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安史之乱》 第一章 开元新政 大阅兵 唐玄宗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是阅兵。 阅兵式庄严而隆重。二十万受阅部队在骊山脚下沿着河流摆开阵势,旌旗相连长达五十多里。他们的金戈和铁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的军容威武雄壮。二十九岁的皇帝甚至身着戎装擂起战鼓,亲自指挥了军队的进退出入。[1] 三军将士山呼万岁。 随后,玄宗发布了嘉奖令。陛下不无忧虑地指出,帝国的状况不容乐观,就像快要坠落的珠串。因此他希望,全体官兵能够同心同德,令行禁止,以忠贞不渝的精神和无坚不摧的实力,誓死捍卫大唐的江山社稷。[2] 很难说这些话是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玄宗正式接管政权之时,大唐立国已近百年。这对于经历了四个世纪分裂动荡的中华大地堪称幸运,何况太宗执政的二十三年还号称贞观之治,他本人也成为各族人民的天可汗。 之后半个世纪的高宗和武后时代,帝国仍然兴旺发达歌舞升平。尽管武则天称帝前后也曾乌云蔽日,但那黑暗是李唐皇室和部分官员的,不是人民群众的,甚至不是庶族地主阶级的。相反,由于武则天清除了关陇勋贵的势力,也由于她大力推行科举制度,贫寒之士反倒有了出头之日。唯其如此,帝国的大厦才不会因为她的血洗和屠戮而坍塌。 实际上武则天是大唐王朝的掘墓人,更是它的守陵人甚至建设者。正如诸位在《女皇武则天》中读到的,唐太宗在维护既得利益的长孙无忌等人撺掇下,选择了能力最弱的李治为接班人。在他看来,这样就能避免因祸起萧墙而导致帝国分裂,自己的政治路线和一世英名也能得以保全。 可惜英明的太宗皇帝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没有能力掘墓的人往往也守不住陵。他当然也想不到,李治不但将帝国拱手相让,而且还是让给了一个女人。 这才真是天大的玩笑。 幸运的是,这个女人偏偏具有治国的能力。在她与高宗共同执政和独立执政的四十多年间,武则天保证了帝国长期和持久的统一,并让它充满活力。就连改朝换代,较之以前的宋、齐、梁、陈、北周和隋,也是代价最小的。 更何况,她还把帝国交还给了李唐。 可惜,由于历史不能假设,我们无法设想没有武后的高宗政权是什么样,更无法设想李弘或李贤的王朝。因为没有武则天就没有李弘和李贤,哪怕李贤是私生子。但似乎可以肯定,她至少没有把国家弄得更糟,尽管鼓励告密、制造冤案和滥杀无辜对世道人心无疑有着破坏作用。[3] 那么,玄宗皇帝的危机感从何而来? 短暂而混乱的中宗和睿宗时期。 无字碑位于高宗和武则天的合葬墓乾陵,是武则天所立。有说法认为,武则天立此碑,有功过是非让后人去评说的意思。 这是一段空洞无物和令人沮丧的岁月。当一群官员成功地将女皇武则天赶下台后,才突然发现她留下的空白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填补,自己反倒在她的有生之年被夺权,后来又被彻底消灭。女皇交出的政权,则落入一伙既无德又无能的人手中,包括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唐中宗的韦皇后和女儿安乐公主,以及女皇政敌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 如此奇怪的联盟,当然只会胡作非为。这就给了唐玄宗李隆基创造历史的机会,而他原本是与皇位无缘的。因为他的父亲李旦是武则天的第四个儿子,中宗李显的弟弟,他自己则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实在与九五之尊远隔重洋。这位王子后来能够成为大唐第六任皇帝,还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仅仅因为历史选择了他,他选择了政变。 当然,也要拜韦皇后的愚蠢所赐。 韦皇后的愚蠢在于太想当女皇帝,她的女儿安乐公主也太想当皇太女。她们甚至等不到中宗寿终正寝,就提前把他送进了鬼门关。此案虽然扑朔迷离,韦皇后一伙不得人心则大约是实,因此毫无悬念地便被李隆基就地正法。 当时,李隆基才二十六岁,还很不起眼。 政变得到了太平公主的帮助,甚至干脆被认为就是武则天的这个小女儿所策划。因为事情进行得易如反掌,背后肯定需要权力和金钱的支持。这两样东西李隆基都不多,太平公主却应有尽有。她在女皇的时代就很活跃,中宗即位之时又加封了“镇国”的头衔。唯其如此,事成之后她才会走到台前,蛮横傲慢地完成了把李旦变成皇帝的杰作。[4] 总之,太平公主认为现在轮到她大显身手。尽管当时她只能将李旦推上皇位,甚至无法阻止李旦将皇位传给太子李隆基,但她并不认为帝国就是那父子俩的。她的身上既然流着李唐和武周两个皇帝的血,小哥哥睿宗李旦又是那样地与世无争,那么,平治天下,她当仁不让。 一心向往曾祖父“贞观之治”的太子和皇帝李隆基,也只好跟他那坚持则天路线的姑姑斗法。结果则一如我们在《女皇武则天》中所述,失败的太平公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一个时代。从此以后,直到晚清,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如此严重地影响到中华帝国的政局。 获胜的唐玄宗却感到了危机。他清楚地记得,成败只有一天之差。如果不是由于得到线人通报,抢先一步在七月三日动手,那么,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就是自己,大唐也弄不好会再出现一位女皇帝,尽管她姓李。 教训啊! 结论却很简单,那就是必须集权,尤其是要把军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事实上,太平公主之所以比韦皇后一伙更难对付,原因之一就在后者只知道买官卖官,手下尽是无能之辈;前者却不但控制了文官,而且收买了军队。 当时的形势确实严峻。政事堂会议成员七名,四个是太平公主的人;宫廷警卫部队四军,也有两军效忠公主。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则掌握在退居二线的太上皇手里。太平公主正是靠着这位和事佬哥哥,一手遮住半边天的。[5] 显然,这其实是三个人的博弈,睿宗李旦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软弱或糊涂。他一生三让天下:第一次让给母亲武则天,第二次让给哥哥李显,第三次让给儿子李隆基,每次都不是高风亮节,而是精打细算。当然,是为自己。 这一回事情的起因是天空出现了一颗彗星。按照当时的传统观念,应该视为上天神秘的警示。太平公主便让人放出风来,声称还发现象征皇帝和太子的星辰也都有异变。言外之意很明显:只有废黜太子,皇帝才是安全的。 可惜公主机关算尽,却没有哥哥聪明。睿宗干脆宣布辞去皇位,那可就一了百了,彻底安全。他甚至对闻讯赶来匍匐在地的皇太子李隆基把话挑明:让位是为了避灾。你如果真是孝子,何必一定要等朕死以后再即位?[6]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就连他保留帝国的最高仲裁权,也表面上是太平公主的阴谋诡计,实际上是睿宗皇帝的如意算盘。大事拍板,小事不管,这个太上皇当得游刃有余。可怜的儿皇帝却连自称朕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李旦的打工仔和挡箭牌。 看来,李隆基其实应该感谢太平公主的步步紧逼,否则他真是无法将自己变成帝国真正的当家人。尽管之前太上皇和他的关系很像董事长和总经理,大唐却不是公司。对于中华帝国来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稳定就要集权,而且必须集中在皇帝手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三家分红。 难怪唐玄宗在接管政权之后三个月就要阅兵了。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新时代已经开始。 因此他也要杀人,或假装要杀。 [1]见《唐会要》卷二十六,《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十月条。 [2]见《唐大诏令集·骊山讲武赏慰将士诏》。 [3]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即认为武则天把国家从更糟的境遇中拯救出来。但同时又说,这一点可以争论。 [4]关于这种看法,见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5]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六月条。但该条称“宰相七人,五出其门”,不确,应为“四出其门”。 [6]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先天元年七月条。 第一章 开元新政 姚崇拜相 差一点被杀的是郭元振。 郭元振是大功臣。先天二年(713)七月三日,唐玄宗发兵捕杀太平公主党羽,太上皇李旦闻变登上城楼,正是郭元振以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身份率兵前往护驾。他对李旦说:皇帝奉命诛灭乱党。没有别的,请陛下放心![7] 这就不但稳住了李旦,也为事变定了调子。之后,以太上皇名义发布的诏书便声称公主的党羽妄图弑君谋篡,被皇帝奉太上皇之命讨除。李隆基的行动因此有了合法性,郭元振的作用则几乎相当于玄武门之变中的尉迟敬德。[8] 然而十月十三日的阅兵式上,玄宗却突然翻脸,以“军容不整”的罪名要将郭元振军法从事。只是由于另外两位新任宰相跪在马前苦苦哀求,才饶他不死改判流放。[9] 这很奇怪。军容不整当然牵强,兔死狗烹也未必。郭元振不是韩信,并不对皇权构成威胁,至少可烹可不烹。事实上为他求情的那两人,便正是因为有功而拜相。更何况玄宗当真要杀郭元振,又岂是他们能够劝阻的? 显然,这是假装要杀。 假装要杀也未必是为了立威,至少并不完全如此。威当然要立,却不一定要靠杀人,实际上也没有杀。因此结论只有一个:玄宗不想要郭元振的脑袋,却想要他的职位: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位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或者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这样说,有证据吗? 有。因为就在第二天,即十月十四日,唐玄宗便立即任命他人接替了郭元振的职务。此人时任同州刺史,受命之前不过是阅兵式的观礼人员,也不曾参与粉碎太平公主集团的行动,可见玄宗的任免其实深思熟虑蓄谋已久。因此,谁来接替那倒霉的郭元振,便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所在。 继任的叫姚崇。 姚崇是武则天的人。八年多以前,则天皇帝逊位,中宗君臣弹冠相庆,只有姚崇泣不成声。旁边人提醒他这样做不合时宜,姚崇却表示悲从中来情不自禁,而且惜别旧君正是人臣之义。结果,他当天就由宰相贬为刺史。[10] 玄宗皇帝看中的,却正是这份忠诚。 忠诚历来就是君主对臣僚的要求,只不过忠诚或忠臣也有两种。一种是谋臣之忠。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殚精竭虑替君主谋划,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敢冒风险也甘冒风险。至于所谋之事是否正当,则不在考虑之列。 另一种是贤臣之忠。他们当然会恪守君臣大义,为君主的事业鞠躬尽瘁。但这与其说是忠于君主本人,不如说是忠于自己认可的道德准则和社会理想。这就要求对方是英明的领袖,起码也是合格的君主。如此,贤臣才能借助君权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1] 幸运的是,李隆基正好是一个想做圣君的人,姚崇的任命也被描述得极具戏剧性。据说,阅兵式的第二天,唐玄宗在渭水之滨打猎,姚崇被召见在马前。当时玄宗皇帝的心情和兴致都很好,便笑容满面地问他:爱卿会打猎吗? 姚崇说:臣读书不多。要说打猎,老当益壮。 很好!玄宗皇帝说。朕很久没有见你了,正好有些事情要听你的意见,跟着宰相们一起走吧!说完策马而去。 姚崇却不跟着,落在后面。 玄宗奇怪。 姚崇说:臣是小地方官,不该与宰相同列。 玄宗说:你现在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姚崇并不谢恩。 皇帝暗自惊讶,却也并不多问。到了行宫,玄宗让宰相们坐定,姚崇却跪下来说:臣有十项主张要奏明圣上。如果陛下认为事不可行,刚才的任命臣不敢奉诏。 玄宗说:尽管言无不尽,朕量力而行就是。 姚崇问:不靠严刑峻法,而以仁义治国,行吗? 玄宗说:这正是朕寄希望于爱卿的。 姚崇问:不穷兵黩武,不好大喜功,行吗? 玄宗说:完全可以。 姚崇问:宦官不得干预朝政,行吗? 玄宗说:考虑已久。 姚崇问:国戚不任宰相,冗官一律淘汰,行吗? 玄宗说:早该如此。 接下来姚崇提出的其他主张,玄宗全部接受,包括所有的臣僚都能犯颜直谏,他们的人格尊严不受欺侮;也包括将两汉和武周的历史教训记录在案,永为警示。于是姚崇山呼万岁:天下万幸!圣君千载难逢,姚崇敢不肝脑涂地。 玄宗说:赐坐。 原本坐在首位的中书令立即起身让座。 姚崇说:中书令是首相,姚崇岂敢僭越。 玄宗说:那就由你来做中书令。[12] 唐代三彩文官俑,1981年洛阳龙门安菩夫妇墓出土。 唐代彩绘文官俑,洛阳博物馆藏。 上述故事实在太像小说,所以不被正史采信。但,姚崇有这十项施政纲领是事实,担任了中书令也是事实,只不过要到两个月以后。原来的中书令,则被贬为刺史。[13] 这当然又是姚崇所为。某次上朝,姚崇一瘸一拐。玄宗关切地问:爱卿难道有足疾吗? 姚崇说:没有足疾,只有心病。 玄宗问:病在哪里? 姚崇答:中书令秘密地进了岐王府。[14] 久经沙场的玄宗皇帝立刻就听明白了。想想看,历史上哪一次政变不是因为内外勾结?尽管玄宗相信岐王作为自己的弟弟不会谋反,破坏政治规矩的人却必须严惩。 朝野轰动,因为下台的中书令是张说(读如月)。 张说早在武则天的时代便已名闻天下。长安三年(703)九月,国务委员魏元忠被张昌宗兄弟诬告谋反,女皇令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全体宰相组成合议庭,让魏元忠与原告在御前当面对质。于是张昌宗提出,传张说出庭作证。他的理由是:魏元忠妄议陛下老迈年高,乃是此人亲耳所闻。 没想到,张说进去后却一言不发。 当时的气氛十分紧张。朝堂外,正派的大臣担心张说作伪证,在他进去之前纷纷提出警告。御座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魏元忠沉不住气,高声叫道:张说,难道你要伙同张昌宗诬陷我吗?张昌宗则胜券在握,气焰嚣张地催着张说赶快作证。 张说这才开口。他先是斥责魏元忠:身为宰相,怎么像贩夫走卒一样没有见识!然后禀告武则天:陛下明鉴!当着陛下的面,张昌宗都可以把人逼成这个样子,不难想象在外面何等猖狂。臣不敢欺君,臣确实不曾听见魏元忠有过不当言论,反倒是张昌宗许以高官厚禄,要臣信口雌黄。[15] 位卑官微的张说从此让人刮目相看。中宗即位后,他从放逐之地被召回京城,后来又跟姚崇和郭元振一起成为李隆基的太子党。只不过在与太平公主的斗争中,郭元振保住了相位,张说被排挤到洛阳,所以都在七月三日的事变中立下汗马功劳,姚崇却由于被贬到外地而与此无缘。 因此张说下课,以及其他“七三功臣”纷纷被贬,便被认为是姚崇的嫉妒所致。其实不然。玄宗不是睿宗,更不是中宗,岂是姚崇所能左右?说到底,他的翻脸不认人,根本原因是要开创新纪元。别忘了,新皇帝的新年号可是叫做“开元”的。走马换将,不过意味着启动新的程序而已。 那么,姚崇能让玄宗开门红吗? [7]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七月条,同时参看两《唐书》之郭元振传。 [8]见《册府元龟》卷八十四。 [9]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十月条,同时参看两《唐书》之郭元振传。 [10]见两《唐书》之姚崇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八神龙元年二月条。 [11]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见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12]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十月条《考异》,同时参看《新唐书·姚崇传》。 [13]姚崇的十项施政纲领见《全唐文》卷二百零六、《新唐书·姚崇传》,《旧唐书》不载。 [14]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开元元年十二月条,同时参看《新唐书·姚崇传》。 [15]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三年九月条,同时参看两《唐书》之张说传。 第一章 开元新政 宋璟当国 姚崇并没有辜负唐玄宗。他担任中书令仅仅一年,就理顺了所有的关系,也包揽了所有的政务,以至于他那唯唯诺诺的同僚几乎形同虚设,竟被称为“伴食宰相”。[16] 于是姚崇不免飘飘然,甚至不无得意地问下属齐澣(浣的异体字,读如换):你看我这个宰相可以跟谁相比? 齐澣不回答。 姚崇又问:比得上管仲、晏婴吗? 齐澣实话实说:好像比不上。 姚崇说:虽然如此,总得有个说法吧? 齐澣说:也不过救时之相而已。 姚崇却喜出望外。他高兴地把笔一扔:哈哈!能够救时的宰相,又岂是随随便便找得到的?[17] 这是自得,也是自知。作为担任过军职的文臣,姚崇的行事风格是干脆利索又勇于担当,确实能够救时。开元三年(715)五月,太行山以东遭遇蝗灾,地方官和老百姓都畏惧天命不敢灭蝗。姚崇却说:怕什么!民以食为天,哪有保蝗而不救人的道理?请皇帝陛下不要颁旨,由我签署政府命令剿灭蝗虫。如果有天谴,我姚崇一人承担就是。[18] 此言颇有太宗遗风。贞观二年(628)六月,查看灾情的李世民就曾抓起一把蝗虫往嘴里送。他的说法是:五谷是老百姓的命,不能被它们吃了,要吃就来吃朕的脏腑! 侍从急忙阻止:这种东西吃了有伤圣体。 太宗皇帝却说:朕执政为民,怕什么病![19] 这很酷,尽管未免做秀之嫌。[20] 姚崇却无法与太宗相提并论,朝野上下对他也并非没有微词。实际上作为开元新政的当头炮,他能做的也就是对过去的弊病进行改革,帮玄宗在政治上扭亏为盈。因此,当这一历史使命接近完成之时,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到头。 更麻烦的是,姚崇喜欢玩弄权术,也不够廉洁,至少没能管好子女,甚至卷入里通外国的贪腐案中。幸亏他及时接受齐澣“逊位避祸”的建议,主动辞去相职,这才平平安安软着陆,还得到了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的荣衔,距离他担任中书令刚好整整三年,真可谓“救时之相”。[21] 接替姚崇的是宋璟(读如景)。 宋璟是姚崇推荐的,两人的风格却完全不同。姚崇机动灵活,能谋善变;宋璟坚持原则,老成持重。据说,当时玄宗派了一位将军迎他进京,宋璟居然一路闭口不言。受到冷遇的将军回去以后大吐苦水,皇帝对宋璟却更加敬重,因为执行公务的时候原本就不该讲什么私房话。[22] 其实宋璟的正派耿直举世闻名。就连专横跋扈如武则天都不得不敬让他三分。长安四年(704)十二月,女皇的男宠张昌宗私召术士看相一案东窗事发,时任御史中丞(监察部副部长)的宋璟便要求将其正法。理由是:术士妄称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张昌宗为什么不移送司法?可见包藏祸心。 女皇说:这件事昌宗已经向朕奏明,可以算自首。 宋璟说:依法,自首免罪条款不适用于大逆不道。 女皇只好放下身段和颜悦色说软话,宋璟却声色俱厉不依不饶。站在一旁的马屁精宰相急忙宣读敕令,要宋璟立即退朝。宋璟却一声冷笑:圣主在上,哪里用得着你矫诏? 则天皇帝无可奈何,只好批准宋璟审理此案,却又在中途用特赦令将张昌宗从御史台救出。自知理亏的女皇让张昌宗私下里去向宋璟谢罪,宋璟却不给面子。他说:如果要谈公事,请公开说。如果讲私情,对不起,国法无私。[23] 这就是宋璟的刚正不阿。 当然,他也因此得罪了中宗皇帝和太平公主。[24] 玄宗看中的却正是宋璟的正直,而且宋璟的到来也正是时候。头三年,百废待兴,一团乱麻,需要姚崇的随机应变和大刀阔斧。现在进入制度性建设阶段,就要靠宋璟的浩然正气和稳扎稳打了。看来上天对玄宗确实垂爱,玄宗也很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两位宰相上朝时,他起身迎接,退朝时又送到门口。姚崇和宋璟的礼遇,无人能及。[25] 与此同时,宰相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多次说过,汉、唐两代的宰相是不同的。汉代宰相是个人,比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他们的办公地点和办事机构则叫相府。唐代宰相却是群体。但凡有资格参加国务会议的,不论人数多少都是宰相。宰相没有正副,只有轮值主席,叫执笔。开会地点在政事堂,所以叫政府。 相府与政府,是汉与唐的区别。 因此准确地说,唐代宰相没有总理、副总理,全部都是国务委员。区别仅仅在于,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侍中、尚书省正副长官尚书令和左右仆射是当然宰相。但由于尚书令职位长期空缺,所以总人数是六人。 其他委员为特任宰相,头衔叫“同中书门下三品”,因为中书令和侍中都是正三品官员。后来,又增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相当于列席委员或候补委员。 显然,唐代宰相都是兼职,中书令、侍中或六部尚书才是本职。所以,他们都是上午在政事堂开会,下午回去主持各自的省务和部务工作。三省六部,才是中央政府。 宰相既然是兼职,人数就不固定。最多时十几人,最少时一两个。人数少,是因为从睿宗时代起,左右仆射不再是当然宰相,非有特任不得参加国务会议;而中书和门下两省的长官,又往往职位空缺,无人担任。 委员制,开始向领袖制转变。 姚崇和宋璟的时代,情况就更特别,中书门下两省的长官总有一个职位空缺。姚崇任中书令,就没有侍中;宋璟做侍中,又没有中书令。结果,姚崇和宋璟便自然而然地成为首席宰相,一正一副搭班子也成为不成文的惯例。 没错,是惯例,不是规矩,更不是制度。 优点和缺点也都在这里了。优点是:中书和门下两省变成了一个协调的组织,行政效率明显提高。而且由于有了实质上的首相,它也是一个可以问责的政府。否则,姚崇当年怎么敢大包大揽地说,我签署命令,出了事情我负责? 缺点则是权力失去了制衡。实际上,三省六部的制度设计初衷,就是要将决策、审批和执行权分散到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以便互相监督。现在,中书门下连为一体,尚书省出局,制衡岂非变成失衡,分权岂非变成集权? 当然。这是趋势,也是玄宗与姚崇和宋璟的共识。事实证明,集权会有成效,同时也有弊病。因为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谁来掌权就成了关键。结果,君明臣贤则治,开元盛世是证明。君昏臣奸则败,安史之乱是证明。 宋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危险。他的补救办法,是权力集中与政务公开并行。实际上,政务公开在太宗时代就已经制度化。当时宰相入宫奏事,旁边一定要有谏官和史官;御史弹劾官员,也一定要戴法冠着法袍,当众宣读起诉书。这样一来,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谁也搞不了鬼。 武则天却把这个制度破坏了。她要行非常之事,只能搞特务政治和暗箱操作。于是宋璟主张拨乱反正,玄宗也批准了他的建议。开元五年(717)九月皇帝下诏:从今往后除非事关国家核心机密,一切政务公开,并记录在案。[26] 走到这一步,新政的框架才算是建立起来。 难怪后来有人这样评论:姚崇以其通达完成了历史的转变,宋璟以其正派守住了帝国的根本。正是由于他们两人殊途同归的接力赛,开元盛世才得以初见端倪。[27] [16]见两《唐书》之卢怀慎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三年正月条。 [17]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三年正月条。 [18]见两《唐书》之姚崇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三年五月条。 [19]见《贞观政要》卷八,《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贞观二年六月条。 [20]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即认为,唐太宗的许多公开举止都带有表演性质,吃蝗虫即其一例。 [21]见两《唐书》之姚崇传,《新唐书·齐澣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四年十二月条。 [22]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四年十二月条。 [23]以上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四年十二月条,同时参看两《唐书》之宋璟传。 [24]详见《新唐书·宋璟传》。 [25]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四年十二月条,同时参看《新唐书》姚崇与宋璟传之史臣赞。 [26]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一开元五年九月条。 [27]请参看《新唐书》姚崇与宋璟传之史臣赞。 第一章 开元新政 宇文融理财 开元八年(720)正月,宋璟突然被免去宰相职务,跟姚崇一样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衔成为国策顾问。他在相位上停留的时间也跟姚崇差不太多,实际上只有三年。[28] 以此为标志,短暂而难忘的贤臣时代宣告结束。 这是一个君臣共治的时代。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磨合和探索,试图在强有力的君主和他的辅臣之间建立一种健康的关系。因此,这也是一个克制的时代。玄宗谨慎而明智地运用着皇权;宰相勤劳国事,同时防止国家进行劳民伤财和野心勃勃的冒险行动,有如帝国的定海神针。[29] 难怪姚崇和宋璟虽为名相,执政期间却并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作为。因为他们的治国方略和时代特征就是这样十六个字:四夷来寇,驱之而已;百姓富饶,税之而已。[30] 宋璟却还是下台了。 导致他下台的原因在司法和财政。也许是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和政权的稳固,宋璟对罪犯们没完没了的申诉极为反感和厌恶,竟将积压案件全部交给监察部门处理,并且交代政策:认罪服法的宽大处理,继续上诉的统统关起来。 结果民怨沸腾,就连艺人也看不下去。当时天旱,一个优伶在表演节目时便扮作旱魔在皇帝面前手舞足蹈。 玄宗问:你这家伙怎么跑出来了? 扮作旱魔的艺人答:奉宰相之命。 玄宗问:此话怎讲? 艺人答:三百多苦主被宰相关押,旱魔能不出来? 玄宗很以为然。[31] 不过,直接让宋璟倒台的是货币问题。我们知道,中华帝国是没有银行的,货币在理论上只能由官方发行。然而由于商业的发达,官铸的铜钱根本不够使用。而且随着货币需求量的迅速增长,它们的质量也变得低劣,还不如民间私铸的铜钱。政府也只好允许私钱流通,以免贸易呆滞。 宋璟和他的搭档却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奏请恢复私铸铜钱判处死刑的禁令,并派专使前往私铸最为盛行的地区治理整顿。结果,专使的雷厉风行导致了物价的大幅度波动,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舆论哗然。 两位宰相只好为他们灾难性的失败埋单。[32] 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短板却暴露出来,那就是帝国的多数官员都不善理财,而且没有兴趣。实际上,自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并建立起文官制度,话语权就掌握在儒生手里。在他们的评价体系中,占第一位的是所谓道德文章,其次才是管理才能;而在管理才能中,理财又最为他们鄙视,甚至被看作小人的伎俩和行径。不被骂作卑劣,已是万幸。 可惜帝国不能只靠道德文章来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要用钱,王公贵族的穷奢极欲要用钱,雄心勃勃的对外扩张更要用钱。钱,不由天降,不由地生。没人理财,皇帝靠什么过日子,官员靠什么领工资,天下靠什么致太平? 于是,汉有桑弘羊,宋有王安石,唐有宇文融。 宇文融是在宋璟退场刚好一年后浮出水面的,当时官职不过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提出的方案是查户口。这并非没有道理。由于种种原因,一些农民离乡背井不在原籍,有的定居外地成为逃户,有的流离失所成为流民。前者造成国家财政流失,后者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因此,无论从经济还是政治的角度,将他们重新纳入户籍管理都十分必要。 玄宗批准了宇文融的方案,并任命他作为特使专门处理此案。宇文融也不负厚望。经过不断努力和调整政策(比如允许主动申报的逃户免税六年),这项工作大获成功。三年半以后,八十多万农户和相应的田亩被登记在册,相当于帝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皇帝对此十分满意,宇文融则被任命为监察部的副部长,后来又兼任财政部副部长。[33] 然而反对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反对有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的原因。实际上,移民他乡的农户之前得以逃税,是因为依附于当地土豪。这些土豪往往是帝国的官员或他们的家族。因此,宇文融的行动就损害了暴发户的利益,何况那些地产商还有着官方背景。 政治的原因则在宇文融和他的团队享有特权。由于是皇帝的特派员,他们在帝国的官僚体系之外自行其是,形成了一个不受国家机器控制的特殊群体。宇文融也毫不客气地以钦差大臣自居,每到一处都要召集男女老少宣示圣旨,给予种种优惠政策,心满意足地听他们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于是,当宇文融和他的团队巡视天下时,他们就变成了流动的中央政府。各级地方官员畏惧其特权,大小政务都要先报告宇文融,再报告中书省。就连判处死刑的罪犯,没有宇文融点头核准,地方官也不敢擅自行刑。[34] 这就完全打乱了正常的行政管理秩序,也对帝国的官僚集团构成了威胁,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群起而攻之。而且从理论上讲,这也是在捍卫国家制度和人格尊严。毕竟,中央集权的帝国不该政出多门,州县长官也不该听命于特使。 反对派的领袖是张说。 张说是在宇文融担任特使之后半年重归相位的,起先担任的职务也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一年半以后成为首相,任中书令。他的卷土重来一般被认为标志着玄宗执政理念和基本国策的调整,因为张说是姚崇的死对头。 姚崇不喜欢张说是有原因的。作为武则天的重臣,他跟狄仁杰一样主张务实,讨厌舞文弄墨和夸夸其谈。何况张说还难免口是心非之嫌,旧史就认为当年如果不是宋璟等人提出警告,张说未必不会作伪证。据说,张说甚至还想私下里修改有关历史记载,只不过遭到了史官的拒绝。[35] 玄宗看中的,却恰恰是张说的文才,甚至称他为“当朝师表,一代词宗”。用这样一个适合担任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任或者作协主席的人做首相,只能说明皇帝开始由求真务实变为好大喜功。没错,制定礼仪需要当朝师表,粉饰太平需要一代词宗,张说自有张说的作用。[36] 何况张说也并非只务虚不务实,裁军二十万和改革兵制就是他的手笔。当时,玄宗不敢相信可以减少兵员,张说却回答说:臣久在疆场,熟悉边务,很清楚将帅们的扩军不是为了备战,而是为了自肥。更何况,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陛下如不放心,臣愿以全族性命担保。 结果,边防军由六十万变成四十万,裁减三分之一。[37] 更大的动作,则是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 这可并不仅仅只是更名,而是要改制。因为更名之后用印也要变。原来用政事堂之印,现在用中书门下之印。政事堂是会议,加印之后的文件只能算会议纪要;中书门下却是机构,形成的便是政府公文。一样吗?不一样吧! 其他方面当然也都发生了变化。以前,宰相们不过坐而论道,开会的地点也先在门下省,后在中书省。现在则不但有了正规的官署,还有了五个下属办事机构。借用现代政治术语,就是国务会议变成了国务院。与之相适应,原来的集体负责制也会变成个人负责制,甚至首相的独断专行。[38] 后来一位宰相能独专朝政十几年,原因之一在此。 当然,这并不该张说负责,因为集权化正是姚崇时代就已经开始的趋势和政策。但可以肯定,张说既然要提高宰相地位,加强宰相权力,便容不得别人节外生枝。何况作为科举官僚和文坛领袖,他也看不起宇文融这样靠世袭特权进入官场的北周皇室后裔,以及其他那些没有学问和文采的务实派官员。总之,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只看谁胜谁负了。 [28]宋璟于开元四年(716)闰十二月二十八日拜相,开元八年(720)正月二十八日罢相,担任宰相共三年一个月。 [29]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0]引文见柳芳《食货论》。 [31]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八年正月条。 [32]以上据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同时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八年正月条。 [3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二年八月条,同时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4]以上见两《唐书》之宇文融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二年八月条,同时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 [35]张说由于宋璟的告诫而在出庭作证时说实话,见两《唐书》之宋璟传;要求修改《则天实录》历史记载事,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九年十二月条。 [36]这一观点引自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唐玄宗对张说的评语见《全唐文》卷二十二《命张说兼中书令制》。 [37]见两《唐书》之张说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年八月条。 [38]从政事堂到中书门下的变化,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一年是岁条及胡三省注。 第一章 开元新政 张说下台 开元十四年(726)四月初四,中书令张说的府邸突然被禁卫军包围,他本人和家属也被捕下狱。原因是包括宇文融在内的监察部正副部长三人联名弹劾张说,罪名是危害国家安全和收受贿赂,并且生活奢靡。其中最为严重也最能刺激玄宗敏感神经的是:该犯竟然私聘术士夜观星象。[39] 皇帝陛下龙颜大怒。 其实,张说早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监察部这三个正副部长都是他的死对头。御史台被敌对势力控制,当然是非常严重的事。而且当时就有人提醒他:宇文融理财有圣上支持,不可以太得罪。张说却不屑一顾地说:那种鼠辈干得了什么?于是依然故我地继续处处与宇文融作对。[40] 结果怎么样呢?自己变成了过街老鼠。 说起来张说也是自作自受,因为他得罪的并不单单是宇文融一个人,而是一大批。几个月前,张说排除异己,包揽了封禅大典的所有事务,以至于得到封赏的全是他的人。这就犯了众怒,宇文融也才利用时机狠狠捅了他一刀。 幸运的是,一个宦官救了张说。 救张说的就是传说为李白捧靴的高力士。当时唐玄宗派高力士到狱中看个究竟,高力士回来禀告说:张说蓬头垢面坐在草上惶恐待罪,家人都用瓦罐吃饭喝水。 玄宗不禁心软。 高力士又说:张说是忠于陛下的,而且有功。 玄宗当然清楚这一点。案件审理的结果也表明,私聘术士夜观星象确有其事,却是下属所为,张说并不知情,顶多负有领导责任。于是玄宗将张说从御史台放出,仅仅免去他担任了三年两个月的中书令职务,其他待遇照旧。[41] 宇文融的政治生命却更短。他在扳倒张说三年后的开元十七年(729)六月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在九月被贬为刺史,担任相职只有九十九天,史称“百日宰相”。 原因,当然也是犯了众怒。 宇文融离开朝廷,帝国的财政立马就成了问题。于是玄宗皇帝愤怒地问那些反对派:你们总说宇文融不好,朕依了诸位,结果没钱用了,请问卿等有什么办法? 当然没有。或者说,反对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继续攻击宇文融,以此证明自己的正确。于是,宇文融的问题被不断揭发,先是受贿,后是贪污。这个倒霉的家伙也被一贬再贬,最后死在了流放的路上。[42] 一个异类就这样被干掉了,现在轮到另一个。 另一个异类叫王毛仲。他是高丽人,也是唐玄宗当王子时府上的家奴,由于粉碎太平公主集团有功,成了玄宗皇帝禁卫军的首领。后来又由于治军有方,竟被授予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衔,与姚崇和宋璟的政治待遇相同。 那时的王毛仲真可谓备受恩宠。就连他嫁女儿,皇帝陛下都要亲自过问,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王毛仲说:万事齐备,只欠宾客。 唐玄宗问:张说之流,岂不是一叫就到吗? 王毛仲答:也有请不到的。 唐玄宗笑:你说的是宋璟吧?朕来请他。 第二天,宋璟果然到场,尽管只喝了半杯酒。[43] 王毛仲却赚足了面子。 小人得志便猖狂,王毛仲也不例外。他目空一切,尤其看不起宦官。也许在他看来,宦官男不男女不女,根本就不能算人,又岂能与他这大将军相提并论,平起平坐? 结果,王毛仲栽在了宦官手里。 开元十八年(730)某日,王毛仲生了儿子。唐玄宗派高力士前往祝贺,并且封那婴儿五品官衔。力士回宫后,皇帝陛下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毛仲很高兴吧? 高力士答:王毛仲说,这样的孩子不够三品吗? 玄宗大怒。 其实,王毛仲此言是要羞辱高力士,也是发泄对宦官受宠的不满,因为高力士的官阶正是三品。所以,他要把孩子抱出来给高力士看,意思是我这身体健全的儿子才五品,你这个连命根子都没了的家伙又凭什么三品? 唐玄宗却理解为王毛仲泄愤,因为不久前王毛仲索要兵部尚书的职位被皇帝拒绝。于是高力士趁机说:北门奴才气焰太盛,又早就结成了团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北门就是玄武门,那可是经常发生政变的地方。唐玄宗将王毛仲等家奴安排为北门禁军的将领,就是要让他们当看门狗。但是,走狗如果对主人呲牙咧嘴,则非杀不可。于是皇帝在剥夺了王毛仲的兵权之后,又将他赐死。[44] 张说却很乖巧。他在被免去中书令职务十个月后,就以尚书省副长官(尚书右丞相)的身份退休,专心致志从事学术研究,成果有《大衍历》和《开元礼》等等。宋璟也远离了是非中心,退休住在洛阳。他们两人都寿终正寝。 朝廷也变得安静起来。 实际上张说罢相之后,朝堂之上就乏善可陈。这固然因为人才难得,同时也因为玄宗厌恶党争。因此他宁肯宰相的能力差一些,威望低一点,也不能让他们成了气候。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斗争与否也无关乎能力。此后多年,宰相班子就像走马灯,却没有一个是团结的。皇帝按下葫芦起了瓢,不胜其烦。直到开元二十一年(733)三月,中书令萧嵩推荐韩休搭班子,大家才觉得可以松一口气。 然而他们又错了。 萧嵩其实并不了解韩休。他推荐韩休,只不过认为韩休为人柔和,却没想到此人外柔内刚。当时,玄宗皇帝要流放一个县尉,新任宰相韩休却说:该犯并非大奸大恶,陛下应该抓大放小。金吾大将军某某贪赃枉法,民怨沸腾,问题更为严重。臣请先处分某将军,再处分那个县尉。 玄宗不同意。 韩休说:陛下只拍苍蝇不打老虎,臣不敢奉诏。 玄宗只好同意。 这件事让所有人对韩休都刮目相看,就连退居二线的宋璟都说:没想到韩休竟能如此,这是仁者之勇啊![45] 玄宗也对韩休肃然起敬,甚至忌惮。据说,皇帝只要稍微放纵一下自己,就会左顾右盼说:韩休知道吗?更为夸张的说法是:话音刚落,韩休的意见书就送达了御前。 不能随心所欲的皇帝只好对着镜子叹气。 身边人说:自从韩休拜相,陛下就瘦了许多,也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为什么不罢免他? 玄宗说:朕是瘦了,百姓可就胖了。萧嵩顺着朕,可是退朝之后朕睡不着。韩休虽然喜欢顶撞,可是朕睡得香。朕用韩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江山社稷啊![46] 这时的唐玄宗,还真不糊涂。 萧嵩却忍无可忍。他实在受不了韩休这刺儿头,也受不了他在朝堂上的得理不饶人,于是向皇帝申请退休。 玄宗说:朕又没烦你,为什么要走? 萧嵩说:现在走人,还来得及。等到陛下烦了,臣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说完,泪流满面。 玄宗皇帝明白了。他的办法跟以前一样:宰相不和就同时罢免。于是,萧嵩改任尚书省的副长官,韩休则改任工部尚书。新宰相一个是京兆尹裴耀卿,任门下省副长官;还有一个则是张说的接班人张九龄,任中书省副长官。[47] 新的一幕也即将开始,虽然需要前奏。 [39]见《新唐书·张说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四年四月条。 [40]见两《唐书》之宇文融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四年二月条。 [41]见两《唐书》之张说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四年四月条。 [42]以上见两《唐书》之宇文融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七年六月至十月条。 [4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开元十三年十二月条。 [44]以上见《新唐书·王毛仲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十八年是岁条、开元十九年正月条,同时参看《旧唐书·王毛仲传》。 [45]见两《唐书》之韩休传。 [46]见《新唐书·韩休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二十一年三月条。 [47]以上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开元二十一年十月条。 第二章 潜在危机 张九龄碰壁 张九龄是在居丧期间接到任命的。 这是莫大的信任和恩典。因为帝国以孝治天下,除非万不得已,官员在居丧期间都必须守在灵前。然而张九龄请求服丧期满以后再来就职,却被玄宗拒绝。非但如此,皇帝还在张九龄到京五个月后,将他和裴耀卿分别提拔为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建立起两省长官同时在位的宰相班子。 张九龄感恩戴德,决心以忠诚报效陛下。 玄宗皇帝也很满意。没错,创作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名句的张九龄是有名的才子,十三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参加科举考试也一举进士及第,就连文坛领袖张说对他都赞不绝口。他的风度更是堪称玉树临风,以至于玄宗皇帝每次选拔人才都要问上一句:像张九龄吗?[1] 裴耀卿也不简单。长期困扰帝国的粮食问题,就是他担任转运使期间解决的,据说三年之中积粮七百万石,节省运费三十万贯。有人建议他将这一成绩上报朝廷,裴耀卿却回答说:这原本就是公家的钱,怎么能用来沽名钓誉?[2] 很好!张九龄有道德文章,裴耀卿有管理能力,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又没有个人恩怨,岂非最佳搭档? 可惜谁都没有想到,这又是一个短命的班子。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裴耀卿和张九龄被同时罢免,分别改任尚书省副长官左右丞相。这时,他们担任侍中和中书令才两年半,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算起也只有三年。 一般认为,这是因为李林甫使坏。 以“奸相”之名载入史册的李林甫,是在张九龄和裴耀卿被任命为两省长官的同时,担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论职权,他并不能与那两位当然宰相分庭抗礼。论出身,作为皇室远亲而进入官场的他,也与大多数科举官员不同。但是,李林甫乖巧,懂得在张九龄面前装弱智,唐玄宗面前抖机灵,结果君臣二人都被他蒙蔽,放松了警惕。 其实李林甫并非等闲之辈。正如当年提醒张说防范宇文融的是张九龄,跟宇文融一起联名弹劾张说的监察部副部长也正是李林甫。可以说,李林甫继承了宇文融的衣钵,就像张九龄在某种意义上是张说的传人。 只不过,李林甫更狡猾,张九龄更迂腐。 迂腐表现在张九龄刚刚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提出放弃国家对货币发行的垄断,允许民间铸造铜钱。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提案立即遭到裴耀卿等人的强烈反对,结果当然是胎死腹中,反倒将张九龄的不切实际暴露无遗。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个案子。 案子倒也简单。有两个人谋杀了一位监察官员,原因是他们认为该官员应该对自己父亲的冤死负责。这样的血亲复仇有着悠久的传统,也被民间视为正当。因为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都是非报不可的,否则就不是男子汉。何况帝国既然以孝治天下,就没有判处孝子死刑的道理。 因此,张九龄主张免于追究。 裴耀卿和李林甫则认为王法无情,玄宗皇帝也认为此例决不可开。他在敕书中说:国家制定法律,原本就是要禁止谋杀。如果每个人都可以私下复仇,请问天底下又有谁不是孝子?如此仇怨相报,恶性循环,又何时是个尽头?于是玄宗皇帝下令将那二人杖杀,结果舆论哗然。民间人士集资安葬了那两位孝子,表示哀悼的诗文也传遍朝野。[3] 很难说此事对张九龄的仕途影响如何,但他与玄宗理念不同应该已是不争的事实。事实上就在一两个月前,张九龄便因为一项任命跟皇帝陛下大起冲突。 事情也很简单。有一位将领打败了契丹,并将契丹王的头颅传送京城,让皇帝郁积多年的闷气一扫而空。因此按照李唐王朝出将入相的惯例,玄宗提出任命此人为宰相。 张九龄却说:宰相职位不是用来做奖品的。 唐玄宗说:给个名义,不管政务,行不? 张九龄说:名义也不能随便乱给。刚刚打败了契丹就要当宰相,将来消灭了突厥又赏他什么? 唐玄宗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4] 过了一年多,张九龄与唐玄宗又起冲突,原因仍然是官员的任命。这次皇帝要奖励的是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因为他节约开支,勤于政事,让防区之内兵强马壮气象一新。玄宗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所以提出给他加封尚书的头衔。 张九龄照例反对。 其实张九龄与牛仙客并无个人恩怨,反对的原因也仅仅由于在他看来,宰相和尚书应该是像他这样的士大夫,而不该是长期在地方上工作的基层干部,更不该是军人。因此他极其傲慢地说:牛仙客当了尚书,朝廷会因之蒙羞。 玄宗只好让步:封个爵位总可以吧? 张九龄说:那也不行。爵位是用来奖励功臣的。牛仙客只是做好了本职工作,哪有功劳可言?陛下如果一定要予以嘉奖,多赏些金银财宝就可以了。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变色说:天底下,难道什么事情都得由你说了才算吗? 张九龄跪倒在地说:臣愚蠢,不敢不实话实说。 玄宗皇帝一声冷笑:你口口声声讲资格,嫌牛仙客出身卑微上不了台面。那么请问,你自己又是什么门第? 张九龄说:牛仙客生于中原,是华夏正宗,确非臣这岭南边鄙野人可比。但,臣在朝廷毕竟任职多年,牛仙客却是边境小吏,胸无点墨,又岂能担当重任? 玄宗皇帝恨得牙齿发痒。[5] 实际上这次皇帝发怒是有原因的。此前,为了从洛阳还都长安,他就跟张九龄闹得很不愉快。玄宗希望尽快,张九龄却坚持等到入冬,理由是当时正值秋收。这件事最后是靠李林甫解决的。李林甫私下里对皇帝说:长安和洛阳不过是陛下的西宫和东宫,想住就住,挑什么日子? 封赏牛仙客的事也如愿以偿。这同样因为李林甫私下里对皇帝说:只要有才干,何必一定要会写文章?何况用人乃天子之权。天子想用谁就用谁,用谁不是用?[6] 玄宗皇帝很高兴。 老天爷也似乎要帮李林甫的忙。离开洛阳那天,长安发生地震。玄宗趁机免去两京当年的赋税,又提拔奖赏沿途地方官员,赦免罪犯,于是一路听到的都是歌功颂德。 更凑巧的是,回到长安不久,洛阳也地震了。这就让玄宗认为,他和李林甫的决定是正确的。而且,按照“天人合一”的理念,地震意味着宰相不合格,应予罢免。[7] 张九龄却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依然我行我素,结果由于为某个涉案官员辩护,而被认为是结党营私。更何况在废立太子的问题上,他也与玄宗意见相左,终于让皇帝下定决心搬走这块挡路的石头,将他和裴耀卿一起罢免。[8] 推波助澜的,当然又是李林甫。 实际上张九龄并无意于争权夺利,他甚至写了一首名为咏燕的诗送给李林甫。在诗中,张九龄以燕子的口气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9] 可惜,鹰隼并不会因为燕子与世无争就不下手。李林甫既然要大权独揽,就不会放过张九龄和裴耀卿。于是,并未与张九龄结党的裴耀卿,也只好成为城门失火之时被殃及的池鱼。据说,宣布任免决定时,两位前宰相悲愤难言,李林甫洋洋得意,旁观者则窃窃私语说:一雕挟两兔。[10] 是的,李林甫笑了,笑得又阴又冷。 [1]见两《唐书》之张九龄传。 [2]见两《唐书》之裴耀卿传,《旧唐书·食货志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二年七月、八月条。 [3]见《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三年三月条。 [4]见《新唐书·张九龄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三年正月条。 [5]以上见《旧唐书·李林甫传》,《新唐书·张九龄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条。 [6]以上均见《新唐书·李林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条。 [7]见《新唐书·玄宗纪》。 [8]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条之综述。 [9]见张九龄《归燕诗》。 [10]见《新唐书·李林甫传》,(唐)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 第二章 潜在危机 李林甫擅权 李林甫笑眯眯地看着大家,比哭还难看。 这是开元二十四年(736)的年底。十一月,张九龄和裴耀卿同时被免,李林甫接替张九龄任中书令,牛仙客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裴耀卿留下的侍中职位空缺,宰相班子由三人变成两人,李林甫成为不折不扣的首相。 新首相的第一把火,是召来谏官训话。我们知道,朝廷设立谏官,原本职在提出不同意见。然而首相大人为他们树立的榜样,却是宫廷仪仗队里的立仗马。这些高高大大的骏马养得漂亮之极,任务则只是站在殿前一言不发。于是李林甫说:大家看见那些马了吗?可都是三品待遇。但如果乱叫一声,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圣上英明盖世,哪里用得着你们多嘴多舌?要不要作仗马之鸣,诸位自己看着办。 据说,朝堂之上便再无反对的声音。[11] 此事真伪难辨,因为李林甫在历史上被妖魔化了。后人甚至说,他的为人是甘言如蜜,腹中铸剑,由此产生了“口蜜腹剑”的成语。可惜李林甫的同僚,包括被他扳倒的张九龄和裴耀卿都没有这样说过,因此同样可疑。[12] 毋庸置疑的是,他担任宰相的时间最长。此前,宰相任职一般三年,最长的一个九年五个月。唯独李林甫,任职十九年,独裁十六年,堪称空前绝后。[13] 这不可能没有原因,也不可能没有道理。 原因一般被认为有两个,一是李林甫狡猾,二是唐玄宗糊涂。可惜这说不通。李林甫是否狡猾另当别论,但可以肯定唐玄宗并不糊涂。安史之乱时,已经成为太上皇并且避难成都的李隆基曾经与身边人评点历任宰相,数到李林甫时说了一句非常精准的话:此人的嫉贤妒能举世无双。 身边人问: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用他那么久? 李隆基默然。[14] 这一沉默往往被理解为玄宗自知理亏,或者证明他在李林甫时代已经变得昏庸,其实不然。因为这次谈话中,李隆基对宰相们的评论都很精准,甚至对宋璟评价不高。他的原话是:那个人的耿直,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 请问,头脑如此清楚,能说是昏庸吗? 结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玄宗皇帝明明知道李林甫嫉贤妒能,也要用他,而且重用,正如他十分清楚宋璟未免“卖直以取名”之嫌,也仍然要委以要职一样。 实际上玄宗不愧为明主。他知道金无足赤,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关键在于用得是不是地方,是不是时候。执政之初,要用善于变通的姚崇;拨乱反正,则要用依法治国的宋璟;建设国家,要用重视干部的张嘉贞;打造盛世,又要用文采斐然的张说。他这是因人而异,各取所长。[15] 那么,唐玄宗看上了李林甫的什么? 懂事,执行力也强。 李林甫确实懂事。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知道该怎么说,在什么时候说。这往往被视为奸滑。但如果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懂规矩。规矩在中国古代政治生活中十分重要。懂不懂规矩,甚至也就是有没有政治素质,而李林甫在这方面简直具有天赋,这才大得皇帝欢心。 更重要的是,在历任宰相中,李林甫最能读懂唐玄宗的想法和心思。比方说,他深刻理解陛下关注边境战事,并不仅仅只是好大喜功和穷兵黩武,更是出于对整个国际环境的通盘考虑。他当然也知道强军必先富国。没有足够财政收入作为坚强后盾,是打不赢战争的。因此,他全力支持玄宗的决定并付诸行动,没有一丁点儿书生气。[16] 但,他决不胡来。 这一点,又是李林甫的难得之处——既能体察顺应皇帝的意志,又做得中规中矩,合理合法。正如现代历史学家所指出,李林甫是精明能干的行政官员,也是名副其实的制度专家。他比他的前任更关心国家机器的高效有序运转,并亲任工程师和程序员。由于他的改革,行政手续大为简化,执政成本大为降低,帝国和民众都减轻了负担。[17] 事实上李林甫在执政期间并非只是排除异己,更多的精力恐怕还是用在了制度建设方面。他会同一批法学家,对帝国的法典进行整理和修订。由此产生的《开元新格》和《唐六典》,则充分体现了他对法度的尊崇,对行政程序合理化的决心,以及对有条不紊工作方法的痴迷。在此后一个多世纪中,《唐六典》一直是最方便和最权威的行政法提要。 效果也是显著的。开元二十五年(737),刑部(公安部)按照李林甫修订的新法审理案件,结果当年天下的死刑犯只有五十八人。由于杀气不重,囚犯减少,乌鸦竟在监狱外面筑起了鸟巢,过去人满为患的大理寺(最高法院)变得安静祥和。这当然是仁政的表现,符合儒家的理想,李林甫和牛仙客便因此而被玄宗皇帝册封为国公。[18] 两位宰相也当之无愧。因为他们搭班子的六年,确实是帝国的安定时期。朝廷没有党争,人民安居乐业,市场一片繁荣,国库日益充盈。天宝八载(749)二月,也就是李林甫担任首相十二年多以后,唐玄宗带领文武百官参观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的库房,洋洋得意之情竟是溢于言表。[19] 北图藏唐代《开元新格·卷三·户部》。 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吧? 这当然并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功。但,大唐的极盛时期恰恰就在李林甫执政之日,难道仅仅是巧合?一个大权独揽十六年,进行了制度建设和政治改革的人,有可能只是在前人栽种的树下乘凉摘桃子的吗? 看来,唐玄宗并没有用错人。 可惜玄宗也没有替自己辩护的资本,因为李林甫必须为安史之乱的酿成负责。责任有间接的,也有直接的。比如玄宗皇帝晚年的骄奢淫逸、倦于朝政和不听忠言,即便不是李林甫有意怂恿,至少也是他推波助澜。但直接造成严重后果的最大错误,则是“以寒族胡人专大将之任”。 这是重大变革。正如《隋唐定局》一卷所说,大唐本是混血王朝,因此旗下不乏胡人将领,号称番将。但在太宗皇帝的时代,这些番将多半是贵族,比如突厥王子,或者铁勒酋长。他们也不是专任,只在重臣节制下任临时军职。战争结束,士兵留驻战略要地,番将则回京另谋高就。 李林甫当然不怕这个,他怕的是那些有权节制番将又军功显赫的边帅。按照大唐“出将入相”的传统和惯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调回京城进入中枢。如果是牛仙客那样的倒也罢了,倘若来一个文武双全的,好日子可就算过完。 于是,李林甫在他担任首相的第十二年向玄宗皇帝提出动议,由寒族胡人担任边疆各大军区常任军事长官。他的理由是:文臣贪生怕死,贵族结党营私,都不能放心。胡人英勇善战,寒族孤立无援,相对安全可靠。当然,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既然是常任,就不会跟他争夺相位。[20] 唐玄宗没有片刻犹豫就同意了。这时,六十三岁的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皇帝,对于政治实在打不起精神。甚至早在六十岁那年,他就提出要将天下之事都交给李林甫,自己去修身养性,却被高力士劝阻。只不过,在打消了皇帝陛下这一念头之后,高力士也不敢再妄议朝政。[21] 结果是李林甫再次得逞。大家都没想到,这个决定会使帝国的边防军变成反政府武装力量——差一点就颠覆了王朝的安禄山也正是寒族胡人。当时,李林甫关心的只是如何巩固权势,唐玄宗则一门心思惦记着跟心爱的女人泡温泉。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贵妃杨玉环。 [11]见《新唐书·李林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条。 [12]这个说法最早见于五代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后来被司马光采信,载于《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元年三月条,遂成为定论。但两《唐书》均无此说,十分可疑。 [13]此前主要宰相的任职时间是:姚崇三年三个月,卢怀慎不到三年,宋璟三年一个月,苏颋三年一个月,张嘉贞三年一个月,张九龄和裴耀卿不到三年,张说四年半,源乾曜九年五个月。 [14]见《新唐书·李林甫传》。 [15]请参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条。 [16]请参看彭丽华《安史之乱》及其所引(日本)谷川道雄《关于所谓李林甫专政》,袁英光、王界云《略论有关“安史之乱”的几个问题》。 [17]本段及以下论述均请参看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彭丽华《安史之乱》。 [18]见《旧唐书·刑法志》,《新唐书·李林甫传》。但《新唐书》认为这一情况并不属实,是大理寺长官“妄言”,却不知证据何在。 [19]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八载二月条。 [20]见两《唐书》之《李林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六载十二月条。 [21]见《新唐书·高力士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三载初条。 第二章 潜在危机 杨玉环专宠 杨玉环成为唐玄宗的女人,是在骊山温泉宫。 六十六年后,诗人白居易根据民间传说和艺术想象追述了当时场景: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呵呵,天生丽质的小女人被精力充沛的老皇帝折腾得站都站不起来。 这是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的故事,因此赐浴之日并非乍暖还寒时节。选在君王之侧的杨玉环也非“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玄宗之子寿王李瑁(读如冒)的王妃。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李隆基霸占了自己的儿媳妇。[22] 如果较真,这是乱伦。 华清宫为唐代帝王游幸的别宫,位于今陕西西安临潼区。 对于有着胡人血统的李唐皇族而言,乱伦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宗皇帝就占有了弟媳妇,高宗皇帝则收编了父皇的女人武媚娘。不过,这两人纳娶的是寡妇,二十二岁的杨玉环却是现任王妃,这让寿王情何以堪。 然而寿王也只能忍气吞声,甚至暗自庆幸。实际上李瑁的处境一直很尴尬。他是玄宗和武惠妃的儿子,也是宁王李宪的养子。当年,由于武惠妃所生子女接二连三夭折,李瑁便被送到了宁王府中,由宁王的元妃抚养成人。 宁王和惠妃都非比寻常。前者是李隆基的大哥,玄宗的太子之位就是他让出来的,所以死后谥为“让皇帝”。后者是武则天的侄孙女,也是玄宗皇帝的宠妃。因此,李林甫等人便曾经一度极力主张立李瑁为皇太子。 可惜李林甫押错了宝,寿王的特殊身世反倒使他与储君之位无缘——不少人视武氏家族为李唐仇敌,唐玄宗也不愿意宁王系统过于得势。最后,根据高力士的建议,被立为太子的是当时的忠王、后来的肃宗李亨。 对此,原本无意于东宫的寿王似乎并不在意。他没想到的是,父皇不但夺他之位,还要夺他之妻,而且原因居然还是怀念他的母亲。据正史记载,寿王之母武惠妃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十二月去世后,玄宗皇帝就闷闷不乐。尤其是冬天驾临骊山时,睹物伤情,更是郁郁寡欢。环顾左右,三千佳丽竟是粉色如土。直到高力士揣摩上意,将杨玉环从寿王府邸接到温泉宫,陛下的脸上才绽放出久违的笑容。[23] 怀念一个女人,就让她的儿媳来顶替,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同样,一个皇帝,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有什么,却偏要跟儿子抢女人,也不知是何道理! 大约只能说,有权就是任性。 不过,任性的皇帝也不得不遮人耳目。他在骊山偷情的两个月后,也就是开元二十九年(741)正月初二,下敕昭告天下,宣称为了成全杨玉环对已故太后的孝心,批准她自愿度为女道士。而且,一本正经地,道号太真。[24] 敦煌莫高窟第445窟《弥勒经度》中剃度图局部。 放完这个烟幕弹,两人就兴高采烈泡温泉去了,时间竟是在当月。当年十月,第三次幽会骊山之后,女道士杨玉环干脆大模大样住进了兴庆宫,饮食起居仪同皇后。宫中则按照民间对家庭主妇的称谓,管她叫“娘子”。[25] 想当时两人一定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因为就在第二年正月初一,唐玄宗宣布改元天宝。与皇祖母武则天相反,玄宗并不喜欢改元。他在位四十四年,改元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公元712年登基,改元先天。第二次是713年亲政,改元开元。这个年号沿用了近三十年,为什么要改呢? 因为开元就是开创新纪元,而玄宗皇帝自认为这一伟业已经大功告成。太平盛世就该普天同庆,伟大的君王也该安享晚年。因此,不但要在骊山修建长生殿,也要尽情享受杨玉环的温柔性感,那可真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啊! 没错。云想衣裳花想容,岂非倾国倾城?[26] 众所周知,这是李白专门为杨玉环写的诗,共三首,总题《清平调》,由著名音乐家李龟年谱曲演奏传唱,时间在杨玉环被度为女道士的三年后。而且也就在这一年,唐玄宗再次花样翻新,改年为载,是为天宝三载。此事虽然并不可能是杨玉环的主张,陛下的好心情却无疑是她带来的。 更何况,当时年景也好。 好年景和好心情让玄宗皇帝极为放松,更觉得自己跟女道士杨玉环的关系真是神仙眷侣。他们俩去骊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即便在长安也其实是公开同居。这才有了李白那三首流传千古的诗,以及各种未必靠谱的故事传说。 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天宝四载(745)八月初六,刚刚过完六十一岁生日的唐玄宗,正式册封二十七岁的杨玉环为贵妃。当时宫中并无皇后,贵妃实际上是六宫之主。四年多的陈仓暗度,终于修成正果。 寿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十天前,玄宗已经为他另选王妃,不用再担心与武惠妃、宁王和杨玉环的瓜葛,只需要一心一意做皇帝陛下的孝顺儿子就行了。 如此结局,似乎倒也皆大欢喜。 出人意料的是,杨玉环成为贵妃以后,反倒跟李隆基闹起别扭来,以至于两次被逐出皇宫,一次在天宝五载(746)七月,还有一次在天宝九载(750)二月。两次出宫,虽然都以戏剧性的转折收场,传递出的信息却耐人寻味。 杨玉环不是武则天,闹别扭肯定与政治无关,原因多半应该是争风吃醋。当然,也有人说是她移情别恋,对象则是宁王李宪。唐人张祜的诗就说:日映宫城雾半开,太真帘下畏人猜。黄翻绰指向西树,不信宁哥回马来。[27] 这恐怕是艺术想象。因为宁王早在开元二十九年(741)十一月就已去世,岂能在四年半以后闹出风波?至于说玄宗与宁王在天宝九载(750)二月开音乐会,贵妃趁机偷吹宁王玉笛,惹得玄宗大怒,当然也更不靠谱。[28] 此图旧传为唐代画家周昉所绘,绢本设色,重彩。用笔朴实,气韵古雅,现藏辽宁省博物馆。画中描绘了几位衣着艳丽的贵族妇女,在春夏之交赏花游园的情景,展示了仕女们在庭园中的闲适生活。 比较靠谱的是玄宗风流成性,在天宝五载(746)派出所谓“花鸟使”到民间搜访美女;后来又拈花惹草,在天宝九载(750)与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不清不楚。杨玉环无法接受,与唐玄宗发生冲突,而且出言不逊,于是被遣送到哥哥府中。[29] 结果是两个人都受不了。第一次,杨贵妃刚出宫,唐玄宗就茶饭不思,乱发脾气,直到善于揣摩上意的高力士将贵妃接回宫中才恢复正常。第二次则是杨玉环痛不欲生。她割下一缕青丝对使者说:臣妾的荣华都是圣上所赐,唯有身体受之父母。永别之日,愿以此酬谢陛下恩宠。 唐玄宗看见杨贵妃的头发,大惊失色,急忙派高力士将她召回。如此这般过家家似的闹过两回以后,皇帝似乎不再花心,贵妃也似乎不再任性。他们甚至在天宝十载(751)七夕节立下海誓山盟。正所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30] 结果是什么呢? 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元旦和冬至的大朝会,也不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而是每天或隔日一次的御前会议,也就是常朝。这其实是件苦差事,因为天不亮就要起床,而且弄不好一开就是好几个小时,皇帝和官员都很辛苦。[31] 所以,玄宗不再早朝,倒是让不少人松一口气。李林甫更是暗自庆幸,他正希望陛下泡在温柔乡里,专注于修身养性和卿卿我我,陶醉于《霓裳羽衣曲》呢!要知道,那乐曲是玄宗糅合印度和中原音乐创作,又由杨贵妃改编为舞蹈,并由陛下本人亲任鼓手,堪称帝国“第一乐舞”的。[32] 可惜,李隆基这位音乐家皇帝并不知道,当他心爱的女人梳着玉环髻,穿着尖头小皮靴翩然起舞时,金玉其外的帝国已是岌岌可危。他当然也不会想到,后来害得杨玉环死于非命的,正是贵妃娘娘的干儿子安禄山。 [22]关于李隆基与杨玉环第一次幽会的时间,请参看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的考证。 [23]见两《唐书》之《杨贵妃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三载十二月条。 [24]唐玄宗的《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见《唐大诏令集》卷四十,《全唐文》卷三十五。 [25]见《新唐书·玄宗贵妃杨氏传》,并请参看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 [26]见李白《清平调》。关于这三首诗的故事,见乐史《杨太真外传》,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太平广记》等。李白写作此诗的时间,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的考证。 [27]见《全唐诗》卷五百一十一张祜《宁哥来》。 [28]此说见乐史《杨太真外传》。 [29]此处据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的考证。 [30]关于杨贵妃的两次出宫,见两《唐书》之杨贵妃传及《资治通鉴》有关条目。海誓山盟之事与时,见白居易《长恨歌》及陈鸿《长恨歌传》。 [31]见杜佑《通典》,王溥《唐会要》。 [32]关于《霓裳羽衣曲》和《霓裳羽衣舞》,详见许道勋、赵克尧《唐玄宗传》的研究。 第二章 潜在危机 安禄山进京 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安禄山气都透不过来。 后来改写了大唐历史,也改变了唐玄宗和杨贵妃命运的安禄山,原本是个卑微的胡人,而且是混血儿——生父康某是粟特人,母亲阿史德则是突厥巫婆。她这个儿子由于是向战神轧荦山(荦读如落)祈祷所得,所以叫禄山(轧荦山的汉译)。又由于母亲改嫁突厥将军安延偃,所以姓安。[33] 混血的安禄山长得雄伟而白皙,年轻时很可能相当帅气和漂亮。他的邻居小伙伴史思明(本名阿史那崒干,崒读如卒)虽然也是突厥混血儿,却其貌不扬。不过,两个小伙子都非常聪明,通晓多种民族语言,曾经在大唐与突厥的边境贸易活动中充当掮客。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们也不在乎干些偷鸡摸狗和顺手牵羊的勾当,直到因盗窃而被捕。 决定他们生死的,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读如归)。 节度使是唐代的地方军政长官,相当于军区司令。受命之时,朝廷要赐以双旌双节,表示有权节制调度。安禄山和史思明落到节度使手里,几乎只有死路一条。依法,像他们这样在作案现场被捉拿的盗匪应该用乱棍打死。 张守珪却把安禄山和史思明放了。因为他发现这伙毛贼虽然为非作歹,却也身强力壮,聪慧矫健,说不定是他镇守边疆克敌制胜的可用之才。于是,三十岁的安禄山和史思明成为张守珪帐下的“捉生将”(敢死队员),靠着对地形地貌的熟悉和心狠手辣胆大妄为,为张守珪屡建战功。 安禄山,也被张守珪收为养子。 可惜那时的他还是年轻气盛,结果在一场战争中由于轻敌而导致全军覆没,张守珪也只好将其押解到京。玄宗皇帝却一看就明白了。将在外,不由帅。原本有着节制调度之权的张守珪,之所以没把这个败军之将就地正法,其实是舍不得,也是要把这个人情留给自己做。因此,尽管当时的中书令张九龄力主将其斩首示众,玄宗却决定法外施恩。 捡回一条性命的安禄山长了记性,他的人生也从此芝麻开花。后来,张守珪获罪贬官,安禄山却步步高升,并于天宝二年(743)正月第一次见到了皇帝陛下。 这时,他的官职已是平卢节度使。 在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长大的安禄山,万万没有想到帝国的首都是如此气势恢宏一片繁荣。他当然也没有想到,至尊天子是那样令人敬畏。因此,当他气喘吁吁走完殿前的台阶,并一头跪倒在地时,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不过,安禄山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对皇帝说:去年我们营州闹蝗灾,臣焚香祈祷禀告上天:如果臣心术不正,就让蝗虫把臣的心吃了;如果体谅臣一片忠心,就让蝗虫离开营州。结果,北方飞来一群鸟,把蝗虫吃得精光。[34] 这当然是胡编乱造,玄宗听了却很受用。这就让安禄山摸准了帝国的脉。同时他也清楚,无论自己官位多高,在大唐那些王公贵族眼里仍然是土包子,是尚未开化的戎狄和粗俗不堪的武夫。但,唯其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地把权力交给自己,就连嫉贤妒能的宰相李林甫也不设防。 安禄山决定将装傻卖萌进行到底。 天宝六载(747)正月,安禄山又一次觐见皇帝。这年他四十五岁,身体早已发福,据说光是肚子就重三百斤,然而跳起胡旋舞来却转动如陀螺。唐玄宗忍俊不禁,不由得半开玩笑地问:你这杂胡,肚子这么大,里面都装些什么? 安禄山一本正经地回答:全是赤胆忠心。 玄宗很高兴,让他见过太子。 安禄山却问:太子是什么官? 玄宗说:太子就是储君,朕百年之后的天下之主。 安禄山犹豫片刻,然后一脸真诚和无辜地跪下来说:我们胡人愚蠢,不懂中华礼仪。因此,长期以来,臣只知道有陛下,不知道有太子,真是该死,罪该万死! 毫无疑问,这是装疯卖傻。要知道,这时的安禄山已经兼任御史大夫,怎么可能连太子都不知道?恰恰相反,他太知道皇帝和宰相对太子李亨的态度,也很清楚玄宗最怕的是朝臣和边将与太子结党。因此,这不过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台戏,要说的台词也只有一句:臣只知有陛下。 结果,太子很尴尬,皇帝很放心。 安禄山却得寸进尺,提出要认杨贵妃为干妈。这当然马上就得到了批准。以后每次进宫,他都是先拜贵妃,然后才拜皇帝。玄宗问:你这家伙如此这般,是何道理? 安禄山答:胡人都是先敬母亲,后敬父亲。 说这话时,也照样憨态可掬。[35] 尽管谁都看得出,安禄山这是政治投机,杨玉环却不但欣然接受,还把事情越闹越大。天宝十载(751)正月,安禄山四十九岁生日第三天,三十三岁的贵妃娘娘亲自主持了洗儿礼。宫女们把安禄山像婴儿一样扔进华清池洗刷,然后用巨大的襁褓包起来,用彩车抬着招摇过市,大肆张扬。 从此,安禄山被宫中呼为“禄儿”。[36] ◎安禄山与杨玉环年表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7]没错,这是黄巢的诗。 据说,是落第后所写。 这很有可能。唐代科举,正月考试,二月放榜,及第的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可惜没有黄巢的份。好嘛!你不让我戴大红花,那我就披黄金甲;不让使用批判的武器,那就实施武器的批判。咱们秋后算账! 事实上,黄巢正是坐着金色马车进入长安的,他的部队也让黄金之甲满城尽带。但,如果把这首诗仅仅看作发牢骚或者图报复,却未免失之简单。相反,这里面体现出的恰恰是大唐精神和大唐梦——在社会安定、国家富强和对外开放的前提下,每个人张扬个性和追求幸福的无限可能。 唐诗就是这种精神的最好诠释。 比如李白。 李白无疑是唐诗的代表。但,不代表艺术成就,只代表时代精神。要论艺术成就,则唐诗不如宋词,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诗的文学史意义,在于格律诗的发明和成熟;而要论平仄、对仗、用典、吐属和意象,没人超过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8]这首诗基本上是无解的。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或者想要说什么。是啊,当时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忆?但如不追忆,又岂知当时惘然?可见问题不在可说不可说,而在怎么说。把不可说的说得声声入耳,正是李商隐的魅力。 李白却不是这样。 与字字珠玑的李商隐不同,也与工于格律、被后人视为典范的杜甫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完全是兴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9]又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10]显然,这里面没有什么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只有随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脱口而出的波澜壮阔。实际上李白的诗句不少口气吓人,这会儿要搥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过会儿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变成好酒: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新酦醅(读如坡胚)。明明是些大话、疯话、牛皮话,但他自己乐意说,别人也乐意听,还百听不厌。[11] 这才是盛唐气象。 实际上在安史之乱前,大唐是相当包容的,既容得下武则天这样的女人,也容得下安禄山那样的胡人,当然更加容得下李白一类的狂人。看看杜甫笔下的酒仙群体吧: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12] 李白当然更不含糊。在一次朋友的家宴上,他大大咧咧豪气干云地对主人说:喝喝喝!干吗告诉我酒钱不够?你不是还有五花马吗?你不是还有千金裘吗?快快快,把你儿子叫出来,拿这些东西去换酒,我们今天一醉方休![13] 如此反客为主,已近乎无赖。然而在朝气蓬勃百无禁忌的盛唐,这种无赖由于真实、率性、毫不做作,也是讨人喜欢的。因此,李白可以公然声称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简直就是横着走路,豪迈得差点就会吼出“满城尽带黄金甲”来。[14] 就这样,李白鲜活地成为时代的形象代言人。 杜甫也是。 [1]这里说的诗人是杜甫,作品是《丽人行》;画家是张萱,作品是《虢国夫人游春图》。此图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为北宋时代的摹本。对于此图的解读学术界有争议,甚至有学者认为既非游春,图中也没有虢国夫人。本书采信日本历史学家气贺泽保规的说法,请参看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2]见杜甫《草堂逸诗》。此诗也被认为是张祜所作,题为《集灵台》(其二),全文为: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文字略有不同。 [3]这一观点引自周时奋《中国历史十一讲》。 [4]顾炎武《日知录》即云:余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 [5]见(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 [6]见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7]本诗在《全唐诗》中题为《不第后赋菊》,《清暇录》则但云此诗是黄巢落第后所作,题为《菊花》。 [8]李商隐《锦瑟》。 [9]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10]李白《将进酒》。 [11]本段所引分别见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和《襄阳歌》。 [12]杜甫《饮中八仙歌》。 [13]见李白《将进酒》。 [14]李白的话见《上韩荆州书》,文本分析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 第五章 唐诗精神 多样与统一 李白无拘无束,杜甫忧国忧民。 杜甫似乎是带着悲悯情怀降临人世的,因此对苦难的体验超过了同时代人。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冬,大唐政府军与安史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几乎全军覆没。困在京城的杜甫得到消息,悲痛欲绝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15]这是比《春望》更为沉重,也更有分量的作品。没有煽情的语言,只有如实的记录:寒冬腊月,十郡子弟,四万青年,同日而死,还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吗?没有。 难怪野旷天清,鸦雀无声。 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悲声从心底发出,穿越千年时空直指人心,让我们至今读来仍不免震撼和颤栗。是啊,历史上有过太多战争,也有过太多死难。但是,又有多少人为那些陌生的亡灵,写过如此沉痛和肃穆的墓志铭呢?也就是杜甫吧! 这是一种人道主义情怀。正是这情怀,让杜甫对底层人民的遭遇充满同情。那生离死别的新婚夫妇,那相依为命的老年伴侣,那无家可别的孤独征夫,都让他揪心。也正是这情怀,使他在唐玄宗感觉良好,杨国忠粉饰太平时,敏锐地看出了社会的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6] 情怀是真诚的,关切也是实在的。杜甫客居夔州(夔读如魁,今四川省奉节县)时,有位寡妇常到他门前打枣,杜甫也听之任之。后来,草堂为侨居的晚辈姻亲借用,新房客就筑起了篱笆。杜甫听说,便请那年轻人网开一面: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17]照理说,杜甫可以不管这件事。毕竟,那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邻居。然而唯其如此,才更需要将心比心。体贴入微的诗人甚至注意到,那无助的老妇每次来打枣时,其实是惴惴不安的;而一贫如洗的她,竟仍是官府征收的对象。 是的。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人民的生活早就水深火热,连天的战火却在继续燃烧,个体命运就这样跟天下的兴亡联系起来。杜诗被称为诗史,并不为过。 难得的是,杜甫对历史的记录并非宏大叙事,而是落到了具体的人物和事件,甚至不怕家长里短。唐肃宗至德二载(757)闰八月,诗人从今天的陕西省凤翔县回到富县的羌村家中,心情既欢快又沉重: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没有一句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18] 看来,如果说李白纵情释放着心理能量,那么,杜甫便触动了人心最柔软的地方。那善解人意的邻居,渴望父爱的幼子,还有“夜阑更秉烛”的场景,谁不为之感动呢?唐诗通常被认为是不可翻译的,但这几句应该是例外。 这样的诗,王维就不大可能写。 自称“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对自然界却充满感情。在他眼里,每一条溪流都有生命,每一朵野花也都有故事,空无一人的山林更是充满情趣。就连水中白鹭被溅落的浪花惊起,又安详地飞回原处,都让他欣喜。[19] 王维是大自然亲切的画家。 该图原为宋内府秘物,《宣和画谱》著录,南宋高宗题“王维写济南伏生”,钤“宣和中秘”印。绢本设色长卷,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的确,王维总是能够把诗和画融为一体,而且不乏大气磅礴之作: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毕竟,作为盛唐诗人,气度几乎是必需的。[20] 但,最耐读的,还是那些绘画小品般的五绝: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21]这是一组空镜头(scenery shot)。寂静的山涧旁,辛夷花悄悄开放又凋谢着。但,没人知道是热热闹闹地开,纷纷扬扬地落;还是委委屈屈地开,凄凄惨惨地落。不过作为盛唐之音,不会是陆游笔下的梅花: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多半,是旁若无人地开,满不在乎地落。[22] 所谓禅意,也就在这里了。 王维是信佛的,曾皈依荷泽神会禅师,还为六祖惠能写过碑铭。因此他的许多作品,便既是诗也是禅: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23]此诗可与前首并读。前一首写动,这一首写静;前一首写白天,这一首写夜晚。春夜里,空山一片寂静,桂花落地无声。早已憩息的山鸟却被悄然升起的明月惊醒,莫名其妙地叫了起来,一会儿响起一声,过会儿又响起一声,反倒更加显得万籁俱寂。这可真是此时有声胜无声。 然而禅之为禅,正在自然。所以,尽管辛夷花开得蓬蓬勃勃甚至欢天喜地,却是没有声音的,正如有着鸟鸣的画面其实静止。对立的双方就这样相互契合,一切也都在有意无意之间。这样看来,追问意义其实没有意义,追问动机就更是不必,倒不如鸟宿鸟鸣都自在,花开花落两由之。 这就是禅。 王维也因此获得了“诗佛”的称号,正如李白和杜甫被分别称为“诗仙”和“诗圣”。但,盛唐最有成就的三位诗人恰恰对应着儒释道,却未必是巧合。实际上,隋唐两代的国家意识形态是混合型的,不但儒法并用,而且兼容释道。统治者并不拘泥于某一家的思想,反倒更乐意各取所需为我所用。 开明的态度和开放的政策,造就了文学艺术的生机勃勃和百花齐放。丝绸之路则不但让长安胡商云集,也把这座城市变成国际化大舞台。西域的胡旋舞,中亚的柘枝舞(柘读如这),印度的婆罗门曲,都在这里风靡一时,成为皇家与民同乐的保留节目。这些盛大场面记录在敦煌壁画中,显示出的打击、弹拨、吹奏、拉弦等乐器多达四十余种。[24] 莫高窟第45窟北壁。 莫高窟第445窟,盛唐时期。 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这就是盛唐气象的思想基础。各色人等无论汉胡男女都可以轮番上阵,各种声音无论清浊雅俗都可以竞相争鸣,这就是盛唐气象的社会氛围。[25] 因此,新的文明也一定是多样而又统一的。多样,是因为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选择;统一,则因为同时代人会有相同的感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你能一眼看出都是谁写的吗? 前两句是李白的,后两句是杜甫的。[26] 那么,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四句,又是谁的? 杜甫。[27] 这并不奇怪。实际上,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边境战争从来就是唐诗的主题之一,建功立业也从来就是唐人的向往。盛唐有如强汉,少有文弱书生,诗人们至少在精神上是豪雄的。所以就连王维,也不会只看风景。李白、杜甫和其他人,更会将目光部分地投向边塞,投向战场。[28] 但,边塞诗的代表,当首推岑参。 [15]杜甫《悲陈陶》。 [16]见杜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17]见杜甫《又呈吴郎》。 [18]见杜甫《羌村三首》。 [19]见王维《酬张少府》、《栾家濑》。 [20]见王维《汉江临泛》、《使至塞上》。 [21]王维《辛夷坞》。 [22]此处所引陆游词见《卜算子·咏梅》。 [23]王维《鸟鸣间》(或作《鸟鸣涧》)。 [24]请参看樊树志《国史概要》、《国史十六讲》。 [25]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这两句话是李泽厚先生的,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 [26]见李白《渡荆门送别》,杜甫《旅夜书怀》。 [27]见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 [28]本段所引诗见王维《陇西行》。 第五章 唐诗精神 怛罗斯 岑参被称为“诗雄”当之无愧,他的诗确实充满阳刚之气: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29] 这实在是豪雄之极。 豪雄与性格有关,更与经历有关。进士及第的岑参曾两次出塞,先后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手下任职,足迹远至今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吉木萨尔和库车县,最近处也到了甘肃武威。唯其如此,他才写得出这样铿锵有力扣人心弦的诗句: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30] 这是西北重镇和军旅生涯的真实写照。 同样,也只有亲历者才会道出边防军的特殊感受: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31]的确,西域山高路远,征战前途未卜,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平安书信当然弥足珍贵。但,边防将士却并非都是强征入伍,自愿从军的也不乏其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高适回答了这个问题: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32]这是真实的心理。如前所述,大唐是一个好舞台,为各色人等提供着自我实现的多种可能性,远赴边疆建立军功便是其中之一。那里固然火山炙热,冰河寒彻,却也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多情的外族姑娘,旦夕可至的扬名机会,一马平川的广阔疆场,确实能让热血男儿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更重要的是:天子非常赐颜色。 事实上,从太宗到玄宗,包括女皇的时代,成为世界中心就一直是帝国的梦想。有此梦想也不奇怪。因为长安和罗马一样,都曾经是世界首都,只不过一个是东方的,另一个是西方的。因此,尽管罗马再也回不到从前,却不等于长安的新主人不可以再造辉煌,尤其是在重归一统之后。 奖励边功,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结果是大唐雄辩地证明自己不输于两汉。在王朝最强盛的时期,太宗皇帝的继承者们成功地将伊犁河流域以及今天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balkhash)、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issyk-kul)和托克马克(tokmok,碎叶)都置于掌控之中。据说,李白就出生在那里。 但是到唐玄宗天宝十载(751),情况就变了。 说起来这也是帝国最沮丧的一年,三员大将几乎一齐在前方遭遇失败: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在云南败于南诏,东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败于契丹和奚人。至于另一场败仗,则应由岑参曾经的顶头上司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负责。[33] 这就是著名的怛罗斯战役(battle of ts)。 怛罗斯(怛读如答)的准确位置已无法确定,一般认为在今天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这虽然算不上世界大战,意义却是世界性的。交战双方是当时的两个超级大国——大唐和阿拉伯帝国,卷进来的则是夹在当中的大小城邦。 显然,这里面有着错综复杂的民族和国际关系。简单地说,就是吐蕃和阿拉伯帝国都对丝绸之路的某些必经之地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尽管那里是大唐的势力范围,当地人民也更愿意接受大唐的保护,成为中华帝国的藩属。 吐蕃和阿拉伯却咄咄逼人。前者一度让大唐失去了安西四镇,二十二年后才被武则天收回。阿拉伯帝国则在征服波斯帝国之后,又把前沿阵地延伸到布哈拉和撒马尔罕,而且进军塔什干(tashkent),骚扰费尔干纳(fergana)。[34] 这就只能武力解决了。 据陕西礼泉县唐代长乐公主墓墓道东壁壁画所绘。 天宝六载(747)七月,兵分三路的高仙芝部一万骑兵会师今天阿富汗境内的连云堡,然后乘胜追击,生擒小勃律王和他的吐蕃王后,让青藏高原的极西地区重归大唐。创立奇功的高仙芝,也因此被任命为安西四镇节度使。[35] 不过,高仙芝立了功,也惹了事。天宝九载(750)十二月,他以签订和约的名义诱骗塔什干(石国)国王,从而使后者成为自己的战俘。破城之日,高仙芝还屠杀了当地的老弱病残,并把大量战利品用骆驼运回了家中。 石国王子逃到其他城邦,向粟特同胞控诉高仙芝的背信弃义,所到之处一片怒火。于是,这些原本依附于大唐的印欧语系民族,决定请阿拉伯人来主持公道,这当然是后者求之不得的。刚从白衣大食(伍麦叶王朝)变成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帝国派出了他们在中亚的部队,高仙芝则率领远征军深入七百里迎战,怛罗斯战役因此打响。 两军相持五天之后,戏剧性的变化发生了。高仙芝带来的铁勒同盟军临阵倒戈,与阿拉伯武士一起夹攻唐军。猝不及防的高仙芝一败涂地,大批将士不是阵亡就是被俘,就连随军的造纸工匠也被胜利者顺手牵羊带回了伊拉克。[36] 阿拉伯人从此掌握了造纸术。 大唐却丢失了抵抗东进势力的边防前哨,只得将中亚的控制权拱手相让。四年半以后,安史之乱爆发,高仙芝和他的亲密战友封常清被杀,再也回不到那片绿洲。 怛罗斯变成了东方滑铁卢。 这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伊斯兰文明在中亚和西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大唐却节节败退步步紧缩。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秋天,就连准噶尔(北庭)和塔里木(安西)也都彻底失联,成为已非长安可以羁縻的断线风筝。 历史不能假设,因此无法断定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大唐还能不能在中亚重建权威。也许,作为农业帝国,对外扩张在天宝十载已经走到头了,三场败仗就是警示。 那么,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有。在《兵车行》中,杜甫对帝国连年不断的征伐提出了质疑: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是啊,没人从事生产,国力从何而来?亲人暴尸荒野,百姓难道愿意? 当然不愿意。杜甫这样描述了普通民众像鸡狗一样被驱赶着强征入伍,以及亲人们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惨状: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37] 于是诗人悲愤地说: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38]这就几乎是指名道姓的批判了,表现出的正是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精神。事实上,伟大作品的背后,总是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真正的诗人,也总是时代敏感的神经。杜甫的《兵车行》有可能写于天宝十载,他的《丽人行》则应该写于十二载。等到十四载冬天,他喊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渔阳鼙鼓便终于惊破了霓裳羽衣曲。[39] 唐诗就这样成为唐史。 同样,杜甫也成为另一个时代的代言人,尽管通常都认为他属于盛唐。但,杜甫的盛唐已不同于李白。他开辟的道路则将由新的群体继续前行,并创造出新的局面来。 [29]见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30]岑参于天宝三载(744)进士及第,天宝八载(749)任高仙芝的幕府书记,天宝十三载(754)任封常清手下判官,事迹见(唐)杜确《岑嘉州诗集序》、(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本段所引诗见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31]岑参《逢入京使》。 [32]高适《燕歌行》。 [33]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八月条。 [34]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安西四镇因吐蕃而废止。武则天长寿元年(692),大唐在龟兹恢复安西都护府。唐高宗永徽二年(651),阿拉伯帝国征服波斯。唐中宗景龙三年(709),阿拉伯帝国征服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唐玄宗开元三年(715),唐军在费尔干纳赶走了入侵的阿拉伯人。请参看(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 [35]见两《唐书》之高仙芝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天宝六载十二月条后之追记、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六载十二月条。 [36]见《新唐书·高仙芝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阿拔斯王朝建立于公元750年,定都库法,762年迁都巴格达。 [37]本诗原文作“耶娘妻子走相送”。耶即爷。为了便于阅读,径改作爷。 [38]上引均见杜甫《兵车行》。 [39]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天宝十载四月条,杨国忠派遣御史分道捕人强征入伍,连枷送往军中,送行的父母妻子哭声振野,可视为《兵车行》的时代背景。又,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担任右相,因此《丽人行》有可能写于十二载春。至于杜甫自京赴奉先的时间,则在十四载十月到十一月之间,安史之乱正好发生在十一月。 第五章 唐诗精神 新的诗风 杜甫的贡献在七律。 七律是格律诗的一种,在后世更是常用的一种。但在初唐和盛唐,诗人们更喜欢的是古体,比如李白和岑参;或者五绝和五律,比如孟浩然和王维。王昌龄的名作更清一色都是七绝,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和“一片冰心在玉壶”。创作七律的也有,却乏善可陈。 让事情发生变化的,是杜甫。 杜甫当然是全才。他的五古如《羌村三首》,七古如《饮中八仙歌》已于前介绍,其余则五律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五绝如“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七绝如“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也全都脍炙人口。 [40] 但真正超越了前人的,还是他的七律。 比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是被称为古今七律之冠的作品,因为不但完全符合格律,而且做到了极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简直就是既可以学习又无法企及的范本。[41] 也许,必须稍微讲点这方面的知识。 跟所有格律诗一样,七律最重要的是平仄。平,大体上就是现代汉语四声中的阴平和阳平。仄,则是上声(上读如赏)和去声,再加古代的入声。所以,某些现在读平声的字比如发、七、出,也是仄,因为在古代是入声。 平仄的要求叫粘对。粘就是相同,对就是相反。一般地说,一句当中,第二个字与第四个字,第四个字与第六个字都要平仄相反。一首诗当中,第一句和第二句要相反,否则叫失对。第三句和第二句却要相同,否则叫失粘。以下由此类推。不过,韵脚的字,平仄是一样的。句中某些字,也可以马虎,但平脚的句子不能除韵脚外只有一个平声。[42] 符合要求,又怎么样呢? 就会错落有致。因为字与字,句与句,都是相反之后又相同,相同之后又相反,读起来特别好听。 这是音乐之美。 平仄之外是对仗,包括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副词对副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比如杜甫的“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就是每个字都对上了,可称工对。[43] 这是文学之美。 词性要相同,平仄要相反,这当然很难。但,由于我们这个世界原本充满了矛盾,对仗的使用便可能因为张力而产生奇效,比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或者“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44] 至于七律,也有它的优越性:七言较之五言,八句较之四句,空间更大,余地更多,可以游刃有余地起承转合,尽管难度也因此更大。所以中唐以后,七律便佳作频出,金句迭现。比方说,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许浑的“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及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45] 当然,更多的名句应该还是出自七绝。比方说,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及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46] 杜牧就更是堪称七绝之王,他的许多佳作恐怕是必须整首照录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更不用说“停车坐爱枫林晚”和“牧童遥指杏花村”了。[47] 七言和律绝成为主流,已是趋势。 这当然有原因,有道理。五绝太短,不能尽兴,长歌又不便于记忆。包括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那样的名作,也没有多少人背得下来。真正流传千古的,恰恰是那些明白如话让人一见倾心的七绝,比如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48]再就是七律了。七律其实是七绝的叠加,只不过三四两句(颔联)和五六两句(颈联)都必须对仗,四五两句又平仄相同,因此读起来回肠荡气,比如李商隐的《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在这里,看要读如堪。 无疑,正如杜甫不同于李白,被称为“小李杜”的杜牧和李商隐也各有千秋。商隐耐人寻味,杜牧清新可人,体现出的时代精神却相当一致,那就是沉稳、多样和内向。 沉稳是必然的。安史乱后,人心思治,天下求稳,受够了动乱的君臣都希望过安生日子。所以,尽管有藩镇时不时地叛乱,却很快就平息;尽管朝中派系针尖对麦芒,也最多只是把对手贬到地老天荒,赶尽杀绝的事不大发生。 稳定压倒一切,可谓朝野共识。 于是,尽管有藩镇割据、宦官乱政和派系斗争,中唐的统治集团仍然致力于国家管理的有序化,包括财政收入实行两税法,人才选拔完善科举制。这两种制度及其深远意义是下面一节要展开讨论的,但可以肯定,较之初盛唐生龙活虎的开拓进取,中唐更希望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程式化规范化的七律,便很符合这种心理。尽管它因为过于工整而难免呆滞,但严守格律却能保证基本品质,至少读起来抑扬顿挫。可见平仄和对仗很有意义,呆滞的缺憾则可以由晚唐五代兴起的“长短句”(词)来弥补。 何况没有谁只写七律,即便同为七律也气质不同。事实上,中晚唐文坛人才之辈出,个性之鲜明,风格之多样,均远胜于前,甚至有幽奇诡异如李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49] 这可真是堪称“鬼才”。 个性鲜明是因为感情细腻。的确,如果说初盛唐更关注外部世界,那么中晚唐便更在意内心感受。因此,就连边塞诗的调性也不同于高适和岑参,比如李益: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50]没错,反映戍边之苦,批判相关政策的不合理,历来是边塞诗的主题之一。高适就说: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但,高诗是陈述事实,表达的是谴责;李作是描写氛围,表达的是伤感。区别是微妙的,也是明显的。[51] 只不过,这也是时代之别。 [40]此处所引五绝见杜甫《绝句二首》,七绝见《江南逢李龟年》。 [41]见(明)胡应麟《诗薮》。 [42]这里所说只是大而化之的原则性要求,具体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详请参看王力《诗词格律》。 [43]所引见杜甫《江汉》。 [44]所引见高适《燕歌行》,李商隐《马嵬》。高适《燕歌行》并非格律诗,仍然用了对仗,可见对仗是一种很好的修辞方式。 [45]以上所引分别见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46]以上所引分别见韦应物《滁州西涧》,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元稹《离思五首》其四,白居易《暮江吟》。 [47]以上所引分别见杜牧《秋夕》、《山行》、《清明》。 [48]此诗的首句也有人认为应该是“十里”,因为千里之外,怎么知道莺啼绿映红?其实即便十里也不能尽知,南朝四百八十寺更只在想象之中。 [49]见李贺《李凭箜篌引》。 [50]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 [51]这一区别也可以从用韵看出。高适诗用的是仄声韵,李益诗是平声,平声的语气要平和得多。 第五章 唐诗精神 知向谁边 分界点仍是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以后的大唐似乎换了一个样,不但皇帝不再是李世民和武则天那样的,就连服饰也焕然一新:衣服由紧身窄袖变成长袍宽袖,眉毛则由又细又长变成又短又粗。难怪白居易这样描述老宫女的过时落伍: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52] 社会上也是另一番景象。实际上德宗以后,上层风气日趋奢华,浅斟低唱和车马宴游成为新的时尚。英勇豪迈的慷慨悲歌不大有了,青春年少的直朴气质不大有了,冲破传统的反叛氛围也不大有了,士大夫们更多地是痴迷于书法、图画、围棋、占卜,以及各种脍不厌细的精美饮食。[53] 这可真是恍如隔世。 ◎唐代前后期服饰对比图 盛唐时期,敦煌第151窟北耳洞龛女像。少女头梳双髻,着圆领长袍,选自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 盛唐时期,陕西西安南郊出土韦顼墓石椁装饰画。图中少妇头戴胡帽,身着领袖窄小的翻领胡服,这是天宝年间流行的妇女时装样式。 晚唐时期,选自周昉《簪花仕女图》。图中女子梳高髻,上插牡丹花,身穿大袖纱衫,披锦绣罗帔,下着长裙。 晚唐时期,敦煌壁画第196窟。选自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 变化与两件事情有关,这就是科举制和两税法。后者简单地说,就是以田亩为单位确定地税,以贫富(户等)为标准确定户税,以货币替代谷米和绢帛进行缴纳,每年不晚于六月和十一月起征,其他苛捐杂税全免。由于有地税和户税两种,又是夏秋两季征收,所以叫“两税法”。[54] 平心而论,两税法的意义是积极的,因为赋税的征收由按人口计算变成了按资产计算。户税固然是大户多纳,小户少交,地税也是地多的税多,地少的税少。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广大贫苦人民的负担,有利于解放生产力,也促进了当时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55] 可惜在王朝时代,立法者的善意往往是一厢情愿,中晚唐皇帝的诏令更未必能真正实行。贞元三年(787),全国大丰收,物价低到每斗米一百五十钱,粟八十。为了防止米贱伤农,帝国下令以平价收购粮食。这当然是中央政府的惠民政策,结果却是农民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德宗皇帝得知这一情况完全是意外。十二月某日,他外出打猎路过一家农舍,便信步走了进去。也许,他是想顺便做一次调研。当然,更可能是想听到歌功颂德。 农户叫赵光奇。 唐德宗问:怎么样?老百姓都很幸福吧? 赵光奇答:不幸福。 德宗奇怪:丰衣足食,为什么不幸福? 赵光奇说:因为政府不讲诚信。说是地税和户税之外不取分文,其实额外收的比两税还多。后来又说什么平价收购粮食,实际上是只拿粮食不给钱,还要我们运到老远,害得我们几乎破产。我等愁苦如此,哪有幸福? 德宗叹息,下令补偿赵光奇。 农民赵光奇确实光奇,皇帝唐德宗却其实不德。赵光奇说得非常清楚:朝廷体恤民众的所有诏令,到了地方上从来就是画饼和空文。德宗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只是补偿赵光奇一家,又有什么意义?难怪司马光很不以为然。[56] 但,实行两税法以后,帝国变得安定富庶,官员也变得阔绰起来,则是事实。更重要的是,由于唐代科举之盛始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所以创造了两税法的德宗朝,便成为历史的一个分界点——此后的中华帝国将是庶族地主阶级的政治舞台。[57] 没错,科举制和两税法,都是有利于他们的。 新阶级要有新文化。于是有了韩愈、柳宗元代表的古文运动,白居易的新乐府,以及唐传奇。传奇就是小说。小说原本不入流,唐传奇的作者却是大家,比如创作《枕中记》的是史官,创作《李娃传》的是诗人,元代戏曲《西厢记》前身《莺莺传》的作者更是大名鼎鼎的元稹。[58] 实际上传奇与唐诗不但并行不悖,而且相辅相成。白居易写了《长恨歌》,陈鸿就写《长恨歌传》;白行简写了《李娃传》,元稹就写《李娃行》。历来被看作高雅艺术的诗与通俗文学传奇,竟然毫无障碍地“同流合污”。 这是中晚唐的时代精神。 的确,由于越来越多的庶族地主知识分子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并逐渐成为官僚队伍的主流,文学艺术的平民化已是大势所趋。事实上,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指向未来,古文运动也是借复古之名,行创新之实。韩愈和柳宗元们反对四六骈文,则其实是要颠覆门阀士族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权。 因此,韩、柳的文章都明白如话,决不晦涩难懂。比如韩愈的《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此而已。又如他的《杂说四》: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至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更是不押韵的白话诗: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白居易的新乐府就更是如此。据说,他的乐府诗是连普通民众都能听懂的。难怪同时代的日本人欣赏唐诗时更偏爱中唐,在中唐诗人中又最喜欢白居易。毕竟,那时他们正在向中华文明学习,而且“文化程度还不高”。[59] 但这并不妨碍白居易写出极其高雅的七律: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60]与盛唐一样,这里面体现出的仍然是大唐精神,是个性的张扬和幸福的追求,只不过个性更加鲜明,对幸福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所以,韩愈可以因坚持己见而得罪皇帝: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杜牧也可以不管不顾地流连忘返于红灯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61] 同样,他们可以一面谈情说爱,一面忧国忧民;昨日指点江山,今朝礼佛参禅。因此,尽管柳州城“惊风乱飐(读如斩)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长安和洛阳的牡丹花下仍是游人如织。那是一种时尚,与贵贱穷达无关。相反,官僚政治和派系斗争时代的士大夫,早已习惯了宦海沉浮。君不见,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62] 牡丹也一样。 只不过,牡丹花会被代以黄金甲。 是的,黄巢用他的《菊花》诗,以批判的武器为唐诗精神做了总结,也靠转战南北,用武器的批判为世界帝国画了句号。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十二月,他攻陷了大唐的东南口岸福州,又在次年兵临广州城下。担任广州节度使的要求被拒绝后,黄巢破门而入,屠杀了坚持抵抗的居民,其中便包括穆斯林、基督徒、犹太人和琐罗亚斯德教徒。这些外国人是丝绸、瓷器、茶叶、樟脑等中国产品的出口商,黄巢却连桑树都砍掉了,让阿拉伯人很久穿不上漂亮衣服。[63] 这一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李白可曾想到? 应该想不到。但传为他所作的《忆秦娥》,却不妨看作长安和长安所代表之时代的悼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没错,大唐灭亡后,长安将永远不再成为帝都。代之而起的是新的城市,也将是几乎全新的文明。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大宋革新》 [52]见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53]见(唐)李肇《国史补》,并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本节所述多处引用了李泽厚先生此书研究成果,恕不能一一注明,谨此鸣谢。 [54]请参看王仲荦《隋唐五代史》。 [55]唐德宗时宰相陆贽的《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即称: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资产少者则其税少,资产多者则其税多。 [56]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贞元三年十二月条及“臣光曰”。 [57]唐代科举三阶段,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58]《枕中记》的作者是曾任史馆修撰的沈既济,《李娃传》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 [59]请参看(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 [60]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61]见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杜牧《遣怀》。 [62]中唐士大夫以赏牡丹为时尚,见李肇《国史补》,本段所引诗分别见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63]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乾符五年十二月条,乾符六年五月、六月、九月条,(阿拉伯帝国)苏莱曼、艾布·载德·哈桑·西拉菲《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华书局2001),同时参看(日本)气贺泽保规《绚烂的世界帝国》,(法国)勒内·格鲁塞《中国的文明》。 本卷大事年表 710年(景云元年)六月二日,中宗被杀。二十日,李隆基发动兵变,推翻韦皇后集团。二十四日,睿宗李旦即位。 712年(延和元年)八月,睿宗李旦自任太上皇,传位于李隆基,是为唐玄宗。同月改元先天。 713年(先天二年)七月,李隆基粉碎太平公主集团。十二月,改元开元,姚崇任中书令。 716年(开元四年)十二月,姚崇罢相,宋璟任门下侍中(黄门监)。 720年(开元八年)正月,宋璟罢相。 721年(开元九年)二月,宇文融开始理财。九月,张说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722年(开元十年)八月,张说改革兵制。 723年(开元十一年)二月,张说任中书令。是岁,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 724年(开元十二年)八月,宇文融任御史中丞。 725年(开元十三年)二月,宇文融兼户部侍郎。 726年(开元十四年)四月,张说罢相。 729年(开元十七年),宇文融任宰相百日,被贬。 731年(开元十九年)正月,王毛仲被贬赐死。 732年(开元二十年)九月,张说上《开元礼》。是年天下总计7861236户,45431265人。 733年(开元二十一年)三月,韩休为相,十月罢。 734年(开元二十二年)五月,裴耀卿为侍中,张九龄为中书令,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裴耀卿、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为中书令,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739年(开元二十七年)四月,李林甫为吏部尚书兼中书令,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兼侍中。八月,追谥孔子为文宣王。 740年(开元二十八年)十月,李隆基与杨玉环幽会于骊山温泉宫,一见钟情。 741年(开元二十九年),杨玉环度为女道士,号太真。 742年(天宝元年)正月,改元天宝,大赦天下。 743年(天宝二年)正月,安禄山第一次入朝。 744年(天宝三载)正月,改年为载。三月,以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是年,杨玉环已在宫中称娘子,唐玄宗欲以天下事悉付李林甫,被高力士阻止。 745年(天宝四载)八月,册封杨玉环为贵妃。当时唐玄宗六十一岁,杨贵妃二十七岁。 747年(天宝六载)十月,改温泉宫为华清宫。十一月,用李林甫之策,以寒族胡人专大将之任。 751年(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在云南与南诏作战,大败。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与阿拉伯帝国在怛罗斯作战,大败,唐帝国失去对帕米尔高原以西地区的控制权。八月,东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败于契丹和奚人。 752年(天宝十一载)十一月,李林甫卒,杨国忠为首相大权独揽。 755年(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起兵于范阳,唐玄宗以荣王李琬为兵马元帅,高仙芝为副,封常清为范阳和平卢节度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十二月,玄宗听信谗言杀高仙芝、封常清,另拜哥舒翰为副元帅。 756年(至德元载)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唐玄宗以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四月至五月,郭子仪、李光弼大败史思明。六月,哥舒翰被杨国忠逼出潼关,兵败于灵宝,向安禄山投降。唐玄宗仓皇出逃,发生马嵬坡事变,杨国忠和杨玉环被杀,太子李亨与玄宗分道扬镳。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改元至德。李泌赴灵武见肃宗。八月,郭子仪、李光弼将兵至灵武。玄宗下制称太上皇。九月,肃宗借兵于回纥。十二月,回纥兵与郭子仪会合;永王李璘反于江陵;吐蕃乘虚而入,攻陷多处。 757年(至德二载)正月,安庆绪杀安禄山,即大燕皇帝位。李倓被诬陷而死。二月,郭子仪平定河东。肃宗至凤翔,舍弃李泌平叛方案。李璘败死。四月,颜真卿至凤翔。九月,郭子仪与回纥兵收复长安。十月,收复洛阳,肃宗自凤翔入长安。十二月,玄宗回长安,史思明伪降。 758年(乾元元年)二月,改元,改载为年。五月,立李俶为太子。八月,以郭子仪为中书令,李光弼为侍中。九月,以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十二月,平卢自立节度使。 759年(乾元二年)正月,史思明称王。三月,史思明杀安庆绪。四月,史思明称帝。七月,郭子仪回京,以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仆固怀恩为副使。 760年(上元元年)正月,以李光弼为太尉兼中书令。数月间,李光弼大败史思明。四月,改元。七月,李辅国迁玄宗至太极宫,陈玄礼、高力士失势。 761年(上元二年),受仆固怀恩之累,李光弼败。三月,史思明被杀,史朝义即位。八月,加李辅国兵部尚书。 762年(宝应元年)四月,太上皇李隆基、皇帝李亨相继去世,太子李豫即位,是为唐代宗。十月,唐借助回纥收复洛阳,人民被回纥兵和政府军蹂躏。 763年(宝应二年)正月,史朝义自杀。闰正月,回纥退兵回国,安史之乱平。八月,仆固怀恩反。九月,吐蕃入侵,代宗出奔,长安沦陷。十月,郭子仪收复长安。 765年(永泰元年)十月,吐蕃联合回纥入侵,郭子仪退回纥兵,吐蕃撤军。 779年(大历十四年)五月,代宗卒,德宗继位。 782年(建中三年)十一月,河北四个藩镇宣布独立,之后李希烈亦反。 783年(建中四年)十月,泾原军兵变,德宗流亡。 789年(贞元五年)十二月,吐蕃大举进攻北庭,回鹘出兵救援。次年吐蕃大胜,北庭和安西失联,中华帝国丧失对塔里木和准噶尔的控制千年之久。 805年(永贞元年)正月,德宗卒,顺宗继位。八月,顺宗让位,宪宗继位。朝中朋党争起。 820年(元和十五年)正月,宦官杀宪宗,立穆宗。 824年(长庆四年)正月,穆宗卒,敬宗继位。 826年(宝历二年)十二月,宦官杀敬宗,立文宗。 835年(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变。 840年(开成五年)正月,文宗卒,宦官立武宗。 846年(会昌六年)三月,武宗卒,宦官立宣宗。 859年(大中十三年)八月,宣宗卒,宦官立懿宗。 873年(咸通十四年)七月,懿宗卒,宦官立僖宗。 874年(乾符元年),王仙芝起义。 875年(乾符二年)六月,黄巢参加王仙芝起义军。 880年(广明元年)十二月,黄巢攻陷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黄巢称帝,改元金统,国号大齐。 882年(中和二年)九月,黄巢部将朱温叛变降唐。十月,唐赐朱温名朱全忠。十二月,李克用参加讨伐黄巢战争。 884年(中和四年)六月,黄巢兵败自杀。 888年(文德元年)三月,僖宗卒,宦官立昭宗。 903年(天复三年)正月,朱全忠大杀宦官。 904年(天祐元年)正月,杀权臣崔胤。闰四月,唐昭宗被绑架到洛阳。八月,杀唐昭宗。李柷即位,年十三岁,是为哀帝。二月,杀宗室。六月,杀朝中士大夫。 907年(开平元年)四月,朱全忠称帝,国号梁。大唐灭亡,五代十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