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祖先》 第一章 夏娃造反 创世与造人 梦中惊醒后,女娲开始造人。 说不清那是早晨还是黄昏。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边是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间,是忽明忽灭的星星和来历不明的浮云。 女娲却并不理会谁在下去,谁正上来。[1]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不对吧?传说中的女娲不是蛇吗?在《山海经》,在画像石,女娲和伏羲一样都是人首蛇身。而且,他们的蛇尾还相互缠绕在一起,分明是准备传宗接代的意思。 更何况,只有蛇才会最终变成龙,蛙就不行。如果女娲是蛙,龙的传人岂非成了“蛙的传人”? 女娲怎么会是蛙?又怎么可能是蛙? 因为她原本是蛙。[2] 变成蛇,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时间不晚于汉。 女娲的名字,最早出现于《楚辞·天问》,但没有说是蛇还是蛙。所谓“人头蛇身”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图画形象,最早见于汉画像石。可见女娲是蛇,应为汉代的说法,并无原始依据。 娲,今人读“蛙”,古人读“呱”,正是青蛙的声音。可见娲就是蛙,女娲就是女蛙,只不过是伟大的、神圣的、创造生命的蛙。这样的神蛙或圣蛙,当然不能写成青蛙的蛙,必须特别创造一个字专门用在她的身上。尽管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个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蛙人图上,却可以依稀看见当年的风采。[3] 此图来自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图中形象均为生殖崇拜象征。其中鱼、蛙、花象征女性生殖崇拜,鸟象征男性生殖崇拜,详见本卷后面几章的论述。画面主体形象是蛙人,可看作“大洋洲的女娲”。 这,又哪有一丁点蛇的影子? 相反,女娲是蛙,却像古埃及的太阳神荷鲁斯是鹰一样无可怀疑。更何况,是蛙才可能造人。龙和蛇,都不会。至于其中的原因和奥秘,我们以后再说。 但,女娲造人,跟上帝(god)不同。[4]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创造世界的最后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再把他们安顿在伊甸园,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是休息。哪怕他俩不听告诫,被蛇诱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显然,上帝造人很轻松,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女娲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黄土和泥,把人一个又一个地捏出来。我们不知道她老人家最早捏出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知道开始的时候造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非只有一男一女。而且女娲的本意,竟是要造出全体人类。 这当然不堪重负。于是灵机一动的女娲,便只好扯下一根藤条沾上泥浆,再举起一甩,把人批量地甩出来。因此后来有人说,富贵者,就是女娲用黄土亲手所造;贫贱者,则只是当时洒落在地上的泥浆。[5]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女娲又只好向地位更高的神申请媒人的职位,以便帮人谈婚论嫁,让人类自己男女结合,繁衍生息。[6] 直到这时,女娲才光荣退休。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某年,女娲的子孙中一个名叫共工的家伙闹情绪,一头撞断了擎天柱不周山,结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热,女娲也只好挺身而出救苦救难。她先是烧炼了五色的石头填补天上的漏洞,然后又砍断一只大鳌的四条腿作为柱子,把眼看就要坍塌下来的天穹重新支撑起来,这才让世界恢复正常,让人类重归安宁。[7] 奇怪!女娲为什么要忙个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简单,女娲不是造物主,不是创世神。创世神只需要揭开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闻不问,一切皆由被创造者好自为之,或咎由自取。可惜女娲不是。除了人,天地万物都不与她相干,就连做媒也要别的神批准。难怪《楚辞·天问》会质疑:女娲有身体,她是谁造的?[8] 问得好!因为这其实是在问—— 世界是谁创造的? 谁才是终极创造者? 抱歉,无可奉告,因为我们没有创世神。盘古,只是分开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则连自己都是被开窍的。他们都不是创造者。按照中国哲学,世界的真正创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样无象无形,但可惜没有动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没有神性和神格。 也就是说,终极创造者缺位。 没有终极创造者,或终极创造者没有神性和神格,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点。它对于我们民族的深刻影响,以及由此造成的成败得失,无疑是一个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的话题。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话的谱系里,女娲不是第一个神,也不是第一个人,甚至不是第一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谁? 夏娃。 [1]女娲造人时的场景描述,出自鲁迅《补天》,原文是:粉红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2]理由详见本书第二章。 [3]娲的读音,《汉语大字典》称:《广韵》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正字通》音蛙。歌部。有人说娲要读蜗,因此女娲是蜗牛。实际上,蜗牛的蜗,古音也是“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歌部”,跟娲的读音一样,也是“呱”。娲和蜗,声符相同,古音也相同(见母,歌部),但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或文字通用的证据。此说承李蓬勃先生指教,谨此鸣谢! [4]上帝造人,见《圣经·创世记》。 [5]见《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絚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絚人也。 [6]见《绎史》卷三引《风俗通义》: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婚)姻。 [7]见《淮南子·览冥篇》、《列子·汤问》。 [8]《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第一章 夏娃造反 女娲的前身 夏娃是女娲的前身。 女娲有前身吗?有。因为她是母亲,或母亲神。她的造人,她的做媒,她的补天,都意味着母亲的伟大和慈爱。我们并不知道她造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天,先造男还是先造女。这些问题,都没人能回答,也没人去关注。因为对于母亲来说,所有这些都根本就不成问题。 人,总是先成为少女,再成为母亲的。 因此,女娲必有前身。 但,为什么是夏娃?她俩有关系吗? 有。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实际上,自从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睁开了眼睛,一个巨大的问号就长期悬挂在他的头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必须回答的。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自我意识的物种,人类需要这样一种解释、慰藉和安顿。无此交代,我们将心神不宁。 这个交代,就叫“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它表现为现实,表现为历史,也表现为神话。实际上,作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遗产,神话和传说绝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类创造它们,无非是要借助神和神话传说人物,弄清来历,记录历史,解释现象,回答问题。有此履历和档案,焦虑才会克服,冲动才能满足,身份的认同才有了可能。 有此认同,我才是我,我们才是我们。 创世神话,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产生。因此,它们绝不是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或蜚短流长,而是民族的信念和信仰。这样的神话,我们民族一定有过,麻烦仅仅在于失传。或者说,被有意删除,就像给女娲动了手术。 也只能借鸡下蛋,以他山之石攻我山之玉。 好在人就是人。尤其是在远古原始时代,世界各民族的思路、模式和方法论,大同小异,如出一辙。几乎所有的创世神话都在重复虚构,而且惊人地相似。比方说,中国和西方的神话都认为,世界上原本没有人,人是被创造出来的。造人的材料都是泥土,创造者也都是神。 神话,是世界范围的集体梦幻。 这就可以资源共享。 比方说,把夏娃看作地球上第一个女人。 可惜夏娃也有麻烦。夏娃的麻烦在于,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却不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人是亚当,夏娃却是用亚当的肋骨创造的,是第二个人。只不过上帝在动这手术时,似乎没有使用麻醉剂,而是用了催眠术。 然而由此产生的问题却让人大惑不解:女人跟男人的肋骨,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上帝的创造物,夏娃为什么要跟上帝作对?作为亚当的肋骨,她又为什么要去诱惑亚当?亚当的肋骨诱惑亚当,岂非自己诱惑自己? 这是一个“达芬奇密码”。 密码套着密码,疑云罩着疑云。过去我们只知道女娲来历不明,现在看来夏娃也履历不清。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系,却反倒可以确定。甚至她们承担的文化角色和历史使命,还会一脉相承。 因此,必须侦破此案。 其实这并不难。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真正走进作案现场—— 伊甸园。 谜底,也许就藏在那园子的某个洞穴里。 第一章 夏娃造反 走进伊甸 伊甸园,在东方,有人说它就是中国的新疆和田。和田古名于阗。于阗、伊甸,读音相近,没准是同一个地方。更何况,那里还有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亚当和夏娃遮身蔽体的叶子,就是从那棵树上扯下来的吧? 这当然是姑妄言之,也只能姑妄听之。其实,伊甸园可以是空间概念,更可以看作时间概念。或者说,世界上也许并没有什么“伊甸园地区”,却未必没有“伊甸园时代”。 问题仅仅在于,它是什么时候? 心智初萌的小儿时节。 小儿时节的人类可怜兮兮,只能组成最小的群体来各自谋生,甚至只不过把猿群变成了人群。这在人类学上就叫原始群(primitive horde)。原始群是分散、弱小和自生自灭的,由此构成了人类早期的文化点。这些小不点大多烟消云散,只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供考古学家研究和凭吊。 存活下来的原始群,则会形成靠血缘关系相结合的血亲团体,这就是氏族(n)。氏族联合起来就是部落(tribe),部落联合起来就是部落联盟(tribal confederacy)。当部落联盟足够强大时,就会进入文明,变成国家(state)。 国家的诞生是文明的标志,社会的发展则是人类族群通过迁徙、兼并、繁衍和扩容,不断变化壮大的过程。从原始群到氏族是由点到面,然后则是由面到片(部落),由片到圈(部落联盟),最后由圈到国(国家)。 一言以蔽之:点、面、片、圈、国。 显然,这些类型既是组织形式和社会形态,也是历史阶段,因此都该有神话传说中的代表人物。比方说,代表国家诞生的是夏启,代表部落联盟的是尧舜,代表部落的是炎黄,代表父系氏族和母系氏族的是伏羲和女娲。 那么,代表原始群的是谁? 夏娃,也只能是夏娃。 这似乎不对,也不爽,但没有办法。文化符号是要有内涵的,其中必须有密码。女娲造的人,不管是捏出来的还是甩出来的,有内涵有密码吗?没有,甚至没有性别。他们也没在伊甸园待过,无法成为我们的向导和线人。 夏娃却一身是谜。 比如上帝造夏娃,为什么不再用泥土,却要从亚当身上卸下一根肋骨?有人说是为了表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好,就算是吧,那为什么不能先造夏娃,再用夏娃的肋骨造亚当?女人的一半也是男人呀! 这样问,是问不出名堂的。 正确的方法,是倒过来推理。 怎样倒推? 看结果。 上帝这样造人的结果是什么?是夏娃在伊甸园大造其反,惹是生非。受蛇诱惑的是她,偷吃禁果的是她,怂恿亚当也犯下原罪的还是她,简直就是害群之马。 这一点都不奇怪。夏娃在伊甸园原本就是异性,也是异类。亚当被造在先,她在后;亚当的原材料是泥土,她是肋骨;亚当是男人,她是女人。夏娃与亚当,既不同时,也不同质,还不同性。若不招惹是非,才是怪事! 这就让人起疑。 上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造出这么个狐狸精?难道全知全能的主,竟不知道这娘们是迟早要颠覆伊甸园的? 还有诱惑夏娃的那条蛇,又从哪里来,是什么玩意?如果它也是上帝所造,则无异于创造了罪恶;如果是别处混入,则无异于纵容了罪恶。创造也好,纵容也罢,上帝并不全善;如果蛇的混入上帝并不知情,则不全知;如果知情而不能阻止,则不全能。既不全知,又不全能,还不全善,则上帝何以为之神,还是绝对和唯一的?[9]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胜枚举。但有一点却很靠谱,那就是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果,变得“心明眼亮”以后,便立即慌乱起来。情急之下他们的第一反应,竟是用无花果叶发明了人类的第一条三角裤。 是什么让他俩惊慌失措?是那赤裸的身体么? 正是。 很好!秘密也就在此。 [9]伊甸园的故事恐怕是一个惊天疑案,疑案的背后是上帝的良苦用心,而勘破此案则需要人类的卓越智慧。这就只能另案处理,再写一本书来讨论,书名也许就叫《上帝的预谋》。 第一章 夏娃造反 为什么是裸猿 亚当和夏娃扯下无花果叶那一刻,是全人类的人之初。 太阳依旧是暖洋洋的。风在林间穿梭,并没有传播小道消息。瀑布一如既往地飞流直下,花儿兴奋或寂寞地开放着,鱼们都不说话。剑齿虎慢条斯理地闲庭信步,照例惊起草丛中的山鸡。一切都没变,变了的只有人。 是啊,人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鸟有羽,兽有毛,鱼有鳞,龟有甲,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衣冠楚楚。唯独人,除了头部、阴部和腋下,基本裸露,寸草不生。难怪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要管人类叫“裸猿”,这样的猿确实独一份。 人,你这样一丝不挂地鹤立鸡群,不孤独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实际上,人类原本跟其他灵长目动物一样,也是浑身长毛的。灵长目分三科:猴、猿、人。猿科与猴科的区别是无尾,人科与猿科的区别是无毛。无毛无尾却有皮下脂肪,这在一百九十多种灵长目动物中,是唯一的例外。 就连其他“裸友”,在现存四千二百多种哺乳动物中也为数不多。它们是少数非同一般的庞然大物(如犀牛和大象),掘地三尺的潜伏特工(如鼹鼠和犰狳),翻江倒海的水中健儿(如河马和海豚),但统统加起来也仍是“少数民族”。何况犀牛和大象还是有尾巴的。更何况这些裸体动物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跟人类还是那样的不同。 其实有条尾巴也不错,比如《阿凡达》里面潘多拉星的纳威人。但所有的猿,大猩猩、黑猩猩、长臂猿,都没尾巴,也没有颊囊。所有的人,包括外星人,也都没有毛,比如纳威人和et。这当然是地球人的想象,但天才的卡梅隆宁肯让他们长尾巴,也不让他们长毛,可见裸体的重要。 这就需要强有力的正当理由。 科学界也有种种假说。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森林猿在变成平原猿之前,先变成了海洋猿。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人类跟鲸和海豚一样,无毛而有皮下脂肪;为什么我们可以在水中游刃有余,黑猩猩却只能望洋兴叹。就连流线型体形和直立行走的姿势,也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10] 可惜这种假说,至今未能得到考古学的支持。没有化石,一切都是猜想。莫里斯说,人类从毛猿变成裸猿,不是要做脱衣舞娘,而是要当运动健将。也就是说,为了与那些动物界的职业杀手逐鹿中原,人类必须露出皮肤,增加汗腺,以便在狂奔之时快速降温,这样才能生存下来。 这当然很历史唯物主义。但,为什么那些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动物,包括狩猎的狮和虎,逃命的兔和鼠,都不必多此一举,唯独人类需要?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原本生活在森林,是平原上的外来户? 找不到原因,就只能看结果,从结果中寻找动机。那么,裸猿毅然脱掉那身裘皮大衣,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变得性感。 任何有过正常性生活的人都知道,赤身裸体和衣冠楚楚,哪一种更能给人性的刺激。《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光着身子,就因为他们也要恋爱并做爱。但这跟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偷吃禁果之前,亚当和夏娃是长毛的? 嘿嘿,难讲。 实际上,要解开这个谜团,必须先回答两个问题。第一,变成裸猿以后,人是不是变性感了?这是事实判断。第二,性感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有没有哪怕是负面的作用和影响?这是价值判断。第一个问题必须先回答。因为没有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就等于零。 [10]关于人类为什么成为裸猿,科学界有多种说法,比如幼态延续(黑猩猩的幼崽无毛)、信号识别(把自己跟其他猿类区别开来)、贪图凉快(走出浓荫覆盖的森林后,类人猿为了防止中暑)。此外,还有说是因为烤火,因为担心吃饭时把身上弄脏,害怕长寄生虫等等。详见莫里斯《裸猿》。 第一章 夏娃造反 与神合谋 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人,肯定是地球上性能力和性快感最强的物种。人类不像其他哺乳动物还有发情期,反倒随时随地都可以想做就做。次数的频繁,姿势的多样,感觉的欲仙欲死,动作的花样翻新,更是让动物们望尘莫及。是啊,黑猩猩的阴茎小如钉子,狒狒的交配时间超不过十秒,哪能有高潮?[11] 当然,即便只有几秒,雄性动物也至少会有射精的快感。自然界的这种规律或安排,显然是为了保证它们时刻处于战备状态,同时也是对它们良好表现的犒劳和奖赏。 雌性动物却不会“为性交而性交”。对于它们来说,性不是生活,而是任务,即怀孕的条件和必需。因此,它们只在发情期交配,并且会没脸没皮地勾引雄性,贪得无厌地接受插入。但这并非性欲旺盛,只不过是为了增加受孕的机会而已。因此,母猴们往往对公猴的表现无动于衷。而且一旦交配结束,便会若无其事地一走了之。 显然,动物的两性关系,没有超越生育目的。 只有生殖,也就没有性。没有性,便不需要性感。性感既然只属于人,那它就是人性。 人之初,性本性。 事实上,性感就是性别的美感,同时也是性爱的快感。快感也好,美感也好,所有的可能都来自人猿之别,甚至就是对“从猿到人”之革命成果的直接享受。 比如直立。 直立使男女双方面对面时,性信号区和性敏感区,包括可以传情的眉目,准备接吻的嘴唇,能够抚摸的乳房,终将紧密结合的生殖器,都一览无遗;也使人类能够面对面地性交,并在做爱时凝视和亲吻对方。当然,还可以自由地变换各种姿势和体位,这可比动物们爽多了。 还有用手。 没有一双灵巧的手,拥抱和抚摸,前戏和后戏,便都不可能。但如果没有体毛的脱去,皮肤的裸露,所有这些都将大为逊色。你能想象两个毛茸茸的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取暖倒是合适,做爱就不好说。 直立、用手、裸露皮肤,是人类进化的三大成果。正是这些革命成果,使性变成生活。 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造人为什么分了两次,又使用两种材料了。因为人的进化是分阶段的。从猿,到类人猿,到类猿人,再到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质的飞跃和变化,则是由“正在形成的人”,到“完全形成的人”。 亚当就是前者,夏娃就是后者。夏娃肯定是裸猿。至于亚当,是毛猿还是半裸,无可奉告。 但,类人与人类,界限分明。 完全成人的标志是有了意识,这表现为偷吃禁果,心明眼亮。完全成人以后就必须告别自然界,这表现为逐出乐园,自己谋生。初步成人靠自然,因此泥土造亚当;完全形成靠自己,因此肋骨造夏娃。至于那条蛇,则其实是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所以上帝管不了,也不能去管。 这是人与神的一次合谋。 问题是,为什么只能是亚当的肋骨造夏娃,不能是夏娃的造亚当?或者说,为什么夏娃只能在亚当之后? 因为只有夏娃,才能迈出革命性的关键一步。 这一步,就是从生殖到性。 [11]据科学家研究,男子的阴茎在勃起时,会雄踞灵长目动物之首;雌性的性高潮,则为人类所独有。请参看莫里斯《裸猿》。 第一章 夏娃造反 第一次革命 生殖变成性,是从猿到人的重要转折。它的深刻意义和深远影响,绝不亚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 领导和发动这次革命的,是夏娃。 当然是夏娃,也只能是夏娃。或者说,是女人。道理则很简单:动物之所以没有性,完全因为雌性除了生殖目的别无所求。不难想象,如果它们也有“无关生育的性欲”,自然界就会有妓院了,只不过性工作者会是雄性。 显然,我们不能指望亚当来革命,他也革不了。从生殖到性,真正发生了变化的只可能是女人;起着决定作用和关键作用的,也只可能是她们。所以,蛇想要引诱和能够引诱的,必定是夏娃。夏娃接受蛇的诱惑,则说明她觉得男人那东西挺好。或者说,女人已经有了“性趣”。 女人解放,人类也就解放了。 事实上,女人如果没有性的愉悦,她们就不会在没有生育需求时,也对男人的要求说ok。同样,也只有在女人体验到性高潮,至少体验到性快感,而且有了性冲动和性需求时,交配才变成了做爱。这时,男人体验到的快感,跟他充当雄性动物之日,堪称天壤之别,完全两样。 由此带来的结果,也有两个。 第一个结果,是人类对性生活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第二个结果,则是女人在一段时间内,只愿跟某个男人做爱,反之也一样。这在女人是相对容易的,对于男人则比较难。于是上帝只好亲自出手,让伊甸园里那条蛇失去了翅膀。其中的文化指令十分明确:不得花心! 不过,这种两情相悦的爱情,很快就变成了冒名爱情的婚姻。毫无疑问,这里面显然有着实用和功利的考虑。一个直截了当的原因是社会分工:男人必须狩猎,女人必须看家。结果是,女人不能任由男人在外寻花问柳,自己和孩子则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男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历尽艰辛带回战利品,却在家里看见了“她的他”。 所谓“对偶关系”,就这样形成了。 与之相适应或相配套的生理变化,是女人即便怀孕,甚至在月经期,也能接受并满足男人的求欢。因为让男人长期处于性饥渴状态,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女人必须对自己的身体做出调整,以免爱情或婚姻崩溃;而当女人能够这样调整时,人类距离动物便已经十万八千里。 此时的伊甸园,堪称天翻地覆。 起先是生殖变成了性,然后是性变成了爱情。再然后,爱情异化为婚姻,婚姻产生了家庭,家庭构成了氏族,氏族变成了部落和部落联盟,最后又产生了国家。我们原来的那个猿群,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社会。 这一切,又都因为女人。起先是夏娃,然后是女娲。 夏娃是少女时代的女娲,女娲是成熟阶段的夏娃。夏娃变成女娲,就是蒙昧时代变成了野蛮时代。这个新时代是以制陶术开场的,正如前者的标志性成果是吃鱼和用火。有了火,黑夜不再漫长。有了陶,文化就能留下足迹,我们也很快就会在那些荒古的遗物上看见女娲的微笑。[12] 值夜班的猫头鹰,可以歇息了。 黎明的天空曙光初现,晨星犹在,月色朦胧。功成身退的夏娃将亲眼目睹女娲一鸣惊人地横空出世,并见证她作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女神,光芒四射地站在风起云涌的黄土高坡,成为中华史上第一座文化里程碑。 [12]将人类的历史进程分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三个阶段,是摩尔根的观点。请参看摩尔根《古代社会》,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第二章 女娲登坛 死对头 重见天日的女娲,样子并不好看。 这里说的“女娲”,在欧洲被叫做“维纳斯”。她们是一些考古发现,即原始民族塑造的母亲神像。其中最古老也最有代表性的有两件:一件是法国出土的浅浮雕,叫“洛塞尔的维纳斯”;另一件是奥地利出土的圆雕,叫“温林多夫的维纳斯”。她们的岁数,都在二万五千年左右。 后来,越来越多的“维纳斯”在世界各地相继出土,以至于在法兰西西部到俄罗斯中部之间,形成了一条延绵1100英里的“维纳斯环带”(venus zone)。 当然,这是西方人的命名。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洛塞尔或温林多夫的女娲”。咱们自己的“维纳斯”则在山海关外的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一共两件,年龄大约五千多岁。 抱歉打扰了,老奶奶们! 唤醒这些女娲或维纳斯的不是王子之吻,而是考古队的锄头。事实上,她们恐怕也实在不好意思叫做睡美人。没错,这些神像无一例外的都是裸体女人,乳大、臀肥、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却一点都不性感。她们或者面目模糊,或者表情呆板,或者头部低垂,或者双臂萎缩,或者腹部隆起,或者全身肥胖,或者双腿变成了一根细细的棒子,根本就没法跟古希腊那断臂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至于咱们那两位老祖母,干脆就是孕妇。 显然,这不可能是性爱之神夏娃,只可能是母亲之神女娲。乳大意味着奶多,臀肥意味着善育,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则意味着孩子从那里出生。安纳托利亚的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女神像,就明明白白是在分娩。 这是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分娩女神像,出自约公元前6000年的安纳托利亚。杰克·佩奇根据詹姆斯·梅拉特的画所作。 是啊,豆蔻年华体态玲珑的待嫁少女,在远古时代其实并不招人待见。史前艺术家们情有独钟的,是强健壮硕能怀孕会生育多子多孙的母亲。[1] 不过也有例外。 例外是在摩尔达维亚地区的维克瓦丁茨发现的,那是一尊属于晚期库库泰尼(cucuteni)文化的黏土小塑像,全身赤裸,两腿修长,腰肢纤细,阴部明晰,十分性感。但这位在小女孩墓中被叫醒的女神,却被考古学家命名为“白夫人”。她的造型,则被解释为“躺在那里等待埋葬”。[2] 没错,她是死神。 死亡女神,是女娲和维纳斯们的“死对头”。 摩尔达维亚的维克瓦丁茨墓地发现的黏土小塑像,俗称白夫人。 毫无疑问,死对头当然得是另一种样子。但生育女神肥胖臃肿,死亡女神身材曼妙,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原始人为什么要这样塑造他们的女神,一定要弄得“生不如死”呢?是审美观不同,还是价值观相异?难道美丽是危险品,粗笨反倒是可靠的?或者我们眼中的性感魅力,对他们居然毫无意义,还必须敬而远之,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没人知道。 也许,他们就像汤加人,以胖为美。也许,他们当中早夭的少女,从来就不曾有过身孕。这都是有可能的。一个少女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做母亲就死于非命,请问还有比这更让原始人无法接受的人间悲剧吗? 那好,死神就该是这副模样。 死神曼妙身材的背后,是深深的恐惧。是啊,谁能承受入墓前的战栗,谁能想象不再醒来的长眠。何况那时的人类多么弱小,生命又多么脆弱。自然的灾难,意外的事故,野兽的伤害,敌人的攻击,片刻之间就会夺人性命。谁都不知道性感美丽的死亡女神,什么时候会抛来媚眼,送去飞吻。[3] 亲人尸骨前,是流干的泪水;突然袭击时,是无助的目光。然而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哭泣之后,理性的精神也在闪耀和升腾:哭是没有用的,怕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想方设法活下来,并把种族延续下去。 置于死地而后生。丧钟敲响之时,号角与战鼓齐鸣。原始人下定决心,要跟死神打一场拉锯战。 女娲诞生了。 [1]请参看雷·肯拜尔等《世界雕塑史》。 [2]摩尔达维亚在东欧,位于喀尔巴阡山和普鲁特河之间,包括今罗马尼亚东北部、摩尔多瓦、乌克兰的局部地区。关于“白夫人”塑像的情况,见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3]原始人类的死亡情况已无法统计和描述。但可以肯定,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意识到死亡则是人类进化的最早成果。请参看卡西尔《人论》,卡尔·萨根《伊甸园的飞龙》。 第二章 女娲登坛 灵魂是个流浪汉 女娲诞生于一个不解之谜—— 死亡。 实际上,自从心智初开的人类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惑着他们。人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会死?人死以后,到哪去了?他是在到处流浪,还是已重新定居?不辞而别的他,还会回来吗? 这其实是在问:什么是死亡? 对死亡最直截了当的理解,当然就是“我没了”。问题在于,明明白白存在的“我”怎么会没了,又怎么能没了?“我没了”这件事,我知道吗?如果我知道,那么我还在;如果不知道,又怎么证明没了的是我,不是别人? 这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结论也只有一个:我还在,只不过换了地方。 换地方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因为在原始人看来,所有的存在,花、草、鱼、鸟、蛇、牛,当然还包括人,都有灵魂,叫“万物有灵”。至于肉体,则不过是灵魂寄居的地方。既然是寄居,就有可能搬家,因为帐篷总会被拆掉。肉体拆迁就是死,灵魂搬家就是转世。或者说,死亡就是灵魂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就像游牧民族的转场。 灵魂是个流浪汉,命运叫他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万物皆有灵,灵魂可转世,这就是最原始的人生哲学。当然,怎么转,是转到冬窝子还是夏牧场,是立地成佛还是做牛做马,要到很久以后才能由宗教来回答,原始人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如果灵魂不过换了地方,那我就没死。 很好!这足以对付死亡,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它意味着一种信念:人其实是永生的。肉体可能会消失,但灵魂不死;个体可能会倒下,但族群不亡。族群的、集体的、同类的生命,将不断延续下去。反正一个灵魂离开了故土,就会马上找到新居。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始。 这就要做两件事,一是安顿,二是礼赞。 被安顿的是逝者。 安顿逝者是天经地义的。这不仅基于对他们的留恋和尊重,也基于灵魂不死的观念。因此,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早期智人)和山顶洞人(晚期智人)都有墓葬,也都有随葬的工具、食物甚至首饰。那意思也很清楚:灵魂既然上路,就得带点干粮;逝者也其实没死,随时都可能活过来。 这就不但要有随葬品,甚至还要做成木乃伊,或者由巫师招魂。反正,葬礼是必需的。古埃及贵族的坟墓里,甚至会有上好的葡萄酒,以便他们开怀痛饮,或举办酒会。 被礼赞的则是女人。 赞美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女人是生命之源,是灵魂新居的建设者和创造者,而且最不怕死,至少不怕流血。她们每个月都要流血,也没死。哪怕生产的时候要出血,也不过是让新的生命接受了一次特别的洗礼。 显然,生与死,秘密都在女人身上。 没错,只有女人,才掌握了人世间的“一号机密”。 这就必须礼赞,必须崇拜,必须用雕塑、绘画、搭建祭坛等方式,把女人和女性生殖器特别地制作出来。最著名的例子,有云南剑川的“阿央白”,红山文化遗址的祭坛,以及大批的“维纳斯”和少量的“白夫人”。 母亲神多死神少,并不奇怪;前者丑后者美,则也许是反其道而行之。土家族,不就是婚礼时泣不成声,谓之“哭嫁”;葬礼时手舞足蹈,谓之“跳丧”吗?但可以肯定,无论美丑生死,都取决于女人,也只能取决于女人。 因此人类最早的神,清一色的都是女神。[4] 古代爱琴海地区的米诺斯(minos)文明,更是以女神为中心。有一个克里特的印章展示了这样的场面:乳房丰满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巅,骄傲地举起一条蛇,向世人炫耀女性的君临天下;一个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站在下面,崇敬而兴奋地向她欢呼,阴茎雄起,蔚为壮观。[5] 约存在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米诺斯文明发展主要集中在克里特岛,突出特点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图为克里特印章展示。 如此场面,绝非色情或淫秽,也非游戏或胡闹,而是一种极其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在此仪式上,勃起即致敬。勃起的阴茎,是生命力的体现,也是女神的赞美诗。 这种仪式,就叫“生殖崇拜”。 [4]人类最早的神是女神,为考古学家和神话学家们所熟知。古希腊神话中,便有大量女神,如天后赫拉、冥后珀耳塞福涅、灶神赫斯提娅、大地女神盖娅、爱神与美神阿芙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青春女神赫柏、胜利女神尼姬、正义女神忒弥斯、记忆女神摩涅莫绪涅、丰产女神德墨忒尔、海洋女神欧律诺墨等。但在我们民族,主神中的女神只剩下女娲,其余为次神,甚至妖。 [5]米诺斯是爱琴海地区的古代文明,出现于古希腊迈锡尼文明之前的青铜时代,约存在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该文明的发展主要集中在克里特岛,突出特点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请参看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第二章 女娲登坛 蛙女神 生殖崇拜是女娲的杰作。 这其实是逼出来的。原始人寿命极短,尼安德特人平均不到二十岁,山顶洞人没谁能活过三十。既然活不长又死得快,就只能生得多。毕竟,能对抗高死亡率的,只有高出生率。所以女娲必须不辞劳苦地批量生产人类,甚至不惜抡起藤条沾上泥浆甩。在与死神的搏斗中,这是最实在的一招。 是啊,斗不过豺狼虎豹,咱学兔子还不行吗? 然而多生几个真是谈何容易。谁都知道,并非每次性交都有结果,生男生女也全凭运气。看来冥冥之中另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左右和掌控着命中率。对这样的力量,岂能不恭敬有加顶礼膜拜,又岂能不想方设法弄到自己身上? 膜拜的目的是获取,获取的方法是巫术。巫术的规则是相似律和接触律,比如胆大妄为就叫“吃了豹子胆”,韬光养晦就叫“夹起狗尾巴”。这种文学修辞其实是巫术遗风。要知道,原始时代的战士,是当真要吃豹子胆的。 获取神秘的生殖力量,也如此。 于是女娲和她众多的姐妹,便在世界范围内雨后春笋般地被创造出来。这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直接崇拜,而且这种崇拜是实用主义的。因此,隆起的腹部是她们的骄傲,丰满的乳房是她们的勋章,荷塘的蛙鸣是她们的《欢乐颂》,水里的鱼儿则是她们的万千化身。 是的,鱼和蛙。它们频繁地出现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上。 这是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或写实,或写意,或抽象,或便化(简约化变形),形成序列,蔚为大观。尤其是半坡的鱼纹和马家窑的蛙纹,形神兼备,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你看那一排排并行的鱼儿,气势是何等地磅礴;你看那划水中成长的幼蛙,身姿又何其优雅和从容。[6] 不必为此感到惊异。毕竟,那里面投射了原始先民浓浓的情感和深深的祝福。因此,每当我们凝视这些远古的神秘图案,扑面而来的便是潮乎乎的生命气息。 此致敬礼!你们这些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你们这些女娲的绶带和徽章。 但,为什么是它俩? 因为长得像又生得多。鱼和蛙,确实能给心智初萌的人类以太多的联想。鱼唇跟阴唇,不都是开开合合吗?青蛙跟孕妇,不都是大腹便便吗?不信去看姜寨一期的双鱼纹,简直就是女性生殖器的生理解剖图。 何况鱼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这难道不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庙底沟的蛙纹,便特地在腹部画了很多点;马家窑的蛙纹,还特地画出了产道口。 甘肃出土马家窑类型蛙纹,特地画出了产道口,而且产道口在中医学上就叫“蛤蟆口”。 实际上,从蝌蚪到幼虫,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纹饰中应有尽有。这当然绝非偶然。 有蛙有鱼,锣齐鼓齐。鱼象征着女阴,也象征受精;蛙象征着子宫,也象征怀孕。难怪姜寨一期的那个陶盆内壁,会画了两对双鱼和蛙纹。这可是一整套“女性生殖系统”。掌握了这套系统,我们就能像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访问罗马一样,叩响生命之门,并长驱直入。[7] 从中不难看出蛙纹的全面性和丰富性,据郑为著《中国彩陶艺术》。 新石器时代遗物,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出土。 死亡线上走投无路的人,绝处逢生。 也许,这就是女娲的身世之谜——女娲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领我们迎战死亡的胜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们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鸣,于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响。[8] 死神,你听见了吗? [6]请参看郑为《中国彩陶艺术》。 [7]鱼是女阴的象征,蛙是子宫的象征。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还有花,均引自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实际上,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果则是植物的后来人。所以“姑娘好像花一样”:含苞欲放是新婚之夜,豆蔻年华是待嫁之时,大多数动物的发情期则在春暖花开时。 [8]实际上,根据前引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的研究成果,完全可以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 第二章 女娲登坛 月亮不说 听见了这蛙声的,是月亮。 月亮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 女人跟月亮,是同一时刻被造物主发明出来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相似和关联。月经一月一次,这就是关联;肚子有盈有亏,这就是相似。月亮就像巨大的青蛙或伟大的孕妇——圆了,是正在怀孕;扁了,是刚生孩子。生出满天星斗的月亮,岂能不是神蛙或蛙神? 代表月亮的这只神蛙就叫蟾蜍。它或者在月亮中,或者就是月亮,甚至就是补天的女娲。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个腹部布满斑点的蛙形图案,就是她的形象。那些原本表示多子多孙的斑点,后来就成了补天的石子;而用来代替擎天支柱的所谓鳌足,则实际上是蛙腿。 女娲,其实是牺牲了自己,才成全了我们的。 一只巨大的青蛙,四条蛙腿支撑起残缺不全摇摇欲坠的天穹,身体中孕育已久的生命力在瞬间爆发,宇宙大爆炸般地化作满天繁星,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伟大!难怪月亮的面孔会生铁般地又白又冷,那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这可比仅仅把诺亚方舟恩赐予某些特权人物,要伟大得多! 这就是女娲的星空,它同样充满疑团。 众所周知,肚子有规律地膨胀和缩小,月亮、青蛙和女人都会,太阳和男人则不会。一个月一次的月经男人没有,跟太阳就更没关系。因此,月亮神就该是女的,太阳神当然是男的,比如古埃及的月亮女神贝斯特,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她在罗马神话中叫狄安娜)。[9] 这样看,我们民族的太阳神和月亮神,就该是伏羲和女娲。因为伏羲手上捧的是太阳,里面有一只太阳神鸟;女娲手上捧的是月亮,里面有一只月亮神蛙。这不就是中华版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吗?[10] 然而在文献资料中,我们的太阳和月亮都是女神。太阳神叫羲和,月亮神叫常羲,还居然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据说就是帝喾(读如酷,五帝之一),甚至就是舜。这就更是一笔糊涂账。再说了,羲和、常羲、伏羲,这三个“羲”有没有关系?如果没,为什么?如果有,是什么?[11] 据四川郫县出土一号东汉砖室墓石棺。 实际上,羲和并非太阳神,常羲也非月亮神,她们都是母亲神。羲和生了十个太阳,都是儿子;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都是女儿。她们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要给自己的孩子洗澡。只不过,羲和的浴场在东南,常羲的在西北。 那么,后羿和嫦娥,会是太阳神和月亮神吗?好像又是又不是。如果不是,为什么会跟太阳和月亮有关?如果是,嫦娥为什么要奔月,难道她原本不在那里?后羿又为什么要射日,难道他跟自己过不去? 没有人知道。 看来,有必要传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出庭作证。 [9]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性别,世界各民族并不完全一样,这里暂不讨论。 [10]伏羲又叫伏戏、庖牺、宓羲、虑羲。被明确看作神农之前的圣王,始于《战国策》。他可能是雷神之子,见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又,《文选·洛神赋》注称洛神宓妃即伏羲之女。 [11]羲和,见《山海经·大荒南经》;常羲,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俊就是帝喾,甚至是舜,见袁珂《中国古代神话》。 第二章 女娲登坛 作证还是作案 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其实也都有案在身。 众所周知,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都是宙斯跟暗夜女神勒托的孩子,而且是孪生。这倒是说得过去。万神之王要给暗夜以光明,当然要一次性地生出月亮和太阳。阿尔忒弥斯作为月亮女神也没问题,她出生的时候,眉心便嵌着耀眼的月亮,左手拿箭右手拿弓,全身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阿波罗的太阳神身份却大为可疑。因为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只是光明之神。但,既然不是太阳神,为什么眉心会嵌着耀眼的太阳? 也许,他至少是半个太阳神。 或者说,有人希望他是。 事实上,阿波罗必须成为太阳神,才能与阿尔忒弥斯成双成对。然而他俩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希腊人自己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种版本说,阿尔忒弥斯出生后,便充当了母亲的助产士,帮助勒托生下了阿波罗,所以她又是接生女神。另一种版本则说,阿尔忒弥斯那修长曼妙的躯体,其实是阿波罗出生后,用自己的手牵出来的。 据以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为主题的古希腊陶杯图案。此杯由陶工布吕格斯制作于公元前470年,现藏于法国卢浮宫。 额头闪光的太阳哥哥喷薄而出,坚强有力的手牵出体态玲珑的月亮妹妹,画面感确实很好。 但,这是作证,还是作案? 作案。 因为太阳绝不会升起在月亮之前。 事实上在远古文化系统中,太阳和月亮是两种符号,也是两个时代的象征。太阳代表雄性和男人,月亮代表雌性和女人。那么,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哪种生殖力量? 雌性。因为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 因此最先亮相的,也一定是女性的文化代码。这些文化代码包括鱼、蛙、月亮,还有大地。有了象征母亲和母性的大地,才会轮到种子和种子的携带者,即雄性或男人,以及他们的文化符号,包括下一章要讲到的鸟、蛇、太阳。[12] 所以,作为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定在前;作为光明之神和文艺之神,以及“准太阳神”或“伪太阳神”,阿波罗一定在后。也就是说,当阿尔忒弥斯驾着月之车飞过天际穿行丛林时,眉心嵌着太阳的阿波罗,应该还在娘胎之中。两个版本并存,就说明真相没有完全被遮蔽。 同样,手捧月亮的女娲一定在先,手捧太阳的伏羲一定在后,羲和与常羲则更在伏羲之后。女娲也不可能是伏羲的妹妹,更不可能是蛇,只可能是蛙。 蛙变成蛇,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 侦破此案并不难。找到相关利益人,就能发现犯罪嫌疑人;看谁能够从中渔利,就能知道犯罪动机。那么,女娲变成蛇,对谁最有好处?伏羲,或伏羲的粉丝和接班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伏羲和女娲都是蛇,谁先谁后就说不清,后来者也就可以居上。比方说,把伏羲说成女娲的哥哥。 伏羲在前,女娲在后,又有什么意义?证明男尊女卑天经地义。因此,女娲的手术非动不可。犯罪嫌疑人,则八成是鼓吹男权社会纲常伦理的那些家伙。只不过,他们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还是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在几乎所有的画像和造像中,女娲手中都是月亮,伏羲手中都是太阳。 何况女娲的月亮里,还明明白白有一只蟾蜍。 这可是铁证如山! 但能够给女娲做整容手术,则说明世道变了。怎么变?氏族社会从母系变成了父系。父系社会是男人的江湖,他们当然有能力也有权力篡改历史。于是一切都颠倒过来,女娲和伏羲变成了兄妹,嫦娥和后羿变成了夫妻,后出生的阿波罗也变成了阿尔忒弥斯的哥哥。 这种世界性和历史性的错乱,恐怕没人能够纠正。 [12]大地在中西方都是女性的,比如希腊的盖娅和中国的坤卦。 第二章 女娲登坛 嫦娥的私奔 女娲被人暗算后,嫦娥便私奔了。[13] 这是“一个人的私奔”。没人怂恿,没人策划,没人带领,没人追随,没有约会也没人等她,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咦?这明明是叛逃嘛,怎么是私奔呢? 因为嫦娥其实是逃避,逃避一个她无法适应又无法反抗的环境——男权社会。她的逃避也纯粹是个人和私下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有连锁反应。如此自我放逐,恐怕连“不合作主义”都谈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这当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气方刚蒸蒸日上的父系社会和时代,真的必须逃避吗? 也许。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权力。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她们甚至用不着刻意提倡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就不能叫“女权社会”,只能叫“母爱社会”。 那是我们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关系自由,选择权则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男友,只要她愿意。唯一的“霸道”,是对性伙伴的择优录取。[14] 但女人拥有选择权,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因此也不会对落选者冷嘲热讽、赶尽杀绝。何况选择是双向和自由的,没有强奸,也没有卖淫;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财产纠纷。 父系氏族却不是这样。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女娲的时代终结,嫦娥的好日子也过完了。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来到女娲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么呢?她会看见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边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则正在悄然落下。 生铁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写照。 是的,阿尔忒弥斯身材曼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皮肤白皙,通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浓密,目光澄澈而又灵动;红唇小巧,嘴角挂着一丝庄重和威严。这是一种高贵的冷漠,圣洁的美丽,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然而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骄傲,却与内心的柔软包容共存。作为处女的保护神,也作为独立自由的象征,阿尔忒弥斯拒绝了众多的求婚者,却偏偏庇护那些不受爱神摆布的青年男女。也许,蔑视权威,反抗世俗,保护弱者,这就是月亮的性格?难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见了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女儿吧! [13]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认为,蟾字转音,就是嫦,即“嫦娥”。蜍字转音,就是兔,即“玉兔”。但嫦娥本名恒娥。因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改为嫦娥。赵说似可商榷。 [14]男女杂游,不媒不聘,见《列子·汤问》;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见《白虎通·号篇》。 第三章 伏羲设局 日出时分 暮春之后是初夏。太阳升起前,有雾。 迷雾笼罩着史前文化,遮掩了阴谋与阳谋、真情与真相。我们曾经纳闷,后羿射日之后,嫦娥为什么要奔月。那里面,并没有她的情郎。同样,我们也不知道,阿波罗为什么要设下陷阱,让阿尔忒弥斯射杀了自己的恋人奥利温。奥利温并不是他的情敌。但是我们知道,阿波罗和伏羲都与太阳有关,也都是蛇,或曾经表现为蛇。 为什么是蛇呢?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许有人会喜欢蛇,认为它神秘、冷峻、有头脑,特立独行。也有人讨厌蛇,觉得它丑陋、阴险、冷血、变态。更重要的是,蛇和蛙本是死对头。蛇,是长虫。青蛙吃虫,蛇又吃蛙。蛇与蛙,如何相容,岂能相容? 因此,女娲让蛇出场,后来还变身为蛇,必有原因。 原因复杂而多项。,最直截了当的动因是男人要搞“文化革命”。也许,这场革命是非暴力和渐进的;也许,革命的意识模糊而朦胧;也许,这事其实酝酿了很久很久;也许,它的背后有着经济的推动和考量。是的,也许。 但不管怎么说,氏族的男人和女人终于都认为,仅有女性生殖崇拜远远不够,还必须承认男性在生命创造中的作用,并用一种合乎逻辑和法理的形式予以肯定。 男性生殖崇拜开始了。 这就需要象征物,而蛇是合适的。事实上,蛇与阴茎有太多的相似,比如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比如平时绵软,用时坚挺。当然,还有那毋庸置疑的攻击性。因此,当它潜伏在伊甸园时,上帝也只好装作没看见。 其实在蛇之前,男性的象征便已出现,这就是鸟。鸟的崇拜要早于蛇,待遇也比蛇高。直到现在,它也仍是男性生殖器的代名词。这种指代甚至是一种“国际惯例”,比如英国人就把男人那玩意称为小公鸡(cock)。 鸟和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和代码。[1] 当然还有太阳。 太阳也是非有不可的。而且,正如月亮里面有一只神蛙名叫蟾蜍,太阳当中也有一只神鸟名叫金乌。蟾蜍就是象征女性的蛙,金乌就是象征男性的鸟。只不过金乌有三条腿,有的身上还背负着太阳。有了这只“三足神鸟”,男人的太阳就能够冉冉升起,还能飞向不知终点的远方。 月亮有神蛙,太阳有神鸟,也没什么不好。 女娲她们当年,大约就是这样想的。代表女性的鱼女和蛙女,甚至有可能欢迎代表男性的鸟人和蛇人登堂入室,与她们一起建设新生活,共谋发展,同享太平。 可惜谁都没有想到,是鸟就会叫会飞,甚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她们更没想到,鸟的背后还藏着一条蛇。蛇是一定要吃青蛙的,下手只是迟早的事。只要太阳的光芒盖过月亮,蛇就一定会把母爱社会变成男权社会,并永不交权。 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父系氏族的日出时分到了。在血红的云彩里,在荒古的熔岩中,一轮红日如同流动的金球喷薄而出。它的当中或身下则是一只金色的神鸟,正张开巨大的翅膀,雄姿英发,傲然飞翔。另一边,悄然落下的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说不清是在默默祝福,还是黯然神伤。 现在已经很难确定,这只负日远行的三足神鸟究竟从哪里起飞。海上?山中?桑林?都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当它背负青天往下看时,应该看到一个人首蛇身的小伙子正英俊亮相,大踏步地从后台走向了前台。 他的名字,就叫伏羲。 [1]根据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的研究,鸟成为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是因为有蛋(卵)。原始人看见雏鸟从鸟蛋中孵出,婴儿从胞衣中产出,而且做爱时男人的睾丸会收紧并提上去,便误以为新生命就是睾丸里的蛋进入了女人的子宫,因此谁的蛋多谁就最有生殖力。何况鸟的头颈,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缩进去,一会儿昂起来,一会儿垂下去,也很像阴茎。这又是一整套系统。 第三章 伏羲设局 天下第一厨 伏羲身上,有股子烤羊肉味儿。 当然,这里说的伏羲跟女娲一样,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文化符号,代表的是父系氏族社会。这个社会的历史少说也有上千年,但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也不管这当中出了多少个代表,我们都通通称之为伏羲。 而且照理说,他们也都该是蛇神。 但是奇怪,伏羲出生那天,我们只看到太阳很好,完全看不见蛇的影子。没错,一点都没有。 跟女娲的娲一样,伏羲的羲,差不多也是一个特别创造出来的字。除了用于伏羲,以及其他一些神话人物,比如羲和、羲仲、羲均、常羲,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气之吹嘘”,也就是气息舒展而出的状态。 什么气? 羊肉味呗! 羲,无疑与羊有关。金文的羲,就是上面一个“羊”,中间一个“我”,下面一个“兮”;或者上面一个“義”,下面一个“兮”。这个字加上“牛”字旁,就是犧,牺牲的牺。 ◎金文“羲”(羲妣尊彝) 据林义光《文源》卷十一。 很清楚,这里面有牛有羊,却偏偏没有蛇。你总不能说那个“兮”字,就是“蛇溜走了”吧? 女娲是女蛙,伏羲却不是伏蛇,岂非咄咄怪事? 然而伏羲又确实是蛇,也必须是蛇。女娲就是因为伏羲的缘故才由蛙变蛇的。如果伏羲竟然不是蛇,那么女娲的整容岂不冤枉?如果说伏羲也曾变身,请问又是谁给他动了手术?扑朔迷离的远古文化,难道案中有案? 其实,羲,原本与羊没有关系。甲骨文的羲字里面就没有“羊”,而是上面一个“我”,下面一个“兮”。 ◎甲骨文“羲”(前二·七·五) 此字旧无人识,据施谢捷先生考证,它就是后来“羲”字的“初文”(最原始符号),上面部分是“我”,下面部分是“兮”。吴荣光先生则认为,兮就是羲的“省文”(简写)。 我和兮,分别是什么意思?兮是语气词,上古读音接近于“喝”,中古读音接近于“嘿”,意思相当于“啊”。我,也不是“自己”,是“兵器”,意思是“杀”。 ◎甲骨文“我”(甲二二六七) 很明显可以看出是兵器。 所以,甲骨文的羲,就是“杀啊”。 杀谁?谁杀?谋杀案吗? 当然不是。 但要侦破此案,也只能倒推。 从哪儿推? 犧(牺)。因为伏羲又叫庖牺(庖犧)。庖牺的犧,就是牺牲的犧;牺牲的犧,则原本是伏羲的羲,就像蛇字原本是“它”。这在文字学上就叫“本字”,也就是“原版”。 犧的原版是“羲”,蛇的原版是“它”。后来,“它”加上虫就成了蛇,“羲”加上牛就成了犧。为什么要加偏旁?为了强调。比方说,强调蛇是爬虫。同样,正因为羲是牺牲,所以要加牛。要知道,牺和牲,都是牛字旁。 这当然很牛。 伏羲,就是很牛的庖牺。庖即庖厨,牺即牺牲。牺牲就是献祭用的动物,包括马、牛、羊、猪、狗、鸡。其中色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最重要的牺牲是牛和羊。祭祀的仪式,有牛就叫太牢,只有羊就叫少牢。少牢比太牢用得多,因为羊比牛便宜。但再省钱,也得有羊。 所以,尽管甲骨文的羲没有羊,金文就得加上去。后来表示牺牲之意时,还得再加上牛。上面加只羊,旁边加头牛,伏羲或庖牺,才算验明正身。 哈哈,原来伏羲这蛇头,是个做饭的。 但,伏羲或庖牺,却堪称“天下第一厨”,因为是做饭给神吃。请神吃饭,这在古代可是头等大事,《左传》就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就是战争,祀就是祭祀。战争要杀人,祭祀要杀羊。羲,岂能不是“杀啊”![2] 因此,即便在女娲的时代,伏羲的地位也不低。事实上,如果说女娲的伟大发明是生殖崇拜,那么伏羲的卓越贡献就是请神吃饭。他身上有羊肉味儿,后来起了王莽的心思,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们的先民为什么要请神吃饭?难道他们牛羊成群瓜果满园五谷丰登,吃不完用不完,要大摆宴席? 当然不是。 [2]据许慎《说文解字》,祭的字形就是“以手持肉”。 第三章 伏羲设局 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请神吃饭其实是个局。 做局也是逼上梁山。正如生殖崇拜是因为死人太多,吓着了;请神吃饭则因为饥肠辘辘,饿坏了。那时生产力实在低下,先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更难有储备可言。一旦长时间断粮断炊,族群面临的便是灭顶之灾。 饥饿,是死亡女神的嫣然一笑。 这也只能发展生产力。于是各种生产工具被相继发明出来,包括作为猎具和渔具的罔罟(读如网古),作为农具的耜耒(读如四垒)。这些理应获得科技进步一等奖的发明和创造,后来被归功于伏羲和神农。这当然实至名归,他们也受之无愧。因此,这时的伏羲,是制造猎具、渔具和农具的工匠,以及使用这些工具的猎手、渔夫和农民。[3] 但,这跟蛇有什么关系,跟羊又有什么关系? 羊是在狩猎过程中自投罗网的。原始猎人最喜欢的就是羊,因为野猪野牛不易捕杀,兔子田鼠跑得太快,鱼虾贝蟹又解不了馋。只有羊,体大肉多,成群结队,反抗力弱,智商还低。这就不但可以打主意,还能智取。比方说,头戴羊角身披羊皮伪装成羊混入羊群,然后把它们带进包围圈。 傻乎乎又喜欢随大流的羊,哪有不上当的? 没错,这就是最早的“佯装”。实际上,佯就是装羊,也是羊人,而最早的“羊人”就是装羊的伏羲。这也是最早的“局”,只不过它鲜为人知。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吃不完的羊被圈养起来,猎人伏羲也变成了牧人伏羲。 这时,他当然还是羊人。 尝到甜头的伏羲得寸进尺。他决定设一个更大的局,忽悠一把天神地祇。 这就是请神吃饭——饭局。 饭局和狩猎,其实一回事,都是为了吃。没得吃,不够吃,便要么去抢,这就是战争,也就是甲骨文的羲;要么去讨,这就是祭祀,也就是金文的羲。它的意义,一点都不亚于生殖崇拜。生殖崇拜祈求的,是种族的延续;请神吃饭面对的,是族类的生存。前者希望多子多孙,后者希望丰衣足食;前者考虑千秋万代,后者考虑当下眼前。你说哪个重要? 都重要。但现在就有吃的,更迫切。 请神吃饭,不能不办。那些山神、河神、林妖树怪和土地公公,管着山间的兽,林中的鸟,水里的鱼,地上的庄稼,自己又吃用不完,完全可以分一点给我们。只不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得把神伺候好了。要知道,就连楚汉相争时的范增要杀刘邦,也得先摆鸿门宴。 显然,这只能是伏羲的事。也只有发明了猎具、猎获了羊群的他,才有资格充当请神吃饭的厨师长和主持人。也因此,在祭祀仪式上,他依然得头戴羊角身披羊皮扮作羊人。只不过,这时的他不再是猎手,而是祭司。 毫无疑问,这时的伏羲也不再是甲骨文的羲,而是金文的羲。金文的羲,上面是義。義是仪(儀)的本字,即威仪或礼仪。而且,正因为儀的本字是義,犧的原版才是羲。 ◎甲骨文“義” (掇二·四五,人头骨刻辞) ◎金文“羲”(促义父盨) 两种字形,都一目了然,就是兵器(我)加上羊。意思要么是杀羊,要么是杀羊的人。为什么要杀羊呢?请神吃饭 。 伏羲的秘密,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他的地位也节节高升。 众所周知,在没有政权、法律、国家和公民概念的原始时代,族群都是自然形成的。纽带则与其说是血缘,不如说是共食。母子,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兄弟,是同一个娘养大的人。实际上,原始人类聚族而居,无非是要解决吃饭问题。因此,爹若有奶,爹就是娘;谁给吃的,谁就是老大。 掌勺的必定变成掌权的。 后起之秀伏羲,要向女娲讨个说法。 [3]据《易·系辞下》,“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的是伏羲,“斫木为耜,揉木为耒”的是神农。 第三章 伏羲设局 披着羊皮的蛇 说法很快就有了,那就是承认男人在生育中的作用,并为之设立祭坛。 祭坛在红山文化遗址已经发现,只不过女的圆,男的方。这倒是符合我们的主观感受:男人有棱有角,女人珠圆玉润。难怪女娲手上拿的是规,伏羲拿的是矩,女圆男方嘛! 那么,天圆地方,又怎么讲? 天,不是男性;地,不是女性吗? 对不起,男人变成天,就像女娲变成蛇,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在远古,在女娲的时代,女人才是天,男人则是地。只不过,自从男人有了方方正正的祭坛,也就好歹有了一席地位,可以跟圆圆满满的女人分庭抗礼。 于是伏羲摇身一变而为蛇神。 图中建筑群据《牛河梁遗址考古发掘报告》复原。辽宁省朝阳市牛河梁红山文化祭坛遗址,东西长130米,南北宽45米,总面积达5850平方米。南侧隆起的圆形石阵称圜丘,北侧的方形石阵叫方丘。代表男性的方丘祭坛的出现,既承认了男人在生育中的作用,也成为男性地位在母系社会后期逐步提升的证据。 伏羲怎么会是蛇呢?伏与狗有关,羲与羊有关,牺与牛有关,哪有蛇?兵器倒是有的,因为伏羲又叫伏戏。戏,还有羲字中的“我”,本义都是兵器。如此说来,难道那蛇其实不过祭坛上器皿中兵器的倒影?[4] 当然不是。 伏羲变成蛇,不是“杯弓蛇影”,而是“文化革命”。也就是说,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牛的男人,开始要求在饮食和男女两个方面,都能体现其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就必须引蛇出洞。 但,为什么必须是蛇呢?因为只有蛇,才是男性最强有力的象征。鸟,就温柔了点,无法完成革命的任务。 所以,从氏族到部落,再到国家,蛇的作用都将一以贯之。在氏族时代,它是生殖崇拜的符号;到部落时代,它将成为图腾;到国家时代,它还将成为祖宗。只不过,狡猾的蛇多半会处于潜伏状态,该出洞时才露出真容。 妙哉伏羲!他还真是伏蛇,而且披着羊皮。 因此,潜伏的蛇神现在是羊人。他是羲,是義,也是美。美,上面是羊,下面是大,即“大人”。古文字中,大人物都写成正面而立的“大”(如美好的美),普通人则写成侧身而立的“亻”(如佯装的佯)。从佯到羲,到義,到美,伏羲这小伙子拾级而上,每一步都离不开羊。 善哉羊也! 是的,羊是善,也是祥。因为羊肉可食,羊皮可衣,羊粪可以肥田,羊角可以做武器或乐器。这样的衣食父母,岂非功德无量?这样的大慈大悲,难道还不吉祥?头戴羊角身披羊皮的羊人伏羲,难道不美?这样一位远古时代的大帅哥,难道不该成为族群的领袖? 当然应该! 实际上,吉祥二字,古文字就写作“吉羊”。但,如果祥就是羊,那什么东西“吉”?红莲之珠。红莲就是女阴,红莲之珠则可能是印度人的摩尼宝珠,中国人的火齐珠,即阴蒂。蒂,就是帝,古文字写成▼或▽。它可能是整朵花,也可能是花蕊或花蕾。因此,神秘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翻译为六字汉语,就是“神,红莲之珠,吉”。[5] 它原是日本奈良金刚山寺“宝珠舍利塔”的上部,王镛绘,转引自赵国华《生殖文化崇拜论》。这个形象,最下面是灿然绽放的莲花,内含丰硕多籽的莲蓬,上为光焰四射的宝珠。宝珠之内,又有莲花、莲蓬、宝珠,表示天地万物的生生不已,生命创造的永无止境。 噫!红莲之珠吉,冠羊之人祥。 吉祥二字,伏羲占了多半。 三分天下有其二,父系当然要取代母系。 但这一切,都是悄然发生的。在母系社会后期,当篝火燃起夜幕降临时,登上祭坛的仍是女娲或蛙女。那模样和场面,我们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蛙人图上已经见过:掌握了“生与死”这“一号机密”的蛙女神,占据绝大部分画面,表示她是当然的领袖。她头上的装饰物鱼和鸟,分别代表着女性和男性生殖崇拜,也表示鱼人和鸟人是她的辅佐。四周,则是代表女性的花和代表子孙的星星点点。 至于男性的蛇人和羊人,此刻则多半还只能在台下打理那些陶罐、陶壶、陶盘、陶钵、陶杯、陶碗。他们当然想不到,自己跟前的陶鼎,将来会变成青铜的,并成为国家和政权的象征。他们更不会想到,为了问鼎中原,兄弟姐妹和子孙后代们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4]伏字的甲骨文上面是人,下面是犬。许慎《说文解字》称“从人从犬”,戴家祥称其意义乃由“伏伺”而“俯伏”而“隐伏”(《金文大字典》上册)。 [5]蒂字的解释见郭沫若《释祖妣》,六字真言的翻译见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 第三章 伏羲设局 做爱,以神的名义 祭祀的高潮和余兴,是篝火晚会。 这很有必要,甚至不可或缺。事实上,原始时代的祭祀礼仪并非规行矩步,庄严肃穆,而是载歌载舞,天恩共沐。那些充满激情的歌舞,也是献给神灵的礼物。 礼物从来就是丰盛的。 首先是牺牲和粢盛,也就是肉类和粮食。这是食物。其次是玉帛,也就是玉器和束帛。这是红包。牺牲、粢盛、玉器和束帛,合起来就叫“牺牲玉帛”。既有食物,又有红包,可见请神吃饭态度之诚恳,仪式之隆重。 盛放牺牲玉帛的器皿,有鼎、簋(读如鬼)、簠(读如府)、豆。簋是圆形的,簠是方形的,用来盛放粢盛。鼎则有圆有方,用来盛放牺牲。不过,簋簠之类要到商周才有,都是青铜器,原始时代大约用陶豆。豆,是古代餐具,类似于高足盘,有的还有盖。盛放玉帛的器皿,和盛放牺牲的豆,叠加起来就是“豊”字。它读如礼,意思也是礼或礼器。[6] ◎甲骨文“礼”(豊) (甲一九三三) ◎金文“礼”(豊) (豊卣) 当然粮食和肉类,神吃不掉;东西,也拿不走。玉帛之类,大约会重复使用。牺牲,则在仪式后由族民分食,叫胙肉(胙读如做)。分食也不完全是怕浪费,还因为肉上已经有了神的祝福。分而食之,正是为了共享太平。 牺牲和粢盛是吃的,玉帛是用的,歌舞则是看的和玩的。这同样是人神共享。没人知道,神灵们是否会坚持看完这台晚会。也许,享用了盛宴,拿走了红包,又观赏了部分节目,他们已心满意足,要回天庭或山林打盹。 然而分食了胙肉的族民们却意犹未尽,兴致正浓。毕竟,请神吃饭的事,不可能天天都有。既然这日子相当于逢年过节,那又何不把它变成嘉年华? 篝火晚会,弄不好就通宵达旦。 那是一种怎样的歌舞啊!在青海省大通县孙家寨出土的陶盆上,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五人一组,手拉着手,头向一边侧,身向一边扭。他们的头上,飘着一根东西,疑为发辫;两腿之间,则翘着一根东西,疑为饰物。 嘻!这是土家族的摆手舞吗?这是纳西族的篝火舞吗?这是藏族的打阿嘎吗?这是维吾尔族的麦西来甫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它就是古人一再回忆的“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7] 这样的原始歌舞,一定虔诚而又蛮野,热烈而又谨严。那是先民们在庄严仪式上生命活力的体现。据说,乐器是女娲和伏羲的发明。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来描述——如醉如狂,神采飞扬,伏羲琴瑟,女娲笙簧。 值得关注的,是两腿之间那疑为饰物的东西。 没错,它应该就是腰饰。但原始人的所谓腰饰,从来就是可疑的。它们往往是一些树上扯下的叶子,地上捡来的羽毛,或者松鼠和野狗的尾巴,遮蔽性极差,装饰性极强。人类学的研究表明,这些腰饰还是舞会上专用的,目的显然是要引起观赏者和参与者的特别注意。[8] 这可真是欲盖弥彰。 不难想象,月色朦胧,火光飘逸,疯狂摇摆飞速旋转的裸体上,唯独某一部分有着闪烁不定的珠光,摇曳生姿的流苏,会给春情勃发的青年男女以怎样的刺激。 因此晚会的尾声,恐怕不是齐声高唱“难忘今宵”,而是三三两两走进密林。个别性急的,也许还等不到那一刻。 做爱,以神的名义。 做爱,在神的面前。 这就是远古的礼乐。它是神的盛宴,也是爱的盛宴。 用不着大惊小怪。在原始时代,饮食和男女,原本就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同一个目标的两手。这个目标和这件事情,就是族类的生存和发展。神,当然是赞同的。 这,才是祭祀仪式和篝火晚会的主旋律。 [6]礼起源于祭祀,已成为学界共识。礼字上半部,是一个盛放了玉的器皿,即王国维先生所谓“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观堂集林·释礼》)。郭沫若先生更明确认为是放了“两串玉具”(《十批判书》)。 [7]见《吕氏春秋·古乐》。 [8]请参看格罗塞《艺术的起源》。 第三章 伏羲设局 凌晨五点 篝火晚会上风头最健的,无疑是羊人伏羲。 这并不奇怪。原始舞会上的高手,从来就是男人。因为即便在父系氏族社会早期,择偶权也仍在女人那里。再牛的男人都不能硬来,只能用自己出色的表现博取芳心。引吭高歌,翩翩起舞,无疑是有效方式之一。 因此孙家寨出土的陶盆上,舞蹈者便都是男人。那高高翘起的所谓饰物,则其实是阳具。当然,不会是真家伙,只能是替代品。 孙家寨出土的这只陶盆,在考古学上属于马家窑类型。同类型的彩陶纹饰,最突出的就是大量的蛙纹和蝌蚪纹。可见这舞蹈是女娲时代的。那些手拉手的舞蹈者,则应该是孔雀开屏般炫技求爱的鸟人和蛇人。他们表演的节目,不是“百鸟朝凤”,便是“金蛇狂舞”。 伏羲时代的羊人,就酷得多。 首先他是“腕”。氏族的重大决策,已归他说了算。其次他是“款”。氏族的财政预算,也归他说了算。第三他是“爹”。氏族的新成员姓甚名谁,同样归他说了算。这也正是母系变成父系的三大表现 。 此时的男人正天天向上,他们的求爱也信心满满。 当然,羊人也有好几种。如果是“佯”,那就是猎手,会得到姑娘的爱慕;如果是“義”,那就是祭司,会得到姑娘的敬仰;如果是“美”,那就是大人,会得到姑娘的崇拜。 ◎甲骨文“美” (一二六九) ◎金文“美” (美爵) 美,自许慎起,历来解释为“羊大”,即“羊大为美”。后来萧兵先生指出,应为“羊人为美”。萧说是。从字形上不难看出,美,上面是“羊”,下面是正面而立的“人”,即“大人”,也就是“冠羊之人”,亦即伏羲的形象之一。 那么,如果他是“羲”呢? 哈,那就是大众情人,不知多少窈窕淑女和妙龄女郎都会春心荡漾,愿意以身相许。 为什么最具魅力的是羲呢? 因为只有羲,才是“披着羊皮的蛇”。也只有羲,兼具热乎乎的肉香和冷冰冰的杀气。没错,義和羲一样,也有羊有我(兵器)。但義变成“己之威仪”后,两方面都弱了许多,哪里比得上羲,刚柔相济,意味深长,前途无量。 请看历史。 前面说过,夏娃的革命成果是裸体直立,女娲的文化建树是生殖崇拜。生殖崇拜是不能叫做“性崇拜”的,因为它的目的是生儿育女,不是男欢女爱。它崇拜的也是繁衍生息的神秘力量,而不是导致性快感和性高潮的性能力。 然而生殖崇拜的产生,却绝不意味着人类又退回到了夏娃之前。相反,生殖崇拜是把人类独有的性,从纯自然的生活变成了可控制的文化。唯其如此,伏羲才能接过女娲的旗帜,并打上自己的烙印。 伏羲的烙印就是男人掌权。男人一旦掌权,生殖崇拜就会变成图腾崇拜,母爱社会就会变成男权社会,潜伏的蛇也就会变成飞天的龙。 这就是部落时代的前夜。 在此之前,那个漫长的岁月有着神话传说中的“三个代表”——夏娃代表原始群,意义是“从猿到人”,形象表现为裸猿;女娲代表母系氏族,意义是“从自然到文化”,形象表现为鱼、蛙、月亮;伏羲代表父系氏族,意义是“从母爱到男权”,形象表现为鸟、蛇、太阳。 完成这三大转变后,就连伏羲也将功成身退。女娲和伏羲共同代表的氏族社会,则将让位于部落时代。 阶段 原始群 母系氏族 父系氏族 标志 劳动工具 女性崇拜 男性崇拜 符号 代表 夏娃 女娲 伏羲 意义 从猿到人 自然到文化 母爱到男权 现在是凌晨五点,让我们告别今宵。 是的。如果说夏娃代表的原始群处于蒙昧时代,那么女娲和伏羲则处于野蛮时代的初级阶段。这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华民族的伟大先民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勇往直前,表现出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光辉灿烂,绚丽多彩。 这也是一个春天的故事,女人含苞待放,男人旭日东升。他们创造了多种文化和文化模式:工具、巫术、生殖崇拜、祭祀礼仪、原始歌舞和人体装饰。而且按照传统说法,在伏羲的时代,我们还创造了最早的文化符号—— 八卦,产生了最早的哲学概念—— 阴阳。 这就实在太牛了! 因此,尽管这时伏羲还是羊,但总有一天会变成牛。 事实上,他也就这样变了。 变成牛的伏羲,就是炎帝。 第四章 炎帝东征 炎帝是谁 炎帝来接伏羲的班,一定走了很远的路。[1] 接班人炎帝身份不明。 请问,他就是神农吗?不知。也许是,也许不是。他跟黄帝同时代吗?也不知。有人说同时,有人说先后。[2]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就连司马迁也拉扯不清。他的办法是在《五帝本纪》中带上一笔,把神农看作一个过去了的时代,把炎帝说成与黄帝同时,但不立传,实际上是将这个问题存而不论,却把黄帝扎扎实实地算作了五帝的第一人。 这当然很严谨,但不能解决问题。没错,炎帝可以不是五帝,也可以不是神农,却总得是个什么吧?这样一位重要的始祖,岂能没有说法? 不是“五帝”,就只能是“三皇”。 三皇同样是一笔糊涂账,因为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春秋时期原本只有“五霸”,孟子针锋相对提出“三王”(夏禹、商汤、周文),到荀子冒出“五帝”,到吕不韦又冒出“三皇”。三皇、五帝、三王、五霸,如此三五成群,整齐划一,本身就很可疑。先有三王,才冒出五帝;先有五帝,才冒出三皇。越是远古的人物,出现反倒越晚,这又可疑。[3] 更何况,《荀子》只有空洞的五帝,《吕览》只有空洞的三皇。《庄子》的三皇五帝不但空洞,就连提到这茬的篇章都不知是何人所写。三皇也好,五帝也罢,到底是谁,其实没人知道。荀子他们留下的,是一道填空题。 还是毛泽东说得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4] 胡编乱造的结果,是三皇的说法不下六种。其中最靠谱的,是伏羲、女娲、神农。但女娲不可能在伏羲之后,神农倒无妨与炎帝认同。而且,如果承认炎帝“以火德代伏羲治天下”,那么伏羲之后,黄帝之前,就该是炎帝。[5] 其实只要不认死理,问题便好解决。比方说把女娲、伏羲、炎帝或神农,看作五帝之前的“三个代表”,叫不叫“三皇”则无所谓。如此,则夏以前的历史便可以这样表述: 女娲代表母系氏族。 伏羲代表父系氏族。 炎帝代表早期部落。 黄帝代表晚期部落。 尧舜代表部落联盟。 这就清清楚楚。就连天皇、地皇、人皇的说法,也可以重新解释:女娲天皇,伏羲地皇,炎帝人皇;女娲天圆,伏羲地方,炎帝外圆内方。当然,作为神话传说人物,他们也都半人半兽,比如女娲是蛙,伏羲是蛇。 那么炎帝是什么? 牛。[6] 这幅洞窑壁画发现于西班牙阿尔塔米拉山洞,该洞穴壁画绘有野牛、猛犸等多种动物。其中最著名的是这件长达两米的《受伤的野牛》,刻画了野牛受伤之后,挣扎求生的情景。图为现代仿作。 炎帝是牛,伏羲是蛇,这可真是“牛鬼蛇神”。 真是“牛鬼蛇神”倒也好,麻烦在于炎帝既是牛同时又是羊,因为姓姜。姜就是羊女,正如伏羲是羊人。[7] 传统的说法却不是这样。《国语·晋语》就说,炎帝姓姜是因为住在姜水,正如黄帝姓姬是因为住在姬水。姬水即今陕西省武功县漆水河,姜水即今陕西省宝鸡市清姜河。如此说来,炎帝和黄帝都是陕西人,还真可能是兄弟。[8] 可惜这种言之凿凿的结论,反倒可疑。何况《国语》的可信程度,原本相当于《三国演义》,只能当评书听。实际上黄帝姓姬和炎帝姓姜都另有原因(详见本书第五章)。因此比较靠得住的说法,是姜姓乃西戎羌族的一支,后来因游牧而进入中原。羌,西戎牧羊人也,当然是羊人。[9] 羌族是羊人,伏羲也是羊人。羊人接羊人,靠谱。 但,如果炎帝是羊人,怎么会牛头人身?而且伏羲是羊也是蛇,为什么由牛来接班?何况炎帝是西方戎族,伏羲则也许是东方夷族,也许是南方蛮族。炎帝接了伏羲的棒棒,岂非“东拉西扯”,或“南腔北调”?[10] 这又是一笔糊涂账。 好在有人愿意出庭作证并解释这一切。 他,就是古希腊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1]炎帝是伏羲的接班人,依据在清代吴乘权《纲鉴易知录》:“炎帝以火德代伏羲治天下,其俗朴,重端悫,不岔争而财足,无制令而民从,威厉而不杀,法省而不烦,于是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肠谷,西至三危,莫不从其化。” [2]见《淮南子·时则训》高诱注:“炎帝,少典之子,号为神农,南方火德之帝也。”《绎史》卷五引《新书》:“炎帝者,黄帝同母异父兄弟也,各有天下之半。” [3]见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 [4]见毛泽东《贺新郎·读史》。 [5]关于三皇的说法有:天皇、地皇、泰皇(《史记·秦始皇本纪》),天皇、地皇、人皇(《史记·补三皇本纪》),伏羲、女娲、神农(《风俗通义·皇霸》引《春秋纬运斗枢》),伏羲、神农、祝融(《白虎通》),伏羲、神农、共工(《通鉴外纪》),燧人、伏羲、神农(《风俗通义·皇霸》引《礼纬含文嘉》)。后四种,都有伏羲和神农。 [6]见《绎史》卷四引《帝王世纪》:“炎帝神农氏人身牛首。” [7]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称:神农为牧羊之族。或以羊为其图腾。生于牧羊之族或以羊为图腾者。因以为姓。 [8]见《国语·晋语四》:“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 [9]《国语》可信程度不高,见顾颉刚《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姜姓是因游牧而进入中原的西戎羌族之一支,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羌是“西戎牧羊人”,见许慎《说文解字》。马叙伦《读金器刻词卷下》则称“羌与姜同”,并认为姜与羌是同一个字。 [10]伏羲是东方夷族还是南方蛮族,学术界有争议,这里不讨论。 第四章 炎帝东征 证人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有三个形象:葡萄树、山羊和公牛。[11] 酒神是葡萄树并不奇怪,是山羊和公牛则意味深长。在中西文化中,羊和牛都被看作生殖能力极强的动物。牛鞭和中草药淫羊藿,就是中国古代的伟哥。古希腊那个长着山羊角、羊尾巴和两条羊腿的牧神和山林之神潘(pan),更是性欲旺盛。难怪最重要的牺牲是羊和牛。用牛羊献祭,既保证了饮食,又保证了生殖,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狄俄尼索斯的公牛形象,恐怕就有这个意思。酒神祭要由羊人和马人组成歌队来伴唱,也没准有这意思。在古希腊的绘画中,那些家伙的阴茎都雄壮勃起,便足以说明问题。 总之,牛和羊,还有马,也都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但,这跟蛇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酒神是宙斯变成蛇,跟珀耳塞福涅偷情做爱生下的。这其实是众神之王要把自己的生殖力分出来,单独成为一个神。因此,狄爷的神像是用象征性爱的无花果木雕刻的。也因此,小狄一生下来,就头上长角。 角在古希腊,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所以,狄俄尼索斯不可避免地要变成山羊和公牛。变成山羊,据说是他父亲宙斯所为,目的是躲避天后赫拉的盛怒。当然盛怒的。偷情已不可恕,还居然弄出个活蹦乱跳的私生子来! 但,就这么简单吗? 未必。实际上,作为女人,赫拉捍卫的是情感;作为天后,她捍卫的就是权力。也就是说,即便在古希腊,生殖崇拜起先也是女性的专利。现在冒出个抢班夺权的生殖男神,天后岂能不怒火中烧?争风吃醋什么的,恐怕倒在其次。 不过,生殖崇拜既然必定要从女性扩展到男性,那么,负责生殖和性爱的男神就一定会诞生,而且谁都挡不住。结果是,狄俄尼索斯不但变成了山羊,还变成了公牛。他的形象是人,但身披牛皮,牛头牛角,两只牛蹄垂在背后,跟我们的老祖宗炎帝简直如出一辙。 宙斯变成蛇,生下山羊或公牛狄俄尼索斯,可见蛇可以变成羊,羊可以变成牛。蛇、羊、牛,都是一个系统的。 蛇神、羊人、牛鬼,就这样击鼓传花。 但这个过程,在中国要啰唆一些。 麻烦在于,蛇神、羊人、牛鬼,在我们这里不但表现为三个阶段,也表现为三个地区和三个族群:蛇神是东方夷族或南方蛮族,羊人是西方的羌族,牛鬼则是来到中原的炎帝族。炎帝虽然本是羌族,却不能跟原始羌族画等号。正如希腊人是雅利安人的一支,雅利安人却不等于希腊人。 何况那羌族的代表是谁,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从伏羲这蛇神,到炎帝这牛鬼,中间必定经历了羌族的羊人。 他是一位无名英雄。 实际上,羌就是羊人,即牧羊人;姜则是羊女,即牧羊女。羌的甲骨文,就是上面两只羊角,下面一个侧身而立的人。既然不是正面而立的大人物,当然名不见经传,或只能隐姓埋名。也因此,他不是美,而是羌。 姜,则是上面两只羊角,下面一个孕妇。但这也不是美,而是姜。姜就是“羊女所生”。在母系氏族社会,妈妈姓姜,子女也姓姜。姜,是羊妈妈的羊宝宝。 ◎甲骨文“羌” (后一·三零·一四) ◎甲骨文“姜” (河三·三) 《古文字诂林》第九册第741 页注云:姜与羌通用,三姜即三羌。 这就是炎帝族姜姓的来历。 其实就连“姓”的本义,也是“女之所生”。所以,最古老的姓都是母姓,也都从女,比如炎帝的姜,黄帝的姬,舜帝的姚,夏族的姒。换句话说,姓就是母系,氏才是父系,氏族社会应该叫“姓族社会”,炎帝也该出自姜族。[12] 那么,姜族怎么成了羌族? 因为天地翻覆,世道变了。自从女娲由蛙变蛇,历史就被改写,甚至黑白颠倒,面目全非。 [11]请参看弗雷泽《金枝》。 [12]此外还有妫(舜的后代)、娀(高辛之妃,商族之母)、妁、如、好、妙、妊、妞,也是。 第四章 炎帝东征 图腾柱,竖起来 前面说过,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从原始群到氏族,到部落,到部落联盟,再到国家,即由点到面,到片,到圈,到国。其中有的是就地扩容,比如夏娃变女娲;有的是迁徙变性,比如羌族变炎帝。但只要性质变了,名称就会更改。 因此,羌族和羌人,是有可能原本叫姜族或姜人的。姜和羌,也可能原本是同一个字。但为了明确母系变父系,必须用男性的羌,取代女性的姜,就像从西部迁徙到中原进入部落时代的那一支,要改名为炎帝族。 好在即便是炎帝,也仍姓姜。这倒不因为那姜水,而是因为那西戎的牧羊女。她的样子,我们在电影《少林寺》里见到过,在王洛宾的歌里也听说过。 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也在那遥远的年代。 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那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的伟大就在于为了族的生存和发展,毅然交出了管理权。姜人这才变成羌族。作为羌族一支的炎帝,也才能革故鼎新,把族群的徽号从羊变成了牛。 牛、羊、蛇,又有什么不同? 蛇是生殖崇拜,牛是图腾崇拜,羊是过渡时期。 什么是图腾(totem)?对于原始民族来说,图腾就是他们的国名、国旗和国徽,是他们的共同祖先,也是他们的身份认同。比如某个族群以鹰为图腾,那么,族的成员便从小就会被告知,自己的老祖宗是一只神鹰,他们这个族叫鹰族,是那只男性神鹰的子孙后代,等等。[13] 因此,作为“鹰的传人”,他们的酋长必须头插鹰羽,鼻似鹰钩,族民们则要进行鹰的文身。他们的旗帜上会画着雄鹰,村口则竖起一根雕刻着鹰头的柱子,叫“图腾柱”。隔三差五,逢年过节,他们便围绕着这图腾柱,吹起鹰笛,跳起鹰舞,就像帕米尔高原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人。 难怪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会纷纷粉墨登场了。但这些原始民族的图腾并不是阎王殿里的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反倒是些正派人,比如古埃及和古希腊的狼和鹰,古罗马的马和野猫,黄帝手下的熊、罴、貔、虎,少昊手下的凤鸟、玄鸟、青鸟、丹鸟,畲族和瑶族的盘瓠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还有蛇,也应该有蛇。 图腾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由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转变而来的,只不过蛇在中国有些特别。作为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它是蛇;当它成为图腾时,就变成了龙。变成了龙的蛇也不再是某个部落的图腾,而是一个大族群的总图腾(详见本书第五章)。唯其如此,我们也才成为龙的传人。 问题是,有了图腾又如何呢? 天下就由女人的,变成了男人的。实际上,无论世界各民族的图腾是怎样的五花八门,也无论它们是动物(比如鹦鹉)、植物(比如球茎),还是自然现象(比如电闪雷鸣),反正都是男性的,是让族群的老祖母神秘怀孕的男神。 这当然并不可能。让女人怀孕的,只会是男人。因此弄出一个神来做图腾,其实就是要把那男人说成神,是男性生育作用的神圣化和神秘化。这样做,也显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抬高男人的地位。也就是说,过去打下手的,现在要当老板。为此,先得冒充神灵,过把神瘾。也因此,当男人坐稳了江山,可以称孤道寡唯我独尊时,所有的图腾便都退出了历史舞台,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腾的作用,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但,自从太阳里有了金乌,祭坛上有了蛇神,男人的地位已大幅度提高,为什么还要高高地竖起图腾柱? 也不完全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族群的扩大,恐怕是重要原因。纯自然形成的原始群非常弱小,因此是点。变成氏族就已壮大,因此是面。氏族壮大以后,便分门别户,裂变为多个氏族。这些藕断丝连的氏族,再加上周边相邻相近的七零八落,联合起来就是部落,也就是片。 连成一片的部落,人更多,地更广,事务更繁忙,关系更复杂。氏族成员都是血亲,部落则还要加上姻亲。七大姑八大姨,老丈人小舅子,妯娌连襟,旧友新朋拢在一起,当然需要凝聚力,需要总指挥,需要顶梁柱。非如此,不能将这些一盘散沙的大小氏族拧成一股绳,来发展生产力,提高战斗力,共同对付野兽和敌人。 图腾是必需的,问题只在是什么。 核心也是必需的,问题只在谁来当。 [13]图腾(totem)本是北美洲奥杰瓦人的语言,意思是“他的亲族”。图腾制度和图腾崇拜的基本教义,是坚信族群的所有成员,无论血缘亲疏,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这个共同祖先是男性的,却又不是人。它们大多是动物,少数是植物,极少数是自然现象。但无一例外,既神圣,又神秘。 第四章 炎帝东征 牧羊鞭与指挥刀 坚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必须是男人,也只能是男人。 男人是雄性的动物,也是野心的动物。男权的确立,今天看来也许不对,但在当时却势在必行。沧海横流危机四伏之时,族群需要的不是温柔敦厚,而是铁腕、铁血和铁面。因此,新生的部落不但需要雄心勃勃的男人来当核心,还需要强壮有力的动物来做图腾。 比如牛。 生猛的牛,尤其是公牛和野牛,无疑比温顺的羊更有战斗力。事实上,炎帝能够成为华夏民族的始祖之一,就因为他们在当时便出类拔萃,比其他部落更有进取心。唯其如此,他们才会从西部出走,就像当年猿群中走出森林的那一支。也许,羊曾做过他们的图腾。也许,留在西部的其他羌人部落仍然会以羊为图腾。但远走他乡的这些改革者,却必须彻底告别过去,并更换旗号。[14] 当然,他们不会想到,这种更换竟是划时代的。 中华民族的史前史,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氏族、部落、国家的诞生。表现为文化模式,则分别是生殖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祖宗崇拜是图腾崇拜的顺延,我们以后再说;图腾崇拜则是生殖崇拜的革命,是此刻的事情。它很可能就发生在姜人东迁的途中。牛替代羊,则意味着革命成功。 这就不是简单的迁徙。其意义,并不亚于中国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生殖变成图腾,怎么就是革命呢? 首先,生殖崇拜男女平等,甚至女先男后;图腾却只崇拜男性,男尊女卑。其次,生殖崇拜百花齐放,鱼、蛙、月亮,鸟、蛇、太阳,可以同时崇拜,并行不悖。图腾崇拜却要求定于一尊,每个部落都只有一个图腾,而且它们迟早要归于一统,就像上下埃及兼并以后的神鹰荷鲁斯。 更重要的是,生殖崇拜代表氏族时代,图腾崇拜代表部落时代。氏族的首长是族长,部落的首长是酋长。族长是劳动者,手里拿的是牧羊鞭;酋长是领导者,手里拿的是指挥刀。牧羊鞭变成了指挥刀,这难道还不是革命? 现在已经很难确知,在那革命的紧要关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也许,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更没建立档案。唯其如此,留给历史的才会是一片扑朔迷离。 比方说,蛇、羊、牛,究竟是生殖崇拜的象征,还是图腾崇拜的对象?都是,又都不是。蛇,如果在历史的演变中不曾成为图腾,就不会变成龙。牛,如果不曾是生殖崇拜的象征,也不会变成图腾。可见同一事物在不同时期有不同身份,如果混为一谈,那不是历史的错。 何况线索也很清晰,那就是先有女性生殖崇拜,后有男性生殖崇拜,然后变成图腾崇拜。因此姜人和羌族的羊,就必须一变再变。起先是牧羊女,这就是姜。然后是牧羊人,这就是羌。下一步,应该是变成牧羊犬,就像畲族和瑶族的盘瓠;或者牧羊神,就像古希腊的潘。可惜,这一环节遗失了证据。结果,便跳跃式地直接变成了牛。 作为牧羊女的子孙,羌或姜来到了历史的岔路口。他们一部分留在西部,成为羌族;另一部分则来到中原,成为炎帝族。炎帝族带来了自己的西戎文化,也融合了中原的本土文化,包括伏羲族传入中原的东夷文化或南蛮文化。 也就在那时,伏羲交出了接力棒。 部落的时代开始了。牛首人身的炎帝为它揭幕剪彩,牛图腾的旗帜高高飘扬。 弹指一挥间,换了人间。 [14]吴其昌《殷虚书契解诂》称:自奉羊以为其图腾者,则夏人指目之曰“羌”矣。 第四章 炎帝东征 蛇的第二次出场 事情已经清楚,羊女变羌人,是革命的关键时刻。 我们不知道,在那微妙敏感的弹指之间,是女人主动让贤,还是男人强势夺权。如果是后者,那么,蛇在其中一定起了很坏的作用。 蛇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它潜伏了很久。 实际上,蛇也是二次出场。第一次是在夏娃的时代,把生殖变成了性。那时的它,是性感而坦诚的,也是背了黑锅的无名英雄。功成之后,蛇退隐,蛙上台。蛙或女娲又把性变成生殖,并发明了生殖崇拜。生殖变成性,动物就变成了人。生殖崇拜诞生,自然就变成了文化。 人类的两次前进,蛇和蛙都功不可没。 因此,按照轮流坐庄的原则,蛇当然要再次登台。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性感而坦诚的蛇竟会变得邪恶、狡猾和贪婪。它在历史的舞台上,居然一坐就是几千年。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蛇的重新上台,动机和目的已不是让女人快活,而是要自己快活。人们当然也想不到,蛇刚一上台就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它不但独霸了天下,还利用手中的公权力,私下里把女娲变成了蛇。 这可堪称用心险恶。 然而冒充医生的蛇,做完手术后就悄悄地擦掉了所有的指纹,销毁作案工具,迅速撤离现场。自己也改头换面变成了牛,满脸的无辜。结果,“女娲是蛇”的弥天大谎,便哄骗了众多的书呆子和老实人。 可惜蛇再狡猾,也想不到它的同案犯会留下证据。这个同案犯就是鸟,证据则是一系列的“鸟啄鱼”或“鸟衔鱼”图案。这种图案,直到明代的砖刻上都有。这些蛛丝马迹雄辩地证明了,蛇吞蛙,鸟食鱼,不但在自然界屡见不鲜,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是惊人的一幕。[15] 1 西周青铜器鸟鱼纹 2 汉代画像石鸟啄鱼纹 3 秦汉瓦当鸟衔鱼纹 4 晋代金饰品鸟衔鱼纹 5 临汝阎村出土彩陶缸鸟衔鱼图 6 宝鸡北首岭出土细颈彩陶壶上鸟啄鱼纹 7 明代织锦鸟衔鱼纹 8 明代砖刻鸟衔鱼纹 蛇,为什么能得逞? 根本原因在于经济。在母系氏族社会的后期,其实已有财产的权属。虽然那时还是“夫从妻居”,但如果分手,男人可以带着劳动工具、牲畜和粮食一走了之,女人则只能留着她的锅碗瓢盆,坐守空巢,招降纳叛。 这事不能以今度古。那会儿可没什么房地产,男人拥有的要值钱得多。比如牲畜,可以吃也可以用,是生活资料也是劳动工具。何况到了后来,男人还有了新的“牲畜”。这就是奴隶,是男人猎获的战俘。而且这些最廉价的劳动力正如恩格斯所说,还跟牲畜一样是很容易繁殖的。 这时的男人真是咸鱼翻身今非昔比。他既是资本家,又是统治者,还是当家人,钱包鼓鼓,如狼似虎。 财大必然气粗。创出产业的男人再也无法容忍血缘按照母系计算。因为那意味着自己挣下家当跟亲生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丈母娘和小姨子倒有份,甚至会划到另一个男人孩子的账上。要知道,那时的女人是可以有许多性伙伴的。 因此,这种制度必须废除。 事实上它也被废除了。这虽然是人类经历过的最激进的革命之一,但当真做起来却比现在房产过户或者银行转账还要简单。它简单到只需要做一个决议:从今往后,子女的归属由父亲的身份决定,与母亲属于哪个氏族无关。 然而女人却从此失去了财产权,包括所有权、支配权和继承权。与此同时,她们也丧失了政治权,包括参政权、议政权、执政权、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些政治权利,即便在古希腊的民主时期,女人也是没有的。在旧中国,她们则还要被剥夺祭祀权。这在古代社会,可是最重要的权利。 没有祭祀权的女人,死都死得不一样。在甘肃临夏秦魏家,考古学家发现了父系氏族时代的古墓。在十余座夫妻合葬墓里,男人都是仰面朝天,大大咧咧;女人都是弯腿侧身,委委屈屈。男尊女卑的意思,一清二楚。 据《考古》1960年03期《临夏大何庄、秦魏家两处齐家文化遗址发掘简报》。 这才真是死不平等。 [15]除了“鸟啄鱼”或“鸟衔鱼”图案,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上其实是有“蛇蛙纹”的,但似乎“和平共处”。后来,就发展为雌雄同体的“玄武”。玄武不是龟蛇合体,而是蛙蛇合体。请参看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 第四章 炎帝东征 谋杀与强奸 女人的失败,一半因为无奈,一半因为心软;从母系到父系,从氏族到部落,则既有和平演变,又有血腥镇压。 这当然都因为蛇。 蛇,不但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也是残忍的家伙。先民们十分怕蛇。平时走路,见面询问“有没有蛇”,都只敢说“有它无”。所以,男性生殖崇拜的最早象征不是蛇,而是比较温柔可爱的鸟,后来又有蜥蜴和龟。可见,起用蛇,本身就意味着邪恶和暴力,一开始恐怕就是阴谋。 蛇的罪行有两条:谋杀和强奸。 谋杀的对象,是婚后生的第一个孩子。他必须被杀掉或吃掉,叫“杀首子”。最人道的做法也是扔掉,叫“弃子”。这当然是为了男人的财产,不至于落到某个野种的名下。毕竟,在性自由的原始时代,法定的父亲确实无法知道那小子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时又没亲子鉴定。 这种惨无人道的恶俗和陋习,后来当然被彻底废除。但这绝不是哪个男人发了善心,只因女人的贞洁有了保证。事实上,新婚之妻如果是处女,杀掉或者抛弃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就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愚蠢透顶。 吊诡的是,女人守贞却可能是男人强奸的结果。 这个弯转得实在太大,也只能长话短说。实际上守贞在原始时代,原本是女人的权利,也是权力。权利不是义务,它可以行使,也可以放弃。守贞权也一样。因为爱情,只跟某一个男人做爱,是行使;为了快乐,随便跟任何男人上床,是放弃。无论行使还是放弃,都体现了她的自由与尊严。 因此,要想女人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男人,甚至为可能素不相识的未婚男人守贞,就只有剥夺她们的自由,摧毁她们的自尊。强奸,无疑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某些特别恶毒的男人,甚至有可能会选择在月经期强奸。目的,就是要给女性那脆弱的心灵以沉重而致命的打击。 蛇的狡猾,正在于此;蛇的残忍,也在于此。 现在已难讲清,以性器为武器,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可以肯定,男人一旦决定进攻,女人是打不赢的。从此,守贞不再是女人的权利,而是她的义务。她不但可以守贞,而且必须守。至于男人,却可以继续寻花问柳。后来,还可以公开合法地纳妾,半公开半合法地嫖娼,以及玩弄男童。氏族社会的血色黄昏,揭开了部落时代和男权社会的序幕。 女人失去了自由,男人获得了霸权,这无疑是女性的失败。而且恩格斯还说,这种失败是世界性和历史性的。 但,男人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男人有男人的问题,这就是“雄性的嫉妒”。它对于“共居生活的群”天然地具有破坏性,更是一个集团可持续发展的大敌。动物没有这个问题,是因为雄性只在交尾期嫉妒,择偶权又在雌性。但此刻的人类社会,却是男人“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谁便是谁”,你怎么保证他们不打起来?[16] 所以,母系的社会可以各得其所,男人的江湖却需要摆平。何况除了得到女人的身体,还有土地的争夺,边境的纠纷,水源的占有,财产的谋取,以及出人头地的欲望。这些都要靠拳头说话,也只有拳头说话才管用。 更何况,部落酋长手中拿的,还是指挥刀。 战争一触即发,战争也无法避免。比方说,向蚩尤宣战,跟黄帝火并。 [16]以上两节有关论述均请参看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第五章 黄帝出场 黄帝不姓黄 黄帝出场时,很拉风。 黄帝大约是在春秋晚期,跟炎帝一起出现在先秦典籍中的。《左传》和《国语》,便都是炎黄并称。然而他俩的命运却有天壤之别。炎帝一路滑坡,每下愈况,到司马迁时便不知所云;黄帝则与时俱进,一路飙升,到战国时已宛若神明,后来更成为中医学和房中术的发明人。 韩非子描述了黄帝出行时的盛大场面—— 左右两边六条蛟龙,护卫着大象驾辕的专列;鹤身人面一条腿的神鸟毕方担任副驾驶,铜头铁额飞沙走石的神兽蚩尤担任清道夫;腾蛇在地下保驾,凤凰在天空护航;两骖如舞,龙凤呈祥,警车开道,风雨除尘,前呼后拥,大合鬼神。[1] 好一个人五人六的排场,难怪他叫黄帝了。 黄帝其实就是皇帝,也原本写成皇帝,但不是坐在未央宫或紫禁城欺世盗名的那些家伙。后来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之流,都不过无耻地盗用了这神圣的名义。 那么,什么是皇?什么是帝? 帝在卜辞中,原本指天神和上帝;皇在《诗经》中,则只是动词、形容词和感叹词。实际上,帝就是花蒂,即缔造者。皇则是辉煌,是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甲骨文“帝” (甲七七九帝臣) ◎金文“皇” (促辛父簋) 因此,皇帝就是皇天上帝,或相当于皇天上帝。它的本义是:旭日东升般灿烂辉煌,花蒂一样创造了生命,我们鲜花盛开之民族的伟大缔造者。 这才是“皇帝”一词的本义。 想那时缔造者一定很多,比如燧人氏燧皇,女娲氏娲皇,伏羲氏羲皇。他们也都后继有人。于是“皇帝”只好四分五裂,一变而为三皇五帝。 从此,皇帝的皇,就由动词、形容词和感叹词变成了名词,皇帝也由一个词变成了皇和帝两个词,直到秦始皇才重新合二为一,而且正是由三皇五帝合成的。 五帝也有时间和空间的两种。时间的是黄帝、颛顼(读如专须)、帝喾(读如酷)、尧、舜,空间的则是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南方赤帝、北方黑帝、中央黄帝。 白青黑赤黄,对应着金木水火土,看起来很好。 可惜远古的历史越是整齐,就越是可疑。以五行说五帝,更不靠谱。事实上,这很可能是秦和汉的“颜色革命”。刘邦就说,秦始皇只祭祀白帝、青帝、黄帝和赤帝,黑帝的位置明摆着是给我留下的。这种鬼话,你也信?[2] 黄帝,并不姓黄。 然而黄帝确实是伟大的缔造者,也是伟大的发明家。他号称轩辕氏,就是证明。轩就是车,辕则是驾车用的直木或曲木。殷周独辕,汉以后双辕。没有轩辕,或不是车的发明人,怎么能叫轩辕氏? 古人说,这是因为黄帝住在轩辕丘(位置在今河南省新郑市西北)。可惜这同样靠不住。想想就知道,如果不是先有轩辕,哪有地名叫轩辕丘?华盛顿叫华盛顿,难道是因为他住在华盛顿市吗?所以事情恐怕恰恰相反,轩辕丘是因黄帝而得名,正如中山路。[3] 这就厥功甚伟。要知道,埃及人的马车是尼罗河文明开始一千多年后,才由希克索斯人引进的;中美洲在15世纪末欧洲人入侵前,则既没有马也没有车。[4] 两河流域的辐条车轮,约公元前2000年,藏于伊朗国家博物馆。 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沼泽出土的木制车轮,约公元前3000年,藏于卢布尔雅那市立博物馆。 印度河流域的手推车,公元前3000-前1500年,藏于印度国家博物馆。 所以黄帝造车,曾遭人质疑。但同样被质疑的古埃及纸草船和金字塔,已被挪威探险家海尔达尔和日本考古学家证明了建造的可能。可见古老民族的创造力,其实超出我们的想象。黄帝的龙骖象车,也不会是太空船。 因此,他老人家有资格享受这样的排场: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 嘿嘿,磁悬浮! [1]见《韩非子·十过》。 [2]见《史记·封禅书》。 [3]见《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引皇甫谧:“黄帝生于寿丘,长于姬水,因以为姓。居轩辕之丘,因以为名,又以为号。” [4]见夏鼐《中国文明的起源》。 第五章 黄帝出场 身世之谜 风光无限的黄帝,出身却是个谜。 相关的说法当然有。如此伟大的缔造者,岂能没有出身?就算瞎编,也得弄出一个。比如《国语》,便说“少典娶有蟜(读如角)氏女,生黄帝、炎帝”。这个说法被司马迁采信,但略去了炎帝。是啊,炎帝实在说不清。何况炎黄相距五百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兄弟?[5] 其实,根本就犯不着凭空捏造什么爹娘。这种自作聪明的办法只能是制造麻烦,因为又多出个更加来历不明的少典和有蟜。谁是少典?有蟜又是谁?没人知道。也有人说少典其实是国名,这又哪里有谱? 靠得住的,也许是黄帝姓姬。也许。 但,说黄帝姓姬是因为住在姬水,可就跟说他号称轩辕是因为住在轩辕丘,同样靠不住。高老庄的人姓高,李家村的人姓李,是因为住在高老庄和李家村吗?再说了,轩辕丘在今河南省新郑市,姬水在今陕西省武功县,够得着吗? 没错,因地得名的事确实有,比如易氏就得名于易水。但那种方式得到的是氏,不是姓。姓表示的是所生之族,氏才表示所居之地。姓比氏早得多,甚至早于地名,氏则在地名和官名之后。也就是说,宝鸡市那条河叫姜水,武功县那条河叫姬水,很可能就因为炎帝姓姜,黄帝姓姬。[6] 姓姬,又怎么样呢? 有点麻烦。 黄帝的姬,确实比炎帝的姜难以理解。姜和姬都是母姓,这没有问题。炎帝姓姜是因为妈妈姓姜,黄帝姓姬是因为妈妈姓姬,也没问题。炎帝的姜妈妈是牧羊女,更没问题,羌族就是西戎牧羊人嘛!黄帝姓姬却很奇怪,总不能说他的姬妈妈是牧鸡女,他那个族群是牧鸡族吧?[7] 当然不能。 ◎甲骨文“姬” (前一·三五·六) ◎金文“姬” (商尊) 实际上,姬的甲骨文字形,是一名女子跪坐席上,面对一个疑似篦子或梳妆台的东西,正在理顺头发,或佩戴饰物。[8] 这样的女孩子,能是什么人,又该是什么人? 漂亮妞呀! 没错!姬在后世的第一种用法就是美女。所谓淑姬、吴姬、仙姬,还有朝鲜的金姬和银姬,都是。 不过这样一来,麻烦就更大了。姓,是表示“所生之族”的。羌族牧羊,当然姓姜。姓姬的又放牧什么呢?梳妆台吗?何况一个族群,怎么会把漂亮妞当作旗号?难道她们是靠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过日子的? 也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这个族群的女人太漂亮了,别人看了喜欢,自己也很得意,因此自称或被称为“美女族”。另一种可能,则是因为战败而沦为舞女或侍妾,甚至性奴。要知道,姬,可以是美姬,也可以是歌姬和宠姬。 事实上,卜辞中的姬与婢,往往通用或连用。比如“姬于妣辛”就是给妣辛做婢女,“姬婢二人”则是一姬一婢。[9] 那么,什么人会成为姬婢? 女性战俘。我们知道,原始时代的战争极其残酷,战俘的命运也非常悲惨。为了节省粮食,男的往往被杀死,女人则酌情留用。身壮有力的就做粗使丫头,为婢;美貌性感的就做舞女侍妾,为姬。黄帝的母亲,完全有可能作为战俘又因为美貌而被收房,成了少典族酋长的通房大丫头。 姬,到底是美女族,还是性奴族? 不知,也用不着确知。有些事情,如果注定无法弄清也不必弄清,那就不如让它永远是谜。我们只要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就好。 黄帝族崛起的前夜,何妨留下一片寂寞。 [5]炎黄相距五百年,见《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引皇甫谧《帝王代纪》。 [6]古者姓以表所生之族,氏以表所居之地,见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二十四。 [7]马叙伦称“姬姓疑盖本为牧鸡之族”,见《读金器刻辞》卷下。 [8]这个解释,分别见《古文字诂林》第九册所引于省吾、徐中舒,《古文字诂林》第一册所引叶玉森、王献唐。 [9]见朱歧祥《殷墟甲骨文字通释稿》。 第五章 黄帝出场 拐点 功成名就的黄帝,照例要改身份证。 这事非做不可。就算黄帝自己不做,别人也要帮他。因为只有更换旗号,才能告别过去,开创未来。 炎帝就这样做了,他的方式是变更图腾。 黄帝也有图腾吗?当然有,也应该有。生殖崇拜转变为图腾崇拜,是部落区别于氏族的紧要之处。只不过,黄帝的图腾是什么,却众说纷纭。 多数人认为是熊,因为黄帝号称有熊氏。有,是语助词,无义,故“有熊”就是熊。但也有人说是天鼋(读如元)。天鼋就是神龟,也就是轩辕。还有人说是龙或蛇,因为《山海经》说轩辕国人都是人面蛇身,何况姬通巳,巳就是蛇。此外,还有说是云、鸟、太阳、水土、星象、车辆的。[10] 当然,更有人主张根本就没有图腾。 这可真是一笔糊涂账。 学术界搅成一锅粥,是因为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搞“泛图腾论”。比如说有蟜氏以蜜蜂为图腾,有巢氏以树木为图腾,燧人氏以石或火为图腾,南方各部落以蛇为图腾,东方各部落以鱼为图腾。但,燧人氏那会儿,哪有图腾?鱼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又怎么会是图腾? 这样的图腾观念和研究,确实迹近信口开河。 黄帝族到底有没有图腾?如果有,又是什么?无妨继续讨论。它们或许有学术价值,但没有历史价值。或者说,不是有意义的历史。 什么是有意义的历史?变化、转折、进程、区别、拐点。比如有没有图腾,是部落与氏族的区别,却不是部落与部落的区别。部落是有图腾的,氏族就没有。所以,炎帝的图腾必须讨论,黄帝的则可存而不论,爱谁是谁。 那么,炎与黄,区别在哪里? 氏。 黄帝是正儿八经有氏的,还有好几个,比如轩辕氏和有熊氏,此外还有缙云氏、帝鸿氏、帝轩氏。炎帝却多半没有,除非他就是神农氏。可惜炎帝与神农的关系,笔墨官司打了两三千年也没弄清楚,岂能断定神农就是炎帝的氏? 何况就算炎帝是神农,也不等于他有氏。因为神农氏的氏字,很可能是后加的,就像燧人氏、女娲氏、伏羲氏。燧人、女娲、伏羲那会儿,有氏吗?没有。 氏,没准也是黄帝的发明,而且这个发明还是划时代的。它比发明车子、衣服、历法、算学、中医和房中术,意义都重大得多。 事实上,氏是破解黄帝之谜的第二个关键词,也是历史的拐点,因为姓与氏有三大区别:姓属母系,氏归父系;姓为先有,氏则后来;姓别婚姻,氏别贵贱。 三大区别,第三条最重要。 实际上所谓“姓别婚姻”,就是说同一母系的兄弟姐妹不能有性关系,叫“同姓不婚”。这当然是母系时代的观念。相反,氏别贵贱,则不但意味着以父系计算血缘,还意味着以父系区别地位。父系制度完全确立,阶级观念初步萌生,这当然比有姓无氏的炎帝族,更成熟也更高级。 于是黄帝理所当然地成了江湖老大。 当了老大,就得有老大的样子。确定自己的氏,是部落时代后期黄帝或黄帝族浓墨重彩的一笔。 [10]见《国语·周语下》:“我姬氏出自天鼋”。 第五章 黄帝出场 用什么摆平江湖 黄帝的氏有好几个。最重要的除了“有熊”,便是“轩辕”。轩辕就是车,轩辕氏则是造车的人。有熊重要不奇怪,因为可能是图腾,轩辕又有什么要紧呢? 有熊是标志,轩辕是实力。 那会儿毕竟还是石器时代,任何一项科学技术的发明都有可能改变历史,更有可能改变族群的地位和命运,何况是车?车,无论是马车还是牛车,哪怕只是人力车,都是了不起的发明。它不但是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还能够成为战斗武器。春秋的战争,就是车战。因此,如果黄帝当真发明了车,那他就会拥有天下最大的兵工厂。他的武装力量,也会是所向无敌的坦克部队。 这可比说什么都管用。 反正不管怎样,黄帝族在当时,一定技术最先进,生产力最发达,综合实力最强。于是五湖四海的大小部落和氏族纷纷侧目。他们或者示好,或者结盟,或者投靠,这就是《史记》所谓“诸侯咸来宾从”。宾,就是归顺;从,就是服从;所谓诸侯,则是黄帝以外的各类族群。 宾从的结果是出现了独联体。但不是“独立国家联合体”,而是“独立部落联合体”。黄帝,就是独联体的总舵主。 黄帝时代的独联体,比炎帝时代的部落大,比尧舜时代的联盟小,规模和性质则处于二者之间。如何处理关系,怎样摆平江湖,当然是个问题。何况到了后期,包产到户的小族群,慕名前来的新成员,都已经很多。这就得像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也弄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来。 考验政治智慧的时候到了,黄帝的手段又是什么? 氏与轩冕。[11] 前面说过,姓别婚姻,氏别贵贱。别婚姻的办法是同姓不婚,别贵贱的办法则是轩冕有别。轩冕就是轩车和冠冕,这当然都是权贵们才能享用的东西。别轩冕,就是管理社会靠待遇。坐什么车,驾什么船,或者只能步行,有一定之规;穿什么衣,戴什么帽,或者只能光膀子,也有一定之规。而且,是什么氏,就用什么样的轩冕。 很清楚:轩冕是显贵的pass,正如图腾是部落的logo。 何况做起来也不难。因为独联体的各分舵,原本就有自己的图腾,比如熊、罴、貔、貅、貙、虎。图腾不同,轩冕当然有异。现在,只要按照各自的实力,分个三六九等,排个上下高低,再规定一下尊卑贵贱,就行。 这简直就是顺水推舟,而且是更重大的发明。 事实上,有了这样一套游戏规则,许多事情就有话好商量,不必动辄出手。而且,只要认同轩冕的安排,就都是“自己人”,是“黄帝族”,不用管原来是哪个族群。 这叫什么呢? 这就叫“以利益均沾的合理分配赢得和平共处,用尊卑有序的文化符号实现身份认同”。 对!以文化论族类,以待遇换和平。 我们不知道,黄帝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莫非与性格有关?古人说,炎帝火德,黄帝土德,看来有点道理。以牛为图腾的炎帝族可能比较暴烈,黄帝则比较厚道。厚道人有厚道人的想法,也有厚道人的办法。厚道至极,便是智慧。 因此,同样比较厚道的周人便全盘继承了这些智慧,创造了井田、宗法、封建和礼乐四大制度(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难怪周人坚持说自己是黄帝之后,而且姓姬了。看来,他们也确实一脉相承。 历史的背后,常常会有某些微妙之处。 可惜,尽管黄帝因为发明轩冕而号称轩辕,也尽管后世儒家一再宣称“垂衣裳而天下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也就在黄帝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个强劲的敌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敌人是那样的英勇善战,百折不挠,所向披靡,根本就不理睬什么轩冕那一套。[12] 黄帝不得不在战争与和平之间,作出艰难的选择。 这个劲敌就是蚩尤。 [11]见《汉书·律历志下》:“(黄帝)始垂衣裳,有轩冕之服,故天下号曰轩辕氏。” [12]见《易·系辞下》: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 第五章 黄帝出场 战神蚩尤 蚩尤最后还是战败了。 战败的蚩尤,得到了胜利者最高的礼遇和最大的尊重。他被奉为战神,号称“兵主”,在封禅大典中,是继“天主”和“地主”之后第三个被祭祀的神。他的形象被画在了胜利者的军旗上,让黄帝麾下的将士备受鼓舞士气高涨,令其他那些反政府武装力量闻风丧胆,知难而退,不战而降。[13] 这是怎样的对手! 这是怎样的敌人! 让黄帝畏惧并敬重的蚩尤是九黎族部落的总酋长,九黎则可能是九个部落的联合体。每个部落,又各有九个兄弟氏族,因此号称八十一兄弟。这样看,他们应该叫九黎族,不该叫蚩尤族。因为蚩和尤,都不是什么好词。[14] 那么,蚩尤的意思是什么? 不妨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它的本义。蚩,从虫。虫就是它,它就是蛇。虫字上面那部分是止,即脚指头。所以蚩就是“蛇咬脚”。尤则是错咎、灾难、罪过,比如“以儆效尤”;又引申为怨恨、归咎、责怪,比如“怨天尤人”。[15] ◎甲骨文“虫” (铁四六·二) ◎金文“虫” (虫舀鼎) 从以上两个字形看,很明显就是蛇。 ◎甲骨文“它” (前七·九·四) ◎金文“它” (封孙宅) ◎甲骨文“止” (甲一四四○)孙治让先生认为是“象足而有三指”。 ◎古陶文“止” (1·5 独字)更明显地就是脚指头。 很清楚,蚩尤就是蛇灾。 九黎,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也许意思是“蛇灾地区的人”。这就正如意大利那位伟大的艺术家莱昂纳多·达·芬奇,本名莱昂纳多,达·芬奇的意思是“来自芬奇”。 当然,蚩尤也可能是敌人对九黎的称呼。 事实上,尤,有突出特异的意思,比如尤物。陈独秀就说,尤物、狐媚、虎威,是同一类型。女人媚得像狐狸,就叫狐媚;男人凶得像老虎,就叫虎威。按照这个逻辑,我们可以推论,一个部落如果恐怖得有如蛇灾,那就叫蚩尤。这就好比一个女人叫狐狸精,绝不可能是她的本名。[16] 九黎被叫做蚩尤,大约也是因为既异类,又可怕。 的确,在传世的所有典籍中,蚩尤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他们兽身人言,吞沙食石,铜头铁额,刀枪不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遇到这样的劲敌,谁不胆战心惊?[17] 直到胜利之后,炎黄还心有余悸,又敬又畏。 想那时黄帝一定十分头疼。战,输赢难定且不说,就算赢了也有悖于自己的原则或标榜,胜之不武。不战?由不得你。 何况那时的中原大地上,还有一个“老牌帝国主义者”炎帝。他们经营了很久,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打个比方,黄帝好比二战时的美国,炎帝好比英国,蚩尤好比德国。只不过,蚩尤并不是法西斯。 显然,礼让是不行的,礼仪也是没用的,管用的只有刀枪。 炎、黄、蚩尤之间,必有一战。 这是远古时期的“三国演义”,起因和过程却是一笔狗肉账。说法之一,是黄帝先与炎帝战于阪泉,然后才与蚩尤战于涿鹿。之二,是蚩尤先侵犯炎帝,炎帝求救于黄帝,二帝组成联军。之三,是蚩尤挑战黄帝,黄帝应战。之四,是炎黄共灭蚩尤后,又在阪泉三次大战,再决雌雄。[18] 四种说法,孰是孰非,不得而知。 战争的惨烈却毋庸置疑,交战双方都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非常规手段。据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大作风雨,黄帝则请出天女旱魃抗洪救灾;蚩尤布下漫天大雾,黄帝则发明指南车突出重围。还据说,黄帝能够取胜,乃因九天玄女密授兵信神符。总之,巫术、科学、神话故事一个个轮番上阵,无所不用其极,只差细菌战和原子弹。[19] 想当时一定天昏地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连天神地祇也要为之动容。难怪蚩尤死后,身上的木枷要化作枫林。每到秋天,便是漫山遍野的红,如火,如焰。[20] 那是血染的枫林。 血枫林。 [13]见《史记·封禅书》:“三曰兵主,祠蚩尤。”《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 [14]蚩尤是九黎族部落的酋长,见《史记正义》引孔安国注。 [15]虫、它、蛇,古为一字,见罗振玉《增订殷墟书契考释》。蚩是“蛇咬脚”,见周策纵《说“尤”与蚩尤》、徐中舒《甲骨文字典》。 [16]见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 [17]见《太平御览》引《龙鱼河图》,任昉《述异记》。 [18]分别见《史记·五帝本纪》、《逸周书·尝麦解》、《山海经·大荒北经》、范文澜《中国通史》。 [19]蚩尤请风伯雨师作大风雨,见《山海经·大荒北经》。指南车,见《太平御览》引《志林》。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见《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 [20]见《山海经·大荒南经》郭璞注。 第五章 黄帝出场 风展龙旗如画 血枫林中升起的,是黄帝的战车。 战车在天地之间巡航,下有腾蛇,上有凤凰;后有鬼神,前有虎狼;拉套的骖騑是蛟龙,护驾的骖乘是毕方;而驾着警车开道的,竟是蚩尤。 蚩尤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成了黄帝的马前卒? 这不奇怪。在远古,族长与氏族,酋长与部落,都是同名的。比如伏羲族的氏族长都叫伏羲,炎黄两族的酋长都叫炎黄,就像秦汉以后的天子都叫皇帝。秦始皇就说,自己是始皇帝,后面的叫二世、三世、四世,直至万世。只不过,秦二世而亡。后来的皇帝,也不再叫二世三世。在位时叫皇帝,驾崩后给个谥号(比如文帝、武帝),再给个庙号(比如太祖、太宗),这才区别开来。 可惜远古没这规矩。伏羲和炎黄,并不叫伏羲一世、伏羲二世、伏羲三世等等,也没有庙号和谥号。再说我们也不清楚,九黎族酋长的本名是什么,总不能叫“黎叔”吧? 也只好还叫蚩尤。 蚩尤也是有一世、二世、三世的。与黄帝作战的,可能是其中某世。总之兵败被杀的是前任,警车开道的则是继任。据说,他还担任了黄帝的总参谋长,为黄帝南征北战。[21] 至于其他余部,有的被黄帝收编,有的退回南方。直到西周,他们还被称为黎民。[22] 黎民也是先祖,绝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因此,华夏民族的始祖应该是三个代表:炎帝、黄帝和蚩尤,我们是炎黄和九黎的共同子孙。 把他们统一起来的,是黄帝。 事实上,黄帝成为华夏民族最重要的始祖,就因为他能不计前嫌,兼收并蓄,搞统一战线。正是他,把普天之下的牛鬼蛇神都联合起来,形成了起先称为夏族,后来称为华族,再后来称为华夏之民族的胚胎。虽然这时,黄帝族还不能叫夏族,甚至不能叫民族,只能叫部族,或部族的雏形。 黄帝的战车上,一定飘扬着龙旗。 似乎并无必要弄清,龙究竟是不是黄帝族的图腾。没错,有熊氏怎么也扯不到龙身上去,九黎族的图腾反倒可能是龙蛇。如果黄帝竟能以战败者的图腾为新复合图腾的主体,那度量也真是大得惊人。 其实,就连龙是不是华夏民族的图腾,甚至是不是图腾,都没有必要较真。的确,龙的形象早已出现,比如五花八门的鱼龙、蟠龙、鸟首龙、鳄鱼龙、鹿首鱼尾龙、猪首牛角龙。如此之多的龙纷纷出土,不会没有原因。[23] 但,彼龙未必是此龙。何况就算是,你也无法证明黄帝就一定不会古为今用,再借壳上市。比方说,蛇就原本只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后来不也变成了图腾?因此,黄帝完全可能利用已有的龙或蚩尤的蛇,再造一条新龙。 我们相信,他有这种智慧。 更何况,一个民族总是需要凝聚力的。这就要有一个核心,一个仪式,一个象征,一个可以在它上面寄托感情的对象。国旗、国徽、国歌的作用,长江、长城、黄山、黄河的意义,就在于此。它们当然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图腾,却可以看作政治学和社会学的“广义图腾”,即象征物或logo,就像十字架、新月形和大卫星。 龙,也如此。 因此,无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换句话说,既然大多数华人都把自己看作龙的传人,把龙看作族的图腾,那又何不“权当他是”? 实际上,关于黄帝族图腾的说法如此之多,恰恰证明在黄帝时代的后期,已经有一个多部落的松散联合体。其中有炎帝族,有黄帝族,有九黎族,还有东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蛮族、北方的狄族。他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有来有往,有战有和,也有通商和通婚。 部落联盟的时代,即将到来。 而且这个时代也有三个代表:尧、舜、禹。 [21]见《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 [22]见范文澜《中国通史》。 [23]龙的形象早已出现,见干振玮《龙纹图像的考古学依据》、陆思贤《神话考古》、王先胜《黄帝部落的图腾是什么》。例证有:距今一万年的山西吉县柿子滩龙纹岩画,距今六七千年前的赵宝沟文化鸟首龙、鹿首鱼尾龙、猪首牛角龙,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鳄鱼龙,红山文化综合了熊、马、蛇等形象的玉龙,内蒙古清水河出土庙底沟类型巨型鱼龙夯土雕像,四千多年前陶寺文化的蟠龙,二里头文化一首双身龙纹陶片。 第六章 尧舜下课 真有尧舜吗 提起尧舜,许多人就两眼放光。 尧舜是中国历史上备受推崇的圣人和圣王。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最好的时代叫“尧舜之世”,最好的帝王叫“尧舜之君”,最高的理想叫“人皆可为尧舜”。就连不信三皇五帝的毛泽东,也说“六亿神州尽舜尧”。 显然,这是世俗的上帝,道德的上帝,政治的上帝,也是统治阶级的上帝。 这样的上帝,从来就很可疑。[1] 尧舜正是如此。他俩来历不明,形迹待考,身份不清。作为五帝的最后两位,尧舜是人?是神?半人半神?氏族部落?没人知道。但,前三皇,女娲是蛙,伏羲是蛇,炎帝是牛;后五帝,黄帝可能是熊,颛顼半人半鱼,帝喾鸟头猴身。就连尧的司法部长皋陶,也是鸟嘴或马嘴;文化部长夔,则是独脚神牛。这些都是牛鬼蛇神,或半人半兽,怎么一到尧舜就一片人间烟火?[2] 何况尧舜之后或同时,还有鲧和禹。鲧,其实是鱼;禹,则可能是虫,或蛇,甚至龙。[3] ◎金文“鲧” (鲧還鼎) ◎金文“鲧” ( 第六章 尧舜下课 部落大联盟 可以有,也应该有,但要重新解释。 为什么应该有?因为时代需要标志,需要象征,需要代表。部落的代表是炎黄,国家的代表是夏启。二者之间,部落联盟的时代谁来领衔?只能是尧舜。既然如此,何妨不论真假,权当他们是符号,是代码? 但,该说明的还得说明。一,黄帝、颛顼、帝喾、尧,无血缘关系,更不是祖孙父子;二,尧和舜,并非道德高标,只是曾经的存在;三,他俩也不是什么天子。天子的概念要到西周才有,目的则是解释政权的合法性。尧舜时代尚无君主,也没有国家和天下的概念,哪来的天子? 不是天子,又是什么? 部落联盟的ceo。 联盟从黄帝时代就开始了,之前则是战争,包括炎帝与黄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这是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的,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中华大地就是全世界。远在天边的埃及、苏美尔、哈拉巴、克里特等等,并不在我们视野中。 战争的结果是联盟,联盟的结果是产生了部族。部族是从氏族到民族的过渡阶段和中间环节。尧舜之世,就是部族的时代。之后,才变成民族,也就是以禹为始祖的夏族。《诗经》歌颂禹,并非没有道理,没有原因。 但,作为部族时代的标志,尧舜的意义同样重大。 意义重大的尧和舜,是部落联盟的领袖。而且那时的情况,可能真如郭沫若和翦伯赞先生所说,是实行“二头政长”或“二头军务”的配置,双执政制。[7] 双执政,就是ceo(首席执行官)加coo(首席运营官)。开始,尧是首席执行官,舜是首席运营官;后来,舜是首席执行官,禹是首席运营官;再后来,禹是首席执行官,益是首席运营官。等到启废禅让,这个制度才终结。 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运营官,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尧舜禹,就没有。他们是选出来的。选举权,首先在“四岳”。舜和禹,就得自他们的举荐。 四岳是谁?《史记》没说。就连四岳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还是许多人,也不清楚。《国语》说是共工的四个从孙,但这是靠不住的。可能的情况是:当时大联盟下面还有小联盟。四岳,就是小联盟的ceo或coo。[8] 除了四岳,还有“十二牧”。 十二牧,也就是各个大部落的酋长。这些大部落分散在各地,酋长们当然也分散在各地。联盟有重大事务,才到总部来开会。当然,他们也可能派有驻会的代表,这些代表应该也可以叫十二牧。 然后就是“百姓”。 百姓不是小民,是氏族长。这些氏族都来自母系,因此都有“姓”;数量则很多,因此叫“百姓”。当然,百姓并不一定就是一百个。正如四岳和十二牧,不一定就是四个和十二个。四、十二、百,只是表明小联盟数量最少,部落多一点,氏族数量最多。 所以远古的百姓(氏族长),其实地位很高,他们后来又叫百官和百工。真正地位低的,叫黎民,即战败者。黎民百姓合为一词,是很晚的事。 百姓:氏族。 十二牧:部落。 四岳:部落联盟。 尧舜:部落大联盟。 这就是尧舜的时代,是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前夜。夏娃时代弱小分散的点(原始群),在女娲和伏羲的时代变成了面(氏族),在炎帝和黄帝的时代连成了片(部落),现在又变成了圈(部落联盟)。它是生存圈,也是文化圈。大圈子下面是小圈子,即个位数的小联盟,然后是数以十计的片(部落)和数以百计的面(氏族)。大联盟实行双首长制,首席执行官(ceo)地位略高,算是老大,或一把手。 那么,谁是老大?谁该当老大,谁又能当老大? [7]分别见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翦伯赞《中国史论集》。但郭说尧舜是“以母系为中心的社会”,则可以商榷。 [8]见《国语·周语下》。 第六章 尧舜下课 禅让还是夺权 当老大的事,让人纠结。 中国人是很在意一把手的。因为长时间的中央集权告诉我们,二把手跟一把手,差的不是一丁点儿;秦汉以后的改朝换代,则不是巧取(宫廷政变),便是豪夺(武装斗争)。一把手的地位,也可以禅让吗?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不过,中央集权之前的人是相信的。儒家和墨家便都说可以禅让,还曾经有过。只不过,后来人心不古,没了。这是很让孔孟、墨子,甚至还有道家,深感遗憾痛心疾首的。 但,人心为什么不古,又怎么会不古?难道远古跟后世,人性是不同的?人就是人。远古是,现在也是。人性,本善就善,本恶就恶。本善,禅让制就不会被废除;本恶,禅让制就不可能存在。你说哪个是事实? 于是质疑纷起。 质疑禅让制的,古有韩非子、刘知己;后有康有为、顾颉刚。韩非子就称“舜逼尧,禹逼舜”,《竹书纪年》则称尧被舜软禁在平阳;康有为说禅让是战国儒家的托古改制,顾颉刚则说是儒墨两家不约而同的伪造。韩非子甚至不无讥讽地说:儒也说尧舜,墨也说尧舜,两家都说如假包换,尧舜又不能起死回生,请问谁来鉴别儒墨的真伪?[9] 嘿嘿,一个尧舜,各自表述。弄不好,都是人造。 那么,舜接班,禹继位,禅让还是夺权? 禅让。 但也要重新解释。 实际上,部落联盟的ceo,跟后世的帝王并不是一码事。他的待遇没那么高,权力也没那么大。尧的艰苦朴素也未必就是道德高尚,多半是生活水平有限,想摆谱也摆不起。 禅让也一样。它既不是儒家标榜的礼让,也不是墨家鼓吹的尚贤,更不是道家主张的无为,而是规矩如此,习惯如此。部落联盟的首席执行官,最早不过会议的召集人,或者会议的主持人,有什么好争的? 就连总部的其他公职人员,比如民政部长契,农业部长弃,司法部长皋陶,文化部长夔,手工业部长羲均(又名倕),还有神枪手羿,也都是尽义务。这种风气或制度直到周代还有,比如各国的大夫都是有领地的,但也都为诸侯的公室服务,同样是尽义务。 事实上联盟的部门负责人,也同时是自己部落的酋长,甚至小联盟的首席执行官。比如弃,就叫后稷。夔和羿,则叫后夔、后羿。后,不是前后之后(後)的简体字。它原本就写作“后”。但也不是后妃的后,是头儿、老大、领导人、一把手的意思。[10] 联盟的部长或内阁成员既然都是“后”,当然有很大的发言权,甚至决策权。比如抗洪总指挥的人选,尧并不赞成鲧,但四岳坚持,也只好同意。尧老大并没有一票否决权,尽管尧可能是错的,也可能是对的。[11] 相反,如果“岳牧咸荐”,事情就比较有谱。 显然,这里面没有道德的因素,也不能理解为“民主集中制”。尧成为部落联盟的一把手,只因为当时尧部落的实力最强。舜和禹也一样,后来居上而已。四岳、十二牧有发言权,则因为他们的实力不容小看。既然谁都吃不掉谁,又要在一起共谋发展,那么,民主共和,有事好商量,无疑是最聪明的选择。 因此,历史的尧舜是存在的,道德的尧舜是人造的。什么德才兼备、高风亮节、温良恭俭让,通通都是扯淡! 禅让,是不得不让。 [9]韩非子的说法,见《韩非子·说疑》和《韩非子·显学》;康有为的说法,见《孔子改制考》;顾颉刚的说法,见《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和《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 [10]夔叫“后夔”,羿叫“后羿”,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11]见《史记·五帝本纪》。 第六章 尧舜下课 杀机暗藏 不得不让,也可以理解为“能不让就不让,最好不让”。 但这同样只能靠实力说话,对于那些茁壮成长的后起之秀便不得不防。因此,如果某个小弟发展势头好,大佬们就会联合起来,找个茬把他掐死。 尧就干过这种事,而且帮凶就是舜。 被尧舜剿灭的,是所谓“四凶”:浑沌、穷奇、梼杌(读如涛误)、饕餮(饕读如涛,餮读如铁去声)。这大约是四个既冒尖又不听话的部落。由于舜的出手,他们被彻底干掉或驱逐出境。其中,据说还有黄帝和颛顼的后代。[12] 老实巴交的舜,其实心狠手辣。 被尧舜做掉的,还有共工、驩兜(驩读如欢)、三苗和鲧(读如滚),谓之“四罪”。当然,司马迁的话说得客气而委婉。他说,流共工于幽陵,是为了“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是为了“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是为了“变西戎”;殛(读如及)鲧于羽山,是为了“变东夷”。似乎舜下的这些毒手都不过“和平演变”,甚至是为了别人和大家好。 但一个“殛”字,还是露了馅,穿了帮。 剿灭也就剿灭了,过分的是还要妄加罪名。什么“不可教训”云云,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无非是为了表示尧舜发动战争的正义性,以便让他俩高居道德的圣坛。 然而世界上正义的战争只有一种,就是反侵略。蚩尤有可能是侵略了黄帝族的。四凶或四罪,侵略了尧舜吗? 没有。 杀人不过头点地。谋财害命还要课以大罪名,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反倒是《左传》说得明白:剿灭四凶的结果,是“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 这才是一语道破天机。 尧舜的时代,风不平,浪不静,杀机暗藏。 现在想来,共工、驩兜、三苗、鲧,或浑沌、穷奇、梼杌、饕餮,一定死不瞑目。战败的蚩尤成为战神,受到胜利者的最大尊重,他们却只能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尧舜的为人和度量,比黄帝差得远。 一肚子冤屈的,应该还有后羿。 想当年,后羿多帅呀!火红色的弓,雪白色的箭,这是天地赐给他的。或者,还应该有虎皮的坎肩,鹿皮的靴子。因为也只有这样的装束,才配得上这位少年英雄。[13] 于是后羿开始射日。 那时,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十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裹挟着荒古的熔岩上下翻腾。我们的英雄站在那一片焦土之上,弯弓搭箭,九个太阳便应声落地。散落在天地之间的,是太阳神鸟金色的羽毛;响起在耳边的,是万众的欢呼,包括美丽的嫦娥。[14] 当时的场景是何等的壮丽辉煌,然而后羿的结局却窝囊透了。天帝翻脸,徒儿反目,老婆叛逃。曾经的英雄,只能穷愁潦倒,不知所终。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羿,为什么要射日? 这事如果发生在古希腊,也许会被解释为一个爱情与嫉妒的故事:月亮神嫦娥偷吃的,并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药。她的奔月,其实因为偷情。太阳神后羿射杀的,则实际上是他的情敌——多余的太阳。 然而在中国,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12]见《左传·文公十八年》、《史记·五帝本纪》。 [13]见《山海经·海内经》。 [14]有学者认为,后羿射日的故事应该产生在夏代,或者殷商。夏王是称为后的,比如夏后启。夏后以太阳自居,夏历以天干纪时。天干十个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正是“天有十日”的意思。何况当时人们诅咒夏后桀的民歌,歌词也是:你这该死的太阳什么时候完蛋,我愿跟你一起灭亡!见谢选骏《空寂的神殿》。 第六章 尧舜下课 死里逃生 十日并出,其实是尧的焦虑。[15] 焦虑也是必然的。不听话、不买账、闹别扭的部落实在太多,还不好对付。比如浑沌,是个装疯卖傻的。有人说他就是驩兜,那可是一个人面鸟嘴还有翅膀的怪物。共工则是水神,是火神祝融的儿子,曾经与颛顼争帝,还一头撞断了擎天柱不周山。共工和驩兜又都是联盟的内阁成员。他俩造反,足够尧喝一壶的,何况还有三苗、穷奇、梼杌和饕餮。[16] 这可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 招安多半没用。那时还不是帝制时代,没谁能一统天下,也没谁能君临天下。拳头硬的,都可以争当老大。对付异己的唯一办法,是剿。大部落和小联盟,亲自出手。小部落和小氏族,就派小弟去做掉。当然,手脚要干净。 羿,恐怕就是这样的小弟和马仔。被他射下的九个太阳,则很可能是九个或多个小部落。他们可能崇拜太阳神,也可能不崇拜。把他们说成太阳或太阳部落,或许另有原因。但他们威胁到尧的江湖地位,则可以肯定。 总之,在剪除异己的战争中,羿是尧的马前卒,也是替罪羊。因为这事做得实在不光彩,不好意思扬铃打鼓,只能过河拆桥,让羿去认倒霉。 九个或许多小部落就这样被消灭了。 死里逃生的,只有鲧的儿子禹。 禹,也是太阳部落吗?有可能。夏以太阳为神,就是证明。而且,也许正因为夏人崇拜太阳,那些和鲧一起遇难的族群,便被追认为太阳部落。 但,鲧为什么被害,禹又为什么逃生? 也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们发展太快。鲧很可能是鱼,至少与鱼有关,而鱼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禹则是虫,是长虫,也就是蛇,后来又变成龙。龙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因此,鲧生禹,就意味着不但从母系变成父系,还迅速成为部落。当然,他们也可能一直保持着母系的徽号,由鲧氏族而鲧部落,被禹重建后才改姓更名。[17] 这些当然都是猜测。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族群的崛起很让尧舜头疼。起先还只是顾忌和防范,后来便顿起杀心。[18] 终于,鲧被舜处死在羽山。 这其实是蓄谋已久的屠杀。当初尧反对鲧做抗洪总指挥,理由便非不懂技术,而是品质恶劣。可见罪名早已罗织,治水不力只是借口,或雪上加霜。事实上,就算当时有问责制,处分也不必如此之重,何况鲧又何尝道德败坏?屈原就说鲧是由于为人耿直,才会死于非命。[19] 鲧,一定是被冤杀的。 被冤杀的鲧死不瞑目。他的尸体三年不腐,新的生命却在腹中孕育成长。没办法,只能剖腹产。结果,一条头上长角的虬龙腾空跃起,他就是禹。诞生了禹的鲧,则变成黄熊或三足鳖,在羽山或羽水出没咆哮。[20] 好得很!杀了鲧一个,自有后来人。 不过尧舜的作案过程,都被后世儒生抹去,证据也销毁得一干二净。他们甚至嫁祸于人,说鲧是天帝派祝融杀的,罪名是盗窃息壤。这种弄巧成拙的故事,使鲧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这虽然能告慰英灵,却不能掩盖罪恶。谋杀者的歹毒和被害人的冤屈,都跳进黄河洗不清。[21] 联盟的老大不是没多少权力和油水吗,犯得着如此争夺? 哈,那是早期,后来就不一样了。要知道,权力一旦被发明出来,就会自我膨胀;掌握了权力的人则会像鸦片鬼,越吃越上瘾。尧就已经有瘾。尧用舜二十年,又让他代理职务八年,直到死前都没放手,这也叫禅让?舜的瘾更大。如果不是一命呜呼,才不会交出权力。 看来真相也许是:鲧和禹的族群,掌握了当时最先进的水利技术。这种技术在鲧氏族时代还不成熟,到禹部落时代就遥遥领先。这是让尧部落和舜部落既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的。除了举起屠刀,其实别无选择。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谁掌握了先进的技术,谁就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和文化,也就能成为世界领袖。后来,掌握了青铜技术的商如此,掌握了农业技术的周如此。此刻,掌握了水利技术的禹和禹部落,也如此。 冤死的鲧可以瞑目。他的子孙将在那滔天的洪水之中腾空一跃,勃然崛起,巍然屹立。 哗啦啦的黄河水呀! [15]见《淮南子·本经》。 [16]浑沌即驩兜,见《史记正义》;驩兜人面鸟嘴还有翅膀,见《山海经·海外南经》;共工是水神,曾与颛顼争帝,见《左传·昭公十七年》;共工是火神祝融的儿子,见《山海经·海外南经》;共工和驩兜同事,见《史记·五帝本纪》。 [17]鲧是鱼,见许慎《说文解字》;禹可能是蜥蜴,见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禹从鲧的肚子里生出,见《楚辞·天问》、《山海经·海内经》;剖腹产,见《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开筮》;禹头上长角,是一条虬龙,见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袁珂《中国古代神话》。 [18]见《史记·夏本纪》。 [19]见《楚辞·离骚》。 [20]见《左传·昭公七年》及注。 [21]见《山海经·海内经》。 第六章 尧舜下课 最后一班岗 现在,禹站到了舜的面前。 治水成功的禹,也许是到联盟总部来述职的。舜也给他颁发了勋章,是一块黑色的尖顶石头。 这几乎注定是一次尴尬的会见。尽管司马迁用心良苦,极力营造“温良恭俭而禅让”的氛围,但可惜,这次对话就像唐人罗隐笔下的黄河——“才出昆仑便不清”。舜对禹,并无慰问褒奖;禹对舜,也不歌功颂德。只有新任司法部长皋陶,絮絮叨叨地大讲精神文明和道德建设的重要性。 结果,皋陶在禹那里碰了软钉子。禹对皋陶道德高调的回答是:你说的这些,只怕尧也做不到吧?如果能做到,又担心什么驩兜,放逐什么有苗呢? 于是舜只好对禹说:你也谈点建设性意见嘛! 然而禹的回答竟是:我能有什么可说的?我每天想的就是“孳孳”,就是孜孜不倦,生生不息。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我只能跋山涉水,访贫问苦,深入基层,跟益和稷一起,解决人民群众的温饱问题。老大!ceo不好做,总得谦虚谨慎,对得起天地良心才行。[22] 那会儿,不知道禹的随员是否在场。如果在,一定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铁铸一般。[23] 舜和皋陶的脸上,则不知是何表情。 司马迁讲这故事时,已是再三斟酌,修饰润色,缝缝补补,但还是留下了破绽,虽然只有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 一是会见之后,皋陶立即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所有的人都向禹学习,以禹的言行举止为榜样,否则就算犯罪。二是辞别之际,舜叹了一口气说,以后有什么意见就请当面讲,不要背后嘀咕。举贤任能,远离小人,我还是做得到的。 哈哈!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尧舜的时代就要终结。 事实上,禹是部落联盟的最后一任首席执行官。在站完最后这班岗后,他的儿子启便彻底颠覆禅让制,实行世袭制,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夏。 禹,是远古时代的曹操;启,是远古时代的曹丕。 这其实也是时势使然。 众所周知,禹和启之前,一直有两个东西在并行不悖地同步发展,并互为因果,这就是财富和权力。这两个东西,夏娃代表的原始群时代是没有的。女娲代表的母系氏族时代开始有了剩余物资,财产的观念便悄然诞生。而且,这种观念一旦产生,就只会推动社会一步一步向前走。 实际上,有了财产的权属,作为财富的主要创造者的男人就会要求确认父系的继承权。于是从伏羲开始,母系变成父系,权力也随之产生。以后的发展,从氏族到部落,再到部落联盟,权力和财富都越来越多地集中到首长们的手上。终于有一天,他们强烈要求权力也像财产一样,按照父系的血统来继承。这就是尧舜禹时代的天下大势。 制度的革命,势在必行。 现在,只需要有一个机关、一个称号、一个名义、一种说法,为新的制度加冕,并盖上社会普遍承认的印章。 实际上,它也确实被发明了出来。 它的名字,就叫国家。[24] 也就在这时,我们和世界各民族一起,走完了史前时代的共同道路。下一步,将分道扬镳。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国家》 [22]见《史记·夏本纪》。 [23]见鲁迅《故事新编·理水》。 [24]请参看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后记 破冰之旅

1. 出发点

2011年5月12日,我到上海拜见吴敬琏先生,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些学术问题。没想到的是,谈到最后,吴先生反过来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怎样保证你说的历史是真实的? 老先生问得有道理! 据我所知,这也是许多人想问的,而且不难回答。只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有历史或历史学。 这才是根本性的。 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有历史,又为什么要学历史、讲历史、讨论历史呢?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吗?有五花八门的野史、段子、道听途说和流言蜚语足矣,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实。为了学习权术权谋,处理人际关系,对付张三李四吗?有《三国演义》之类的玩意也就够了,同样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实。 那么,为什么总会有人,哪怕是一部分人,极其看重历史的真实性,对正说比戏说更有兴趣呢? 也许,追求真实是人的本性。 真相从来就是有魅力的,它满足的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朴素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就连某些动物都有。比如科考队架设在北冰洋用来偷拍的摄像机,尽管伪装成雪块,也会被北极熊们统统拆掉,因为它们很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小孩子会把自己的玩具大卸八块,也如此。 好奇心是天然的。 事实上,好奇心几乎是所有文化和文明成果的出发点。科学是对自然的好奇,艺术是对心灵的好奇,宗教是对归宿的好奇,文学是对生活的好奇。就连巫术也如此,它是对命运的好奇,也是对掌握命运之可能的好奇。 那么历史呢?

2. 目的地

表面上看,历史是对过去的好奇,其实不然。 作为“故事” ──已故的事件,历史就是历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罢,正说也好,戏说也罢,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不会因为我们的确知或无知而稍有改变。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因为我们就是历史,历史就是我们。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当中。我们的今天,对于明天就是历史,正如此刻是昨天的延续。 了解历史,是为了看清自己。 这就必须知道来龙去脉。只有知道从哪里来,才知道到哪里去,包括要到哪里去和能到哪里去。也就是说,追根寻源,是为了建立文化系统,实现身份认同,找到人生坐标。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 何况童年是值得追忆的。没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谁生的,家在何处,小时候长什么样,有过怎样的天真和顽皮。因此本中华史的第一部便是“中华根”,第一卷则是《祖先》。 找到了祖先,就找到了根本。 但这很难。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下的文物也不说话。它们集体地保持沉默,共同看守着那亘古的秘密,要到世界末日才会重新咆哮和歌唱。 能帮上忙的,也许只有神话和传说。 神话和传说,就是民族的童年记忆。童年的记忆难免模糊,甚至错乱,何况还会被非法或合法地投放添加剂。于是一片光怪陆离之中,便既有神话和童话,又有鬼话、胡话和谎话,而且结结实实地冻成了冰块。 我们的舰队,刚刚出发就一脚踏进了北冰洋。

3. 北冰洋

冰块是两三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结成的,因此不但“骗了无涯过客”,也瞒过了千万双睿智的眼睛。比如女娲和伏羲都“人首蛇身”,甚至是夫妻或兄妹;炎帝姓姜,黄帝姓姬是因为住在姜水和姬水,等等等等。这些说法基本上被学界普遍认同,很少有人想到其实是谎言。 还有尧舜,也很可疑。 可疑并不奇怪。事实上,任何由文字构建的历史,都是拥有话语权的人在书写;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也一定是统治阶级的。为了获得和保有控股权,他们用官方意识形态将神话传说包装上市,把史前变成创业板,把先民变成股民。 这就要重新审视,但不意味着全盘否定,更不意味着那些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只言片语就一定不靠谱。相反,所有民族的神话和传说,都是历史上突出片段的记录,也无不隐含着某种文化的秘密和梦想。要知道,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神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是人类自我认识的心灵史。只不过,云遮雾障,真伪难辨,语焉不详。 必须破译这些“达·芬奇密码”。 实际上,传说中的神或人,就是一些文化的符号和代码,是远古历史的象形文字。只要抹去神秘的油彩,我们就能打开迷宫,依稀看见一些真实的东西。 是的,依稀。 问题是如何鉴别真伪,完成我们的破冰之旅。拿着一张标错方向、航道和岛屿名称的海图,是找不着北的。 也许,需要导航仪。

4. 导航仪

导航仪有三个:直觉、逻辑、证据。 直觉是必需的,它会告诉我们哪里不对,哪里出了问题,或有问题需要研究。这种能力来自天赋,也来自经验。经验证明,越是众口一词,越是问题多多。史家认识一致的地方,往往就是误区密集之处,这几乎是屡试不爽的。 因此,那些由官方意识形态和国民集体无意识塑造的历史,未必是本来面目。背后那张脸,也许更真实。 尽信书不如无书,无怀疑即无学问。 怀疑、批判、分析、实证,加起来就是科学精神。有此精神,就不会死读书,也就会有直觉。 因此,我在1988年读了赵国华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后,便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鲧则应该是禹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或者说,这个族群经历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和部落三个阶段。鲧,是母系氏族时期族群的称号。它可能延续到部落时期,但最终还是会更换为代表父系的禹。 这是可以由逻辑推理来证明的,逻辑决定了所有文化现象和文化模式发生的先后次序。事实上在原始时代,人们都只认识母亲,不知父亲是谁。世界各民族最早的神,也清一色是女神。毕竟,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因此男性生殖崇拜一定在女性崇拜之后,然后才可能有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既然如此,女娲怎么可能跟伏羲一样是蛇?鱼崇拜的鲧,跟蛇崇拜的禹,又怎么可能是父子? 逻辑比知识和经验都重要,也比学术权威的说法更可靠。因为逻辑是公器,不会屈从强权,迁就庸众,迎合学界,讨好媒体。如果直觉与逻辑相一致,结论就不会太离谱。 需要的,只是证据。

5. 发现号

证据也有三种。 第一种是民国以来老一辈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这些老先生往往都学贯中西,兼有清代朴学的功底,近代西学的眼光,许多结论是靠得住的。第二种是比较可靠的历史典籍,比如《诗经》和《左传》,但对《尚书》和《国语》就得小心。最可靠的是第三种,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铜器,都不会撒谎,也没有添加剂。因此,如果前两种证据与第三种相冲突,必以出土文物和古文字为准。 绝对的真实没人能够做到。但有此三招,就可能更接近相对的真实。当然,接近而已。 必须感谢前辈学人,他们早就发现了古代文献的可疑之处。必须感谢文字学家,他们早就在揭示古代文化的秘密。还必须感谢国际关系学院李蓬勃先生,他在我还没买到《古文字诂林》时,将相关内容拍成照片发到我邮箱,并对我的某些误解和误读进行了纠正。 于是我确认:女娲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黄帝不姓黄。我也有了新的发现,比如炎帝的妈妈是“牧羊女”,黄帝的妈妈是“漂亮妞”,而蚩尤则其实是“蛇灾”。这些结论,都可以从这三种证据那里得到强有力的支持。正是这些证据,为我们的发现之旅保驾护航。 北冰洋上,破冰船锐不可当。 它的名字,叫“发现号”。 很好!有直觉、逻辑和证据做导航仪,有前辈学人、历史典籍、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做护驾者,我们的“发现号”就不会变成当年的“泰坦尼克”。

6. 处女航

破冰船直抵目的地。 本次航行的目的地是文化系统,以后才是身份认同。 这也是“易中天中华史”前三卷的任务。第一卷《祖先》,建立史前文化系统;第二卷《国家》,建立世界文明系统;第三卷《奠基者》,建立中华文明系统。系统建立,坐标就清清楚楚明白无误了。 为此,本卷得出以下最重要的结论:从史前到文明,人类的社会组织依次是原始群、氏族、部落、部落联盟、国家。从文化程度看,它们可以称之为点、面、片、圈、国。其中,夏娃代表原始群,女娲和伏羲代表氏族,炎帝和黄帝代表部落,尧舜禹代表部落联盟,夏商周代表国家时代,只不过分别是部落国家(夏)、部落国家联盟(商)和国家联盟(周)。 从氏族,到部落,再到国家,也都有各自的文化标志。在我们历史上,则依次是生殖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生殖崇拜和图腾崇拜是世界各民族都有的,祖宗崇拜则是中国特色。正是它,决定了我们民族今后要走的路。 因此,尽管祖宗崇拜要到第二卷才会讲述,中华文明最核心的秘密则要到第三卷才能揭晓,但有此系统,我们的舰队就算一路凯歌到达了北极。 处女航成功了! 完成了破冰之旅的舰艇,将被开回船坞进行装修,然后交付诸位使用。至于我们,则将进入下一个航程。 下回我们不坐船,改乘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