。”半半 “禀陛下,今日逆臣逼宫之事,尚未完结,不宜让在场众人离开。” 皇帝额头青筋一跳。还没完结?那就是说还有危险? “难道还有逆贼会来夺宫犯上?慕卿说仔细些。” “微臣是说,今日谋逆犯上者,仍有漏网之鱼,且就藏匿在群臣之中,所以眼下不宜让涉事者走脱。” 皇帝将鹰养目光投注于左右两侧,内侍也形成围拱之势将皇帝隔绝开来。 “慕卿既如此凿凿,肯定是胸有成竹,为何还不将逆贼的余党捕获法办?” 慕淮躬身一歉,“那还望陛下准许微臣暂时封锁各宫各殿,再命所有宫内之人和朝臣官眷们依次受微臣询问。” 皇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知道他定有道理,“朕就准了你,只是这须多长时间?” “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一刻。” 慕淮果然没有食言,半个时辰后,皇帝在御书房终于见到他提溜着个内侍进门。 御书房内此刻只皇帝和贴身内侍福全两人在,慕淮将内侍摔在地上,自己则行礼问安。 皇帝今日被搅了寿诞,耐心几近耗尽,看了看地坪上一脸死灰的小内侍,不明所以。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内官难道就是你所说的余党?” 慕淮先将那内侍的腰牌呈送到御案上,“这话,还要从微臣前日离府说起。” “那一日,微臣在出门前曾嘱咐过内子,在万寿节当日,让她不要轻信任何代微臣传信的宫人,除非他主动当面说出微臣外祖父的表字。” 皇帝一挑眉,“你们夫妻倒是警觉,那接下来呢?” “微臣所料不假,今日寿宴,果然有人偷拿了我贴身的佩饰寻我家中女眷,欲诓骗她们离开交泰殿前往旁处。内子见那人没有按我们夫妻约定说出暗语,就知道他是受人指使,所以,内子她趁机在那配饰上抹了一种方剂,又嘱咐那内侍将佩饰亲自交还到微臣手上。” “所以眼前这内侍,便是假借你的名义去传话那个?” “不,传话那个内侍,已经被人发现在交泰殿的小花园内被人灭口了。” 皇帝不解,“你接着讲。” “我方才说,内子往微臣被盗的佩饰上抹了方剂,那药物其实没旁的用处,但是一旦遇水,就会变做紫红。” “陛下您看,这小内侍的手指皆是紫红,说明他此前拿了微臣遗失的那块玉扁方。” 慕淮又拎起来那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小内侍,“所以,你当着圣上的面不妨说说,你是如何得到那块玉的?之后又将那玉交到何人手上了?” 那内侍大口大口吐着血,就是不肯说话。 皇帝略皱眉,“所以事情到了这里,就进了死胡同?” “也不尽然,这内侍虽不肯张口,但他的来历总不难查。”“他半月前入宫,是跟着御膳房那头做粗活的,可就在七日前,被破格提拔到了紫荆院。” 说到这里,慕淮有意一顿,“可是有趣的事,暗中替他使银子的人,却是冷宫里的一个年老内监,更巧的是,方才封院的时候,那老内监畏罪自缢了。” 皇帝越听越心急,“慕卿家只简言而论,最后这内侍背后牵出的是何人?” 慕淮撩起袍服跪在地坪下,“圣上方失一子,臣不敢妄言。” 皇帝声如雷霆,“想要我命的逆子,死有余辜。”“你大胆讲,纵使令人心寒,也好过惨剧重演。” “是,那微臣就直言了。”“依着眼前小内侍的线索,刚刚入京的靖王殿下似有嫌疑,但若追查那自缢的老内监,又曾受过先皇后的恩惠……” 皇帝很快明白,“你是说,朕的好儿子、好孙子,竟都有嫌疑?” 慕淮再次叩头,“事关国祚,臣不敢妄言。臣只得恳请陛下召来靖王殿下和郡王殿下的全数随从和亲近之人,若当中哪个手指遇水呈了紫红,便极有可能是拿走微臣贴身佩饰之人。” 至于为什么指使内侍诓骗慕淮家眷的人不毁掉证据,反要拿走他佩饰,目的也是显见的,不外乎栽赃嫁祸,别有所图。 皇帝面容沉痛,“朕,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呀呀呀,女主怎么脱身那段还没写到,今晚上争取写出来 第57章 【败露】 靖王和仪郡王被“请”到御书房的时候, 还不知道慕淮逮了个内侍,更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办法认定从犯的,所以面上均严肃的很。 即便心中无鬼那位, 也担心有人暗中使坏。 随即, 皇帝便命人将靖王和仪郡王贴身侍奉的那些人先拘了进来。 慕淮也不多解释,直接在每个人面前摆了一个铜盆, 铜盆里盛放着清水。 盆和水皆是交给总管大监福全准备的, 以防待会儿被人质疑。 这会儿靖王和仪郡王仍是一头雾水。 皇帝则板着脸吩咐,“开始吧。” 福全领命,只朝着底下人打个眼色,便有小内侍依次让那些人将手没在水盆里。 皇帝在上头虽然不再言语, 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下首,从头到尾,一个水盆也不放过。 逐一滤过, 直到快到中间位置,皇帝的目光骤然停住不再移动。 那个铜盆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水中,如云絮状的水痕慢慢充斥着铜盆, 虽然不及先头被抓的那名小内侍的颜色深, 但明显也有别于其他人的清澈。 慕淮自然也看到了, 向皇帝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皇帝微微颔首, 慕淮便上前,一把揪住水色有异的那人, 为防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先卸了他手腕力气,一脚又将他踢跪在地。 余下的人受惊不小,但碍于在御前, 均不敢出声。 而唯一出声的,竟是仪郡王,“小顺子?”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皇帝,接着茫然看向慕淮,“慕侯这是什么意思?” 慕淮指指那盆紫色的水,郡王爷自己瞧,这水变色了呢。 仪郡王虽不知前因后果,但隐约感到慕淮定是做了什么手脚。 “啊,我这内侍历来喜欢侍弄花草,想来是沾染了花汁的缘故,才将水染污。” 慕淮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哦,是吗?郡王爷大概还不知道,这水之所以会变色,是因为你这内侍方才接触到了我遗失的一件贴身佩饰品,但凡用手碰过那佩饰的人,手指沾了清水皆会变紫,而且这紫色是用水清洗不掉的。郡王爷你说,你的内侍到底是碰了我遗失的佩饰,还是侍弄花草的缘故,才使水变色呢?” 仪郡王呆滞了一瞬,闻言竟要上前去拉那小内侍的手验看。 慕淮早防范着他,一把拦在身前。“郡王爷可不好污了您的手,万许沾染些许,轻易可是洗不掉的。” 仪郡王脸色越发难看,他悔不当初,为什么就没将那玉扁方直接毁了。就算能拿它做些文章,但毕竟也要铤而走险。 皇帝把眼前一幕看得分明,脸色已经似暴风雨将临,“福全,你去,伺候郡王爷净手。” 仪郡王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慕淮却直接伸臂一推,将他朝着御案又送近了些。 福全此刻也端了一盆清水到他跟前,“奴才伺候郡王爷净手,您请吧。” 仪郡王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他一把推开眼前的水盆,直跪下向皇帝求告,“皇爷爷,是慕淮这个佞臣想要害孙儿,您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定是事先在孙儿所用之物上事先涂好的颜料,哦对,他定是和四皇叔串通好了,一定是这样的!” 皇帝不为所动,仍旧朝着福全吩咐,“伺候郡王爷净手。” 福全这一回也不再客气,直接端起铜盆,朝着跪着的仪郡王扬去。 仪郡王没想到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直接抬手去挡。 而他的右手三个指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一点一点变化,先是淡淡的粉,随后转红,最后已经变作紫红,虽然比那小内侍的颜色浅些,但颜色的变化不容错辨。 皇帝脸色已经深沉似十月寒霜,“你还有什么话说?” 仪郡王知道这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孙儿什么都不知道啊,皇爷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定是慕淮和四叔害我,您为我做主啊。” 正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启禀圣上,微臣从庆元殿的一名女官身上搜到了慕侯的玉饰,那女官是仪郡王妃娘家的表妹,口称玉饰是博望侯送给她的信物,还请您过目。” 福全欲上前接过那盛放失物的托盘,慕淮却阻止了他。 “郡王爷既然觉得冤枉,我便让你心服口服。” 说着,慕淮又从一旁取来两个盛放清水的铜盆,拉着福全和靖王先后把手浸染到盆中。 水色自然没有变化,随后,慕淮又和福全依次触碰了玉饰,再将手浸入清水,皇帝再一次见到了水色从清到紫的变化。 福全一阵惊呼,“侯爷怎么能以身示范,您的手指都染上紫了。” 慕淮并不在意,“福总管不必惊慌,这颜色用烈酒洗上十几回,过三五日也就消了。” 皇帝不关心旁的,只把目光钉在一脸灰败的仪郡王脸色,“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若真的没有用手碰过那玉饰,又怎么会变色呢?” 慕淮也乘胜追问,“所以郡王爷,为什么要指使人诓骗我的家眷离开交泰殿呢?而且好巧不巧地,她们又在门外碰上了一列金乌卫……明明所有的金乌卫,都被安排到了举行大典的前殿,还有更巧的事,引诱我家眷出门的内侍,死在了小花园里,偏搜寻的人说没见到人……” 仪郡王脑子飞速转着,原本让人假扮金乌卫是为了转移试听,嫁祸给靖王,可他这会既被揭穿了接触过慕淮玉饰的事,就难撇清诱拐其家眷的罪责,无论怎么辩白,似乎都没法自圆其说。 皇帝见仪郡王哑口无言的样子,早就出离愤怒。 他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方砚台,照着底下跪着的仪郡王就砸了过去。 顷刻,仪郡王的额头就血流如注。 皇帝盛怒未消,对着慕淮发号施令,“将这不忠不孝的东西给我收押至天牢,你和刑部共审,三司监察。” 第41节 说完这些,皇帝才露出些许疲惫,“这就是他们给朕送的寿礼,呵。朕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还是没写到女主,那就明天吧_(:3」∠)_ 插个广告!基友的连载文完结了,《大师兄么得感情》by我爱煮面条,文笔剧情俱佳,喜欢的快去围观吧~ 第58章 【劫后余生】 大好的日子闹出这许多不快, 皇帝再没心思继续接受群臣的拜贺,只留了贴身大监福全在旁侍奉。 福全见皇帝揉着当阳穴,形容十分颓废, 主动上前替他按压穴位。 “陛下保重龙体啊, 这百年基业万里河山可都指靠着您呢。” 皇帝终于受了触动,重新振作, “是啊, 我这个时候还不能倒下。” 福全从皇帝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那会就跟在他身边,纵使身份只是个内监,但反而最得皇帝信重,他见皇帝心忧, 也不由得僭越一回,“万岁爷经此一难,日后必是逢凶化吉, 只是过了今日,只怕那些大人们又该不胜其烦议论起立继的事……” 皇帝也正为此事烦恼,“呵,那帮老顽固们, 仿佛巴不能我今日写下遗诏明日就崩殂。”不过他到底还是叹了回气, “今日那逆子伏诛, 宁儿也被下了大狱, 我这皇嗣也没有他想了。” 福全却不太敢说话,虽然陛下眼下尚有两子存世, 但英王是个扶不起的, 又怎么能同韬光养晦的靖王相较。 皇帝眯着眼,此刻已经将疑心转到靖王头上。 今日之事,无论有没有靖王参与, 他无疑都成了最大的赢家,两个最有利的皇位争夺者一个身死一个获罪,皇帝只怕他成为下一个仪郡王。 正此时,外间有人通传,“禀陛下,靖王殿下求见。” 皇帝额头一突,心里存了忌惮,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那是让暗卫们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随后才沉稳住心态吩咐,“传。” 靖王此刻换了身常服,皇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像藏了刀兵在身,于是缓缓开口,“是老四啊,你这会过来,是有什么要事要禀?” “禀父皇,儿臣确有一件喜事想要同父皇分享,方才儿臣得到封地那头的急报,说儿臣的王妃被诊出二个月的喜脉。” 皇帝眉头一挑,“哦?我儿膝下犹空,这回总算有了承继了,确是喜事一桩。” “这是儿臣头子,心里不知如何欢喜,所以儿臣斗胆,想让父皇允我明日回封地,等候皇孙临世。” 皇帝闻言却顿住,“你要回封地?” “是,儿臣心忧王妃和长子,恨不能插翅飞回去。” 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桌案,“可是京中才出了乱事,我身边也缺个代我分忧的人,你这个时候离去,为父十分难办呢。” 靖王撩起袍服跪在地上,“是皇儿不孝,只是王妃此孕不易,儿臣想陪在她身边,亲自看长子降生。” 皇帝又紧盯着他半晌,最后一锤定音,“既如此,朕便成全了你。” 靖王又是领命又是叩谢,欢欢喜喜出了御书房,皇帝看向一旁的福全,露出费解,“你说老四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眼下非他不可,这才以退为进?” 福全先给皇帝添了一杯茶,并不正面回答,“这头生的儿子总是令人挂念,许是靖王殿下珍视长子吧。” 皇帝不再言语,他想,这样也好,先放在封地晾他两年再说,再多安插些耳目过去,若他有什么不臣之心,到时再料理就是。 “那朕就安安心心等着当我的皇爷爷。” 交泰殿,慕淮命手下人清理院子里伏诛的逆贼,自己则往东边偏殿行去。 顾氏和孟芫已经在门口张望了半晌,见慕淮总算现身,急忙迎上去。 “怎么样?前头的事已经了了?” 慕淮单膝触地,向着顾氏一拜,“威王当场伏法、仪郡王被羁押入天牢候审……孙儿不孝,方才害您受惊了。” 顾氏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派的暗卫一直在左右保护着,我连根头发都没掉,只是委屈了你娘子,方才险些真被那贼人推搡到大殿。” 孟芫赶忙解释,“祖母过虑了,夫君早安排好了人手在那处守着,再说我发钗上也淬了迷药,那歹人被我伤了手背,片刻就昏了过去,就算暗卫不在左近,我也不会有危险的。”“说起来,倒是有些对不住大嫂……” 周氏出去寻内侍撞见了几具尸首,被歹人发现后急于奔命就慌不择路,最后在偏僻的净房躲了半晌,虽然没受什么伤,但惊吓确不小。 慕淮又到周氏、符氏和张氏跟前行了个礼。 张氏这会儿情绪尚且稳妥,不免刨根问底,“老六,外头的这场祸事到底是谁在弄鬼,你可查清了没有?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宫?会不会有落网之鱼藏匿在附近?” 慕淮在外不便讲的太细,只囫囵着安抚她,“威王策反了部分金乌卫叛乱逼宫,已经被我安排好的人当场诛杀,而诱骗你们离开交泰殿的人则疑似仪郡王,此刻也落了网。待会儿等刑部的人来处理过尸首,确定没有逆附混迹在朝臣和官眷中,我就派人送你们离宫归府。” 张氏和符氏一听事情如此复杂,已经忘记了惊讶,倒是周氏方才受害不小,这会咬牙切齿,“这样的逆贼就应当千刀万剐。” 孟芫扶着顾氏过来,顾氏不禁皱眉,“那位此刻毕竟还穿着郡王朝服呢,有话也不当在这时候乱说。” 周氏被噎得收了声,越发悲苦,敢情方才被人追至净房躲避的不是她们了。 慕淮要忙着处理宫里善后之事,到底没能亲自送家眷们回府。 孟芫进门前先让人准备了驱邪避灾的火盆和柳条,各房各院不忙着造饭先烧起了洗澡水。 宫里的一场祸事这会儿已经被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就连深宅大院里也有风闻。 紫棠和青萍两个亲自伺候孟芫入浴的时候,难免问及她在宫里发生的事。 孟芫并不添油加醋,只掐头去尾简单复述了一回,就把两个丫头惊吓得不轻。 “阿弥陀佛,得亏夫人机敏,在那逆贼手背划破了口子让他昏倒,不然后果真不敢想。” 孟芫这会再谈起遇险的那刻,已经可以十分从容,“哪有你们想的夸张,王爷早派了暗卫在附近巡视,就算晚那么一时半刻,我也不会有危险的。”“说起来,顶替那逆贼亲手诛杀威王的那两人,你们也都认识,就是之前在客院拦了紫棠不让进的那两个。” 青萍不记得名姓,只拣个好认的问,“就那个,脸比锅底还黑的?” 紫棠咳咳两声,“那个叫松茂,不过看习惯了,脸也没你说得那么黑。” 青萍被纠正一回,哦了一声,随后拿眼在紫棠脸上转了又转,不过到底没敢在孟芫劫后重生的时候乱开玩笑。 孟芫倒是心里一动,上辈子紫棠跟着自己,一辈子没有出门,这辈子,总不能再亏了她。 那个松茂这回算立了大功,后面前程应是不差。 若两个人都有意,也不失为一门好亲。 第59章 【离心】 一场惊心动魄的宫闱厮杀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次日皇帝就下了明旨昭告天下,前皇二子威王不忠不孝灭绝人伦,虽伏诛也难平天怨, 此后他满门悉数被赐死, 同时褫夺皇室身份,抛尸于荒郊, 不得立冢, 余党悉数灭九族。 至于同样怀了叵测之心的仪郡王,因谋害朝之重臣,心术不正,被贬为庶人, 发配往西北苦寒之地,毕生不得回京。 不过好歹保住了身后一点血脉,仪郡王刚刚满周岁的嫡长子被皇帝破例留在宫中, 交给德妃代为抚育。 孟芫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慕淮仍被皇帝留在宫中善后,她只觉得喜忧参半。 威王死了,仪郡王被驱离出京, 那么未来皇位承继之人已经呼之欲出, 非一向谨小慎微的靖王莫属。 靖王是个仁厚的君主, 只要慕淮能熬过当今这位身死, 再交出手中权柄,全身而退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让人无法心安的是, 仪郡王只是被夺去王爵身份, 并没有被赐死,万一死灰再次复燃,对慕家极其不利。 毕竟两家的梁子已经结下, 再见面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到了万寿节的第三日,一直滞留在宫的慕淮总算归府了。 那是在夜里,孟芫迷迷糊糊中感到床榻那一头塌了下去,她警觉地睁开眼,借着窗下微弱灯光瞧见是一脸疲态的慕淮,这才收起了小心。 “夫君回来了?可用过饭了不曾,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慕淮看着迷迷糊糊的孟芫,赶忙扶着她又躺好,“都过了子时了,别折腾了,我明日还要进宫,咱们早些将息了吧。” 孟芫有一肚子话想问,可又怕影响慕淮休息,只得默默钻回了被窝。 可是说好要休息的慕淮却手脚并用夹缠上来,粗重喘息已经充分暗示了他的急不可耐。 “夫、夫君不是明日还要进宫?怎么不好好休息。” 慕淮一边探手去揉孟芫娇嫩身体,一边胡乱应着,“就是太想你了,才特意回家的……” 后面已经不用多说,两个人水到渠成,你侬我侬。 事毕,慕淮一边用手指勾住孟芫的发梢把玩一边唠叨,“这一回咱们也算歪打正着,本不指望仪郡王会如此轻易露出破绽,可谁想到他贪心不足,这才自投罗网。” “是啊,若他不是想留着那玉方打算继续嫁祸你,也不会把手指染上药粉。只是我总觉得,圣人历来心意坚定,怎么对仪郡王所犯的罪行如此宽容?” 慕淮却显然比孟芫更了解皇帝,“你当圣人不想直接了结这个祸患?你知不知道,圣人此前追查商光霁和仪郡王的关系,已经发觉仪郡王似乎得到了什么,只是此番我去他府里抄检,并没有发现,圣人既恨他人心不足,又不能真的手起刀落将他治罪,毕竟,若他死了,从血脉上,再难有人能和靖王殿下比肩了。” 孟芫很快了然,“这天家有什么好,子不成子,父不类父,每个人心里藏着千万个算计,唯恐自己的椅子被人惦记,还不如田垄地头的田舍翁……” “娘子若喜欢归隐田园的日子,那我索性辞官,往后常驻西山别苑,侍弄侍弄花草。咱们再生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到时候男孩跟着我犁田,女孩就跟着你养蚕,你说好不好?” 孟芫何尝不想,可是她心里仍有顾虑,“先不说圣人如今无人可用,肯不肯让你赋闲,就说咱们府里,到底是谁存了黑心害了青萍还不知道,我真的没法踏实下心。” “娘子放心,这一回咱们已经占得了先机,仪郡王获罪发配西北,未必就能有命回来继续使坏,至于咱们府里的祸害,日后也难成什么气候,咱们等着它自己露出马脚就是。” 孟芫听了这话,稍稍安心,慕淮从来都是有的放矢,不会盲目夸口,他既如此从容,肯定不会像前几回那么大意。 慕淮次日上朝,主要是为了送靖王离京。 皇帝虽然不解靖王自请回封地的真正意图,但到底还是准了他的请求。 慕淮越发觉得靖王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这个时候越往前凑,才越容易遭到皇帝的忌惮,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回到封地,反而是大智之举。 两个人谈不上什么私交,皇帝却让慕淮代天子去送靖王,慕淮不用深想也知道这里头大有文章。 慕淮明白,定是皇帝疑心病又犯了,故意给两个人“制造机会”,再暗中观察,他们是不是有所勾连。 慕淮全程都带着旁人在场,甚至到饯别的时候,还找了总管大监福全作陪。 临别之前,靖王坐在马上,满脸的踌躇满志,不像是远离权利中心,更像是荣归故里。 他回头看向同样骑马的慕淮,拱手抱拳,“慕侯留步,山高水远,总有一别,只望再见时,你我皆已海阔天高。” 慕淮目送着靖王带着侍从打马扬鞭远远行去,直到消失于地平线。 他细细咀嚼着那句海阔天高,若遇明君,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呢…… 日子似流水一样,转眼进了腊月,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年根岁尾的,慕淮越加忙碌起来。 也是无法的事,从前仪郡王的差事,不少分派到三省六部,但也有些特殊重要的,皇帝只能交给极为器重之人。 与此同时,皇帝的身体也不知缘故地慢慢发生了变化,以往明明是个杀伐果断的暴君,到如今倒优柔许多,且精力也多有不济。 第42节 昨日在朝上,皇帝竟中途睡了过。 慕淮难免觉得蹊跷。 上辈子,皇帝是在次年三月左右才出现日趋衰老的颓相,难道是因为失去儿子和孙子的缘故,才让他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到了腊八这一日,皇帝又将慕淮单独留了下来。 御书房里地龙烧得极旺,可皇帝仍是裹了件貂绒大氅,桌案上的热茶汤氤氲着水汽,慕淮越发看不懂后头高坐的天子。 皇帝清退了旁人,只余下慕淮和福全两个。 “昨日,我收到了老四为他长子请封的折子,不知怎地,竟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会儿,那时候,我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先太子也只是个襁褓里的幼童,他就那么丁点大啊……可是一转眼,我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心也野了,一个个都惦记起我的这把椅子了,如此想想,还是他们小时候才可爱一些。” 这话慕淮不好接,只颔首表示恭听。 皇帝话锋却一转,“慕卿,你觉得,我把这皇位禅让给老四如何?” 这一句,犹如平地惊雷,慕淮赶忙表明姿态,“圣上春秋正盛,实不该有此想望,就算您心喜靖王殿下,也该给他足够试炼,国之储君乃承天而生,非一般人可以胜任。” 皇帝摇摇头,“我知道慕卿这是怕新君继位,对你信任不足。你放心,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就算想要杀鸡儆猴,且还不敢明目张胆拿我的心腹开刀……不过说起来,这几个月过去了,慕卿可对那最后一块黄金牙笏的下落有了头绪?” 这才是皇帝该有的算计嘛,什么禅位让贤,都是狗屁,他不过是想告诫慕淮,换朝天子换朝臣,要想慕家荣华富贵经久不衰,还是得死心塌地给他卖命。 对于牙笏的事,慕淮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此前微臣曾查到仪郡王曾和商光霁的某个外室有些往来,且目测从她那里取到了某样宝物,但微臣在查抄郡王府那日却未见到,所以疑心是被仪郡王秘密藏匿起来了……” 皇帝眉头皱成了川字,心里始终举棋不定。 按说,仪郡王既有不臣之心,早该直接了断他性命,但一旦他身死,靖王就成了一枝独秀,到时只怕又是下一个仪郡王。 罢了,还是先解决金笏的事吧,那上头到底关系到他皇位得来的秘辛,万一散播出去,他这椅子也难坐得安稳。看来,他的好孙子留不得了。 “西北那头我另派人去监视,你只专心京内的动向便好。已近年节,这事拖得也太久了些,待过了正月,爱卿若始终无法,我便替你寻个帮手……朕今日有些乏了,你先下去吧。” 慕淮领命退下,心知皇帝这事嫌他办事不利。不过他却不打算继续“卖力了”,只要最后的雅笏找到,他也就到了兔死狗烹的那日。 第60章 【孕兆?】 腊月二十三开始, 年节的序幕就算是拉开了。 慕家东西两府中间的小门也在这一日照例重新打开了。 平日两头虽也对外宣称不曾分家,但互相往来倒似走亲戚一样,非驾了车打正门出入不可, 但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直到正月过去, 这门都是竟夜不锁的,也只这些时日, 才见不着两边的人驾车“串门”。 御史台的端公们口诛笔伐, 多次称博望侯府和忠毅伯府貌合神离,其实早就异立而分,但圣人是铁了心的维护,慢慢也就很少再有人提起。 反正参了也是白参。 其实慕府有违法理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端看顾氏二品的诰命比着他夫君慕景死时的伯爷爵位好高了一等,就知道天家对慕淮有多器重。 这件事既是因为顾氏的独子——初代博望侯慕望出息,更是因为顾氏是巾帼中的英雄, 曾随着高祖上过战场,所以这僭越受封的事鲜少遭人诟病,反倒被市井中的妇孺传得神乎其神,说顾氏年轻时候堪称女战神转世。 也正是因为这诰命的事, 西府众人心下到底意难平, 长房二房的人皆是慕景原配所出, 不免为生母感到凄凉, 明明顾氏只是续弦,偏慕望受封的时候没有追封原配嫡母, 他们如今对顾氏还算守礼全然只为了一个“孝”字压顶, 心中并无亲近,甚至还带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若不是她,慕家长房出门在外也不会被人说成是“不成器”的子孙, 是衬托东府如何能势的摆设。 所以,除非逢年过节,两边走动其实十分有限,也就府邸里的下人,几辈子传承下来,总有些斩不断的亲缘。 今日既是送灶神的日子,两府自然要合到一处用膳。 孟芫从两日前就开始准备,宴席的菜式添添减减,思量一番又请顾氏过目这才开始备办。 厨上的人主要交给大厨房,孟芫院子里的小厨房也被临时派去帮忙,只为这一日把场面的热闹圆过去,别闹出什么笑话让顾氏脸上难看。 宴席设在正院的正堂,慕淮清早先往西府去祠堂祭过灶神,随后西府里不拘男丁还是女眷就从小门通到东府。 总不好赶在饭时再来,总要垫垫场。 孟芫难得郑重装扮了一回,陪着顾氏和符氏在正堂里说了会坊间趣事,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 再一抬眼,赫然是西府的“大队人马”。 为首的是现任忠毅伯慕岳,他左右分别是二房太爷慕雄和四房太爷慕扬。余下连着子辈、孙辈和贴身使役乌泱泱竟有三十多人,皆穿着体面,面有优容。 因是节中,且没有外人,男女大妨也不须顾虑,他们便像拜寿一般在堂下给顾氏请安。 符氏和孟芫受不得这礼,均起身退避两旁。 随后是孟芫和亲眷们见礼。 家里人多只一样不好,光是厮见就颇费些工夫。 等到众人落座再奉好茶点,孟芫已经决定额头有微微汗湿。 也怪屋里地龙烧的热,且昨夜慕淮好一番折腾。 伯夫人张氏因此前进宫的事,对孟芫有些好感,主动询问,“六侄媳这脸色看着可不大好,是着凉了不成?这大节下的可不好闹病,若实在累了,就回去躺躺,左右都是一家人,也没道理让你这个侯夫人留下照顾咱们。” 张氏这人,其实不大会说话,又是说人病了,又非得点破孟芫侯府女主人的身份,若真遇上心里计较的人,非当她是故意挑事的。 孟芫摇摇头,“牢大伯娘挂心了,我只是这两日身上乏,不碍事的。” 三太夫人白氏闻声凑了过来,“侄媳妇是单觉得身上乏?还是有旁的症候,这身上不舒服,可不能大意的,你瞧你五嫂就知道了,平时恁要强的一个人,这难受起来也无法可替呢。” “五嫂病了吗?”孟芫连忙把目光投到白氏身后的林氏身上。 林氏却难得没有大大咧咧,而是抿嘴一笑,“这几日胃口不好,没什么大事。” 孟芫心里一动,按日子算,林姐姐应是怀了她闺女呢。 孟芫见林氏神态满是欢喜满足,猜她是故意没说破,赶忙将她让回座位,“五嫂有什么忌口的或想吃的只管和我说,待会儿我命人单给你预备。” 林氏看周围妯娌们关切的目光,紧着给孟芫打眼色,又低声说,“哪有那么金贵,只别太油腻就是。” 这一回,在座之人皆留意到林氏的不同,二太夫人楚氏忙向白氏道喜,“看来四弟妹这是又要当祖母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围着孩子打转,不知是谁将这话题引到了孟芫身上。 张氏历来心直口快,索性挑破了看向孟芫,“算起来,咱们侯夫人进门也有些时日了,可曾请郎中扶过脉了?你们侯府不比我们西府人丁兴盛,早早开枝散叶才是正理呢。” 孟芫低着头假装娇羞,顾氏看不过去,索性接过话头,“这事也不好操之过急,眼下老六公务繁忙,芫娘她初初接手家事也是千头万绪,这子女缘分晚些来也是好事,到时候从身到心好好调理,往后也更顺遂一些。” 白氏闻言连忙建议,“若是调理身体,我看这事也不用麻烦外人,谁不知道我二嫂平日最重养身,你看他房里的几个孩子,个个养得生龙活虎的,若得二嫂指点一句,说不得六侄媳很快也就有了喜信……” 楚氏没想到白氏把话引到她头上,边笑边摇头,“我这充其量就是个剃头吃肉的假和尚,哪有什么真经可念,若论养身,哪个又比得过咱们的老祖宗身体硬朗。” 这才算把话又引到顾氏老当益壮的议题上。 又叙了一会儿,就到了饭时,男女分桌落座后,也不设屏风,孟芫坐了女眷的次席和同是孙辈的几个妯娌并内侄女一起侯菜。 孟芫掌家,按得是四司六局的规制,真到了正时,也不用她跟着忙乱,自有管事的分理一摊。 等净手漱口之后,看菜被端走,大菜陆陆续续被摆上了桌。 孟芫为了照顾林氏,便特意命人把大荤的菜放得离她远一些。 可不知怎的,原本就微微冒着虚汗的孟芫,却突然掩面侧过身干呕起来。 林氏骇了一跳,忙上手去帮她顺背,“你今日怎么回事,怎么倒我我还娇气起来,莫不是也有了吧?” 这话一出,登时犹如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湖心,旁边几桌的人也不说不笑了,皆投来注视的目光,似乎等着孟芫亲口验证她们所想。 顾氏也亲自起身,径直来到孟芫身旁,“好孩子,你是不是这两日太劳累了?若实在不舒坦,先离席回去歪一歪,千万别逞能。” 孟芫白着一张脸,似乎难受的紧,竟也起身告罪,“实在对不住祖母和各位长辈,今日本该由我这个新妇侍奉诸位的,可我胃里实在难受的紧,且容我稍稍将养片刻。” 孟芫这一离席,慕淮自然也坐不住了,又是吩咐下人们继续用心伺候,又是催小厮去请郎中,他自己也提脚随着孟芫往卧房去。 留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言语。 劝着孟芫早点要孩子的是他们,但这消息很可能坐实的时候,他们反倒不说话了。 因为大抵他们清楚,若慕淮真的有了后嗣,这日后此消彼长,两府的情态只怕又是天差地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小心被糊了狗粮,这样的日子就应该宅家断网才对嘛 第61章 【狼狈为奸】 正堂里的家宴还在继续, 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经被方才离席的孟芫所牵动。 顾氏更是如此,一边按部就班地将食物填喂进嘴里, 一边注视着门口, 如此心不在焉,就是在等一个确准的消息。 总有小半个时辰, 顾氏终于等得不耐烦, 吩咐一旁布菜的如意,“你去瞧瞧咱们侯夫人如何了,可有什么关碍?” 如意领命去了,不大会儿就回来了, 从脸上神色倒敲不出个所以。 满堂的人像是被外力控制了一样,几乎在同一时刻收了声,均屏气凝神听着如意的回答。 如意却没有当众说什么, 而是走到顾氏跟前,贴着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顾氏听完,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担忧,只不住地追问, “可确准了?要不要再请御医登门?若过些时日, 各处职司封了印, 怕是官医局也不好寻人的。” 如意又贴着顾氏耳畔嘀咕了两句, 顾氏闻言点点头,“那你就代我往武兴侯府去一趟, 哦, 也不用急着今日,大节下的,不好扰了她家里的宴席。” 众人就更加好奇了, 武兴侯府的当家夫人正是顾氏唯一存世的女儿,为什么孟芫避回屋里,老祖宗反倒想起去找这位出了门的老姑奶奶? 若说孟芫真的有孕吧,也该是往她娘家承平侯府报信才是,若说这孕事为虚,更不该如此兴师动众了。 长房的张氏历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不免上前探寻真相。 “咱们侯夫人这是怎的,因何还要惊动了姑姐?” 顾氏有一瞬间犹豫,让张氏凑近了些这才低声告之,“方才郎中给咱们侯夫人扶脉,说多半是有喜了,只这日子实在太浅,并不确准,而且又说芫娘身子虚,要好好将养才好开枝散叶。如今赶在节中咱们不好声张,以免惊动了胎神,所以我想,将陪嫁去武兴侯府的严婆子叫回来,这心里也踏实些。” 严婆子从前是慕家的下人,随着顾氏亲女陪嫁到外头,虽然没有医婆的名头,但于妇人病,尤其是孕中诸事尤其擅长调理,再有,她摸喜脉也极准,连御医都多不能及。 张氏听完也是满脸惊讶,“这头几月确是要捂盖着消息,不然肚里孩子耳朵灵,不肯留家呢。” 这话声音虽压低了,但也不妨碍同在一桌的几个女眷听见。 众人神色各异,二房太夫人楚氏大大方方向顾氏道喜,四房白氏则嘱咐林氏,“你平日同六侄媳妇最是交好,待会儿散了宴席也不急着回西头,先代我去瞧瞧她。有一则,她这是头遭,许多事必定慌神,你多嘱咐安慰她几句,还有诸多需要注意的事,最好也提前和她讲讲。” 林氏本在次席,方才因有孕才被叫过来同长辈共席叙话,闻声也连连点头,“哎呀,没想到芫娘竟是个如此有福的,回头我定事无巨细将日常一啄一饮的计较通通都和她嘱咐一遍,哦不,应是写下来,让她屋里伺候的人全跟着留心。” 白日里的家宴散了,林氏由顾氏的使女如意陪着往孟芫屋里去探,旁人知道这两个未嫁时关系就交好,也不好去争这头茬灶火,索性先回了西府。 可到底这是桩大事,无论于东府子息传承,还是未来两府荣华,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月上中天,在西府某一个跨院里,做主人的此刻早早熄了屋里烛火,下人也半个不留。 第43节 紧合的帐帘内,有夫妻两个在低声密语。 “也不知东府那位闹这一出到底确没确准,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若真的坐实,咱们也须得好好计较计较。老爷若明日不忙,让人去今日登门的郎中府上打听打听……” 被称为老爷的男人显然不耐烦,“你急什么?这不是还八字没一撇的事?再说便是真的有了消息,咱们也鞭长莫及不是?”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那位可是抢了你的功才做上博望侯的位置,如今倒只有他的子孙骑了咱们头上作威作福,老爷当真就能忍下这口气?况且,我寻孙道婆早问过,咱们现在这位侯爷子女缘分稀薄,若这一回侯夫人有个万一,日后真断了承继,那也只能从咱们两房里择嗣,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男人沉默了一瞬,“你这是又打算做什么?上一回的事算是无心插柳,且人死在战场,无人察觉,那般侥幸能有几回?如今咱们虽不是富贵已极,但也是衣食无忧,那些个旁门左道的心思还是歇了吧。” “这是也不须老爷插手,我心里早有了成算,您还记得咱们放在东府里的暗棋吧,真金白银填喂了这些年,也是时候到她出力了。” “你想做什么?我可告诉你,咱们如今这位侯爷可不似他大哥,那是个睚眦必报的,若犯在他手里,别说是你,就是咱们全家老小,没一个能落了跑……” “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我历来稳当,什么时候做个半点错事让人拿捏过把柄,纵使那头出了事,也不会疑到咱们头上……” 男人终于有一丝松动,“那你小心从事,无论事成与不成,千万别露出马脚。” 次日一早,如意往武兴侯府去请严嬷嬷过府,没想到连顾氏长女、武兴侯夫人慕晴也亲自跟来了。 据说,严嬷嬷在孟芫屋里头待了一盏茶的工夫,随后就被慕晴做主留在慕府继续照顾。 这一回,无论东西两府的主子还是下人几乎都已经深信不疑,定是孟芫已经怀了身孕,且胎像不好,所以慕晴才会把贴身照顾自己的严婆子给留下。 顾氏也亲自往正院正房去了一趟,也是关起门来商量了半晌,最后顾氏不得不重新接回掌家的差事。 符氏见状,还当是她的时运来了,特意穿戴齐整了往三思堂去了一趟,且言辞恳切,“母亲如今已经有了春秋,眼看又要抱得亲孙,也是时颐养天年了,儿媳虽愚笨了些,但总不好一直游手好闲,这趟来,就想看看是不是能帮母亲分分忧……” 许是慕家喜事将近的缘故,顾氏这回难得没有给符氏冷脸,反倒真拣了个差事交给符氏,“既这样,你就先把府中各个门上的出入管起来,若做得好了,慢慢再接手旁的事。” 符氏喜出望外,她进门也有十好几年,还是头遭被顾氏重用,立刻信誓旦旦保证,“母亲放心,儿媳定会竭尽所能将各处门禁管束安省,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放出。” 顾氏不置可否,只交代对应的管事婆子往后找符氏回话。 当日午后,来东府看望姨母的梅氏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平时主意大,也有些许才干,一边给符氏道喜,一边给她敲响钟,“姨母这事可千万别大意了,你那好儿媳如今身怀六甲,正是金贵的时候,你若在这时候犯了错,日后恐再难有翻身出头的机会。” 符氏历来把梅氏当主心骨一样,连忙点头,“我也正想着这处呢,可千万不能这节骨眼摔了跟头。只是这府里多是老祖宗旧人,我就算想严以御下,也不见得有人肯卖脸面。” 梅氏想了想,“若无法靠威势挟制,那就索性施恩,予那管事的婆子些鸡头碎脚的好处,不怕收买不来人心,待这桩事办好了,姨母日后能管的事多起来,不怕抠挖不出生财的进项。” 符氏虽有贪心,到底胆小,“生财什么的我倒不敢多想,只求日后在这院子里也能站直了身板受人恭敬,我就再满足不过了,你就说这新来的侯夫人,也看不出什么出彩的地方,不过是仗着有掌家的权利才会如此得家里人看重,咱们虽出身商贾,但好歹多吃了这许多盐净,怎么也不该被她给比下去……” 梅氏眼热孟芫也不是一天两天,在这一点上和符氏并没有分歧,她凑近了符氏耳边,“姨母这趟有机会手握权柄,也别只闷头做事,等这恩惠施得差不多,就同底下多挖挖你这能干媳妇的秘辛。” 符氏一愣,“她才来几日,能有什么马脚放在面上等我去捉?” 梅氏叹自己这个姨母脑子不够灵光,只能苦口婆心,“这湿手抓芝麻,哪有不沾的道理?她管家也有两个月,即便没有大错,难道连小处也能面面俱到?姨母若不趁着她孕中将这烂萝卜连根拔起,待她一朝分娩,你这到手的管事权利又得悉数双手奉还,那不成了为旁人作嫁衣裳?”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符氏的心里,她点点头,“你说的对,若是不趁着她此刻分不了心将她击垮,日后有我生受的。” 第62章 【投毒】 年关越发近了, 慕淮却异常忙碌起来。 皇帝对失落在外的最后一块黄金牙笏催得紧,慕淮就算早打定主意绝不能遂了皇帝心意,但至少也得做做表面功夫, 时不时出些力气。 倒是孟芫白日里在府中越发懒散, 顾氏更是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 西府除了林氏时常过来探望,还有同辈的几个妯娌也偶尔联袂登门。 她们瞧着孟芫蜡黄的脸色, 两颊也瘦得没有二两肉, 皆道“这一回孕兆定是准的,如此闹人多是揣了个男娃娃。” 孟芫均笑着含糊过去。 如是热闹了几日,转眼就是除夕日。 年夜饭该当摆在晚上,但女眷们早早就登门, 一年一回的大日子,总得在外人嘴里挣足说口,省得遭人诟病。 照例是伯夫人张氏领了头, 带着妯娌和小辈们直奔了三思堂给顾氏问安。 梅氏眼尖,一瞧着孟芫居然不在,比她们这些西府穿门过院而来的还晚,不免要挑唆一句, “老祖宗还是那么矍铄健朗, 三太夫人也满面红光, 只是怎么没瞧见咱们侯夫人?这样的日子总该出来应个景吧?” 顾氏也有些纳罕, 孟芫平时最有分寸不过,这样阖家团聚的大日子, 她就算过不来也至少会着人打个招呼。 “如意, 你去正院瞧瞧,咱们侯夫人是不是身子不舒坦,若实在难受, 就让她在屋里好好歇着,旁的都不必理会。” 梅氏见顾氏这般护着,也没咒可念,瘪瘪嘴又寻另一头的韩氏说话。 “二嫂,听说你相公已经寻好了门路,来年铨选必能得个出身,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二嫂也是,这样的美事,也不想着拉把我相公一回,好歹他在族学里也用功了好几个春秋呢……” 韩氏历来不善言辞,又被梅氏挤兑,看了一眼她婆婆楚氏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微微透出些口风,“还不能作准的事,就没声张,不过恰逢上我娘家兄弟给吏部柳大人帮了些许小忙,人家好心提了一句,最后如何要看造化……” 顾氏闻言,少不得过问一句,“吏部那位柳三变?那可是个心狠手黑的,回头少不得要些好处……” 韩氏忙答,“孙媳妇我原也这么想,但相公他说,他捐不捐这个官原不打紧,但有了这层门路,也好让孩子们有机会入太学附学,那才是关系到门楣的大事。” 顾氏听说是捐官,那就是不怕被人参奏的,也不再多管,只允诺往后孩子们的纸笔只管找她这个老祖宗要。 如是过了片刻,如意带着一脸急色进了门。 顾氏本不在意,见如意慌慌张张,瞬间变了颜色,“可见着咱们侯夫人了?她现下如何?” 如意平时沉稳,知道今日是节日,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老祖宗不知,侯夫人逢了大难了,这会儿戴管事去宫门口等侯爷了,郎中也派人去请了。” 顾氏急得立刻站起身,“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些。” “侯夫人早间的燕窝里被人掺了不好的东西,这会儿小腹坠胀,隐隐的疼……” 顾氏哪能听她说完,已经迈着大步朝大门走去。 旁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张氏也率先起身,“既侯夫人身子不妥,咱们也赶紧陪着老祖宗过去瞧瞧吧。” 顾氏由如意扶着来到正院,门被叫开以后,只见一院子的下人跪了满地,她也不去过问之前发生了什么,直接冲向孟芫所在的正房。 屋子里同样也挤满了人,除了孟芫那四个贴身女使之外,另有一个老郎中正隔着床帐给里面的人扶脉。 顾氏知道定是孟芫在帐子里,她不敢打扰,等那郎中收了手到一旁执笔开方,这才慌忙提问,“老先生,我孙媳她如何了?” 那郎中摇摇头,“这会儿脉像正乱,我开了方立刻煮上,先服过三剂再说。只是这之后再不可让她再服用活血的寒凉之物,不然怕是神仙也难救啊。” 顾氏道谢后赶忙回到床边,碍于有外男在场,只隔着帐子和孟芫说话,“芫娘,我老看你来了了,你这会感觉如何?” 孟芫隔着帐帘发出虚弱的回答,“又让老祖宗跟我费心了,我,没有大碍,就是提不起精神……” “那你好好歇着,千万别损耗心力,郎中说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好,老祖宗也多保重,千万别因我烦心。” 众人见是这个场面,只由张氏做表率上前,同样宽慰了孟芫几句。 为了让孟芫好好休息,顾氏没有过多在正屋盘桓,而是带人去了宴堂小香厦,她让如意将孟芫的心腹紫棠单独叫来,势要问个究竟,“说吧,你主子到底是因何出的事?” 紫棠赶忙跪下答话,“回老祖宗的话,夫人她今日起床时本是好好的,特换了节日里的吉服准备往三思堂去给您问安,之后青萍从屋外端进来一碗燕窝,夫人每日都要喝的,在奴婢的服侍下就用了多半碗。可是只片刻功夫,夫人她头顶就开始冒汗,手脚也冰凉,直称肚子疼,奴婢知道这事非同小可,让碧芙赶忙去寻外院的管事,一来请侯爷归府,二来寻郎中诊治……” 顾氏大致听明,直接挥手打断她,“你是说,侯夫人是喝燕窝的时候出的事?那燕窝何在?可验过了没有?” “方才郎中给看过,说是没有毒,但里面搀着活血凉血的两味至寒之物,一是薏苡,一是细辛,都是孕中碰不得的。” 这话说完,顾氏已经气得把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那就是说,有人故意要害咱们侯夫人了?”“这事必须要彻查,来人,先将这院子里的人统统给我拘住,一个也不许进出。” 紫棠忙答,“方才事发的时候,奴婢就已经让所有人在院子里待命,不许她们往别处去,只请老祖宗救救我们夫人。” 顾氏点点头,“好孩子,你做的对。你再接着往下说,这燕窝都谁经过手?” “听青萍说,这燕窝是甘婆子端来的,是厨娘吴发家的亲手炖的。” 顾氏毫不犹豫下令,“既这三个人都经了手,那就从她们三人查起。虽然青萍是你们夫人自小带来的,但为了安全起见,这一遭,也得一视同仁。” 紫棠也跟着磕头,“老祖宗说的是,事关夫人安危,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青萍这会儿带头跪在院子里,她自己也说,只等夫人证她个清白。” 只一盏茶的功夫,顾氏便分别审了涉事的三个嫌犯。 青萍的供诉是最简单清晰的,“奴婢本想去小厨房将夫人每日都要喝的燕窝端来,结果半路就遇见了甘婆子,她说是到小厨房喝水,见吴发家的将燕窝装在食盒里,怕燕窝凉了,顺手拿来,想主动请缨送进屋的。” 顾氏便问,“当时燕窝交到你手上,可有旁的人在场?” 青萍摇摇头,“没有,当时院子里只我和甘婆子在,但我自接手燕窝就没掀开过食盒。” 顾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言语上并没将她排除,“那就说说,甘婆子把燕窝交到你手上,直到你进屋这个过程,你是有机会往燕窝里加料的。” 青萍咬住嘴唇,“奴婢不敢辩驳,但此事确实不是奴婢所为,还请老祖宗明察。” 顾氏便命她下去,交给自己的人看管起来。 接下来是甘婆子,算起来,她是这三人里面资历最老的,在府里看了一辈子的二门。 甘婆子上来就喊冤,“老祖宗明鉴啊,奴婢自六岁入府,从个柴房的烧火丫头做起,在咱们慕府里也算是老门户了,时时刻刻都存着感念主人的心思,万死也不能为报,怎么会生出谋害当家夫人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若老祖宗实在疑心老奴,老奴宁可一头撞死。” 说着,她就朝着桌角撞去,不过自然被两旁早有防备的女使们拦下了。 顾氏仍板着面孔,“你也不用急着喊冤,我长了眼睛会看,生了耳朵会听,你只老老实实答我的话。先说说,你一个守门的婆子,好端端地怎么想着替主人家奉膳去了?” 甘婆子面上一红,“老奴这是被财迷了眼了,老奴就想着,今日是除旧迎新的大吉之日,夫人又有了喜信在身,我平日里守门没得个好门路,难有请赏的机会,今日恰赶上青萍姑娘取膳来得迟,我就动了贪念,想着今日去正房给夫人奉膳,少说也能得上半角银子打赏,这才,这才隔着灶台上炕。” 顾氏听完,也没找到守门漏洞,皱着眉问她,“那据你的意思,这只帮忙将食盒从小厨房提出来,半路就交给了青萍,期间也没打开过食盒?” 甘婆子点头如捣蒜,“天地良心,老奴泥猪癞狗一样的贱命,哪敢动手去掀夫人的吃食,万一弄污弄脏了去,多少命都不够填呐。” “青萍说她没掀开食盒,你也说你没动过,那照你们这么说,只可能是吴厨娘趁着职司之便,下手投毒了?” 甘婆子为了脱身,只顺着顾氏的话往下顺,“那想来就是她吧,也只她最有机会。” 在两边旁听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也均画了浆糊,张氏索性直言,“那依你说的,这吴厨娘也太明目张胆了些吧?这燕窝出了问题,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正该是她,她怎么会蠢到直接在自己做的吃食里下毒?” 甘婆子一想,也觉得吴婆子寻常最精明个人,应是不会如此犯傻,可如果不是吴婆子,她自己的嫌疑岂不是更大,索性一咬牙,“老奴隔着厨房窗的时候,眼见着吴厨娘往燕窝历来撒了什么,许是她料定有法脱身,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顾氏也不再听她陈述,而是将嫌疑最大的吴厨娘也叫了来。 吴厨娘也不用人审,直接跪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今日从起床到事发,中间发生的过程一一讲明。 “奴婢今早比平日早起了一会儿,领过碧芙姑娘代夫人派过的花红后就到小厨房炖燕窝,燕窝快要煮好的时候,奴婢听见厨房后面的小库房有动静,还当是闹了老鼠,就抄着烧火棒子去那处看,结果是有只野猫儿窜了进去。奴婢将猫赶走,净了手,将燕窝盛到碗里,又放进食盒,只等着青萍姑娘来取,结果甘婆子说她还没领到赏银,主动要往上房把燕窝送去。我一开始不肯,但又怕燕窝凉了,最后还是由着甘婆子将燕窝拎走了。” 顾氏注意到她说的和甘婆子有一处不符,“你是说,燕窝你直接盛好装了食盒,没往碗里再添任何东西?” 吴厨娘一愣,“那哪能啊,燕窝已经煮好了,我放别的进去也不合适啊,旁的不论,很容易就闻出来异味吧。” 她自己说完,最先发现不对,“定是奴婢离开小厨房去捉猫的时候被人潜入投了毒,不然夫人喝第一口燕窝的时候就应觉得不对。” 正这时,半晌没有露面的如意进屋了,手里还拎着个油皮包袱,“禀老祖宗,这是在甘婆子屋里发现的东西,是个白玉手镯和两个银锭,另外她屋里掸瓶还藏有一张油纸,上面有些粉末,郎中说是薏苡和细辛的生药残留下的……” 第44节 第63章 【设局】 两个银锭加起来统共十四两, 而那白玉手镯成色也普通,在外头也就三五两银子的货色,可是想她甘婆子一个守二门的粗使, 平日又没什么油水, 一下子乍然被翻出这许多东西已属异常,况且, 还被翻拣出藏在掸瓶里的药纸, 这事立时将她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顾氏没有凭着“赃物”得出定论,仍旧给甘婆子一个辩解的机会。 甘婆子一脸茫然,“这白玉镯子是咱们府里太夫人昨日赏给老奴的,至于银锭和装药的油纸, 老奴是当真从未见过啊。” 一旁的张氏不觉摇头,“都说抓贼拿脏,如今东西由老祖宗的人亲自从你屋里翻出来, 你一句没见过就想推个干净?” 白氏也在一旁附和,“不错,这甘婆子不仅被发现藏了药,今日更是一反常态主动去接主子的燕窝食盒, 未免都巧到一块去了, 若说下药这件事和她没相干, 可难让人相信。” 在场之人也几乎认定, 这甘婆子的嫌疑不是一般大,甚至要直接定了她的罪也不为过。 二太夫人楚氏在一旁也颇能抓住症结, “方才甘婆子说, 白玉镯是三太夫人赏给她的,这事听着也怪蹊跷的。” 顾氏听罢果然便把目光投向躲在后头不吭声的符氏身上,“既说到这儿了, 你来讲讲,这白玉镯子到底是不是你赏给她的,如果是,你又为甚会如此厚赐一个守门的老奴?” 符氏心里咯噔一声,脸上也有些发白,“是,这白玉镯是儿媳昨日赏给甘婆子的。”“我也是见她办事周到才赏的,没有旁的用意,母亲您总不会疑到我的头上吧?” 顾氏不置可否,又问跪在地上的甘婆子,“太夫人说的可是实情?”“你想清楚了再答话,若给我知道你扯了谎,别说我不顾你一辈子在慕家的体面,直接乱棍下打死了事。” 甘婆子吓得连忙叩头,“老奴说,这玉镯子确是太夫人赏给老奴的,太夫人说老奴寻常守门辛苦,还说让老奴往后多留意咱们侯夫人的出入,若有不寻常要私下里报给太夫人知道,老奴寻思这事也不伤天害理,一时贪心就应下了,旁的再没有了。” 众人见竟又扯出些旁的污秽事,不免心里嗤笑,心想这自诩御下极严的东府原来也是藏污纳垢内里乌糟。 符氏脸上白了又白,顾氏见她把人都丢在西府跟前了,越发难堪,只冷哼一声,“我将这门上的出入交给你管,你倒会乘职司之便了?连咱们府里正经的侯夫人你都敢窥视上,如此胆大妄为,当真无法无天。你就说,这投毒害人的事,是不是也是你一手安排下的?” 符氏哪里敢认,心里叫屈,可是她属实办了糊涂事,连辩驳起来都不知如何开口,只不住摇头摆手。 还是梅氏看不下去,僭越身份陈情,“老祖宗明鉴,我姨母虽赏了甘婆子手镯,但银锭和装药的油纸和她并无关联,那两样才是事情的症结所在,今日当以侯夫人被人下药的事为重啊。” 顾氏想想,也属实不想当众再揭出符氏有什么丑行,又继续审下去。 梅氏怕顾氏迁怒,又继续祸水东引,“要说这甘婆子,也是咱们府上积年的旧人了,我若没记错,她小闺女如今还在西府里领着差事的,所以说,这甘婆子也不单单只受过我姨母一人照拂,若仔细问问,说不定还有旁的收获呢。” 这话没落地,张氏先不乐意了,“好你个不长心的,你这是把脏水往哪里泼呢?你不就是想说这甘婆子的女儿在芳姐儿院子里打杂吗?怎地,一个粗使黄毛丫头,还能在佛祖眼皮底下闹妖不成?” 顾氏数月没管家,倒不知道此节,“甘婆子的小闺女?早先不是说到了配人的年纪吗?如今去了芳姐院子里?” 长房承重孙媳周氏作为芳姐母亲赶忙站出来澄清,“这人是二弟妹荐给我的,我看她梳头的手艺不错,这才留用,只是才来不几日,还放在院子里做杂事,连屋子都不曾让她进。” 顾氏被绕得十分头疼,怎么竟牵扯出这许多人。 这事眼看进入僵局,她也不知究竟谁更可疑些,“罢了,这事一句两句怕是问不清楚了,等咱们侯爷回来,自有雷霆手段,不怕查不出幕后真凶。” 正这时,戴管事让人传回消息,只说慕淮被皇帝留在宫中,恐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让顾氏代他照顾好孟芫云云。 顾氏叹气,站起身打算去看看孟芫。 结果她一个没站稳,身形微晃,险些就要跌倒。 吓得众人赶忙上前扶她又坐下,“老祖宗可万万保重身体,侯夫人这会儿并没有大碍,您也就别因此担忧了。” 顾氏由着人按摩她的当阳穴,气息也有些不稳,“我老了,不中用了,也操不得心了。” 随即她似临时起意,“楚氏啊,你代我去正房照顾照顾你六侄媳,等到他夫君回来,也好囫囵个地交到他手上。” 张氏和周氏均面上一滞,顾氏越过她们长房,直接让二房的人照顾侯夫人,可见是已经对她们存了疑,这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张氏咬着唇,不得争辩,只恨恨看向梅氏,心想这个庶子儿媳果然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丧门星。 楚氏被顾氏点了名去照顾孟芫,她心里先是惊了一下,不过面上半点没有露出,随后她便随着紫棠回到孟芫所在的正房。 说是要她照顾,其实也不过在堂屋里坐个镇,以防这期间有那欺主的小人乱中生事。 因青萍这会不在,堂屋里只一个叫彩云的粗使临时伺候。 楚氏也不挑剔,直吩咐她,“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去帮着你几位姐姐们就是。” 彩云深感这位西府的二太夫人为人和气,连忙蹲礼道谢,“多谢您体恤,我就在隔壁耳房里看火,您若有事只管唤我就是。” 楚氏待彩云出去后,往隔绝寝居的屏风处瞧了瞧,里头忙而有序,无人往这头看。 她心里几经纠结,若不抓住这个好机会,等慕淮那个活阎王归家,怕是以后再没有机会下手了。 想到这里,她起身慢步行到香案处,将手腕上的沉香木佛手串珠摘下,轻轻转动最大的那一颗,便有细碎粉末轻轻落在香炉中,混在香灰中,半点敲不出异样。 这期间再没有旁人在场,她又安然地坐回不远处的椅子。 她其实也不大担心事后被人怀疑,毕竟这法子要历时多日才能见效。 如是,到了近午时,慕淮终于归府,顾氏也差人来寻楚氏,“侯爷请二太夫人往小香厦用膳,这处就暂交给奴婢吧。” 楚氏抿抿发髻,面上十分从容,“那你小心伺候着,但凡侯夫人有命,即刻报了老祖宗和侯爷知道。” 说完,施施然移步,往屋外走去。 第64章 【旧案】 楚氏推门抬脚, 脸上淡定得让人捕捉不到丝毫漏洞。 却在她抬眼看向院子的时候产生了些许波动。 院子当中,一身绛红色朝服的慕淮此刻正负手立在中央,另有个侍卫打扮的人按着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仆妇跪在地上, 那仆妇将头埋得很低, 这会并看不出形容,但楚氏还是没忍住眉梢一动。 而原本背对着正房的慕淮也在这时转过了身, 眉目间满是阴云密布。 楚氏稳了稳心神, 这才开腔,“原来是老六回来了,快进去瞧瞧你娘子吧,她今日可遭了大难了, 你这个做人夫君的,这个时候最该陪在她的身边。我先去老祖宗那侍奉,就先少陪了……” 说着不疾不徐朝着花厅走去, 连正眼都没给地上跪着的仆妇一瞬。 慕淮没有发难,只侧头瞧着镇定自若的楚氏款款行远,在她将将要推门进入小香厦的那一刻,才出言阻止。 “二婶娘先不必急着去见祖母, 侄儿还有些事要烦劳您帮忙。” 楚氏稍稍顿了一下, 随即转过身, 脸上笑意不减, “哦?我倒是不知,我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 还能帮得上咱们无所不能的博望侯?” 慕淮也没介意她的语气揶揄, 只将那跪着的仆妇朝楚氏的方向推了推,“这名仆妇是东府正院小厨房伺候的冯厨娘,二婶可还认识?” 楚氏不耐烦地打量了一眼, 斟酌着答他,“瞅着是有些眼熟,仿佛这几年来东府的时候碰见过两回,是姓冯还是卫来着?”“还有,这仆妇被侯爷你捉来,是犯下什么错事了吗?大节下让你动怒,干系不小吧,不过又怎么想起寻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认?” 慕淮看她信口雌黄,目光越发阴沉,“我原想着,二婶好歹是长辈,应给您留些体面,等您主动承认,不过既您老不领情,索性我也不再替你遮掩。” 楚氏眉毛一挑,“老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淮并不理会,只朝着那仆妇冷声吩咐一句,“把你方才招认的,再说一遍。” “是,奴婢遵命。” “奴婢是十一年前入的府,卖的是终身死契,领的是小厨房帮闲的差事,此前膝下只有一女,乳名唤做月芝,养在府外她祖母那里。四年前,我带闺女在路边吃杂嚼,西府二少爷恰赶上,且相中了月芝,但他碍于韩家规矩,并没有将月芝纳入门,只养在外宅。去岁,月芝为二少爷诞下一子,奴婢便恳请二少爷看在孩子的份上,好歹给我闺女一个名份,可是二少爷始终推脱,没给个准话。” 听到这里,楚氏直接出声打断,“我说老六啊,你这办案都办到家里来了?倒查到自家人头上。不错,你二哥是置了外宅,我此前也说过他了,这属实是丑事一桩,你也犯不上大庭广众地拿出来让我全家在府里丢人,好歹他还是你二哥,我也还是你的长辈……” 慕淮冷笑一句,“二婶何必急着打断她说话?二哥的家丑我不屑理会,但若有人把歪心动到我头上,那我可是容不得的。” 随即他又吩咐那厨娘,“你继续说。” “是,前两日,月芝突然遣了人来寻我,说有大事商量。我去了她寄身的宅子,却发现叫我去的,竟是西府二太夫人。她要我帮她做一件事,还说只要事成,就同意做主让二少爷抬我闺女月芝进门,许她做个有名份的贵妾。” 楚氏大声喝骂,“你胡说,我从不曾在外头私会你,你别含血喷人。至于你说的什么月芝,我虽见过,但也是为了抹平我那不孝子做下的丑事。” 那仆妇闻声跪着往前几步,直抓住楚氏的裙摆,“二太夫人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谋害侯府当家夫人,这样的大罪,我如何敢为,说起来,那味细辛还是你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要侯夫人见了红,你当日就让月芝进门。我当真的猪油蒙了心,才会接受你的唆使,我今早就不该趁着吴家姐姐出屋时往里头下药……” 楚氏一脚踢开眼前的人,上前几步朝着慕淮申辩,“老六你可别听这疯婆子胡邹,她女儿做了你二哥外宅不假,但我是万万不会许她进门的,这事我当着那月芝的面也说过,想来定是她们母女因此怀恨在心,这才故意设了套嫁祸于我,这黑锅我可不敢背。” 慕淮眼睛里是冷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公道,“二婶这说辞,也不无可能,毕竟这婆子空口白话,没有证据。” 冯厨娘听了这话,如遭五雷轰顶,她似乎不可置信,“侯爷,奴婢说得都是实话啊,那日二太夫人的的确确见过我,还许诺我女儿做二少爷的贵妾……哦,对了,她还说,若侯爷绝嗣,将来或能让月芝的孩子做侯爷您的嗣子的。” 慕淮看向冯厨娘,“说来说去,你也没有实证,就这翻来覆去几句,如何取信于人?” 那冯厨娘见状,知道她已经认了往燕窝里下药,无论有没有主谋她都难逃一劫,索性破罐子破摔。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事关四年多以前,先侯爷的死因。” 正这时,小香厦的大门轰地一声被人从里头踢开,赫然是满头银丝的顾氏,正带着一屋子人立在门口,也不知听了多久。 “淮哥儿,那仆妇方才说什么先侯爷的死因?让她快点讲清楚。” 梅氏也插话问道,“四伯的死因?他当年难道不是战死沙场吗?” 众人也无不把视线转移到那厨娘身上。 而原本从容的楚氏也立时冒了冷汗。 孟芫受害的事她不怕遭人怀疑,毕竟那不是慕家人,且没有坐实。但慕淮已死的亲兄慕讯,那可是顾氏真正的心头肉,也是这一代慕家最出众的子孙。他死在沙场,原本没人怀疑,但若被这厨娘翻出旧事,可不是能轻易善了的。 想到这里,她回身朝着那厨娘行去,上去就是一巴掌,“你怎敢拿已逝的先侯爷扯旗做谎,是嫌你自己的罪业还不够深?” 冯厨娘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起不来,脸上也出现莫测的恐惧,“是了,是了,我有罪业,纵到了阎罗殿也洗刷不清。”“可是还不是你们,就是你们母子,将假的药包交到我手里,我当时信了你们的话,才会一错再错……” 顾氏听得糊涂,急不可耐地看向慕淮,“老六,她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慕淮看向满脸悔恨的厨娘,向她递出了唯一的稻草,“你今日如果肯讲实话,我或许会网开一面,不追究你家人的罪孽。” 冯厨娘咬了咬牙,她先害过慕讯,今日又对慕淮的心头肉下了手,再不敢奢想保住性命,但月芝还年轻,总不能让她给自己陪葬…… “我说,我全都说。四年前,我受老祖宗信任,从个帮闲的杂役被提拔做帮着掌灶主厨配菜的帮厨。有一回,先侯爷负了极重的箭伤,需要连服两个月的药膳补身。我那个时候对药理不是十分精通,无意间,竟将作为药膳主材的一味药当做废料添进灶膛里烧火。我唯恐事发丢了差事,便向我闺女求助。彼时,月芝她刚被二少爷养在外宅,正是新鲜头上,二少爷出手也向来大方,我想着,只暗中将药填上,万不会被人察觉。” 说到这里,冯厨娘一脸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顾氏急得直敲拐杖,“后来呢?那药填上了?” 侍卫推了冯厨娘一把,她这才如梦初醒,却忍不住满脸泪湿,“填上了,且是二少爷让人买好了药材亲自交到我手上,那药四少爷足足用了半个多月,也没人发现药材被替换过,而采买上的按时补了新药过来,我就更加安心了。我原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有一日,我在街上被玩闹的孩子用石头砸破了脚,我就想着,先头用剩下的药须子应是也能止血,白放着也是浪费,就寻了郎中让他帮我看看对不对症,可是郎中看后,却说这药被人动过手脚,外面涂了桑枝水,若长期食用,容易诱发头风……我这才知道,我闯了大祸,事后我寻二少爷将事说了,本想让他去追查是谁在中间使了坏,可二少爷却说,这药是我下的,没得洗脱,我那时才知道,二少爷才是彻头彻尾的始作俑者……” 顾氏满脸不可置信,“所以汛哥儿是因为误用了半个月的桑枝才会在战场上发了头风?” 冯厨娘捂住脸哽咽,“不是半个月,而是近半年。自我和二少爷求告以后,他又不断寻了掺了料的食材给我,让我趁便投到四少爷饮食中。我一开始不答应,但二少爷说,我已经是下毒的凶手了,做过一回做过十回没有大差。而且,若我不肯就范,他扬言要将月芝卖到私窠子里去……我为了月芝往后余生,终于昧着良心,继续做鬼。” 顾氏听到这里,已经气得上前几步,抬起拐杖就朝冯氏身上打去。 慕淮怕她激动下伤了身子,赶忙平复她心绪,“祖母先消消气,这恶仆属实可恶,但您的身体更为紧要。” 顾氏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一抬眼看见往角落里躲避的楚氏,直接将眼瞪起,“将楚氏给我拿下,不,将二房人统统先拘起来,这一窝子蛇蝎虫鼠,这些年还不知害过多少人命。” 楚氏是个狠毒的,也惯常有心计,她扑通一声跪在廊下,声泪俱下,“老祖宗容禀,我知道我儿置了外宅不假,但我属实不知所谓先后下药投毒之说。您也不能听方才那仆妇所言之事,就偏听偏信,凡事总该有个证据啊,不然儿媳再难认罪。” 这话并未落地,她身后正房大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二太夫人既要证据,那我便给你。” 众人循声望去,皆不由呆住了。 一身盛装满面容光焕发的孟芫此刻正站在门前,她身侧,是同样安然自若的仆从们。 其中年纪最长的碧芙手里,正端着个三足云纹熏香炉,炉子里的线香刚刚被点燃。 第45节 旁人不明所以,唯独心里有鬼的楚氏看得瞳孔一缩。 那香炉,正是她方才投下麝香的那一尊。 第65章 【终局】 楚氏装腔作势久了, 伪装的功力非一般人能比,可是当黄铜云纹香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她自认为方才往香炉里投香料时做得隐蔽, 且待这香料挥发尽了, 证据自然湮灭,实在不该被人这么快发觉。 她努力崩住最后的心神, 看向孟芫的眼光也充满了戒备。 “咱们侯夫人不是遭了暗算正是难受的时候, 怎么又强撑着起来理事了?这经风见雨的,吓着了肚子里孩子怕是不好呢。” 孟芫没有接她话茬,反倒严厉相逼,“二婶娘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用再故意转移视听, 我只问一句,我这香炉里的麝香,是不是方才二婶娘趁人不备投进去的?” 听了这话, 满院子里的人无不惊讶,“麝香?那不是至寒之物吗?孕中可是大忌啊。” 楚氏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死鸭子嘴硬,“你说的什么香我不知道, 总不能因我在你屋子里待了片刻就攀诬到我身上。” 孟芫声音越发冷硬, “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不肯供认吗?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不妨同你明言, 方才你在外堂屋里的所作所为,耳房中透过香孔皆能窥见。你是怎么通过腕子上的手串藏毒, 又是咱们撒在香灰里的, 我心中都有数,你现在是自己把以往罪行当了家里人的面供认出来,还是要侯爷他大义灭亲, 亲自扭送你去衙门口?” 楚氏听完,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试图挡住手腕上的珠串,可一旁早有仆妇上前,从她手腕直把那串沉香木的珠子劈手夺了下来。 东西直接被呈到顾氏这个老祖宗手里,顾氏试探着摩挲着本该光滑的珠子表面,几乎立刻就发现了最大那一颗珠子上似乎有不寻常的纹理。 她试着扭动了几下,那珠子竟裂成两半,随即一些不明成分的少量粉末洒落下来。 顾氏慌忙中把手串丢了出去,提防着其中掺杂了什么有毒之物。 “让郎中看看,这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腌臜的东西。” 郎中给出的答案很清晰简洁,“是麝香,且是纯度极高的麝香。” 顾氏看向楚氏,“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楚氏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知道再难狡辩,索性将眼一闭,朝着一丈之外的石凳子撞了过去。 她知道,她和他儿子身上背着慕讯的人命,如今又要加害孟芫,以慕淮的凶狠成性的手段,定会让她生不如死,她索性先自我了断,省得落在旁人手里。 可慕淮对她此举早有防备,只从手里不知抛出个什么东西,直打在她膝弯处,她就不由自主跪跌在地。 顾氏此刻已经出离愤怒,抬起拐杖就朝着她面门挥下去,“你个养不熟的蛇蝎,竟害得我东府如此零落,我若不将你千刀万剐,就不配称一声老祖宗。” “来人,先将这罪妇周身绸衣给我扒了,她不配用我慕家的供奉,把人先关进下房,待我把她的罪行上达天听,随后再将她剥皮抽筋。” 一旁看笑话的梅氏看戏不怕台高,“老祖宗别忘了,这事也不单是她一人所为,那甘婆子可说了,当初四叔用的毒药,可是二伯给的……说不定,连着二叔父他老人家,也是知道些内情的……” 这话也算说到了症结,但周氏恨梅氏方才攀咬到自己身上,这会也不容情,“三弟妹说的极是,家中出了丑事,万不能姑息养奸,且得趁这一回连根拔起。这么一说,三太夫人唆使甘婆子监视侯夫人的恶行,是不是也当一并办了?” 慕淮见不得她们如此咄咄的丑态,明里义正言辞,实际上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好了,事情发生在咱们东府,受难的也是我东府中人,诸位长辈和嫂嫂们也不必在这处跟着说风凉话,我自问还料理得清。离着晚间年饭时辰还早,我想诸位就先回去好生歇着,也将今日听到这场天大的丑闻同各位叔伯讲明厉害。我想,往后两府中间的那道小门,闲时也不必再开了,寻常走动,从大门进出,才是亲戚间往来的正途。” 这话一说,无疑是将分家的事坐实,可这场皆是女眷,无人敢当面反驳,尤其是慕讯受害的事被揭破,哪个敢保证不会被疑心。 顾氏也就着慕淮的意思一锤定音,“都散了吧,往后除了年节,若无事时你们也无须刻意过来了,我知道我不是你们嫡亲的母亲,再难得你们真心信重。我已先后失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再经不住如此折腾了,总归,余下的日子,各自安好罢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今日说什么都是错,索性遂了顾氏和慕淮的意思,都暂离了东府。 楚氏自然不能回去,暂被看管在下人房。 二房的诸人,除了已经被指证的二郎慕涛,旁的人也被拘在自己院中。 他们心里知道,无论是否知情,在慕淮这里,已经被断了后路,往后怕是连个栖身处都无。 顾氏回屋痛哭了一回,孟芫捧了热盅进屋去劝,“老祖宗万万保重身体,这陈年旧事有个了断,也算是告慰了兄长的在天之灵,他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咱们也得活得和和美美,才不枉他在沙场捐躯。” 顾氏抹了抹泪痕,拉着孟芫入座,“你说得对,往后还有大好日子等着咱们呢。”“说起来,你这回设下的局虽巧,但也是凶险,万许真的伤及腹中胎儿该如何是好?” “老祖宗别担心,侯爷早就做了安排,我每日的吃食,其实都是丫头们在暗屋里制备的,至于香炉什么的,也早就闲置不用了,就连方才那麝香,其实在楚氏离屋后也立时被取出,碧芙端着的时候,只不过做做样子糊弄人呢……” “那就好,那就好啊。经过今日,咱们同西边也算彻底撕开了脸,再不必刻意扮一出母慈子孝的场面。” “是啊,咱们往后只管关上门,过自己的好日子就是,至于东府,当个寻常亲戚就好。” “嗯,不提他们了,这事交给你相公去善后,咱们啊,只管等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平安临世。” “好,到时祖母有了曾孙,可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孙媳啊。” “你个猴精儿,你就是我的心头宝,哪个也赶不过你去。” 一场大雪,迎来了新的一年,慕府的丑闻虽然上达天听,却被慕淮以雷霆手段抑制了进一步的发酵扩散,当然,少不得有人私底下议论,连天家都有暗示,慕家伯府那一头子孙多有不孝,且贪心不足,往后也没有必要再延续爵位…… 可是明旨才刚发下,皇帝却在正月初五那一日,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但也算有所预兆。 皇帝躺在龙榻上,目光已经有些游离。 彼时,他心里惦记的,竟然还是失落在外黄金牙笏,慕淮被他单独叫到床前,气若游丝地不住询问,“找到了吗?” 慕淮这会仍不敢掉以轻心,只怕皇帝最后仍免不了卸磨杀驴,只跪下谢罪,“是臣下无能,未能寻得金牙笏下落。” 皇帝似不甘心,伸出手拉住慕淮的胳膊,“一定,一定要寻到,我不想到了地下,还让人说,我这个皇帝得位不正……” “好,微臣日后定将竭尽所能搜寻。” 皇帝这才肯松手,可已经没有什么余力,“好,好。朕乏了,你下去吧。” 慕淮站到寝殿门前,望着簌簌而落的白雪,并没有立刻离开。 若他没有猜错,皇帝的这场大病,并非偶然。 果然,他才刚定住身,原本在寝殿内近身伺候皇帝的福全跟了出来。 “侯爷辛劳了,这节下还要抛下家人伴驾。” 慕淮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等他下文。土豆 “御医说,已无良药可用,圣上只能将养……不知侯爷接下来,可已有了打算?” 慕淮似笑非笑,“我有什么打算不要紧,还要看福公公您身后的主子有何打算?” 福全被说得面上一僵,随即又换上经年不变的恭顺,“王爷他赏识侯爷的才干已久,欲加封您做世袭罔替的国公……” 慕淮适时打断,“我不想做什么公爷,只求新朝后,能做个解甲归田马放南山的田舍翁。” 福全打量了他半晌,最后倏地笑了,“侯爷的心愿,想来王爷不会拒绝的。” 正月初六,已久油尽灯枯的天子终于驾崩了,英王和突然归朝的靖王一时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因皇考没有留下遗诏,这新帝的承继成了最大的悬案。 按说英王年长,可靖王更有威王,一时间朝臣也不敢随意妄言。 偏这时,大行皇帝生前单独见过的唯一大臣,博望侯慕淮挺身站了出来,“先皇单独召见我那日,其实曾留下口谕,欲传位给皇四子靖王殿下。” 英王自然不信,甚至要当场宰了慕淮,只是想不到的是,先皇近身侍奉的大总管福全竟也附和了慕淮所言,“慕侯所言非虚,那日圣人确是说过,要将这江山交给靖王殿下为继。” 一个朝之肱骨,一个近身内侍,再加上众望所归,英王到底不得不认了栽,谁让他此刻手中无兵,可靖王早早笼络了五成兵马司和金乌卫的人。 靖王二月二那日登基,成了国人翘首企盼的新皇。 而推他上位的两人,却全不见了踪影。 朝上难免有人疑心,是不是这两位已经兔死狗烹,不知死在何处。 唯有知情的官医局的秦正奉捻着花白胡须但笑不语。 什么过河拆桥,什么兔死狗烹,都统统是放屁。人家博望侯过得好着呢,成日里就守着他孕中的娇妻寸步不离,只等着孩儿落地,就要迁往西郊别苑,带着一家子过上田舍翁的日子。 新皇也曾去劝过两回,结果人家慕侯心意坚决,根本不鸟皇帝的恳请,吓得他一个给人看病的都要心悸。 普天之下,能拒绝接受皇帝亲封国公爵位的外姓臣子,恐怕也就这位了吧? 被秦正奉腹诽的慕淮此刻正在院子里抱着仍未显怀的孟芫满地溜达,孟芫一边搂紧他脖子一边数落,“你说说你,等受封了国公再辞官也好啊,好歹爵银还多出一万两呢。” 慕淮心里委屈,要是做了国公,那不得像从前一样给皇帝卖命啊,可到底不十分敢反驳,“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被我抄家的,十个里面有八个是国公,我一听这名头就觉得晦气,我这侯爷虽赚的不多,但养活咱们全家应是不成问题吧。” 孟芫想到慕淮府库里那些金玉珠宝,顿时没了脾气,“那成吧,不过说好了,将来等女儿出世,你可不能重男轻女,这府库可有一半是闺女的。” 慕淮无有不应,“娘子说的是,只要闺女喜欢,整个府库都给她搬走。” 孟芫也不知为何,一直深信这一胎必是个女娃,闻言稍稍放心。 可等到临盆那日,她却傻了眼,“慕淮,我闺女呢?” 慕淮抱着八斤八两的儿子在产房床沿陪着笑,“这一胎结了果,下一胎准保就是闺女了。” 遭到嫌弃的孩子突地哇地一声哭出声,孟芫不耐烦地摆摆手,“太吵了,果然还是闺女好。” 慕淮哄着怀里的亲儿子,又亲亲孟芫额头,“娘子说的是,所以还是闺女好,咱们争取今年,哦不,明年就要!” 孟芫不置可否,被慕淮抱着的孩子似乎听懂了爹娘的话,哭得更大声了。 孟芫也感觉有些对不住儿子,只得不情愿哄他两句,“乖儿子别哭,往后记得照顾妹妹,爹娘还是会疼你的……” 这下,娃子哭得更大声了。 孟芫将孩子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白嫩脸颊,“这么不禁逗,也不知随了谁,将来有妹妹也好,没有妹妹也好,你都是爹娘的心头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