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响》 宫崎晚霞 隅子坐飞机还是第一次。这次是新婚旅行。 从飞机往下望,看到了纪伊半岛南端的海面,又看到了四国南端室户崎和足摺海面。从东京出发,在海上飞了两个小时,来到了雾霭茫茫的宫崎市。 从机场出来,坐上出租车,过了橘桥,沿大淀河的岸边向有拐了进去。 “瞧,凤凰树……”周一对隅子说,“这里的行道树都是凤凰树哟。” 河滨公园里,并排重叠地种着树,隔着马路,对面是观光旅馆。男招待把他们带到四楼的一间洋式房间,放下两人的行李,留下钥匙,关上门走了;隅子从胸到膝都变得僵硬起来。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进来后一直是站着的。 周一抱来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旁边一张椅背上搭着隅子的大衣。看起来,隅子是照着周一的样子做的。隅子先抱起周一的大衣,想走过去挂到柜子里,这时,听见周一叫了一声: “好漂亮的晚霞呀,快来看。” 隅子走近窗子,站在周一的身边。 “啊,真的好美哟……像春天一样啊。” “真的呢。怎么也感觉不出来已经过了11月中旬了。不像是秋天的雾霭,倒像是春天的霞光。” “好轻柔啊。和煦的晚霞笼罩着大地,像是笼着温暖的梦一般。” “笼着温暖的梦?”周一回过头来望着隅子: “晚霞溶进了大气,大气让晚霞染红了嘛。” “这样秋天的傍晚,你说在其他什么地方也有吗?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晚霞吧。”周一像是对着自己说似的。 “我没见过。”隅子一点不含糊地回答。 “是嘛,我也是第一次。”周一赶忙改口说,“和隅子你第一次在一起的今天,我才第一次看到了这样美丽的晚霞,我们两人也都笼罩在其中吧。让我们牢牢记住这天的晚霞吧。” 隅子点点头,又说:“河里游着那么多的水鸟,是大雁么?” “是大雁吧。从西伯利业那边寒冷的国度飞来的。” “它们都把头冲着河的上游呢。” “啊!为了不让水冲走吧。” “水在流动吧。” 大淀河水面风平浪静,难怪隅子问。只是在每只大雁的身后,泛起了微微的细波。由这细细的波尾能感觉到,河水在缓慢流动着,或者是大雁群在慢慢游动着。对岸水边的房子,清晰地倒映在河里,那影子也是纹丝不动的。 “听说这里的日落要比东京晚一小时……”周一说。 “哦。”隅子像是有些吃惊,“有这种事吗?” “这里是南边嘛……日本越往南越有明显的不同哪。” 两人眺望着夕阳。夕阳远远地在橘桥的左边渐渐西沉,那光芒亮晶晶,一直线地、长长地斜穿过了大河。光芒里浮起点点大雁的黑影。大雁的身后,拖着一串小小的波光。 “下去到河边走走?”周一提议,“我非要把这落日余晖当成我一生的回忆不可。” “好吧。” 隅子又把手里周一的大衣挂到椅背上,进了洗澡间,站在镜子前。她看看自己的脸,只是茫然地望着。手也没有去梳理一下头发,也没用唇膏。手提包撂在外面了,什么也没拿进来。 “隅子。”她小声地学着母亲的叫法叫了一声。 “隅子。”她又学父亲叫了一声。 时间很短,像是有人催促着她似的,她走回了房间。 “快走吧,太阳要下山了。”周一说了一句。 “好吧。” 凤凰树 大淀川的河滨公园里,到处种着凤凰树,撑着斑驳陆离的遮阳伞,伞下面放着些简朴的桌子和长椅子。 凤凰村,它的叶子可说与“苏铁”的叶子相似,属阔叶树。从树干顶部起,威猛的枝叶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弓一般地向下垂着。长长枝叶的顶端甚至快擦到地面了。枝叶间露出的树干,足有一人围抱那么粗。细枝叶落掉后,留下了粗粗的鳞斑。 大河边一排凤凰树,营造了一派南国气氛。美人蕉开出的红花,在凤凰树强劲的脚下显得渺小。 凤凰树影落在了旅馆门前的人行道上。即使在轻柔和煦的傍晚雾霭中,那影子的形状也清清楚楚,既像一排排锋利的刀,又像鸟儿长长的尾巴。浓绿而强劲的凤凰树枝叶聚集在一起,成了茜色晚霞中浓重的一抹。 穿过马路,来到河岸边,周一用手摸着凤凰树叶。隅子没等周一招呼,也用手去碰碰那树叶。 “有一种鸟叫凤凰吧。”周一说。 “什么样的鸟?” “那种神话里的鸟……是埃及神话吧,不死鸟,不会死去的鸟呀。” 看到隅子一副纳闷的样子,周一继续说: “烧死了又复生的鸟。五百年前,神祭坛的烈焰里,凤凰自己引火烧身,从那骨灰里,雏鸟苏醒了。这种新生、返老还童,隔五百年才重复一次,它永远活着。于是,凤凰就成了永生不死的象征了。” “这凤凰村的叶子像凤凰鸟的翅膀吗?” “啊,是吧,也许是吧。可那是神话鸟呀。那神话,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去查查书本吧,毕竟是供咱俩一生回忆的树嘛。”周一又望望凤凰树说,“走近看,可真是散发着强劲生命力的树哇。热带的树,给人热带的魁梧的感觉。” 两人穿过的马路上,少女们正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一辆接一辆,自行车都朝河的下游方向,慢慢地骑过去。没有市内有轨电车的宫崎市,是个自行车多的市镇,少女们的自行车看上去也是幽闲、宁静,像是不愿打破这傍晚的和煦气氛似的。 两人站在河边,晚霞朦胧,似水如潮。晚霞延伸到大河的表面。静静的水色,包溶进晚霞,融成一片泛泛的红波。秋天傍晚之色,移到了水中,也不露一丝冰凉感。哪怕点点黑色大雁,也瞧不出些微寒意。 宫崎平原在河对岸一线展开,南边山峦起伏波动,在傍晚朦胧的山色里,漂浮着浅紫色和粉红色的光影。山际上空的前色越来越浓,一直扩展到周一他们的头上,笼罩着大地。 山,并不很高,波浪起伏般,向河的上游缓缓低斜下去,那坡的尽头,太阳落了下去。橘桥的影子优雅地映入水中。桥的那一头,是一片苍翠的树林。 周一回过头来,隅子的半边脸,直到颈部,都映上了一片火红的霞光。天真烂漫的隅子心里,充满了一片暖洋洋的光明。 “真幸福啊,我……我让幸福笼罩着哟。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的幸福,我不惊慌失措,毫不犹豫,和煦的晚霞这才会来惠顾我们。我还没习惯幸福呢。活着可真开心。” 于是,周一对隅子说: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隅子支支吾吾。 “是对你隅子小姐说的呀。” “知道。” “你刚才说‘像春天的霞光,笼罩着温暖的梦’,隅子,你也觉得幸福吧?不仅仅是来到这美丽风景地的缘故吧?” “是。”隅子点点头,“我,妈妈让我一到旅馆就和矢野你寒暄几句,可我……” “为什么?” “怕难为情,说不出口。” “说‘我是个没规矩的,今后请多关照’之类的话?” “怎么会说这种陈词滥调。其实说说也无妨。” “你可不是没规矩的呀。” “唉哟,不是那么回事……我对我妈说的。相亲之后,谁也别来动员,让我自己来给对方回音,看来这话成不了寒暄语啦。” “是啊,那可真救了我。” “得救的该是我。相亲那天回家后,像从后面追过来似的,我想,当天矢野你肯定会有什么说道的,果然,接到了你的电话。爸爸、妈妈都吃了一惊呢。” “我在相亲的席上,如果可以说出口的话,早就想说了。相亲之前呀,一看到隅子的照片,我就决定了。说实话,靠看照片结婚也可以嘛。等着相亲的那段日子,我老是盯着隅子的照片看。说话延长了一个小时,我到现在心里还是闷闷的:隅子过去没有情人吧,没有让人提过亲吧。隅子的照片,还放在我这里,上装的口袋里呢。” “是嘛。” “相亲的时候我也揣在口袋里呢。护身符嘛。我老是祈祷着,让我胸前的隅子照片,在隅子身上施些魔法吧。”周一说起了笑话,“到旅馆后,从窗子里望着晚霞的时候,我想,恋爱结婚的火车要二十个钟头才能开到宫崎,可经人介绍的婚姻,两小时的飞机就来到这宫崎了,你说呢?” “在空中飞行,沿途景色看太不清楚。相亲以后,咱们只见过三回吧。” “是三回,约会时,矢野你说的话,我,我可都记着呢。” “是嘛。三次见面时,我都在对自己说,快点完婚吧,说了十遍左右。我真想相亲当天结婚才好呢。” “太性急的话,我家里……” “起疑心了吧?太性急的话,会让人怀疑有什么隐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不,我爸爸说,隅子你还觉得危险,矢野君不可信吗?” “我还不习惯幸福……把幸福当成闪电、虹一样的东西,我害怕它消失;星福也是如此,自己喜欢的人也如此,就像我父亲……我的父亲无意中消失了。” “出席婚礼的只有单亲,而且这单亲还是继母,不是我的亲母亲。” “虽说不是亲母亲,可是个好母亲哟。你也这么想吗?” “是啊,是个好妈妈,比矢野你还要好似的。” “你是要安慰我才这么说的么?” “不,不是安慰,是说真话哟。” 河下游传来声音,三辆相接的有轨电车正隆隆地开过铁桥。电车的车身,让暖洋洋的落日照耀着。电车一点不走样地倒映在水中,继续开动着。 傍晚的雾霭中,河口的海像是近在眼前。 新婚旅行 大遮阳伞一样的凉棚下有一张长椅子,周一请隅子坐下。凉棚是长长拱型的,下面可放得下两副桌子和长椅子。这样的凉棚,从橘桥起,到旅馆的河下游,河岸公园里行道树下,一长条地排列着。 照在电车车身上的夕阳之影,让桌椅上陈旧的漆,映出微微的闪光。 “一想起从今天起,就能和隅子小姐生活在一起了,我别提多么高兴了……”周一说,“我和隅子小姐有缘来相会,就像海上开出牡丹花一样稀奇哟。直到这天到来之前,不,拿到相亲的照片那会儿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隅子小姐,甚至连这个世上还有隅子小姐这个人也不知道,真是邂逅相遇啊。” “是啊。” “人和人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再没有我和隅子小姐这样邂逅相遇的离奇了。” “你觉得离奇就离奇啦……” “那不觉得离奇就不离奇了吗?” “就这样,我们俩在宫崎的河岸,这可是准确无误的,准确无误的吧。” 周一反复地说了几次:“活着可太好了。我还年轻,这么说也许让人听起来腻味,可能够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我已经来到了……” “快别那么说吧。” “啊,我喜欢把高兴的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周一声音放低了一点说,“不是什么教条的说法。” “高兴是高兴,可真想熄掉它呀。” “熄掉,你说想熄掉……” “我不是说,怕难为情才想熄掉的吗?” “熄掉的话,那可不好。就像夕阳映照着河里的妖精似的,隅子要是在水中消失,那我可怎么办呐。”周一盯着隅子看了一会儿,“隅子可真有一样东西消失了……” “是嘛,什么?” “头发。剪短了吧。” “头发?是的。他们说,那样长的头发,结婚仪式上的盘头很难做,假头发一会儿戴,一会儿脱的吧。” “是说换装吧。” “是的。” “真是可惜了的。是吃午饭时的宴会吧,那时要是不换装就好了吧?” “可是,一生才一回,我母亲真还有些……舍不得呢。” “是啊,我老在想,那样长的头发,该卷上几个卷儿……” “晚上披散开头发躺下的吧。” “是啊。” “真可惜。” “又会长出来的嘛。” “今后要长到那种程度,得要好几年时间吧。” “管他花几年,我一直在矢野君的身边嘛。爸爸也问,剪了头发从家里出去吗?” “是嘛……”周一点点头,可还是恋恋不舍地说,“长长的头发披散开去,那上面,浮起隅子抹去化妆的脸。我见过这样的隅子。” “……” 隅子像缩紧身子似的不做声。比起两个人在旅馆里来,隅子还是来到外面松快些。周一说的话里,无意间出现了往隅子心里顶过来的语言。 “隅子小姐,那张照片带来了吗?”周一问。 “哪张照片?” “贴小时候照片的相册……我在你家里看过的。” “那样的,有好几本呢,体积又大,又重。” “真可惜呐。我请求过你,让你带来的嘛。隅子小时候的事,我最爱听了;很快活哟。有了相册,可以在新婚旅行中听听隅子小姐说过去的事,有很多照片吧。我小时候的照片可是一张没有。我不行的时候,就像孩子听催眠曲一样,听听隅子小姐的回忆。譬如说,那个关于雪的故事,能让我清净心境……” “在雪上做一个假面的故事?” “是啊,宫崎很少下雪。甚至有没见过雪的孩子。好几年才飘飘乎乎下了几片雪,小学校的孩子们都让老师放到校园里,脸朝天空,老师说,这是雪呀。不快点看就看不见似的。我说了宫崎的这种南国风光,隅子就想起小时候,去雪国亲戚家玩的事了。那是几时的事呢?” “15岁那年冬天,正巧放寒假呢。” “15吗?隅子和少女们一起在雪道上走着,少女们把脸埋在道旁的雪里面。” “忽然让我看见,可真把我吓了一跳。说是道旁,其实只要稍微把腰弯一弯,脸就碰到雪了,往那雪上按下脸去,一动不动地呆一会儿。于是,再把成了脸形状的雪块,两手轻轻地捧起来。我觉得太好看了。” “隅子也照着做了?” “是的。” “湿漉漉的,捧着那个雪做的假面往家里走。‘雪的脸’一点不让它化掉……” “隅子也这么做了吗?我一点点看见了哟,银色的世界里,小小的隅子奔跑着。” “……” 笼罩着两人的苍茫黄昏,像宽广地呼吸了一口似的。 “太阳公公下山了。”隅子说。 两人眺望着夕阳西下。随着太阳的西沉,西边天空上的茜色渐渐加浓了。黄昏的雾霭,连消失了影子都不知道般的恬静。 周一若无其事地往隔壁凉棚瞧了一眼,“啊”地叫出了声。 那凉棚中的长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也盯着落日的天空眺望。这个老人刚才沿着这河岸一个人慢慢走过来的,他坐上长椅子,周一没注意到。 “对不起,我……” 周一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隅子抬起头望着。 “不,可真像。” “和谁?” “父亲呀,我的……” 太阳和神话 周一从老人坐的长椅子边走过,不时瞄着老人。少许走过了一点,又返回来,这回他站下了,不客气地望着老人。他和老人的眼睛对上了。周一稍稍低下了头,说了声: “对不起。” “没什么。” “我觉得您很像我家老头。” “你家老头?我像你父亲?” “是的。” “是嘛,我很像吗?” 老人轻轻地加了一句: “父亲会跟着儿子的新婚旅行而来吗?” “是啊。”周一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想到会搞错人。我的父亲已是穷愁潦倒了。那可没错,实在对您不起。” “没什么。”老人有些诧异地瞧着周一,是一种温柔的目光。“我呀,和你们两人坐的是同一班飞机。” “是吗?我可没注意到。您是一个人出门旅行吗?” “不,是新婚旅行哟。” “……” “真想这样说说,飞机里全是新婚旅行的人嘛。我呀,是让‘太阳和神话之国……’那诗一般的文句吸引而来的,可到旅馆里一看,全是新婚夫妇的天下,简直把我弄迷糊了。”老人静静地说,“所以我想,原来如此,新婚是太阳和神话啊。” “太阳和神话……” “天孙降临,不就是新婚旅行嘛。这即便是玩笑话,但从新婚旅行的你们中将诞生出民族来。那么,新婚不就是神话吗?” “哦。” “祝你们幸福。” “谢谢。”周一向老人鞠了一躬,“真对不起您,请原谅。” 周一和老人的对话,隅子全听见了。 隅子用眼睛迎着回到自己座位上来的周一。 “弄错人了吧?” 周一茫然地竟忘了在隅子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隅子小声说: “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快要窒息了。” 这时,周一摇了摇脑袋:“真傻……真难为情。” “可是,是很像的吧?” 周一点了点头:“我心里迷惑了。心里迷惑才会让眼睛迷惑呀。我呀,老是看见和我爸爸很像的人。全都看错了人。连根本不像的人都觉得很像。我实在太想寻找父亲了。所以,那念头老是萦绕在我的心灵深处。” “能再相见的,一定。你爸爸也一定很想见见你呀。” “你这样直率地对我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会儿父亲会出现的。” “……” “我觉得大概是这样的,也许搞错了吧。已经过去14年了。父亲消失了……” “14年?14年前,我还在上小学呢。” “是吗?” 周一自己也做出竭力回忆当时年纪的样子,然后像是要拂去不快似的说: “算了吧,别再去想那阴森森的事了。我父亲的事,本打算在和隅子一起踏上新生活之路以前不说的。” “您父亲的事,以前我也隐隐约约听说过;没关系,你都说出来吧。” “和结婚前不一样,以结婚为界,想把我的过去化为零。这样想着,不留神,又会看见父亲的影子。我已将自己的过去封闭起来了,让我们来听听隅子愉快的回忆吧。” “我嘛,过去的事都忘了,今后只说咱俩的事。” “说的是,可话说回来,你的过去和我的不一样,隅子的回忆能让我脱胎换骨,能照亮我的将来呀。我的青春从结婚开始,从和隅子在一起后开始,真是这样的。” “……” “真希望临睡之前,每天晚上,连续地讲一段隅子小时候的事情。” “您说的这种回忆,我会有那么多吗?马上像要失去话题可怎么办?” “真的一点也没关系,话题一生都不会说尽的。” “一生……”隅子发出惊讶的声音,“一生,连续说我小时候的事情?” “不。”周一像是咽下了自己的话,倒抽了一口气,眼睛移向通往旅馆的那条路。 一群少年,穿着白色的运动服,正从那条道上跑过来。像是在练习马拉松。黄昏的雾霭笼罩着少年们,移到了白衬衫和露出皮肤脚上的色彩,让人感到天色已晚。凤凰树的树叶也黑乎乎地变得浓重起来。西边天上,让落日染上的深深的茜色,也从广阔的天空中消失了。河面上的黄昏雾霭,增加了水色的滞重。 “走到桥那边就往回走吧。” “好的。”隅子站了起来。走过邻座的遮阳棚边上,周一对刚才那老人轻轻地鞠了一躬。老人也朝周一点点头,隅子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橘桥栏杆上的灯全点亮了。成串的电灯在水中落下长长的影子,令人意想不到,它播撒下一片光的绸幕。 退职与家属 马蹄声把直木老人从睡梦中唤醒。听着那马蹄声,觉得像是拉着重重的货车。这不像是晚秋的声音,倒像春天幽闲的声音。 尽管路就在窗子的紧下面,可那声音决不可能吵醒五楼上的人,自己独自醒来了,那声音正好从窗子下通过,于是直木就感觉到是马蹄声让他醒过来似的。直木今早醒来就有声音出现,所以,拖着重车的马像是慢慢通过似的。 “啊,睡得真香呐。” 直木在枕上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睡眠不足的时候,常常起居正常,而且,“噌”地一下就跳起来了;可今天早上的直木,连摸一下枕边的钟都不愿意。 深深的睡眠大都残留在脑子里。 “把三四十年睡不足的部分,都去睡回来哟。”直木出家门时说过这句话,他在想昨晚这一觉睡掉了几年。他觉得几年来,从没有过睡得这样充足的早晨。 他没有瞅一瞅手表,只凭窗外透进屋子的光就可以判断出,大概是10点光景了。昨晚上是11点以前睡下的,已经睡了十一个小时了,连一个梦也没做过。 “只能在自己家里才能睡得安稳。”直木自己常常对此确信不疑,所以,昨晚的睡眠真是不可思议,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睡得那么好;可今早醒来,他一点不怀疑昨晚真的睡得很安稳。 即使这样,他要怀疑,还是有充分理由的。 “去睡睡觉就回来。”他半开玩笑地对家属们说,其实他藏起了自己不安:在旅馆里也许睡得更不踏实,可话已经出口了。在家里,那几天也许是怎么也睡不踏实的日子吧。直木辞了公司的职,第二天就上了路。 直木最近会辞职吧,其实对家里人来说,也不是什么料想不到的事;但是,当大家真的得知这完全成了事实的时候,竟突然都像受到什么冲击似的脸色都变了。妻子、长子夫妇、二女儿、三女儿,这些家人们对那冲击的反应都各不相同。性格的差异,对直木的感情不同,各自立场的两样,反应不同固然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是,直木特别感到家人各自动摇的差异,即人的差异,大概是因为只有在这个场合,直木才会从自身弱点出发,用冷静的目光来分析吧。 家人们谈论直木退职的时候,每个人只顾根据自己所受冲击的大小来发言,若是他们提高嗓门说话,直木会觉得无补于事;反过来,别人都压低声音来安慰他的话,直木便更会感到腻烦。最让人难堪的是,直木自己既不能表现出强硬,也不能表现出软弱。 不,老人终于从职位上退下来的第一天,难道不是强硬也可以,软弱也可以吗?这两样东西交互出现,两方面互相拥抱,掀起波涛也是在所难免的。 直木终于决定了退出公司的日子,家人的热爱之情忽地涌上心头。让人气闷的亲切,发烫的爱情。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够离了职,回到家易只依靠家人来度过余生,像是掀起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可是,直木忽地又感到家人和自己之间有了一层壁障。他犹豫、彷徨,几时能对家人挑明自己退职的事呢?家人看起来他不像平时的直木,大概就是因为有了那堵壁障的关系吧。 直木正式向家人宣布,是在正式辞职这一天的晚餐桌上。家里人一瞬间像屏住呼吸似的不做声了。还是小女儿加瑶子先开了口,不是对爸爸,而是对妈妈说: “妈妈你知道这事吗?” “我可不知道,没听说过。” “哥哥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哥哥治彦回答道,“刚才第一次听说的。” “是吗?”加瑶子不信似的说,“妈妈和哥哥都不知道哇。爸爸以前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哇。”母亲说。 “是吗?” 加瑶子瞅了一眼父亲: “出其不意嘛。是突然的事吗?” “突然的事嘛……可不是,可正式辞职是今天。”父亲说,“今天最终决定的。” “我知道了,爸爸。”二女儿秋子叫了声爸爸,“这三四天看着爸爸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我就在想,大概有什么事吧,是不是要辞职啊。今天早上也奇怪,爸爸用鞋拔子穿鞋,那脚跟也和平时不一样,我还帮着搀了一把父亲的身体吧。” “嗯。”父亲点点头。 “这种事嘛,我也看得出来呀。”母亲也说,“老觉得和平时的父亲,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秋子说了早上的事,我想起来,今天早上他打好领带,穿好上装,对着镜子照了照呢,平时稍微看一下就走了,今天看了一下,嘿,又看了一下。这种事多着呢。” “有给我猜中的事哟。”加瑶子说着问父亲,“爸爸,你给京都的大姐去信说你要辞职的事了吧?幸子姐姐昨天给我的来信中,还提及爸爸的事来着,给我猜中了。” “写了些什么?”治彦问了一声。 “写着什么‘爸爸的新人生还刚刚开始呢’之类的话。”加瑶子快嘴快舌地说,“怎么倒给远嫁的女儿通风报信,而近处的母亲、儿子、女儿却不告诉,爸爸你呀……” “这是人情的细致嘛。”治彦轻轻地说了一声。 “细致?”加瑶子反问道:“这就叫细致吗?‘细致’就是可以告知远方的女儿,却难以对近在咫尺的家人开口吗?……我觉得真有些奇怪。这也许是直觉,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才辞职的;为什么大家都不去问问爸爸?妈妈、秋子姐姐,还有我,真想不通。” “这个呀……”母亲正想要说上几句。 “加瑶子。”治彦也叫了声,像要教训一下妹妹似的说:“我们呐,刚听完父亲辞职的消息呀。现在是父亲的时间嘛,该静静地听父亲的话才是呀。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想一想,退职在一生中有多么重要,加瑶子你知道吗?在今天,刚刚才告知了家人嘛。听了爸爸的话以后,该安慰爸爸,鼓励爸爸,无论如何得把家属的心聚集到爸爸这边来。” “呀,好聪明的哥哥呀。”加瑶子用嘲弄的口吻说,“大家都不要让父亲难为情吧。” “说什么?”治彦瞟了妹妹一眼,“加瑶子,你蓄满泪水了吧。” “什么泪水呀,才不会流呢。我想起来了,爸爸的公司旅行,加瑶子5岁的时候就跟去箱根了。” 二女儿秋子也对着加瑶子说: “爸爸也不是故意要对家人隐瞒什么嘛。我觉得他是挑明了他的心。” “好了,知道了哟。”加瑶子点了点头,“是爸爸的时间嘛。” 真的让直木感到他的退职的冲击给家人带来形形色色明确的、或微妙差异的,还是在其后家人们继续下去的谈话中。 对于家人,直木忽然感到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这才使他特别明显地看见了那种差异吧。 当时正是直木想抱住家人,却又落后一步的时候吧。 宫崎旅馆的早晨,简直不敢相信竟会安稳地睡了那么久;醒来后的余韵,他十分惋惜地咀嚼着,于是,脑子里又浮起前天晚饭时的家人们来了。 直木“唰”地坐起身来。仔细一想,没什么值得懊丧的事,于是,他起了床。 窗子上的帘子一拉开。 “啊!”涌入眼里的光,让他禁不住叫出了声,“朝阳直射的国度,夕阳笼罩的家园。”他嘴里嘟囔着。 《古事记》神话里的句子,“迩迩艺命”从“高天原”降临到“日向”时说的话,人们现在要是赞美“日向”,也一定会引用这句子;把直木吸引到宫崎来的也就是这句子。 《日本书纪》和《日向国风土记逸文》里也记载着本地地名的来历:景行天皇说过:“此地之地形,恰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故取名为‘日向’” 这个“朝阳直射的国度”,“恰好直接面朝日出之方向”的地形,在直木的眼前辽阔地展开。 睡觉睡到将近10点半,当然已经不是有什么“朝阳”“日出”的时间了,但大淀河的水,像块银色的亮板,闪闪发光;这可是清洁的早晨之光啊。大概是大气特别干净的关系吧。怎么也想象不出此时已近冬天;天空的明亮、远处山色的温暖、日光的强烈,说是春天还不够,简直像初夏的天气。这南国的日光,像点燃内心似的舒畅,直木离不开那扇窗子了。 正是退潮期,电车铁桥下面都露出了河底。那泥色也泛着微微的光。水面上沙沙地飞来六七只大雁。水里游着的大雁是黑色的,而飞翔的大雁展开的翅膀,看上去像是白色的。 黑乎乎的几个人影晃动在水中,他们往水里弯下腰。开始时直木以为他们乘着小船,仔细一看,原来他们在水中慢慢走着。水才漫到他们的膝盖。 “水真浅呐。”直木回头对前来收拾屋子的女招待说,“真是条浅浅的河呀。” “是啊。正值退潮的时候嘛。” “那些去河里的人都在干什么?” 女招待凑近窗子一望:“都在捞沙蚕呢。” “沙蚕?做钓鱼的鱼饵吗?” “是啊。”女招待点了点头,“茶水放在这边了。” “谢谢。是啊。还没有洗脸呐。”直木轻松地笑起来,“只穿睡衣不会冷吧。” 他进了洗手间。 内里雏之画 直木来到饭厅,也要挑一个有太阳光的桌子。桌子上放着花盆,花盆里小小仙人球的顶端,开着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人工做出来的一样。快吃午饭的时间用早餐,相当宽敞的饭厅里,只有两对新婚旅行的夫妇。 他们也是在靠南窗的位子上坐下的,过于明亮的阳光中,直木忽地看到了婚礼翌晨他们那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赶快把目光移开。靠着直木近旁桌子上的新娘子,把惨兮兮微笑的眼睛对着新郎官,像是对盯着看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颈上的皮肤可怜兮兮的苍白。 另一对新婚夫妇,新娘子像是在求一样什么东西,新郎官像是故意不答应似的。不久,新郎官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新娘子拆了封,还没读完信,新郎官便一把夺去,小声读了起来。新娘子红了脸,连肩膀都露出害臊劲儿来。终于,新娘子又夺回了信,从手提包里取出了笔,把信上的句子擦了,又改写上。这边的直木都看得清楚。她频频垂下眼睛,又时常抬起眼睛瞧着新郎官说两句,那副想啊想啊的模样,还真挺动人的。大概两人今早上要给新郎官父母寄航空信吧。新娘子是担心自己信上的句子不够漂亮吧。 这时,直木想起了长女幸子婚礼的事。他没有回忆起自己早年新婚的事情,而是想起女儿的婚礼来。 幸子嫁的地方是京都,婚礼仪式和宴会不得不都在“京都宾馆”里举行,于是新娘的娘家人只得举家从镰仓赶往京都去。仪式的前三天大家坐火车去。其中两天,在正值花开季节的京都玩上一圈,让幸子的心情也平静一些,和幸子依依惜别,做父亲那种初次远嫁女儿的担心,不用说是出自感伤吧。家族汇齐了一起出门,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许今后也不会再有了。在建筑事务所里工作的大儿子,借口探询京都周围的山村(现在大都成了集镇),像周山那样的地方,有没有出卖旧屋子的人,弄到了个出差的机会。人们抛弃山地,转移到集镇上去,建筑起新的派得上用处的房子,三文不值二文的旧房子多得出乎意料;另一方面,大城市里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欣赏古旧质材,想再现茶室风格和田园风格的居室。 小女儿加瑶子还是个中学生,新学年才刚刚开始,说让她一个人留在镰仓的家里,加瑶子说什么也不肯。她说,要是不带她去,她就把存款取出来,乘飞机造了去,等大家一走她立刻就会赶到羽田机场去,说不定还会赶在大家前面到京都呢。加瑶子若无其事地说着,倒让直木吓了一跳。 “是呀。爸爸和妈妈打个赌试试。”加瑶子一本正经地说。 “赌什么东西呀?”直木问。 “加瑶子一个人乘飞机去成去不成……爸爸一定在想‘哪有这种事’吧。两人当中,可以有一场漂亮的打赌哇。” “哦。两人之间吗?赌多少?” “到大阪的飞机票多少钱一张?” “六千元,单程的。” “啊,就赌六千元吧。”加瑶子紧跟着说了一句,“妈妈赢了,到京都把这六千元给我,正好一趟飞机票的钱。” 母亲藤子笑起来,没有上她的当。可是,藤子心里明白,加瑶子变着法儿鼓动,最后还非得带上这小女儿不可呢。 “不让我加瑶子去,幸子姐姐说不定要哭的呢。”加瑶子又加了一句。 “幸子要哭?”母亲反问了一句,“加瑶子,幸子她呀,来不及要往自己喜欢的人那边跑呀。她要哭什么?现代的闺女,那样爽朗的孩子,会哭?” “再怎么说,婚礼前一晚,仪式的时候,宴会席上,我即使不抽抽搭搭地哭,也眼里含着泪水。”加瑶子回答,“幸子姐姐看了,准保流眼泪。” “嘿,你可真会使坏啊,加瑶子。”二女儿秋子皱起眉说,“我最讨厌加瑶子的这种脾气。利用别人的感情打小算盘,换取什么东西。会让你一生感到难为情的哟,加瑶子。” “什么呀。小算盘,换取,我可什么也没有做哇。自然而然会那样的嘛。”加瑶子不甘示弱,“幸子姐姐从我们家嫁出去,能给人看到眼泪的,只有最小的、还是孩子的加瑶子不是?” “流眼泪给人看,什么话呀?”秋子质问了一句。 “秋子姐姐你只听懂我加瑶子说的半句。谁也没说出百合花一般清爽的、没有半点肮脏的话呀。” “秋子。也许真像加瑶子说的那样哇。”大姐姐幸子插进嘴来,还叫了一声:“加瑶子,到京都来吧。再蓄一点眼泪吧。” “加瑶子就是这种喜欢抓人家短处的人呐。”秋子又静静地说了一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微笑了一下。 “即使就算是碰碰人家的短处,加瑶子身上也有理解爱情的地方嘛。”加瑶子说,“人和人互相围绕,而且接触,这才是活着的标志嘛,像秋子姐姐那样,自己不能给别人影响的人啊,活着只能等于零了。只能一个人住到深山老林里去,做神仙的新娘,没有别的办法。” “那是加瑶子的误解、曲解罢了。”秋子短短地说了句,不再说下去了。 二楼是铺席房间。十二张铺席的房间,还带着个四铺席的小房间,壁龛相当大,走廊也很宽敞,也许是可以眺望辽阔大海的关系吧,让人觉得宽敞。篱笆墙前,高高的树丛挡住了视线,集镇上人家的房顶一个也看不见。“由比浜”也看不见。右面是“稻村崎山”,左面是“逗子岛”前端的海角,像是拥抱着海的一端。这在镰仓是常有的眺望之景。海面上,水波“嚓嚓”地闪着亮光,浮起春天下午的温柔。前方,远远望得见四五张游艇的帆。 这是一家人动身去京都的前两天。大客厅里坐着双亲和三姐妹。直木从这天起开始请假。妻子和长女并没要他在家里。那时,儿子还没有成亲。 壁龛里挂着一张“内里雏”的画。宽大的壁龛里,才挂那么张窄窄的画,显得很不协调,图样也落后于季节。“桃花女儿节”拿出来挂的画,这回幸子要嫁人了,又从仓库里翻出来挂上了。这是一幅明治时代日本画家的画,是母亲藤子不满周岁过“桃花女儿节”时得到的礼物。藤子的嫁妆里,塞进了这幅“雏鸟”之画。不久,藤子生了女孩子,一到“桃花女儿节”,她就会想着把这幅画拿出来挂挂。上面的闺女结婚了,下边的女儿还是个中学生。每年的“桃花女儿节”都要拿这幅画出来,挂在壁龛里。每年都看惯了,家里人对这张画的印象也就淡漠了。画这幅画的画家的履历和作风,三个女儿都听母亲说过,可近年来,这幅画就是挂上去,也没哪个姑娘觉得有什么新鲜,家里也再没听人提起过那画家的名字。 可是,当幸子结婚,说要带走这幅“内里雏鸟”的挂轴画时,大伙儿让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愣了一下,这时才想起看了那画一眼。 “姐姐很早以前就算计好了吧?那画上的雏鸟可是我们姊妹三人的宝贝呀。三人过节是要装饰的呀。幸子姐姐要拿走,我也想要哇。”小女儿加瑶子也许最舍不得。“瞧,秋子姐姐也想要吧。” “我可不想要哇。”秋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是嘛。秋子姐姐是这样的嘛。我知道了,秋子姐姐呀,想让喜欢的画家画一幅自己的画像吧?” “就算是吧。” “秋子姐姐反正不在乎自己的回忆什么的。不在乎值得回忆的过去。” “说什么呀,你这小鬼头别自以为是。我也是很在乎回忆的嘛。” “爱情也在乎?” “很在乎哟。只是我从没有想过像加瑶子那样,那么自作多情,不管什么人都喜欢。” “好吧,懂了。可是我加瑶子从小就对家里这张雏鸟的画抱有感情啊。贪得无厌吗?” “那可不全是。我可没说加瑶子多情或者薄情呀。”秋子稍稍停顿了一下,“加瑶子,你说过‘是家里的画’吧。那张画是家里的画。可是,实在是妈妈的画,后来成了家里的画不是吗?所以,妈妈要是想给出嫁的幸子姐姐,那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的。” “是嘛。”加瑶子望着母亲,“妈妈你还记得第一次过‘桃花女儿节’,得到这张画时的事吧?” “记得什么呀,加瑶子。第一次‘桃花女儿节’,妈妈还是个只有几个月的小毛丫头哇。”母亲笑起来。接着,她又说,“幸子喜欢这张画,妈妈会兴高采烈地送给她的。但是,幸子生女孩子,在那孩子周岁时再给她不好吗?” “假如我不生女孩子呢?一个接一个地生男孩呢?”幸子说。 “倒是也有这种事的。” “最早生女孩子的人可以得到画。”加瑶子说,“就是这样,我也不一定捞到第一呀。” “新婚的人,年轻夫妇,不也有被人们叫做‘雏鸟’的吗?把画给姐姐算了吧,妈妈!” “让幸子拿去行不行啊?”藤子问了一声丈夫,“你别不声不响的呀。” “请吧。”直木回答,“让我旁听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家庭会议。旁听人或者陪审员,没有添加的意见吧。” “就这样定下了。”幸子说,“就算给我的贺礼,还是把它挂在壁龛里吧。” 这样才没有了争执。 竹叶的音乐 “内里雏”的画挂上了,画之前摆放着结婚的贺礼。按常规,结婚贺礼在壁龛里该放多久,直木和藤子都搞不清楚。其实只要查一查妇女杂志,或者向人打听一下,就能立刻知道的,不知怎么搞的,直到今天还那么放着。 幸子的嫁妆早在两三天前就寄送到京都的夫家去了。“内里雏”的画,母亲出嫁时是装在嫁妆里一起带走的,幸子呢,像是得以后再寄往京都宫本家去似的。 直木旁听了有关那幅画的“家庭会议”,他来到隔壁的小房间,眺望着院子的东面。大客厅和隔壁小房当中的隔扇门、面对回廊的纸糊窗,都左右两边地打开着。把隔扇门和纸糊窗当做一个画框,从二楼往下望,院子东面的排排树木,看上去齐刷刷地切去了根部。作为障眼物种的树,有高大的松树杉树那些阔叶常绿树,重重叠叠;其中,还有一片孟宗竹。 大海和天空浸润在春天的雾霭里,沉沉入睡般的下午,树叶纹丝不动;只有竹子的枝条看上去似动非动。眼睛眨一眨就看不见竹子顶端细枝的飘摇,所以直木一直盯视着。直木觉得那竹叶的摇晃,像是隐约飘来的音乐,遥远的音乐。只有直木一个人看得见,听得见。在这二楼大客厅里的其他家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直木正集中注意的时候,家人们也许根本就没在意竹叶的微微颤动,更不会去想什么音乐。树木嫩芽催发之际,只有竹叶还是像枯叶般焦黄着。 对直木来说,那竹子的音乐,如同别离之人分手时怅然若失的留恋,又像将要相会的人渐渐凑近时那份温柔的先兆。但它既不是“无春不惜,无秋不慕”的短暂感觉,也不仅仅是“孤独无着”的情绪。第一次嫁女儿,父亲对于长女幸子的爱情,就像在广阔庭院的角落里,像在人所不知的音乐里似的,直木茫然地望着竹叶轻轻的摇曳。幸子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即使看不见也听不见竹叶的摇曳,作为父亲,直木认为她们也和看见了听见了一样,他没有做声。 四张铺席的小房间里,摆满了幸子的东西。 这些是从生下来到出嫁,幸子所拥有的东西,戴在身上的,至今留在家里的,放不进嫁妆的;是女孩子的,而且是姑娘的所有东西,和服之类的各色各样都堆了起来,可是都一一分捡得有条有理。不仅按种类分开,而且还按送给谁来分类。除了一小部分给什么孤儿院,“残废人、精神病患者中心”以外,几乎全部留给了小妹妹加瑶子。加瑶子是细大不捐,什么都想要。当中的闺女秋子说是什么也不想要。 秋子特别想要一块勾玉和银的戒指。勾玉不用说是“古坟时代”的发掘品,琅-手的翡翠似的,颜色很好,很少有斑点和荫翳;比秋子的大脚趾还要粗,玉的大小和成色都是上乘的。 它本是日本古代的王公贵族颈上的装饰品,是秋子的祖父年轻时候弄到手的。那时,土偶、陶器和土器,包括铜锋在内,都是作为日本古代艺术的商品,不容易弄到手。就是现在,大概也得二三百万元。 所以,这块玉是直木家少有的宝贝,虽说并没有明确是给长女的东西;可是,幸子中学三年级生日的那天,这块大勾玉穿了根细细的金链子,戴在幸子脖子上,出现在大客厅众人面前时,着实让请来的朋友们大吃了一惊。朋友中的一位忍不住把戴着这华贵首饰的幸子叫做“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 “我可不是卑弥呼,是‘壹兴’。”幸子回答。 “‘壹兴’是什么?”那朋友问了一句。 “卑弥呼后面的女王呀。卑弥呼死后国家大乱。为了治理国家,13岁的少女壹兴被推举为女王。我,要是生了女孩子,就给她们取名叫壹兴。” 卑弥呼和壹兴王国,传说是3世纪时候的国家。那时中国的历史书《魏志倭人传》里有所记载。当时正是日本的“弥生时代”,连文字都没有。卑弥呼的王国到底在九州还是在大和,国学者和历史学家们探究争论不休,直到今天尚无明确的结论。 反正,直木家的这块勾玉,可以说是“弥生时代”卑弥呼、壹兴那样的女人的首饰。 勾玉在古代中国、朝鲜像是都没有过,因此,它不是大陆的舶来品,是古代日本民族机制造出来的玉。 幸子中学三年级生日的那晚上,她把勾玉放进自己那只带八音盒的首饰盒,藏到自己的小柜子里去了。她当然不知道这块玉的身价和贵重。后来,这块玉又升值了,直木家竟然谁也不知道。直木只是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传达给了大家。幸子的祖父买到这块勾玉时,那个古美术商手里还有五块差不多大小的勾玉。这些玉的眼里都穿上线,店主拿着凑近客人的耳边,轻轻一晃动,玉和玉碰撞发出微妙的声音,听起来像小鸟的鸣啭。 “这就是‘玉响’。”店主说。“玉响”这个词,有“隐隐约约”“幽静”“余韵缭绕”等等意思,可这词语的本源却是玉和玉相碰撞发出声音的意思。 勾玉作为首饰,作为炫耀身份的东西,在利用古代的现实中,不用说,不可能再有人特地轻轻晃动连缀的玉来听所谓的“玉响”。佩戴勾五项链的人,随着起居的动作,“玉响”的声音自己会发出来吧。另外,制作大勾玉的石头,在古代日本也是很难觅见的宝贝,不可能完全用勾玉来做项链。常常在勾玉和勾玉之间夹进些“管玉”。就是王公贵族,一串项链也用不上几颗勾玉。 直木父亲买来的不过是一颗勾玉,现在的家里人,谁也没有听见过“玉响”;甚至连幸子祖父听到过“玉响”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 幸子即使把勾玉放到她自己的首饰盒里去,也不等于勾玉就归幸子所有;当幸子要出嫁,秋子恳切提出希望姐姐把勾玉留给自己的要求时,家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记起了还有那块勾玉的存在。另一样,细细的银戒指就更是不足取的东西了。可它却是幸子的贴身熟稔的纪念品。 上中学的那年春天,幸子和母亲去银座,她死缠硬磨地让妈妈给她买了。打那以后直到今天,幸子在不同时候戒指有不同的戴法,有时右手,有时左手,今天戴在无名指上,明天戴在小指上,后天又到食指上去了,连进澡堂她都不退下来。原来戒子上雕了些花样,渐渐地都磨损掉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幸子现在有了崭新的定婚戒指、结婚戒指,当然就不会再戴这旧戒指了。 秋子一说出要这两样东西时,小女儿加瑶子的眼睛忽地一亮: “秋子姐姐原来盯上幸子姐姐的魂灵呀,这下叫我逮住了,秋子姐姐原来是这种人呐。”尽管有些不服气,也耍不出脾气来,“我呀真傻,样样都要,简直像个捡破烂的哟。” 二女儿和小女儿性格不和,直木每当想起这事来,就会独自一人想着竹枝的声音,大概和没听见过的“玉响”差不多吧。于是,他说了一句: “去看看光则寺里的海棠吧,不正是花开得最旺盛的时节吗?” 妙本寺的海棠名树在战败时枯萎了,此后在镰仓,长谷的光则寺的海棠就是最繁盛的树了。 海棠之花 像海棠那样情绪昂扬,满枝鲜花盛开的树,在普遍为人所知的花树之中,如果要找同类,那么也许就是“连翘树”了。比起连翘的萌黄来,海棠花是浅红的,真可以说是女人之花。比起梅花,比起樱花,还有茶花、桃花,海棠花更丰满,它散发出柔和的香味,那是姑娘之花。 幸子以姑娘的身份和大家一起去光则寺看花,到今年春天该是最后一次了吧,直木一边想着,一边和家人们一起悠哉游哉地进了庙宇的柴门。门里看得到大海棠树,看样子还是含苞欲放的光景,可凑近一看,稀稀拉拉的花已经开起来了。 光则寺内有一处日莲教子弟“日朗上人”被幽闭的土牢,寺内还有镰仓动物爱护会所建造的“犬猫共同墓地”,春分时要举行供养会。 杉树和竹子背朝着山,在海花古树之前,站着个直木有些面熟的僧人。三言两语地和直木说了几句话。 “孔雀开屏可真漂亮哪。”直木说。 僧人也朝孔雀转过脸去:“孔雀经常逃跑,在老远的地方徘徊着。由比滨周围的房子里,老是打电话来说,孔雀到我们这里夹了,快来接回去。还有人特地抱着孔雀送回来呢。镇里人都知道是光则寺里的孔雀。” “这种优点呀,只有镰仓才有呀。碰到迷路的孔雀,不偷、不杀,也不玩弄。大佛那边的大街上,车多得连马路都过不去,孔雀不危险吗?” “也有半夜出来的呢。” “孔雀夜游吗,在春天……”直木笑了起来。 现在,宫崎的秋末像镰仓的春天。 直木吃过晚早饭,从饭厅回了一趟房间,把一本小型的文库本《古事记》揣在口袋里,下楼到总服务台。墙上挂着预定好的两个结婚宴席的牌子。不用说,这是本地人的结婚宴席,一打听才知道,昨天、今天共四十五对新婚旅行的夫妇住进了旅馆。听说多的日子,每天甚至要接纳八十对新婚夫妇,直木听了真是吃惊。并不大的旅馆,八十个房间,全给新婚夫妇占据了,简直成了新婚夫妇的专用旅馆。 “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人来住,真是太不识相了吧。”直木开玩笑地说。 “哪里的话。”管客房的人赶快否定。 “慢慢的就要成累赘了哟,尽管自己不愿意这么想,随着年事的增长,自己感到成了自己累赘的时间多起来了。” 冷不防说了一句,果然就如此了吗?“自己成了自己的累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自己的老年,真的会有这种事吗?直木只知道现在的事。自己说出的语言又回到自己的心里。其后的心理活动当然不会对旅馆里的人说。 直木把钥匙交给服务台,无心地抽了一支烟,上了二楼的大厅,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大厅比二楼的走廊要低,做成悬崖式的黄菊、白菊和红菊,成了大厅的装饰墙,花儿盛开着垂下。他看到菊花前面,身披婚纱的新娘正在和家人、亲戚们合影留念。没有看到新郎模样的人,也许随后就开始举行结婚仪式吧。摄影师钻进照相机匣的黑布里,箱式相机的三脚架,在直木的膝盖边擦来擦去。直木站起来,走出了旅馆。 被称做“天使喇叭”的、一种热带树的白花,那花形就像那名字似的。直木看到那些花开在大门的边上。他沿着笔直的河信步向下游走去。川岸公园内,种满了凤凰树,不久,忽地断开了。柏油马路也中断了。接下去是乡间小道。而且,这条汽车道,从小户的桥边离开了岸,折进左面的村子(可说是宫崎市内的农村)。直木登上了大淀河的河岸。荒草中有一条小路。 这里是赤江的港口吧。长年累月,河上游流下来的泥沙,在河口屯积了下来,水之上露出的泥地一天天扩展开来,淤塞了河口与河对岸,有几根小小的船桅杆,冷清地竖立着。江户时期,这里可是江户与关西连接海路的港口,船只进进出出相当热闹,现在连影子也没有了。大淀河边原来开着许多妓院和小菜馆,战争时期,都在轰炸中烧毁了,后来,这里建起“川岸公园”,种上了许多凤凰树。从这个橘公园开始,到孩子之国,仙人球公园,还有“日南海岸”的游览道路,战后,又种植了热带风格的植物,于是,成了观光游览的好去处。直木现在看到的河口、港口和大海,没有一点观光的趣味。 《古事记》里的神话人物“伊邪那美命”说过:“吾至污秽之乡,故吾净吾身。”他来到筑紫“日向小门”地区的阿波歧原野,在河里洗净自身,“行祓楔之举”。直木就是想去看看那阿波歧原野,才出了旅馆的。 橘大道、橘桥、小户镇、小户桥这些地名,都出自《古事记》,直到现在还有“阿波歧原”那样的地名。赤江港之北,阿波歧原之东,“一叶之滨”的周围传说就是伊邪那歧命净身的场所,原来都和神话有关。 直木高中时就学过《古事记》,大正时期的学生,只有看神话,还能够有个自由的想法。不久,它也成了禁读的书,譬如津田左右吉博士的《神代史的新研究》和《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新研究》,后来也成了学生们喜欢读的书。高中生时代的直木,涉猎了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和比较神话学,并且和同窗好友一起畅谈,还为了考察多次出外旅行。 就是这样的直木,也从不曾想过伊歧那美命实有其人,也从未把“日向”的神话当成历史来相信。可是,“日本的神话是日本的神话”这样一种想法,直木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管你如何寻求它和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神话有什么相似或者不同点,日本的神话总归是日本的神话。直木既不是神道家,也不是神话学者。 以前的直木,不过是一个学生。只凭法学系学生的趣味和爱好读书;后来,在公司里干了四十年,就懒得读书了;战败后,日本神话研究有了什么进展,有了何种解释,他常常只能从报纸和杂志里,捡拾一些零星片断来读一读,等于什么知识也没有。学生时代读过的,听到过看到过的,与其说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如说忘记的要多得多。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古事记》,既没有注释,也没有现代语言的解释,就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能看懂。 谁知退了职的今天,一想起出门旅行,最吸引他心的就是“神话之国”——“日向”了。接下去才是“出云之乡”和“大和之乡”。为什么呢?连直木自己也不十分明确。也许是对自己的学生时代,对那青春时代“知与情”的怀旧伤感,或许是老年人的去国怀乡之情吧,这些都不是能三言两语打发走的呀。与其说他在寻找“过去”,不如说,直木想借助此次旅行寻求自己新的起点。为了第二次新的人生,可以说他需要洗心革面,来一次“祓楔”。用日本的神话、传说、历史还有自然来净化自己。 直木下了河堤,继续想找一条路,听说从河口岸边,有通向一叶之滨的道路,可好像没有那条路。他只能从原路返回。橘桥的上空,河上游的远处,薄薄霞光的尽头,只露出一点点山顶,那该是“高千穗”的山峰吧。直木凭山之形状来推想。那山头狭窄的、尖尖的。大淀河的源头就在高千穗山上。 反光强烈像银板似的水面,鸭子就是在白天也成群结队;没有日光反射地方的水,像是沉甸甸、粘稠稠地沉淀着似的。河水之臭,甚至站在堤坝上也能嗅出。关于这“黑河的恐怖”,直木已经在今早的报纸上读到了。几十家淀粉工厂,一齐向河里倾倒废液,河水变脏了,变臭了,鱼都死了,鱼饵都灭绝了,甚至还威胁着城市里自来水的清洁。盛产白薯的宫崎,有许多淀粉工厂,但工厂排出的废液污染水资源的问题也已经相当严重了,说是县、市政府正在商谈对策。河里映出夕阳、朝阳看上去十分美丽,可“观光客对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真是毫不关心,没有一点责任哇”,直木今天早上就在想。想归想,还是早晨那一杯咖啡的味道,对直木来说也许更切实。旅行逃避,旅行学习,旅行之生,旅行之死。正因为如此,旅人归根结底还是旅人。 一叶之滨 东京“隅田川”的肮脏,就是在东京都内,近来也被当做日本“公害”的样本来给人看,几乎一点看不出“百年待河清”的征兆。引用的这句话中所说的“黄河”之水,是大自然的污浊。与此相比,隅田川实在是小小的人为的肮脏。它和柳桥长椅子涂上令人讨厌的颜色一样,都是近于没有大脑的事。 住宅和商店的设计,以建筑为主,直木的儿子治彦,也几乎对东京绝望了,他至少还留下一些对古都京城市街的憧憬。然而,京都那些古色古香的屋子和商店,也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比东京更小家子气、更单薄的建筑所替代。难道京都的商店大多比东京的店生意做得小吗?可是,只要不是挂了名的老铺,传统京都格调的商店,现在的客人已渐渐地不需要了。就连民宅,为了保持住京风古姿,国家和市政府,不惜花大钱,用好材料重新建筑,强压市民改成住起来不方便,采光又差,就像故意喜欢京都的酷暑和严冬似的老式结构房子。京都的房子,比起东京来要粗糙,就像拍电影时搭的布景一样,尽是些单薄的冒充洋房的假货,不成体统的房子,让人担忧该不会到不了遥远的将来吧。 “啊,连山都瞧不见了。瞧不见山了哟。”近年来,直木漫步在京都的街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怨言。所谓京都一美,就是可以从街上看到东山、北山和西山,还能望见“比睿”和“爱宕”。现在,新建的大楼拔地而起,看不见山的街道渐渐多起来了。而那些大楼,比起东京来则要贫瘠和粗糙。让战争烧毁的地方城市,到处都失去了乡土色彩,一窝蜂地慌慌张张建筑了不少无趣味的、摇摇晃晃的建筑;京都确实是日本的古都,可是现在,连它也正在变得像战败后乡村式的城镇了。有时真让人担心它不久也许会落到东京城下那些热闹小城区的地位。 “这假如是现在日本应有的样子倒也罢了。”直木从堤上下来说,“要灭亡的就任它去灭亡吧。要死的随它去死吧。” 大淀河污染的臭味,让他吐出这样的话。忽地,他想起“巴黎的塞纳河也是……”于是,他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 前年夏天,去纽约出差的直木,经过欧洲,绕过北极回国的时候,去了一趟巴黎,住了一星期,一个日本商社的朋友,邀请他去坐塞纳河上的游览船。在船上一边吃晚饭,一边欣赏巴黎夏日的黄昏之景。巴黎圣母院,在船上眺望,就像浮在一片光影里。一阵阵清朗的诵读声,从圣母院里飘向游览船。直木不懂法兰西语,听不出是在朗诵诗还是散文,他只是朦胧感觉到那是有关巴黎圣母院的。连巴黎圣母院都作为一种夜晚的观光景点了呀,于是直木有了一阵幻灭的感觉。 这还算过得去。船又往前推进了一点,他忽然看到夜之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白花花的东西。“是树叶吧。”他想。听说巴黎的秋天来得早,可是,还只是8月上旬,不该有这么多落叶哇。仔细一看,原来是死鱼。随着船的荡漾,黑黑的河面上布满一层白白的膜似的,净是死鱼。就算是把腐烂的鱼扔到河里,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哇。原来是在河里死的鱼。死鱼群随着流水漂过来的。 “怎么回事?河里撒过毒药啦?”直木对带他来的人说,“真可怕,从来没见过死这么多鱼的呀。” 游览船直到圆圆的屋顶都装着玻璃,还开着冷气。直木只觉得死鱼的腐臭扑鼻,害得他恶心得要吐。这就是世界之歌似的那条塞纳河吗?可是,死了这么多的鱼,说明原来有那么多的鱼,这一点看上去还是比隅田川稍强一点。直木把想的东西稍加整理。即使不再去多想,塞纳河里翻白肚子铺满一片的死鱼群,还是不肯离开直木的脑海。有时常常令他想起关东大地震的大火中、战争空袭的大火中死去的几万人众的尸体。 下了大淀河大堤的直木,乘上正开过大街的公共汽车,穿过了村子。这周围,农家用叫做“金竹”的竹片,扎起了篱笆墙。为了让蔬菜生长得快一点,有的田块里,并排着许多塑料薄膜的棚架。尽管说是秋末,但从田野里归来的农家妇女都戴着遮阳的草帽。 直木在广阔的松树林里下了车。那里竖着一块“鸟兽保护区”的牌子。没有行人。树与树之间有一个店,像是卖本地特产“烟鱼”的菜馆,也还是没见人影。直木走向松原的小路。和谐的太阳让松树叶子闪闪发光,太阳照在树干上,把它的影子抛落在沙地上。 出了松原,是一个矮丘似的沙滩。赤江港、大淀河口涌过来的水,积成了水塘,那里丢弃着一条残破的小船。海边,有人正忙碌地在做金竹的篱笆墙。长长的墙像是做好了两层。 “防冬天的风吗?” “不,防霜用的。”抱着竹片来回搬运的女人回答,“这样才可以种植小树苗。” “宫崎也降霜吗?” “是啊。”直木站在水边眺望着大海。 “日向小门阿波歧原”那古代的传说里,“一叶之滨”就在这一带吧。海是“日向滩”的海,是太平洋。像冲绳那样的太平洋黑潮,现在,首先流经这里,然后奔向日本本土。日向滩之岸,就是宫崎县的海岸线,南起都井海峡,北至延冈市,南北几乎是一直线,没有曲曲弯弯的地方。大淀河口的南面,蒲葵树等亚热带植物,都不是最近才种起来的,很久以前,在这块地方,有一个不可思议地自生出来的小岛——青岛。游览汽车从山间的道路一穿出来,迎面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琉璃色的大海。 “那是太平洋。”导游小姐说,那片有水渠的山坡,直木还没去过呢,好像就在那里似的,看上去挺远的。 昨天,在橘公园欣赏晚霞时,直木让人错认做父亲,这会儿他想起了那个新郎。那对新婚夫妇,今天大概翻过那片有水渠的山坡,去“日南海岸”玩去了吧。 “父亲会跟着儿子的新婚旅行而来吗?”直木轻声说了句笑话,可他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大概与新郎的父亲或兄弟很相像。在新婚旅行途中,没想到忽然相遇,这才让新郎有些吃惊。新郎明明说是“老头子”,还说什么“父亲的落魄”什么的。 不用说是过路人的偶然相遇,不可能去谈论人家的身世,打听人家的情况,可他一定是与父亲强行分开的。尽管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出来旅行,还是把陌生人直木错看成自己的父亲,那新郎说“对不起”的声音里,包含着留在直木心上的和今天想到的东西。茜色的晚霞中,新嫁娘的美貌映衬着新郎,而直木却感染到新郎的阴郁。两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渡过河对岸的时候,直木接受了这一感觉。 让年轻人错看成父亲的记忆,不用说本来是不该出现的吧,可直木觉得和他们似乎还会相见,回到旅馆,甚至想到晚饭也可能在一起吃似的。那对新婚夫妇去玩的日南海岸,在白天光线强烈的海的那一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似的。 “故国尾龄之悲伤,秋日亦云蒸雾罩。”直木知道若山牧水的诗歌,头往左面回过去,在松树林那边,应该望得见尾龄山。直木用眼睛搜索着尾龄山。他没有带那山的照片,只能大致推测群山中兀立的一座就是尾龄山。行吟诗人牧水,谁都知道他出生在日向,根据导游书上说的,仅宫崎县,就有五六处建立了他的诗碑。 沿着神武天皇“东征”时起航的“美美津”之港,上溯到“耳河”的上游,尾龄山脚下,就是牧水出生的故乡。 幼年的牧水,让母亲牵着,第一次看到大海,他把当时惊奇的感受写了下来。“大海将远古小民之惊奇,又一次置于天空之下。”他一边引用《智慧子抄》的诗人高村光太郎年轻时的诗歌,一边这样写着: “我六七岁光景,母亲曾带着我往耳河的下游而去。正当船要到达美美津的时候,看见了越过眼前沙丘,喷吐出雪一般的飞沫,高高掀起的波浪。我紧紧抓住母亲的袖子,惊恐万状,连忙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笑着告诉我,那是波浪。船靠了岸,母亲特地把我带到沙滩上,面对更不可思议的大海,教我说,那是大洋。” 牧水又接着写道:“我觉得:第一次看到海的惊愕,是所有惊愕中最伟大、最崇高的感受。” 把海边市镇认做故乡的直木,生下来就看到了海,不可能有牧水那种山里孩子六七岁才看见海的惊奇。可是,读了牧水的惊奇,却像是可以想象出那份惊奇似的。“一叶之滨”连着“美美津滨”。直木感到惊奇的是,现在自己一个人独自站在一叶之滨上,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 《古事记》 “天地创造之日的悲哀和苦痛,在我们心中更新;大海上没有一只沉浮的鸟儿。”牧水曾写过这样的诗。直木还想起这样的诗句:“孤独啊,在这如黑铁般的岩石上,鲜明地镌刻着我的荫翳。”“又逢新生,如此叙说之际,我身我心涕泪滂沱。”直木和高中时的同学,很爱朗读牧水的诗,甚至还有朗诵得很出色的同学呢。像刚才举出的三首破调之诗,高远地、袅袅地朗诵起来,就像流淌进心里一样。这会儿直木想起牧水的诗,实际上是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高中生朗诵的余韵,像是一直飘到了眼前的这个海滨。让“孤独啊”“又逢新生”这些诗句诱导出来的想法,在高中生的直木和年过60退职的直木之间,该有人生清晨和黄昏的差异。虽然,牧水所吟咏的“又逢新生”,也许是从恋爱或者艺道上引出来的感受,分明不是退职老人的感受,可是,直木却未曾感觉到这样的“差异”。或许他明明清楚这个“差异”,特地想再确认一下,寻找一下,或者也可以说他是故意不去感受吧。现在,直木的休息和解脱之中,有了一份今早上醒来时所感到的新生。回忆年轻时的事没有愁绪满怀,令直木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轻,看来并非逃避和忘却。 “大海中没有一只沉浮的鸟儿”这个下句,现在可是真的展现在直木的眼前了。眼前的大海上没有大淀河的鸭子,也没有海燕、海鸥之类的鸟。除了打篱笆墙的人们,只有直木一个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劈竹子和波浪的声音。那波浪的声音,白白的波峰都是细细的。有句谚语说:“一玄海,二远江,三是日向赤江滩。”说的是这三处过去是海浪最汹涌的地方,这里又是台风经常光顾的地方,可现在,却是一片让人感到空寂的风平浪静。长长的海岸线,连一个弯处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会撞入眼帘。虽然已经是初秋了,但还照耀着初夏的阳光,一点声息也没有。与其说超越了“南方的虚无感”,不如说“好一片荒凉”。 一些旅行文人说宫崎的山河温柔、富饶、怡然自得;而宫崎出生、宫崎去世的小说家中村地平,对这种说法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日向的自然大片荒芜。”这话里,也许正包含着他自幼植根于心里的,赤江港、一叶之滨荒废的印象,到底是乡土之人的看法。 可是,神话传说中“伊邪那美命”净身去秽的地方,就在这周围的“阿波歧原”上,这里有神武天皇的宫崎神宫、海幸彦山幸彦的青岛、鹈草茸不合命、丰玉姬的鹈户神宫,还有战后人工修建的橘公园、日南海岸国家公园等,古时的纪念地,新建的观光设施,已经屡见不鲜了。单调延伸的沙滩背后,只有长长的连成一片的松树林。靠海的小松树林,叶子已开始发黄。 虽然不是乡土文学家中村地平,但是,这个什么也抓不住,寂寞的海滩,倒让直木安定下来。直木一点不感觉到孤寂,像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的心吸引去了似的。日光通过毛发,温暖着他的头皮。 直木在沙滩上坐下了。开始一目十行地读起普及本《古事记》来。“别天神五柱”“神世七代”很短,立刻就翻到了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的神话故事。说这个男神和女神,“祈祷立国”,伊邪那美命言:“妾身顺次不间断。”伊邪那歧命对:“吾等顺次多丰余。”等等的回答,落落大方地传播着健康的古代信息。根据朝廷的命令,为皇家编撰的《古事记》,把《古事记》作为“神典”,曾让战前还是高中生的直木着实欣喜过一番。大概是20岁正年轻的缘故。 直木过去那童贞的欣喜,现在就是想起来,也很难恢复到四十五年前的那份欣喜中去。作为抵偿,感觉神话的天真烂漫对老年直木倒是来得容易。各民族都有自己民族的神话,与其说直木朦胧记得,不如说他大半忘记了;这时回想起来,再作比较是不可能的,但是,像是没有“亚当”和“夏娃”那样的“罪过”。 只是先由女神叫出“哦,我的俊男”,然后由男神叫出“哦,我的美人”,就惹出了祸事。“女人先开口靠不住。”就是说女人先开口求爱,弄颠倒了顺序,让人笑话。为了抵偿,他们生下了一个像蚂蝗般的孩子。这时只得把孩子放进芦苇船,任其漂流而去。于是,这回轮到男神先开口:“哦,我的美人。”然后女神再说:“哦,我的俊男。”男女的顺序改了过来,于是,“大八岛”的国家诞生了。 这个男女先后颠倒的故事,让直木觉得有趣。女人占先受罚,甚至波及到生下来的孩子,《古事记》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男的先开口呢?只是为了故事的结构吧。《古事记》成书于和铜五年,正是西历的8世纪初叶,当时的元明天皇是女帝,尽管其后在奈良建都的女帝很多,但是,家父长制度、男子优先、男人的权力已经确立,于是,接受了教训女人的寓言。然而,神话里的女人主宰生活,女人优先等习俗留在了传说中,也许以后就把这些写进了书里。直木只带来一本普及本的《古事记》,学者们关于神话、古代民俗的研究,或者推测,他在这里是读不到的,于是,他真想快回到镰仓的家去,甚至想去尝试比《古事记》更老、更质朴的古代歌谣,还有陶俑以及能追溯到更早期的土偶等等,这样那样,一一浮起在心头。 建国的神话里说:“伊豫二名之岛诞生。其岛一身四面。四面均有名称附之。”今天的四国,爱媛是女,瓒歧是男,阿波是女,土佐是男。四个地方缀上了男女性别的事,直木已经忘记了,现在重读一遍,还是感到十分有趣。受媛(伊豫)和阿波从神话时代就是女性的吧。 “大八岛”的国家建成后,接着诞生了许多神,有河海、山野、土石、草木等自然之神。可她一生下了火神,女阴燃烧得了病。“伊邪那美神诞火神而仙逝。”这里,日本神话第一次表现了“死”。 普米修斯从天上盗来火种受到惩罚,他被吊在岩石上,让秃鹰来吃他的肝。日本的学生不用说许多人知道这一希腊神话,但很少人知道写了“伊邪那美命为生火神而死去”的日本神话;这现象虽说有些奇怪,但直木在这个沙滩上一边读着伊邪那美命,一边回忆过去年轻时读这一段故事的感觉,可再怎么想,四十年前的感受毕竟模糊了。他对古代研究少许有一些兴趣,所以,那些并不都是些荒诞无稽的传说,让他朦胧地感到自己的心里接受了某种东西。65岁的今天,即使是确定的,也不是明显的。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那惊奇又翻新了,尽管不是千奇百怪的故事。 虽说是死之起源的神话,但同时也是生之起源的神话。女神妻子死之不洁净,使男神丈夫伊邪那歧命逃到了日向的阿波歧原,直到他净身祓-为止,其间有那么多的故事,直木全给忘记了。直木想起来,有个学者说过,从妻子的不净、污秽中的逃走,其实是从妻子身边逃走,即离婚、抛弃家族的逃走。 “海里尽是碧水,直木只有罪恶。”这话在直木的心里浮起来。这是模仿“妙好人才市”诗歌的仿作,常常是直木回顾自己,懊悔时候发牢骚说的话。 “我的心咕噜噜地转,事业之轮拨着它转。”“转呀转近尾声,前面不再有车轮。”“才市”的歌又浮起在心头。“才市”是石见之乡一个贫穷的做木拖鞋的人。 火与雷 火之神诞生,女阴燃烧,伊邪那美命躺在病榻上要死了,但从她的呕吐、屎尿里,生出了金山、制作土器的泥土、灌溉农田的水,还生出了农业、食物诸神。食物之神“丰宇气畀卖神”就是伊势神宫外宫的祭神。 伊邪那歧命匍匐在妻子尸首的枕边、脚边哭泣的时候,“泪中有神出,坐于香山亩尾木之本,名曰泣泽女神。故,驾崩之伊邪那美神葬于出云国与伯耆国交界之比婆山”。 因生孩子而死掉爱妻的伊邪那歧命,非常恨他的孩子火之神和迦具土神,他拔出“御佩十拳剑”砍掉了火之神的首级。这时,从那刀口上沾着的血、刀根部的血、刀柄上屯积的血,生出了“八柱群神”。它们可是凶猛无比的神。一怒之下,杀了自己的孩子,又从刀的血上产生了群神的情景,让直木吃惊不小。那雷之男神、建御雷之男神都是刀柄上的血产生的神。 更厉害的是,从砍下的火神脑袋里,胸膛里,肚子里,xxxx上,左手、右手上,产生了掌管山谷的神。就是说从尸体上不断有新的神诞生,多么像创世记的神话呀。 伊邪那歧命,追逐伊邪那美命直到“黄泉之国”,即死之国。“吾之爱妻哟,吾与汝始创之国,至今未终,归来兮”。 可是,伊邪那美命却说:“悔恨交加,望郎君速归去。委既食阴间之食,身子亦遍布伤痕。日夜思郎君来,妾身亦盼归。容妾与死国之神一晤。郎君入内,妾惊恐万状,决勿览妾当今之容。” 谁知男神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从头发左面插着的竹发夹,拔下一个齿来,往上点着了火就闯了进去。他看到了女神尸体的惨状。蛆虫密密麻麻地蠕动着,甚至能够听到蛆虫蠕动的声音。尸体腐烂了,那还是一般常有的事,可是其后,神话的尸体就变得不可思议了。那女神尸体的头部,下来一个大大的落雷,胸部下来个火雷,腹部下来个黑雷,女阴部下来个拆雷,左手上下来个若雷,右手上下来个土雷,左脚上下来个鸣雷,右脚上下来个伏雷,合起来,八名雷神寄生在里面。就像把妈妈烧死,又让爸爸杀死的火神尸体里生出了山和谷那样,女神死后腐烂了的躯体里,又生出了雷。 “火与雷……”直木嘟哝着,眼睛在《古事记》的这部分来回地看了好几遍。当然,《古事记》的文章,是古代神话的叙述方式,哪怕一丁点儿,也不含踌躇和疑惑。没有注释,只拿一册普及本的《古事记》,所以,他不知道日本的国土,森罗万象的创造神话和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创世记神话有哪些相像之处,有哪些不同之处。另外,其他国家的神话是怎样传来的,又是如何日本化了的?直木学生时代残留的兴趣也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仅仅这些,对意义不甚理解的《古事记》的文章,也许反而是坦率的。结束了四十年的公司生涯,踏上了旅途,正是心胸坦荡之际。伊邪那歧命看到了妻子尸体的丑陋肮脏,他逃了出来,“行祓禊之举”,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在这个岸边。 生了“火”,阴部燃烧了,死了腐朽的身躯生出了“雷”;直木重新感到伊邪那美命是个烈性的女神。神话的古代,雷鸣与落雷被人们想象成什么呢?直木不知道,但肯定是恐怖的、不可思议的吧。这些东西全被当做了神。日、月、山、谷、河、海、岩、树、雨、风、雷、天地自然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神。这些原始的诸神,就是在今天,也还是以土俗信仰、传说信仰的形式,大量留存了下来。有的衍生出令人怀旧的民间故事,有的则化成淫词、邪祠等迷信。神道和佛教是多神教,正因为是多神教,所以,才会弄出些甚至是“末法”“末流”的、形迹可疑的神和佛。而且,神和佛混淆。那个神佛混淆的产生和培育,把日本民族的心当成了母亲。到基督教出现为止,日本没有一个神教。 直木尽管去欧洲各国旅行过两三次,但真正让他亲近《圣经》,特别是《新纳全书》,却是因他自己孩子的关系。长子治彦读中学时,正值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联合国占领军,主要是美国的军政统治进入日本的时候。治彦进入了镰仓教会学校,不久,二女儿幼小的秋子也带去上教会学校,父亲也就关心起《圣经》来了。因为得和还很幼小的秋子讲基督教使徒的故事,必须讲得她容易听得懂。直木从高中到大学,经常出入位于本乡的基督教青年会会馆,其实他就是不去,也早读过《圣经》了。大学里第一外语是英语,第二外语选的是德语,经常碰到引用《圣经》故事的课文。当时他的兴趣正是比较神话学、民俗学,所以,他也接触过《旧约全书》。谁知,学生时代的直木,由《圣经》受到的感动,与战后不久中年直木由《圣经》受到的感动完全不一样。不用说,《圣经》作为古典,作为神典,不论多大年纪,不管在何地,都是读者新鲜的泉水;直木那种感动上的差异,既有年龄的关系,也有战败后虚脱、混乱迷茫环境所造成的原因。即使读《古事记》,学生时代的直木除了《旧约全书》以外,还浅尝过其他国家、民族的创世记风格的神话和有关信仰的书,但都是以“比较研究”的眼光去看的,那些知识,今天已经忘记一大半了。在伊邪那歧命净身的一叶之滨,这也许是一种空想,但在所谓神话的古迹,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读著书,感动是完全两样的。 “《古事记》原来是这样写的呀。”他嘟哝着简直要说出了声。战争期间,《古事记》、《日本书纪》或者《祝词》、《宣命》等古典,都被当做宣传“神国思想”“国粹主义”的材料,胡乱地被使用。当时从天而降的解释所给人的感动,像是完全两样的。 这虽然是别的话题,可是,同样从《圣经》的教会受到影响,治彦和秋子却完全是两样的。秋子受到影响时还是个小女孩,以后长大了,也没进大学攻读西洋文学,而是进了国文学系。治彦受到的影响,吸收较深,现在仍在继续着,直木倒是觉得治彦好凄惨。现在,父亲和儿子的性格感情上,总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疙瘩;治彦和他妻子静子之间那种奇怪的不和谐,大概也有教会影响的因素吧。作为建筑家的治彦,现在回归了日本的建筑,让古老的民宅样式吸引住了;但是,作为战败国、被征服国的少年,他曾和战胜国、征服国的人们过于亲近,成人以后,治彦这样的人留有的创伤,即使时过境迁,疑惑、悔恨还老让直木耿耿于怀。战败不久,有一段做梦都想不到的日子。 治彦 可爱、美貌、端庄、清洁、伶俐、容姿美好的少年治彦,先是让教会里的外国牧师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一点点扩大,美国军政的将校们、文官们都喜欢上了他。连他们的家眷都很喜欢治彦,他经常出入他们的家庭。治彦第一次接吻的初恋对象,是个比他大两岁的美国少女。战败国许多过着悲惨生活的少年中,治彦却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他还是个少年,不会像大人那样拍占领军的马屁,阿庚奉承地图谋私利——初恋的少女,不用说,后来回到了美国,结了婚,住在美国西海岸的西雅图。每逢治彦生日或圣诞节,她总不忘寄来贺卡,直到现在还持续着。她还在西雅图市——被看做是美国与日本交流的门户——作为一个对日本亲善的女性活动着。 刚刚向占领军投降后没几天,以直木为首的家里人,谁都没有料到将会给治彦留下影响,或者说是歪曲、损伤。倒是让占领军亲近的少年治彦,弄得像直木家的临时主人,当然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成了生活的中心人物和重要人物。也就是说,占领军统治了日本,其统治通过让军政人员宠爱的治彦,波及到了直木家,或者说是缓和了冲突。还是毛孩子的治彦成了这种奇怪角色,完全是日本大乱的影响。 镰仓幸免于战火的侵袭,空袭的炸弹没有落下来,也没有受到过空中机关枪的扫射。战后有消息说,继奈良、京都之后,作为古都的镰仓也避开了美国空军的破坏。传说那是受惠于沃拿博士们发起的保护日本古都的运动,感谢博士的纪念碑,后来建立在法隆寺里。 至少镰仓在东京的周围,作为少有的无瑕疵市镇保留了下来,这里从战前开始就是个寂静美丽的住宅区,又离横须贺的军港和厚木的机场都不远;所以,为了占领军的家属,少不了要实行“房屋征收”的。几乎是以绝对的权力来强行要求人们腾出住房。直木家也受到了“接收员”的登门访查。谁知,美方的人员,一看到治彦就认了出来: “噢,哈鲁西考(治彦),是你的家呀。”他亲热地在治彦肩膀上拍了拍,不仅是直木家的人,就连一起来的日方官员都有些吃惊。 “哈鲁西考的家里有几口人?”美国人问。 “七口人。”治彦回答说。当时小女儿加瑶子还没有出生,祖母还活着,女佣人也在。 “七个人呐?”美国人说了一句,“这么多人住。这屋子要是借出去,不分开是住不下的,可爱的哈鲁西考就会不在镰仓了。嗯,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肯定不在了。”治彦用英语作了回答,听得特别清楚。美国人接二连三地点着头。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上门提过“征收房子”的事了。也许被认定不适合美国人住吧,但是,看起来还是因为那是“哈鲁西考(治彦)”的家,才免了征收。一时间成了这一带的话题。 “可爱的哈鲁西考就会不在镰仓了。”治彦的母亲在家里老学着那美国官员的腔调说,说不定就是这样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去的。美国人脸上笑嘻嘻半开玩笑的这句话,也许包含了一片好意呢。 住在镰仓的两三家占领军的家庭也常常邀请少年治彦去做客。自然父母亲也一起被邀请去,直木家也渐渐邀请起占领军的家属来。美国人非常喜欢跟这样的家庭交往,战败后的日本人是无法体会的。美国人表现出来的明快和善意,日本人也是想象不到的。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吧。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吗?”当然这是经常说的。战败后的日本,没有什么不冷不热的“不方便”,有的是贫穷和饥饿。没有变成焦土的镰仓,街市里虽然没发生过什么凄惨的颓废和暴乱,拿直木家来说,经过战争中的采购、跑黑市,尽管失掉了许多衣服,可还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然而,严峻的粮食危机却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多亏了治彦从占领军的美国人那里拿来些巧克力和点心,还有士兵们吃的盒饭。不久,随着家庭交往的增多,从美国的罐头到香烟、老酒、砂糖,作为美国人手里拎来的礼物,源源不断地往直木家里运。可以说,直木一家在少年治彦的关照下,尽管过得简朴,看上去却成了“特权阶级”。 父亲直木享受不了的“特权”,儿子治彦却能享受。刚刚被占领那会儿,横须贺线的有轨电车分二等车和三等车(那二等就是现在的一等,三等相当于现在的二等),日本人不允许坐二等。二等车是和占领军有关的人们专用的。所以,直木只能坐三等车去东京的公司上班,而治彦则让美国人带着上了二等车。叫做“吉普女郎”新名称的妓女们也和占领军一起坐二等车。 这些女人手脚又粗又脏,一身怪里怪气不堪入目的打扮,多半是临时玩玩的。虽然与以前玩女人的观念大致相脱离,但是,她们那份土气,外行的动作,无规无矩,没脸没皮,却表现在战败后的虚脱以及对占领军的卑躬屈膝中,看了让人想转过脸去的无知、不成体统,倒是会让人想到那种野性和草蛮之力的。女人生机之旺盛,人们生欲之倔强,让人并非看不到沾满泥泞的活劲。任何时代,不管什么国家,在残酷的战争中,这都是凄惨的战败后常有的风俗。 直木想起了初期肉笔“浮世绘”风俗画《出浴图》,那是以前少有的,大胆裸露女人的野蛮的下流名画。 “原来如此,那是逼真描写战国后期的(吉普女郎)呀。和现在的吉普女郎很相像啊。”他禁不住点了点头。那幅画上有六个刚出浴女人,只有和服的花样画得还算整洁,但看上去简直就像娼妇排在街头似的,那衣衫不整的模样,特别是那厚颜无耻的脸相,表现出从长长战争谷底爬上来的土民的野性。长长战乱之后一定有颓废现象,看上去颇似“颓废的活气”。它包含着勃兴、反叛和蛮力。同样是初期肉笔“浮世绘”风俗画的名作,《松浦屏风》、《传本多平八郎画姿》,特别是《彦根屏风》等,优雅有余,失之纤弱。这样一想,直木开始重新认识:是不是该从吉普女郎的土气、野性中,汲取和当时黑市相似的原始活力呢?与此相比,可爱优雅的美少年治彦不就成了《传本多八郎画姿》和《彦根屏风》那样的人物了吗? 不管怎样,少年治彦坐上了日本人不能坐的横须贺线二等车,还与美国人一起,不坐小车,却去乘当时流行的三轮车,吉普车,在镰仓的街上兜来兜去。当然,他屡遭人们白眼也是情有可原的。和占领军的家属交往密切的直木家,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人们的反感、嫉妒、敌视和诬蔑。 以前,镰仓住着许多来往于横须贺军港的海军军官,战败后,放弃了军备,这些军人的命运急转直下。离直木家两三间门面住着个海军少校,听说刀剑没收时,他暗自藏下了一把铭刀,每天挥舞那军刀砍院子里的树枝,以此来泄愤。近处能听得到他挥刀时运气的声音。有一次,少校对准一只走迷了路来到自家院里来的小狗,“嚓”就是一刀砍落了头,于是,少校被美军的宪兵逮捕了去。那个少校一眼看到和美国人一起坐在三轮车上的治彦,就冲着他大叫:“当心宰了你,小崽子。” 那时,治彦的两个妹妹,下面的秋子还很幼小,连数字都还数不全;她莫名其妙地害怕美国人,又很腼腆,所以,不常出来会客。奇怪的是上面的幸子。幸子当时还是小学生,正是最可爱的年龄,让她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客人端盘子,那份可爱劲儿让客人瞠目结舌,甚至叫出声来。幸子朴实而温顺,讨人欢喜,又是个对待客人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孩子。即使对外国人,她也从不会掉下东西,也不会露出令人讨嫌的面孔;但是,她和治彦不同,她不会自己主动去接近美国人,不会去讨好别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对外尽管有花哨的地方,可是幸子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做手工。她把自己做的布娃娃毫不吝惜地送给了美国人,让他们高兴极了,幸子自己也很高兴。她还善于在抹布上刺画,幸子讨厌破烂的抹布,她用漂亮干净的抹布,而且还下功夫作画,看上去挺像刺绣。美国人看了后,赶忙要了去。 “幸子给的那块抹布呀,”治彦说,“凯利先生把它当做台子上的装饰品了。” “真傻呀。你为什么没告诉他是抹布?”幸子不高兴了,可治彦却回答: “在美国大概没有抹布吧,说了也无济于事。放在桌子上可漂亮呢。” 少年翻译 “上小学之前,我可是聪明着呢。”幸子常对妹妹秋子和加瑶子说,“脑子里常常会闪现出灵感、第六感觉般的智慧,人们常夸我是神童呢。我小时候呀,身体不好,是啊,头脑也不好使,那些智慧也许是从无垢中闪烁出现的呀……” 身体不好,她没上过幼儿园,在家里也很老实,幸子喜欢跟着妈妈看书写字,有时也自己一个人玩玩书本。她不只看那些面向儿童的小人书,还看起面向小学高年级学生的书以及更难的书。不光是童话,这个幼稚伶俐的、成了书蠹虫的孩子不管看得懂看不懂,老是缠着大人的书本不放。也许可以说她是自己给自己进行早期教育吧。这种教育有些像老法的教育,不管孩子懂不懂,都从读四书五经开始,突然进入又深又难的文章。 后来,幸子进了小学,老师讲的、教科书里有的,她都理解得特别清楚。幸子智力的发展是非常规的,不均衡的,比小学高年级的同学更具学习的能力。因此,上课时,她老发呆。每天去上学,身体一点点好起来,可学习的兴趣却日见消退。进了初中、高中,她平时更不注意考试前的复习,但考试却从不会拉下到二十名以后。父亲和哥哥并没下力气地推荐,她也就没去上大学。当妹妹秋子让女同学的情人爱上,处境尴尬的时候,幸子率先赞成妹妹大学中途退学。那时幸子已嫁到京都去了。 “国文科嘛,说到底还不是以日语,自己国家的语言为对象的吗?就是再古老、再难也……喜欢的话可以自学嘛。秋子假如想做教师,取得什么资格的话,那可是另一回事哟……”她满不在乎地说,“从小学到大学,学校嘛,不就是把人都拉平均的地方吗?就像院子里割草似的……”幸子说话恰如其人。尽管她不是神童,但连秋子也知道,让幸子上学,就像“千里马”与“驽马”一起慢慢地迈步一样出不了风头。如果是男生,可以在学校里找到自己一生的好朋友,或是可以找到一生的职业,“可女校友们却靠不住”,幸子对秋子说。 幸子在小学时,碰上了战争。初中、高中时正是战败之后,即使在镰仓这个战祸很少的城市里,今天回顾起来,也没让孩子们受过什么正经、安稳的教育。 社会荒芜,幸子自幼保持着自己的情操,还自己教育自己。从小她就不喜欢气喘吁吁地出去乱跑,她不仅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做各种手工,还练字、画画。奇怪的是,女孩子气十足的幸子,用毛笔写出的字却像男人手笔那样强有力。幸子对唐、宋或者更古的中国书法的欢喜,超过了“藤原的假名字帖”。也许在女孩子味儿十足的幸子身上,只有这些是有点儿男人气的东西。不用说,她喜欢做菜,自己还做些小研究。她在父亲身边时,总是处处留心照顾父亲。这种事情也许是长女自然的使命吧。幸子出嫁以后,母亲直到现在还能体会到幸子在家的好处。幸子的婚礼,全家会齐,两三天前就去了京都,不仅只有第一次嫁女儿的父亲才那么感伤。 “幸子离婚,再回到家里来才好呢。”直木说,“她怎么会有和那个叫宫本的小子结婚的念头呢?大概是她老是向往京都的关系吧。向往那琐琐碎碎,古都留下的传统手工工艺的缘故吧。她好几次问我,京都的家庭,用旅行者的眼光看和用居住者的眼光看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所谓老式风气就是这样的。就像京都古老的民房一样吧。”治彦也说,“可是,爸爸,你说什么盼望女儿返回娘家之类的话,那可是超过父爱之度,太离谱了,光顾自己不顾别人呀。幸子对父亲就是那么重要的女儿吗?这可是日本家庭的坏地方。”他把直木数落了一顿。 后来,治彦的妻子静子来了,对直木来说,她渐渐地代替了幸子的位置,看来,直木身边也许一定得有个年轻女孩子存在。可是,静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儿子的媳妇,直木也好、静子也好,多少总有点儿尴尬,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但在这种尴尬中,她又与亲生女儿不一样,尽挑好的话说。 无论怎么说,幸子不仅对于父亲,就是对母亲和妹妹,她也是个温柔的姑娘,但她心里却有着很坚定的主心骨。例如,出入直木家的美国占领军,都说幸子“可爱、可爱”的,可幸子却没有一点想亲近美国人的动静。让人叫到了,她就穿上漂亮的和服,跑到客厅来接待客人,把自己做的布娃娃送给别人,仅此而已。美国人就是一再邀请她去做客,她也不去。 这可与哥哥治彦完全不一样。哥哥曾经百般动员幸子,幸子就是不去教会学校。后来治彦死了心,只好带上小妹妹秋子去。治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好学生,幸子几乎从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成绩与哥哥比一比。二女儿秋子却很崇拜哥哥,受哥哥的学习劲头感染,自己也卖力学习。这在幸子可是没有的事。秋子学习上,样样都向哥哥请教;幸子则不然,从来就不问一声。 治彦对着小秋子说: “真烦人呐。样样都让我教你,你太快活了。这样地依赖别人也该适可而止,自己去翻翻书嘛。我可不喜欢家里多一个随叫随到的家庭教师呀。”说归说,他还是最喜欢秋子。学校的成绩秋子要比幸子好,可治彦看来还是幸子聪明。这不单是治彦老是想起幸子小时候头脑灵敏的关系。 幸子是个柔和温顺的姑娘,哥哥就是硬拖她去教会学校她都不去。而且,治彦和美国占领军家属交往很深,幸子则完全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旁观态度,从不主动去亲近美国人。两人都是少男少女,治彦对幸子既不敬而远之,也没觉得碍事。虽时过境迁,但每当回首往事,他心底里还是觉得有些忌惮这个妹妹的。因为是在占领军统治时代,治彦心头不用说留下了伤痕,而幸子则一点没有受伤。这也许是治彦成年以后才有这样感觉的。幸子也许浑然不知。也许那是治彦的偏见。 可是,随着占领军统治的结束,日本独立的恢复,治彦从美国人喜欢过头的少年期,迎来了青年期,生活上、生理上,迷茫、失望、自我挫折、落魂,都让父亲直木看在眼里。直木曾经犹豫不决是否让儿子到美国去,后来,他又后悔了。形式是留学,当然不是自费的,一个喜欢治彦的波士顿人,回到了美国,要把治彦接到他家里去,强烈希望治彦在那里读高中,直到大学毕业。这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美国人式的善意,直木理解不了。直木犹豫不决。不用说,母亲藤子却很感兴趣。 波士顿的美国人赞成治彦在美国学习建筑。尽管这个人与建筑没有直接的关系,是个搞经济的,可是一到休息天,全家人带着靠不住的少年翻译治彦,从京都、奈良的古寺院,到地方上的老镇老街,去民房参观,一家人很喜欢日本建筑。他们考虑到:日本的风土、自然该与建筑物调和。而且,他们希望在所谓一片“焦土”的日本再建美丽的建筑。建国家,或者是建城市,他们觉得没有对建筑的关心是无法成立的。在烧焦的遗迹上崛起的小屋,木板棚屋即使逐渐把它们改建成所谓“永久性建筑”,也是偷工减料的廉价建筑。美丽自然的日本不断建筑着邋遢的市镇,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钱,这虽然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毕竟让人悲伤、惋惜。这个美国人,具有意大利贵族的血统,他对欧洲各国的古都、市镇了如指掌,所以他更感到了惋惜。 少年时代的治彦,经常来往于教会,也就经常出入这个美国人的家庭。那美国人拿了许多欧洲古建筑的照片来给治彦看,治彦更是神往不已。另外,关于日本古建筑的美,他作为小翻译陪着美国人旅行,那美国人也教了他的许多东西,少年治彦当时还是一知半解的。看见实物的日本古建筑美,并不比照片上看西洋建筑的美更让治彦感动,他只限于旁观,大概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少年的关系。可是,美国人对于日本建筑的爱(或者叫兴趣),在治彦心里播下了种子,直到治彦大学毕业以后才生根发芽。 不,治彦进大学,选了建筑系,正是他心里那深藏的种子促使他选择了那个专业吧。治彦选了“西洋教会建筑”作为他毕业论文的题目。那不是广泛的史论,只是局部的小研究,但治彦无法用自己的目光去观察古代的教会,只是通过照片和研究书去查找资料。离西洋社会太远的日本,学生们常常采用这种调查方法,知道的事甚至比亲眼看到的东西还要详细得多。那时,正是日本政府对出国严加限制的时候。 那个美国人回到波士顿以后,多次写信来邀请治彦。波士顿方面来信说,美国大学的暑假很长,去欧洲考察古代教会,正是好机会。还说,有一个让学生在夏天出门旅行很便宜的做法,来了保证照顾好你。可父亲不同意儿子去美国留学,治彦激烈反驳道: “爸爸,你可是一点不理解美国人呐。你可一点不体会美国人的亲切和好意呀。那不是贩卖恩情,也不需要报答呀。”他说着,“那是最直率、最透明、最单纯的好意哇。爸爸你肯定觉得,这是战胜国的国民要收买战败国国民儿子的心吧,或者什么先进国家的人施舍给后进国家子孙们的恩惠吧,这样想可是想偏了,大概就是这种劣等感让你反对的吧,对方可没有一点可怜我们的心思。” “这我明白。”直本只是这样简单回答了一句。几年以后他才感到后悔,当时要是让儿子去就好了。那时候,比让治彦留学更让人担心的是,少年治彦和美国人太亲近,不仅引起周围日本人的反感,而且,治彦本身也和战败后日本的那些所谓“美国崽子”们差不多,从原本自然的日本少年变成了个品行失常的孩子,直木不久就知道了这事,他生怕让孩子留学会变得更不像话。治彦一副无国籍者、亡命者的样子,他变成个装腔作势的人,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人们都担忧他会不会成为与日本格格不入的日本人。作为战败国的国民,那想法里也许正潜藏着直木的屈辱感和自负心。 直木有时很懊悔,当时该让治彦去留学,他的才能和性格会更坦率地发展,现在可是为时已晚。那时虽然让美国人宠爱,过着享有“特权”的生活,可治彦的心里却留着他父亲无法想象的伤痕。家人们并没有在意,在感觉最敏感的年纪里,治彦心理异常。譬如和美国少女恋爱破裂,因对方是个大大咧咧的异国人种的少女,所以,家里人谁都没有深深感到过治彦的悲伤。 谁知,治彦却将那份深深的痛苦,第一个说给早早与之结婚的妻子静子听,这足以说明他心里的怪异。 静子把那个美国少女,想成是丈夫“永远的女性”。 塔 直木虽然还没去,可他读过的导游手册告诉他:宫崎神宫的左手,往北登上小山坡,竖立着一座高塔,视野开阔的小山坡现在是个公园。今天,那座塔叫做“和平之塔”,公园叫做“和平台”,都是日本战败后改的名字。那塔模仿祭神驱邪幡,高三十七米,是作为纪念皇纪二千六百年的一项活动建造的。皇纪二千六百年是昭和十五年(1940年),那时,日本正陷入“支那事变”的泥潭而不能自拔;第二年,昭和十六年,美国、英国开始加入了那场穷途末路的战争。就在昭和十五年,“皇纪二千六百年”被认为是把日本尊为神国的极好机会,于是,举国上下进行了神圣的庆祝活动,为了让国民士气高涨,加强团结,于是,不管什么地方,都争相举行各种纪念活动。神武天皇东征前的皇宫,后来传下来成为宫崎神宫;宫崎神宫的所在地宫崎县,理所当然地把建造这个塔作为盛大庆祝活动的一环。 塔叫做“八炫之基柱”。日本战争的理想曾用“八炫一宇”这样的话来概括。说“八炫”就是“全世界”,“八炫之柱”就是“全世界支柱”的意思;作为“世界中心”的象征,建造了这个塔。不论是宫崎市还是宫崎县,被称为日本的支柱而令人精神振奋。塔的正面大门上,用浮雕刻出神武天皇的神话故事,那是用全国各地小学生那里募捐来的一分钱铜币,熔化后做成铜板刻出来的。造塔的石块,不用说也是从全国各地收集来的,还有不少是住在中国、巴西、秘鲁、加拿大等国的日本人远涉重洋送来的。也有亲近日本的外国人捐献的石块。 塔的设计者是日名子实三,现在已经作古了。 大门表面上,本有关于“八柱炫之塔”的来历,塔的生命的文字,在日本战败后,被毫不留情地卸了下来。塔改名为“和平之塔”,小山坡更名为“和平台”。塔台上的四面都有一尊神像,军神之像让取了下来。可是,塔里面镶嵌的铜板上刻着的纪念“皇纪二千六百年”文字,却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块铜板。 “八炫之基柱”变为“和平之塔”,它所在的小山坡,作为和平公园,观光旅游车已把它作为一个景点。站在小山坡上能极目远眺,背后的树林也很美。 到了昭和三十九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时,国内“圣火接力”第二路线的起点,选在了宫崎。由冲绳用飞机载来的圣火,9月9日清晨抵达宫崎,傍晚时分到宫崎神宫,然后运抵“和平台”,点燃了和平之塔前的圣火台。在这儿举行了“圣火”国内传递出发的仪式。自从把“八炫之基柱”改成“和平之塔”之后,大概这次“传递”可以点燃起复苏之火吧。当时那个宽大的圣火盘,做成了绳文土器风格,那是由宫崎有名的陶瓷公司制造的。 这个培成为奥林匹克“圣火”的出发点,把它与某种毫不相干的“复苏”相提并论,也许有些牵强,但是近年来,否定提倡复活纪元节的理论,就是因为有复活论兴起,才会有反对议论的。随着这些论调的扩展,因与神武天皇的神话有关,所以在建造起了大塔的宫崎后,也有人声称应该将战败后卸下的“八炫之基柱”的文字板恢复原样挂到塔的外面来,直木是从宫崎的报纸上读到的。直木还没有看到那塔,但是,“八炫之基柱”的文字板卸下后,“和平之塔”的文字盘还没有镶嵌进去,该有塔名的地方,像是留下了一道伤痕。 “既然如此,就返回‘八炫之基柱’的名称嘛……”直木在一叶之滨,一个人嘀咕着。 “八炫”这个词的意思,直木知道得并不很确切。如果战争中,“八炫一字”中倡导的“八炫”是全世界的意思,那么,“八炫之基柱”是用来表彰宫崎的,现在看来实在是毫无道理的。假如把“八炫”狭意的理解为日本,那么把塔作为神话传说的纪念也未尝不可,但也许还是留下来,作为日本战败纪念塔更好一些吧。明亮的小山坡上,对高高耸立的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时引起人们发思古之幽情,有时让人回忆起塔名被卸下时的悲伤,也许还是只把它当成奇形怪状的塔来欣赏的好吧。一切都取决于欣赏古迹或观赏纪念建筑物人们的心理活动。不知战争的中小学生们来此地修学旅行,就是听到导游的介绍,大概也不会对这塔有什么感觉,只是浑浑然地望望而已吧。 反正,塔是作为“八炫之基柱”建造的,后来又涂上了“和平之塔”的新名字,除了战败受挫以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来解释的。当它成为奥林匹克圣火进入日本的庆祝场所后,确实注入了新的生命。如果再复活纪元节的话,那么,也许就可以将文字板按原样镶嵌到大门上去了。这个纪念塔,随时代而变化。作为某种纪念而建造的建筑物,年年月月,这样变来变去的事,似乎还是很少的。 与此相反,直木现在坐着的海边,就是伊邪那歧命用水洗却“死之玷污”的神话传说里的海滨,可是寂寞的海边呀:传说里“阿波歧原”,甚至连一块纪念碑也没有,只有为防避霜降风害而打竹篱笆墙的人们,忙碌地劈着竹子,远远传来单调的声音,除此以外,还有今天那特别平稳的波涛声。直木觉得像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空落落的海边似的。即使是温柔的海滨,假如没有人迹,那也会漂浮起寂寞的气氛,何况这儿还不是温柔的海滨。只是南国的阳光很强烈。 直木所读的《古事记》里说,伊邪那歧命从与之共建国家的爱妻伊邪那美命那腐烂的、爬满蛆虫的死尸边逃了出来,即从神话时代作为不洁物的“死”里逃了出来。男神用水净身,从他逃走和祓禊中,又有着再生各种神的明朗情绪。糜烂的女神尸体上,雷“八名”寄宿着。勇猛的“雷神”们,竟然是从这里生出来的。直木一直觉得:这一情节今天的人们是无法想象的。 “那时确实没有火葬吧。”直木歪着脑袋小声说,“假如自己火葬时火焰发出的声音,能在天地之间震响百雷的话……” 古今的英雄伟人也没有这种事。 “不,基督教也是如此吧。基督教以外也有那种传说中的人吧。” 反正,从女神的尸体中诞生出“雷”来的神话,让直木感觉有“他”的存在。 日本的神话和南方各国的神话有不少相似的地方,直木在学生时代读过听过比较学说,所以知道一些。可是,那一个一个故事已经淡忘了,只是迷迷糊糊记得有几个相似的。 可是,现在海边的直木,并不想努力回忆起什么来,几乎只是无心地,悠然地反复读着。 应该是死人的伊邪那美命并不像死人,那是神话的关系吧。让男人看到自己丑陋尸体的女神,高叫了一声“吾羞辱也”,于是,她让黄泉国的丑女们去追赶男神。男神赶快把束发的黑色发绺扔过去,发绺变成了黑葡萄。死之国的丑女们喜欢吃那葡萄,让伊邪那歧命逃走了,不久,她们又让追赶上来。这回,他从鬓角右面插着的梳子上扳下一个齿,扔了过去。于是,那梳子的齿变成了竹笋,插在了地里。趁着丑女们挖竹笋吃的时候,男神又逃走了。 女神又让八柱雷神纠集了一千五百人的死之国军队,去追赶男神。男神把十拳之剑拿在手里,一边在背后挥舞着一边逃走,直逃到“黄泉比良坡”的脚下,于是,采下了那里的三个桃子,扔向追来的人。死之国的人都逃走了。 直木记起,有学者说,这个“黄泉比良坡”,是黄泉国与现在的“国”,即生之国与死之国的边界。“比良”这个词,像是悬崖的意思。《古事记》还特地添写了一笔,“黄泉比良坡”,就是“现在出云之国的伊赋夜坡”。但那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女神命令追击伊邪那歧命的“黄泉丑女”,被说成是死之污秽的拟人化。 然而,“黄泉丑女”、雷神带领的“一千五百黄泉军”,都失败了,女神气愤地忍不住。于是,她自己亲自追赶而来。男神将“千人拽之岩”,即一千个人也拖不动的大盘石拖过来,挡在黄泉比良坡。《日本书记》里写着:“勇绝妻之誓”。就是说,用这块大石头挡着,伊邪那歧命向妻子提出了离婚。 恋母 男神和女神隔着这个“千人拽之岩”的问答,直木记得很清楚,它作为建国时候的神话,特别有意思。 伊邪那美命抱怨说:“亲爱的夫哟,你做出这样无情的事来,我可要‘一日绞杀汝之国民千人。’” “亲爱的妻哟,你假如真做这样的事,‘吾令一日生子千五百人。’”丈夫回答。《古事记》接着写道:“是以一日必死于人,一日必生千五百人。” 当然,与后世考虑人口问题的语言不同。创世记神话是肯定“人”的。一天死一千人,一天就会生出一千五百人。 这个来回的问答以后,伊邪那美命叫出了“黄泉津大神”。大概是死之国的神吧。 伊邪那歧命和爱妻一起创造的国家还没完成,所以,他跑来叫她回去;但那里是“死之国”,妻子已成了污秽的尸体;他从肮脏的地方逃出来,为了洗净身上沾染的污垢,他说: “吾祓禊己身也。”他来过的地方,正是直木现在所在的大河注入海洋的河口,流传说是“筑紫日向橘小门的阿波歧原”。 他把身上所佩戴的东西左一个、右一个地脱下扔掉。一是因为受了玷污,二是因为他自己也想净净身。从一样一样扔掉的东西上,诞生出许多神来。先是从扔掉的拐杖上,生出了“冲立船户神”,消灾免祸的神;接着,从解下的腰带上,生出了守护长长道路的神,“道之长乳齿神”;随即他又丢开了绕在左右手上的玉装饰品,生出了海之神;“所佩之物悉数脱尽”,共生出六个陆地神,六个海中神。于是,浑身赤裸的他说: “上游之流甚急,下游之流过缓。”他潜到了中游,身体里灌满了清水。这时,死之国沾染上的污秽,还有祓禊中被清洗的标记,全都出现了一个一个的神,然后他说: “洗左眼时生成的神,叫做‘天照大御神’,下一个清洗右眼时生成的神,叫做‘月读命’。洗鼻子生成的神名字叫‘建速须佐之男命’。” 伊邪那歧命,这时,“吾既生子,是以得三名贵子。”他高兴得不亦乐乎。祓禊时生得的十四名神之中,这三个神,在《古事记》里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或者说是具有戏剧性的神。 伊邪那歧命把颈上挂着的玉佩,递给了“天照大御神”,命令他说: “汝治理高天之原。”这时,长长绳子穿着的玉串,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这串玉佩,取名“御仓板举之神”,因为他认为五里边也有神灵,玉佩发出的声响叫做“玉响”。 接着,他命令“月读命”,去治理“夜之国”。 又命令“建速须佐之男命”:“汝治理海原。” 谁知,只有须佐之男命没有听话。茂密的络腮胡子垂到了胸前,他流着泪哭了起来。“他哭呀哭,哭得青山变枯山,哭干了河海”一般地激烈。他不想去那个让他治理的国家。 “为什么这样嚎啕大哭?”伊邪那歧命问。 须佐之男命回答说:“我想去已亡故的我相恋的母亲国,地底下的坚州国,所以才止不住要大哭。” 伊邪那歧命大发雷霆,把须佐之男命赶了出去。 读到这里,直木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为自己怎么会忘记“须佐之男命恋母”这个情节而感到吃惊。恋母而哭泣,写得这样明白不过,可直本记得“那歧命”在高天原施蛮劲,记得天石屋、天安河原聚集八百万众神的热闹,他甚至记得须住之男命成了“蕨之神”;偏偏就忘记了须佐之男命“恋母”一事。 孩提时读过《古事记》的故事,须佐之男命恋母的情节,大概没有写进去吧。也许写了也没花大气力,或是须佐之男命在“蕨”的情节很有趣,把“恋母”一事冲淡了吧。于是,直木想:高中、大学的时候,虽然读过《古事记》的原文,也做过一些小调查,可过了60岁,明明白白留下的记忆还是小学时那些“小人故事”、童话等简缩易懂的《古事记》。 尽管没有意想不到的程度,可遗忘的事还有别的。须佐之男命登上高天原的时候,“山川悉动,国土尽摇”,让天照大御神吃了一惊,怀疑须佐之男命是不是来抢他地盘的,可须住之男命并没有起邪心、生异心,他说他这是要去母亲之国,跑来告别的。 “然吾何以知汝心之清明?”天照大御神问。须佐之男命回答两人各自生孩子,根据那孩子就能判断。这情节,神话色彩特别浓厚,十分有趣。 于是,天照大御神接受了须佐之男命的“十拳剑”,折了三折,用水洗净,然后用牙齿啃呀啃。他“呼”地吹了一口气,从那阵烟雾里,生出了三名女神。 这回轮到须佐之男命,他要了天照大御神左鬓头发里绕着的“八尺曲玉”,右鬓头发的玉,还有左手、右手上绕着的玉。他把它们一一地咬过去,呼地吹了一口气,从那阵烟雾里,共生出了五名男神。 天照大御神说:“后生的五个男孩子,是从我所佩的东西里出来的,所以是我的孩子。前面生的三个女孩,是你所佩的东西里生出来的,所以是你的孩子。” 与此相反,须佐之男命的回答,让直木更意想不到。 “‘吾心清明’之标志,就是‘吾生子然得弱女子’。既然这样,‘吾自然而然得胜。’” 对神发誓说根据所生孩子可辨明心之黑白,可生女孩子的人,为什么就“自然而然得胜”呢?难道只是因为女孩子的心柔弱吗?直木搞不清楚。学者们对此是如何解释的呢?他想,回到镰仓家里,得赶快去查一查《古事记》的参考书。生了女孩子为什么是“吾心清明”的根据呢?然而,须佐之男命钻了这个“自然而然得胜”的空子,施展野蛮行为,天照大御神被幽闭进了“天石屋”,天地进阴暗下来。 生女孩子的人“得胜”,直木眼前浮现起自己的三个女儿。《古事记》的文字似乎再也进不了眼睛,他不想再读下去了,抬起眼眺望一下大海,慢慢站了起来。 他拦住了松原路上的公共汽车,回到了旅馆。 他在总服务台拿了房门的钥匙,小姐递过来两张留言条。是家用和公司里的女秘书打来的电话。秘书三好邦子的电话说,不知直木在宫崎呆多人,要是呆得长的话,想到宫崎去看他,今晚务必回个电话。直木搞不清,自己住这个旅馆,邦子是怎么知道的。 女司机 历经千年的古都京都,可以说一年中,几乎每天都有一些祭祀活动。 京都可以去瞧瞧的地方,是些不知名的小神社、小寺庙,那些像是要躲避尘世的神社、寺庙,它们一点不偷懒,每天都在什么地方举行着小规模的祭祀和佛会。其中可以看到遗留下来的古代风俗,以及许多具有古雅、素朴情趣的东西。但是,即使祖籍京都的人,也是除了与自己家庭或生意有关的活动以外,其他的都不太清楚,有些甚至从来没有去参观过。 就是古代民俗、祭祀活动的研究家,他们一般也是在古文书、口头流传里寻找那些活动的由来,要是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流传到今天的祭祀活动,那可实在太费时间了。历史学家要是一件一件地提出,实在也没个底,也许还是让民俗学者搞一些不至于繁琐的祭祀活动和佛会为好。京都的报纸角落里,每天都有用小小的字写着此类活动的消息,一下就罗列了一大串,但没多少人会去留意,其实每天也许还漏掉了不少。 今天京都以相当惊人的速度,不断被粗糙的、不伦不类的、变态西洋风格的简易住宅所充斥;雅静、细腻的山川景致,被无心无肺地破坏着;今天就是在有传统的京都人的性格与生活中,这些自古以来对神和佛的祭祀,已经到了说不上神、佛的地步,像是有什么奇怪因缘连接着,市镇上的人们忘却的那些东西,像是还没有从京都的深处消失。 “四条大街”“河原町大街”之类的繁华大街,说得不客气一些,已经不是京都,而是东京的银座大街了,也许是模仿纽约、巴黎那些纷繁地区的都市气氛,也许要追求银座地区那样的都市氛围,大致上一眼就能看出,但是,一进入横街或小道,还是古老京都的市街。这些旧屋之中,即使夹杂进些破坏和谐的奇形怪状洋房,也不会让令人缅怀的京都街景消失。 一次,幸子打电话来,邀请直木去看“葵祭”,直木和二女儿秋子一起来到京都。那天傍晚,在河原街到木屋町之间小路上的小饭馆里,找了个“吧台”的座(说是“吧台”的座,其实二楼有几个正规的客厅,“吧台”坐着,与搬到二楼去的菜微妙之味有所不同,而且还能眼看着店主人和大师傅做菜,说说做菜的话题,吃了晚饭,又让招待去-园的一个又小又老的茶馆)。 花见小路(-园的大路)以“四条大街”为表,以宫川町的游郭为里,是经过的鸭川东面有轨电车背后藏着的街道,-园很大,可只有一家茶馆,而且,还像是一家关了门似的茶馆。小小不起眼的茶馆招牌挂在入口处的门柱上,一望便知那也是旧的。看不出车子能不能出入那条道,至少交会的两辆车是很难通行的。这个-园的一角,并排着些一般大小的屋子,一到夜里就静悄悄地不大走人,冷冷清清,很难让人认为这里也是-园的一角。 直木到西洋旅行时,喜欢独自一人,不让别人陪着去转转夜深人静的小路。这种时候, “巴黎是多么寂寞的城市哇。巴黎为什么这样寂寞呀。”他常常嘀咕说。况且,石造的高楼和日本木造的屋子也不一样。又是悄无人烟,更让人觉得与日本不同。石头造的市镇,夜间道路上,孤独像是从高处落下来似的。 不仅是住宅街,就连香榭利舍大街,稍微往里走一点,就有一条星星点点散布着冷清小酒店的街道。伦敦的“皮卡第萨卡斯街”也是,过了一条街、两条街,一转入后街,直木就对带路公司的人说:“简直就是新宿背后的小街嘛。” 和新宿背后小街不一样的,那里的小酒店没有一点喧哗和活气。在这里和在香榭利舍后街喝酒的男人身影和脸,即使不在小暗道,也是很冷清的。当然,不像日本的那些酒店,旁边有女人陪着喝酒。就是偶尔有人带着女客来,直木也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高兴劲儿。于是,不由地让人想起德加的画《喝苦艾酒的男人》来。 靠近称得上世界繁华街道的香榭利舍和皮卡第萨卡斯的后街酒店,大概不是那些贫民、流氓和酒精中毒者的巢穴吧。也许那里可以去看看其中生活的人们。可是,人们喝酒的冷清情调,直木老是忘记不了。与日本下三流酒家里的爽快、亲切的气氛完全不一样。在巴黎,有两三次,与其说直木感到了旅愁,不如说感到了强烈的孤独。 又有一次,他一个人深更半夜从旅馆里出来,混进了蒙马特尔之丘上的“民谣酒家”。那是个不熟悉的地方,他让歌声吸引着钻了进去。小小的酒家,挤满了客人,连身子也转不过来,也许还有外国的观光客人;和着歌手的民谣,客人们也一起合唱起来,热闹极了。便宜的酒端了出来,喝不喝都没关系。后来,直木甚至记不起来,那地面是水泥做的还是旧木板铺的。 时间过得连国籍都忘了,走出大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很难叫到回家的出租车。走下石头铺地的旧坡道,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女司机开着车从对面过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啊,有救了。”直木脱口而出说了句日本话,然后,他结结巴巴,含糊地用法语说:“谢谢,我呢,在拥挤的纽约傍晚有一次,在巴黎突然遇到下雨时有一次,都是正犯愁找不着出租车,两次都让女司机带上了,今晚也是……” “真的吗?”女司机回头看了直木一眼。她看上去40岁左右,身体很健壮,那张脸虽说极其一般,但没有一丝阴暗。 “您哪,常交桃花运吧。我也许是听到了主在呼喊,去帮帮那个外国人吧。跟你开玩笑,开玩笑的。但刚才我已经准备好往坡下去,然后就回家的。可把赚到的钱数了一数,太少了。然后,又登上小丘来一看,心里老觉得有个好客人在等着我的车似的……” “谁知道是不是好客人?”直木笑着递过旅馆周围的地图,“在凯旋门附近哟。” “从哪儿都可以走得通……孩子们肯定都睡着了……” 她说了毫不相干的孩子的事,也许那女司机也突然感到和直木亲近起来。直到凌晨三点还驾着出租车满街地跑,她那没赚够份子之夜的寂寞多少也漏出了一点儿来。 那一年欧美也出现异常天气。7月,日本的梅雨天很多,气温不定,常常忽然冷将起来。 “这样的深夜,一个女人家开车,可真不容易啊。”直木的话里包含着让自己坐上车子的感谢之意,“没有回报吗?” “这个嘛,”女司机稍稍停了停,“在巴黎呀,很少有人这样对我说的呀。很少,很少哟。” 到了旅馆门前下车时,时间已经不早了,直木感激地赶快掏出小费递了过去。女司机真的吃了一惊: “您给这么多哇……” 她看着手掌心里的钱,眼泪嘀嗒嘀嗒地掉了下来。这回吃惊的是直木了。给的是出租车的小费,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数字。 “刚才还好爬上了蒙马特尔之丘,真是神的召唤啊。出租车老是转来转去,我想你也不会再坐到我的车了,希望您旅途愉快。”女司机用手背擦着脸,“可有一样我是可以保证的,假如日本客人找不到出租车,让我瞧见了,我一定去送他们的。一定。” “那可太好了。” “我保证。” 女司机为他打开车门,站在那里,直到望着直木走进旅馆,上了电梯才开车离去。 这个女司机心里大概有什么事情吧,该不会有什么哀伤吧。也许那一天她正碰上了什么倒霉的事吧。 总之,给了不算多的小费,法国女人竟会在素不相识的日本人面前嘀嗒嘀嗒地掉眼泪,让直木从心底里感到纳闷儿。也许直木老想着法国人不会轻易在别人面前流泪的关系,才觉得奇怪的吧。 直木在日本,其他公司的车、访问对象的车,或者从政府里开出的车来家里接他,并非什么希罕事。当然不会付车费,但他觉得给司机一些小费也是应该的。有的司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接了钱。也有的司机不要,直到最后都不接受。这种形式的小费,有时比出租车费还花得多。即使事情本身微不足道,可直木给司机小费,对方会激动得流泪,那恐怕只有深夜在蒙马特尔遇到的法国女司机吧。 以后,每当碰到从欧洲回来的日本人,直木常常问: “在巴黎乘过女司机开的出租车吗?”可他还没碰到过回答说“乘过”的人。 不用说,纽约也好,巴黎也好,有豪华的夜总会,直木也不是不知道年轻人狂歌乱舞的夜店。有人也陪他去看过让观光客心荡神怡的奢侈店。可给直木留下印象的还是,巴黎和伦敦那些男人们,悄悄地在冷冷清清,在直木眼里看起来十分颓废的小酒店里喝酒。在世界上赫赫有名,让观光客倾倒的大街,稍稍往里走一点,就会来到一个寂寞的街道。 故人 古都,繁华大街的背后,有一些鸦雀无声、寂寞难当的街道。直木在小路上,忽地想起了巴黎。京都未必只有-园这一地区有背阴的小路。可它也和西洋那些夜里无人通行的小路完全不一样。石造的高高市镇和木造的低低市镇也不一样,还有大气的干燥和湿润也不同,西洋小路上的寂寞,连同夜之气氛都是硬的。那是让人屏气敛声的孤独,并不是乡思之类的淡淡哀愁。 巴黎的一个夜晚,他走在幽暗的小路上,看到三个老年妇女,三人各自带了一条爱犬。这些白色的小狗,十分相像。直木觉得它们也许是一窝所生的兄弟,分给了三个老女人。可带狗出来散步的时间也未免太晚了一点。而且,老女人没有走来走去,只是站着说话。直木看起来,她们像是漫无边际地闲聊着。恐怕为了夜里遛遛狗才出来吧。因此老女人们每天夜里,在这人们不常出入的地方碰头,养成了无边无际闲聊的习惯。老女人们谁也没有注意直木走过,三条狗里的一条,朝着直木的脚边跟过来。一个老女人用尖利的嗓音,训斥着那条狗。不用说,那条狗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 直木向前走了几步,又往老女人那边回过头去,微暗中,三人那津津有味说个不停的样子,比起日本女人的“井边会议”来,令人禁不住想起地底下或是无人世界里的老女或妖婆来。回到附近的旅馆,直木胸口还是凉飕飕的。老女人们都是胖胖的,衣着也随随便便,看起来,日子过得马马虎虎,也许她们住在一个楼里。 在日本,即使是贫民区里的老奶奶,直木也从来没见过孤独一直渗透到心底的女人。自己的狗跟在别人后面走,在日本,决不会有人发出那样的尖叫。 巴黎的那些记忆只不过在脑子里浮起,一点也不打算说出来;和不知法国情况的人谈法国,就好比对牛弹琴。 可是秋子老早就听说了京都的“-园、-园”,也许那里接近少女的憧憬吧。听说修学旅行的女学生,在路上碰到舞妓,会凑近她们讨个签字什么的。 秋子知道,东京百货店里京都名特产来摆摊的时候,其中一个会场,就是姐姐幸子和宫本初次相会的地方。舞妓像京都的象征,京都的装饰,特地从京都来出差,松松垮垮系一根腰带的舞姿,给会场锦上添花,她们还用清茶一杯来招待客人呢。 京都的店到东京来摆摊的大致如此。日本和美国修复邦交百年纪念活动上、芝加哥的博览会上,都有几个京都舞妓去出差。直木在葵祭之夜,让宫本招待去茶馆,回家路上,又让他们请去花见小路街角那干净小巧的酒店,那是家没有女招待的店。谁知老板娘忽然跑过来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这话说得直木真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似的,“和您在哪儿见过面?” “在芝加哥嘛……” “啊,那个博览会呀。”直木终于想了起来。即使还留着几分过去的容貌,直木也很难想象,才五六年,一个舞妓就能做到酒店老板娘了。这个人在芝加哥博览会上一副舞妓打扮的时候,直木自己正巧作为公司的职员,出差去那个博览会,为了犒劳舞妓们,他在后台露了露脸。现在,他可没提自己已经退职的事。可是,直木脑海里还是浮起芝加哥时的往事:从布满粉红色假花的博览会大门口,到墙面上的装饰历历在目,而且那天风很大。想着想着,一阵感伤之情不由地涌上心头。 “你出道了嘛。”就只说了一句,心里却嘀咕着,“女人可真摸不透啊。” 吧台边坐着三四个人,这个店可真不算小,家具的趣味也不俗气,地点也选得不错。直木没有刨根追底地问酒店是不是自己开的,是不是让人雇来当老板娘之类的,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出道了嘛。”他心里可不是没有一点小小吃惊的:才一夜工夫,女人可就摇身一变了。 也许结婚就是那么一回事吧。因富本的店在京都,所以,仪式和宴会都在京都的“京都旅馆”举行,直木一家会齐,连小女儿加瑶子也死缠硬磨地三天前来到了“京都旅馆”。婚礼那天,偏巧碰上下雨天,还是比春雨要大的暴雨,幸亏前几天到京都樱花出名的地方去转着看了看。就像谷崎润一郎《细雪》里写的那般丰满润朗。平安神宫的红枝垂樱,还有仁和寺的御室之樱,都是有名的花,可惜看花还太早。继续行至“醍醐三宝院”,姊妹三人去了深山。那儿的樱花,又多又没有城市的污染。 刚刚改建的五重培,颜色鲜艳夺目。建立的当初,法隆寺、东大寺等奈良的古寺,都该是这种中国式的热闹而灿烂辉煌的色彩。佛像都该是金光闪耀的。秘佛,就是在今天也或多或少地保留了一些过去的色彩。面对刚修缮一新的五重塔,秋子说它失去了日本式的寂寞、可贵,看了让人懊丧。直木听了说:“别去管那颜色,你瞧,一片绿叶衬托下,塔是多么鲜明哪。” 为了幸子的婚礼,全家人在京都呆了两三天,不用说肯定又是一家会齐了去-园的茶室。茶室在-园最热闹的地方。新建的二楼是个大客厅,天花板的一部分糊着纸,就像眼下时兴的在餐馆的天花板上糊纸一样,可以从上面采集柔和而明亮的光线。这是个仿造“吉田五十八新风格”的日本式席地而坐的大客厅。 与此相比,葵祭之夜由宫本带着去的那个茶馆,不管是街道、建筑物,还是日本式席地而坐的大客厅,都完全是两样的气氛。直木过去曾在-园各处散步,往鸭川方向,也就是一直往西面去,有一个小小的商店街,古色古香,土里土气的。直木很喜欢那条街。现在几乎一点没改变。 秋子对-园的小路充满了好奇心。秋子是战后出生在东京的孩子,也许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古色古香的街道。何况这还是一条妓院街,更让人觉得神秘兮兮的。 “那些房子都是派什么用处的?”秋子问了一声。 “嗯。”直木小声地含糊过去了。 门灯昏暗的小房子并排着,看不到茶馆那样的招牌,也几乎看不到艺妓的名牌吊挂在门上。直木搞不清,这里是茶馆呢还是妓女的睡房,也许是专等熟客的吧。看来不是那种其他地方来的观光客人都会拥去的店。首先,这种小街小巷不大有行人走动,而且那些小店又不是那种让客人看一眼就想进去的店。直木不记得是听宫本说的还是听幸子说的,-园东面的小房子,近来游客可是越来越稀少了,他没做声。这些茶馆和妓院被拆掉了三四间,造起了便宜的趣味低级的“情人旅馆”,各房内带洗澡间,还有电视机。于是,古风情调全被破坏,宁静气氛被明显地毁掉了。其他各方面都增加了。 直木这时又想起过去一件值得怀念的往事。有个还称不上朋友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寄住在艺妓房子的二楼。他是东京人;自己没有店,做着古旧美术品卖出买进的生意。他把东西拿到古旧美术品商店去,或是到几个老主顾那里去兜生意,算是一种跑腿的买卖,当然有时也把客人招到自己屋子里来。 直木跑那里去一看,还真吃了一惊。他还清楚地记得,八张铺席大小的房间和六张铺席大小的房间四壁,摆满了旧古董,堆得满地都是,这本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只有两间房的二楼,让他一个人独占着,而且还吆三喝四的,这才让直木感到吃惊。奇怪的是,艺妓们可真舍得将二楼借给别人住。那房子和周围街道上的房子没什么区别,从屋檐看起来,楼下决不会比二楼宽敞。也许小间多出个一两间,但京都风格的格子窗很阴暗,狭窄的楼下,究竟哪间屋子能住下三四个门口挂牌的艺妓呢?尽管她们要进行各种排练,要去酒店的大客厅、美容院常常不在家,可为什么要借掉小小房子的二楼呢? 那男人和房子里的艺妓没有一点瓜葛。真的只不过是一个寄宿者。他的情人在别的妓院街上,听起来真觉得有趣。 “真是令人羡慕的租房呀。”直木还记得当时对那个人说的,“你可是让俏佳丽们围着呀。” “那可说不上,地点嘛还可以……” “京都有这样的租房寄宿呀……” “京都嘛就是京都。”那人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在小小的艺妓院住下哟。我和这里的艺妓井水不犯河水。想入非非可不行哟。如果不打算找个可随心所欲的便宜住宿的话……怎么样,我也给你介绍一个?” 这个人常常到镰仓的直木家来做客,看中了直木家里的一个“李朝染”秋草图案的花瓶。这种人,一旦看上了什么,即使不做买卖,也非得弄到手不可。每次来每次缠着要,直木拗不过,最后答应那人用“弥生土器”制作的壶和那瓶交换。那壶底是圆的,看不出有什么希奇的地方,壶壁上毫无规则地拉出一条红线,虽说是出土品,可那红的却一点不褪色,这一点可把直木给吸引住了。那条红线似乎是无心画出来的,十分有魅力。 秋草图案李朝的瓶只有那眼尖的男人识货,看起来像是有名的东西。后来,直木看到在一本图鉴上登载着那只瓶的照片。 可是真让直木难以忘怀那个寄宿在艺妓房里男人的,不是什么李朝的花瓶,也不是什么弥生的壶之类几百年前的出土文物,而是个活生生的女人。直木与岛弓子的相识就是那男人牵的线,而且就是在那不像寄宿处的寄宿房间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因这邂逅相遇,扭曲了岛弓子的半世人生,可是她当时的情人直木,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弓子是五条坡附近一个制作陶器的人家的女儿。弓子的父亲是个古怪的人,他自己的窑分小,开不起店来,其实就是小有名气的陶瓷艺术家,也办不起礼品店的。他像是悄悄地,只按自己喜欢的做;他摇起轱轳,捏泥,只做一些烧制品。那些作品没有放进制成品中。父亲知道自己已是“江郎才尽”,所以,他对弓子从小喜欢模仿他摇摇轮轳,捏捏泥什么的很看不惯。 “停手!”他大声地呵斥,“父亲无能无才,不想传给女儿。陶艺是男人的工作。出了女匠人,我可从没听说过。说我是有名的工匠,那才叫天方夜谭呢,所以,我看到你摆弄泥土心里可不是滋味呢。你要是趁我不注意偷偷钻进窑里去的话,当心我把你给烧了。别再干了。弓子的东西,偶尔也见过,不过只是些图画罢了。就像‘萨摩烧’的纤细照片似的画。那副画如果还活着的话,那还差不多。好个小小女孩子,我看你还是把细密画的呆样本丢开吧。” 父亲的一席话让弓子服了。小小的弓子虽然没有放弃跟着不走运父亲学手艺接班的念头,但打那以后,她再也不玩烧制陶器了。 这个父亲从自己做得不怎么样的陶器中,挑出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东西给人。寄住在-园艺妓家里的那个男人,常常去拿那些陶器。不用说,那个男人也并不觉得弓子的父亲,作为陶瓷工会有什么出息。正因为这个关系,弓子经常到那男人寄宿的艺妓房子的二楼去。那男人得意地讲解古代美术品,弓子是他忠实的听众。 直木让宫本招待会的,说是“-园的狭窄旧路”,现在终于可以让两辆车子擦肩而过了。这路上肯定有借给那男人寄宿的艺妓房子。可这一带都是灰蒙蒙、暗淡淡的小房子,直木已无法分辨。 鲜明浮现在眼前的,只有穿着碎菊花图案和服的弓子。20年前,也许更早吧。 葵祭 幸子和宫本的婚礼仪式和宴会都是在“京都旅馆”举行的,所以,直木一家都住在“京都旅馆”。这回来看“葵祭”,宫本也为直木预定了“京都旅馆”的房间。从京都“御所”出来的祭祀游行队伍,要经过市政府和“京都旅馆”之间的河原街,再向下鸭神社、上贺茂神社方向去。事实上,直木和秋子只要站在“京都旅馆”二楼的大厅,从窗子里望出去,就能看到祭祀游行的队伍,可惜看不太清楚。 接受宫本的邀请,直木带着秋子来到京都,其实并不是仅仅为了来看葵祭,他们还想不露声色地看看幸子和宫本的婚后生活情况以及宫本店里的经营情况。另外,直木觉得,秋子假如有什么对父亲、母亲藤子难以启齿的事,能不能通过姐姐幸子来说。幸子有这样一种性格:什么都能很容易地挑明。 有时,当面难说的事,通过写信说起来就容易些。秋子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也许老是写信跟幸子说的吧。直木从公司退休的时候也给幸子写过信。 “能通知嫁到远方去的女儿,怎么就不能告诉近在身边的母亲和儿子女儿们呢?”直木曾让小女儿加瑶子捅到了痛处,但实际上,直木在给幸子的信中,并没有清楚地写明退休的事。只是幸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自己体会出来的吧。这个幸子也不是很清楚父亲是不是退休。也许她从父亲来信的情绪中,觉察出什么与以往不一样的气氛,于是直觉地感到父亲可能有什么变化吧。所以,她给妹妹加瑶子的信里说“父亲的人生还长着呢”之类的话,直木后来想想,看来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 即使如此,直木后来还是很后悔的:给幸子写充满感伤的信之前,至少应该先跟妻子藤子打个招呼才是。当然,就是挑明了,妻子也帮不了什么忙。另外,直木还有一个习惯:在家里尽可能不说公司里的事,不管是好习惯还是怪癖,他直到最后关头还一直保持着。 与已经独立了的治彦不同,妻子对直木退休的反应、动摇,可说是很实在的。或者也许可以说,她没有露出该有的动摇。那天晚上,她一句也没提起直木退职的事。第二天早上,治彦上班去了,加瑶子也去上学了。藤子抱着个大信封来到直木的书房: “他爸爸,有些事……” 她决不会说“您比普通人多干了十年才退休,多亏您了”之类的客套话。她说: “我不想让您担心,还是先把我们家里有的都让您过过目的好。” 那信封袋里装的是存折和有价证券之类的东西。 “好嘛,真周到啊。”直木也没有细看。 “都是您的力量呀。”藤子说,“只要这些钱不大幅度跌价,就是再不景气,您什么也不干,也照样不愁您生活的。” “哦,是嘛。” “您假如自己想干些什么的话,我名义下的山,在信州还有一些……什么时候卖掉都可以。” “我可不考虑这种事,眼睛盯着老婆的不动产……先开始什么?” “嗯。只是想有些话该先讲在头里。治彦想自己开一个小的建筑公司,那理想倒是挺好的,可还不怎么成熟。” “嗯。” “您假如和他一起干,不是挺好吗?” “是啊,再等一等。” “您去一趟宫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好好散散心,想一想吧。”藤子一边把存折和有价证券放回信封,一边说:“这些东西用的都是我和孩子们的名义,可都是您的东西呀。您可以自由支配。” “是啊,一半以上该是你藤子的财产哪。” “哪有那种事。”藤子摇摇头说,“只是这里边没有幸子名义下的存折。” “她结婚时,给了她一点钱吧。” “那孩子的份可是最少的呀。再有谁要出嫁,秋子、加瑶子,不会再像幸子那样给得那么少了,可以吧。” “幸子结婚到现在才三四年,金钱的价值全变了呀。” “我现在还觉得奇怪,这么可爱的幸子,为什么要把她远嫁到京都去?” “不是‘把她远嫁’。是她自己要去的嘛。你这样说,当时你干什么不强烈反对呢?” “这倒是的。”藤子笑着想了想,也许是想着笑起来,“我呀,凡是你做的事,或者你给孩子们做的事,从不反对,也从不插嘴的呀,三十几年都过来了。” “我这头也是不大商量的。” “说京都很近,坐飞机才40分钟到1个小时,新干线也不过3小时;说是这样说,可真到了嫁出去的女儿身上,那就觉得很远了。不可能这样经常来往嘛。就算换了个媳妇好喜欢,可到底代替不了幸子,亲闺女嘛……” “说什么傻话?”直木不意让她刺到了痛处,他皱了皱眉,避开了这个话题:“藤子,那个口袋里像是没有你名义的份嘛。别的地方还有什么吗?” “没了,要是有早就拿出来给你看了。这种时候,要藏点儿什么实在不像话了。我无所谓,只要孩子们都有,我就觉得满足了。你的东西不就是我的东西吗?” “是啊。”从公司退休才第二天,直木就听藤子说了许多大道理,与其说他真诚的感动,还不如说他感到了有些沉重苦涩的压抑。 “您这人的性格,就是现在退休了,我也了解,我早就心里盘算好了:到那时,做个什么生意、弄个什么店的都可以。要是做这些事,我觉得似乎还是有能力帮忙的。” “因为信州的山在手上吗?” “别老是把‘信州的山、信州的山’挂在嘴上。要开个小店的那些资本,肯借出来的还是有人的嘛。刚才让你看的孩子们名义的钱,也可以来充个数嘛。” “这些想法还是请你收起来吧。”直木有些不高兴起来,“丈夫让公司赶出来,老婆开始做小生意,太不成体统了。” “是嘛,不行呀。”藤子说这话时已经觉得不妥。什么都是这两天不说的好哇。肯定是对直木的安慰不到家吧。可是,藤子很早就有自己试着干些什么的愿望。以前也曾两三次对直木提起过。也许只是直木没有正面听进去的关系吧。 最小的孩子加瑶子已经是高中三年级了,家里治彦的媳妇、秋子也在,就算开个店,藤子也不是不可能每天挤出时间家里、店里来回跑跑的。可是,“这两天”中说出来,只能让直木的自尊心受伤,也许还会让直木感到羞耻呢,藤子在心里反省起自己的轻率来。打那以后,她再也不提自己开店的事情了。然而,藤子的性格也许遗传给了下一代:治彦想独立开个建筑公司。幸子听到宫本想把店搬到“四条街”或“河原街”去,立即提出要助一臂之力。 “去京都好好看看幸子的店吧。”藤子托付直木说。 “好吧。只要一跨进那个店,繁荣不繁荣,有活气、没活气,一眼就能看出来。”直木回答说,“关键是如果没有活气,又不繁荣,这种店怎样才能恢复,这可是困难哟。不,也许忽地灵机一动,轻而易举地闪出些智慧来,也并不是无法改变的。店里的买卖,公司的经营都是碰运气的,奇怪着呢。人一生的命运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直木这回来到京都,很想见见幸子的公公和婆婆,和他们融洽地谈一谈。公公患轻微脑出血倒下的时候,幸子殷勤地看护他。在她的悉心照顾下,公公的病很快有了好转。直木还接到婆婆写来的感谢信。让人感到幸子和古老的家族关系相当融洽。直木打算上门去看一下病后的亲家。 可是,昨晚上一到京都,就被宫本招待到-园老茶馆弄到很晚,今天又要和秋子两人,从旅馆二楼大厅的窗口上看“葵祭”的游行,连上宫本店里去看看的时间都没有。 今年的“葵祭”,听说天皇皇后两位陛下和皇族一行,都来京都看大游行,以前还从没有过这种事情呢。看游行的人之多,也是史无前例的。前一天正好下雨,5月15日这一天,街道冲得干干净净,到处绿油油的。游行队伍从御所的建礼门出来,两位陛下和皇族的特别观览席,就设在“建礼门”的前面。 平安朝时代,提起祭祀,就是指贺茂的祭祀,即葵祭。这个历史渊源流长的5月祭祀和后来的7月“-园祭”、10月的“时代祭”并称“三大祭”。战争之后,停了12年之久的祭祀又重开了,那还是昭和二十八年的事。而且,还加上了以“代斋王”为中心的女人队列,强化这个优美而华丽的王朝风景画的气氛,那是从昭和三十一年开始的。 有斋王、斋宫,还有斋之宫。过去,女皇在贺贸的河滩上净了身,进御所的“初斋院”3年吃斋,然后,又去贺茂河滩净身,移居紫野的斋院,至此,才开始正式地“敬神”,那是位身价高、庄严地立志修行的公主哇。所以,现在的葵祭不说“斋王”,而叫“代斋王”。 “代斋王”每年从京都名门贵族的小姐们当中挑选出。作为葵祭的“前仪”之一,“代斋王”要在5月10日左右在上贺茂神社或者下鸭神社里净身。今年“代斋王”的净身,选在下鸭神社的“御洗手池”,那池作了些修改,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净身”就在那儿举行。 “秋子。”幸子比父亲先叫了声妹妹的名字,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对直木说:“一直等着吗?从这窗子看出去不太清楚吧。而且,游行队伍进了市政府休息去了。” “是嘛。像是那么回事。”直木离开了窗子,用眼睛搜索着大厅里空着的椅子,“昨晚,谢谢你的招待。” “没把你们送回来,宫本还想道歉呢。” “哪里,哪里,谢谢啦。” “爸爸,今年的‘代斋王’是老铺面馆‘尾张屋’的干金呀。”幸子说,“尾张屋做的煎脆饼放在我们店里卖,和那姑娘很熟的。她可能是同志社女子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吧。等游行队伍登上贺茂川河堤,我们看完上贺茂神社的仪式,回家路上去那家面馆弯一弯吧。” 绿意 东京的隅田川只有一个劲儿往上游走,才能恢复过去的“河上游”,但是,京都的贺茂川却还是能进行“河上游”的。“四条”“三条”附近的市中心最终成了人工的街道,但是只要一登上“下鸭神社”、植物园周围的坡,就是那接近自然的河岸和河面了。贺茂川以琵琶湖为源头,运远流到大阪湾,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它的水流与东京的隅田川和大阪的淀川都不同。让京都美人皮肤细腻的原因就是这条河水吧。 不用说,葵祭的游行从下鸭神社来到贺茂神社之前,堤上的车马实行了交通管制。 直木和女儿们学着京都人的样,在河岸的青草上坐下来等着。他们打开了“瓢正”的“世卷寿司”当午饭。幸子知道直木不喜欢喝汽水、可乐等瓶装或罐装饮料,特地把茶水灌在热水瓶里带来。今天早上用心沏好的茶,倒出来全走样了: “是这热水瓶不好,香味都跑光了。对不起。”幸子给父亲道歉。 “不,还行。”直木一副老人相,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头枕着胳膊,眺望着远处的比睿山。5月风清气和。比睿山让薄薄的雾霭笼罩着,虽然树木发新芽,葱绿一片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是,楠树叶还是水灵灵地露出新绿。 河滩已经离上贺茂神社很近了,正是贺茂川西堤往下走的地方。岸边,并排着高大的树。河滩上看起来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葵祭的游行队伍了,细看其实并不全是,一些人在垂钓,还有孩子跑到河里去玩。那裸露的脚,看上去并无凉意。 葵祭的行列12点到了下鸭神社,有个“社头”之仪。然后,下午两点,出了下鸭神社,跨过北大路桥,向贺茂堤进发,3点30分到达上贺茂神社,再举行相同的“社头”仪式,祭祀告终。 从京都旅馆,一路驱车而来的直木一家,到看见祭祀行列去上贺茂为止,还有相当多的时间。这“相当多的时间”里,他们在河原上等着,说不定直木和年轻的姑娘不一样,他躺在青草地上彻底地放松,茫茫然似望非望地眺望着京都的山。清风拂面,晚春和初夏之际的阳光柔和温暖,他觉得这一切似乎要比看祭祀游行更让人快乐。镰仓也好、东京也好,好像从没有过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 今年进了5月,巴黎下了雪,从报纸上看到,京都也又是雪又是需的,还传说北国有冷害的忧虑。可看着眼前的春暖花开之景,谁也无法把眼前的景象与“冷害”之类的话联系起来。 直木把胳膊从头底下抽出来,仰面朝天,手脚伸开,睡成一个“大”字,说: “啊,真是好天气呀。年轻的时候,老是来京都,今天这样舒舒服服地躺在河滩上可是一回也没有。” “连我也是嘛,人在京都,可还从没到贺茂川的河滩上来坐过呢。”幸子也说。 “令我想起宫崎的旅行哟。”直木闭上了眼睛,“爱比高原的红松呀,那可真是美。爱比高原硫磺喷出,有一种粗糙的感觉,周围的山比京都的山更强有力。那红松哇,真多。早晨,打开旅馆的窗子,红松林的树干,让朝阳照射着,实在是太美了。那红松树树干的颜色也许比京都的更美。” “我还拿到了爱比高原红松树的画片呢。”幸子跟着说。 “画片上很美不是?” “是啊。” “这个高原呐,传说猩红色特美丽。”直木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从爱比高原往高千穗镇去,然后翻过山道,就来到了大分县的竹田镇,就这样兜一大圈才回去的。高千穗的情况,回家后我都说了吧。天照大御神之高天原和天之岩户,八百万神集中的天之安河原,天孙降临的高千穗峰,这些遗迹啊,都凑在了高千穗镇,就算是神话、传说,说得太滥也就不合理了。小镇因观光而热闹起来,一点不像产生神话的地方,但处处有高高的小森林,还是别具一番神话滋味的。这里的‘高千穗夜乐’、民谣‘秋收之歌’在电视台里也唱过,幸子、秋子都知道吧。” “知道。”秋子回答。 “可是,高千穗峰呀,在这里一处,在鹿儿岛县的确实还有另一处。传说里,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卑弥呼和壹兴的‘邪马台国’,中国的古书明确而肯定地记载着,可它究竟在九州的某个地方,还是有‘大和’,到现在还没有肯定的结论。就拿并不久远的事情来看,《荒城之月》那首歌吧,大家都知道那是‘土井晚翠’在竹田镇的城墙遗迹上作的诗,而且还建立了文学碑,但实际上‘晚翠’好像是在仙台写的那首诗。作曲家泷廉太郎是大分县人,所以才让人感觉到那是在竹田镇城墙遗迹边作的。也许泷廉太郎让‘大分’到‘竹田’的城墙遗迹给迷住了,才谱出那样感人肺腑的曲子来的吧。大分市里还有泷廉太郎的纪念碑呢。” “竹田的城墙遗迹,虽然不怎么大,可景色十分优美。那小小的镇,进进出出都得钻隧道,可有趣着呢,真是我喜欢的市镇啊。《荒城之月》也许就此成了竹田的东西了。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呢:在竹田镇,田能村竹田的房产和地皮,还是原封不动保存着。南画家呀。咳,那房子可简朴着呢。竹田用屋子前地里种的蔬菜、‘赖山阳’来招待客人,看来是真事吧。”直木慢悠悠地说,“我去竹田家,还看到过那菜地的,在镇的高台上。” “我呀,这回在京都真想去参拜紫式部的墓。”秋子说。 “去紫式部的墓吗?”直木像是有些不以为然,“秋子是国文系的大学生嘛。可是,真有那个墓吗?坑坑洼洼的‘新京极’小路上,据说还有《草枕子》作者清少纳言的什么东西呢。” 幸子特地准备了有关葵祭的小小说明书,她打算向爸爸和妹妹介绍那些角色的名称和他们所穿的衣服,可是,有关所谓“王朝风景画”的游行,幸子本身缺乏知识,她就是再读几遍“说明书”,也还是弄不清楚。 “秋子,先来看看这一段。”说着,她把书递给了秋子,谁知秋子对王朝的服饰也是不甚了了。《源氏物语》、《落-物语》、《枕草子》,还有《荣华物语》、《大镜》、《今昔物语》和《徒然草》等等古典,都写了葵祭的事;那些短文章,都让说明书给引用了;尽管秋子竭力回忆当时读这些原本时学过的东西,可她也不能深入浅出地把葵祭游行解说给父亲听,就和幸子一样。 “初夏之际,枝头尚未成荫,仅略带几分绿意;无霞无雾,苍天一览无余。夕阳西下,雾蔼茫茫;入夜,细若游丝之声自远方而来,断断续续,似隐似现,想必虚怀言无所尽。祭祀将近,当日所需之衣物,匆匆卷起青朽叶、二蓝之绸缎,纸等仅容真之体裁;忙忙碌碌,众人你来我往,熙熙攘攘,煞是有趣。裙裾色浓,碎花亦亮,‘卷染’更具风采。”《枕草子》中所写的,鲜明地表现出旧历四月、新历五月的季节感。“源氏”的正妻“葵之上”和“六条御息所”(斋宫之母)争车,这个在《源氏物语》里为人们熟知的故事,说的就是这“葵祭”的事。 《徒然草》里也写道:“五月五日,争看竞马;车前杂人蜂至,遮挡视线,甚难观览;纷纷降车,凭栏眺望;人稠密处,滴水不漏。”令人想见镰仓时代“兼好法师”之时,葵祭热闹纷繁之景象。后来,足利、战国的乱世中,这个祭祀活动像是断绝了,直到江户、元禄时期,才又恢复起来。可是,好景不长,没能持续多久。到了明治时期,这个祭祀活动又经过了几度兴衰。这也许是由于朝廷和公卿把政权移交给了幕府的“武家”,以后更是由于明治时迁都东京,改变政体所导致的。京都衰落下去,作为祭祀主体的公卿也衰败下去了。 战争以后,昭和二十八年,这个祭祀活动又复苏了,而且在昭和三十一年加进了以“代斋王”为首的女子行列,于是,这祭祖就成了讴歌和平、赞美京都繁荣的一项标志性的活动了。这和“平安朝”祭祀鼎盛时期的意义,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不能说信仰、复古已完全沦落为观光的一档大节目,但行列里众多的人们,不用说决不会成为王朝的公卿之流。游行队伍里不太重要的角色,都是雇学生来做临时工的,这些人搀着胳膊,嘴里衔着冰棍,吊儿郎当,破坏了祭祀的气氛,让看游行的人们皱起了眉头。 尽管如此,游行队列和服饰,大致按照王朝的风格。幸子拿来的薄薄小册子说明书,让现代人看了腻烦地介绍了游行的角色和服装,虽然那布的名称和颜色很难理解,可其实只要了解祭祀中的主要角色:敕使、牛车和“代斋王”不就可以了吗? 敕使当然是队伍中位置最高的角色。过去,是由四个“近卫”来充当,现在则由旧公卿豪族的“掌典”来充当此任。古式的服装,今天读起来,着实复杂不过。“冠”的垂缨有花纹,菱形的花纹。束着腰带,穿着黑色的“阙腋之袍”,半长袖。下边的裙,则是“二蓝”底,加进了红色的菱形图案。白平绢丝的外褂,大红色的敞口罩褂,右腰上还别着银色装点的“鱼袋”。金色的佩刀则是古风的直刀,刀柄上和刀鞘上都装饰着花纹。腰带是淡紫碎花图案的唐绸。鞋是红色绘锦镶嵌的皂靴。 他们骑的马,叫做“佩唐鞍的马”,罩着银面具,缀着圆环脚镫,戴着“尾韬”,结着“唐毛”。挡泥板是用叫做“大滑”的皮革做的,胸前和股下都吊着叫做“杏叶”的树叶形东西,手提缰绳则是“苏芳”淡黑红色的细绳。马身上披着织锦缎的马衣,缠着腹带,头上还套着头饰,尾上戴着“尾套”,缰绳是“苏芳”淡黑红色的圆带。“云珠”马枷没有套在马颈子上,而是让马夫拿在手上。 那敕使的马,就是这样一种古代的装束。没有古代装束知识的人,简直看不懂。而且,那些东西又并不怎么打眼地就过去了。不用说敕使,就是各种“供奉”“卫士”,也都前呼后拥,还备着返程时的替换马。打着“风流伞”,平添了一种初夏的情趣。初夏时节,下鸭神社的“札之林”、贺茂川堤上,一片青葱翠绿,与游行队伍的色彩相映成趣。 “牛车”是供“王朝敕使”或“斋王”乘坐的车,是为了让“行装”更漂亮而制作的车,称为“出车”“饰车”和“渡车”。车栏和车槛上都装饰着正当时令的藤花、燕子花,或者是红梅花、白花。 “代斋王”穿着俗称“十二单”的衣服,坐在轿子上。“日忌衣”上罩着“小忌衣”,发型当然是披肩长丝式的,还扎着“日阴丝带”,怀里揣着红色的怀纸,手里拿着桧扇,这不用说也是古式的装束。 “代斋王”在祭祀前净身时,有女童子在背后服侍着。祭祀的行列里,这女童子和男童一起夹在游行队伍里。童子和女童头发上结着红色“鸟子”纸,童女穿着内衬硬里子的大褂。童子的行列抹上了一片可爱鲜艳的红色。虽然是葵花和雏子花的季节,这些童子的参加,平添了雏介子的风情。 与平安神宫的新时代祭,举着长矛巡游的热闹的-园祭比起来,京都的三大祭祀里,要算葵祭最朴素了,可同时它又是严格遵循古制的活动,也许对现代人来说它不太注重外表。而且,它又是所谓“贺茂的祭祀”,从京都御所出来,经过下鸭神社、上茂神社,路程最远。 就像《徒然草》里写的那样,公卿、“检非违使”在松树之间行进而去,那模样,令人最能想起王朝的过去,可现在的人只不过是看看热闹而已。 直木一行打开盒饭,御园桥那边,贺茂堤煞是美丽,再眺望葵祭的行列那就更漂亮了。不用说,游行的人是徒步来到这里的,即使在市政府休息了一会儿,又在下鸭神社举行了神事,可他们还是相当累的。 其实,直木本来不打算仔细瞧,也没怀着研究古典之心来仔细看游行人的装束、神事的;幸子和秋子要说知心话,秋子希望向姐姐袒露胸怀,直木是应幸子夫妇的葵祭招待而来的。 “队伍到这里,还要很多时间呢。”幸子说,“我去买上贺茂的特产烤年糕来给你吃。” “好吧。”直木仰望着天空回答说。 “贺茂川流到这里,才是京都。”直木反复说,“没多久以前,大堤和现在不一样,听说西面是一大片麦田和菜花田。那里面,平常的农民屋子,东一点儿、西一点儿,看得才清楚呢。” 直木又把手臂枕到头下,望着天空继续说: “秋子,你看现在的幸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秋子反问了一句。 “变成京都人了吧?嫁到京都来,看起来幸福吧。” “是啊。”秋子盯了一眼直木,“不管怎么说,我是一向不太喜欢宫本那个人的。” “嗯。”直木点了点头,“这话下一回,能不能和幸子好好说一下试试呢?柔和一点地。” 这话不用说也包括秋子自己的事。秋子感觉到了,说了声:“好吧。” 贺茂的河原 “爸爸,”秋子喉咙里发出清淳的细声说,“我太任性,也不想结婚,将来是父母亲的累赘吧。” “这可真令人担心呐。特别是你妈妈。”直木没有正面仔细听,嘴里喃喃地说,“我们家里有三个闺女呀,有一个人不嫁到外面去,留在家里当然好了。我是这样想的。可是,年轻时候还说得过去,一上了年纪,女孩子家,可就要寂寞难煞了呀。女人一个人,就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业或买卖可做也够呛的。” “爸爸,秋子活着的时候,请爸爸一定得活着。求你了。” “说什么?”直木支起一条胳膊,望着秋子的脸,“这可不行,秋子。” “求你了。秋子死得早,爸爸得活到那会儿。就是老态龙钟也不要紧。还有20年左右,没什么问题吧?真的没问题吧,爸爸。我可没说要你活到100岁呀。” “是嘛,往后20年呐。那样的话,秋子该几岁了。快40吧?” “是呀。要变成老太婆了哟。我呀,怕是活不到变成那难看的、让人瞧不惯的老太婆时候。” “秋子哇,说这种话的人该年纪更小,那可是十六七到20岁左右女孩子常有的感伤。” “不,不是这么回事。秋子在心里下定决心了,真的哟,爸爸。” “决心?自己下定了决心,可是,人不可能按着‘决心’到时候就去死的。说是依照希望活着,也不可能被减掉寿命的。有寿命哪。从前老觉得,寿命是另一回事呐。” “寿命究竟是什么呢?爸爸。” “这我可不知道。” “秋子觉得寿命就是信仰。我认为寿命是信仰。” “寿命是信仰?……呃。”直木茫然地望着河滩上青青的草、堤上的新绿、北山的影子。贺茂川的流水声,似乎比平时更大,丝丝流入人们心灵的深处。 “秋子的信仰是什么呢?” “祈求嘛。” “向什么祈求?” “是啊,小时候我让哥哥带到教会里去,曾让《圣经》打动过心扉,心让滋润过了,所以,基督、玛丽亚和使徒们,老早就进入了幼小的心灵;我十分崇拜圣母玛丽亚,长成大姑娘后,我不能想象自己是个虔敬的基督徒,到底还是东洋的异教徒。就是治彦哥哥,我想也是如此。说得苛刻一点,我没有宗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亲鸾’或禅宗呀。我曾经和同学一起去过圆觉寺打坐参禅。可是,这种事……我还十分喜欢高山寺的‘明惠上人’的人品,但那旧派的佛教教理,我最终还是不甚理解的。只是实在喜欢边念佛边云游的‘一遍上人’‘游行上人’之类的僧人。” “是嘛。”直木稍微停了停说,“禅宗的高僧里有几个人,他们知道自己接近死的时候,都写下令人敬仰的‘遗偈’留给了后人。过去的圣人、英雄,也有能预知自己死期的人。我父亲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可他也知道死期将近,从铺上坐起来,硬撑着给我写了很大的字留下来。” “这我知道。” “写的是‘忍耐’两个字。常见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词语;但是,在人生的各种场合咀嚼它,都会尝出不同的含意哟。” “是啊。我呀,不知怎么搞的,老是觉得那两个字上面‘啪嗒’掉下的那个大墨点,特别招人喜欢。那个墨点里像是包含了爷爷各种各样的心情似的。” “嗯,平常嘛,裱装店里,都要把这个墨团团裁去,裱装干净的;我可硬是让店里的人特地留下这个大墨点。你想嘛,他硬撑起自己的身体,说不定是趴在地铺上写的。粗大的笔蘸饱了墨,‘啪哒’掉下了一滴。于是,就在那下面写下了‘忍耐’两个字。头上沾着大大墨滴的‘忍耐’。” “爸爸你也给我写点什么留下来吧。” “让我写?为了女儿留下我那糟透了的字吗?要让我现丑。我老头的字写得并不好,可尽管是临死人写的字,还是一丝不苟花了大力气的呢。”直木为自己忽然想到的事“扑哧”地笑出声来,“秋子,我把手笔蘸饱了墨,让它在纸上啪哒啪哒地滴上一些墨点怎么样?很抽象的,不管什么意思都可以解释。” “什么呀……” “签上个大名吧。然后再添上‘给秋子,父亲’这几个字。” “这算什么,不行。还是得有些什么话才好。” “可是,秋子你不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吗?刚才秋子说,要比我先死,让我给你写几个字留下来,不是自相矛盾吗?弄颠倒了吧。” “哪里哟,这个和那个不一样嘛。” “我们家里幸子的字写得最好,你让她给你写,怎么样?” “呃,幸子姐姐的字是可以,可我要幸子姐姐做的手工制品,那些东西虽称不上工艺品,但我想要那些与幸子姐姐她人品相配的,由温柔性格造就的手工制品。” “是嘛。那倒也不错。” “爸爸可是毛笔字哟。即使我比父亲先死也要……” “嗯。为了外孙吧。作为他有这样一个外公的标记……即使挂不上壁龛也不要紧。” “幸子姐姐做新娘时拿去的‘内里雏’的画,虽说是有名画家的画,可实在不是什么好画呀。是受命之作,拿出去卖的画吧。只不过寄托了母亲的回忆罢了……” “是嘛。” “比起那个来,爸爸给秋子的毛笔字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为了秋子的孩子吗?让他笑话字写得这么差的外公吧。” “我可不像是要结婚的人,所以也就从没考虑过要为了孩子做些什么事。” “嗯。秋子聪明地要了我们家的宝贝‘勾玉’,也许我还是写写勾玉古诗歌的好吧。我辞掉公司职务的时候,秋子你可是什么闲话也没说。你那份温柔的安慰,我完全心领了。” “我可是不要爸爸您说这样的话,那时,我呀,忽然想到:啊,养育我们一家的是父亲你一个人呐,只有你一个人呐。秋子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那时可着实吃了一惊呢。我呀,受爸爸的恩惠,逢凶化吉,免遭暴风雨的袭击。那时候哇,我第一次彻底懂得了。刻骨铭心。这一切分量都压在爸爸你一个人的肩上……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心脏到动脉,眼泪流得止不住了。后来我想,我的血呀,要是变成为爸爸而流的眼泪那才好呢。自己遇到挫折,社会可不是宽容的地方。” “这倒是的。” “那时,还有些迷茫呢,但是,也许再没有其他哪一样生物,会像人类做父母的那样,特别是父亲长期持续对孩子的养育和庇护吧。动物早早地就把孩子从身边赶走了。还听说过,狮子把狮子推落到山谷里去的事呢。” “嗯。这是和动物生育的年月和寿命有关吧。” “大学啦、高中啦,负担长期教育义务的只有人类做父母的。为什么要供孩子读到大学毕业,还得为他们操心就职的事呢?连女儿的嫁妆都得张罗的活物,除了人类没有其他了吧。” “哦,女儿的嫁妆吗?你不说,我还从没有想过呢,是啊,其他的动物可不会有哇。结婚仪式啦,还有结婚宴会啦。” 秋子点点头,把黑瞳仁潮湿的眼睛移开。 “人类也像过去男孩子的黑衣服一样,最多12岁到15岁,父母亲就把孩子赶出去,那将会怎么样呢?” “那可不行啊。眼前成问题的少男少女违法犯罪,可是越来越多起来了。” “是吗?停战以后的新宪法上,孩子对双亲的权利加强了,义务却减弱了,而且,孩子又不知分寸地任性,他们自我控制的心不是变得越来越贫瘠了吗?” “嗯。确实也有这一面呐。是跟西洋人学的吧,可人家西洋的家庭对小孩子的管教可严格啦。他们招待我去家里做客,孩子的穿着让我看了吃惊。伦敦那地方,街上老是能看到打扮得像小绅士、小淑女般的孩子,让你忍不住发笑呢。在日本,给孩子们穿的衣服,大多拣合身的便宜的买吧。因为孩子没过多久衣服就穿不下了。可是在伦敦,不少家庭给小孩子也穿绅士、淑女的服装。我们看了奇怪极了。在日本,武家时代的孩子不是,公家时代的孩子也不是嘛。” “我们呐,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才觉得让父亲娇惯得太厉害了。”秋子一边说,一边把热水瓶里的茶倒出来,递给直木。直木坐起身,在河岸的青草上盘起腿来。他边呷着茶,边眺望着北山。 “真是欣欣向荣啊。苍山和树丛之间,吹来阵阵青色的风。”于是,他又说:“秋子,你这样对我好,我们家里,当只有秋子才能听到一块勾玉那静静的‘玉响’。把那块勾玉给秋子真是太对了。可是,现在做爸爸的我,已经没有再买三四块那样漂亮的勾玉,让秋子来听‘玉响’的力量了。没钱的话,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可家庭里会成问题。另外,那样质地好而且又大的‘琅千手’翡翠勾玉,不管在哪儿的古美术店里都是很少拿来出售的。京都最大的叫‘良冈’的茶道用具店,那老板很喜欢勾玉,收集了几十年。我特别请他让我看了大大小小、各种奇形怪状的勾玉,听说以前他净是收进,从不卖出去一块。那不是做生意,纯粹是一种兴趣。他也许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勾玉收藏家。他的宝贝可不常让人看,只有等主人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才会让人看他的收藏。我尽管不是茶道用具店的老主顾,却早就和良冈认识,只要我开口的话,也许他还会给我看的。秋子难得来一趟京都,我去求良冈让你看看。” “不用了,我呀,得到了爷爷的那一块,只要保存好就够了。我不想把自己看重的东西和许多相类似的东西做比较。” “是嘛。秋子的性格里有这样的特点哪。”直木说,“可是,去看了良冈的勾玉收集,也不会让秋子对自己那块勾玉失望的嘛。” “我知道,勾玉呀,首饰呀,弥生时代的‘铜铎’、陶器,还有大花瓶等等的照片。我在爸爸书房里那本照相册里看到过,这种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一点。” “是嘛。可是呢,彩色照片再怎么逼真,美术品的实物和照片毕竟是两码事嘛。形状是勾玉,可照片上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呢。” “是嘛。” “好啦,勾玉的话题就说到这里吧。幸子说‘大学退学也不要紧’的时候,秋子你怎么会去听那个脱口而出的建议呢?” “那是因为从小我就远不如幸子姐姐。而且从那时起,已经意识到老成为爸爸的负担不好意思,心底里暗暗地有了这份心思。十几岁就出来干活的女孩子多的是呢。” “不全是这个理由吧,我明白。秋子在大学里失恋了吧。” “是啊。比失恋更惨,女同学的情人狂热地追求我,在学校里呆不下去也是个原因。我对幸子姐姐稍微说了一点。爸爸你是从姐姐那里听来的吧。” “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些。我的意见没有说得很多,但是秋子听了幸子说‘干脆退学拉倒’的话,实在太老实了。” “大学里也没什么劲。” “和那个女同学争夺情人,秋子你也没有一定要把情人夺过来的勇气吧。” “是啊。那女同学还有我,有一次,咱们三人夜里一块儿出去,到大街上散步。那女同学忽地吞下了许多药,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眼看着她要去扶邮筒,谁知‘啪’地一下直栽下去,耳朵根部撞上了邮筒,受了伤,头上直流血。立刻叫了一辆救护车送去医院。幸好吃的不是就死的药,于是,给她洗胃,当然是救活了的-……” “该不是骗局吧,这种表演。” “是骗局吧,可一看到她用头发遮住半边耳朵下的伤疤,我就……”说着,秋子脸色有些发青,“可是呢,爸爸,旁观者清,看得出是骗局,当事者迷,我看起来不就像真的一样吗?女人嘛……” “骗局总是骗局嘛。”直木打断了她的话,“可话说回来,秋子可是真能克制自己哇。说要死在我前头那般体谅我,看来照顾我今后生活的事主要得拜托给幸子了……” “幸子姐姐她很能体谅人的,会做得很好的。” “治彦媳妇静子一来,这回事儿该轮到她了……从别处来的嫂子,小姑总有些不好意思的吧。” “我尽管没有故意去想这档子的事,可是,看静子嫂子什么小事都干,爸爸也像是挺喜欢她的。我可不打算在静子嫂子面前露出一点吃醋的样子呀。我只是觉得比起静子自己的父亲来,我们的父亲对静子来说要好得多。过去,媳妇对公公的服侍,完全是两回事嘛。事实上和父亲亲近……” “嗯,怪不得治彦和静子夫妇之间会不融洽,起风波的吧。” “这可是治彦哥哥的不好了。”秋子清清楚楚说的话,简直让直木吓了一跳,“治彦哥哥自己悲伤、苦恼,又不愿意和静子嫂子交流嘛。我在想啊,治彦哥哥应该再多交几个女朋友,然后再结婚,一开始不就可以相处得好吗?” “什么?”直木又吃了一惊。 “爸爸和静子嫂子那样亲近,秋子有时故意避开,不插进去。” “嗯,秋子哇,你夹在善于察言观色的幸子和任性随便的加瑶子之间,可够受的呢。” “不,一点没有……秋子也许就像爷爷临死前,给爸爸写下的‘忍耐’两个字头上,那颗“嘀嗒”落下的墨点一样的女儿……” “你可说得太过分了。” “没有哇。”秋子摇摇头。贺茂河的流水托起了对岸的一片绿,直木茫然地望着,心里在想,这闺女是咱家最美丽的吧。 代斋王 幸子买了当地有名的烤年糕,捧着回到了河滩上。她先把手绢扎在头上,然后说: “实在对不起,今天客人太多,看让等得……” “是嘛。”直木说。 “买到了‘神马堂’的年糕。这附近有两三家卖烤年糕的,‘神马堂’买的人最多,我们也常到那儿去买。” “是嘛,太感谢你了。” “这一小包,在这里大家把它吃了,这一大包带回去给妈妈他们。跟他们说,这是葵祭当天的烤年糕呀。” “好吧。” 幸子打开了那小的一包,直木一看便叫道: “咳,变小了嘛。上贺茂的烤年糕变这么小了哇?世界可真大变样。” 幸子当然不会知道过去烤年糕是多少大小,她茫然地听着。 “说是过去,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幸子已经生下来了吧。就是生下来也不可能知道的。我的一个朋友呐,在京都的电影厂里,没少给我烤年糕吃。这个人早早地夭折了……那时的烤年糕呀,大概有这么大。”直木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圆,“当然还挺厚的。那年糕,在自己家里烤着吃真有味儿。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朋友,就一定会想起那烤年糕的。大致上,在过去的‘关西’一带,烤年糕常当成点心来吃呢,当然要数上贺川山的最好了。虽然它属低档点心,可是,茶话会上从不会漏掉一次。” “别净顾着说话,拿一块尝尝……” “好的。”直木听从了幸子的话,把烤年糕掰了一半放进嘴里。“嗯,味儿不坏。但和以前比,这味儿太淡,太一般了。至少该说乡下人技艺不精呐。另外,人嘛,有种怪僻,老会觉得过去吃过的东西味道都好。” “请等一下。”幸子翻开那薄薄的葵祭说明书,寻找着介绍“名特产——烤年糕”的那一节。 “有啦,有啦,爸爸说的也许是对的。这里一则短短的记事上写着:贞明皇后回到御所,经常差人去买年糕。据说上贺茂出身的女官很多,最喜欢吃的也是烤年糕呀。” “是嘛。” “听说烤年糕也叫做‘葵饼’,是上贺茂神社的名产。爸爸刚才说的,该不是这个时期的烤年糕吧。” “也许是吧。” “也许和北海道的‘大纳言’小豆一样吧,听说砂糖换了。过去是黑砂糖,战后用起上等的白砂糖,听说火候也变成了只适用于做薄的年糕了。” “啊,是嘛。” “战后听说还用过高价的黑市砂糖呢。上贺茂神社后面的高尔夫球场,听说客人们经常是开着高级车来买的。” “那可不行。” “香喷喷的年糕皮里,散发出黑砂糖那股带乡土气的味道,也许再也看不到了吧。” “嗯。” “而且,还写着这么一段呢。以前一家烤年糕店,开不下去了,当时在店里干活的,就是现在神马堂的店主,觉得把店盘给别人太可惜,于是,就在皇宫马棚的隔壁,又开起烤年糕店来了。这就是现在的‘神马堂’。” “是嘛。”直木点点头,“这么一说,味道改了也是不无道理的。过去大概是用铁板烤的吧。”说着,他还歪着脑袋想。 “算了,也说不清楚改变的理由了吧,秋子,赶快尝尝。还有点温热呢。” “好吧。”秋子也伸出了手,“真好吃呀。” “我也没说味道不好。只是没有三四十年前的那股令人怀念的味儿了。” “爸爸,这玩意儿在京都也变得少了哟。我呀,算是外地人,京都古老的东西,还有许多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仅仅是京都,世界上的古都都是如此。京都还算好的,味道啦,想法啦,也许还保留着些古典的情趣呢。”说完,他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呀,对呀,在日本还有秋子这种古风犹存的人呢。” “秋子?古风犹存?”幸子轻轻笑了起来,“也想穿穿‘十二单’的衣服吗?也想梳披肩长丝式的发型吗?” “不,秋子她呀,说什么自己死以前,求我一定要活着。她也不嫁人,打算一辈子在家照顾我呢。” “爸爸。”秋子娇嗔地,脸一直红到耳朵根,“我只想悄悄地对爸爸一个人说的嘛。怎么就立刻在这里告诉幸子姐姐了呢?”她快要哭出来似的,“秋子我一个人暗暗发过誓嘛……” “秋子,就是说出来也没什么可以害羞的呀。”幸子手抚摸着秋子的肩膀,“就是我,也曾经这样想过的嘛。” “呃?那为什么爸爸那么需要你,你还要嫁到宫本那儿去呢?爸爸甚至还说,你离了婚回来也可以之类的话呢。” “是啊,”幸子意外地全盘接受了,“我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哟。真的返回到爸爸身边去怎么样?” “算了吧,算了吧。”直木苦笑着想把话题岔开,“做老爸的我呀,不过是老式的傻瓜父亲呀,反而只能成为女儿们的包袱呀。” “就连疯丫头,净撒娇的加瑶子,心里说不定也在暗暗地想着这件事呢。” “别说了吧。”直木稍稍强硬地反复地说了一句,“我家的闺女呀,怎么恋爱感情都这么脆弱呀。这可是女人深刻的不幸哇。女人的重大缺陷呐。” “这可说不准,爸爸,不仅只是女儿呀,连治彦哥哥也是如此嘛。”幸子说,“正因为如此,爸爸不是才特别关心静子嫂子,特别怜悯嫂子吗?” “什么?”直木冷不防让幸子刺了一下,语塞了。 “幸子姐姐,我呀,既起誓,又祈祷哇。”秋子的声音听上去很认真。 “刚才听秋子说‘祈祷’,我还问过秋子向谁祈祷。秋子可是没有明显宗教派别的呀。淫词、邪神之类的,赌咒念佛和那令人讨厌的迷信,令我们心里反而觉得不痛快。” “也许是无宗教吧,但是,当感觉到天地里有上帝存在的时候,你祈祷,更要紧是把自己归于一心来祈祷。聚集起自己的灵魂来祈祷。我觉得除了自己的心和魂以外,其他全都是迷信。也许因为秋子我还太年轻,修业还没到家的关系吧。” “宗教正是从这种地方产生的吧。人还有更多的烦恼、苦闷和疑惑。” “对呀。秋子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基督教和佛教的教典,读着读着不觉念叨起来,真是谆谆教诲呀,有时候竟会着迷,还会流下眼泪来呢。” “是谆谆教诲吗?” “是啊。可是,要遵从这些个教诲,给什么什么神呀、佛啊顶礼膜拜就觉得自己做不了。根据那些教诲,自己还很难跨进那种能见到神的境地。其实全是因为自己的心还悟不出那些高深莫测的教义呀。” “嘿,姊妹当中最老实的秋子,竟是最近代的理性家,怀疑家;往坏里说,也许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吧。”幸子插进嘴来,“要是有这样的愿望,就是专心念佛也好,盘腿瞑想也好,即使跳着念佛也可以,或者现在跳起流行的什么舞,身体互相撞得快要倒下似的剧烈晃动,尽情忘我地跳不是也挺好的吗?” “这样的话,能见到上帝吗?” “这个嘛……上帝,什么样?” “根据不同的宗教,神也各不相同。我也从读过的书上知道,即使是相同的宗教,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神和佛的身影,甚至让人看了闹不清楚。我觉得因人种和民族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神,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真要是有神的话,为什么广岛和长崎会掉下个什么原子弹呢?幸子姐姐,你说呢……这可只是一个例子呀。掉也掉了,往后再说又能成得了什么事呢?” “你问我,我可答不上来哟。” “神之国在哪里?假如灵魂真的不灭的话,假如真有灵界的话,幸子不管比爸爸先死,还是比爸爸后死,都与爸爸交替相守……假如父亲先走的话,父亲也去不了坟墓、去不了佛坛。我只能这样想,所以,我刚才请求父亲:秋子活着的时候,也请爸爸活着。” 对秋子这一本正经的话,“年龄的顺序,那是没有办法的哟,”幸子也难以说情似的,“我家的爸爸、妈妈一定活得很长。” “我可真幸运。”直木又把两手枕在头下,仰望着蓝天,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哇,秋子。我觉得:结婚说什么也是女孩子的一种类似宗教的体验。无所谓对方是好是坏,对女人来说嘛,不好就分手,当尼姑也可以。当然再回到家里也没关系,至少得有……” “孩子吗?是女人都该做一回妈妈是吧?” “有这层意思,但也不仅仅为了孩子呀。” “要孩子的话,就是不结婚也可以办到的嘛。只要是年轻的女人……” “什么?”直木好不吃惊。 “听说现在就是没有心上人,照样可以人工妊娠呢。” “人工妊娠?……”直木和幸子面面相觑。 “你们不认为人工妊娠今后会逐步发展吗?” “秋子存着这份心思吗?” “没有。哪可能呢。就只想一想也叫人起鸡皮疙瘩。我就是死也不会干这种事的呀。” “是嘛。”直木用手轻轻掸去粘在头上的青草。 “可是,爸爸读的那本《古事记》里还要怪呢。‘伊邪那歧命’和‘须佐之男命’都是男神吧。他们都能顺顺当当地养孩子,从手拿的东西上、穿着的东西上生出好几个孩子来了呢……” “那个呀,可是创世纪的神话呀。” “嗯,现在的人工妊娠再发展下去,也许可以从什么孵蛋器之类的玩意儿里生出几个人来呢。” “是啊,父亲也不认识,兄弟姊妹也不知道,那人情也就没有了。那可真成了‘养殖人’了嘛。” “是啊。”秋子点点头,“人类的历史有几十亿年,还有几亿年,就是读了父亲书房里的书也搞不太清楚,在这无限的年代里,现在的一夫一妻制度、家族制度也并不是那么长吧。是啊,因为它用起来很方便,所以才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它能继续到几时,也许什么时候又会崩溃了。它渐渐变得靠不住了。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们这一辈还算是确定的。相信‘未来永劫就是如此’,实在是错误的。” “我以为秋子是旧脑筋的姑娘,没想到你却在考虑全新的事情。”幸子呆住了。 “是人类长长的历史揭示了它。现在的男女之间,也许还在摸索、实验中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这样还算是幸福的呢。战后,夫妇和家族,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年迈的父母,快要变成不伦不类了,真危险呐。” “是啊。”幸子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 “幸子姐姐,我并不‘新’哟。我还是很‘旧’的哟。结了婚,必须和父母亲分开过,娘老子死活与己无关,我从心底里讨厌这种生活哟。”秋子像吐出什么梗阻在喉咙口的东西一般,“即使不是这个原因,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直陪伴爸爸,尽我的孝道。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幸福啊。” “这可不是幸福呐。尽管对我来说是件大好事……”直木说,“这可不是女人的幸福。而且,你妈妈也会惶惶不可终日的吧。” “不,爸爸,这可是秋子我想了好久好久才得出的结论啊。” “这是秋子的厌世想法吧?”直木对着幸子说,“想想办法开导开导她哟。” “爸爸,我可一点也不厌世呀。我不是说感到幸福了吗?” “算了吧,人呐,特别是女人的想法,最容易变呐。”直本朝着蓝天,嘀咕了一句。 河岸上、大堤上的人们“哄”地站了起来,也有人奔跑起来。葵祭的游行队伍总算过来了。 “爸爸,别紧张哟。看‘社头之仪’,我们已经订好位置了。”幸子说。 “嗯。” 可是,直木还是登上了大堤。游行队伍在市政府休息了一阵,又在下鸭神社举行了“社头之仪”,这即使也算一次休息,行列中的人们,从御所徒步走到上贺川,也还是相当劳累了。亏那些小童子,走了那么多的路。 斋王坐在轿子里。轿子的四面张着“御廉”,御廉打开着,看得见里面坐着的斋王。斋王穿着“五衣唐衣”,就是所谓“十二单”衣,外面罩着“小忌衣”,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心叶”形状的饰品戴在头发上,额的两侧垂着“日阴丝”。她把红的“帖纸”放在怀里,手握一把桧树的折扇。这就是“王朝风格”,看上去像是“大唐风格”的衣裳。脸上的化妆,也是古典风格的。 怎么也看不出,那斋王是“同志社女子高中”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