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 第1章 第1章 葛培森醒来时候,只觉全身疼痛。 他睁开眼,看到陌生而雪白的天花板,愣了一下,醒悟过来他现在应该是在医院,医院正该有如此雪白的天花板。他长舒一口气,看来他好歹活着。但下一刻立刻有新的恐惧席卷心头,他会不会断手断脚,或者半身不遂?他想即刻知道答案,可又惧怕答案,不敢撑起身来查验,沉寂之中,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口重重地擂打。 他此时很后悔。下班时候他手里倒拖着一瓶年份红酒,满脸挂着轻蔑的笑容穿越一楼大堂,一一掠过众人了然的眼神,如将军凯旋般被同事目送上他新买的卡宴。原本他应该老老实实回家,可他心里正为赢得这瓶红酒而兴奋,不,根本来说,他正为轻而易举地让郭副总哑口无言,不得不掏出宝贝之极的红酒而兴奋。他今晚岂能不喝了它,要不太对不起手中彩头。郭副总,切,别以为有历史功绩有副总裁头衔就可以对他葛培森发号施令,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郭副总早该乖乖闭嘴,这瓶酒是给他的一个教训。与朋友约下沐王府,他便携红酒同往…… 他此刻躺在床上猛想,对了,他都还没来得及喝那红酒,那红酒瓶碎了没有……他竭力让自己胡思乱想,让自己忽视全身的酸痛。可是他无法回避一个常识,全身骨头那么痛,他这身皮囊还能不支离破碎。他越想越恐惧,全身似乎也越来越痛。他忍不住哼出声来,心想长痛不如短痛,死也要看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手有脚。 他尝试着拿手掌撑到床上,忽然想到,奇怪,他手上没吊点滴。他又忽然想到,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住院,为什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家上代上溯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他平常只要手指割伤,身边都会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触目是满天星斗般的泪眼。为什么今天这般安静?不,他是公司的命脉,他的办公室是大楼内出名的熊猫馆,为什么他今天车祸,却没人来看他?太反常了。 他鼓起勇气,正要撑起身子,突然头顶飞来一片乌云,一张憔悴的笑脸对上了他。他一口真气全泄,放弃起身努力,心说即使进医院都避不开女花痴。可更让他惊恐的还在后头,他明明听得那女花痴用他即使满心厌恶也不得不承认的轻柔甜美声音跟他说话,“仔仔醒来啦?睡得好不好?妈妈给仔仔揉揉背好不好?” 葛培森只觉全身毛骨悚然,天,他今天虎落平阳,浑身伤痛时候却落入女精神病人手中。他还惊奇,为什么这个女人行止错乱,两只眼睛却一直神智清楚地留意他的喜怒,而且一直满脸腻死人的温柔?但事情发展根本不容他细想,只见那女人自说自话将他身上被子掀开,两手伸到他身上。他当即大怒,“住手!滚开。” 他见那女人立即笑眯眯缩手,只是眼里有些惊讶。而且那女人嘴里还念叨,“仔仔又学会新词儿了,真好。” 葛培森却看着女人两只小巧的手,惊恐地想到,刚才那女人的小手分明是覆盖了他整个腰部。鬼? “仔仔,是妈妈呀,仔仔是不是又梦梦了?那么让妈妈帮仔仔把被子重新盖好?” 葛培森见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存心跟他耗上的模样,意识到他车祸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有人想要他好看。他冷冷问道:“你是谁?”问话间,他见被子又被那女人自说自话盖到他身上,奇怪的是被子上印满天线宝宝,绝对不是属于医院的被子。 女人依然好脾气而见怪不怪地道:“我是妈妈呀,爸爸叫我michelle,仔仔记起了没?对了,妈妈做了淡奶糕,可好吃了,妈妈立刻去拿来。” 葛培森忍痛只能微侧头颅,看着女人轻盈地出去。此时他心中更大的恐惧压倒一切,不行,他必须立即了解他所处的环境,了解他的自身状况。他现在问题大了。他毫不犹豫、强忍疼痛硬撑起身来,却见床尾墙上一面镜子,镜子分明映出,床上只得一人,而此一人身形瘦弱,秃头大眼,状似《魔戒》中的咕噜。他再也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他?这难道是他?他清清楚楚看到镜子中的人也是惊叫,然后仰天倒下。镜中人羸弱的双臂再也支撑不住硕大的脑颅,也是颓然倒下。 车祸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凭白连骨头也缩小了吗?他又想到那女人小手能覆盖他全部腰肢,难道……他车祸死了,然后又在其他躯壳上面复活?可阴曹地府呢,孟婆汤呢,牛头马面呢?就这么草草了之打发了他?没等葛培森细想,头顶乌云再来,花痴笑脸再次悬挂在天花板一方,伴随着女人的道歉,“妈妈在呢,妈妈来了,仔仔起来好吗?妈妈给仔仔先换个尿布……” “我是谁?”葛培森打断女人的絮叨,“几岁?哪年出生?” 随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回答,他赫然发现,他竟然穿越到两年前。他有个爸爸叫丹尼,有个妈妈叫米线,他小名叫仔仔,如今三周岁零六个月。他惊恐得只会抽冷气,一向追求完美的他随着全身席卷而来的疼痛悲哀地鸣叫,天哪,他本是人称金融天才、巴菲特再世、绝世美钻男的葛培森,他本来有如花前程……可他现在却像个邪恶的咕噜! 葛培森的哀嚎听在梅菲斯的耳里却是司空见惯,她亲手伺候了三年多的儿子她最清楚,小身体因为病痛的折磨经常脾气暴躁,但是暴躁累了就改成呻吟,这个时候正是她趁机出手快速替仔仔擦拭更衣的大好时机。刚才仔仔的问题虽然异常,但她也不以为异。别的孩子这个时候都学着走路跑步探究世界,仔仔受病痛之困却只能磨练一张嘴皮子,因此常有惊人之语,甚至经常恶语诟骂父母,她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从不生气于仔仔的无礼,因她知道仔仔那只是为发泄身受的病痛,她恨不得替仔仔受了病痛,换儿子一身健康活泼,可是老天甚至还不如信访办。 葛培森从震惊中回过魂来,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女人的怀里,他又郁闷地想反抗,这都把他当什么了,猫猫狗狗吗?可是女人温柔而略粗糙的手却奇异地抚平了他身上的痛,让他决定忽视刚才被剥光光看光光的窘迫,他现在的身体容不得他形而上的骄傲,他只好低头选择形而下的享受。清醒过来的他决定闭嘴。他已经看清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局,他是个病童,他依赖这个米线而活,若是被米线发现他已不是她的儿子仔仔,他的命运堪虞。别的正常儿童还有人贩子盯着,他咕噜一般出街,恐怕连福利院都争相趋避。他很悲哀地想,他以后得依靠这个憔悴的米线而活,而且过的将是要质量没质量,要快乐没快乐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是如此痛苦,那是何等的行尸走肉。可是刚经历车祸获得新生的葛培森此时却是无比留恋生命,他忍不住紧紧抓住米线的衣襟,即便是行尸走肉,也好过眼睛一闭。只是他想念前世的亲朋好友,他已经窝窝囊囊地再世为人,他们却该怎么办? 米线似乎是看出葛培森身上痛苦减少,他手里被塞一个黄色塑料小鸭,放在床头靠着枕头看米线出去。一会儿,他就听见外面的人用流利的英语讲电话,“丹尼?仔仔今天很乖,你早点回来吃饭吧……真的很乖,起床都没吵一句,可能那药有点用了……好吧,那你早点儿回,别太累着。”葛培森虽然被极端荒诞的死而复生事实打击得昏头昏脑,可还是听清外面说的是什么,心说这咕噜的爸爸并不待见儿子,也没良心地不肯回家接替辛苦的妻子。 但葛培森心里有更多的迷乱,他的脑袋一心多用地闹哄哄地想着前世今生,他压根儿放不下前世,可是他却得艰难地面对今世病弱的身体。那个米线却不容他静心想个明白,打完电话又好死不死地飘到他的面前。葛培生见她明明眼睛里都是失望,可是脸上却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他看着这么一张不事修饰的脸厌烦,听米线问他要不要去厨房看妈妈烧菜,他有点儿不想理这女人,哼道:“我要那个。”他勉强抬起手指指向床头柜上摆满的药瓶子,他要清楚自己的病是不是有救。 “好的。”梅菲斯经常应付这样的要求,儿子最恨吃药,对这些药瓶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抓到药瓶就一定死命摧毁。她悄悄侧身遮住仔仔的视线,飞快将几只药瓶与药盒分离,回头就笑眯眯将纸药盒放到婴儿车上。葛培森心说,成人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地骗孩子。但他很快就被梅菲斯不由分说地一把抱到婴儿车上,推去厨房间。葛培生非常反感米线不顾他的私人感受自说自话,可是他本质还是大男人,不肯跟小女人一般见识到为小事斗嘴,可是他又郁闷自己束手无策,只得狠狠捏一把手中那只滑稽可笑的黄色小鸭,听到鸭子响亮尖锐地发出一声怪叫,吓得米线推车的手一滞,他才满意放手。 葛培森看出这是一个小小的才一室一厅的房子,厨房小得无法转身,只好弄个看似时髦的开放式厨房。用他前世的话说,这种房子只能称其为窝,只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动物性的需求。他轻蔑地想,这样的居住条件,说明米线和丹尼并不出色,难怪米线看上去一脸憔悴,丹尼没人性到不肯回家。他不屑视察米线奋力做菜的“英姿”,抓起药盒,用不够灵活的手指艰难掏出里面的说明书,认真阅读起来。梅菲斯不时抽空看儿子一眼,见仔仔一脸人小鬼大,皱着眉头似是很有学究样子,不由好笑,因丈夫晚归而不佳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专心烹制适合仔仔口味的软糯菜肴。 葛培森却对比着手中几张说明书,看得面如死灰。原以为总算是前世今生,即使长得像咕噜,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好死不如赖活。没想到说明书针对的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起码两年后的他知道,这种病没治,属于胎里带来的基因病,他目前生命的唯一使命竟是——等死!葛培森此时忽然意识到遭遇车祸,立马咽气是种多么幸福的死法。而现在的他却得承受病痛等着慢慢地死,等着病魔一丝一丝地抽走他的生命。他毛骨悚然地想到古时酷刑“千刀万剐”。老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不过是犯上不尊一些,老天至于如此惩罚于他吗? 梅菲斯惊异于垂着头的仔仔反常的长时间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不管锅上正炒着菜,立刻关火,蹲下来细看仔仔脸色,却见蜡黄一张小脸就跟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最先以为是痛出来的眼泪,可仔细一看不像,那是冷汗。她急得大呼:“仔仔,怎么了?痛吗?仔仔……” 葛培森满心惊惧,可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米线可以对话,他垂头丧气地道:“我是不是很快会死?” 梅菲斯舒了口气,忙道:“不会,仔仔是妈妈的天使……” “死了进天堂的才是天使!” “不,好孩子都是天使。” “可能是鸟人。” 梅菲斯被儿子呛得咽气的时候拼命地回忆,她什么时候灌输过天堂天使鸟人的知识给儿子,也可能是他爸爸吧,他最近总是脾气不良。她收拾心神,眼睛与儿子的对视,温柔而坚定地道:“妈妈爱仔仔。仔仔不会死。” 骗人的把戏!葛培森懒得再与这个米线打嘴仗,管她爱谁,他又不是她的仔仔。他刚刚忙活了会儿,倦了,脖子酸痛,靠着软垫才舒服了点儿。梅菲斯见此,知道每次儿子闹累了都是这样蔫头耷脑有气无力,她忙拿来柔软的小毛巾,倒一点儿温水浸湿,轻轻抹过仔仔的汗脸。舒服的感觉立刻画满葛培森的心,他懒懒抬起眼皮,看眼前的米线如对待珍宝一般地擦拭他一枚枚的小手指,虽然依然觉得这个女人愚蠢,可心里跟着温暖的毛巾也温暖起来,刚刚满心的对前世的对今世的混乱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想,蠢有蠢的好处,要是这米线聪明一点儿,他早给扇耳光扔阴沟了,哪还轮得到这般待遇。即便是最高贵的俱乐部都享受不到如此体贴入微的服务呢。 梅菲斯见儿子久久不语,以为他闹累了,就轻轻地道:“仔仔,以后痛了就立刻喊妈妈,千万别自己忍着。仔仔疼,妈妈更心疼。知道吗?” 葛培森合上眼帘,忽然有些不敢看眼前这个傻女人的眼睛。米线这张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波光涟漪,充满甜甜的温暖。他即使性子再狂傲,而现在又痛苦万分,还是不愿伤了这么一双对他全心全意地真诚着的眼睛。他只有闭上眼睛,唧唧哼哼一下,算是回答。好在他有病躯可以成为借口。 他后来一直没说话,即使又哪儿痛哪儿痒,也不叫嚷,只咬牙死忍。他的心是强大的男人,他又不是婴儿。米线后来喂他吃饭,他也毫无抵抗,即使吃下去肠胃并不舒服,嘴巴里一点没有味道。他无非是不想与小女人为难,那很不男人。饭后米线扶着他,数着“一二三四”让他在客厅散步。他每走一步,脚底就跟针刺一样地难受,他苦中作乐地暗笑自己是雄美人鱼变的,又暗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泡沫。他现在心灰意赖,反正一死,很快地死,只要不麻烦,随便米线折腾去,即使吃一把药也顺从。 但走了一圈他就累了,他已全无过去累不死打不垮的身体,他倚在米线怀里昏昏欲睡,等不到看晚归的那个真仔仔的爹丹尼了。好在米线了解他,抱他上床,轻轻为他做着按摩,让他僵硬的躯体得以放松睡去。葛培森倦极睡去前,一直念念不忘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趁米线不在身边,给他前世那个从来没变过号的手机打个电话,他努力回忆两年前他有没有接到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来电,但似乎都没有,他原来的生活太正常,才显得而今的咕噜是如此不可思议。 二 身体的病痛,和满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恶梦割裂成溃不成军的片段,前一刻还水深火热,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总有无数细小而嘈杂的声音“嗡嗡”不绝。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时候,还在苦中作乐地想他这是肾虚,才会耳鸣不断。可他分明又听到熟悉的米线的声音从卧室门口传入,此时米线的声音一改白天的温柔耐心,变得尖锐而刻薄。 “别忘了你是仔仔的父亲,神圣的父亲。” “我没忘,我不正是为了仔仔的医药费才每天做牛做马吗。你以为我喜欢离乡背井?驻外才有高工资,我没办法。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解释,你倒是遍地看看,哪个三十岁男人一年到头一小时娱乐都没?只有我。你对我公平点。” “丹尼,你说这么多掩盖你的心虚吗?别告诉我接到任命的时候你心里没算一笔经济细账,你是那么一个精细的人,你会算不出你驻外多出的收入还不够支付因你驻外产生的额外费用?而这其中更有你抛下我一个人照料仔仔的辛苦。你不如实话实说,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寻找一个小时甚至更多小时的娱乐。” “你怎么可以这么猜度。” “很不辛,对你,我总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驻不驻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们老总,告诉他,我们家不方便没男人,仔仔上楼下楼出门就医,一个女人对付不过来。遇到仔仔半夜急诊,你让我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吗?你忍心做甩手掌柜抛下我们母子?” “我没有,我这是工作,工作,我没办法,我要挣钱养家。” “你扪心自问,你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亲的责任!” 里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闹得差点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听见外面那个仔仔的爹丹尼终于激动得无法压抑,大声吼道:“你小人之心。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吗……” “小声点。本就是你家坏胚子基因作梗,论逃避也轮不到你先逃。这是你的本分,你的责任。” “我已经辛辛苦苦养家……” “更轮不到你说这话,我们可以对换,换我出去工作养家,你回家。换吗?我原本的收入并不亚于你。好像我住家也没白吃白喝你,你怎么不体谅我的辛辛苦苦,你这个月有哪天正点回家,你伸手帮过辛辛苦苦的我一点儿忙吗,你好意思理直气壮。” 葛培森在里面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被他几句话就呛死的米线吵架挺勇,倒是能压得丹尼说不出囫囵话。从两人的吵架里,他大致听出这个家庭的现状。贫贱夫妻百事哀,拖着个全身是病的仔仔,这两夫妻即使原本家财万贯,也给一夜打回解放前了。不幸摊到仔仔这样的儿子,明知没有明天,却还得养着,还得精心照料着,交给谁都不敢放心,这样无望而辛苦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对任何人都是煎熬。葛培森想,这两夫妻凑合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耳听着丹尼在外面气势全无,除了小声坚持外派无法改变,再无还嘴余地,葛培森才意兴消褪,疼痛顿时席卷而来。他终究是不肯照米线说的大声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他摸到手边的黄色小鸭,狠狠按了下去,小鸭才一声尖叫,外面的米线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但说话的米线旋风般地刮进卧室,一看儿子的脸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手轻轻按摩,嘴里一改刚才的彪悍,轻轻哼唱小曲。 米线的手指底下有奇迹,待得疼痛稍缓,葛培森才睁眼看去,却见夜灯照得隐隐约约的米线的眼睛里明显有泪光闪烁。他原以为米线把丹尼数落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应该满眼的志得意满,却不料事实正好相反。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在这么日复一日无望的煎熬之中,这个傻女人已经濒临强弩之末了。透过米线的肩膀,他终于见到仔仔的亲爸爸丹尼,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年轻人,恐怕这个人也是濒临强弩之末,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空洞。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再也无法承担责任了,再多一份责任,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可怜的米线又还能要求谁? 葛培森现在是真的可怜米线,好好一个本来工资比丈夫高的女性,却现在形如困兽,生活的苦难是如此无边无涯,米线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他忍不住对米线道:“米线,你别太担心,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 葛培森没想到,他这一句小小的安慰,却撕裂梅菲斯脸上最后一线伪装。梅菲斯大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看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儿子懂事若此,让她感动,更让她对丈夫绝望。既然伪装开裂,积蓄多日的眼泪就跟决堤溃坝一样,刹车艰难。 葛培森从小到大,最怕见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声哽咽。他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无力的手却勉强伸出,抢在丹尼纸巾之前准确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线决堤的眼睛。梅菲斯读懂儿子的手语,可是儿子的体贴和懂事,却更让她满心委屈,她怕影响儿子,赶紧抽身离开,冲进卫生间才嚎啕大哭。这一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兴,她为在儿子身上看到的进步而高兴。哭泣之中,有一线小小的希望,悠悠回归她近乎枯槁的内心。 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 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 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 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 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她笑道:“妈妈不累。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 “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 “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 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 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 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 “哦,你看妈妈都忘了。”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 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 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 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 他唉声叹气地晒着太阳,对周围属于低级小区由黄杨树和夹竹桃组成的绿化视而不见,只看到对面过来一个也差不多两三岁的胖小子和一个胖女人,他看出那胖小子一脸不怀好意地指着他道:“妈妈,妖怪,妖怪又出来了。噢,妖怪,小妖怪……” 第2章 葛培森自己无所谓,这个仔仔的模样酷肖咕噜,可不就是妖怪嘛,仔仔长得丑又不是他的事。可是梅菲斯不干了,以往遇到这对母子她都走开了事,可今天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着,见胖小子又侮辱她的儿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位孩子妈,请你管束好你的儿子。” 胖女人还没说,胖小子就抢着道:“妈妈,管管妖怪,宝宝不要妖怪。”胖女人就顺势道:“你看,你听见没,你这位妈妈以后管好自己,别带你儿子大白天出来吓人。我儿子见你儿子一次,晚上睡觉出次冷汗。” 葛培森讥讽道:“敢情白长了个子,遗传他妈的智商啊。” 连梅菲斯听了都是一愣,阻止都来不及,心知闯祸了。果然那胖女人怒道:“小妖怪你说什么,你这长不大活不长的小妖怪……” “闭嘴!”梅菲斯怒喝,“你跟孩子计较算什么事……” “行啊,你想跟我吵架?吵啊,我陪你。宝宝,妈妈跟妖怪妈吵架,你跟妖怪吵去,吵不过打,咱不能白长了个子。” 小胖子听他妈一说,立刻摩拳擦掌冲来。梅菲斯见阵势不对,急忙冲到前面阻拦,不料胖女人见梅菲斯气势汹汹,担心儿子吃亏,连忙打横冲过来,将她撞开。梅菲斯担忧儿子,想推开胖女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白领文弱知识女性梅菲斯岂是乡野女人的对手,三招两招就被按到黄杨树丛,挨了好几个耳光拳头。可是梅菲斯担心儿子被小胖子打,也不知哪里的力气,一脚踢在胖女人肥肚子上,终于挣扎着起来。不料胖女人吃打更是兴起,跳起来扭住梅菲斯的头发兜着背心就是一拳,直打得梅菲斯眼冒金星。她这从没打过人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却只会祭出本能的招数,仗着指甲猛抓,一边又担心儿子受欺负,一心两用,越发处于劣势,从黄杨树从被打到地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周围有看见的退休老太只敢吆喝,却没人敢上前拉开两个似乎打疯了的女人。 这边小胖子似乎是为证明个子没白长,不顾远处有人呼喝,奋力将坐着葛培森的推车推翻,葛培森大骂无效,随着推车翻倒,他一头撞地上,直撞得脑袋“嗡嗡”如同开裂。等他清楚过来,却发现上面一只穿着开裆裤的肥白胖屁股一股脑儿坐了下来。葛培森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等屈辱,没料到他还有虎落平阳受胯下之辱的一日,他气得吐血,可他终究不是懵懂小孩,他有的是智慧。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在肥白屁股坐下来前死命一伸头,顺势一口咬住小胖子的小鸡鸡。顿时,随着小胖子一声惨叫,场上形势逆转。 梅菲斯只觉身上重压骤减,立即妄图反扑,却一眼看见眼前形势,忙大叫道:“仔仔,谁敢打你,你咬断他命根子。” 胖女人吓得立即刹住冲去的脚步,披头散发冲小胖子道:“宝宝,别动,别动,妈妈来救你。”胖女人原想即使踩扁小妖怪脑袋都得救下儿子命根子,可是看到下面小妖怪杀气腾腾的眼睛,心下竟然怯了,一叠声地道:“你张嘴,小孩子张嘴,不能咬下去。喂,女人,你管管你儿子。” 梅菲斯想站起来支援儿子,可一时竟站不起来。她也不管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早看到儿子虽然占据场上优势,可已经被小胖子坐得脸色发青。即使如此,小子依然死死咬住那小鸡鸡不松口。胖女人急小胖子的命根子,她更急儿子的性命。她急得歇斯底里地道:“你拿你儿子性命发毒誓,两母子不许碰我仔仔,我才让我儿子松口。” 胖女人眼看着儿子惨嚎,什么都不顾了,什么毒誓都敢发。梅菲斯忙爬过去,用力把小胖子搬走,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那胖女人见儿子得救,命根子看似完好,她虽然拿儿子发誓不碰小妖怪,可没说不碰妖怪妈。她急忙抱起儿子,抬腿就给梅菲斯一脚。但是她不敢恋战,眼看儿子命根子通红,她得赶紧抱着上医院去。 这边梅菲斯给一脚又踢得撞地,她都顾不得自己,紧紧护住儿子不让受伤,可她的手肘却是重重撞在水泥地上,痛得她差点儿抱不住儿子。旁观的人总算敢上前来将母子扶起,也帮将推车扶起。梅菲斯根本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见儿子呼吸急促,她心如刀割,不知哪儿又生出力气来,尖叫着“仔仔,仔仔”,抱起儿子飞奔回家。一位老头看着他们可怜,帮助推车跟上。 总算氧气袋见效,看到儿子脸上青气渐渐退去,又转为病态却常见的蜡黄,梅菲斯却终于没了力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跟着来的老人将推车放下,提醒梅菲斯擦鼻血,可梅菲斯没动,呆呆看着老人道谢,请老人出门帮带上门。老人也不好多留,带上门离开。梅菲斯发了半天呆,等儿子终于睁开眼睛,她的力气也仿佛才回身上,两行眼泪才缓缓流出。 三 葛培森虽然几乎九死还魂,可见梅菲斯如此,他没法张嘴说痛。可是他全身被那小胖子压得酸痛,后脑勺撞地后依然刺痛,他都痛得手指抽搐,却依然不愿开口。他默默忍着,咬牙死忍,可是他管得住嘴巴,却管不住痛出的眼泪。两个残兵败将牛衣对泣。 即使梅菲斯满心委屈,可母亲的责任让她不肯放肆自己哭个痛快,她很快抹干眼泪,看清儿子一头冷汗,忙将儿子抱进怀里,急切地问:“仔仔是不是很痛?痛就告诉妈妈……眨一下眼睛也好……你尽管喊痛,爸爸现在不在……啊,黄色小鸭……”屋子小,手臂便有了优势,梅菲斯伸手就够着黄色小鸭塞到儿子手里,不免牵动自己的收口,可是她哪儿还顾得上自己。她见儿子连捏住黄色小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确认这是疼极了,便从药箱翻出止痛药。儿子久病,她成良医。 药效和按摩双管齐下,焦急的梅菲斯终于等来结果,眼见着儿子额头皱纹渐渐淡化。她身上的力气再次几乎消失,只够轻轻抱着儿子贴在身上,有气无力地问:“仔仔,你痛了,为什么不喊呢,要告诉妈妈啊,怎么可以自己死忍,万一妈妈没看见怎么办?” 葛培森终于缓过气来,舒舒服服地躺在米线怀里,苦中作乐:“我是能帮米线打架的男子汉,我怎么会喊疼。” 梅菲斯也由不得笑,可又不禁叹息,“可是妈妈没用,都不能好好保护仔仔。” “没,你杀气腾腾,再打会儿你就赢了。”葛培森说得很郁闷,不能使用平时爱用的词语,非得装幼稚瞒过米线,他又没接触过小孩,不知道小孩子该怎么说话,只好尽量装白痴,说短句。可他终是本性难移,又添一句说笑的:“米线这么勇,我好放心哟,以后出去晒太阳,没人欺负我了。” 梅菲斯听了又羞愧又骄傲,“有仔仔在,没人敢欺负我们。”梅菲斯说得言不由衷,她很担心吃了亏的胖女人回头会变出什么幺蛾子来,靠一个毒誓怎么管得住那种市井小人。可她的家人远在他乡,丈夫又自求放逐,她到时候连求靠的人都没有,她该怎么办?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心里却是彷徨无所依。 “是啊,我们有希望。”葛培森自嘲。他也想到那胖女人可能携家人卷土重来,可是他没法多说,也懒得多想。 “对,仔仔是妈妈的希望。”梅菲斯将叹息咽进肚子里,紧紧抱住儿子。无论如何,儿子每天都在进步,这就是她的希望。 葛培森痛感过去,却觉得昏昏欲睡,“你给我吃的是麻醉药?我想睡了。” 梅菲斯道:“是啊,止痛药,跟麻醉药差不多意思。” 葛培森抓住最后的精力,道:“米线的希望,跟我吃的麻醉药一样。” 梅菲斯听了一怔,还没回味过来,怀里的小不点儿又嘟哝一句:“米线,你受伤了,对不起。” 梅菲斯张口结舌,忽然想到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借仔仔之口提示她,她屏气凝神等待下一句,可等来等去没等到,却发现仔仔已经沉沉睡去。她带着一肚子疑问,攒足力气将仔仔搬到床上躺舒服了,自己却来不及收拾创伤,坐地上发愣。仔仔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希望是麻醉药。”是,就像前儿仔仔问她的,“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她可不一直是拿着子虚乌有的希望麻醉自己,让自己坚强地活下去,鼓励自己坚强地面对所有的困难。可其实,她有希望吗?她真不敢细想,认真起来,她看到的只有绝望。 而今天,她甚至斯文扫地,跟市井无赖扭打在一起。她即使上辈子都不会料想到她有这么狼狈无助的一天,这一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周围是冷漠的人们,是冷漠的世界。她只有仔仔。她趴在床沿,眼泪汪汪地看着熟睡中没有痛苦的儿子的小脸,心如刀绞,这么坚强的孩子,这么聪明的孩子,却是没有明天。她真恨自己没法给儿子一副强健的身体,她也真恨自己能力有限,没法给儿子更好的生活。她一直默默地流泪,让眼泪顺着被抓破的脸庞,顺着被掐出乌青的脖子,流到她被揍痛的胸膛。她在心里告诉儿子,你不用跟妈妈说对不起,即使刚才这一幕再来,妈妈还是会毫不犹豫冲出去帮你抵挡一切拳脚,妈妈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换你的健康啊。 趁着儿子被药物迷睡,梅菲斯放纵自己哭个痛快,直哭湿一条手臂,才哽咽着起身收拾自己。洗手间镜子里,她看到一个只有周星驰电影里才见识得到的糟糕女人,鬼一样的惨淡面孔,惊得她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做起鸵鸟。天,这是她?这是从小被父母老师捧在手心里百般宠爱的梅菲斯?她跌坐在马桶上,愣怔半天之后才问自己,梅菲斯,你在做什么,你难道真用子虚乌有的希望麻醉着自己,过着自欺欺人的日子?她又第一时间想到,她拿同样的希望去麻醉儿子,是不是也是错? 她此时全身痛楚,却脑袋分外清明。她想到生下仔仔以来,亲朋好友对她的趋避,她今天不想再欺骗自己,那是因为大家不在同一城市。她想到丈夫放弃责任弃他们母子而去,她今天也不想欺骗自己,以为等待就会有未来,捱得一天是一天。她想到在门外虎视眈眈的胖女人,未来肯定还有更多下流的人等着打她这个没有丈夫却要拖着一个弱子的女人的主意,她今天也不能再骗自己,越是市井的地方越有质朴的好人。她更想到她的儿子。她可以用明天来自欺欺人,可是她的儿子有明天吗?她最知道儿子去日无多,她怎能再用明天来欺蒙儿子。 而且,她凄然想到,她的仔仔是如此乖巧,知道她受伤,就忍住自己的伤痛,不给她增添麻烦。想到这儿,她又泪如泉涌。仔仔死命帮她打架,仔仔安慰她很勇敢,仔仔还跟她说对不起,仔仔真的说到做到,丹尼走后不给她添麻烦。这么好的孩子,可是命运对他何其不公。她又哭了会儿,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低头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又几乎浑身擦满云南白药。 最后挽好头发,她才抬眼看向镜子,对着镜子中鼻青脸肿的人握拳发誓,她要清醒地过好眼前的每一天:为自尊,更为仔仔。 梅菲斯心里既然有了大方向,就开始按部就班地为未来的生活好好规划,并积极行动。但为了躲避刚刚惹了胖女人的风头,她有时不得不趁儿子睡觉时候,单独赶紧奔出去办事。 但是葛培森却正好相反,他感觉自己如同跌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他站在中心看不到出路。他趁米线外出时候,给所有他脑袋里存储着的电话号码拨打电话,可那些电话要么是空号,要么接电话的人与他全不相干,问起来都没听说过“葛培森”这三个字,包括应属他父母的那个电话号码。葛培森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他原来工作的集团。当总机接通的时候,他全身过电一般的兴奋,从没哪天觉得集团有这般亲切,终于有一个跟他密切相关的实体存在于世。 但实情却像是有个谁跟他恶作剧,而且是玩笑开大了。所有接听电话的异口同声说不认识一个叫葛培森的人,就好像有人恶搞于他,统一排练统一口径,将他变成一个被开除地球球籍的人。 前世的葛培森仿佛就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般,便是连痕迹都给抹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连那么大的集团都不承认他的存在之后,葛培森终于放弃与前世联系的所有努力。他猜测着种种可能,可他更清晰地意识到,在眼下这个世界上,他——葛培森——仔仔,唯一可靠的社会联系人只有一个:米线。葛培森觉得前所未有的被动。尤其是想到他将无法通过外力延长自己的生命,消减身上的病痛,他得就这么一天萎靡过一天地没指望地生活下去,他几乎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自杀。 一颗自由的心受困于羸弱的躯体,那该是怎样的境况,葛培森现在已经尝尽滋味,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能理解那个伟大的霍金。但是霍金身边有一大堆医护人员,他身边则只有一个打一架后忽然精神焕发的米线。他第一次意识到米线对他是如此重要。因此他深深地担心,万一有一天米线不堪其累,终于厌烦终日伺候一个没有未来孩子的日子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他葛培森地狱般生活的开始?或者是他可以直接下去地狱了?他无法不考虑,该如何抓住米线的心,不让米线抛弃于他。 可是想到今后的生活只有两件事,等死或者死,如此了无生趣的生活,又何必持续,持续了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又何必在乎米线对他的感受。他此时异想天开,反而希望米线被繁重无趣的生活逼得反社会,将他一把结果了,他可以换个躯体投胎。他经历过了一次躯壳转换,现在万分相信,或许死亡,反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并不害怕死亡,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害怕仔仔这般行尸走肉的生活。 因此米线回家出现在卧室的时候,他理都懒得理,巴不得米线生气掐死他。他拿着遥控器切换到央视二套,听他熟悉的那些老调,对于米线的问候听而不闻。 梅菲斯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进门见电视开着,仔仔醒着,心里担心,但见仔仔什么事儿都没,一颗心才落下,笑眯眯地走近嘘寒问暖,等半天也不见仔仔说话,就道:“仔仔生妈妈气呢,妈妈替你换天线宝宝录像好吗?” 葛培森这才不得不道:“我喜欢听这个,不喜欢天线宝宝了。窗外什么声音,这么烦。” 梅菲斯立刻跳起来,但才打开窗户,就黑着一张脸缩回头,“楼上把刚洗好的拖把搁防盗窗,水都滴在我们雨篷上了。仔仔再一个人呆会儿?妈妈上去跟楼上说说。” “你又打不过他们,说有什么用。” 梅菲斯默然,是,楼上屡说屡犯,对于不讲理的人,说了有什么用。她一个大人还不如小小孩子看得清透。她沉默好久,才下定决心,道:“仔仔,妈妈今天去看了一间单身公寓,那儿离市中心远了点儿,但是生活很方便,楼下有大超市,附近有公园和菜场。虽然租金挺贵,但是现在……”梅菲斯叹了口气,“妈妈想租下来,我们需要有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仔仔需要有地方玩。” 葛培森奇道:“钱呢?” 梅菲斯又是暗自叹一声气,强打笑颜,跟小小的儿子似乎有商有量,她是实在没人可以商量,与儿子说说也好。“钱的事,仔仔不用替妈妈操心。这间屋子是妈妈婚前按揭,写的是妈妈的名字,妈妈打算把这儿卖了,我们以后租房子住,换好地方住。” 葛培森才想说你不管以后生活了,但他忽然想到,米线这是为了他而孤注一掷,卖房所得,正好可以让他美美地过完他短暂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米线把她的所有全部精力和财力倾注在他这个没有未来的人身上。这是不是就是那种被称之为伟大的母爱?葛培森动容,把所有打算激怒米线嘲讽米线的话都咽进肚子里去,吞吐半天,才道:“这儿挺好,我们省点儿花钱。” 梅菲斯感动于儿子的懂事,伸手抚摸儿子稀疏的头发,坚决地道:“妈妈要做好力所能及的每件事,尽力提高我们当前每一天生活的质量。未来?who care,我们活在当下。” 葛培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换作以前听人如此豪言壮语,他一准飞出去一个“傻”,但今天,米线让他震撼。他不知道米线什么时候脑子转的弯,不再提努力为将来,是前几天跟泼妇打一架之后吗?他斜睨着米线,将刚才一个人时候想的不如自杀的念头压了下去。面对这样为了他而认真辛苦生活的米线,他即使再骄狂,也不忍再打击。 好在梅菲斯本就是自言自语,并不指望病中而年幼的儿子能帮她拿什么主意。她说完,紧紧握拳给自己鼓气,便打电话给中介,要求租下那房子。而另一个电话,则是同意卖了现在住的房子。她没与丈夫商量,对于那个抛弃他们母子的人,她已将其排除在生活之外。 接下来的日子,梅菲斯意识到,当她愿意放弃某些东西之后,有些事情可以变得简单直接。她得心应手地应对着复杂的家务,人却变得眉眼舒展,精神越来越开朗。 四 他们很快搬了家。那边是精装修的公寓,硬件设施一应俱全,只要提皮箱进去入住。拿到钥匙的当天,梅菲斯凭一个人肩挑手提,先转去一部分必需品,晚上就推着仔仔,又拎一只大皮箱,叫一辆出租车,搬去新居。下车,见到干净的街区,看到优雅的绿化,又继续看到高耸的住宅,公寓底楼亮堂的门厅,一直到光可鉴人的电梯门前,葛培森吐一口长气,终于回到熟悉的环境了。他感谢那个名义上母亲米线,进去电梯就在推车上转头亲了一下米线的手臂。 梅菲斯惊喜,附身轻问:“仔仔喜欢这儿?真的?”见到儿子点头,她笑道:“妈妈做对了,耶。” 葛培森从电梯镜子中看清米线脸上由衷的喜悦,虽然知道米线这一切是为他的躯壳而发,他却也无法不受感染,心里也是充满温情,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他们终于来到新家,打开门,梅菲斯就像君王入城仪式似的,将两人衣冠都整理一下,才骄傲地推着婴儿车进内。“仔仔,喜欢吗?我们以后就住这儿。” 葛培森看着一目了然的单身公寓,虽然知道这屋子很小,他过去肯定不入法眼,可还是由衷地道:“真好,以后米线在哪儿,我随时都能看到。” 言者或许无心,听者却是大大有意,梅菲斯没想到儿子对新家最大的感受竟是与她有关,顿时一天来所有的辛苦全化为泡影,心中洋溢满满的幸福。她深深亲吻儿子的小脸,觉得即使为儿子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妈妈也真喜欢这样的房间,一转眼就可以看见仔仔。而且仔仔你看,这房间没有阻碍,妈妈晚上就把绳子装好,仔仔明天可以用学步车了。啊……以后出门方便了,我们可以经常去公园,去超市,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想淋雨就淋雨。仔仔,妈妈最喜欢这儿窗边。”梅菲斯喜悦地唠叨着,一边将儿子推到视野开阔的窗边,拉开窗帘,正好可以看见闹市区璀璨的夜灯。“漂亮吗?以后妈妈就坐这儿给仔仔将故事。” 葛培森见窗台低矮,估计这正是米线精选的要素,米线希望让他多多接触外界。他看着外面万家灯火,听着米线抒情的言语,心情好了很多,便发现这个米线很浪漫,内心原来是个筑梦少女。他为这个认知而好笑,看着米线流光溢彩的眼睛,笑道:“米线,没有我,你会更好。” 梅菲斯立刻纠正,“不对,有了仔仔,妈妈更完整。仔仔是上天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妈妈最爱仔仔。” 在米线的亲吻下,葛培森有点儿嫉妒地心想,这个仔仔躯壳虽然多病多痛,可摊上这么个充满爱心的妈妈,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他不由想到自己的妈妈,他虽然从小健壮,不劳妈妈殚精竭虑,可是妈妈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他以前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现在才渐渐体会出一丝伟大来。而米线已经又唠叨起来。 “仔仔自己坐会儿好吗,妈妈拉两条布绳。” “我看电视吧。”葛培森几乎是话音刚落,手中便给塞进一只遥控器,他惊讶地看着倏忽来去米线的身手,心说做妈妈的真神奇,似乎是千手观音,又似乎是踩着风火轮。他习惯性地将电视放到财经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同时也留意米线在做什么。他见米线将一辆半新的有靠背的花花绿绿的学步车放到开阔处,然后比划着学步车的高度,拉出两条这几天编好的布绳,从门到窗贯穿整个房间,两条布绳之间相距的宽度比学步车稍宽一点儿。葛培森心说,不会是米线打算让他手脚并用以后坐学步车吧。但有这两条布绳贯穿,米线行动可是不方便许多。但他旋即想到,米线似乎只要是为了仔仔,什么牺牲都愿意做出,区区两条绊马索何足道哉。 他看着米线精工细作,忍不住问:“米线,你是工程师?” 梅菲斯得意地道:“妈妈是不是做得很好?但妈妈不是工程师,而是执业律师,考出注册会计师执照的执业律师。妈妈很能干的呢,怀着你的时候考出的注册会计师。” 葛培森心说真看不出,这个傻傻的梅菲斯这么天才。他以前常接触的也是顶尖人物,知道这两个照一起这么短时间内考出来不容易。但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小孩,有些话不能说,只好道:“这是干什么的?” 梅菲斯微微一笑,“这说明啊,妈妈很能讲故事,做好菜好饭给仔仔吃。仔仔,以后别总叫妈妈米线,不好听。” 葛培森将小手往电视机一指,“那边都这么叫。” “哎哟,电视误人子弟啊。”梅菲斯搬进新居后心情大好,“你这么爱米线,明天开始妈妈每天给你做炒米线汤米线烤米线拌米线,吃得你以后听见米线就逃走。好了,活动设施安装完毕,我们试试运行?” “不要,会痛,会累。”葛培森几天适应下来,已经太清楚这身躯壳的能耐。都没几天可活了,还练习走路干什么,还是能怎么舒坦就怎么舒坦吧,别折腾得一把小骨头不安生。 梅菲斯却是坚持,走过来蹲在儿子面前,微笑而坚定地道:“仔仔是最聪明的小孩子,对吗?” 第3章 “对,我是霍金。”葛培森沮丧地寻自己开心。 “哟,电视并不总是误人子弟。”梅菲斯被儿子的答案弄得大笑,“可是聪明的小孩子如果能自由地行走,他的天地就会更加开阔,他的生活会步入新的台阶。仔仔明白妈妈的意思吗?” 葛培森却冷冷地回她一句,“会让我活更久吗?” 梅菲斯顿时黯然,但依然坚定地道:“仔仔,听妈妈说,我们不要听那个医生的结论,仔仔和妈妈一起努力,我们一起把每一天过得最好。不管未来怎么样,我们可以做到的是让每一个过去的日子绝无遗憾。听妈妈的,好吗?” “你不嫌累吗?”葛培森面对着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只好妥协,乖乖让米线抱进学步车。他心想,这么聪明的米线如果把调教他的精力放到赚钱上去,恐怕两人就不用为住哪儿而犯愁了。可也不得不想到,他的仔仔躯壳若不是因为米线全心全意的照料,应该更加百病横生,弄不好早已奄奄一息。他一时对这个执着的米线百感交集,她牺牲太大了。葛培森都不知道,如果他遇到类似情况,会不会做出米线这样全心全意的牺牲。他无法想象,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付出全部。他此时只知道丹尼很傻,竟然会选择离开米线。其实丹尼只要再坚持没多久,米线就会回归他身边。考虑到米线的付出,葛培森现在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违逆这个傻女人的意旨,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起码也让这可怜的傻女人看到成就,心情愉快。他很快就死,也算死前积点儿功德,做点儿好事。 学步车即使设计再舒适,也肯定不如躺着,何况还得手脚并用地让学步车的轮子转起来。为了起码能在这斗室里自由行走,葛培森只好忍痛尝试。 梅菲斯一直半跪着在学步车边观察,手里拿着一瓶婴儿油,随时给滑动不良的轮轴加油。但梅菲斯没伸手帮助推上一步,而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连串的鼓励在她嘴里飞出。她没想到,儿子这回竟然不哭也不闹,默契配合着她的美好意愿。她发现丈夫离开后,儿子似乎忽然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这感知令她无限欣慰。儿子的任何反馈,都是她心中最美丽的阳光。 艰难而痛苦地,葛培森终于走出了这一世的第一步。在第一步惯性的带动下,第二步相对简单地也迈出了,走得跌跌撞撞。但是第三步就走得艰难了,他已经后继乏力。葛培森原想停顿休息会儿,喘口气再说,可是扬脸,却见到米线满眼激动的泪花,令他立刻想到“阿姆斯壮一小步,人类一大步”。他自己也挺为这具破躯壳能走几步而高兴的,没想到米线却是激动,可能他能走,对于米线而言意义非凡,这一刻如同阿姆斯壮登月。下意识地,葛培森想要取悦米线,于是他咬紧牙关,再度手脚并用,艰难迈出小小一步。可是他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步迈出,他再也支撑不住,全身软软垂下。但很快,他就落入米线温暖的怀抱。 葛培森听到,米线用了所有中文中最骄傲的字眼赞美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赞美他,他忽然也挺为这种不起眼的小事骄傲起来,仿佛他还真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似的,他心里竟满是幸福,情不自禁地道:“米线,你对我真好,我爱你。” 梅菲斯一味激动地道:“仔仔是妈妈的唯一,呵……妈妈想到一首歌: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star。仔仔真了不起,是小superman,妈妈真为你骄傲。” 仔仔全方面的进步,让梅菲斯的心中充满强大的动力。一直到伺候着仔仔吃药睡觉,她脸上一直散放着由衷的笑意,这一天虽然又是搬家又是收拾地辛苦,可直至夜晚,她一直精神焕发。儿子,让她的生活恢复生机。而儿子对她全心全意的依赖和爱,令梅菲斯对搬家卖屋的重大决定感到绝对满意,也对未来的生活提起勇气和信心。儿子睡后,她对着窗外的夜空静静坐了好一会儿,一直微笑着,时不时擦擦眼角的泪。她是真的为儿子深深地骄傲,她知道今天走出的三步太不容易,大人尚且畏惧,而小小的仔仔却是为着对她的承诺,用尽所有力气为她走了三步。她心中暗自念叨,老天保佑,儿子的坚强,能最终战胜那据说无法降伏的病魔。 梅菲斯勉励自己也要更加坚强。她要寻找更多的兼职,她得看更多的专业书,她要成为儿子最好的榜样。她满怀希望。其实,希望还是有用的。 她剥了一块话梅糖扔进嘴里,让熟悉而喜欢的酸甜味儿安抚味蕾。明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握拳鼓励自己:坚持。 也许是住宅环境大好,葛培森搬家之后病痛稍减,做人算是舒服了好几天。既然少病少痛。他也就不再心里总是咕噜咕噜冒出生不如死的念头,开始接受现实,接受新生活。好在米线开明,除了要求他走路,为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其他诸如看图识字之类,米线都不强求。他睡眠多,他睡觉时候,米线忙着搬家,忙着做兼职赚钱。他醒来,米线便带着他出去看世面,逛公园,逛超市,还看了一场电影,一场比赛,生活悠闲而充实。 米线总是变着法儿地做好菜引出他的馋虫,为了天天式样翻新,葛培森看她经常打开过时的电脑寻找菜谱,那个时候米线就不能管他了。葛培森因此无聊得要命,坐在被米线改良得很舒适的学步车里慢悠悠地走过去,站在米线身边看她忙碌。可能是太闲,太没事儿做,他变得有点儿黏人。他有时真想出言指点一二,可总是话到嘴边忍住。以前他是为了保命而不说出此仔仔已非彼仔仔,现在则是不忍拿事实伤害可怜的米线,他现在可以很感性地推断,那么爱仔仔的米线如果得知真儿子已经灵魂归西,不知会如何伤心。算了,他反正也活不长,就让这个事实隐瞒到他死,灵魂死和躯体死两码事并为一码事,米线即使伤心也只需要一次。 葛培森发现他躯壳的吞咽功能并不好,估计是与疾病有关。如果换作是真仔仔,吃饭费劲,那就肯定不合作。但是葛培森是成人,他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他这羸弱的身体没法靠做神仙吸风饮露养活,他也并不追求身材线条,因此他勉强自己吃饭吃菜,比米线要求的还多。米线每次看他吃得多,就眼睛弯弯的,非常高兴。他虽然不适,可也高兴,似乎米线的笑是对他吃饭成功最好的奖励。斗室只有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米线在他心中所占地位越来越重,他因此越来越在乎米线的态度。 葛培森留意到,米线总是等他吃完,才草草地飞快地将剩菜剩饭扫光。第一次这样的时候,葛培森也没当回事,可次次如此,他即使过去再狂,现在也心里无比内疚,他终究不是米线的真儿子,无法心安理得地占尽所有便宜。而且米线虽然饱读菜谱,却不为她自己操心,做的菜都是适合他肠胃的熟软货,葛培森至今还不清楚米线究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只知道她好像什么都吃,但什么都没特别喜欢,噢,不,有喜欢的,那就是小时候才常见的话梅糖。 可即便是这看似唯一的爱好,米线也非要拿来与他分享。葛培森吞咽药片不顺,总是等吃完药的时候留下满嘴苦涩。米线每每在喂药前将一粒话梅糖扔进热水杯里,等葛培森千辛万苦吃完药,正好话梅糖缩小一半,被米线轻轻巧巧地放进他的嘴里。葛培森要到几次后才能体会米线这一举动的良苦用心,米线一方面是怕糖粒儿太大,仔仔小嘴接受不了,一方面可能是怕小孩无知,误吞糖果,那么大一粒下去,那就够呛。葛培森忘了自己的亲妈以前是如何对待他,而米线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让他心中将米线快速升级为最亲爱的人。 梅菲斯却不知这些,她看到的是儿子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坚强,越来越主动对她表示亲密。她有时会为了兼职那边的催促,不得不将仔仔放在床上或者学步车上,让自己看电视。有时候仔仔坐在学步车上,就会慢慢接近她,拍拍她的腿,等她亲吻一下,才又慢慢走开回去看电视。有时候仔仔坐在床上,她偶尔回头看看仔仔在做什么,仔仔就立刻“咯咯”笑着给她一个飞吻。有朋友说她与病儿相依为命非常辛苦,可是又有谁能体会她心中的欢喜。仔仔越来越牵动她的心,以前,或许更多是出于做母亲的责任和天生的母爱,多少有些儿相依为命的意思。而搬家之后,仔仔天天给她巨大的惊喜,她经常在儿子熟睡的时候看着他想,叫她如何不爱他。可是每次又看着儿子瘦弱的脸,她心中剧痛,上天为什么不能公平对待这么好的孩子。她越来越无法想象,在可以预期的某一天,仔仔离开她…… 而丹尼偶尔打一次家中座机,却被告知已停机,他通过手机找到梅菲斯,梅菲斯直截了当告诉他,房子卖了。丹尼大惊之下,只问得出三个字,“为什么?” 梅菲斯看看身边拿圆溜溜大眼看着她的儿子,却并不犹豫,“我以为,正确的程序应该是,你先问我们母子现在住哪儿,现在好不好;然后问我怎么辛苦搬的家;最后才问我为什么卖房子。需要我解释吗?”旁边葛培森听得爽快,欢快地捏一把黄色小鸭,以示支持。 丹尼无言以对,“那你要我怎么办?仔仔好吗?” “我把买房子的钱投入到哪儿,你应该都想得到。你……我没要求,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吧。仔仔最近很乖,身体有改善,已经能走几步路了。” 丹尼道:“蜜雪儿,你从仔仔发病起,一直不肯认清事实,可是你应该清楚,仔仔一周岁时候还能爬行,后来每况愈下。我……我不反对你买房子,但是请你客观点儿,起码不要逼死你自己。” “但就事论事,我怎么做,才算客观?”梅菲斯相信儿子还未必听得懂这些词汇。 丹尼再次无言以对,好久才叹道:“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立刻汇到你卡上。” 梅菲斯闻言软了身段,轻道:“丹尼,请你理解我。” 丹尼好一阵无语,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结束了通话。梅菲斯却是拿着手机茫然,她似乎错怪了丈夫? 第 5 章 葛培森在一边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反而理解丹尼,仔仔这种注定夭折的生命,从理智上说,根本不值得米线倾注所有的关心,付出与所得,完全不对等。连他自己都还是坚持他活着没有意义。可是,要多少冷血才能保持所谓的绝对理智?几天虽然质量不高,却可以马虎将就的平安日子下来,葛培森到底是没了豁出去自杀,以换取再投另一具躯壳的勇气,日子得过且过吧,因为谁知道还有没有可能再次中奖穿越。再说,那么好的米线现在是他全身心的依靠。看到米线的坚持,他也不禁深信,明天会更好的,他愿意保持一份幻想。 可是,想到他的存在是建立在米线牺牲的基础之上,尤其是今天这个电话更是给他这样的提醒,葛培森无法不审视自己的内心,他不是仔仔,他能这么心安理得于米线的无私付出吗?他自问不是一个太良善的人,可是面对米线,他的心竟也纯净起来,他心中越来越负疚,为一己之私,他可以毁了米线的幸福吗?葛培森想得头疼,如果道德可以审判人,那么他必定有资格站在被告席上,罪名乃是自私。他越想越头疼,尤其是看着米线打完电话后呆滞的身影,他更是心里不忍。正好他的头也不知是因为谴责他道德水平低下而自残还是怎的,果然恰到好处地疼起来,他就捏一声黄色小鸭,意图分散米线的注意力。见米线果然第一时间回头,他立刻道:“头痛,不是狼来了。” 梅菲斯闻言,却是脸色一变,“不是身体痛?怎么痛的?”说话间已经蹲下来,握住儿子的小脸仔细审视。 葛培森被米线的态度惊住,“小脑钻心地痛,好像在晃动……” 葛培森还没说完,便见米线忽地飘走,他认为是自己头昏眼花,便集中内力凝神一看,米线果然就在眼前,但米线手中却多了一瓶药,下一刻,他便被米线施以分筋错骨重手,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吞下一颗丸药。葛培森还想问个为什么,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迅速席卷全身,他似被什么大手摔打、撕裂、倾轧,感觉自己似乎四分五裂地向黑暗深处疾飞,他惊慌得再也忍不住尖叫,早忘了捏黄色小鸭以示气节。可什么都挡不住他迅疾地陷入黑暗,直至黑暗没顶。 葛培森再次苏醒,还没睁眼,也不敢立刻睁眼,他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他的第二次苏醒。第一次苏醒时候,换了躯壳。那么第二次又是九死一生,睁开眼睛会不会又换一具躯壳,又多一个妈?他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这回最好回到他的旧躯壳,即使换个长得歪瓜裂枣但只要身体健康的躯壳也行,可心里又是深深地为哪个大神对他的恶作剧而担心,他还会变成怎样呢?睁开眼睛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迷。未知,才令人心生恐惧。 “醒了。”有个男性权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这种权威的来源葛培森了解,那是源于对职业的自信。“又侥幸一次。小梅,有问题再通知我。你……也保重自己。” 侥幸?小梅?果然,很快有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而沙哑地在耳边响起,声声唤,“仔仔,我们睡醒啦,开开眼睛,让妈妈看看仔仔醒了,仔仔,妈妈在这儿,带着你最爱的黄色小鸭……” 熟悉的呼唤,温暖的轻抚,将葛培森的意识从黑暗与阴冷中扯出。他这一刻都没想一下,他这是还停留在仔仔这具破损而绝望的躯壳,他强打吃奶的力气挣扎着睁开眼睛,果然,眼前是米线放大的脸。他笑了,一种如归的感觉满溢心头。可他却看到原本披头散发,憔悴不堪,但眼神坚定的米线却在他的笑容攻势下,眼圈一红流出眼泪。 一位护士看着这对母子劫后重逢无语的对视,即使护士久经生死,此情此景,却令她忍不住地热泪盈眶。连她都替病床上的孩子可惜,如此贴心,如此坚强,抢救醒来见到妈妈先笑让妈妈放心,这样的孩子却注定夭折。她此时也终于理解床边这位妈妈的内心,过去连她都对这位妈妈不知疲倦地进出医院感到不耐烦呢,可现在她了解了,那位妈妈如此绝望地不厌其烦,不仅是因为神圣得近乎愚昧的母爱,还因为那精灵般的孩子。护士不忍再看,轻轻掩门出去,留这对母子独享急诊室。 葛培森深为奇怪的是,随着眼睛的睁开,身上微不足道的体力也渐渐汇集起来。随着体力的恢复,身体的知觉恢复运作,那种初来这一世时候的剧烈疼痛和不适卷土重来,全身犹如撕裂一般,原来昏迷前的假象来自于身躯的剧痛,这将葛培森心中重见米线的温馨全数逐出。即使面对着米线的悲喜交加,他还是心中暗叹,与其继续在这具仔仔躯壳中呆着,还不如不醒,他的不醒,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可是,现在他醒了,他知道这往后又是多少天地狱般的病痛煎熬,一直到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失望,他想闭口不言,不给可怜的米线增添苦恼,可是痛楚令他口不择言,“我怎么没死?你不应该抢救我……”可是剧痛让他停顿,一张嘴忙于吸气,无法说话。他心中为自己的苦状悲哀,他的聪明此时全无用处。 在米线的百般抚慰和赶来的护士一针之效下,他的神经终于被麻痹。他被米线抱出进诊室,换去观察室。趁两人走在路上的当儿,他毅然决定说出真相,让米线设法杀死或者放弃他这个冒牌货,为真仔仔报仇。身体的折磨让他脾气急躁,他几乎就想冲口而出。可是抬眼,却见到米线为他操心一夜而憔悴的脸,甚至看清楚米线眼白满布的血丝,他竟是不忍心开口。因为无法推测米线知道实情后会如何的受伤,他很怀疑米线这个好妈妈即使恨他夺了儿子的躯壳,可还是不舍得伤了儿子的躯壳半分,那么以后彼此相处的日子就艰难了,他死不了,米线很纠结,两败俱伤。疼痛缓解后的葛培森渐渐理智起来,就让米线心中盼着他好起来的希望成为米线的麻醉剂吧,反正他应该很快就死,还是别节外生枝,再打击米线。他是真不忍心。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婆婆妈妈起来,而他前世曾是如此的当机立断啊。 可是,他自己该怎么办?继续这种窝囊痛苦的生活吗?葛培森的一颗心里面正方反方缠斗不休,每每痛楚袭来,他总是恶向胆边生,他克制再克制,心中算是留得一系善念。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缠斗最后会不会再哪次他痛不欲生时候结束,他总是愤然地想,还不如自杀一了百了。 可是,自杀又谈何容易。他没多少力气,恐怕连咬碎舌头都不可能。他唯一能想到的现实可行的办法是触电身亡,可是米线几乎不离他的身边,而且,他上哪儿去弄两条金属丝呢?即使弄来金属丝他也没办法,近地的插座都是防儿童触电的设计,凭他这点儿小小力气,想自杀还颇费工夫。更别想煤气中毒,他的小手不是那阀门的对手。 但是日复一日的折磨实在已经令他意志接近崩溃,他每天唯一能将注意力从痛感里拉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咬牙切齿地寻找自杀的机会。米线坚持让他使用的学步车正好成了他的帮手。可是他的尝试总是被细心的米线破坏,他不知米线究竟是哪儿来的耐心,竟能如附骨之蛆般阴魂不散,总是先他一步化解危险,每次还笑嘻嘻说他毕竟是男孩子,多动。他真是欲哭无泪,没想到死都不容易啊。一个人混到连死都由不得自己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废物是什么?是废物,得赶紧处理。 葛培森的性格是遇强更强,于是更加想尽办法地自杀,而且他更是兴奋地想到,他得自杀得有艺术,自杀得不像自杀,而是意外,才对得起自己的天才脑袋。所以他放弃被动的绝食,何况他道高一尺,米线魔高一丈,每次他表现得食欲不振的时候,米线总是抱着他进超市逛,害得他绝食不成,说来惭愧。他于是坚持忍痛锻炼走路,米线说得没错,自由的灵魂不能被束缚在可怜的躯壳里,他得让自己有力气自杀,有能力自杀。 他几乎是每时每刻地窥伺着米线的一举一动,牢记她的生活习性,从中寻找细小破绽。他于是发现米线很多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的习惯,不到一个月,他见到米线做出第一步,就能猜出她接下来的三步。他几乎把这种猜谜行动当作唯一的乐趣,自己心里跟自己打赌,若是猜对,米线过来时候就亲她一口。有次跟着米线一起逛超市,接近糖果饼干区时,他就笑眯眯来一声指挥,“左转。”他看到米线眼中的惊奇,不禁乐而开笑,再甩出一句更狠的,“话梅糖换到最下面了。”说完他就“嘎嘎”大笑。 他以为米线也会会心而笑,却看到米线没着急去拿话梅糖,反而背转身去,似乎在擦眼泪。他惊讶,脸上也笑不出来了,“米线,为什么你该高兴的时候,却哭?” 梅菲斯强颜欢笑,“每次看到仔仔进步,妈妈都喜极而泣,妈妈是不是很没用?” “做妈妈的是不是都喜欢骗孩子?” 梅菲斯哑然,她确实言不由衷。每次看到儿子的进步儿子的聪明,尤其是看到儿子的体贴,她总是情不自禁想到她的小天使却如夏日天上的流星,即使划破长夜,却也只有瞬间璀璨。仔仔的生命越是璀璨,她越是伤心。她告诫自己不能这样,可她的眼泪身不由己。她只好收拾心情,看着儿子的眼睛道:“不,妈妈开心时候总会流泪,仔仔记住。” “为什么?” “习惯啦。仔仔想吃什么糖?” “话梅糖挺好。” 梅菲斯为这老三老四的回答而笑,她取了一包话梅糖扔进购物车,两人继续往前走。葛培森却是看着米线从堆得小城堡一样的牛奶堆里拎出一箱而心中一动,“米线,多拿一箱。” “一箱够啦,喝完再来买新鲜的。” “你那么瘦,以后一天喝三包、四包。买嘛。” 梅菲斯了然地笑问:“仔仔告诉妈妈,想到什么呢?” 葛培森心说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米线的法眼,一物降一物。“我们多买些牛奶回家也堆这么高去,比乐高好玩。” 梅菲斯笑道:“好啊,可是牛奶箱太重,妈妈一次搬不了两箱。家里有很多妈妈的专业书,大砖头一样,我们拿那些书搭房子好吗?” “好,一样的。我们刚才没去看vcd,恐怕又有新的。” 梅菲斯只得回头。儿子现在不爱红装爱武装,不再喜欢咿咿呀呀的天线宝宝,而是换作爱看她收集的碟片。她虽然如释重负,不用再对着天线宝宝打瞌睡,可是儿子的口味着实怪异,看完她收集的碟片后又开始向超市发展,总喜欢拿些很深刻的内容。她不知道今天儿子又会买什么碟片。 她看到儿子像个小精灵一样,东张西望于影碟走廊,她耐心等着看儿子这回又将选择什么让她意外的碟片,她发现儿子看图抓碟总是拿到大牌。她为此还找到理论,可能孩子正因为不识字,刚好特别能抓住电视里出现过的图像特征,然后按图索骥,一定是这样。她见儿子指着一张,她拿来一看,正是最近宣传的正旺的好莱坞电影,她不禁微笑,收进购物车。 可她看到儿子第二次出手,却是指向一张cd。梅菲斯好生惊讶,可是一看唱片封面齐刷刷四个男孩子的头,就笑了,westlife组合,难怪儿子喜欢。可是她才拿起这张cd,儿子却小手指着几张欧美经典老歌集兴奋地叫。她只好都去取来,排成扇子一样让儿子挑。她见儿子就像识字似的仔细看前后面,最后挑出一张毫不起眼的。她心里嘀咕,可还是顺着儿子的心意把这张cd收进购物车。她听儿子说只要这张欧美经典,她很奇怪儿子为什么不挑热热闹闹的westlife,“仔仔不喜欢这张?” “省钱,一张就够。” “真乖。”梅菲斯摸摸儿子的头发,将westlife的也收进购物车。“妈妈奖励你,今天可以买两张。” 葛培森虽然不愿意,可只能作罢。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的让梅菲斯放那张老歌集,终于轮到唱他等待的那首《senson in the sun》,随着terry悲伤沙哑的嗓音扬起,他忽然伤感起来,他真要坚持自杀吗,他真要把这首歌留作给米线的遗言吗?当喇叭里唱出“goodbye michelle it''s hard to 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 in the sky”,他也忍不住学了米线,眼睛一酸,似乎有眼泪在眼眶打滚。可他不是血性要结束这等痛苦的生命吗,为什么又如此依依不舍?他看向在小小料理台边忙碌的米线,喉咙也跟着酸涩起来,他心里明白了,他依恋的正是米线,这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傻女人。他一时陷在悲伤的旋律里无法自拔,不断地自问,真要自杀吗,真的要自杀吗。 第 6 章 这时候梅菲斯惯例每隔几分钟回头看一眼,见儿子对着她发呆,就问:“仔仔困了?” “不困,我等吃鱼羹呢。” “啊,仔仔原来是饿了,妈妈快点儿做。”梅菲斯满心喜欢,儿子的食欲那是多么的难得。 葛培森却是闭上眼睛不忍卒睹,他见识的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少,人家都一个个依然盛开的花儿一样,可这个米线却是眼角鱼尾纹起,眼袋是永远不褪的黑眼圈,连眼影都不需要。他想起转生于这一世之后,米线日日夜夜的随叫随到。毫无疑问,是他钻在仔仔的身体里,以爱绑架了米线。有他在的一天,米线就别想享受一天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他心里暗叹,眼前的米线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身上别无首饰,倒是背影纤细,瘦得腰身足以让很多女孩垂涎。以前他是放不下尊严不肯开口求人,有什么事,或者有病有痛的话,他都宁可死忍而不愿麻烦米线。而今与米线混熟,衣食住行全由米线打点,他还哪有什么放不下的尊严,他现在是不忍开口辛苦米线而死忍。可是每天他都有那么多例行公事需要米线帮他做好,即使他不节外生枝,米线又何尝有空。每天米线帮他做完全身沐浴,扑上香喷喷的爽身粉后总是给他一吻,说声“妈妈最爱仔仔”的时候,他都是心里带着负罪感。米线对他越好,他心中的负罪感越强烈。他想,还是别以爱挟持米线了,这傻女人都瘦成人干了,还能挺得住几天。他……他不能依恋了。 第4章 葛培森饭后提出要看米线过去的照片。梅菲斯很是意外,抱来电脑一张张地调给儿子看。看到生孩子前的米线一脸灿烂的阳光,手臂和脖子竟都还有婴儿肥,葛培森禁不住伸出手指摸摸米线而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果米线不生仔仔,此刻的日子该是多么轻松快活。他想跟米线聊点儿什么,可他看照片坐得久了,全身酸痛眼睛模糊,只得作罢。他想他以后可以做间谍去,即使酷刑,也没这么没日没夜无穷无尽折磨的,死都比这爽快,他有了钻仔仔身体里这一遭体验,往后再有活命机会,他可做到绝对的坚贞不屈了。他痛苦地折腾到临睡前跟米线说,他醒了要搭书本乐高。看米线答应他才肯睡觉。他下定决心了,死也不作改变。 葛培森起床时候,便看到屋中最开阔的,也是因此被当作他活动场地的窗户与床之间已经垒起一座书本和牛奶盒凑合起来的桥,正好从他的床连接到窗,桥下面还放着他的玩具小船。他笑了,米线搭建的正是他想要的,米线总是与他心有灵犀。 他立刻奋力向桥爬过去,爬行,多少要比走路容易一些。 他当然清楚,书桥与床有一定落差,以他羸弱之躯肯定无法逾越,可是他更相信米线的聪明米线的敏感和米线对他的爱。所以他只需要高兴地爬,作出快乐享受的样子。有过不去的坎,米线为眼明手快替他移除,有跨不过的沟,米线会为他搭桥。在对他那么好的米线面前,他只需要攒足体力动起来就行。可惜他体力有限,爬到桥头就趴在一本书上累得只喘气。可是他高兴,成功了,他没想到自己能爬这么远,看来平时锻炼走路有效。他忍不住侧过脸看着米线笑,他看到米线脸上也是笑得跟花儿开放一样。 “爬累了?”“嗯。”“小手累还是小脚脚累?”“全累,我得歇一天。”“呵呵,那妈妈抱仔仔下来好不好?”“不好。还要玩。” 秋日午后的太阳暖暖地透过窗户洒在一大一小身上,梅菲斯可不敢怠慢,取来一块小毛毯垫在仔仔肚皮下面,免得仔仔病弱的肚子吃不消硬皮书的凉。 秋日金色的阳光将梅菲斯描画得柔和温暖,葛培森看着看着,心里头那种熟悉的依恋又转为强烈。他心中微微地痛,他怕自己又泯灭了斗志,只好借别的事分散注意力,谁让斗室只有他们两个人呢,朝夕相对,木头人都培养出依恋来。“米线,我要听昨天的歌。” 梅菲斯当然遵命。歌声才刚响起,小人儿又提出要喝水,她赶紧去准备温水。也是,刚刚运动了。“可是仔仔趴着没法喝水呀。妈妈抱仔仔好不好?” “那要把我放回来。” “好,妈妈一定。”梅菲斯将儿子抱进怀里,细心喂他喝水。 葛培森喝几口就够了,将脸转开,埋进米线的臂弯里,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节俭的米线一定把他喝剩的温水喝光了。他听到有闷闷的声音从米线身体传来,好像是水流进了胃里,他想笑,却忽然笑不出来。他愣了好一会儿,发现他的依恋更深,难以自拔。“米线,你会永远爱我吗?” 梅菲斯惊诧,“当然,妈妈怎么会不爱仔仔。” “不管我是谁,你都会爱我吗?” 梅菲斯这下却笑了,这就是童言无忌吧。“当然,不管仔仔是什么,在妈妈眼里永远是仔仔。妈妈永远爱仔仔。” “嗯,那就好。以后我变高了,变大了,变得米线不认识我了,怎么办呢?我只要喊一声‘米线’,你就要爱我哦。” 梅菲斯被这种孩子气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妈妈答应你,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哪天仔仔长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变得妈妈都认不出来,仔仔只要喊一声‘米线’,妈妈立刻抱抱仔仔。可万一妈妈变老了,变得仔仔不认识了,可怎么办呢。” “米线只要喊仔仔,我立刻抱抱你。可是,万一有别人叫你米线呢?” “michelle呢是只有仔仔爸爸才叫的昵称,妈妈大名梅菲斯,工作时候的英文名是mavis,所以啊,只有一个小坏蛋喊妈妈‘米线’,这个小坏蛋是谁呢。” 葛培森又想笑,可他现在心事重重,还是笑不出来。“我是大坏蛋。”但随即便道:“还要喝水。” 梅菲斯却笑了,看看手中的杯子,只好说声“小坏蛋”,将儿子放回书桥趴着,看他爬稳当了,才先洗了杯子,又调和了温水。这回她问清楚儿子再也不要喝了,才将剩余的水喝掉,回来继续与儿子玩。她见到儿子看窗外的时候举首费劲,就又找来一本很早以前看的原版《荆棘鸟》和《飘》垫到下面。果然,她听到儿子赞美天真蓝,车真多,人真少。她一看,可不是,下午三点的街道,人迹罕至。 歌声在屋子里悠扬,母子俩坐在秋日的阳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梅菲斯发现儿子这会儿好像情绪不大好,但这是常有的事,她帮儿子轻轻按摩,让他能趴得舒展。 葛培森终于在舒服而焦急的等待中,等来米线被他灌多了水跑去洗手间。这一刻他精确谋划,现在却临阵彷徨。可是机会不等人,葛培森抓紧时间,几乎是咬紧牙关机械地爬上稍高一点的窗台,很容易就能推开轮轴良好的铝合金窗户——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他忍不住依恋地回头打量一屋子熟悉的一切,那刚刚搭建的书桥,那帮他练习走路的学步车和布绳,那他曾拿来当呼唤铃用的黄色小鸭,那一桌子他每天都要吃的药,还有那玻璃罐子里的话梅糖。正好《senson in the sun》的旋律悠扬响起,是该走了。 “再见,米线我亲爱的,屋子里都是你温暖的香气,我依恋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下一刻我将融化在蓝天里,像春天展翅的小鸟离开巢穴。米线,你要好好的……”但是葛培森哀伤的祝祷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他见米线飞舞似的扑来,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当机立断。不管跳下去还会不会转生到什么身上,他必须跳,他不能再忍受这种绝望的日子,也不能再害米线为他浪费精力爱心,这身躯壳本就不该来到世上,那就让他出手了结吧。他是成年人,他有最理智的思维。他不怕再死一遍,甚至从此消亡于这茫茫宇宙。他留给米线最后一句话,“再见,亲爱的米线!” 他的身体又变得轻盈灵活,他张开双臂,在秋日透明的空气中优雅地滑翔。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拥抱死亡,在越来越紧的风声中,他翩翩飞扬,迎候死神的到来。 他相信,米线必定会非常难过,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这一坎过去,她应该很快与他一样终于挣脱令人绝望的困窘,投入美丽新世界。那快马轻裘的新世界,才是米线归属。 --------------------------------------------------------------------- 葛培森再次捕捉到他的意识。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意识还清楚着。而一段离奇到无法用他所掌握的科学知识可以解释的仔仔身体搭载之旅,令他无法贸然凭尝试来推测,他睁开眼将会看到什么。有明亮的光鲜透过薄薄的眼皮,让他感受到所处方位的光亮。而今他已经一死再死,经验老到,因此能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积极乐观态度面对未知。这次他是想都未想,就眼皮轻轻一抬,睁开眼睛。 第一眼,葛培森便看见头顶熟悉的吊灯,那是他两年前装修完成,化三天时间驾车跑遍全城买来的最心水的吊灯。难道,他回来了?他兴奋得一跃而起,可不,正是他位于市中心闹中取静地段的二十九楼住宅。他心中的狂喜无以言表,一举蹦跳下床,眼看自己四肢完好,肌肉关节也运行良好,他欣喜得大呼大叫,立刻冲出卧室杀奔冰箱,他想念咖啡想念美酒想念一切只属于成年人的美食。 才跑几步,就见他妈妈从厨房疾奔而出,身手异常灵活地一把大力抱住了他,几乎有把他这么大个儿子抱起来的彪悍意向,因此最切实有效地阻挡住他的冲锋。在自己亲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忆中,葛培森几乎有恍若一梦的感觉,那与米线共同挣扎度过的几个月生死光阴仿佛变得不真实起来。他陷入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的怪圈。可人家庄子玩的是哲学,他玩的是自己的小命一条。虽然他也学着蝴蝶玩命地飞翔了一把。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凝神聆听妈妈声泪俱下的叙述,这几个月大梦下来,他最大感触是母亲太伟大了,他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从妈妈的叙述中,他得知自己车祸后外伤累累,送到医院时候是血糊糊的一个血人。奇迹的是没有伤筋动骨,因此医生们对于他一直无法恢复神智迷惑不解,在医院观察再观察,等外伤愈合,医院便让他们回家疗养,由社区医院定时上门吊针维生。整整昏睡了四个月。 葛培森此时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现在则是喜庆重生,他一颗心冰火两重天,不知如何自处。强按住激动听到这儿,他心里却立刻窜出米线给他讲的童话故事,愣头愣脑问一句:“没有公主来吻醒我?”说完就呆住了,这来自米线前天拍着他睡觉前讲的故事《睡美人》。米线现在做什么?痛苦,还是……,可是不,那是两年前。两年后的米线正在做什么?在哪儿?他还联系得到米线吗? 他妈妈却絮絮叨叨地生气,“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子都没有,更别提女朋友。你那个都都,最先几天还围着你哭哭啼啼,后来就失踪了。你那些同事,最先送来的花多得塞满病房,到今天连慰问电话都没有……” “对,久病床前只有亲妈。谢谢妈妈,你是我最亲爱的妈妈。”葛培森而今深有感触,“连亲爸都没有。妈,我得打个重要电话。” 葛母虽然高兴得意,可还是没忘记为丈夫辩护一下,“你爸也每天陪着你,他一下班就跟我轮班。你那个钟点工方阿姨也特别好,帮了我很多忙。呃,你给都都打电话?” “不是,我找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具体等我梳理一下再跟你说,我现在还混得很,还没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哈利路亚……”葛培森激动地拨出一串滚瓜烂熟的号码,满心都是希望,希望听到那边传来的是熟悉而温柔的声音,那声音曾经每天讲着故事唱着有点儿五音不全的歌陪他入睡。他必须第一时间知道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如他的祝祷,活得好好的。但是,他的心底深处却有丝丝的担心。 果然,他都不及细想,他的担心便通过电波化为现实。正如他飞越时空变成仔仔时候打他自己手机以及找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亲人而不得,米线那只手机传给他的也是冷冰冰的电子女生,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葛培森黯然,难道不同的时空真的意味着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 另一边,葛母欢天喜地地打电话给丈夫,给父母公婆,给所有亲朋好友,她的宝贝儿子醒了。葛培森只够争取到一丝空隙,问清他的亲妈,在他昏睡期间有没有给他的手机办停机,答案是没有。葛培森心里焦躁,很想利用现在的能力获得可能的答案,他打电话曲里拐弯寻找一位据说已经是某大学物理副教授的高中同学,可没等他找到那同学,他的爸爸先飞车翘班赶来拥抱儿子。接着一个一个疼爱他的亲戚陆续出现,他被包围在亲情的海洋里,他从小到大都不缺亲情。哪像……不久之前,他与米线在斗室相依为命。 即使一起到外面饭店去吃葛培森最爱的海鲜,大家也都是簇拥着他,往他碗碟里夹每一碟菜中的精华部分,葛培森自己也是吃着嘴里的盯着碗里的,胡吃海喝,深感有好胃口和有食欲是多么必须。吃着鲜鲍刺身,葛培森不禁想到米线不知道吃没吃过这种美味。他当时一边硬塞吃的,一边满心想呕的时候,脑袋里全是眼前这些海鲜的身影,可米线都已经为了他过好一点的生活而把房子都卖了,他还哪里好意思提出昂贵的额外要求。不过米线灵巧,能化腐朽为神奇,她做的鱼羹是多么美味。 但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七嘴八舌地打断他的思路,让他根本就无法拥有自己的四维空间。饭后,他把上辈们都送回家,等车上只剩一个人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人迹稀少。他没有任何犹豫,从父母家出来,就方向盘一转,循着gps定位奔向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车,还是他的卡宴,撞后大修,几乎已经恢复原貌,只有加速时候车门稍有轻响。爸爸妈妈疼爱他,不管他醒没醒来,依然花大钱将他的爱车送修。可怜天下父母心。 斗室实在偏远,葛培森几乎横穿整个城区。离那斗室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恨不得第一时间知道答案。可是他在看到那幢熟悉的大厦时候,却停了。他跑进还没打烊的一家饭店,那是他和米线每天散步晒太阳的必经之地,他曾听米线憧憬地说起那店里卖的卤味鸭舌是如何美味。他直奔柜台,让店家打包所有的鸭舌。可惜饭店接近打烊,鸭舌不多,只得半盒。葛培森小心护着盒子,熟门熟路地来到公寓门厅。 他其实不抱太大希望,节俭的米线不可能依然租住这处高价的单身公寓,而且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这种伤心地,可是他又无限放大心中最小可能。无法接通米线的手机,这儿变为他能找到米线的罕有线索之一。不出所料,楼下登记时候,陌生的保安便告诉他那斗室住的已不是梅菲斯。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在门厅好一会儿。好在他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保安并没履行正常的劝离。 葛培森有些儿茫然地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熟悉的门厅,可现在已是物是人非。他不肯死心,私下贿赂保安,上楼敲击斗室的门。令他激动的是,门也还是那道门。而且他借着廊灯看到,门板上还留有他以前使坏贴一张小小米老鼠的胶痕。这是不是意味着与仔仔有关的痕迹并未被神秘力量擦干抹净?他激动地敲开门,见到主人已换,他反而不甚在意了。他下去门厅,又递一支好烟给保安,强作镇定地问保安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有一个幼儿坠楼。 保安受了葛培森好处,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啊,那时候我管的是后面那幢楼,听到消息赶紧来看,正好看到那孩子妈跟发疯一样抱起血肉模糊的孩子……” “你……你知道那妈现在哪儿?我找的正是她。”葛培森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说明米线存在,与他在同一空间里,而不仅仅是门上的那些胶印。 “啊,你找她?听说坐牢了。原因?听说养着个全身是医不好病的儿子,老公又跟她闹离婚,她急了,索性把儿子摔了,我亲耳听她跟赶来的公安说的。故意杀人,还能不坐牢嘛。” 葛培森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那样。 第 7 章 “啊,你找她?听说坐牢了。原因?听说养着个全身是医不好病的儿子,老公又跟她闹离婚,她急了,索性把儿子摔了,我亲耳听她跟赶来的公安说的。故意杀人,还能不坐牢嘛。” 葛培森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那样。保安还在絮叨,“那女的后来都没回来过,房子也是她老公来退租的……”葛培森忙问:“你有没有她老公电话?”他现在后悔当初没问米线要丹尼的电话,他怀疑当初多少是排斥着丹尼。 “我们保安室这儿没,得问物业有没存着,你明天来找。但两年前的记录……” 葛培森道谢离去。但走到大门口,却忍不住止步回顾。原先他还觉得这个门厅宽敞开阔,现在看着也不过如此,看起来小孩子眼里看出来的东西与成人不一样,即使他的心态是绝对的成人。他不知道,如果寻找到米线,他的眼光又会如何变化。但他告诉自己,人性是不会变的。 可是,坐到车上的时候,葛培森瘫在座位上。这一天,真可谓是过得跌宕有致,巨大的冲击一个接着一个,有时空的,有身体的,更有心灵的,他至此已是筋疲力尽。他现在已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对于发生在他自己的,所有的事都值得他大喜,横下心来一跳,竟然绝境逢生;他自己的原生皮囊完好无损;意外竟能找到米线的线索。然而同样的事情落到米线头上,却件件致命。他现在后悔,对米线瞒得太好是不是大错特错,他如果是留下遗书,而不是留下两张录有同样的歌的cd,会不会米线不致入狱。他完全相信米线的入狱是她万念俱灰下自己的选择,她作为一个执业律师有的是办法洗刷自己,当然也完全有办法把自己送进监狱,这全在米线的一念之差。然而米线选择把自己送进监狱。她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这两年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葛培森脑子很乱,以往工作千头万绪,都不如今天磨人。他坐了好一会儿才攒足力气开车回家,他一路不敢多想,晃晃悠悠地将车开回家,打开家门,才长喘一口气。他需要休息,他的精神已接近崩溃。 但是他却看到爸爸妈妈都坐在客厅等他。他还在惊讶,葛母就道:“小培,我和你爸都觉得你今天精神不对,老是发呆,不敢放心你,我们还是再一起住几天。你这么晚去哪儿了?才刚恢复,不能累着。” 精神接近崩溃的葛培森如找到救命稻草,以手加额,叹道:“爸妈,你们来得正好,今晚你们晚点儿睡,我把做植物人这几天的离奇经历跟你们说说,你们帮我分析究竟该怎么办才能圆满。” 夫妻俩从没见过向来意气风发的儿子脸上也会有落寞表情,他们对视一眼,葛父有心缓解气氛,打开儿子拿上来的饭盒,笑对老妻道:“你儿子给你买的,都没惦记我,只惦记着你的口味了。” 葛母眉开眼笑,这显然是儿子买来孝敬她的,这种麻烦吃食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爱吃。葛培森却是心下惭愧,跟米线相处之后他才深刻体会父母们对儿女无私的爱,可他呢,他其实并不很清楚妈妈喜欢吃鸭舌。可见父母的爱是单向的,不可逆的。他为以前无知狂妄的自己汗颜。 葛母喜孜孜洗了手来,全然无视夜晚不吃肥腴的誓言,打算安享儿子的孝敬。但等儿子才一开口,她的一张嘴就再没合上过。先是事情离奇得出乎她的想象,然后是想到儿子在那小童身体里的痛苦遭遇,做妈妈的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地坐到儿子身边,蹙着眉头打断儿子,“你当时痛的是不是这几个地方?”她熟练的指出儿子受伤最重的几个部位。 “不是,那时候全然与我这个身体无关了,而且我打所有相关人的电话都打不到,好像是我这个人从没到过这个世上似的。我全身除了痛,还有无力,不适,免疫力低下等等。妈,让我继续说下去。” “啊,好。还真幸亏碰到米线那样的妈妈,要不然……” “世上的妈妈都一样。”葛培森说得由衷,但立刻发现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温存的强调对着妈妈说这么肉麻的话,但他又没觉得不适,才发现可能前阵子对着米线说多了,一张嘴变得又是抹油又是刷蜜。不过他没忘记对爸爸也说一句,“爸爸也是一样。”葛父倒是只会心一笑,没像妻子一样感动眼睛里波光浮动。 “可即使是妈妈,要坚持三年,还是不易。”葛母非常中肯地评价米线。 葛培森点头,继续往下说。等他终于说到自杀却回到自己躯壳一节,葛母早已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颤抖着道:“万一回不来怎么办,那个仔仔起码还能拖上几天,好死不如赖活。” “可是这样地活是受罪,不止我受罪,米线也陪着我受罪……” 葛父打断儿子的话,“你没做过父母,不懂做父母的想法。我看你这么一跳,那个米线得糟。” “为什么?”葛培森惊讶,“对,我刚才找去了,没想到这事对我就在眼前,对别人却是真的在两年前发生过,我确认了。可是你们知道米线怎么了吗?” “不会是也跟着跳下来了?” “没,她似乎是把自己栽成故意杀害罪,坐牢了。” 相比米线坐牢,葛母似乎更能接受跟着跳楼。反而葛父一脸不出所料的样子,“我明天替你查查这个小梅。小培,你在这件事上面有点儿想当然,你以为你一跳可以一了百了,我们做父母的不会这么认为。从孩子出生第一天起,父母的世界就被孩子占了一半,‘为了孩子’,成为父母的最高选择,这是本能,人类因此延续。你自以为你一跳了之,米线伤心一阵子后可以轻装上阵,可对米线来说,她可能认为这是一件由她粗心导致的严重事故。而且她相对于其他父母又有特殊性,仔仔的病情决定那位母亲必须把全部关心全数倾注在孩子身上,孩子骤然因为她的疏忽坠楼,米线的世界忽然真空,她做出极端反应是很自然的事。你得庆幸她被警察控制而不是跟着跳楼。” 葛母点头赞许,“听你爸的,你爸一辈子管人,不会看错。”葛培森却一肚子疑问,“可米线是个温和理性的人……” 葛父直言不讳,“人,有七情六欲才是正常。这个米线,三年抛弃一切对牢一个病童,精神固然伟大,但长期如此,难免有病态极端倾向……” “没有,米线不仅理性,她还很感性,会哭会流泪。她不可能病态,病态的人没那么平和。”葛培森说到这儿,心里却一下冒出米线偶尔出线的两个极端例子,一个是米线与丹尼吵架时候咄咄逼人的气势,一个是米线与胖女人迹近绝望的缠斗。耳边却是他爸爸肯定的判断,“……不可能,一个人三年如一日做一件没有希望的事,又没人分享又没处发泄,一个凡人憋上三天是正常,憋上三个月是能人,憋上三年就麻烦了……” “可是我最后几天一直克制病痛,让米线过得比较轻松开心……”葛培森说话时候,从父母眼里读出与他心里所想一样的意思,对,那才更加悲哀,他一跳,这下不仅击碎米线的坚持,还击碎米线心中唯一的寄托。 葛母忧心忡忡,“小培,即使我们找到米线,我看你也别立刻跟她说你是那谁谁,我怕她跟你拼命。” 第5章 葛培森毫不犹豫地道:“不怕,是我考虑不周,我愿意承担后果。爸,你明天就得把人找出来。” 葛母看着儿子成年后难得异常认真的脸,忍不住问:“小培,你会不会对米线有特殊好感?” “妈妈异想天开,我当时即使有那贼心也没那荷尔蒙。你就把这事理解成小狗小猫走失被好心人收留,回头小狗小猫舍不得离开好心人回家。” “臭小子,人家养你几个月,你这么知恩图报,我做你几十年的妈,你天天跟我做冤家。” “我知道错了好不好,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忏悔,我小时候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对我来着,我怎么就没良心呢。以前都是太理所当然了。太后,天儿晚,我先伺候您睡觉。” “啐。”葛母哭笑不得。反而是她看着儿子睡觉了才肯放心。回头她担心地与老头子商量儿子未来遭遇米线的事儿,希望老头子获得米线地址后先捂一下,他们考察后再告诉儿子。但葛父却不以为然,两年时间不短,那个米线应该早该咋咋了。他甚至不信米线还真能坐牢,毕竟她总有一两个亲朋好友。亲朋好友不可能陪着米线陷于仔仔这个无底洞,可绝不可能眼看米线无端坐牢。 葛培森原以为今天心力交瘁,应该很快睡着。可躺下后,却是如此地不适应房间里没有丝毫光亮,米线的小屋总是亮着夜灯,方便他半夜醒来找得到人。他也不适应周围一点声音也无,以往总是有米线轻轻的打字声伴着他入眠,那是米线趁他睡觉时间抓紧工作。以前小小空间充满米线的一切,现在忽然静谧下来,他反而失落得睡不着,对着黑暗脑袋儿滋滋地疼。胡思乱想间,他也不由得扪心自问,他爱米线,可那究竟是什么性质的爱?他相信绝非是男女之爱,他怎么爱女朋友,他早领教过若干次,绝不是。可总不至于是母子之爱吧,他可真没把米线当妈。 葛培森在乱哄哄的爱的选择中终于迷糊睡去,他是真累了。也不知睡多久,醒来时候只听得耳边若隐若现有什么声音,他没睁眼就喊,“米线,我要喝水。”但不等有人回答,他自己先被突兀的声音惊起,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已经魂兮归来。按说他回到自己三十年的生活,应该是如鱼得水,为什么反而似乎更习惯与米线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难道苦难反而促成记忆? 葛母看见中午才起的儿子,第一句话就是告知,打听下来,米线最终没有坐牢。葛培森连忙打电话给爸爸确认。原来米线一口咬定由她出手摔死儿子,只求速判。可是米线的丈夫丹尼却与梅家人联合所有包括医生、护士、邻居、大楼保安等人作证,证明米线是个最合格的母亲。并且结合现场指出孩子应是自己爬窗坠落。最后是现场证据推翻米线口供,米线无罪释放,随即离婚,但是据说此后下落不明。经查也不在本市律师名录中。葛父将查出来的丹尼电话告诉儿子。 ------------------------------------------------------------ 但是丹尼的回答却比葛父找来的线索更简单,“我所知道的可能还不如google多。” 葛培森当然锲而不舍,“那么可以请问梅小姐娘家的电话吗?” “不方便。对不起。” 葛培森怕丹尼挂电话,只得使出激将之计,“听得出你依然护着梅小姐,而且据知你是替梅小姐脱罪的主持。我很疑问,为什么你当初却忍心离开她,让她一个人面对重病的儿子。” “你是谁?你既然了解得……” “单身公寓楼住梅小姐最近的人,出事当时我正好不在。我很关心她,但直至今天才了解到你的地址电话。请你务必告诉我,这位坚强仁爱,视儿子为绝世珍宝的妈妈从打击中恢复没有,她在哪里。我希望能为她略尽绵薄。” “哦,既然……我只知道她还在本市,但她已经改变所有联络方式,存心人间蒸发,连父母都只是用公用电话问候,两年不曾回家。她一直怪罪我和他们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放弃仔仔——就是我的孩子。我很希望你能找到她,你既然已经找到我,那一定找得到她。如果找到,请你千万告诉我她的近况。” “在上海消失非常容易。你依然爱她?” “对不起,我已再婚。” 葛培森气得摔了电话,他着实不能理解这个丹尼,为什么米线还在痛苦时候,丹尼可以拍拍屁股轻易来个再婚。难怪米线失望得失踪。 然而,他又可以去哪儿寻找米线?还有,米线的心理难道真的如爸爸所说,有那么点儿病态的极端了吗?不,他不愿相信。 妈妈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小培,你往后做事千万轻拿轻放,妈妈真是被你吓死了,万一撞重了又飞去哪儿,妈妈该怎么去找你啊。” 葛培森意外妈妈的脆弱,却见妈妈一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是泛起为他操劳得来的黑眼圈,他而今已知体贴父母的辛劳,连忙道:“对不起,以后一定留意。妈妈昨晚没睡好?别为我担心,我不是那么容易飞走,估计遇到生命极限才会出现匪夷所思的事。” “以后我们尽量坐地铁坐公交,行吗?对了,你爸让你再休息几天,才回去上班。等下睡个午觉,妈陪你去医院做个复查。” 葛培森当然不肯答应妈妈坐公交的要求,但只一味地阳奉阴违,起码做到不像过去一样顶撞妈妈。饭后他就去了公司。他虽然过去赚得多,可也花得多,总是抱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式豪情。不过这年头生不起病,上不起学,买不起房,他这一病几个月,可以逼得那一世的米线卖了房子,这一世他的储蓄也是倾家荡产。而且,他也喜欢他的工作。 不料来到集团大厦,他却无法刷卡进门,他的卡也已作废。好在保安们都还认识他,立刻以访客身份放他进门。这令葛培森很是意外,他是集团最关键的员工,他没死,才病床上躺了几个月,集团竟敢取消他的身份?他不肯听话老老实实去ceo办公室,而是上楼直奔自己的办公室。令他愤怒的是,他的办公室早已改头换面,成了别人的天下。才不到半年,这幢大楼如此无情,早已把他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米线,他才离开职场不到半年,而米线却是为了儿子离开了三年多,他回来还可以获得保安的高抬贵手,米线该如何回去职场。三年多,足够物是人非事事休。米线为了儿子,牺牲无数。是,她牺牲了那么多,当看到儿子当着她的面失足坠楼,她心里如何能直面这个事故。葛培森越来越认识到自己做错。可又回想,当是时也,他又可有其他办法摆脱痛苦的肉体?似乎只有自杀这华山一条道。 几乎就在葛培森发呆的当儿,他原办公室里坐着的人已经跑出来连声道歉,董秘则是来不及乘坐电梯,直接从安全通道冲出来,像是生怕他拂袖而走似的,一把抱住他满嘴的甜言蜜语。说他这几天不在,大家不知多想念,才更加意识到他的重要性,都说等他一回来就要如何如何。换作以前,葛培森一早精明的戳穿董秘的谎言,但他而今经历两次生死,心态早已不比过往,他只淡淡一笑,反而赞扬坐他办公室的那位同事一直出类拔萃,然后跟着董秘一起上去面见ceo。相比生死,相比曾经遭受的可媲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的持续痛楚,这种意气之争又算得了什么。 老大见他非常高兴,当即取出最钟爱的honma高尔夫套杆相赠,恭贺康复。葛培森一边爱不释手地将套杆一一看遍,一边与老大密商,就未来工作划下道来。而后,他拒绝老大的宴请,借口身体不适先走一步,留给人事一周时间布置他的办公室。但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背着球包拐进就近的星巴克,他得上网查找米线。他之所以不在家上网,是因觉得妈妈隐隐有排斥米线的意思,仿佛米线抢了她的妈妈位置似的。他心里觉得好笑,不过他如今颇能体谅老妈,还是把矛盾放到家外解决吧。他必须尽快找到米线,他刚才想到他是个有工作成就,有身份背景,而且有同事基础的人,回来工作尚且一波三折,而米线虽然有两块过硬招牌,可毕竟无背景无资历,立足相对困难得多。而且米线又是心灰意冷,他得帮她,竭尽所能得让米线未来活得轻松。 他用分析数据的超级耐心一一过滤搜索得来的蛛丝马迹,并不厌其烦地打电话过去核实。但是正如爸爸所言,梅菲斯这名律师而今并不在本市几百家律所中的任何一家律所工作。葛培森心想,记得米线当时一直做着哪家律所的兼职,他用这一周时间一家家地找上门去,不知能否从大海里捞出针来。 “森?”葛培森听得身边有人千回百转地一声轻呼,抬起头来见都都俏生生立在身边。他心中竟是冒出“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的念头。可他以前是多爱都都,他从多少人手中抢来气质酷似奥黛丽·赫本的都都,一直待之如珠如宝,可他九死一生回来后,除了妈妈提起那一次,还真没想起过都都,他满脑袋的都是米线米线米线。他很自然却公事公办地说声“请坐”,伸手却指向对面的椅子,而非一向的大力揽到身边。 都都却是神色自若地坐到对面,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我见犹怜地看着葛培森,弄得葛培森不好意思起来,起身跟旧时一样去给她买杯拿铁。 “我这个月一直在香港,对不起,森。你全好了吗?” “我昨天刚醒,目前看来能走,明天准备去医院做个全身体检。你来这儿等人?” “有人告诉我你在这儿。逛街买套球具?” “没,刚才上去见我们集团老大,老大拿这套球具向我道歉,为后来两个月没去关照我。”葛培森看看手表,“差不多下班时间,你也不回去办公室了吧?我送你回家。”他说话时候忍不住手痒,往网页搜索栏里输入“米线”两个字,一下跳出数百万条有关米线的项目,他的眼睛顿时淹没在过桥米线炒米线凉拌米线的海洋里。 都都脸上一红,“我也要为去香港一个月道歉,请你吃黑鲔鱼刺身,你最爱吃的。” 葛培森从电脑屏幕抬眼,道:“现在开放台湾游,明年春天鲔鱼季节,我请你去台湾吃新鲜的去,算是我道歉。昨天醒来光顾着与爸妈开心庆祝,没来得及通知你。你准备出发回家了吗?” 都都良久无语,两只大眼睛开始眼泪汪汪,但她起身道:“不好意思,我还得回去公司加班。你体检结束,请给我个好消息。” 葛培森起身送客,回头继续投入米线的海洋。他受不了都都的虚伪,干脆跟老大一样直说就是,换他也无法面对植物人男友,这是人之常情,除非是傻乎乎的米线。何必找什么去香港的理由,好像香港回来她也没什么表示。葛培森最生气自己竟然因病被爱人抛弃,他虽然依旧难以抵挡都都的美丽,可无论如何,他都硬得下心肠。他有他的骄傲。 心烦意乱地翻了十几页搜索结果,就跟翻米线菜单大全一般。包括输入mavis,也是全与米线无关。他无奈地将电脑合上,他得另辟蹊径。 可能,他不得不动用爸爸的权力。 第 8 章 可能,他不得不动用爸爸的权力。 推却所有应酬回家与儿子吃饭的葛父听到儿子提出的要求,不禁看了一眼他的太太。他也开始怀疑起儿子对米线的心思。他虽然口头答应了儿子,可心里打算先放几天,看看儿子几天后还是不是如此热衷。如果儿子继续热衷,他会放弃帮忙寻找米线。因他本能地觉得儿子这段感情如果是爱情的话,有点儿乱伦,未来可能不容易处理,会是个大麻烦。而如果不是爱情,料想过得几天儿子便会撂开手作罢。 晚饭过后,葛培森坚决将父母送回家里,他已经过惯单身生活。回来,继续钻进数百万项的“米线”搜索结果中寻觅蛛丝马迹。他其实知道只要爸爸出力,迟些早些总能找到米线,可是他现在身不由己。他急于早一天找到米线,急于早一天告诉米线真相,急于早一天帮米线摆脱负疚重新快乐做人。他相信背负着失职导致儿子死亡责任这两年一定非常不好过。 翻到不知第几页的时候,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升上心头,引得葛培森心脏一阵乱跳。直觉让葛培森的眼睛盯上一个显然是花鸟论坛的id,那id就叫米线。但葛培森记得过去无论是最早的一室一厅,还是后来的公寓,米线从没种过花卉养过鱼虾,连插花都不曾。不过米线带着他逛公园时候却对美丽的花朵流连忘返,尤其喜欢玫瑰月季。难道米线现在养花? 葛培森当即注册,搜索论坛内所有米线的发言。米线,女,一年半前注册。葛培森想,这个时间差不多正好是米线被结束官司,很巧。而米线的上网时间基本上是深夜,甚至凌晨,这个时间让葛培森有很多伤感的联想,这正是午夜梦回时啊。但是这个米线id看来很有参与意识,每天都有数条发言,一年半的发言,看得葛培森头昏眼花,可就是找不到一条与过去相关的内容。看了半天,只知道这个米线id酷爱吊兰,手头有细叶吊兰,大叶吊兰,金边吊兰,银边吊兰,金心吊兰,银心吊兰。 葛培森使劲回忆,以前米线有没有跟他提起过吊兰,或者赞美过吊兰的美?似乎从来没有。他硬着头皮看下去,既然对这个id有心跳的感觉,那么就得彻底调查清楚。 终于,他看到一条与种花无关的回贴,“生命的责任重得可怕,寻常人等难以负担。不敢担负活物的生死。”葛培森心头一激灵:米线,这是米线的口吻。寻常人大多只会说连自己都养不活,谁敢养活物。只有米线,只有米线才会有这种对生命充满畏惧的口吻。葛培森认定了这个id,一定是她,不然不会在数百万项搜索结果中大海捞针地看到这个米线的时候会心有灵犀。他应该为找到米线的蛛丝马迹而雀跃,可他高兴不起来,他被米线语气中的苍凉击溃。他深知,这其中有一半是他的罪过,是他害得米线负罪至今。 他必须见到米线。但是米线据说连家人都疏远,能贸然答应见他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这一夜,葛培森翻来覆去研究id米线的所有发言,寻找能吸引id米线出面见人的任何可能。他将之当作一个重点项目对待,仔细考察id米线言语中的起承转合,制定未来可行方案。他看到id米线多次以工作忙碌拒绝网友聚会;他又看到id米线大方与人分享吊兰名品,但都是用快递送到对方手中;他还看到id米线似乎热衷旅游,却从不上传照片,以不知道怎么上传摄像为由拒绝。看起来,接近id米线是个大难题。 但葛培森从来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他另换一个注册,id乃是“话梅糖”。他是打死都不会告诉别人他竟然会在网上注册这么个变态的娘娘腔名字,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找出id米线。 期间,不断有朋友打电话进来祝他康复,原来是都都帮他传达开去。他和都都,已经有了共同的朋友圈。大家都要求葛培森身体允许时候出来聚会。一会儿都都也来短信,转达大家的意思。是她托辞森还没好结实,想把这帮朋友打发了回去。但大家的盛情难却,她打算等葛培森体检之后组织一个饭局酬谢,希望葛培森打点精神参加一个小时,朋友总是朋友。 葛培森从来都是爱玩爱闹的人,与米线一起坐关几个月,他早已想死灯红酒绿。他当即回短信答应都都的建议,并建议把时间定在明天。但他忽然想到,嗳,这回是矜持的都都主动安排活动,以前都是他三请四促。他想到下午与都都的见面,他这是怎么了,按说他现在不缺荷尔蒙,为什么对都都没了太多感觉?难道……真是如妈妈所料,他爱上米线?太不可能了吧。不不不,他只是生气都都薄情,就这么简单。 可是临睡,葛培森分外想念米线的那些幼稚的故事。几个月朝夕相伴,相依为命,他对米线的习惯已经深刻到骨子里。尤其是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做,只有脑袋飞转的时候,他更不由自主地想寻觅米线的踪迹,那是他这几个月来安心的依靠。他想,他这也是病态了,他应该早日转回原来的生活轨迹,投入朋友的圈子,他得恢复正常。他已经不是那个三岁病童了。 但葛培森第二天上午体检之余,转战几大花鸟市场,收罗来四种吊兰。于是他终于可以有话可说,赶紧围着吊兰记录他的疑问,在论坛发帖专门向米线提问。比如他觉得他的吊兰而今叶子多盆子小,非常可怜,要不要换盆,怎么换盆。比如他的吊兰新发嫩叶顶头竟然黑了,有什么办法挽救。等等。他将从外公那儿听来的少得可怜的种花知识都用到问题中去,尽量使问题不是那么白痴,免得米线不屑搭理。 然后,葛培森兴冲冲赶去聚会酒店。熟悉的朋友,热络的氛围,还有大家理所当然地依然把葛培森与都都看成老夫老妻,葛培森对都都的态度渐渐柔软起来,顺理成章起来。当都都的手臂主动放入他臂弯的时候,他安之若素。可是送都都回家,他却一路看着手表。都都问他难道接着还有约会,他当然没告诉都都,这会儿该是id米线上线的时间,不知道米线有没有看到他的白痴问题,回答他的白痴问题。他急于与id米线在线交流,他需要培养与id米线的熟悉感,然后才可以徐徐以图之。 他放下都都,尽责地看着都都进家门,就飞奔而走,没有停车缠绵的吻别,也没有临窗来个飞吻,他心急于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他当然不会看到都都站在窗口目送他的离开,将他形于色的焦急收入眼底。傻瓜都猜得出葛培森接下来有重要事情要办。都都感觉葛培森伤愈后变了,变得……说好听点儿叫含蓄,说难听点儿叫城府。但是,这样的葛培森却更让都都心折。 葛培森急着回家,若是被他妈妈知道他又将车子速度开得飞快而不是轻拿轻放,他妈妈一准得高血压发作。但葛培森连上电脑,却正好看到id米线在线。他情不自禁奋力握拳一个“yes”,雀跃着将自己的问题顶到上面让米线看见。葛培森终于实现同id米线的在线交流,他将键盘打得“啪啪”响。 他问了很多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而他肚里实在有关吊兰的知识有限,他差点黔驴技穷。好在id米线大约被他问烦了,礼貌地先提出下线休息。他就给了最后一句,“我刚入门,可是真喜欢吊兰。哪天我可以当面请教,或者你对着实物指教就好了。我请你吃话梅糖。”但id米线只给他一个不温不火的笑脸。葛培森真是心急得恨不得伸手将这个笑脸抓来,翻过去看看是不是他的米线。 他死也不愿做仔仔,可是说到米线归属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以仔仔自居,那么米线显然是他的。 放下电脑,他便飞扑去吊兰,以便可以找出与id米线搭讪的问题。他将妈妈给他存在冰箱中的鲜奶全部取出打开,与空气充分接触,这就是id米线刚教他的沤肥。不过米线说的是豆饼菜籽饼,他找不到那两样,先聪明地用动物蛋白代替。他豪情万丈地规划,一周之内见分晓。 反而是都都实在忍不住打电话来,问葛培森在干什么。葛培森言简意赅,“沤肥。” “沤肥?你新发掘的游戏?” “也算是,我在学习养花,沤肥可以提供最好的有机肥。你还不睡美容觉?”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怨我?” 葛培森向然有担当,他坦白,“我伤后苏醒,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扎根,也有什么东西在失去。可是我今晚尽力了。我没怨你。我很想依然如故,可是我力不从心。” “我心匪石。” “都都……” “你不用有压力,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葛培森愕然,这不是都都。难道大家一呼噜地都穿越了?神奇而伟大的上帝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好。他想他应该爱依然都都的,可是他怎么就无能为力呢。葛培森心想,要不继续努力一把?按说,他不过是仔仔一把,其他并没改变。他纠结好半天,给都都一条短信,明天去接她上班。 ----------------------------------------------------------- 但直至睡着,葛培森心里一直谋划的是怎么见米线,见面直接告诉米线一切因果会不会招来一个耳光,然后从此他被列为拒绝往来户。其实他性不喜虚伪做作,喜欢有话直说,但是此事关系米线最宝贝的儿子仔仔,一切变得从长计议了。他唯一一个小小的不快就是,“米线”的称呼是他专属,现在米线拿它做了id,所有人都可以叫米线米线,他恨不得封了那些人的ip。 第二天一早醒来,一室酸臭。葛培森寻访过去,原来是昨晚开启的牛奶恶性发酵。正好钟点工进来清扫,准备将牛奶倒掉。葛培森哪里肯放弃好不容易问id米线调教来的沤肥,最后还是听钟点工的话,将几盒牛奶都倒入一只大玻璃花瓶,蒙上保鲜膜隔离。钟点工一边帮忙一边取笑,说葛培森一天玩一个新花样,只有受伤这几天老实。不过钟点工倒是喜欢葛培森这回玩的花样,难得是花钱不多,宜家宜室。 第6章 葛培森见钟点工将花盆搬离窗台,急了,“大姐,万物生长靠太阳。” “偏偏吊兰喜阴,你这儿楼高,太晒了不行。我在家也爱种吊兰,能长会活,长年不晒太阳都行,我家衣橱顶上放了两盆,垂下来多美啊。我家一楼,还只能种活吊兰。小葛,你这盆金心的很好看,市面上卖得贵,让我压一根枝条行不?我明天拿花盆来。” 葛培森奇道:“你压它干什么?哦,繁殖?行。干脆你帮我也繁殖几盆。要不等下你跟我一起去花鸟市场,你帮我看看繁殖需要买些什么工具,我都快被花鸟论坛的人笑话死了。我要好好种吊兰,满屋子都摆满吊兰。” “你家吊兰前生哪儿修来的好福气,天天喝牛奶。能养得差吗……”钟点工见葛培森接起电话,便自觉闭嘴,听葛培森说起工作。她刚开始给这家干的时候还以为这家主人花花公子一个,懒惰贪玩,不务正业。但没几天接触下来便知,这家的产业原来都是葛培森自己挣的,看他在家工作时候那个严谨,与平日全然不同,不过是年轻人脾气,能挣会花,天天玩得花样翻新。她很怀疑,这回种吊兰又能维持得了几天。反正每次葛培森不玩了的东西都是扔给她处理,她乐得捡现成。 来电的正是占了葛培森办公室的那位同事小郭,是郭副总的亲戚,与葛培森同龄。可两人同龄不同命,一起进这公司,他事事都被葛培森压着一头,原以为总算葛培森出意外他可以扬眉吐气,没想到接手葛培森的工作没几天便遇到大麻烦,一个大项目眼看着就要踩空,原来每天看着葛培森举重若轻翻手云雨其实并不简单。老大已经当着郭副总的面发话了,这单若是落空,他当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他还能怎么办,只有向葛培森甘拜下风。 这个项目本来是葛培森做,才做没几天就进了医院。听得小郭几个月下来还没拿下,他心中不免得意。难怪老大见面就忍痛割爱送他一套高尔夫球杆。但这事儿他不能帮得不明不白,他得跟老大面谈了才肯插手,他在报酬问题上从来刺刀见血,从不手软。因此小郭说了半天工作,他却问小郭题外话,“小郭,我记得你是复旦毕业,认识一个叫梅菲斯的吗?法律的。” “哦,知道,才女,大名常进橱窗的。怎么,她现在做什么?一定是什么白骨精了吧。” “那还用说,我见了她只剩下仰望的份儿。”葛培森见小郭不熟悉米线,就不再提起,“你跟老大秘书约一下,我下午有空,看老大什么时候有时间。午饭后我去你那儿看资料,你把甲方旗下所有产业都整理给我。再把竞争方目前从事的项目也整理一份给我。我……哎哟,我还要送女朋友上班。” 话音刚落,葛家座机就响,小郭无奈收线,照葛培森吩咐的去做。葛培森看着电话显示的号码头皮发麻,接起就连声说“对不起”,不过都都在那边大方地道:“我已经到公司,跟你说一声,免得你空跑一趟。你手机一直占线……” “工作找上门来,害得我都忘记出门,很对不起。”葛培森心里却是内疚,他绝不只是因为工作耽误,而是根本就忘了昨晚的许诺,才刚想起来。 都都依然很大方,“你几个月工作耽误下来,一定千头万绪。注意劳逸结合。我开早会去,拜拜。” 葛培森愕然看看电话机,扔回机座,这又不是都都。以前他要是迟到几分钟,都都必不会放过他。他反而并不领情,心里越发觉得都都这个人挺虚的,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将内疚打包收回,不过与钟点工大姐出去花鸟市场时候,给都都打包去一束鲜花,算是致歉。但他这回没选玫瑰,而是选择了小苍兰。听着卖花女郎喋喋不休地介绍小苍兰的花语乃是纯洁幸福,葛培森忍不住问吊兰的花语是什么。 卖花女显然平时并不关心吊兰,得去翻了本子,才吐出一行字,“无奈,而仍有希望。”葛培森一听就“嘿”了一声,越发对号入座,坚信那个id米线就是他的米线。还好,米线没放弃希望,他最怕的就是米线行尸走肉。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有希望做米线的麻醉剂,这两年的日子应该稍微容易捱过。 因此,他几乎买了一后备箱的吊兰,买了二十只青花瓷小盆打算自己繁殖小吊兰,看得钟点工阿姨直念罪过。但更让钟点工大姐心头滴血的还在后面,葛培森又定做了铁艺花架一套,打算把两只阳台布置成吊兰森林。而不是钟点工大姐以为的桌上放一盆,橱顶放一盆。钟点工大姐心说,这乃是无奈而仍有希望啊,这完全是放肆而充满希望。葛培森却兴高采烈的,还心甘情愿地加付了加急费。 午饭后去公司看资料,葛培森却当着小郭的面将沤肥闹得满屋子恶臭的轶事图文并茂地上传到花鸟论坛。这几个月下来,葛培森早将米线的脾气摸了个透,他做仔仔时候常因行动不便闹点儿糗事,米线从来都是一边笑一边收拾,还竭力安慰一脸懊恼的他,反而会给他更多的吻。他相信id米线看到他沤肥沤臭房间的糗事也会会心一笑,然后记住他这个傻傻的菜鸟。他极有针对性地设计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小郭虽是皇亲国戚,可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坐在门口沙发上,看葛培森反客为主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看他的资料,他没办法,谁让他只能对葛培森俯首称臣。然后他跟着葛培森觐见老大。他见到老大一伸手就派了一根prominente雪茄给葛培森,而没有他的份。然后他见到葛培森拎一条椅子随意地坐到老大身边,一边嗅着那根品相极好的深咖啡茄衣雪茄一边与老大窃窃私语,他可没那胆子。他只能远远地规规矩矩地坐着,什么都听不清。最后,他只见老大擂桌狂笑,直笑得肝肠寸断的样子。他便知道他重做葛培森助手的日子又开始了。 葛培森却是笑嘻嘻地弹着雪茄道:“值吧?” “促狭鬼。”老大一声笑骂,“你一来又替我扩大摊子,让我头痛万分。” “那我躲远点儿,我还可以休六天呢。” “不许走,立刻给我拿出工作计划来,时间不等人。” “这件事大方向已定,后面谁做都不会出错,只要不预先走漏风声就是。我得去休息,我要找个人,这个人不找到,我现在做梦都不安宁。” “谁,我替你找。” “不用,我这回事故的恩人,自己找才算诚心诚意。” 老大握手想了会儿,道:“那行,这边工作我直接布置下去,你去找人,找到我请客。” “溏心鲍鱼?哈,这个爱好我决定不改。这支大胖雪茄我就孝敬老爸去了,我恩人这几个月每天趁我身体不便教育我男人吸烟有多没品,害得我每天有口难开只好决定洗心革面。” 老大侧目,一心认定这话是葛培森骗他,一个看护能有这等能量?可是葛培森却是真心实意,米线每天教育他做人道理,他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有口难言地听着,看到米线每提到香烟便深恶痛绝的样子,他都做贼心虚地将手背到身后去,仿佛仔仔手指上染着烟熏痕迹似的。他自以为这叫做千万别惹母老虎,惹母老虎没好下场。等回到自己肉身,估计因为躺病床上自然远离烟酒,也就顺势将烟酒戒了。他可不想带着烟味出现在米线身边,遭米线白眼。 晚上他推脱工作忙,哪儿都没去,听听音乐,帮老大做个草案,不时将电脑页面切换到花鸟论坛,看看大伙儿在他洋相百出的沤肥帖后面的欢声笑语,他偶尔跟进汇报一下大玻璃花瓶里面膨胀的臭气将保鲜膜顶起的高度变化。他耐心等待id米线的到来。 一直等到十一点多,米线的id出现在在线名单上,他顿时眼睛一亮,精神抖擞,不断刷新页面。果然,很快见到米线的回复,“哈哈哈,话梅糖操之过急了。慢慢来,别心急。” “不,我的技能在突飞猛进。”葛培森上传一张他压条培育新吊兰植株的照片,“我的泥土配比和土壤湿度都有根有据。” “天哪,一下子十多盆。” “先来二十盆,回头与大家分享。米线你要吗?” “走茎插活的金边吊兰容易有返祖现象,你平时注意稍微补充光照,也可以适当补充磷肥稳固金边。” “哦,明白了。米线你要一盆吗?” “这种品种我已经有了,谢谢。你的花盆都很漂亮。” “嘿,我还有更漂亮的花盆,刚跟朋友说好,帮我从浙江龙泉订购青瓷花盆,我跟他们说,不要花纹,只要冰裂。明天就可以送到,米线你短我地址,我快递几只给你。” “啊,谢谢,不……” “不许说不要,昨天今天都占用你很多宝贵时间,才有我今天技能突飞猛进,不报答你我内疚,你不能培养我的罪恶心理。你即使拒绝也得这么说,啊,我的时间是以六分钟为单位计费,你想拿几只瓷花盆打发我?没门。”葛培森有意搬出律师谈话的计费方式。 “呵呵,不需要,我的时间不值钱。以后有问题尽管问。” 葛培森使用站内短消息把自己的手机号穿给id米线。“那么以后有扛煤气抡大锤的活儿请喊我一声。” id米线只回他一个笑脸。但是葛培森并不气馁,起码,他还没见论坛记录中有其他人与id米线单独说上那么多的话。而他了解米线,他能逗引米线说话,欲罢不能,他只要耍点儿小无赖便是。他第二天等花盆到手,样式非常古色古香,他自己都喜欢得爱不释手,当即细心拍下照片上传到个人相册,给id米线发过去照片地址。告诉id米线,如果真喜欢,又不愿他送,可以出两百块钱,他用快递传给她五个。他把自己设计得非常无辜,而且无害,更是侧面强调不会面见米线,只想酬谢好人,如此等待id米线上钩。他还在相册里放上刚装上的铸铁花架系列,给阳台拍了几张特写,显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吊兰爱好者。 果然,id米线上当了。id米线短给他一个看似办公场所的地址。 第 9 章 果然,id米线上当了。id米线短给他一个看似办公场所的地址。虽然这个地址藏头缩尾,但是葛培森却从仅有的二十来字中读出无数信息。最重要的一点无疑是收件人名。id米线显然不想深交网友,给的是一个英文名,但这熟悉的五个字母却给葛培森吃了颗定心丸,mavis,画眉鸟,耳熟能详,还能是谁?不可能还有另一个人巧合至斯。其二,米线虽然可能脱离律师行业,可从其公司所处高贵地段看出,米线只要不是存心搞死自己做清洁工,一定收入客观。葛培森当即上网查询该大厦,他看到的是一些赫赫有名的外资金融机构。看起来米线用上她的注册会计师的派司了。其三,毫无疑问,找到米线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他要让米线快乐。 葛培森第二天一早就叼上两片面包,拎五只花盆上车,杀奔米线工作的大厦。秋雨绵绵,行道艰难,葛培森此时最想打米线的手机去她家接她,但也知此事师出无名,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而他却在路上接到都都的电话。他在九曲长尾阵般的塞车中一看到都都的号码就知道都都想要说什么,因此接通就说他在路上,没法去接她上班。都都问他忙什么,他竟一时语塞,以大而无当的忙工作推搪过去。回头他想,如此的厚此薄彼,他可真重友轻色,有古人之风。 他只是将车停在地下,双手空空等候在大堂。他取了一个很好的方位,正好可以全景看到门前公交站一路至大堂电梯。因他很怀疑两年下来,米线从一个家庭妇女转变为职业妇女,变化之大,很可能让他相见不相识。他首先不信米线还会如他曾见的那么瘦。 努力就有回报,这几乎是天经地义。葛培森重见梅菲斯。 但是见面的场景出乎葛培森的想象。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身材几乎没变但精神气色都很好的米线,但是他根本就没想到米线是从一辆私家车上矜持地跳下来,随着米线关上车门,那私家车还降下车窗,里面一个男子对着米线给了个飞吻,而米线则是给予一个笑脸。葛培森目瞪口呆,竟是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米线步入电梯,而忘了招呼。直至米线消失,他才回过魂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上班人群,闷闷不乐地回到地下车库。 原来所有的都是他的想当然。仔仔过后,米线却是真如他原先跳楼前的设计,重归正常生活轨迹。两年,米线离婚之后为什么不可以有新的异性追求?他又何必大惊小怪。然而葛培森无法不大惊小怪,他惊讶地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明显就是嫉妒,俗称吃醋。 他随即强悍地为自己找到理由,吃醋又怎么了,他对米线有感情又怎么了。那段时间不过是米线错把他当成仔仔,他从来没把米线认作妈。但葛培森到底还是震惊了,原来他对米线的深刻思念还真不出妈妈所料,是爱情?葛培森此时的大脑异常迟钝,脑袋里的想法如母鸡生蛋一般艰难地挤出一个,才再挤出一个。 原来是因为米线,他才对都都无法理解,无法原谅。而今米线既然有了新的爱人,而他接触米线的目的是为赎罪,为让米线快乐,那么是不是应该别去横插一杠,破坏米线的感情?既然如此,看起来米线已经接近走出阴影开始新的生活,他还有没有必要告诉米线过去事情的来龙去脉,勾起米线不愉快的回忆? 葛培森着实委觉不下,他想起以前追求都都,即使知道都都追求者众,他又犹豫过什么,他的气概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然而对米线,他告诉自己,他不忍破坏米线得之不易的安宁平和的生活。可是葛培森叹息,他清楚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诚实地告诉自己,他其实根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来得怪异的感情。他已经把昨天老大送他的雪茄掏出来,可是转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把雪茄点燃。他想,不管如何,他先近距离地看看米线,将花盆交付,其他事往后再说。话说,他刚才光顾着发呆,都没仔细看清米线的脸。 葛培森收拾起心情,对着化妆镜又整理一下头发衣领,走出车子,打开后备箱,抱出包装精致的五只花盆上楼。他发现他心跳飞速。但等见到接待台,他想取出手机请米线出来,才又发现他手指还夹着庞大的雪茄。他想塞进裤袋,可是看到接待小姐一直饶有兴趣盯着他的目光,他的傲气上来了,他就这样了,牌子做坏就做坏吧。头可断,不可缩。他更连手机都不掏了,直接问接待小姐要送货给米线。 葛培森自信,他去哪儿都路路畅通,这回当然也不会例外,他被接待小姐领着送货上门。他面对的是一间大办公室,里面空间虽然宽敞,可终究不过是没有隐私的大办公室,可以想见米线所处的阶层,基本上是智力劳工。他见米线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一身常见的深灰职业套装,一头精致打理的不再是马尾巴的齐肩短发,也不过是再常见不过的办公室女性模样。但等米线渐渐微笑走近,他看清米线眼角为他熬出的鱼尾纹斜斜入鬓,他情不自禁地收起所有烦躁,情不自禁地温柔微笑。米线,依然是米线,即使微笑变得如此职业,他依然独具慧眼地看得见她心底的温柔。 不等米线发话,他早主动自我介绍,“我是那个id叫话梅糖的。” 梅菲斯以为id话梅糖应该是个男子中难得喜欢养花的清雅人,没想到却是个形象很不错的公子哥儿,只是眼神太怪异,似乎对她放电的样子。她禁不住避开眼睛,看着来人手里的雪茄,轻道:“谢谢你亲自……” “顺路上来一趟。很重,我替你放到桌下去。方便进去吗?”他见米线点头说“谢谢”,就搬着盒子跟进去,识相地一言不发。将东西放进米线桌底下,抬起身,却见米线用双手交两百元钱给他。他一笑,没收。虽然心中依恋,却只轻轻“再见”,转身离开。他即使心中有万语千言,可也知道米线深处底层,他不能在这种地方放肆敲人饭碗。只是他替米线惋惜,好好的一身本事,却硬是作践自己埋在基层。不过,这也是他害得,原本的米线多么干脆泼辣,是他害得米线意志消沉,不求上进。因此,他终究还是要找机会把真实的情况说给米线,解放米线。 梅菲斯却是看着葛培森离开,心里一团的莫名其妙。此人怎么一脸老熟人的样子对着她放电?而且这种一看就身家显贵的公子为什么找种花借口接近她?梅菲斯大惑不解。她的左邻右舍都好奇问她这是什么人,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回答。她只觉得这背后可能有什么阴谋。梅菲斯心里隐隐担心,可大量工作压迫,她只好将担心压在心底,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唯有专心工作。 葛培森离开米线,心里又变成一团乱麻。可是这种事情实在太过离奇,他不放心跟朋友商量,免得离奇经历透露出去,他可能被科学机构调去做大白鼠。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去与爸爸展开男人间的对话。他心里已经塞不下,需要跟人说话。 在爸爸面前,他自然是不用装模作样,瞻前顾后。“爸爸,我找到米线了。” 葛父一惊,“见面了?” 葛培森点头,“所以来找爸爸……”他见爸爸从抽屉抽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拿来一看,上面赫然就是米线的大名、地址、公司名,与他刚刚所见的一丝不差。他立即明白过来,一手压在纸上,问道:“爸爸反对?为什么?” “这件事最终结果只有一个,你一厢情愿。你让梅小姐怎么转换角色?或者你不告诉她究竟。”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她,她虽然看似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可我看得出她心理负担极重。她是有律师和注册会计师两张派司的人,可她现在甘心做一些脑力劳工的基层工作,她这是放逐自己。” “对,如果真心为她好,你必须释放她。而如果你想的只是自己,那么也无可厚非。” “我不可以继续害她。” “那你还犹豫什么。约她出来,告诉她真相。她已经自贬两年了,一个人一辈子才几年。” 葛培森抱头想了会儿,依然心如乱麻,无法系统思考,他决定还是采纳爸爸的意见。他即使从初中逆反到大,心里总是知道爸爸妈妈都是对他最好的人。从爸爸办公室出来,他关紧车里,留在停车场给米线打电话。才刚接通,那边米线平静的声音抢先说话。 “你好,话梅糖,你帮我买的花盆很漂亮,谢谢你。我中午会下去替你的手机充值,请你届时查收。” “这些钱小问题,我们见面再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希望你安排时间与我喝杯茶,我有件很重要的事与你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我想没必要。谢谢你的花盆……” “请别挂机。你应该留意到我一直没用你的id称呼你,因为这个id只专属一个人,你明白的。我不愿与其他人分享这个称呼。你……” “你是谁?” “面谈。这事情太匪夷所思,电话里没法说清楚。而且你应该对话梅糖非常不陌生。” 电话另一头一时沉寂,好久,葛培森才听米线声音又传来,那声音颤抖而脆弱。“我立即请假,你请等在楼下。” 第7章 “你直接到地下车库,车号4321,保时捷卡宴。” 葛培森立刻转去米线工作的大厦,心里异常激动,根本无法组织与米线见面交谈的语言。他才进地库,就见米线从电梯冲出来,冲他狂奔而来。他立刻下车,想给米线开门,可是早被米线抓住双臂。他看到米线一脸都是泪水,嘴里翻来覆去只有问“仔仔?是仔仔?”眼神近乎疯狂。他只好先点头,忍着激动道:“我们上车谈。” 但是米线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似是生怕他又消失似的,两眼也紧紧盯住他。他只好一把将米线抱上车,免得来来往往的人看戏。关上车门,他意识到他也想流泪,今天的米线依然如此,不知两年前环抱跳楼的仔仔血肉,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他几乎是小跑着转过车头,钻进驾驶座。他听见米线泣不成声地追着他嘶喊:“仔仔,你真的变高了,变大了,变得妈妈不认识了。你别怪妈妈,妈妈天天想你,才把id设成米线,幻想你还在妈妈身边。” ------------------------------------------------------------- 隔着驾驶座的车窗,葛培森看清米线疯狂眼神中的闪亮:她是多么欣喜。他一时踯躅于车门前。米线因误拿他当真仔仔才如此激动吧,他进去说明真相,会不会再度打击米线?他难得地优柔寡断,与米线两个隔窗相望。似乎米线也意识到了什么,以纸巾掩饰连连地深呼吸,缓缓收起了激烈神情,她才擦拭眼泪。但是纸巾没一次遮住米线的眼睛,她一直泪汪汪地注视葛培森。 葛培森终于还是开门进去,“我们找个能尽情说话的地方,去我家可以吗?今天……公共场所显然不合适。” “你究竟是不是仔仔?” “等下我会告诉你全部。我前不久刚出了一次车祸,现在开车不敢分心。” 梅菲斯三度深呼吸,压下止不住的哽咽,“你尽管实话实说,我希望我们今天的谈话能开诚布公。” 葛培森的车子正爬车库斜坡,没法分心看一眼米线的眼神,他心中意识到,米线可能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是的,我千方百计找到你,并不是想给你讲个故事。”他冲出斜坡走上主干道,趁红灯时候开启音响,找到那首《season in the sun》,顷刻,非常熟悉的感觉充溢小小车厢。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听完长长的一曲。一曲终了,梅菲斯伸出手指,学着葛培森刚才的操作将歌曲重放。她的眼睛终于从葛培森脸上转开,耷拉着脑袋默默垂泪。葛培森不忍看不忍听,只好专心开车。直到下一个红灯塞车,他才能腾出手来,翻出一张名片,顶一颗话梅糖一起递给米线。“这个是我。” 良久,他等来一声问,“我只要知道你是不是仔仔。” “等会儿你自己判断。”然后米线又归于沉寂。葛培森等半天不见一句话,将音乐关了,道:“我想,你已经从两张cd的同一首歌里听出什么了。” 梅菲斯点点头。她最终没坐成牢,出来后与仔仔的遗物一起关了一星期,直到她发现同一天买的两盒cd上有一首同样的歌。对照着歌词再听一遍,她心里开始生出疑问,这几乎是仔仔给她的遗书。可是她的仔仔即使再聪明,也只是个三周岁多点儿的小孩,从没识过字,更遑论英语。因此她强迫自己回忆仔仔的最后一天,回忆仔仔的所有言行。她一遍一遍地回忆,一遍一遍地分析,虽然所有的猜测都是指向她不愿深想的荒诞不经,可些微的可能却像一只钩子,悄悄承载起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走出闭关,一天天地用希望麻醉着自己,等待仔仔忽然在背后喊她一声“米线”。她生活的重心几乎全挂在那小小的希望的钩子上,希望有一天她能为失职向仔仔忏悔,希望她能做很多事弥补她的失职。 今天,几乎是完美实现仔仔最后一天对她的承诺,可是,让她如何拥抱这个叫做葛培森的男人。而且,她更意识到,很可能她所谓荒诞不经的猜测都是真实。想到这儿,她一时无所适从了。她迫切地希望早点儿到葛培森家,早点儿知道真相。她将名片收进包里,而那颗话梅糖则是紧紧握在手心。 这一路,葛培森几乎是艰难地驾驶,身边的米线,接下来的透底,都让他无法集中精力。终于到达钟点,他将车子熄火,却禁不住给米线打预防针,“可能会让你失望。” 梅菲斯叹息,“只要是真实。” “真实往往是最残酷的。走这边。” 安静的电梯里,葛培森俯视纤瘦的米线,没想到以前他全身心的依靠用成年人的目光来看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可正是这般瘦弱的身板,以前却为他撑起全部的天空。梅菲斯则是从电梯门的镜面里看着高大的葛培森,越来越认为这个人与仔仔无关。仔仔如果活着,迄今也才五周岁多点儿,能有此人的智慧?但是她又想到,当初仔仔是如此的聪明过人,难道……她将信将疑着。 这是豪宅区的好楼层好朝向房子,从走进电梯起,梅菲斯就看到的是一个与她生活环境不一样的天地,联系到葛培森开的车子,她心中为他欢喜。他过得好,她似乎很替他高兴。 打开房门,葛培森就将两手背到身后,压下紧张,强打笑容,“相信我,我不会有任何恶意。请进。” 梅菲斯想礼貌一下,可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跟着葛培森进门,看到的是明亮而宽敞的天地,当然也看到地上一只熟悉的大玻璃花瓶,里面正是被她取笑过的牛奶沤肥。她现在才明白,这是葛培森为找到她而花的巨大心思。葛培森进门后一直留意着米线的反应,见此就有意宽松气氛,“去阳台看看我的吊兰?我水平真的是突飞猛进。” 梅菲斯看到落地玻璃的开阔阳台,却连退三步,脸上变色,“对不起,我恐高。” “恐高?”葛培森才想着以前米线还爬上窗台擦玻璃呢,但忽然心里明白了,米线的恐高是被他的那一跳活生生逼出来的心理障碍。他心中更是负疚,忙走过去将纱帘拉上,又将中间玻璃门拉紧。“好了,请坐,咖啡还是茶,或者酒?” “白开水。你还是赶紧说吧。”梅菲斯找沙发坐下,看葛培森却是不肯将就,娴熟地煮起咖啡。很快,咖啡的甜香弥漫开来,这香气,让人放松。 葛培森自己也是靠着手脚不停来放松心情,方便有逻辑地说话。“我五月份出了一次车祸,然后人事不省,一直睡到前几天忽然莫名其妙醒来,没事了。这期间别人看着我就是一个植物人,但是我经历奇特,车祸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两年前。然后我与你一起过了几个月。我不敢提起,怕你掐死我这个驱逐你儿子灵魂的鬼……” “你等等。”梅菲斯紧急叫停,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尖锐,“你怎么赶走仔仔的?” 葛培森忙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但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仔仔,而且全身不适。我至今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打听我这个人,我从来不迷信,也不是科学怪人。但不管我主观怎么样,客观上,仔仔因我而灵魂消失,只留下肉体。”他将一杯咖啡放到米线面前的茶几上,勇敢地直视米线愤怒的眼睛,道:“然后我实在忍受不了病痛折磨,想方设法自杀——我是自杀,而不是失足坠楼——又毁了仔仔肉体。我没想到这一跳反而又回到我自己肉体。过程就是这样。”葛培森心里其实有千言万语,尤其是很多当时的感受和考虑想与米线分享,但是他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他不想用复杂的纠葛来回避问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对待米线,他必须诚实,米线已经被他害了太多,米线只需要真相。他拿着自己的一杯咖啡,坐到米线对面,等待米线裁决。 第 10 章 他拿着自己的一杯咖啡,坐到米线对面,等待米线裁决。 梅菲斯懵了,没想到答案正是自己竭力回避的怪诞。她除了死死盯住对面的男人,竟是不知所措。从读法律专业课第一天起,她便被灌输一个律师必知的原则:每个人都只说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今天的她是当事人,而又有律师的本能,因此她早已伸出全身的每一个触角准备捕捉葛培森言语背后的隐晦。但是一席话下来,无论她从职业的角度还是从非职业的角度,都看得出葛培森没有隐瞒没有矫饰。她当场就能用很职业的思维得出总结,仔仔的灵魂消失与葛培森有关,但葛培森都还轮不到过失杀人,一切都只怪阴差阳错。 可她是母亲,她无法在面对儿子生死的时候依然理智冷静地保持职业态度。平常,仔仔所有的痛,她都是以十倍来痛切地感受,何况是儿子的生死。她此时极其地想将手边滚烫的咖啡泼向对面这张英俊的脸。但是她这辈子所受的全部教养,她多年苦累积累下来的克制习惯,以及葛培森主动上门对她的坦白,都让她无法尽情释放心中冲动的魔鬼。她除了怒目而视,什么都没做,煎熬半天,也只问出一句,“你为什么开车不小心点。” 葛培森耐心等待半天,却没想到只等到这么一句似乎与中心思想不大搭边的话,他倒是愿意看到米线扑上来打他,就像当初两人一起抵御胖母子。他忙道:“对不起,起因全在我,我愿意并希望担负所有责任。”他想到谈话的主要目的还是为释放米线,又明确地道:“我的自杀设计是有预谋的,我利用的是你对幼童智力的不设防。包括你被迫喝水多次只能去厕所,也是出于我的设计。你是个最好的妈妈,无论在仔仔的灵魂消亡还是在仔仔的肉体死亡方面,你都没有任何责任。而从我这几个月的切身感受,如果没有你这样执着的母亲,仔仔可能未必活得到三周岁。你已经是一个最伟大的母亲,你没有遗憾。” 梅菲斯并不感谢葛培森为她脱罪,她也不需要葛培森的安慰,但是老天永远是与她所对的,所有的大事小事都由不得他,尤其是心中那只承载着她对仔仔死亡的愧疚自责心情至今的钩子,那只同时承载着她小小不切实际的再见仔仔的幻想的钩子,却由不得她地悄悄脱落了。葛培森今天告诉她的真相就如一枚小银针戳破气球,这两年来所有支撑着她生活的内容全部成为无稽:仔仔原来是早已消失的;仔仔生命中最让人怀念的最后让人心碎的乖巧原来属于这个葛培森;仔仔再也不可能回来,就像所有已经去世的人;甚至她以为失责而对自己的恨和忏悔都已经不必要了。她心里忽然真空。空得令人心慌。 “对不起,我可以吸烟吗?” “你不是最反对吸烟?”葛培森脱口而出。但他随即便表示理解,正如他可以被米线念叨得戒烟,米线当然也可以在两年的心灵煎熬中依赖上香烟。“凡是属于我私人所有的地方,你都可以随便。” 梅菲斯须得脑袋转一下弯,才想到对面这个人曾经做过她几个月的儿子,当然知道她反对吸烟。说起来这人了解得真多,所以才能有办法几天时间就把她找出来,还诱使她上钩,别的人都无法做到。但她没做任何表示,只挣开她的包找烟。一找才想起,刚才请假出来得匆忙,把烟忘在办公室抽屉里。她只能沮丧地将包扔开。对面的葛培森一直留神着她的举动,见此将包里唯一的雪茄找出来,道:“我现在不吸烟,这儿只有一支雪茄,别看它粗壮,发酵过的口味其实比较不刺激。你等等,我替你切口。” 梅菲斯还是第一次见人切雪茄,见葛培森从茶几下面抽屉里拿出一把特制刀子给雪茄环切,又用一根长长的火柴耐心将雪茄点燃,她才知这其中还有这些门道。但是她现在并无兴趣,接了葛培森递来的雪茄,说声“谢谢”,想到在这么干净的人家里吸烟终究是不道德,她就起身走去阳台。在她打开通往阳台玻璃门的时候,听见身后飘来一句话,“你忘了恐高症。” 梅菲斯一怔,看看前面落地窗下似乎遥不可及的车水马龙,她竟然没有任何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和葛培森都想到一句话,心病还需心药治。她的恐高症就这么治愈了。她暗叹一声,舒服地坐在藤摇椅上对着外面林立的高楼发呆,心头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捉摸不到,想再问葛培森什么话,也一句都问不出,只有呆呆地坐着。 胖雪茄复杂的滋味一波一波地刺激着梅菲斯的神经,可是无法让她找到那枚脱落的钩子。她无力地闭上眼睛,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她默默地机械似的吸着这支似乎无穷无尽的雪茄,默默地麻木地流淌着不知道为什么的眼泪。 葛培森轻轻过来看一眼,见此悄悄退开,想让米线单独静一静。可是他揪心米线的无声的反应,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纸巾盒走进阳台,坐到米线身边,将纸巾盒推给米线。他见到米线似是受惊,睁开泪眼看向他,他忽然福至心灵,又想出一句可以帮米线解脱痛苦的话。“有过那段经历之后,我现在大力赞成安乐死。” 这句话正好击中梅菲斯麻木的内心,她忍不住问:“仔仔究竟有多痛苦,能让你竟然选择死亡。” “生不如死。这几天还做梦梦到我狂呼着你的名字米线,等你来救我。我想,仔仔只有比我更难忍受这等苦楚。” 梅菲斯不禁想到过去仔仔暴戾的脾气,没有一个保姆人受得了他,想到最先丹尼也是为仔仔殚精竭虑,可最后终究是逃避,谁也受不了仔仔。原来就是因为这身不如死的痛苦啊。她以前早知道原因,可是葛培森的描述,尤其是葛培森最后宁愿做出自杀选择的事实,让她更进一步地为仔仔心痛。“很多人劝我放弃对仔仔的治疗,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强行留住仔仔痛苦的生命?” “我从药瓶上弄清楚仔仔得的是什么病的第一天,就想自杀,因为我知道这个小生命是无望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但是你的爱却让我对生命留恋不已,你的精心照料让我减轻无数病痛,找到生存勇气。即便是最后决定自杀,而且当时也不知道自杀后还能不能复活,我心里最放不下最依恋的是你,但想到我一死你可以从每天繁杂的看护中解脱,我又自以为自杀得值得,我错了。我想仔仔可能不如我思考得那么清楚,但他一定有发自本能的理解,他一定最依恋妈妈。请你相信,你是个当之无愧的好母亲,” “真的吗?我以前所有减轻你痛苦的方法,都做对的吗?” “如果仔仔的病有万分之一的治愈希望,我想仔仔一定会是一万个此类病人中唯一的幸存者。我的切身体会是,你做得全对。唯一可惜的是,这病没治。仔仔虽然生而不幸得此疾病,可他生而有幸遇到你。” “谢谢你,告诉我仔仔的想法。”梅菲斯心里渐渐生出一丝生气,可她的眼泪却依然抑制不住地流淌。有一些想法开始冒出小小的尖角。“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葛培森见此,就婉转提出:“在我们共处的几个月里,你一直是我最坚强的依靠,我一直认为你是最坚强最智慧最有爱心的人。今天看到你封闭自己,放逐自己,我很难过。我想,爱你的仔仔如果地下有知,也一定会痛骂自己不该来世上一遭,害你痛苦。你已经做了你最好的。” “谢谢。”梅菲斯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牛头不对马嘴地道:“雪茄怎么能烧这么久。” “这种雪茄的特征。你喝口水,已经过中饭时间,我们下去随便吃点儿。” 梅菲斯扭头看了葛培森一眼,抽两张面纸将脸捂住,将脸上泪水印干,道:“对不起,打搅你这么久。我回了。还有……希望有后不会再见到你,我不想见你。” 葛培森没想到梅菲斯会用坚决的语调拒绝再见,他当即道:“近半年的生死相依,我放不下。”他见到米线对此只是木然的一个斜睨,心受打击,“你不用鄙夷,我并不认为我的长情不可告人。一起吃饭吧,即使不吃,也请让我送你回家,起码让我做到有始有终。” 但是葛培森这次见米线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没回答,支起身就离开阳台。他只好无奈地跟上,因早知道米线这个人心中的意志有多坚定。但他却见到,米线没走几步,忽然身体歪斜起来,软软地往地上倒下。他忙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见米线脸色苍白,嘴唇血色黯淡,双目紧闭,眼角却依然挂着两行泪痕,他心中绞痛,不敢作他想,抱起米线就直奔医院。 他强迫自己心无旁骛地安全驾驶,到了医院又被护士指挥着挂号付款拿药送血样,小跑着做完这一切,他赶紧杀回急诊室,急诊的中年医生板着脸扔给他一句话,“告诉病人,减肥不要不顾小命。” 葛培森忙道:“不,病人最近家里屡遭变故,心理压力极大。她是不是身体很衰弱?” 医生闻言收起黑脸,道:“除了需要补充营养,增强体质,我建议你设法劝病人去看看心理医生。其实昏倒也是好事,昏倒是人类面对抵挡不住的精神打击的最后保护。” ------------------------------------------------------------- 葛培森立即跃过去,果然见米线醒来,虽然依然有气无力,可已经双目圆睁,此人是永远的独立自强。葛培森终于松一口气,忍不住打趣,“都不等我吻一下,睡美人怎么可以自说自话醒来?”见米线目光存疑,他忙解释:“这是医院急诊室,你刚才情况很糟糕。医生想知道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 葛培森见米线只定定看他一下,就转脸去与医生交流,心里很没趣,只好老老实实旁听,又见米线想坐起来的样子,赶紧上前抚一把。但米线的身体语言明显告诉他,扶起就请走。葛培森无奈,讪讪地交代两句,上去拿验血报告。等他一圈儿折腾回来,米线已经被安排坐在走廊,急诊室又有新人更替。 梅菲斯有气无力地坐着,手头什么都没,没有钱包,没有手机,只有等葛培森回来。她没想到,见到这个出众的人看着化验单匆匆走来的时候,她心里竟是挺安心的,似是见到老友亲人。她招招手,让埋头往急诊室方向大步走的葛培森注意到她,她见到葛培森一个刹车止步,冲她灿烂一笑,这动作太像仔仔,仔仔不经意做了小坏事也是这么一笑……她忽然意识到,她想到的是最后几个月的仔仔,那当然与葛培森是一个德性,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她心中暗叹,无法不将仔仔与眼前这个人重叠。 葛培森见梅菲斯左边坐着人,右边没座椅,就顺势站到右边,将手中化验报告递给她,“你看看,等下再问医生。我不大懂,不过看上去有一项比比较值小。” 梅菲斯因仔仔久病而成良医,接过化验单想仔细看,可是双手却无力持久而颤抖。她郁闷得将单子压在膝头,闭目养神。可又不愿被旁边的葛培森这么看着,就道:“你帮我去买瓶水好吗?” “好,想喝什么?中饭还没吃。” “甜的,果汁吧。谢谢。再提个不情之请,请给我十元,回头我一总算给你。” 葛培森顿时想到调虎离山计,但他还是翻出所有的十元二十元,“你得答应我,别自己找出租车回家。你身体太弱,吃不消。” 梅菲斯只静静看着葛培森,“我的包还在你家。” 葛培森会心一笑,“我很快回来。”立刻大步冲出去,医院门口不远有家7-11,他来时见到。 梅菲斯等他一走,就将化验单揣进兜里,立刻谈下一个经过的护工,让帮上厕所。她才吊了瓶水,才不口渴呢。可是又怎么可能当着葛培森的面叫人陪她进厕所。但她出来时候不禁想到以前葛培森钻在仔仔身体里,每天都是她一手擦洗更衣,葛培森不知是怎么适应下来,非常好笑。却也不禁想到,以前两人同居一室,她虽然挺留意自己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可是日夜相对,难免走光。天哪,最后几个月看着她的都是那个成年男子葛培森。天哪,太糗了,那小子好口风,每天在她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即使仅仅为这一点,梅菲斯就不想再见葛培森。何况,还有更多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 等葛培森拎一袋东西匆匆回来,梅菲斯就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 “匆忙间也没带出来,有急事?很快看了医生就回家。我们两个在一起怎么总往医院跑。”他一边说着,将从面包店买来的牛奶果汁蛋糕等摆开让米线挑。顺手还摸出一包湿纸巾,他是个从小生活优裕讲究惯了的人,细节可以马虎,卫生绝不马虎。他感觉两人这么一个站一个坐高度不协调,索性蹲下来让米线方便挑选。 葛培森只是那么一个小小的不经意的动作,看在梅菲斯眼里却是大有意味。正好不远处有对母子,那做儿子的大约为了方便与母亲一起看药品使用说明书而很自然地蹲着。她想到刚才昏倒前葛培森似乎说过,几个月的相处没那么容易放弃,看起来她总是错觉葛培森是仔仔,葛培森也拿她当娘。这关系可真够麻烦。她更有必要远离这个葛培森。可是葛培森买来的都是她爱吃的,她最喜欢吃草莓味的,所以食品袋里从面包到牛奶,包装上都画有红红的草莓。这个葛培森对她了若指掌,估计以前什么都干不了,每天就在研究她。她现在才知道,真是让人抓狂。她更是不敢看向葛培森,心里只想逃得远远的。 梅菲斯几乎不愿再与葛培森多呆一刻,看看紧闭的进诊室门,道:“我们走吧,化验单上没什么,就跟医生说的差不多,贫血,疲劳过度。这种只要回家养着就行,不用等医生了。” 葛培森饿得正狼吞虎咽着,“不急,听听医生说什么。还得给你开张病假条,你也好好休息几天。你那工作太剥削,我看你每次都是十一二点才上线。不做了,你哪儿找不到更好的。” 第8章 梅菲斯脱口而出,就跟是与老熟人说话似的,“我明天就递辞职报告……”但忽然想到眼前这人是葛培森,她立即闭嘴。她太不愿见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仔仔早早魂归,又血肉模糊,她无法原谅。 葛培森却欣慰地道:“这就对喽,人生才有几年啊。我都很怀疑你这么单薄的人以前怎么一个人出去旅游的。” 他见米线没应声,也不去打扰,就站在一边儿吃面包。即使附近一只位置空出来,米线示意他去坐,他也不去,说是不跟病人抢福利。他边吃边心中规划,米线辞职后他当然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原工作单位去了,那么他今天得设法找到米线的家庭住址。否则米线这回吃一堑长一智,绝不可能再被他用吊兰花盆什么的钓出来。他有些不明白,米线为什么拒绝与他再见。更不明白的是米线为什么忽然对他很亲切忽然很冷淡。不过不管怎样,他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他释放了米线:米线不再恐高,也不再作践自己的能力。可惜他没法更早释放米线,老天捉弄人。 终于忙得直喘气的医生出来,看了化验单就赶他们回家。葛培森看着一脸生人勿近的米线,笑嘻嘻地道:“我扶你,还是我背你,还是我抱你?” 梅菲斯满脸黑线,“请看护帮忙。” 葛培森摩拳擦掌,“得,不久前我还在每天被你拎来拎去,你可从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那时都没想过你有天也会落入我的魔掌。咱不请看护,不花那冤枉钱。”把大问题解决,米线又没大病,葛培森欢欣鼓舞,本性一点都不掩饰地全流露给米线看,叉腰站在米线对面看她窘状。 梅菲斯头痛,“你再这么不尊重,你……我……”她硬撑着护着墙想走,她看到葛培森笑,就怀疑他不怀好意,又不知想到过去哪一幕了。她本来伶牙俐齿,可是人这一心虚,说话就没了底气,只有给葛培森脸色看。 葛培森只好屈服,目测一下,以最没身体接触的办法将米线打横抱起。“你可以抓我的领带。”但葛培森很怀疑越是这么提醒米线,米线可能越是不从。他现在对米线有点儿束手无策。果然,米线什么都不抓,双手抱在胸前考验他的臂力。葛培森简直是头大三分,他即使经常有锻炼,可也不是专门练举重的,米线虽然单薄,可总有百来斤吧,他几步走下来就开始跌跌撞撞。他也不管米线怎么想了,改打横为竖抱,让肩膀分担部分重量。等气喘匀了,道:“米线,你别排斥我,不信你去问我妈,我是醒来当天半夜就跑去单身公寓找你,没找到而已。我一刻都没耽误,路上还买了你喜欢的蒋家鸭舌头。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也是不得已。不管怎样,我们相处那么多天了,哪个好朋友都不如我们,你就让我对你好,行吗?” “不用,我只是对我儿子好,跟你无关,你不用回报。以后各走各路,各找各妈,我只是仔仔的妈,你别弄错。我很不想再见到破坏我儿子躯体的人。你知道吗,从十多层跳下来,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不起。” “对不起够了吗?你离我越远越好,看见你,我就想到当时……我会心碎死掉。我本来不想说,你非要逼我。” 葛培森不再说,他发现他把事情想得太轻易太一厢情愿。找到米线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未来看来还有很多困难,首先是来自米线的心。他识相地闭上嘴巴,不再招惹米线。他这会儿把事情做清楚高兴了,米线可不,真相对于米线而言依然是残酷,只是比原先的稍微不残酷点儿而已。 梅菲斯见到葛培森果然闭嘴,心里却忽然有点儿悔。尤其是等坐进车里,见一直意气飞扬的葛培森沉默低头地绕过车头,显然是颇受打击,她竟是略略心疼,那样子太像仔仔被她批评时候耷拉脑袋好半天跟她赌气的样子,频率节奏一丝不差,她看着心软。而且理智上她觉得不应该打击这个人。如果不是葛培森主动找上来告诉她真相,她还什么都蒙在鼓里,每天经受良心的折磨。而告诉不告诉她,于葛培森个人却无甚影响,论理,葛培森也是好心。 但等葛培森上车,梅菲斯就硬下心肠,她相信她只要稍微松口,葛培森就会顺杆子往上爬。以后没完没了。她想,罢了,对方是个天之骄子,从她这儿受点儿打击,有的是地方去找补回来。她闭上眼睛装睡,不去理葛培森。 葛培森拿刀枪不入的米线一点儿办法都没,只有老老实实地开车。慢慢地,他想到,昏倒前的米线连话都不屑跟他说,就那么斜睨一眼,当他无足轻重。当然是更不可能告诉他为什么不要见他。所以无论如何,米线肯冲他发泄出来,那就是进步。起码总是拿正眼看他了。葛培森如此自我安慰着,还真是一路沉默,将车开回小区地库。 但等车子一停,梅菲斯就道:“我不下去了,累。我在这儿等你,你请麻烦一下,帮我把包拿拿下来。” “你不担心我把你的包翻个底朝天?” 梅菲斯郁闷,可也不愿改口,就那么定定地无奈地看着葛培森。葛培森可以经受都都的软磨硬泡,可就是吃不消这种带点儿忧伤和无助的眼神,他败下阵来。可他认真地道:“你现在身体很差,我很担心你一个人回家会出事。我真诚邀请你在我这儿住两天,我会请钟点工大姐来给你作伴,如果你不愿看见我,我还可以让出房子给你。我说什么翻包之类的,只是想引你上去我那儿。请你相信我的诚意,我们这么多天相依为命下来,你早已成为我心中的一部分,我不会放你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单独离开,我会担心死。” 第 11 章 梅菲斯再度闭上眼睛,不敢面对这双情真意切的眼睛,她竟相信葛培森说的是真心话,而且这些话听着真让人温暖。可是,梅菲斯的心里充满矛盾,她现在也没力气深入思考。“谢谢,我会请朋友帮忙。” “那位花冠车主?”葛培森想到米线公司楼下所见的一幕。 梅菲斯吃惊,睁眼看了会儿,才道:“对。” 葛培森心里一紧,但若无其事地道:“他哪儿比得上我,我知道你爱吃什么,对什么东西胃口最好,你上去只要舒舒服服休息,其他我都会做好。对了,我会做鱼羹了,完全按照你的方子做,味道与你做出来的一模一样,那是我以前最爱吃的。怎么样,上去吧,别坚持了。明天我送你上班辞职去。” 梅菲斯见葛培森不达目的不罢休,看来是跟她厮缠到底的样子,可她此时又无力吵架,只能无奈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我看见你就静心不下来,我不想见你,已经跟你说几遍了。” 葛培森笑道:“听说我确实比较魅力难挡,我保证会戴上黑超遮挡魅力。但是我那副墨镜是去年过时货,今年不是出车祸了吗,还没买新的,你要是介意,我这就让人从香港带最新款古姿。上去吧,你说,以我俩的交情,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值得信赖。” 梅菲斯只能狂翻白眼,这家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天哪,唐僧,天哪,天哪。” 葛培森大笑,立即身手敏捷地跳下车去,打开米线那侧的车门。梅菲斯此时心力交瘁,只想躺倒睡觉,管它天崩地裂,眼看葛培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她再无力计较了,哭丧着脸让葛培森抱上楼去。好歹,在她的坚持下,葛培森总算没把她放进主卧。 梅菲斯在医院里吃饱喝足,很想倒头就睡。但从他们进门起,电话和手机的叫声交相辉映。梅菲斯一坐上床,就道:“你去忙你的,我睡会儿,睡醒会叫你。谢谢。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都有来电记录,别理他们。我替你拿睡衣来。”葛培森说着,很自然地蹲下去想帮忙脱鞋,但还没碰到,梅菲斯就急着将脚挪开。葛培森一愣,抬头看见米线的一脸尴尬,他忽然也尴尬起来,耸肩摊手笑道:“我压根儿没法拿你当外人。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帮你脱双鞋子,你今天低头弯腰应该很不方便。其他你自理。” 梅菲斯只得当着葛培森的面自力更生踢掉两只鞋子,才见葛培森一笑出去,她看到葛培森的脸也红了。她终于可以松口气,等葛培森拿睡衣来。她可是没法把葛培森当熟人,今天才第一次见呢。一会儿葛培森进来,除了拿来一套他的睡衣,还带来一杯热牛奶和两条微烫的毛巾。毛巾交到梅菲斯手里的时候,那份体贴也随着毛巾恰到好处的温暖,从掌心随血液回流,传向心里。梅菲斯怔怔地捧着毛巾,看葛培森果然一句废话都没,守信放下睡衣关门离去,竟是呆了。白捡一个便宜儿子? 梅菲斯疑神疑鬼,可又实在是身心俱疲,温暖柔软的毛巾更是催人入眠,她都没换上睡衣就草草睡了。朦胧中,听见外面葛培森在打电话,说话声音轻轻的,但是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回荡。他好像有回不完的电话,梅菲斯没耐心一个接一个地听,早已一头栽进黑甜乡里。 葛培森其实并不放心放米线一个人在客房,可他也没法再多做些什么。这边打电话,心里却是牵挂着那边。他从手机和座机上翻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未接来电,但他第一个电话却是打给钟点工,商量怎么做点儿营养美味的病号饭。然后通报父母有关与米线详谈的情况,拒绝父母上门服务。又有小郭照老大吩咐向他传达今天会议精神,他懒得听详细,让小郭快递纪要给他,他直接打电话跟老大详谈。老大告诉他,一整天会议一整天布置下来,都没人看出其中围魏救赵的意图,都是纷纷怀疑他头脑发昏,转移注意力。老大说起来笑得嘎嘎的,老大得意地告诉葛培森,他昨天想好了,等他拿下魏,他不仅得击败对手中标,他还得与而今被绿色gdp掐着的市政府谈交换。葛培森一句“姜是老的辣”,乐得昨天没率先想出主意的老大有扳回一城的感觉。 但老大旋即提出要求,“明天回来上班,这事儿不能泄密,我不可能告诉太多人,又不可能事事都是我亲力亲为,需要你具体办事。” “办公室都没。” “让小郭先去大办公室坐几天。” “老郭脸上不好看。算了,也不急着这两天,后天就是周六,我周一准时上班,上班玩命儿干就挣回来了。” “也行。后天跟我去青岛打高尔夫,问问你爸有没有空,一起去。” “这两天我得照顾个朋友,以后再陪老大。” “你?你大少爷照顾别人?” 葛培森得意洋洋地道:“就目前情况看,我的照顾可以得九十分。我炖参汤去,老大知道里面最好加点儿什么吗?” 老大奇道:“男的还是女的?” “美女!我翻出有红枣,西洋参,黑米,还有……我可以吃吗?” “找你妈去,别来问我。你原来那个小女朋友不算了?比原来那个还美?小子不干正事……明天给我来上班。” 葛培森眼前是米线和都都两张脸飞来飞去,到底是无法抹煞都都的美丽,“这个心灵美,心灵非常美。她刚医院回来,我得伺候她。工作一辈子都有得做,追这个正是关键时刻。老大这几天别催我,回头我给你做牛做马。” “上回那个不是都已经谈婚论嫁,还收了我一个红包吗?不算了?你给我吐回红包。” “我不是眼看着做了几个月植物人,都以为我醒不来了吗。算了,感情的事只要别扭一下,就全不是味道了。老大,先打个招呼,以后见到我这个,态度得……多给她几分面子,拜托,拜托。” 老大目瞪口呆,“小葛,无论如何,你的工作方式方法千万别给我变了,否则我破坏你。” 葛培森结束与老大的通话,准备立刻找都都摊牌,他不喜欢隐瞒或者不负责任地拖而不决。不了没等他拨出那一串倒着都会背的号码,老大电话又追来,“小葛,你千万别给我变得婆婆妈妈,黏黏糊糊,我警告你,否则你的工作生命结束了,毁了。呃,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恩人?你那个恩人似乎很强大,能让你戒烟。” “我被恩人教育了几个月,昨天不还是照样拿出方案来嘛。” 老大这才放心收线。葛培森却是悚然,他,婆婆妈妈黏黏糊糊?他葛大少怎么可能与那种唐僧品格挂钩。他使劲回忆今天与米线见面的点滴。不,他是死缠烂打,他向来策略明确,针对米线这种烈女性格,根据烈女怕缠郎第一定律,他这是有的放矢。 他不由得想到刚才自然而然地蹲下去帮米线脱鞋,可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汗颜呢,他当时都怎么做得出来的?他安慰自己,他与米线的关系与别人不一样,早在当初米线替他换尿布起,他在米线面前就没皮没脸了。想到这儿,他悄悄走进去,看米线睡了没有。却见米线连睡衣都没换就睡着了,睡得头发凌乱,眉目舒展,脸颊隐隐有了血气。这样舒展的米线他还是第一次见,以前他晚上睡醒,总是在夜灯下看到米线睡得一脸紧张,全身似乎绷紧着随时准备发力。不像今天,她全不设防。 葛培森一点儿都不想做君子,毫不犹豫就亲了一口下去,有近近看了会儿才小心出来。他得与都都做个了结。至于米线那个什么花冠男友,只要没结婚,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又想,结婚又怎么了,他还见过丹尼呢。 --------------------------------------------------- 葛培森一点儿都不想做君子,毫不犹豫就亲了一口下去,又近近看了会儿才小心出来。他得与都都做个了结。至于米线那个什么花冠男友,只要没结婚,他都不放在心上。他又想,结婚又怎么了,他还见过丹尼呢。 可是,打给都都的电话并不容易,真要上手时候,葛培森无法不想到两人一年来的令旁人都艳羡的交往,有都都的美丽,有都都的爱娇,还有都都的脆弱,都让他无法不对一个电话的后果做出认真评估。但此时的评估,只能是行动的策划者,而不能是行动的终结者。但是才接通电话,那边都都根据电话号码得知是他,立刻传递过来语调欣喜的话语,一下令葛培森硬不下心肠。 “我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又开会啦?不是说修养几天吗?” “中午出门匆忙,手机忘家里。都都……” “幸好还来得及。阿文晚上飞到……是前几天就通知大家的,我还以为得过两天才到,没想到提前了。我们准备摆接风宴,你一定要来,阿文一直说要跟你再飚一场车。” 阿文是两人共同的朋友,葛培森怀疑他还在昏迷时候,都都接到阿文回来的消息。“我今晚走不开,你见到阿文让他给我电话。都都,我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我们不必要再尝试恢复关系……” “不,我希望你跟我当面谈。我不接受电话谈话。” “当面不当面都是这几句话。也行,我下周一尽量安排,对不起,这三天我都没时间。” “你前天还答应我,不,你是不是心里有了谁?如果是,我可以退出。” 葛培森直爽,却并不傻,“你认为我有作案机会?别瞎猜,回头我找时间与你面谈。” 但是,葛培森心里并不觉得有面谈必要,也不打算安排面谈。他唯有初恋时候才傻得以为恋人分手应该把前因后果摆个明白,但第一次后就总结出经验教训,分手就最好离得远远的,感情的因果没道理可言。他相信都都对付得了这个结果,早在都都下决心离开变成植物人的他时,应该已经让理智替代了情感。而他现在提出分手,最多挫败都都的理智,对她的情感应无太大伤害,他无须自作多情。 钟点工很快买了菜来,原本给植物人葛培森吃的人参现在拿来炖老母鸡汤给米线吃。葛母终究是不放心儿子与米线的这件事,与老头子电话里商量近一小时,当然非赶来看个明白不可。她进门一听说米线谁在客房,她一张脸立刻变色了。好女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睡在单身男人家里。她强忍着心中的非议,跟儿子进去客房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她见到的是一位并不年轻鲜嫩的女人,长相可谓普通,从面相来看,则是单薄孤苦,与儿子的张扬帅气格格不入。想到儿子喜欢这样的感情这样的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米线。 但葛母自然不会直接指责米线,而是把儿子拉进阳台,关上门道:“小培,你从小找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很担心你有没有厘清心里的感情,你醒来当天跟我说过,你那时候没有荷尔蒙,不可能爱上米线。才三天时间,难道变了?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你哪天发现你对米线的好感纯粹是感恩而不是其他,那时候你再抽身,反而非常伤害米线。你要三思。” 葛培森愣住了,站在那儿无言以对。他自信他能够拿下米线,可万一哪天他忽然意识到他混淆了对米线的感情……可怜的米线还经得起心头再被拉上一刀吗。 “小培,米线不是别人,你要担负起责任。” 葛培森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点头确认。葛母见此,一颗心立刻落回怀里,她了解儿子,儿子只要答应他们的事情,一定会不折不扣地做到。看来姜是老的辣,小葛玩不过他老子老葛。 回到屋里,葛母拿出家中储备的虫草、燕窝、哈士蟆油、和西洋参,先拿一团燕窝去厨房泡发,将其他的收拾成一包,让儿子回头交给米线拿回家补益。又看着钟点工将燕窝如法炖上,才放心告辞回家向老头子汇报去。 这边钟点工做完一桌菜,也回家了。葛培森等着米线睡醒,却等来阿文等朋友来电为都都说情,要他出去帮他们撮合。但是这世上多的是帮闲的,少的是帮忙的,大家一听葛大少语气里流露不快,便都纷纷知难而退,有些还借口先走一步,逃离宴席。毕竟谁都知道,美女易得,关系难觅。都都悔得肝肠寸断,可是谁能知道葛培森竟会活蹦乱跳地醒来呢。她不甘心就此失去葛培森,她要努力。 葛培森却是等米线到半夜,见米线睡了那么长时间竟然连翻身都不曾,他想米线可能这几年身体亏空大了,这一觉下去还不定什么时候能醒,他揣着侥幸心理回屋睡觉。但是他再也不敢擅自接近米线,他决定克制自己的手脚,克制自己的节奏,在彻底弄清自己的感情本质之前,宁可做个米线的中性朋友。他认定米线的承受力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这个知情者不能不顾前后,做压垮米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克制的滋味着实难受。他向来是大开大合,快意恩仇的人,有困难,想办法克服,有需要,想办法争取。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他现在算是清楚为什么“忍”字下面是个“心”,如果不是用心了,他是不肯忍的。 第二天清早,葛培森朦胧中听到外面似乎有声音。他连忙一骨碌起身,赶紧洗漱了跑出去看,果然见米线早已起床,衣冠齐整地坐在阳台上发呆。清晨的天还是灰灰的,凉凉的,可这色调却是如此的适合米线。葛培森默默看了会儿,再三告诉自己收敛嬉皮笑脸,才喊了声:“米线,早。” 他见到米线愣了一下,立刻回头口齿伶俐地对他说话。“早,打扰你一天一夜,谢谢。我得回家整理一下才上班,请你帮开下门。” 第9章 “吃完早餐再走吧,昨天我妈也过来看你,给你炖了点燕窝和人参汤,我们一家都喜欢你感谢你。很快,我拿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你等着。” “麻烦你。” 葛培森一直观察着米线,见米线应答流利,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担心。他心里嘀咕着,进厨房拿人参老母鸡汤煮面,再煎几只鸡蛋,合着热牛奶,热燕窝,烤面包,奶酪,果汁,一起端上阳台。他也就会这两道菜,加上新近学会的鱼羹,总共三板斧。 他见米线胃口挺好,他就放心说话解闷。“昨晚我们做了几个菜等你醒来,结果你一直睡。睡得可好?”米线只是冲他一笑,没说。“等下我送你回家,这边清早打车不容易,沿路都是伸手招车的。你别拒绝,从此后你就拿我当兄弟姐妹,当你最能信任的人,你应付不了的事尽管一个电话给我。平时我偶尔会去看看你,但不会骚扰你麻烦你。可以吗?” “谢谢你,我自己行的。” “我当然知道你行,你而且是超人。”但是后面葛培森再怎么说话,米线都是低着头吃,没再应他。他无计可施,说着说着就没劲了。好歹米线吃了很多,超乎他想象的多,葛培森才算是心里稍微平衡。 但是梅菲斯起身后,就道:“我走了,谢谢你。你请别送。” “我送你,我这几天还病假。” 但梅菲斯却站在原地,口齿清楚地淡淡地道:“我不喜欢。” 但葛培森却硬是被这四个字轻易打死,因他清清楚楚地从米线眼睛里看到坚决。这坚决背后,葛培森太了解米线,那就是宁折不挠。他只能妥协,另想办法,比如跟踪出租车,当然,爸爸只要再稍微努力一把,也能找到米线的住址。他只好拿起妈妈给的一纸袋东西,递给米线,“我妈带来的补品,建议你拿走,这些我男的吃不了。我妈在里面留了电话地址,说你如果不会做,尽管打电话问她。我不送了,只陪你到大门口。” “好,谢谢你妈妈。” 葛培森见米线这回竟然没推辞,接过了纸袋,却微微俯身背起一只包,再正常不过地转身走向门口,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就是太正常,正常得一切都像是憋足劲演给谁看,但是不经意间却露了马脚。他不动声色地问:“米线,你确定你背的是自己的包?我记得这是钟点工忘在我这儿的环保袋。” 他见到那么聪明的米线竟像是眼神不能聚焦似的对着那只环保袋一分钟,才说句“弄错”。米线整个人都没动一下,但是葛培森却从米线的眼神中读出她似乎摧枯拉朽似地倒了,整个人变得空洞,发飘。“米线,你完全不在状态,我建议你今天再请假一天,还有,我根本不放心你,让我送你回家。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不经你同意上门骚扰。你放心,我葛培森的保证在朋友圈里有口碑的。当然,你如果愿意留在我家,让我照料,更好。” 他不等米线回答,因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便回客厅拿来米线的包,开门推米线一起出去。“地址?”从电梯里起,他一直问米线住址,可一直等上了车,米线才从包里摸出医保卡,上面登记的是她的住址。他循着gps找去,路上给钟点工大姐电话,让大姐今天起去米线家帮忙,他工资照付。而米线就像是没听见,什么都没说。 葛培森非常能理解米线昨天的昏倒,却非常不能理解米线今天的空洞。昨天还是好好的跟他斗,拒绝他,现在怎么逆来顺受了?他越想越不对,再也不放心扔米线一个人回家。他一路寻找原因,忽然想到高中时一次难忘的经历,那次校运动会他为了出风头报名一万五千米长跑,他当时奋力跑出个第一,在女同学的欢呼声中他还得意洋洋地跃过累得癞皮狗似的躺地上的同学,挥着班号绕场一周跑,整个人跟嗑药了似的,完了还与同学一起庆祝。但是一晚上睡下来,变成他是癞皮狗了,他整整亏了一周,把他妈吓得半死。米线,也是以超乎想象的毅力透支着生命。原先她有多少坚强,现在她就有多少脆弱。长而松弛的一觉,连本带利收回米线所有的透支。 第 12 章 葛培森凡是遭遇红灯停车,总是关注一下身边的人,见米线一路要不闭着眼睛,要不神情恹恹的,眼睛只睁开一条缝,跟她说话也不回答。葛培森心里想到四个字:了无生趣。他心里非常担心,本来还信誓旦旦跟米线发誓说不骚扰,可他现在不敢放手了。不错,米线是成年人,但现在是处理精神状态不佳的成年人。他现在悔死,若是当初知道跳楼会给米线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一定三思再三思。 车子停在一处小区的高层公寓楼前,葛培森一看这大楼格局,就估计是单身公寓。他没叫醒米线,而是跳下车给米线打开车门,才道:“米线,到了。是这儿?” 他见米线眯缝着眼一看,就起身往外走,不意外地,原本抱在怀里的东西全都往地下掉。葛培森一个鱼跃,也只救回一只皮包,而纸包里的东西全掉了出来。见米线一声“哎哟,对不起”,就要蹲下去,葛培森忙一把抓住她手臂,轻而易举地拎到一边儿呆着,他出手很快将地上东西都收拾了。但还没等他起身,身边就有人大喊一声,“小葛,昨天躲着不见我,今天老天让老子逮到你。” 葛培森抬头,见来者竟是阿文。他不由得看米线一眼,见米线对阿文看都不看,心里异常开心,才对阿文道:“我昨天不方便去。”他把车钥匙扔给阿文,“你下面等我。” 阿文道:“不介绍介绍?这位小姐是……” “我恩人。米线,这个再好的西装穿他身上都变成嬉皮装的人叫阿文,我多年一起打群架的战友,刚海归,基本上就是方鸿渐第二。阿文,米线身体不适,我先送她上去,你一定等我。” 梅菲斯一直头脑晕晕的,今早收集起所有内力,好歹应付一阵子,可又被葛培森不客气地一针放气。这回听着介绍,她本能地伸手,但这条手臂半路被葛培森拦截,被葛培森半扶半推着走了。葛培森临走进大楼,还回头给阿文一个唇语,“不许打手机。”阿文张口结舌,意识到发现新大陆。 米线的公寓在二楼,这不出葛培森的意料,一天之前,米线还恐高。公寓朝北,看起来并不是好方位。葛培森这回没客气,就跟管小孩子似的吩咐米线拿出钥匙,然后在门前就把钥匙收缴了,由他开门将米线推进去。他赌的是米线现在神志恍惚,丢三落四,忘记钥匙被他收缴。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睡觉,你回吧。谢谢。” “好,一定不能去上班。我立刻去趟你的公司,给你送病假条去。”葛培森将米线放到床边,抬眼,却看到米线公寓的窗户很特殊。仔细一看,整个窗框内竟是做成浑然一体的铸铁架,上面间错摆放着枝叶婆娑的吊兰。原来米线是这么种吊兰。他走过去替拉上窗帘,微弱的光线下,竟看到米线已经伸手用橡皮筋绑起头发。他心里一阵狂跳,但立刻背起手,做贼一样大步逃出门去。米线现在就跟他宿醉第二天一样,做事不经大脑。 做贼一样地出门,他兴奋地一抛手里的钥匙,下楼去与阿文汇合。他无法不揣度米线屋里那只花架的功用,除了用作防盗,估计更大可能是将开阔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窗户分隔成支离破碎的小块,这当然又与他的跳窗有关。好在以后米线不用惧怕那些了。 下面,阿文劈头就是一句:“打算移情别恋了?” 面对多年的死党,葛培森点头承认,可他长叹一声,道:“我卧病这几个月多亏她,我对她有铭心刻骨的感情。” 阿文不明就里,自作聪明,“也对,九死一生睁开眼睛一看,女朋友跑了,打击之下看这个米线就更伟大了。可兄弟,真要以身相许?这想法太老套了吧。还是米线缠上了你?” 葛培森摸摸脑袋,“米线还不想我出现在她身边,我得千方百计让她接受我,最起码,得验证一下我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我自认为是男女之情,但别人否认。你有什么办法让她以为我安全,可以放心我出现在身边?” “你也有这一天啊,妈妈的你从小就是女生追着你,你看不上的才扔一个给兄弟。嘿嘿,我爱米线,我鼓励米线不仅不要理你,还得抛弃你。他妈太爽了。” “喂,你是不是去亚马逊跟食人鱼留学的?快走,这个地址。”葛培森气得将gps按得乱晃。 “想要让女生有安全感,整成我这幅模样就行。” “纯属调戏。” “还有一个办法,据说屡试不爽。喂,到底你在国内还是我在国内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懂追女行情。” 葛培森摩拳擦掌,“阿文,你给我把车停到公园门口去,我们一年没好好练了。” 阿文大笑,“这就对了嘛,我看你衣冠楚楚就不顺眼,昨天竟然不给我接风,我记恨。告诉你,两招,一招是说你ed,另一招是告诉人你是基佬,两者都是妇女们的好姐妹。你不许伸过手来,这没什么,到时候把人囫囵了,不全说明问题了吗。” “妈的,阿文,我看好你,明天你做我的女朋友。不用明天,就等下一起吃中饭,你这身行头正好,衬衫纽扣再拉开一个,耳环也不错。等下你负责吃米线的醋,吃得像一点儿,兄弟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嘿,为什么不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还不是方便挥刀自宫。” 葛培森大笑,“阿文,昨天都都在场,我要去了,大家肯定都冷落她,反而对她不好。” “嗯,昨晚上我们后来换个地方说起你们,都说这事儿你也别怨都都,换谁都不肯守着个……没结婚的这么过一辈子,何况都都是那么鲜活的大美人。看样子你也没怎么怨她,这样也好。但估计都都不会放弃你。都怪这场车祸。” 葛培森想到,昨天米线心里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怨他的车祸,其实罪魁祸首就是他,虽然他已经被折腾得要死要活。“阿文,回头都都那儿帮我宽解宽解。” “都都看不上我,你自己不出马,谁去她都不当回事。” “都都一向很知礼,对人都很有进退。” “切。” 葛培森也不语了。他自问,如果出车祸的是都都,他不可能天天伺候床前,但起码一年内会常去探望,而不会两个月都不见了踪影。但这些都不必再提。 去米线公司交上医生开的病假条,又与阿文吃上一顿中饭,葛培森回到米线的房间,将窗帘拉开一半,将手机改为震动。 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小小的房间,大约才普通宾馆标房那么大,厨房只是一只一米左右长的柜子,比当时他和米线一起时候住的还小。不过小小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大约是房间里种着那么多吊兰的缘故,空气很是清馨,当然有股女子房间特有的香气。米线香香甜甜地谁在角落的单人床上,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在这么私密而幽静的小环境里,他不由得想到阿文的馊主意,此时觉得这还真是好主意好借口。 可是,还需要这些馊借口吗?看上去,米线对他的抗拒,今天已经不如昨天。但是,米线现在的状态也不是回事,弄得好像四大皆空做人了无生趣似的,当初与他在一起时候的米线可是小豹子般全身紧绷啊。他得怎么想办法把米线调动起来。他已经把米线从对仔仔去死的内疚中释放出来,他下一步是不是该把米线心底的希望点燃,让她释放出激情来? 看看时间还早,他让米线继续睡觉,他到米线的书架上找书。他没想到,书架的一角还整整齐齐码放着好几本色彩斑斓、奇形怪状的童话书。看到这些,他顿时也小小的伤感起来。这些书他都认识,以前米线就是捧着这些书给他讲故事。他当然不会爱听这些故事,他当时只是贪恋米线的怀抱,温暖而柔软,他刚好可以蜷缩得舒服,就像坐在家里的懒骨头沙发里一样,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可现在想起,他却心跳加速,不怀好意地看看床上薄薄一片的米线。难怪男人得ed了女人才觉得安全。 这么胡思乱想一通,他的心情总算好一点。可想而知,每天米线看到这些书会是什么心情。他自作主张,想将这些书收起扔掉,但是下手时候,却想到,靠扔几本书有什么用,这间屋子里面,连这会儿床上的被子枕套都还是他认识的旧物,记忆,岂是扔几本仔仔的书可以抹去的。 下午四点多,他才放下米线的法律书籍,拉开全部窗帘,叫米线起床。米线被叫醒恼怒的样子很娇憨,从被子里伸出手将头发一把抓下掩住全部的脸,似乎可以达到掩耳盗铃效果似的。但很快,米线又拨开头发,转头过来,双目微睁看向葛培森。“你……你怎么会……” 葛培森撒了个谎,“你上午不放心自己的状态,把钥匙给我,让我下午来看看你。看起来你现在状态比早上好了点儿,起来吧,该晚饭时间了。” 梅菲斯眼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意识到她还躺着,而眼前的人是男人,忙抓着被子坐起身来。葛培森看到米线的慌乱,真怜惜得想表白自己是ed,不用怕。但硬是管住嘴不肯说,退开到窗边,道:“你可以吗?要不要扶你?” “不,不用。” “那么你听我的。首先,起床洗漱喝水;然后换上出门的衣服;最后敲门。我在门外等你,我们去外面用餐。点头?” 梅菲斯听着觉得这个程序挺正确,就点了一下头,等葛培森果然依言出去,她忙起来盥洗。又一觉睡下来,她精神又好了点儿。可是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空得发慌。她想打电话找人说话,可想到外面有个人正等着她出去,她又罢手,赶紧整理干净,换上一件深蓝线衫一条普通黑色西裤。她想找钥匙开门,却遍寻不着,只好敲门。门却被葛培森从外面开进来,钥匙可不就在葛培森的手里。 米线虽然听话,可是葛培森心里却不欣喜,他因米线的迟钝而感到害怕。他想到昨天医生的嘱咐,看来他有必要去咨询心理医生。好在米线走路终于不晃了,但是走到电梯口却问他,“干嘛?” 葛培森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吃饭!” “可是我说过不要见你。” 葛培森头痛,“那是过去式了。现在你需要兄弟姐妹,我就是。你看见兄弟烦你讨厌,是吧?但你没办法,谁让你们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我也一样,老天注定我跟定你了。走。” 葛培森的道理似是而非,但是梅菲斯却是想半天才觉得不对,她与葛培森又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但此时她已经被诱拐上车。葛培森恶向胆边生,方向盘一滑,直奔过去两个人居住的单身公寓附近的老蒋饭馆。 第 13 章 葛培森的道理似是而非,但是梅菲斯却是想半天才觉得不对,她与葛培森又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但此时她已经被诱拐上车。葛培森恶向胆边生,方向盘一滑,直奔过去两个人居住的单身公寓附近的老蒋饭馆。 但是葛培森开出一长段路,狠狠一拍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他终究是不敢,他即使做事再逞勇好斗,可是面对瘦得薄片一样的米线,却不敢贸然行事。米线的承受力已处于极限,他怕,不能断定刺激会让米线彻底崩溃至失常,还是点燃米线心中的激动。他不敢在米线身上尝试,即使这是心理医生的吩咐,他都不敢。他对米线束手无策,却心急如焚。 “怎么了?” 葛培生沮丧地道:“对不起,我忘记那家饭店怎么走。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 “我懒得想。随便。” 葛培森告诫自己必须耐心再耐心,“你想想吧,比如你喜欢吃什么,最爱吃什么。鸭舌头还喜欢吗?” “鸭舌头?烦。吃面吧。” 葛培森无奈地看着她,“那么去我那儿吃人参鸡汤面。对了,我做鱼羹给你吃。” 第10章 “不去你家。” 葛培森惊异于米线的反对,“别处没好吃的面。” “你水平更差。” 葛培森如发现新大陆,立即跟踪追击,“我水平哪儿差,你早上不是全吃完?” “盐都没放,水平还不差?” 葛培森立刻投降,他早上没吃人参鸡汤面,他已经大好,再乱吃人参据说会出鼻血。但是眼看米线在简单事情上与他一纠缠就应答便捷起来,他只有歪缠到底,权做一把苦口良药。“我明明放盐了,是你早上没睡好,嘴巴没味道。” 梅菲斯浑身没精打采的,只有两片嘴皮子在动,“你可以比划一下你早上放了多少盐。” 葛培森还真被难住了,他仔细回忆,想不起来早上有放盐的细节,当然遑论比划。“忘了,大概是这么多,不过我都是一边试味一边放,没准头。”他伸出拇指,拿食指在上面一划。 “我得庆幸你没放盐,照这个量我得吃出苦味来。” 葛培森只会笑,一边是讪笑,一边是欣慰米线的思维被他调动起来。“可你早上全吃完了,说明能吃好吃,所以你现在这么说,有没凭没证诬赖嫌疑。” “你可以坚持不采信,不过不妨碍我不吃你的面。” 葛培森快慰大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米线的头发,但是被米线伸手一把拍走。 “你干什么?管住手脚。” “米线,你总算活过来了。”黯淡的黄昏中,两人在车里对视。一个是怒目圆睁中有惊诧,一个则是满脸笑意。葛培森更是眼看米线有脱钩之嫌,赶紧将车启动上路,笑道:“没想到,我煮的人参鸡汤还是心灵鸡汤。看来盐加没加不是问题。” 但是梅菲斯却觉得满心不是味道,她怎么就跟这个滑头滑脑的人一起出来吃饭了?再往回想,有点儿艰难地回忆起起床后的点点滴滴。似乎,这个男人一直跟她在一个屋里。她顿时头痛起来,想问个究竟,又懒得动脑筋,想了会儿,又眼睛一闭不搭理了。可是没法不想到此人与仔仔的死有关,她心里又厌恶起来。 “我不跟你吃饭,请送我回家。” 葛培森不敢搭这个腔,“我早上替你送病假条去,他们说工作火烧眉毛,你但凡有一口气在,赶紧上班去。” 梅菲斯果然被成功调开注意力,“我没气。” “对,我也建议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不过休息会不会影响生计,比如说你要不要付房贷月供,有没有存粮应付吃用。” 梅菲斯顺着葛培森的话想了一下,“会影响。我的收入都给月供了,基本上没积蓄。我得工作。”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工作,会出错。明天我先拿两万给你,你把工作辞了,在家休息两个月。身体差不多了再找个真正适合你的工作。” “我讨厌你,不要你的钱。”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要回家,不要见你。” 葛培森大大地郁闷,这都已经到了他常吃饭店的停车场了。“下去吧,吃饭再说,吃完我送你回家,不再理你。”但是米线并不挪动,他只好又道:“你千万别自个儿跳下去,你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串钥匙,没法回家。” 可是葛培森还没说话,就见米线那一侧的车窗上浮现都都气愤的脸,他顿时想批自己的脸,这儿是他和都都以前常出没的地方,他被米线搞晕了才会来这儿吃饭。偏偏这会儿米线却跟他道:“我自己回家。”就打开了车门。外面都都对着米线,冷漠而礼貌地道:“你好,我也是葛培森的朋友。以前没听他提起你。” 葛培森心说糟糕,立刻跳下车去备战。这边梅菲斯下车,看着美丽的都都一口否认,“我不是葛培森的朋友。”说着就往外面的路口走。葛培森连忙挡在梅菲斯面前。但都都冷笑着问:“葛培森,你还说你没作案时间。” “我哪来作案时间?”葛培森顾不得都都了,连连后退着,对梅菲斯道:“米线,不要意气用事,我这就送你回家,你这样子打车会被人拐骗。你没带包,出租车不会载你,这么远,你走不会去。来吧,我这就送你回家。” 都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看着葛培森打叠百般耐心,而且越说声音越低,耳语一般温柔,她惊呆了,毫不犹豫拉开葛培森的车门先坐进副驾驶位。葛培森头痛,可也正好趁机对梅菲斯道:“米线,你看车上还坐一个人了,你这下不用担心了吧,我们回去。”连推带搡地将梅菲斯塞进后排位置,他关上车门,这才长喘一口气,心知上车有得麻烦了。 葛培森硬着头皮上车,打开车门就劈头迎来一句话,“葛培森,你怎么解释。” “没解释,你自己观察思考。” 都都怒不可遏地扭头看后面的梅菲斯,“这位小姐,葛培森……”但是都都没法接下去控诉,因她见到梅菲斯根本不理前面的争吵,一脸倦怠地看着外面的灯火。都都即使再气急败坏,也看出后面的异样。后面的人即使再老奸巨猾,也不可能装出这幅四大皆空的样子来。她只能扭回头,“森,究竟怎么回事。你说的这几天忙就是为她?” “让你自己观察嘛。你下不下去,不下去我开车了。” 都都咬紧嘴唇不语,眼泪一滴滴跟珍珠似的划过脸庞。她包里的手机却是叫响,她拿出来一看,就塞给葛培森。葛培森也不知这人是谁,听得里面问都都什么时候到,他只好回答都都有事不能到,而且只能自报家门他是葛培森。对方才肯罢休。 葛培森开车上路,心里无奈地盘算该怎么办,看样子都都要跟他耗到底的样子,可是他送米线回家却是那么不放心,她一个人能好好做吃的吗?他想来想去,只能大声问:“米线,你家里有吃的吗?” “有的。拒绝你跟去吃。” 葛培森哭笑不得,“我没说跟去吃。你打算煮点儿什么吃的?” “你连盐都不知道加,跟你说有什么用?” 葛培森看到前面有麦当劳的标记,再问:“你爱吃汉堡吗?哦,你连没加盐的都吃得下,汉堡不在话下。” 都都给两人的对话弄晕了脑子,感觉两人很熟悉很亲密,可又有说不出的距离。她想来想去,葛培森还真没作案时间与后面那个米线培养出熟悉的关系来,那么难道两人乃是旧识。葛培森早饿得腹中如擂,问都都要不要吃麦记汉堡,都都不语,抗议第二个才问到她,而且问得不如问米线的那么详细。等葛培森跳下车去麦当劳,这边都都转身对后面的梅菲斯道:“米线?我是葛培森的女朋友,认识你很高兴。” 梅菲斯却回答:“我不叫米线。” “可是他这么称呼你。是哪两个字?还是我发音错误?” 梅菲斯没有解释,只是叹了声气。 都都见她不答,心里更怀疑有鬼,估计这是两人之间的昵称。“可是米线,我能请求你离开葛培森吗?他是我的男朋友,可他现在却对我三心两意,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 梅菲斯被烦不过,终于将眼睛懒懒地聚焦到都都脸上。她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张非常美丽精致的脸,即使哭得眼皮红肿,依然楚楚动人。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不快,烦闷葛培森的三心两意,男人都是如此,以前的丹尼,虽然没说,可是外派后应该是有了别人。她淡淡地道:“不过是一个臭男人。” 都都也是看着梅菲斯瘦削的脸,见她不肯答应,更是确定两人有鬼,便冷冷地道:“可是他再臭,看上去也得比你年轻好几岁……” 梅菲斯心生不快,当即反击,“关你什么事。小姐,你不是葛培森的谁,我虽然不想认识葛培森,却也知道这个人对女朋友的态度不应是对你这个样。省省吧,背着他才敢说女朋友三个字。” “不想认识他?说得好听,欲拒还迎……” “小姐,下结论要讲求真凭实据,不要随便臆测。谁也没欠你白银三百,你再胡说八道败我声誉,当心我不客气。” “没有吗?在葛培森面前你装得漫不经心,等他一走你精神那个抖擞。做给谁看呢,再做也是一张老脸。” “我再做也是一张老脸,自己看着高兴。你再漂亮也一样没人看,还白陪几滴眼泪,白陪上自尊。” “你真不要脸。” “我更可惜你不要你这张漂亮的脸。” 都都气不打一处来,见葛培森小跑上车,她立即道:“森,米线骂我。她骂人可真毒辣,泼妇骂街一样。” “米线不是你叫的,我再次声明。”梅菲斯当然不屑告状,但不能不为自己争气。 葛培森跳出去买吃的时候就在担心车里都都会不会找米线晦气,他最担心米线不在状态,吃亏往肚里吞。没想到上车看到的是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却是气急败坏。他当然不便多说,将一只食品袋交给后面的米线。“米线,我多买两份,明天你懒得做菜就吃这个。” 都都听得分明,冷笑道:“还说不是米线,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心计十足。” “小姐,我可没人前称朋友,人后自称女朋友。人要脸树要皮,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我可学不来。” 葛培森虽然看着米线表现虎虎有生而欣慰,可也头痛两个女人在他车子里吵架。可他不是做缩头乌龟的料,当然就横插一杠进去将事情说明白。“都都,米线是我救命恩人。米线,都都是我前女友,我车祸几个月她自动失踪,就这样。你们趁热吃,冷了不好吃。” 都都闻言气得无语,没想到葛培森当着别人的面点破,扭头见米线一脸戏谑,她气得抓起一只汉堡冲葛培森劈头盖脸砸过去。葛培森避无可避,当然被砸个正着,纸包散开,葛培森脸上开满沙拉花,身上挂满美味。他怒不可遏,一拍方向盘,喇叭冷不防一声猛叫,所有车里车外的人都是一惊。都都扔出去后就知道坏事,可后悔已经来不及,她吓得捂住自己嘴巴。葛培森的脾气有多火爆干脆,她很清楚。 “千万不可以对女生动粗。”梅菲斯的声音几乎是与喇叭一起响起,她说完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她还真把自己当根葱,把人牛高马大的男子当仔仔了。 葛培森虽然火大,可还真不是个对女生动粗的人。可不动粗就得压抑自己,他猛拉开车门跳出去生气。出去才想到米线刚才主动积极跟他说了一句话,语气活脱脱就是过去两人相对时候的语气,他更是又好气又好笑了。但他无暇收拾心情,当务之急乃是收拾脸面衣服。他干脆不穿弄脏的外套,一脱了之。才刚脱下衣服,身后就递来一叠麦当劳送的餐巾纸,他回头一看,见是米线,才伸手接了擦脸,顺便将米线手里的塑料袋也接了。“你身体不适就上去坐着,地上的我会清理掉。”他太了解米线,跟米线一起生活几个月,知道米线虽然不至于好心到随地捡垃圾扒狗屎,却知道米线以前推着他出门时候肯定随身携带着一只塑料袋,以备收拾他扔出来的垃圾。见米线果然没坚持,他就伸手扶了一把,帮米线上车。 然而,这一切看在都都眼里,却是不同解读,她看到的是火爆的葛培森对那老女人言听计从,体贴入微。她心里更是妒火中烧,她恨这个尖嘴利舌的女热,她相信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她的森或早或晚总会回到她身边。梅菲斯看到黑暗中都都的怒目,懒得搭理这些,继续好胃口地吃她的汉堡。她现在很倦,非到逼不得已,懒得费脑筋思考。可是都都却认定这是梅菲斯对她摆出的胜利者姿态,正好可以装给葛培森看,以对比出她都都的蛮横。她认定,梅菲斯真是太阴险了。 葛培森收拾完了上车,见没人帮他收拾掉座位上的东西,他还得继续擦擦抹抹,他这个大少真是憋得肚子里的火气全部转为三昧真火,对都都虽然不会动粗,可也彻底没了好声气儿。“你跟着我到底有什么事?” 都都硬撑着道:“你说过跟我面谈。我需要一个理由。” “那么你想听什么话?我刚才说的是真话,你给我一汉堡。那么你想听假话?可我为什么要骗人?再没理由啦,你下车吧。” 都都见葛培森当着现女友的面如此绝情,娇柔的她何尝受过这等侮辱,可她又不肯就此灰溜溜下车,显得是夹着尾巴溜走,气急之下,又泪如泉涌。梅菲斯见此,想再不理都不行了,只得道:“喂,某些人,借我五十,你们慢慢谈,我打车回家。”她总是有点儿不知道如何称呼葛培森,也懒得周全地去考虑,悠悠闲闲地先跳下车去。 葛培森看一眼车外潇洒的梅菲斯,再看一眼趴前面哭的都都,最后的耐心全部消失,卷起脏衣服拎起皮包,降下一丝车窗,拔出车钥匙也打开车门走了,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免得都都又有其他花样。但他出去就给朋友阿文打电话,让阿文到梅菲斯住的小区门口等他,他想把车钥匙交给阿文,让阿文过来处理。阿文自然是答应。 梅菲斯却是厌恶葛培森一直跟着她,“很简单,你借我五十块,你自己转身回去处理,很容易谈得明白。” “谈什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讲理。可她不肯讲理,只承认她有过失,但关系必须继续,我必须继续爱她,那么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严格意义上,她并无过失。都是造化弄人。说到底,都是你的车祸害死人。唉……” 葛培森本想辩论都都虽无过错,可也够无情,可听到最后见米线绕到两个人的事儿上,他几乎无言以对。“套用你的话,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也是车祸受害者。广告灯箱掉下来砸向我,我以在高架的速度避开而撞隔离栏,还……算了,不说了,请上车,我送你到家。” 梅菲斯闻言吃惊,上车的时候一直看着葛培森,不小心撞了头。等葛培森跟着坐进来,她又是看了很久,才问一句:“你前儿为什么不说清楚?” “前儿不想狡辩,事情既然做出来,让你恨就恨呗,起码你还有个可以恨的人,总比什么目标都没有的强。但有些责任我就不想背了,那是她自己做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我直接或者间接害她。我不是好好先生,你别把我想象成君子。” 梅菲斯没想到起因是这样,而非她原本想象。早先她一看见葛培森其人其车,心里就先入为主地冒出年少轻狂、少年得志等适合患开快车抢道综合症人群的独有特性。可她偏偏相信葛培森现在说的也是真话,那么此人也是很冤的受害者,还差点丢了性命,九死一生。凭理性分析,她更不能恨此人,恨他,与她一向的人生观有很大出入。可是,可是她的仔仔…… \\\\\\\\\\\\\\\\\\\\\\\\\\\\\\\\\\\\\\\\\\\\\\\\\\\\\\\\\\\\\\ 梅菲斯除了叹息,只有拆开包装,继续吃她的汉堡。她已经不愿深想,所有的似乎都已经不值得深想了。她连最后攒着对付葛培森的劲儿都没了。几乎是机械地吃完,她手里却很快多了一张葛培森递来的纸巾。想到眼前此人这两天对她的悉心照顾,想到她这几天对眼前这个人的不良态度,她强迫着自己道歉。“对不起,这两天误会你。” “你又没对我怎么样,道什么歉。相反,你很信任我,你放心地在我家喝我煮给你的咖啡,你放心地在我面前昏倒,放心地睡在我家客房,你还放心地把钥匙交给我,让我替你去公司请病假。最大的信任,是你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包括有证据的和没证据的,这些字,连我都自认匪夷所思。正因为你信任我,才会把所有的情绪暴露在我面前,我甘之若饴。” 梅菲斯浑身猛起鸡皮疙瘩,可心里却是恍惚,原来她是真的信任他。别的犹可存疑,可她真是丝毫没有怀疑葛培森对她所说的任何事情。更可怕的是,她似乎心不由己地相信他。她禁不住瞪眼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她才认识此人两天,可凭什么如此信任此人。这完全不是她一向的谨慎作风。她脑子里又乱成一团,欲深想,又无法集中精力地深入,她想知道为什么。 葛培森忍不住问:“想什么?又不理我。” 第11章 梅菲斯喃喃地道:“我为什么相信你?全无理由。” “你熟悉我,我们在一起那么多日子。”葛培森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我语言表达方式与过去有所不同,可思维风格、行事作风一点没变。你眼睛可以被表象干扰,可是你的心明察秋毫,透过现象看本质。” 梅菲斯继续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我一定不是明察秋毫,我一定是被你排山倒海的肉麻麻醉了。” 葛培森终于笑出来,他刚才被都都弄得很是尴尬,“不是,不是,我一向敦厚实在。” “呀,怪我,动物园去多了,牛鬼蛇神认识太多。” 葛培森哭笑不得,忽然意识到都都一定是在米线嘴里吃瘪,才积累下那么大的火气。他看看这张依然没精打采,甚至有点儿睡得浮肿的脸,笑道:“你真是做讼师的料,一张嘴不饶人。回家做什么?明天打算干什么去?” 梅菲斯意识到早上与下午这个小人一定也是如此套她的话,她也不管葛培森为什么要这么做,凭直觉地反对上了,“你先说说你的打算,我或许可以参考。” “我?等下去健身房活动一下,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影响活力。明天我打算请你去郊区吃大闸蟹,有没有兴趣?湖里直接钓蟹,活蟹直接上锅。我去年去吃一次,念念不忘。吃完去旁边的高尔夫,我刚拐来一套好球杆,正想试试。” “你的生活除了吃,就是玩?” 葛培森被问得一愣,扭头好好看了梅菲斯会儿,想要说话,车已到小区。见到阿文已经等在门口,他只够在付款时候抓紧时间说一句,“几天做仔仔,对我影响非常大。” 仔仔,这两个字是梅菲斯最想听又最不敢听到的,仔仔对梅菲斯整个人生的影响几乎是翻天覆地,她倒是没想过葛培森也会受仔仔的影响。她下车见葛培森匆匆奔向阿文,她本应该上楼回家的,可此时却鬼使神差地等在原地,等葛培森说他究竟被影响到什么。 葛培森与阿文交换车钥匙,又被阿文调戏几句,便急匆匆赶回,梅菲斯等在原地令他倍感欣喜。“米线,我送你上楼,看着你进门。” “等等,我请问一下,你做了几天仔仔,究竟有些什么改变?” “这儿说?安全条例其中一条,切勿在高楼周围逗留,以免被高空抛物击中。明天你出来,我们路上多的是时间说话。而且,晚上还是有些冷的。” “我很累,这两天都想好好休息,周一又得开始忙碌。你一定不肯说吗?” “上去吧,边走边说。”葛培森带头先开步走,见左右无人,就道:“窝在仔仔不怎么样的身体里的那几天,我一直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幸再活一次,我会怎么做,而且我为原来的生活方式忏悔。”说到这儿,他见有人跟进,就闭口不言了,垂手老老实实等在电梯前。 而后进电梯,进走廊,更没法说话。一直到梅菲斯家门前,葛培森相信已经半清楚过来的米线能放他进门的几率是零,他只有伪作大方,道:“你进去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继续说。你等下就睡觉,还是打算过会儿再睡?” “你下去就给我电话,好吗?” “你不用留个时间段给花冠车主?你已经好久没联系他喽。” 梅菲斯当即一个白眼,将葛培森关在门外,甚至连猫眼都堵住。没有其他人的环境,让米线一下松弛下来。她对着桌上忘记带走的手机迟疑了会儿,下死劲将机子关了。不要再接葛培森的电话,那小子太懂怎么吸引她的注意力,那小子窝在仔仔身体里那几天都把她研究透了。 她本想看会儿电视看会儿书,可一个哈欠领着困意席卷而来,她只得将两只汉堡扔进冰箱,洗洗睡觉。浑身说不出来的疲倦,就好像每块骨头每条肌肉都被人暴揍一顿,无一处不酸。她都懒得想刚才葛培森跟她说了些什么,爱谁谁吧,她需要睡眠。不过临睡前想到此时葛培森估计正锻炼得欢,她想着还是挺羡慕的,活力,她已经告别它们很久了。 葛培森没打通梅菲斯的电话,虽不甘心,可也只能如此。他在健身房跑了好一会儿才等来阿文。阿文一来就皱着眉头围着葛培森转了一圈,奇道:“奇怪,病床上躺两个月下来,怎么变成五好青年了?我发现我跟你体味格格不入。” “你不晓得那感受,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寒而栗。都都怎么样?” “亏你还关心她。我到的时候还在哭,一路送她回家还是哭,哭得老子柔肠百结,差点告诉她你有外遇,找男朋友还不如找我这样的人保险。你小心着点儿,听都都意思,她不想就此结束。” “上帝,需不需要开个道德法庭批判我?” “美女向来不用讲道理。你打算怎么办?” “凉拌美女。”葛培森让阿文通知一众狐朋狗友,他硬是又跑了二十分钟才下来,走进他的车子,一股变质的食品味。这让葛培森对都都的印象进一步变质。而对米线,他算不算心意已决?他依然不敢下定论,不知道自己是一时贪新鲜还是怎的。妈妈的警告,和摆在眼前的原本非常淑女的都都的反常,都让他不敢轻易对米线开口。而且他也想不出办法,明天可以如何将米线约出来见面。似乎,很难。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的恋爱史都是郎情妾意的小游戏,几乎没有什么挑战。基本上是他想出一个办法,对方就来不及地配合。以前他还以为是他的主意高明,现在才知不是。 即便是后来大家一起吃宵夜,葛培森一颗心还时不时想到米线,他很不放心米线一个人在家。即使离开时候已经看到米线恢复了一点儿生机,然而谁知道米线的情况还会不会反复。米线一个劲地说累说倦,当然绝非美女们的撒娇,在他的眼里,米线的身心全都处于危险的极限,他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陪在米线身边以防万一,就像当初米线睡觉时候依然保持着警惕,随时留意仔仔的风吹草动。而且,他非常爽快地向自己承认,他已经习惯了米线近在身边,他想米线,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仔仔时期那种单纯的想。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豁出去告诉米线。 但是,他想米线的时候,忍不住就给米线发一条短信。一直发到他清晨终于睡觉。他发送最后一条的时候,很是内疚地想到,万一米线被他勾引了,可是他又最后发现他对米线的不是爱情,会不会很害了米线。 梅菲斯却是早早睡觉,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好。醒来时候想到也没什么是可做,又在床上辗转几下睡着。再次醒来,依然不想睁开眼睛,只是肚子饿得不行了。她勉强睁眼,屋内黑暗,看不到时间,只见遮光帘透入一丝光亮,外面似乎是白天。她又是闭目养神了好半天,才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不料才打开手机,短信便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全是葛培森的短信,间中也有一条追求者花冠车主的,她先挑花冠的看。周五晚上十点的短信问她周六有没有空一起出去玩。 “显然是没空。”梅菲斯淡淡地想,很怀疑花冠车主一直到周五都还没约到人,最后才想到她。不过她也只是拿花冠车主当填补空虚的一枚棋子。 葛培森的短信则满是啰嗦口水,但是梅菲斯却看得微笑。 “赶紧给老娘一个请安电话。经历那一段,才了解妈妈为我付出过那么多。你很了不起。” “新越的鸭舌非常好,我打包一份给你。” “打开车窗在高速飙车半小时,终于取出汉堡味。明天得收罚单了。论飙车,我谦称第二,阿文不敢说第一。” “风吹多着凉了,似乎。” “回家已是一点多,睡前想到吃药,拿起茶杯才想到那段做药瓶子的时间已经成为过去。不过忍不住吃了一颗话梅糖,这个习惯硬是被你强制出来。” “牛奶沤肥恶臭不堪,晚上不知会因此梦见什么。晚安。” 再看手机时间,原来已是中午十一点。那个疯玩的大男孩还没来新的短信,估计还没睡醒。她甚至有些羡慕葛培森能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但又一想,那葛培森遇到的事情也不少,起码做仔仔时候能绝望得自杀,按说他心里不可能没有阴影。而女友又在他植物人期间失踪,现在却又卷土重来,反而有怪他薄情寡义的意思,那葛培森面对的头痛事也不少。如此想来,难得他能如此乐观。 昨天至今天睡得很好,梅菲斯终于能稍微集中点儿精力思考,虽然还是懒懒的,可是葛培森的事不同于他人。她估计都都不可能挽回葛培森的心,那葛培森当年都可以决绝而冷静地安排自己的自杀,又岂是个容易被死缠烂打打动的主儿。如此轻易就失去一个钻石王老五,估计都都的肠子都悔青了。其实葛培森是个挺好的大男孩,为人热情有礼,相比之下,那花冠车主看上去未必如葛培森成功,可为人却趾高气扬得多。梅菲斯却不知道,以前葛培森十足骄狂,做仔仔身不由己地被煎熬一百多天,才磨平一身骄气。 梅菲斯将手机扔一边,虽然饿得睡都睡不安宁,可依然不肯起来,只觉得四肢无力,连握着手机的手都是半垂着。偏偏她闭上眼睛想再睡会儿,短信又来。她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葛培森。拿起一看,果然。里面的内容又让她微笑了。 “你醒没,我刚起,感冒严重,不敢与闻老娘,吃啥药?” 言简意赅得令人发指,梅菲斯想得到那人勉勉强强才打出这几个字,不禁好笑。大男孩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率性。她虽然也懒得做事,可还是发一条短信回去,“大量喝热水,好好休息。” 但是短信发出,梅菲斯就意识到这个短信可能是投石问路,而她可能被顺藤摸瓜,那葛培森太狡猾了。她赶紧将手机关了。她不知道葛培森会来电说什么,但她知道让此人开口说话之后很麻烦。可是她也无法再睡,愤愤起床。 葛培森果然是在家里看着打不通的电话机发笑。他昨天离开时候已经想到以后想见米线千难万难,所以今天设计一出感冒小戏,引发米线的同情,一方面可以知道米线有没有声息,另一方面正好搭上线。米线倒是上钩了,可那聪明人却那么快就识破他的把戏,他只有扼腕。不过葛培森心里欣慰,虽然被拒绝得干脆,可起码说明米线精神恢复不少。 只是一计不成,他得另想花样。问题是对方看来已经严防死守,他该往哪儿寻找突破口。 这事儿原本非常悲情,连他想起来都会眼眶发热,可现在忽然变得喜剧起来,有趣起来。 第 14 章 这事儿原本非常悲情,连他想起来都会眼眶发热,可现在忽然变得喜剧起来,有趣起来。 两天里面,葛培森虽然绞尽脑汁,出尽百宝,可终究未能赚开米线的家门,也无法与米线一通电话。幸好还有短信,他只好把想说的话都用短信发给米线,这两天他打短信几乎打得手指抽筋。 梅菲斯这两天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若不是惦记着一屋子吊兰的安危,她都不想拉开窗帘。而她的拉开-收起窗帘,便是成了葛培森过来查看梅菲斯究竟活没活着,或者是不是好好活着的唯一线索。梅菲斯醒来,总是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查看上面的短信,葛培森总是没让她失望。但是她都没回。她并不想继续与葛培森的联系,一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冒充她的儿子,又对她了解得无比透彻的人,她下意识地想躲开这个可怕的葛培森。而二则,她怕这个大男孩周身炫目的魅力,每当葛培森出现,她总能强烈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力,她怕自己被延烧成灰。而更多的,她都懒得想,或者是不敢深入地想,她这两天晨昏颠倒之余,只强迫自己想一件事,那就是周一如何辞职,然后如何找新工作。生活还得继续。 但是,也不知葛培森是真感冒还是假感冒,梅菲斯自己却是真感冒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受的凉,或者哪儿传染,病毒来势汹汹,体温烧到39°。她原想坚持坚持,喝水睡觉,便能如过去一样地烧一天便罢,因此谁也没告诉,吃了一颗阿司匹林喝一大杯水睡觉。 期间昏昏沉沉地醒来,她昏昏沉沉地想,应该继续睡,睡足了才有力气抵抗病毒,于是一翻身继续睡。 等终于睡得肩膀手臂无一不疼,全身感觉被汗黏住,梅菲斯实在睡不住了,打算起来活动活动,起码洗掉一身被阿司匹林逼出来的汗。她挣扎着起身,得坐上好一会儿,眼前乱飞的金星和胸口猛烈的心跳才得止歇。她打开台灯,一眼瞥见台灯下的手机,先拿来打开。头还是晕,但比睡下时候已经好了点儿。她闭着眼睛等待,估计手机正常了,一看之下,冷汗又起:她竟然整整昏睡了两天。她记得没错,她是周日晚上开始睡,而现在已经是周二晚上。 她极度怀疑手机电线搭错,连忙抓起遥控打开电视。等着电视上面主持人亲口说出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奔涌:她差点儿死了!一个人病死在床上,没有人理她! 没人来关心她的体温已经是危险高度,没人提醒她周日她自以为英明的睡觉喝水决定其实已经是病魔控制下的昏招,没人来关心她已经睡了太久太久,没人来提醒她一天三餐,当然更没人喂药送医挽救她的生命。她差点孤独地死去! 梅菲斯此刻迫切地想去医院,可是,她可以找谁帮忙?父母,早在仔仔病因查明时候已经不堪其扰,甚至都拒绝帮忙盯住保姆。朋友同学,都在她照顾仔仔的三年中纷纷躲避而去。前夫,也扔下了自己的亲骨肉。她彼时举目无亲,只有聪明体贴的仔仔是她唯一的支撑。可现在却被告知那是葛培森。而仔仔死后,她都不再相信人性,她与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她因此现在都不知道该找谁帮忙。 她会不会死?她是不是还得在床上无望地躺上几天,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所有熟悉的人脸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乱窜,可是她却放肆地嚎啕大哭,唯一可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手机被她远远扔在床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去想,她只是想哭,毫无节制地让自己大声哭出来,只觉得那样非常肆意痛快。她也不知道自己流了那么多汗后,还哪来那么多的眼泪,她只想哭个痛快,任泪水在脸上奔流,都不愿擦拭。 直到慢慢地,眼泪流干了,那心底深处牵动着她狂哭的引擎也停转了,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床头,心头才清晰地涌出无限委屈。她差点儿被一场感冒烧死,她刚才差点儿死了!全世界几十亿人,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她几乎万念俱灰,一个劲儿地自怨自艾,对着空得让人心慌的房间发呆,都无心去收拾自己,补充自己。 这时,她床尾的手机却是惊天动地地尖叫两声,提醒她有短信进入。她愣了一下,却缓缓地爬过去,将手机抓在手心。是葛培森吗?还是垃圾短信?她像是开宝似的进入操作,打开短信。第一行字,就像奇异的灵药,将一股清润由眼睛注入心田。 “米线,你行行好,给句话。第三夜,窗户三夜没动分毫,你干什么去了?我这两天重新上班,忙得昏天黑地,抽空抓紧出来赶在睡觉时间之前观察你的窗帘,我担心死了,你好歹砸只花盆下来也好。你到底去哪了?” 有人关心她的!刚才还以为已经哭干的眼泪又一滴滴地落下来,哭的力气又回到身上。透过模糊的泪帘,梅菲斯吃力地打字。“我挺好,出门了。谢谢挂念。” 她非常想冲向窗边,拉开窗户叫住可能就在窗下的葛培森,可是她没力气。她也想直接打电话给葛培森让他上来,可是,她告诉自己,她没力气打这个电话。她甚至又把手机关了。行了,后面的事,她自己会解决。她是坚强的梅菲斯。 她虽然关了手机,可是她想象得到楼下的葛培森在做什么。他一准儿是抓紧时间拨打她的电话,拨打不成就抓耳挠腮地想招儿,设法逼她回短信。她甚至猜得出葛培森现在一定是在笑,而且是一脸坏笑。 这些有趣的想象支撑着梅菲斯缓缓爬到床尾,扶着墙壁起床。她坚持着给自己倒一杯水,虽然水已经变冷,她还是和着维生素片大口喝下。她又剥了两颗话梅糖含在嘴里。她的身体需要能量对付病毒。可是空腹的时候吃话梅糖真是受罪,原本恰到好处的酸甜现在却诱使胃部阵阵抽搐。做完做两件事,她不得不坐在床上大口喘息。她脑袋里搜罗着冰箱里所有的熟食,她奋力思考着如何用最简单的办法将食物加热,变为可以下咽。 葛培森不疑有他,又耐心地发出一条短信,才出发回去继续加班,他回去上班后有做不完的大事小事。“回来请立即跟我联系,我很想你。好好玩,多吃多睡少累,不要亏待自己。告诉我银行卡号,让我支持你好好玩。我后天出差北京,你会在北京吗?告诉我你离我很近。” 梅菲斯终于煮热一壶开水,泡上一杯可可吃饼干。她带着期待又打开手机,葛培森的短信又有了两条新的。“米线,再求你一次,找家网吧把你的id改了吧,别再让别人叫你米线,我别扭。” 梅菲斯心惊胆颤地看着这两条短信,最后一删了之。葛培森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且不说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仔仔,而且梅菲斯已经不是过去刚毕业时候的新鲜人,而今的她面对天之骄子一般的葛培森,总是自惭形秽。即使葛培森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即使她刚才一顿嚎啕大哭后决定放下包袱,正视过去,轻装上阵。可是,她早已是千疮百孔,相对葛培森的满身阳光,她总觉得自己阴气十足。她现在愿意走出来,走到阳光下,可是她心里有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狠,哪儿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她的心早已走完寻常人的一生,无比苍老。 她狠狠地啃着饼干,如同吃药。吃药是为抗病,吃食是为维生。 ================================================================= 她几乎死了一回,而且可能是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孤独地死,她不能再如此被动地等死。今天开始,她要为自己活。她,而立之年已过,还没好好活出个人样来,对得起一身的骄傲吗。 人的生命力异常顽强,热可可和饼干下肚,梅菲斯的体力渐渐回到身上。可她到底是亏得狠了,稍微一动,依然是心慌气喘,眼冒金星。梅菲斯坚持着将燕窝和哈士蟆油泡发,分别用小瓷碗装着,隔水慢炖。她以往非议燕窝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现在大病之下,她愿意向一切可能有用的东西奉献虔诚。她又用电炖锅炖上一小锅的桂圆红枣糯米粥。 折腾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梅菲斯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凌乱的床满怀恐惧。吃饱喝足,应该是继续睡觉,可是她不敢躺下,她真怕一躺下去就又是人事不省的两天,甚至更久。她几乎软弱得想打电话请葛培森过来,可她看着镜子中鬼一样的自己,终究还是放弃。她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豁出去了,扶着墙走去就在小区内的社区门诊,她已经被吓坏了,她不敢再硬撑。 第12章 楼下的保安看她可怜,出手将她扶到社区门诊,她真是千恩万谢。经历过那么多之后,她已深知来自陌生人的帮助是何等可贵。社区诊所小小的,却是五脏俱全,梅菲斯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几个像她一样的病人在打吊针。可是人家都是有人陪着打针,只有她是一个人,心里越发的恓惶。 梅菲斯却不知大楼的保安早已被葛培森收买。她关在屋里没行动,保安自然不知她的踪迹,但是她这么兴师动众出门就诊,保安将她扶到门诊室后,早一个电话打给葛培森,领赏去了。于是梅菲斯眼看着药液变为半瓶,开始担心怎么回去的时候,抬眼,看到葛培森横眉竖目地冲进门。她无言以对,心里却是欢快雀跃,就像看见亲人。可是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葛培森一肚子的揪心,一肚子的责备,见此也只有偃旗息鼓地一声叹息。他掏出手帕递给梅菲斯,坐下夺了病历细看。 “所谓出门去玩,其实是在家养病?” “呃……别问了。” “三个晚上没见你打开窗帘,可是你今天才来就诊,中间这段时间你怎么过的?不可以再蒙我,你要想想狼来了和匹诺曹,都还是你教我的。” 梅菲斯心虚地赔笑,“不问行吗?我虚弱得很。” 葛培森岂肯放弃,“除非你说出这两天三夜在做什么,拿充足的例证让我放心,要不然就跟去我家养病,我得看着你。我早就担心你这段时间得强极而衰,看起来我收买保安的决定无限正确。” “不说,不去。” “那么我拿睡袋到你家打地铺。总得有人陪着你。” “你不要这么烦,我打完针就没事了,前儿太大意。” “为什么总拒绝我,保安扶你来,你怎么不拒绝?你严重歧视帅哥。” 梅菲斯只有继续心虚地笑,她岂敢让葛培森进去她的小屋,那里面乱成一团糟,估计也臭成一团,岂不是毁她形象。“感冒难道伴有呕吐症状?” 葛培森嘿嘿一笑,任由梅菲斯糟蹋他。“听话,去我家住几天,我后天出差就不在了,你不用担心帅哥引发的呕吐并发症。你的房间朝北,太阴,最近你应该多晒晒太阳。等下我们回去你那儿收拾。”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我住自家窝里最舒服。你等会儿不许跟进去,孤男寡女不方便。” 葛培森当然知道两个大龄男女挤那小窝里有多尴尬,但是他从梅菲斯的闪烁其词中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便抛下一句话,“躲我干嘛,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说完就去冲着当班小医生放电套话去了,扔又羞又急的梅菲斯在那儿恨不得咬死这个人。这就是梅菲斯最大的心病之一。 葛培森本以为米线是强极而衰,因此小小感冒就把她打得七倒八歪,但仅此已经把他心态死。听小医生一转诉病情,他吓得脸都黄了,原来他三晚上没联系上米线,那时候米线正昏迷在生死边缘。他几乎要后悔死,后悔太循规蹈矩,太尊重米线,以致没实施死缠赖打术。他只会盯着几步开外的米线倒吸冷气。他下定决心,再不放任米线。 想到这两天他差点失去米线,他的心就跟给谁揪住一般,脑袋里长久空白。等回过魂来,他再也无法如刚才活泼地逗梅菲斯开心。他捧起梅菲斯的一只手,与他的脸紧紧埋在一起,久久无语。 梅菲斯也动容了。她不敢看埋在她手心里的这只头,眼睛对着输液瓶发呆。她原先也知道葛培森的关心,知道他想报恩,可是因着葛培森能说会道,又养尊处优,她心里多少有些认定此人稍嫌轻浮。而眼前此人埋着头一言不发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心中无法不感动,本来想抽出手来,可终于犹豫着没用劲。 葛培森惊魂甫定,抬头看一眼输液瓶,见已经差不多见底,就请小医生帮忙拔针。针头拔出,他伸手揽住梅菲斯,抢先一步按压住她手背的棉花球。刚才他已经决定,他必须把米线绑在身上,他不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他意识到他根本无法接受失去米线的任何可能。 “需要坐一会儿吗,还是现在就走?” “你放开,我可以自己走了。” “你不能再逞强,你已经狼来了好几次,我这回再也不听任你。”他看看玻璃门外,正好见一张树叶被吹贴到玻璃上,可见外面月黑风高,他忙脱下自己的西装,裹在梅菲斯身上,“选择背,还是抱?” 小医生在一边儿眼冒红心的看着帅哥深情款款,情不自禁地道:“哇,我也要生病。” 葛培森斜那小医生一眼,都不等梅菲斯选择,抱起她就走。这回他才不管什么身体接触不接触,紧紧将梅菲斯抱在怀里。当着众人的面,梅菲斯并没挣扎,可是葛培森的全身的热量很快将她包裹,他的鼻息正热烘烘地扫着她的肩窝,她一时心慌意乱。一个念头却清晰地钻进她的心头:这简直是乱伦。她只是因为仔仔,才信任眼前这个男子,让他没遮没挡地接近,可是……不应该是这样。 “米线,先去你那儿,收拾换洗衣服,然后去我家。听话,我现在不敢想放你一个人睡觉会怎样,你也别对自己不负责任地任性。刚才那医生说让我小心守着你。” 梅菲斯想拒绝,可是也知道葛培森根本不相信拒绝。“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别管了。谢谢你还……” “打住,米线你要想想,你生病我有多着急,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我得看着你恢复健康,跑一百米下来不大喘气才放你走开。” 梅菲斯轻咳一声,“那么你当初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怎样?你由着性子跳了,说明你根本就不会顾及我的感受,别装了。” 葛培森当即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这恶讼师,以后跟她讲话再也不能掉以轻心。“对不起,我再次道歉。不过上回已经跟你说了,但没说完,我那次经历之后改变很大,其中一个改变就是变得能推己及人,不像原来狂三狂四只想得到自己。原因是你……” 梅菲斯打断葛培森,免得他抒情,“我早已声明,你不用领情,我只是对仔仔好,与你无关。你的言行总能让我看到我的仔仔,所以我听任你接近,可是你总是轻浮得令我难堪,我很不喜欢你这样子,现在自说自话的你让我无法不一再提醒自己你正是剥夺仔仔生命的那只看不见的手。”梅菲斯说急了,感冒多日的喉咙难受,大咳起来。 葛培森无语了,他若是顺着,梅菲斯就拿他当仔仔,他如果逆着,梅菲斯又拿他当刽子手,他左右两难。而且他再次从米线嘴里听到深深的敌意。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米线竟然拿他当仔仔的替身,也就是拿他当儿子看待。他简直想吐血。他郁闷了好一会儿,可是想到怀里这个人的病弱,他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因为这个或者那个原因放她一个人呆家里。等着梅菲斯咳完,很诚恳地道:“对不起,米线,我意识里跟你很熟悉,说话不免放肆。以后我会改。你尽管放心去我家,我并不是坏人。如果你真不愿去,请把你家钥匙给我,我把你安顿好后,回家去拿只睡袋来,起码今晚上我得观察你的病情,明天管你吃喝。你现在的状态明显是不能自理。” 梅菲斯无语了,葛培森越是退让,她越不好下刀子。而且,她心里也真的是怕,怕一个人孤独地躺到床上去,怕一睡下去又醒不来。葛培森不在眼前的时候她还能拒绝得彻底,可现在她的两只手正紧紧抓着葛培森的衬衣呢,她怕死,她拿葛培森当救命稻草抓。她的心里妥协了。 但葛培森再也不敢放肆,怕惹病中的梅菲斯生气,加重病情。 打开房门,鼻塞严重的梅菲斯郁闷地想,完了,房间没通风,酸臭严重,她都没脸见人了。不料却听身边这个人长吸一口气,“煮什么好吃的,我饿了。” 梅菲斯才敢放心,却抓紧时机并不主动地道,“你看,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葛培森当作没听见,“你听见我肚子在叫吗?能不能让我吃一口。” 梅菲斯扬脸,看见葛培森馋得直咽口水,她忽然忍不住地想笑,硬是死命忍住,怀疑她这一笑,葛培森又得开始赖皮赖脸。“红枣桂圆粥你可以喝一半。” 第 15 章 打开房门,鼻塞严重的梅菲斯郁闷地想,完了,房间没通风,酸臭严重,她都没脸见人了。不料却听身边这个人长吸一口气,“煮什么好吃的,我饿了。” 梅菲斯才敢放心,却抓紧时机并不主动地道,“你看,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葛培森当作没听见,“你听见我肚子在叫吗?能不能让我吃一口。” 梅菲斯扬脸,看见葛培森馋得直咽口水,她忽然忍不住地想笑,硬是死命忍住,怀疑她这一笑,葛培森又得开始赖皮赖脸。“红枣桂圆粥你可以喝一半。” 但是葛培森揭开盖子,却被滚烫的玻璃顶子烫得乱跳,忙将玻璃盖子扔了。可一扔才想到大事不妙,他和梅菲斯两个眼睁睁地看着玻璃盖子飞出去,轻快地在瓷砖地上砸出一声脆响,一尸两命,瓷砖也被敲裂一角。梅菲斯很想郁闷,可是见到一边向她媚笑一边俯身去捡碎玻璃,忙道:“拉开左手的橱门,带上橡胶手套再捡。大少,安全第一。” 然后,梅菲斯无奈地眼瞅着葛培森动作笨拙地收拾地面,她可以一分钟做完的事儿,葛培森起码要用十分钟,而且还做得不干净,需要她紧盯着指挥。她这时候想到葛培森为她煮的一碗无盐鸡汤面,那可真是来之不易,弄不好还是他的处女秀。 葛培森终于整理出一碗粥,先交给梅菲斯吃,大汗淋漓之际不忘关照一句:“越是生病,越要多吃。” “你当时……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吗?” “哦,那时,逼着自己吃。你有胃口吗?还要什么菜,我给你拿。”可是葛培森拉开冰箱,却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他想到梅菲斯其实是个喜欢囤货的人,都不知道她生病在家吃的是什么。 可梅菲斯此时却没注意葛培森焦虑的眼光,她想到可怜的仔仔。“唉,以前仔仔吃饭很吃苦?” “对,吞咽困难,你没见我当时说话都费劲吗。而且有种黄色的药,不吃就发作,一吃就嘴巴苦。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可是,再怎么也不能对生命绝望啊,我刚才满心都是求生意识。” “不一样,你的才是一些感冒,我的是绝症,换谁都会痛不欲生。别讨论了,这事儿无解,就像安乐死这玩意儿,最强烈支持的都是当事人,最强烈反对的都是亲人。对,大口地吃。” 梅菲斯默默体会着没胃口却要强迫自己吃的艰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我既没能给你短暂而美好的物质生活……” “不是我,是仔仔,别搞错。” “嗯,我还自私地挽留仔仔的生命,其实那样对他更痛苦。” “你又自责上了。你要坚信,你已经做得最好,换成别人,不等我跳楼,你先早我一步精神崩溃了。我最先真是奇怪了,你怎么能日复一日重复为儿子做这种简单无聊的事,后来我慢慢找到乐趣,我想你也一样乐在其中。其实即使帮你跟胖妇人打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挺好玩的。还有每次你带着我出门购物晒太阳,我们两个对路人的评头品足,偶尔我吓吓遇到的小孩。你看……” “是的,很多时候仔仔很懂事。”但是梅菲斯说出口才意识到,仔仔懂事的阶段正是葛培森侵入的时候。她有些气馁,可是与葛培森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真令她心情愉快,两年了,都没人理解她的坚持,她也无处诉说她的内心,终于有葛培森与她说到一起。而且从葛培森嘴里听到表扬,终于让她心中对仔仔的歉疚得以减少。 可此时都都的电话打断两人的温馨对话。都都向葛培森求救,说她在郊区公干,同行的人喝醉了开始疯闹,她很害怕,想逃回市区却找不到出租车,希望葛培森英雄救美开车去接她。但是葛培森却认定这是都都的借口,郊区又不是原始森林,多的是满街跑的出租车。但他没揭穿,实话说她正照顾病人,给都都几个朋友的电话号码。 都都压根儿就没记录,“你是不是在米线身边?” “对。” “她可真会做戏。骂我的时候她精神好得很。” “你不了解情况。我挂了,你赶紧联系朋友,不早。” “等等,这么晚,你们……你们在一起过夜吗?” 葛培森自己无所谓,却不能拖米线下水,只好说了假话,“我在医院。” 梅菲斯旁听,却也听出一二,等葛培森结束通话,就道:“去接吧,我恢复不少,可以自理了。” “别一脸婆婆状,没人认你。她说的地址是宾馆,房门一关就万事大吉,要真有危险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我不想你呆这儿,麻烦。” “去去去,出尔反尔。交出钥匙,我回家拿睡袋去。要不就跟我回家。” “你走你走,赶紧走。”梅菲斯现在吃饱喝足,精神恢复,感觉浑身汗臭,可又不愿当着葛培森的面走进卫生间让一个不相干的大男人在外面听她洗浴如厕。眼见着葛培森不拿钥匙不肯走的架势,她只有乖乖交出钥匙送瘟神。 “万一你把门反锁?” “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你不是自诩很了解我吗,你不会自己判断吗。” “大妹子,知道什么叫关心则乱吗?警告你,你要是反锁,我今晚上拿你的门当木鱼敲,我做得出来。” “虚张声势。快走快走。” “哇,你在耍无赖,我第一次见你耍无赖……嘿,你脸红了,脸红了。” 梅菲斯一愣再愣,面对着葛培森大惊小怪的脸,她急急吐出两个字,“高烧。”赶紧冲进卫生间,将门重重关上。但是打开镜灯对镜子一瞧,根本还是面无人色,哪来的脸红,顿时意识到上当。可是只听外面葛培森放声怪笑,她在里面愤怒得想踢门。那小子,太奸了。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面对葛培森,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生闷气。可是生着生着却又“噗嗤”笑出声来,她算是遇到定头货。 第13章 葛培森去而复返,见梅菲斯面朝墙壁而睡,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不理他。他心中蠢蠢欲动,很想再骚扰几句,逗米线脸红,可终究是意识到该人乃是病人,好歹克制了冲动,自以为轻手轻脚地铺开防潮垫摊开睡袋,老老实实睡觉。他带来的夜灯在角落散着幽幽的微光,正好可以帮他看清米线的动静。可是他在这小空间里只能与床垂直地躺下,无法轻易看见米线。 小小的空间很安静,静得听得见梅菲斯粗重的呼吸声。葛培森思绪万千,心里更多的是激动。他刚才一路都在担心会不会吃米线的闭门羹,他当然是不可能一晚上拿病弱的米线家门当木鱼敲,相信米线也清楚。当门在钥匙旋转之下应声而开时,他的心充满狂喜。他相信,他进门这一小步,迈入的是两人关系的一大步。这说明米线已经不再不要见他,米线而且愿意让他共处一室。米线信任他,也愿意接受他的亲近。 但是葛培森并没忘记细心梳理米线的心理,总觉得她虽然释放了一些,可依然不够。理性地说,米线应该无愧于仔仔母亲的称号,可是米线似乎总是不肯忘记过去,总是将所有责任都放大了堆到自己头上,总是把自己往死角里引,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就像老话说的,做父母的都是七世欠孩子的,因此来世必以百倍来偿还孩子。葛培森自己没当过爹妈,也不喜欢小孩,不了解这种心理。可是想想丹尼的态度,可见这种话也未必适合所有父母。他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再说躺地上毕竟不舒服,他睡得难受,折腾好久才得睡着。似乎睡没多久又很快醒来,不过看看手表倒是已经清晨。 葛培森还想翻身继续睡,可是一想到他乃是深入敌后,在米线闺房过了一夜,一颗心顿时又骚动起来,哪儿还安睡得下去。他赶紧支起身看看依然安睡的梅菲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着觉得梅菲斯的鼻息声音小了点儿。但听得出还熟睡着。 葛培森的思想蠢蠢欲动着,斗争来斗争去,却是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悄悄将睡袋收拾起来,脸也不洗就不辞而别。他不敢吵醒浓睡养病的梅菲斯。 葛培森也没直接回家,他先顺路去了钟点工家,将梅菲斯的房门钥匙交给钟点工,又留下菜钱,百般吩咐,才回家洗漱上班。 梅菲斯一夜好睡,醒来感觉头脑没再如睡下时候的沉重。可她没敢高兴得太早,小心打开手机先看时间,看到她只正常睡了一夜,而现在是早上八点,她一颗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总算活过来了。 这时她才有暇想到屋里好像应该还有一个人。她本能地缩进被子,双手忙碌地整理一下颜面,这才敢探出头来细瞧。却见地上空空如也,都不见有葛培森的任何痕迹。她一时有些迷惘,细细回想,昨晚她记得葛培森缴了她的钥匙离开,可是她后来躺下就睡着了,都不知道葛培森又转回没有。她只记得昨天睡下时候很安心,不再害怕一睡之下就醒不来,也相信如果她再病变,会有人伸手帮她。这种感觉让她心里非常踏实,这是一种久违的踏实,源自她对葛培森的信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葛培森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信心。 可是没看到葛培森那张嬉皮笑脸,她竟是有些儿失望。直到一条短信进来,告诉她葛培森清早悄悄离去,而过不久钟点工会带菜蔬上门照料她一天,她的心才开朗起来。 可梅菲斯没有想到,将近十点种时候,敲门进来的除了自称是葛培森家的钟点工之外,还有两位看上去笑容可掬、养尊处优的中老年男女。她立刻意识到,这是葛培森的父母。他们来做什么? 对人情世故极其失望的梅菲斯立刻想到最坏的一个可能:他们是来婉转声讨她不该与他们高贵的儿子走到一起的吧。换她父母也会这么做,天下父母哪个不想看到孩子过得好。她心里防备起来,不防别的,她只怕听个闲言碎语。但她若无其事客客气气地延请三个人进屋,小小的空间顿时拥挤起来。 来的正是葛父葛母。葛父听钟点工来电说儿子晚上在梅家过夜,照料了一夜的病人,与太太商量之下,感觉儿子这回很不正常,看起来他们继续只从儿子方面入手阻止儿子想入非非很有难度,应该想办法见识见识那个梅菲斯,与对方好好谈谈。无论如何,虽然那个梅菲斯是好人,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儿子的恩人,可是恩人好人与儿媳又是两回事,经历那么复杂的女人不容易对付,他们不希望儿子身边潜伏的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女人,他们的儿子太单纯。况且,他们总是有点儿不满于梅菲斯的一次婚史。 葛父是第一次见到梅菲斯,而葛母是第一次见到活动着的梅菲斯。葛母上次见到瘦成一片的梅菲斯,心里尚存一丝怜惜,可今天对着感冒得风吹就倒的梅菲斯,却无法生出我见犹怜的感觉来。只因那女孩子虽然病弱,虽然举止温和,可两只眼睛里面却满是主意,一看就不是个可以轻易糊弄的主儿。 钟点工借口出去了,梅菲斯候着两夫妻递上礼物,她立刻借题发挥。 “对不起,我真不敢再领您两位的礼物,上回伯母送我的补品我都还没吃完呢。您们也一定听说了那件荒诞的事,可是我就事论事地说,我当时照顾的是我儿子,其实并不是有心想施恩给小葛先生。可是您一家却给了我那么多厚爱,我受之有愧。这些礼物请叔叔阿姨带回去,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葛先生是位心地纯良的人,这几天他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很感谢。可是我们到底是非亲非故,他那样地坚持介入让我很不方便。叔叔阿姨能不能劝劝他。” 葛父葛母面面相觑,几乎无言以对。他们反对儿子与梅菲斯深入交往,人家一样也反对他们的儿子强行认恩人,原来都是他们的儿子在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是葛父应付自如,“对不起,小梅,看起来我们小培已经对你造成困扰了。我们小培从小脾气就是热心中带点儿急躁,有时候心一急起来,做事带点儿一厢情愿,总是强加自己的意志给别人。请你见谅。不过请你收回非亲非故这句话,也请你收下我们的小小心意。我们小培苏醒后一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个最好最坚强的母亲,他对你的尊重和敬仰,甚至连他的生身父母我们都有点嫉妒。所以我早已跟我太太商量,我们一定要尽所有努力找到你,未来让我们自家人一般地相处。前几天小培找到你的时候,我也同时通过关系找到你的地址,原来你除了是位好母亲,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专业人士,很了不起。我们今天才终于找到机会上门打扰你,请你一定要接受我们一家的感谢,也请你一定要接受我们一家人。还有,小培是独生子,上面的祖父母外族父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他对着长辈总是没大没小自说自话。有冒犯的地方,请你看在我们的份上原谅他。他人来疯,以后别怕他生气,该骂就骂,该拒绝就拒绝,时间久了他就理智了。” 梅菲斯被葛父绕得很晕,只会喃喃地道:“我希望我早日康复,起码有力气躲远远的。” 葛父听了哭笑不得,倒是把一颗心放回怀里,觉得这个梅菲斯不坏,并没对他儿子居心叵测,甚至利用过去的亲情操控他儿子。“小梅,恕我倚老卖老。我为了找到你,碰巧看到你的履历。依我看来,你的工作远远不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不过你因故离开工作好几年,最近社会上又是找工不易,这些都是实际困难,如果你也不满现在的工作,千万别不好意思告诉我,我们帮你一起想办法。” “唔,没,我找工作很方便,我的专业证书很有用。谢谢叔叔,你们一家都真是太好了。”梅菲斯没想到葛父过来还真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她一时有点儿惭愧自己刚才对他们的误解。 葛母见此,更是趁热打铁,“快别这么客气,我们以后常来常往,你这么客气,我们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小梅啊,这份小理你一定要笑纳,别的不喜欢你回头等我们走了尽管扔掉,里面有份这个……”葛母拆开礼盒,取出一张卡,“上回赶着去小培哪儿看你,真心疼你的单薄。我也得倚老卖老一次,小姑娘家一个人住,别的犹可,身体一定要自己当心,别不当一会儿事儿。听阿姨的话,一定要认真对待自己,好好去做个体检。” “小培那臭小子,别看那么大个儿,做事情没头没脑。老是担心你抚养他那么几个月,我们两个亲爹娘会心里不痛快,不肯安排我们和你见面。好在我们葛家一脉相承,个个都是冒失鬼,今天我们一听说你住这儿,赶紧冒冒失失来见一面,希望你别见怪。这是我名片,背面是我们家地址和电话,今天我们算认识了,以后你有空来我们家玩,我们都很欢迎你。” 葛家二老又拉着梅菲斯说了好多话,好多夸奖,好多嘘寒问暖,让梅菲斯都有些无所适从。一直到葛父说要回去上班,两人辞别,梅菲斯才喘上一口大气。心说难怪葛培森满脸刻的都是“大少”两个字,原来有这么两个通情达理的好父母。 她心里细细回味刚才葛家二老的说话,眼里看着钟点工大姐照着葛母的吩咐帮她做事,心里非常感动。她其实只做了一些并不是有心帮助葛培森的事,可人家一家却是那么把她当一会事儿。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硬送上门来要关心她爱护她,让她心里温暖异常。想到人家那么尊重她,她可不能不负责任乱来搅了那么好人家的清静。她想来想去,觉得应该离葛培森远点儿,她与葛父葛母的想法差不多,葛培森现在是分不清他自己在干什么。可是像葛培森那样的人才,那样的家世,他那种人真正喜欢的应该是都都那样的美女才是,所谓郎才女貌。她得设法让那大男孩冷却下来,就像葛父说的那么做。 \\\\\\\\\\\\\\\\\\\\\\\\\\\\\\\\\\\\\\\\\\\\\\\\\\\\\\\\\\\\\\ 对,葛培森就是个大男孩。也就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葛培森大男孩一样的性格。 可是葛家二老走后,梅菲斯一直郁郁寡欢。她午饭后几乎是飘一样地又去一趟社区门诊,请求医生再给她输液。她想快点儿好结实了,她不愿生活因身体不适被别人一再干扰。两年心如止水地独居下来,她已经习惯清静,甚至清冷。现在的家给葛培森搞得闹哄哄的,她不习惯。 等梅菲斯手背按着一团棉花回来,葛家的钟点工告辞回家,小小的屋子里终于又恢复清静,静得仿佛又能听见吊兰叶子摇曳的风声。屋后的斜阳透过丝丝缕缕的吊兰,斑驳在小圆桌上,带着点文艺腔的颓废。这时候似乎应该听爵士乐。梅菲斯怀揣着一丝儿小资地考虑。可是她都忘了她的唱片收藏里有没有爵士乐,她已经行尸走肉了两年,将小资心情荒芜了两年,今天才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音乐。 梅菲斯还得费劲钻进箱子里掏出cd机,接上电线,然后又得从箱子里挖出一对碟片,逐张翻看。翻看旧物犹如翻阅日记,每一张碟片都记录着当年种种心情。大多数碟片是婚前买的,那个时候的她正志得意满,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眼前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什么都爱尝试,什么都想收归麾下。而现在的她……她看向吊兰丛中昏黄的阳光,一颗心继续文艺腔地坠落颓废。 而有三分之一的碟片是与葛培森的仔仔一起买的,此时才能明白为什么当初仔仔忽然一个大转折,忽然变得不爱看天线宝宝。回想那段日子,都是她抱着仔仔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碟,一起看得津津有味。她不由得拍拍自己的脑门,真笨,当时怎么就不想想仔仔的古怪呢。可是她又立即为自己开脱,谁能想得到这一出啊。若不是葛培森说出来的东西都是只有她和仔仔才知道,她还不愿相信呢。 梅菲斯的眼睛停留在一张欧美怀旧金曲上面。她犹豫了下,将cd搁进cd机里。葛培森打电话来时,她将序列调整到那首他们两个都熟悉的歌,才接通手机。她听到葛培森一声招呼就,哑了。 “别再听那首歌,好吗?听大姐说你精神恢复得不错,现在……下午两点,你穿厚点儿,去小区绿化带坐坐,透透气,别一个人闷屋子里。” “不碍事,我本来想找一张爵士乐,没想到翻到这张,不是有意去听。”梅菲斯连忙解释,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很想让葛培森与她一起听那首歌,她并不想再责怪葛培森,可是这倒是弄得有点儿有意刺激葛培森似的。“我好很多,基本上恢复了,所以请大姐回家去。你父母也特意来看我,真谢谢你们一家。” “大姐这个告密者。她给你做晚饭了吗,要不要我带去?” “你别过来了,我中午没睡,打算晚上想吃完就睡觉,不接待你了。再说你明天出差,还得回家收拾。” “不,我得眼见为实一下才能放心出差。你别关手机,等我到了再休息。我五点钟有个会议,会晚点出发。” “我明确告诉你,我五点吃饭,五点半睡觉关机,你就算是把门敲成糠筛我都不会应一声。你好好出差吧,我醒着的时候会开机的。你父母是很好的人,你出差前记得与他们吃顿晚饭。” “去北京,当天就可以来回,那么严重干什么。是不是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拒绝见我?” “什么话,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们需要跟我说什么,我又有什么必要郑重其事拒绝你。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从来就是死皮赖脸进我门的,早跟你说了,我这儿不方便接待你。你没事吧,我挂了,我还得上网查找工作。” “米线……”葛培森被说得没意思,可事实正是梅菲斯说的那样。“米线……” 梅菲斯坚强的铠甲被葛培森叫得四分五裂,她只得坚持道:“别撒娇,都那么大的人了。” “你爱耍赖,我爱撒娇,这不正好。” 梅菲斯立刻想起昨晚上中这小子的圈套,头立即大了,“你……我不要见你,你要我说几遍啊。” “爱说几遍说几遍,反正无效。米线……” “我呸!”梅菲斯终于承受不住魔音穿耳,将通话掐了。那臭小子,存心调戏她,叫得就跟贴着她耳朵呢喃似的。米线没关那手机,可过了会儿,直到她接通电源,将电脑开机运转上网,手机都没再叫响,她不禁有点儿失落,想那边葛培森可能终于被她骂得悻悻然了。 葛培森却是狂笑,原来梅菲斯的命门乃是“米线”。从昨晚梅菲斯中他圈套起,他已经肯定她心里一定有他。他不怕梅菲斯抓狂,他只怕梅菲斯冷冷斜他一眼,说都懒得跟他说。米线对他,那是越来越放开了。可是他真的想不出来,回头晚上可以怎么赚开梅菲斯的门,而且他更担心父母跟梅菲斯说了什么。尤其是他的妈,他妈反对所有他交过的女友,包括都都,不知什么心理。 可是他刚才忙里偷闲才得跟梅菲斯通一个电话,现在他得抓紧工作,因为他的车祸,已经将工作耽误很多,他必须将报批进度赶上,否则再好的方案也得毁于程序过失。即使是晚饭后去见梅菲斯,那也是他挤牙膏似地挤出的时间,他还打算见一面就回来继续工作。 傍晚,葛培森倒地是没赚开梅菲斯的门,任他如何在门外花言巧语,梅菲斯就是在里面不应声,而且迅速将手机关了。葛培森无孔可入,只好将买来的水果堆在门口,大声告诉梅菲斯他去楼下摆着,她可以看清楚后开门取水果。 在楼下,葛培森郁闷地看到梅家窗帘动了一下,然后再过会儿,窗户打开,梅菲斯只能伸手摇摇,她那窗格设计太紧凑,人不能跳下,头也不能钻出。葛培森灰溜溜地走了。好在总算是他钻进车子,启动离开刚好开出小区时候,梅菲斯的电话恰到好处地过来。 “太明显了,太明显的故意了。”葛培森拍方向盘大叫。“你对谁不可以,对我怎么可以。我们交情非比寻常。” 梅菲斯却只是笑,硬是不跟葛培森辩论,免得被那无赖缠上。“谢谢你哦。” “拿出实际行动来,别口惠实不至。” 梅菲斯依然不接话,只笑嘻嘻拉家常,“你晚饭吃了没有?吃什么?” “本想到你家蹭,现在好,吃饱了,一肚子气。” “你看到右手一家老高川菜馆没有?那家的菜干净好吃,人也不多,你赶紧吃点儿,都那么晚了。” “没工夫吃,去公司楼下买个汉堡王凑合。除非你也一起去。” “还得回去加班?这么忙?” “是,我要赚月供,赚父母帮我预支的医药费,赚车马费,赚老婆费,赚教育费,赚吃的,赚喝得,赚……” “我呸,下车赶紧吃饭。”梅菲斯一听葛培森又开始不正经,立刻悍然刹车,又将通话掐了。不过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她很奇怪,那么无赖的一个人,当初怎么管得住嘴巴,老老实实作小孩状?他究竟什么想法。连真仔仔都比他话多。 她想起,对了,当年仔仔身体一不舒服就大叫,换作葛培森后就不叫了,改捏黄色小鸭,每每那突然的尖叫声都要吓得她心跳狂乱。那鸟人,原来是他,他干的好事。她毫不犹豫就按下回拨,不等葛培森说话,就抢着问:“你为什么以前话那么少,现在话那么多?补偿?” 葛培森没想到梅菲斯还会来电话,愣了一下,才笑道:“怕露馅被你掐死。” “你很无耻,你难道……” “打住,遇到这种事我左右不是人。说了你也添堵,对着儿子的身体,你又不能放弃又心里疙瘩,我不想你为难。你别怨我了,你要是心里不快,只要打开门放我进去,要打要骂多直接。” “你还干的好事,谁叫你用黄色小鸭吓人的?有你这么恶作剧的吗?” “以前吓到你?” “对,换你冷不丁被人后面叫一下是什么滋味儿。你为什么捉弄我?大家当时还不够可怜吗?” “嗳,我没想到,真没想到。我当时只是不好意思喊痛,你说我那么大的人,好汉子流血不流泪。米线,你若是知道已经换了个人,我捏小鸭吓着你的话,你会不会反手就给我一个耳光?” “你以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葛培森,你听着,你欠我太多,你但凡有点儿良心,在我面前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说什么你应什么,我指东你不许往西,我说甜你不许说咸。否则,我看你可以收起你的标榜了,行动最证明一切。” “喂,没这么说的,有良心的不是奴隶……” “有没有良心,你看着办吧。” 梅菲斯将手机一扔,摊床上开笑。笑了会儿忽然发觉不对,她怎么可以这么高兴,她现在可是在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啊。 第 16 章 梅菲斯将手机一扔,摊床上开笑。笑了会儿忽然发觉不对,她怎么可以这么高兴,她现在可是在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啊。可是,事情怎么变味儿呢,她好像在冲葛培森调笑。对,就是调笑,那种只可能发生在暧昧男女之间的对话。 可问题,那葛培森不是别人,那人曾做了她几个月的儿子。葛培森的言语思维带给她的熟悉和信任感,全是因为过去亲情的维系。想到这儿,梅菲斯心里异常别扭,她不知道葛培森是如何看待与她的关系,有没有也拿她当半个娘那么看待。她想问,又怕问,不知道这边一问,那边又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话开闸放流。她心里很堵,又想到早上想好的,以后离葛培森远点儿,让事态平息,结果现在换成她主动踊跃调笑了。 可是,她又不免低着眉,想到这几天葛培森对她的无微不至……她心里乱糟糟的,欲思,又不敢想。 正好短信进来,她第一个就想到,这是葛培森的短信。打开,果然是。“你想要我做奴隶我就做呗。那让不让我早晚觐见?”梅菲斯微笑,将这几个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微笑着做事。但她没有回短信。 第14章 葛培森在北京逗留了好几天,每天有空闲总会打个电话给梅菲斯,嘘寒问暖一番,得知梅菲斯的身体很快恢复,已经可以自己上街买菜,胃口也很好,买的菜很快吃完。他打电话的时候把这些话都在心里记着,等电话结束,总会花一点儿时间对比着过去思考,看梅菲斯的心理有没有逐渐释放。 知道第五天早上,他正与人谈话,接到梅菲斯电话。语气似乎依然是轻描淡写的,似是四大皆空。但是葛培森听得出其中的欣喜。 “我确定下工作了,刚已经签好合同,明天上班。” “哦,哪个,做什么,地址是哪里。” “离你家挺近。其他我不跟你说的,你也别自作主张地去调查,行吗?只是一份普通工作,你别给我弄得兴师动众,我知道你想通过你爸帮我打招呼。” “好。你是不是第一个告诉我?” “这没什么。你忙,不打扰你。” 这很有什么。葛培森笑眯眯地心想。第一个与第二个这是质的区别。获得好消息的时候,人们一般第一个通知谁?肯定是至爱亲朋。但是他能不去打听吗?不可能。他一定得想方设法罩着他的米线。 葛培森没想到,中午时候却收到梅菲斯的短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工作的事务所名,和工作性质。葛培森继续会心微笑,他完全领会了梅菲斯的心意。这家律所据他所知实力不俗,梅菲斯今天的言行其实都在昭示着她的欣喜,复出第一步就能进去那么一家律所,应是上好的开端,也正是肯定了她不错的实力。他想了想,上网订购一束玫瑰和一只奶酪蛋糕,立即送去梅家。 等出完差回家,他下班就扔掉所有工作,驱车直奔梅菲斯工作所在地。而今他车上打电话已经心有忌惮,只敢用耳机接听。“米线,我回家了。很快就到你律所。你什么时候下班?” “咦,你回了?好好回家休息,出差很辛苦呢。” “别,别,你明明知道我回来肯定要给你庆祝的。我带来一瓶冰酒,你一定会喜欢。我等在地下车库,你等下下班直接到车库。不可以拒绝我,我还等着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什么时候下来,我可以有个准备。” “唉,好吧,我把这份报告拿回家当家庭作业吧。我这就收拾下楼。” 葛培森收线钱赶紧说一句,“米线,我这几天很想你。” 梅菲斯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丢了这个捡了那个地收拾东西,忽然想到要不要去洗把脸,补个妆。可又想到葛培森那无赖老是放嘴边的那句话,她什么样子他都见过,还收拾个什么。对,她又不是去见谁,她只是去见一个小无赖,而已。她硬是残花败柳似的下班了。 偏偏她的搭档方律师与她同行,见她也下地下车库,心里好奇。一出电梯见到葛培森,方律师笑了,而且是诡笑着寒暄握手走开。葛培森几乎是等着方律师才走开,就急着道:“气色好了点儿。我本来有点担心你吃不消工作劳累。” 梅菲斯只能尴尬地看着方律师又回过头来笑,“你车呢?赶紧上车,废话少说。”她见葛培森一条手臂伸过来,目标似乎是想拦住她,她立刻避开,一眼就看到葛培森的车子就在左手,“今天看着这车真难看,小头锐面的。” 葛培森只是宽容地笑,不肯回嘴,早料到梅菲斯不会给他好脸色。她能赏脸出来与他共进晚餐,肯定她得从其他方面给他点儿脸色,否则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这才是正常的梅菲斯。 这样的葛培森却让梅菲斯很不自在,她宁可认定葛培森是个大男孩,也不愿认定这是个大男人。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个思维定势。而且,她低头上车时候似乎感觉头顶被什么偷袭,难道是被吻了一下?她疑惑回头,看到的却是很近的一张大脸,而且还一脸无辜的样子。梅菲斯却越发肯定这其中有鬼。毫无疑问,上贼车了。但是后无退路,往后退就得撞进那无赖怀里,她只有哧溜地上了车。 但是梅菲斯上车后就想重整江山,心里头无数的字句也是哧溜哧溜往上冒泡,务求干净利落斩葛培森于马下。惜乎英雄无用武之地,她的言论全数被不合时宜地钻进来的葛培森的一个电话压制。她原是可以不管葛培森是不是在打电话的,可是看到葛培森接到电话起,一张脸立刻收起嬉皮笑脸,变得正经严肃,她就不便此时给这样的葛培森难堪。 梅菲斯隔着车窗看到葛培森先是站车边说了会儿,然后对她歉意地做个手势,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室门。葛培森此时的表情很简单,电话那头正是他项目组里的人因为他脱队出来吃饭,一时群龙无首,遇到一件事情就做不下去了,需要向他请示。他只好收起满脑袋的风花雪月,将自己的思维拉回到严肃的工作中去。可是这样的正经、沉稳、甚至大局在握的权威态度却正是梅菲斯欣赏的。梅菲斯这几年遇到的男人要么是小得如仔仔般需要她照顾的,要么是没担当没肩膀的,因此,看上去有担当的人是如此的吸引她。 她于是静静地看着葛培森坐下关门,从包里抽出一份资料翻看,继续言简意赅地说电话。地库昏暗的光线下,所有影像都似乎变为黑白。于是,黑白的葛培森的眼神变得深邃,黑白的葛培森的侧影变得坚毅,便是连葛培森慢吞吞地插进钥匙都变得含蓄起来。小小的空间忽然变得非常美妙。 葛培森却浑然不知,他只一心一意地进行着与同事的对话,间中用手指在前面仪表板上画一个“sorry”。梅菲斯认出这五个字母,她当然没有打扰。但是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么一直盯着葛培森看不是回事儿,可唯有闭上眼睛才可能阻止自己不看。她闭上眼睛,却无法回避小小空间里回荡着的葛培森的话语:权威,当仁不让,甚至有点儿狂妄,但是声音和语调都是那么的性感。梅菲斯甚至都没去分辨葛培森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如同欣赏音乐一样地闭目欣赏着这流淌的声音,脸上的神情渐渐松弛,嘴角勾起一朵微笑。 葛培森打电话间隙终于得空瞄了梅菲斯一眼,见梅菲斯闭目养神,立刻想到冷落了人家,打算尽快结束通话。但眼睛转回资料后,又仿佛感觉梅菲斯似乎并没生气。他又转回眼去,果然见梅菲斯脸上是很明显的恬静的微笑,这种微笑他竟然从没见过,微笑着的梅菲斯在黯淡的光线中似能撒放淡淡的柔光。 葛培森愣住,再也收不回眼光,含含糊糊地结束与同事的通话,放下手机,静静看着梅菲斯。难得他此时心里纯洁得如同少男少女。 梅菲斯听得声音停止,含笑睁眼懒懒斜睨,正好对上一双深情的眼睛。她一愣,连忙坐直了,慌乱地伸手顺了下额前的头发却把下班时理得好好的头发弄乱,慌乱地道:“还不走?” “米线……” 梅菲斯最怕听见这俩字,连忙下意识地挪开一点儿,几乎是贴上车门,“不是说吃饭去吗?呃,说什么工作呢……”梅菲斯自己都觉得前后句完全不搭,纯属废话。 葛培森第一次感觉开卡宴谈恋爱还不如开qq实用,若是在qq的狭窄空间里,车里人的距离几乎是耳鬓厮磨,气息相闻。可是这车子里面却是宽敞得过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都无法实践实际接触,实在是米线在他心中不同于常人,他竟是很有忌惮,既然米线一脸坚壁清野,他就不能逾雷池太多。他好久才问:“米线,你今天想吃什么,有选择吗?” “呃,随便吃点儿,吃完早点儿回家,我要休息。” “米线,你刚才的微笑很美。别总对我硬邦邦的,好吗?” “你再不三不四,我下车了。” “ok,ok,我不说。”葛培森恢复嬉皮笑脸,但是脸上明显有失望。可启动上路,他还是坚决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米线,我对你的想,绝不仅限于不三不四。我爱你。” 梅菲斯本能地脱口而出,“我不爱你,请你这回务必记住,我已经多次提醒你,我只从你身上看到仔仔。而且,请你检讨自己的所谓的爱,是不是很荒诞。” 葛培森正冲坡,只够看梅菲斯一眼,但心里已经被她刺激出火气。他最烦被梅菲斯当儿子,偏她刻意一提再提,而且,什么叫做所谓的爱?等车子冲出地库,他立刻辨明:“不用你提醒,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提醒你很有必要看清自己的心。” 梅菲斯冷笑,“我当然也清楚,我还知道有个词叫做日久生情。你不久前还天天只有依赖着我,你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人,你的世界撑死了只有两个人,几个月下来你的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只容得下我一个人。我不怪你看不清自己的心,有这种想当然耳的糊涂想法。但事实是,荒谬!” 梅菲斯昂然直视葛培森的愤怒,可是见葛培森的腮帮子鼓了又鼓,却硬是瞪着眼没说话,她恨不得伸手戳穿那只腮帮子,她急切地等待葛培森的答案。可是,转瞬,她又退缩了,她害怕答案。她不安地将眼睛收回,将手中的包紧紧抱在胸前,她想反悔,赖掉刚才所说的话,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梅菲斯不知道,她的话正好戳中葛培森的七寸。葛培森几乎是立即想到前不久刚刚对着他爸妈的否认,他自己何尝不是以为那时没有荷尔蒙,哪会产生男女之爱,他前几天也还在担心犹豫。可连梅菲斯也这么说,他不知心里哪儿冒出的无名火腾腾地乱烧。 梅菲斯见葛培森长久不说话,心里却是反而冷静下来,一片苍凉,她知道答案了。“请送我回家。” 葛培森依然不语,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将车稳稳当当开进饭店停车场,立刻瞄准一个空位钻进去就是一个急刹,不等梅菲斯惊惶过来,一把将她抱来,狠狠吻了下去。他也满心急迫,他急切地要用这个实打实的吻告诉自己,告诉米线,什么才是事实。 即使最初他遇到强烈的抗拒,但是这一吻的美妙,让葛培森有十足信心。“这才是事实。程序看似荒诞,可程序未必决定结果。” “未必,旷男怨女而已。”可是梅菲斯的双臂已经吊在这个无赖的脖子上。 “有这么单纯的旷男怨女?米线……” 葛培森继续着他的实践行动来检验他们两人之间专有的真理。 反而换成梅菲斯开始在心中疑惑,会不会真的是她久旷了的缘故?她是如此沉溺于热烈的拥抱,缠绵的吻。她不知道换个人她会不会如此沉溺。但她分明很想知道,除了那个美丽的都都,葛培森还吻过谁,她此刻只想把那些人都杀光,她要独占。 可是,等葛培森终于放开她,下车给她开门准备上去吃饭。她却一个人呆在车厢里看着车头掠过的英俊的葛培森忽然心里发虚。她是一个有过婚史的中年妇女;相比都都等葛培森过去的女友,她是如此苍老憔悴;而且,她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她不是个丑小鸭,她明明已经是被检验表明是没有蜕变前途的丑老鸭。可是,对方却是让她中气严重不足的葛培森。 面对车门打开后,葛培森冲她伸过来的双手,她竟然退让,不敢伸手。葛培森黑暗中看不清梅菲斯的脸色,依然兴高采烈地将人从车里掏出来,还笑道:“米线,你这么瘦,我以后都抱着你走都关系。嗯,哈哈,以前你抱我多少时间,以后换我抱你多少时间。” 梅菲斯挣扎着下地,满心担忧,“那么抱足半年时间之后呢?” 葛培森几乎是黏着梅菲斯,俯身贴着她耳朵道:“那时候我们一起抱孩子。” 但是梅菲斯早已不在乎答案了,她正对着光亮如镜的电梯门吸冷气。她身边的是青春大男孩,可是她已经是中年小妇人。她又不是王天后,她凭什么。即使葛培森现在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现实,又如何,爱情变质太过容易,不光是爱情,其他什么情又何尝有什么天长地久。她刚才还真有头脑一热想入非非了。 \\\\\\\\\\\\\\\\\\\\\\\\\\\\\\\\\\\\\\\\\\\\\\\\\ 梅菲斯的一颗心又冷了下来。可是她又如此眷恋葛培森的怀抱,那无赖根本就不知道含蓄乃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几乎就不想让她好好走路。她想有自己沉静的空间都没有,一径被他的一团火热卷裹着。 葛培森等进到饭店里面坐下,细心地察觉到梅菲斯神色中的不对劲。“米线,又想什么?” 梅菲斯断然否定,“没想什么。从来没来过这么好的饭店,不好意思。” 葛培森以为梅菲斯心里紧张,觉得这个理由解释得通。梅菲斯要是进来这儿对着金碧辉煌东张西望大呼小叫,那才不是梅菲斯。“不用担心,一样的喝酒吃饭,店好店坏只影响我们说话方便,不影响吃饭心情。米线你这几天做什么,电话里问你你总说是做学徒。” 葛培森有意岔开话题,梅菲斯肩头压力顿减,说话立刻自然了许多。“理论知识与实践接触是两回事,我需要补课很多。虽说是做方律师助手,可是我感觉我真帮不上忙。脱节的日子太久了,现在需要面对的东西与过去已经完全不同。等下回家我还得看资料,不能脱节,免得明天又要麻烦方律师。” “你不要心急。脱节再久,捡回来也得循序渐进。要不要我们改天一起请方律师吃饭?” “不用的,我把事情做好就行。你在企业界,以后有些经济问题还得向你请教。我们现在正处理一项甲公司向乙公司提供资金,并改造后促成上市的咨询。” 葛培森听了就笑,“怎么可以巧成这样。我最近也在着手一宗类似的项目,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操作,做一回,厘清其中的套路,尤其是清楚需要跑的门路,以后就可以撇开方律师随便做啦。回头我给你详细讲讲几个我做过的案例。” 梅菲斯却看着一说到工作就自信满满的葛培森,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几乎是非常迅速的得出警讯:此人极端危险,绝对不能爱上此人,否则他日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一只覆上她的手的温暖大手又让她满心缱绻,再三徘徊。 “又想什么?强烈抗议跟我在一起时候还神游太虚。”葛培森抽回手,将一块片皮乳猪包好,先交给梅菲斯,“吃吃看,跟北京烤鸭有什么不同。” 梅菲斯接过千层饼包的乳猪,看清楚了才小心翼翼下嘴。味道真好,她想,以后等她好好挣钱了,要常来吃这种东西。可是要她说出跟北京烤鸭的不同?她又没吃过正宗北京烤鸭。“好吃。”除此她说不出其他。他们两个人太不平衡。 “好吃以后就常来,我得把你喂胖点儿。来,冰酒,酒庄里只找到一瓶,你肯定喜欢。” “你怎么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呵呵,如果不是你吃完还得回家看资料,我今天可以带你玩通宵一直玩到明天清晨。”葛培森根本就不在意梅菲斯的指控,因他在工作方面有十足底气,精通吃喝玩乐反而成为个性。“米线,别光顾着吃,看看我。” 梅菲斯只得挑挑眼角,算是看了。但是并不敢真看,怕与葛培森的眼光纠缠,那又没完没了,今晚别想走了。 葛培森却根本不在乎,关系在突飞猛进之后,出现少许的迟滞是必然。他今天胃口奇好,一边忙着吃,一边忙着又道:“米线,我刚才看了,你工作的大楼可以看到我家,不远,走路恐怕都不需要十几分钟吧。反而离你家很远,你每天上班要多少时间?不如你搬来我家住……” “嘿,什么话。” “我们换嘛,我搬去你那儿住,不是一样?我本想接送你,但我这不是怀疑坚持不了太久吗,不如想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咦,你往哪儿想了?想哪儿了?呵呵……” “别装无辜,你第一句说的是搬去你家住,第二句才说换住。蒙谁啊。” 葛培森硬是笑嘻嘻地挤兑梅菲斯说话,一晚上净惹梅菲斯挖苦揭发。一顿饭很快吃完,葛培森拎起西装,另一只手臂早就揽住梅菲斯。“米线,这就回家吗?” “嗯。你穿上外套,外面冷。等下你自己回吧,好像你工作也挺忙的。我打车。” 葛培森只是微笑,并不搭理梅菲斯的嘴硬。反正一等进了电梯,根本就由不得梅菲斯,一路押解到车库。他怎么可能听话,真老娘的话他都阳奉阴违呢,何况他根本就认定梅菲斯说那话时候表里不一。可是他一点儿没遗漏梅菲斯让他穿上衣服的叮嘱,她看似说得漫不经心,可因她言语中几乎不关心他的任何事,头一遭关心起来先就关心的是他的冷暖。这就是他依恋的米线,重回自己躯壳后一直魂牵梦系的那个熟悉的米线。他现在的躯体已经可以呼应他的内心,他绝不会放过他的米线。 梅菲斯却在车子上路后,很快就从意乱情迷中拔出来。她想到更多的赤裸裸的现实问题:就她目前而言,饭碗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她正重新起步,她需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的学习才跟得上工作的脚步。可是今天一顿饭就吃了两个小时,她如何花得起,回头她得压缩睡觉时间弥补。 她看着专心开车的葛培森想,他固然是很好很好,对她也是很好很好,这辈子她恐怕都不可能遇到比葛培森更合适的人。可是九死一生地活到今天,她已不再是刚毕业时那个满眼都是粉色的梅菲斯,她现在已经深刻体会到,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如何从各方面提升自己的实力是生活的首要,其他都是次要。目前的她是背水一战,只有爱情为工作让路。而且,她很怀疑,她那能叫爱情吗?即使她拥抱了,亲吻了,她依然将信将疑。对了,葛培森并没有亲口跟她否认感情来自于日久生情。 车子停到梅菲斯家楼下,她见葛培森神秘地跟她说要她坐车上等等,然后从后备箱搬来几件东西,也放进一阵冷风,引得她忍不住打个喷嚏。等她放下手,葛培森用很家常很不当回事的口吻道:“米线,上回看你的笔记本电脑还是原来那台,这回听到你杀回律师行业的消息,很替你高兴,你终于不再埋没你的才华。正好在北京,就去中关村买了台thinkpad送你。这是工具,不是礼物,是我对你的支持,你应该不会拒绝。” 葛培森的话让梅菲斯听了心里很舒服,她终于还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所谓才华。“如果是礼物,太贵,我受不起。如果是工具,应该是事务所配给我才合理。可我还是跟高兴,谢谢你惦记着我。” 第15章 葛培森笑道:“早知道你就是这几句话。不许拒绝,算我投资。等你大展宏图后,还我一只苹果,我还是喜欢苹果的操作系统。其他一些巧克力什么的,你闲时吃吧。东西多,我替你搬上去。” “你真觉得我这回跳槽,彻底从底层开始做起,是对的?你觉得我能做得好吗?” “当然,我相信你。我们在一起那么多日日夜夜,我早知道你是个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动脑筋的人,并不是那种虽然成绩很好却不会用的人。不过我猜想,你这一转行肯定得从底层做起,初期收入可能还不如过去做脑力民工。我现在趁机进入抄底,免得以后想送你什么都送不进。你没有理由不收。走吧,上去。” 梅菲斯没想到,葛培森却是个真正了解她的人,看上去也是真的尊重她。她早已被生活打击得怀疑自己,葛培森的话才让他无限感动。她忍不住主动吻了吻葛培森的脸,“谢谢,我收下。你对我太好了,我会证明给你看。可是我这就得上去看资料,这些我还是自己搬上去。” 葛培森欣慰于梅菲斯肯收下他的重礼。他了解她,肯收他的礼,其实说明梅菲斯心里接受他的人。“上去看资料与我帮你搬上去有什么冲突?,梅律师的逻辑课需要补考啊。” “究竟谁的逻辑课需要补考?或者是有人在装傻?” 葛培森知道被识破不良用心,只得无奈地笑,“可是米线,想了你那么多天你才给我这么短的见面时间,我又得想你一晚上一白天才能明天晚饭时候再见你。你不觉得残酷吗?以前我们可是没日没夜都在一起的。让我上去吧,我肯定不会赖你家,也不会打扰你工作。我也拿电脑上去,我也要处理工作。” “我信你才怪了呢。而且我又没答应你明天一起晚饭。再见,上去了,你不可以跟着我。” “我只跟到电梯口,公共场所你管不着。” 梅菲斯只好背着一新一旧两只电脑包,搬四只除了巧克力不知还有其他什么礼物的盒子,让此人无赖地跟上。可是等到电梯门开,梅菲斯看看脸上挂着沮丧的葛培森,不由得顽皮心起,一脚踢住电梯门,探身过去轻道:“我狂佩服你能把甜言蜜语说得那么自然顺溜响亮,我等望尘莫及。晚安。” 梅菲斯看到葛培森终于抓狂,她忙躲进电梯升空而去,脸上满是笑意。但是走出电梯,面对沉寂幽深的走廊,她忽然笑不出来。她心里涌出强烈的渴望,立刻原路返回,将葛培森抓来。可是她想了好一会儿,脚步却未移动分毫,倒是包里的手机叫了起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葛培森来电。她不敢接这个电话,怕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吻。可是,她明天需要与一个她从不熟悉的领域的客户约谈,她明天需要帮方律师拟定三份信函,她明天需要应对无数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方律师虽然声称是看在校友份上拉她一把,可是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肯干能干,谁认她是校友。她今天必须看完所有资料,否则明天还是自动滚蛋。 那么,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她落寞地将所有情绪收进心底,低下头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她都没时间打开葛培森送她的电脑,她已经耽误了一顿饭的时间,她现在必须分秒必争。 直到夜深人静,梅菲斯才看完所有资料。她欣慰地张开双臂伸上一个懒腰,还好,虽然新领域对她全然陌生,可是看上去只要路子摸对,入门不难。她料定明天开始她便能熟练运用今天所看的任何资料,她有这个自信。抬眼,她在梳妆镜中看到眼波流转,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收回的手轻轻按上自己的唇。他现在做什么,该睡了吧。是,他刚出差回来,应该很累,应该早早睡了。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拿起手机给葛培森手机去一个电话,只指望明天他起来打开手机,从未接来电中看到有她的晚安问候。她微笑地告诉自己,她不接一个来自他的电话,公平合理起见,她也得还他一个未接来电。 她绝对没想到,半夜零点的一个电话,竟会接通。听到那端立刻接起,传来略带沙哑的一声“米线”,她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咬紧嘴唇瞪着镜子中的自己。 “米线?……我立刻就去。等我,米线。” “没,我不是……”梅菲斯大惊,可那边已经断线。她想再打,告诉葛培森这是误会,可是接通就被掐断。她瞪视房门,那无赖……那无赖想哪儿去了?想干什么? 问题是她的心在雀跃。她无法按捺自己的激动,只有嘲笑自己,一定是久旷了,久旷了。 很快,葛培森的电话追来,“对不起,米线,我在加班,刚才是跟同事交代一下让大家结束今天的动作,不便接你电话。我已经上路,米线……” 梅菲斯鬼使神差地道:“你别打电话了,慢点儿开车,仔细看路。”不,她应该拒绝! “好,米线,我会很稳。等我。” 梅菲斯依然怔怔地瞪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她在干什么?她不是那么风流随便的人。可是她竟然主动电招一个男人上门。要不要,要不要堵住大门?她难道也爱葛培森?不不不,不能爱,那人太危险,她死活不能爱他,爱他就死定了,她已经再也折腾不起。可是……她又忽然一声轻轻尖叫,回家后她连脸都还没洗。她连忙冲进卫生间。不等她洗完脸,门铃已响。 梅菲斯不知道该如何尴尬面对葛培森,见面应该首先说什么,该说你来了还是你快回。她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什么也不敢看,猫在门背后做鸵鸟。 第 17 章 梅菲斯不知道该如何尴尬面对葛培森,见面应该首先说什么,该说你来了还是你快回。她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什么也不敢看,猫在门背后做鸵鸟。 很快,葛培森眼睛贼亮将她堵在门角。 “呃,你又回去加班?我还以为你早睡了。”梅菲斯说话时候都不敢抬起眼皮。“你很忙……” “再忙也要以你为先。”葛培森将梅菲斯紧紧握在门把上面的手摘下,将门关上。“米线……” “呃,我最先以为你已经睡了,以为明天你会看到未接来电……” “我知道,我知道。米线,我高兴死了。” “没有,你不知道,你弄错了。” “好,我不知道,可我没弄错。” 梅菲斯从铺天盖地压来的烈焰红唇中杀出一条血路,硬要表明,“你弄错,我真的不是……”她听得出葛培森完全弄拧了她的意思,她想表明她不是那种风流的人,在她眼里,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作为律师,她首先追求的是正确的程序。可是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梅菲斯张嘴,却心里忽然清楚无法辩白,因为在葛培森接电话与到她家门这一段时间里她梦游似的什么都没说,而眼下,则已经过了辩白的时效。 梅菲斯什么都不再说,情急之下伸出手指,在葛培森的眼皮子底下指向浴室。她看到葛培森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异常吃惊,这一刻的短暂停滞,令梅菲斯差点儿想刨个洞钻地底下去。但梅菲斯即使钻地洞,两眼依然不肯放过葛培森脸上的片刻阴晴。待她看清葛培森脸上自惊异转为欣喜,而后转身大孩子一样地跳进浴室,期间并无其他表情,她心底才长长舒了口气。可旋即又陷入另一种尴尬。 葛培森欣喜是欣喜,跳进小小的浴室,却觉得这般豪放不像是梅菲斯该有的行径,心里都怀疑梅菲斯会不会也被谁上身了。可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专属梅菲斯的私密的浴室,上回虽然伺候一夜病人却没进。小小屋子,已经不再是过去他做仔仔时候的风格,也不符合他原以为梅菲斯该有的节约导致的简约。他看到的是小小浴室摆满花花绿绿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令他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他只得仔细阅读品名,可标注着shampoo的就有三瓶,遑论其他。他不禁微笑,没想到意外发掘出米线的另一面。 葛培森拉开浴室门。既然不知道该用哪一种,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只有一个:问主人。但他再度惊讶,小小的房间里,竟不见梅菲斯的人影。他愣了会儿,心知被梅菲斯玩了一道金蝉脱壳。明知被拒绝,可他心里反而释然,这才是他熟悉的米线该有的风格。他自觉将手中的瓶子放回浴室,心中的热度降了下去,脸上的坏笑却浮现。 接通梅菲斯手机,葛培森一径地装聋作哑。“呀,这么晚你还出去买宵夜?我不饿,你快点儿回来,夜晚危险。” 梅菲斯哑然。 “米线,你听着?我似乎不该用你的牙刷,你告诉我备用牙刷在哪儿。嗳……你床头柜原来放这……个……” 梅菲斯闻言顿时全身喷火,她的内衣都放在床头柜!她以避走暗示葛培森,没想到反而变成开门揖盗。她相信葛培森肯定是故意,完全是故意,她眼前仿佛可以看到葛培森流着猥琐的口水一格一格地拉开她的抽屉,一扇一扇地打开她的橱门。她又羞又急,早将风花雪月抛诸脑后,拔腿就往回跑,都来不及等电梯,直接走了楼梯。跑到自家门口,她不顾气喘吁吁,披头散发,一头撞进门去。 梅菲斯没见到一室凌乱,却见葛培森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唯一的沙发上,对着她诡笑。梅菲斯心头隐隐生出一丝狐疑,但不等她抓到什么线索,葛培森已经跳起身走来,一路还笑嘻嘻地道:“我简直比号称开宾馆洗澡三十分钟的国足还冤。你早点儿休息,我回了。你放心,我其实什么都没动,一直老老实实坐沙发上等你。” 梅菲斯兀自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葛培森向她走近,与她擦肩,一直看着她笑,笑着退到门外,将门带上。她心中依依升起不舍,可是她一句都没法说,眼看着门将两人隔开,有脚步声由近及远。她松一口气,无力地靠在门板上大喘气。心里已经换成满满的失落。 掌中的手机又响,她一看号码,就直接三个字,“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要实际行动。明天还一起晚餐?周末,总有时间吧。” “你忙,我……也很忙。还是免了吧,吃饭太耗时间。你小心开车,别说电话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米线,这么见外干什么。你要是没时间,我们只吃快餐,我只要见到你就好。说定了,明天找你。” “葛……话梅糖,不是我见外,而是你太自来熟。你好好想想,是不是。” 葛培森一想,可不是,他几乎能说出梅菲斯身上每一颗籽的方位,可梅菲斯见他完全是个陌生人。难道还真是他太心急?他只能讪笑,“好歹,我们心灵相通,我们不注重皮相,哈哈。米线,要不要考虑住我家?省得每天上下班在路上浪费一个多小时。呃,好像又是自来熟的过额要求。问题是,米线,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已经退一步,但是你总得相应地进一步吧,我们得对等,否则对我太不公平。” “话梅糖,你得看清楚,你试图搞脑子的人是做什么职业的。” 葛培森哈哈大笑,等好久没听到梅菲斯说话,就问一句,“米线,你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但都没放下手机。梅菲斯紧张地握着手机,直至手臂酸麻,才道:“你在?” “在,我听着你的呼吸。” 梅菲斯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手机断电了,火烫似的将手机甩床上。 ======================================================== 梅菲斯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手机断电了,火烫似的将手机甩床上。而葛培森此时极其想360°转个车头,克制再克制,才勉强继续前行。以前他做仔仔时候经常半夜痛醒,总能在黑暗中听见熟睡中的米线细微而匀速的呼吸,那种时候他总是不忍心吵醒米线,而米线的呼吸声却也支持着他,令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孤独地对抗病魔。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就在昨天,可眼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梅菲斯尽快熟悉他? 他束手无策。唯有安慰自己,已经进步神速了,米线而今对他几乎坦诚布公。而且,通过今晚,他明明白白已经看清楚,米线与他,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了。他更清楚的是,他急不可待的心,他根本不想做君子,他越来越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葛培森第二天上班看到一份备忘,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与竞标对手公司合作的律所名好熟悉,不正是梅菲斯新去的那家吗?虽然明知梅菲斯所在律所不小,可是他心里却是有很不好的预感,他怀疑自己是患得患失。但是他当即一个电话打给梅菲斯,免得夜长梦多。 梅菲斯的脑袋延续着昨晚的晕眩,见到来电显示乃是葛培森,心头警报拉响。“上班时间,别胡闹。” 葛培森被斥得一愣,笑道:“反应过度了,米线。问个公事。”他将备忘录里面的相关内容对着话筒念一遍,“与你有关吗?” 梅菲斯的心虚被看穿,脸红了又黄,异常尴尬,仿佛又看见葛培森的诡笑。好歹才强自镇定下来,“正是方律师主刀的,我也知道你们公司是竞标者。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不方便说,你别问我了。” “你放心,我不会试图挑战你的职业操守。有几个问题,你如果认为不方便就不回答。你的收入会受这个案子成败的影响吗?影响会有多大?这个案子在你目前工作中所占比重多大?案子成败对你就业有没有影响?” 梅菲斯被问得莫名其妙,心头的那些鹿撞早飞去天外。“我怎么嗅到一丝阴谋气息?” “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对你设圈套骗取信息。另一方面,以我目前形势,已没必要再做任何题外活动。你考虑一下,想好了回答我。纯粹是私人问题。” “为什么是这几个问题?” “不瞒你说,我很不愿意看到你是对头公司的咨询律师,并不是因为你们律所强大,而是我怕打击到你。” “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弱小得经不起打击?” 葛培森犹豫了一下,转颜为笑,“你弱小?你心灵强大得不行,我每天让你呼来喝去。你典型的扮猪吃老虎。” 梅菲斯不禁又一阵脸红,怀疑葛培森又开始诡笑,心下懊恼,她老大不小了,怎么总不是葛培森对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提醒,具体我会斟酌着办。”她顿了顿,又是赌气道:“揭盅之前,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葛培森正色道:“我认真想做的事,几乎没有不办到的。你应该了解我。晚上什么时候接你?” “你提醒我了,开标前我不方便见你。对不起。” 葛培森愕然,看看呜呜叫的话筒,只得一笑,梅菲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他又不是不知。只是他担心,梅菲斯什么都没回答他,他一时无法确认如果他竞标得手,会对她刚刚起步的事业造成多大伤害。他以往都是果断爽快的人,可今天他犹豫了。他已经对梅菲斯造成很大伤害,每每想起她抱血肉模糊的仔仔痛哭欲绝和自求入狱,他都揪心地想着以后再不能伤她,他要保护她。可现在讽刺的是,正可能又是他,将对梅菲斯的事业造成伤害。 直至被叫去见老大的路上,他还在埋头想这件事,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很虚伪,他又不是第一天涉足这个领域,对于竞标成败对咨询律师的影响他清楚得很,又何必假惺惺地再问梅菲斯影响的程度。难道梅菲斯说声没关系,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吗?若是梅菲斯说很有关系,他又是否能放弃?他刚才这个电话,简直是预先铺垫为自己打击梅菲斯找好脱罪的台阶。 他一时难以委决,走到老大面前时候犹豫着道:“午餐会我不想去了。跟他们老大碰头透底,还是你们两个大佬关起门来更方便,对方也不怕人多下不了台阶。” 第16章 老大却道:“我倒是打算只你一个人去。你尽管跟他想说什么说什么,回头我揉一把,大家不伤和气,方便未来和气合作。” “不是我不想做这事,可我今天状态不对,心里有鬼,下不了毒手。” “诶?” “私人原因。” “可舍你其谁?”老大将一支胖胖的雪茄拍到葛培森臂弯,“前期工作全部已经完成,临门一脚,你难道想学国足乱射?” 葛培森哭笑不得,昨晚今天,他都被拿来与国足亲密。可他毫不客气地将雪茄收下,他记得梅菲斯喜欢这个味道。“老大不怕砸在我手里?” “我们玩到这个地步,还可能砸吗?你想砸也砸不了。你今天去定了,不要优柔寡断。” 葛培森也知道这个案子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他现在退出,也已影响不了大局。可是,由他亲手主刀……刀风伤到米线!即使他清楚不可能是伤筋动骨的伤,可他还是踯躅:米线那小身板,还伤得起吗。 可是中餐会谈,还真是舍他其谁。其他人要不级别拿不出手,要不不懂这个项目。葛培森几乎是皱着眉头单刀赴会。走进约定的包厢,看到未来的合作伙伴,他同时惊讶地看到,对手竞标公司和方律师也在。见到方律师,葛培森都有想打回头的打算。可是晚了。他见到方律师了解他身份后眼睛里流露出的惊疑。 席间,葛培森其实只跟未来合作伙伴耳语了一句,“我们把海生化工吃下了,我们老大正在犹豫要不要扩建改建,海生那份环评价值千金。”他见到未来合作伙伴立刻变色。他就清楚这个未来合作伙伴是个明白人,估计晚上就会主动找老大握手,两人成为正式合作伙伴。是,谁家的大项目旁边愿意埋下一颗恶意的化工炸弹。这就是他的围魏救赵之计。还要什么竞标。 于是,方律师看向葛培森的眼光中充满更多疑问。葛培森百口莫辩,知道辩了也没有用。 ================================================================== 于是,方律师看向葛培森的眼光中充满更多疑问。葛培森百口莫辩,知道辩了也没有用。 但餐会过后,葛培森做了一件放在别人身上他肯定会骂没脑壳的事。他扔下未来合作伙伴,在车库追上方律师,与方律师再次握手相识,强拉着方律师告诉说他正追求梅菲斯,希望方律师未来提携一二。也告诉方律师两人关系与这回竞标无关,一切都遵循职业操守。还明示未来多多合作。 但即便是葛培森解释得再情真意切,不惜袒露隐私,方律师虽然笑容可掬,心里却绝不相信。依照常规,若是梅菲斯再年轻五岁,无婚史,而男方的条件去掉卡宴,去掉样貌,这一对倒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而如今男女条件悬殊,无法不让人怀疑其中的猫腻。方律师敷衍几句,拂袖而去。 葛培森极端郁闷,坐上车子,想了会儿,只好跟梅菲斯先打声招呼。 “米线,我刚与发标公司老总餐会结束,意外与你们方律师同桌。看上去方律师怀疑你违反职业操守私下向我传递资料。因为……因为桌上谁都看得出竞标风向已经改向我吹,所以方律师回来可能迁怒于你。对不起,米线,我已经向方律师声明没有串通,可是他看上去似乎不信。你看……我还能做些什么来挽救?” 梅菲斯惊住,“你好像总有办法给我找事儿。” “现在方律师已经上车回去……” “你让我安静想办法。”梅菲斯没时间与葛培森细说,赶紧扔了电话,趁方律师还在路上的时间思索对策。 葛培森懊恼不已,绝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坏在方律师那一块。原本还以为最多是梅菲斯的收入和阅历损失一些,便是连这样的损失他都不愿加给梅菲斯,没想到现在竟变成职业危机。可是他此时也束手无策,恨不得这就跑去梅菲斯的律所看着方律师回来怎么处理。可又清楚,那只会雪上加霜。 他郁闷了好半天,才一个个电话打出去找朋友,看谁与方律师相识。但又在心中怀疑,若是方律师认定梅菲斯操行不佳,有朋友说项又有何用,最多不遣散,打发一个闲职。但梅菲斯挑中这个位置的目的却是想跟着资深的方律师学做事,为自己找个良好的职业起步,若是起步被毁,保留饭碗对梅菲斯的意义不大。 梅菲斯一样也是焦躁。但她很快就挂着苦笑镇定下来。不过又是一个打击,但这打击并不伤筋动骨有多了不起,最多敲碎饭碗而已。无非是说明情况,方律师若不采信,她唯有辞职,如此而已,简简单单。 因此稍后一看见方律师回办公室,她就神态自若地迎上去,“方律师,我想与你谈谈。” 方律师几乎是严厉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但进专属办公室的时候好歹给梅菲斯留着门。 梅菲斯将门关上,道:“葛培森给我来电说遇到你,他提示你可能有误会。我简单解释几句。一、我从没透露任何资料给任何人,包括给葛培森。二、我没必要因小失大,以耽误前程为代价谋取泄密的蝇头小利。方律师如果就此认为已经破坏信任关系,我可以半个小时后递交辞职报告。” 方律师不客气地道:“泄密标书所得绝非蝇头小利。” “我经验有限,无法辨认经手资料涉及多少机密。但我相信如果我是投标方,我应该不可能把重要信息透露给任何第三者。所以我相信若是由我泄密,所得应该也是有限。” 方律师看着梅菲斯明显刻画着岁月痕迹的脸,犹豫了一下,问:“你们……恋爱?” “说不上。对不起,方律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 “这样,小梅。你先暂停工作半个月,回家休息,等开标会后所有问题应该会暴露,我再定。我不愿冤枉一个人,也不能错用一个人。你半个小时后进来与我交接一下。” 梅菲斯转身便回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准备交接。但是方律师看着这个干脆来去的背影却反而无法轻易得出结论。看梅菲斯的态度,方律师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猫腻,而且梅菲斯的解释也是有理。可是凭常识,梅菲斯与葛培森之间没有猫腻都难。只是,方律师爱惜梅菲斯的工作速度和水平,很少有新手上手如此之快,而且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他得给自己机会。 梅菲斯交接了离开,一句废话都没有。走到深秋的大街上,她对着满是尘霾的天空叹了声气,打电话给葛培森。“我给判死刑缓期半月执行,呵呵。我问你,据你了解,我这儿能透露些什么东西给你,能严重到……” 葛培森略一转念,“开标后再定生死?只要开标,所有人都会看清问题出在哪儿,很明白与你无关。方律师倒也合理。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哦,明白了。上你的班。我回家给两只电脑倒资料去。你不用内疚,这事与你无关,都是阴差阳错。” “米线,你心情不好。” “还行,不算太坏,也不算好,毕竟不算是遇到太不公平的对待。既然你肯定半个月后能真相大白,我就权当休个长假吧,放心了。你好好上班,别旁骛太多,我看你……”梅菲斯忽然意识到不妙,连忙将后面的话咽进肚子,她原本想说昨天看葛培森忙碌得一脸憔悴,眼圈发黑。“你忙吧,不打扰你。” “米线,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你的晚饭时间我预定了。” 梅菲斯不置可否,结束通话。不禁想起刚才方律师疑惑于她和葛培森关系时候的神情。其中少见暧昧,倒是充满浓浓的不信。原因是什么,梅菲斯心知肚明。若是她能换上都都的脸皮,估计谁都不会怀疑。她扪心自问,心中的不愉快其实更多来自方律师的这个表情。她在大马路上晃荡了整整两站路,才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车。一路之上,她倒是没怎么想律所的事情和方律师最后可能做出的表决,她才不是很在意呢,还在试用期,她未必就能等方律师半个月。她倒是一路思考着与葛培森的点点滴滴。一颗心一边儿是自惭形秽,一边儿又是蠢蠢欲动。 还是第一次发觉路上的时间是如此漫长,梅菲斯坐在非上下班高峰时期的空空荡荡的公车上,想着葛培森所说的“特别”指的是什么。冷静?宽厚?她当然只能如此,她早已没了娇嗔的资格,更没了娇嗔的心情。她现在唯一能自恃的只有她的脑袋。她一声苦笑,淡淡地看着车窗外面。而今深秋的天气倒是与她的心境相符。 但是在旁人眼里,看到的是梅菲斯悠闲地下车,悠闲地进超市,悠闲地买菜付款,悠闲地一手拎菜一手拎电脑包走回小区。葛培森看到的也是这么一个风轻云淡的梅菲斯,他几乎看不出她脸上和举止上有什么不一样。他根本就不相信梅菲斯心里是真的云淡风清,他认定这太反常,才会扔下工作,来梅菲斯楼下守株待兔。 第 18 章 即便是现在看到真人,他还在车窗里定定观察好一会儿,可他还是不敢肯定梅菲斯是真的心情不好不坏。 反而是梅菲斯看到葛培森的车子,心里漾起一阵欢喜,没想到这家伙倒还真的关心着她。看到葛培森从车门跳出,她刚才一路的纠结早不知丢去了哪儿,忍不住笑嘻嘻地将手中的菜和电脑包全塞到葛培森手里,笑嘻嘻地道:“你得将功赎罪。”却见葛培森接了菜,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奇道:“我脸上给人画了乌龟?” 葛培森紧了半天的心不由得一松,他也没想掩饰,由着性子道:“见到你我才敢放心。” “咦,事情有那么严重,还是你婆婆妈妈本性暴露无遗?” 葛培森才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并没太严重,只是相对于梅菲斯而言又是不同。因此他还是小心留意着。“我看到方律师反应很大,太怕他回头伤害到你。” “我哪有那么脆弱了。好吧,你看到了,放心了吧,不用内疚了,回吧,好好忙你的工作去。” “不要赶我。买些什么菜,有没有我的份?” “妄想。周末,你该回家跟你那么好的爸爸妈妈吃顿饭。乖,回吧。”可走进电梯里面对着面,看着葛培森反常的眼光,梅菲斯不由得再问一句:“我今天脸上怎么了,你这么看我。” “我在想,我今天非得在你家里呆上超过三十分钟不可,我不能比国足还没用。否则以后楼下保安都笑我。” 想起昨晚,梅菲斯赶紧扭过身去,不敢面对。“呸,菜给我,包给我,我不认识你。” 葛培森却是越发觉得反常,明明梅菲斯遇到就业危机,怎么现在表现得比正常还开心呢。这才是最大的反常。 梅菲斯说话间掏钥匙开门,没如愿听见葛培森振振有辞地反驳,不由得侧脸看了一眼,果然见他吊着脖子观察她,脸上神色反常的严肃。刚想说都见到人了,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还干嘛这么偷偷摸摸观察她。可忽然想到葛培森始终不肯放心的原因。心里当然是感动,有个人这么无微不至地担心着她,虽然替她闯祸的也正是这个人。 “你还在担心我?跟你说了别担心,这种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没大不了?起点摔跤,还不够挠心?”葛培森见房门打开,梅菲斯却拦在门口,他不客气,一拱,就把梅菲斯撞进门里,他也顺势进门,将门踢上。“要不我帮你装电脑,再将功赎罪?” “对我而言,真有这么严重?” 葛培森忽然明白了。梅菲斯此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那种未来可以说得明白的“工作小事”还真不在话下,难怪看她淡漠得不像话。葛培森虽然知道梅菲斯真没太当回事,可他却反而心疼。回想起来,从他还魂到自己身体后,再见到梅菲斯,她一直就这么淡淡的,也笑,也哭,还晕倒,却不再有过去当仔仔妈时候的大性大情。 葛培森试图开解,“大事小事都是事,你看我死了两次,现在还不是一样热爱生活。” “我们怎么一样。菜放这儿,你……回吧。” “事不过三,你今天让我回三次了,够了。” “你不是工作很忙吗?不是说昨晚一直加班吗?” “我说出来你又得嫌肉麻,你,与别人不一样。我宁可回头加班到天亮。别挡着我,让我坐会儿喝杯水。”见梅菲斯不理他,他只得继续自己发挥,“休息这么多天,有没有想去哪儿玩玩?我可以这几天把活儿赶出来,开标会没我什么事儿,下周三我们一起走。我记得你在花坛说你是独行侠,户外驴,这回我们一起去,可以走远点儿,荒僻点儿,你以往一个人不敢去的地方。” “谁答应跟你一起玩去啦?开着你的骚包车去?去哪儿?” “你向往的黔西南。”葛培森笑眯眯地回味着梅菲斯的三个问题,明显后面两个问题就是认可了的意思。他也不揭穿。“你这几天反正闲,开个单子,我可以照着做。不要怕带东西,都可以放车里。老大又催命。”他翻出叫响的电话,看看手表,直接对老大道:“老大,再三十分钟,我准出发。” 梅菲斯闻言忍不住使劲白了一眼,这小子还真是要赖超三十分钟才走。“你怎么这种工作态度?” “我要真是你以为的工作态度,我们老大还会那么喜欢我吗。下周三出发?” “我预算不多,要一起出去,你不可以奢华,得跟着我吃苦。否则我不跟你一起去,不愿总沾你的便宜。” “行,说好是户外的。除了车子,那儿据说都是山路,我还是开自己习惯的比较保险。” “再一个条件,你现在就回去做事,这几天好好做事,别总三心二意挂着这边,有事电话联络。周三早上见。” “别不近人情,我看不见你会很想,你想见我也别克制着,尽管来人来电。见一个面又不影响工作。” “话梅糖!条件!” “条件是拿来扯皮的。” “我这是城下之盟。” “投降。” 第17章 梅菲斯看着葛培森耷拉着脸怏怏出门,着实想笑,刚才走出律所时候最后的一点儿不快也烟消云散。无法不喜欢这个大男孩,可是,真怕接近他。就这样远远地保持着一段儿距离,能感受到他的一点儿温度,那是最好。可是她自己也知道那不可能,不过就这么拉扯着。 葛培森却是走进电梯就收起了笑容。自打想到梅菲斯为什么态度清淡后,后面两个人的对话越发字字印证他前面的猜测。一口一个的工作,还有早上开口就是职业操守,理性得刻板,即便是再重视工作也不用口口声声挂在嘴边,可见梅菲斯心中欲求的贫乏。而他无法不想到,梅菲斯而今这样的淡漠,起因就是他不负责任不打招呼地纵身一跳。他也无法否认,他的两次死,干脆利落,于精神而言并无太多折磨。可梅菲斯却是不同,生离死别她都占了,而且都还是钝刀子割肉,零零碎碎一直剐了好几年,从仔仔出生一直到他跟梅菲斯说明缘由才算是终止,她是不是活得了无生趣。她前阵子获知真相后的第一反应是晕倒,可见是灯油耗尽。 旅游的念头是刚才忽然冒出来的,现在仔细一想,这主意想得好。人走到户外是最容易放开的时候,他实在是不愿看着梅菲斯继续云淡风清,他准备好好抽空做个完备的方案,如何打破环绕着梅菲斯内心的岩壳。他是始作俑者,他有责任。 葛培森原以为在跟梅菲斯说明真相的时候已经释放了米线,没想到,任重道远。不过,现在,该换他照顾米线。在葛培森的人生信条中,若不能热烈好奇地享受生活,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一定得想方设法释放米线的激情,看着米线活得没乐趣,他旁观着都难受。 反而梅菲斯心里一直是暖暖的愉快,那温暖来自葛培森。她难得地散漫了自己,别的什么都没做,也没做事的同时打开电视或者电台收听新闻,而是细细地为自己做了一顿复杂的晚饭。早早吃完晚饭,她又细细地泡了一个精油浴,换上久违的休闲裙子,化一个淡妆,又去超市采购。正好葛培森趁晚饭时候打来电话,她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喜欢吃辣点儿的还是不辣的红烧牛肉?”问完了才觉得会不会太随意太亲密太有什么暗示,那无孔不入的葛培森弄不好半夜又来赖上三十分钟。可是葛培森很快被人打断电话,梅菲斯反而意犹未尽。 其实梅菲斯做菜很不错,可是从超市回家后,却又上网查了好半天,先拟了一张路上吃的自制食品单子。 半夜,葛培森果然依约没来,但发来一条短信。梅菲斯反而有点儿失落。 但第二天她就恢复正常,一头钻进资料堆里看案例。她会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等着葛培森的来电。她还细致地拟了一份路上携带物品的单子供葛培森收拾行李参考之用,她自己也是早早地开始打包行李,她思来想去,镇定地将一盒新买的杜蕾斯塞进隐蔽角落。她还打印了路书,截图了google地图,查询了气象,尽量多地收集路经市县的风情民俗地貌产出,她以缜密的思维和严谨的风格,将行车线路安排得首尾有致。 终于等来周三,葛培森穿米色冲锋衣敲响她的门。 ============猥琐的分割线:同志们千万看看回帖,三句不离杜蕾斯啊,太强了============= 终于等来周三,葛培森穿米色冲锋衣敲响她的门。 但是旅行的一开始,葛培森一看到梅菲斯抓出一本打印得密密麻麻的路书,便立即毛骨悚然。 “我们有gps。” “路书有更详尽的内容,包括收费站和险要提示都有。总是有备无患。” “可我们沿路看见好风景完全应该脚踩西瓜皮,不必遵循路书。我们是出游,不是军队拉练。” “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需要做好最佳的规划,否则我们的出游会半途而废。” “出游的心情基础应该是闲适,是随意,而不是循规蹈矩。出游的美丽则是在于过程,充分享受过程,即使留有遗憾又如何。” “可你开那么多年的车应该清楚,gps不可靠。多一份路书保险,少受一份挫折,岂不是好?” 葛培森刚想说路途上的挫折也是美丽,可忽然想到,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梅菲斯心里可能怕死了挫折。“好吧,投降。”可方向盘在他手上,下午他就故意车屁股一扭,在一处山间水塘里横穿而过,溅起如翼水花。葛培森原以为能看到梅菲斯的惊惶,听到梅菲斯的尖叫,就跟寻常女孩儿的表现一样,可是他一无所获。梅菲斯确实紧张,将本来摊在膝盖的路书紧紧抱在了胸前,却连嘴唇都没张开,反而抿得更紧。 但等卡宴驰出水塘,葛培森再斜睨梅菲斯一眼,“好玩吗?” “不就是逆反吗。”梅菲斯也斜睨,“你觉得好玩吗?” 葛培森欲辩又止,一计不成,心头立刻搜索其他既定方案。他就不信,梅菲斯能坚强到百毒不侵。他更故意循着路边探出的什么好玩路牌走岔道,一直与梅菲斯拧着来。到后来梅菲斯也开始生气,再懒得开口,带上墨镜眼不见为净。 但天色将暗时候,葛培森还是被梅菲斯批评一句,“你看,绕坏路干坏事了吧?这下比预期得晚一个小时住宿。” “不急,踩一下油门就是。”葛培森一路被埋怨得心里喊冤,有梅菲斯盯在身边,简直比老娘约束得还厉害,活跃又得不到响应,弄得他都活跃不起来。这简直不是出游,而是公务。他有意轻佻,挑逗梅菲斯一板一眼的神经,“等下开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 “露营!” “算你狠!但今天我拒绝露营,我得睡好觉,明天还得开一天车,强度很大。” “那么你住店我露营。” “我们折中,我开房,到达目的地前让我再睡一个安稳觉,你在我房间搭帐篷。这个办法听上去很帅,哈。” “这年头,野外露营遇狼的危险性反而小一些。喂,你开过头了。” “不住这儿,抓紧时间多开一程。等我开到半夜累得成癞皮狗一条,估计物种之间就不大容易轻易串换。”葛培森一整天对着个百毒不侵的梅菲斯,心里有点儿赌气。“你饿吗?我们艰苦一下,随便吃点儿,赶路要紧。” 梅菲斯懒得跟这大男孩计较,道:“没关系,你尽管继续。我带着自己做的凉糕、发糕、酥饼、麻辣牛肉、蒜蓉海带丝、泡菜、咸鸭蛋。你停一下,我去后面拿。”但是被葛培森捉弄了一路,梅菲斯有意促狭,慢慢报出吃的,夜色中好笑地看着葛培森直咽口水,早知道这种大男孩不经饿。以为她不会调戏? “亲爱的鱼羹,亲爱的话梅糖……”葛培森念着这些好吃的,率先冲出车门。他赌气不肯问梅菲斯,就伸掌乱拍,拍到看似装满瓶瓶罐罐的塑料袋,就拎来交给梅菲斯。他继续开车上路。 梅菲斯依然觉得好笑,没当一回事,先拿湿巾擦干净双手,一件件取出来打开。即便是夜色浓重,她不仅能看到葛培森一脸急色,更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咕噜声。她也没为难,先撕一条牛肉,送到葛培森嘴里。“跟我拧一天了,讲和吧。” 葛培森只好一笑,本想说些什么,可牛肉实在香辣,他又是饿极。看着他的吃相,梅菲斯心情愉快。 终于给喂饱,葛培森喝着橙汁,满足地道:“还差一颗话梅糖。”他听得梅菲斯将塑料袋拨拉得“唰唰”响,不由得扭头看一眼。吓得梅菲斯忙道:“看你的道,开夜车呢,专心点儿。”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咦,你不是话梅糖吗?教你个法子,牙齿……啊……咧一下,很白……找到舌头,咬……” “自相残杀啊。” 梅菲斯终于摸到话梅糖,挑一颗剥开糖纸,送到葛培森嘴边。她其实挺喜欢看着葛培森高兴,挺喜欢满足他的愿望,可他总是愿望太多太激进,弄得她无所适从。她正想着要不要自己也来一颗,忽然感觉异样,她的手指与糖一起被葛培森含住,轻咬慢吮,不肯放开。 车厢里面的空气立刻变得化不开的浓稠甜腻。 好久,葛培森才开口,跟倚在他肩头的梅菲斯道:“差不多该找住宿地方了。” “唔。”梅菲斯发觉自己的声音很古怪,脸上一热,低眉微笑,取出路书和地图就着顶灯研究。只是心不在焉地,再说这块地儿本来就不是计划中的落脚地,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处地名顺眼的所在。 梅菲斯想与葛培森讨论这个地名在gps上面的方位,葛培森却似笑非笑地追问:“回头办入住,一间还是两间?” 梅菲斯这回也笑,伸出一枚中指和一枚食指,在葛培森眼前晃。葛培森在黑暗中伸手精确地压下一枚食指,怪笑道:“哇,米线你做不雅手势。” 梅菲斯看看黑暗中傲然竖立的中指,这回也大声笑了出来,心情非常愉快。葛培森看到梅菲斯的大笑,他更开心,今天这一天终于看到放开的闲适心情,否则他都觉得等会儿的两人关系重大转变有点儿不是味儿。抬头猛然看见路标显示梅菲斯指定住宿的地名,想都没想,就方向盘一扭进入看上去还算开阔的岔路。 但几步开下来,穿越开阔的田野,随着道路越来越窄,而该属于现代文明的灯火寥若晨星,葛培森心里越来越犯疑。等两人来到一处看似街道的地方,街道两边是新旧掺杂的房子。新的四四方方,旧的四面漏风。葛培森在路边停下车,奇道:“你没搞错?反正我没开错。” 梅菲斯忙又翻出地图,仔细一看,“嗳”了一声,“看错圈圈,是乡镇,不是县,更不是市。” 葛培森也凑过来看,但是一看就笑了,笑得梅菲斯满脸通红。地图的图例,乡镇是一个黑点,县是红圈圈里面一个红点,而市是红色的著名的圆环套圆环,即便是粗心的人,可能弄错市县之别,却绝对不会弄错乡镇。葛培森想到当时的状况,心里想到“意乱情迷”这四个字。可是看着梅菲斯难得一见的窘态,他忍不住地落井下石。“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去黔西南做驴,提前进入黔驴技穷状态也好。那么,就这儿露营?会有狼吗?” 梅菲斯又羞又急,“住店,你哭着喊着说的说要住店。就那家。”她凭经验指向前面不远处一块黑魆魆的招牌。 葛培森一笑,车子向前滑行几步,看清所在,两人不约而同惊道:“哇,新龙门客栈。” 眼前是非常老旧的两层木结构楼房,奇的是靠街的二楼还伸出一环残缺不全的美人靠,令得房子与周围的格调格格不入。仔细看了,木柱子是东倒西歪的,木墙板是漏光透风的,木窗子是有等于无的。 第 19 章 眼前是非常老旧的两层木结构楼房,奇的是靠街的二楼还伸出一环残缺不全的美人靠,令得房子与周围的格调格格不入。仔细看了,木柱子是东倒西歪的,木墙板是漏光透风的,木窗子是有等于无的。清冷的月光照在店门,两人可以看清门上褪色的对联一对。店名也是颇有古风,简简单单地用毛笔字写在一块悬在屋檐的木板上。葛培森不由得一声口哨,“有意思,真诡异。” “恍若隔世。我们是不是闯入另一个时空?可见话梅糖你是个危险人物。” “敢不敢住这儿?”葛培森摩拳擦掌,“弄不好午夜梦回看见一屋子非人类。” “你可以看到同类了。前面二十公里,有县城……” “这块地方县城的宾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还不如这儿有意思。你等着,我下去敲门问问。” 梅菲斯见葛培森不由分说就跳下去,只得无奈地摇头,这家伙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她看看这空旷的街道,再看看这黑沉沉的旧楼,又看看兴奋地蹦跶过去的葛培森,心里打鼓,只好考虑着回头要带些什么住店去。 葛培森敲门,打开的却是旁边的一扇木窗。木窗被一根木棍支起,里面探出黄晕的灯光和一张平实不过的乡下中年男人脸,哪儿来的妖精一样的老板娘,倒是有个粗壮的年轻女孩跟着探出脑袋。葛培森当即要求包一间房子,回头去请梅菲斯下车。 梅菲斯却是看着店家一块一块地卸下门板迎客,而不是摇开门迎客,心里充满好奇,不等葛培森过来就下了车。相比车里干燥适意的空调,车外犹如江南仲春天气,湿气浓重,空气倒是清甜,风吹过来,夹着丝丝缕缕的酸臭,不过转瞬而逝。梅菲斯不敢大意,让葛培森也取了登山杖、手电和睡袋等除了帐篷之外的户外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踩在吱嘎吱嘎的楼梯上,头顶是估计不到二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梅菲斯饶是一向镇定,也下意识地靠近葛培森,一路小心打量周围。她毕竟只是与一群旅友才会去野外,而一个人背包时候宁可花点儿钱找安全可靠的地方住宿。相比之下,那个领他们上楼的粗壮年轻女子身轻如燕,轻快地帮他们打开纸皮一样薄的门,再扯一把灯绳拉亮电灯。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也是灯,月光就这么退避三舍。 葛培森将两人的包放到八仙桌上,兴致盎然地挽着梅菲斯打量屋子,连呼“好玩,好玩”。屋里有两张床,没想到陋室有明娟,两张床居然是略有雕花的古旧架子床,倒是与外面沿路的美人靠遥相呼应。两张床一张南北向靠墙,一张东西向靠门。头顶是千疮百孔的楼板,脚底也是千疮百孔且弹性十足的地板,须得小心留意着走路。静下心来,听得见隔壁传来打鼾的声音,听粗壮女孩说,隔壁住的是一对夫妻,果然,两条鼾声一雄壮一幼细。 葛培森听着想笑,从包里取出照相机和三脚架,“米线,这床别致,你坐上去,我给你来一张。” “很晚了,快点儿收拾洗漱。”不过梅菲斯还是坐到颜色可疑的床单上,笑嘻嘻地做出娇怯怯扶栏状,一边庆幸英明地带着睡袋上来。葛培森一张拍完,放到自拍,他冲到梅菲斯身边作玉树临风状。等闪光灯过后,他今天终于可以放开怀抱拥抱他的米线。可是梅菲斯却挡住他,左右一指破破烂烂的木板墙,轻声道:“隔墙有眼。” 葛培森此时开始后悔选择这家旅店,本来今晚……现在他只能简单洗漱后硬赖到梅菲斯那张靠墙的床上,关上灯,月色如洗,照得室内依然明亮,一举一动纤毫毕现。他听着隔壁一会儿明一会儿灭的鼾声,不敢胡作非为。 好在梅菲斯懂事,先收起自己的心猿意马,轻轻闲话聊天将葛培森的一颗心引开。一会儿葛培森开了一天车累得睡着,反而梅菲斯被身边陌生的呼吸声打搅着,胡思乱想。月色下,她才方便仔仔细细看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按说是差不多年纪,可他愣是朝气蓬勃,欢快得像还读书的大男孩。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摸他的脸,收回手放回睡袋,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微笑。 床不大,两个人睡有点儿挤,梅菲斯靠着葛培森,心里有点儿踏实,不再害怕简陋陌生的环境。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猜测,葛培森调情手段如此高超,以前不知道有几个女友,又不知是怎么对待其他女友,如都都的。她们,都更美丽,更年轻,更性感。 梅菲斯的一颗心一会儿欢喜一会儿不安,面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又让她动心的葛培森,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到白纸一张的年代。她希望自己能百分之百地投入,百分之百地享受,别无杂念。不用像现在,她有那么多的患得患失,那么多的前世过往,她其实也羡慕葛培森的活跃,和葛培森的率性,可是她放不开手脚,她的心底有那么多的沉重。她回想今天一路的别扭,其实她也是不想的,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她喜欢葛培森,因此恨不得事事求好。而且,她疯不起来,她早忘记该如何开口尖叫。 她喜欢葛培森。她又睁开眼睛看过去,心里温柔地想着,她希望并愿意为他改变。可是,她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取悦他。她想,明天她得努力。 夜深人静,除了远远近近长长短短的鼾声,外面还有秋虫长鸣。地板透上来的灯光也熄了,整幢木楼的人都似乎入睡。梅菲斯也终于渐渐静下心来,倚着葛培森睡去。只是当年因养育仔仔而练就的警觉已经成为她的本能,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她即使睡着也伸长着触角。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警醒梅菲斯,她猛然睁眼,小心寻找声源,很快就发现声音来自头顶,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屋顶薄薄的楼板上奔跑,而且还不止一只的样子。老鼠?猫?还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梅菲斯本想等会儿,上面声音总有停歇的时候,别叫醒累了一天的葛培森。可没想到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响,如果是老鼠,那也是老鼠倾巢而出。果然,间中还夹杂着“吱吱”声。梅菲斯看着千疮百孔的楼板,总担心头顶忽然掉下一串老鼠,终于害怕不过,伸手推搡葛培森。 “听见没有,上面是什么?” 葛培森迷迷糊糊的,可还是被头顶的千军万马惊住,“老鼠?老鼠搬家,还是老鼠嫁女?” “可是……老鼠那么小,跑步声有这么重?” “是啊,不像老鼠。我们都在说话了,它们还闹,忒胆大包天。”葛培森坐起,操起放在床边的登山杖,“米线,想看看是什么吗?” “不要,你敲敲楼板,把它们吓走就好。谁知道是什么呢,天。” 但是没等葛培森钻出睡袋,头顶只听“哗啦”一声,一团东西重重砸在离床不到一米的地方,声音重得夜空中似乎都有回响。月色之下,两人都看得分明,只见一条一尺多长的黑影猛然站起,但又立刻四脚落地飞窜而走,直钻进一只雕花大衣橱底下,都不知是什么,余下一室巨臭。而地上另有一长条似乎在痛苦地蠕动,竟然是一条粗壮的蛇。梅菲斯吓得终于关不住嘴,尖叫出来,又立刻意识到不对,忙捂住嘴巴,越是害怕,越是死死瞪着地上的蛇。 葛培森热爱户外,可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遇到,心里也是紧张,但是他更关注梅菲斯的尖叫,他逗了她一整天,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意外事件把她的尖叫吓出来,他反而心疼了。他将手中登山杖暂时搁下,连人带睡袋地抱住梅菲斯,“别怕,你看蛇尾巴很细长,照常识应该是无毒蛇。而且,蛇好像摔伤了,不会伤到我们。这么臭是不是刚才跑掉的东西放的烟幕弹?国内难道也有臭鼬?别怕,跑掉的肯定不会再回来,别怕。” 第18章 梅菲斯努力地镇定,“不用害怕,小动物一般只因为预感到危机才会攻击人。你看刚才那个放烟幕弹的不是跑了吗。” 葛培森的眼睛从痛苦蠕动的蛇身上移开,怪异地看着明明脸上满是惊吓却故作镇定的梅菲斯,心里忍不住地火上浇油,“刚才跑掉的那只小动物,你有没看出异样?蛇掉下来都骨折,它好像没事人一样,还会直立。我记得以前奶奶迷信,说起过每一幢老屋地板下都住着一只狐仙一样的东西,很有灵性,寻常不可得罪,是镇宅之宝。往往有什么天灾人祸它才现身。” “妖言惑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唉,这蛇怎么还不康复。” “你别动,我看看能不能把蛇扔出窗去。” 梅菲斯忙从睡袋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葛培森,“别,让它自己游走。别看它不像毒蛇,谁知道它会不会临死反扑。” “你放心,我用登山杖挑出去。”葛培森感觉得出梅菲斯手指上异乎寻常的大力,“否则它一直在,我们一直没法睡,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勾引出那只精灵一样的小狐仙。你别担心,我得斩草除根,等下再移开衣橱找到那只狐仙。” 梅菲斯继续死死抓住葛培森,“不要,这种诡异地方,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不睡。”她怕葛培森不信,又补充道:“你看你看,那蛇已经移开好几公分了。” “哪有,明明原地打滚。”葛培森听出梅菲斯的声音越来越变调。其实他心里也很怵,地上躺着的蛇个头不小,对折起来恐怕都要比登山杖长,而且又还在如蠕动,弄不好他挑起蛇身,所谓打蛇随杆子上,蛇身就缠上他的手。可他是男人,保护身边的梅菲斯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说什么都得硬着头皮扫清地上的这堆麻烦。“米线,你放开我,我下去,最起码我得把蛇拨远点儿。” “不要。呃,又什么声音……” 葛培森侧耳细听,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细细啃咬木头,仿佛能听得出牙尖齿利,半夜时更让人毛骨悚然。“一定是那只放烟幕弹的。你放开手,这些东西非解决不可。” 梅菲斯眼看两只手不够用,索性张开双臂抱住葛培森。这幢房子老旧得可怕,似乎每一个空洞每一处缝隙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怖,便是月色也分外的惨白。她不敢稍微远离葛培森一步,可是她又不愿显现她此时的脆弱,情急之下,只有用两条手臂说话。 “米线,别怕,好歹我手上有登山杖。别怕。” 葛培森越是说别怕,梅菲斯越是没法说怕。可是她已经看到葛培森的登山杖已经伸了出去,她终于忍不住了,“别让蛇顺着杆子爬上来。” “我下去……” “不要,床底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就在床底下。” “你风声鹤唳了。”葛培森没法挣脱那两条双臂,但早着手拿登山杖挑起蛇身。他被梅菲斯紧紧抱着,手臂伸得远远地没法使力甩出,蛇却摆脱重力,挂在登山杖上扭动起来,黑暗之中更显妖异。“米线,你暂时放一放,快。” “你……你把登山杖扔了。” 葛培森不肯,又无法脱身,只好小心翼翼勾着沉甸甸的蛇身将手臂慢慢缩回,眼看着蛇越来越靠近,他自己也心里狂发毛,可还是得做。身后的梅菲斯却是终于承受不住渐渐靠近的蛇身,不由自主地连声“不要……不要……别……”,虽然说得很轻,可葛培森听得清清楚楚。他此时却是骑虎难下,只好稳稳地收回手臂,等终于觅得一个可以发力的角度,才猛地将蛇甩出。他只求甩出,不求方向,只见一条黑黑的长条在空中扭曲着飞出,却不偏不倚促狭地重重地撞在刚刚小动物钻进去的大橱门上,撞出重重一声闷响,随即又是轻轻一声闷响,蛇沿着橱门滑到地上。 “死定了,这不是送货上门引蛇出洞吗。”葛培森头大着,喃喃自语。也不知是风声鹤唳还是疑心生暗鬼,他竟也听到床底下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米线,你听到没有?床底下。” “早跟你说了,你还不信。”梅菲斯惊魂未定,“我们走吧,去车上眯会儿眼睛也比这儿强。” “等下,你把手电给我,我看清楚床底下没东西再走。” “别,算了,赶紧收拾,快点儿冲出去就得了。” 葛培森自言自语,“我就不信了,这屋子除了一条蛇一只放臭屁小狐仙,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别怕,有我。”葛培森看看对面大衣橱下面依然盘旋蠕动的那条大蛇,心里也是横上了,正如梅菲斯所言,这年头除非是遇到豺狼虎豹,其他小动物只有见到人来不及地躲开。他不怕床底下还会藏着啥,反而心里生出好奇来。这间老旧屋子还真充满猎奇,简直可以媲美新龙门客栈。 可是梅菲斯却是下意识地不肯放手。葛培森只好巧言令色:“米线,你放手一下,三秒钟,起码我得把我们的鞋子拿上来。总不能光着脚夺命狂奔。” 梅菲斯一听有理,不情不愿地慢慢将手松开。却见葛培森吻她一下,迅速吊着脖子如鱼得水地探望床底,连手电都不拿。梅菲斯当即知道中计,又气又怕,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葛培森的领子往回扯,直把葛培森扯得“嗷嗷”叫。梅菲斯忙放开手,却见葛培森回眸鬼鬼祟祟一笑,她气得拍床大怒,“你不许钻床底下。” “你看我都没离开床一步。别怕,看看有没什么,很快。这床麻烦,下面还有木围裙。”葛培森说着抢了梅菲斯手中的手电,又伸手摸一下她的脸,“很快,别怕。” “别打草惊蛇。”梅菲斯惊惶地看看不远处受伤的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住葛培森的手臂,“快收拾收拾走了是正经,别玩了。” “不,既然来了,就得兜底翻过来看清楚,不枉住这儿一遭。” 梅菲斯死死拉住葛培森,不让他继续探出身子。月色下看清葛培森的嬉皮笑脸,意识到这小子调戏她呢,心中开始火气上窜。这都什么时候,他还拧着来,都是他挑的好地方。可是看着这小子勇往直前地往床下钻,她又害怕得要命,两手一起用力死死抓住葛培森的一条胳膊。 葛培森见梅菲斯这样,反而来劲了,难得见梅菲斯发火动怒,也难得见梅菲斯流露强烈的真性情。他越发拉拉扯扯做出妄图跳下床去的举动,几乎全身已经钻出睡袋,半个身子挂在床沿。可他也不愿探出去太远,不远处还有一条重伤的大蛇和不知什么动物虎视眈眈呢。 葛培森其实这回探出脑袋没一会儿就已经听出声音虽然来自下面,但似乎那声音有点儿远,更好像是在隔壁,他都怀疑是隔壁打鼾的夫妻听见这边的响动在采取什么偷窥行动。但是他嘴里兀自念念叨叨,“床下堆了好多杂物……唔,没法一目了然……木头的居多……正好磨牙齿用啊。到底什么东西在磨牙齿呢……那只木桶旁边一团黑的是什么……呃……这是什么?……” 梅菲斯最初还生气,后来越听越怕,见葛培森犹在那这事当儿戏,她气得将手放开,“葛培森,你再闹,我自己走了。”她愤然钻出睡袋,却不敢真的下床,略一迟疑,就被还嘴里念念有词的葛培森背手扯住手臂,可偏偏这坏蛋手上传来的热量和力量又安抚了她,让她镇定。她真生自己的气,拼力想挣开葛培森的手,“你放手……” “别动,这什么……动起来了,呃,头往上钻……” 梅菲斯终于忍不住了,尖叫出声,伸手乱敲葛培森的背,“你快别……快别……头钻出来……要死了……” “再一会儿,我拨它一下看看。” 梅菲斯见葛培森放开扯住她的手,摸到刚才挑大蛇的那根登山杖,再次探头探脑往床下钻,她的心理承受终于达到极限。眼见葛培森奋力前探,扯得衣服上移露出腰间一块皮肉,她恶向胆边生,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葛培森吃痛,心说难道还真有什么怪物?猛扭头瞧,却见梅菲斯还紧紧咬着,黑暗中对他怒目而视。葛培森本就是有意搞脑子,见此也不挣脱,反而大笑起来,觉得米线此时恼怒得非常可爱,终于她也有动口动手放肆泼辣的时候。“米线,哈哈,你在干什么,床下其实什么都没,只有灰。我骗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梅菲斯听得大怒,又是大窘,见葛培森还嘻嘻哈哈,赶紧放开嘴,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挥拳没头没脑砸过去。葛培森笑嘻嘻地左推右挡,当然并不还手,嘴里一径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梅菲斯不肯罢手,又推又擂打得葛培森趴在床上讨饶,她兀自手起拳落。可渐渐地她的拳头雨轻缓下来,看着“哀哀”求饶的葛培森,自己也越来越觉得好笑,终于“噗嗤”笑出声来。“你这混账,你不怕吓死我,你……这臭糖,臭葛,臭男人,臭冬瓜,臭鼬……”一个臭字一老拳。 这样七情外露的梅菲斯让葛培森欢喜,“谁臭,臭你还咬,你逐臭之夫。米线,帮我马杀鸡吧,我开一天车,肩膀酸颈椎痛。” “谁帮你,呃……话梅糖,那蛇呢?” 葛培森一个俯卧撑起来,顺着梅菲斯的指点看去,果然刚才躺着一条蛇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也不知是蛇恢复体力跑了,还是被那只古怪的小动物拖走。两人顿觉毛骨悚然,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就起身穿衣收拾,风紧扯呼。梅菲斯没作深想,紧紧抱住葛培森一条手臂,紧紧贴着他走路,唯恐落单半步,两个人将破破烂烂的楼梯撞得山响。冲到下面,只见男主人睡眼惺忪从客堂间板床上起身,两人告知上面战况。 主人闻言轻描淡写地道:“哦,黄鼠狼和蛇打架,喊一声吓走它们就行了,黄鼠狼胆小。” 葛培森小心求证:“黄鼠狼是不是贵店镇宅之宝?” “是什么?”主人听不懂这种话,但也知道眼前男女受到惊吓,连忙安慰,“别怕啦,黄鼠狼不咬人,黄鼠狼一来,家蛇、老鼠都让捉光了,以前睡觉老鼠满地跑的。你们真不再睡会儿?那我给你们开门。” 两人面面相觑,但说什么都不肯再回楼上睡觉,灰溜溜走出店门。 外面依然月色如洗,更可见到月亮弯弯如嘲笑的眼睛,正好挂在头顶。此时夜风吹起,空气清爽,两个被搅了一夜的人神清气爽。“真像是做了一个梦。”葛培森哭笑不得,“对不起,不该猎奇选这种地方住,害你没能好好休息。看起来我们这种人只适合住伪农庄——农家乐。” 梅菲斯跟在葛培森后面,看着他往车里扔行李,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抱住他,笑道:“不,这是难得的经历,很好玩的。从没想过会见到黄鼠狼,而且会见识到那么乡土的黄鼠狼大战菜花蛇,以前户外露营都没见,很特别。你也很勇敢,真好。我们没摸错地方。” 葛培森有点儿惊讶,回身俯看梅菲斯,见她果然笑意盈盈,眼中并无勉强。而且,她主动拥抱他呢。 第 20 章 葛培森有点儿惊讶,回身俯看梅菲斯,见她果然笑意盈盈,眼中并无勉强。而且,她主动拥抱他呢。“你怎么知道是菜花蛇?你对那恶心东西有研究?” “你才有研究呢,你这臭鼬。书上常有看到,这块地域的家蛇好多是菜花蛇。” 葛培森被梅菲斯反驳得笑,“难怪你一个大学校友说你以前是奖学金专业户,博览群书啊。米……线,你要不要整理一下仪容?”葛培森打开车门,看着怀里衣衫凌乱的梅菲斯笑。 梅菲斯轻呼一声,一把推开葛培森,自己冲进车里。又是不放心那厮的人品,开门问请如何关车门拒盗,等葛培森进去操作一番才又车门紧闭。葛培森一个人站在车外,心情愉悦开朗得如小镇晴朗的夜空,全身的细胞都如漫天繁星,欢快地眨眼。刚才梅菲斯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她对着他大发小女儿的娇嗔呢。葛培森连做了好几个扩胸运动,神清气爽得似乎没睡眠不足之虞。他开始恢复对未来旅途的期待。 趁着精神不错,两人继续上路。葛培森简直是春风得意,夜晚车辆稀少,他就肆意地一手方向盘,一手梅菲斯的手。但车没开出多远,便见一处三岔路。葛培森懒得动脑筋,就问:“转哪个方向?” “爱去哪儿去哪儿,没路书了。” “嗳,不行,大方向不能错。”葛培森只得停车自己看gps,脑袋里好好对梅菲斯的异常掂量掂量,“下去有个地级市。” “看着顺眼住下,好吗?”梅菲斯捂住嘴巴,挡住一个哈欠,“我期待下一个有惊无险的意外。我刚才想,旅游为什么,其实旅游就是为了换个不同于正常生活的环境,期待遭遇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激发不一样的心情。” 葛培森笑,“你路上动那么多脑筋,究竟是旅游,还是考察?” “咦,你还说我,我还没追究你乱动脑筋呢。你说,你刚才非要吓死我,是为什么?你以往不是这样的人,你好歹还有点儿适可而止的绅士风度。” 葛培森死不承认,“我怎么可能对你乱动脑筋。米线,你知道男人有种特定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男人脾气特别暴躁,好攻击。我为此不良状态向你道歉。” 梅菲斯白眼以对,“敢情你现在拧巴着。好吧,我把你的话反着听。” “难道你没拧巴?”葛培森不禁伸手摸摸梅菲斯的脑袋,他相信梅菲斯明白了他的用意,这真是一个一点就明的聪慧女子。 梅菲斯脸上一红,连忙将话岔开,“刚才……我想到再前拔拳头是和一对胖小子母子,那次是你吧。” 葛培森在这个问题上没敢立刻接话,等小心求证梅菲斯语气中有很多感慨但没了以前的悲切责难之后,才轻松下来,“是我。我刚才被你压着揍的时候就愤然想,换作别人,我早反击了,又不是没先例。” 梅菲斯笑,“亏你想得出那招,你这人……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就别说了。你凭什么让招标方最终只能选择你?我很怀疑你的大主意也与打架小主意异曲同工。” “你别冤枉我,我得澄清,我打架一向真枪实弹,从不屑小动作。你看我这块儿,需要小动作吗。那次不是没办法吗,形势比人强。不信?哪天你身边要有个不三不四追求你的,我准出手。” “嘿,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米线,别看刚才旅店那么简陋,可有你在身边我睡得特别好,你的气息有安神功效……” “还止咳生津呢。”梅菲斯心想葛培森可能不方便说公事,又不愿对她说不,才只好东拉西扯甜言蜜语。她便也不再提起。“我还在想刚才那条蛇到底去了哪儿。黄鼠狼拖得动那么长一条蛇吗?” “可能第一下撞晕,第二下撞醒,自己跑了。你有没有去看看招标方最近计划集中力量开发的区域?” “呃,没看,我只知道大致方位。不过看过他们的相关资料。” “我往往策划一件事的时候,即使看似不相干,也一定要到实地走走看看,有时候最直观的东西能刺激最好的灵感。我对那家集团的调查是在车祸之前……”葛培森滔滔不绝地介绍他做过的事,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程序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梅菲斯听着连连点头,她心里清楚,葛培森讲这么详细绝非是为炫耀,而基本上就是给她这个新进上课,让她摸清这个领域人的想法和做法,做这种事的最佳程序,那么她以后的工作便可顺藤摸瓜,不用在黑暗中瞎摸索。 “……然后,我看到那家化工厂,就像那次与你并肩作战时候看到小胖子的命根子。我了解到那家化工厂属于规划腾笼项目,规划是给一笔土地差价让它搬远郊去,用土地置换的钱救活一家效益不好的老国企。现在我们肯接手这个包袱,作为我们老大另一个项目的配套,市府求之不得,连忙送上敲印盖章环评。我们接手之后,一天不拆迁,或者,甚至做点儿手脚,一天是隔壁大住宅项目的心腹之患。你说,综合权衡考虑下来,招标企业会怎么做?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的是,下下周的开标基本上是走过场。其实这种注资整合的事情本来就没必要招标,那家完全是自讨苦吃,以为拿到块好地整个好项目就可以翘尾巴,现在只有哑巴吃黄连,还得花钱安抚你的咨询方。说实话,我都没好好去了解一下你做咨询的那家对手,没必要。所以才会很晚才知道你竟然也与这次竞标有牵连,要不然不会摸到你律所去给你添烦。” 梅菲斯基本上是一边动脑筋一边才跟得上葛培森语速有点儿快的叙述。等他说完,她才喘口气,道:“还以为你做工作没个打算,有点儿随心所欲……” “我当然随心所欲,我安排时间完全是看我的喜好、需求,不过我有点儿小优势,我爸有点儿权。我只要把工作做好,老大对我工作纪律眼开眼闭。” 第19章 “等我哪天实力具备,我也希望能有你的随心所欲。话梅,我保证不会把你刚才说的透露给别人。” “后面一句是画蛇添足。” “可你前不久还不告诉我呢。我当然得给你吃颗定心丸。” “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吗?你已经开始随心所欲了。有条件的随时都可以随心所欲,暂时没条件的先在生活中随心所欲,这是一种人味儿十足的心境。你有这心境,你还会出卖我吗?” “咦,我想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充分必然的联系。为什么我不可以出卖你?” “你现在对生活有热情,对生活有热情就是对我有感情,这也不懂,切。大学时候肯定是书呆子。” “你才胡搅蛮缠。”梅菲斯虽然如此说,心里却是隐隐有所领悟。她想到葛培森在旅店时候过分恶意地捉弄她,她当时在车上整理仪容的时候已经想到。 “我才没,只有你才会相信李宁整一个月不告诉他太太他点燃火炬。感情好的人可能吗。” “哼,我对你感情很坏。” “怎么可能,你一向爱吃话梅糖,你不爱我还会爱谁?” “葛培森你太可怕了,我什么事你都知道。” 葛培森这回是真没料到梅菲斯几乎是变相承认爱他,这进步也太神速了。他愣了一下,心里早已飞飞的了。他几乎是挣扎出一口元气,才能说话,“有,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告诉我那个花冠车地址,我得好好跟他打一架,免得你以为我只会打小胖子。” 梅菲斯至此已经清楚明了,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阳光大男孩,而应是个心理素质很好的阳光大男人。 “想什么?旅途上别多想,你再不说话我得疲劳驾驶了。”葛培森不敢放梅菲斯沉思,很怕她脑筋一转又钻进牛角尖去,令他前功尽弃。敲开梅菲斯心头的混凝土堡垒还真不容易,谁晓得以后还会不会再来一个黄鼠狼大战菜花蛇,让他轻松顺水推舟。“唉,米线,说话。” 梅菲斯被催急了,才慢吞吞来一句,“我在想,黄鼠狼能有这么厉害?会不会真是你说的那什么镇宅之宝,今天好巧不巧就我们去住的时候现身?” 葛培森笑道:“哪有什么镇宅之宝,我杜撰搞你脑子的。” “可是……为什么这么巧呢?” “米线,别胡思乱想。你帮我看看,离城市还有多少公里。我有点儿开累了。” 梅菲斯仔细看了下,“远呢。可惜我不会开车。”她想了想,去后座翻到食盒,撕牛肉给葛培森吃,帮他提神,“谁跟你说起我在大学的事儿的?我认识他吗?” “他只在学校远远仰视过你,对你毕业后的事一无所知。说你以前霸占奖学金,全部功课都优秀,走路时候目中无人。” “谁说全部优秀啦,瞎传。我的二外就是六十分万岁。你以前二外学什么语言?” “好米线,别提了,我现在连字母都记不全,混个学分算数。那时候每天想着打篮球,拆电脑……” “不要避重就轻,千万不要忘记最香艳的一段。” 葛培森笑嘻嘻地道:“没有,我可纯洁了。你二外选什么?法语?” “不是,我看到日语里面全是中文字,以为这玩意儿可以学得轻巧,结果平假名片假名加起来比英语字母还多。但学着学着也就学进去了。我极喜欢日语中那些汉字的应用和词义,我经常想入非非,可能日文中保留的汉字,取自我们国家的古代,又因为小岛文化讲求传承,会不会日文中的汉字保留着我们古文字的很多应用?” “然后你日文课不上,玩起考古?”葛培森几乎是像看怪人一样地看看梅菲斯,这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他不敢自诩认识梅菲斯了。 “才不,我两者得兼。我对着日文中的汉字,查那些字在古汉语中的应用,我甚至在想,会不会更可以缩小一点儿范围,对应到一个地方的方言?比如说日文中的汉字‘寮’,放狗一搜,很多古文中出现这个字,反而今人几乎不用。比如日文中管猪皮叫‘豚革’,那更是说来话长,我翻了很多古文,‘革’比‘皮’出现几率更高。” ----------------------------- 葛培森听得脑神经打结,听到最后才有办法呼应一句,“对啊,马革裹尸。”这等头脑风暴,简直比麻辣牛肉更加让他远离睡眠。他因此想到梅菲斯对吊兰的专注。他此时已经相信,梅菲斯肯定早知道吊兰的花语。说起来,米线这个人真想做成一件事的话,绝对是狠劲十足,比如一个人抚养仔仔。他此时有些无法臧否。 “对啦,那么你一定记得一个成语,狼奔豕突。在古文中,豕用得很多,指的是猪。家,就是屋顶下面养着猪。很有意思的是,‘豚’字也可以在古文中查到猪的用法。而且我还查到海边人旧称海豚为拜江猪,这就可以猜想一下,可能有某个地方曾经把猪喊作豚,被日本人学了去。话梅,我会不会说得太枯燥?你要是被我催眠了,说一声。” “没,我第一次听到这种题材。你要是写成一篇论文,你把论文讲给我听,我弄不好就可以一直开下去,开到目的地。” “但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我看到那些古意盎然的汉字,心里立刻会联想到很多很多,日译中的时候就不愿下手。明明上课时候老师看别人答不出来,找我回答准没错,但是我的试卷却总是不那么好看,因为我坚持不肯把那些日文中的汉字翻译成现代汉字,宁可考个低分。想起来,那时候也随心所欲得很。随心所欲是一种境界,少年轻狂可以轻易达到,成年后却是要靠点儿智慧了。” 葛培森没想到梅菲斯看似说了那么多题外话,其实一直在围着刚才的主题打转。不让她想,她就说,说到后面论证了她的想法。可他没敢高兴于梅菲斯认可他的话,他心里想到,梅菲斯学日语那哪叫随心所欲,那简直是固执。 -------------------------------------------------------- 葛培森没想到梅菲斯看似说了那么多题外话,其实一直在围着刚才的主题打转。不让她想,她就说,说到后面论证了她的想法。可他没敢高兴于梅菲斯认可他的话,他心里想到,梅菲斯学日语那哪叫随心所欲,那简直是固执。就跟绕一大圈坚持证明她也能随心所欲一样。 “咦,换你思考上了。不是说旅途中别想太多吗?” “一般聪明人不吭声的时候肯定是在思考,笨人不吭声的时候一般是在冒傻气。我是后者。米线,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一直没法把你的性格和这件事串起……” “我不会说,你已经把我看得太透了,那很可怕。” 葛培森笑了笑,依然坚持要说,“你为什么没考研?连我这种读书三心两意的都读研,你为什么。” 梅菲斯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恋爱了。” “丹尼?” “唔。” “我刚才在想,算是打击你吧,你的性格做你那行,最多只能啃点儿骨头,赚点辛苦钱。可你如果去做学问,却应该很有一番天地。你是个能自得其乐、耐得住寂寞清苦、坚持到底、又做得出成果的人,但你不是一个方律师那样的长袖善舞、只把操守挂在嘴边的人。现在开始做学问,还来得及。” 梅菲斯不语。葛培森等了会儿,道:“你这人随心所欲不起来,你处事态度太严谨。” “葛培森,不许剖析我。”梅菲斯剥三颗话梅糖,一股脑儿全塞进葛培森嘴里。 葛培森含糊不清但坚持要说,“做人不能av!其实我不知多欣赏你的自得其乐,你的内心世界太丰富了。你谋财害命。”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葛培森将车一停,勇猛地吻过去,将一粒糖送到梅菲斯嘴里,这才两颊各分配一颗,方便口齿清晰地说话,“米线,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刚错过一个进城的岔道。” 梅菲斯心里一团乱,一边是葛培森刚才对她的建议,一边是葛培森的迷魂汤,对错过进城岔道,她反映麻麻,“好像你没说你处于特殊状态下脑袋会秀逗。” “可是我跟你说了,我不说话就是冒傻气,谁让你不设法让我多说话少冒傻气呢?”葛培森没正经地说几句,随即却关切地问:“你累不累?我们看来还得开几个小时,你还是睡会儿。我没关系,我经常熬夜。你上回感冒后我看你体力一直没恢复,脸色一直不好,别硬撑着。” “不碍事,我陪着你说说话。”可是梅菲斯心里暖暖的。她出色,她坚强,所以人们要么要求她,要么依靠她,却少有把她当弱者看待的。 “躺后座去,乖。牛肉放前座,我还想吃。” “别独裁。” “这不叫独裁,这叫男人的担当。你要是累得走出残花败柳似的,我多没面子。” “我陪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别,你不要以为你很坚强。你有再坚强的心,你生理上还是女人。躺后面去,我那个睡袋大,躺着舒服。我这状态估计还能开三到四个小时。” 不知为什么,梅菲斯有点儿想哭。她没再坚持,但不肯爬到后面去,有点儿矜持地让葛培森停车,她转到后门。葛培森的睡态显然不仅是大,还面料很柔软,这个公子对于享受有孜孜不倦的追求。 葛培森听着梅菲斯在后面窸窸窣窣终于安静下来,才道:“要不要给你唱摇篮曲。” “呸!” “讲大灰狼的故事呢?” “呸!” “呵呵,那就讲一件事。在找到你之前,我先找到过丹尼,他的手机号码倒是一直没换。他一直关心你,对你当时可能有的现状很担心。可惜我没法从他那儿得到有关你的线索,不知道是他真不知,还是保密得好。” “唔,后来没接触。”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周围多的是的普通人。还有其他很多人,都是普通人。” “唔,知道了。不拿自己当普通人的,往往是死得最惨的。” “米线,我爱你。” “几年?”梅菲斯脱口而出,才觉不很恰当。 “我保证三年。再久……我不能对你开空头支票。” “谢谢。够了。” 梅菲斯一个人在黑暗中微笑,她不知道前面的葛培森脸上是什么神色,她心里多种揣测,可懒得探头去瞧。这小小的车厢虽然伸展不开手脚,可里面温暖安全可靠得就像她小时候最喜欢钻的书桌下小空间。前面还有一个她信任的人。她闭上眼睛,却一直没睡着,她静静地想了很多很多。今天那只黄鼠狼一定是神物,她似乎忽然开了窍似的,整个人如同历经一次洗澡。 “话梅,我想等旅游回去,还是继续在方律师那儿上班。同时会准备报考在职研究生。” “好。”葛培森没想到静寂半天等来的是这句话,“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这就睡。话梅,我也爱你。” 梅菲斯不再说话,安心地等待睡眠降临。她相信,等她醒来,等待她的是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她有信心。 葛培森也在黑暗中微笑。 从车窗看出去,遥远的天际已经有一线鱼肚白。新的,完全属于他和梅菲斯的一天即将来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