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从春秋到战国》 第一章 祸起萧墙 窝里斗开始 郑庄公跟他亲妈、亲弟弟都翻脸了。[1]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722年(鲁隐公元年),即春秋的第一年。也就在这年,立国二百年的以色列被亚述灭亡,只剩下犹太王国苟延残喘。但,亚述灭以色列是见怪不怪的外族入侵,郑国却是地地道道的祸起萧墙。春秋史以母子兄弟的窝里斗来开篇,虽然要算碰巧,却也意味深长。 先看人物关系。 本案的男一号,当然是郑庄公。庄公是郑国第三任国君,郑武公的嫡长子,名叫寤生。武公的正妻是申国的公主,史称武姜。武,是丈夫的谥号;姜,则是娘家的姓。申国据说是伯夷之后,姓姜;郑国则是厉王之后,姓姬。武公娶武姜,不过姬姜两族长期通婚之一例。 武姜给武公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寤生,老二叫段,都是嫡子。刀兵相见的,就是这哥俩;翻脸不认人的,则是寤生和武姜母子。 奇怪!亲妈亲兄弟,血浓于水,怎么就水火不容呢? 正史的说法是因为武姜不喜欢老大。不喜欢的原因也很怪异,据说是因为老大出生时两条腿先出来,着实把武姜吓了一大跳,因此管他叫“寤生”,也就是“倒着生”。 倒着出生的寤生,从小就不受疼爱。后来有了弟弟,老妈的一片爱心便全部给了段,甚至多次在床上吹耳边风,要武公立段为太子。只不过,未遂。后来武公去世,寤生接班,武姜又为段讨封地。这时武姜已是老夫人,相当于后世的太后,自然得逞。叔段如愿得到了京邑,从此人称“京城大叔”。大,就是太,也读太。京城大叔,就是“住在京邑的郑君之头号弟弟”。 叔段得到京邑之后,便开始扩军备战,图谋不轨,《左传》称之为“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完,就是高筑墙;聚,就是广积粮;甲是甲胄,兵是兵器;卒是步兵,乘是车兵。总之,叔段建立了“反政府武装力量”,武姜则在郑都充当卧底和线人,两人合谋要夺取庄公的君位。 鲁隐公元年,叔段自认为羽翼丰满,计划偷袭郑都,武姜也做好了开门接应的准备。庄公得到消息,派大夫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伐京。京人闻讯,立即宣布与叔段划清界限。叔段无力抵抗,只好狼狈逃窜到鄢。庄公当然不会让他在鄢安家落户,便挥戈东进。五月二十三日,叔段再次逃亡。只不过这回他逃到了卫国的共(读如恭),从此叫共叔段。 郑国公族墓地内,包括18座春秋时期郑国贵族陪葬车马坑,坑中车辆大小各异,装饰豪华,做工甚为考究,足见郑当时车马军备实力之强盛。 叔段逃到共以后,郑庄公把武姜迁到了城颍(今河南临颍县西北),宣布母子二人恩断情绝,不到黄泉不再相见。 春秋编号第一大案,大体如此。 但,此案可疑。 郑国的受封之地,原本在今陕西省华县,后来迁到今河南省郑州市和新郑市之间,靠近现在的新郑市。因为是新的郑都,所以叫新郑。郑庄公的郑,就在这里。那么,它跟叔段受封的京、避难的鄢,又是什么关系? 二者之间。 请看地图。 京,在今河南省荥阳市,位于新郑西北;鄢,在今河南省鄢陵县,位于新郑东南。京、郑、鄢,刚好连成一条直线。也就是说,叔段从京逃到鄢,要路过新郑。这种逃亡路线,岂不怪异?难道段的本意,是要去投案自首?或者庄公的战车开过来时,段是像贼一样夜行昼伏一路狂奔的? 何况鄢与京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新郑,不大可能是段的地盘,也没听说他在那里有什么盟友。他的势力范围主要在郑国的西北部,最远到廪延。廪延在今河南省淇县和滑县南,延津北,跟鄢可谓南辕北辙,跟共反倒近。共,在今河南省辉县,而且当时是卫国的地盘。事实上叔段到了共就平安无事,庄公也没派人去捉拿或暗杀,反倒自我检讨说“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2] 因此,段的逃亡应该是由京而廪延,再到共。甚至逃到廪延说不定就安全了,为什么要往鄢跑呢? 实线箭头为段的逃亡路线:京→鄢(路过新郑)→共(卫国势力范围)。虚线箭头为合理的逃亡路线:京→廪延(郑国势力范围)→共(卫国势力范围)。 这就只有叔段自己知道了,历史上没有任何解释。 更难解的,是郑庄公。 我们知道,郑庄公是春秋最早的雄主,之后才轮到齐桓和晋文。他即位时,作为西周最后一个封国,郑立国不过半个世纪。然而在他掌权的四十三年间,郑却崛起为中原第一大国。这样一位雄霸天下的政治家,为什么会让叔段肆意妄为长达二十二年之久?难道他对段的狼子野心,事先竟毫无察觉,也没有任何人提醒和劝阻?[3] 当然有。 [总注]本卷所据史实及部分观点,请参看《左传》、《国语》、《史记》、范文澜《中国通史》、翦伯赞《先秦史》、童书业《春秋史》。 [1]本节与下节事见《左传·隐公元年》。 [2]语见《左传·隐公十一年》。 [3]郑立国,是在公元前806年(周宣王二十二年)。庄公即位,是在公元前743年(周平王二十八年);克段,是在公元前722年(周平王四十九年,鲁隐公元年);去世,是在公元前701年(周桓王十九年)。 第一章 祸起萧墙 姑息原本为养奸 劝阻郑庄公的,是祭仲和子封。 祭仲又叫祭足或仲足,原本是一个小官,官职是封人。封人的任务,是负责边境线的植树和封土。祭仲管理的地方叫祭,位于郑州市东北。后来郑庄公把他调到朝廷为卿,把现在河南省中牟县的祭亭封给他做采邑,所以仲足以祭为氏,叫祭仲或祭足。终庄公一朝,祭仲都是朝廷重臣。庄公去世后,他甚至有了废立国君的势力。 叔段在京邑大兴土木时,祭仲是提醒过庄公的。祭仲说,先王规定,一个国家的其他城市,最大也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否则将会成为祸患。现在京邑的规模已经远远超出法定的尺度,将来君上恐怕会不堪承受。 庄公说,老夫人要这样,没办法嘛! 祭仲说,我们这位老夫人,哪里会有满足?不如早做安排,免得变生不测。一旦成了气候,事情就不好办了。疯狂生长的野草尚且难以尽除,何况国君的宠弟? 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等等看吧! 等等看的结果,是叔段开始膨胀,居然命令郑国西部和北部地区听命于自己。 这时,子封说话了。 子封说,一个国家,实在无法忍受一国两君、政出多门。请问君上到底想要怎么样?如果打算让位,请允许下臣现在就去效忠;如果无意禅让,请现在就去除掉他。总不能让民众三心二意,不知所从,产生其他想法。 庄公又说,别担心,慢慢来。 慢慢来的结果,是叔段恶性膨胀,不但把郑国的西部和北部地区都变成自己的采邑,而且把势力范围扩大到了廪延。 子封说,可以下手了,否则尾大不掉。 庄公却说,不怕。不义之人得不到人心,膨胀得越快就垮得越快。别看他现在实力雄厚,到时候一定土崩瓦解。 于是任由叔段折腾,不闻不问。 表面上看,庄公糊涂,实际上却是老辣。他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老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武姜为叔段讨要的封地,原本不是京,而是制。制,在今河南省荥阳市境内,又名虎牢关。看看地图就知道,制邑比京邑离新郑要远。叔段如果在那里搞分裂,庄公未免鞭长莫及。京,则在控制范围之内。可见庄公对于未来,其实心里有数,只不过要等。 等什么? 时机。 的确,叔段虽为心腹之患,彻底根除却需要时机。毕竟,此人是自己的亲弟弟,老妈的亲儿子。仅仅因为他违规违纪就大动干戈绳之以法,情理和情面上都说不过去。有这层关系在,下手就不能太狠,顶多只能把他叫来训一顿,再挪个地方。不过,此人既然有武姜这个大后台,治理整顿的结果便可想而知。就连教训和移封,都未必能够实现。 因此,不能治标,只能治本。 治本的办法,是一次性地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打击,将叔段和武姜都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别想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但,这需要一个罪名。 这个罪名就是谋反。 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有此大罪,无论如何处分,都不会有舆论压力。只不过,谋反并不容易,一要有心,二要有胆,三要有力。心和胆,叔段和武姜都有,缺的是力。有力,才能壮胆,也才会铁心。庄公一直按兵不动,对祭仲和子封的劝阻不予采纳,对叔段也一忍再忍,就是为了让那母子二人王八吃秤砣,铤而走险,以便治罪。 为此,庄公隐忍了二十二年。 他真是很有耐心。 郑庄公也很有胆魄,他其实是在押宝。第一,赌叔段和武姜必反;第二,赌他们谋反必败。这才决心姑息,以便养奸。养奸其实是有大风险的。事实上,如果叔段和武姜不反,他就满盘皆输;如果谋反成功,他就必死无疑。 这是一场豪赌。 现在看,庄公是赢家。 赢家让史家左右为难。我们知道,周人的执政理念和政治主张,是“以礼治国”,即“礼治”。依礼,郑庄公可是一点儿错误都没有。他是嫡长子,武姜反对他继位,是武姜不对。他是国君,也是兄长,叔段跟他叫板,是叔段不对。叔段分庭已是非礼,更何况犯上作乱?当然灭他没商量。 然而谁都知道,叔段的贼心和反叛,是郑庄公姑息养奸养出来的。可惜,又谁都无法指责。因为庄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对武姜的“孝心”。他如果后来没跟武姜翻脸,谁都奈何不了他,只能听之任之。 庄公城府之深,毋庸置疑。 礼治之尴尬,则可见一斑。 尴尬的史家只好用“郑伯克段于鄢”这几个字来记录历史,表明态度。据《左传》的解释,这种表述方式既指责了叔段不像弟弟,也指责了庄公不像哥哥,还暗示了叔段之罪实为庄公养成。此即所谓“春秋笔法”。据孔子说,这对违背礼法之人是有震慑作用的。 可惜这种作用似乎收效甚微。相反,站在郑庄公的立场,却不能不承认他是正当防卫,而且未雨绸缪。因为春秋已非西周。君位被人觊觎甚至夺取,并非没有可能。事实上就在三年后,便有一位国君被他强悍的弟弟谋杀了。 这个强悍的弟弟,叫州吁(读如需)。 第一章 祸起萧墙 弑君第一案 州吁是叔段的同类,甚至同伙。司马迁就说,叔段刚逃到共,州吁便主动提出跟他做朋友。实际上他俩当时都流亡在外,只不过叔段是因战败而逃亡,州吁则是被罢官而出走。但想灭了哥哥自己上台,则一模一样。因此,州吁在外招降纳叛,结成团伙。鲁隐公四年(前719)三月十六日,蓄谋已久的州吁带领这伙人偷袭国都,杀死同父异母的兄长,自己当了国君。[4] 这是春秋的弑君第一案。 以后,还有其他国君接二连三被干掉。有的被杀,有的逃亡,不是身败,便是名裂。弑君而自立的,也为数不少,比如第四卷提到的夏姬之子夏徵舒。但始作俑者,则是州吁。 那么,州吁是什么人? 州吁是卫桓公的弟弟。 卫,是周代最早的封国之一,姬姓,始封之君是周公的弟弟康叔封。到第八任国君顷侯,由伯爵晋升为侯爵。到第十一任国君武公,晋升为公爵。武公的儿子,是庄公。庄公的正妻,是齐国的公主。齐国是姜太公之后,姓姜;卫国是周文王之后,姓姬。这又是姬姜两族长期通婚之一例。 所以,齐国这位公主后来就被叫作庄姜。庄,是卫庄公的谥号;姜,是她自己娘家的姓。这跟郑庄公他妈叫武姜是同样的命名方式。 庄姜是一位美女。《诗经》中的《硕人》,就是她的赞美诗。但是庄姜没有生育能力,便领养了庄公一个侧妃的儿子,视如己出。这个儿子名叫完,也就是后来的卫桓公。至于州吁,则是卫庄公另一个宠妾的儿子,年纪也比桓公小。 这也就是州吁一案与叔段的不同。叔段和庄公同父同母,都是嫡子。州吁和桓公同父异母,都是庶子。只不过桓公被庄姜认领,在名分上是嫡长子。 更重要的不同,是后台老板。叔段的靠山是老妈,州吁的却是老爹。州吁其人,从小就调皮捣蛋,胡作非为,还喜欢舞刀弄枪,琢磨兵法。这其实很危险。但,尽管庄姜厌恶,大臣劝谏,庄公都听之任之,地地道道的教子无方。 由是之故,庄公去世、桓公即位后,州吁更加骄横跋扈,全然不把当国君的哥哥放在眼里。桓公无奈,只好罢了他的官。州吁则逃出国都,在外拉帮结派,并与叔段不清不楚。这样,经过十四年的经营,州吁的反政府武装力量便推翻了桓公的合法政权,自己也成为卫国的僭主。 然而不过半年,州吁也身首异处。 这又是为什么? 主要因为他自己作孽。 州吁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郑国。这其实并不奇怪。第一,卫和郑,是世仇。伐郑,可以标榜自己继承先君遗志,政治正确。第二,可以帮他哥们叔段出口气,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翻盘。第三,可以讨好某些诸侯。由于当时郑国发展迅速,羡慕嫉妒恨的很是不少。如果伐郑成功,在国际上是很能收买一些人心的。 不过更重要的,是州吁得位不正,人心不服。对外发动战争,可以转移视线,缓和国内矛盾。这也是历代统治者的惯用伎俩。所以《左传》说州吁此举,是“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 凑巧的是,这时宋国正好有一个君位的争夺者在郑国避难。于是州吁便联合宋国,再加上陈国和蔡国,组成联军伐郑,把郑都围了五天。这是鲁隐公四年春天的事。秋天,这帮人又去了一趟,抢光了郑国田野里的庄稼。 这下子,州吁坐稳屁股了吗? 没有。 州吁虽然发动了两次战争,还小有收获,卫国却依然人心浮动。对此,他自己不安,他的一个死党也着急。这个死党叫石厚,是石碏(读如却)的儿子。石碏是前朝元老,此刻告老还乡,赋闲在家,退休已经十六年。 石厚就去见他爹,问州吁怎样才能稳住君位。 石碏说,朝见天子即可。 这是有道理的。这时的周天子,虽然已经过气,却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周王如果接见了州吁,其他诸侯就得认账,州吁的君位也就稳当了。 于是石厚又问:怎样才能见到天子? 石碏说,通过陈国。陈君是天子的宠臣,又是我国的盟友。请陈国出面,天子一定赏脸。 州吁和石厚都以为然,决定照办。 俗话说,天作孽,犹可说;自作孽,不可活。州吁和石厚都忘记了,石碏原本十分厌恶州吁。庄公在世时,他就曾力劝君上对州吁严加管教。石厚跟州吁鬼混,他也强烈反对,只不过屡禁不止。州吁和石厚找他拿主意,岂非有病? 当然,谁都没有想到,石碏为了国家竟会大义灭亲。事实上,就在州吁和石厚兴冲冲奔赴陈国时,石碏的密函已先期到达。石碏的信上说,卫国弱小,而老夫朽矣,无能为力。这两个人,是大逆不道的弑君者。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请贵国匡扶正义,将其拿下! 结果,州吁和石厚在陈国境内被就地正法。 当然,人是陈国抓的,却是卫国杀的。按照当时的国际法,对这样的罪犯,卫国不必引渡回国,但要派员行刑。为此,卫方派出了两位监斩官。监斩州吁的是卫国的右宰,监斩石厚的是石碏的管家。 此后,卫人另立公子晋为君,是为卫宣公。 持续半年的卫国内乱,到此结束。 [4]本节事见《左传·隐公四年》、《史记·卫康叔世家》。 第一章 祸起萧墙 又杀了两个 卫国内乱后不久,又有两位国君死于非命。[5] 第一个是鲁隐公。 鲁,也是周代最早的封国之一,姬姓,始封之君是周公的长子伯禽,国都曲阜。从伯禽到隐公,共十三君。春秋,就是从隐公元年开始的。 隐公是惠公的儿子。据《左传》,惠公至少应该有两个儿子,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都是宋国的公主,一位叫孟子,一位叫仲子。子,是她们娘家的姓;孟和仲,是排行。孟就是老大,仲就是老二。孟子是没有儿子的。她去世后,惠公又娶了仲子。仲子的儿子,就是后来的鲁桓公。 但,惠公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叫声子。声子的儿子,就是隐公。隐公的年纪比桓公大很多,却不被看作嫡长子。由此推论,声子应该是陪嫁,而且是孟子的陪嫁。[6] 陪嫁女的地位,当然很低。隐公自己,也很谦卑。惠公去世后,由于桓公年纪太小,就由隐公摄政。隐公自己,也清楚只是代理国君。这跟叔段或州吁,是相反的。看来鲁国毕竟是周公之后,礼教的作用不小。 然而恰恰是这种谦恭有礼的态度,让隐公招致杀身之祸,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在鲁国大夫羽父。 羽父是一个野心家,也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公元前719年,州吁联合宋国、陈国、蔡国伐郑。宋国因为跟鲁国有婚姻关系,便拉鲁国加盟。鲁隐公不想去蹚这浑水,婉言谢绝,羽父居然硬是带了队伍去凑热闹。后来,羽父的权势越来越大,很干了些举足轻重的事,野心也就膨胀起来。 于是羽父提出,他可以去暗杀隐公的弟弟,交换条件是让他成为卿相。 羽父有这想法,并不奇怪。野心家总是会以为别人跟他一样有野心的。事实上,按照宗法制度,担任鲁国国君的,原本确实应该是隐公的弟弟,因为他是嫡子。嫡子年幼,庶兄摄政,是可以的,但嫡子成年后要把政权还给他,除非他已不在人世。因此,如果隐公贪恋君位,他就会同意羽父的阴谋,或者暗许。 可惜隐公并无此意。 鲁隐公说,我代理君位,只因为弟弟年幼。现在他长大了,我正要还政于他。我连养老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这当然让羽父大出意料,也胆战心惊。他一方面在隐公的弟弟、后来的桓公那里倒打一耙,诬陷隐公,另一方面则找机会下手,要置隐公于死地。碰巧,隐公是个迷信巫术的人。他为了祭祀巫神,进行斋戒,住在一位大夫家里。于是,羽父便趁机派刺客谋杀了隐公,然后栽赃于这位大夫,杀了他们家几个人了事。 鲁隐公和这位大夫的家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桓公甚至没有按照国君的规格,为隐公举行葬礼。 所谓“善有善报”,现在看来也未必。 鲁隐公被弑,是在卫桓公被杀后七年,即鲁隐公十一年(前712)十一月。一年多后,宋国国君也被谋杀了。 宋,同样是周代最早的封国,子姓,始封之君是殷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国都商丘。从微子到武公,共十二君。武公的女儿是仲子,即鲁桓公的母亲。武公的儿子,载入史册的有两个,一个叫力,一个叫和。武公去世,力继位,这就是宋宣公。宣公去世,却不传位给太子与夷,要传给弟弟和。宣公说,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这是天下的通义。于是,和三让而继位,是为宋穆公。 其实,周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则是商的。所以,宣公只是在继承殷商的传统。但同时,穆公也欠了哥哥一个人情。因此宋穆公临终前,便不肯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冯,要将君位还给哥哥宣公的儿子与夷。 宋穆公请孔父嘉做顾命大臣,也就是新君的辅佐,自己政治遗嘱的执行人。 孔父嘉,是孔子的先祖。 宋穆公说,先君舍弃了与夷,让位于寡人,寡人一天也不敢忘记。如果托大夫之福,寡人能寿终正寝,在天上见到先君,那时,先君问起与夷来,寡人该怎么回答?因此恳请先生拥立与夷为君,寡人虽死无憾,永垂不朽。 孔父嘉说,群臣都主张立冯。 宋穆公说,不可以呀不可以!先君让国于寡人,是认为寡人贤惠。如果不能让国,那就辜负了先君的厚望,怎么能说是贤?我尊敬而亲爱的先生,请务必发扬光大先君的美德! 孔父嘉只好让公子冯出国,住到郑,然后拥立与夷继位,是为宋殇公。 可惜宋殇公不争气。他在位十年,倒打了十一次仗,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宋国的太宰华父督(华读如化)便在民众中散布流言蜚语,煽风点火,说战事频仍的罪魁祸首,就是管军事的孔父嘉。造足舆论后,华父督发动兵变,杀了孔父嘉。宋殇公闻讯震怒,华父督干脆连殇公也一起杀了,把公子冯从郑国迎回宋国,立为国君,是为宋庄公。 华父督为什么要攻击孔父嘉呢? 据说,是因为有一次路遇孔父嘉之妻,立即神魂颠倒垂涎三尺,必欲夺之而后快。这事当然真假难辨。可以肯定的是,孔氏从此家道中落,最后不得不移民鲁国。孔子算是鲁国人,原因就在这里。 这是第三起弑君的血案。 接二连三的弑君案,揭开了春秋的序幕;而鲁国和宋国的内讧和内乱,则便宜了郑国。鲁桓公即位后,立即与郑国成为合作伙伴,史称“修好于郑”。华父督迎回流亡在郑国的公子冯,当然也是向郑国表示友好。宋国原本是郑国的死敌,常常与卫国联手对付郑国。鲁虽然要算中立国,但羽父是带兵参加了宋卫联军伐郑的。现在宋和鲁都转变立场,郑国就财大气粗起来。志得意满的郑庄公,也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 这只猫,就是周桓王。 [5]本节事见《左传》之隐公元年至桓公二年,《史记》之《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 [6]以上复杂关系,系根据《左传》及杨伯峻的注所推定。 第一章 祸起萧墙 天子挨打 周桓王是自己送上门去挨打的。[7] 这件事照理说原本不该发生,因为周与郑关系非同一般。郑,是西周最后一个封国,始封之君是周厉王的小儿子,被周宣王封为诸侯,是为桓公。 桓公是郑国的国君,也是周王的大臣,在幽王的时代曾经担任周的司徒。当时西周王室已经衰落,西方的戎狄却很强大。桓公要勤劳王事,又不想国破家亡断子绝孙,把老本都赔进去,便听从王室史官史伯的建议,从原来的受封之地迁到新郑,国土疆域大约是今天河南省北边半省的中部。 这就是春秋时期的郑国。 从这段历史看,郑应该效忠周。 同样,周也应该善待郑。因为东周王室能够存活,主要靠的是两个大国,这就是晋和郑。晋在黄河北岸,郑在南岸。晋国护卫着周的北面,郑国护卫着周的东面。西边的屏障,是虞和虢(虞在今山西平陆县,虢在今河南陕县)。南边,则是申和吕(均在今河南南阳市境内)。 这就是东周初年的形势。后来晋国分裂,自顾不暇;楚国兴起,南方不保。周王室的藩篱,就只剩下郑和虢。 矛盾,由此而生。 虢,是周文王弟弟虢仲的封国,也叫西虢。另外还有东虢,是周文王弟弟虢叔的封国,后来被郑国所灭,所以西虢就叫虢。东周初年,虢君似乎已经晋升为公爵,郑君则是伯爵。但郑国的综合国力,显然超过虢国。始封之君桓公,则在西周灭亡时殉难。所以郑的第二任国君武公,第三任国君庄公,都一直担任平王的卿士,作为王室重臣而大权在握。 这时,是周与郑的蜜月期。 然而不知何时,郑庄公发现周平王对自己并不那么信任,很可能会把一半的权力分给虢公。这当然让庄公十分不快,平王则信誓旦旦地表示绝无此事。为此,周和郑交换了质子。周的王子狐被送到了郑国,郑的公子忽则到周。 此事荒唐。因为从法理上说,周王与郑伯,是君臣关系。交换人质,则只能发生在诸侯之间。周平王这么做,实际上是把自己降为诸侯,则王室的尊严和体面何存? 鲁隐公三年(前720)三月十二日,平王驾崩。继位的桓王是平王的孙子,年轻气盛,当真把一半的权力分给了虢公。这时的郑庄公,论辈分是周桓王的叔爷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便决定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四月,郑国大夫祭仲带兵割取了周王国地里的麦子。秋天,又割走了周王国的谷子。前一次是在温(今河南温县),算是侵略了周的属国。后一次则在成周(今河南洛阳市境内),就骚扰到周天子眼皮底下了。于是周郑结怨。 不过,结怨归结怨,面子还得维持。三年后,郑庄公朝见了周桓王,王室也保留了郑庄公的职位,又过了两年才正式任命虢公为卿士。实际上,这时虢公和郑伯,同为周的卿士。具体地说,虢公为右卿士,郑伯为左卿士。 但这绝不意味着周郑和好如初,只不过双方都有政治需要。周王室固然离不开郑国的护卫,郑庄公也想利用周王室。身为王室重臣,至少打起仗来可以借用王命,甚至动用王师,这是郑庄公很想要的。[8] 不过,既然是相互利用,那就要相互配合。然而桓王似乎不懂。他先是在郑庄公朝见时不讲礼貌,后来又侵犯了郑国的实际利益,最后彻底剥夺了郑庄公的所有权力。接替郑庄公担任左卿士的,是周公黑肩。 郑庄公毫不客气,拒绝再见周王。 周桓王也毫不客气,率领联军伐郑。 这是整个春秋时期天子御驾亲征的唯一一例,时间是在公元前707年(鲁桓公五年)秋天,地点是在长葛(今河南长葛县)。周军这边,桓王亲自统率中军。右军统帅是虢公林父,后面跟着蔡国和卫国的军队;左军统帅是周公黑肩,后面跟着陈国的军队。郑公子突说,陈国国内动乱不安,他们的军队也没有战斗意志。如果先进攻陈军,对方一定乱作一团。 郑庄公采纳了公子突的建议,命令各部只要看见大旗一挥,就击鼓进军。结果岂止陈军,就连蔡军和卫军也一起奔逃,周军则一片混乱。郑军两面夹击,周军大败,桓王自己也被一箭射中了肩膀。 活捉桓王,只需举手之劳。 然而郑庄公却表现出君子风度。他拒绝了下属乘胜追击的建议,不但任由桓王逃之夭夭,还派祭仲去劳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郑庄公说,君子不为已甚,何况是欺凌天子?能保住江山社稷,就可以了。 郑庄公很明智,他知道适可而止。 周王室却威风扫地,体面不存。是啊,如果所谓“共主”竟然不过是战败之国,还有什么资本和资格号令天下? 庄公手下这一箭,拉开了新时代的帷幕。 [7]本节事见《左传》之隐公三年、六年、八年、十一年,桓公五年。 [8]鲁隐公九年,郑庄公伐宋,便借用了王命;隐公元年,郑庄公伐卫,便动用了王师。 战前,郑国大夫向庄公指出:以往两军交战,讲究三军对垒,中军先出,左右随之。但此次战役,中军是周王亲率精锐部队,战斗力强,而左右陈、蔡、卫皆乌合之众,战斗力低。他建议,此战郑军中军应稳而不发,由左右军向敌方左右军发起冲锋,对方左右军如若溃败,必将影响中军士气,此时郑军中军再发起冲击,周军必败。 第一章 祸起萧墙 霸主就要来了 长葛之战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标志着旧的制度和秩序全都难以维持。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大夫,所有的政治力量都将在激烈的动荡中重新洗牌,并诞生出新的国家制度。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春秋一直持续到战国。 第一阶段,是至强替代至尊。 什么是至强?什么是至尊? 还得从制度说起。 从西周到东周,我们民族实行的是“邦国制度”。邦国来自封建,即天子“封邦建国”,诸侯“封土立家”。具体地说,就是天子把天下分成若干块,分封给诸侯,由此建立起邦国,简称国;诸侯又进行再分配,把国分成若干块,分封给大夫,由此建立起采邑,简称家。 这就叫封建。 封建的结果,是产生了天下、国、家。家国合为一体即邦国,邦国联为一体即天下。家是大夫的,国是诸侯的,天下是天子的,三级所有,层层转包。 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必须交代清楚。 第一,天子只在名义上和权属上是天下共主,邦国的主权和治权则由诸侯行使。天子自己也有一个邦国,只不过地盘最大级别也最高,号称王国。其余,则分别是公国、侯国、伯国、子国和男国。公侯伯子男,都是自治君主国。他们的国家事务,天子是不能过问和干预的。 第二,国以下的家,有治权无主权。主权在国,产权在天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然,严格地说,春秋和春秋以前的邦国只有“半独立主权”,拥有“完全独立主权”要到战国。那时,他们已经都是“独立王国”了。 可见,真正的政治实体和经济实体,只能是邦国。 因此,这种制度就叫邦国制度。 邦国制度中的周天子,是共主也是国君。只不过,他的邦国级别最高,王爵;本人地位也最高,共主。周王是人上人,周国是国上国,这就叫“至尊”。同时,他的实力也最雄厚。或者说,正因为实力雄厚,才成为天下共主,这就叫“至强”。也就是说,在西周,至尊和至强是合一的。 至尊和至强之下,是次尊和次强,这就是诸侯。再下是次次尊和次次强,这就是大夫。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大夫,地位和实力都递减。因此,大夫臣于诸侯,诸侯臣于天子。当然,大夫也有臣。大夫之臣就是士,叫家臣。 家臣往往是大夫的家人,大夫则是他们的家君。家臣拥戴家君,就像星星围绕月亮。于是大夫的家或采邑,就形成一个众星拱月的结构。推而广之,大夫拥戴诸侯,诸侯拥戴天子,也如此。或者说,天子是大月亮,诸侯是大星星;诸侯是中月亮,大夫是中星星;大夫是小月亮,家臣和家人是小星星。这样一种三重模式的众星拱月,就叫“封建秩序”。 如图所示,“封建秩序”表现为三重模式的众星拱月:家臣们(士)围绕着家君(大夫),大夫们效忠于各自的国君(诸侯),诸侯则拥戴那至尊至强的天子(共主),秩序井然。 由此可见,封建秩序要想维持,前提条件是尊卑强弱永远不变。周王国永远最强,大夫的采邑永远最弱,诸侯国则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么一点规模,还大家都差不多。就算要发展,也得齐步走,比例不能失调。 这当然并不可能。 不可能的原因,在于所有的邦国,包括周王国在内,都是独立核算,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几百年光阴过去,难免参差不齐。有的欣欣向荣,发展壮大;有的每下愈况,日薄西山,甚至资不抵债,面临破产。 这时,按照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程序就会自行启动。方式是兼并,手段则是战争。春秋时期的战争至少有二百多次, 发动战争的也不仅是大国。比如莒(读如举),虽然小得可怜,却也兼并了向国,而且是在春秋一开始。[9] 哈,大鱼还没开口,小鱼就吃了虾米。 实际上大国的兼并更是不胜枚举。春秋头半个世纪,郑国就兼并了戴(读如再,在今河南民权县),齐国也兼并了谭(在今山东济南市境内)、遂(在今山东宁阳县西北),楚国则兼并了息(今河南息县),还霸占了息夫人。[10] 国与国之间,不再势均力敌。 平衡打破了,社会开始动荡。 动荡的社会需要有人摆平江湖,而维持国际秩序,维护世界和平,原本是周王的义务。可惜此时,周天子也由活菩萨变成了泥菩萨。长葛之战,就证明他是纸老虎。根本原因,当然是周王国的土地和人口不断减少,导致经济实力不断下降。长袖者善舞,多财者善贾,财大者气粗。王室如果处处捉襟见肘,甚至要靠诸侯接济,又怎么硬得起来?至尊不再是至强。能保全最后一点脸面,就不容易。 当然,周王的脸面,在春秋早期还是维护得很好。因为这脸面是旗帜,也是旗号,可以做虎皮,也可以当枪使。公元前714年(鲁隐公九年)和第二年,郑庄公伐宋,给出的理由便是“宋公不王”(宋殇公不朝见天子)。此即所谓“以王命讨不庭”,被当时的舆论认为很正当。[11] 其实,宋殇公固然傲慢无礼,郑庄公又何尝真正尊王?六年前,他不是派兵割走了周王的麦子和谷子吗? 用不着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知道,再好的脸面,也不过自欺欺人。真正管用的是实力,说了算数的则是大国。于是大国崛起,小国站队。小国需要的是保护伞,大国想要的是领导权。大国和小国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周天子风光不再。 重组江湖,势在必行。 拥有号令天下的实际指挥权,成为国际社会的江湖老大和带头大哥,这就是“霸业”。成就了霸业的诸侯,是“霸主”。霸主之道,是“霸道”。霸道不是王道,霸主也不是共主,所以还得周天子在那里支撑门面。所有的霸主,也都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但谁都心里清楚,他们真正寻求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王室的脸面,不过是遮羞布。 遮羞布并没有权威,哪怕再好看。一言九鼎的,将是相继崛起虎视眈眈的超级大国。 霸主即将诞生。 王权时代结束,霸权时代开始。华夏大地上,又将演出怎样的戏码? [9]本段请参看翦伯赞《先秦史》、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翦伯赞《先秦史》称,《左传》一书中与战争有关之名词的出现次数,共计侵60次,伐212次,围40次,入27次。 [10]郑国兼并戴国,是在鲁隐公十年(前713)。齐国兼并谭国,是在鲁庄公十年(前684)。从此,《春秋》开始使用“灭”的概念。 [11]请参看《左传》之隐公九年和十年。 第二章 五侯争霸 管仲相齐 管仲一箭射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对面这人,将会成为春秋第一位霸主。 那人自己,当然也没想到。 还好,射中的是衣带钩。[1] 衣带钩相当于今天的皮带扣,常出土于墓主腰部。不同的质地、纹饰代表不同的等级和身份。 被射中衣带钩的人叫小白,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当时是齐国的公子,齐襄公的弟弟。齐,跟鲁、卫一样,也是周代最早的封国,姜姓,始封之君是姜太公。从姜太公传到齐襄公,便已经是春秋。 襄公是个荒唐的家伙,跟妹妹很早就有了性关系。后来妹妹嫁到鲁国,史称文姜,丈夫是鲁桓公。十五年后,桓公携文姜访齐,兄妹二人居然再次上床。[2]忍无可忍的桓公痛骂了文姜,文姜则一状告到哥哥兼情人齐襄公那里。襄公则竟然罔顾伦理道德和国际关系,派人谋杀了既是妹夫又是友邦元首的桓公,然后杀掉犯罪嫌疑人了事。[3] 这件事情的荒唐,不言而喻。齐国的霸道,鲁国的尴尬,也不言而喻。事实上,桓公被杀后,鲁国向齐国提出的外交诉求,也只是惩办凶手,并不敢追究齐襄公的责任。相反,没有了鲁桓公这个障碍,齐襄公跟鲁文姜的乱伦,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的幽会,载入史册的就有六次。甚至桓公尸骨未寒,庄公即位不久,文姜就跑回齐国去跟情郎哥哥做爱,根本不顾鲁国的体面。可见当时的齐国已相当强势。鲁国除了忍气吞声,并不能有什么主张。[4] 只不过,鲁人没有想到,原本就在黄河下游称霸一方的齐,竟会在襄公之后成为称霸天下的超级大国。 这得归功于管仲。 后来担任齐相的管仲,原本是齐襄公弟弟公子纠的师傅。子纠的师傅还有召忽,小白的师傅则是鲍叔牙。子纠和小白是兄弟,管仲和鲍叔牙是朋友。鲍叔牙早就看出襄公做事荒唐,齐国必有内乱,便提前护送小白去了莒国,纠则在内乱后逃到了鲁国。 鲁庄公八年(前686)十一月七日,齐襄公被堂弟公孙无知谋杀。第二年春,篡位的公孙无知也被国人杀死,齐国出现权力真空。于是,鲍叔牙陪着小白,召忽和管仲护着子纠,回国争夺君位。管仲那一箭,就是他和小白狭路相逢时射出的。 君位之争的结果,是子纠失败被杀,召忽殉主自杀,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小白胜出,回国即位,后来被称为齐桓公。齐国进入了新的时代。 齐桓公可不像他的妹夫鲁桓公。鲁桓公窝囊,齐桓公雄霸。他不但不记管仲那一箭之仇,反倒委以重任。管仲也不负厚望,在政治、经济、军事和外交四个方面厉行改革,终于让齐大国崛起,一举成就了桓公的霸业。[5] 弄清楚了本图所示人物关系和人物命运,就知道当时已是怎样地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妻不妻,有多少人死于非命(见灰色部分)。 那么,管仲的霸术是什么? 军政一体。 管仲的政治策略,是先安内后攘外,先定国后称霸。治国方略,则是全国一盘棋,先区分士农工商,再区分国都郊野。国都住士和工商,郊野住农。但无论是士,还是农工商,都必须严格按照行业和身份居住,不能杂居,也不能迁徙和变更职业。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户籍制度,还是最严厉和最不讲理的。 住在郊野的农民三十家为一邑,每邑设一有司。十邑为一卒,每卒设一卒帅。十卒为一乡,每乡设一乡帅。三乡为一县,每县设一县帅。十县为一属,每属一位大夫,一位属正。属的下级是县,县的下级是乡,乡的下级是卒,卒的下级是邑。邑,是最基层的政权。邑由有司管理,向卒帅负责;卒由卒帅管理,向乡帅负责;乡由乡帅管理,向县帅负责;县由县帅管理,向属大夫负责。属由大夫管理,属正监理,直接向国君负责。全国五属,五位属正,五位属大夫,是国君的问责对象。属管县,县管乡,乡管卒,卒管邑,一个中央集权层层问责的金字塔管理体系,便建立起来了。 国都则分成二十一个乡。其中六个安置工人和商人,叫“工商之乡”。另外十五个住士人,叫“士乡”。士乡五家为一轨,十轨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乡。这十五个士乡,国君和两位上卿(国子、高子)各管五乡。他们的问责对象,是乡大夫。每乡一个,共十五个。 国君和国子、高子管理的十五个乡,都是士人之乡,所以每家要出一个人当兵。当兵在春秋,是士人的义务,也是士人的权利,甚至是他们的特权,堪称责无旁贷。因此士乡的行政建制,很容易就能变成军事编制:五家为轨,五个战士,这就是伍,伍长即轨长。十轨为一里,五十个战士,这就是小戎(战斗队),戎长(队长)即里有司。四里为一连,二百个战士,这就是卒,卒长即连长。十连为一乡,两千个战士,这就是旅,旅长即乡大夫。五乡一万个战士,这就是军。十五个乡三万战士,这就是三军。三军军长,就是国君、国子、高子。国君将中军,国子将上军,高子将下军。国君和两位上卿,既是十五个士乡的最高行政长官,也是来自这十五个乡之三军将士的最高军事长官。 看明白这张图,对军国一体和军政一体,应当会有更深刻和更直观的理解。中央集权的思想,在这里萌芽了。 这就叫“作内政而寄军令”,是管仲最重要的政策。按照这个军政一体的制度,卒伍一级的小部队在居民区内便可训练,军旅一级的大部队在城郊之外便可集结。何况管仲还规定,士人一旦划定居住范围,就不准迁徙。邻里之间,更必须守护相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管仲认为,由此人与人相伴,家与家相依,打起仗来,就不但不会行伍错乱,而且能保证同仇敌忾。难怪管仲不无得意地对桓公说:君上以此精兵三万横行天下,请问哪个能够阻拦?[6] 显然,这是一种保甲制度,也是一种军国主义,是不折不扣的霸道。尤其是不准人民自由迁徙和变更职业,很明显是在侵犯人权。但桓公既然要成就霸业,当然只能讲霸道。人道也好,王道也罢,都只能束之高阁。至于如何发展经济,充实战备,开展外交,便都不过技术问题。 [1]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2]文姜嫁到鲁国,是在鲁桓公三年(前709)。当时做父亲的齐僖公曾一路相送而至于讙(读如欢,鲁国地名,约在今山东省宁阳县),似乎对文姜不太放心。实际上此前他曾想把这个女儿嫁到郑国,却被婉拒。鲁桓公携文姜访齐,则是在公元前694年。此间襄公与文姜兄妹,应有十五年不曾见面。这次重逢,自然如干柴烈火,不可自制。 [3]事见《左传·桓公十八年》。 [4]鲁桓公死后,鲁文姜与齐襄公的偷情,《春秋》的记载有:鲁庄公元年三月,夫人孙(逊,私奔)于齐;二年十二月,会齐侯于禚(读如酌);四年二月,享齐侯于祝丘;五年夏,如齐师;七年春,会齐侯于防;七年冬,会齐侯于榖。齐襄公被杀后,文姜曾于鲁庄公十五年如齐。此行是否意在与齐桓公偷情,不详。但此年系齐桓公始霸之年。此后,文姜又于庄公十九年和二十年,两年之间两次到了莒国。去干什么,不清楚。一年后,即鲁庄公二十一年,文姜去世。 [5]鲁桓公是鲁惠公的嫡子,鲁隐公的弟弟。公元前712年,鲁国大夫羽父谋杀了隐公,立桓公为君。桓公在位十八年,无大政绩亦无大过错。他的窝囊,当是鲁国的窝囊。 [6]以上管仲的治国方略请参看《国语·齐语》。 第二章 五侯争霸 尊王与攘夷 解决技术性问题,管仲有的是办法。 没错,管仲确实是管理天才和治国高手。他的方案,差不多都是统筹兼顾的。比如春秋两季的狩猎,就既补充了给养,又训练了军队,岂非一举两得? 刑法的改革也如此。为了解决兵甲不足的问题,管仲制定了“兵器赎罪”的法律条款,价码是:重罪,一副犀牛皮盔甲,一柄戟;轻罪,一副普通牛皮盔甲,一柄戟;小罪,罚款;打官司,诉讼费为一束箭。[7] 这可真是官民两利。以前,重罪要判死刑,轻罪要砍手脚,小罪要挨鞭子。现在,只要购买或打造兵器就可以赎罪,国家则充实了兵备,节省了军费。更何况,尽可能地减少杀人和动刑,还能博得仁慈和王道的美誉,岂非名利双收? 经济改革的要点,也在富国强兵。最重要的措施,是由国家统治经济。比方说,改革税制,免除关税,促进经济发展;加强盐铁管理,实行盐铁专营,增加国库收入;铸造统一钱币,对市场和物价进行宏观调控。当然,管仲也毫不客气地宣布国家对矿山、森林、湖泊、海洋的垄断。但,他并不主张创办国营盐场或国营铁厂。他的政策是国有民营。生产和销售是民间的事,国家的权力和职能是垄断资源,控制价格,甚至为了控制价格而控制产量。[8] 也许,唯独一个行业有“国企”,这就是色情业。有学者认为,管仲很可能是“国营妓院”的创始人。齐国的妓院叫“女闾”,分为七个门市部,每个门市部妓女百人。开设的时间,据说比古希腊的梭伦还早了五十年。不过,梭伦的目的,主要是解决性需求和减少性犯罪;管仲的目的,则可能是增加国库收入,笼络天下人才,甚至招待各国使节。总之,此例一开,诸侯纷纷仿效。难怪燕太子丹能“美女恣荆轲所欲”了,没准他自己就是“妈妈桑”。[9] 1齐大刀 2燕刀 3秦圜钱 4楚铜贝 5韩布币 6赵布币 7魏布币 当然,国际关系并不能靠妓女来摆平。管仲的策略,是“以恩惠换拥戴,以土地换和平”。具体地说,就是将过去齐国侵占的城邑归还各国,再加上频繁的请客送礼。据说,这样做的效果是“四邻大亲”。[10] 管仲认为,有了经济、军事和外交的条件,齐国就可以出兵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也出威望。做江湖老大,当国际警察,不出兵是不行的。不教训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也是不行的。攻打的对象,当然首先是弱国。如果那邦国既弱小又不听话,更好。但公开的说法,则是“择天下之甚淫乱者而先征之”。这样的罪名,当然并不难找。[11] 师出必须有名。要想成就霸业,比霸术更重要的,是霸道,是政治纲领和政治主张。 那么,管仲打出的旗号又是什么? 尊王攘夷。 实际上,尊王和攘夷,原本是同一件事。因为王室不尊,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夷狄太强。起先最强悍的是犬戎,他们在商代叫鬼方。西周灭亡,就因为犬戎攻陷镐京,追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定都洛阳的平王无力收回失地,便把沦陷区封给他的一位西垂大夫。这位大夫也不辱使命,果然收回王畿的西半,并把那里变成了秦国。他自己,则成为秦国的第一任国君,是为秦襄公。 这件事情对中原各国的刺激,是相当大的。这些国家大都是夏商周之后,自称夏、诸夏,也称华、华夏。华,就是光,也是美;夏,就是大,也是雅。华夏,就意味着文明;夷狄,则意味着野蛮。文明人,是羞与野蛮人为伍的,更不要说甘拜下风。攘夷,应是华夏诸国的共同愿望。 何况进入东周后,夷狄屡屡进犯,诸夏不堪其扰,只不过入侵者不是戎,是狄。据统计,公元前662年至公元前595年间,受狄人之侵略者,齐七次,卫六次,晋五次,鲁两次,邢、宋、温、郑、周各一次。受害最甚的是卫,被迫两次迁都。次为邢,迁都一次。周也惨,成周沦陷,天子出逃。后来卫和邢,都靠齐桓公出手相救,才幸免于亡国。周襄王则靠晋文公出手相救,才得以复国。[12] 霸主的意义,这样一说就很清楚。 事实上齐桓和晋文这两代霸主,最受后世肯定的就是攘夷。比如孔子的学生子路和子贡,都曾问过同一个问题:齐桓公逼鲁国杀了公子纠,纠的一位师傅召忽殉主自杀,同为师傅的管仲不但不死,还转变立场去辅佐桓公,这个人不仁吧?孔子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仁!当然仁!如果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头散发,衣襟往左边开,变成野蛮人了![13] 孔夫子说得并不错。没有齐桓和晋文,我们民族的历史确实可能会重写,尽管重写也未必就一定不好。但在孔子看来,维护华夏文明比忠于某个君主重要,则可以肯定。 总之,攘夷在当时,是华夏各国的政治需要,也是文化需要。因此,霸主的横空出世,是顺应潮流的。就连秦穆公,之所以成为“春秋五霸”的候选人之一,恐怕就因为他最终完成了对犬戎的征服。 攘夷就要尊王。只有把周天王的旗帜高高举起,诸夏内部才能团结。内部团结,才能一致对外。因此,华夏各国虽然心怀鬼胎互不相让,但没有一个人胆敢反对尊王。齐桓公称霸的葵丘之会,晋文公称霸的践土之盟,先后两位霸主对天子也都极尽恭敬之礼。结果,霸权时代的周王原本实力尽丧,表面上反倒威风八面,人五人六,出尽风头。 这真是太具戏剧性了。 但更戏剧性的,则还是一个蛮夷之邦在南方悄然崛起,并加入到争霸中原的行列里来。 这个蛮夷之邦,就是楚。 [7]请参看《国语·齐语》。 [8]请参看吴晓波《浩荡两千年》。 [9]齐桓公设女闾一事,见《战国策·东周策》,亦请参看刘达临《中国古代性文化》。 [10]请参看《国语·齐语》。 [11]见《国语·齐语》。 [12]请参看张荫麟《中国史纲》。 [13]见《论语·宪问》。 第二章 五侯争霸 蛮夷之邦:楚 楚人是蛮夷吗? 好像是。 蛮夷,是相对于中国而言的。中国,就是中央之国,或中原之国。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说过,当时人们的世界观,是天圆地方。半球形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叫“普天之下”,简称“天下”。正方形的上下左右,是四个海,东西南北各一个,叫“四海”。人类居住的地,在四个海的当中,叫“四海之内”,简称“海内”。海内或天下的正当中,叫“中国”,即天下或四海之中的邦国。住在中国的,是诸夏或诸华,即华夏。东西南北的“非华夏民族”,细分则东曰夷,南曰蛮,西曰戎,北曰狄;统称则叫夷,或蛮夷,或夷狄。所谓“攘夷”,便包括了东夷、南蛮、西戎、北狄。 圆形之内叫天下,方形之内叫海内,方形之中也叫中国。 华夏与蛮夷或夷狄,差别主要在生活方式。按照《礼记·王制》的说法,东夷和南蛮“不火食”,即不吃熟食,生吞活剥;西戎和北狄“不粒食”,即不吃粮食,只吃肉类。至于服饰,东夷“被发文身”(被读如披,意思也是披),即披头散发,身上刺青;南蛮“雕题交趾”,即额头刺青,光着脚丫;西戎“被发衣皮”,即披头散发,不穿丝绸或麻布,披兽皮;北狄“衣羽毛穴居”,也是不穿丝绸或麻布,还住在洞穴里。其实还有吴和越,是“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即剪断头发,身上刺青,不穿衣服。[14] 显然,华夏与非华夏民族的差异,是文化的。但在当时“中国人”眼里,却等于开化和不开化,文明和野蛮。 这并非没有道理。 事实上,用火、农耕、养蚕业和纺织业,都意味着生产力的进步。用火则熟食,农耕则粒食,养蚕则衣帛,纺织则衣布。因此,茹毛饮血,不吃粮食,不穿衣服,身披兽皮,不会盖房子,都是落后的表现。至于文身和刺青,则是原始时代的风气。所谓“被发文身,以像麟虫”,正说明这些民族还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图腾崇拜阶段,没有跨入文明的门槛。[15] 文明是对野蛮的镇压,而这种进步是要有标志的。对于华夏民族来说,这个标志就是束发。因为对头发的约束,即意味着对自己的约束,而且是道德的约束。因此,断发和披发,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裸体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为要显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丝不挂,暴露无遗,则体面何在,体统何存? 蛮夷,岂非不开化的野蛮人? 于是一种文化上的优越感,便在华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这种文化优越感,让中原诸夏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周边民族,包括蔑视楚。 楚人的来历,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所谓“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是靠不住的。司马迁自己,也说他们“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比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绎带兵参加了武王伐纣的战争,被封在“楚蛮”,号称“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蛮夷之君”的意思。事实上《春秋》一书中,蛮夷或夷狄的酋长或国君,可是一律都称为“子”的。 由此可见,楚人虽然在西周初年就与中国发生关系,却并不被看作诸夏。楚人自己,也以蛮夷自居。楚的国君熊渠和熊通,就公开说“我蛮夷也”。他们这样说,目的是要称王。因为华夏各国的国君,只能称公称侯。能称王的,只有周天子。于是熊渠便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意思也很清楚:我们楚人既然是蛮夷,凭什么要按照你们中国的规矩来?熊通则更不客气,干脆自称武王,公然与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里。[16] 这样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点打击对象。他们来争霸,岂非天大的笑话? 可惜这是事实。 我们知道,所谓“春秋五霸”,历来就有各种说法。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有齐桓公、晋文公和楚庄王。可见楚为春秋时期的霸主国,并无争议。实际上春秋刚刚开始,中原诸夏就已经感到了楚国的威胁。为此,郑国和蔡国在邓(疑在今河南漯河市境内)举行了盟会。这时的郑君是庄公。以郑庄公之强,尚且惧楚如此,其他诸夏可想而知。[17] 郑庄公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的楚君,正是自称武王的熊通。这时的楚国,则正蒸蒸日上。他们早已控制了汉水流域和长江中游,视周边小国和蛮族部落为盘中餐、囊中物,对中原沃土也垂涎三尺,觊觎已久。武王在世时,汉水沿岸姬姓诸国便被楚人吞并已尽。他的儿子文王继位后定都郢城(今湖北荆州市),又先后灭掉申国(姜姓,在今河南南阳市)、邓国(曼姓,在今湖北襄阳市)、息国(姬姓,在今河南息县),征服蔡国(姬姓,此时在今河南上蔡县),把势力范围扩大到了郑国的家门口。 楚人似乎也不放过郑国,因为郑国是中原的枢纽和门户。于是,从文王到成王,楚人五次伐郑,非逼得他们跟自己亲善不可。最后一次,郑文公几乎就要扛不住了,打算向楚国投降。想当年,郑庄公与蔡国结盟,就是为了对付楚国。现在蔡国成了楚人的马前卒,他们还能依靠谁? 齐桓公。 [14]见《左传·哀公七年》。 [15]《淮南子·原道训》称:“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象麟虫。” [16]请参看《史记·楚世家》。 [17]事在鲁桓公二年,《左传》称“始惧楚也”。 第二章 五侯争霸 不战而霸 郑国遭楚攻击两三个月后,齐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郑,是在鲁僖公三年(前657)冬。第二年正月,齐桓公便联合鲁、宋、陈、卫、郑、许、曹组成八国联军,浩浩荡荡杀了过来。他们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国开刀。可怜那蔡,原本就是小国,当然不堪一击。打败了蔡国的联军乘胜前进,准备攻打楚国。 楚成王闻讯,便派了一个大使去交涉。 成王的照会很有名,是这么说的──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这话说得很客气,很委婉,很文雅,也很强硬。所谓“风”,就是雌雄相诱。动物发情时,雌性会散发特殊的气味,像风一样,雄性闻到就跑过去了。所以楚国的照会,翻译过来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边,寡人我住在老南边。贵我两国相距千里,哪怕是牛和马谈恋爱,也跑不了那么远啊!没有想到君上您却大驾光临,来到敝国,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显然,这是在谴责齐国师出无名。齐国这边,管仲却代桓公回答说,我们出兵,是得到了授权的。你们该进贡的茅草没有到位,影响了王室的祭祀,所以寡人要来征讨。昭王南巡到了汉水就没有回去,所以寡人要来问问。 管仲的回答貌似有理,其实不然。得到授权?请问谁授的?管仲说是召公奭(召读如绍,奭读如是)。授权给谁?管仲说是太公望,也就是姜太公。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人?周初。此刻是什么时候?春秋。这个授权,是不是也太久了一点?更何况,有当今天子的授权吗?没有。 攻打楚国的两条理由,也站不住脚。没错,当时诸侯各国,名义上都对周天子有义务。楚国的义务,是进贡一种茅草,以便祭祀的时候用来滤酒。这种茅草很久没有进贡,大约是可能的。但在春秋时期,许多诸侯都不怎么把天子当回事,这种事情也多了去,凭什么专拿楚国开刀?至于周昭王,是西周第四任天子。他南巡来到汉水时,汉水的人很讨厌他,就在过河的时候给了他一只漏船。这事早已过去三百多年,齐国现在来算什么账? 显然,什么“尔贡包茅不入”以及“昭王南征而不复”等等,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场合,不能把话说穿。于是楚使就说:过滤纸忘了送去,这是敝国寡德之君的罪过,今后岂敢不送?至于昭王为什么没有回去,请问问汉水之滨好了。 这就谈不拢。只能各自回去,准备打。 战争的准备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齐国的联军继续前进,楚军的统帅也来到阵前,并前去拜见齐桓公。桓公为了表示礼让,下令联军从楚国的北塞陉(读如刑,其地不详),后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详),并建议先搞一次阅兵式。 于是两人同坐一辆战车检阅部队。 退兵和阅兵,都是姿态。桓公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承认齐国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他就先唱高调,说这次起兵不过为了两国永远友好。楚帅也放低身段,说那正是寡君的愿望。但,当桓公耀武扬威,声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时,楚帅就寸步不让了。 楚帅的回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请问谁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么本帅也可以禀告君上,我们楚国可是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的。贵军虽然人多势众,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只能各自算账。 齐国很清楚,楚国并不好惹。硬要开战,至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定还两败俱伤。楚国也很清楚,齐国要称霸,是挡不住的,自己也没资格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最后,两国签订盟约,各自收兵。 盟约的内容并未载入史册,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认对周天子负有义务,承认“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给”,尊王的目的就达到了。楚人同意暂时不再对郑国死缠烂打,放慢进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达到。方方面面都交代得过去,齐桓公当然见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业之基,却由此奠定。 五年后,齐桓公在葵丘(其地当在今河南兰考县)与宋、鲁、卫、郑、许、曹六国结盟,周襄王派人祝贺,史称“葵丘之会”,是齐国称霸的标志。[19] 很清楚,没有前面的召陵之盟,就没有后来的葵丘之会,因此前者历来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称霸中原的经典案例。一百一十八年后,楚灵王征得晋国同意,召开诸侯大会意欲称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为榜样。[20] 可惜,这榜样十分经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盟会,秦晋两国都没参加。这两个超级大国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约的价值,便要大打折扣。说白了,齐桓公不过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功也有太多的机缘巧合。事实上,当时王室衰微,晋国内乱,秦穆公敬而远之,楚成王又让了一步,齐桓公才如愿以偿。[21] 所以齐桓的争霸,其实是“不争之霸”。真正的争霸,是后来的晋楚两国。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间,包括宋襄公的图霸业,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过小插曲。 那就来看晋楚之争。 [18]事见《左传·僖公四年》。 [19]事见《左传·僖公九年》。 [20]事见《左传·昭公四年》。 [21]请参看《史记·齐太公世家》。 第二章 五侯争霸 真霸主晋文 开创晋国霸业的,是文公。[22] 晋文公重耳是在齐桓公之后称霸的。如果说齐桓是“不战而霸”,那么,晋文便是“一战而霸”。这场战争,就是城濮之战。这在春秋时期,当然不是第一次战争,却是第一次大战。但开战和结局,则似乎在计划外。[23] 战争的起因在宋国。 宋,也是一度想称霸的。城濮之战十一年前,齐桓公去世,五个儿子为争夺君位打成一团,齐国和诸夏同时失去重心。宋襄公想吃天鹅肉,便自说自话地摆出霸主的谱来。结果却是在盟会中被楚军俘虏,后来又因泓之战受伤而死,只在历史上留下了可能是五霸之一的虚名。 图霸不成的宋,也只好归顺了楚国。 图据《中国历代战争史地图集》公元前632年初,晋文公进攻附楚的曹、卫,诱楚来援以解宋围。正月占卫五鹿,二月进至敛盂会盟齐昭公。三月攻占曹都陶丘。楚军不受调动,加紧围攻商丘。宋向晋告急。四月初楚军进至城濮,双方对阵。晋下军向楚右军猛攻,陈、蔡军一触即溃。晋上军佯装后退,待楚军追击突出,晋中军向其暴露翼侧攻击,断其退路,晋上军回头夹击。楚左军大部被歼,两翼均败退。 然而就在宋成公到楚国朝见楚成王的同时,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叛乱,雇佣狄军伐周。东周京城被狄军和叛军攻破,避难郑国的周襄王向秦晋两国求援。这时的晋文公虽然才刚刚即位一年多,却立即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他辞谢了驻扎在黄河边的秦国军队,带兵顺流而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一举打败狄军,消灭叛军,把周襄王送回了王城。 如此尊王、攘夷、平叛,当然是只有霸主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不让宋人刮目相看。于是宋国仅仅依附了楚王两三年,就变卦反水,成为晋国的同盟。气焰正旺的楚人,当然不能容忍这等叛徒。成王立即命令他的令尹和司马出兵,并在第二年亲自出马,联合陈、蔡、郑、许四国军队围宋。 宋国告急。 接到求援信的晋文公拍案而起。事实上,宋国挨打,原本因为他们“叛楚即晋”,这是理;当年文公身为落难公子流亡国外,一路走来,卫文公无礼,曹共公无礼,郑文公也无礼,宋襄公却送给他车马二十乘(读如剩), 这是情。所以宋国大难临头,晋文公重耳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24] 当年追随文公四处流浪的一班文武老臣也很以为然。他们甚至认为,扬名立万,成就霸业,正在此一举。因为报恩和救难,是得人心的。至于策略,则是讨伐曹国和卫国。曹国刚刚依附楚国,卫国则方与楚人结为婚姻。这两个小弟挨打,做大哥的楚人一定会来救援,宋国也就解围。何况曹和卫都曾无礼,不打他们,打谁? 文公然其计。为此,他将父亲晋献公当年建立的上下二军,扩充为上中下三军。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春,晋文公侵曹伐卫。心惊胆战的卫成公请求结盟,晋国不同意;想去讨好楚人,本国不同意。卫国人的办法,是干脆驱逐了他们的这位国君,来取悦晋国。 曹共公就更惨。这个当年趁重耳洗浴之机偷窥其裸体的家伙,被攻入曹都的晋军活捉。就连鲁僖公也吓破了胆,竟然杀了派去保卫卫国的大夫,以此向晋国献媚。 楚军却并没有从宋国撤离。 宋国再次告急。 晋文公审时度势,设法让齐国和秦国加入了战争。楚成王也审时度势,决定退出战场。他对令尹子玉说,晋侯这个人,在外流浪十九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事没见过?老天爷给了他年寿,又给了他晋国。上天所赐,拿得掉吗?算了吧!离开宋国,也不要去追逐晋军。 可惜子玉是一个“刚而无礼”的家伙。他一再请战,定要与晋人决一雌雄,扬言以此堵住小人的嘴巴。愤怒的成王给了他少量军队,子玉便带着一百八十辆战车发动挑战。 晋军却撤退了。 撤退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不但受过宋襄公的恩典,也受过楚成王的款待。当时成王曾问:公子如果回国为君,准备拿什么来报答寡人? 重耳说,奴仆、姬妾、牺牲、玉帛,君上有的是;翡翠、牦牛、象牙、犀皮,贵国之所产。重耳能够报答的,大约也就是将来两军相遇时,退避三舍,以示礼让。如果退兵九十里后,君上仍然不肯宽恕重耳,也只好左手提着马鞭弯弓,右边挎着弓袋箭袋,与君上周旋。[25] 此刻,晋文公就是在履行诺言。 言而有信,就理直气壮;后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两军还没开战,晋人就已经占了上风。然而子玉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不顾众人反对,一路追到了城濮(卫地,在今河南范县),与晋、齐、秦、宋联军对阵。 四月二日,城濮之战爆发。时间是一天,结果是楚军一败涂地。楚成王闻讯,派人捎信给子玉说:大夫您如果回国,不知如何向父老乡亲交代? 于是子玉自杀。 大获全胜的晋文公来到郑地践土(今河南原阳县与武涉县之间),与齐、宋、鲁、蔡、郑、卫、陈七国之君举行盟会,史称“践土之盟”。想当年,齐桓称霸的葵丘之会,周襄王只是派人赐以胙肉(胙读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践土之盟,则不但襄王亲自到场,还册封晋文公为“侯伯”,即诸侯之长。这可是既有文献记载,又有文物为证的。[26] 春秋白玉出廓璧两侧出廓各附有一夔龙作回首卷尾状,现藏于侯马晋国古都博物馆。 春秋玉龙曲身回首龙形,以角、鳍等装饰。龙身两面纹饰相同,器边起沿,器体布凸起谷纹,应为祭祀礼玉,现藏于侯马晋国古都博物馆。 众星拱月,有证上岗,晋文堪称“真霸主”。 然而历史却仍在这里留下了伏笔,那就是秦国没有与盟。我们知道,城濮之战,秦国可是同盟军。为什么一个半月后的践土之盟, 同为战胜国的秦却不参加呢?难道秦穆公也是要争霸的?难道秦晋两国迟早要反目?[27] 正是。 [22]本节所述,均见《左传》之僖公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 [23]一战而霸,语见《左传·僖公二十七年》。 [24]古人以一车四马为一乘,二十乘即二十辆车,八十匹马。 [25]事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国语·晋语四》,《史记·楚世家》。 [26]此事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和出土文物子犯钟。该文物部分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部分由台北收藏家陈鸿荣先生收藏。 [27]《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记践土之盟事,无秦;《左传·定公四年》言践土之盟盟书,也无秦。城濮之战,是在鲁僖公二十八年四月二日;践土之盟,则在同年五月十六日。 第二章 五侯争霸 准霸主秦穆 秦穆公也是春秋五霸的候选人。 为什么说是候选人?因为对于所谓“五霸”,历来就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见于《荀子·王霸》;另一种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见于《风俗通·五伯》。 可惜这两种说法,都不靠谱。 事实上,所谓“五霸”,原本就是凑数。凑成五霸,则因为前有所谓“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有三王,就得有五霸,以表示今不如昔。而且,正因为有了三王五霸,才又编造出三皇五帝来(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 可惜,三皇,五帝,三王,五霸,三五成群,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比如宋襄公,身败名裂,怎么算得上一霸?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既在春秋晚期,又都偏于一隅,岂能与齐桓、晋文相比? 倒是秦穆公,可以一说。 秦穆公的身影,早已在本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中频频出现。把公子夷吾送回晋国为君的,就是他和齐桓公。时间,则在葵丘之会的同一年。可见那时的霸主虽是齐桓,但秦穆也可以算作“副霸主”的。等到晋惠公夷吾驾崩,齐桓公也已去世,立公子重耳为晋君的,就只有秦穆公了。 因此,秦穆公是晋文公的恩人,而且是大恩人。也因此,晋文公终其一生,都不肯与秦穆公发生冲突。尽管鲁僖公二十九年秦晋联手伐郑时,秦穆公曾单方面撕毁协议,由助晋而改为助郑。这个故事,《青春志》也讲过。 但,文公之后,就两样。[28] 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晋文公重耳去世。秦穆公趁着晋人国内有丧无暇旁顾,派出百里孟明视(百里是氏,孟明是字,视是名)、西乞术、白乙丙三员大将东征,准备偷袭郑国,以便开始建立秦国的霸权。 不过这个局,却被郑国商人弦高给搅黄了。弦高贩货到周,路遇秦军,一眼看破他们的用心,便一面冒充郑国使节到秦营劳师,一面派人回国报信。郑穆公闻讯,又派人到宾馆对秦国的卧底说,诸位在敝国住得很久了,要不要到园子里打些麋鹿带回去?孟明视见郑国已有防备,只好改变计划,灭了滑国(姬姓,在今河南偃师县境内),班师回朝。 这件事引起了晋人的同仇敌忾。他们痛恨秦国“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晋和郑、滑都是姬姓),决定在秦军的归途进行伏击。继位的晋襄公披麻戴孝,把白色的丧服染成戎服的黑色,亲自率部痛击来犯之敌,直到全歼秦军,俘获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才回国安葬文公。 据说,晋国的丧服从此变成黑色。 三员大将,则很可能会血溅军鼓。 救了他们一命的是文嬴。文嬴是秦国的公主、文公的夫人、襄公的嫡母、当朝老夫人。于是她便以这四重身份对晋襄公说:那三个家伙离间了秦晋两国关系,敝国寡德之君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君上何不满足一下寡君的愿望? 于是晋襄公放那三员大将回国。 事情完全如文嬴所料,秦穆公显示出霸主的气度。他身穿表示军败国辱的凶服来到国都之外,郊迎孟明视等人。秦穆公哭着说:委屈诸位了!这一次,都是寡人的罪过,诸位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呢? 于是孟明视任职如故。 没有证据表明,文嬴跟穆公通过信息,但就连晋国的大夫也料定结果会是这样。晋襄公后来也反悔,派兵去追。但追兵赶到黄河边时,那三员大将已在河中。孟明视在船上恭行大礼说:如果敝国寡德之君成全君上的仁爱,不以下臣军前衅鼓,那么,三年之后再来拜谢君上的大恩! 可惜两年后的秦晋彭衙之战,孟明视再次一败涂地。晋人甚至讽刺说:将军扬言三年之后要来拜谢寡君的不杀之恩,可真是说话算数呀!那就把贵军称为“拜赐之师”吧! 遭此奇耻大辱的秦穆公却没有气馁,孟明视也仍被重用。秦国君臣同心同德奋发图强,扩军备战厉兵秣马,终于在一年后就报仇雪恨。 鲁文公三年(前624),秦师伐晋,穆公亲征。渡过黄河时,他下令烧毁所有的船只,以示必死的决心。晋国君臣也知道秦师哀兵必胜,便采取“不抵抗政策”,皆守城不出。于是秦军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扫荡晋土,夺取晋地,祭奠了阵亡将士,这才回国。 一年后,秦穆公再接再厉,征服西戎。司马迁说,这时的秦“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29] 那么,秦穆公可以名列五霸吗? 也行也不行。论能力和水平,他不在宋襄之下;论功德和影响,则应在阖闾和勾践之上。但他和宋襄公一样,都犯了严重错误。宋襄的错误,是杀活人做牺牲品;秦穆的错误,则是杀活人做殉葬品。鲁文公六年(前621),秦穆公驾崩,殉葬者竟多达一百七十七人,其中还包括三位秦国最优秀的人才。对此,当时的时事评论员甚至发表了长篇大论,认为秦穆公没能成为霸主是理所当然的。[30] 秦公一号大墓是迄今为止中国发掘的最大古墓,墓内186具人殉,是中国自西周以来发现殉人最多的墓葬。依推断墓主人为秦景公。 以人为本,毕竟是周文明的精髓。 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的秦穆公只能与霸主无缘。不过平心而论,却不妨这样为他盖棺定论:比“真霸主”差,比“非霸主”强,介乎二者之间,接近于霸主。 那就算他“准霸主”好了。 穆公,是孝公之前秦国最重要的君主。穆公之后,终春秋一世,秦在国际舞台上都没有太精彩的表演。这跟桓公之后的齐差不太多。要听他们唱大戏,恐怕还得稍等片刻。现在占据舞台中心的,是另外两个超级大国。 这两个大国,就是晋和楚。 [28]以下所述事见《左传》之僖公三十二年至文公六年。 [29]见《史记·秦本纪》。 [30]请参看《史记·秦本纪》、《左传·文公六年》。 第三章 南方崛起 九头鸟 秦穆公去世前五年,楚成王也死了。 楚成王死不瞑目。 成王是楚国的第三个王。之前,有他的祖父武王,以及父亲文王。楚国的基业,就是他们祖孙三代创下的。至于成王本人,在位四十六年,亲眼看着齐桓和晋文相继称霸,宋襄和秦穆跃跃欲试,自己也当仁不让地积极参与。召陵之盟,与齐桓公分庭抗礼的是他;城濮之战,与晋文公一决雌雄的也是他;绑架宋襄公,又在第二年把宋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还是他。春秋前期的争霸,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和影子。 然而英雄一世的楚成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死在自己的亲儿子手上。 成王的儿子叫商臣。 商臣本是成王的太子。可惜成王跟许多有为或无为的君主一样,好色。妻妾成群又爱屋及乌的结果,往往是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立储以喜。何况楚国原本就有传统,喜欢立年轻力壮的公子为君。这跟他们一贯好战好斗,专一与诸夏作对有关。年老力衰的君主,是领导不了这个尚武霸蛮之邦的。 于是,鲁文公元年(前626),楚成王决定废掉商臣,另立姬妾之子为储。这个消息后来得到了证实,商臣便去求教于自己的师傅潘崇。 潘崇问:让位服软,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不到。 潘崇又问:流亡国外,做得到吗? 商臣又说:做不到。 潘崇再问:那么,干一件大事,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得到。 这就是只有蛮夷才说得出的话了。宫廷政变,抢班夺权,诸夏的公子们也会做,但不会这么讲。只有楚人毫无顾忌。他们的身上流着蛮夷的血,根本就不把君臣父子那一套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大逆不道是多么严重的罪名。 十月,主意已定的商臣带兵包围了王宫,逼楚成王自杀。成王提出吃了熊掌再死,也不被批准。成王无奈,只好自缢。但他吊死以后却不肯闭眼睛,因为拿不准这些不肖子孙会给自己上一个什么样的谥号。 谥号是最后的面子,死了也得要。 这事在葬礼之前就讨论了,最先定的是“灵”。这是“恶谥”。比如后来的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便都是既为君不道,又死于非命。因此成王听了,便不肯闭眼睛。商臣等人无奈,只好改谥为“成”,成王这才满意地升天。 商臣即位,是为穆王。[1] 穆王虽然弑君弑父,要算乱臣贼子,但列祖列宗的基业却在他手上得以拓展。穆王在位十二年间,灭江(在今河南息县),灭六(读如陆,在今安徽六安县),灭蓼(在今河南固始县),伐郑,侵陈,伐麇(读如君,在今湖北郧县),围巢(在今安徽巢县),干得有声有色。可以说,穆王去世时,是把一个即将成功的霸业,交到了儿子手上。[2] 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楚庄王。 楚庄王声色犬马。 没人告诉我们,庄王即位之初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知道,三年之间,此君不理朝政,不出军令,一味地骄奢淫逸。大夫伍举忍无可忍入宫进谏,庄王却左手抱着郑姬,右手搂着越女,嬉皮笑脸坐在乐队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可真如伍举所说,有只鸟待在高高的山上,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请问这是什么鸟? 九头鸟。 是啊!按照庄王的说法,这只鸟“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如此以静制动蓄势而发,岂非生命力、创造力和破坏力都极强的九头神鸟?[3] 实际上庄王心里很清楚,楚人的精神是“霸蛮”,楚人的心气是“不服周”,楚人的传统是“我蛮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则是开疆辟土,抗衡华夏,图谋中原。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必须付出毕生的精力。看来,他是想在大干一场之前先玩个够,然后收心。 收心之后的庄王果然一鸣惊人。头一年,他就联合秦国和巴国灭了庸(在今湖北竹山县)。三年后,又联合郑国侵陈侵宋,后来更命令郑国痛打背楚降晋的宋国。可见这时郑国已经变成楚的小弟,晋国则由于灵公被杀国内动乱,几乎无暇多顾。于是庄王一路凯歌,把队伍开到了周王室的眼皮底下,声称要在王畿之内搞军事演习。 楚庄王耀武扬威。 此时的天子已不是襄王,也没有齐桓和晋文这样的华夏霸主来护驾。外强中干的周定王摆不起架子,只好放下身段派王孙满去劳军。楚庄王则志得意满,竟向天子的代表王孙满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来。 夏时期青铜器,山西太原许坦村出土。 商时期青铜器,湖南宁乡县黄村寨子山出土。 西周时期青铜器,河南洛阳出土。 鼎是所有青铜器中最能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器物。夏朝时青铜鼎的种类增多,商朝是我国青铜文化灿烂时期,西周青铜鼎种类更加丰富。鼎的制作和赠与也与商周时代贵族间婚媾、宴享、朝拜、会盟和铭功颂德等礼制活动紧密相关。 这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我们知道,九鼎传为夏禹所铸,使用的青铜则来自天下九州,象征着夏对各部落国家和部落联盟的领导权。后来夏桀失德,九鼎迁商;殷纣失德,九鼎迁周。鼎之所在,即权力中心所在。楚庄问鼎,什么意思? 王孙满不能不义正词严。 决心捍卫王室尊严的王孙满告诉楚庄王:政权的合法性在德不在鼎,上天是视德授权的。现在周德虽衰,却天命未改。鼎的大小轻重,还是不问为好。 楚庄王听了,一言不发,收兵回国。[4] 其实庄王心知肚明。什么“在德不在鼎”云云,全是扯淡。权力的获得,霸业的完成,不在鼎,也不在德,在力。他现在,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兵强马壮战无不胜,称霸就是迟早的事,没准还会夺了天下。 [1]事见《左传·文公元年》。 [2]楚穆王灭江,在鲁文公四年(前623);灭六,灭蓼,在鲁文公五年(前622);伐郑,侵陈,在鲁文公九年(前618);伐麇,在鲁文公十一年(前616);围巢,在鲁文公十二年(前615)。 [3]请参看《史记·楚世家》。 [4]事见《左传·宣公三年》。 第三章 南方崛起 血染的霸业 楚庄的称霸,很艰难。 的确,如果说齐桓公是“不战而霸”,晋文公是“一战而霸”,宋襄公是“战而未霸”,秦穆公是“战而半霸”,那么楚庄王则是屡战而霸,血战而霸,苦战而霸。其中最惨烈也最悲壮的,是成就了庄王霸业的围宋之役。 说起来这场战争的祸端,其实在楚庄王。起因是有一次庄王同时派出两个使节,分别出使晋国和齐国。出使晋国的,要路过郑国;出使齐国的,要路过宋国。庄王却吩咐二人直接过境,不得向郑宋两国借道。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因为即便是周王的天使,哪怕路过蕞尔小邦,也要借道,以示对该国领土和主权的尊重。楚庄王不准自己的使节借道,岂非霸道? 没人知道庄王当时怎么想。只不过郑国在此刻,早已被打得服服帖帖,多半会忍气吞声。宋国则不同。他们在两年前,跟晋、卫、曹三国建立了攻守同盟。盟约规定,如果有谁被人欺负,当共救之,叫“恤病”;如果有谁背叛同盟,则共讨之,叫“讨贰”。这个条约,宋国执行得很到位,而且也只有宋国执行到位。以宋人之刻板叫真,岂能容忍楚国的此等行径?何况那位过路的使节申舟,以前还得罪过宋。 于是申舟叫苦不迭:郑国聪明,宋国糊涂,路过郑国的肯定没事,我死定了! 庄王却说:敢?他要杀了你,我就灭了他! 楚庄说这话,实在是太小看宋国了。一个士人,尚且可杀不可辱,何况是一个邦国?面对楚人的蛮横无理,宋国的执政华元说:途经我国而不借道,这是把我国看作他们的边陲小镇,等于是亡国。得罪楚人,引来兵祸,也要亡国。如果同样是亡国,那就宁肯死得体面而有尊严。 结果申舟被杀。 楚庄王闻讯,一甩袖子就往外冲,随从们追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宫门才送上佩剑,追到街上才扶他上车。气得发抖的楚庄王,下令立即发兵围宋。而九头鸟冲冠一怒,宋人是抵挡不住的。鲁国甚至赶紧表态,站在楚国一边。 被围的宋人依约向晋国告急。 然而让华元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晋国这回做了缩头乌龟。晋景公倒是打算救宋,却被一位大夫拦住。这位大夫说: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这事我们管不了。上天正眷顾楚国,我们岂能争锋?是河流湖泊,就要容纳污泥浊水;是山林草野,就要藏匿毒蛇猛兽;是美玉,就一定隐含瑕疵;是国君,就必须忍受屈辱。这是天道,君上还是等等吧! 于是晋国按兵不动一箭不发,只派了一个名叫解扬的使节去安抚忽悠宋国。 可惜解扬路过郑国时,却被郑人抓获送进楚营。楚人用重金贿赂解扬,要他去送假情报。解扬三拒不成,只好答应。然而当解扬登上楼车向宋城喊话时,喊出的却是:宋国弟兄们顶住!我军全部集结完毕,马上就到! 上当受骗的楚庄王勃然大怒,下令要杀解扬。庄王对解扬说,出尔反尔,什么意思?非我无情,是你无信。上刑场吧! 解扬从容应对。 面不改色的解扬说,君能发布命令,叫义;臣能完成使命,叫信;以诚信实现道义,叫利。义无二信,信无二命,哪有同时完成两种不同使命的?一个使臣受命而出,使命就是生命,又岂能被人收买?先前应付君上,只不过为了把寡君的话带到宋国。那才叫作守信! 于是庄王放解扬回国。 其实解扬喊不喊话都无所谓。事实上,到鲁宣公十五年(前594)的五月,楚人军粮已尽,也熬不住了,庄王只好下令收兵。 申舟的儿子却跪在了庄王的马前。 前面说过,申舟是明知必死无疑,也硬着头皮前往宋国的。他这样做,一方面固然因为王命难违臣道有责,另一方面也因为庄王夸下海口许下诺言。现在,申舟已慷慨赴死,庄王却言而无信,此话怎讲? 楚庄王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这时,楚国的另一位大夫出了一个主意:在宋国的郊野盖房子,修水利,开荒种地,而且说干就干。传递给宋人的信息也很明确:申舟之仇,非报不可。你们一天不投降,我们一天不走;一年不投降,一年不走;一辈子不投降,一辈子不走。反正我就跟你们杠上了,看谁扛得过谁! 宋人闻讯,举国震惊,欲哭无泪。因为从去年九月至今,宋都被围已八九个月,城中早已粒米无存。国人只能交换孩子杀了吃掉,拆解尸骨作为燃料,哪里还能再坚守? 此刻,请问谁能救宋? 也只有他们自己。宋国执政华元挺身而出,半夜三更潜入楚营,把楚军统帅子反从床上叫起来。华元说,寡君派元来实言相告:敝国弹尽粮绝,只能易子而食,析骸以炊。但即便如此,要我们签订城下之盟,则无异于亡国,断然不能。如果贵军能够后退三十里,惟命是从。 现在轮到楚人震惊了。他们退军三十里,与宋国签订了条约,相约“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并以华元为人质。至此,鲁、宋、郑、陈皆从楚,楚霸业成。[5] 但,这是怎样的霸业! [5]以上事见《左传》之宣公十四年、十五年。 第三章 南方崛起 两笔账 围宋之役,有两个邦国的态度值得玩味。 这两个邦国,就是晋和郑。 照理说,晋国是应该救宋的。这不但因为晋宋之间有盟约,也因为晋楚两国有如冷战时期的苏美,既是霸权的代表,又是争霸的劲敌。实际上楚庄王称霸之难,就在于有晋。我们知道,春秋时期有条件、有资格、有能力争霸的邦国,不是五个,而是四个,即齐、楚、秦、晋。其中,晋国又最霸道。从文公创霸,襄公继霸,到厉公复霸,悼公定霸,霸权二字始终不离晋国,伴随他们走完春秋。 晋,是楚的死对头。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晋国维持霸权之难,就在于有楚。楚,是从华夏诞生霸主之日起,就强行掺和进来的。跟齐桓公争霸的是他们,跟晋文公争霸的也是他们。所以,无论于情于理,于义于利,晋都应该抗楚援宋。 那么,晋国为什么作壁上观? 因为邲之战。 邲之战,是城濮之战后晋楚两国的第二次大战。它的故事,我们在《青春志》中已经讲过,这里要说的是背景。背景,就是春秋的争霸跟战国的兼并不同。战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灭掉一国是一国,吞并一家是一家。春秋却像黑社会掰手腕抢地盘,谁的小弟多,谁就是老大。小弟的想法也很简单,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哥。郑国大夫子良就说,反正晋楚两个大国都是不讲道德只讲武力的,那就谁打过来我们跟谁吧!大国都不讲信用,我们守什么信?[6] 可惜中小邦国做墙头草的结果,是挨打的次数更多。因为没有哪个大哥会纵容小弟叛变,也没有哪个小弟会连巴掌都没挨过,世面都没见过,就乖乖地跟了某个大哥。何况跟了以后也不消停,得在大哥身边鞍前马后。结果是什么呢?不服软,要挨打;服了以后转变立场,也要挨打;服了以后不转变立场,则要跟着去打别人。如果是中等邦国,则还可能仗势欺人,欺负一下小国,顺便捞点油水。 因此,中小邦国卷入战争的次数,不会少于大国。比如春秋时期,郑国参战的次数是七十二,宋国是四十六。这些战争,有的是自卫,有的是侵略,有的是因为要服从霸主的命令,还有的是因为左右摇摆。 摇摆也不奇怪,因为没有谁永远强势,永远胜利,永远是老大。比如城濮之战晋胜,邲之战就是楚胜。一方胜利后,另一方的小弟,就会自动或被动地臣服和依附于胜利者。失败的大国当然不干,就要教训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弟。小弟扛不住,又归顺原来的老大。新的老大当然也不干,就要来找他们算账。这个账当然总也算不清,最后只好两个大国再打一仗,算总账。 这就是所谓“晋楚争霸模式”。夹在当中两边挨打的,只能是中小邦国。[7] 郑国就是如此。 说起来郑在春秋早期,也是一条汉子。但到楚庄王时代,却已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鲁文公十七年(前610),郑国虽然追随晋国、伙同卫国和陈国伐宋,但晋国仍然怀疑他们与楚国私通。郑国无奈,只好写信向晋国再三解释,那语气简直就是哀鸣。信的最后说,“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大国如果总是不能体谅,那我们小国真是走投无路了。[8] 可惜大国从来就不体谅,而中小邦国也不能不替自己打算。两年后(前608),宋国由于被晋国痛打,从了晋。郑国跟宋国是世仇。宋国从晋,郑国就从了楚。陈国和蔡国历来是宋国的跟班,于是陈国也从了晋。楚庄王见陈国和宋国叛变,就起兵侵陈侵宋。晋国为了救陈救宋,则起兵伐郑。楚国为了救郑,在北林(今河南新郑市)跟晋军打了一场遭遇战,俘虏了晋国大夫解扬(后被释放)。郑国则在第二年(前607)奉楚国之命伐宋,大获全胜,还俘虏了宋国执政华元(后来逃走)。 这下子晋国火冒三丈,一连几次伐郑,一直打得郑国投降。郑国与晋国结了盟,楚国当然要教训他。于是从鲁宣公三年(前606)起,楚国接二连三伐郑,也一直打得他投降。不过这回郑国服楚以后又叛楚。楚庄王岂能容他,便在鲁宣公十二年(前597)春天将郑都团团围定。 于是被围的郑人进行了占卜,然后在太庙里和城墙上放声大哭。三个月后,郑都沦陷。郑襄公光着膀子牵着羊,递交了投降书。前来救援的晋国三军咽不下这口气,与楚军开战,也被打得一败涂地。而这场战争,就是邲之战。 有邲之战,才有宋之围。实际上,楚庄王围宋之前,晋景公已在同一年伐过郑了。只不过没有真打,而是陈列部队,耀武扬威。晋人公开的说法,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实际情况,多半是被楚人打怕了。所以,围宋之役,晋国袖手旁观,郑国则甘当楚国的马仔。 邲之战开战前,楚军三名士兵驾一辆战车冲向晋军方阵,杀一人取其左耳,生俘一人而还。途中战车上的弓箭手射杀一头鹿,献给身后追赶的晋国将领,最后全身而退。楚国士兵高超的车战技巧令人叹为观止,而表现出的翩翩风度,则宣告着楚国开始按周礼行事,不再是蛮夷国家 邲之战是一个转折点。一方面,楚国成就了霸业。今后的历史,将是晋楚继续争霸。这是一笔账。另一方面,则是晋国开始联吴,楚国开始联越。这是另一笔账。晋与楚是对手,吴与越是世仇。他们的背后,又有齐与秦。齐国常常帮助晋国,秦国则往往帮助楚国。齐助晋,秦助楚,结果是培养出两个大霸国。晋联吴,楚联越,结果是培养出两个小霸主。有了他们,争霸战争的戏码将变得更加惊心动魄;而华夏文化的雨露,也将滋润到长江下游。[9] 这两个小霸主,就是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 [6]语见《左传·宣公十一年》。 [7]请参看张荫麟《中国史纲》。 [8]请参看《左传·文公十七年》。 [9]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 第三章 南方崛起 阖闾伐楚 阖闾称霸,是在楚庄之后八十八年。 这当然是楚庄王想不到的。他想不到,他的儿子共王也想不到。否则,庄王没准就会成全了巫臣和夏姬,共王也不会听任子重和子反杀光巫臣的族人,瓜分巫臣的财产,逼得巫臣成为死对头(故事详见《青春志》)。 总之,叛逃到晋又家破人亡的楚国大夫巫臣为了报仇雪恨,不但鼓动晋国联吴,而且亲自带着兵车到吴国,担任吴军的教官,教他们车战,教他们布阵,教他们反楚。[10] 吴国勃然兴起。 巫臣的叛楚助吴,有那么重要吗?有。事实上,吴国虽然号称周文王两位伯父之后,其实却是蛮夷,与中原诸夏并无交往,文化相当落后,在国际社会中也没有地位。他们作为长江下游的水乡之国,以舟船逆流而战,亦非上游楚国之对手。然而巫臣使吴之后,吴人不但有了靠山,而且有了陆军,便对楚国不再客气。他们舍舟登陆,由淮南江北俯楚之背,楚国的东北部从此再无宁日。[11] 吴国崛起的同时,楚国却开始内乱。 楚之乱,是从公元前546年的弭兵大会之后开始的。这次大会,楚人虽然争得了歃血的优先权,却也由此盛极而衰。最早,是康王的弟弟王子围谋杀了当时的楚君郏敖,自立为君,这就是楚灵王。此君的骄奢淫逸和专横跋扈,我们在《青春志》中已经领教过了。结果是,当灵王在州来(今安徽凤台县)阅兵围徐威胁吴国时,国内发生动乱。乱党杀死了灵王的太子,灵王的部队则在闻警回国的路上撇下君王一哄而散,逼得灵王只好孤零零地自己吊死。 灵王死了以后,楚国继续动乱。统治集团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公子弃疾夺取了王位,改名熊居,这就是楚平王。正是这位平王,给吴国送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也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劲的敌人,最后弄得楚国一败涂地。 这个劲敌,就是伍子胥。 伍子胥名员(读如云),字子胥。他的祖父,就是辅佐楚庄王称霸、支持楚灵王上台的伍举。伍举的儿子是伍奢,伍奢的儿子是伍尚和伍员(子胥)。但伍奢的运气显然不如伍举。伍举辅佐的楚君,庄王是霸主,灵王是枭雄。伍奢事奉的平王,却是混蛋。这个混蛋先是受人怂恿,霸占了原本为太子迎娶的女人;然后又听信这奸人的谗言,要杀太子,以及太子的师傅伍奢全家。为此,平王抓住伍奢做人质,声称只要伍尚和伍员回来,就免伍奢一死。 伍尚和伍员,回还是不回? 很难抉择。不回,等于见死不救;回,则肯定同归于尽。这一点,就连傻子都看得明白。于是哥哥伍尚对弟弟伍员说:你快走,我去死。父亲危在旦夕,总要有人尽孝;我家惨遭不幸,总要有人报仇。依你我的能力,我能送死,你能复仇。兄弟你好自为之,你我各尽其责。 结果,伍尚和伍奢被杀,伍员则逃往吴国。[12] 这时的吴王,是僚。但伍子胥很快就看出,王僚其实帮不了自己。反倒是蛰伏已久的公子光,必将取僚而代之。为此,伍子胥替光找到了一位杀手,自己则暂时隐居起来。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四月,也就是伍子胥逃到吴国的第七年,公子光趁吴国出兵伐楚,国内空虚,发动了宫廷政变。吴王僚在宴席上被伍子胥收买的杀手刺死,公子光自立为君,是为吴王阖闾。[13] 阖闾决定与伍子胥联手倒楚。 子胥为阖闾定下的战略,是先打运动战,再打歼灭战。伍子胥说,楚国的执政,人多嘴杂,离心离德,还都不负责任。请君上组建三支军队,分别在不同的时候从不同的地方进行突然袭击。第一支部队出击时,楚军必定倾巢而出。敌军一出动,我军就撤退。敌军撤退,我军第二支部队就从另一个地方出击。敌军又会倾巢而出,我军再撤退,然后在第三个地方出击。总之,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打疲劳战和消耗战,永远摸不清我军的意图和动向。这样用不了几年,楚军就会被我们拖垮。那时,吴国三军齐发,便可一举成功。 阖闾采纳了伍子胥的建议,楚军也果然疲于奔命。仅鲁昭公三十一年(前511)一年间,他们就至少奔走于六(今安徽六安县)、潜(今安徽霍山县)、弦(今河南息县)等地,伍子胥的策略成功了。[14] 与此同时,楚人也在自取灭亡。 我们知道,阖闾即位时,楚平王已经去世。继位的昭王是个孩子,哪里会治国?也根本听不进良言。楚国的执政令尹子常,则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蔡昭侯朝楚,子常向他索要玉佩。蔡侯不给,子常就把他扣留软禁了三年。唐成公朝楚,子常向他索要好马。唐侯不给,子常也把他扣留软禁了三年。蔡人和唐人无奈,只好交出玉佩和好马。但虎口脱险后,蔡侯就一状告到了晋国那里。晋国不肯受理,便又求教于吴。原因很简单:“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15] 自作孽不可活,伐楚的时候到了。 鲁定公四年(前506)冬,吴王阖闾联合蔡国和唐国大举进攻,步步为营深入楚境,从淮河打到汉水,从小别山打到大别山,再打到柏举(今湖北麻城县)、清发(今湖北安陆县)、雍澨(澨读如士,今湖北京山县)。 楚军节节败退,吴军则锐不可当,直逼郢都。子常一败再败逃往郑国。昭王闻风丧胆逃往云梦。吴军将领大模大样地住进了楚国王宫。如果不是后来秦国出兵,越人袭吴,吴国又发生了内乱,楚人差一点就会亡国。[16] 伍子胥总算报了仇。[17] 当然,阖闾也称了霸。可惜他这个霸主,堪称昙花一现。因为十年之后他就兵败身亡,吴国也很快被灭。从称霸到亡国,他们只风光了三十三年。 这又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10]请参看《左传·成公七年》。 [11]《左传·昭公三十年》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 [12]以上事见《左传》之昭公十九年和二十年。 [13]事见《左传·昭公二十七年》。 [14]伍子胥之谋,语见《左传·昭公三十年》;阖闾扰楚,事见《左传·昭公三十一年》。 [15]以上事见《左传》之定公三年、四年。 [16]事见《左传·定公四年》。 [17]《史记·伍子胥列传》称伍子胥求楚昭王不得,乃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 第三章 南方崛起 夫差亡国 吴亡,是在鲁哀公二十二年(前473)。 灭吴之人,是越王勾践。 亡国之君,是吴王夫差(读如拆)。 这是一个霸权大国的瞬间陨落和彻底灭亡。从此,历史的舞台上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实际上这时春秋已经结束,只剩下余音袅袅。而另一个超级大国晋,则即将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吴国之亡,可谓时当末世之秋,乱世之始。历史传递给我们的,又会是怎样的感觉?[18] 悲壮,还有凄凉。 凄凉之情笼罩着吴国国都姑苏城。事实上从鲁哀公二十年(前475)起,吴都就被越军团团围定。如果说当年楚庄王的围宋之役,还只是扬言要在宋都郊外盖房子,那么,越王勾践的伐吴,却是当真筑起了城墙。[19] 这下子,几乎谁都知道吴国要亡了。晋国的执政赵无恤(亦即赵襄子),甚至把自己的饮食规格降到比死去父亲还低,以表示对一个邦国即将灭亡的哀悼。 无恤的家臣楚隆,则专程前往吴国送达慰问。 楚隆说:敝国寡德之君的老臣无恤,谨派卑微的陪臣楚隆,前来为他的不恭赔礼道歉。贵我两国先前确实有过盟约,誓言“好恶同之”。现在贵国蒙难,无恤并不敢推卸责任,只不过今日之事,实在不是敝国力所能及的。 夫差跪下来磕头说:寡人无能,没有事奉好越国,让贵大夫操心,愧不敢当!然后站起来送上礼物说:勾践是要让寡人生不如死,要让寡人不得好死啊! 说完这些需要使节传达的外交辞令,夫差又苦笑着对楚隆说了一句私房话: 快淹死的人,肯定会笑吧?[20] 这笑,凄厉瘆人。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的确,夫差原本不会败,吴国也原本不会亡,因为越国根本就不是对手。没错,在鲁定公十四年(前496)的槜李之战(槜读如醉,在今浙江嘉兴市)中,越王勾践不但大败吴军,还让阖闾受伤身亡,可谓第一次亮相就出手不凡。但是战败的吴人并没有气馁。接过阖闾战剑的夫差甚至命令部下站在院子里,只要自己进出,就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吗? 夫差则一定肃然回答:不敢! 这时的夫差,是刚毅的,果敢的,奋发图强和天天向上的,他又怎么会亡国? 骄狂放纵,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实际上夫差曾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鲁哀公元年(前494),吴王夫差大败越军于夫椒(当在今浙江绍兴市境内),兵临越国国都会稽城下,越王勾践带着甲士五千人退守会稽山,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这个时候,只要夫差再接再厉,亡国的就是越,不会是吴。 然而夫差却选择了放手。他牛皮哄哄地对伍子胥说,如果灭了越国,将来寡人搞军事演习,谁当观众?[21] 这就是骄狂了。 骄狂的结果必定是自我膨胀。在夫差看来,先王打败了楚国,自己打败了越国,吴国当然“老子天下第一”。要称霸,就得经营北方,让中原诸夏服服帖帖。蕞尔小邦越,不过大年三十的一盘凉菜,有没有它都过年。 于是,夫差不惜穷兵黩武大动干戈,北上伐陈,伐鲁,伐齐;又不惜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在邗江边筑城挖沟,连通了长江与淮河。 伐齐之后两年,他甚至不肯等到庄稼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带领三军北上,与诸侯会盟于黄池(今河南封丘县)。为此,他在宋鲁之间开通河道,连接起沂水和济水。[22] 夫差踌躇满志。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的越国,早已完成了自己的复兴计划,单等夫差犯大错误。 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看出。夫差与越媾和时,伍子胥就说越国一定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伐齐时,伍子胥又告诫夫差“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可惜夫差听不进去,还赐给伍子胥一柄宝剑让他去死。[23] 如此忘乎所以一意孤行,当然只有死路一条。蓄谋已久的越王勾践,也当然不会放过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事实上,当夫差趾高气扬前往黄池,与晋定公争当盟主时,吴国国内只留下了守国的太子和老弱病残。于是勾践便在他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当年六月十一日,越军兵分两路,大举伐吴。二十一日,越人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国太子。二十二日,越军攻入吴都。[24] 这时的夫差,却仍在做他的霸主梦。他甚至一连亲手杀了七个国内前来报信的人,以防吴国兵败的信息泄露。然而在七月六日的盟会上,晋国大夫还是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了问题,坚持不肯让步。夫差的霸主梦,成了一枕黄粱。[25] 称霸不成的夫差匆匆回国与越议和。 勾践放过了他。夫差也以为越人既已捞回面子,就应该心满意足。于是黄池之会以后,夫差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做起和平梦来。这在夫差,也许是因为忏悔自己的好大喜功,要与民休息;或者是心灰意懒,要安享晚年。可惜越国君臣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夫差的放弃战备,更是灭吴的大好机会。越国大夫文种甚至对勾践说,臣不用占卜,就知时机已到。[26] 越王勾践笑了,他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而且这一回,他绝不会像夫差那样贪图虚名心慈手软,一定要置吴国于死地。 因为勾践不是夫差。 [18]春秋止于何时,学术界有争议。但《春秋》经文止于鲁哀公十六年(前479),最后一行是“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传文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最后一行是“智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三家分晋,则在鲁悼公二十八年(前440),距离吴国灭亡三十三年。 [19]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苏州市西南胥门外越城,即越军围吴时所筑。 [20]事见《左传·哀公二十年》。 [21]事见《国语·吴语》。 [22]夫差伐陈,在鲁哀公六年;伐鲁,在鲁哀公八年;城邗,在鲁哀公九年;伐齐,在鲁哀公十年和十一年;宋鲁之间开河道,事在鲁哀公十三年,事见《国语·吴语》。 [23]事见《左传》之哀公元年和十一年。 [24]事见《左传·哀公十三年》、《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5]此事《国语》有不同说法。 [26]事见《国语·吴语》。 第三章 南方崛起 勾践灭吴 勾践与夫差,有什么不同? 夫差天真,勾践残忍。 越王勾践的名字,在华人圈内可谓耳熟能详,尽人皆知。他那“卧薪尝胆”的故事,常常被当作励志的案例口口相传。然而这是可疑的。不但《左传》和《国语》均无记载,就连司马迁也只说了尝胆,没说卧薪。[27] 事实上关于勾践的可靠史料并不多。《左传》中只有寥寥几笔,《国语》的记载便已多疑团,《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书,《吴越春秋》更不靠谱。《左传》、《国语》之后坊间流传的种种故事,包括大名鼎鼎的色情间谍西施,更是民间传说和文学想象,姑妄听之可也,信以为真不行。 但可以肯定,勾践非同凡响。 勾践是第一位越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越王。因为勾践之前,越君并未称王;勾践之后,诸王毫无业绩。从这个意义上讲,越国的历史,就是勾践的历史;越国的故事,就是勾践的故事。 实际上勾践之前的越国,其历史几乎一片空白;勾践之前的越军,在世人眼里也只算小股土匪。所谓“允常之时,与吴王阖闾战而相怨伐”, 不过相互摩擦。就连越军趁吴人伐楚之机袭吴,估计也就是骚扰了一把,所以《春秋》和《左传》都只一笔带过,没留下翔实的记载。[28] 然而允常去世后,勾践的亮相就让天下刮目了。 亮相是在槜李之战。 这是勾践即位后的第一战,也是越国对吴的第一次胜仗。正是由于这一仗,越国君主的名字也才得以第一次出现在正史,开始引起中原诸夏的注意。其实这时的越国,根本就不是吴国的对手。刚刚战胜了霸权大国楚的吴王阖闾,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之所以趁越国新丧之机伐越,大约是想把这些捣乱分子一举剿灭,从此落个清静吧! 可惜阖闾看错了人。 是的,勾践根本就不按牌理出牌。前面说过,春秋的战争,是两军对垒,列阵而战。像宋襄公那样的,还要遵守规则,讲究礼仪。这种打法,越军当然不行。勾践的第一招,是先发制人,组织敢死队冲锋陷阵,一再挑战,结果训练有素的吴军阵营严整,纹丝不动。勾践便使出第二招,让罪人们在阵前排成三行,每个人都把剑架在脖子上,一齐向吴军喊话说:两国君王交战,我等触犯军令,不敢逃避刑罚,谨此自裁谢罪!说完,齐刷刷地集体自杀于吴军阵前。 吴军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时就看呆看傻了。越军趁着吴军发愣,呼呼啦啦冲了过去。吴军猝不及防,当场溃败,稀里糊涂就输了战争。[29] 如此狠招,也就勾践使得出吧? 也许,作为弱国和小国,勾践只能打“超限战”。但作为礼仪之邦的华夏邦国,再小再弱,恐怕想都不敢想。这是只有心狠手辣之人才做得出的。 实际上勾践的所谓“罪人三行”,很可能就像二战后期日本军国主义的神风队员,是真正的敢死队。墨子就说,勾践训练军队时,为了考验他们的勇猛,故意放火烧船,同时擂鼓命令前进。结果,越军将士前赴后继赴汤蹈火,死在火里水里的不计其数。墨子距离勾践时间并不久,他的话应该多少有些根据。[30] 勾践也很懂得恩威并用。在灭吴战争中,他是这样带兵的:第一天,三军将士列队完毕,勾践在军鼓声中走到阵前,先将犯罪分子斩首示众,然后宣布父母年迈又没有兄弟的,回家赡养父母。第二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兄弟数人都在军中的,自己挑选一人回家。第三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眼睛不好的回家养病。第四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体力不支智力不高的统统回家,不必报告。第五天,再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所有自愿留在军中的,如果上了战场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本人杀无赦,妻子为妾为奴。于是全军将士,人人都有必死的决心。[31] 越国的虎狼之师,就是这样炼成的。 这样看,勾践在报仇雪恨之前一直对夫差卑躬屈膝,并不奇怪。他把吴都整整围了三年,也不奇怪。拒绝吴国投降,毫不留情地灭国,就更不奇怪。据说,吴王夫差曾派人向勾践求和。夫差说,当年寡人听从君上您的命令,没敢断了越国的祭祀,现在能不能也不要毁了敝国的宗庙和社稷呢?勾践却冷笑一声回答说,当年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肯接受,如今寡人又岂敢对抗天命?君上如果需要养老,寡人倒是把地方准备好了。[32] 心高气傲的夫差只好自杀。 夫差死了,吴国亡了。勾践要杀的,就只有自己人。这一点,他的得力助手范蠡(读如李)比谁都清楚。于是范蠡大夫逃离了越国。临走前,范蠡写信给同事文种大夫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先生快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最早的出处就在这里。 可是文种没有走。 果然,做人没有底线的勾践送去了自己的佩剑,并一脸无耻地对文种大夫说,先生教给寡人伐吴之术一共七种,寡人只用了三种就灭亡了吴国,还有四种在先生手里,要不要到先王那里在自己身上试试? 文种也只好自杀。[33]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名言,用在勾践身上或勾践的时代,难道果真是应验的?[34] 是。因为礼坏乐崩。 [27]语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8]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9]事见《左传·定公十四年》。 [30]请参看《墨子·兼爱下》。 [31]请参看《国语·吴语》。 [32]请参看《国语·吴语》、《左传·哀公二十二年》。勾践为夫差安排的养老处是甬东,即今浙江省定海翁山。 [33]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34]见北岛《回答》。 第四章 礼坏乐崩 南方,北方 灭吴以后,勾践也称霸了。 这是最后的霸主。据《史记》,胜利了的越王勾践带兵北渡淮河,与齐、晋诸国国君会盟于徐州(在今山东滕州市东南)。周元王也来凑热闹,派人赐以胙肉,封为侯伯。由于有周天子的认证,勾践可谓“真霸主”。相比较而言,吴王阖闾则只能算是“准霸主”。[1] 可惜此事《左传》和《国语》同样没有记载,因此勾践这个真霸主,反倒比阖闾那个准霸主还可疑。其实这一点并无所谓。因为此时不但王权时代已经过去,就连霸权时代也进入尾声。即将开始的,是强权时代。勾践之霸,乃一个时代的强弩之末。他的子孙无所作为,也不奇怪。 但,把不同版本的春秋霸主排在一起,则是有趣的: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称霸;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图霸; 公元前632年,晋文公称霸; 公元前623年,秦穆公称霸; 公元前594年,楚庄王称霸;[2] 公元前506年,吴王阖闾称霸; 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称霸。 这七个人,宋襄公其实不能算数。剩下的六个,前三后三。前三,齐桓、晋文、秦穆,都在北方;后三,楚庄、阖闾、勾践,都在南方。因此春秋的争霸可以分为两段,前半段是北方的时代,后半段是南方的时代。[3] 南方三霸,都是蛮夷。 不过蛮夷跟蛮夷,也有区别。楚与中原诸夏发生关系最早,西周初年就已受封,春秋之始已是南方之强,后来更成为天下霸主,便由蛮夷变成华夏。楚在南方崛起最早,与他们接受中原文化不无关系。 吴的兴起则晚得多。他们要到楚庄王称霸以后,才开始在历史舞台上露脸。而且如前所述,这还要拜楚人的错误所赐。他们若不逼反巫臣,又哪有吴人的日新月异?[4] 但即便如此,吴人直到春秋晚期也仍是蛮夷习俗,依然断发文身,更无礼乐可言,甚至还会闹出笑话来。[5] 鲁哀公十一年(前484),吴王夫差联合鲁国讨伐齐人,战于艾陵(今山东泰安市)。夫差为了对鲁国司马州仇表示欣赏,竟赐给他盔甲和宝剑。州仇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因为按照华夏礼仪,君赐臣剑,是要臣下自尽。最后还是孔子的学生、外交官子贡出来打圆场,代这位鲁国司马答谢,说“州仇奉甲从君”,这才应付过去。[6] 《荀子·王霸》中关于五霸说法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史记》中的说法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 越的文化更落后,是“断发文身”兼“徒跣不履”,也就是头发剪短,身上刺青,光脚不穿鞋,语言与诸夏更不相通。他们参与国际性角逐,是在春秋晚期,而且一开始只是楚人的跟班,名次还排在顿国、沈国和徐国的后面。[7] 范蠡的自述就更为凄凉。 灭吴之战,勾践围吴三年,吴人不战而败。吴王夫差派王孙雒(读如洛,亦同洛)前去求和,范蠡却拎着鼓槌提着战鼓去应对。王孙雒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大事不好。于是王孙雒说:尊敬的范先生范大夫啊,助天为虐不吉祥。如今吴国的稻子被螃蟹吃得连种都留不下,贵国就不怕不祥吗? 范蠡则不无悲愤地回答说:亲爱的王孙大夫啊,我们越国的先君,在周天子那里连个子爵的地位都得不到,这才躲到东海之滨,与蜥蜴、鳄鱼、虾蟹、龟鳖为伍,像青蛙一样生活。我们虽然很惭愧地长了一张人脸,其实跟禽兽没什么两样,哪里听得懂你说的那些人话呢?[8] 看来,越人不但文化落后,还因此受过歧视。 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越、吴、楚,虽然一个比一个文化落后,一个比一个更是蛮夷,但国运的兴衰,霸权的兴替,却像老百姓堆柴火,后来者居上。先是吴胜楚,后是越灭吴。吴胜楚,是在楚灵王死后不过二十三年;越灭吴,也只在阖闾死后二十三年。无乃过速乎?无乃神奇乎? 齐、秦、晋做不到的,吴做到了;楚做不到的,越做到了。蛮夷小邦的勃然兴起,真是锐不可当。难道世事的变化真如民谚所云,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难道后起之秀吴和越,真是“秤砣虽小压千斤”?难道一个邦国或族群,文明程度越高,就越是斗不过那些蛮族? 难讲。 的确,蛮族是有可能创造或改写历史的。比如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套拼音字母的腓尼基人,创造了希腊文明的多利亚人,征服过埃及、吞并了新巴比伦王国的波斯人,创造了伊斯兰文明的阿拉伯人,便都曾经是蛮族。 事实上蛮族的一大优势,就在于又霸又蛮。他们血气方刚,生机勃勃,初生牛犊不怕虎,没那么多清规戒律和陈词滥调,也未必都按牌理出牌。 所以,希腊被马其顿征服,马其顿被罗马征服,罗马则被文明程度更低的日耳曼诸族所灭。也所以,夫差见了勾践,就像宋襄公遇到了楚成王,有理说不清。越能胜吴,确实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不过,吴国这颗冉冉升起又很快陨落的新星,固然堪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夜之间跳了龙门的越国同样难逃一死。最后真正强大起来的,不是越,更不是吴,甚至不是晋,而是齐、秦、楚。[9] 这实在意味深长。 [1]事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有学者认为,楚灵王才是真正的霸主(请参看李学勤主编《春秋史与春秋文明》),则此处亦可改为“公元前538年,楚灵王称霸”。 [3]如果在齐桓公前面加上郑庄公,在楚庄王后面加上楚灵王,结论也一样。 [4]吴国的国名始见于《春秋》,吴国君主始见于《左传》,都在鲁成公七年(前584)。 [5]据《左传·昭公三十年》,吴王阖闾灭徐,徐君“断其发”以示臣服。至春秋末,人们仍称“吴发短”,见《左传·哀公十一年》。 [6]事见《左传·哀公十一年》。 [7]越人参与国际性角逐,在公元前537年。《春秋·昭公五年》称:“冬,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吴。”吴始用兵于越,在鲁昭公三十二年。越国国君名始见于《左传》,则在鲁定公十四年,该君即越王勾践。 [8]请参看《国语·越语下》。 [9]勾践灭吴一百三十九年后,越王无彊伐楚,兵败身亡,越国实际上不复存在。 第四章 礼坏乐崩 黄河,长江 不妨再看春秋诸霸。 春秋诸霸有三个特点。第一,除晋国外,都不姓姬。齐姓姜,宋姓子,秦姓嬴,楚姓芈(读如米)。吴号称姓姬,越号称姓姒(读如四),其实无姓。第二,除晋和宋在中国(中原)外,其余都在边缘。齐在东夷,秦在西戎,楚在南蛮,吴和越在百越。第三,称霸的顺序,是先黄河后长江。具体地说,是先在黄河下游(齐),然后黄河中游(晋和宋),然后黄河上游(秦),然后长江中游(楚),最后长江下游(吴和越)。 这可堪称“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连接起黄河长江的,是晋和楚。实际上从晋文公到楚灵王,霸主的位子基本上是由晋楚两国轮流坐庄的。这一百年间的历史,又可以分为晋国主霸、晋衰楚强、晋楚相争、晋霸复兴、晋楚共霸五个阶段。其间,由于楚人北上争霸,晋国的霸主地位只能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同样,由于晋国南下联吴,楚国也扩张受阻,野心难以实现。[10] 这才有了鲁襄公二十七年(前546)的弭兵大会,中原地区暂时获得了和平。历史的舞台,则从黄河流域南移到长江流域。演出的大戏,也由齐、宋、晋、秦、楚“五侯争霸”,变成楚、吴、越“三国演义”。 所以,楚人北上争霸,晋国南下联吴,都意义重大。 意义不仅是政治和军事的,更是文化的。我们知道,作为春秋诸霸中唯一的姬姓大国,晋人实际上是两周文明、华夏正宗和传统文化的代表。吴国虽然自称姬周之后,却其实可疑,因为谁也拿不出证据。相反,他们“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却是事实。可见,就算吴人的先君太伯和仲雍是姬周,也早被蛮夷同化,因此“弃在海滨,不与姬通”。[11] 铜俑出土于广州,高4~5厘米,全身赤裸仅以布缠绕腰际,被中原视为蛮夷。 问题是几百年过去,他们都一直不与姬通,现在为什么通了?因为深知落后就会挨打,这才锐意学习中原诸夏。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甚至专程前往保存两周礼乐最完整的鲁国,在那里观摩学习,对周礼周乐顶礼膜拜,其热情一如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人。于是到阖闾的时代,吴国的文明程度竟然已经“比于诸华”, 跻身于华夏民族之林了。[12] 吴国的崛起,并非没有原因。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发展中的族群对先进文化的向往,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要自称姬周胄裔。那与其说是对自己历史的远古记忆,不如说是对华夏文明的身份认同。同样,我们也能理解诸姬、诸夏、诸华为什么会认可吴人的说法,那其实是对自己文化和文明的自信和自豪。 一个秘密,也由此部分地揭晓。 我们知道,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中,有三个唯一。其中之一,就是第一代文明中唯一不曾中断延续至今的。所谓“第一代文明”,就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产生出来的,包括苏美尔、埃及、哈拉巴、夏、克里特、奥尔梅克,号称“六大古代文明”。这六大文明,其余五个都湮灭和陨落了。唯独夏文明,发展为商,发展为周,发展为华夏,发展为汉唐,发展为中华文明。其中奥秘,竟在何处?[13] 有三个词极为关键:华、夏、中国。 中国一词的最早文物证据,在何尊;最早文献证据,在《尚书》和《诗经》。何尊是周成王时期的青铜器。何尊所说的“中国”,指成周(洛阳)。《尚书》和《诗经》所说的“中国”,包括商,也包括周,还包括遵守周礼的中原各国。可见那时的“中国”一词,有三层意思:一、天下之中;二、文明程度最高的邦国和族群;三、传统文化所在地。 与此相关的概念是华夏。夏指地区或邦国,叫诸夏;华指人民或族群,叫诸华,也叫华人和华族。华夏之所在,称为“中国”。中国与华夏合起来,叫“中华”。 那么,界定一个地区或邦国是不是夏,人民或族群是不是华,看什么?文明程度。文明程度高的就是,低的就不是。衡量标准,在春秋就是周礼和周乐。 因此,遵守周礼的中原诸侯自称中国,把周文明圈以外的楚、吴、越看作蛮夷(楚、吴、越则称前者为中国或上国)。甚至就连秦,虽然占有宗周旧地,也被看作戎狄。[14] 尊内底铸有12行、122字铭文,其中“宅兹中国”为“中国”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记述的是成王继承武王遗志,营建东都成周之事。 《尚书》中《梓材》篇出现“中国”一词,不过其所指仅仅局限于关中、河洛一带,而后又扩展至黄河中下游广大地区。 然而争霸战争把这个成见打破了。在黄河与长江的交响中,华夏改造着蛮夷,蛮夷也影响着华夏。最后,秦、楚、吴、越,包括被他们吞并和改造的其他蛮夷戎狄,都加入到同一行列来。中国的范围扩大了,华夏的队伍也壮大了。百川归海的结果,是文明的扩容,更是延续和推进。 也许,这就是秘密所在? 融合的同时,是解体。 解体也是必然的。首先受到冲击的,则是封建制或邦国制。这个制度的核心,不仅是封邦建国,也包括“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按照传统文化,这才叫“天下有道”。[15] 但这是王权时代的事。到霸权时代,则征伐皆自诸侯出。这本身就是礼坏乐崩。何况蛮夷如楚,是既不尊王,也不攘夷,只争霸。争霸,就不可能温良恭俭让。争霸,就不能墨守成规。井田、宗法、封建、礼乐这四大制度,还能继续维持吗?两周的国际秩序和游戏规则,还能再保持吗? 实际上,楚、吴、越三个蛮族的次第称霸,本身就意味着两周的制度和文化风光不再。所有的传统都面临挑战,而且必将被刷新。因此,先是周王室日薄西山,后是晋公室土崩瓦解,各种政治力量都在春风秋雨中重新博弈。太老牌的华夏锐气不足,太新锐的蛮夷底气不足,将被一一淘汰。最后胜出的,只可能是率先华夏化的蛮夷──齐、秦、楚。 那就来看他们如何洗牌。 [10]请参看童书业《春秋史》。 [11]语见《左传·昭公三十年》。 [12]语见《左传·昭公三十年》。 [13]中华文明的“三个唯一”是:一、第一代文明中,唯一不曾中断、延续至今的;二、延续至今的文明中,唯一没有信仰的;三、没有信仰的文明中,唯一具有世界性的。请参看本中华史之总序《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 [14]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 [15]请参看《论语·季氏》。 第四章 礼坏乐崩 子产政改 南方崛起的同时,北方在政改。 政改第一人,是子产。 子产是郑国的政治家,名侨。因为是郑穆公的孙子,所以叫公孙侨。子产很早就表现出政治天赋。鲁襄公八年(前565),他的父亲、郑国司马子国伐蔡成功,举国欢天喜地,只有子产不以为然。子产说,一个小国,不修文德而治武功,没有比这更能招来大祸的了。蔡是楚国的附庸。我们打了蔡国,楚国肯定要来打我们。到时候,我们能不顺从楚国吗?顺从了楚国,晋国就会来报复,我们又打得过晋国吗?晋国和楚国都来伐郑,我们郑国能有安宁吗? 说这话时,子产还很年轻。因此父亲痛骂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16] 然而此事不幸被子产言中,楚国和晋国果然轮番来伐郑,郑国也只好轮番与晋楚两国结盟讲和。两年后,国难未已,家难又起。子产的父亲子国和郑国的执政,在内乱中被乱党杀死。子产闻讯,不慌不忙地安排好各项工作,然后带兵平叛。郑国国人,从此对子产刮目相看。[17] 二十年后,子产在郑国执政。 子产执政以后,就开始政改,作封洫(读如恤),作丘赋,铸刑鼎。封,就是田界;洫,就是水渠。作封洫,大约是重新规划和分配土地。作丘赋,则可能是改革兵役法,包括改革税制。因为税(出钱)和赋(出力),都与土地有关。 这当然会触犯许多人的既得利益。因此改革之初,国内骂声一片。作封洫时,有人编了歌谣来骂他:算我的家产好收费,量我的耕地好收税。谁要能够杀子产,我就跟他去站队!作丘赋时,又有人编了歌谣来骂他:老爹变成冤鬼,自己去做蝎尾!此人发号施令,邦国悔无可悔![18] 然而子产不为所动。 子产的说法,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就是说,只要对邦国有利,个人的生死是可以置之度外的。[19] 因此,子产也不钳制言论。当时,郑国人喜欢在晚上到学校里去聚会,因为春秋时期的学校同时也是俱乐部。国人聚在一起,说三道四,难免议论朝政。于是有人便建议子产把学校关了。子产说,为什么要关闭呢?让他们议论好了。他们拥护的,我就大力推行;他们反对的,我就适当修改。利用公权力,当然可以不准大家说话。但那样做,有好处吗?[20] 事实上子产的改革,很快就收到了功效,老百姓也尝到了甜头。这个时候,又有人编了歌谣来夸他:我的子弟,子产教诲;我的粮产,子产加倍。子产死了,谁来接位?[21] 所谓民意,不过如此。 但子产的政改,还是触动了根本,尤其是铸刑鼎。铸刑鼎,就是把刑法的条款铸在鼎上,公之于众。这对于东西两周的政治体制和政治理念,其破坏都是颠覆性的。因此,晋国政治家叔向便写信给子产提出批评。 叔向说,先王以礼治国,不肯制定刑律,是怕民众有不轨之心,这才主张效法圣人以德治国。德治,才能任意使用民众而不生祸乱。相反,如果制定法律还公之于众,民众就只知道法律不知道尊长,只知道律条不知道礼仪,甚至咬文嚼字来规避惩罚。那样一来,不就乱了吗?在下听说,国之将亡,必行改革,说的就是这事吧?[22] 叔向很敏感,他感到了危险。 这危险,就是礼坏乐崩。 对此,子产的态度是不争论。他回信说:侨无能,不敢听命,也不敢不拜谢! 其实子产未必一定喜欢法治,但也不认为德治和礼治完美无缺。这是有实践可以证明的。鲁昭公元年(前541),郑国发生一起刑事案件。起因,是郑国大夫徐吾犯的妹妹长得漂亮,有两位公孙都想娶她。公孙楚原本已经下了聘书,公孙黑却又强行去送彩礼。徐吾犯左右为难,请执政子产做主。子产说,这是国家没有治理好,不该让大夫您为难。她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吧! 徐吾犯照办,两位公孙也先后如约来到徐吾犯家。公孙黑盛装打扮,厚礼相送;公孙楚穿着军装进来,左右开弓射了几箭,然后一个箭步跳上战车就走。徐吾犯的妹妹便说,公孙黑确实漂亮极了,但公孙楚更像男子汉。 于是她嫁给了公孙楚。 然而公孙黑却不肯罢休,居然闯进公孙楚家,准备杀了公孙楚再抢人,结果被公孙楚用戈击伤。此案如在法治社会,一点都不难处理。公孙黑无理取闹,强入民宅,涉嫌杀人和强夺他人之妻,公孙楚则是正当防卫。然而按照礼治原则,却只能判公孙楚败诉。因为公孙黑是上大夫,且年长为兄;公孙楚是下大夫,且年轻为弟。因此子产将公孙楚驱逐出境,算是维护了礼。 想来这事一定让子产纠结。因此第二年公孙黑涉嫌谋反,子产就毫不留情判他自尽,而且把与公孙楚争妻也算作他的罪状之一。公孙黑说,我创伤复发,早晚会死,请不要助天为虐。子产说,人谁不死?恶人不得好死,这是天命。本执政不助天,难道助恶人不成?再不快死,刽子手就来了。公孙黑无奈,只好自己吊死。子产又让他暴尸街头,身上还放着陈述其罪状的木简。[23] 这事发生在铸刑鼎的三年前。但子产的政改,显然并不单纯因为此事的刺激;铸刑鼎的影响,也要深远得多。事实上,子产有可能是法家学派的创始人,郑国也有可能是法家学派的发源地;德治与法治的分歧,则将从孔子一直争论到韩非,我们将在本中华史第六卷《百家争鸣》详加论述。[24] [16]事见《左传·襄公八年》。 [17]事见《左传·襄公十年》。 [18]子产作封洫及国人之骂,见《左传·襄公三十年》;作丘赋及国人之骂,见《左传·昭公四年》。 [19]语见《左传·昭公四年》。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当从此化出。 [20]事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21]语见《左传·襄公三十年》。 [22]语见《左传·昭公六年》。关于叔向,请参看《青春志》。 [23]以上事见《左传》之昭公元年、二年。 [24]请参看范文澜《中国通史》。 第四章 礼坏乐崩 鲁国政变 子产政改的同时,鲁国在政变。 政变双方的交火,是在子产去世后五年发生的。其结果,政权表面上没有被颠覆,国君却实际上被赶跑。从此直到七年后新君即位,鲁国都没有国君。其实兵变失败流亡国外的鲁昭公即便回国,或没有逃跑,也只是纸糊的面子。这次动乱,不过把面子撕破了而已。 是的,鲁君早被架空,形同虚设。 这就不是一次政变可以完成的。实际上鲁君的丧失权柄,如同周王的丧失权威,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说这也是政变,那么,政变是缓慢进行的,甚至堪称和平演变。可惜,《春秋》和《左传》虽是鲁国史书,对自己邦国的变故却语焉不详,我们只能从只言片语中略知一二。 那么,鲁君的大权,旁落到了谁手里? 三桓。 所谓“三桓”,就是三家大夫,或三个氏族和氏室。始祖,是鲁庄公的三个弟弟:老二庆父,老三叔牙,老四季友。因为其后代都是公孙,便按照排行称为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又因为都是桓公之后,所以合称“三桓”。 三桓的强大,与体制有关。我们在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中说过,周天下类似于株式会社,各邦国也有点像公司。天下是总公司,总经理是天子,董事长是天。邦国是子公司,总经理诸侯,董事长是天子。但这种比喻,说的只是授权关系。实际上邦国的治理,诸侯更像董事长,多半听政而不执政。作为一国之君,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和任务,是祭祀、结盟、宣战、授爵,偏重于礼节性和礼仪性。具体的军国事务,则交给卿和大夫。 显然,国君是国家元首,卿大夫是政府首脑。因此,如果卿大夫的权势足够强大,可以包办一切,那么,国君的工作,便只剩下祭祀祖宗和神祇,正所谓“政由宁氏,祭则寡人”。[25] 卿大夫专政的卫国便是如此,后来三国时期的蜀汉也如此。刘禅的说法,便是“政由葛氏(诸葛亮),祭则寡人”。[26] 不过,卿大夫执政,又有两种惯例。 第一种,是政权交给公族。公族包括公子和公孙,即老国君的儿子和孙子。公子和公孙都是公室的人,所以叫公族。公族中一位公子继位,其他担任卿大夫,共同执政,就叫“公族制”,鲁和楚是。 另一种,是政权交给非公族,齐和晋是。齐国地位最高权力最大世代为卿的国子和高子,就既不是公族,也不姓姜,姓姬。晋国则在献公之时,就杀光了所有的公族。文公之后,执政的均非公族。这些异姓贵族如果长期执政变成世袭,就形成卿族。卿族执政的制度,无妨叫“卿族制”。 鲁国实行的是公族制。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鲁国乃周公之后,遵守周礼,讲究“亲亲”(重视血缘关系)和“尊尊”(维护等级制度)。其实这事与华夏或蛮夷什么的没有太大关系。比如在楚国,担任令尹、司马等要职的,就历来是公子,只不过他们自己叫王子。 三桓,就是长期把持鲁国政权的公族。到这次兵变,他们执政之久长达一个半世纪,历经僖、文、宣、成、襄、昭六代。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鲁国的国有资产逐渐地转移到他们的名下,鲁国的政治权力也逐渐地掌握在他们的手上。国君不被架空,才是怪事。 那么,三桓又干了些什么? 初税亩,作丘甲,作三军,分公室。前三件在子产之前,后一件在子产之后。初税亩就是初步实现税亩制(按亩收税),作丘甲就是普遍推行丘甲制(按丘征兵)。这两项都已经动到根本,因此堪称重大改革。[27] 改革的具体内容已无从稽考,但在当时,税亩制被看作与民争利,丘甲制的制定则据说是为了防止齐国侵略。因此可以肯定,目的和结果都是富国强兵。[28] 问题在于,强盛起来的鲁国,是谁的? 三桓的。 所以,到子产执政的十九年前,鲁国作三军。鲁国原本有两军。现在变成三军,并不是增加一军,而是把原来归公室所有、由鲁君指挥的两军打散,重新组建编制。新组建的三军,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各掌一军。不足的兵乘,三桓用自己的私家军队来补充。这在表面上看来,是他们为邦国做了贡献,但这三军的编制权和指挥权,在三家手里。因此,他们其实是把鲁国的国军,变成了自己的家军,故《左传》称之为“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29] 二十五年后,也就是子产铸刑鼎的前一年,三桓再次瓜分了公室。他们把鲁国的国有资产分成四股,季孙氏得两股,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得一股,然后每家提成给国君,其实不过蝇头小利。堂堂一国之君,几乎变成叫花子。[30] 这真可谓欺人太甚,鲁君也终于忍无可忍。鲁昭公二十五年(前517)九月十一日,昭公率领亲信和亲兵进攻鲁国执政季平子的府邸。季平子猝不及防,登上府中高台向昭公喊话,请求昭公对自己开庭审判,昭公不同意;请求到自己的采邑闭门思过,昭公也不同意;请求带少量亲兵流亡国外,昭公还是不同意。三让而不果,脸就撕破了,只有刀兵相见。 问题是这时的三桓,早已俨然国中之国。叔孙氏的司马便对手下人说:我是家臣,不敢考虑什么国不国的。我只问一句话,有季孙氏和没季孙氏,哪种情况对我们家有利?众人都说,没有季孙氏,就没有叔孙氏。于是叔孙氏的亲兵立马去救季平子。孟孙氏的家臣看见叔孙氏军旗招展,没有片刻犹豫就杀了昭公派来的使者,也去救援。三家联手,昭公哪能对付?也只能落荒而逃。 一场兵变,以昭公狼狈逃窜告终。[31] 这当然是典型的礼坏乐崩,但三桓也遭到了报应。就在他们蛮横对待自己国君的同时,他们的家臣也在用同样的态度和方式对待自己的家君。鲁定公五年(前505),也就是吴王阖闾攻入楚国郢都的第二年,季平子去世。季孙氏的家臣阳虎,趁机软禁了接班人季桓子,逼他签订城下之盟,让自己执掌鲁国国政达三年之久。[32] 三年后,阳虎的野心更加膨胀,竟密谋干掉三桓的掌门人,由自己和同伙取而代之。这回,轮到季桓子变成鲁昭公,体会一下什么叫君臣易位,犯上作乱了。 阳虎的计划,是先请季桓子吃饭,然后在宴席上谋杀他。于是阳虎驱车走在前面,他的堂弟阳越殿后,季桓子夹在当中。桓子感觉情况不妙,便对自己的驾驶员林楚说: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我季氏良臣,希望你能继承传统。 林楚说,晚了。阳虎已经成了气候。 桓子说,不晚。你现在能带我去孟孙氏家吗? 林楚说,臣不敢贪生,就怕于事无补。 桓子说,那就走! 于是林楚拍马飞车前往孟孙氏家。靠着孟孙氏的救援,季桓子逃过一死,政权重新回到三桓手里。[33] 当然,三桓好歹是公族,所以鲁国国君的面子仍然用纸糊着。但即便如此,春秋最后一任鲁君哀公,也还是逃到了越国,请勾践做他的保护人。[34] 有趣的,是舆论。 鲁昭公死在国外后,晋国的史官居然发表评论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社稷的祭祀者并不一定就非得是某姓某族,君臣关系也不会一成不变。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嘛![35] 好一个“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照这个逻辑,臣变君,君换人,也都是可能的了? 没错。齐和晋,即如此。 [25]语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原本是卫献公与执政宁氏的交换条件。 [26]陈寿《三国志·后主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27]初税亩是经济体制改革,作丘甲是军事体制改革。改革的具体内容和方式,学术界的说法莫衷一是。但可以肯定,初税亩和作丘甲的结果,是旧体制崩溃了。尤其是税亩制的实行,意味着井田制的瓦解。经济基础变了,上层建筑也非变不可。 [28]初税亩在鲁宣公十五年,《左传》的评论是“非礼也”。作丘甲在鲁成公元年,《左传》的说法是“为齐难故”。 [29]事见《左传·襄公十一年》。 [30]事见《左传·昭公五年》。 [31]事见《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32]事见《左传·定公五年》。 [33]事见《左传·定公八年》。 [34]事见《左传·哀公二十七年》。 [35]语见《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第四章 礼坏乐崩 田陈代齐 夺取了齐国政权的,是田陈氏。 齐国原本也是蛮夷。他们的始祖姓姜,属于羌戎,是诸羌而非诸夏。齐国的受封之地,则在东夷,而且是殷商的老窝。姜太公到了这里,也没像周公的儿子伯禽到了鲁国那样,要“变其俗,革其礼”,反倒“因其俗,简其礼”,而且“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也就是说,姜太公因势利导因地制宜,把西戎、东夷、殷商(工商)、姬周(农业)这些不同的文化都结合起来,走上了独特的发展道路。 这就是齐能够大国崛起的秘密。[36] 所以,齐鲁虽然是近邻,但两国的作风和传统,却大相径庭。鲁国实行的是公族制,齐国实行的是卿族制。后来取代齐君的,就是卿族田陈氏。 田陈氏的始祖名叫完,本是陈国公子,由于国内动乱而投奔齐桓公,从此落户在齐,称为陈氏,也叫田氏。陈和田,在当时读音相同,一回事。只不过春秋称陈,战国称田;《左传》称陈,《史记》称田,因此不妨称为田陈氏。 那么,田陈怎样取代姜齐? 和平演变。 演变其实是政变,这跟鲁国是一样的。只不过,三桓化公为私,田陈则收买人心。这件事至少在景公时代便已开始。齐景公是个贪婪的人。当时齐国民众的收入,三分之二要交给公家,留给自己的只有三分之一。结果,景公的国库里,粮食多得吃不完,生虫长蛆;衣料多得用不完,破烂腐朽。老百姓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冻馁倒毙于路途。齐国的刑律又苛严,民众动不动就会被砍腿砍脚,以至于“国之诸市,屦贱踊贵”,鞋子卖不掉,假肢买不着。 田陈的氏室,则反其道而行之。老百姓来借贷,他们用特制的大容器多给;收租、收税、收贷,则用法定的小容器少收。从山上采购木材,从海边采购鱼盐,进价是多少,卖价也是多少。如果民众家庭困难,他们还会给救济。 这就不仅是让利于民,而且是普施恩惠。难怪齐国的民众对田陈氏室,会“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田陈在齐国,简直就是“人民的大救星”。 所以,齐景公九年(前539),出使晋国的齐国政治家晏婴,才会对晋国政治家叔向说,国君既然抛弃自己的子民,他们就只能到田陈氏那里去。我不保证将来陈家会不会得到邦国。但我们齐,肯定已经是末世了。[37] 然而齐景公却似乎并没有多少警觉。反倒是田陈氏的第五代掌门人陈桓子,听从晏婴的建议,把自己从内乱中获得的资产全部交还给公家。他还召回流亡国外的公族,增加他们的俸禄,封给他们采邑。没有爵位的公子公孙,私下里分给田地;孤苦伶仃的弱势群体,私下里分给粮食。 田陈氏大得人心。[38] 齐景公终于开始觉得有问题。有一次,景公和晏婴聊天。景公说,寡人的宫室堪称美轮美奂,却不知道将来是谁的。晏婴说,恐怕是田陈氏的吧?田陈氏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功德,但民众对他们家的春风雨露,已经载歌载舞了。 景公问:有办法吗? 晏婴说,有,以礼治国。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婆母慈祥儿媳妇顺从,这就是礼。 景公说,我知道礼能治国了。[39] 其实相同的意见孔子也发表过。就在景公与晏婴对话的前一年,鲁昭公讨伐季孙氏兵败逃亡,孔子随后也到了齐国。齐景公向孔子问政,孔子的回答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也很清楚,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每个人都恪守礼仪和规范,天下就太平。 可惜孔夫子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晏夫子则是“不问我不说,说了也不做”。事实上,阻挠孔子在齐国实行礼治的不是别人,正是晏婴。晏婴对景公说,王室衰微,不可救了;礼坏乐崩,好些年了。孔丘那一套,没有用了。 孔子只好打道回府。[40] 晏婴为什么要反孔,读者自可见仁见智。但他说礼乐的崩坏已积重难返,则是事实。因此,以晏婴之多智,便既不能挽救姜齐的没落,也无法阻止田陈的壮大,只能听天由命。也因此,他在齐国的政治斗争中严守中立,对所有的政变都不支持,不反对,不掺和,最后得以善终。 慢慢强大起来的田陈氏,却越来越多地参与政治。齐景公去世后,他们先是干掉了齐国最大的两家卿族国子和高子,然后通过废立国君掌握了齐国的大权。悼公和平公就是他们家立的,简公则是他们杀的。立悼公的,是田陈氏的第六代掌门人僖子;杀简公立平公的,是第七代掌门人成子。 成子跟他的祖先一样具有政治天赋。他对平公说,人之常情,是喜欢受赏,憎恨受罚。所以,你我君臣不妨这样分工:赏赐的好事,君上来做;惩罚的恶名,臣下来背。平公见美誉归自己,成子做恶人,欣然同意。但他哪里知道,人之常情,固然是喜欢赏赐,却更害怕惩罚。惩罚的权柄捏在成子手里,国人畏惧的就不是平公,而是成子了。 何况可以生杀,便可以予夺。于是成子趁机消灭了所有的异己,又把齐国的大片土地收入自己的囊中。采邑面积之大,远远超过平公能够控制的国土。等到田陈氏第十代掌门人田和相齐时,田陈代齐,便只需要一道手续了。 公元前386年,周王册封田和为诸侯。七年后,只剩下一座城邑的齐康公去世,姜齐彻底灭亡。之后的齐,战国的齐,不再姓姜,姓陈或田。[41] [36]请参看《史记》之《齐太公世家》和《鲁周公世家》。据说,当时周公便感叹说“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 [37]请参看《左传·昭公三年》。 [38]事见《左传·昭公十年》。 [39]以上语见《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40]以上据《史记·孔子世家》。 [41]以上请参看《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第四章 礼坏乐崩 三家分晋 齐国改姓前,晋国先没了。 与姜齐相反,晋国原本是正宗的姬周。他们的始封之君,是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春秋前半段,晋人几乎代表着华夏正统,与东夷(齐)、西戎(秦)、南蛮(楚)、北狄(狄族各部落国家)抗衡,尊王攘夷,安定天下。可以说,如果没有晋,华夏文明或许早已沦亡,中华历史也要重新改写。 然而与周、鲁、郑、卫诸姬,甚至与宋相比,晋又更像戎狄。他们的封地原本就是戎狄的游牧地区,建国之初实行的土地政策也不是周制,而是狄制。后来他们长期伐狄,征服对方的同时也难免部分被同化,变成半戎狄化的华夏。晋人的作风横行霸道,也能够长期维持霸权,恐怕就因为他们身上有戎狄的血气和血性。[42] 晋,是有霸气的。 霸气的晋国乱得很早,春秋之前就曾“一国两都”,既有翼(又名绛,今山西翼城县),又有曲沃(今山西闻喜县)。有两都就有两君,一个是穆侯的嫡子文侯,以及文侯的后代;另一个是文侯的弟弟桓叔,以及桓叔的后代,即庄伯和武公。前者显然是嫡传,是正宗,后者不是。然而桓叔受封之时,曲沃便大于国都。六十七年后,晋国的世系更被偷梁换柱,变成非嫡传的这支了。[43] 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历史教训,春秋以后的晋国不再信任公族。晋献公甚至杀光了桓叔和庄伯的后代,以防祸起萧墙。献公自己的儿子,则死的死,逃的逃。所以从惠公和文公起,晋国的执政者便都是异姓贵族。 这样一来,晋国安稳了吗? 没有。 事实上,异姓贵族如果权势极大,而且卿位世袭,就会形成卿族。卿族虽然是异姓,对公室的威胁却不亚于公族。晋灵公,就是赵盾的堂弟赵穿杀的;晋厉公,则是栾书和中行偃杀的。所以,接替晋厉公为君的晋悼公,便不得不在即位前与这些异姓贵族约法三章。 悼公是栾书派知罃和士鲂接回国的,当时还只有十四岁。悼公说,一个邦国之所以需要国君,就因为要有人发号施令。如果立了国君又不听他的,请问立他干什么?需不需要我,听不听我的,都在今天一言为定。于是那些平时专横跋扈的异姓贵族都说:这也是臣等的心愿,敢不唯命是从![44] 好一个晋悼公,真是识见不凡,也气度不凡。 然而就连晋悼公,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卿族专政的趋势。实际上正是从悼公的时代开始,卿族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执政的异姓贵族也由原来的十多家,变成只剩下六个氏室,这就是赵、范、中行(读如杭)、知(读如智,亦同智)、魏、韩,号称六卿。六卿中地位最高的,是正卿,即首席执行官。首席执行官照例同时担任中军的军长。他在战时是全军元帅,平时是全国首相,可以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悼公后的一百年间,这个职位就由六卿轮流坐庄。 显然,卿族形成的过程,也是权力集中的过程。从十多家异姓贵族,到只剩下六卿,是他们的第一轮淘汰赛。 第一轮竞争中差一点被淘汰的,是后来成了大气候的赵氏。鲁成公八年(前583),也就是楚国大夫巫臣出使吴国的第二年,晋景公听信谗言,大开杀戒发兵围剿赵家,赵氏几乎灭族。只是由于韩厥出面说情,赵朔的儿子赵武才幸免于难,并被复封。[45] 这事后来被演绎为“赵氏孤儿”的故事。不过《史记》的说法来自战国时期的民间传说,并不可靠。靠得住的是赵武不但光复了祖业,而且把赵氏发展为卿族中势力最强大的一支。因此赵武死后,被谥为“文”。 但,灾难再次降临。 鲁定公十三年(前497),也就是吴越槜李之战前一年,范氏和中行氏趁赵氏内乱之机起兵攻赵。赵氏掌门人、赵武的孙子赵鞅(赵简子)逃到晋阳(在今山西太原市),并被围困。幸好,知、韩、魏三家站在赵一边,这才反败为胜,战败的范氏和中行氏则逃到了朝歌(今河南淇县)。[46] 之后就是一场国际混战,齐国、鲁国、卫国、宋国、郑国、鲜虞都与范氏和中行氏同盟,从鲁国叛逃的阳虎则成为赵鞅的帮手。鲁哀公二年(前493),也就是吴王夫差伐越的第二年,齐国给范氏和中行氏输送军粮,让郑国派兵押运。赵鞅对手下人说,成败在此一举。但凡战胜敌人的,上大夫赏县,下大夫赏郡,士赏田地千亩,庶人、商人、工人做官,奴隶解放。[47] 此战的结果,是赵军大获全胜。于是赵鞅如释重负地说:这下行了。因为第二轮淘汰赛的结果,肯定是范氏和中行氏出局,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赵鞅的一位下属却说,怎么会行了呢?不是还有智伯吗?[48] 是的,还有智伯。 果然,三十年后,智伯发起了第三轮淘汰赛。智伯就是知氏氏族的掌门人,这时的智伯是知襄子荀瑶。赵、魏、韩三家的掌门人,则是赵襄子(无恤)、魏桓子和韩康子。范氏和中行氏灭亡后,四家瓜分了他们的地盘。其中知氏得地最多,却继续向三家索要。韩和魏只好割地,赵襄子却寸土不让。于是智伯联合韩魏伐赵,围困晋阳。联军掘开汾水灌城,只差六尺就会把全城淹没。晋阳城内,也像当年被楚庄王围困的宋都,易子而食,悬釜而炊。 赵氏危在旦夕。 然而天不灭赵。韩康子和魏桓子深知,智伯在灭了赵襄子后绝不会罢手,下一个被灭的就轮到自己。因此他们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与赵襄子联手灭知,智伯兵败身亡。赵襄子为了解恨,还把智伯的头盖骨做成了酒具或夜壶,惹得豫让拼死拼活要来复仇。这故事,我们在《青春志》一开始就讲了。 知氏被淘汰出局,地盘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号称“三晋”。三晋的实力远远大于那可怜兮兮的晋君。他们从大夫变成诸侯,已经只需要一道手续。[49] 晋国灭亡,战国开始,也只需要一道手续。 [42]据《左传·定公四年》,西周封建之初,鲁国和卫国的政策都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晋国则是“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启,就是开启;疆,就是疆理;索,就是法则。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就是沿用殷商的政治制度,用姬周的法则区划土地。启以夏政,疆以戎索,则是沿用部落国家时代的政治制度,用戎狄的法则区划土地。 [43]晋是西周最早的封国之一,始封之君是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始封之地为唐(今山西省太原市),后改名晋。成侯时迁都曲沃,穆侯时迁绛(翼),景公时迁新田(今山西省侯马市),亦称绛,旧都则为故绛。 [44]事见《左传·成公十八年》、《国语·晋语七》。 [45]事见《左传·成公八年》。 [46]事见《左传·定公十三年》。 [47]春秋时,县大于郡;战国和战国以后,郡大于县。 [48]事见《左传·哀公二年》。 [49]事见《史记·赵世家》。 第五章 商鞅变法 世道变了 三家灭知,战国开始。 战国常常被看作春秋的延续,或与春秋同一时代,叫春秋战国。这其实是极大的误解。实际上,春秋与战国是两个时代,中间也隔了好几十年。只不过由于史料的匮乏,我们对这几十年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可以肯定,战国与春秋的差别不会小于男人和女人,尽管男女都是人。 比如战争。 战争是春秋和战国都有的,然而性质和方式却截然不同。春秋的战争更像是竞技体育,讲究外交礼仪和游戏规则,包括不斩来使、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逐北、不擒二毛等等。诸侯们宣战的目的,则主要是炫耀武力,吓唬对方,拉帮结派,争当霸主。最卑鄙的动机,也不过掠夺财富和扩张势力。这样的事情当然也不少。春秋早期,中华大地上的邦国据说有上百,到晚期只剩下二十几个,便是证明。 春秋战争中最卑鄙的勾当,是楚文王干的。事情发生在鲁庄公十年到十五年间,牵涉到的邦国有陈(今河南淮阳县)、蔡(今河南上蔡县)、息(今河南息县)。当时,陈国一位公主嫁到息国,路过蔡。碰巧蔡哀侯的夫人也是陈国公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可是这位陈国公主或者说息国夫人实在是太漂亮了。蔡哀侯一见,便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言行举止颇为轻佻。息侯闻讯大怒,一状告到楚文王那里。楚文王受理了此案,当真去讨伐蔡国,还俘虏了蔡哀侯。蔡侯为了报复,则怂恿楚文王去抢息夫人。楚文王听了蔡侯的描述,居然当真灭了息国,把息夫人据为己有。 这可真是蛮夷的行径。 成为楚文王女人的息夫人,后来被称作文夫人。她为楚文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楚成王。然而许多年下来,这位美女从来不主动说话。楚文王问她为什么,息夫人答:我一个小女子,事奉了两位丈夫,还有什么话可说?楚文王无言以对。他出气的办法,是把蔡国又痛打了一顿。[1] 不过,抢地抢钱抢女人,往往是顺手牵羊。因此,也有把抢来的土地和人民还回去的,甚至还有用阅兵来替代实战的。比如召陵之战,就没有真打;楚庄王伐陈,陈国也没有被灭。当然,庄王原本已经把陈变成了楚国的一个县。但被大臣一劝,又还给了陈人。他甚至没将夏姬收入宫中,尽管夏姬之性感未必亚于息夫人。[2] 这时的楚国,已经变成华夏了。 士和大夫参战的目的,在春秋主要为荣誉,包括邦国和个人的荣誉。因此在整部《左传》中,可杀不可辱的史不绝书,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却一个没有。当然,春秋晚期也出了两个胆小鬼,一个是赵武的孙子赵罗,一个是卫国的太子蒯聩(读如愧)。当时,赵鞅发兵拦截给范氏和中行氏送粮的郑军,他俩和鲁国的阳虎都参战。赵罗单独一辆战车,蒯聩则担任赵鞅的车右。阳虎英勇奋战,那两个却吓得半死,蒯聩甚至吓得自己跳下车来。赵罗的驾驶员没有办法,只好用绳子把他绑在车上。蒯聩则被赵鞅的驾驶员拽上车去,还被斥为像个女人。 然而蒯聩重新上车后,表现却非常出色。他不但救了受伤的赵鞅,还接替赵鞅指挥战斗,缴获军粮一千车。所以战后论功行赏,蒯聩便自称是车右中功劳最大的。赵鞅的驾驶员则说,骖马的肚带快断了,我还能控制战车,我是驾驶员中功劳最大的。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位驾驶员往空车里面装了些小木材,骖马的肚带立即就断了。[3] 这就是春秋的战争。 的确,战争在春秋是荣耀的事,也是体面的事,还是君子的事,因此流血而不嗜血,有血性而无血腥。即便是城濮这样的大战,时间也只有一天。一旦决出胜负,就各自收兵,绝不赶尽杀绝。像越王勾践那样把吴都一围三年,已是蛮夷作风和战国做派,为正人君子所不耻。 然而在战国,一场战争打几个月,是很正常的。杀人上万,也稀松平常。比如秦国,从献公到嬴政,大规模歼敌的战争十五次,敌方死亡总人数一百零二万八千。其中最惨绝人寰的,是秦将白起在伊阙之战斩敌首级二十四万,在长平之战活埋降卒四十万。[4] 至于屠城这样的野蛮行径,当然也是战国的发明。[5] 世道变了。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 [1]事见《左传》之庄公十年、十四年。 [2]事见《左传·宣公十一年》。 [3]事见《左传·哀公二年》。 [4]据《史记》之《秦本纪》与《秦始皇本纪》,并请参看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5]请参看《荀子·议兵》。荀子是反对屠城的。但他特别提出“不屠城”,则说明屠城之事已经发生。 第五章 商鞅变法 天子没了 为新时代加盖公章的,是周威烈王。 公元前403年,威烈王签署命令,册封晋国大夫赵籍、魏斯、韩虔为诸侯。原来的晋君也保留了名位,但仅有绛和曲沃。其他地盘,尽入赵、魏、韩。[6] 春秋时期的头号霸权大国,就这样没了。 三个新的国家,则在分裂中诞生。 没人知道周威烈王当时怎么想。也许,在这样一个礼坏乐崩的末世,天子还能行使封邦建国的权力,是应该窃喜的。但他同时也应该清楚,这一回的封建跟当初之封齐封鲁,后来之封郑封秦完全两样。那时,是天子想封谁,就封谁。现在,却是让你封,就得封。一样吗? 其实,不但赵、魏、韩是崭新的,整个天下都今非昔比。我们知道,世界上的国家有两种。一种是一个城市加周边农村,叫“城市国家”;另一种则是中心城市(国都)加许多城市再加广阔农村,叫“领土国家”。西周的邦国主要是城市国家,春秋则两种国家并存。那些霸权国都是领土国家,许多被吞并的小国则是城市国家。[7] 这样的小国,战国时还有吗? 没有。战国七雄都是领土国家。当他们成为新时代的主人时,不要说那些小小的城市国家,就连许多中等规模的领土国家,也都被兼并或变相兼并。郑,不就被韩国灭了吗?卫,不是变成了附庸小国吗? 更重要的,是主权。 西周的邦国是没有独立主权的,礼乐征伐在理论上都必须自天子出。春秋的邦国则有“半独立主权”,诸侯可以自由地征税、扩军、宣战、媾和、结盟,甚至吞并小国,侵略天子,压迫中央,根本不把王室放在眼里。同样,那些强大强悍的氏室,比如鲁的三桓和晋的六卿,也公然无视公室的存在,自说自话地征税、扩军、宣战、媾和、结盟,吞并其他氏族。这哪里还是家?明明是国。 鲁、晋、齐的国君,岂非形同虚设? 这时的天子,也徒有其名。 当然,名分还是重要的。就算夫妻离婚,房产过户,也得办手续。所以三家分晋,田陈代齐,还需要周王认可。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就相当于民政部门和房管部门。只可惜,这与其说是法理如此,不如说是习惯使然。 习惯是可以改变的,而且改变起来也并不那么麻烦。最简单的办法,是把自己变成王。这事楚人在西周时就试运行过,到东周则正式称王。以后,又有吴和越。当然,他们都是南方蛮夷,并不算数。 进入战国后,北方诸国也纷纷见贤思齐,相继称王。就连奄奄一息的宋也不甘寂寞,秦和齐甚至还曾称帝(但很快恢复为王)。总之,大约在战国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所有的公国都变成了王国。[8] 公国变王国,意义重大。 意义不在等级和面子。名号体现的是国家性质。从夏到秦,名号在不断变更,性质也在不断变革。大体上说,是夏方国,商伯国,西周侯国,春秋公国,战国王国,秦汉帝国。方国就是部落国家,伯国则是部落国家联盟成员国。这时,国家形态还不成熟,无所谓主权。西周建立特殊的国家联盟,成员国即侯国。但诸侯国系周王所封,所以又叫封国或邦国。侯国是没有独立主权的。变成公国,就有了半独立主权;变成王国,则有完全的独立主权。 没错,独立王国。 一个由独立王国组成的天下,是不需要什么共主的。日薄西山的周,后来也分裂为两个城市国家,分别叫东周国和西周国。他们的国君也不敢再称王,而是称君。这时,不但诸侯们都已成为国王,就连苏秦也死了。 这样看,当年威烈王册封三晋,周安王册封田和,其实是给自己签署了死刑判决书。这死刑判决,是给封建制度的,也是给邦国时代的,更是给周天子的。 是的,天子没了。 但,天子又似乎是不能没有的。大家都是王,等于没有王。因此,国王们只能频繁地发动战争,最后打出一个天子来。 这个新的天子,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建立的,是帝国。 帝国是一定要建立的,也是一定会建立的,却未必一定由秦来建立。比如楚和齐,便都有资格。所以秦兼天下,楚最不服;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不过在我们看来,最该后悔的却不是楚,更不是齐,而是魏。 [6]赵籍是赵襄子侄孙,魏斯是魏桓子之孙,韩虔是韩康子之孙,绛即今山西省侯马市,曲沃即今山西省闻喜县。 [7]楚国令尹子西说,楚在西周封建时的国土面积只有方圆五十里,可见那时的楚也是城市国家。见《史记·孔子世家》。 [8]北方诸国的称王时间已无法确知,司马迁说最早是秦惠王(请参看《史记·周本纪》)。但秦惠之前,齐威和魏惠,还有韩和燕,似乎已都是王衔,只有赵国称王最晚。 第五章 商鞅变法 这错不该犯 魏惠王最大的错误,是看走了眼。 的确,如果不是魏惠王小看了一个人,那么,在战国激烈的竞争中,最后胜出的就可能不是秦,而是魏。事实上魏在战国初期,原本是最有活力也最有希望的。正如亚历山大是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魏的第一任国君魏文侯也拜在了孔子学生子夏的门下。辅佐他的,则有政治家李悝(读如亏)和军事家吴起,以及地方官西门豹。于是魏国的发展便蒸蒸日上。相反,这时的秦国还被视为戎狄,毫无起色。 这就像极了春秋。春秋,是郑国先崛起,然后让位于晋。战国,则是魏国先兴盛,然后让位于秦。战国的魏文侯,就是春秋的郑庄公。看来历史的选择并非先入为主,后来居上反倒极为可能。这实在是意味深长。 那么,秦又为什么能后发制人? 因为商鞅。[9] 至少,商鞅的作用很大。 商鞅是孟子和庄子的同时代人,但比他们俩稍微年长一点。因为后来受封于商,所以被称为商君或商鞅,其实本名叫公孙鞅,又叫卫鞅。顾名思义,可知他原本是卫国的公族。但可惜,他这个公孙是庶出,卫国又已沦为魏国的附庸。于是年轻时的商鞅、卫鞅或公孙鞅,便只能去做魏国宰相公叔痤(读如磋)的家臣。 这时的魏君,就是魏惠王。 魏惠王是很器重公叔痤的。因此公叔痤病重时,魏惠王就去探望,并询问后事。魏惠王说:先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寡人和寡人的社稷可怎么办? 公叔痤推荐商鞅接替自己。 魏惠王听了,一言不发。 于是公叔痤就请魏惠王屏退左右,然后说:王上,如果不用公孙鞅,那就一定要把他杀了,别让他跑掉。 魏惠王说:诺。 惠王一走,公叔痤就把商鞅叫来,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他。然后抱歉地说,我这是先公后私,先君后臣。趁现在还来得及,你就赶快跑路吧! 商鞅却淡然一笑说,大王既然不能听主公的话而用臣,哪里又会来杀臣? 不出商鞅所料,魏惠王果然没杀他。不但不杀,还对身边人说:公叔怕是又老又病糊涂了吧?居然要寡人用公孙鞅为相。这不是太搞笑了吗? 其实公叔痤一点都不可笑,反倒是魏惠王很快就悔之莫及。二十年后,魏国接连吃了两次败仗。第一次是败给齐国,结果是大将庞涓战死,太子申被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马陵之战,是军事家孙膑的杰作。 败给齐国的第二年,魏国又败给了秦。这一仗,则是商鞅的杰作。当时,魏军的统帅是公子卬(读如昂),与商鞅可能有点交情。于是商鞅就写信给公子卬说,你我在魏国,本是好朋友。现在成为敌人,实在是下不了手。不如我们私底下讲和,然后各自回国去安定国家。 公子卬很以为然,兴冲冲毫无防备地前来赴宴。他哪里知道,这一仗原本就是商鞅挑动起来的,屏风后面也早就埋伏了甲兵。商鞅一声令下,甲士蜂拥而出,秦军也乘势出击。结果,魏军大败,公子卬被俘。 实话实说,商鞅这招多少有点不太地道,他是把交情变成了武器。但,兵以诈立,岂能考虑许多?何况商鞅与魏国也早已恩断情绝,又哪有什么信誉可言? 然而一败再败对于魏国,后果却很严重。再也无力支撑的魏惠王,只好割地求和,并把国都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迁到了大梁(今河南开封市),所以后来他也被叫作梁惠王。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公叔痤并不糊涂,糊涂的是自己。魏惠王一声长叹说:寡人只恨当初没听公叔痤的! 说这话时,估计他连肠子都悔青了。 是的。这个错误,他不该犯。 商鞅是在公叔痤病故之后离开魏国的。走的时候,他没有依恋,也没有纠结。实际上从春秋晚期开始,士,即当时的知识阶层和白领阶层,便都是天下主义者。对于他们来说,天下比邦国重要得多。就连最有道德感如孔子,也不过是离开鲁国的时候走得慢点,离开别国的时候走得快些。 至于公孙鞅,就更不必有什么过意不去。是啊,魏惠王既然不肯用我,那我就跳槽。 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商鞅的留爷处,就是秦。 [9]本章涉及的商鞅事迹除另有注释者外,均见《史记·商君列传》。 第五章 商鞅变法 只能霸道 商鞅去见秦孝公,据说带了三套方案。 哪三套方案? 帝道,王道,霸道。 三套方案,分了三次来谈。先说帝道,孝公无动于衷;再说王道,孝公昏然欲睡;最后说霸道,孝公听得入神,膝盖移出了座席都没有感觉。 这完全不奇怪。因为这时的秦,情况相当不好。秦穆公称霸中原的梦想破灭后,霸权就一直在晋楚两国手中。东边的晋,南方的楚,把秦国挤压在狭小的戎狄地区,完全没有发展空间。而且,无论是华夏正宗晋,还是蛮夷之邦楚,都视秦人为夷狄,不邀请甚至不允许他们参加中国的盟会。[10] 如此待遇,实在让人憋屈。 秦孝公下令求贤,就是要改变现状,让秦国迅速崛起。 目的如此明确,帝道和王道便显然不合时宜。帝道即尧舜之道,王道即汤武之道。前者属于部落时代,后者属于邦国时代,都不适用于战国时代。秦孝公跟商鞅讨论兴国之路,话也说得很清楚:帝道和王道固然好,但当真实现起码也得几十上百年,寡人哪能等那么久?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得来点管用的东西。 管用的是霸道。 表面上看,霸道就是五霸之道。但在商鞅那里,却其实是强国之道,甚至是强国之术。术当然比不上道,可惜道不能当饭吃。何况兵强马壮,才能称王称霸;先成霸业,才能再成帝业。这道理,商鞅清楚,孝公明白。 于是重用商鞅,行霸道,变法度。 变法其实就是改制。改哪个?邦国制。邦国制的特点是分权。天子分权予诸侯,故封邦建国;诸侯分权予大夫,故封土立家。可见,分权、封建、邦国,是三位一体的。 然而权力一旦下放,就收不回来;下级一旦强势,上级就只好空城。结果是前有五霸,天子被架空;后有三桓,诸侯被架空。架空了诸侯的大夫如季孙氏,又被家臣架空。国君被架空,国必亡;家君被架空,家必灭。结果是,晋国分裂,齐国易主,鲁国衰落。教训啊! 痛定思痛,必须变分权为集权,改周制为秦制。 问题是怎么改? 釜底抽薪。 什么是釜?封建贵族。什么是薪?爵位世袭,采邑私有,无功受禄。春秋那些跋扈的贵族,无论鲁国的公族,晋国的卿族,三桓六卿,都如此。正因为有此特权,国君才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也才能拥兵自重,盘踞采邑,架空国君。显然,要想集权救国,必先干掉贵族。 当然,贵族不可能马上被消灭,商鞅只能先以新贵代旧贵。具体方案,则是不论血统论军功。新法颁布后,所有贵族都必须先从没有军功的宗室做起,然后按照军功的大小重新确定尊卑贵贱,爵位俸禄。没有军功的,取消名位,降为民户中的地主和富人。有军功的,爵位最高也不过封侯。而且,只要有军功,哪怕不是宗室,也能封侯,成为新贵。 新贵和旧贵,有什么不同? 旧贵是领主,新贵是地主。按照周制,大夫对自己的采邑(家)是有治权的,而且这治权诸侯还不能干预。采邑中的臣民,包括家臣和子民,在法理上和道德上都只忠于家君(大夫),不必也不能忠于国君(诸侯)。 然而按照商鞅设计的新制度(秦制),新贵(侯)对自己的封地却既无产权,又无治权,只有财权。也就是说,他们只收租税,不理民事。原先附属于领主的那些臣民,则重新编组,由地方官管理,变成直属国君的编户齐民。 这一改革的直接结果是领主没有了。领主没有了,领地自然也没有了。从此,秦国不再有采邑,只有郡县。全国设为三十一个县,置县令(县长)和县丞(副县长)治理。以后夺取他国之地,也不立封国和采邑。既没有领地,又没有领主,也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没有了贵族,就没有了需要世袭的爵位。因此,无论卿大夫,还是地方官,所有官员都由国君任命,按能力和绩效任职,不再按爵位世袭。有能力有才干的,即便不是秦国人,也可以进入领导层和决策层。相反,即便是秦国最有来头的家族,也得靠边站。 这就是商鞅的政治体制改革,它的内容可以概括为三句话:废领主制,行地主制;废封建制,行郡县制;废世袭制,行任命制。这样一种根本性的变革,当然不可能由商鞅一人来完成,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然而在这里,我们却分明看到了未来帝国的影子。 商鞅变法的历史意义,正在于此。 变法的实际意义,则是中央集权。这是秦国改革的重中之重。事实上,原先隶属于领主的臣民直属中央,人民就是国君的。采邑变成郡县,土地就是国君的。从卿大夫到地方官都由中央任命,权力就是国君的。土地、人民和权力都集中到国君手里,岂非霸道? 不过商鞅又霸道得聪明,霸道得智慧,因为他的指挥棒是军功。军功与血统,有什么不同?血统与生俱来,军功全靠争取;血统有利于贵族,军功有利于国君;血统由家族遗传,军功由政府认定。以军功定爵禄,军民人等就积极上进奋勇杀敌,谁也不能再妄自尊大坐享其成。结果必然是:风气改变了,国力增强了,国君的地位提高了,贵族的权势没有了,岂非一举多得一箭双雕? 当然是。 [10]请参看《资治通鉴·周纪二》,原文是“皆以夷翟遇秦,摒斥之,不得与中国之会盟”。 第五章 商鞅变法 从此血腥 以国君集权和富国强兵为锁定目标,商鞅全面展开了他的体制改革,包括经济改革和军事改革。使用的手段也很简单:恩威并施。比如,努力生产多交公粮的,免除徭役;偷奸耍滑投机倒把的,收为奴婢。又比如,有军功的,让他们显赫荣耀;没军功的,让他们没有面子。 总之,商鞅一手拿狼牙棒,一手拿军功章,带领秦国突出重围。新法实施十年后,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人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孝公也从雍(今陕西凤翔县)迁都咸阳(今陕西咸阳市),开始了“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准备。勃然雄起的秦让诸侯刮目相看,连周天子都送来了胙肉。 但,这很可疑。 可质疑的不是乡邑大治,而是大治的原因。事实上商鞅上台后颁布的一号法令,就是在基层组织推行保甲制和连坐法。商鞅规定,庶民按户编组,五家为保,十户相连,一人作奸犯科,通体连带责任:不告发者腰斩,藏匿者视同降敌,告发者则按斩敌首级领赏。呵呵,难怪秦国能做到“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了,人人都是特务和警察嘛! 这样一种邻里之间相互监视相互告发的恐怖生活,也许只有在纳粹德国之类的地方可以体验。只不过没人知道,商鞅是否为他的元首组建了党卫队。 但可以肯定,商鞅不但使秦国变成了一座军营,也使秦国成为一座监狱。实际上他肃清盗贼,整顿治安,禁止斗殴,并不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而是要将社会上闲散的武力集中起来为其所用。他的所谓“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就是只为国君战斗,不为自己战斗;只杀外国人,不杀秦国人;只为高官厚禄杀人,不为蝇头小利杀人。显然,商鞅培养教育出来的,不过是些毫无爱心的杀人机器。如果靠这竟能实现天下大治,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11] 杀人机器是不会把他人生命放在眼里的,商鞅本人就是如此。据说,商鞅有次一天之内就在渭水之滨处决囚犯七百余人,以至于“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畜怨积仇比于丘山”,简直就是惨绝人寰![12] 商鞅,你这样杀人如麻,就不怕报应吗? 没人知道这条史料是否可靠,正如没人证明它无中生有,或夸大其词。但毋庸置疑,商鞅是一个铁血宰相。新法初行之时,秦国上下议论纷纷,到国都投诉的数以千计。起先商鞅还跟他们讲道理,后来就干脆以霸道行霸道。而且不管是说新法不好还是说好的,都统统称之为乱民,放逐到边邑。结果当然令商鞅满意。从此以后,再没人敢说三道四。 这绝不是改革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错,变法是要有些铁腕。决策做出以后,斩断争论也很有必要。否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议而不决,决而不行,改革就不能成功。但商鞅的情况不同于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专制、集权和独裁来设计和进行的,因此不能让人民有任何自由,包括言论自由。 实际上,商鞅不但不准议论他的法令,而且根本就不允许有任何议论。在他心里,人民只有义务没有权利。他们不过是君王实现霸业和帝业的工具和武器。或者说,男人平时是劳动工具,战时是杀人武器,女人则是生产这些工具和武器的机器。既然如此,那你议论什么?遵命执行就是! 这就是所谓商鞅变法。从此,秦国上有独裁君主,下有芸芸众生,中有官僚机构,到处都有军队、特务和警察,变成了一个中央集权和军事独裁的准帝国。 事实上,秦能在优胜劣汰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只能归结为他们有当时最管用的制度。或者说,他们把这个新制度建设得最彻底,也运用得最彻底。这种新制度,能够最大限度地集中国内的资源和财富,最大限度地激发民众的生产潜力和战斗勇气,并保持令行禁止步调一致的集体性格,从而横行霸道,一统天下。 在这里,我们闻到了专制的血腥。 是的。伴随秦军挺进中原之步伐的,是血雨腥风;提供秦国后来居上之保证的,是严刑峻法。秦政之苛,秦法之严,秦制之专横,秦风之强悍,实乃公开之秘密,不争之事实。秦,是专制主义和军国主义的大本营。 这个大本营的奠基者,是商鞅。 商鞅成功了。至少,他把秦从公国变成了王国,并为这王国变成帝国搭建了舞台,铺平了道路,做好了准备。商鞅死后十四年,秦惠称王;一百零四年后,嬴政称帝。 然而商鞅自己,却死于非命。 [11]荀子比较过不同王国的军事制度,认为像齐国那样用钱奖励的雇佣军式军队是“亡国之兵”;魏国那样用免税来奖励的是“危国之兵”;用赐爵来奖励的秦军最有战斗力。正如齐军打不过魏军,魏军打不过秦军,秦军也不可能战胜齐桓和晋文,更不可能战胜商汤和周武的军队。因为齐桓、晋文靠的是纪律严明,商汤和周武的则是仁义之师。请参看《荀子·议兵》。 [12]请参看刘歆《新序》。 第五章 商鞅变法 为谁改革 商鞅是被车裂的。 车裂即通常所谓五马分尸。行刑之法,是用绳子捆住受刑者的头和四肢,另一头系在马身上,然后同时鞭策五匹马,分裂人犯的身体。 商鞅所受,就是这种酷刑,而且是当众执行,分明有杀一儆百的意思。[13] 商鞅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因为得罪了孝公的太子、后来的惠王。之前,商鞅为了推进新法,并维护法律尊严,惩罚了太子的两位师傅,公子贾脸上刺字,公子虔被割了鼻子。所以,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马上就一状告到了惠王那里,举报商鞅谋反。秦惠王原本就对商鞅恨之入骨,当然一告就准。于是下令通缉,全国搜捕,捉拿归案,处以极刑,同时灭族。 这是商鞅被害的直接原因。 根本原因呢? 儒家说是作法自毙。因为按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老规矩,商鞅原本可以免死,顶多赐他自尽,不至于死得这么惨。可惜,此人却偏偏不行王道行霸道,不行礼治行法治。那就请你以身试法。 是这样吗? 否。 没错,商鞅确实死于法治,也确实是作法自毙。比如举报别人,就是他鼓励的。好嘛!老百姓知情不报要腰斩,积极告发则视为奋勇杀敌,那么,有人听说你要谋反,该不该举报?呵呵,你不是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 或许有人会问:举报商鞅谋反,有证据吗?没有。他们的原话,叫“商君欲反”。什么叫“欲反”?想造反。哪里想?心里想。心里想,能证明吗?不能。需要证据吗?不要。因此,说白了就是莫须有,诬告。 或许又会有人问:诬告也能成立吗?能。因为商鞅在鼓励邻里之间相互告发的时候,就没说要有证据,更没规定诬告者要负法律责任。总之,奖励举报的政策是有的,制裁诬告的法律则是没有的。不难猜测,在商鞅的治下,被人诬告和屈打成招的,一定不会绝无仅有。 只不过,现在轮到他自己。 实际上商鞅被诬告后,也清楚自己浑身是嘴说不清,只好逃亡。但他跑到秦国边境,却住不进旅店。店老板说,商君有规定,所有的客人住店,都要出示路条、护照或者身份证。如果没有,就不能收留。如果违法收留,而客人碰巧又是罪犯或者犯罪嫌疑人,那么,这人将来判什么罪、受什么罚,旅店老板也判什么罪、受什么罚,这就叫“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简称“连坐”。店老板并不知道来人就是商鞅,商鞅自然也不敢出示什么证件,于是便长叹一声说:真没想到,我变法立法的弊病竟到了这个份上![14] 走投无路的商鞅只好当真造反。他先是逃往魏国,却被魏人送回秦境;又逃往商邑,却被惠王派兵剿灭。作为反贼,他被秦军杀死在基地,又被拉回国当众车裂。 这一下,商鞅的叛国罪坐实了。 其实,商鞅原本还有另一条出路,那就是在开庭审判时为自己辩护。当然这很难。面对“欲反”的罪名,要想自证清白,几乎没有可能。 然而就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不存在。因为秦国的法律里没有辩护权这一条。请大家想想,商鞅在渭水之滨处决囚犯七百余人时,这些人都经过了公开审判,由法庭核实了证据,请律师进行了辩护吗?没有。 显然,商鞅虽是作法自毙,酿成悲剧的根本原因却不是法治有问题,而是秦法有问题。什么问题?只有维护君王统治的手段,没有保护人民权利的条款。原因,则因为商鞅之法是王法,商鞅之道是霸道。王法,就不会有公民权利的意识;霸道,就不会有疑罪从无的思想。 因此,不要以为改革就好,还得看为谁改,改什么,怎么改。同样,也不要以为立法就好,还得看为谁立,立什么,怎么立。不弄清楚这些根本问题,仅仅只说铁面无私执法如山,是不行的,也是不够的。[15] 可惜这些都只能留待将来。 事实上,就连商鞅式的变法,也很快就不再能满足国王和枭雄们的需要。比起严刑峻法来,他们更感兴趣的是阴谋诡计,是损人利己和巧取豪夺。 于是,商鞅被杀五年后,张仪入秦,苏秦则担任了六国纵约长。以此为标志,士阶层的各色人等纷纷登场,兴风作浪,出将入相,搅得周天寒彻。 合纵连横开始了。 [13]车裂有分裂死尸和分裂活人两种,商鞅是在死后车裂,即五马分尸。 [14]关于连坐的解释,请参看王伯祥《史记选》。 [15]关于对商鞅变法及其立法和执法的评价,请参看易中天《帝国的终结》和《先秦诸子百家争鸣》,那里面有更详尽的论述。 第六章 合纵连横 赌棍苏秦 苏秦临死前,押了最后一宝。[1] 纵横家苏秦是在齐国被暗杀的。作为利用国际关系大发横财的政客,他招来的羡慕嫉妒恨恐怕不少,因此完全无法猜出刺客是谁所派,全国性的大搜捕也一无所获。苏秦伤势严重,眼看不久于人世,破案却遥遥无期。 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遗体放在赌桌上。 弥留之际,苏秦对齐王说,臣死以后,请王上将臣五马分尸,同时公开宣布臣是燕国间谍,死有余辜,凶手必定现身。齐王照办,罪犯果然自投罗网。 苏秦此计,堪称豪赌。 的确,苏秦是战国最大的赌棍。他不赌钱,甚至也不赌命,赌国。此人是把战国七雄的国家命运,跟自己的身家性命绑在一起下注的。这一赌,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翻覆。直到苏秦去世后近一个世纪,他策划的合纵连横也仍是国际关系的主旋律。 什么是合纵连横? 合纵,就是燕、齐、赵、魏、韩、楚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的强秦。由于六国都在太行山以东,所以叫“山东六国”;他们的联合战线或统一战线从北到南纵向合成,所以叫“合纵”。六国与秦相比,土地大五倍,兵力多十倍。如果坚持合纵,秦的野心就无法实现,国际和平也就有了保障。 这当然是很好的主意。 问题是,苏秦想出这办法,并不是为了六国的利益,也不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更不是为了天下的利益,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富贵荣华,出人头地,才真正是他要的。 为此,苏秦不辞辛苦,奔走于六国之间,先后说服了燕文侯、赵肃侯、韩宣王、魏襄王、齐宣王、楚威王,而且约定了合纵的具体方案。比如秦攻楚,则齐和魏出兵相救,韩断秦的粮道,赵和燕声援;秦攻齐,则楚攻秦军后路,韩守关隘,魏阻秦道,燕出救兵,赵做声援。如此等等。 方案既定,共识达成。于是苏秦佩六国相印,担任纵约长,相当于六国会议的秘书长。 苏秦合纵成功。 图据《中国历代战争史地图集》苏秦合纵游说六国顺序:燕赵韩魏齐楚。 可惜他这个联合战线或统一战线非常脆弱。六国不但各怀鬼胎,而且互不信任,能凑在一起不过因为有强秦的威胁。一旦警报解除,他们就会如鸟兽散,甚至会打起来,根本不管什么盟约不盟约。到那时,苏秦靠什么吃饭? 因此,苏秦既要鼓吹合纵,又要破坏合纵。只有合纵被破坏,六国因分散孤立而被痛打,才有可能重新睡到一张床上来,尽管依然还是同床异梦。 破坏合纵的办法是连横。 连横,就是秦与六国一家一家地单独结盟,从西向东连成六条横线。这是有利于秦而不利于六国的方案,显然不能由苏秦来做,得另外找人。这人必须可靠,还得跟自己一样诡计多端,厚颜无耻,唯利是图,没有道德的底线和顾虑。 苏秦想到了张仪。 张仪和苏秦是同学,曾经一起拜在鬼谷先生门下学习权术与权谋,才艺比苏秦还好,苏秦也自愧不如。但是苏秦出道早,张仪则运气不佳,甚至曾被疑为窃贼而遭到毒打,此刻正穷愁潦倒,走投无路。利用这样一个人来共同做局大赌一把,是可以放心的。 但,请将不如激将。于是苏秦偷偷派了一个人去“点拨”张仪:你的老同学在赵王那里正得势,为什么不去找他走走路子,想想办法? 张仪觉得有理,兴冲冲来到赵国,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苏秦不但没有盛情款待,反倒让他受尽羞辱。在冷落了张仪好几天后,苏秦大模大样傲慢无礼地接见了他,让他坐在堂下,赏赐了一点奴仆吃的残羹剩菜,又冷嘲热讽地把他奚落了一番,然后要他去自谋生路。 像乞丐一样被打发的张仪悲愤满腔。他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前往秦国,那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地方。 张仪的运气似乎很好,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位古道热肠的大富豪。由于此人的赞助,张仪不但见到了秦惠王,而且成为秦国的客卿。直到这时,此人才告诉张仪,他是苏秦派来的。钱财、车马、礼品,也是苏秦赞助的。目的,就是要跟张仪联手,玩轮盘赌。 这当然有风险。万一张仪不解奥秘,不听招呼,或者穿帮露馅,岂非满盘皆输? 然而苏秦又赌赢了。后来成为秦相的张仪,果然对苏秦的想法心领神会,并配合默契。他甚至在苏秦立足未稳合纵未成时按兵不动,看准了时机才出手。从此,苏秦成为合纵的领袖,张仪充当连横的代表。那些利欲熏心的国王则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到死都不知道上当受骗。 [1]本节与下节所述史实,请参看《史记》之《苏秦列传》和《张仪列传》。 第六章 合纵连横 骗子张仪 苏秦敢赌,张仪会骗。 所以,苏秦设赌局,张仪设骗局。 张仪所设之最大骗局,在公元前313年。这时,虽然苏秦已经去世,合纵却仍然是秦国的心头之患。于是张仪出使楚国,实施对合纵的破坏。 要破坏其实很容易。因为六国的合纵,原本是各自的利益所使然。利,可以让他们合,就可以让他们散。张仪的办法是向楚怀王许诺,只要与齐国绝交,他便请求秦王割让土地六百里,作为答谢。 这话一听就不靠谱,楚怀王却喜出望外,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有人提醒他慎重考虑,他却得意洋洋地说,闭上你的嘴巴,等着看寡人拿地! 然而张仪一回国,便称病不朝闭门谢客。楚国的使节苦苦等了三个月,却半点动静都没有。楚怀王又自作聪明,认为是秦国还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便派人北上辱骂齐宣王。宣王无故受辱,勃然大怒,立即与楚绝交,与秦连横。消息传来,张仪的“伤病”也马上就痊愈了。 张仪对楚使说:臣有采邑六里,愿奉献给大王。 楚使说,下臣谨奉敝王上之命,前来接受贵国割让的土地六百里,没听说是六里。 张仪答,臣也没听说是六百里。 楚怀王这才发现是上当受骗了。怒不可遏的怀王再次不听劝阻出兵伐秦,结果被秦齐联军打得落花流水,只好割让两座城邑与秦国议和。 这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秦国这时最感兴趣的,是楚国的黔中,因此提出用武关之外的土地来交换。楚怀王说,我不要地,只要张仪。贵国要黔中,拿张仪来换。 秦惠王很为难。 张仪说,既然楚王一定要臣,臣去楚国就是。 惠王说,楚王对先生恨之入骨,先生此去怕是危险。 张仪说,秦强楚弱,众所周知。臣奉秦命使楚,那楚王怎敢加害于臣?就算他一定要把臣杀了,能以一人之命而换得黔中,也正是臣下最大的愿望。 于是张仪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地去了楚国。这一回接待他的,就不是上次的豪华宾馆,而是监狱。 张仪还是不在乎,因为反正有人救他。 救张仪的,是楚国大夫靳尚。这是张仪早就安排在楚国的线人。办法,则是通过怀王的宠妃郑袖做工作。 靳尚对郑袖说,你快要失宠了,知道吗? 郑袖问:为什么? 靳尚说,因为秦王要用很多美女来换回张仪。 于是郑袖天天在怀王那里哭哭啼啼:人臣各为其主而已,张仪有什么罪?我们该给的地还没给,人家就把人送来了,对大王还不够尊重吗?张仪一死,秦王必怒,请让臣妾母子避难江南,以免成为秦军砧板上的鱼肉。 结果是,张仪从监狱搬回了宾馆。 看来,张仪能骗,也敢赌。 搬回宾馆的张仪说服了楚怀王连横,然后又出使山东各国,先后搞掂韩襄王、齐宣王、赵武灵王、燕昭王,这时秦惠王却去世了。接班的秦武王原本就讨厌张仪,朝中大臣更群起而攻之。五国见张仪失宠,又纷纷由连横变成合纵。张仪不但功亏一篑,还生死未卜。 这一回,张仪只能自救。 张仪对秦武王说,齐王最痛恨的人就是臣。臣在哪个国家,齐就要攻打哪个国家。因此臣请求去魏国。 秦武王就把张仪送到魏国,齐军也果然伐魏。张仪却派自己的家臣冒充楚人出使齐国,对齐王说:王上不是痛恨张仪吗?为什么要这样保护他呢? 齐王莫名其妙:寡人怎么保护张仪了? 冒充楚使的张仪家臣说,因为张仪到魏国,是去做诱饵的。贵国与魏国鹬蚌相争,秦国就能渔翁得利啊! 结果齐王撤军。 张仪逃过一劫,楚国却万劫不复。张仪死后十年,楚怀王被秦昭襄王骗到武关,又被劫持到咸阳,最后客死在秦国。楚怀王死后七十三年,秦灭楚。 事后有人问孟子:张仪可以算是大丈夫吧?一怒而天下惧,安居而天下息。孟子说,这怎么能够叫大丈夫?居于仁,立于礼,行于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才叫大丈夫![2] 没错,张仪确实不能叫大丈夫,只能叫大骗子。 但,张仪是骗子,并不等于别人也是;张仪不是大丈夫,也不等于别人就不是。 比如冯驩(读如欢)。[3] [2]请参看《孟子·滕文公下》。 [3]冯驩的驩,是欢的异体字。《战国策》作冯谖(读如宣)。 第六章 合纵连横 食客冯驩 冯驩是穿着一双草鞋去见孟尝君的。[4] 孟尝君名田文,是战国四公子之首,其余三位是赵国平原君赵胜,楚国春申君黄歇,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四公子的共同爱好,是把社会上闲散的士人,包括各国的逃犯都包养起来,叫养士。开养士风气之先的就是孟尝君,被养的士人则叫食客,冯驩就是其中之一。 冯驩来时,孟尝君照例亲自接待。 孟尝君问: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教导田文的吗? 意思很清楚,是问冯驩有什么本事。 冯驩却回答:君上好客,在下又穷,因此前来投靠。 这意思也很清楚:本人什么能耐都没有,就是来混饭吃的。于是孟尝君安排他住在传舍(下等宿舍)。 十天后,孟尝君向管事的问冯驩的状况。 管事的回答说,冯先生确实太穷了,穷得只剩下一柄剑。每天,他都弹着那剑唱:长铗(读如夹,剑或剑把)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就让冯驩搬到幸舍(中等宿舍),有鱼吃。冯驩还是不满意,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又让他住代舍(上等宿舍),出入有车。谁知冯驩并不领情,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这就未免有些过分,所以孟尝君心里很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对冯驩还是款待如故。 冯驩却继续让孟尝君不高兴。 一年后,孟尝君因为财政困难,需要有人到封地薛邑去处理债务。薛邑的人大多很穷,这事并不好做。下等宿舍管事的就说,住在上等宿舍的那位冯先生,样子看上去能言善辩,年纪又比较大,派他去很合适。 孟尝君便把冯驩请来,问他能不能走一趟。 冯驩说:诺。 可是冯驩到了薛邑,却把收上来的十万利息拿去买酒买肉请欠债的人吃饭,还自作主张免除了部分人的债务。 孟尝君闻讯,把冯驩召回,追问有无此事。 冯驩说,有。如果不摆宴席,他们就来不齐,臣也就不可能掌握他们的经济状况。至于哪些人的债券应该一把火烧掉,臣是核对过的。有还贷能力的,臣已约定了时间。 孟尝君说,田文由于自不量力,门下食客三千,结果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这才请先生去收债,以应急需。先生这样做,田文的钱还收得回来吗? 冯驩说:还不起钱的,再给他十年也还不起,反倒要欠更多的利息。他们最后的选择,只能是逃亡。那样,君上的钱还是收不回来,却要背逼债的恶名。大家都没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做?现在,我们烧掉的只是永远都收不回的虚账,换来的却是君上仁厚爱民的美誉,不好吗?再说了,臣下临行前,君上吩咐买些家里缺的东西回来。君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缺的不就是义吗? 孟尝君很无语。 事实证明,冯驩是对的。没过多久,孟尝君因为名气大,能力强,功高盖主,被齐王罢免。免去了国相职务的孟尝君只好离开国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但是,当他走到离薛邑还有一百里地的时候,薛邑的民众已经扶老携幼,恭候在路旁了。孟尝君感慨万分。他对冯驩说:先生为田文买的义,田文现在看见了。 冯驩却说,狡兔有三窟,也只能做到免死。请让臣为君上再筑两窟。于是他向孟尝君要了车子和经费,先跑到秦国对秦王说:现在天下最强的,是秦和齐。秦国强,齐国就弱;齐国强,秦国就弱。这叫雄雌之国不两立,岂能并存? 秦王一听,马上坐直了身子:那该怎样? 冯驩回答:把孟尝君请来就行。齐国重于天下,全在孟尝君。现在他被罢免,肯定心怀怨恨。他对齐国的情况又了如指掌。如果把他请来,齐国不就是王上的吗?不过这事时不我待。一旦齐王醒悟,为之晚矣。 秦王听冯驩说得在理,就派出十辆车子带一大笔钱去请孟尝君。冯驩又抢先一步回到齐国对齐王说:臣下听说秦王要重金礼聘孟尝君了!齐与秦,一方强,另一方就弱。王上何不趁秦使未到之时,赶快把孟尝君稳住? 齐王听了,立即下令恢复孟尝君的相位,还同意在他的封邑建立先王的宗庙。宗庙所在地,谁也不敢侵犯。民众拥护,官复原职,宗庙在薛,孟尝君三窟齐全。 如此冯驩,难道只是食客? 也是生意人啊! [4]本节事见《史记·孟尝君列传》和《战国策·齐策四》。两书所载多有不同,本书取材以《史记》为主,参考《战国策》。 第六章 合纵连横 商人吕不韦 生意做得最大的,是吕不韦。[5] 吕不韦很有商业天赋,他其实是用商业头脑来玩政治的。“奇货可居”这个成语,就是他的发明。 那么,谁是吕不韦眼中的奇货? 秦国的公孙异人。 异人是秦昭襄王的孙子,安国君的儿子。他在自己二十多个兄弟中,排行不前不后,还是庶出,生母也不招父亲待见,因此被打发到赵国做人质。这样的人,明明是没人稀罕的滞销品,怎么会是潜力股呢? 吕不韦却慧眼独具。在他看来,奇货可居这四个字,关键在可居。不可居,再值钱也没意义。异人如果是太子,或嫡子,或长子,或生母得宠,固然价值连城前途无量,却炙手可热高不可攀。相反,正因为他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发配在赵国闲着也是闲着,吕不韦才有了进货的可能。 于是吕不韦问他老爹:种田的利润有多少? 老爹说:十倍。 吕不韦又问:珠宝生意呢? 老爹说:百倍。 吕不韦再问:扶植一个国王呢? 老爹说:无法估算。 如此巨额利润,当然值得干他一票。 问题是,把呆账变成奇货,可能吗? 可能。 前面说过,异人是安国君的儿子。此时的安国君,已被立为太子,迟早成为秦王。但安国君的二十多个儿子当中,没有一个是嫡长子。换一个角度来看,即安国君的任何儿子,都可能立为太子。 吕不韦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换句话说,如果他能让异人成为安国君的接班人,就等于扶植了未来的秦王。这可是一本万利的期货生意。 关键在于,立嫡立储,谁说了算? 从法理上讲,当然是安国君自己。但能够左右安国君的,却是华阳夫人。华阳本是安国君的宠姬,此刻又被立为夫人,安国君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因此,只要她一句话,异人立马就能咸鱼翻身,身价百倍。 那么,怎样才能让华阳夫人想起并接受异人呢? 算账。 这笔账其实很好算,因为华阳夫人自己没儿子。也就是说,安国君百年之后,接班做秦王的,反正只能是别人的儿子。不过,如果这位公子被自己认领,华阳夫人不就等于有儿子了吗?在“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之间选储君,夫人还用得着犹豫吗? 但,既然是领养,华阳又为什么一定要选异人?因为吕不韦让她明白,只有异人,只有那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异人,才可能像孝顺亲娘一样孝顺她。孝顺也不是有德,是因为有利。没有华阳,异人无法上位;有了异人,华阳后顾无忧。一方需要靠山,另一方需要保险,互利双赢,生意成交。安国君也与华阳夫人盟誓,决定立异人为嫡。 赵国却不肯放人。 吕不韦只好又去帮赵国算账。吕不韦说,秦国如果定要屠赵,是不会在乎一两个公子的。这时,你们把异人扣在手里,等于拿了张空头支票,甚至是烫手的山芋。相反,如果现在高抬贵手,异人将来当然会以德报德,你们也等于拿了有价证券。有价证券和空头支票,要哪个? 赵王立即礼送异人回国。 终于回到秦国的落难公子异人,被吕不韦这个称职的中介包装上市。他甚至安排异人穿着楚国的服装去见华阳夫人,结果华阳喜出望外,高兴地对异人说:为娘我就是楚人。儿啊,以后你就叫“楚”吧! 从此,异人更名为楚。 公子楚的运气很好。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安国君继位,是为孝文王。孝文王仅仅在位一年,就告别人世,子楚顺利接班,是为庄襄王。 吕不韦的运气更好。三年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庄襄王也撒手而去,继位的是王后赵姬的儿子。赵姬原本是吕不韦的女人,被异人看中要去,后来成为庄襄王后。但赵姬从吕不韦屋里转手到异人床上时,据说已有身孕。因此也有人说她的这个儿子,其实是吕不韦的。 这事恐怕只能存疑。但可以肯定,赵姬这儿子继位时还是少年,秦国的大权便落到了吕不韦的手里。吕不韦本已封侯拜相,此刻又尊为相国,号称仲父,权倾朝野,名重一时。他甚至仿效孟尝、平原、信陵、春申这“战国四大公子”的做法,大养其士,并让这些士人为他编写了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号称《吕氏春秋》。 吕不韦成功了吧? 当然。他早期的投资,已经获得巨额回报,而且名利双收。据说,《吕氏春秋》完成后,吕不韦曾经下令将书稿和奖金一并悬挂在秦都咸阳的城门之上,扬言只要有人能增删改动一个字,就奖赏千金。 为中华文化贡献了“奇货可居”和“一字千金”两个成语的吕不韦,这时达到了他事业的巅峰。这个巅峰是不可企及的。此后,尽管仍然会有商人参与政治,或借助政治从事商业,却没有任何人超越吕不韦。 与此同时,吕不韦自己也从风光无限迅速坠入万丈深渊。新秦王即位后十年,吕不韦被免去相国职务。又过了两年,他被迫在自己的封地服毒自杀。 他真是白赚了那么多钱。 把吕不韦逼到绝境的,就是赵姬的儿子,那个生父可能是庄襄王异人,也可能是文信侯吕不韦的男孩子。这个男孩的名字叫嬴政,是秦王国最后一任国王,也是秦帝国第一任皇帝。正是他,终结了战国,也终结了先秦,并开始了新的时代──帝国和王朝的时代。 没错,他就是秦始皇。 但,这将是另一个故事。 [5]本节事见《史记·吕不韦列传》和《战国策·秦策五》。 第六章 合纵连横 这是什么时代 赌棍、骗子、食客、商人,各色人等次第亮相,粉墨登场,演绎出五光十色轰轰烈烈的悲剧和喜剧。参与演出的人,其实还有很多。比如自荐的毛遂,刺秦的荆轲,救赵的信陵君,都为读者耳熟能详。于是我们不禁要问:战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赌徒的时代。 没错,时代跟人一样,也是有个性的。因此,如果把春秋和战国比作人,那么,春秋是贵族,战国是平民;春秋是君子,战国是小人;春秋是英雄,战国是赌棍。只不过,战国的赌棍往往也有血气和血性,甚至同时也是豪侠。豪侠之赌,即为豪赌。那一份豪情和侠义,依然令人神往,让人心仪。 比如冯驩。 冯驩当然不好说是赌徒,却也是个敢押宝的。他为孟尝君收买人心,就是做期货,也是赌。实际上他的延长贷期和焚烧债券,并未得到孟尝君的授权。而且,如果后来孟尝君没被免职,这笔投资也体现不出回报。因此,当冯驩豪情万丈大烧其薛邑债券时,他不是在赌吗? 但,冯驩又是仗义的。 孟尝君罢相后,他门下那三千食客都如鸟兽散,跑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有一个冯驩,帮助他东山再起的也只有冯驩。因此,复位后的孟尝君便对冯驩说:那帮小人要是还敢回来,我一定把口水吐到他们脸上。 冯驩立即俯身下拜。 孟尝君大惊失色:先生难道要替那些家伙谢罪吗? 冯驩说,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当言论谢罪。君上应该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贫爱富,是人之常情。那些赶集逛商场的,早上蜂拥而入,晚上不屑一顾,难道因为喜欢早晨厌恶夜晚?不,是因为他们要的东西到晚上就没有了。因此,请不要责怪那些人的离去。[6] 这可能是冯驩所做最仗义的一件事,然而他讲的道理却是利,他对孟尝君的忠诚也表现为利。这就跟春秋大不相同。春秋开口闭口是礼,战国开口闭口是利。这一点,只要比较《国语》和《战国策》,就一目了然。[7] 战国的时代特征也昭然若揭,那就是唯利是图。 对此,苏秦应该深有体会。当初,他外出谋生一无所获回到家乡时,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亲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后来,他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家里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妇一样伺候他吃饭。苏秦笑着问嫂子:你们前倨后恭,是什么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脸贴在地面上说:因为您现在又有权势又有钱啊! 这真是赤裸裸的势利。难怪苏秦会感叹说:一个人如果贫穷,父母都不拿他当儿子;如果富贵,亲戚都会来拍马屁。人生在世,难道可以不在乎金钱地位吗?[8] 切肤之痛,经验之谈呀! 的确,战国是一个“真小人”的时代。在这二百多年中,社会也为各色人等提供了广阔空间和无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个连真名实姓都无人知晓的穷光蛋。但他穿着草鞋扛着雨伞去游说赵孝成王,一见即获赏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即拜为上卿,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对士人岂能没有诱惑?[9] 何况门槛极低,只要一张嘴;成本也极低,只要一席话。所以,张仪当年被人疑为窃贼遭到毒打,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老婆笑着说:舌头倒是还在。 张仪便说:足矣![10] 甚至没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要紧。比如孟尝君的食客中,就什么人都有。结果,会学狗叫的帮他窃得狐白裘,买通了秦王宠姬;会学鸡叫的帮他哄开函谷关,顺利地逃出秦国。鸡鸣狗盗,不也能换来富贵荣华?[11]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人,如果原本一无所有,只要敢作敢为就可能大富大贵,谁不想赌他一把?能像冯驩那样仗义,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吕不韦那样通过利人来利己,则要算聪明。吕不韦在邯郸拜见异人时,话就说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当然要光大自己的门楣,但在下的门楣却要靠公子的门楣才能光大,所以我们必须合作。 战国,是趋利的时代。 这样的时代是没什么道德感可言的。苏秦甚至公开对燕易王说,臣下我不讲诚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讲诚信的都死守道德,谁会为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苏秦这样说,还真不是强词夺理,反倒应该看作透彻通晓。事实上战国的王侯,不少就是赌棍出身,他们在国际关系中的作为,都难免赌徒心态,正所谓“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这其实是时代所使然。[12] 于是上流社会,弃仁义而重权谋;诸侯各国,废礼让而重战争。结果,应运而生的是谋臣策士,平步青云的是地痞流氓。因为战国就是这样:只讲功利不讲道义,只要目的不择手段,成者王侯败者寇,谁有权势谁就是大爷。 战国,是无德的时代。 没错,如果说春秋还只是礼乐崩坏,那么战国便已是道德沦丧。这对于华夏文明,无疑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因为华夏文明的制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礼乐;全民共识,则是以德治国,以礼维序,以乐致和。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就体现在这一整套系统中。 然而这一整套系统,都在战国分崩离析,而且也不可能不崩溃。是啊,楚是南蛮,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齐和赵、魏、韩是盗篡,哪一个是姬周嫡传、纯种王族? 何况就算华夏正宗,也无法抗拒三大变革:第一,土地国有,按户籍授予小农并征收赋税;第二,诸侯兼并,国土和子民不再分封;第三,中央集权,卿大夫和地方官由国王任命。也就是说,井田制废,授田制立;封建制废,郡县制立;世卿制废,官僚制立。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一切都变了。社会生活、文化心理和意识形态,岂能不变?[13] 基础动摇,支柱倒塌,中国向何处去? [6]事见《史记·孟尝君列传》。 [7]顾炎武《日知录·周末风俗》亦称:“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 [8]事见《史记·苏秦列传》、《战国策·秦策一》。 [9]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10]事见《史记·张仪列传》。 [11]事见《史记·孟尝君列传》。 [12]请参看刘向《战国策序》。 [13]请参看沈长云、杨善群《战国史与战国文明》。 第六章 合纵连横 谁来回答中国 能回答历史之问的,是士,也只有士。 士,是战国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时代主人,西周是王,东周是侯,春秋中后期是大夫。于是,让我们印象深刻的风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齐桓、晋文,后有子产、赵鞅,他们是那些时代的代表。 战国的历史,却是由士来谱写的。 什么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贵族。前三等,是天子、诸侯、大夫。在秦汉和秦汉以后,是最高一级的平民。后三级,是农、工、商。 那么,战国的士,是什么? 精神贵族。 所谓精神贵族,就是仅仅在精神上或精神领域是贵族。根本原因,是士没有不动产,也没有统治权。没有物质,便只有精神。成为精神贵族,是迟早的事。 不过既然是贵族,就该有贵族的权利和义务,也要有标识,比如体现参政权的缁冠,体现参军权的皮冠,体现祭祀权的爵冠(爵读如雀)等等。这是权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认同。因此,子路宁愿去死,也不肯免冠。 这就是贵族精神了。 有贵族精神,就有君子风度。所以,春秋虽然礼坏乐崩,却还不至于道德沦丧。 然而进入战国,士的权利和义务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柄剑。这是他们在举行冠礼时获得的,也是贵族的身份认同和象征。所以,司马迁在记录秦始皇的成年礼时,特地写了“带剑”二字。同样,冯驩和韩信尽管一文不名,却剑不离身。剑,是贵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侠多半用剑,道理也在这里。[14] 剑,意味着身份,也意味着教养。一般地说,士都能接受比较良好的教育。他们的教育条件不一定最好,学习积极性却可能最高。因为他们有身份无地位,有义务无职务,有事业无产业。唯一的出路,是为更高级的贵族服务,换取俸禄或食田(可以分得粮食和赋税的田地)。 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务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来工作。其中,帮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齐家”;协助诸侯治理邦国,叫“治国”;辅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合起来就叫修、齐、治、平。 但,无论齐家还是治国,士人都是帮佣,诸侯和大夫则是老板。不过,春秋的老板和帮佣是有血缘关系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袭职务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时代的齐国那样由国家包养。战国之士,则必须自己找工作。他们与诸侯和大夫,是雇佣关系。既然如此,士们是去帮忙,还是帮凶、帮腔、帮闲,便由不得自己,或不能完全由自己。 相反,为了保证有口饭吃,甚至能够飞黄腾达,他们很可能放弃原则而投其所好,不顾长远而只顾眼前。战国之人急功近利,社会风气急剧败坏,这是重要原因之一。[15] 好在事情还有另一面。 另一面就是士在国际事务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尤其是那些重量级士人,服务某国该国就兴旺发达,离开某国该国就内外交困,正所谓“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 简直就是核武器。[16] 这就迫使各国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节,礼贤下士,以至于普天之下,尊贤成风。他们甚至不惜自己节衣缩食,也要供养士人。齐国执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于养士。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样的饭菜,不敢稍有怠慢。权贵们对士人的谦恭,于斯为最。[17] 相反,士人却完全不必看权贵的脸色,甚至可以傲然视之。有一次,魏国士人田子方与太子击狭路相逢。太子连忙让车回避,自己下车行礼,田子方却昂然不答。他说:诸侯看不起人则失其国,大夫看不起人则失其家。我们士人,如果主张不被接受,言论不被采纳,换个国家就是。抛弃不识好歹的权贵,就像扔掉一只草鞋,有什么了不起! 魏太子击听了,也只能唯唯诺诺。[18] 毫无疑问,王侯卿相们的这种态度,是被残酷的国际竞争和权力斗争逼出来的,却在无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产力。我们知道,知识阶层最希望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一是衣食无忧,二是言论自由。有此两条,思想的源泉就会充分涌流,文明的成果就会遍地开花。 战国,就做到了这两点。 事实上,战国的知识阶层虽然不少被国君或大夫供着养着,却其实不必承担责任,也不受任何制约。他们想著书立说就著书立说,想高谈阔论就高谈阔论,想出谋划策就出谋划策,想坐而论道就坐而论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没人失去自由,也没人因言获罪。 不被供养的,更如此。 于是战国二百年,就成了充满矛盾的时代:民众水深火热,士人备受尊崇;社会动荡不安,学术空前繁荣;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华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动乱年代,变成了思想文化的黄金时代。 当然,这个时代要从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吗?不奇怪。事实上,正因为社会剧变,天下大乱,道德沦丧,共识阙如,中国向何处去才成了问题。同样,正因为一个跨国界、超宗族的精英阶层勃然兴起,又没有一统天下的强权能够钳制舆论,问题的回答才有了可能。 于是,儒家代表着文士,墨家代表着武士,道家代表着隐士,法家代表着谋士,纷纷亮出自己的主张,力图影响历史的进程。这是当时最自由也最活跃的力量。因为自由,所以是百家;因为活跃,所以要争鸣。 世纪大辩论开始了。 那就看他们如何亮剑!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百家争鸣》 [14]请参看《史记·秦始皇本纪》。 [15]刘向的《战国策序》就说:“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此说甚为有理。 [16]见王充《论衡·效力》。 [17]据说,田成子是“杀一牛,取一豆肉,余以食士;终岁,布帛取二制焉,余以衣士”。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孟尝君与三千食客吃同样的饭菜,见《史记·孟尝君列传》。 [18]请参看《史记·魏世家》。 后记 这格子不好走 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和第二卷《国家》在北京首发时,我跟媒体有一次对话。记者问:你用一己之力,在五到八年的时间内撰写三十六卷本中华史,不难吗? 我答:难,当然难。 记者又问:不累吗? 我答:累,当然累。 记者再问:有办法吗? 我答:有,当然有。 我的办法,是临睡前读侦探小说。 新星出版社的谢刚和褚盟听说,便把他们的“午夜文库”陆续寄来,结果让我在无意中又学了一招。 这一招是迪弗的,叫“走格子”。 走格子是一种刑侦手段。具体方法,是在头脑中将犯罪现场画上若干格子,然后一格一格地收集证据。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漏掉任何线索,而且效率很高。这种高效率的手段,完全可以用于写作。《祖先》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夏娃、女娲、伏羲、炎帝、黄帝、尧舜禹,六格。《青春志》也是这样写出来的。刺客、情人、战士、人臣、使节、鬼神,也是六格。 只不过,迪弗是“走格子”,我是“填格子”。 但到第五卷,难了。 最大的困难,是这段历史时间长,头绪多,人物关系复杂。从公元前722年春秋开始,到公元前221年战国结束,整整五百年。平均下来,一万多字之内就得说清百年。这当然并非做不到。但如果既要讲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又要有血有肉有声有色,那就太难了。 然而必须做到。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史书,史观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灵魂;史识是不能没有的,那是骨骼;史料是不能没有的,那是血肉;史感也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神采。没有神采就没有魅力,历史也就仍然是手术台上的木乃伊。 那不是我要的东西。 史感的获得当然要靠同理心,但同时还需要一项技术支持,这就是还原现场。还原现场才能身临其境,身临其境才能感同身受。这就决定了本书不能是剧情梗概,而应该声情并茂,栩栩如生。 也就是说,只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问题是如何取舍。 首先看是否不可或缺。比如齐桓称霸和商鞅变法,分别是春秋和战国的两件大事;田陈代齐和三家灭知,则是春秋与战国的分水岭。至于开春秋之篇的郑庄公,终战国之世的吕不韦,也不便缺席。由此及彼,宋襄、晋文、秦穆、楚庄、阖闾、夫差、勾践、子产、三桓、苏秦、张仪等等,都非说不可。再加上其他相关人物和事件,已是满满当当,济济一堂。剩下的,便只好割爱。 割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秦王嬴政,还可以留待将来;也好在申包胥哭秦、信陵君救赵、蔺相如会渑池等等,读者已多有耳闻,不妨舍去。至于同为食客,为什么选冯驩而非毛遂,则因为冯驩更具有代表性,故事也更有看点。因此,尽管后者为我们贡献了“毛遂自荐”和“脱颖而出”两个成语,我仍然选择冯驩。 代表性、典型性和故事性,这是第二条原则。 第三是可读,尤其是要为读者排除阅读障碍。先秦毕竟古远,让读者记住那么多名字就不容易。办法之一,是尽可能让同一人物反复出现。实际上,只要文章做足,是可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 效果如何,请君检验。 本卷大事年表 上 春秋 公元前722年(鲁隐公元年),郑庄公灭共叔段,春秋开始。 公元前718年(鲁隐公五年),曲沃庄伯联合郑、邢伐翼,周桓王令虢公伐曲沃,立哀侯于翼。晋国事始见于《左传》。 公元前709年(鲁桓公三年),曲沃武公伐翼,韩氏始祖韩万驾驭戎车。 公元前706年(鲁桓公六年),楚武王侵随。 公元前705年(鲁桓公七年),曲沃武公诱杀晋君小子侯,次年春灭翼,周桓王另立哀侯庄弟于晋(今山西省太原市)。 公元前701年(鲁桓公十一年),郑庄公卒。 公元前694年(鲁桓公十八年),鲁桓公被杀。 公元前685年(鲁庄公九年),齐桓公立。 公元前679年(鲁庄公十五年),齐桓公始霸。 公元前678年(鲁庄公十六年),王令曲沃武公以一军为晋侯。 公元前676年(鲁庄公十八年),晋献公即位。 公元前672年(鲁庄公二十二年),陈公子完奔齐,是为田陈氏始祖。 公元前669年(鲁庄公二十五年),晋献公尽杀桓叔、庄伯之后。 公元前662年(鲁庄公三十二年),鲁庆父杀公子般,立公子启,是为鲁闵公。 公元前660年(鲁闵公二年),鲁庆父杀闵公,季友立公子申,是为鲁僖公。晋献公命太子申生伐狄。 公元前657年(鲁僖公三年),楚成王伐郑。 公元前656年(鲁僖公四年),齐楚召陵之盟。骊姬逼死晋太子申生。 公元前651年(鲁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齐桓公称霸;晋献公去世,晋惠公即位,宋襄公即位。 公元前643年(鲁僖公十七年),齐桓公去世。 公元前639年(鲁僖公二十一年),宋襄公被楚军俘虏,图霸失败。 公元前638年(鲁僖公二十二年),楚宋泓之战,宋襄公战败受伤。 公元前637年(鲁僖公二十三年),宋襄公去世,晋惠公去世,晋怀公即位。 公元前636年(鲁僖公二十四年),秦穆公送晋文公回国即位,杀晋怀公。宋成公到楚国朝见楚成王。王子带叛乱,东周京城被狄人攻破,周襄王避难郑国。 公元前635年(鲁僖公二十五年),晋文公出兵勤王,杀王子带,送周襄王复国。 公元前634年(鲁僖公二十六年),宋国“叛楚即晋”。 公元前633年(鲁僖公二十七年),楚成王联合陈、蔡、郑、许四国军队围宋。 公元前632年(鲁僖公二十八年),晋楚城濮之战,晋文践土之盟,晋文公称霸。 公元前630年(鲁僖公三十年),晋文公联合秦国伐郑,叔詹和烛之武救郑,秦撤军,秦晋开始有裂痕。 公元前628年(鲁僖公三十二年),晋文公去世。 公元前627年(鲁僖公三十三年),秦穆公欲袭郑,弦高救之。秦军灭滑。晋军联合姜戎击秦,虏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葬晋文公。 公元前626年(鲁文公元年),楚商臣弑其君父成王,自立为君,是为楚穆王。 公元前625年(鲁文公二年),秦晋彭衙之战,秦败。 公元前624年(鲁文公三年),秦穆公伐晋,胜。 公元前623年(鲁文公四年),秦穆公征服西戎,遂霸西戎。 公元前621年(鲁文公六年),秦穆公去世,秦康公即位。晋襄公去世,晋灵公即位。 公元前613年(鲁文公十四年),楚庄王立。 公元前607年(鲁宣公二年),晋灵公被杀。 公元前605年(鲁宣公四年),郑灵公被杀。 公元前599年(鲁宣公十年),陈灵公因夏姬故,被杀。 公元前598年(鲁宣公十一年),楚庄王伐陈,掳夏姬。 公元前597年(鲁宣公十二年),春,楚庄王伐郑,郑国投降。夏,晋楚邲之战。 公元前595-前594年(鲁宣公十四至十五年),楚庄王围宋。宋死战后降。鲁、宋、郑、陈诸国皆从楚,楚霸业成。 公元前594年(鲁宣公十五年),鲁国初税亩。 公元前590年(鲁成公元年),鲁国作丘甲。 公元前584年(鲁成公七年),巫臣使吴,教吴以车战及外交,并联晋伐楚。吴国崛起,其国名始见于《春秋》,其君主始见于《左传》。 公元前583年(鲁成公八年),晋灭赵氏,后复封赵武。 公元前575年(鲁成公十六年),晋楚鄢陵之战。 公元前565年(鲁襄公八年),郑伐蔡。 公元前562年(鲁襄公十一年),鲁国作三军,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 公元前546年(鲁襄公二十七年),弭兵大会,晋楚争当盟主,楚人先歃血。 公元前543年(鲁襄公三十年),郑国上卿授权子产执政。 公元前541年(鲁昭公元年),楚国令尹子围弑君即位,是为楚灵王。 公元前538年(鲁昭公四年),楚灵王称霸,郑子产作丘赋。 公元前537年(鲁昭公五年),鲁舍中军,卑公室,公室再次为三桓瓜分。楚伐吴,越随楚,此为越人第一次出现在史册。 公元前536年(鲁昭公六年),郑子产铸刑鼎。 公元前534年(鲁昭公八年),楚灵王灭陈。 公元前531年(鲁昭公十一年),楚灵王杀蔡灵公,灭蔡,杀蔡国太子祭祀社神。 公元前529年(鲁昭公十三年),楚国内乱,灵王自杀,陈、蔡复国。晋昭公与齐、鲁、刘、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盟会于平丘。晋合诸侯止于此。 公元前522年(鲁昭公二十年),子产卒,孔子称其为“古之遗爱”。 公元前517年(鲁昭公二十五年),鲁昭公伐季孙氏,败,流亡国外。 公元前516年(鲁昭公二十六年),楚平王卒,楚昭王立。 公元前515年(鲁昭公二十七年),吴公子光杀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闾。 公元前513年(鲁昭公二十九年),晋国铸刑鼎,孔子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公元前510年(鲁昭公三十二年),吴始用兵于越。 公元前506年(鲁定公四年),吴王阖闾伐楚,五战五胜,入郢都,楚昭王逃亡,阖闾称霸。 公元前505年(鲁定公五年),鲁国阳虎政变。 公元前497年(鲁定公十三年),范、中行攻赵,知、韩、魏救之。 公元前496年(鲁定公十四年),吴越槜李之战。吴王阖闾受伤身亡,吴王夫差继位。越国国君名始见于《左传》。 公元前494年(鲁哀公元年),吴越夫椒之战,吴王夫差差一点灭亡越国。 公元前493年(鲁哀公二年),赵鞅大败救援范氏和中行氏的郑军,范氏和中行氏败局已定。 公元前482年(鲁哀公十三年),越军攻入吴都。 公元前481年(鲁哀公十四年),田恒杀齐简公,立齐平公,田陈氏实际上代齐。 公元前480年(鲁哀公十五年),子路战死。 公元前479年(鲁哀公十六年),孔子去世。《春秋》止于此年。 公元前478年(鲁哀公十七年),楚惠王灭陈。 公元前476年(鲁哀公十九年),《史记·六国年表》开始。 公元前475年(鲁哀公二十年),越王勾践围吴。 公元前473年(鲁哀公二十二年),吴王夫差自尽,吴亡,勾践称霸。 公元前468年(鲁哀公二十七年),鲁哀公奔越,投靠勾践。《左传》止于此年。 公元前458年(鲁悼公十年),赵、知、韩、魏四家尽分范氏和中行氏之地,知氏得地最多。 下 战国 公元前453年,赵、魏、韩三家灭知。 公元前447年,楚惠王灭蔡。 公元前445年,楚惠王灭杞。 公元前440年,周考王封其弟于河南,称西周桓公。 公元前431年,楚简王灭莒。 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册封赵襄子侄孙赵籍、魏桓子之孙魏斯、韩康子之孙韩虔为诸侯,赵、魏、韩建国。《资治通鉴》开始。 公元前391年,齐国大夫田和迁齐康公于海上,食一城。 公元前386年,田和被周安王册封为诸侯。 公元前379年,齐康公卒,姜齐彻底灭亡。齐威王立。 公元前376年,晋靖公被废,晋亡。 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 公元前369年,魏惠王立。 公元前367年,周威公少子争立,即位于巩,称东周惠公。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招贤,商鞅入秦,次年变法。 公元前346年,卫自贬为侯,臣服于三晋。 公元前341年,齐韩马陵之战,孙膑大败庞涓。 公元前340年,商鞅大败魏公子卬。魏惠王悔不用商鞅。商鞅受封为商君。 公元前338年,秦惠王杀商鞅。 公元前336年,孟子见魏惠王。 公元前334年,越王无彊伐楚兵败身亡,越国臣服于楚。 公元前333年,张仪入秦,苏秦任纵约长,合纵连横开始。 公元前332年,秦联合齐、魏伐赵,纵约解除。 公元前328年,张仪相秦。 公元前325年,秦惠王称王。 公元前321年,齐郭靖君田婴卒,子田文继位为孟尝君,开养士风气之先。 公元前320年,卫更贬号为君。 公元前318年,宋称王。 公元前316年,苏秦卒。 公元前314年,周赧王立,周王室分裂为东西周。齐宣王向孟子问政。 公元前313年,张仪用欺骗手段让楚怀王与齐绝交。 公元前309年,张仪卒。 公元前299年,楚怀王被骗入秦,遭软禁。 公元前298年,赵王封其弟为平原君。 公元前296年,赵武灵王灭中山。楚怀王病逝于秦。 公元前288年,秦昭襄王称西帝,尊齐王为东帝,不久又取消帝号,仍称王。 公元前286年,齐闵王灭宋。 公元前279年,秦赵渑池之会,蔺相如相赵王。 公元前276年,魏王封其弟为信陵君。 公元前262年,楚王封黄歇为春申君。 公元前256年,秦昭襄王灭西周国,楚考烈王灭鲁。 公元前254年,卫沦为魏国附庸。 公元前251年,秦昭襄王卒,孝文王继位。 公元前250年,秦孝文王卒,庄襄王继位。 公元前249年,秦庄襄王灭东周国,周亡。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卒,嬴政继位,吕不韦被尊为相国,号称仲父。 公元前241年,卫沦为秦国附庸。 公元前237年,吕不韦罢相,秦下逐客令,后因李斯而收回成命。 公元前235年,吕不韦被秦王嬴政逼迫自杀。 公元前230年,秦灭韩。 公元前228年,秦灭赵。 公元前225年,秦灭魏。 公元前223年,秦灭楚。 公元前222年,秦灭燕。 公元前221年,秦灭齐。天下一统,始皇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