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老师(下)》 第十二章 周六,风和日丽。 天气很好,游乐场内万头攒动,热闹非凡。到处可见携儿带女的家长们。像他们这样,两个男人带一个孩子,显得非常怪异。不过好在大家都忙着玩自己的,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们。 很久没带晓晓出来玩了,他非常开心,一下子吵着要坐「海盗船」,一下子又要去「鬼屋」探险,即使被吓得哇哇叫,仍勇敢向前走,可爱的反应让苏珣不时绽开笑脸。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大家都有些饥肠辘辘。郭晖阳开车,半个小时后,车子拐入一处热闹街口,在一间餐厅前停了下来。 「东海渔港?」苏珣念着挂在餐厅前的牌匾。 「是本市新开张的餐厅,以做海鲜为主,特聘了几位外地有名的厨师,据说味道很不错,就带你们来尝尝看。」郭晖阳解开安全带,并替他打开车门。在人前,他一向是位风度翩翩、优雅温文的君子。 郭晖阳在金融系统工作,平时免不了参加各种酒宴招待,几乎尝遍了本市大大小小的特色餐馆。他本人对吃也很感兴趣,听说有什么酒店新开张,必去尝试一番。 苏珣牵着晓晓的手,跟在他后面,步入餐厅。整间餐厅非常宽敞,一眼望不到头。装饰简雅得体,放着舒缓的音乐,生意相当不错,座无虚席。衣着整洁的男女侍者,在圆桌之间来回穿梭,手脚麻利、忙而不乱,可见管理得当。 距门口不远的柜台后,有位看似老板的富态男子,看到郭晖阳,眼睛一亮,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哟,这不是商业银行的郭经理吗?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欢迎大驾光临。」 郭晖阳握住他的手,笑道:「卢老板真是客气,你的餐厅生意不错啊,我来捧场了。」 「求之不得,郭经理人面广,如果觉得好,还请多多介绍些朋友过来。」卢老板抖着凸起的肚子,呵呵笑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对了,这位是……」卢老板的视线,落在郭晖阳身后的苏珣身上……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东海渔港的卢大老板,这位是我的朋友苏珣,他还是我儿子的家庭老师,这就是我的儿子郭晓。」郭晖阳一一介绍起彼此。 「小公子长得很俊啊,一看就是聪明上进的孩子,郭经理你今后有福了。」卢老板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亲自领这一行人去海鲜馆,才到门口,就笑了起来,「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合伙人,剑凛!」 听到有人叫名字,正陪同客户点菜的男人转过头,苏珣只觉呼吸一窒,顿时天旋地转! 与身边的客户耳语几句后,男人便挂着浅笑,迎了上来。 高大的身材,一如记忆中熟悉,明明想忘的,却在看到他的刹那,绝望地发现自己竟从未遗忘。还是和以前一样俊冽深刻的五官,两道锐利眸光,深似黑潭。 三年的时间,毕竟不是了无痕迹,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风尘。他似乎有点变了,眼中的冥黯略有褪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稳与内敛。 这样的男人,让他感觉陌生。 纵使相逢应不识,可命运为何偏偏安排这样的巧遇!? 「剑凛,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商业银行信贷部的郭经理,这是他的公子,这位是他的朋友。」 「幸会。」华剑凛含笑伸出手,与郭晖阳握了握,却在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苏珣时,脸色大变。 「老师?」 听到男人的称呼,血色迅速自苏珣脸上退去。 「咦?你们认识?」郭晖阳有点吃惊,好奇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还是华剑凛最先反应过来,强抑下激动的心情,笑道:「苏珣是我以前的高中老师,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重逢!」 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奇怪,但华剑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几乎是贪婪地盯着他……看他微颤的睫毛、淡淡的唇瓣、脸上柔和清癯的线条、眉宇间的忧郁和沧桑…… 每一分每一寸,果然是他熟识的他。 好怀念!心中的爱意汹涌而来,想伸手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却又不愿将他吓坏,只能强行忍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刻,他想开心狂叫,又想跪下来,感谢上天对他的恩赐。 「原来大水冲倒龙王庙。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卢老板抖着肚子,呵呵笑了起来。 「是啊,真是意外的惊喜。看来我选这里吃饭,算是选对了。」郭晖阳也笑道。 相对于众人的欢声笑语,苏珣的睑色愈发惨白,指尖不断颤抖…… 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老师,你的手好冰……」小手被苏珣握在掌中的郭晓,察觉了他的异样。 「是啊,苏珣,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看上去很差?」郭晖阳关切地问他。 两人之间,有股无形的亲密感,显见关系匪浅。 华剑凛眉心微皱。 「我没事,大概是刚才太阳晒久了,有点头晕。」苏珣挤出一丝笑意,自从第一眼后,他再没看过华剑凛。 「我带老师去雅座吧,老卢,你先陪郭主任点菜。」华剑凛立即道。 「好。」郭晖阳点点头,从苏珣手中接过郭晓,柔声对他道。「你先跟华老板去包厢,坐一会儿,喝点冰水,可能会好一点。」 「老师,请。」华剑凛做了个让他先行的手势,苏珣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率先朝里面走去…… 手一挥,华剑凛将侍立于雅座的服务生,全部屏退。反手将门关上,他一把就将苏珣拉入怀中,低声唤道:「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 苏珣只觉头晕目眩,窒息般的痛苦,又一寸寸掐上了他的脖子…… 「放开我……」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不,我不放!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老师,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想念你!回到本市第一天,我就去过你任教的幼稚园,发现它已经关闭,面临拆迁。我还去过你公寓,房东说,你早就搬出去了。我还以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华剑凛连珠炮般说,恨不得把这三年累积的话,在一秒内诉尽,「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珍惜,深深地伤害了你。老师,我一直后悔莫及。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我已经有了男友。」 淡淡一句话,将男人长篇累牍的热情心声,悉数切断。 耳畔嗡嗡作响,彷佛被雷劈中一样,华剑凛浑身一震,愕然松开怀中人,「男友?」 「就是刚才那个男人,郭晖阳,我和他住在一起很久了。你这样万一被他看到,会令我很困扰。」苏珣淡淡道。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他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你撒谎!」华剑凛吼道,只觉眼前一黑,下意识抓住他的手,「你撒谎,你一定在骗我的,对不对?你无法原谅当年我抛下你和别人结婚,所以故意编造这种谎言来骗我,是不是?说啊,老师……」 苏珣静静看着激动的男人,不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华剑凛缓缓松开双手…… 「我男朋友对我很好。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来到我身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要不是有他陪着,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和他过得非常平静,感情也很稳定,就像一家人。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们,好吗?」苏珣缓缓道。 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华剑凛用手撑在圆桌上,深呼吸好几下,只觉嘴里像吃了黄连一样,满口都是苦不堪言的滋味。 好苦啊。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吗? 过去伤他太深太重,在留下纸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自私冷酷地割掉了内心最重要的部分,又怎能奢望被原谅? 像苏珣这么温柔的人,就像隐藏于深谷中的美丽湖泊,总有一天会被别人像挖宝一样挖到。他曾经弃之为蔽屣的东西,现在已是别人的珍宝,他又有什么权利和资格,要求重新再来? 伸出颤抖的手,华剑凛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脖将它一饮而尽,让冰寒入骨的水,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房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对你真的很好?」终于,华剑凛嘶声打破沉默,手仍撑在桌面,没有回头。 「很好。」苏珣露出淡淡笑容。 「你幸福吗?」 「很幸福。」苏珣的声音,宛若叹息。 「那就好……那就好……」华剑凛点点头,因过度压抑,声音嘶哑得可怕,紧握着玻璃杯的指尖已然泛白。 所爱的人,就在身边咫尺之距。明明只要跨前一步,就可以将他拥入怀中,然而他却无法挪动脚步,因为这个人,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三年前,当他为野心和现实屈服时,可曾想到,有一天,他将再也无法碰触这个人? 他曾经属于他,曾经温顺地守在他身边,任他予取予求,却也正因为太轻易得到,所以年轻如他,从不知珍惜,等到了现在,再幡然悔悟,早已为时过晚。强烈的痛悔,像千万把钢针,狠狠戳入他的心脏,他却连一声痛都喊不出,因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门口传来谈笑声,华剑凛直起身体,收拾好自己的仪态,不一会儿,郭晖阳便牵着晓晓,推门而入。 「苏珣,好点了吗?」郭晖阳的眼中充满关切,看来是位温柔的情人。苏珣和他在一起,应该能得到细心呵护吧。 「好多了。」苏珣微微一笑,坐在他和晓晓中间,「晓晓,你想喝点什么?」 「可乐!」晓晓喊道。 「好,不过不能喝太多,只喝一小杯。」郭晖阳笑道,给他倒了一杯。 完全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华剑凛内心抽痛,趁没人注意,悄悄退了下去。 这顿饭吃了大半个小时,等结帐时,才发现早已结清,是华剑凛请的客。郭晖阳连说不好意思,但华剑凛非常坚持,一定要请,他也只能不了了之。上车时,卢老板和华剑凛都在门口相送。苏珣坐到助手席,系好安全带,车子一动,缓缓驶开…… 后视镜中,男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松一口气的同时,觉得心脏就像被人用手一点点撕开,然后,再一点点捻碎…… 所有心痛的碎片,都消失在透明的风中。 现在的他,几乎感觉不到心跳的痕迹。 「你的学生长得很帅啊。」 知道郭晖阳指的是华剑凛,苏珣挤出一丝浅笑,「是啊,他在高中就很受欢迎。」 「刚才和卢老板聊起他,原来他曾经是『五洲集团』的乘龙快婿,难怪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以前经常在财经杂志上出现。」 「曾经?」苏珣注意到,郭晖阳用的是过去式。 「嗯。他们结婚时,一掷千金,引起轰动话题。可惜没多久,婚姻就触礁了。卢老板说他刚签了离婚协议,正式分手。说起来倒令人同情,听说是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不过我很佩服他一分钱没要。要不然,他能分到的财产少说也在千万之上,又何必在这个小小餐厅辛苦打拚?」 「离婚了……」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找他,只是,一切都已过去,他和他,都不可能再回头。 左腕戴着手表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昔日割腕留下的丑陋伤痕,可以被表带遮盖,却无法从心里抹去。 「他没跟你讲?」 「没有,我们只浅聊了几句。」 「他的样子怪怪的,尤其看你的时候……」郭晖阳突然道,他心思细腻,果然注意到了华剑凛的失态。 「是吗?大概是刚离婚,心情不好吧。」苏珣小心回答,他知道对方妒火极盛,一点不对,就能惹得他醋意大发。 「可能是。」郭晖阳微微一笑,似乎接受了这个理由,继续专注开车。 大概觉得「东海渔港」服务不错,价钱公道、菜肴新鲜可口,每周的特色菜更是一道风景,郭晖阳不时带苏珣前来光顾。 这对华剑凛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想拥抱,却伸不出手;想交谈,又辞不达意。眼睁睁看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但无法阻止,还要热情奉上笑脸,将他们视为上宾。几次看到郭晖阳对他温柔呵护的样子,心里妒火中烧,恨不得拿刀劈了那家伙,然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幸福,难道他要将它破坏? 许是这几年的经历,给了他不少磨练,现在的华剑凛,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冲动莽撞,而是学会了忍耐。知道有时候,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既然爱他,就不能再伤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远远看着他,无声替他祝福吧。就这样,在无声的凝视中,在想碰触却又无法碰触的煎熬中,时间一天天过去。 很快,大半年过去了。餐厅的生意日益兴隆,然而,华剑凛却遇到了创业的巨大危机。 危机来源于台伙人——卢恩。 其实华剑凛一开始就知道,大腹便便的卢恩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平时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无奈当时他手上有资金,而他最缺的就是资金,才饥不择食,与他合作。 餐厅从开张到现在,里里外外,几乎都是华剑凛一个人在忙,从开发新菜式、挑选供货商、厨师等小细节,大到广告宣传、行政管理等方面,都是他亲自上马。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忙起来,最多只睡三、四个钟头,其余时间,都消磨在日常工作及一些突发状况中,卢恩却完全帮不上半点忙,每天姗姗来迟不说,甚至无故缺席好几天,都是常有的事。 在竞争激烈的餐饮业,餐厅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谁知卢恩却在这个时候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从小赌怡情,到大赌豪赌,再至包团去澳门赌……输红了眼的卢恩,丧失理智,将餐厅银行帐户中所有的现金洗劫一空。并对华剑凛提出撤股,要他以现金偿还自己所有股份。否则,他就要以大股东的身分,诉诸法律手段,将餐厅停业变卖,就此一拍两散。 「东海渔港」,是华剑凛辛苦创业的血汗之作,他当然不舍得就此化为乌有,然而,一时之间,自己又上哪去找买下卢恩股份所需的资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现金流被切断,就算华剑凛管理能力再强,餐厅拖欠工资及被人追债都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一时之间,员工之间人心惶惶,几位聘请的特厨,也纷纷打起主意,另择良木而栖。 前来就餐的郭晖阳和苏珣,很快察觉了餐厅的不对劲。不但味道差了一大截,连服务生也一个个无精打采,根本无心工作,平时座无虚席的大堂,现在只有零星几位顾客。 去洗手间时,苏珣无意听到两位服务生的闲聊,得知餐厅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顾不得郭晖阳仍在包厢,苏珣四处寻找总经理办公室,终于在三楼的西侧找到了。 不知道男人是否在,苏珣试着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才听到沙哑的声音,「进来。」 一推开门,浓重的烟雾拂面而来,猝不及防的苏珣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起来…… 「老师?」完全没想到,苏珣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华剑凛怔了怔,扔下烟蒂,立即推开椅子,大步迎了上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郭晖阳又带你来吃饭?」答案是肯定的,华剑凛苦笑道:「他对你真的很不错。」 「听说你的餐厅出了点事,要紧吗?」苏珣忍不住问。 看来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平时的华剑凛,总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今天却满脸憔悴,头发凌乱,眼中布满血丝,下巴还冒出一圈青青的胡渣,似乎一夜未眠。 「你从哪里听说?」华剑凛蹙眉道。 「大家都在说……」 「是有一点小问题,不过别担心,我会努力把它搞定。」华剑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到你。」苏珣看着他。 「老师,你在关心我?」华剑凛的眼神变了,透出一丝炽热的期盼。 「我没有别的意思。」苏珣连忙打断他,「我知道你辛苦创业不容易,如果换作别人,我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他一把。」 「老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华剑凛叹道,不再隐瞒,简短把事情说了一遍。 苏珣低头想了想,再抬起来,「要多少钱?」 「什么?」 「买下卢恩的全部股份。」 「二百万。」 「二百万……其实不算太大的数额……」苏珣沉吟道。 「若是以前,二百万对我而言,不过区区几个数字,现在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别提是二百万了。」想起这几天被追债的辛苦,华剑凛不由牵动嘴角自嘲起来。自己真的很失败,无论感情,还是事业。 「你应该可以度过难关。」苏珣沉默半晌,突然这么说。 他的鼓励,不啻是一剂强心针,华剑凛一下子振作起来。没想到,就在自己都几乎放弃的时候,苏珣却能站出来,给他力量。 他对他,应该仍是有情! 原本绝望的心,泛起了道道狂喜的涟漪。 「老师……」华剑凛走近一步,轻轻握住他的双臂,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他吓到,正想说什么时,却被门外的怒喝打断…… 「苏珣!」 两人一惊,齐齐朝门口看去。 一脸铁青的郭晖阳,正站在门外,脸上常挂的文雅一扫而光,目光灼亮地盯着他俩,充满怒意。苏珣一惊,连忙挣开华剑凛的手,回到郭晖阳身边。 「你不回雅座,跑到这里做什么?」郭晖阳一开口,就透出浓浓醋意。瞪着华剑凛的目光,亦充满敌意。 对方来者不善,华剑凛又哪肯示弱,冷冷瞪回他……两人对撞的视线,似乎激起一串激烈火花。 「东海渔港出了点经营上的问题,华剑凛是我的学生,我关心他一下,不过分吧?」苏珣的神情很坦然。 「真的?」郭晖阳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甚相信。 「等下不是要去外婆家接晓晓吗?我们该走了,路上再跟你解释。」苏珣拉住他就往外走…… 他知道郭晖阳的脾气,嫉妒心重,醋意大。和华剑凛的情已经成为过去,他没必要知道,苏珣更不想把自己的伤疤再揭开一次。郭晖阳还想再说什么,话未出唇,就被他拉走。 在路上,苏珣向郭晖阳讲述了「东海渔港」面临的困境,并希望他能助华剑凛一臂之力。 「这段时间,我们常来餐厅,你应该也看到华剑凛的能力。若由他一个人管理的话,餐厅会发展得更好,我相信还贷绝不是问题。」 郭晖阳却不是很开心,「二百万只是个小数额,我当然可以拍板。只是,作为曾经的师生,你不觉得,你对他关心过度了吗?」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苏珣支着额头,苦笑道:「你平时哪里看到我对他有多馀的关心?若不是这次餐厅经营出了大问题,我又怎么会去找他,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二个普通朋友吗?」 没错。他做的一切,都基于朋友立场。不管过去如何不堪,受的伤如何深重,他也没有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淡然。说他是滥好人也好,太善良也罢,就当自己在帮一个普通朋友吧! 听他这么说,郭晖阳紧绷的神情略有松动,沉吟一会,道:「我明天晚上六点有空,叫他来商业银行七楼找我吧。」 「谢谢你。」苏珣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郭晖阳看着他,「你也要向我保证,以后不许再单独见他!」 看来郭晖阳始终不放心自己,苏珣轻叹道:「可以,反正我从来没有和他单独见面的打算。」 听他这么回答,郭晖阳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而,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苏珣意料。万没想到,自己忍不住伸出援手,竟给他带来了新一轮伤害。 第十三章 第二天晚上。 哄晓晓睡着后,苏珣从小房间出来,抬头看了看客厅的钟,已指向九点。郭晖阳还没有回来。原以为他会按时回家,没想到这么晚了,仍不见他的身影。难道他还在加班?若真是这样,他应该会事先打电话通知自己才对…… 不知今天他和华剑凛谈得怎样?二百万的贷款有没有顺利批下?希望不会发生什么冲突才好。 玄关传来声音,苏珣连忙迎上去,却在看到对方后,大大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和别人打架了?」 郭晖阳的右眼整个青肿,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嘴角也破了,挂着一抹已经干涸的血迹,头发和衣服上满是灰尘,像是在地上滚过一样,他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他! 「跟我来!」一看到他,郭晖阳的眼中射出一道怒火,一把攫住苏珣的手腕,不顾他呼痛,就往卧室拉…… 重重将他甩到床上,郭晖阳一把关上门。 门一关,整间卧室便静得可怕,像是沉入最深的坟墓一样。主卧室有特殊的隔音设施,若被人关在这里,无论怎样嘶喊吼叫,都不会有人听到。这也正是苏珣一看到卧室,就心里发寒的原因。除睡觉外,平时若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跨入卧室半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珣颤声问,内心有不祥的预感。 「你他妈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知道声音不会被人听见,一到卧室,平时温文的男人,顿时撕开假象,露出狰狞咆哮的面目。 白天,他是人人敬重、文雅和蔼、身居银行要职的成熟男子,在晓晓面前,是位宽容的好父亲;在他面前,则是位温柔细心的好情人,然而一到晚上,他就摇身一变,成为狂躁焦虑、丧失理性的暴君,尤其在情事上,无所不用其极,经常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骗了你什么?」预计到接下来的酷刑,苏珣整个人往床头缩……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随着咆哮声,一记耳光重重扇过来,力道之大,将苏珣整个人打到一边,头部重重撞上床头,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你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在眉目传情吧。什么师生,什么朋友,统统都是借口。可恨我竟相信了你的谎言,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郭晖阳把苏珣整个人拖过来,撕开他身上的衬衣,露出被各种刑具鞭打而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的身体,然后,他伸手拿过塞在床头柜中的细绳,将他手腕反转,牢牢捆在背后……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娴熟至极,似乎都不知捆绑过几百遍。 「你到底在说什么?」苏珣忍痛挣扎着。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傻?」郭晖阳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今天见到华剑凛那混蛋,我答应批给他二百万,唯一条件就是再也不见你。他却一口回绝,说根本做不到,还承认了你和他曾经是恋人,并说他绝不会放弃你。虽然你选择了我,他无可奈何,但他会一直守在你身边。这一次,他绝不会为了金钱事业,放弃自己的爱情……」 这就是郭晖阳和华剑凛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原因。 「他真这么说?」苏珣不由怔住,停止了挣扎。 原来郭晖阳会发抂,是因为华剑凛说了这番话的缘故。是他的失策,根本不该让这两人单独见面,才让事情演变至现在这个局面。 完全没想到,华剑凛居然会这么说。不管是真是假,他疲惫虚弱的心脏,都无力承担任何波动。唯一遗憾是,他好不容易才说服郭晖阳,答应贷给他二百万,大好机会,却被男人的任性白白浪费了…… 「你在想什么?」头皮一阵剧痛,郭晖阳狠狠揪住他的头发,因嫉妒而扭曲的五官,显得格外可怖。 「你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再次爱上他了?我没想到,你居然和自己的学生有这种不伦的关系。三年前,你割腕自杀,也是为了他吧?他在你心里,居然有这么大的份量。那你为什么不甩了我,直接去找他?你根本对他馀情未了,对不对,否则又怎会让我去帮他?」 整块头皮似乎都要被扯下来,疼痛令苏珣的眼中蓄满泪水,「不是的。我和他,早就成为过去。现在……我只有你一个……真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你又在骗我!说不定早背着我,和他在床上不知滚了几百遍!」 细细的破空之声传来,苏珣心里一寒,还没准备好,裸背就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哀叫一声,整个人蜷成一团,难以忍受的剧痛像闪电般,从背部蔓延全身,痛得他神智模糊…… 一鞭抽下去,仍然不够,郭晖阳双眸赤红,握住手中的黑色细鞭,往死里抽了几下,苏珣便全身抽搐、双唇发白,连喊都喊不出来,凄楚的模样更激发了他的变态凌虐欲。 他一把扯下他的裤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支撑不住,脸色惨白地昏迷过去。 曙光医院。 穿白大褂的医生,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剑眉紧锁、面沉似水的男子,「喏,拿去。」 「什么?」华剑凛接过药方。 「先给你配点失眠药,没效果的话,再来找我。」医生姓章名宇,五官端正,笑容温文,和华剑凛是初中同学。目前是曙光医院的内科主任,全院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医生。 这几日,因烦心餐厅的事,华剑凛的失眠症愈发严重,整天睁着血红的眼睛也不是方法,于是找老同学来开点药。 「章大主任开的药,怎么会没效果。」华剑凛笑道。 「你啊,总是烟不离手、咖啡不断,会睡得着才怪。失眠药不是好东西,多吃了会有依赖性,最好自然入睡。」章宇吩咐道。 「知道了,废话真多」华剑凛微一挑眉,把药方收好。 「臭小子,狗咬吕洞宾,别人我才懒得这么多废话。」章宇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 「是,我知道你关心我。」华剑凛笑道:「好了,我得走了。餐厅那边还有一堆事要忙。」 「资金筹措得怎么样?」章宇知道餐厅的事,并很义气地借给华剑凛六十万,可谓雪中送炭。 「正在想办法,我一定能度过这一关!」华剑凛的脸上,有着冷静的自信。 章宇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能力。走,顺便陪你去药房。」 「你不看诊了?这么混水摸鱼没关系?」 「今天本来就不是我的门诊好不好?要不是你,我会坐在这里?」章宇瞪了他一眼,「陪你去药房后,我还要去巡房。」 两人谈笑间。朝药房走去。正拾阶而下时,突然看到下一层楼梯上,有抹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华剑凛不禁愕然停住脚步。 郭晖阳?他怎么在这里? 「看到熟人了?」 「嗯。」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章宇哼了一声,脸上充满鄙夷,「市商业银行主管之一,你也认识这家伙?」 「是我朋友的朋友。」华剑凛苦涩地说。 「不会吧?让你朋友赶快远离此人!」 无比严厉的口吻,让华剑凛怔住,「怎么说?」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社会上有身分地位,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受人敬重,人前也风度翩翩、无懈可击,但私底下,却不折不扣的变态暴力虐待狂!」 华剑凛浑身一震,目光变得凌厉无比,「怎么说?你是听说,还是有确切证据?」 即使以他情敌的眼光看,郭晖阳也是位无可挑剔的正人君子,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这种事怎能凭道听途说就乱讲?你忘了我是医生,这里是医院?我亲眼所见,又岂能有假。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同性恋人,因被他虐打而浑身鲜血淋漓、入院急救时,我也大吃一惊。姓郭这家伙,表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没想到私底下却是这副样子。要不是院长和他有私交,说尽好话,我根本不会让这家伙踏入医院一步!」 「他的同性恋人……」华剑凛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眼皮一阵急跳。 「那家伙也是个怪胎,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章宇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苦笑道:「真不知他是懦弱,还是太过善良。当他第一次入院急救时,我就强烈建议他报警,作为他的主治医师,我愿意提供法律帮助。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还原谅了那姓郭的。真是难以理解,他看上去是那么温和的男人,知情达礼,为什么偏要在那种人身上浪费时间。只要姓郭的在他床前哭哭啼啼,诅咒发誓绝不再犯,他就会一次次心软。 开始我气得不行,后来就想明白了。这种事,只能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毕竟这是情侣之间的私事,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只是主治医师,连朋友都算不上,又何必为了他们白白跳脚生气?这不,前天晚上,他的恋人又因他而受伤入院,这次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 「这人在哪里?」华剑凛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揪紧章宇的手。 「你怎么这么激动,莫非你认识他的恋人?」章宇诧异地看着他。 「少废话,快带我去!」 「跟我来。」章宇领他朝二楼的病房走去…… 果然是他! 看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华剑凛的脸一下子扭曲了。 他悄无声息地躺着,仿佛垂翼的天使,被人狠狠折断了双翅,再也飞不上蓝天。 胸口疼得难以呼吸,华剑凛颤抖着,一步步,向前挪动…… 从门口到床边,不过短短几步,却彷佛历经一个世纪的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来到他身边,用发抖的手揭开被子,撩起他的衣服…… 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布满一道道青紫伤痕,乳头、肋骨,星星点点,到处都是人为的咬痕,有些呈黑紫色,显见是旧伤口,有些却是新伤,殷红得令人怵目惊心! 「老师!」华剑凛一把握住他的手,倾身抱住他,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短促而痛楚的声音。 看到这副情形,章宇立即明白了几分,没有上前劝阻。 苏珣冰凉的指尖,在他掌中不安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醒。那奄奄一息的微颤,让华剑凛的心彷佛被利刃刺中。 「我要带他走!」 这不是询求,而是命令式的宣告。华剑凛抬起头,饱含热泪的眼睛一片血红,眸中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锐利慑人。 这是章宇第一次见他落泪,也是唯一一次。 不等章宇同意,华剑凛把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怀中的削瘦身躯,几乎轻到无法感觉,华剑凛一阵心痛,再度落下泪来。 「剑凛,不要冲动,他是郭晖阳的恋人。郭晖阳在本市,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又有官职,势力很大……」章宇以一个朋友身分劝诫道,不想让他搅浑水。 「我爱他,我爱着他!」 每一个字,都像是泣血的心声。 为什么,到现在才学会说这三个字?为什么非要到他伤痕累累,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深刻地爱着他? 怀中虚弱苍白的男人,仿佛下一秒就能消失。如果今天没有碰巧来医院,如果章宇不曾得知真情,事情会如何演变?这后果,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他从来不是怯弱的人,然而在这一刻,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呼吸!恐惧之馀,心中压抑的爱情汹涌而出,如洪水决堤,无法抵挡。在这个时候,华剑凛才明白自己错得究竟有多离谱。 餐厅重逢那一次,他就该不顾一切,将他夺回来,紧紧圈在身边,一步也不放开,而不是被假象所迷,选择沉默站在一边,还以为自己是为了他好! 「你这家伙,明明结过婚的,什么时候爱上了男人?」章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法消化他的话。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不要每次见面,都扔给我一堆炸弹。虽然我心脏很强,也禁不起这种惊吓……」章宇苦笑,「出院手续我来搞定,不过姓郭的那边……」 「如果他想要人,让他来找我!」 扔下一句话.华剑凛就带着男人,消失在门口。剩下章宇一个人,站在原地好半天,仍没有从震惊中回复过来。 似乎是梦,似乎又是真实的。 如果是梦,那记忆怎会如此深刻?可若是真实的,环拥住自己的体温,又怎会如此不可触摸? 「老师,我口渴了。」深陷在沙发中、从背后抱住他的男人,像一只大狗,不断用脸颊蹭着他的颈部,惹得他浑身发痒…… 「渴了就自己拿水喝啊。」明明水杯就搁在茶几上,伸臂之间的距离。 「不要,我要你喂我喝。」 男人撒娇的样子,真的很像宠物狗。只能无奈叹息,「你啊,怎么像小孩一样。」自己伸手喝了一口,把水杯放回去,偏过头,两人凝视一秒,自然而然开始接吻…… 藉由亲吻的动作,慢慢将水喂人男人口中。淡淡的,无色无味的水,品尝起来,竟带着说不出的甘美,像山涧的清泉,又暖又甜。 渐渐觉得不够,整个人翻过身,骑在男人腰上,大胆吸吮着口中火热的舌头,将他的气息不断灌入全身…… 「老师,我的吻很甜吧?」 男人像对待小猫一样,不断轻抚着他的脸颊和头部,情不自禁从喉间发出舒服的轻哼声…… 「很甜……」 有点昏昏欲睡的微熏感,他眯起眼睛,整个人窝在男人怀中。虽然是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男人,却有着令人羡慕的魁梧身材,正好把他整个环拥。即使明知身为年长者的自己,一味依赖的姿势太过害羞,却舍不得结束这梦幻般的时光,尽情在男人怀中撒娇,也纵容他对自己撒娇。 那时候,中了爱情的毒。 眼中再看不到别的。 一直记得,诸如此类,太多太多生活片段…… 曾经耳鬓厮磨的一个月,每个周末都一起度过。那个时期,恰是雨季,并不喜欢逛街的两人,正好窝在家中,享受两人的世界。 有时会一起分享家务,他洗碗,他拖地。洗着洗着,玩兴不减的大男人,会把满手的泡沫都涂到他身上,他则拿着湿漉漉的拖把还击,感觉自己像是年轻了十岁。 到了晚上,依旧叮咚不停的雨点,砸在玻璃窗,听上去彷佛轻音乐。房间内的暖气很足,充满温馨气息。男人会抱着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看边聊。 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飞驰的声音,灯束一闪即逝。男人的怀抱很温暖,像午后的阳光洒遍全身。后背感觉着他的心跳,一声声,沉稳有力。虽然知道不可能。但那一刻,似乎真的能到永远。 两人有时也会玩得很疯,激动起来,男人会直接在沙发上要他,或是把他抱到卧室,恣意颠狂。情热似火,意乱情迷的他,会不知羞耻地紧紧夹住男人,因不断累积的快感,而一遍遍失神哭泣,丑态毕露。 毕竟是上了年纪,第二天醒来,就会眼睛红肿、腰酸背痛,这时男人会良心发现,脸上带着宠溺的温柔,柔声问要不要紧,并给他轻轻按摩。 难道,这些记忆都是假的吗? 虽然也有经常被恶意欺负的时候,但这些细微画面透出的温情,都是假的吗?和郭晖阳在一起这么久了,有快乐,也有痛苦煎熬,可为什么,和他的事,一件也想不起来,然而,只要是关于他的,无论大小,都会巨细靡遗地深深刻在自己脑海? 为什么,自己日里想的、夜里梦的、难以释怀的,依旧是那个既恶劣又温柔的男人呢? 带着这个念头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眸,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第十四章 苏珣不禁淡淡笑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 声音才出喉,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根本不像正常人的声音,而是年逾八旬的垂死老翁,没有一丝活气。 真能死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师,是我!」 男人英俊的脸庞,从未像现在这样,布满了种种难以名状的表情,既有纠结的痛苦,也有燃烧的愤怒和自责。被握紧的指尖,传来一丝痛楚,依旧晕沉的大脑,渐渐清醒起来…… 这不是梦。眼前的男人,是真实的。 「怎么是你……我……在哪里?」终于察觉自己既不在医院,也不在郭晖阳的公寓,而是一间陌生的卧室,苏珣慌乱地挣扎起来…… 「老师,别乱动。这是我的公寓,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医生说要好好静养。」华剑凛按住他,口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怎么回事?」有大事不妙的感觉,可大脑被全身的疼痛给占据了,没有多馀空间去思考一切。 「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男人盯着他,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射穿。 「什么实话?」苏珣怔了怔。 「你到底要瞒我到什磨时候?什么他对你很好,什么很幸福,都是他妈的弥天大谎!你这样也算好?被姓郭的那个没人性的家伙,折磨到入院急救,也算好?」 华剑凛气得发狂,一连串粗口爆了出来,「老师,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他这样对你。你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什么不离开他?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他真的无法理解,都到这个地步了,苏珣竟然还和郭晖阳在一起?苏珣是成年人,大可自由离开,可他却没有。难道郭晖阳使出什么卑鄙手段要挟他?一定是这样没错! 「老师,这混蛋是不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无耻地威胁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你没必要因为惧怕他……」 「你别这么激动,冷静一点。」苏珣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静静看着他。那逆来顺受的静默目光,让华剑凛心痛极了。 「他没有要挟我,我也没有把柄在他手上。留在他身边,是我的决定,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苏珣淡淡道。 「为什么……」华剑凛盯着他,勉强挤出这三个字。 「他其实不是坏人,真的……」 「都这个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华剑凛忍不住打断他。 「听我把话说完。」苏珣看着他,「郭晖阳自己也不想的,只是他无法控制自己暴烈的脾气,尤其到了晚上……」 声音顿了一下,苏珣吸口气,继续道:「每次这样对我后,等清醒过来,他都非常后悔,不停流泪道歉。你也知道人在生气时,往往会有一些过激行为,很容易丧失理智,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对我很好,很温柔。」 如果讨厌,大可以离开;如果无法承受,大可以选择反抗。 演变到今天,不完全是郭晖阳的错,他自己也有责任。为了白天的这份温柔,而宁愿忍受夜晚的折磨。 人生太寂寞了,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幸福像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传说。只要有一点快乐的可能,就像饥渴的旅人见到绿洲,不由分说先扑上去痛饮一番,管它是甘泉,还是一口就能致命的鸩酒。 他想要珍惜,也想被珍惜,无论是晓晓可爱的笑脸,还是郭晖阳在白天的温柔,一家人的感觉,被呵护关怀的感动……这一切,他都想好好珍惜,不到山穷水尽,不轻言放手。 「老师,你这样委曲求全,最终受伤的是你自己。」华剑凛哑声道:「别再让他伤害自己了,好不好?你会死的!」 被这么过分地对待,苏珣仍然一味替对方着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心里像是有飓风阵阵刮过…… 「死」这个严重的字眼,不但没有起到警示作用,反而让苏珣笑了出来,「生有何欢,死亦何苦。」 「我不许你这么说。」华剑凛心痛极了,对方话中浓浓的厌世之意,让他胆颤心惊。 「好吧,那我就不说了。」苏珣附和道,听上去很敷衍,「郭晖阳知道我在这里吗?你送我回去吧?」 「不,休想!」华剑凛把他的手抓得死死的,「你就留在这里,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霸道的宣言,让苏珣诧异地抬眸。 男人眼中一片冥黯,像海洋般深无边际,对视着,很容易沉溺其中,苏珣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阻绝这玄迷夜色。 「你还是放开我吧,我是说真的。」他低声道。 「我也说真的,老师。」华剑凛轻轻将他拢入自己怀中,凝视他片刻,拿起他微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我本来打算忍耐的,见你和郭晖阳在一起后。以为你找到了好归宿,再怎么嫉妒,我也只能忍耐。因为你说你过得很幸福,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资格,求你回到我身边? 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这世上最愚不可及的混蛋,为了可笑的前途,竟然抛下你,和别的女人结婚。为此我一直后悔莫及。和万欣洁结婚后,我一点也不开心。每天晚上抱着她,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也许你不相信,可到后来,我和她完全不行,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夫妻关系一落千丈。不久后,她就出轨了,而我,也无心再维持这段婚姻。 回首这三年,真是一场大笑话。我那时一定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些蠢事。我知道,这一切也许已经太晚,也知道自己犯下此生最严重的错误,不敢奢求你的谅解,但是,有一句话,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其实,这是在高中那年,我就该对你说的话……」 似乎预感到了男人要说什么,怀中的冰冷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爱你……我爱你!」华剑凛抱紧这具瘦骨嶙峋的身躯,热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下…… 「也许它来得太晚,也许现在的你,已经听不进这三个字,但无论如何,我是真心的!这句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曾经以为这世上,我最爱的是自己,然而不是,幸亏不是,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可我却没有意识到,只知道一味享受你的温柔,不懂回报,还任性地欺负你……我错了,大错特错!我真的好后悔啊,老师。 今天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罪孽。如果当初没有放开你,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我是这世上最无药可救的混帐,非要到失去后,才知道真情的可贵。老师,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离开他,回到我身边!我会好好爱你,疼你,温柔地对待你,用我的一生来补偿过去对你的伤害,好不好?我发誓,绝不违背自己的诺言,求你了……回到我身边吧!」 呵,是不是听错了? 他说…… 他爱他…… 他爱他? 男人看上去很狼狈,完全没了平时冷冽霸道的气势,眼睛红红的,脸颊一片湿濡,好像在哭…… 不,他的确在哭。 「我爱你!不管要我重复多少遍都可以!我真的爱你……十二年前,高中那时就深深喜欢上了你……一发不可收拾……」 指尖被男人牢牢握住,放到唇边亲吻,温热的气息拂上手背,有种异样的虚渺感。 真的呵……若男人不说,他都没有意识到,竟有十二年了…… 他们之间,纠缠了这么长时间。 往事电光火石,一幕幕掠过…… 那么多几乎等不到天明的漫长黑夜,思念像汹涌的晚云一样层层叠叠,堆聚心头:洁白的医务室,少年凌乱的黑发,孤傲身影,浓烈而禁忌的吻……第一次双唇相接,第一次品尝到心跳与心痛的滋味,第一次深爱一个人的感觉……那么多第一次,都源自这个男人。 曾经那么多、那么多爱意堆积在心头,既甜蜜又不安,既幸福又悲伤,即使明知会受伤,也毅然投身火海。只可惜,如履薄冰的感情还来不及抽丝剥茧,就要面对它最终倾覆的命运。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而已,就已经耗尽了此生全部感情,他真的累了。然而,在放弃的时候,偏又听到他说「爱」…… 真的,不像是真的。 这一句句「我爱你」,就像注入衰竭心脏的强心剂,虽然受到一点振奋的刺激,可最终仍回天乏术。几度挣扎后,虚弱不堪的心脏,一点一点,继续朝无尽的深渊沉没…… 「你说你爱我,不管真假,我都应该很高兴的……」 凝视着男人,苏珣的眼眸蒙上一层淡淡雾气,半晌,睫毛抖动了一下,他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可为什么,我的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是不是因为,我早就没有了心?」 「怎么会没有?」华剑凛握紧他的手。 「因为它碎了,很久以前,就全部碎掉……为什么,三年前,你不对我说这句话呢?那个时候……我也许还能感受到什么叫幸福……可是现在……我已经什么都无法确信了……」 气弱游丝般的声音,让华剑凛的心犹如被乱箭射穿。 这么深爱的男人,明明在他怀中,可是他的心,却死亡在他再也找不回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懂得爱、诚恳说出爱,可在说出的那一刻,便也是失去的那一时。此时方知,自己过去给他的伤害有多深,然而大错业已铸成,无可挽回,他恐怕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太迟了! 三年前放弃他的时候,就宣告了结束,到今天才来求回爱,真的太迟了! 「没心……没心也没关系……」华剑凛颤声道,将男人抱得更紧,生怕他会在自己怀中蒸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好,只要这样就好……你不需要用心来爱我,只要你肯让我继续爱你就行……我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一切……」 苏珣微睁开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疲累异常,再使不出半丝力气,于是缓缓闭上眼睛,在男人温暖的怀中昏昏睡去…… 室内一片寂静。 华剑凛深深凝视着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才明白自己爱他的心意,可越表白爱他,却只是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吗?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被信任了吗? 感受着怀中人几乎轻不可闻的吐息,他的心头惊涛骇浪,呼啸欲狂,忍不住低下头…… 对方淡淡的唇瓣,像被冷雨鞭打良久的花朵一样,苍白冰凉。 他将自己温热的嘴唇覆在上面,没有深入,只是覆盖在唇上。小心翼翼,不惊醒他,一点点,用自己的温度替他煨暖,一寸寸,轻轻呵护着,细细在他唇上啄吻,吻去他的憔悴沧桑…… 然后,深深祈祷,献上自己一生的幸福,祈求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翌日清晨。 睁开眼睛后,在陌生的床上愣了好一会儿,苏珣才明白过来,自己仍在华剑凛的公寓。经过一晚休息,已经感觉好多了,大脑清醒不少,后穴的裂伤和背部的咬伤,也不再火辣辣地痛。 枕头上,残留着男人的味道,苏珣贪婪地闻着,内心泛起一丝柔软的微酸。 昨晚,男人抱着他入眠。虽是以很亲密的姿势,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吻了吻他的额头,低低说了句「晚安」,便闭上眼睛。这让苏珣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也在他怀中睡去。 被男人告白了,虽然完全不像真的。 男人流着泪,一遍遍说着「我爱你」,伤心得快要死掉的样子,害他也跟着难过不已。 男人一向是恶劣的、坏坏的,不肯轻易说出真心话,从未见他如此卑谦伤痛,还是为了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毕竟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男人,然而,他每一句「我爱你」,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他的心脏,痛得他浑身抽搐。原来,自己已经老到连承载一个「爱」字的力量部没有了,虽然还不到四十,却好像已过完了一生。 不,其实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他没办法再相信他。 也许这一秒,他是真心的,可下一刻呢?过去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深刻?以舍弃生命为代价刻上的伤痕,纵使誓言再坚定,都无法轻易将之抹平。 他深切地恐惧着未知的东西,恐惧着不确定的明天,来来去去的爱情。三年前,像块破布般被丢弃,三年后,又像珍宝一样非捡回来不可……从地狱到天堂的巨大落差,怎能不让他裹足不前? 究竟有什么可以在今天确定,并永恒不变? 轻轻握住左手,伤痕在掌下隐隐作痛。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那段痛不欲生的黑暗记忆,悉数涌上心头。 男人还年轻,可以丢弃了再来爱,等爱过了,说不定还会再度丢弃,就像前两次一样。而他,已是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男人,虽然情感上想要相信他,只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他已经无法相信爱情本身了。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既然爱一个人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去爱?为什么明知受伤,还要任爱情化为利刃,一遍又一遍,戳刺自己的心?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愿意再去想,所求的,唯有平静。 忽然,门口的轻击声,打断他的思绪。 男人左手端着托盘,右手推开门,脸上挂着难得的温柔笑容,「老师,你醒了。肚子饿不饿,我煮了皮蛋瘦肉粥给你。」 「你会煮粥?」苏珣不禁露出诧异之色。记得以前,两人在一起时,华剑凛的手艺只能用「糟糕透顶」来形容。 「老师,你可别小看我喔,人是会变的。」他的话中似有深意,但苏珣已无心探究。 华剑凛放了一张小桌子在床上,把香喷喷的粥搁在上面,然后扶起苏珣,自己也坐到床上,从后面抱住他,让他舒服地偎在自己怀中…… 「来,尝尝看。」华剑凛端起碗,小心吹了吹,并试过不烫后,才送到苏珣嘴边…… 后者张开嘴,尝了尝,弯起唇角,「味道还不错。」 「我说吧,一日煮不好,不代表一辈子煮不好。」华剑凛笑道:「以前是你太宠我了,以后我每天做菜给你吃,好不好?」 男人讨好的样子,令他的心脏一阵揪紧。愈是被温柔以待,心里便愈是坐立不安。 「吃啊,老师,凉了就不好吃了。」 男人催促他,一口一口喂着。向来不懂拒绝为何物的苏珣,即使没有多少胃口,也在他的坚持下,把大半碗粥全部塞入自己肚子。 「你的餐厅……资金筹措得怎么样了?」苏珣想到这件事,既然他和郭晖阳谈崩了,那餐厅怎么办? 「别担心,老师。」男人拿了张餐巾纸,细心擦去他嘴角残留的粥粒,「我姐知道了我的情况,她说可以拿她的服装店作抵押,筹个一百万左右,剩下的,我还有几个朋友,凑一凑也就够了。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操心,更不许再去求那姓郭的混蛋。」 一提到郭晖阳,华剑凛就咬牙切齿。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提这样事。」 「老师,让我好好照顾你吧。你一个人根本不行啊,会被人狠狠欺负的。」华剑凛以双手圈住他的腰,下巴轻轻抵在他肩头, 「……」苏珣沉默着。 「老师,等我事业发展稳定,有了钱,我就买幢漂亮气派的别墅,要有面积很大的后花园。你不是很喜欢花吗,我们可以在那里种满玫瑰、蔷薇,菊花,一年四季,让整幢房子到处飘着花香。然后我想在客厅外,搭一个紫藤架,既可以当装饰,又可以遮荫。旁边弄个水池,养几朵黄色的小睡莲。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紫藤架下赏花喝茶,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华剑凛微微一笑,亲了亲他的脖子,「当然,偶尔也可以做做爱做的事……」 「听上去真的很不错……」苏珣微扯唇角,男人描绘的情景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置信,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就绝不只是听听而已,马上会实现的!」圈住自己的手臂,顿时紧了几分。 「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他从不怀疑,以男人的实力,应该很快能达成自己所想。只是到时候和他一起坐在紫藤架下,赏花谈情的,不该是他这样沉闷沧桑的老男人吧? 「老师……」 男人还想继续表白,却被门口一阵疯狂铃声给打断。猜测到来人是谁,苏珣的身体立时僵直。 「老师,肯定是推销员,你不要下床,我很快就会打发掉他。」男人放开他,下床朝外走去…… 苏珣知道,他在撒谎。 第十五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打开门,看到料想的不速之客后,华剑凛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像利剑般刺向那人…… 「郭、晖、阳!」他恨不得把这个名字的主人碎尸万段。 「把他还给我!」郭晖阳劈头就喊,想冲进房间,却被华剑凛一把挡住,推到外面,并反手关上大门,不让他惊扰还未康复的苏珣。 「我知道他在你这里,把他还给我!」郭晖阳激动地吼,平时的斯文一扫而空,露出几分狰狞之色。 郭晖阳昨天被银行的工作绊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回医院,没想到病床上空空荡荡,苏珣不翼而飞。后来追问主治医师章宇,郭晖阳这才知道,苏珣被华剑凛带走了。 华剑凛一向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他在苏珣心中有着特殊地位。三年前,苏珣为他自杀不说,三年后,依旧对他余情末了,这一切,令原本就嫉妒心很强的郭晖阳更是大吃飞醋。 「姓郭的,你居然还敢找上门!」华剑凛的脸色也变了,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对准他的脸,重重挥了一拳…… 郭晖阳发出呼痛声,整个人跌到墙角,华剑凛追上去揍他…… 胸口的怒火和恨意,已经到了爆炸的地步。 如果此刻手中有枪,华剑凛相信自己会毫不犹豫,一枪毙了他。可惜没有,于是他平静到近乎恐怖地咬着他不放,他每逃一步,他就向前追一步,然后踩住他,又准又狠地揍上他的要害。 华剑凛本来就酷冷,现在更比平时冷上千倍,整个人散发出令人颤栗的黑色气焰,一如来自地狱的使者。 没几下,郭晖阳就被打得头晕目眩,毫无招架之力,鼻子鲜血直流,整张脸狼狈不堪……像团软泥般没用的样子,不但没有让华剑凛解气,反而更添怒意。 不敢与强者对抗,只会欺凌弱小。要是这家伙消失就好了,苏珣就不会遭到那种对待,这种变态人渣,还是早点死了的好。 「这几拳,都是我替苏珣打的,你打他多少,我就还给你多少!」华剑凛按住他手肘,狠狠住外一提一扭,立即传来手臂脱臼的脆响,郭晖阳发出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华剑凛狠狠抓住他衣领,轻而易举将他提起来,对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姓郭的,以后你再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发誓,我会一根一根,把你身上的骨头全部打断!我华剑凛说到做到,为了老师,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你有种,就试试看!听到没有?」 声音很冷、很静,像从山顶滚落的巨石,挟带雷霆万钧的气势。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郭晖阳惊恐地睁大眼睛,面容扭曲,连连点头。 「住手,华剑凛,你会把他打死的!」就在这个时候,一脸苍白的苏珣披着睡衣出现在门口。 「老师,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叫你别出来吗?」华剑凛连忙扔下郭晖阳,迎了上去。 苏珣推开他的手,迳自朝郭晖阳走去……后者瘫倒在地上,被揍得面目全非,身体因手臂的剧痛,不时抽搐一下,悲惨的模样让人无法直视。 心口有种脆弱的疼痛,苏珣缓缓蹲下,把他乱蓬蓬的头抱在怀里,理了理,又用衣袖擦去他的鼻血,轻轻问:「你还好吧?」 华剑凛上前一步,想把两人拉开,却不想惹苏珣不快,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郭晖阳微睁开眼睛,见到是他,挣扎起来,「对不起……苏珣,对不起……那晚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别说那么多了,我带你去医院。」苏珣想把他扶起来。 「老师,这种人渣,你为什么还要理他?」华剑凛终于忍不住吼道。 苏珣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责备,也有一抹淡淡悲哀,「华剑凛,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男友。」 男友?被这个词打击到,华剑凛晃了晃。 「苏珣,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又失控了。」郭晖阳一叠声道,紧紧抱住苏珣,涕泪交加,悔恨莫及。 「我发誓再没有下一次,真的。我帮你买了副手铐,下次我再这样,你就把我铐在床头,好不好?要不……要不你就干脆打电话报警,我宁愿被警察抓去,也不想再伤害你。我还打算去治病,这肯定是暴力躁郁症,我已经在全市最好的心理学及精神专家那里预约了,下周就开始治疗……苏珣,我会尽全力改正自己的错误,绝不会再犯。求你不要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苏珣垂头不语,眼睫毛在微微颤动…… 生怕他被打动,华剑凛上前一步,急急道:「老师,你千万不能相信这家伙。好话谁不会说,但又有几人能做到?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如果真有心改,又怎会到今天?你受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要是再放任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被他害死!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家伙只是想骗你回到他身边,你不能上当。像他这种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虐待抂,你又怎能轻信?和他在一起,你所得到的,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啊!」 这时,躺在苏珣怀中的郭晖阳,蓦然大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华剑凛冷冷看着他。 「我笑……笑这里明明有一个伤害苏珣最深的人,却在假惺惺地斥责别人不该伤害他,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殊不知,苏珣愿意和天下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却独独不愿意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说了,郭晖阳。」苏珣蹙眉道,试图阻止他。 「不,让他说!」华剑凛厉声道:「为什么?」 「因为就在你结婚那一天,苏珣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什么?」华剑凛大惊,一个箭步窜过去,揪住郭晖阳,吼道:「你撒谎,你在撒谎!」 「苏珣的左手腕,有道伤疤……」 华剑凛一听,立即抓过苏珣左腕,一把撩下衣袖…… 果然,一道寸余长的疤痕,横亘过动脉,虽然已经愈合,但那狰狞的痕迹,却清楚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师?」华剑凛震惊地看着苏珣,喉咙像有把烈火在灼烧。 「其实也不算真的自杀……只是……那时候感觉太疼了……真的撑不下去……又看到你留在浴室的刮胡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上身一样,就割了下去……我没想过要轻生,真的……」 苏珣结结巴巴解释着,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的理由完全不具说服力,于是停了下来,看着华剑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真的,那时我只是想试试刀片够不够锋利,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自责……」 「老师!」华剑凛再也听不下去,捧起他的手腕,深深吻上那道伤口……这一刻,他真恨不得杀了自已! 他知道自己给他很大伤害,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伤害竟是毁灭性的。 毅然割下手腕那一刻,苏珣究竟在想些什么?当他抱着新婚燕尔的妻子,共度蜜月时,他是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挣扎在生死边缘? 这三年来,苏珣是怎样埋藏昔日伤痕,强忍痛苦活下去的?三年后重逢那一次,他又是以多大毅力,装出佯若无事的样子? 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只是一味活在自我世界,甚至再次任性要求他的爱情,他真的该死! 「你以为自己是他的救赎?」郭晖阳讽刺的声音传来,「我带给苏珣的,不过是肉体的疼痛,你带给他的,却是毁灭性的伤害。五十步笑百步,你又比我好多少?如果你真的希望苏珣远离伤害,那第一件事,不是把我赶走,而是你主动离开他才对。」 华剑凛一句话都说不出,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忏悔的热泪,一滴滴落到对方手腕,渗入肌肤中…… 原来,自己竟是最终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造成这一切,亲手酿成这杯苦酒,今天,也要由他亲自喝下。 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不该发生的,也早已发生。 从前那个自私冷血的自己,明知他对自己的感情,仍丢下一张纸条,转身与他人结婚。那时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认为,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拚命往上爬。不计任何手段,只为攀上人生的巅峰。可即使他拥有全世界,却没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一个无谓的结果,他就这样放弃了此生最美丽真挚的爱情,放弃了那么温柔善良的恋人! 太迟了! 想要重拾旧爱,已渺然无望,就像希望他不会有如此悲伤的人生,是不可能一样,都已经太迟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别再说了。郭晖阳,你的手断了,我送你去医院吧。」苏珣转头看着华剑凛,表情平静得令人心痛,「对不起,我要跟他走。郭晖阳不是坏人,我看得出来,这次他是真心悔改,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谢谢你,不要为我担心。」 「老师,别走……」 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句话,可是,他真的无法放手啊,放过他,就是放过了自己的一生。 华剑凛像个孩子般拉住他不放,泪流满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苏珣轻轻摇头,眼中亦有泪花闪烁,「华剑凛,你还年轻。世上有那么多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如果接受不了女孩,也有很多英俊挺拔的男孩,你这么出色,肯定能找到一位温柔的恋人。而我……我已经是日暮的夕阳,更何况,我有了郭晖阳……他和晓晓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他真的很需要我,我也习惯了留在他身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经过这一次,他应该吸取教训,不会再失控了,是吧?」 苏珣看向郭晖阳,后者忙不迭地点头。 「他需要你,你就留下,那我呢?」华剑凛嘶声道,只觉自己的四周,正在分崩离析…… 原本固若金汤的世界,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然而,让自己的世界毁灭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对不起。」苏珣缓缓挣脱他的手,「昨天晚上,你为我哭得这么伤心。我真的很感动,也想要回应,可是很抱歉,我发现我的心脏,已经无法再为你跳动了……」 「老师,别跟我说,你已经不爱我了!」华剑凛死死盯着他,被绝望淹没的双眸,几乎要滴下血来。 「十二年啊,我们之间,整整纠缠了十二年!你心里依旧有我吧?我公司一出事,你就担心地跑过来询问,明知郭晖阳会吃醋,还让他借钱给我。你一直在默默关心着我吧?我知道这样说非常无耻,可是,不管谁做错事,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曾经爱我爱到愿意放弃生命的地步,难道今天,这份爱一点都没留下?难道你已经爱上了郭晖阳?难道我们之间,真的连一点可能性都没了吗?」 爱,又是口口声声的爱。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人一听,就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已是世界末日。 三十九年的生命,全部凝结在这个字上。这一刻撕心裂肺,可到了明天,昨天就会成为过去。 「也许……我还爱着你。因为在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这里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始终刻着你的名字……」苏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看着他,「只要一想到,就隐隐作痛,可是,爱又如何?我爱的,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 ——我爱的,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 这是一种怎样的觉悟! 华剑凛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胸口翻腾的一股血气,眼看就要冲上喉咙,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硬把它压下去…… 双手不知不觉松开…… 被汹涌泪水覆盖的视线中,男人似乎对他说了「抱歉」两个字,然后,扶着别人,缓缓朝楼梯口走去…… 别走!不要走! 心里一遍遍呼喊着这几个字,可脚步却像被铅注入,半步也动弹不得。 华剑凛呆立原地,面若死灰,眼睁睁看着此生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爱情,就这样一步步,渐行渐远…… 映入眼帘,最终一片虚无。 他闭上眼睛,热泪成串滚落。 苏珣扶着郭晖阳来到楼道口,一步没站稳,晃了一下,郭晖阳痛得呻吟出声,苏珣连忙扶住他,「再忍忍,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郭晖阳似乎没听到,只是用完好的右臂,牢牢抓住他的手,紧张地再次求证,「苏珣,你会留在我身边吧?不管怎样,都会留下吧?」 「嗯。」苏珣沉默一下,轻轻点头。 「苏珣,你肯原谅我了?」郭晖阳欣喜若狂。 「以后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吧,只是,你别再那样对待我了……否则,我真的会离开。」 「我不会的,我发誓,下次绝对不会!」郭晖阳急急道。 「不需要发誓,我相信你。」苏珣用衣袖擦掉他嘴角的血痕,淡然而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陪在你身边。」 「太好了……太好了……」 对方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那样纯粹灿烂的快乐,惹得他也微微扬起唇角,只是,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因为想到了男人,瞬间凋零。 内心阵阵疯狂抽痛,很想掉头看一看,被自己留在身后的男人,可这又有什么必要?终于还是没有回头,狠下心,离开了男人的公寓楼。 从此,要和别人好好生活下去。 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有悲伤,可心里并没有丝毫埋怨,无论对男人,还是对人生;虽然看尽了百花繁荣的美景,可也知道凋零就在下一刻,再美丽的悠闲春日,都有消弭的一天,再深切的爱情,都有淡忘彼此的一日。 还有什么可抓住?只有身边的人、触目可及的温暖,既然已经拥有,就要好好珍惜,别等一切太迟,再来嗟叹。 此时心中唯余祝福。 祝福彼此,祝福这个在他生命中留下最深痕迹的男人,早一天找到般配的温柔恋人,而他,也能和身边人一起,平静地生活下去。 他爱他,然而,此生已无法和他在一起。 「我们走吧。」苏珣轻轻道,仰起苍白憔悴的脸颊,和郭晖阳一起,融入午后刺目的阳光中。 五年后。 岁月无声镀上一层新装,回首前尘,宛若一梦。 曾经以为那么爱的人,非要和他在一起不可,现在却觉得,相见不如怀念,只留些许思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曾经那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现在偶尔想起,付诸淡淡一笑,再不像昔日那般撕心裂肺。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治愈一切,更能淡忘一切,让沧海变成桑田。 五年后的苏珣,已近至四十四,十足十的老男人一名;而华剑凛,却到了三十二岁,男人最成熟睿智,最具魅力的年龄。 辗转经年,两人就像航行在同一条运河的船只,屡次擦肩而过,却只是站在船头,各自客气地点头微笑,寒暄几句,然后,再次错身,任凭寂岑天色,将彼此身影吞没。 船过无痕,只留下各自心头,淡淡一抹青墨水渍。 五年了,看上去很漫长,实则弹指即逝。 苏珣的生活平平淡淡,十年如一日,非常规律化,每天在单位和家之间穿梭,两点成一线。晚上按时吃饭,早上准点出门,到了周末,不是和郭晖阳一起去超市采购生活必需品,就是带晓晓去附近公园游玩。 他一直遵守诺言,留在郭晖阳身边,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生活一如他所愿般平静,有相伴的人,还有可爱的晓晓,由他们三人组成的奇特家庭,给予他熟悉的安定感。真的想用一生的时间好好珍惜,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虽然午夜梦回,总是难以避及地梦到男人痛苦的双眸,死死拉着他,泪流满面,一遍遍哀求着,「老师,别走……」,惊醒之后,刻骨的寂寞和悲伤便袭上心头…… 世上有几个人,能和自己深爱的对象携手到老?所以,像现在这样,和他在同一个城市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他就很满足了。 「老苏……老苏……」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埋首整理档案的苏珣,从一排档案柜前探出头,「有事吗?」 「办公室门口有人找……」同事叫道。 苏珣匆匆赶过去,好奇地问:「谁找我?」 市文化部资料处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印有「联邦快递」字样制服的年轻人,「是苏珣先生吗?」 「我是。」 「您的花。请在这里签收。」 苏珣吃了一惊,不过还是接过笔,匆匆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快递员就将精心包装的花束递给了他。 是罕见的蓝玫瑰,共十一朵,深得有些妖异的蓝色,纯粹、孤绝,散发着致命诱惑。玫瑰四周配有白色满天星,内层丝棉纸,外层手揉纸包装,系着精美的浅色丝带,正午后的阳光下,美得如同梦幻。 和以前一样,花束中没有任何卡片。 办公室的同事,纷纷围上来…… 「是蓝色妖姬。」有人笑道:「老苏,你可真有魅力,每年生日都会收到玫瑰。是你的恋人送的吧,实在太浪漫了!」 「每年生日都有吗?」办公室里的新人,无比羡慕地看着苏珣。对方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四十多岁中年男子,脸上已有苍老的痕迹,全身上下并无任何闪光点,万万没想到,像这样平凡的人,竟有如此深情的恋人。 「有啊。每年都有,已经持续了五年。」 「哇,老苏真的有位非常爱你的女友喔。十一朵蓝玫瑰,说明她对你是一心一意,真令人羡慕。」 不习惯自己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苏珣的脸有点发红,说了句「我去把它插好」,就捧着蓝玫瑰躲入茶水间。 在小冰柜上方的壁橱中,找到一支细颈玻璃花瓶,很简陋,用来配这么漂亮的蓝玫瑰实在有点可惜,但也只能将就一下。 仔细把花瓶洗干净,注了点水,将花插好,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一朵。 一心一意。 内心传来细细抽痛…… 蓝玫瑰开得灿烂热烈,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美丽。 其实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蓝玫瑰」。 日本的研究人员,耗时十四年,才培育出首株蓝玫瑰,但仍不是很成功,看上去呈浅紫色,并非纯粹的深蓝。是以,这些玫瑰都是染的,制造它的手段非常残忍,在白玫瑰快成熟时,将它切下,放入装有色剂的容器中,让花儿吸收水一样,将色剂吸入,渐渐变蓝。 为什么一定要强求,非把不具蓝色素的玫瑰,弄成蓝色,只为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 知道这样想不免辜负送花人的心意,但比起持续不断地收到男人送的花,苏珣更希望彼此能相忘于江湖。否则,他总有被牵挂的错觉,这种错觉,并不能让他开心,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悲伤。 过去早在五年前就成为历史,自己又何必对它念念不忘? 苏珣希望自己的怀疑都是错的,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玫瑰是男人所送,说不定是郭晖阳,虽然他从未提及,但那许是害羞的缘故…… 摇了摇头,苏珣把一切疑虑都抛诸脑后。 目前一切都好,自己不应该、也不能再多想了! 第十六章 下班时分。 和同事们道别后,苏珣跨出单位大门,一抬头,不意外地看到等候在外的黑色汽车。匆匆走过去,打开车门,同居人温和的笑容即映入眼帘。 「等很久了?」苏珣报以微笑,坐在驾驶副座。 「没有,我算好时间来的。」郭晖阳发动车子,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晚你想吃点什么?湘菜、粤菜、西餐或是寿司?」 「随便你,我不挑的。」 「今天你是寿星,你来作主。」郭晖阳非要他拿个主意。 每年生日,郭晖阳都记得,并会抽出时间替他庆祝,今年也不例外。他早早在日历上画好圈,当这天来时,先把晓晓交给外婆照顾,然后再亲自接他下班,两人一起外出用餐。 他的这份心意,苏珣很感动。 「这样……」苏珣努力想了想,道:「上次我们去过的在孝全路的港式餐厅,味道很不错,价格也公道,还想再去一次。」 「是吗,那我们就去那儿?」 「好。」 苏珣打开一点车窗,迎面而来的风,带来清爽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街边不断变换的风景…… 和现在悠闲宁静的生活相比,过去种种,恍若一场噩梦。在华剑凛公寓的那天,仿佛是道分水岭,隔绝他和他,却给郭晖阳打开了一扇全新窗口。 从那天起,郭晖阳再没有对他暴力相向。或许是华剑凛的威胁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苏珣的最终选择,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总之,虽然性功能没有恢复,但郭晖阳再也没有在晚上失去理智,继续折磨苏珣,而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地对他,像要弥补自己以前的过错,成为无可挑剔的完美恋人。 目前是理想状态的生活,没有任何可抱怨,甚至还有淡淡的幸福,尽管这幸福掺杂了驱之不散的寂寞。 做人要知足,不可以奢求太多。 苏珣一直这么告诫自己。 不久后,车子停在「百代餐厅」门外。这是全市较为著名的港式餐厅,由香港老板投资,特聘的知名大厨掌勺,全餐厅近一千平方米,装潢由赭红及暖黄色系组成,素雅大方。 餐厅内座无虚席,虽然没有事先订位,但餐厅的副经理认识郭晖阳,马上调了一间雅座出来,亲自引他们前往。 还没到雅座,就听到一阵爽朗笑声,从二楼传来,「不必送了,今天先谈到这里,希望今后大家能合作愉快。」 「一定一定,能和华总合作,是我们的荣幸。」 几位西装革履、经理模样的商人,簇拥着一位高大挺拔的男子,谈笑风生,自二楼拾阶而下…… 苏珣无意一偏头,视线与之相撞,不由停下脚步。 岁月如刀,一刀刀替他刻下沧桑,却一刀刀,将男人打磨成了即使在茫茫人海中亦无法忽视的发光体。 五年后的今天,他已苍老不堪,他却愈发性感出色,一如窖藏多年的上等醇酒。 成熟、睿智、凝练……岁月留给他的,都是最好的。 轮廓深刻的脸庞,犹有昔日酷冷的痕迹,但更多的,是因年龄增长而加深的沉稳气质。时至今日,男人已是财经报刊中的常客,白手起家的商界精英典型,本市的知名人物。 五年前,他从一家小小的海鲜餐厅做起,经营稳健,很快设立多家连锁分店,扩大生意规模,并积极投资收购其他有潜力的餐厅及酒店。不过短短几年,他就成为餐饮及酒店业的巨头,旗下的集团公司,不仅拥有本市的五星级酒店,还拥有许多知名餐饮品牌,除此之外,他也涉及房地产投资及水产养殖业,可谓遍地开花。 目前男人的身价,动辄以亿计算,财富还在不断滚动累积中,再加上无懈可击的外表和气质,让他成为名门淑媛竞相追逐的对象,苏珣不懂,为什么男人到了今天还是独身,且几乎没有绯闻。 不过,没有绯闻并不代表没有适当人选吧?苏珣的视线落在男人身边的优雅倩影上…… 那是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女,身材苗条,留着一头长发,明眸皓齿,气质清爽中透出干练,站在男人身边,如花解语,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是男人最得力的私人助理,不知何时起,一直陪在男人身边。男人对她亦格外不同,看她的表情,带着无形的温柔。 外界传言纷纷,两人名为上下属,实则是恋人关系。听闻男人在西郊风景区买了一块近千顷的土地,打造一幢乡村式的梦幻别墅,说是自住,但大家都在猜测是修建新房以迎娶佳人,看来婚期在即。 心里并没有半分嫉妒,反而有淡淡欣慰。他希望男人被人所爱,觅得合适的恋人,有这么一位出色能干的大美女做伴,他应该能得到幸福吧。 他衷心希望他幸福。所以,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老师!」一眼认出苏珣,男人眼睛一亮,快步下楼,到他面前,「今天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其实他早就不当老师了,可男人却一直没有改口,大概这辈子都改不了口吧。 「是啊,真巧。」苏珣微微一笑,很客气地说,收起弥漫胸口的脆弱。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今天是苏珣的生日,我带他来庆祝。」郭晖阳不着痕迹地插入两人之间。 毕竟在同一个城市,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位昔日的情敌,依旧维持表面的客气,不曾让苏珣难做。 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谁能想象,这里像普通朋友一样交谈的三个人,竟有那般痛苦纠结的过去? 「我知道。」华剑凛淡淡道,脸上恢复了深不可测的表情。 苏珣一怔。 他知道?什么意思,他……难道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下意识想到每年都有的生日玫瑰,苏珣的心顿时乱了,连忙拉回自己的心神,笑道:「老了,还是不要庆祝的好。」 「不行。虽然只是个形式,但你多少也要照顾一下别人的心意吧。」郭晖阳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口吻中透出亲密。 「所以我不是跟你来了吗?」苏珣笑了笑。 苏珣看上去气色不错,有点胖了,他应该被人很好地呵护着吧,一脸平静快乐的样子。 华剑凛的脸上维持淡淡笑意,内心却在阵阵绞痛。 失去的,真的追不回来。 再也不能。 「不打扰你了,我们先走一步。」苏珣朝他点点头。 「好。」华剑凛攥紧拳头……除了这个字外,除了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目送他走远外,他还能再做些什么? 「华总?」见他良久不动,身边的美女助理——沈曼雪忍不住叫了一声,华剑凛这才回过神来。 「他老了……」 「谁?」沈曼雪好奇地看着他。可是在指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外表看来普通无奇、毫不起眼,但华剑凛对这个人,显然与众不同,看到他时,脸色都变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华剑凛勉强振作起来,「我们回公司。」 准备了一个月、投资上千万的大型合作议案好不容易谈成,本该意气风发,但华剑凛脸上,不但没有半点喜悦之色,眉宇间反而尽显疲态。 走出餐厅外,一片白晃晃的阳光顿时扑了过来,刺目无比,华剑凛忍不住用手挡在眼前…… 零零点点,眼前浮现苏珣鬓间的白发,一如此时的阳光般醒目,内心不禁大恸。 他老了,一天一天衰老下去。 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要到白骨累累的一天,才能将他抱入怀中? 他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吗? 再怎么等,他都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他现在看上去很幸福,郭晖阳也对他很好,难道他可以不顾一切,只为了自己的私欲,就把他抢过来? 他不知道,更不敢问,如果有一天,他消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分,他又该如何自处? 华剑凛睁开酸痛的双眸,只觉人生了无生趣,除了痛苦的汪洋,就是汪洋般的痛苦。 哪怕他现在身价过亿,出入名车豪宅,那又如何?没有他的日子,毫无意义,寂若死灰。 他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完全为了到最后,自己兴许还能抱着他的白骨入眠这种愿望,他才苦苦支撑到今天。 怕只怕,还来不及拥抱,他的残像就化为一缕灰烬,消失在风中。 将吻未吻的渴望,比一生还漫长。 苏珣原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地走下去,只是,人生的不确定性,硬是搅乱了这一泓静水。 最近,他渐渐察觉郭晖阳的反常。先是工作时间越来越长,经常不回来吃晚饭,然后,在休息日出入住宅的闲杂人等日益增多,不少人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手上拎着大包小包,和郭晖阳密谈,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 郭晖阳是银行企业信贷部的经理,现在升任副行长,仍然专管这一块。这可是个肥缺,他一手掌握着各大企业申请贷款的大权,可谓握着源源不断的小金库的钥匙。从前,求他审批贷款的大中型企业老板就没有断过,现在他升职了,家中更是门庭若市。只是郭晖阳在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从不收受现金,在外以清廉着称。 苏珣对财务一窍不通,家中帐目都是郭晖阳在管。只是,他再迟钝,也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尤其是郭晖阳名下的房产。 除了目前住的公寓外,郭晖阳还有另外三处房产。其中二幢是公寓,另一幢是别墅式的小洋房。本市最豪华的「天府花园」别墅区开发时,他就带苏珣去看过,当场订下河边景观最好的一幢别墅,手头之宽裕,让苏珣看了微微吃惊,不免担心他即使有钱付头期款,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付剩余的房贷。 郭晖阳却笑着让他不必操心,「没关系,又不需要我掏一分钱。」 「怎么会?」苏珣更加吃惊。 「『天府花园』楼盘开发的五亿贷款资金,是我亲自审核,从行长手中批出去的。现在我向他们订一套别墅,他们怎么敢收我的钱?这三十万的头期款,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事实上,「天府花园」一套三百坪的小型别墅,售价在八百万以上。 「这样岂不是以权谋私?万一被别人知道了……」 郭晖阳哈哈一笑,「放心吧,这种事别人怎么知道?现在社会就是如此,这些黑暗面不是你能想象的。我还算是拿得少的,你没看我们新任的行长,年纪轻轻,野心不小,上任短短一年,就捞了至少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划,近千万的数额。 「这样不会出事?」苏珣微蹙眉心。 「我做事很小心的,你放心。」 郭晖阳拍拍他的肩膀翻身睡下,不久即打起呼噜。苏珣却辗转难眠,眼皮不断打架,心头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久后,预感成真。 生平第一次,郭晖阳没有回家过夜,打他的手机,却一直不通。苏珣在沙发上等了一夜,直到清晨上班,都不见郭晖阳的人影,更没有半通电话。郭晖阳平时有不少应酬,但一般都会事先通知,从未像这次,一声不吭就消失。 怀着满腹疑惑与担心,苏珣跨进办公室,马上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气氛这么沉重?」他忍不住问一位同事。 「老苏,你不知道吗?大地震了,市长和银行行长都被抓起来了!」 苏珣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早上我有听广播,新闻中根本没有提及啊?」「还没有正式对外宣布。我有一个亲戚正在中纪委做,稍微知道一点内情。」同事压低声音道:「听说,『天府花园』开发商贿赂政府官员的事被匿名信捅出来后,惊动上头,已经派出专门的工作小组,重点稽查这件案子。看来上头下了狠心,要拔掉这几颗毒瘤,不管涉及到多大的官,也不管会牵涉多少人。第一批查的就是问题最严重的市长和银行行长……」 「天府花园」…… 这几个字震动苏珣,郭晖阳一夜不归,看来十有八九与它有关。越想越不妥,无心工作,苏珣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病假。回家路上,他不停拨打郭晖阳电话,仍无丝毫回音。 刚开到公寓楼不远处,就看到门口停着几辆警车,有几位身穿制服的警察,神情凝重地在楼道口走动…… 苏珣不敢贸然闯过去,只把车远远泊在一边,继续焦急地拨打郭晖阳的手机…… 突然,车窗被轻轻敲了一下,苏珣回头,差点叫了出来,正是郭晖阳! 后者连忙将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打开车门,匆匆坐了进去,低声道:「快开车,去晓晓的外婆家。」 苏珣未及多问,立即掉转车头。 郭晖阳缩在座椅后,一直紧张地四处观望,等车子开远,确认自己脱离危险,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放松下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苏珣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郭晖阳看上去十分落魄,西装皱巴巴的,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神情憔悴不堪,显然一夜未眠。 「一言难尽。」郭晖阳揉着涨痛的太阳穴,「刚才门口那些人,都是来找我的,要是被他们抓住就完了。我怀疑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被监听,所以不敢打电话给你,在外面躲了一夜。」 「是不是『天府花园』的事?」苏珣问道。 「你都听说了?」 苏珣点点头,「从我一个同事那里听说的,他有朋友在中纪委做事。」 「真他妈的没想到……」郭晖阳重重咒骂了一声,忿然道:「一夜之间,风云突变,居然有人写匿名信到上头,把『天府花园』的事捅了出来。其实这件事不过是导火线,我看政治派系斗争才是真的。上头某派势力,很不满意现在的市长,一直想找个机会撬掉他,现在正好给他们抓到了。 银行行长由市长一手提拔,听说是市长同乡,还是一个村出来的,搞不好有亲戚关系。年纪轻,为人不知轻重,捞过头了,这次被人抓住把柄当枪使,正好藉机把市长给拉下马。」 郭晖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恨恨道:「当然也怪我自己,以为有市长罩着应该没关系,没想到,如果上头想动你,就是天王老子罩着也没用,照样一锅端!」 「那现在怎么办?」官场倾轧的事,苏珣不懂,也无意去弄懂。听郭晖阳的口气,事态非常严重,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你别急,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去晓晓外婆家交代一下,然后我们马上走,离开这个地方。」郭晖阳拉开领带,脸上露出坚决之色。 「走?去哪里?」苏珣愕然道。 「往西部走吧,越远越好。我在兰州有位关系不错的老同学,这次正好去投奔他。中纪委没有掌握确实的证据,不可能动用警力通缉,再说我也不是他们必抓的大鱼,只是只小虾米。时间长了,找不到我,他们应该会罢手。」说罢,郭晖阳沉吟了一会儿,注意到苏珣担忧的目光,安慰地覆上他的手背,「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昨晚一听到风声,我就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从银行提了很多现金出来,都放在这里……」 他踢了踢脚下鼓鼓的旅行包,「只要节省点用,今后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我们先去兰州避下风头。我那位同学,在兰州很有些人脉,我想让他给我们做两份假护照,先去巴拿马,然后再想办法去美国,好吗?」 「那晓晓他怎么办?他已经没了母亲,难道又要……」一想到孤苦无依的晓晓,苏珣的心顿时揪紧了。 郭晖阳用手支着额头,痛苦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事态紧急,考虑不了那么多。等我们在美国安定下来,再想办法,把晓晓接出来。」 「苏珣……」郭晖阳倾过身,紧紧握住他搭在方向盘的手,「不管我是风光无限的副行长,还是潦倒的逃犯,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吧?就像以前答应过我的一样,不会离开吧?」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握着他,像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计划听上去也很完美,但苏珣知道,只要答应了他,从这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和安逸、宁静等词彻底绝缘,「逃亡生涯」的种种艰辛,将不是他所能想象的。 从此要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远离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人们,还有……远离那个男人。 华剑凛的脸在眼前浮现,苏珣呼吸一窒,胸口传来冰冷的疼痛。 也许,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这一走,就是天涯海角,生死莫逆。 早知道就应该把登有他照片的财经杂志剪下来,偷偷贴身藏好,被思念萦绕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慰藉相思之苦。他怕自己老了后,会记不起深爱的男人的脸。 早知道那天在餐厅偶遇,就该和他多说几句话,哪怕是辞不达意的闲聊,也要好好记下他的声音,记下他脸上每一寸线条、每一份表情,留待日后慢慢回味。 早知道…… 早知道的话…… 欲诉未诉的渴望,比一生还漫长。 苏珣将眼眶内的热潮深深压下去,转头看着郭晖阳,「是的,我不会离开。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谢谢你,苏珣……谢谢你……我唯一所有的……就只有你……只有你……」郭晖阳感动地流下泪来。 「所以,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苏珣的叹息声,淡淡消失在风中。 爱又如何? 他爱的,并不一定要在一起。 第十七章 从此,两人开始了「逃亡生涯」。 郭晖阳在晓晓外婆家逗留一天后,托朋友将自己的车换了个牌照,带足了所需要的衣服及食物,就载着苏珣往西出发。 从沿海到甘肃,坐飞机自然最快捷,但为免被中纪委的办案人员发现,他们既没有坐飞机,也没有搭乘长途巴士,而是选择自己开车,这样更隐蔽,也方便行事。 两人轮流开车,白天饿了,就在小饭馆随便吃一点,晚上困了,如果正好有城镇,就找个干净的旅馆歇息,如果没有,就一直往下开,直到下一个城镇为止。 天气一点点变寒。 车窗外的城市,一点点,由熟悉变成完全的陌生。 苏珣觉得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以扭曲的路径,往深渊不断降落……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降落到哪里,是天堂抑或是地狱,也漠不关心,他只是累了,真的好累…… 他梦到以前,非常遥远的以前。 十七年前,他和他第一次相遇,他被想装病逃课的流氓学生纠缠,他出手相救,莫名的,就被牵动心弦。 那时的少年孤傲不羁,身上伤痕累累,冥黯眼眸藏着太多与年龄不相符的东西。理智告诉他不该靠近,感情却不断往他身上倾斜。少年整天绷着脸,不易亲近,但在他身边睡着的样子,却是那样慵懒稚气,一如垂翼天使,让他有被需要的错觉。 他说他像一棵树,可以靠着休息,让人感觉特别宁静,他听了,内心深深触动,也许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万劫不复。可少年在知道他的心意后,却开始恶劣地玩弄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深深陷入,随后被别人发现而遭遣职。他一言不发,他黯然离开,从不曾埋怨。 六年后再重逢,一心想要逃开,可懦弱的自己,还是没能推开他强硬的手,放任沦陷,最终被彻底伤了心,击个粉碎。于是他以鲜血为代价,割断恋情,接受别人,开始新生活,谁知三年后,又遇到他! 这一次他摇身变为深情的男子,一遍遍对他诉说爱语,不但毫不吝啬地一再重复那三个字,还兴致勃勃地描绘未来蓝图,要给他建一幢开满玫瑰花的梦幻别墅。 他屡次梦到这幢别墅,繁花盛开,红、白、黄玫瑰交相辉映,美得让人窒息,空气中飘散着鲜花的馥郁芬芳…… 多么迷人的景色呵,他满心欢喜,抬脚踏入,谁知玫瑰却在瞬间枯萎,鲜红颓败成灰黑,一朵朵,瞬间化为缕缕尘埃,他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十七年呵,一年又一年,仿佛经历十七生十七世,生生世世,来来去去,心里总有男人的身影。 一次次伤害是他、无法相信是他、难以忘怀的是他、所有的悲伤和寂寞都因为他……深爱的一直是他!所以,到了最后,反而无法和他在一起! 真的……无法和他在一起。 如果时光能倒流,该有多好! 带着这份无可奈何的遗憾,苏珣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一动,盖在身上的皮夹克就掉了下来。 正是深秋的黎明。 一望无际的原野,有股萧瑟的味道,太阳在遥远山巅,喷出一线红光,斑驳投入车内。 「醒了?」正在开车的郭晖阳,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换我来开吧。」苏珣活动了一下手脚,坐直身体。 「不用,我不困。」郭晖阳摇摇头,关切地问:「饿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事,我还不饿。」 「再开个二十公里,我们就到兰州了。」郭晖阳抱歉地看着满脸憔悴的苏珣,「我已经给同学打过电话,他会在那里等我们。苏珣,再忍耐一下,我们很快就安全了,你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关系,就当是长途旅行。以前我一直想来甘肃,今天总算有机会了。」苏珣微微一笑,苍白的脸色透出一丝霞光。 伸手打开音响,悠扬的爵士乐便倾泄而出,给这忧心忡忡的逃亡旅程,抹去几分暗色。 终于到了兰州,郭晖阳的朋友——王晓东,果然等候在说好的地方,一下车便带他们去道地的兰州拉面,驱走一身寒意,然后安排他们住入自己亲戚闲置的公寓套房。 友人热情的笑脸,让落魄的郭晖阳和苏珣感到无比温暖。这一路如惊弓之鸟,现在才总算安下心。 郭晖阳和王晓东许久未见,寒暄起来,苏珣疲累不堪,来不及客气,匆匆洗了个热水澡,头一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 这一睡,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阵子,苏珣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两人暂时在兰州住下,表面上看似脱离了危险,但苏珣心头不祥的预感,并未就此消散。 王晓东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大概在生意场上混久了,颇有些手段,承诺会尽快弄两本假护照给他们,并替他们办去巴拿马的签证,只要签证一下来,就可以马上送他们离开。 郭晖阳十分信赖这位朋友,一开始就给了他一大笔钱,委托他处理相关事宜,苏珣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可几次接触下来,那种不妥的感觉日益加强。 王晓东表面看似很热情,但他说话尖酸刻薄的口吻和俗气的外表,都让苏珣很不舒服。以他的精明,应该早猜到苏珣和郭晖阳的关系,看苏珣的目光,多了一份狎薄和放肆,令苏珣如芒在背。 一转眼已经一个多月,护照的事迟迟不见回音。苏珣有点着急,郭晖阳却并不以为意。大概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郭晖阳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不顾苏珣劝阻,经常和王晓东四处游逛,去的都是酒吧按摩厅洗浴中心那种不正经的地方。 郭晖阳并不是个好玩的人,不知是被王晓东怂恿,还是被此次突发事件扰乱了心神,想最后疯狂一把,他开始夜不归宿,第二天回来时,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香水味。而他对苏珣的态度,也由温和逐渐变得不耐。有时苏珣劝他几句,他还会火大地还口,甚至粗鲁斥骂,虽然没对苏珣动手,但能看出,他愈见暴躁。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苏珣焦急地等待护照和签证,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甩上,打断苏珣的思绪,才放下手中报纸,醉醺醺的郭晖阳就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客厅的钟,已指向一点三十五分。 「和晓东去西贡酒吧,多喝了几瓶。」郭晖阳打了个嗝,呛鼻的酒气冲天而来。他脸色阴沉,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你行事也太招摇了吧,当心被人发现。」苏珣皱眉劝道。 「怕什么,都二个月了,他们恐怕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你不要一天到晚大惊小怪的,听着就烦。」郭晖阳挥着手,不耐烦道。 「小心一点好。」苏珣忍受着他的粗鲁,把他扶到床上,想去厨房给他倒杯水,才动了动,就被郭晖阳用力一拉,倒在他身上。 「喂……」手臂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郭晖阳发狠似地揪着他,将他死死压在床上。 「你怎么了?」 郭晖阳看上去很不对劲,毫无焦点的眼睛布满血丝,灰败的脸色透出扭曲的可怖感,和以前失控时一模一样。 该不会……苏珣的头发一阵发麻…… 「护照……护照终于拿到了……」郭晖阳以嘶哑的声音,冷冷挤出这几个字。 「真的拿到了?太好了。」苏珣一怔,欣喜道:「那签证呢?」 「正在办,晓东说,最迟这个月底就会签下来。」 「是吗……」欣喜过后,心情黯淡下来。就是说,也许这个月底,他便要永远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你在想什么?」下巴被郭晖阳狠狠擒住,不知控制的力量,让苏珣痛得脸色发白。 「没想什么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看上去很怪……」 今天的郭晖阳,非常反常。 「苏珣,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想跟我走?」郭晖阳瞪着他,酒气一阵阵喷到他脸上,熏得他头晕目眩。 「当然了。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跟你跑到兰州……」 「鬼话!」郭晖阳突然大声吼叫,劈手甩过去…… 苏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颊就传来火辣辣的一记,头被打歪到一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不等他喘过气,发狂的郭晖阳就揪起他,吼道:「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对不对?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做梦,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苏珣缓缓转过苍白得惊人的脸,郭晖阳用力过猛,很可能把他的耳膜打破了。他的左耳一直在嗡嗡鸣响,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太阳穴传来疯狂的抽痛,就像千百只虫子,在不停啃噬着他、毁灭着他…… 「郭晖阳,原本你从来没有放下过。」他苦笑道,鼻间的热流渗入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又何尝放下过?这几年,你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早飘到他身上,你以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吗?」郭晖阳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件东西,猛地伸到苏珣眼前,强迫他看…… 苏珣浑身一震。 小小的银色戒指,在灯光下,发着细微光泽。 苏珣的嘴唇不由颤抖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不久前,我从你的皮夹中翻到的。」郭晖阳恨恨地捏着这枚戒指,「这是他送你的,对不对?你竟把他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要不是我出门前,拿了你的皮夹,也许这辈子,我都活在自己的错觉中。」 「不是错觉……」苏珣悲伤地看着他,「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放屁!」 又是重重一记,已陷入疯狂境地的郭晖阳,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嫉妒的烈火烧昏了他的神智,下手根本不知轻重,只想狠狠撕裂身下的猎物。 苏珣把身体蜷成一团,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毫无还手之力,心痛到极致,肉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难以忍受。 没错,他心里的确一直有华剑凛的影子。但从五年前,和郭晖阳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忘掉过去,和郭晖阳好好生活,全心全意对他。这五年来,他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违背当初的诺言。 谁没有过去,谁不曾爱过别人?但既已经痛下决定,就不该再回头看。然而,他没想到,郭晖阳却根本放不下,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和男人的过往。自己当初的选择,竟落得今天如此不堪的下场,是他太相信郭晖阳能改过自新,还是太难相信华剑凛的改过自新? 无论相不相信,此刻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和郭晖阳整整八年,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虽然有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被温柔呵护的记忆。当初若没有他,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他。苏珣宁愿把他好的一面牢牢记住,也不想用坏的一面折磨自己。 等他发泄完了,气也就消了吧? 本想继续忍耐,可是突然间,郭晖阳一把将卧室的窗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顿时灌了进来……此时已是冬季,西部的冬天干燥寒冷,到了晚上,温度便直线下降。 察觉到郭晖阳到底想做什么后,苏珣不禁大叫起来,「不要!」 声音还未消失,就见一首银光割破苍茫暮色,划出优美的圆弧,缓缓攀升到了顶端……强弩势尽,倏地往下降落,一闪,就消失了。 「不……」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自己喉咙,苏珣只觉身体的某个部分,也像被割下丢掉一样…… 郭晖阳的狂笑在耳畔响起,「我把它扔了,扔了!这样你就再也看不见,也不会想起那个臭小子……」 从未反抗的苏珣,呆了几秒,突然一跌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郭晖阳死死把他拉住,「不许去捡,不许你离开这个房间!」 苏珣无声激烈反抗,两人推搡间,喝多了的郭晖阳站立不稳,头重重砸在床头柜上,闷哼了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苏珣顾不上察看,就冲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雪花。 一朵、两朵、三朵……纷纷洒洒,轻轻覆盖在地面。 想要一场大雪,把过去的痕迹悉数掩盖,再度开始时,眼前宛若白纸,可以没有任何负担,随意书写。 没有负担的人生,多令人羡慕呵。 苏珣搂住自己冰冷的身体,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开襟毛衣,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用不了几分钟,就冻得如同冰块。 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痛,被踢打的胃腹部,更像有把刀在剜,左耳还在尖锐鸣叫,一阵阵,像要爆炸开来……他咬牙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朝西面走去…… 公寓楼下很宽敞,西边有一片绿荫地带。从郭晖阳扔出的方向来看,戒指应该掉入这片草丛没错。苏珣跪在草地上,一寸一寸,在黑暗中细细摸索…… 落雪无声,飘落在他肩头,仅穿着一双袜子的脚,很快就冻得生疼。苏珣什么也顾不上,心无旁鹜地摸着…… 心里有种奇怪的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戒指,虽然看到它,会让他痛苦不堪,也好几次想把它丢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毕竟,这是他和男人这十七年来,唯一留下的东西,唯一可以证明,那段感情真实存在的信物。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雪越下越大…… 远远望去,苏珣就像一个缓慢移动的活雪人。他的手脚几乎冻僵,因为太冷,所以被殴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强烈,也因为太冷,整个意识都有点模糊,身体根本不像是自己的,骨节和骨节之间,每挪动一下,就发出快要断裂似的脆响…… 好冷啊! 再这样下去,自己搞不好会是死于初雪中的第一人,苏珣扯了扯唇角,想自嘲一下,然而冻僵的脸,却无法如愿挤出笑容。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 终于找到了! 苏珣颤抖着抬起手,已然麻木的指尖,挂着一枚银色指环,呵……终于找到了…… 像看着此生最爱的情人一样,深深凝视半晌,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泪水。 不知自己执着为何,在已全然无望的今世。 苏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轻轻抹去戒指上沾的雪水……然后,他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这枚既小又冰的东西,将它放在掌心,牢牢攥紧…… 睫毛低垂间,一串透明的微热液体,在瞬间滚落…… 第十八章 寒风如刀,一遍遍刮过脸颊。 狂舞的漫天雪花,迷乱双眼。整个世界一片苍茫,在滴水成冰的冬夜,别说行人,连过路的车辆都几乎绝迹。 无论如何都不想回郭晖阳的公寓,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苏珣茫然四顾,内心凄怆无助。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找不到什么容身之处。 佝偻着身体,勉强蹒跚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就能听到自己从干涸喉咙里发出的,像破败风车一样呼呼直响的哑音。苏珣扶住外墙,艰难挪动脚步…… 小区转弯处,有一间小小的公共电话亭,苏珣拉开门,躲了进去,风雪一下子被关在外面。顺着玻璃门滑下,苏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小小的电话亭,方寸天地,仰起头,路灯的昏黄光束,映照出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很美,却也很严酷。 全身都快冻僵了,苏珣把手伸入裤袋驱寒,指尖碰到几枚坚硬的东西,他取出来,原来是硬币。 抬着看了看就在自己上方的投币电话,他咬牙撑起来,拿起话筒,把所有硬币都塞了进去,然后,用僵硬的指尖,按出娴熟于胸中的号码。 他一直记得这个号码,只是,从未主动拨打过。 左耳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苏珣把话筒凑到自己完好的右耳上,听着遥远另一端传来的长音。 「嘟……嘟……」 一声又一声,他的心跳揪成一团。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喂」。 热泪瞬间涌上眼眶,手指在发颤,全身都在发抖,他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半丝声音…… 飘雪无声降下,连同自己透明的泪水。 「喂……喂?说话啊?」 听不到人讲话,对方疑惑地再度发问。苏珣用颤抖的双手抓住话筒,汹涌如潮的泪水,堵住了自己的声音。 沉默的世界中,只有自己困难的吐息声,一丝丝响着。 苏珣不知该怎么开口。 「老师?」 对方尝试地叫了一声,苏珣吃惊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唇,他没有想到,还不曾交谈,华剑凛就叫出这两个字,仿佛……仿佛他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似的…… 「老师?是不是你?说话啊……」男人有点急了,一连串急问。 有些直觉不必解释,有些人心有灵犀。 「我知道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老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说话啊,老师……」男人的声音在发颤,透出无限焦急,根本不像记忆中那个酷冽沉稳的商界菁英。 「剑凛……」苏珣终于平静下来,抹掉泪水。 「老师,真的是你……太好了!」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狂喜,甚至有几分哽咽,苏珣的心里一阵抽痛。 「你还好吗,没事吧?你不知道,在你消失的这两个多月,我都快急疯了。我四处找你,连郭晖阳的家人都被我问了个遍,这混蛋……不就是收受贿赂吗,是男人做了就要他妈的承认。可他居然逃了,还把你拖下水。要是让我看到他,我非揍死他不可!这次我绝对不会那么蠢,像五年前那样,放手让你们离开……老师,回到我身边吧……」 「剑凛,我很好,很好……」苏珣嗫嚅着,他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状况,这么悲惨的模样,不想让他知道,更不想让他担心。 「真的很好?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在哪里,告诉我,我马上来接你!」 苏珣轻轻摇头,缓缓道:「剑凛,我这里下雪了……非常美丽的雪花……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像在童话中一样……你知道南方气候温和,很少下雪,我似乎有五、六年没有看到雪了……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想必是个好年景吧……」 「你在西部?还是北部?」 苏珣没有回答,转换话题道:「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十七年三个月又十六天。」毫不犹豫的声音传来。 「这么准?你有算过吗?」苏珣忍不住笑了,牵动肋骨处的伤口,一阵刺痛。 「我都记得,每过一天,就算一遍。老师,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没有你的日子,又多了一天。这样一天天下去,实在太痛苦了,真的,没有你的人生,不具任何意义……」 男人的声音平淡却又凝重,苏珣心如刀绞,眼眶再度湿润…… 「你真傻,又何必这样……」 五年了,他没想到,他仍然记挂着自己。 男人身边难道没有如花美眷,为什么还对自己这样已年过四十、残败不堪的老男人念念不忘? 太过沉重的感情纠结到最后,已无法简单用「爱」这个字来形容,或轻易救赎。纵使心里明白彼此的感情,他却实在没有力气,给予任何回应。 「老师,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梦到过去。明明是那么久的过去,却像发生在昨天。高中时,我就在想,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每次被我老爸毒打时,我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对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想要毁灭的仇恨。在遇到你以前,我都过着阴冷暴戾的日子,麻木、灰暗,毫无意义地浪费人生。只有看到你,心里才有一丝温暖。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有一种宁静的温柔。只有你,让我想起来,嘴角能不知不觉带笑;只有你,让我的心会痛,一想到你,就充满内疚自责,像快死了一样……」 泪已轰然决堤,苏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啜泣声。 「这些年来,我拼命发展事业,一方面是为了排遣没有你的寂寞,一方面,是想要出人头地,成为名人,这样你就可以经常看到我,不会忘了我。」男人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为了你啊……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别这样……」苏珣哑声道。 身体越来越冷,感觉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他睁大焦距已然模糊的双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不要昏过去。 「真的不可能了?五年的等待也不行?你说过爱我吧?即使跟别人走,你心里一直有我吧?只是因为过去太多阴影,所以才无法相信我,不是吗?那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到底要我等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边?只要你肯,一辈子我都等!」 说着说着,华剑凛激动起来,「以前我太年轻,犯下弥天大错。内心明明对你有莫名眷恋,却不知道那是爱情。那时我根本不懂爱,只知道一心往上爬,没想到,会为此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可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犯过错,就因为这个错,你就宣判了我的终生死刑吗?老师,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我只需要你这个回答,告诉我啊!」 眼前阵阵发黑,苏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能给男人留下任何希望,于是他断然道:「华剑凛,我曾经爱过你,但是已经时过境迁。郭晖阳对我很好,你别担心,他正托朋友办去巴拿马的签证,我们应该很快会出国。你别来找我,把我忘了吧。今天晚上,我是打电话来向你告别的。」 「出国?开什么玩笑?我不允许!」男人发出抓狂的怒吼,「不要跟他走,老师,你会毁了自己的。别再骗我了,如果你真的很好,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告诉我真相!」 体力流失的速度在加剧,虚软的双腿已经撑不住全身重量,苏珣用手撑住玻璃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今晚……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真的很美……所以我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和你分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亦渐渐往下滑。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华剑凛,我从不曾后悔……遇到你……只是希望你忘了我……忘了我吧……」 冻僵的手臂颓然垂下,再也无法抬起话筒,「叭」地一声,掉了下来。 「老师……老师……」 依稀可辨男人焦急的呼喊,苏珣却无力回答,他看了看不断晃荡的电话,然后,吃力地转过头,凝视着眼前寂静的空旷长街。 黑暗街心,一眼看不到尽头,正好通往男人的路途,遥如雅各的天梯,可望而不可及。他知道,那是他永远也到不了的终点! 无法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希望下辈子,下辈子不要再遇见彼此,这样,他们都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苏珣静静阖上眼睛,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中…… 原本紧握的左手,微微松开。银色的男式戒指,在惨淡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爱情尚未燃尽的最后一点火花。 太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伏跌宕,像飓风刮过湖面,一层又一层,搅乱一池碧波,连带搅痛他的心。 脑中的画面一片混乱,仿佛是现在,转眼却又回到过去,来来去去都是男人的脸。一下子是少年模样,一下子又变为成熟的男子。他交错在梦与现实之间,跌跌撞撞,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幻觉。 其实,是真是幻又有什么必要? 入目所及,一片白色。 是天堂还是地狱? 苏珣愣愣地眨着眼睛,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依然活着,眼睑一抬,就看到趴在床边的男人,更加增加了这份虚幻感。 男人的侧脸对着他,酣睡正香。好几个月没见,他的头发比最近看到那次长了些,凌乱覆在额前,透出一丝慵懒,淡化了凌厉深刻的线条。 时光仿佛回到过去,十七年前,他也经常看到男人这副模样,肆无忌惮地趴在医务室床上,偷懒休息。 多令人怀念呵,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依然是孤傲不羁的少年,而他,依然是那个性情温和、宛如白纸的保健老师。 想伸手抚摸那张脸,指尖才颤抖了一下,华剑凛立即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老师,你醒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苏珣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梦呓。 华剑凛心疼极了,「老师,你没有死,也不是在做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那时你已经昏迷过去。我吓坏了,立即把你送入医院急救。一天一夜,你总算清醒过来,谢天谢地!」 苏珣愣了一会儿,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着男人英挺憔悴的脸颊、有点扎人的下巴……如同不小心闯入魔幻梦境的小孩,对眼前重生的景色难以置信,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什么的触摸,揪紧了华剑凛的心。 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动,只是凝视着,一眨不眨地盯着此生呕心沥血的爱情,胸中酸楚,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指尖触到温热的泪水,苏珣露出迷惑而心疼的神情,「你哭了?你别哭啊……」 是残像吧? 一定是残像! 可若真的是残像,又怎会如此清晰,互相纠缠的视线,又怎会如此痛彻心脾? 华剑凛一把握住他的指尖,颤抖着吻了吻,然后忍不住俯下身,不顾一切地攫住他的唇…… 扑天盖地的火焰迎面袭来,呼吸被瞬间夺走,强大而执着的力量掠夺着自己的所有,将每一滴唾液都汲取殆尽! 久违的分离,令累积的渴望达到了即将爆炸的临界点,除了语言,就只有行动,藉以这个焚心般的热吻,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相思、煎熬和无尽的爱意,全部传递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华剑凛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苏珣原本毫无血色的唇,此刻一片红润,因唾液的滋润而亮亮的。他的呼吸有些不畅,胸膛上下起伏,望向他的眼眸,终于从茫然变得清朗。 「真的是你……」 前世今生都仿佛在此刻重叠,四目交投的刹那,跨越生死边界。他的心,有着崩溃般的脆弱。 「是我。」华剑凛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珣颤抖着双唇问。 「其实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前往兰州的路上。郭晖阳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上头早下达了命令,要把『天府花园』的案子当成今年的要案来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主要的涉案人员缉捕归案。」华剑凛低声解释道:「如果他到兰州后,小心行事,或许还能多躲一阵子。可他太张扬,和人四处出入公众场所,没费多大力气,我专门聘请的私家侦探,就查到了他的蛛丝马迹,于是我马上开车过来……」 「你还请了私家侦探?」苏珣愕然道。没想到男人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只要能找到你,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要把整个兰州城给翻过来!」华剑凛的语气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只是一看到苏珣,立即变得温柔起来,「老师,幸好你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快查到你的方位,赶过来。你知道你那时的情况有多糟糕,要是我晚来一步,恐怕再也见不到你……」 声音哽在喉口,当时的情形,他这辈子绝不想再回忆。当冒着风雪,匆匆赶到街边窄小的电话亭时,一眼看到倒在地上、全身犹如冰块的男人,华剑凛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下意识去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有一丝尚存,否则,他肯定会当场发狂。 真是万幸,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将心爱的人的手指握在掌中,华剑凛心中充满对人生的感激。 「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别担心。」苏珣打起精神道。 自己全身仍在隐隐作痛,丧失听力的左耳,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稍微一动,大脑就像被刀割一样,连情绪略有波动,残破的身体就有支撑不住的感觉,但为了不让男人担心,他硬一声不吭。 「老师,我没想到,你一直留着这枚戒指。」华剑凛眸光一沉,激动地拉过他的左手。苏珣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已经被套上了那枚银色指环,在阳光下发出细细光泽。 「你不是叫我好好保管吗?」苏珣淡淡一笑,没有告诉男人,正因为这枚戒指,才令自己受到如此深的伤害。 「老师,我们明明深爱彼此,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回到我身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华剑凛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戒指。 是啊,一对相爱的人,历尽波折,终于能在一起,难道不该纵身投入这幸福结局,享受劫难之后的甜蜜?他还在犹豫什么,畏缩什么? 脑中掠过一道人影,苏珣一惊,忍不住挣扎着坐起来,「郭晖阳……郭晖阳他怎么了?」 「老师,被他害成这样,你还记挂着他,这种人渣,你管他去死!」华剑凛咬牙狠狠道。 「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跑出来前,我推了他一把,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他早被抓了,找到你的同时我就报了警,如果没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被专案人员押解回去。」华剑凛的脸色沉了下来。 「是你报的警?」 「没错,我是。事实上,如果不报警的话,我怕自己当场控制不住就宰了他!敢把你害成这样,我绝不原谅!」 「他不是有意的……」苏珣叹道,「他心里也很苦……我真的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 「老师,别告诉我你放不下他!」熊熊炉火在心里燃烧,果然还是应该早点把郭晖阳杀人毁尸,一了百了,华剑凛无比嫉恨地在心里想。 「不是这样的。」苏珣轻叹道:「和他在一起,有八年了,完全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以前他在市内,好说歹说也是个身居要职的人物,混迹官场,意气风发,手下一堆人供他使唤。现在却落到这个下场,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被抓回去后,不知道会被判几年。这种日子,你叫他怎么过得下去?如果我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不管,他实在太可怜了……你也不想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难道我就不可怜吗?」华剑凛猛地站起来,困兽般在病房内走来走去,激动地挥舞双手,「老师,别再做滥好人了。这次我不会重复以前的错误,轻易就放手让你跟他走,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在我身边,哪怕要遭你怨恨!」 华剑凛停下来,双手撑在床头,目光阴隼,「死心吧,老师,我绝对不会放你去他身边!」 苏珣不禁苦笑,「我又没说要回到他身边,我又不是圣人。我给过他机会,却被他毁掉,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予一点支持。然后给他请个最好的律师,能洗脱不应有的罪名的话,就尽量帮他一把。」 「这些不用你担心,我会一一替你处理。」华剑凛断然道:「我会请全市最好的律师,替他打官司。证据确凿,判刑是肯定的,只在于长短而已。我答应你,我会替他疏通好关系,尽量轻判。但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不再见他、不再提他,把他这个人,彻底从你心里抹掉。」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抹掉过去的痕迹,那岂不是连我们的过去,也要一并抹掉?」苏珣叹息道,眼神十分哀伤。 华剑凛心疼了,坐到床边,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吻了吻他的额头,「老师,你别怪我的霸道,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环抱住自己的结实胸膛,传来久违的熟悉温暖,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苏珣差点掉下泪来。 「我一直都是你的。只是以前,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今后……」 「今后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男人发誓般地说,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 苏珣没说什么,只是躺在他怀中,沉静而哀伤地看着他,这眼神几乎令他疯狂。他的脸颊苍白依然,指尖冰凉依然,然而凝视着他的眼眸,那般静默、温柔,充满了包容一切的力量。 历尽坎坷,他身上仍能焕发这种光辉,不怨天,不尤人,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自己的一切赠予,无论是好是坏。以最谦卑的姿态,坦然面对人生的狂风暴雨。看似比谁都懦弱,但实际上,却比谁都坚强。 就是这种骨子里的柔韧和包容一切的温柔,将他的心牢牢吸引,让他的眼中再也容不了别人,无论相隔多久,无论光阴荏苒,沧海变成桑田,也无法将他留在自己脑海深处的残像抹去。 内心悸动不已,华剑凛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在胸口堆聚沸腾,再也按捺不住,一遍遍吐露心声,「老师,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 苏珣听了,微微一动,抬头看着他。目光清亮似水,有些东西,正不断满溢出来,只是眼眸深处,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为了抹去这丝悲伤,华剑凛抬起他的下巴,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炽热的双唇,印上令彼此灵魂悸动的吻…… 再舍不得放开。 想吻他到天荒地老。 整整十七年呵,他终于拥有了他!可为什么,即使有他在怀中,仍有抓不住的感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突然消失? 恐惧未知的不祥感,华剑凛紧紧抱住他,恨不得将他嵌入体内,与自己融为一体。 这样,就可以永不分离。 第十九章 苏珣在兰州医院做了耳膜穿孔修补手术,并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身上多处软骨组织损伤,看着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华剑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仁慈,没有一刀宰了郭晖阳。 撇下所有事务,华剑凛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精心照料下,苏珣纵然体质偏弱,但仍痊愈得不错,华剑凛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b市后,不待安顿好,苏珣就提出要去见郭晖阳,华剑凛内心不悦,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像个黑面神一样,绷着脸,送他去看守所。 看守所在市内闹中取静的地段,入门即是花坛,可惜现在是寒冬,繁花凋零,只余几棵劲松,迎风傲立。 华剑凛似乎已经提前打点好,与一位身穿制服、官阶不低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后,就一路绿灯,很顺利被带入会见室。 所谓会见室,其实只是一间小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封闭式房间,一进去,便给人窒息的感觉。苏珣在方桌前坐下,华剑凛没有坐,站在他身后,门口肃立着一名持枪警卫。 不久,神情委顿、眼神涣散的郭晖阳,就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他消瘦得厉害,下巴满是胡渣,身上仍穿着那晚的西装,脏乱不堪,皱成一团。 他的头上缠着一层纱布,那晚被苏珣一推,额角受了点皮外伤,手上没有戴手铐。虽然是重点缉查对象,但毕竟只在审问阶段,且鉴于他以前的身分,并没有将他当成普通嫌犯看待。 见到苏珣,郭晖阳精神一振,猛地冲过去,「苏珣,是你?」他万万没想到,前来探望他的访客,不是别人,竟是苏珣。 华剑凛向前一步,以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和苏珣之间,眼中喷出怒火,冷冷道:「郭晖阳,你不要随便靠近他!」 郭晖阳看着他,再看看苏珣,心中了然,眼中兴奋的火花霎时黯淡,如一头丧家犬,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苏珣,对不起……那晚你没受伤吧……我不是存心的,真的……」 「我没事。」苏珣打断他,「你怎么样?」 「哪有什么好不好,」郭晖阳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起来,「一日三餐还是有的,不会轻易让你饿死,但我却宁可早死早超生。」 「早点交代问题,不要隐瞒,实话实说,你就可以早点解脱。」苏珣劝慰他。 「苏珣,你能原谅我吗?」郭晖阳激动起来,伸手拢住苏珣搁在桌子上的手,像抓住生命中最后一块浮木。 站在苏珣身侧的华剑凛面色一沉,想上前把他拉开,但看了看苏珣静默的侧脸,强自忍耐住。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只是控制不住而已。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苏珣苦笑道:「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能做到的话,我一定去做。」 「帮我照顾好晓晓……」 「这个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照顾他,你就放心吧。等一切平息下来,我会带他来看你。」 「不不,别带他来看我,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个这么失败的老爸,就说我出差去了。」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苏珣叹道。 「苏珣……」郭晖阳握紧他的手,哽咽道:「我知道,那个晚上,我已经亲手毁掉了我们之间所有可能。但我还是告诉你,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有你陪在身边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只恨自己,那天竟然丧心病狂,对你那么粗暴……」 「不要再提了。我从没怪过你,这几年来,你一直对我很好,很照顾我,这一切我都心存感激。」苏珣淡淡道。 「可这一生还是不行了,不是吗?」郭晖阳呜咽起来,「如果有来生,有来生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华剑凛忍耐力再强,到这里也听不下去,猛地一个箭步,一拳狠狠击上桌面,发出的砰然巨响,令沉浸在悲伤氛围的两人吓了一跳。 「回、去、了,老师。」 华剑凛不看郭晖阳,只是盯着苏珣,一字一字道。苏珣知道,男人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只能苦笑着抽出双手,站起来,「我走了,郭晖阳。」 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只是这一次,他的选择是华剑凛。 「苏珣,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走到门口时,听到郭晖阳沙哑的泣问,苏珣的心被狠狠拧紧,他轻轻闭了下眼睛。 「我曾经以为,会和你一起终老。」 说罢,他没有回头,缓缓走了出去,只留下在房内痛哭不已的男人。 一路上,苏珣都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神情极度疲惫,双眼无神地凝视着窗外的风景。 华剑凛担心地看了看他,浓眉深锁。 车子驶入「远洋国际大酒店」,这是华剑凛集团公司旗下的五星级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是华剑凛的住所兼办公场所。他一直未购置任何物业,只住在自己的酒店里。 走进房间,苏珣就直奔卧室,躺了下来。偌大的双人床,他削瘦的身体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 华剑凛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温柔地轻抚他,「老师,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我让医生过来看看?」 「不必了。」苏珣虚弱地看了他一眼,脸白如纸,「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我陪你睡?」华剑凛既心疼他,也有些自责。早知道和郭晖阳见面,对苏珣的影响这么大,他就不该在他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情况下,贸然让两人见面。 苏珣轻轻摇摇头,「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吗?」 「好。太久没去公司了,我等下要去看看。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我会马上赶回来。」虽然不放心他,但现在的状态,硬留在苏珣身边,只会给他造成更大的心理负担。 「你去忙你的吧,别为我耽误正事。」 「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事啊。」华剑凛低声道,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我马上回来。」说罢,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内一片寂静,如深海无声。 苏珣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枕头和被子都残留着男人好闻的气息,明明已经在他身边了,为什么仍感觉如此寂寞,寂寞得像要死一样? 微微抬起左手,凝视着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并不是昂贵的戒指,但它散发的光泽,却是如此刺眼,令人不敢逼视。有种想将它拔下来的冲动,可一想到男人会有的表情,还是作罢了。 郭晖阳痛哭流涕的脸,浮现在眼前,想到和他在一起的八年,只觉世事真如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只是秋凉过后,他还有没有勇气,和最初及最终的这个男人,重新来过? 他真的很想,可现在的他,实在太疲倦、太累了,对明天的事都不愿意多想,更遑论未来? 苏珣用手掖住被子,蜷起身体,将自己像粽子一样紧紧包裹,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内心的严寒。 只愿长睡不醒。 可惜,只要是活人,不管睡多久,最终仍会醒来。 日落了吧? 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处,透出一线暮色。 仍有头晕目眩的感觉,苏珣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轻轻吁口气,视线无意一扫,他不禁吓了一跳。 左侧窗前,竟不知何时伫立着一道纤细人影,悄无声息地盯着他,诡异沉默的气息,似山雨欲来风满楼,让人心里发毛。 「谁?」苏珣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 那人缓缓走到他床前,长发披肩,眉目如画,是位身材姣好的美女,只是脸上神情冷淡,眼中透出刻骨的厌恶。 「你是……」苏珣认得她,在华剑凛身边不离左右的私人助理。 「沈曼雪,我是剑凛的私人助理。」女子用手拉开窗帘,天边缤纷的晚霞,顿时将房间染上一层淡淡金光。 苏珣注意到,她称呼男人为「剑凛」,不同于工作关系的亲密。 「你好。」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苏珣只能客气地向她打招呼。 「苏老师,你感觉好些了吗?」听上去是关切的询问,但她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来者不善,他能感到她身上散发的浓浓敌意。 「我很好,谢谢。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剑凛叫我来照顾你的。我真服了他……」沈曼雪双手于胸前交叉,发出森冷的苦笑,「竟迟钝到这个地步,对我的心意视而不见,居然叫我来照顾他最重要的人,还说如果你出什么事,他就要唯我是问。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他只是纯粹把我当成下属、工作伙伴,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他真的对我没感觉,总觉得他是以事业为重的男人,还暗暗窃喜他的事业心这么强。这几年来,为了他,我推掉多少优秀男人的邀约,蹉跎岁月,傻傻等他停下来,向我求婚。我知道他最近在市郊买了块地造新房,就在想,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还在脑中经常构思他手捧鲜花戒指,向我求婚的情景,可万万没想到,他却带回了你!」 沈曼雪盯着他,脸上充满嫉恨之色,让她看上去有点扭曲,「为了你,他撇下公司不管,没日没夜守在你身边,甚至还带你回自己的酒店套房。你知道吗,这个房间,是他最隐密的私人空间。我跟在他身边整整四年,从来没被允许踏足一步。现在我终于进来了,却还是因为你,因为他担心你担心得要死,即使在开会中也不安心,硬是要我赶来照顾你!」 「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什么?难道我付出的还不够?难道守在他身边这么久,尽心尽力替他打点一切,不能够感动他吗?我条件不差,为了他,我能成为这世上最温柔的情人、最贤慧的妻子,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的却是像你这样没有任何价值、半死不活的老男人?为什么?」 豆大的眼泪自她眼角滚落,沈曼雪捂住脸,崩溃般痛哭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外,苏珣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像犯了错的小孩,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 「和你在一起,他绝对不会幸福!」 毕竟是能干的女子,痛哭之后,抹一把眼泪,沈曼雪便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如果你真的为了他好,就离开他,别拖累他!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你以为社会能接受他是同性恋,并且有位年长恋人的事实?先撇开私的一面不谈,纯粹以他私人助理的身分,我也请求你离开他!别让他今后一辈子,都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他现在三十二岁,是男人最黄金的年龄,你难道忍心眼睁睁见他的名誉和前途就此毁于一旦?」 一句接一句的尖锐责问,像狂风扑来,苏珣只觉得难以呼吸,头疼欲裂,「我……其实从没有想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就离开他!」沈曼雪冷冷道:「也许他会难过一阵子,不过时间一长,再深刻的东西都会成为过去。苏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陪在他身边,给他所需的一切东西。我更有这个自信,等感觉到我的真心后,他会义无反顾地爱上我!」 头部又一阵剧痛传来,苏珣捧住额角,蹙眉呻吟,无法再去思索对方的话。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曼雪脸色一变,换上甜美笑容,果然,华剑凛匆匆推了门进来…… 「老师,你怎么了?」一见他情形不对,华剑凛连忙奔到床边。 「我没事……」苏珣摇了摇头,脸色却苍白如纸。 「他到底怎么回事?」华剑凛急了,厉声问沈曼雪,「我不是叫你来照顾老师,一有不对,就马上打电话通知我?」 「我有啊。可是老师刚刚突然犯病,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沈曼雪辩解道,一脸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 「不关她的事。」苏珣拉住他的衣袖,「别怪她,可能刚才睡得太久,我躺躺应该就好了。」 「不行,快去叫医生。」华剑凛瞪了一眼仍站着的沈曼雪,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啊!」 趁华剑凛不注意,朝苏珣投去怨恨的一眼,沈曼雪疾步离开。 「你别对她这么凶。」倚在男人怀里,苏珣叹道:「她很喜欢你。」 「她?」华剑凛没什么反应,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她喜欢错人了。」 「你啊……」苏珣无奈道:「难道你不想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小孩吗?」 「老师,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华剑凛擒住他的下巴,仔细审视他,「我唯一想要的就只有你。小孩啊家庭这种无聊的东西,我完全没兴趣!」 诺言有比生死更重的份量,苏珣的眼眶微微湿润。 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一切搞不好都是自己的幻觉。这条路走来,太多曲折坎坷,从来不认为能到达终点,所以,当终于能静静躺在男人怀中,他反而没有任何胜利喜悦。 郭晖阳,沈曼雪……他们的脸轻轻掠过…… 爱,有时比恨更难以救赎。 不一会儿,家庭医生赶来,做了详细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太大问题,于是给苏珣开了点安眠药。吃过后,苏珣枕着华剑凛的胸膛昏昏睡去,后者则一直抱着他,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熟睡中的清瘦脸颊,从日暮直到深夜…… 第二十章 三天后。 汽车行驶在宽阔马路上,两侧掠过苍郁的一排排长青树。 「你要带我去哪里?」苏珣疑惑地看着身边开车的男子。 「老师,等一下子你就会知道了。」华剑凛微微一笑,保持神秘感。 市郊西侧是知名风景区,依山傍湖,静谧非常,是旅游疗养圣地。不少富豪都纷纷在此购买豪宅度假屋,有空便来憩息几日。 车子绕湖开了小半圈,驶入一条僻径,又开了约十分钟,才隐隐看到一幢别墅的尖顶。与其说它是别墅,倒不如说它更像庄园。不知道占地面积有多大,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 园中显然被精心设计过,植满奇花异树,姿态迥异,鹅卵石铺成幽雅小径,连接着点缀于四处的花坛。只可惜,寒冷的天气中,仅腊梅、茶花和马蹄莲等冬季花卉迎风怒放,若是春天,想必自己触目所及,是一片美丽花海。 「这是……」苏珣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这是我们的家啊。」华剑凛笑着拉住他的手,拾阶而上,来到别墅的客厅外…… 客厅全部用落地窗,一拉开,便是精致紫藤架。藤叶繁茂,浓郁绿荫形成一片盈然可掬的碧色,而紫色的絮状花朵,便隐没于绿荫间,在风中轻轻摇曳…… 藤架旁还有个水池,几朵黄色小睡莲,静静躺于其中,嫩黄的层层花瓣,包含着鲜艳的橘红花蕊,可爱极了。最令人稀奇的是藤架四周摆满了一坛坛玫瑰,红的犹如焰火,淡紫的又灿似晚霞,美不胜收。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老师,等我事业发展稳定,有了钱,我就买幢漂亮气派的别墅,要有面积很大的后花园。 ——我们可以在那里种满玫瑰、蔷薇,菊花,一年四季,让整幢房子到处飘着花香…… ——然后我想在客厅外,搭一个紫藤架,既可以当装饰,又可以遮荫。旁边弄个水池,养几朵黄色的小睡莲。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紫藤架下赏花喝茶,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 「这些花……」苏珣颤声道:「这些花是哪来的?」 「花园里有个暖棚,我就搬了一些到这里。本来想等春天再带你来的,到时候满园繁花盛放,一定非常漂亮,可我实在等不及了,就让人提前布置好,虽然有点人工雕凿的痕迹,但我真的想让你第一个看到。」华剑凛笑了笑,变魔术般,从背后拿出一束花,「老师,这束玫瑰送给你。」 是蓝色的玫瑰。 在阳光下,闪着纯粹而绝美的光芒, 十一朵。 一心一意。 「是你送的?」苏珣猛地抬头看他。 「是我。那时候你和郭晖阳在一起,为了不让你困扰,我没有署上名字。」华剑凛的脸上,难得有不好意思的神情,「现在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你了。」 沉甸甸的花束,仿佛男人一颗沉甸甸的心。 苏珣终于抵挡不住,这份量让他几乎崩溃。他一直告诫自己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有什么完美结局,一直抱着也许明天就会分离的念头,才能和他泰然相处。可为什么,他偏要把这么重的份量,强加到他头上? 「不不不,我不能收……」苏珣一叠声道,把花束往他怀里塞,「对不起,但我真的不能收。」 笑容缓缓收敛,华剑凛的眼眸深如幽潭,「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收。你送我回去吧,我想离开这里。」苏珣想逃,立即逃开这里,远远离开男人,身子才一动,就被对方拉住,以无法抗拒的强硬力量,紧紧囚箍于怀中…… 「放开我。」苏珣像只被猫抓住的老鼠般挣扎着。 「休想!你到底在烦什么,老师?」华剑凛牢牢盯着他,眼中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在兰州找到你的那晚,我以为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失去你了,难道这都是我的错觉?」 「从兰州回来后,你一直怪怪的,心事重重。我知道这是为了郭晖阳,我理解,就算吃醋吃翻了天,也没有出手阻止。虽然你心里对他并非无情,但我知道你真正爱的是我。难道不是吗?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吧!否则,你又怎么会把戒指一直带在身边?我难以理解的是,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悲伤?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告诉我,我马上改!」 「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建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是为了让你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不是为了看到你这么悲伤的表情!」 「剑凛,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太沉重了吗?」苏珣放弃了挣扎,虚弱地说:「十七年,这份感情竟然要用十七年的时间来诠释。身上包袱越来越重,几乎负载不动。你也很辛苦吧,和我在一起没几个星期,眉间的皱纹就越来越深……」 「我已经四十多岁,你却才三十出头,正是男人最黄金的年龄,大可以找个更好的,像清晨八、九点钟生机勃勃的太阳,而我……我却只能拖累你。还是算了吧,放弃吧,不是我不想继续,只是心里按捺不住的冷,从骨子里到全身……原来……爱比死更冷……」 男人放弃了般的灰暗心声,让华剑凛的五官一下子扭曲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老师,爱怎么会比死更冷呢!」他紧紧抱住他,「别再说这些话!如果你觉得冷,我可以抱住你,给你取暖。如果你背不动这些包袱,还有我啊,我会把它们全部接过来。如果真要八、九点的太阳,我早在五年前就要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胡思乱想,却把我撇到一边?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泪水瞬间涌了出来,苏珣颤抖着手,哽咽道:「就是因为你总这么说,美好得不像是真的,还有这些你给我的东西,玫瑰花、紫藤架、睡莲……虽然很美,我也很感动,可是却一点也不真实……」 「那你想要追求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呢?」华剑凛放开他,凝视着他的脸,「爱一个人,难道不是一种梦幻般的感情?只有共同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才是真实的。虽然我们那么多次分离,但每一次相聚,难道没有增加这些真实感?我曾经拥有过你,虽然很短暂,但我却记得你躺在我怀里熟睡的样子、微笑的样子、皱着眉头的样子、伤心哭泣的样子……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只要是关于你的,都深深刻在这里……」 华剑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些,难道算不上真实?你告诉我啊!」 苏珣说不出话,只有嘴唇在不断颤抖…… 「其实追根究底,你还是无法相信吧。无法相信自己被人所爱,也无法相信我对你的爱。你真的太没自信了,老师!」华剑凛沉痛道:「谁没有经历过煎熬与怀疑?五年,我等了足足五年,眼睁睁看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却什么都不能做,你能体会我心里的感受吗?」 「好几次,我差点忍耐不住,恨不得雇个杀手去宰了郭晖阳,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如果真这样做了,我和你之间就彻底完了,再没有任何可能性。我已经做错一次,绝不能再错第二次。所以我想,你不是答应要和他在一起吗?好,我就和他耗!」 「我比他年轻、比他强壮,总有一天他会比我先死!那时候,你就是我的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哪怕一辈子,我都耗得起!好在上天对我不薄,只等了五年,我就重新得到了你,可为什么,你却这么瞻前顾后,不肯让我们两个人幸福?」 听着男人泣血般的告白,苏珣的眼前一片模糊。 「好……你害怕逃避,想要离开我,可以……除非我死!」 华剑凛咬牙冷冷道,突然掉头朝客厅冲去,苏珣吓了一跳,急急跟在他后面…… 只见他大步走入厨房,拿起一把闪亮的水果刀,将它硬塞到苏珣手上,敞开自己胸瞠…… 「你想活得轻松?可以,先把我杀了。这样再不会有人纠缠你,你可以一辈子抱着软弱的想法,轻松过活。来啊,杀了我!」 匡铛一声,水果刀掉在大理石地面…… 「你为什么非要我不可?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也不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苏珣泪流满面,心力交瘁,整个人摇摇欲坠。 「因为十七年前就是你……」华剑凛走近他,轻抚他的脸,「十七年后,仍然是你,一直都是你,不是你根本不行啊!」 心痛难以自仰,胸口鼓涨至几欲爆裂的地步,苏珣无法再承受这雷霆万钧的冲击,只能伸开手,紧紧抱住男人,以必死的觉悟道:「反正我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这剩下的半条命,你想要,就拿去!」 「我要!只要一息尚存,你就是我的。我必须得到你,因为得不到你我就会死。老师,你不会让我死吧?你舍不得伤害我吧,你爱我爱得要死吧?」男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回抱住他…… 「舍不得……我当然舍不得……」苏珣含泪轻声道:「除了你,我从未爱过别人。」 「我也一样。」 两人凝视片刻,双唇胶着在一起…… 这么久的分离,渴望的人此刻就在眼前,他恨不得下一秒就攻城掠地,却又怕性急的自己会令他受伤,不得不强行忍耐。只是,他那里真的好紧,紧得仿佛从来没用过似的,令他的手指寸步难行。 苏珣曾和郭晖阳生活在一起八年,华剑凛可不认为郭晖阳是柳下惠,可他宛如处女般的生涩反应和几乎不曾开发过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你进来吧。」苏珣轻轻捏着他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不行,你会受伤。」华剑凛咬牙道:「怎么会这么紧?」 「郭晖阳他……他是阳痿……」苏珣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 「啊?」华剑凛的手指顿时停住了。 「以前他用道具,不过后来你知道他的事,并揍了他一顿后,他就再没有对我动粗,也不曾用过乱七八糟的东西。」想到过去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苏珣的脸色一片煞白,「后来,我们每天晚上虽然睡在一起,但那只是很正常的睡觉而已……」 「靠!」华剑凛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早知道我应该八年前就把你抢过来,该死的家伙,你受了那变态混蛋太多折磨!」 只要有苏珣在身边就好,他绝不介意他的过去,但若说内心不惊喜,那是骗人的。他的宝物,终究还是他一个人的。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嗯。」华剑凛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颊,柔声道:「对不起,让你吃了太多苦,都是我不对。」 「不是你的问题。」苏珣轻轻摇头,抱住他的脖子,依赖温顺的样子,让华剑凛心中的欲火熊熊上窜…… 太多爱意满载,浓烈到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步,再不抒解,只怕会当场爆炸,见对方适应得差不多,华剑凛提起快要爆发的欲望,轻轻抵在他柔软的入口…… 睽违太久的结合,好不容易才再度肌肤相亲,体内的男性,烫得难以置信。苏珣仰脖呜咽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被一团热火充满,整个身体似乎快要涨开,有一点痛,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疼吗,老师?」华剑凛停留在他体内不动,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苏珣轻轻摇头,「你可以动,没关系。」 他的心跳几乎与他同步,狂烈震动,渴望与对方共赴巫山云雨,以热情深深填补过去所有空虚伤痛。 「疼的话要告诉我。」 「嗯。」 分离太久了吗? 自己真是太饥渴,太淫荡了! 华剑凛发出磁性的低笑,「老师,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以前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可是这一次……感觉不太一样……」苏珣红着脸,在他怀里小声说。 如此疯狂惊人的性爱,全身心满足的感觉,还是生平第一次。 「是啊,我觉得,今天才是我们真正的新婚之日呢,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 拉过他的手,华剑凛轻轻吻了吻他左手的戒指,然后,两人对现几秒,不约而同吻在一起…… 什么都消失了。 只要这个男人…… 只要他就好,就算明天会死,也顾不上了…… 带着这个堕落的念头,苏珣微微张开口,将男人火热的舌头纳入自己口中,痴醉地吸吮起来。 今晚,春光无限。 尾声 「远洋国际大酒店」,顶层。 「啪」地一声,面罩寒霜的男子,冷冷朝桌面掷出一封信。 坐到男人对面的长发美女拿起来,一看到信封上的字,姣美的面孔顿时变得煞白,「你要辞退我?」 「是的。」华剑凛双手抱胸,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她,「我已经多付了你三个月的薪水,跟财务部结帐后,马上走人,不需要任何工作交接。从此,别出现在我视线内。」 「为什么?」沈曼雪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得有些失控。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我倒想问问你,到底对苏珣说了些什么?」华剑凛冷哼一声。 「原来是他!是不是他在背后说我坏话,肯定是……」 「恶人先告状,苏珣何尝说过你一句坏话。」华剑凛鄙夷地看着她,「我的房间装有摄影机,全录了下来。就是因为你这些话,让苏珣差点离开我,光凭这一点,我就该把你塞进麻袋,丢到海里喂鱼。要是你以后再做任何妨碍到我和苏珣的举动,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活着。」 这男人是认真的! 沈曼雪惊恐地看着他,一股寒气,从背脊直往上窜,「至于吗?他不过是个老男人,比你大这么多,长得又不怎么样……」 华剑凛猛地站起来,一拳砸上桌子,「闭嘴!我从高中时就爱上了他,你说至不至于?不要多废话,你滚吧!」 「你……你从来都没有对我动过心……对不对?」沈曼雪颤声问。 「没有。」 男人冷绝的声音,彻底粉碎她最后一丝幻想,沈曼雪捏着辞退信,捂住脸,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狼狈逃走…… 华剑凛盯着她消失的背影,如一座雕像,自始至终,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 除了苏珣,他对任何人,都可以如厮残酷。 暮色已深。 一路开车回家,原本冷凝的线条,在想到男人的瞬间,立即变得如春风般温柔。 推开门,脱下大衣挂好,室内融融的暖意,顿时驱走一身严寒。 客厅仅亮着一排昏黄的小壁灯,壁炉中传来暖暖的火光。整间别墅走欧式复古风格,由木砖结构组成,客厅中特地设计了壁炉,冬天既可以取暖,看上去又颇具情趣。 沙发旁的灯亮着,年长的恋人躺在沙发中,闭目憩息,胸口放着一本摊开的诗集,大概是看书看到睡着了吧。 从壁炉传来的火光,明明灭灭,打在他清癯的侧脸,薄薄的唇、挺直的鼻梁,染上不少细纹的眼角,还有那即使在睡梦中、仍泛着皱褶的眉心,看上去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性感。 华剑凛蹑手蹑脚走过去,单腿跪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然后,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苏珣立即醒了,抖着睫毛,张开迷蒙的眼睛,很寻常的动作,看在男人眼里,却觉得他可爱得不得了。华剑凛起身坐在沙发上,把他抱在怀里,圈住他的腰,「睡醒了?」 「嗯,果然上了年纪,才看了一会儿书,就打瞌睡了。」苏珣笑道,微凉的手指覆上男人的大掌,与他十指交缠。 「昨天把你累坏了吧?」华剑凛吻了吻他的脸颊,低声道:「是我不好,对你索求无度。」 苏珣的指尖轻颤了一下,耳朵有点发红。 两人好不容易在一起后,男人每晚都像要不够似的,和他激情缠绵很久。虽然他一般只做一次,也很小心不伤到他,但冗长晕眩的性爱,在令人沉溺的同时,的确给身体造成一定负担。 不过,一旦像现在这样,看到男人用深邃的眼眸,可怜兮兮看着自己时,苏珣就会心软,「其实……也还好……我自己也想要……」 「真的吗,老师?」男人的眼睛一亮,透出炽热光芒。 苏珣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果然,臀部抵到男人胯下的部位,已不知何时变硬了…… 心头一阵狂跳,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说,这无疑就像小白兔把自己剥光了,亲自送到大灰狼嘴边一样。 「你怎么这么快就……」火光映照下,几缕红霞染上苏珣苍白的脸颊,别具风情。 「那是因为对着你。」华剑凛轻笑道,全身发热。 忍不住去咬他精致的耳朵,像吃糖果一样,把那块小小的、软软的东西吸入嘴里,细细调弄,再吐出来,上下舔舐。大掌也不安份,从对方的灰色毛衣伸入,抚摸着他腰侧细腻的肌肤…… 「嗯……」苏珣发出轻轻低吟,撩动人心。 「老师……」华剑凛激动起来,俯身将他压倒,动手除去彼此衣物,苏珣身上的诗集应声而落,掉到地面…… 燃烧的柴火,在壁炉内一阵劈啪作响,似乎也在期待着即将上演的激情缠绵。 每当两人裸程相对时,苏珣总是不太敢正视自己的身体。和男人健壮结实的一身肌肉相比,他的身体只能用贫瘠两个字来形容,这样的身体,真的能吸引人? 可男人不但没有一丝厌弃,反而用火热的眼神盯着他,像要将他整个人一口吞入肚中…… 「干嘛这样看我……」苏珣垂下眼睑。 「干嘛不看,老师,你很美啊,对自己多一点自信好不好?」华剑凛笑着躺在沙发上,扶住苏珣,让他骑在自己腰上。 柔和的火光打在他全身,将他白皙的肤色染上一层光辉,修长的双腿朝两边大大敞开 「我怎么了?」苏珣不好意思地搂住男人的脖子。 「你都舒服得昏过去了……」华剑凛笑道,爱怜地轻啄苏珣通红的脸颊。他年长的恋人真的好可爱,害他又蠢蠢欲动,怎么也要不够。 「你快点拔出来。」苏珣难耐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不要,塞满一点,多留一会儿,说不定你会怀上我的孩子喔。」华剑凛唇角上扬,露出坏坏的笑容,手掌还在他臀部轻轻摸着。 他似乎很喜欢玩他的臀部,有事没事就捏来揉去,惹得他敏感的身体一阵阵轻颤…… 「笨蛋,我可是男人。」苏珣苦笑不得。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男人生小孩又不是不可能……」 「要生你去生,我才不要。」 「我生就我生,你的身体太弱,搞不好会有危险,我可舍不得。对了,老师,你说我们生个男孩好,还是女孩啊?」 「我喜欢女孩子,既可爱又乖巧。」 自己一定是疯了,疯了!才会跟他这么认真地讨论生小孩的问题,这明明是天方夜谭! 「老师……」 「嗯?」 「你好像一脸很开心的样子,我好不好吃?」 原本是猥亵淫靡的话,但从这张性感无比的嘴唇吐出,却很奇妙的,充满了让人心跳加速的诱惑。 「好吃……很好吃……」苏珣喃喃道,手指插入男人硬硬的发间,主动送上一个温柔得能触及灵魂的吻…… 马上得到男人热情的回应,神智又开始迷糊起来。 「老师,你爱我爱得要死吧?」男人撒娇地用脸轻轻蹭着他的颈部,舌尖在他细腻的肌肤上下游移。 「嗯……」苏珣低低喘息。 「那就不要离开我……」 「再也不会了。」 无可救药。 中了爱情的剧毒。 虽然曾经以为这一世是不行了。 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悲伤,可这些一一成为过去,噩梦之后,是晴空万里。万幸还可以和身边这个男人走下去,不管去哪里,只要身边有彼此,哪怕是地狱都不怕。 苏珣抱住男人,紧紧地抱住他,胸口充满了令人晕眩的幸福感,和一丝淡淡哀愁,情不自禁,落下晶莹剔透的泪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