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 川端康成文学的东方美(代总序) (代总序) 叶渭渠 一 川端康成1899年生于大阪府三岛郡丰川村大字宿久庄,接近京都。康成“把京都王朝文学作为‘摇篮’的同时,也把京都自然的绿韵当作哺育自己的‘摇篮’”。祖辈原是个大户人家,被称为“村贵族”,事业失败后,将希望寄托在康成父亲荣吉的身上,让荣吉完成了东京医科学校的学业,挂牌行医,兼任大阪市一所医院的副院长。在康成一两岁时,父母因患肺结核病溘然长逝。祖父母便带康成回到阔别了十五年的故里,姐姐芳子则寄养在秋同义一姨父家。康成由于先天不足,体质十分孱弱。两位老人对孙儿过分溺爱,担心他出门惹事,让他整天闭居在阴湿的农舍里。这位幼年的孤儿与外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接触,“变成一个固执的扭曲了的人”,“把自己胆怯的心闭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为此而感到忧郁与苦恼”。直到上小学之前,他“除了祖父母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还存在着一个人世间”。 康成上小学后,不到三年内祖母和姐姐又相继弃他而去,从此他与年迈的祖父相依为命。祖父眼瞎耳背,终日一人孤寂地果坐在病榻上落泪,并常对康成说:咱们是“哭着过日子的啊”!这在康成幼稚的心灵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康成的孤儿体验,由于失去祖父而达到了极点。 对康成来说,他接连为亲人奔丧,参加了无数的葬礼,人们戏称他是“参加葬礼的名人”。他的童年没有感受到人问的温暖,相反地渗入了深刻的无法克服的忧郁、悲哀因素,内心不断涌现对人生的虚幻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这种畸形的家境、寂寞的生活,是形成川端康成比较孤僻、内向的性格和气质的重要原因。这便促使他早早闯入说林书海。小学图书馆的藏书,他一本也不遗漏地统统借阅过。这时候,他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憧憬。 1913年,川端升入大阪府立茨木中学,仍孜孜不倦地埋头于文学书堆里,开始接触到一些名家名作。他从不间断地做笔记,把作品中的精彩描写都详尽地记录下来。他的国文学和汉文学成绩最佳,他的作文在班上是首屈一指的。1914年5月,祖父病重后,他守候在祖父病榻旁,诵读《源氏物语》那些感时伤事的、带上哀调的词句,以此驱遣自己,溺于感伤,并且决心把祖父弥留之际的情景纪录下来,于是写起了《十六岁的日记》。这篇《十六岁的日记》既是康成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实内里的诗情,在此也显露了康成的创作才华的端倪。秋天,他就把过去所写的诗文稿装订成册,称《第一谷堂集》、《第二谷堂集》,前者主要收入他的新体诗三十二篇,后者是中小学的作文。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开始具有文人的意识,已经萌发了最初的写作欲望。 这时候起,川端立志当小说家,开始把一些排句、小小说投寄刊物,起初未被采用。到了1915年夏季,《文章世界》才刊登了他的几首俳句。从此他更加广泛地涉猎世界和日本的古今名著。他对《源氏物语》虽不甚解其意,只朗读字音,欣赏着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调子,然已深深地为其文体和韵律所吸引。这一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之后他从事写作时,少年时代那种如歌一般的旋律,仍然回荡在他的心间。 1916年第一次在茨木小报《京阪新闻》上发表了四五首和歌和九篇杂感文,同年又在大阪《团栾》杂志上发表了《肩扛老师的灵柩》。这一年,他还经常给《文章世界》写小品、掌篇即微型小说。《文章世界》举办投票选举“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对于立志当作家的少年来说,这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 川瑞康成1917年3月于茨木中学毕业后,考取第一高等学校,到了东京,开始直接接触日本文坛的现状和“白桦派”、“新思潮派”的作家和作品,以及正在流行的俄罗斯文学,这使他顿开眼界。他在中学《校友会杂志》1919年6月号上,发表了第一篇习作《千代》,以淡淡的笔触,描写了他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爱恋故事。 事实上,川端成人之后,一连接触过四位名叫千代的女性,对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产生过感情。其中对伊豆的舞女千代和岐阜的千代,激起过巨大的感情波澜。 伊豆舞女千代是川端上一高后到伊豆半岛旅行途中邂逅的。他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对待,并说他是个好人,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友善的学生,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自然也激起了感情的涟漪。他们彼此建立了真挚的、诚实的友情,还彼此流露了淡淡的爱。从此以后,这位美丽的舞女,“就像一颗彗星的尾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不停地闪流”。 歧阜的千代,原名伊藤初代,是川端刚上大学在东京一家咖啡馆里相识、相恋的,不久他们订了婚。后来不知为何缘故,女方以发生了“非常”的情况为由,撕毁了婚约。他遭到了人所不可理解的背叛,很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心灵上留下了久久未能愈合的伤痕。从此产生了一种胆怯和自卑,再也不敢向女性坦然倾吐自己的爱心,而且陷入自我压抑、窒息和扭曲之中,变得更加孤僻和相信天命。 1920年7月至1924年3月大学时代,川端为了向当时文坛挑战,改革和更新文艺,与爱好文学的同学复刊《新思潮》(第六次),并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招魂节一景》,描写马戏团女演员的悲苦生活,比较成功。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着这位文学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坛。 川端发表了《招魂节一景》以后,由于恋爱生活的失意,经常怀着忧郁的心情到伊豆汤岛,写了未定稿的《汤岛的回忆》。1923年1月《文艺春秋》杂志创刊后,他为了诉说和发泄自己心头的积郁,又为杂志写出短篇小说《林金花的忧郁》和《参加葬礼的名人》。与此同时,他在爱与怨的交织下,以他的恋爱生活的体验,写了《非常》、《南方的火》、《处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说,有的是以其恋爱的事件为素材直接写就,有的则加以虚构化。川端这一阶段的创作,归纳起来,主要是描写孤儿的生活,表现对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与哀思,以及描写自己的爱情波折,叙述自己失意的烦恼和哀怨。这些小说构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个鲜明的特征。这些作品所表现的感伤与悲哀的调子,以及难以排解的寂寞和忧郁的心绪,贯穿着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调。川端本人也说:“这种孤儿的悲哀成为我的处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大学时代,川端康成除了写小说之外,更多的是写文学评论和文艺时评,这成为他早期文学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1924年大学毕业后,川端与横光利一等发起了新感觉派文学运动,并发表了著名论文《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起到了指导新感觉派作家的创作方法和运动方向的作用。但在创作实践方面,他并无多大的建树,只写了《梅花的雄蕊》、《浅草红团》等少数几篇具有某些新感觉派特色的作品,他甚至被评论家认为是“新感觉派集团中的异端分子”。后来他自己也公开表明他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同路人,决心走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他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就是试图在艺术上开辟一条新路,在吸收西方文学新的感受性的基础上,对力求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的尝试。 川端从新感觉主义转向新心理主义,又从意识流的创作手法上寻找自己的出路。他首先试写了《针、玻璃和雾》、《水晶幻想》(1931),企图在创作方法上摆脱新感觉派的手法,引进乔伊斯的意识流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从而成为日本文坛最早出现的新心理主义的作品之一。在运用意识流手法上,《水晶幻想》比《针、玻璃和雾》更趋于妇熟,故事描写了一个石女通过梳妆台的三面镜,幻影出她那位研究优生学的丈夫,用一只雄狗同一只不育的母狗交配,引起自己产生对性的幻想和对生殖的强烈意识,流露出一种丑陋的呻吟。在创作手法上采取“内心独白”的描写,交织着幻想和自由联想,在思想内容上明显地表现出西方文学的颓废倾向。 翌年,川端康成转向另一极端,无批判地运用佛教的轮回思想写了《抒情歌》,借助同死人的心灵对话的形式,描绘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呼唤一个死去的男人,来诉说自己的衷情,充满了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这种“心灵交感”的佛教式的思考与虚无色彩,也贯穿在他的《慰灵歌》之中。 川端康成的这段探索性的创作道路表明,他起初没有深入认识西方文学问题,只凭借自己敏锐的感觉,盲目醉心于借鉴西方现代派,即单纯横向移植。其后自觉到此路不通,又全盘否定西方现代派文学而完全倾向日本传统主义,不加分析地全盘继承日本化了的佛教哲理,尤其是轮回思想,即单纯纵向承传。最后开始在两种极端的对立中整理自己的文学理路,产生了对传统文学也对西方文学批判的冲动和自觉的认识。这时候,他深入探索日本传统的底蕴,以及西方文学的人文理想主义的内涵,并摸索着实现两者在作品内在的协调,最后以传统为根基,吸收西方文学的技巧和表述方法。即使吸收西方文学思想和理念,也开始注意日本化。《雪国》就是在这种对东西方文学的比较和交流的思考中诞生的。 《雪国》的主人公驹子经历了人间的沧桑,沦落风尘,但并没有湮没于纸醉金迷的世界,而是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勤学苦练技艺,追求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以及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真正爱情,因而她对岛村的爱恋是不掺有任何杂念的,是纯真的,实际上是对朴素生活的依恋。但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在那个社会是难以实现的。所以作家写岛村把她的认真的生活态度和真挚的爱恋情感,都看做是“一种美的徒劳”。对驹子来说,她的不幸遭遇,扭曲了她的灵魂,自然形成了她复杂矛盾而畸形的性格:倔强、热情、纯真而又粗野、妖媚、邪俗。一方面,她认真地对待生活和感情,依然保持着乡村少女那种朴素、单纯的气质,内心里虽然隐忍着不幸的折磨,却抱有一种天真的意愿,企图要摆脱这种可诅咒的生活。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艺妓,被迫充作有闲阶级的玩物,受人无情玩弄和践踏,弄得身心交瘁,疾病缠身乃至近乎发疯的程度,心理畸形变态,常常表露出烟花女子那种轻浮放荡的性格。她有时比较清醒,感到在人前卖笑的卑贱,力图摆脱这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决心“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有时又自我麻醉,明知同岛村的关系“不能持久”,却又想入非非地迷恋于他,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这种矛盾、变态的。心理特征,增强了驹子的形象内涵的深度和艺术感染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相当准确的概括。 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力求体现日本的传统美,《雪国》中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探索,更重视传统美是属于心灵的力量,即“心”的表现,精神上的“余情美”。《雪国》接触到了生活的最深层面,同时又深化了精神上的“余情美”。他所描写的人物的种种悲哀,以及这种悲哀的余情化,是有着这种精神主义的价值,决定了驹子等人物的行为模式,而且通过它来探讨人生的感伤,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家强作自我慰藉,以求超脱的心态。作家这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美学追求,富有情趣韵味,同时与其人生空漠、无所寄托的情感是深刻地联系在一起的。 《雪国》在艺术上拓宽了《伊豆的舞女》所开辟的新路,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它是川端创作的成熟标志和艺术高峰。它的成就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艺术上开辟了一条新路。川端从事文学创作伊始,就富于探索精神。他在一生的创作道路上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尝试,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习作之初,他的作品大都带有传统私小说的性质,多少留下自然主义痕迹,情调比较低沉、哀伤。新感觉派时期,他又全盘否定传统,盲目追求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无论在文体上或在内容上都很少找到日本传统的气质,但他并没有放弃艺术上的新追求,且不断总结经验,重又回归到对传统艺术进行探索。如果说,《伊豆的舞女》是在西方文学交流中所作的一次创造性的尝试;那么《雪国》则使两者的结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作家在《伊豆的舞女》中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和风格的升华,它赋予作品更浓厚的日本色彩。其二,从此川端的创作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川端早期的作品,多半表现“孤儿的感情”和爱恋的失意,还不能说形成了自己的鲜明艺术性格。但他经过不断的艺术实践,不断丰富创作经验,他的艺术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其创作个性得到了更加突出、更加鲜明的表现。他善于以抒情笔墨,刻划下层少女的性格和命运,并在抒情的画面中贯穿着对纯真爱情热烈的赞颂,对美与爱的理想表示朦胧的向往,以及对人生无常和徒劳毫不掩饰的渲染;而且对人物心理刻划更加细腻和丰富,更加显示出作家饱含热情的创作个性。尽管在其后的创作中,川端的风格还有发展,但始终是与《伊豆的舞女》、《雪国》所形成的基本特色一脉相连,其作品的传统文学色调没有根本变化。 这期间,川端康成还以他熟悉的动物世界为题材,创作了《禽兽》(1933)。小说描写。个对人失去信任的心理变态者,讨厌一切人,遂以禽兽为伴,从中发现它们爱情纯真的力量和充满生命的喜悦,以此联系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寡情。作家意在抒发自己对人性危机的感慨,呼唤和追求人性美。但作品拖着烦恼、惆怅、寂寞、孤独的哀伤余韵,表露了浓重的虚无与宿命的思想。这篇作品表现了人物瞬间感受和整个意识流程。但又非常重视传统结构的严密性,故事有序列地推进,在局部上却采用了延伸时空的手法,借以加强人物心理的明晰变化,更深入地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在借鉴意识流手法和继承传统手法结合上所作的一次成功的实践。此外还写了《花的圆舞曲》、《母亲的初恋》,以及自传体小说,新闻小说,青春小说《高原》、《牧歌》、《故园》、《东海道》、《少女港》等。由于受到战时的影响,他背负着战争的苦痛,一味地沉潜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徘徊在《源氏物语》的物哀精神世界里,在艺术与战时生活的相克中,他抱着一种悠然忘我的态度,企图忘却战争,忘却外界的一切。他离战时的生活是远了,但他从更深层次去关注文学。他根据战争体验,结合自己对日本古典的认识,加深寻找民族文化的自觉,对继承传统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他进一步通过古典把目光朝向“民族的故乡”。 二 战后,川端康成对战争的反思,进一步扩展为对民族历史文化的重新认识,以及审美意识中潜在的传统的苏醒。他说过:“我强烈地自觉做一个日本式作家,希望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除了这种自觉和希望以外,别无其他东西。”“我把战后的生命作为余生,余生不是属于我自己,而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也就是说,战后川端对日本民族生活方式的依恋和对日本传统文化的追求更加炽烈。他已经在更高的理论层次上思考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的问题。他总结了一千年前吸收和消化中国唐代文化而创造了平安王朝的美,以及明治百年以来吸收西方文化而未能完全消化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并且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提出了应该“从一开始就采取日本式的吸收法,即按照日本式的爱好来学,然后全部日本化”。他在实践上将汲取西方文学溶化在日本古典传统精神与形式之中,更自觉地确立“共同思考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与桥梁的位置”。 川端康成在理论探索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作家的主动精神和创造力量,培育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气质,并且使之流贯于他的创作实践中,使其文学完全臻于日本化。同时他的作品呈现出更多样化的倾向,贯穿着双重或多重的意识。在文学上获得最大成就的,可算是《名人》、《古都》、《千只鹤》和《睡美人》等作品。 《名人》同《雪国》是珠联壁合的佳作。他在《名人》中,一反过去专写女性感情的传统,而完全写男性的世界,写男性灵魂的奔腾和力量的美。作家塑造秀哉名人这个人物,着眼于“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从赞赏棋风的角度加以评论”。他十分注意精神境界的描述。所以《名人》虽然也写了棋局的气氛和环境,但主要是写人、写人生命运,而不是单单写棋,它突出地展示了秀哉名人在对弈过程中所表现的美的心灵。这部作品是川端创造的一种新的文学模式——报告小说,他运用了名人告别赛的记录,对生活载体作出真实直接的再现,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作家的想象的翅膀;但它又不是一般的报告文学,而是运用小说的艺术手法,在事实的框架之内,也容许作家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并不摒弃审美主体的意识渗透,而作出适当的虚构,将真实的纪录部分和靠想像为虚构的部分浑然融合为一体,以更自由、更广阔、更活跃和更多样的艺术手段,创造出独特的艺术世界。 川端出于对传统的切实的追求,写了《古都》(1961-1962),在京都的风俗画面上,展开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川端康成为了贯穿他创作《古都》的主导思想,借助了生活片断的景象,去抚触古都的自然美、传统美,即追求一种日本美。所以全篇贯穿了写风物,它既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契机,又为人物的塑造和感情的抒发创造了条件。同时它也成功地塑造了千重子和苗子这两个人物形象,描写了男女的爱情关系,但其主旨并不在铺展男女间的爱情波折,所以没有让他们发展成喜剧性的结合,也没有将他们推向悲剧性的分离,而是将人物的纯洁感情和微妙心理,交织在京都的风物之中,淡化了男女的爱情而突出其既定的宣扬传统美、自然美和人情美的题旨。这正是《古都》的魅力所在。 作者在《古都》里对社会环境的认识是比较清醒的,他对社会、人际关系的认识和体验也是比较深刻的,这正是战后生活的赐予。他通过姐妹之间、恋人之间的感情隔阂,甚至酿成人情冷暖和离别的痛苦,反映了社会中存在着身份等级和门第殊隔,揭示了这一贫富差别和世俗偏见所形成的对立现实。作品的时代气息,还表现在作者以鲜明而简洁的笔触,展现了战后美军占领下的社会世相,比如传统文化面临危机,景物失去古都的情调,凡此种种的点染,都不是川端康成偶感而发,而是在战后的哀愁和美军占领日本的屈辱感的交错中写就的。当时,他对于战后的这种状态,一如既往地觉得悲哀,也不时慨叹,但没有化为愤怒,化为批判力量,所以也只能是一种交织着忧伤与失望的哀鸣,也许这仍然是作者对时代、对社会反应的一贯的独特方式。同时,小说里还流露了些许厌世的情绪和宿命的思想,不遗余力地宣扬“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永久的”。对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来说,《古都》所表现的自然美与人情美,以及保持着传统的气息,都具有特异的色彩。 自从《雪国》问世以来,川端康成的不少作品,在孤独、哀伤和虚无的基调之上,又增加了些许颓唐的色彩,然后有意识地从理智上加以制约。如果说,《伊豆的舞女》和《雪国》是川瑞康成创作的一个转折,那么《千只鹤》和《山音》又是另一个转折,越发加重其颓唐的色调。《千只鹤》对大田夫人和药治似乎超出了道德范围的行动、菊治的父亲与太田夫人和千加子的不自然的情欲生活,以及他们的伦理观等,都写得非常含蓄,连行动与心态都是写得朦朦胧胧,而在朦胧中展现异常的事件。特别是着力抓住这几个人物的矛盾心态的脉络,作为塑造人物的依据,深入挖掘这些人物的心理、情绪、情感和性格,即他们内心的美与丑、理智与情欲、道德与非道德的对立和冲突,以及深藏在他们心中的孤独和悲哀。也就是说,他企图超越世俗的道德规范,而创造出一种幻想中的“美”、超现实美的绝对境界。正如作家所说的,在他这部作品里,也深深地潜藏着这样的憧憬。千只鹤在清晨或黄昏的上空翱翔,并且题诗“春空千鹤若幻梦”,这恐怕就是这种象征性的意义吧。 《千只鹤》运用象征的手法,突出茶具的客体物象,来反映人物主体的心理。川端在这里尽量利用茶室这个特殊的空间作为中,心的活动舞台,使所有出场人物都会聚于茶室,这不仅起到了介绍出场人物,以及便于展开故事情节的作用,而且可以借助茶具作为故事情节进展和人物心理流程的重要媒介,并赋予这些静止的东西以生命力,把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茶具写活了,这不能不算是艺术上的独具匠心的创造。如果说《千只鹤》用简笔法含蓄而朦胧地写到几个人物的近乎超越伦理的行为,那么《山音》则是着重写人物由于战争创伤而心理失衡,企图通过一种近于违背人伦的精神,来恢复心态的平衡,以及通过一个家庭内部结构的变化,来捕捉战后的社会变迁和国民的心理失衡。作家塑造的人物中,无论是信吾的家庭成员还是与这个家庭有关的几个人物,他们的性格都由于战争的残酷和战后的艰苦环境而被扭曲了。但作家对此也只是哀伤,而没有愤怒;只是呻吟,而没有反抗。准确地说,他是企图用虚无和绝望,用下意识的反应,乃至无意识的行动来作出对现实的反应。尽管如此,作品还是展示了战争造成一代人的精神麻木和颓废的图景,还是留下了战争的阴影的。如果离开战争和战后的具体环境,就很难理解《山音》的意义。 从总体来说,川端康成写《千只鹤》和《山音》这两部作品的主要意图,似乎在于表现爱情与道德的冲突。他既写了自然的情爱,又为传统道德所苦,无法排解这种情感的矛盾,就不以传统道德来规范人物的行为,而超越传统道德的框架,从道德的反叛中寻找自己的道德标准来支撑爱情,以颓唐的表现来维系爱欲之情。这大概是由于作家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受到不安的情绪困扰,企图将这种精神生活上的不安和性欲上的不安等同起来,才导致这种精神上的放荡吧。 《睡美人》让主人公江口老人通过视觉、嗅觉、触觉、听觉等手段来爱抚睡美人,这只不过是以这种形式来继续其实际不存在的、抽象的情绪交流,或日生的交流,借此跟踪过去的人生的喜悦,以求得一种慰藉。这是由于老人既本能地要求享受性生活,而又几乎近于无性机能,为找不到爱情与性欲的支撑点而苦恼,以及排解不了孤独的空虚和寂寞而感到压抑。这种不正常成为其强烈的欢欣的宣泄缘由,并常常为这种“潜在的罪恶”所困惑。所以,川端康成笔下的江口老人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临近死期的恐怖感、对丧失青春的哀怨感,同时还不时夹杂着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的悔恨感。睡美人和老人之间的关系既没有“情”,也没有“灵”,更没有实际的、具体的人的情感交流,完全是封闭式的。老人在睡美人的身边只是引诱出爱恋的回忆,忏悔着过去的罪孽和不道德。对老人来说,这种生的诱惑,正是其生命存在的证明。大概作家要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性无能者的悲哀和纯粹性吧。老人从复苏生的愿望到失望,表现了情感与理智、禁律与欲求的心理矛盾,展现了人的本能和天性。而作家的巧妙之处,在于他以超现实的怪诞的手法,表现了这种纵欲、诱惑与赎罪的主题。另一方面,作家始终保持这些处女的圣洁性,揭示和深化睡美人形象的纯真,表现出一种永恒的女性美。其作为文学表现的重点,不是放在反映生活或塑造形象上,而是着重深挖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一只胳膊》实际上是《睡美人》的延长的形态。 从这几部作品就不难发现这一点:他在文学上探索性与爱,不单纯靠性结合来完成,而是有着多层的结构和多种的完成方式,而且非常注意精神、肉体与美的契合,非常注意性爱与人性的精神性的关系,从性的侧面肯定人的自然欲求,以及展现隐秘的人间的爱与性的悲哀、风雅,甚或风流的美,有时精神非常放荡,心灵却不龌龊。其好色是礼拜美,以美作为其最优先的审美价值取向,也就是将好色作为一种美的理念。当然,有时候川端在写性苦闷的感情同丑陋、邪念和非道德合一,从而升华到作家理念中的所谓“美的存在”时,未免带上几分“病态美”的颓唐色彩。而且其虚无和颓废的倾向,带有一定的自觉性。他早就认为“优秀的艺术作品,很多时候是在一种文化烂熟到迈一步就倾向颓废的情况下产生的”。 川端康成这几部晚期的代表作品,在表现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时,也表现了生的变奏的一面。也就是说,他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态的性爱,或多或少染上了颓伤色彩。但又将这种颓伤编织在日本传统的物哀、风雅、幽玄和“好色”审美的文化网络中,作为川端文学和美学整体的构成部分,还是有其生活内涵和文学意义的。 作为纯文学作家的川端康成还另辟新径,写作了一些介于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之问的中间小说,反映战后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河边小镇的故事》、《风中之路》写出了战后时代变迁之中的男女的感情世界,以及他们或她们的现实的悲哀。《东京人》以一个家庭产生爱的龟裂故事,反映了战后东京人的爱的困惑与孤独。《彩虹几度》以京都的风俗和情韵为背景,用哀婉、细腻而生动的笔触,叙说了像彩虹那样虚幻而美丽的异母三姐妹的爱恋与生命的悲哀,尤其是展示了姐姐由于恋人死于战争而蒙受莫大的心灵创伤和扭曲的畸形心态。《少女开眼》则以盲女复明的故事为主线,牵出盲女姐妹坎坷的命运,反映了当时上层阶级对平民阶层的压抑、歧视和侮辱的现实。 这类作品的内容大多是以战后为背景,在字里行间隐现了对战争和战后美军占领日本的现实的不满。比如《日兮月兮》写了战争给朝井一家造成夫妻离散、儿子战死的不幸,还写了在美军占领下,日本传统的茶道、传统的纺织工艺,以及传统的生活习惯失去了真正的精髓,感叹日本文化遗产失去了光彩,大大地动摇了战后日本人的心灵世界。作家面对这种状况,发出了“总不是味儿”的慨叹!《河边小镇的故事》通过青年店员这样一句话:“日本战败了,被占领了,可是燕子还是从南国飞回令人怀念的日本,没有变化。从外国来的家伙的态度,不也是没有变化吗?”作家以燕子喻人,并同美占领军对照,说明日本人怀乡的精神没有变,美军占领的态度没有变。他还巧妙地利用在战后的日本仍找到“龙塞”的情节,表明日本表面变化了,日本还是存在,日本还是不会灭亡,从中发现了在美军占领下潜藏在日本深处的真实,日本深处的古老文化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东京人》开首就对美国的原子弹政策,特别是对美国在日本投掷原子弹以及战后投资十亿美元在冲绳修建核基地的政策加以抨击。还写了东京站前旅馆专辟外国人休息室,墙上悬挂着日本地图,却规定日本人不得入内,而年轻的美国大兵却可以夹带流着泪的日本女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艺术地再现了日本山河横遭践踏,日本人民惨遭迫害的形象,作家对此不禁发出“真令人气愤!”的声音。 归纳来说,川端文学的成功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合,表现了人文理想主义精神、现代人的理智和感觉,同时导入深层心理的分析,融汇贯通日本式的写实主义和东方式的精神主义。二是传统的自然描写与现代的心理刻划的融合,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和乔伊斯的意识流,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又把自身与自然合一,把自然契入人物的意识流中,起到了“融合物我”的作用,从而表现了假托在自然之上的人物感情世界。三是传统的工整性与意识流的飞跃性的融合,根据现代的深层心理学原理,扩大联想与回忆的范围,同时用传统的坚实、严谨和工整的结构加以制约,使两者保持和谐。这三者的融合使传统更加深化,从而形成其文学的基本特征。 三 川端康成的美学思想是建立在东方美、日本美的基础上,与他对东方和日本的传统的热烈执著是一脉相通的,其美学基本是传统的物哀、风雅与幽玄。 川端文学的美的“物哀”色彩是继承平安朝以《源氏物语》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往往包含着悲哀与同情的意味。即不仅是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而且还包含哀怜、怜悯、感动、感慨、同情、壮美的意思。他对物哀这种完整的理解,便成为其美学的基本原则,它在川端的审美对象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他经常强调,“平安朝的风雅、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哀’这个词同美是相通的”。他的作品中的“悲哀”,就大多数表现了悲哀与同情,朴素、深切而感动地表露了对渺小人物的赞赏、亲爱、同情、怜悯和哀伤的心情,而这种感情又是通过咏叹的方法表达出来的。即他以客体的悲哀感情和主体的同情衷感,赋予众多善良的下层女性人物的悲剧。情调,造成了感人的美的艺术形象。作家常常把她们的悲哀同纯真、朴实联系在一起,表现了最鲜明的最柔和的女性美。而且在许多情况下,这些少女的悲哀是非常真实的,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这种美,有时表面上装饰得十分优美、风雅,甚或风流,内在却蕴藏着更多更大的悲伤的哀叹,带着深沉而纤细的悲哀性格,交织着女性对自己悲惨境遇的悲怨。作家在这一基础上,进一步暧昧对象和自己的距离,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在对象的悲哀、悲叹的朦胧意识之中,呈现出一种似是哀怜的感伤状态。可以说,这种同情的哀感是从作家对下层少女们的爱们之心产生的,是人的一种最纯洁的感情的自然流露。《源民物语》所体现的“物哀”“风雅”成了川端文学的美的源流。 尽管川端受《源氏物语》的“物哀”精神的影响,多从衷感出发,但并非全依靠悲哀与同情这样的感情因素的作用,也有的是由于伦理的力量所引起的冲突结果导致悲剧。他塑造的某些人物,在新旧事物、新旧道德和新旧思想的冲突中酝酿成悲剧性的结局,他们一方面带上悲哀的色彩,一方面又含有壮美的成分,展现了人物的心灵美、情操美、精神美,乃至死亡的美。这种“悲哀”本身融化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他笔下的一些悲剧人物都表现了他们与家庭、与道德,乃至与社会的矛盾冲突,这种悲壮美的成分,自然而然地引起人们的同情与哀怜。川端的这种审美意识,不是全然抹煞理性的内容,它还是有一定社会功能和伦理作用的,这说明作家对社会生活也不乏把握的能力。这是川瑞康成美学的不可忽视的一种倾向。 当然,有时川端康成也将“物”和“哀”分割出来,偏重于“哀”,而将“物”的面影模糊,着意夸大“哀”的一面,越来越把“哀”作为审美的主体。他让他的悲剧人物,多半束缚在对个人的境遇、情感的哀伤悲叹,沉溺在内心矛盾的纠葛之中,过分追求悲剧的压抑的效果,调子是低沉、悲悯的。特别是着力渲染“风雅”所包含的风流、好色和唯美的属性,并夸张审美感受中的这种感情因素,把它作为美感的本质,乃至是美的创造。因而他往往将非道德的行为与悲哀的感情融合,超越伦理的框架,颂扬本能的情欲。在他的作品中,《源氏物语》所表现的王朝贵族那种冷艳美的官能性色彩是很浓厚的。川端的这种审美意识,决不单纯是个人的感觉问题,也是时代所支配的美学意识,它具体反映了战后这个时代的社会困惑、迷惘以及沉沦的世态。作家将这种日本的“悲哀”、时代的“悲哀”,同自己的“悲哀”融合在一起,追求一种“悲哀美”“灭亡美”。尤其在西方“悲观哲学”“神秘主义”的冲击下,川端在这种日本美学传统的思想中,找到了自己的根据,从而也找到了东西方世纪末思想的汇合点。这明显地带有颓废的情调。 川端继承日本古典传统的“物哀”,又渗透着佛教禅宗的影响力,以“生-灭-生”的公式为中心的无常思想的影响力,在美的意识上重视幽玄、无常感和虚无的理念,构成川端康成美学的另一特征。 川端康成深受佛教禅宗的影响,他本人也说:“我是在强烈的佛教气氛中成长的”,“那古老的佛法的儿歌和我的心也是相通的”,“佛教的各种经文是无与伦比的可贵的抒情诗”。他认为汲取宗教的精神,也是今天需要继承的传统。他向来把“轮回转世”看作“是阐明宇宙神秘的唯一钥匙,是人类具有的各种思想中最美的思想之一”。所以,在审美意识上,他非常重视佛教禅宗的“幽玄”的理念,使“物哀”加强了冷艳的因素,比起“物”来,更重视“心”的表现,以寻求闲寂的内省世界,保持着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但这不是强化宗教性的色彩,而是一种纯粹精神主义的审美意识。 因此,川端美学的形成,与禅宗的“幽玄”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具体表现在其审美的情趣是抽象的玄思,包含着神秘、余情和冷艳三个要素。首先崇尚“无”,在穷极的“无”中凝视无常世界的实相。他所崇尚的“无”,或曰“空”,不是完全等同于西方虚无主义经常提出的主张,即指什么都没有的状态,而是以为“无”是最大的“有”,“无”是产生“有”的精神本质,是所有生命的源泉。所以他的出世、消极退避、避弃现世也不完全是否定生命,毋宁说对自然生命是抱着爱惜的态度。他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所以,川端以为艺术的虚幻不是虚无,是来源于“有”,而不是“无”。 从这种观点出发,他认为轮回转世,就是“生死不灭”,人死灵魂不灭,生即死,死即生,为了要否定死,就不能不肯定死;也就是把生和死总括起来感受。他认为生存与虚无都具有意义,他没有把死视作终点,而是把死作为起点。从审美角度来说,他以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也就是说,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他的审美情趣是同死亡联系着,他几近三分之一强的作品是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作家将美看作只存在于空虚之中,只存在于幻觉之中,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也许是青少年时期在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形成过程中接触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他在日常生活中“也嗅到死亡的气息”,产生了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更觉得生是在死的包围中,死是生的延伸,生命是无常的,似乎“生去死来都是幻”。因而他更加着力从幻觉、想象中追求“妖艳的美的生命”,“自己死了仿佛就有一种死灭的美”。在作家看来,生命从衰微到死亡,是一种“死亡的美”,从这种“物”的死灭才更深地体会到“心”的深邃。就是在“无”中充满了“心”,在“无”表现中以心传心,这是一种纯粹精神主义的美。因此,他常常保持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以寻求“顿悟成佛”,寻求“西方净土的永生”,“在文艺殿堂中找到解决人的不灭之法,而超越于死”,从宗教信仰中寻找自己的课题。川端小说的情调,也是基于这种玄虚,给予人们的审美效果多是人生的空幻感。他说过:“我相信东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学。我不把经典当作宗教的教义,而是当作文学的幻想来敬重。”可见他的美学思想受到佛教禅宗的生死玄谈的影响是很深的。但他毕竟是把它作为“文学的幻想”,而不是“宗教的教义”,尽情地让它在“文艺的殿堂”中邀游。 由此可以说,“空、虚、否定之肯定”,贯穿了川端的美学意识,他不仅为禅宗诗僧一休宗纯的“入佛教易、进魔界难”的名句所感动,并以此说明“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同时他非常欣赏泰戈尔的思想:“灵魂的永远自由,存在于爱之中;伟大的东西,存在于细微之中;无限是从形态的羁绊中发现的。”从《十六岁的日记》、《参加葬礼的名人》,到《抒情歌》、《禽兽》、《临终的眼》等,都把焦点放在佛教“轮回转世”的中心思想——“生-灭-生”的问题上,企图通过“魔界”而达到“佛界”。与此相辅相成的,是这种宗教意识,其中包括忠诚的爱与同情,有时依托于心灵,有时依托于爱,似乎“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少女们从这种玄虚中培植了悲伤的感情”。在他的审美感受中,自然最善于捕捉少女的细微的哀感变化,没入想象和幻想之中,造成以佛教无常美感为中心的典型的“悲哀美”。他的作品也自然更多地注意冷艳、幽玄和风韵,有意识地增加幻觉感,以及纤细的哀愁和象征;还常常把非理性贯彻在日常生活、常伦感情中而作出抽象的玄思。正是这种宗教意识的影响和潜隐,形成川端的“爱”的哲学和“幽玄”的审美情趣,它既偏重微妙的、玄虚的,而又以冷艳为基础,带有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 川端美学的依据,不是理性,而是非理性。他以感觉、感受去把握美,认为美就是感觉的完美性。而且常常把感性和理性割裂和对立起来,把创作活动视作纯个人的主观感受和自我意识的表现,孤立绝缘的心灵独白,以为主观的美是经过“心”的创造,然后借助“物”来表现的。这与禅宗的中道精神是相通的。由此他特别强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将“空”“色”的矛盾对立包容在“心”之中,可谓“心中万般有”。所以他的小说作为矛盾结构,更多的是对立面之间的渗透和协调,而不是对立面的排斥和冲突,包括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生与死等等都是同时共存,包容在一个绝对的矛盾中,然后净化假丑恶,使之升华为美,最终不接触矛盾的实际,一味追求精神上的超现实的境界。对他来说,实际生活就像陌生的隔绝的“彼岸”世界,最后不得不走上调和折衷的道路。这是川端康成审美情趣的一个重要方面。 对于川端的“幽玄”的审美情趣,如果剥去其禅宗“幽玄”的宗教色彩的外衣,也可以看出其“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的朦胧意识的合理强调和巧妙运用。他按照这种审美情趣,着力在艺术上发掘它的内在气韵,造成他的小说色调之清新、淡雅,意境之朦胧、玄妙,形象之细腻、纤柔,表现之空灵、含蓄和平淡,富有余韵余情,别有一种古雅温柔的诗情,让人明显地感到一种“幽玄”的美。 从审美情趣来说,川端康成很少注意社会生活中的美的问题;就是涉及社会生活中的美,也多属于诗情画意、优美典雅的日常生活,比如纯洁朴实的爱情的美。他更多的是崇尚自然事物的美,即自然美。在审美意识中,特别重视自然美的主观感情和意识作用,他说过:“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就会热烈地想念自己的知心朋友,但愿他们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他所说的:“由于自然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的感情”;“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他强调的不仅要表现自然的形式美,而且重在自然的心灵美。 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他通过道元、明惠、良宽、西行、一休等禅僧的诗作,去探索日本传统自然观的根底。他引用明惠的“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和“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心境无边光灿灿,明月疑我是蟾光”的诗句,来说明他的“心与月亮之间,微妙地相互呼应,交织一起而吟咏出来的”,“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他“以月为伴”“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亮为我,而没人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甚至将自己“‘清澈的心境’的光,误认为是月亮本身的光了”。这种“看月亮为我”的心物融合,可谓达到了“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 从这种自然美学观出发,川端在描写一般的、日常的、普通的自然景象时,经常是采用白描的手法;而描绘对象、事物、情节时,则更为具体、细致、纤巧,并抹上更浓重更细腻的主观感情色调。他写自然事物,不重外在形式的美,而重内在的气韵,努力对自然事物进行把握,在内在气韵上发现自然事物的美的存在。 川端审视自然事物之美,首先表现在对季节的敏锐的感觉。他的一些小说,是以季节为题,比如《古都》的“春花”“秋色”“深秋的姐妹”“冬天的花”,《舞姬》的“冬的湖”,《山音》的“冬樱”“春钟”“秋鱼”等等,写了对四季自然的感受,忠实再现四季自然本身的美。而且以四季自然美为背景,将人物、情绪、生活感情等融入自然环境之中,同自然事物之美交融在一起,以一种自然的灵气创造出一种特殊的气氛,将人物的思想感情突现出来,形成情景交融的优美的意境,使物我难分,物我如一,将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加强了艺术的审美因素。 对自然事物的美,川端不限于客观再现自然事物的美,也不限于与人的生活思想感情发生联系,而且还与民族精神文化发生联系,使自然事物充满着人的灵气。这种灵气不是指客体自然事物,而是指主观的心绪、情感和观念,自然只不过是通过笔墨借以表达这种灵气罢了。譬如《千只鹤》中的茶道、《名人》中的棋道等就是与人的心灵息息相通,与传统的文化精神息息相通,蕴含着人的复杂的感情和起伏的意绪。川端康成积极发掘传统文化的情韵之美,追求在这种美中传达出人的主观精神境界和气韵,形成他的审美情趣所独具的个性。 回顾川端康成创作的全过程,他是从追求西方新潮开始,到回归传统,在东西方文化结合的坐标轴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运用民族的审美习惯,挖掘日本文化最深层的东西和西方文化最广泛的东西,并使之汇合,形成了川端康成文学之美。也就是说,他适时地把握了西方文学的现代意识和技巧,同时又重估了日本传统的价值和现代意义,调适传统与现代的纷繁复杂的关系,使之从对立走向调和与融合,从而使川端文学既具有特殊性、民族性,又具有普遍性和世界性的意义。用川端本人的话来说,“既是日本的,也是东方的,同时又是西方的”。可以说,川端康成这种创造性的影响超出了日本的范围,也不仅限于艺术性方面,这一点对促进人们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启示性。可以说,他为日本文学的发展,为东西方文学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1968年诺贝尔基金会为了表彰他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内心精华而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 三岛由纪夫评论川端康成时写了一段话,它不仅对于认识川端文学,而且对于了解日本近现代文学发展内在的规律性和外在的必然性具有普遍的意义,现抄录如下: “生于日本的艺术家,被迫对日本文化不断地进行批判,从东西方文化的混淆中清理出真正属于自己风土和本能的东西,只有在这方面取得切实成果的人才是成功的。当然,由于我们是日本人,我们所创造的艺术形象,越是贴近日本,成功的可能性越大。这不能单纯地用回归日本、回归东洋来说明,因为这与每个作家的本能和禀赋有关。凡是想贴近西洋的,大多不能取得成功。”(《川瑞康成的东洋与西洋》) 充满探索的世界(代序) (代序) 汪正球 本卷共收入川瑞康成自1914年(15岁)起至1971年(72岁),自初步文坛至取得巨大的文学成就后行将就木共50余年间的掌篇小说20篇、短篇小说23篇,全面反映了作家掌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创作成就,展现了作家在此一创作领域中孜孜求索、精益求精的文学探索,是一部无论从题材上、主题上还是艺术探讨上均极具代表性的小说选集。 首先,让我们从创作时间即作品问世的角度,结合其题材、艺术特色观察一下这40余篇代表作。 短篇《招魂节一景》发表于1921年,是年川端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他的这一部描述马戏团女演员悲苦生活的小说深得恩师菊池宽赏识,从此作家充满自信地迈上文学之路。《非常》(1924年)是作家失恋后对恋爱失意的绞心般的痛苦的虚构之作,其中不乏对孤儿情怀与人生空幻的感叹;《蓝的海黑的海》(1925年)同为对恋爱失欢、人生失意的苦痛哀怨的过滤器。这些早期作品虽在艺术上尚显嫩稚,但铺陈了他整个创作生涯中的文学基调:悲苦、孤寞、忧郁与感伤。从《蓝的海黑的海》中我们还可窥见川端作为日本新感党派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在文学上进行的初期探索;反映了一位饱具才气的作家早年的浮躁、灵动与突破,是一个青年作家对西方未来派、立体派、表现王义、达达主义、象征派等文学流派受其吸引并加以反思的过程。 1926年,作家根据在伊豆汤岛的行旅游历,写作了《伊豆的舞女》,这是作家在吸收西方文学新的感性的基础上,力求体现日本文学传统的成功尝试,是川端文学中新的里程碑式的力作。这部描写一东京心灵孤寂的学生与伊豆舞女纯洁而淡澹的恋情的作品,带来了他文学上的巨大成功。这部作品在其问世之后,曾十数次被日本电影界改编、上映,由此可见其欢迎程序之深之广。这部成名作,以对伊三清丽的山川风物清澄鲜活的描绘,以对情窦初开的舞女纯真情怀的简淡的勾勒,对孤寂学子忧郁而又充满同情爱心的叙述,构成一幅跟忧愤的现实与心灵相对应的清新、自然、善良的人情风俗画卷;其中洋溢着的隐而欲发的淡淡的恋意,予人以无限的感思与遐想,令人不禁为之一掬感伤之热泪。 《女人杀女人》(1928年)是作者根据他在温泉游历时传说之殉情自杀故事写就的。日本屡见不鲜的殉情故事在作者笔下得到了艺术的再现,其中对日本民间传统工艺陶艺的描述予人以盎然的意趣。 《仲夏的盛装》(1931年)、《针、玻璃和雾》(1930年)和《水晶幻想》(1931年),是作家对西方意识流小说创作的仿学、探索之作,在创作主题上也试图结合弗洛伊德氏的精神分析学说,是日本文坛较早出现的新心理主义作品。《仲夏的盛装》叙述一名临死的贫困男子嘱托朋友省下办丧事的钱为美丽的妻子置办一套送丧的华丽盛装的奇诞故事,表现了男性深层意识中的男性中心意识;《针、玻璃和雾》以一位精神接近失常的女子的狂躁不安的意识流活动表现了“恋父情结”等主题;而《水晶幻想》则通过一名石女透过三面棱镜对研究优生学的丈夫、雄狗与不育的母犬交配等的观照,反映女性潜存的生殖本能。这一打破时空界限,任由意识、幻想飞翔的实验性手法,在其往后的重要作品《雪国》、《山音》、《睡美人》等中一再得以展现,反映了作家对意识流手法的独特的成功的探求。 作品《抒情歌》(1932年)、《慰灵歌》(1932年)则是作家对佛教的轮回转世与万物一如的哲学思想所进行的艺术再现。作者运用心灵交感这一颇具文学色彩的形式,描写了一个深爱中的女子对死去的男子的充满诗意的私语,文中充满了仿佛来自佛国的花语、馨香,带有浓烈醇厚的抒情色彩,其文采之旖丽、情挚之深厚,给人以难得的美感(《抒情歌》);而《慰灵歌》则通过幽灵再现的故事,展现了女性无比的美感与佛国的清凉,其中蕴含了作者对东方佛学的关切与造诣,体现了佛学中深蕴着的心灵学的神采。 《禽兽》(1933年)是作者较为成功的一部表现虚无色彩的短篇小说。小说通过现实意义与意识流相结合的手法,描写了一位养鸟人身边的禽类相继死去的故事,其中穿插着对卖身的舞姬千花子的回忆,造成一种令人头晕头眩的虚无、惨淡的意境。生之苦痛与死之衰无,反映了作者强烈的悲观虚无的心理,且这一主题在《雪国》、《临终之眼》中得到进一步延展。 《意大利之歌》叙述了二战期间一位日本战争医学博士毁于自己的战争化学武器研究的故事,表现了作者对玩火自焚者的厌恶和对生的礼赞。博士的助手在死亡面前的无助与劫后余生的惊喜、兴奋,互为映衬,尤其是她欢乐得想唱歌的心境,更是对生之依恋、饱赞。从生与死这一意义而言,也许《抒情歌》、《慰灵歌》中不乏对死后的天国与灵魂的彩绘,但《意大利之歌》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生命之歌、青春赞歌。 《虹》(1934年)描写的是作家十分熟悉的、热情关切的舞女们的台后生活与恋爱故事。兰子的失意与出国谋生,花子的沿街卖艺,绫子的心愿难道与银子的自杀,等等,这一连串辛酸的故事,展现了传统日本舞走入低潮期时舞女们无着无落、漂泊不定乃至只好走向自杀的悲苦命运,作者对她们的命运饱含同情之心,就像当年对伊豆的舞女充满爱心一样。只是这东京浅草区的背景再也不如伊豆般可亲,舞女们的命运比伊豆的流浪艺人更为悲惨而已。这是舞女的悲哀,是时代的悲哀,也是作家的悲哀与无奈。 《夕阳下的少女》(1936年)同样描写了一个悲剧故事:海边小镇疗养院区内的一对情同手足的姐弟投海自尽了。弟弟的不治之症使看护的姐姐也深感人生的绝望。本是同根生,相依难为生。作者把这一美丽凄恻的悲剧故事放在充满阳光、松荫和渔夫曲的海滨,更加烘托出其深刻的痛苦和对命运的无奈。这一无奈,正是作家所领悟到的对美的幻灭的无奈、人生无常的无奈。 《重逢》(1946年)重新弹唱了上述基调。故事描写一对情人在二战失败后的东京的废墟上相逢的故事。战争之火也焚尽了他们往日的缱绻旧情,重逢已无所谓欢乐与悲伤。且不说青春不再、美貌不再、激情不再,光是面临着生存的考验,面对清散的军人、回乡的难民,哪还有小儿女的私情可言?作品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她的和服露出鲜艳的绢里和华丽的内衣,她毫不珍摄地把和服下摆拖曳在泥土上,“渐渐远去,艳美得带上几许凄凉,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怆、肉感的哀愁”。他俩走着走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言累也不言饿地跟着他,谁也不说住在哪里。夜是一个黑暗的深渊,临时木板房是他们唯一的归宿。作品渗透出沉重压抑的悲伤基调和莫可名状的无奈之感,那一点点重逢时的恋情火花只是这无边黑暗的一点点陪衬而已。 同一时期的短篇《拱桥》、《阵雨》与创作于1971年的《隅田川》开篇的第一句就是:“你在何处?”这一劈头盖脑的茫然提问,使人顿坠云里雾里。《拱桥》、《隅田川》似写一位失母的孤儿的故事,《阵雨》亦似写一位逝友的故事;然而其中的意味鲜明地表述了,我(作者)不知身在何处:无论是在古典的和歌中,还是佛国的慰藉里,看似有自己的影子,又分明寻觅不着。我,这一存在,到底在哪里迷失了呢?我又到何处去寻找到自己呢?作家通过几篇小故事,描写了人的丧失这一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空,委实令人心悸,耐人寻味。 《再婚的女人》(1948年)写一个再婚的女人,她先前的婚姻如死人的阴影投射在再婚后的夫妻之间,然而作为母亲,她忍辱负重,怀着强烈的诚挚的爱子之心,终于盼来了女儿的长大、嫁人。作品歌颂了一位普通的、受尽生活磨难的母性的不屈不挠的坚韧品德。虽然作品中一直笼罩着压抑的调子,却让人深味人性的伟力。《水月》(1953年)、《离合》(1954年)、《弓浦市》(1958年)描写的同样是人间悲欢离合的经历、镜花水月的故事、恍若隔世的旧梦……光阴的流逝,时势的变迁,使人顿生虚幻之感。那旧时的悲苦辛酸仿佛给岁月过滤成一首舒缓的老歌,显得那么美丽、值得怀恋;而新的生活、甚至是新婚的生活、怀孕的日子,给人的竟是陌生、惊惧,这是何等的反差呀!(《水月》)旧时的情不再来,新添的情已难圆,这便是命运的捉弄!(《离合》)那曾经阅历过的、惊喜过的、抉择过的爱情历经时光泥沙的冲刷掩埋已成葳蕤荒草中无从寻觅的古冢,这叫人何等茫然。(《弓浦市》)岁月之利刃削平了世事的纷争,他们只有故乡故土故园才是生命的根。这三部耐读的短篇,饱含着作家的人生阅历;而《水月》作为日本文学中的名篇,经大家译笔的润色,经刘振瀛老先生(他是学人老师的恩师)的字斟句酌,犹为酣畅可读。此译文《水月》,可谓难得的“双壁”之作。 《一只胳膊》(1963年)是川端作品中的名篇,为作家晚年的创作的超现实主义代表作。作品闪现出温馨宜人的青春肉体的迷人芳香,透射出老作家看似颓唐无奈实似饱含激情的心态。作品的故事乍看委实荒诞不经,也委实平易得出奇,简单一句话就是一位老人跟一位少女的一只玉臂共处了一个夜晚。这一颇具象征性、暗示性的选材,使我们顿觉思路开阔、游极九仞。作家一辈子写女人,写情窦初开的舞女(《伊豆的舞女》),写追求自由却不幸幻灭的艺妓(《雪国》),写初恋的情人(《千代》),写复明的纯真盲女(《少女开眼》),写彩虹般虚幻而美丽的异母三姐妹(《彩虹几度》),写母女三人的爱恋困惑(《东京人》),写孪生姐妹的离合悲欢(《古都》),写少女的纯真(《睡美人》),还有离婚的女人、石女等等;却意想不到,在他的晚年,竟意想天开地只写一位少女的一只胳膊,令人依依相惜的一只玉臂,委实令人回味无穷。一辈子写女人的纤弱、美丽、委婉、泪水与苦难,到了晚年,竟然全然抛开,高举起一只少女的胳膊,这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深意呢? 首先,在作品中旖丽横陈的、流光溢彩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只离开了少女的肩膀仍可呼吸、血脉流动的富有生命力和活力的生命,女性的圆润美、女性的面庞与阴翳都仿佛集中在一只手臂上,其光之柔和、色之鲜活、香之清丽、质之丰满、声之婉约、性之温馨,无不活灵活现、绝美之至;同时,她脱离了母体,脱离了勾人遐思狂想的少女之躯,它作为独立的存在,伊然是纯美的发现。维纳斯断臂方显出维纳斯的气质美,那只断臂给东方的川端拾了起来,把有别于维纳斯美的具有东方特质的美如成串的明珠连缀了上去。这的确是一种美的重建、美的再创。这种纯粹而温馨的观念中的美,是东方独有的、川端独有的,是川端力图对自己的美的追求的重塑和超越! 下面,略谈一下川端独有的掌篇小说的创作。 川端的掌篇小说短者二三百字,长者二三千字;他一共创作了140余篇,自文学起步至离绝人世时止。较早的可推本卷中收入的《拾骨》为1914年,最末一篇为1972年发表的《雪国抄》,可谓是一串美妙精致的艺术之珠,点缀着川端文学金碧辉煌的深广殿堂。 本卷所选的20篇作品,可谓是编选者对其整个掌篇小说世界的披沙沥金。日本的川端文学研究会会长长谷川泉先生曾言:掌篇小说是“叩开川端文学之门的钥匙”,并对其内容进行了细致的分类,概括出21种之多,可谓研究精深。本卷中所选的作品大多为他早期的创作,其中《林金花的忧郁》、《南方的火》、《少男少女和板车》为1923年所写;1924年创作的选有《生命保险》、《蝗虫与金琵琶》、《结发》、《相片》;《静静的雨》作于1926年;《犬》与《处女作作祟》为1927年创作;《三等候车室》创作于1928年,1929年的创作中选有《穷人的情侣》、《日本人安娜》、《厕中成佛》、《采外景》。以上掌篇小说为作者的掌篇小说创作旺盛期的代表作。本卷中还选入《爱犬安产》(1935年)、《石榴》(1936年)、《五角银币》(1946年)、《竹叶舟》(1950年)。 从题材上而言,川端的掌篇小说创作可分为四大部分。一部分是描写孤儿生活及失恋心态的,如《拾骨》、《林金花的忧郁》、《南方的火》、《生命保险》等;一部分是描写或纯真或哀婉的恋情的,如《蝗虫与金琵琶》、《少男少女和板车》、《相片》、《处女作作祟》;一部分是表现下层人生活的,如《结发》、《穷人的情侣》、《日本人安娜》、《竹叶舟》、《五角银币》、《石榴》;还有一部分是描写社会百态、讽喻人生的,最典型的是《厕中成佛》,此篇的哲理性与芥川龙之介的《鼻》可相媲美。所选篇目反映出川端的创作中贯以继之的意境美、简约美,均为可细细玩味之作。 综观川端先生的掌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创作,可以透视出作家无论是在题材上、艺术手法上、主题挖掘上都在一直进行着力求将西方新的创作手法融入日本、汇入日本古典美的大河中的孜孜探索。如果说现代派创作手法是桨,那日本的现实就是船,日本的女性便是河,她们共同徜佯在日本传统的美的天地里。 招魂节一景 秋高气爽,一切噪音很快地直上云霄。 马戏团的阿光姑娘在人圈里早已弄得头晕脑胀。她骑着的马,时不时地高高抬起一条腿,这时候她那脱落了又重新接起来似的手脚,恢复了知觉。然而,瞳孔的焦点随之又消散,眼前一片模糊了……她的眼帘里,忽然清晰地映现出远方一张农民老大爷的脸。一个汉子在她跟前站住,松开了外褂的带子。她心烦意乱,恍如耽在梦幻之中。 阿光觉得,只有靖国神社院内人声嘈杂,简直像发狂了一样。相形之下,向来院外该是悄然无声的。无数的人头,活像影子戏,无声无息地移动着。 马背上的阿光,仿佛一个人被弃置在荒凉的地方,甚至连哭喊也忘却了。 忽然一阵炒栗子的香气扑鼻而来。真想尝尝啊……阿光已经身心交瘁,心里有了这点欲望后,才把她从梦幻中唤醒过来。 阿光开始听见有人哗啷啷地转动着细钢丝编结的筒状器具炒豆子的声音。隔着马戏团帐篷的马路对面,她看见一个女人用右手摇动着器具,露出了一只瘪气球似的rx房,让章鱼头般的幼婴吸吮着。她丈夫在同一个摊上用长铜火筷灵巧地翻动着网上的栗子。 阿光闻了闻那栗子和大豆的阵阵香气,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旁边是卖煮鸡蛋的摊子。 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铺子前互相争吵。 “什么?!”一个孩子抓起撒在鸡蛋上的盐,向对方的嘴巴撒去。 “啊!”另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呸,呸!” 他把成盐吐了出来。 “真香,好吃,好吃。”这孩子有一副古怪的可怜巴巴的脸,他舔了舔嘴角。 卖蛋人被偷了盐,马上站起来,说了句“瞧,畜生!”撒盐的小孩儿就冲着卖蛋人“嘿”地一声,撅出屁股,然后将胳膊搭在刚才那位舔了盐的孩子的脖颈上,并肩钻入人流,无影无踪了。 阿光泛起一丝微笑。她心想: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只顾眺望表演小节目的帐篷,谁也没发现孩子那种异常敏捷的动作……真了不起。一个头戴便帽,学生模样的人——他眼露凶光,竖起大招风耳,同另一个悬着塌鼻子的年轻人——他系着一条窄硬腰带,不像是个学生,他们两人抓住帐篷前围着的栏杆,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 阿光碰上这种意料不到的视线,有点惊慌,好不容易才收回失落的心,勉强振作起来。 戴便帽的年轻人知道阿光已发现了他们,就拽了拽系窄硬腰带的年轻人的袖子。 ……两个孩子分骑两匹带马嚼子的无鞍的马,并驾齐驱地绕着圆圈奔跑。阿光在这两个孩子的后面,双脚分立在两匹马上,做了一个站立的姿势,然后将上身向前微弓,蹲了下来,用脚后跟策马飞奔。阿光的身体同马儿的步伐保持平衡,让两个孩子站在马背上,她抓住两人的腰带,把他们举起,让他们面对面地骑在自己的双肩上。然后,她进一步看准时机,加强握力,用劲伸展双臂,让两个孩子在自己的双肩上站起来。孩子互相握住对方的一只手,在阿光的肩上挺立,借助阿光的胳膊,右肩上的孩子伸出右手右腿、左肩上的孩子伸出左手左腿,展开了一个平衡动作。观众掀起了一阵掌声。马背上的三个人保持着这种平衡的姿势,在热烈的掌声中,绕场一两周……孩子们一下子从阿光的肩头跳到马背上。刚表演完这个杂技动作,连歇也没歇息,阿光为了招徕观众,又得骑着马儿到帐篷外面展示这种马上的技艺。 三匹空马,姑娘另骑了两匹。帐篷前并排着马儿,最右边一匹抬起低垂的头,离开队列,开始走动起来。 阿光也跟着拉住缰绳。 马儿从帐篷这一头到那一头来回走动,吸引行人的注目。 阿光的马走到右边这一头。旁边是卖唱的帐篷。 刚露面的浪荡汉 这里暂时栖身哟…… 一个汉子站在木台上,一边敲打大鼓边儿,一边提高嗓子歌唱。五六个跳大正舞的舞娘并排站在舞台上,背向帐篷里的观众,肩上扛着一把花阳伞,遮住了上半身,等待着起舞。骑在马背上的阿光,已经走到马戏团帐篷右边,从外面可以看到上述情形。帐篷外面也挂了一块大幕布,约莫每隔十分钟开幕落幕一次,让人瞧瞧花枝招展的舞娘。快要开演的时候,信号铃一响就把大幕落下来。这显然是要告诉人们:想观赏这些姑娘的舞蹈,在入口处付款打票吧。 左邻是变魔术的帐篷,眼下赶上精彩的场面,不想让人白看。门口的大幕闹得严严实实。 “阿光……好久不见。”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站在刚才盯着她的学生和系窄硬腰带的年轻人靠过的栏杆前面,同她打了个招呼。阿光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你长大了,都不认识了。” 那女子说罢把双手往后一缩,阿光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想起来了。 “啊,阿留。” 阿光侧着上半身,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许转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红色针织连裤袜,腿又短又粗,一离开马,多丑陋啊。于是,她依然骑在马背上,掉转马头,走近阿留。 可是,阿留只顾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 阿光缩起伸在马腹两旁的双腿,跪坐在马背上弯着腰,向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手并排搭在栏杆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这种姿势让马儿停住了。 “你现在在哪儿?” “日暮里。” “还是跟源吉在一起吗?” 阿留不但没有回答一声“那还用说吗”,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沉默不响。 “近来你干什么活?” “源吉在干什么?” “嘿,你这个人呀……怎么回事,像个白痴嘛!”阿光在说话的时候几乎没瞧对方一眼,说完她才用疲惫无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来就是小脸盘的阿留,面孔显得更小了。她前额发光,头发稀疏,眼神茫然若失。 “你同源吉分手了吗?” “没有。” “在日暮里吗?” “嗯。” “是吗?” 阿光方才已经问过阿留的住处,现在再次探问,她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光,你长大了。多大啦?” 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从正面凝视着阿光。阿光掩饰自己难为情的神情,从栏杆抽回左手,抱着马脖子,然后将脸贴了上去。 “阿光,你多大啦?” “你问这个干什么?” “真的多大啦?” “17啦。” “伊作还在班子里吗?” “嗯,还在。” “阿光……你千万别上伊作这种人的当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电车相撞猛然吓了一跳,不由地分辩说:“可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家伙是个鬼。” “嗯。”阿光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鬃毛。 “我想,来这儿准会碰上谁,我就来了。” “是吗?” “你长大啦。” “没意思吧?” “那……” “还是趁现在不干这行算了。” “嗯。” “人干这行,到最后会落得一身马臭味,就算报销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呢。” 阿光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尸般的阿留一眼。她眼里映现的只是马皮朦朦胧胧地不断扩大。她似听非听,脑子里充满了自怜的思绪。 “阿仓也演出吗?” “阿仓今天休息。” “是吗?” “你不能看一会儿吗?” “就是看了,也没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没完没了啦。” “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 “决定跟谁,就早点脱身吧。” “……” “我去听听八木小调。”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像没有别的事,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 右邻的帐篷里,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抬头,发现有人聚拢过来听她俩的谈话。刚才那个戴便帽的和那个系窄硬腰带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伫立在那里。 “唉呀!”阿光如梦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许多人瞧见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来了。 “……不过,阿留姐不管有没有受伊作的骗,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人……”阿光目送阿留远去。她双脚做好踏镫的准备,将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后退,保持平衡,然后用后跟策马飞快地跑了……你看,到现在阿留走路的姿势不是也没摆脱当年的模样吗?她伸开短腿,摇摇晃晃地迈步,那样子不就是当年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吗?她那屁股往后坠,如果没有那件短夹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实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点掉眼泪了。 “……我从前也像方才那个孩子一样,骑在阿留姐的肩上,战战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头,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开双腿。那时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说你吧,那时你不是也只好认命吗?……” 阿光同阿留邂逅时,马背上的另外两个人佯装素不相识的样子,从从容容地继续在帐篷前来回转悠。 阿光骑着马儿,插进了两匹马之间。 此时阿光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欺负者倒不是阿留。尽管这孩子得到母亲的保护,把欺负者赶走,并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来,被人欺负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气,就对自己发誓:“以后老实点吧。”她这颗童稚般纯洁的心在起伏翻腾。不知怎的,竟羞愧得无地自容,连那弯曲的膝盖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间的寻常女人一样,正襟危坐在无鞍的马背上。 这个马戏团最红的明星,特意给自己起了一个时髦的艺名,叫做樱子。她骑着马儿,挺起胸脯,脚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调,从阿光面前走过。 “连樱子也是那样的啊。尽管她很倔强,要么打男人的脸,要么又咬人家又顿足捶胸,最后还是落得同样的下场。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伊作的对手……”阿光嘟嘟哝哝地说了许多话,她本想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出现的小姑娘,为自己穿上崭新的、腰间和袖口缝上皱折的花花绿绿饰物的马服而感到羞愧一样。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马脖颈,将脸埋在那边人们瞧不见的鬃毛里……果然嗅到一股马臭味。 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劝戒:“别变成有马臭味的人。”就觉得阿留的出现,有几分可笑。她诙谐地抬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风凛凛的樱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赖了。 “阿樱姐!” 樱子威严地回过头来。 “阿樱姐,你认识她吗?” “她早先在这儿的吧?” “嗯。” “那副模样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 “长期骑马,就会变成那副样子的吧。” “真讨厌,她可能得过中风病或是风湿病吧。” “啊?” “真像乞丐的模样啊。” “可是,一想到咱们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子,也就有点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么性格啦。” 樱子胸前佩戴着带链的银牌奖章,紧紧抿住两片红艳艳的嘴唇,显现出两个酒窝,这张抿着嘴、下颊宽大的脸,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来到帐篷左端,然后将马头掉转过来。 魔术戏帐篷前的那块幕布拉了起来,似乎有心让人从外面窥视里面的情景。 舞台上,一个身穿粉红色外套和青色内衣的女子从啤酒瓶里,无休止地把万国旗拽出来,最后一面是大太阳旗,吧哒吧哒地摇晃着。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数一二……反复地动作着。每次动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扬起她那长长的下巴颏,阿光连这个也都看见了。 阿光扬起下巴颏,使劲往前伸出去——她在马鬃后面试着扬起了两三次,顿时心情也变得快活了。 阿光把睑从马右侧移到左侧后面,跟着樱子掉转了马头。 ……阿光很是可怜,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梦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经不相信梦与现实之间有什么浮桥。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马,随心所欲地从太空邀游到梦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变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对梦中的自己回答说:“不过,阿樱姐不像我,谁也不会说她像只狐狸精。阿樱姐还说,我跟她不仅长相不一样,性格也不同。” “瞧你这个人,都说些什么呀。”阿光喃喃自语,她突然像哭过后又高兴的孩子想淘淘气开开心,正巧她的马走过帐篷前,到了距帐篷入口处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向着过往行人、嚼食干草的无鞍的马擦身而过。就在这时,她双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马的背上。 “唉呀,这个孩子!” 旁边的马戏班老板娘吃了一惊。 “老板娘,阿留姐来过啦。” “知道了,你干吗学这种怪样……” 阿光实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个离奇的杂技动作,还是无法掩饰她的尴尬。 阿光的梦猛然消失了。 此后又走了一个来回…… 门“刷”地开了。樱子从敞开的入口处勒住缰绳,跑进了帐篷里。 阿光也轻声吹着口哨,策马前进。 帐篷中央铺成圆形的地板上,表演杂技的孩子们像一群耗子似的四散开了。 “嘘、嘘……” 伊作英姿飒爽地在正中出现,高声地吹起口哨来。 不光是马儿……就连阿光听到那种声音,也都振作起精神来。 伊作用长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赶着马儿。皮鞭赶着樱子的马儿。 绕场两三周后,这回为了表演杂技,阿光再次曲起双脚,正襟危坐在马背上。 两个汉子将一块两三尺长的红布的四个角拉得平平整整,铺在马道上,然后站在马道两旁。马儿经过这里时,他让让马儿从红布下钻过去,姑娘则双膝用力,腾身跃过红布,然后落在从红布底下钻出来的马背上,又继续奔驰。 樱子机敏地跃了过去。 阿光无暇他顾,被布绊住了自己的足尖,将双手撑在马背上。失败了。 伊作给她抛去一个严厉斥责的眼色。皮鞭开始赶着阿光的马儿。 阿光拼死命地跃过第二块红布……同时两个汉子用力将红布往后拉,有效地让她发挥那靠不住的膝头的力量。 不管愿意不愿意,阿光没有考虑的余地,像老鹰叼走小鸡似的,马儿迅猛地奔跑了。 尽管如此,阿光还是不由分说地在马背上站立起来,准备做下一个杂技动作。 樱子双手拿着点燃了火的半椭圆形铁丝圈的两头,在团团转圈的马儿的背上,轻巧地表演着独跳火绳,就像女神镶在火焰划出的椭圆画框里一样,从脚下到头顶罩上一个光圈,艳丽极了。 阿光接过来的铁丝圈,火苗已经燃烧到这圆圈的末端了。与跳绳一样,她把圆圈从后面转到前面,又转到脸部,耳旁响起火焰的扑扑声,火光刺眼,难道今天的火焰要钻进心窝里来吗?她双手顿时完全失灵,失去了平衡。她只好再来一遍。脚下刚越过铁丝圈,她觉得这回只有马儿腾空而起,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立足地,眼睛也花起来了。 樱子把半椭圆弄成全椭圆的火圈,自己的身影嵌在其中,连续表演了几个绝妙的技艺。 樱子划出的椭圆形,在阿光的眼里若有若无。她感到站在同自己不合拍的马背上,也是十分危险的。 “嘘、嘘、嘘……”伊作打起口哨。 阿光十分冲动,恨不得趴在地上,乱打乱踢地痛哭一场。 表演这个灵巧而优美的杂技,平日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如今是真的不行,还是任性不想表演?或是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加上三天招魂节受的累,一下子爆发出来,自己大病临头呢?阿光自己也弄不明白。 摇晃的一刹那间,她将火焰抛到马儿的眼前,咚的一声把屁股坐在马背上。 阿光的马儿受惊,高高抬起前脚,飞快地跑开了。轻轻擦了擦樱子的马儿的腹部。 “啊,赶上樱子了,超过樱子了!”……只有这点阿光清晰地意识到了。这当儿,两匹马儿的腹部相触,微微晃了几下,马戏团明星樱子连同火焰的光圈一起,从马背上掉落了下来。 (叶渭渠译) 非常 一 当他们三个人从饭馆里出来时,原来还是白昼的大街,已是华灯初上。 新进作家吉浦先生和我们告别后,径直往下坡路走去。 今里君在来往行人中,从大钱包取出钱给了我,明天搬家要用些钱。 我们两人往上野方向走去,今里君今天情绪格外的好,身着和服外套显得更矮,肩膀要撞过来似的向我挪近。来到汤岛坡道时,突然问道: “上回小说的主题觉得太轻松了吗?还是适合妇女杂志的吧。” “难写吧!” “说的是有一位妇女,二十多年来受尽丈夫的折磨,丧尽力量,她无法从丈夫手中逃脱。这时没想到丈夫得了重病,妻子这一下高兴了,巴不得他早点死去,自己就可解脱了,就可恢复往日年轻时女人具有的美貌。她梦想着,等待着。” 对此我想发点议论,因为我不久要结婚了,对婚姻充满罗曼蒂克的幻想,我只注意到一切女人所具有的那种人情魅力。 “不料妻子感染上丈夫的疾病,却先死去。” 对人生这种粗暴的描绘与审视,我感到不悦,由于对结婚的幻想使我的情感变得细致入微。 “何况这位妇女对这桩婚事没有丝毫的责任,实际上不叫结婚,而是逼婚,一个还分不清事理的小女孩被父母逼迫的,16岁就……” “16岁!”我喃喃自语道。打算和我结婚的姑娘也是16岁呀。我一向对十六七岁以上的女人不感兴趣,而只对16岁的妙龄少女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爱慕。但是当时16岁就成亲,在社会上极其希罕,可以说是一种破例,但我对我的破例充满幻想,尽情加以粉饰。 “16岁就结婚那是很希罕的,怎么结呢?” “是这样的,一位新上任的知县的公子看上了一位姑娘,死乞白赖地想搞到手。姑娘的父亲当年是位旧诸侯的臣下,目前在县府当小职员。作为通俗小说来写。” 今里君就这样简单地解释了,而我却默不作声。 在上野广小路和今里君分手后,我乘车去见柴田君朋友,他住在团子板,想叫他陪我去买东西。我们买了五张冬天用的坐垫。其它诸如梳妆台、缝纫用具、女式枕头之类,都要在道子来之前准备好。 我顺便来到明天要搬进二楼住的那户人家,在门口拜托里屋的人坐垫送到之后先放在我房间里。 “北岛先生,北岛先生。”这家男主人从里面急忙喊我。 “请进来坐会儿,我妻子向你问候,想见见你。” 我推开西洋式的门扇,走进铺着草垫的房间里,初次见到他的妻子,细长的脸盘儿,宛如一种轮廓不清的苍白物悬浮在空间。一个小女孩枕在她膝上睡着,红润的小脸蛋令人赏心说目,后来她慢慢睁开眼睛望了望我,眼眶里浮现出美丽的血丝。 “这孩子每天老问,姐姐什么时候来呀,现在就嚷嚷等姐姐来后一定带她去洗澡呢。” 男主人穿着略带灰尘的棉袄,好像要梳理似的捋捋他那整洁的小胡子,客客气气地说:“太太来这里时,她父母陪她一起来吧,希望能住这里,卧具有不少。” “不,我自己去接她来。” “这么说你们两人一起明天来了。” “不,明天我一个人先来这里住,四五天后才去歧阜接她。” 确实我原打算四五天内去接她的,只等着道子的信,通知我动身的日期。只要信一到就好了,道子到了东京就万事大吉了。 二 回到浅草的公寓时,看到有道子的信。我飞快地奔上二楼,这不等于道子来到东京了吗。 但是信的内容太出人意外了,把膝上的小包包扔掉后,我站起来奔出公寓,帽子还原样地戴着。来到车站附近,不见近处有车开来,只有低处的路轨佯装不知似的横躺着。 “一、二,一、二,”一边数着数,一边大步向前奔走,心急得恨不得用脚尖把地面往后面使劲登。一边走着又看了一遍信。 不管怎样要立即给歧阜的家拍个加急电极,立即向东京警察局报案,请求寻找。真糟糕忘了带她的相片,不过柴田君那里也有。现在乘坐夜间列车赶到歧阜去,能赶上末班车吗?去叫柴田来。事到如今只好去找道子的养父母,请求帮忙寻找了。 这些事情在脑海里按顺序清清楚楚地排列着,至于其它事就模糊不清了,记忆与想象交错在一起,感情与理智凝固成一团,连自己都搞不清了。 我正急匆匆地往柴四处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乘车地点,就跳上了电车。 在电车上再次取出信来念。念封上印有桔梗花图案,我才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呢,什么时候寄的呢,我查了信封上的印戳—— 歧阜,十年11月7日,下午6时至8时之间。 这么说是昨晚寄的,昨晚道子在哪儿过夜? 昨晚肯定还在歧阜,那么这封信是在离家出走的途中投寄的吧?还是寄出去后又折回过家呢? 现在她在哪儿呢,今晚在哪儿过夜呢。如果昨晚在车上,她的身子还是干净的,那么是今晚了?现在九点了,这一时间道子不会安然入睡的。 非常,非常,何为非常。异乎寻常?异乎我之寻常?异乎世间寻常? 我的脑海里,“非常”这一字眼此时此刻如雨点声不断渐沥着。 下了电车后走上团子坡,又借着衣店的灯光读了一遍。 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 感谢您的来信,很抱歉未能回信,您还好吗?我有一事要告 诉您,虽然曾与您有过誓言,但我遇到一件非常之事,这事无论 如何也不能向您袒露,想必您会疑惑不解,一定会要求我向您表 白,与其说出这一非常之事,不如死去更幸福。请把我忘了,当作 不在这人世了吧。下次给我来信时,我已不在歧阜,已离家出走 了,和您的○!我终生难忘,这是我最后的信了,即使寄到这寺院 来,我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我将在何方,怎样生活,我衷心祝愿您 幸福,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的郎哥。 这是一封16岁的女孩写的信,只念到普通小学三年级秋季的女孩,好像是模仿妇女杂志里出现的情书之类写的吧,形式上虽然有点像,但是多大程度上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呢?“非常”,这一字眼到底包含什么意思呢,我已经能逐字逐句地背诵信的内容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代号呢?恋啦,爱啦之类的文字她应该知道的,为什么用代号呢?” 无数个圆圈忽而变大忽而变小地一直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我走上旅馆那陡峭危险的楼梯时,发觉双腿颤抖着,柴田君住在这家旅馆里。 三 柴田读着道子的信,激动得肤色几乎变白。我吸了一两口卷烟后把它插进火盆里,接着又取出新的吸了一两口就插进火盆,反复插进好几根。 柴田看出了我焦虑的表情。 “是男女关系吧。”我问道。 “我也这么想,女人难以启齿的,一般都是失去贞操之类的事吧。” “生理上的缺陷?” “嗯,也有可能。” “血统或遗传上的不良问题?” “嗯,也有可能。” “不可外扬的家丑?大人的或子女的丑事?” “嗯,也有可能是家丑。” “不过我想不可能是这种事。” “道子不会上男人的当的,她很稳重,虽然还年轻。” “也许她已不在寺院了?” “可能还在,犹疑不决地彷徨着。” 柴田望着远处又自言自语地说: “上回她说要来的,那时让她来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只怪错过机会。” “不过——” “所以才让这秃子摇头晃脑地溜掉了。”—— 那是10月中旬左右道子寄来的信,信里说她要从歧阜出逃,给她寄些车钱去,这没问题,不过道子说要和邻居的女孩一起来,这使我不痛快。我对这女孩产生一种格外的道义责任感。两人一起来到东京,只留下道子而把她甩掉,我不忍心这样做,那女孩子说想到咖啡店工作,万一她在城市有个三长两短,我哪能不管呢。她还有父母亲,女儿离家出走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不管怎样都是我的包袱,道子一个人来不会被发现的,但和她一起就会受拖累,说不定也会被带回歧阜。我真想道子一个人来的,这样可以使道子的感情专一地置于一处,我就能径直地接受它,不受外人的干扰。同时我也担心她一人出外旅行,一个女孩子情绪亢奋不稳定时,长时间独坐夜行列车去旅行,实在令人担心,所以我要亲自到歧阜去接她。她可能来不及带换洗衣服出走的,不给她捎点衣服去怪可怜的——由于这种情况,所以我不同意她和邻居女孩一起来。前些天把我的想法告诉柴田时,他却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女人我能对付了的。” 如今我也觉得不该尽说些漂亮的空话,应该接受她来就好了。 柴田安慰我: “看看我们周围,学生谈恋爱顺利的,十人中可以说难得有一人。而你顺利得反倒让人吃惊。一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挫折的。” 虽说如此,但我为何也要加入到这失败的行列中去呢。 “怎么办?” “我现在就去歧阜。” “就这么办。” “什么也没准备,借给我一些钢笔铅笔,还有信封信纸和包袱皮之类的,还有道子的相片。” “毛巾和牙刷呢?” “路上买,你身上带着钱吗?我只有一点,也许随时要用的,到今里君那里也许能借到,不过估计锁门了,而且没时间绕道去找他了。” “我身上没有,到停车场的途中可以去找朋友借点。” “也许是马后炮,不过还是给寺院发个电报。” 我们匆忙地离开了旅馆。初冬的晚风冷飕飕的,柴田拉开斗篷的袖子,用它披在我的肩膀,他这种热情的举止多少让我有点难为情,我们同披一件头篷走着,情绪多少稳定些了,也不气急了。 “不会是报纸登的那些离家出逃的一员?” 我突然想起后问道。 “什么,什么样的出逃?” 那是前天晚报上登的消息,标题是“未曾有过的大出逃,歧阜市男女学生共十二名集体出逃”。六名男中学生带着六名女生出逃了,又是发生在歧阜,让我有点受惊。不过没有详细报道这事,因为当时发生刺杀原敬总理大臣的消息占满了整版的报纸,而且是出逃事件发生后两三天才登的,六名女学生中最年轻的是二年级15岁的,叫美代子,连姓的念法也和道子相近,不会是报纸误刊吧? 现在总觉得和道子的那封信有点关系,不过道子是16岁,不是女学生,不大可能和那些农村中学生之流大闹集体出逃这类事的,而且这事件是四五天前发生的,道子昨晚还在歧阜——不过也许她抱有只要能离开歧阜的想法说不定也参加了这一轰动一时的逃亡队伍?后来被抓回歧阜了?最后歧阜也呆不下了,养父母家也呆不下了,再次离家出走了?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没有力气打消这种杂念了。 来到驹达邮局门前,柴田动作麻利地拿掉斗篷摁住我的肩膀说: “这件斗篷你就穿着去吧。” “道子要出走留住她。”电报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没有写明发信人名字,因为让道子离家出走的是我,通知她要出走留住她的也是我。 柴田替我去借钱回来了,但没借到,朋友不在家。我们坐上电车,车上遇到学校同学,柴田马上对他说: “喂,借点钱给我,要去旅行用的。” 但是这位同学身上也没带钱。 我戴着校帽,总觉得有些担心,在歧阜也许会做出干不光彩的事。借柴田的呢帽试戴了一下,肥肥大大的把耳朵都盖住了,只好带我的校服帽了。 “渡濑那小子带着道子去看鸬鹚捕鱼的那天夜晚,也许调戏了道子。” “不会的,如果真发生那种事,道子就不会那么详细地介绍当晚的经过。” 不过我听了这话后,好像这位叫渡濑的法学系学生,他那苍凉的皮肤触到我的肌肤似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连和尚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经他这么一说,眼前仿佛出现他的养父,像个院政时代的那种彪形大汉的僧兵,叉开两腿站立在我面前。 “是不是道子的生身父亲写信告诉她了?当时是知道了的!” “我也觉得有可能。”我答道。此时心里浮现出一位孤苦的勤杂工,他在北国的一所小学校里。难道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家庭蒙上一层阴影了? 在东京车站的候车室,我匆忙地给今里君写了封信,向他借点钱,并告诉他我托柴田君去取。 我向车窗外探了探头,似乎很有自信地说道:“道子如果没有失身,怎么也要把她接来东京,万一失身了就设法让她能回到老家和父母身边。” “是的,就这么办吧。” 列车开动了,柴田伸过手来,我紧握了他的手。 四 在东京车站时,总觉得道子在这里;乘上车后,又觉得道子也在车上。 在新桥、品川的明亮站台上的妇女,我都-一寻找,看得眼睛直疼。 一辆错开的上行列车向前奔驶,透过它的黄色车窗,车厢的人影拖着灰色的尾巴一闪而过。我想我要随时做好准备换成对面的列车,因为有可能道子坐在对面的列车上了。 把裙衣和帽子扔到行李架上,同时也随时准备着立即取下衣帽飞出车外,我不时地望着行李架,有可能道子正好站在某一个月台上呢。 那个女孩像是道子,的确是她。不,那是不可能的,一面想着一面呆呆地看着前面五六个座位上的女人,望着她的秀发和倩影。 坐在对面的学生搭讪过来,他在东京准备了大学预科入学考试后正返回四国,看到行李架上的那顶大学帽子,似乎对我尊敬起来。 刚才低着头坐着的那位束发妇女直起了身子,露出白白的酥胸,刚才在给婴儿喂奶,看起来比道子大10岁。 我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在坐位上仰面入睡了。 哪些是可能发生的,哪些是不可能发生的,分不清界限了,脑海里充满了幻觉—— 白色墙壁,方形的狭窄的拘留室,苍白的道子和她的男人靠在墙上,暗淡的灯火,养父母报案后被抓到的他们两人—— 为寻找道子,我到处浪迹,波涛的声音,散发酱油味的台桌,旅途中和疲惫不堪的道子邂逅—— 痛哭失身的道子,我和道子过着柏拉图式的非夫妻关系的生活—— 啊,警笛声,被我乘坐的列车轧死的,抱着她的男人的道子—— 北国的皑皑白雪。饱经沧桑、回到父母身边的道子,跪在草席垫上,我在他们面前低下了头—— “虽然她和你有过誓言,但是这女人是我的。”“不,懂得如何去爱她的,只有我。”但是道子却袒护这个男人,扬起双眉,高声笑我。 我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那些说书故事和冒险小说,在里面出现的创造形形色色奇迹的隐身术啦,神通力啦,还有那奇妙的魔力—— “呀”地一声呐喊,我顿时化为烟雾飞向天空,然后在那个正在搂抱道子的男人面前一下子现出身来—— 我一声断喝,便使那个男人直挺挺地动弹不得,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遭雷劈打。 总而言之,不过——我紧闭双目,右手摁住额头,使精力凝聚在额头上,虔诚祈祷,使我的心愿越过遥远的天空,传到道子的心里,这能实现吗?真难以置信,但是为什么难以置信,坏在不去相信,只要坚信不渝,就能变为现实。 然而,人的精神之力如此脆弱,一事无成。这样一想,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仿佛把自己置于渺茫的远方,心情陷入虚无缥缈的境地,逐渐困倦起来。 我又一次取出道子的信来念,放回袖口里时,腰间的钱包掉下来了。我无心挪动身子,对面的那位学生替我捡起来了,我木然地接了过来,斗篷的下摆开了,滑落到地板上,又是那位学生拾起来给我披上,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萌生出一种撒娇的心态。他几次给我捡起来,我都没有表示谢意,是一种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他的依赖心情,我身体软弱到对别人的好意无动于衷,却能心安理得的地步。 这位学生一刻不眠地守候我,我于是对他说:“我要在歧阜下,到站叫醒我。” 有时醒过来时,只看到空荡荡的站台上提着灯火走动的站务员,我蓦地站起来向窗外寻找道子。 在丰桥车站醒来时正是早上8点了。我觉察不到昨晚感情的骚动和今朝有什么联系,似乎连自己有手有脚也忘了似的变得麻木不仁,成了癖性似的一一扫视车站上走动的人们。 歧阜站到了。哎呀,停车场一派盛况,站台上的大柱都用红白两色的布裹着,天桥的上下道口也装饰着红色与白色的彩带,像一条项链似的。不会是为了迎接我这位情绪昂然的人的到来!也不会是因道子逃离这座城市所致吧。不管怎样,我有一种异常新鲜的兴奋感。 我快步走向候车室,急忙地浏览了一下报纸,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到底是地方报刊,都是关于出逃的消息,男生队伍和女生队伍分别出逃,并约好地点碰面。六名女生后来在横浜被捕,六名男生好像跑到北海道去了,不过所有各报刊登的都是二年级15岁的美代子的姓名。 出了候车室,停车场的人口处立着一座拱门,望上去白匾额上写着“庆贺升级”四字,用小豆似的红字写的。 “升级?哪所学校升级了?是靠近道子住的那所寺院后面的农校吗?” “道子的男人是这所农校的学生?城里在庆贺这所学校吗?” 然而雨水冷冰冰地扑打着这座城市,这座矮小的城市显得一片死气沉沉。 我冒雨来到一间红墙旅店。它坐落在停车场前面。 “嗳哟,是您呀!欢迎光临。”一位女佣人飞快地走来拉我进去。 “嘿,欢迎,欢迎。”她发出欢快的声音,从后面轻轻推我,一只脚踮起,一只脚直往前跑似的把我引到走廊里面。后面跟来两三位女佣人的轻轻脚步声。 我一时发愣了,不出声地随她们摆布。我跟她们不熟,9月时住过一晚,10月来这里吃过一次午餐,几乎没有和她们交谈过,更没给过钱,没有理由受到热情招待,她们哪儿来这股亲热劲呢,我真是受宠若惊。 “请在这里稍候,有一间好房间,马上去收拾一下。” 我站在那里发呆,尽是些怪事,真是莫名其妙。 正好,柴田寄来的电报汇款也刚到。 “快点去收拾一下一号房间——是吗?可以住了?”听到最初的那位女佣人在跟另一位女佣人说话。 五 透过小庭园,从一号房间可以俯视停车场前的广场。 我透过庭院的树枝,向停车场的进口处张望。生怕道子进了车站里。 我跟佣人说马上开饭,可是差不多12点才送来。 刚吃进一口鸡蛋羹就感到恶心得要吐,我吓了一跳,虽然感到很饿,可什么也咽不下去。伺候我的不是刚才的那位女佣人。 “哪所学校升级了?” “学校?” “不是立了座拱门吗?在那里。” “是停车场啊,在庆贺歧阜车站升级。” “原来是这样,哼,我是位学生,老以为升级的就是学校。” “是嘛。” “听说发生一起大规模的出逃事件。” “是吗?” “你不知道吗?报纸都大登特登了,在歧阜发生的。” “哎哟,有这样的事!我从来都不看报的。” “你没听说过xx街的住在寺院的小女孩离家出走之事吗?” “一点都不知道,叫什么寺院呢?” “叫澄愿寺。” “我不知道,可我们老板是一所女校的老师,等他回来问一下。” “不必了,替我叫辆车吧。” “是,先生。” 我老感到要吐似的,于是勒紧衣裙的带子,这样更不好受,只好又松开了。 我借了旅店的雨伞乘车出去了。 车驶出歧阜市来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制作名产的雨伞铺子,看样子这一带是座小镇。 车停在一间杂货店门前,里面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师”。道子来这里学裁缝和插花。道子曾说过这位“老师”是歧阜市唯一对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这里转交给道子的。 “对不起,我是从东京来的人。” “是嘛。” “想打听一下澄愿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这位妇女好像对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顾客后仍让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着。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岛。” “啊,是北岛先生啊!” “承蒙您的关照了。” “哪里,哪里。” “我是来打听道子的。” “道子怎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没听到过什么呀。” “她没有离开澄愿寺?” “我好久没有去澄愿寺了,不过这事——” “是吗,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说她要离家出走,您不知道吗?” “如果她在这里,我不会把她藏起来的。” 不料她用了这种尖锐的口气,使我着实惊愕,我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用白纸糊的拉宫。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盘问她的意图。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说话了。 “那么,对不起告辞了,我到澄愿寺去一趟。” 上了车才发现把雨伞忘在那里,澄愿寺离这里不远,我让车子在寺院门前等着。 和里院之间没有拉窗的房间内,道子的养母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儿,道子称她为“敌人”。我九月份来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她问道:“今天从哪儿来的?” “刚从东京来的。” “特地来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关于道子的事吗?”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没让道子走出家门一步。” “怎么,她在家里?” “别看同样的年龄,东京长大的女孩和这里农村长大的女孩,如果你认为一样就大错特错了,道子完全长大了,不准她一个人出门。” 我听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过我暂且不予理睬。 “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家?” “是的,连买东西也不让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 “这么说在这里?” “怎么了?” “道子没发生什么?”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赶来了。” “是吗,那么请上屋里来坐坐。” 我在坐垫上坐下来,轻轻地低下头,痛切地说道。 “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也必须请你帮忙。” 她默不作声。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担心就马上赶来了——没有发生离家出走之类的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道子说过这种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电报是我打来的。” “喔,原来是你打来的,那时觉得纳闷,道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睡觉,是她收到的,叫她给我看看,却躲躲闪闪,叫她念念,也只是哼哼两句。她说搞不清,一点都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把电报撕了。” 这封电报如果让养父养母他们知道内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说道子在家时。天啊,我竟干了什么!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写着要离家出走。可我在电报竟当成真事给暴露出来了。 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现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是真情,结果自己从昨晚到今天却如此的张皇失措。 “真是谢谢了,让你费心了,还特地赶到这里来。” “不,不,我应该道歉的。” 难道我在把自己当做好人,道子当做坏人了吗? “说实在的……” “道子自己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由你亲自问问她好了。” 于是养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没有声音,我紧张起来。养母到隔壁房间去了。隔扇门拉开了。 “您好,欢迎光临。” 像金属丝那样细的声音,道子两手扶地跪着。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颤,这一瞬间不是怒,不是喜,不是爱,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负荆请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这位姑娘,哪有一点还像一个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点还残存着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只是痛苦凝缩成的形骸。 脸上涂着白粉,干巴巴的没有一点人的血色,皮肤像干鱼鳞片似的皲裂着,双目呆滞,像在凝视着自己心灵深处似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发白的丝光棉袄。身上哪有一点光泽。 我见到的不是我热恋着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只是看到空虚,令人神伤。 这种面貌,并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结构。这一个月来她给我来了十多封信,诉说每天和父母争吵不休,每天伤心流泪。对我而言是一种空想的伤感,可是对道子而言,是一种现实的痛苦。现在空想正面对着现实,我们婚约的现实。 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们的婚约把道子摧残了。难以承受这种打击,她才写了那封信吧。 一个痛苦的化身向我逼来,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对面。 (梁树初译) 蓝的海黑的海 第一遗言 是一艘帆船的船老大在叫。 “喂——”“喂——” 河面上传来的呼唤声突然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船帆像白色的候鸟群一样浮现在我眼前。是的,在看见白帆的瞬间,我就像任鸟儿飞翔在自己怀抱中的蓝天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喂——” “喂——还活着吗?——” 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我像重新降生到这个世界似的睁开了眼睛——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我也是被一个女子呼唤回这世上来的。在那天的黄昏时分,那个女子是乘着游船来到这个海滨的。 我拿开盖在脸上的薄木片帽子,一边坐起身来,一边将河水浇在被太阳晒黑了的肚皮上。那艘等着傍晚的风刮起的帆船大概是逆河上来的吧,河面波浪粼粼,映着夕阳。 马上就要到瘸腿少女乘坐的小型汽车来沙滩奔驰的时间了吧。那个少女是别墅看门人的女儿。 别墅的主人也是一个偏瘫少年,少年看起来似乎不光是腿站不起来。每天一到傍晚,载着少年和少女的小型汽车就像从海里抛起的浅蓝色的球一样在海边跳跃。少年的身上只有下颚一鼓一鼓的蠕动着。少年有一个家庭教师,我在台球室里见过那男子两三次。然而少女却在村里的小学上学。 那天,也是在去河口的沙滩的途中,我碰到从学校回来的少女。少女拄在拐杖上的双肩耸起,两条胳膊像蝙蝠翅膀似的扑扇着,一跳一跳地在沙滩上走着,仿佛在舞蹈。正是7月天,沙滩上、河面上没有任何身影。突然少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黑暗,黑暗!” 在闪耀着炫目的光的世界里,少女大大地张开的口中出现了仅有的一片黑暗,那片黑暗直愣愣地瞪着我。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震惊呢?后来看到那片芦苇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到沙滩上去睡午觉。因为海那边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去游泳,所以我特意到没有人的河口去。大约一个月前我刚刚在一个女子的呼唤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将这样的身体裸露在夏日的阳光中,躺在沙滩上睡觉,我想这是有害的。可是我实在是喜欢像这样躺着,将自己完全敞开在蔚蓝的天空下。而且我也许就是那种生来就睡眠不足的人,是一个在人生中寻找躺椅的男子。因为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能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过觉。 因此,那天我也去了沙滩上,在那里闲躺着。 天空很澄净,岛屿看起来似乎很近。白色的灯塔也显得雪白雪白的了。一艘游艇的黄帆映入眼帘。乍一看还以为游艇上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实际上却是德国老头。我躺在沙滩上,一边感觉着背部的皮肤渐渐适应了热沙,一边用那仿佛是主人不在的房子的玻璃门似的眼睛,眺望着大海的景色。这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条线。 那是一片芦苇叶。 这条线慢慢清晰了起来,而那好不容易接近了我的岛屿却因此而逐渐向远处退去。芦苇叶渐渐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我的眼睛变成了一片芦苇叶。不一会儿我也是一片芦苇叶了。芦苇叶庄严地摇晃着。这片芦苇叶在我的眼睛里正完全支配着河口、大海、岛屿、半岛等等这些大得多的景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受到挑战了。而且我逐渐地被步步逼近的芦苇叶的力量压制了。 于是我逃向了回忆的世界。 一个叫喜佐子的女孩在她17岁那年的秋天和我订了婚。后来喜佐子把婚约毁了。但我却并不伤心。因为我想着只要我们俩还活着,什么时候一定会再续的。我的院子里开着芍药花,喜佐子的院子里也开着芍药花。我想只要它们的根不枯萎,来年的五月会再次开放吧。而蝴蝶会将我花上的花粉带到喜佐子的花上。 然而去年秋天,我偶尔想起来:“喜佐子20岁了。” “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20岁了。” “喜佐子没有和我结婚——却能变成20岁,这是什么缘故?使喜佐子变成20岁的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我。” “‘瞧瞧,和你订过婚的女孩不是作为你的妻子却能变成20岁!’如此向我挑战的是谁?” 对于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这时我是第一次真的从心里明白了。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低垂着脑袋。 但是,自从喜佐子17岁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所以,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喜佐子没有长到20岁。噢,不,这样说才是正确的。这时,似乎是给我提供证据,17岁的喜佐子像小小的玩具娃娃似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这娃娃是清澈透明的,透过她的身体便可以看见:牧场上白马在奔驰;月亮正用蓝蓝的手在给自己化妆;夜幕下想转生为人的花瓶,正在追赶着应该做自己母亲的少女。许许多多这样的景色。这些景色又非常美丽。 而我开始感到自己像是那被紧闭着的满满一屋浑浊的瓦斯。如果有一扇门,我就要立即敞开,将浑浊的瓦斯散布到喜佐子身后那美丽的景色中去。因为所谓生命,在某个瞬间,就是扣动扳机的手指那轻轻的一动,不过如此而已。 然而,幸运的是,就在那时,“砰砰”,我死去的父亲敲起门来:“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来了。”这样答应着的是小小的玩具娃娃一样的喜佐子。 “我落了一件东西了,把我儿子忘在这世上了。” “可我是一名女子,一个女孩呀!” “你是说因为将我儿子藏在屋里了,所以不让我进去吗?” “请吧,您请随便进来坐吧。人的思维之门是不上锁的。” “但是,生与死之间的门呢?” “就是用一串紫藤花也能开启。” “就是那,我落下的东西。” 走进屋来的父亲闪电般地伸出了手。被他的手一指,我吓了一跳,缩紧了身子。可是小小的喜佐子却诧异地瞪大了眼,说:“噢,那是我的梳妆台呀。您是在说镜子前面的化妆水吗?” “这是谁的房间?” “是我的。” “你在撒谎,你不是透明的吗?” “连那化妆水都是粉红色透明的呢。” 父亲望着我静静地说道:“我的儿啊,你因为一个17岁的女孩变成了20岁而惊慌失措了吧?尽管这样你却仍然将17岁的喜佐子描绘在这间屋子的一角的虚空里,还在给她注入生命。这样一来,你所在的生的世界上就有了两个喜佐了吧?还是一个喜佐子也没有,只有你一个人?——而在你出生之前就和你分别了的我,看见26岁的你,只一眼就立刻准确地认出你是我的儿。这是由于我是亡人的缘故吗?” 就在那时,不知是为什么,“噗——”我喘了口粗气,那喘息声却变成了“父亲!”的叫声。 “哎呀,我的化妆水说起话来了,天哪。” 喜佐子油香鱼眼似的小眼睛里刚刚浮现出无限的悲戚,身影就“嗖”的一声消失了。 “儿子啊,这房间真不错。即使一个女子从这里消失了,空气里却连一线微风都不起。这样一间好房子!” “可是父亲,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呢。”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这点?我在来这里之前最费心思的,就是想着自己的外表该变成什么样?我想即使我只有一点点像你,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 “我明白你的好意。” “可我仍然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条腿的人呢。我也想过,像一般的幽灵那样不要腿来的,可那也太普通了。又想,要不变成一只铅笔或者一块黑晶体来也是蛮好玩的,可亡人对生存这东西是不大相信的。” “不管怎样,如果你是我父亲的话,那可不可以让我敲敲你的脑袋?打别人的脑袋总觉得很难为情的,如果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的话,我时常在想,那我就想‘啪’的一声使劲打一下他的脑袋。” “可以呀,但是,你肯定要失望的。因为你打起来会觉得跟拍打蒲公英花上的蒸气一样,手上没有什么反应的。” “但是,从蒲公英花上的蒸气里是不会生长出人来的。” “但如果蒲公英花上不冒起蒸气的话,人也就不能生出来的。” 实际上那时我的脑袋里蒲公英花开放,蒸气在飘动。父亲的身影之类,哪里也没有。喜佐子也不在,和我订过婚的17岁的喜佐子不是作为我的妻子而能够变成了20岁——刚才对这件事的苍白的惊愕也消失了。 这样一来,我的感觉无精打采地垂下尾巴像是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事吧,其后不久我在另外一个女子利加子面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 “真的,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我还是没有听见的好,真的。”利加子这样说道。于是怀着沉闷的心情表白着爱情的我“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这是多么空洞的笑声啊。听着自己的笑声,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是听到了星星的笑声似的。与此同时,自己这根钉子无声无息地断了,吊在那钉子上的我“呼”地向蔚蓝的天空飘去。 而利加子像白天的月亮一样浮现在这蔚蓝的天空中。 “利加子有一双多美的眼睛呀!”我惊异地望着她,然后我们俩像两只气球似的升起来了。 “爬上那个小山丘,请在那棵柯树那里向右拐。”利加子这样吩咐汽车司机。 利加子下车后,我在汽车里呵呵呵地微笑着,快乐的感觉“噗噗”地往上冒,怎么也禁不住。 “失恋了应该悲伤。”我在心里严厉地叱责着自己。在这与众不同的感情的变化中我感到了不安。但那也只是一种痒酥酥的感觉,像用肚皮将橡皮球按到水中去似的。不一会儿我又“噗”地笑出了声。 “理应悲伤的时候却很高兴,我应该夸奖自己吗?我应该夸奖这样一个南辕北辙的自己吗?这是一种‘神仙,我回来了’的心情。”我就这样一面闹着玩儿一面独自微笑着。高兴得不得了。然而这开朗的心情只在那天持续了一天。也并不是说第二天就悲伤起来了。只是从那以后,对自己隐隐约约的怀疑像秋风刮过原野一样从我的周围刮过—— 没想到我的一场高烧将这所有的感情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是5月。我发着高烧快要死了,被热气冲得丧失了意识。 “喜佐子喜佐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喜佐子喜佐子。” 据说我就这样说着胡话。 守候在我枕边的伯母大概是相信奇迹的吧,她将利加子叫到了我的病床前。她想,如果我叫着“利加子”的时候,利加子回答了的话,兴许能留住我的生命。 两个女子中,喜佐子那时在哪里,她是不知道的。实际上,伯母那时是第一次听到喜佐子这样一个女子的名字。可利加子因为是伯母的侄女,也知道她嫁到哪里了,于是便被叫了来。首先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而且,奇迹是接二连三地出现了。 据说利加子是马上来到了我的枕边,然后呢? “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据说,我就这样只叫着利加子的名字,喜佐子的名字是一次也没有再叫了。试想一下,我那时可是在发着高烧,丧失了意识的状态中的。对于这个问题,把它说成是人心中的恶魔的狡猾——之类的,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说透。后来在听伯母讲这件事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嘀咕道:“这就值得去死。” 总之我是在被利加子叫着自己的名字,握着自己的手的情形下复活,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在恢复意识的那一瞬间所见到的利加子,给我的印象是怎样的呢?——不知是什么时候利加子这样对我说过:“给你讲讲我童年最早的记忆吧。那是我两三岁的时候的事,那时我以为太阳公公是从庙里的塔那边升起来,从芭蕉叶那边落下去的。尽管那时还不知道升、落这样的词儿,但是觉察到朝阳和夕阳是不同的。可是有一天,太阳公公竟然从芭蕉叶上升起来了,一发现这一点我就‘哇’地哭起来了。原来我是在保姆背上睡着了,傍晚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我并不是看见了一片芦苇叶就联想起了这所有的事。只是觉得,无论是从一片芦苇叶还是从喜佐子变成20岁,我都一样地受到了挑战。 而在帆船船老大的叫声中醒来时,我就回想起了在利加子的呼唤下复活的事。 太阳已经西沉到半岛上了,可是我不会像3岁的利加子那样认为太阳是从西边的半岛上升起来的。 马上利加子乘坐的轮船就要出现在海面上了,然后她就会乘着游船从海上来到这个海滨。利加子也许正躺在船舱里,将那除去了布袜子的漂亮的脚支在船腹上,来支撑着自己,免得随波浪来回摇晃。我脑子里描绘着这幅情景,离开了河口。 第二遗言 “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如果用语言来描述那时的心情,只能这样说了。那时指的是——我用短刀刺进利加子的胸部,然后刺进我的胸部,渐渐丧失意识的时候。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当我恢复知觉时首先浮现出的话便是:“利加子死了。”而且并不曾伴随着“我活着”这样的话。不仅如此,我在逐渐丧失意识时脑子里也并未浮现出“我要死了,利加子活着”这样的话。只是如果要用语言来表达那时的心情的话,只能那样说。如此而已。 那时驰骋在我脑中的所有的东西:像火一样滚烫的小河中出现的流血,骨头活动的响声,像沿着蜘珠网滴落的雨滴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流过来的父亲的面孔,卷着漩涡飞旋着的叫声,颠倒过来了的浮沉着的故乡的山,等等等等,无论从哪一个那里我都只能感觉到同一件事:“利加子活着。” 而且我将被淹没在可以称之为“利加子的生存”的浪涛中,而挣扎着。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轻快地浮起来,在那浪尖上悠悠地摇荡着。 然而,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作为语言本身却清楚地浮现出来了。随后并没有说出“我活着”的话来,只有那句话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这样看来,生存对死也许是非常傲慢的。 然而——比起这世界的光和物以及世界的明亮来,我首先感到的毕竟还不是这句话。 最初我是突然浮到明亮的光中来的。 那时是7月的海滨的晌午,但我想即使我是在深夜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的,这种感觉还是一样的。即使是盲人也有对光和明亮的感觉吧,因为我们即使是在黑暗中睁开眼,也还是会产生光和明亮的感觉,而且,我们对此不是用眼来感觉,而是用生命来感觉的。所谓生存,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认为那就是感知光和明。 只是那一刻我的那种感觉比起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来得更加清爽。 然后就是声音,波浪的声音。那声音显现在我眼前,如一群金色的静静地跳动着的小矮人。也许是那些小矮人中,一个高举着手跳起来了的人变成了“利加子死了”这句话的吧。 总之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这种惊异让我的意识第一次变得清晰了。 窗外松树的枝条在空中伸展着,仿佛五岁的孩童用墨汁在蓝纸上胡乱涂成的线条。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劈杀过来的幻影的攻击下敏捷地躲闪着。在我的视野中好几个幻影闪着光,宛如傍晚袭过旷野的雷阵雨的尾声。 这时我想起了墨汁染黑了的利加子的唇。 是在一间装有壁炉的西式客厅里,正月,利加子14岁,正玩着新年试笔的游戏。尽管已经14岁了,她却还是一边舐着笔,一边写着字,将唇染黑了——我想起了这片唇。同时我看了看我的手,尽管它一定是被谁洗过,上面不可能再沾有利加子的血。 然而,在我刺杀利加子的时候,她的血流到了我右手的四根手指上,可为什么单单没有流到无名指上呢?噢,不,不如说,在沾满鲜血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恶魔似的,这类事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如此令我在意呢?是否因为无名指是白的,所以我生还而利加子死了呢?嗅,不,这样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说不定单是无名指一根显得很白仅仅是一种幻觉呢! 说起来倒是,我们俩怎么会想到死的呢?是因为利加子将我从高烧得快要死了的状态中挽救过来这一点吗?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也许该怨那个夜晚月亮太明亮了,怨那沙滩太白了吧。满月照在白色的沙滩上,反射成一种仿佛没有了空气似的清澈的颜色。月光像水滴一样静静的洒落下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天空转动的声音。我的影子仿佛白纸上落下的墨点,黑乎乎的,我的身体就像一根插在白沙中的尖锐的线,沙滩宛如一匹白布从四面紧紧地卷了上来。 那时我和利加子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那三天里我们已经累得像青鳟鱼尸体了呢。正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我便想:人是不能站在这样白花花的土地上的。于是将腿缩在长椅上,又让利加子也把腿抬起来放在长椅上。 大海黑黯黯的,与那广袤的黑相比这沙滩的白是怎样的微不足道啊。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对利加子说道:“你看看这漆黑的大海。因为我看着这黑的海,所以我是黑的海,你也看着它,所以你的内心世界和我的内心世界都是这黑色的大海,然而在我们的眼前,我和你这两个世界虽然同时占据着一个地方,却并没有碰撞和排斥,也没有发出撞击的声音。” “请您不要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了。我愿和您彼此信任着死去。尽管我不说一些发了疯似的话,但让我们在能够死去的时候一起死吧!” “是啊,的确是这样呐。” 我决定死大约就在那时吧,还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那样的约定了呢? 总之似乎是两个人像一片黑色的大海一样彼此相信着对方,相信即使我们俩死了,这一片黑色的大海也不会消失,在这样的相信中我们决定了死亡。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我生还之后,发现大海是深蓝深蓝的。 大海难道不是深蓝深蓝的吗? 就像曾经红红的我的手变成了白的一样,曾经漆黑的大海变成了深蓝。这样想着,我的泪珠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泪泉的盖子打翻了的缘故。要是我没有生还的话,大海肯定还是漆黑的吧? 或者是因为那件事的缘故吗?那时我不该将利加子推出去的吗? 那时利加子正用双臂紧紧抱着我的头,是我让她这样的。我说这样两个人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了。就是说,那种利加子是一个独立的人的感觉不消失,我就没有勇气去刺利加子的胸。 我想让自己变成空荡荡的一个人,于是在利加子的脸颊散发出的气息中,我张大了嘴巴。潺潺的小河的幻影立即浮现出来。随后我使足了力气将短刀刺进了利加子的左胸,同时将紧紧拥抱着我的利加子的身体猛地推了出去,我自己立刻站起了身。 仰面倒下去的利加子,在自己的血泊中很快翻转过来,她一边伏向地上一边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不,不,不能死。” 而且自己拔出插在胸上的短刀,拼命地将它扔了出去。短刀撞到墙上,将血淌了一壁,然后又掉到了榻榻米上。 就是那时,我看见自己的手上只有无名指白得像个恶魔,不禁战栗了一下。 利加子大约过了五分钟就不动了。看着静静的利加子,我的心像澄清了似的感到一份沉静,我把手巾覆在短刀上,站着,用脚擦去了短刀上的血。 然后像机器一样,对自己的动作丝毫也不怀疑地将膝盖支在利加子腹部旁,拿起短刀,闭上眼睛,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躺在利加子身上死去。而且我想,如果开始就靠在利加子身上的话,由于自杀时过度的痛苦我会在挣扎中离开她的,所以我计划着,在这种姿势下将刀刺进胸膛,一感到难以忍受时就向利加子身上倒去。 可是,怎么回事呢?当我猛地一下将短刀插进去的时候,我计划好的姿势就全毁了,开始向前倒去,“啊——那是利加子的体温。”我这样喊叫着跳了起来。 开始倒向利加子身体上的时候,我是感觉到利加子的体温而跳了起来的,是利加子的体温将我弹开了。利加子的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的那一瞬间的恐怖——这到底是什么呢? 总之那也许是本能的火花,是深藏在人深处的憎恶。或者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可怖的爱吧。或者是生命与生命的闪电在肉眼看不到的世界中冲撞了吧?那时我叫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想象得出来恐怕没有什么比那叫声更怕人的了。 跳起来之后我又侧身倒下了,疼痛和痛苦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 一种似乎是被疾风刮下陡峭的斜坡似的感觉在我体内扩散开来。 旋即,我感到世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节奏。世界的心脏和我的一起在剧烈地跳动着。我全身的肌肉都在听着这跳动的声音。我刚想着“好热啊!”时,就感到视力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中飘着两三个金色的圈,然后是利加子,站在我故乡的桥上眺望着水面——利加子是活着的。她的脸慢慢地大起来,腿渐渐变小,她成了三角形的了。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男子脚朝上,倒悬着身体,如流星一般从河底飞快地浮了上来。花瓣如鸟翅膀的大丽花,像风车一样地旋转着。那花瓣变成了利加子的唇。月光斜射下来,发出叮叮的声音—— 像这样一些东西,如果我将它们全写出来的话,那简直就没有尽头。总之,我是乘着高速幻想车,像子弹超过草木似的,超越了时间。 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颜色变成了声音,声音变成颜色,只有气味一点都没能感觉到。并且这些自由而丰富的幻想片断,无一不像我在前面谈到的那样,让我感到“利加子活着”。 这种感觉的背后,“我要死了”的感觉像湛蓝的夜空一样在伸展着——尽管这样,在刺我的胸部前,我是认为“利加子死去了”的。不,死了还是没死,我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事后想起这一点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一般来说应该是首先确认一下利加子的生死吧。 尽管我在刺自己的胸部之前一直都认为利加子死了,但在我逐渐衰弱下去的意识片断中却感到“利加子活着”。如果说不可思议的话,这种感觉也是不可思议的。还有,等我一恢复意识,“利加子死了”这样的话马上就很老实地冒了出来,这也是不可思议的。 是的,利加子毫无疑问是死了。然而我的复生不正是对利加子的死的证明吗? 如果我没有复生,那会怎样呢?对于我来说这世界不是曾经是“活着的利加子”的广袤的大海吗? 还有,利加子在沉重的呼吸中用清晰的声音说出来的那句“不,不,不能死”也是不可思议的。她是在对一起情死的人说“不能死”吗?还是在对自己说?还是既非我亦非利加子而是对利加子心中浮现出来的什么东西说的呢? 另一方面,在用短刀刺自己的胸部之前,我对这句话没有作任何的考虑,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在对待死这一点上太懦弱了吗?所以才像机器似的不想怀疑自己的动作的吧?然而对于死,我真的是很害怕的吗?如果害怕的话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死呢? 利加子不是也说过吗,“不,不,不能死。” 我的死不正是“利加子活着”这样一个象征的世界吗? 而我的生不就是“利加子死了”这样一个明白的意思吗?是说生并不只是这些?还是说“正因为如此,你复生了”呢?—— 到了明天我要试着考虑许多的问题。 窗外的松林笔直地站立着,如果这松林能够看起来像是一边发着水车那样的声音一边旋转着的大丽花,我能够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中吗?是为了将那征服了时间与空间、丰富而自由的大好世界拥有片刻,人才生下来,然后又死去的吧? 啊,真是不明白。 我不是眼前这蔚蓝的大海,这是一种不幸吗?不,那时我和利加子不都是眼前那黑色的大海吗? 著者的话 著者在这两篇文章上附上了“第一遗言”“第二遗言”这样的题目,因为作者是在情死之前写了第一篇文章,在第二次自杀前写了第二篇文章,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所以我们不能再听他讲有关“生与死”的话了。可是他一定会再次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里。不用说,他爱利加子,然而著者以为,即使他爱的是“一枝野菊”,死在野菊的幻想之波上,这篇遗言也不必改写。 (张慧霞译隋玉林校) 女人杀女人 欲见幽灵,则前往热海—— 也许,要不了多久,旅游指南中将写进这样的话,热海温泉将成为一个充满鬼怪传说的城镇。在这个只有一万二三千人口的小城镇里,仅今年正月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七起殉情事件。这样的事,谁会相信呢?!据说镇公所为了收拾自杀者的尸体,每年都要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请到锦浦海岸内侧深处的日莲宗寺去看看吧,那里立着一排排吊唁这些孤魂冤鬼亡灵的塔形木牌,就像无名战士的墓地一样。 当然,并不是这个温泉镇的人特别喜欢自杀,而是有些人特意到这里来寻死。他们从远处的城市或乡村,好像是到自杀宗的总寺院来巡礼似的,成群地拥向热海。如此南国式的天空和海洋,如此明媚的海岸,为什么会把自杀者吸引到这里,几乎使这个海岸成为死的圣地呢?一般说来,在海面波涛汹涌的日子,人不会投海,而在皎洁的月夜,自杀者居多。同理,也许到这个海岸来的自杀者也是被这样一种心理诱惑而来,他们是想以热海的温泉和风景作为死的盛装吧。有时候是丑恶的死,所以需要死的场所来装饰一下;有的时候是壮丽的死,所以就更需要装饰吧——然而,像她们俩的死那样,用如此离奇的装饰做假面具来掩盖真相,却实为罕见。 她们俩死在锦浦。在热海出版的周刊新闻的最新版里,照例报道了三起自杀事件。其中一起是一对年轻女子由于情爱而死。她们当中的一人用插花的剪子刺了咽喉,死在路旁。另外一人倒在她的身边,不省人事。谁见了都认为是同性恋的自杀。第二个女子苏醒过来时,也说自己是因情爱而自杀。 一 3月的一天下午,镇上议论纷纷,说是今年的樱花泛白。海对面的真鹤岬,宛如烈火上空的玉蜀黍,闪耀着光芒;海鸟好似乌黑的批把叶,飞落到洒满了阳光的海面上。 然而,海岸上,陶瓷店的陈列富已经昏暗,摆在陈列窗搁板上的素陶表面呈现出一片苍白,犹如火葬场里的尸骨。这时,一群女学生跨出店门,在防波堤上跑着、唱着,就像一群野马。海风从玻璃门口吹进屋里,君子的头发被吹散在额头上,显得有些蓬乱了。白色的薄丝绸围巾也被刮掉了。 “好大的风啊,是海浪的声音吧。我呀,挺讨厌风。”君子扔下画笔,用小指理着头发,看着丈夫又说: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她额头上浮现出的花茎般的青筋在抽动,与其说这是神经质,倒不如说是一种病态。可是,这种病态也只不过是她的皮肤细嫩,如同浅色的牵牛花不失其新鲜一样。 “啊,怎么说呢,很奇怪,你越来越变得像那些素陶了。不是吗?如果要给你画一张像的话,我总觉得以摆着白色素陶的框架为背景最合适。” “于是,你就这么看着我?告诉你,我在哪儿都合适哟。” 她把茶碗又拉到跟前,继续画着龙宫里仙女的四扇。手指握着细细的画笔,像柔软的草茎一样弯曲着。小指一使劲,手掌边沿便出现细细的皱纹——她,一副中国王宫里裹足少女的打扮,正在素陶上精心描绘工笔画龙宫城。 “可是,惟有做我的老婆显得不合适。” 时隔半月,丈夫从东京来看望她时,突然觉得,她一下子变成了那副模样。可是,一见面,她就像故乡的风一样,渗入到他心里,从这一点来看,也许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做老婆也是合适的。之所以使他感到彷徨:这是自己的妻子吗?大概是由于他和妻子分手后,在东京一起玩的那些擅长发迹的女人们同君子之间的格格不入,甚至超过动物同花草之间的不协调。可是,她做一个母亲——不管怎么说,是不会合适的,甚至连在素陶的花瓶上画孩子的画这件事都是不合适的。 乱七八糟的调色盘正中立着一个花瓶,花瓶上画着这样一幅画:一个女婴朝一头牛的脚跟前爬去。他到陶瓷店来找君子时,一眼就看到了这幅画,并一直为之惊恐。 “怎么画这样的画?!和花瓶不相称嘛。”他若无其事地拿起花瓶说道。 “是嘛,不行吗?” “怎么想起画这样的画?!” “是这个呀。”君子逐页翻着一本满是灰尘、画有龙宫城的画帖给他看。这算是哪门子事?! “你只能照这种专门骗小孩子的画帖画吗?既表现不出一点个性,又不能作为热海的什么纪念。” “个性什么的,我画不出来。” “也不必想得那么难嘛,不管画什么,自己随意画,不有意思些吗?” “所以,你要是在那上面给我画点什么,就是纪念啊。” “画到这里?”说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小孩子的画,用黄色的颜料在牛的旁边厚厚地涂了一层。 “哎呀,不行啊,你给我这样瞎涂!” 他一边笑着,一边写上:“油菜地。”君子把茶瓶倒下来,再一次端详着。 “这幅画真的不能装饰在桌子什么的上面吗?” “因为这幅画太怪了,什么小孩向牛跟前爬去,我还以为你是诅咒我另外有了孩子呢。” “呀,真的吗?” “有点这样的意思。” “你是在开玩笑吧——不过,农村里的婴孩不会这样害怕牛的。” “你在说怪话吧。”一件他迟早要对妻子实话实说的事,已经到了嘴边,却未出口。 “我也有一个寄养在乡下的孩子,也许正如这幅画所画的那样,和牛在一起玩耍。”说到这里,经过后街的乐队越来越近了。 “啊,是巡回电影放映队,他们每天下午四点来到这里,回家吧。” 二 陶瓷店里的看守穿着一件俄式上衣,留着长发。 “你是这里的绘画老师吗?请告诉我画什么好。”丰子用脚重重地踢开门,一走进来,便扔掉黑手套,像放连珠炮似的说道。然后,一边绕着三角形的柜架转圈圈,一边顺手挑出花瓶、点心盒、烟灰缸、酒壶等等的陶瓷。每次一抬手,衣袖便滑落,像没有穿衬衣那样,露出健康的臂膀。这时,一个男子笑着站在入口处的门槛边,没有进店。 “你进来看看哪个好?” “没有什么好挑选的嘛。素陶这种东西,难道还讲什么风雅吗?你想写点什么吗?” “给你做礼品的哟,能带回去给你夫人吗?” “嗯。”男子摇晃着身子走进店内。 店铺看守低下了头,他也和旅店老板一样,总喜欢将成双成对到店里来的男女用夫妇的尺度去对他们进行各种猜测。可是,这位直率的女性,却给他的这种禀性以当头一棒。 “那么,我给你在碗上画点什么吧。你的生活中不也需要吃饭的碗吗?” “那样的话,我给你夫人一个花瓶吧。我还要给她写上:‘家庭里需要花,家庭以外也需要花’这样的话哟。” “还给我写上:‘但是,家庭以外的花上有刺’。” “可以。谁能画出这么细腻的画来,真够可以的嘛。我一看都觉得肩膀发酸。”丰子拿起君子画有龙宫城的碗,然后,又凝视着画有小孩爬到牛跟前那幅图画的花瓶上的署名。花瓶上写着:“君子——房雄”。 “哎哟,他们是夫妻吧。那位夫人不是像布娃娃般漂亮吗?” 当丰子谈到君子的容貌姿态时,店铺看守都点头,并问道: “您认识她吗?” “是我的朋友呀。还不仅仅是朋友呢!” “是情敌吧?” “你果然不简单。”丰子脱口而出。她连那个同来的男子也没看一眼,就转身向着店铺看守,说道: “她也是来了热海啊,不知住哪儿?” “据说是肺部不好,租了一栋别墅,整个冬天都在这里疗养。因为感到无聊,所以,每天来描绘陶瓷。” “还死不了吧。” “你这个人,怎么说得出这种刻薄的话?!就算是什么情敌,也不要这样嘛!” “你不要说了!我只是想起有个人说过:‘如果君子死了的话,就……’。” “你是在等吧,君子一死,你就嫁给她丈夫,是吧?” “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啊。” “你是想说,你有自信,如果想得到她丈夫,什么时候都可以得到,是吧?要不要我给你去问问这里的人,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 “我说过,我想问的不是那种事。”说完,丰子平静地笑了笑,平静得甚至有点不协调。接着又问: “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孩子?” “哎呀,总没有在一起……” “她怎么画了这幅孩子的画呢?” “啊,那是这本画帖上的一幅画。”说着,店铺看守站起身,挑出那本画帖。 “画帖里有,太好了。我也真傻啊。这是女孩子的画嘛。” 似乎是一种习惯,丰子故意微微仰起头,爽朗地笑着。 新造的游览船,马达的嗓音像带着一种新的感情,船上飘着红色的长条旗,驶回了海岸。大岛火山在春霞消失后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一层尘雾,宛如一层薄薄的云彩。大海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染上了金色。 三 丰子她们带着食堂一个女招待员来到了镇上的电影棚。这位女招待是热海姑娘,她和电影棚里各式各样的人打着招呼时,对面角落一个乡下老大娘发现了她,便大声呼叫,姑娘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朝老大娘走过去。这时,丰子身旁有两个姑娘,看着女招待员的背影,小声说道: “好标致的姑娘啊!” “真漂亮!” “不过,她也的确倒霉啊!” “是啊,出来做那种工作,真可怜哪。” 丰子无意中扭头一看,只见刚才说那话的姑娘,塌陷的眼窝,眼厥窝里像嵌着一粒腐烂了的无花果似的眼珠,脸颊像一块陈旧的铅板,越看越大。 “出去吧。”丰子说完,猛力扯着同伴男子的衣袖,站起来走出了电影棚。 “我生气啊,这真是女人的本性。所以,女人是不会互相帮助的。究竟是谁可怜呢?想一想,似乎也就该明白了。再说,那个姑娘的眼睛,眼里污浊得像有孑孓虫子爬似的。这样的尊容,在红红的脸蛋、生气勃勃的女招待员面前,难道不可怜吗?!人家到饭店里工作,穿得清清爽爽,打扮得漂漂亮亮,这种人就嫉妒得不行。所以,就那样说人家。其实,她连掩饰自己这种嫉妒的能力都没有,却要无聊透顶。试问,出来工作,有什么可怜的呢?!” 她走在海岸上,却不看一眼海,只是一个劲儿地骂着。 “你说的完全对。不过,再稍微走慢点儿吧。” “你在嘲笑我吧。你是不是想说,我说那个姑娘的坏话,我同样也是女人,对不对?我知道,女性就是这样在女人们之间互相残杀。然而,世上的女人哪,都像那个姑娘一样,有一双长了孑孓虫子的眼睛,我就是被那样的眼睛看过来的呀。出来工作——像那个姑娘说的那样,出来工作的女性也许只会变得可怜。可是,使工作的女性不幸的,我想正是那些不工作的人。就连我也是出来工作之后……” “只学会了找情侣吗?” “对呀,到那个陶瓷店来的叫做君子的夫人,她呀,夺走了我爱恋的人,我们连孩子都有了哟。原因就是她不能工作。只有这个惟一的原因,使得我爽快地让位了。当时,我和她为爱着同一个男人曾在一起哭泣,甚至决定两人一起自杀。可是,现在想来,他还是被她夺走了。我曾经是他那个公司的打字员,而君子是他的表妹什么的。据说,君子是农村名门世家的姑娘,因为他们注重什么家系、宗谱之类的东西,从好几代以前开始,就只是同族结婚,所以,重复着有钱人不劳动、一个人面黄肌瘦的遗传,于是,一家都死绝了。因此,君子被收养到了表亲家。他曾经对我说:‘君子要是离开了我,就无法活下去。可是你,却有健康和生活的路。’他还说:‘君子那样体弱多病,如果死了的话,就……’我如果保持沉默,他也许会苦不堪言。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啊。我火冒三丈,明确地对他说:‘我的过错是,既没有病魔缠身,又不是不能劳动的女子,我不存任何幻想。’说完这些,我还拒绝了他早晚要把孩子接回去的想法。我觉得,与其请一个不劳动的夫人带,倒不如请一个能干活的乡下人的老婆什么人给我带。” “真想不到啊,你真有孩子了吗?” “我说过,有。你也用不着这么一本正经地问,好不好?!” “这是我的挖苦话。” “挖苦话,回去对你夫人说吧!”丰子像一头下山的猛虎似的向他扑了过去,他的一只胳膊抱住了丰子的脖颈儿。 “你哭了啊!” “哭也不行吗?求求你,彻底毁了我吧。” 他们不知不觉离开了城镇街道,漫步在沿海的小道上。小道通往热海饭店,道旁树木茂密。月亮像被罩上了一层黑纱似的,朦朦胧胧。树干之间,摇曳着海面上的点点渔火。丰子觉得,自己仿佛是从船上看这渔火似的。回到饭店的房间里以后,丰子虽然嘴里未说,却一直流露出一种情绪,那就是,看看劳动妇女无拘无束的热情吧。 “毁了我,毁了我吧。”她连连叫喊着。 男子很快疲倦入睡了,丰子从床上溜出来,为了弄清君子家里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偷偷地走了出去。 四 从二楼的门顶窗射进来的月光时明时暗。 “喂,是有人上了房顶,从二楼的窗户里正往下看吧。” “没有吧,那个窗户每天晚上都这样。那是澡堂的烟筒里冒出热气,时不时地遮住了月光。” 想不到君子的声音这么清晰,他放心了。他在暗处摸到了君子的头,接着,用手掌搭在她的头上,轻轻地对她说: “小心身体,不到被窝里来不感冒吗?”说这话,为的是把君子拉到他的身边。 可是,君子仍然没有动,还是哭成一团。 “那件事能隐瞒的话,连我也想一直瞒着啊,至少在你有一个孩子之前,我是打算瞒着的嘛。” “因为你已经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有孩子,所以,你才说出来,对不对?似乎太残酷了吧。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当时,丰子小姐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死。她是觉得,与其留下一个孩子去死,倒不如把自己爱恋的人让给我。我上当受骗啦。她和你连孩子都有了,我居然丢开她不管,还要和你结什么婚,这种事,我做梦也没想到过呀!你也好,丰子小姐也好,只是在可怜我,是不是?你们的爱是以孩子为中心,是一心一意为孩子而活着的。而我,却是活在旁边的一具僵尸——反正很快就会成为一具死的僵尸,不过,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一具尸喽。不是吗?受骗了,居然还像小孩一样地高兴呢。” “你完全误会了。”他说完,正要站起来开电灯的时候,君子一下抱住了他的腿。 “不要开灯,请你不要在亮地方看我的脸。” 房间里听得见温泉喷出的声音,像下雨的声音一样。君子的手在他的膝盖上颤抖着。 后记 不用说,君子的丈夫和丰子的情夫在她们出事被发现的当天会面了。 “真是一起自杀的吗?”丰子的情夫悄悄地小声问道。 “呀…” “我想,该不是丰子刺杀了你夫人的喉咙死的吧。不过……” “可是,医生认为是自杀的啊。” “乡下的医生嘛,是靠不住的哟。再说,大家又都深信不疑是一同自杀的嘛。其实,根本搞不清是恶意杀人还是打算一同自杀;不过,总而言之,很可能是丰子杀了你的夫人,看到你夫人被杀死了,她自己也就昏倒了。” “我在想啊,是不是君子自杀的时候,丰子正好打那儿经过,由于过度惊吓昏倒了的呢。” “反正,你夫人和君子,她们相互之间都可能有杀人的念头。” “是吗?” “丰子昨天晚上还说,‘女人都互相残杀’哟。” “也许是真的吧。” “不管怎样,我们男人不要那样互相残杀就好,你说对不?所有的情况,丰子都闭口不谈,只说是同性爱情死,所以,我们也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然而。 (朱蒲清译隋玉林校) 仲夏的盛装 一 熊女——是我讲给大家听的。讲的是一个身上长着熊毛的姑娘的故事。 那还是8月份,大海的波涛声夹杂着秋虫啁啾的鸣叫。在镰仓的山庄住着许多从不光顾浅草那种下层娱乐场所的妇人们。 木谷家遗孀的肩上还残留着从舞场上带回来的粉红色彩带。 当然,这个山庄里也常有与她们过着不同生活的女人被男人带来跳舞,但这样的女人无一例外都十分年轻。不过,她们差不多都不住宿过夜。 住在旅馆里的妇人们,总把那些跳完就走的,也就是那种浑身散发着人造丝气味的女人们看成是舞女。可若要她们说东京舞场的舞女与横滨本牧的舞女有什么区别,避暑山庄的妇人们可能谁也分辨不出来。 所以当她们听到我讲的故事,如同表示一种礼节似的皱起眉头,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熊女在浅草是供人猎奇的,就是俗称的“报应。” 当她们听到熊女在浅草极受欢迎时,不由得又大吃一惊。 “其实她还是个大美人呢!” “真讨厌!男人们。” “美得就像神话里的仙女一般。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人兽相恋的传说呀?要不就是男人莫名其妙,要不就是女人稀奇古怪——同野兽或半兽半人相恋的男人多呢,还是女人多?我没有进行过这一传说的统计,当然不知道。不过,依我看来,再没有第二个女子是那个熊女的竞争对手了。这足以证明美貌的力量有多大。” “她不是对付女人的选手,所有美貌女人不都是对付男人的选手吗?” “别再争了!”插嘴的是一位最漂亮的小姐,“您说那个熊女的上臂、脖子、背、胸部都长满了毛。像熊毛一样长长的,还带卷儿。那些毛也许是对美的一种惩罚吧。因为她太美了,神明惩罚了她。” “您的看法非常有暗示性,充满了哲理!但您的意见显然是有缺陷的。第一、美丽的人并没受到惩罚——像你一样,又怎么说呢?” “哎呀!可南先生从没有说我美如天仙呀!” “小姐的美又是一种不同的美。”我才不会如此恭惟你的。 “也许是因为长了熊毛,所以没有长毛的地方就显得格外美丽。人们绝想不到没有毛的肌肤居然如此娇美无比。这大概是因为经常吃活蛇的缘故吧。” “吃活蛇?——你亲眼看见过吗?” “她的围裙沾满了鲜血,她用嘴咬蛇呢!” “也许她真是我们的选手呢。女人为了美,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如果熊女再有名一点,女人岂不都要吃蛇了——这就是南先生的高见吧。” “每天她都能收到两三封年轻学生寄来的情书。不只是浪漫的年轻学生,据说赞美她的还有画家、电影演员、公司职员等。她每天早上穿着中式服装走进小屋。因为中国的旗袍是立领,加上长发一直披到肩上,颈毛全都被遮掩起来了。她这样一打扮,完全是个美貌无比的少女。而且,听说熊女还有近2万圆的积蓄呢。” “那可是个不错的新娘。” “她还说希望中学生们寄去情书都用往返明信片。” “带回信邮资的情书——她不会是把那些邮票积攒起来作为存款的吧。情书用往返明信片寄,这是个好主意。” 聊到这儿,关于熊女的话题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但是,只有木谷家的遗孀没有笑。 因为她的丈夫,也曾经说过希望得到附有回信邮资的病中慰问信。 二—— 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木谷夫人给我的信的第一句话。我至今也不曾忘记。 那还是两个月前木谷还在世的时候。她的信就是这么开头的——‘你是会取笑呢?还是会生气呢?’木谷可就是这么说的。 “南君也是个糊涂虫。他为什么不给我寄往返明信片呢?或是在慰问信里附上邮票也行呀!写一封回信,买信封和信纸的钱差不多可以买两盒牛奶呢!” 木谷一边这样说,一边大声笑着呢!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给南君写信的。我想请他做遗言的见证人。” 可所谓遗言就是那些我每天都听厌了的话。 你见到木谷时,也许你会很吃惊,怀疑他是否已经发狂了。希望你能事先心理有所准备——木谷所谓的遗言(不,纵然我不愿相信那个不祥的词语)就是,当他去世之后,一定要让我盛装打扮。 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什么衣裳和化妆品。 所以,木谷现在最想要的慰问品不是蛋糕、也不是水果,而是新出版的妇女杂志。你明白吗?木谷说要从妇女杂志的封面插图、报道、广告上给我选定服饰。等他死后,一定要让我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戴发饰、拿阳伞—— 一听到病人说这些话,我就忍不住地哭。这倒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有一种强烈的被欺负作践的感觉。 也许木谷对我还不十分中意吧。 即使他还没疯,神经也一定是出了毛病。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来一趟,希望你能来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之谜。 “谜?——那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我看完信一边自言自语道。 这封信是估计我一定会去才写的。可是,我和木谷关系亲密到该去听他遗言的程度吗?我不过是熟悉他夫人婚前做姑娘时的事罢了。 忽然,我的眼前浮现出身着盛装的木谷夫人的样子。可真美啊,当然那还是当姑娘家时的她。 我好像突然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似的惊觉起来。 “莫非木谷的遗言真是我应该去听的?” 因为我也曾是木谷夫人——琉璃子的求婚者之一。而且她在做姑娘时也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况且,当初想和她结婚的男人们中,至今尚未结婚的大概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吧。 “谜?”——这位美丽的木谷夫人说这是一个谜——而且还希望我去解开这个谜。这不就是想让我弄明白这位妻子那可怕的秘密的心愿吗? 木谷恐怕正是完全看透了这一点,才想留下这个不可思议的遗言的吧。 琉璃子在信中说,这种不可思议“让人有种被狠狠地愚弄了一番的感觉”。 “明确地说,就是木谷想象到他死后妻子会和我结合,他的心受到嫉妒的煎熬。他的遗言不过是出于对我们两个人的别有用心的挖苦。”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过分的意外,而且也是一个过于简单的谜解罢了。 “我仍无法忘记琉璃子的美貌,因此才这么胡乱猜疑。” 我寂寞地笑了、然后去买了七种当月的妇女杂志。但是,我总觉得木谷的“谜”里还藏着另一个“谜”。不是别的,木谷说他死后让夫人身穿盛装,可置办盛装的钱从何而来呢。贫困的妻子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三 我想象着琉璃子盛装的美姿,去探望了木谷。 悲剧如果仅仅是悲剧那倒也罢了,悲剧如果变成喜剧,尤其是悲惨的喜剧,就是不该看的戏了。在这样糟糕的病房里,空想美丽女子的盛装,与其说不相称,倒不如说简直有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滑稽感。 药瓶都堆放在枕边的木盆里。看着那个木盆,我不禁开始责怪起木谷夫人来了。还不如把药瓶直接放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因为剥落褪色的盆子反而就像是悲哀的语气感叹词。 房里的东西都只起着和这盆子一样的作用,包括病人的被褥。 木谷若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荒野或是路边,也许还不至于像这样看起来穷困潦倒。 “喂,看我的老婆有点不可思议吧。”木谷后来问我。 “美女无论在哪儿,穿什么,总会让人感到惊奇。如果按照我的遗言,让她穿上伯爵女儿那样的盛装,肯定也会令人惊异的。” 岂止木谷夫人如此啊。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妇女杂志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对贫穷的家庭来说,那是豪华美梦的海市蜃楼。 一个瘫痪的病人,如饥似渴地读着七种杂志。 “哎,南君。把铅笔借我一下。好好记下我选中的东西,就请按照这些给琉璃子打扮吧。” 他在流行的夏装、发型、和服带扣、香水上都用铅笔做了记号。 “好了。喂,琉璃子。你算算看。五百圆的嫁妆费。超过这个限度可就麻烦了。我的葬礼里一分钱也不要用,全都留着给你买服饰。” 妻子在药袋背面用铅笔把丈夫念出的价格加了起来。 即将死亡的丈夫,和穷困潦倒的妻子正在计算着华丽的服装费。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啊。 看着这种发疯的游戏,我不禁挪开了视线。 琉璃子的心情我是难以理解的。据她信上所说——让留下的妻子身着盛装的是丈夫。但是,照现在的这种情况看,似乎想穿盛装的正是妻子自己。 她是在迎合丈夫奇怪的游戏呢?还是现在的她也被妇女杂志封面照片给迷住了呢? “南,”这时木谷锐利的目光通到我身上。 “没有哪一天不想让妻子穿上跟平常人一样的服装,可是我没做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马上我就要死了,哪怕只能空想一下我死后妻子身着盛装的样子,这对妻子是一个安慰,对我也是一个安慰——你一定在想这是令人可怜的话,令人悲伤的梦吧。或许会同情我。如果你这样想,那是因为你是位不会为女人身着盛装的钱而发愁的诗人。” 我当时真想说,他才真是位诗人呢。 失去了职业,长期生活在贫穷和疾病中,因而就想起描绘鲜艳的美梦来。在瘫痪的木谷身边能称其为美的,就只剩下他的夫人了。他的想像力也如同生命力一样衰竭了。所以只能梦想打扮琉璃子了。他是个失去了双翼的无能的诗人。 “你想揣摩我的心理是没有用的——”木谷望着沉默的我说道。 “我的选择怎么样?请别顾虑什么提提意见吧。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奢华的衣服和装饰品了。所以,也许欣赏情趣变差了。我妻子的盛装——要让它即使是一流美容师、公爵的千金看了也无可挑剔,十分华丽。这就要借用你的智慧了。嗯,还有一点,在买我今天用铅笔打记号的东西时,我妻子肯定会害怕而不敢进店的,就请你带她去买吧。” “你就放心吧。不过等你病好了再去不是更好吗?” “我现在说的可是遗言哪!——是的,我的选择肯定没有问题。阳伞的颜色就要这种吧!这种衬领与和服挺协调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趁现在赶快告诉我。我死后可就不能换了。因为这些选择都是我的遗嘱。有美容院的今天真是个值得庆幸的时代呀。我要让受家室之累,形容憔悴的妻子在一个半小时内变成一位贵妇人。” 木谷夫人哭了起来。 木谷却似乎很开心。他这样一个饱受人生折磨的男人也许已不可能比现在再疲惫了,因而他的脸,却与他的手判若两人,变得生气勃勃起来。 “虽然说死也有盛装打扮,但我不是在选定死的行装。给死人穿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挑选生的盛装,是给琉璃子第二次的出阁做准备呀。” “可实际上,在你妻子的来信中也说过,你的空想令她非常难过。” “嗯,琉璃子好像觉得我的遗言是死者对生者的讥讽。我死了,而琉璃子还继续活下去。那生存长路的行装正是由死去的人给挑选的,不是吗?因为妻子是按照我的遗言身着盛装,去尝试新的生活的。刚才我所说的出嫁准备也并非讽刺啊,我所指的并不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新生,与死亡作别。” 木谷从刚才开始就再三把自己作为“死”的象征。我既然是来探病的,就应该帮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我却沉默了。 不仅如此,他简直越来越就像“死”了。 当然,美丽的木谷夫人和木谷共同生活的三四年间,也就是她无法享受美丽的权利——身着盛装的岁月,这也不禁令人想到了这就是“死亡”。即便不是死亡,那也算是一种错误的生活吧。 这样看来,真正期望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的,不是木谷而是木谷夫人的美貌本身所造成的。 我突然对在一旁哭泣的那个美丽女人开始憎恶起来了。 我真想说木谷是“一个垂死的可怜的小丑”。 “喂,南君,”木谷向我伸出了手。 “别再探寻我立遗言的心理了。我的死是让我妻子能穿上盛装的惟一的——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机会。仅仅如此而已。希望你能以观赏昙花一现般开花期短的花儿那样的心情格守我的遗言。” 这时正是梅雨时节。我心里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是什么花的花期,一边耷拉着脑袋沿着泥泞的小道走了回去。 四 按照旧习俗,为了祈祷木谷亡灵的冥福,我和琉璃子开始了巡礼。就是去那些妇女杂志代理部、百货店进行“巡礼”—— 去买华丽的丧服。 把它称之力丧服的确不大好。就遵照木谷遗愿称之为嫁给新生的准备吧。但是,每买一个奢华品,琉璃子的眼里就涌出泪水。 起初听木谷遗言时,我怀疑是要让我拿钱为琉璃子买衣服和装饰品。 然而却没想到他有五百圆的生命保险。这可真是笔意外的遗产哪。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一生惟一的一大笔财产。是可以让妻子身着盛装的惟一的一次机会——这些全部如木谷所言。 “木谷说要把这些钱全用来买和服和化妆品。可今后我靠什么生活呢。再说那些和眼吧,木谷挑选的尽是盛夏穿的,到秋季就什么衣服也没有了。” 还真是这样呢。妇女杂志的流行报道一般都是提前预报一两个月后的情况。所以,木谷挑选的全是仲夏的衣裳。从夏天的衣服一直到泳衣、泳鞋,他都用铅笔做了记号。而杂志上没有9月的服装。 “木谷夫人,”我心里想说,“五百圆钱即便是一点点地花,也只能维持大约半年的生活。为了夫人你今后的生活着想,木谷君的遗言也许是要教会你最佳的战术呢。身穿五百元夏季盛装的美女是不必为生计担忧的。” 但是,我并没有用这样的解释来玷污木谷的遗言。我只是说:“因为这是他的遗嘱嘛,实在没有办法呀。” 在买舞鞋时,琉璃子说: “我从来不会跳什么舞,也从来没去看过别人家跳舞。” 然后就又抽泣起来。 “他,他简直是在对我进行侮辱。买这种东西,说明他对我一点儿也不信任。” 在买乳罩和化妆盒时,我说: “他怎么会吩咐我来完成这项任务的呢?!” “因为你是小说家呗。不把他那种遗言看成是神经错乱的胡话的,也只有小说家了。甚至还会在这种愚蠢的游戏中,感受到一种可悲的真实。” 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他是把我当成夫人的老朋友才这样的呢。” “唉,那倒也是。若不是老朋友,也不会求你这样陪着我干这些事情。” 都说了些什么呀! 在买绉妙单衣时,琉璃子说道: “我头一次理解到木谷真实的爱了。他是在说,让我穿上这样的礼装去死吧。所以,他不挑选一件秋天的东西。不明白他的用心之深,我可真笨哪!他是知道了我会追他而去,因此就想让我穿上漂亮衣服去死。木谷……” 她又抽泣起来。 我惊呆了。 木谷可是曾反复地明确提到这是“生的盛装”。 但是,琉璃子却把这看成了是“死的盛装”。这样的泪水自然也是很美的。 这美丽的泪水是因没有秋天的美丽衣裳而流下的——要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个给她买秋季盛装的男人出现,那会怎样呢。 不管怎样,每买到一件,琉璃子总要掉下新的眼泪。每流出一次新的眼泪,她的回忆就变得更美起来——就像同木谷生活在更舒适的家里,就像拥有更漂亮的梳妆台,就像在更精巧的餐桌旁夫妇俩相对而坐,然后,然后——就像木谷是一个更英俊更潇洒的男子…… “他真是位最聪明的丈夫呀。”我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 美丽年轻的寡妇,用丈夫临死前给留下来的全部钱财去购买丈夫挑选的漂亮衣裳和装饰品,忘掉了明天的面包——这的确让未亡人除了对死去的丈夫更加深爱之外,别无出路! 可是,陪着她一起去买东西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对我来说,木谷的遗言有好几扇门。这些门我都进进出出一一试过,可我没能解开任何一扇门的谜。 这时,琉璃子已逐渐地被这些装饰品打扮了起来。被称为“值得庆幸时代的产物”美容院也去过了。 这是死者的遗愿,是木谷挑选的盛装。 但是,死去的木谷计算过吗?——不仅仅是被美丽衣裳装点的肉体看上去更加美丽,而且以美丽的衣裳作为“养料”,肉体本身也正变得美妙起来。 木谷的贫穷曾使琉璃子的美丽枯萎了。因此,作为对拥有美丽妻子的男人的惩罚,他在离别之时,想把具有强烈效果的“养料”一下子都送给她吗? 看着皮肤变得细嫩光润的琉璃子,我似乎想拂去什么似的摆了摆头。 “不要去解开死者留下的谜。要忘掉它。这才是生者的幸福。” 五 买了泳衣、海滨用的女式阳伞、泳鞋,还有舞鞋。 “让你去镰仓,也许是木谷君的遗言呢。” “嗳哟!” 微笑着的琉璃子已经不再哭泣了。 旅馆的伙计们,正在整理着散场后的舞池。 天花板上的万国旗、聚光灯,爵士乐队的包厢,地上散乱着彩带和橡胶气球,并放在窗旁的桌子上,撒满了雪茄烟灰和从化妆盒里撒落的白粉。 那些伙计们,从我屋里的凉台上也能看得到。 跳舞的女人是不会看他们打扫舞场的,而是走进有些闷热的屋子里。听我讲述关于熊女的故事。 捕虫网似的白色蚊帐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将两张床罩着。 希望得到往返明信片情书的少女——当然是时髦的,也是美貌的胜利。妇人们听着都开心。 可是,说希望得到往返慰问明信片的妻子,却只会被人笑话。 木谷夫人现在在旅馆的舞会上同各种男人跳舞。甚至大胆地与停靠在横滨港的美国船上的外国人跳舞。 身上就穿着死去丈夫挑选的盛装。 “据说,熊女对衣裳有特殊爱好。”我结束了话题。 “像那个少女那样,真正懂得着装快乐的女人,恐怕在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了吧。因为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啊。” 琉璃子咬着嘴唇。 舞场清扫完了。 妇人们去大厅玩多米诺骨牌去了。 月光下,大海静悄悄的。秋虫在松林中鸣叫着。快到琉璃子没有盛装的季节了。 她第一次倒在了我的臂弯里。 “我头一次明白了很有心计的木谷的想法。他只让你带我去买衣裳和化妆品,是因为他为我挑选了你。然后让我打扮起来嫁给你,让我嫁给你——” 说着,她又激动地哭了起来。多么容易的解谜方法! “木谷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我在心里反复念叨。 “虽说是出嫁准备,但并非指的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泛指的人生。那就是木谷遗言的空想之美啊。” 但是——不管怎样,若是琉璃子的衣裳引起男人购买的兴趣的话……是啊,不论怎样,琉璃子都一定会“卖身”他人的。 如果同样是“卖身”——与其衣衫褴褛地“卖”,不如漂漂亮亮地打扮包装起来“卖”。难道木谷竟想到了这些吗?! 我不禁感到了死人的冷笑。 感到了温暖的泪水。 眼前出现那“卖身者”的肌肤。 我知道那附在她肌肤上的东西。那都是死去的丈夫挑选的,由我去买的。 我也哭了起来。 “在木谷之前我就爱上了你。木谷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才留下这样的遗言。他是要让我恢复美丽女子的模样,然后还给你——” 琉璃子幸福地颤抖着。 可我是个男人。 “木谷呀木谷,我不会忘记你同样是个男人哪!” 在他那难以捉摸的遗言里肯定会有琉璃子所起的——女人蛇一般的作用。 可怜的男人啊。 我想起了吃活蛇的熊女。 然而那种姿态现在反而使我变得更加异想天开起来。 “琉璃子,你找到给你买秋天盛装的男人了。” 只挑选仲夏盛装的木谷的确是个聪明的男人哪。 (王岚译隋玉林校) 针、玻璃和雾 “从来未感到秋天会这么冷,好像病已加重了。” 朝子这样说着,把针盒拿到阳光照射到的阳台上,其实是因为不从阳台上看,是看不见门旁的信箱的。信箱上镶着玻璃,在板墙的背阴处,太阳照不到。每当朝子看到那黑亮黑亮的玻璃时,就感到这秋天的冷。 信封被投到信箱里,朝子和平时一样总是立刻跑过去取。信封里的油纸上整整齐齐地插着五十根左右新针。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脑海里立刻闪过像针那样四射的电车路线图,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呢?卧室台灯的灯罩坏了。弟弟的深度的近视眼镜。)朝子又想:“我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针是针店强行推销的,信封上写着:“最近几天内让店员去问:若不用的话,那时请退回。”(那不是邮差送的,也许是个年轻女孩,不,还是个颊骨稍鼓的女的送的。八九年前毕业的女校,屋顶上的避雷针。应该让弟弟早点结婚,整理柜子时发现丈夫藏在里面的女的照片。那样美的姑娘,要是弟弟能娶到的话该多高兴啊!丈夫的短大褂,确实是在五天前缝好的。我好像是仔细查看过了的,没有带针。那女的在叠丈夫短大褂时,针刺伤了手,一定认为我是在嫉妒。这针买了吧!收好了别不见了。丈夫在哪儿让人擦亮了穿回来的皮鞋,弟弟的皮鞋。这根最大的针虽像鞋店用的针,又像缝被的针。冬被明天开始缝吧!我的脚从没结婚前就感到冷,父亲的脚。想偷偷地让弟弟看那张照片,在门上按个响铃。雷。被父亲紧紧地抱着的小时候的我。雪的高原。)朝子由于雪原的严寒而在发抖。“啊!真美,那女的肌肤,他只要看看照片,体温一定会升高。今天不想缝衣服了。准会让针刺伤手指流出血。” 朝子发现丈夫短大褂上有根针,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模模糊糊地发现第二根针又刺破了手指,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血珠。 “喂!要多加注意噢!怎么能让人穿带针的衣服呢?” 她吃惊地吸着手指上的血。(有点海腥味,通红的游泳衣,被投入波浪上的红色橡皮球。吊在旅馆房间的天花板上的电扇,以非常快的速度咯嗒咯嗒地旋转着。)朝子心情很激动,急促地喘着气。 “不,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刺了下手指。”“不是说你的,因为我穿的衣服上,带针啊!” “唉,是吗?在哪儿脱过外褂吧。” “呀,嗯……”(迟疑) “扎了那个人的手指——我怎么是好呢?” “那个人是谁?” “短大褂脱下来人家准会给叠起来的。不过针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好像是个活的东西;不过在家里已丢了几十根,几万根吧!但谁也没受过伤呀。” “你最近不是有点与往常不一样吗?” “是的,我已经想不再缝衣服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请医生看一看吗?” “我老想弟弟近来心情会不大舒畅,我左思右想也不知为什么?” “那是你自己的事噢,自己是那样,所以看弟弟也是那样。” “弟弟一定有话想对你说。” “要是不好谈的话,你转达也可以呀。” “很早就离别母亲的男人,也许不易相信女的吧!” “谁知道呢,也许正相反吧!” “弟弟记性一直很好,例如我七岁弟弟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他记得就比我清楚。和那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你也许不喜欢吧!今后再过十年,弟弟会比我更清楚现在咱们夫妇的事。若回忆起我已忘掉的事,互相交谈时,我会感到很伤心,很孤独。” “我怎么都可以,不想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不是你吗?” 朝子从梳妆台旁的架子上取下双氧水瓶子,把刚才出血的手指进行了消毒。 弟弟同朝子他们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从他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每当朝子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觉得产生一种好像动物似的嫉妒,这种嫉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像皮肤接触了什么讨厌的物体,像硬让喝什么苦东西似的,有一种切身的感觉。她最近一个时期常想起故乡的人们,还发现这些人都说过:“弟弟是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当她接触丈夫的皮肤时,会猛然想起弟弟,结果感到她的肌肤与她丈夫的肌肤相接触时,不由自主地使她毛骨悚然。然而,又使她感情激动。朝子走在街上,在她眼里好像看不见人们的面容,所看到的尽是些女人的肌肤。虽然朝子有过一次死胎,下腹部还自下轻微的妊娠线,近来又使她感到不安,认为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她边想着,边洗着脚。 丈夫和弟弟都不在家,朝子在翻弄着弟弟的抽屉。(不由得想起了小学时男朋友的面容。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个男人的脸很有生气地出现在眼前,变得有点可怕。小学校的玻璃窗,跳绳,那绳子好像是一根新针,发出白光,要是跳错了,腿就会被切断。蛇、蜥蝎,即使是农民,孩提的我为什么长着这样一双肮脏的脚呢?阳光下的春天草原,长椅子,轻松愉快地在长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像小鸟一样,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了心中的歌。爬上小学校的窗子去擦玻璃,心跳得很厉害,信箱上发暗的玻璃,我并不想看弟弟女友的来信,弟弟并没有要那女的写信。我一边想着,一边查看着丈夫的柜子,弟弟的桌子。那样的心情自己很理解,弟弟就要回来,他回来时,我就那样对他说:“我是想看看你姐夫那个女人给他来的信。急着要看那不愿公开的信。”丈夫柜子里的女人照片。唉!我病了,新的留声机。海滨旅馆的舞会,纸带,港口。弟弟带着那个女人到外国去,可悲的燕子啊!大海,海燕衔着彩色纸带渡过海洋。被海水浸湿了的香纸带。我要是生病的话,我丈夫也许会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吧!那个女的跟弟弟谈恋爱,燕子衔着留声机的针头飞过海洋,故乡里的燕子窝,小燕子的叫声,白木莲,马车,站在电线上的小燕子,电话,汽笛声,阳光照耀下的水,少女在院子里洒水,那女人对着少女笑着,也勾引我丈夫笑了。那被褥上有我丈夫的气味,我丈夫为什么那样不争气呢?小燕子收住翅膀不动,把针放在海上,结果沉了,可怜的小燕子。) 朝子总在重复地写着,“可怜的燕子,可怜的燕子”,直到弟弟回来。当她看到弟弟后,慌慌忙忙想把纸翻过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写的字。她虽想把纸翻过来,实际上,这张白纸是背面,正面是女人的像片。朝子并不知道这张纸是照片的背面,在翻弄弟弟抽屉时,不知何时从丈夫的衣柜里发现了那女人的照片,所以在朝子眼前像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为此而吓了一跳。 “请进,您回来啦,这个人好漂亮啊?” “嗯,是啊,是照片,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要娶她吗?让她出国去,这种漂亮的女人,领她到欧洲去也毫不逊色啊!” “她是短发,好!好!短发方便。打她的头时,不管是日本发型还是西洋发型,一打就可把她的发型毁掉,这时簪子、发针就会刺伤手,要是短发就没有这种担心啦。” “哎呀,多么可怕呀!” “据说对付女人时,只有打她。” “父亲的粗暴性格,要是传给了你,这可就不好办了。” “提起父亲,姐姐从小时候起,就从内心里把父亲当作了知己。可又尽力想把母亲作为知己,那样做是错了。姐姐喜欢父亲,不喜欢妈妈,外人也谁都不喜欢母亲,只是认为可怜。这遗憾是父亲造成的。从人世间的伦理道德上看,才责怪父亲。外人这样无可厚非,因为没住在一起。不过作为生活在父母身旁的孩子来说,是很不好的,按世人的习俗,为了讨厌的母亲,必须去责怪你喜欢的父亲,不是这个道理吗?” “不、不对,并非那样啊!我记得我曾为怨恨父亲和母亲互相拥抱而哭过呢!” “并不是拥抱,是被抱了的吧!” “不,是拥抱。” “到如今还这么说,姐姐的性格不会豁然开朗的。” “哎呀!好怕的眼睛,不要动不动就表现出这样可怕的眼神来。我看你这种眼神有些不安啊!” “不要糊弄人啊!” “什么?我糊弄你什么了,请讲清楚。” “记得姐姐也抱过我啊!长大以后也有一次,在父亲死的时候,记得很清楚,我也哭过。但不像姐姐那样悲伤,总觉得有些寂寞,从那以后姐姐就更可怜了啊!” “你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很想对你姐夫讲的事,是否没有讲?” “那是姐姐你自己吧!” “真的,对这个人怎么看,这么漂亮的小姐,假若在你身边也许你也会和她谈恋爱的。” “是指那个小姐吗?我以为是酒馆的女招待呢。” 弟弟想把照片拿到手,姐姐有点脸红,想拒绝,只是表示不愿意,实际上没有拒绝,弟弟伸手把照片拿了过来。 “背面胡乱写了很多,是姐姐写的吧!” “那个虽用橡皮擦过也还留有痕迹的吧!” “可悲的燕子,是怎么回事——嗯,燕子的事我想起来了,父亲的粗暴性格,不仅对我,姐姐也继承了啊!记得吗?那是在妈妈刚生病的时候,咱家的燕子从窝里把小燕子衔走,掉到院子里了,姐姐将燕子拾起,扔到河里去了。” 姐姐颤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似的,然而没有说出来却打了个呵欠。 朝子的丈夫和她弟弟,对坐在长火盆的两边读着晚报。朝子因为头痛,傍晚起就睡下了。丈夫从报纸上探出头来,看着弟弟。 “什么事?” “嗯?” “不是想要说什么吗?” “不,不想说什么。” “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姐姐的事吗?” “不,你姐姐说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似的,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不,没有。那是姐姐自己的事。姐姐是有这么个怪性格。” “不是性格,最近好像有点什么似的。” “就是喽,前一阵子还给妈妈写过信。” “是么?” “说什么是么,妈妈不是已死了吗?” “女人有时好做这般幼稚悲惨的游戏啊!” “是贴了邮票发出去的,收信人不详给退了回来,我前几天发现了的。” “那可真有点怪了。” “剪指甲的方法也挺怪的。一直剪到肉处再用挫——想请医生给看看吧。” “这一阵子,经常劝她,可她不想看病,不听人劝告。” “就是的,你只要问她一句有没有精神病的血统,她就会真的精神失常。” “怎么会?” “不,就是这一点最难办。除非她自己能说她有精神病血统,姐姐就没法得救。姐姐怕揭开秘密,老实说,她不是怕秘密本身,只是怕秘密被揭开。” “也许可以这样说,不过是有些神经衰弱。” “因为说我记性好,所以姐姐有些恨我,姐姐经常想忘却的事,我总是能想起来。” “并不是憎恨啊!她对我格外地客气,这种客气是很奇怪的。把自己的情人,放在丈夫的家里,所以总感觉对不起丈夫,提心吊胆,我有时这样认为,这可能不对吧!” “我认为我不在这个家里倒好些。” “并不是那样,我认为如果让你们二人暂时出去旅行的话,也许会好些。” “啊!” 弟弟惊奇地沉默了,关于那女人照片的事,错过了说的机会。 朝子又给妈妈写信了,不管妈妈在不在世,朝子根本不会考虑—— 妈妈,我为什么这样提笔忘字呢?查了好多字典都是些难写的字。噢,是这样,尽管是些很简单的字,要是把字典合上来又忘掉了。因此又得翻开字典,因为弟弟有学问,他是位了不起的人,见到弟弟的面就感到害臊。我曾几次恳请弟弟带我出去旅游—— 朝子并没有为此向弟弟求过,另外她的丈夫也未曾对她说过,同他弟弟去旅行的事—— 弟弟一定对他老婆很厉害吧!妈妈,他像爸爸似的。我杀了小燕子。做弟弟媳妇的女人是作为供品,献给了恶魔——这样一想,还是我来照顾弟弟一辈子为好。爸爸还是对妈妈很刻薄吗?实际上他还是很爱妈妈的,这是我确信无疑的。我最近不太想让人看到我的皮肤,那太肮脏了。做了个可怕的梦,家中的钉子,到晚上都会自动地脱落—— 朝子从未做过辽种梦,这是她写信时的幻想—— 已经不能在家里呆了。这些钉子像小矮人似的在祭奠,在跳舞,家里的房子要垮了啊!把丈夫叫醒,那些钉子一下子又都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了。这是个梦啊!丈夫很热情,这是个秘密,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早些嫁给弟弟该多好啊!这在世上该是一对最幸福的夫妇。请代问父亲好,我是多么爱父亲的呀!父亲的妻子也是献给恶魔的供品。哦,我想和弟弟两个人去找个遥远的、没有人来往的地方死去。丈夫哭了呀!在丈夫的短外衣上,我放进了两根针。我满身毒气,这是从肌肤里散发出来的毒吗?妈妈—— 是个光照好、木造的旧房子。查看一下房子外侧阳光照射的地方,到处都露出了旧钉子头,一暖和了点,那些钉子又从木头里冒了出来——这钉子又像是活了似的,朝子这样想:“是真的啊!这不是在做梦。” 朝子为了打进这些钉子头,用了一天多时间,这些旧钉子剐破了手指头,流血了。 把玻璃杯子踏碎,脚被割破了。不管接触到什么,都像是会受伤似的,尽管如此,但她却不能安静下来。坐立不安地往伤口上涂药消毒。 传来了庙会祭神乐的大鼓声,丈夫和弟弟都说听不见。结果朝子落到个谁也依靠不了的凄凉境地,看到了远处街上的热闹祭典活动。 针、锥、钉子、大筷子、钢笔、玻璃碎片等等。见到这些有形的东西,她就心跳不已。 好像丈夫已经入睡,朝子右眼球有点痛,像是从这个眼球刺进去一根针,这根针掉进头里去了似的,右后侧头部阵阵作痛。电灯已熄灭。(但朝子看到了雪白的床单,雪的高原。)她每晚都要换床单。(被褥中闪闪发光的大针。)朝子跳起来打开了电灯走到饭厅里去查了查针线盒。做被褥的针整整齐齐地插在以前的油纸上。可是她回到床上后,悄悄地揭开丈夫的被子,生怕接触到丈夫的身体,把新浆洗的床单摸了又摸。(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不必害怕,丈夫甜甜地睡着,说老实话,我近来还真没有认真看过他的脸。自从弟弟来后,我们夫妻就不那么幸福了。乡间的柿子树,弟弟像小孩似的用吹筒箭瞄准小鸟,水车、死人花。我想让医生看看病。把后背切开,往这里边灌进熔化了的铅水,这古代的拷问,是多么痛快呀!烫发钳,啊!好危险,闪闪发亮的金属医疗器械,刃具,互相碰撞的声音,医生的白大褂,褥单,血,糟糕,放医疗器具的明亮的玻璃架,明亮的光线,美丽的玻璃和光亮的金属器具,明亮的宽敞的房子,那女人漂亮的牙齿,自己纤细的手指,注射器,身上所有的毒从我的指尖流出。这样可以杀死丈夫啦。啊!可怕,父亲。我认为会发生的事,一定都会发生,我要把丈夫的情人叫到家里来,我自己装成疯子。弟弟是不会有负于丈夫的。丈夫的情人,一定会被弟弟夺走。爸爸!与爸爸不同,弟弟的结婚会是幸福的,那般漂亮的、贤慧的女人是别无二人的。丈夫由于情人被夺走而自杀。走在柏油路上的人群。卖号外的铃铛声。雾,在雾中驶来的火车的前灯。) 她想突然闪开身子。而那个火车的前灯,就是睡床上的电灯,朝子用发干的眼睛正瞅着那个电灯泡。她惊讶地把眼睛移开,结果在白色的床单与眼睛之间,被灰色的烟雾挡住了。她熄灭了电灯,那电灯光的残影像个光环在转动。(在空中好多针在发光,就像她在家中丢失的缝衣针的精灵。不能这样想,跟平时一样快睡吧!丈夫佯装睡着的样子,在看我的活动。我真的有病,这一点丈夫很清楚。接触丈夫的肌体会感到全身毛骨悚然时,我反倒激动起来。不久以前一直是这样。而最近,即使只碰碰丈夫手指头都哆嗦。从这件事起,丈夫一定会知道我是有病了。讨厌,讨厌,妊娠线,啊!爸爸,我真对不起,不成,跟平时一样去睡吧!喂,来吧!剑砍来了,朝子用剑挡住。像打剑道的架式,又像歌舞伎美丽的武打舞姿,合了又分开,分开了又合起来的白刃线。) 这种交刃战的虚幻是最近能使朝子入睡的惟一的一件事。她感觉到她手中握着剑,她由于能将砍来的剑巧妙地挡开,情绪安静下来,头脑也冷静多了。然而对方的剑总在空中转,竟没有人手拿这把剑。(对手,不,没有对手。这太好了,假若不是这样,有人手持剑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位将来不堪设想的可怕的女人了。是谁来砍我呀。是像个带有轻便翅膀的剑,我飞了。燕子,不要想别的事了,只想白刃战的剑。)朝子入睡了。 三人走过混凝土的桥面。是想把朝子送到医生那里去的。她说她讨厌光跟她丈夫去。结果丈夫说:“你跟弟弟去吧!”她点了点头同意了。可她弟弟又说不愿意。这样才三个人一起去的。这天夜里雾很大,桥下的电车线都看不清,桥的中央树立一个蓝色的信号灯。电车不停拉着警笛,响了很长时间。 朝子虽然在离较远的地方站着,但她也听到了,弟弟说:“姐夫,姐姐在看那张照片呢?是从姐夫衣柜的抽屉里找到的那张女人照片。” “是么?” “照片的背面,随笔写着好多字呢!” “不,我还没发现那个,朝子要是看见了的话,就让她看吧!那是我随便放在抽屉里的,并不是为了经常拿出来看的。” “是姐姐胡写乱画的,是不是姐姐见到了这张照片后,为了想让姐夫知道她见到过这张照片,我是这样想的。” “怎么啦?何必那么大费工夫呢?看见就说看见了吧?简单说一声就行了么。” “要是能那样的话,姐姐的头脑也不会发疯了!胡写乱画也是姐姐无意识干的,写了以后又想擦掉,结果怎么也擦不掉。” “她这种性格,我是不喜欢的,对这种女人担心的话,那是没意义的。” “这不是姐夫的心里话吧!” “怎讲?” “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姐姐好像坚信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啊!” “别开玩笑了,是一点长处也没有的女人。关于那女人的事,要解释清楚的话,朝子会心安理得吗?” “已经很晚了,与其解释这个,倒不如叫这个女人给姐夫写封信来,这对治姐姐的病也许会有效呢!” “她不像个会写信的女人。” “门旁的信箱,那个陈旧而阴暗的信箱,换一个新的该多好。” “怎么,你也说这种怪话。” “姐姐一直在瞅着那个信箱。” “喂,把朝子叫过来。” 朝子站在桥上往下看。(没有线路,线路哪里去了。)电车驶来了,在雾中露出了线路,她燃烧起青春幸福的喜悦。(海岸的旅馆,雪的高原,同弟弟一起去旅行。她哭着说:我出嫁时,同丈夫来过这个地方,不是的,是露水珠沾满了睫毛,不是眼泪,嗅,线路没有了。浓浓的雾。无论从哪边,谁也看不到。弟弟。)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膀。 “姐姐。” “往哪儿去?哪儿都可以。咱俩快逃吧!” “你说什么。” “是啊,你媳妇原是那个人哪!” 朝子和弟弟赶上了丈夫,见到丈夫后,她吓得往后退了退。 “朝子,你对那个女人很担心,咱回家后,我好好给你解释解释。这微不足道,不过嫉妒会产生歇斯底里的……” “嫉妒,是嫉妒?” 朝子站住看了看丈夫。(发高烧满身是汗,她,女孩子的身体。来给朝子擦汗的父亲的手。这双手把她翻过身来。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 “是嫉妒,姐姐,你是害怕自己承认是嫉妒。好像一旦产生了嫉妒,就会发狂似的害怕嫉妒。” “哎呀,你怎么说那样粗鲁的话呢?” “那不行呀!姐夫要再粗鲁点对待姐姐该多好啊!告诉她是疯子的孩子,好好讲清楚了该多好啊!” “是我先疯,还是你先疯?柿子树上的乌鸦是知道的。” “乌鸦?我并不怕乌鸦,妈妈死的时候,柿子树上的乌鸦是叫了的,姐姐虽很想记起这乌鸦的事,恐怕想不起来了吧!” “总之,你们说的这些话,我这凡人是不大懂的,你好好问一下姐姐心里想的是什么。” “姐夫,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女人的力量?” 弟弟很生气的样子,一个人很快提前走了。像是追赶在雾中消失的人似的。朝子也匆匆地跟来了。她贴近弟弟的耳边,嘟喃了几句。 “喂,你真有信心理解我的内心?有啊!说有呀!我才高兴。在这浓雾中,我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被别人听到的啊!” “那么,姐姐,此时此刻在这儿请把你的最秘密的心里话说出来。” “那是……一点也不爱我丈夫。” “还有?” “还有什么想说的?” “还有喜欢父亲。” “不对,并不是这样,我身上积满了毒气。它从手指尖上像一种气味向外散发出来。” “那毒气是嫉妒吧!” “不是,疯子的体内不是积满了毒气吗?” “怎么样,姐姐是憎恨妈妈的,被妈妈抱着,又好像怕妈妈身上发出毒气似的怕妈妈。并不是互相拥抱着哭的。难道不是么?认为自己是疯子的孩子的想法,这不是由于妈妈的缘故吗?” “你还是同父亲一样,疯子,疯子的。母亲起嫉妒心,父亲则说,这个疯婆娘,所以妈妈疯了,疯子若被人说成疯子,可就真成了疯子了。” “别人说,这是可以的。可姐姐是自己说自己这就不行啦。” “你不想去一次乡下的村庄?” “哎呀!” “你,我求你的事,你都会答应吧!谁叫咱俩是不幸的姐弟呢。” “哎呀!”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去。” “嗯!” “你能那样做吧!” “那么,姐姐你呢?” “我没关系。” 朝子把手搭在弟弟的肩上,看了看他的脸,被雾打湿了,很冷,有风,雾又飘走了。 “你懂了吧!” “当然懂。第一、姐姐可以和姐夫分开,因为你爱我。第二、姐姐可以杀掉那个女的。第三、可以让那个女的同我恋爱,使姐姐对丈夫的憎恨再加之于我。第四、让我杀掉那个女人,当我输给姐夫时。第五、可让我杀掉姐夫。第六、可以让那个女人爱我,我可以从姐夫那里夺回这个女的。第七、可以使姐夫自杀,大体是这些。” 朝子像要掐断弟弟的手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她哆嗦着,直发抖。 “姐姐,幸福了吧,没有想到会这么高兴吧!” “爸爸也是个可怕的人啊!” 朝子膝盖哆嗦得不能走动。丈夫追赶上来了,朝子松开了弟弟的手。 “怎么啦,脸色不大好啊!” “请不要碰我,餐具也好,座垫也好,不管是什么,凡是我的东西,今后你都不要碰。若摸了我,要染上毒的。” “这是为什么?” “总之,因为把那个女人看做是世上第一美人啦!姐姐也实在怪可怜的啊!” “因此,我说过这事应由我来道歉,是无聊的嫉妒。” “那是什么?有那么长的围墙。” “是烟花巷。” “是烟花巷,唉,我想去看看,从里边走可以么?” 朝子像孩子似的甩动着和眼的袖子,又跳又蹦地一个人迅速往前走,走进了烟花巷。 雾越来越大了,大建筑的房子也看不清了。别人有屋檐下的装饰灯,梦幻般地呈现在眼前。过路的人也看不清楚,真是一个壮丽的梦幻国度。在雾中,朝子好像长了翅膀的小鸟似的飞跑着。(女人,女人,天香百合的香味,妈妈的rx房,乳色的海,在玻璃板上滚动着的水银珠。女人是恶魔,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的美丽的肌肤,父亲的风度。作为女人是幸福的。与丈夫的结婚仪式。在弟弟身旁站着的新娘子。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自己。暴风雪,雪天乡间的夜景。父亲攥住三岁的自己的两条腿,往积满雪的院子里让自己撒尿。雾中海上的船。同弟弟去旅行吧!孩子假若还活着,儿科医院的诊室,房间里光亮的器具和明亮的玻璃。从窗户流进来的雾。) 两个男人很为难似的跟在朝子的后面走去。 作者还有继续往下写的必要吗?要是认为有必要的话,就有。要认为没有必要的话,就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必要了呢?因为朝子渐渐地真的疯了。 不洁恐怖症的苗头,渐渐厉害了。 接触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尖形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恐怖恐怖症的苗头,逐渐厉害了。 而且许多捕风捉影的话,谈起来总没个完,从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谈中第一个能找到的是要把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带到屋里来的话。渐渐变成真疯子,是因为想到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已经来到家中,就像那个女人在眼前似的,朝子在向这个女人说话,并向那个女的做动作。 然而,要是有必要继续写的话,这支笔必须转向朝子的弟弟,作者这样想。 为什么呢?因为弟弟不久跟照片上的女人谈恋爱了。而姐姐隐藏的意志,弟弟是怎样进行这场恋爱呢?这又是一个新的小说主题。作者这样想。 (张葆华译) 水晶幻想 夫人一坐到镜子前面,花花公子就跟往常一样跳上修指甲的桌子,坐在上面的坐垫上歪着小脑袋出神地看夫人化妆。那模样就像一个爱俏的姑娘催促着快点儿给自己化妆。花花公子不仅觉得自己在修指甲桌上的理发就是化妆,甚至根据每次化妆的不同方式似乎还知道它的交配日子。因为在交配日这一天早晨,夫人会格外精心细致地给它化妆。 夫人的三面镜有三面镜子,三面镜子里总居住着三样东西。左边的侧镜映照出温室型的玻璃屋顶。然而,这并不是花草树木的温室,而是小动物的笼子。 “您瞧,这面镜子摆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奢侈。什么时候都能照见院子里的精子和卵子。”当夫人看到百货商店把西式梳妆台送来的时候,对丈夫这么说。就是说,迫不及待地向丈夫献媚的夫人第一眼从镜子里看见的是温室型玻璃屋顶。要说这句话是甜言蜜语,显得不伦不类。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夫妻,只要是夫妻,就会用在别人听来不伦不类的语言互相亲呢撒娇,从而忘却隐藏其中的悲剧;另外,也许所有的诙谐戏言都不过是人的悲剧的表现,所以夫人并没有发觉她的语言中还有些许不伦不类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发觉(啊,蓝色的天空!)因为镜中的蓝天使她大吃一惊、忘乎所以。(如银色的飞石般从蓝天飞落的小鸟。如失去大海的、银箭般疾驰的帆船。如银针在湖水中游动的鱼。)夫人时隐时现地看着这些无法看见的东西。她的皮肤感觉到银色的鱼的皮肤的冰冷,是因为如同第一次看见蓝天那样吃惊。虽然这个惊愕与孤独寂寞是同一类,但如果把蓝天呀、大海呀、湖水呀视为今天所能回忆起的太古的人的感情中最显著的东西,那么夫人的寂寞就是原始性的悲哀——即镜中温室型的玻璃屋顶将突然把夫人的心整个掏空。 其实夫人正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三面镜左侧镜的镜框,本人却毫无意识。 “这个地方好像不合适放镜子,奢侈品无论放哪儿都得有奢侈的感觉。就是为了把科学从家庭的卧室里驱逐出去,我才买这种缺乏科学家风格的装饰品。没有必要把正在化妆的我老婆的侧脸和科学实验用的笼子一起照进去。” “不过,我在显微镜里看到了结婚细胞,觉得那颜色图案非常漂亮。受精卵变化的时候,简直是上帝创造的图案。嗯,记得那一次,花花公子肚子里长蛔虫,您让我知道那么令人讨厌恶心的虫子竟然也有那么美丽的细胞。有您这样教我,我感到幸福。” “因为你这么认为,所以不行。你不愿意把镜子放在这儿。可是一不留神把镜子摆在这儿了,结果院子里的动物笼子都照进镜子,你不是惊愕地手抓着左边镜框吗?” “哎呀!”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抓着镜框。(啊,我的手多么漂亮,这是一双一天要洗几十遍的妇科医生的手。这是指甲抹成金色的罗马贵妇人的手。彩虹,彩虹下绿草茵茵的原野上的小溪。)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看镜子里的天空——镜子把蓝天照得那么漂亮,也会把我的模样照得比真容实貌更漂亮吧。这镜子照什么都漂亮。” “是天空呀?明明看着玻璃屋顶,却极力装出看见了天空的样子,因为三面镜就好比和合门。你可以用这只手把映照出令人讨厌的东西的那扇门关闭,用不着对我有什么顾虑。” “我不愿意。镜子这东西是不是让人变成心理学家?” “好像有一首儿童歌曲唱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科学家的心理学比化妆镜子更奢侈。女人的心与你的科学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连妇女杂志的医学栏目都写得清清楚楚,说女人的性高xdx潮需要心理上的愉悦。” 夫人看着镜子里她的苍然失色的脸颊。(人工怀孕的器械吸液管。避孕套。低垂在床上的捕虫网般的白色蚊帐。新婚之夜被她踩坏的丈夫的近视眼镜。年幼的她和她的当妇科大夫的父亲的诊疗室。)夫人如同要把头上玻璃锁链摇碎一样摇着脑袋。各种动物的精子和卵子的显微镜标本掉在研究室的地板上,物镜和盖片破碎的声音。如阳光闪亮的玻璃碎片。还没来得及细想本应对丈夫说的话便面红耳赤,她却两颊苍白是因为她的悲哀,也令人觉得镜里苍白的脸颊仿佛是镜子本身的悲哀。 “爱这玩意儿。” “爱这玩意儿。”夫人随声附和,“哎呀,您告诉过我,爱这玩意儿,受精不一定需要性高xdx潮。”(吸液管、吸液管、吸液管。我驯狗的皮鞭甩一下也会响。吸液管。缪佐氏钳子。) “听说德国还是哪一个国家,有127个妇女做人工怀孕手术,其中52人当上了妈妈,虽然成功律远不如牛马,也达到百分之四十一呀。我还听说这么一桩新鲜事,一个处女尼姑在庵里怀孕了。因为有残疾,才当尼姑的,说是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脸。” “所以,我们也不能失去希望。” “希望?——我已经吃够了吸液管的苦头。想要孩子的话,赶快发明胎外生殖法好了。如果发生学专家一方面梦想着发明出生不掺杂母亲血统、只要父亲血统的孩子的这么一种童真生殖法,一方面自己终生无子,那该多么美好呀。那才是与上帝斗争的人哩。” “你就是这样和镜子斗争的吗?甚至在镜子里寻找我的科学。因为当今连涂脂抹粉也叫做化妆科学。” “真是的。您一边嘴里这么说一边在脂粉中寻找爱这玩意儿。强迫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是发生学可悲的退步哟。如果结婚会如此削弱您的科学力量,我不该让您给我买这面镜子。” “不错,我们的恋爱是在发生学研究室里产生的。当时好像你认为发生学这门科学无法用上帝的创造力和魔鬼的破坏力这类语言来表达。于是爱上了我这个发生学家。但是,现在我认为,你的爱其实是恨。就是说,你憎恨发生学的理想。你把女人中的母亲和发生学拧在一起。就是现在,真正想要孩子的不是我,是你。你想把这个颠倒过来。那太好了。你正逐渐学会从发生学家的立场看问题。我正逐渐学会从母亲的立场看问题。这就是结婚吧。我们先把夫妻关系搞得甜甜蜜蜜的,这样不好吗?” “好。” 夫人从正面的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颊晕染上美丽的蔷薇色。(干净宽敞的白色理发店。理发店里的修指甲桌。皮肤像动物闪亮的牙齿一样洁白的姑娘。姑娘正给妇科大夫修磨指甲。)一想起这些,夫人的脸颊兴高采烈地浮现出温馨的幸福。(浮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的英俊少年的屁股。少年像青蛙一样正在游泳。)丈夫走出房间。(从河边走过的学校老师说:孩子们,你们不成体统呀,女孩子男孩子都一起光着屁股游泳。英俊少年游到岸边,爬上去,笔直地站在草地上,屁股被阳光照得发亮,说:老师,我们都一丝不挂,这样就分不出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夫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少女般腼腆。她曾经是少女。那个少女这么想。(说得老师喜眉笑眼的少年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的妇科大夫的父亲的诊疗室。手术台涂抹着的白色油漆。把肚子翻到上面的很大很大的青蛙。诊疗室的门。门把手上涂抹的白色油漆。在门上带有白釉把手的房间里,隐藏着秘密。至今我还这么感觉。白搪瓷脸盆。她正要用手触摸白色油漆把手,分布各处的几扇房门使她突然犹豫起来。白色的窗帘,我在女中上学时,修学旅行的那天早晨,看见同班同学用白搪瓷脸盆洗脸,突然想像男人一样爱上她。理发匠。年幼的她躺在椅子上一边刮脸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白色的衣服。瓷砖。老师从来没有从我们游泳的河边走过。一定是什么书上写着那种事。东京也出彩虹吗?这镜子里也出彩虹吗?幼小的她站在彩虹下的小河边。河水里有银针般的小鱼。秋风。幼小的她觉得鱼一定很寂寞。听说古人认为老鼠出生于尼罗河里、草叶上的露珠是昆虫的母亲、太阳照在河泥上会生出青蛙,等等。雪、蜡、腐土。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完全知道单性生殖。听说蜂王就是没有受精的卵里生出来的。结婚旅行。婚礼——华烛之夜。婚曲——洞房之诗。婚床——新枕。结婚飞行——求婚飞翔。仙女羽衣。天使的纯洁。圣母玛利亚哟。天主教的大主教正拜访卡尔-冯-西博尔德教授。天主教的纯洁。在她故乡的海港古老的教堂里,玛利亚——天真可爱的我,准备忏悔什么,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重力、杠杆、秤、惯性、摩擦、摆和钟、泵、哎哟,这是普通五年制中学第三学期的理科目录。古蒙特-弗洛伊德和十字架。不过,但是,蜂王一生只交尾一次。只有一次,在蜂房外面。在家庭外面。一个蜂房里住着一只蜂王。大约一百只雄蜂、两万多只工蜂。春天里蜜蜂的振翅声。火车车轮的响动。听起来就像吸液管、吸液管。饭店里的白蚊帐。不是春天,是夏天。蜜月旅行。如银色的飞石从天空飞落的小鸟。远古人相信天空的颜色映照大海。潜水员说海底世界没有红色和黄色,白色的海贝看似淡蓝,红色的动物看似黑色。蓝光在法国的尼斯港能射进400米,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能射进550米,在东地中海能射进60o米的深度。深海里寂寞的感光板的感觉哟!为了测量透明度潜入海底的直径一尺的白色感光板。沉浸在淡蓝色月光里的油漆的手术台。如月光流泻般倾泻在海底的球状虫尸骸之雨。即使洒落在空中,人们也无法感觉出来的那样轻飘的雪白的尸骸之雨无声无息无昼无夜无休无止地降落海底。海底电缆上的白色尸骸告诉我们一百年才沉积一公尺。往昔的海底如今是白垩质的山。英国南部粉笔的悬崖。遥远的时间之河。粉笔、女子中学的黑板上画的花。短命的少女。水平线的白帆。饭店的油炸鱼的眼睛的水晶体。真可怜,鱼是严重的近视眼。与西餐叉子同样形状的妇产科的手术器械。白蚊帐一样、睡帽一样的发射虫骨骼扩大图的美丽网眼。像鱼嘴、鱼唇一样毫无滋味的合卺的日子。结婚飞行。就是这样。我怀着新婚之日偶尔触发的空虚寂寞在海岸线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湾相似的山丘上散步,在蜜蜂的振翅声中醒来。新婚飞行。蜂王在晴朗和煦的春天求婚飞翔。一群雄蜂伴随着她。这一群雄蜂中只有一只被蜂王爱上一次、仅仅一次。蜂王的受精囊。生工蜂还是生雄蜂,由她随心所欲。生工蜂或者雄蜂的产房不同。在蜂王房和工蜂房排出受精卵,就是工蜂。在雄蜂房排出未受精卵,就是雄蜂。如果受精囊的精子不输送给输卵管就是单性生殖。雄性的居住在雌性的消化器里,等到生殖的时候移动到输卵管里去。可爱的小丈夫。一辈子都在交尾的日本血吸虫。身体的一半是雄性另一半是雌性、或者三分之二是雄性三分之一是雌性、或者由雄性变成雌性、或者由雌性变成雄性的毒蛾。生下来是雄性、长大后变成雌性的萨尔帕和盲鳗。哎哟,记下这些东西本想为了在谈话中拿来打比喻,却忘得精光。打什么比喻?中河与一的小说描写信鸽传递种马的精子多么精彩。结婚飞行。在空中飞翔的结婚哟。百米自由泳,58秒6,1922年,魏茨缪拉世界记录。l分25秒4,1924年,永并花子日本女子记录。多么令人怀念的少女时代哟。360o微米,一分钟。啊,这是人的精子游动的速度。与自身体积比较,据说可以与世界一流的游泳运动员的速度相媲美。银色的鱼。矛。蝌蚪。拖着线的气球。十字架和弗洛伊德。什么是打比喻?象征真是何等的可悲呀。近视眼的鱼眼睛的水晶体。水晶球。玻璃。凝视着大水晶球的是印度是土耳其是埃及还是东方的预言家?水晶球里浮现出小模型般的过去与未来的景象的电影画面。水晶幻想。玻璃幻想。秒风。天空。海洋。镜子。啊,从这面镜子里听得见,那无声的声音。如无声之雨降落海底的白色尸骸之雨。倾注在人心里的死亡本能的声音。感光板在海里的感觉。这面镜子如银板一样光亮闪烁着沉入海底。看得见这面镜子沉入我心灵的海洋。夜雾迷蒙,蓝色的月光,远处泛着淡淡的银色。我爱这面镜子。我会变成可怜的镜子吗?)夫人用口红描着上唇,在牡丹色的映衬下,没有发现自己的脸颊变得苍白。如果这面新镜子改变了夫人化妆的方法,那是因为她认为发生学里也有替生下私生子的女人说话的学说。然而,她的这种思想其实起到把另一种可怕的思想封闭心底的作用。(吸液管。吸液管。只有丈夫才知道将来注入的是什么液体。万一是其他动物的……哟?自古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女人遭受如此耻辱吗?)夫人像关闭冰门一样把映照着温室型玻璃屋顶的左侧镜紧紧关上。 但是,夫人并没有把梳妆台从那个位置挪开。 “你喜欢打扮噢。” “哎哟,我是打算像少女那样地爱您呀。您为我买这面镜子以前和买镜子以后,这前后哪一个我更漂亮?” “悲剧女演员化妆越漂亮越具有悲剧性。这种情况不是没有的。” “不过,家庭似乎并非悲剧的舞台,而是悲剧的后台。所谓后台……”信口开河的夫人一时语塞,“请您不要把我做各种比喻。” “对,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就是说,你是古老的象征派诗人。试图把诗歌的残片变做诗歌的语言,因为科学不是女人感情的象征。” “有冷酷得不具象征的人吗?” “女人不理解深刻的象征。这是学者的定论。然而,女人试图把丈夫的职业变做浅薄的诗歌语言。” “是吗?我知道了。您认为女人只有在化妆的时候才忘记浅薄的诗歌。所以给我买了这面镜子。镜子有三面,一切东西都会忘到九霄云外。我这个人一定不复存在。” 诸如此类的对话经常在镜子前面进行。这张过分奢侈的梳妆台在科学家的家庭里似乎没有产生丈夫所预料的效果。有一天,他不动声色地说: “家里没有狗,显得寂寞。我想要一条至少有血统证明的狗。” “嗯。不过,要是别人说您家没孩子才养狗,我会浑身打哆嗦。” “最活泼最要人伺候的玩赏狗是什么?” “硬毛小猎狗。硬毛小猎狗。听说这种狗在欧美非常时髦,不牵着硬毛小猎狗就不算是贵妇人哩,要给它理发,每次吃饭都要把嘴边的毛擦干净。” “比三面镜还奢侈呀。” 就这样,花花公子买到家里来了。 花花公子是英国船员带进来的。横滨的一个专营狗店的朋友看了一下,说现在进来的真正的硬毛小猎狗屈指可数,没有十分把握,生意人不敢贸然动手。夫人一听,连忙和附近狗店老板一起追到神户买下来。 先前养的那只小公狗一定也是狐粳种,狗店俗称“日本梗”,就是在日本体型有点走样的斯姆兹。不知道丈夫从哪儿要来的。夫人整整三个月一直蒙在鼓里。 那一阵子,丈夫总往野狗屠宰场跑。他需要狗做发生学实验。从二百多条狗的腹部切取结婚细胞的某个部分。这么可爱的小狗大概连屠夫都不忍心下手。于是丈夫就把它要过来。 丈夫在家里几乎闭口不谈研究室的事,也禁止夫人进入研究室。因为大学里没有发生学研究室,丈夫只好借病理学研究室或者解剖学研究室的一角做实验。他说病理学和解剖学的标本不是女人看的。但是,当夫人隐约知道小狗的来历后,对它更加喜欢。 丈夫常在研究室过夜。有时候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也许用显微镜看细胞看得疲劳酸累的眼睛一见妻子格外兴奋,把手里的皮包一扔,帽子也不脱,就把手搭在夫人的肩膀上像跳交际舞一样旋转起来。他们就在屋子里旋转着,小狗跟在后面边叫边追,还不断咬着丈夫的脚后跟。丈夫觉得很有意思,越跳越欢。夫人渐渐兴趣索然,被丈夫拖着走。丈夫不时一边看着小狗一边装出要打夫人的样子。小狗立即脸红脖子粗地吼叫起来。盲人按摩师给夫人做按摩的时候,小狗气得一下子扑到盲人脸上。丈夫夜晚从研究室沿着住宅路回家,一路上到处都是狗跟着他吠叫。因为他的西服沾染着死狗的气味。丈夫在研究室里屠杀一条发情期的母狗那一天,夫人的小狗开始对丈夫亲热起来,缠着他,鼻子磨蹭他的膝盖。夫人去伊香保温泉旅行的10天里,小狗几乎没吃东西,瘦得皮包骨头,夫人带女佣上街的时候,留在家里的狗满屋子寻找主人,把所有纸隔扇穿个百孔千疮,把棉被里的棉花撕咬得乱七八糟,还在枕头上拉屎撒尿。那狗屎似乎显示着它极度的悲愤。狗总是和夫人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夫人往往挑唆狗,她看见丈夫被狗扑咬反而显得高兴。丈夫与狗的争斗使夫人感觉到她青春热血的沸腾。 但是,不到两年,狗得了心脏线状虫引起的肺贫血碎然死去。 与那条日本梗不同,这条硬毛小猎狗外表就具有贵妇人宠物的高雅气质。硬毛就像夫人小时候所感觉的父亲的胡子一样扎着她的皮肤。眼圈描着黑色的轮廓,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狗店老板说在日本长不出这么亮晶晶的眼睛,令夫人想起故乡的海港上西洋人的碧眼。它的前肢笔直,走起路来看似笨拙高低不平,其实像马的步子一样潇洒优美。 狗店老板打保票说,靠交尾费一两年内就能把本捞回来。但真到第一次交尾费拿到手的时候,夫人愣了一会儿神,左右打量花花公子。夫人整了整和服腰带走进会客室,只见花花公子被狗店老板抓着脖圈,正四脚使劲叉在长沙发上对母狗跃跃欲试。 (啊,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姐。男人,一张男孩般的脸。)夫人心想,嘴里却道:“您好。” “我正喝茶的时候,它就跟着女佣出来了,马上就要扑上去。不过,夫人不在,我不便让它们交配。”狗店老板说。 “哦?”(圣诞节。我更要常出门。不能老呆在家里。) “请原谅。”(小姐的衣裳大方雅致。脸色显得有点发冷。)夫人把煤气炉的火点燃。(红茶凉了。这小姐怎么一声不吭呢?真难办。要不让狗店老板把狗牵到院子里去?院子里晒的是什么衣服?点心呢?这位小姐是不是以为交了钱就可以这样板着面孔呢?不是身上发冷。一定是没向她问候。这不是什么好狗。咳,赞美它什么地方呢?对了对了,有好长时间没教训女佣使用煤气的方法了。)夫人在煤气炉前站起来。 “您带着狗去银座吗?”(哎哟,还说银座呢?) “可不是吗?!银座街上一走,准有两三个人问我这狗是什么品种的。就在马路的正当中,一个外国人要买这狗,弄得我左右为难。” (在银座街上走,我的脸没有呈现出明日黄花的神态吧?一张很少上街的妻子的脸。在银座街上走,我觉得我的家庭生活如梦似幻。更应该经常上街。)夫人看了一眼小姐。小姐依然把眼睛落在膝盖上的圣诞节专号《爱犬》杂志上。 “也请您顺便到我家里来。”(又是一句出人意外的话,这位究竟是什么豪门富户的千金小姐?) “是带着狗一起去吧?” “噢,可以邀请您吗?”小姐愉快地抬起头。 (那一双眼睛真像男人的眼睛。一个教养良好的小姐。我是否要明确告诉她呢?狗店老板应该说话。我们家的花花公子这样灵狮型的脑袋瓜是英国的新品种,十分高雅。小姐的狗的脸是美国型的。多么具有贵族气质的小姐。)夫人边想边说;“真像硬毛小猎狗,这毛长得多好,又白又漂亮,修剪得也非常精细。是用细发推子推的吗?”(幸好是坐着,因为它的姿势身段不敢恭维。) “对,用的是修指甲的工具,各种形状的剪子齐全,十分好用。” “哎呀。”(修指甲。)夫人如同想起不知从何处落下的一个梦幻。(就连剪子也是妇产科的器械。要说剪子的种类,妇产科的器械种类要多得多。修指甲的抓爪和妇产科的内格雷氏剪子形穿颅器。穿颅术。破碎的胎儿的脑髓。啊,我是——圣诞节。小姐那一双像男孩子一样无须修饰化妆的澄莹秀丽的明眸。丈夫的近视眼。要是米罗的维纳斯戴上近视眼镜……死者哟,即使汝等涂抹眼睛以显其大,汝之装束亦乃无谓。故乡的海港的天主教堂,父亲的医院做产科手术时的气味。) “不站起来让我看一看。”(哼!现在应该把花花公子放开。)夫人抚摸着她的狗的脑袋,说:“花花公子,这就是你日本的新娘子呀。” 这时,狗店老板抓着脖圈的手一松开,花花公子猛然跳下长沙发,打算扑向母狗。 “喂,喂,快抓住它!” 花花公子脖圈上的银铃尖声响起来。小姐的狗依然继续着早晨的问候。 夫人耸肩低下头。(绝非故意。我绝不会故意摆出这副面孔。不过,对,这样反而不好。应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姐,说些什么好呢?修指甲。把恋人的相片摹在自己指甲上的法国女人。狗店老板怎么成了哑巴啦。这不是做生意吗?人的手上每一平方米就有8万个细菌。66微米。狗是66微米。人和猫都是60微米。想什么好呢?新枕。光着脚丫把丈夫的近视眼镜踩坏了,小姐。)狗的脖圈的银铃越响越激烈。(故乡的港口的教堂的钟。圣诞节。伪善者。) “眼看圣诞节就要到了。” “对。” “我小时候看狗的杂志看得入迷,结果连神佛都不信了。” (对这位小姐一无所知。也不说话聊天。处女膜。圣诞节雪橇的铃声。如男孩子一般多么纯洁的姑娘呀。就不许看一看脸蛋吗?小姐在婚床上一定会想起花花公子。啊,知道了。我已经爱上了姑娘。花花公子。是说像男孩子吗?我小时候别人就说我像男孩子。一起游泳的那个漂亮的少年。女子高中时的低年级同学,相貌出众。铃铛。唱诗班。少女们身体的节奏。故乡的港口的教堂。噢,我和这姑娘一起走出这房间该多好。居然说没有意识到,那是撒谎。我从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假装忘记意识到这一点。姑娘心里也非常明白。我不想走出这房间。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压倒这姑娘是一种幸福?男人。黑胡子。白鞋子。寄生在青蛙肺部里的血管虫。丈夫的显微镜里的性染色体。毒蛾。伊丽莎白女王。鲁克则-拉伯。男人。花花公子。我爱这姑娘。今晚去银座给她买狗饼干。花花公子。对,就用你发生学一样劳动的工资买修指甲的工具。妇产科的器械。) 项圈的铃声已经不响。“愉快的结局”(内视镜)一句话使夫人的眼前浮现出上学时英语课本上的另一句话:(愉快的咨询。)她想起教室、英语老师,还有译不出这一句英文而尴尬站立的自己。那个英语老师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的淡妆。(那次不愉快的体验使我记住了这一句英语。察颜观色。我?内视镜。我对她、这个姑娘还要察颜观色吗?我化妆才把脸抹红,不会显得难看,如发情期蝾螈肚皮般鲜红。在净河里洗濯,会污染水神火神。血盆地狱。幼时在故乡唱偈的铃声。无拯救女人之愿。教堂的钟声。从山中寺院流入大海的晚钟。女子高中下课的钟声。公狗的项圈铃声不再响动。丈夫和她的“愉快的结局”。如内视镜所见,我知道这位小姐、脸色一丝不红的小姐。女人。内视镜。子宫镜。管状子宫镜。黑色玻璃。乳白色玻璃。象牙。丈夫手杖的象牙把手。用纱布把外面的把手和里面的把手缠上免得发出声响的病房的门。那是玻璃的把手,如秋夜般闪亮的美丽嘴唇。像煤气炉的声音一样的氧气的声音。我一边把黑胶皮管尖头的镍漏斗对在小姐的嘴上,一边注视着她的嘴唇。别看她将要死去,嘴唇被氧气的露珠儒湿,却如唇红齿白美少年。我想用纱布给她擦嘴唇。哎哟,我的弟弟并没死哩。这样的小姐我才不喜欢呢。屋子太热了。煤气炉发出吸氧的声音。用小钳子敲打镀镍的薄金属的声音。这样的话,各种肮脏的东西也就在净河里洗灌。安装在牙科治疗椅上的吐脏物的镍盘。镀银玻璃的德拉奎克逊氏子宫镜。妇科诊床。抬起骨盆部位。可怜的母亲。我们家治疗室的门把不是玻璃的。白色的油漆。母亲终日疲惫不堪。父亲想抱我的时候,我搂着母亲哭泣的声音。父亲的被来苏浸渍的手指。来苏的气味。双手触诊。杀菌消毒橄榄油。婴儿换尿布的时候蹬着双脚放声大哭的姿势。哀伤悲切的催眠曲。小时候在故乡听为夭折的幼童拾石建塔的唱偈。即使黄泉之路并非平坦的原野。也存在于世间。为死去的幼孩做超度拾石建塔,却遭到恶鬼破坏,祈愿地藏菩萨拯救。两岁3岁4岁5岁反正不到10岁的幼童都知道那个地方,白天一个人在那儿玩耍,到太阳落山的傍晚时分,就会出现地狱的恶鬼。小孩子东奔西跑,绊在石头树根上跌倒,手脚被鲜血染红,幼小的心灵悲惨可怜,不断用沙子铺在石枕上,正是哭着睡去的时分。这是幼小的心灵的歌声。婴儿知道大人无法理解的那个孤独。妈妈。父亲总是在母亲提着脏物盆走出治疗室的时候想抱我。这不该是孩子看的东西。当牙科医生用小钳子敲击镀镍的脏物盆边儿时,我丧魂落魄。处女。把双脚提贴到肚皮换尿布的婴儿屁股上的蒙古斑。在门把手涂着白油漆的房间里藏着秘密。妈妈。我被爸爸充满来苏气味的手抱着感到寂寞。废墟。繁华逸乐的城市庞培。庞培的废墟里也埋藏着子宫镜。死城。被埋藏的我的日日夜夜,被埋藏的日日夜夜废墟的我。我有过一天觉得跟他结婚实在幸福吗?我这样子和小姐相对而坐,其实我正坐在我的内心里。虽为两人,实则独处。在丈夫怀里时候的孤独。孤独状态中的野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婴儿的孤独。不该是孩子看的东西。病理标本、解剖标本不该是女人看的东西。小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该让与你相对而坐的人寂寞独处。我默不作声,遮掩现在的羞耻。而且试图追踪羞耻的幻想来羞辱小姐。为什么压倒小姐就感到幸福呢?我是故意把花花公子从膝盖上放出去的吗?圣-哥斯提诺教堂的玛利亚。) “嗯……”夫人继续说下去,(您是第一次吗?)她欲言又止,改口说:“嗯,请您明天再来一趟,为了慎重起见。” “噢,谢谢。” “哎呀,还是后天合适。是吧?狗店老板。”(小姐您也一起来。要是明天,是不是就派狗店老板一个人来?)“对,还是隔一天好。”夫人瞟了一眼心不在焉回答的狗店老板。(这张嘴睑多么庸俗卑贱。跟包。我想问这是第一次交配吗?对未婚女人做双手触诊,必定让她的母亲或者家属陪同。腹壁的紧张。麻醉。我在父亲的医院看见那些小姐的陪同人,常常觉得他们丑陋得无以复加。我爱父亲爱得那么深那么深吗?哎哟,这不可能。在那些小姐的眼里,我是个女孩子呀。小姐们把我抱在膝盖上。我面红耳赤。陌生的小姐,你的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几个小姐和她们的母亲。我觉得自己知道了年龄的丑陋。h。h。埃利斯说过,人从3岁起向野兽靠近。) “好像还不到3岁。”夫人装腔作势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狗。 小姐也模仿夫人的样子:“我想它才刚刚1岁3个月。” 两条狗安静地趴在蔷薇图案的地毯上,头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边仿佛瞳孔张开似的莹润晶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各自的主人一边站起来。花花公子的胸部起伏喘动。脖子铃挡声停止后,夫人的心口也平静下来。现在花花公子胸口的搏动又让夫人刚刚平静的心口躁动起来。这种搏动尽管发自她视而不见的那丑陋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具有使她感到自己生活的虚伪的力量。但是,夫人心想,这莫不是因为这少年般俊美俏丽的小姐的缘故吗?“这么说,这条狗才刚刚成年罗。”(才刚刚?正是小姐自己呀。小姐一定一边说“才刚刚……”一边想起母亲。才刚刚是小孩子哩。旧地毯。蔷薇。让人以为是同性恋的眼神的蔷薇花哟、伪善的花哟、无声的花哟。要是宝石呀,白天拿到手,晚上好睡觉、晚上好睡觉。奶奶唱着这首歌哄孙子睡觉的时候肚里想着什么呢?女人跟男人不一样,长大以后仍然喜欢手拉手、喜欢同床共眠。孩子。宠物。才刚刚……对了,小姐喜欢狗,像狗的妈妈一样,狗妈妈的处女。这多么美丽、多么孤寂呀。晚上好睡觉。毛毯是结婚那时候买的吗?“纵有妻子胜娘亲,亦往制箭市上买鞋去。”蔷薇红的乳头。蔷薇红的处女膜。黄色的蔷薇。紫丁香花。柿子花——把我埋葬在美丽的国土上吧。在埋葬我的时候,你会第一次把我当人看待吗?莱德尔说过,处女膜是人的象征。伊德尔梅涅人种的爱的模式。老鼠的月经。施特拉斯曼的实验。狗。人没有一个地方与动物不同的生物学说为什么就在我一个人身上成为悲剧?狗。不是庞培的废墟。那是18世纪。斯巴尔兰查尼尝试进行母狗人工授精实验。吸液管。鸡奸。丈夫说过,为什么要把造人机器做成人的模样?换言之,这也是人的悲哀。八犬传和克拉夫-埃宾。女人的鸡奸。畜生,我一定要对丈夫复仇。)想到这里,夫人突然容光焕发,劲头十足,似乎忘记了女人应有的礼貌规矩,开始喋喋不休。 “今天也是这条狗来日本以后的第一次。万一失败了,谁也保不定不生出坏崽来。花花公子。”夫人一边在心里嘲笑丈夫,一边嘴上说:“就说母狗吧,什么牧羊狗呀这些外来货,不孕症都出了名,听说有一阵子落价落了一二千日元。” “养狗可是最令人操心的事了。” “狗的世界还只是女子大学时期。不过,也许养狗在科学性方面发展得更快。优良品种的狗的结婚始终坚持优生学。人掌握了优生学,却不能为人本身发挥作用,倒用在改良牲畜方面。”夫人在心里念叨着(塞扎尔的东西归还塞扎尔,上帝的东西归还上帝。如此恐不敌地狱之门规。)嘴上说道:“最近从横滨也进来一些硬毛小猎狗,所以花花公子很快就会被优生学淘汰。” “哎哟,公狗总是很漂亮,母狗就疲竭困顿。毛长的狗下完崽以后,毛都掉得精光。狗主人也就把爱情转移到小狗身上。” “体形也变了,跟女人一样。” “评选会上很少有母狗。” “有的病人到我爸爸那里去。(哎哟,我才不在乎呢。)爸爸边吃晚饭边使劲地笑。他说今天又有一个产妇来装作是头一次怀孕。”(没有比鉴定处女的迹象和初生婴儿的死因更难的了。) “小姐。” 小姐以为是在喊她,稍稍歪着脑袋看夫人。那少年般坦诚直率的眼光如感情纯真明亮的窗户,反而使夫人不知所措。虽然夫人感到自我嘲弄,却只好嘲弄别人。 “我的丈夫的事儿……” 夫人突然笑起来。她感到自己笑声的优美。(虽然是我的丈夫。我对别人谈起我丈夫的时候,从来不说“丈夫”二字。是说我丈夫的事吗?好像谈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世上所有丈夫的事一样。) “他写过一本卖不出去的有关发生学的书。那本书的动植物名称索引里有日本血吸虫、双壳纲软体动物、鸡、人,您知道吗?在‘人’的后面有一个括号,写着‘也见人类’。人也好草履也好天芥菜也好,都是没有区别的人,反正他蔑视人。”(他说光注意别人脚上穿的什么鞋是一个很好的爱好,你在你父亲的医院为女患者摆过鞋子吧?所以对别人穿的鞋格外感兴趣。没有比受到丈夫的嘲弄更气恼窝心的了。天芥菜的味道。对了,是小姐的廉价香水。对了,刚才在门口看见小姐脚上的草展不是盛冈面儿,而是广岛面儿。为什么我一直把这点忘在脑后,只注意到她情趣高雅的衣服?一点儿也谈不上讽刺的味道。)“人们常说,一谈到自己的丈夫,没有比人更幸福的雄性动物了。据说唯独女人的姿势、声音比男性优美。像捕蝇蜘蛛、吐绶鸡那样跳舞;像金钟儿、金丝雀那样唱歌;像孔雀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非洲灵猫那样散发异香献媚,这些都是雄性动物干的,唯独人中的女人,集各种动物求爱方式之大成,向男人献媚讨好。据说上天对男性的惩罚是生物界的规矩。雌性动物如此藐视雄性动物也是为了孩子。自然界保护母亲。丈夫嘲笑我说,这样子的话,所有的女人拒绝生育,以此对不把女人当人看、虐待女人的自然界进行复仇怎么样?我告诉他,最清楚地知道为后代而活着的是人,最清楚地知道不为后代而活着的也是人。知道了这两点,无疑也知道了这是遭受天罚的两点。什么宗教呀艺术呀,都是从人不为后代而活着这种思想中产生出来的。像您这样人工制造孩子的想法也与对创世纪以前没有活物的世界的那种向往如出一辙。科学的道路弯弯曲曲地通往死亡的冰河。正如地球的转动是一个圆,时间的流动也描绘着一个圆。”夫人记得对丈夫这样说过。夫人明知这些话都是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却信口开河。面对夫人的胡说八道,小姐心中似乎有一种郁积着叹息的自负,其实被夫人目不转睛地盯得不知所措,然而绝不露出一丝笑容。夫人却觉得小姐的脸蛋越发娟秀明丽,想起故乡的教会牧师的漂亮女儿用英语进行传授。所以,夫人对小姐的默不作声毫不介意。而且看见狗店老板站起来,像遭受侮辱的牧师一样感到吃惊。 狗店老板弯腰在公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花花公子钻到夫人的衣服底下,摇着尾巴,把脑袋和前爪趴下来,磨蹭着身子。 “大约25分钟。”狗店老板看着火炉装饰台上的座钟。 “好。” 母狗缩脚抱在小姐的膝盖上。夫人垂下右手,花花公子以硬毛小猎狗特有的动作摇摆着屁股像马一样举起前脚站起来,后脚踩踏着,摆好姿势,然后跳上夫人的膝盖。接着开始舔xxxx。小姐一边打算站起来一边看着狗店老板。 “小姐,再耽误您一点时间。最好尽量让它休息一两个小时。就是路途远一点,最好也让它走着回去;坐车的话,汽车摇晃得厉害,坐人力车保险。” “您慢慢坐着。哎哟,也没给换茶。”夫人就像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似地羞得抱着花花公子逃离房间。但当她关上身后的房门,把公狗粗暴地扔到走廊上时,如同一下子敞开憋在心头的笑声,痛快地放声大笑。 “人这东西,啊,变得多么恬不知耻。”(迈出父亲的诊疗室的房门~步的女人们。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似乎发现了新的希望。狗是66微米。人是60微米。鲵鱼是700微米。松藻虫最长,12毫米。人和大猩猩的卵子都是0.13-0.14毫米。狗是0.35-0.45毫米。鲸鱼是0.14毫米。鸭嘴兽2.5毫米,当它从输卵管滑落下来的时候可以膨胀到18毫米。花花公子,我懂得童话的算术。女人也还残留着季节的遣迹。他今天又是晚归。又是年轻的夫人和狗共进晚餐吗?这标致的少妇。)夫人喜滋滋地一边从三面镜前站起来一边喊女佣。 “给客人上红茶。”(水银泻晶莹,浅映石榴透清影,玉盘如明镜。) “再把镜子擦一擦。” 当她心急火燎地匆忙整装打扮时,镜子使夫人成为一个最喜欢快活舒服地与别人聊天的女人。夫人回到会客室,一会儿,小姐递过来一张男人的名片。 “哥哥说想前来拜访。” 夫人一边送小姐去大门口,一边把名片塞进和服腰带里,手碰到那张钞票。刚才她收到狗店老板交来的交配费以后,一直忘记告诉小姐。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又红着脸说: “明天——啊,后天,恭候光临。” 接着,用意外轻挑的口吻说:“那就不必特意劳驾狗店老板再来一趟了。我们自己就行。”这时才想起还没有付给狗店老板媒的介绍费,于是急忙把狗店老板叫到里面,交给他一张10日元的钞票。这时,花花公子跑进来。小姐正在扣大衣扣。花花公子使劲地吠叫着,跳到夫人的膝盖上。夫人手拿着小姐的白狐围脖。 “老实点!”(你不是明明知道我没有毛皮围脖吗?!)夫人轻轻地在花花公子的肚子上踢一脚,把围脖搭在小姐的肩膀上。 “花花公子毕竟是狐梗呀。想想看,骑着骏马、带领几十条、几百条猎狗围猎狐狸,这种贵族式的游玩何等气派!” 母狗走了以后,花花公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闻着气味,用前爪挠扒会客室的房门。夫人一把把它抱起来,又坐到镜子前面。深夜丈夫回来的时候,夫人也正面对镜子。 丈夫把皮包往梳妆台边上一扔,突然抓着夫人的肩膀摇晃着,说:“喂,你喜欢看的小说上是不是写着:如果自己的老婆一心一意醉心于梳妆打扮,忘乎所以到听不见丈夫回家的声音,这样的男子一定无比幸福吧?” “您辛苦了。这么凉的手,连肩膀都透着冷。” “嗯。有没有化妆修成正果这么一说的?悟而入道随处都有。显微镜里也可以,梳妆镜里也可以。” “您每次很晚回来,总是故意把门弄得很响。” “是嘛。就是说,那个……” “讨厌。我知道得很清楚。” “清楚什么?” “不就是想老婆了吗?想女人了。您就是这样。” “又开始了。” “显微镜里的人看久了,就渴望梳妆镜里的人。你粗鲁地一开门,就觉得:啊,我多么寂寞。” “恰恰相反。研究顺利的时候,回家就高兴。感到寂寞的是你吧?嗯,不过,就算是我感到寂寞吧。要说非常寂寞,的确也够寂寞的。老婆嘛,即使认为她的老公很寂寞,也必须视而不见默不作声。” “话是这样说——不过,您认为显微镜里的人生与梳妆镜里的人生哪一个寂寞?” “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歌德。那家伙既是生物学家又是诗人。不管怎么说,你别把我的研究随心所欲地写进女人的歌曲里。” “您以为女人的镜子里只有歌曲。正是这种想法才使我们的家庭产生不幸。” “至少显微镜里没有虚假。什么幸福啦不幸啦,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也有同感。” “对于女人和诗人来说,所有的灵机一动都是真实,所以绝对不是科学家的敌人——怎么地上尽是狗毛?” “给它理发了。” “哎呀呀,甚至让狗唱起歌来了。想必要变成神秘的动物罗。老婆寂寞剪狗毛……啊。”丈夫脱下上衣随手一扔,又解开裤子吊钩,一边用一只脚退裤子,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 “情绪这么好哇。” “嗯,睡觉吧。” 丈夫边打呵欠边拖着掉下来的袜子走向寝室。夫人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跟镜子里的丈夫说话,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于是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站起来。丈夫还穿着衬衫,坐在寝室里吸烟。夫人依然微笑着一边看丈夫一边解开和服腰带。钞票和名片掉到脚下。她赶紧转身坐着折叠腰带,对自己都感到吃惊,心里嘀咕一句(坏女人)。自认是一个坏女人。她仿佛听见远处狂风的呼啸声,身边却感觉到万籁俱寂时那生气勃发的喜悦的前兆。(瞧丈夫发呆的傻样。所谓柯其尤的脸,大概就是这个德性。基楚帕的《巴黎小夜曲》。卡鲁索的《不必当小丑了》。快乐的寡妇。故乡的教堂的圣歌。海顿。巴赫。门德尔松。吉诺。贝多芬。我喜欢天主教徒的音乐。唱片盒里收集齐全天主教教徒作曲家的唱片。人之犯罪皆于身外,然淫乱者乃淫自身。洁守处女或嫁人为妻皆非犯罪。然斯人恐身遭苦难,吾不忍坐视汝等受苦受难。婚姻乃超越于情火之燃烧。克莱采奏鸣曲。)《克林斯前言》的语言与蒂博的小提琴和科尔托的钢琴演奏的《克莱采奏鸣曲》的旋律一起涌上夫人的心头,荡漾波动。每当大人听这首乐曲的唱片,就会发现自己总是用托尔斯泰小说的“克莱采奏鸣曲”的感情解释乐曲,回想起在故乡的教堂里合唱圣歌时随着歌中旋律的流淌陶醉于恋爱美梦里的少女时代。然而,浮现在正折叠和服腰带的夫人脑海里的美梦是(小姐后天来。会客室。两条狗。狗喜欢舔耳朵。在小姐面前显得尴尬的丈夫的脸。那张嘴脸。你瞧不像柯其尤模样吗?她在小姐耳边低语。天芥菜的味道。面红耳赤的小姐。啊,我出卖了丈夫。犹太。生下犹大的孩子的他玛。犹大的儿子租的妻子他玛。珥的弟弟示拉认为他玛是石女,拒绝同她结婚。她脱下寡妇的衣裳,用面帕蒙脸遮身,坐在去往亭拿路途旁边的伊拿印城门口。其虽为示拉人,然不使为己妻。他玛已有身孕,异常欣喜。因其面盖罩,犹大见之,以为妓女。精神阳痿。女人不会有的。那只有动物的感觉。这就使女人变成母亲。这就使女人变成妓女。从良的妓女玛利亚。当女人在别处感受到从丈夫身上无法获得的喜悦时,那种幸福多么美好啊。精神阳屡,女人该叫它什么呢?婚床。吸液管。处女。性高xdx潮。啊,圣母玛利亚,根据圣灵的旨意,和约瑟只是定婚情人,尚未成婚。啊,我渴望恶灵,圣灵,美丽的象征。) 丈夫从床上过来,拾起钞票和名片。夫人的脊背等待着丈夫的拳打脚踢。但是,她用孩子般的口吻说: “是他给我的。”(模仿小姐瞧我那样的少年般的眼光瞧我的丈夫吧。)夫人猛然转过身来,从丈夫手里一把抢过钞票和名片,直盯盯地看着丈夫,说: “是他的妹妹给我的呀。带着狗来交配。”(如果这钱是从男人那里拿到的?)“我收下了,我可以收下吧?”夫人一边解开丈夫衬衫的纽扣一边说: “像白色紫丁香一样清爽纯洁的姑娘。我想让她做您的恋人。以前我说过,如果3年内不生孩子,您可以找小老婆。”(何其尤哟!)“我们家的花花公子也当爸爸了。” “你是不是再让医生好好看看?” 夫人突然想对丈夫破口大骂,又想红着脸颊点头称是。但是,夫人像化石一样脸色苍白。 “嗨,你的爸爸不就是医生吗?” (不是夫人的问题。)年轻的医生的诊断又回荡在夫人的心头。她想起当时对那位医生的强烈憎恨。(马大。马大。爸爸。)她颤抖着声音,说: “我想等待您的实验室制造出人造人来。我爱人造的孩子,这样才像一个发生学家的老婆。这是美好的象征。” “人造人?是不是前些日子你在百货商店看见的怪模怪样的印度女佛那样的广告偶人?原来是这样。那是可悲的象征呀。据说制造人造人的美国电器公司的工程师把那种机器人称为‘声控机器人’。其实就一个小箱子,不愧是工程师的嘴。从机器人方面来看,罩着人的面具,一味讨顾客的欢心,实在愚蠢荒唐。要说出声音,留声机、收音机更发达进步。” 夫人见丈夫说到这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便自得其乐般温柔地说: “您看这个。听您这一番话,我就知道您的要害所在。女人化妆和机器罩着人的面具完全一样,都非常愚蠢荒唐。还有植物的花、鸟的歌声,记得听您说过,从鸡的体内切除下来的心脏泡在培养液里能活八年。您认为,把子宫养在培养液里,甚至可以不要女人。阿米巴那样的单细胞生物的生殖才质朴无华,一切生物的进化都很虚荣。” “阿米巴不会死亡。那是美丽的象征。没有父母亲也就没有孩子,没有男的也没有女的,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丈夫披着睡衣,把散发着来苏味的手伸到夫人面前。夫人解下腰带放在他手里。 “这是人造丝的。” “是嘛。” “为什么要制造人造丝?人造大理石。人造珍珠。人造革。人造玳瑁。人造酒。人造咖啡。人造人。尽是摹仿自然,可怜的人。虽然有比自然更美好的东西。您认为是因为人的幻想力贫乏的缘故。阿米巴是发生学的理想吗?” “阿米巴的什么?”丈夫在床上打了个呵欠。 “您累了。”(通过生殖相信细胞不会死亡。十四十五世纪的火箭。哺乳类动物精子模型图。当我尚有百体之一时,汝之目光夙见卵中之我,我生命的全部时日被汝记录书册。杂种的形成消除了生物的分类。轮回转世。吸液管。伏姬。显微镜的标本片。即使想起映照在侧镜里的院子温室型玻璃屋顶,来苏味,我也无法杀死性高xdx潮的节奏。女人悄悄的复仇。)夫人又用孩子般的口吻说: “当这个世界变成狗生下的孩子是孔雀那样的童话世界时,人就不会百无聊赖。虽然释迹牟厄很了不起,但对转世为其他的生物加以惩罚,这一点比您浅薄。” “别开玩笑了。恐怕福斯特博士都没有梦想。像牛和印度牛,马和驴呀什么的,还受孕过。嘿,也就是拿海里的一点点下等动物做个实验罢了。”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夫人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吃惊,她站起来,走到床边,讨好献媚地直勾勾盯着丈夫的眼皮,说:“今天研究的是什么呀?是做标本片吗?身上有一股味道。” 于是,夫人感觉到从她冰冷的心底涌出一股喜悦。 (当男人想象妓女的时候,妻子立即会有感觉,变得冰冷。但是,想象小玻璃片的男人,是自杀。面无人色倒在研究室里的丈夫的尸体。研究的牺牲。散乱一地的小玻璃片。) “人?过去果然是死囚吗?” (郑民钦译) 抒情歌 对死者说话,这种人间的习俗是多么可悲啊。 我不禁想到:人在奔赴冥界之前,必须以阳世好人的姿态生活下去,这种人间的习俗更可悲。 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植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这是一切抒情诗的永恒主题。 ……连这位哲学家的名字我都忘了,在这段话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这句话。所谓植物,是不是仅指花开叶落,还是有更深的内涵,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感到佛教的各种经文是无与伦比的可贵的抒情诗。这样,即使我想对已故的你说话,而你已属于那个世界,尽管你的形象依然和在阳世时一样。我不如面对眼前壁龛里的你早开的红梅——我假设已转世为红梅——诉说衷情,这不知该叫人多高兴啊。哪怕不是眼前的名花那又何妨呢。我想象你转世成未曾见过的花,这些花生长在像法国那样遥远的国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就是面对这样的花说话也是一样。可见我依然爱你,并且爱得如此深沉。 这么说来,我突然觉得真的在眺望那遥远的国度了。然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嗅到这房子的芳香。 这芳香已经死亡了呀! 我喃喃自语,笑出声来。 我是一个从未施过香水的姑娘。 还记得吗?早在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澡堂里冷不防地遭到一股浓香的侵袭。我不知道这香水的名称,但赤着身子嗅到这种馥郁的香味,感到非常羞愧。唤着嗅着,我一阵目眩神迷。这时辰,正好是你抛弃我,瞒着我去结婚的时刻;这时辰,你正在新婚旅行的途中,第一个晚上在旅馆里洁白的床上,洒上了新娘子的香水。我不知道你结婚。我是在后来联想起来的。这两件事简直是同一时辰发生的。 你会不会一边往新床上洒香水,一边突然向我赔礼道歉呢? 你会不会突然想到,如果这位新娘子正是我…… 西方的香水飘溢出当代世界的异香。 今天晚上,五六位老友到我家里来玩纸牌。虽是正月,却已过了年,玩纸牌也许不合时宜了。我们这把年纪,一个个都有丈夫、孩子了,玩纸牌有点不合适了吧。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呼吸会使房间变得阴沉郁闷。这时候,父亲给我们点燃了一支中国香。这香气使房间变得清爽凉快了。但是,大家还是沉醉在各自的遐思之中。座间热闹不起来。 我相信,回忆是美好的东西。 然而在一个有屋顶温室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十个妇女,如果她们同时回忆起房间里散发出的强烈的恶臭,必然会使温室里的花朵全部凋谢。不是说这些妇女的行为丑恶,而是说过去的东西远比未来的东西更逼真,就像动物一样。 我一边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一边回忆母亲的往事。 我被称为神童,最早是在一次纸牌会上。 那时我四五岁,连一个片假名、平假名都不认识。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双方酣战的时候,她冷不防地凝视着我的脸问道:“懂吗?小龙枝。你总是那样老实地望着我。”然后一边爱抚我的头,一边说:“你也来玩吧。小龙校也能拿一张嘛。”我这个对手是个无知的幼儿。大家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个人。 “妈妈,这个?”我漫不经心地,当真漫不经心地拿了母亲膝前的一张纸牌,用比纸牌还小的手按了按它,抬起脸仰望着母亲。 “啊!”先是母亲大吃一惊,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于是,母亲说:这孩子连假名都没学过,侥幸赢了。大家是到我家里来做客的,不免照顾体面,说上几句好话,对胜负早已置之不顾。连唱牌的人也问道:“姑娘,准备好了吗?”为了我一人,她们三番五次地慢慢地唱牌。我又拿起一张牌。这张牌也拿中了。后来一连拿了好几张,也全都拿中了。可是,即使听了吟诗,它的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连一首诗我也背不出,一个字也读不下来。然而,的确是拿中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从母亲抚摸我脑袋那只手的手心上,我感受到母亲的无限喜悦。 很快地,这件事博得了人们的好评。幼年时代,我在应邀前来我家的客人面前,或是到母亲应邀前往的各人的家里去时,不知玩了多少次这种象征母爱的游戏。我不仅玩纸牌,还渐渐地表现出惊人的神童般的天才。 今天晚上我还背下和歌百首集里的诗歌,能把纸牌的假名读下来了。然而,玩起纸牌来,我仿佛还不如原先那个漫不经心地动动手的神童,反而觉得困难、变得笨拙了。 妈妈!可是如今我对母亲那种执着的纯洁的爱,反而像对西方的香水一样,觉得有点厌烦了。 我的情人——你抛弃了我,也许是因为你我之间充满了过分纯洁的爱吧。 在一个远离你俩下榻的旅馆的洗澡间里,我嗅到了你和新娘子的新床上的香水气味,我的灵魂的一扇门扉完全关闭了。 自从你去世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你的身影。一次也没听过你的声音。 我的天使的翅膀折断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飞往你所在的死亡的世界。 这不是珍惜为你抛弃的生命。要是我死后能转世成一枝野菊,我明天就会追随在你的身后。 这股香气消失了啊!我喃喃自语,发出了笑声。因为我除了葬仪和法事之外,很少嗅到中国式的芳香。我笑自己这种习气。我终于想起了我先前手头的两本飘溢着香气的童话故事。 其中一本是《维摩经》的《众香之国》,描写圣者们坐在吐放着各式芳香的花丛中,各自嗅着不同的芬芳,悟出了真理——从一种香气认识一个真理,然后从另一种芳香又认识另一个真理。 一般人认为,外行人读物理学感觉到香、音、色,这只是他们的感觉器官不同,实际上人的本性是一样的。据说,科学家们也把灵魂的力量当做与电或磁力相同的东西,编出活灵活现的童话故事来。 有的情人,利用信鸽充当他们爱的使者。男方外出旅行,怎么能够让鸽子从他到达的遥远的地方飞回女方的住所呢?这是由于情人相信系在鸽子腿上的情书有一种爱的力量吧。有的猫见过幽灵。许多时候,各种动物要比人更敏锐地预知人的命运。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孩提时,父亲在伊豆的山中打猎,丢了一只大猎犬。这只猎犬第八天才拖着瘦弱的身躯,摇摇摆摆地回到我们的家里。这只猎犬,除了主人以外,什么人给东西它都不吃。它凭借什么力量从伊豆走回东京来的呢? 人,能从各式芳香中悟出种种真理,我不认为这仅仅是美好的象征之歌。犹如众香之国的圣者把香当做食粮一样,莱蒙特所说的灵魂之国的人,则把色当做心灵的食粮。 陆军少尉莱蒙特-洛茨,是萨-阿里巴-洛茨的小儿子。他于1914年作为志愿兵入伍,随蓝卡沙第二兵团出征,1915年9月14日进攻福乌茨高地时战死了。不久,他通过女巫师莱纳德夫人和艾-维-匹伊塔阿茨,将天国的情况写了一篇详细的通讯。他的父亲洛茨博士将天国的消息编纂成一本大部头的书。 莱纳德夫人的管理人是个印度少女,名叫富伊依达,匹伊塔阿茨的管理人是个意大利的老隐士,名叫穆温斯特恩。所以女巫师是用蹩脚的英语说的。 莱蒙特居住在天国的第三界。一天,他来到第五界,看见一个可能是用雪花石膏建造的大殿堂。 这座殿堂颜色雪白,点着五光十色的灯火。有的地方一片红光,还有……蓝光,正中像是橙色的光。这些颜色不是我刚才谈话中所思慕的那种鲜艳的颜色,而是真正柔和的色调。于是那个人(富伊依达把莱蒙特称作那个人)便注意观察这些色光是从哪儿投来的。接着她看到许多大窗户,窗上镶有这些颜色的玻璃。殿堂里的人正向透过红色玻璃幻化成粉红色的地方走去,要么站在那里,要么站在蓝光之中。也有的人沐浴着橙色的或黄色的光。那个人心想;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呢?于是有人告诉他:粉红色是爱的光、蓝色是真正医治心灵的光,而橙色则是智慧的光。他们向各自企求的光走去,并站在那里。据向导说:这比世人所知道的要可贵得多。就是在现今的世上,有朝一日也会有人进一步研究各种光的效果的。 你可能会取笑我们吧。我们用这种光的颜色效果装饰了家中,他叹息精灵们的寂寞,因为他们的遗属认为:人一旦作古,灵魂也会跟着毁灭。从你去世之后,如同在盂兰盆会上祭把你的精灵时一样,我一次也不曾迎接过你的精灵归来。你也会因此而感到寂寞吗? 我很喜欢佛典《盂兰盆经》里记载的日莲宗尊者的故事。《炎子经》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记述道还因为颂经的功德,他让他父亲的骷髅也跳起舞来了。我也很喜欢释迦牟尼世尊的前身——白象的故事。我觉得,精灵节从烧麻秆迎精灵开始到放河灯送鬼魂止,这种形式也是一种美好的过家家的游戏。日本人为了祭祀野鬼,不会忘记超度河里的亡魂,甚至还过忌针节呢。 一休禅师在精灵节时唱道:“供上山城的瓜和茄,加茂川啊,长流悠悠。”我觉得他的心灵是无比美好的。 这是多么盛大的精灵节啊。今年结的瓜是精灵,茄是精灵,加茂川的水也是精灵;桃、柿,一切果实都是精灵,死者是精灵,生者也是精灵。这些精灵都靠拢过来,一心相会,他们只觉得“呀,呀,太难得了”。不过,这只是整个精灵节,即所谓一心法界的说教。法界即一心,一心即法界,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也。 松翁就是这样来理解一休之歌的精神的。 《心地观经》里写道: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多次轮回转世之中,可能在何处又互成父母,人世间的男子皆慈父,人世间的女子均悲母也。 经书里使用了悲母这样的词。 经书里还写道:父有慈恩,母有悲恩。 把“悲”字仅仅理解为悲哀,未免太肤浅了吧。佛法认为母恩重于父恩。 你恐怕还能清晰地记得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吧。 当时你冷不丁地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我听后,是多么震惊啊。 初夏,天空一放晴,雨水就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的。阳光明媚,人世间变得空荡而明亮了。窗下的草坪上飘浮着一缕缕清新的游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我坐在你的膝上,眺望着西边的杂木林,仿佛刚刚划出了清晰的线条。草坪一端,忽地抹上了色彩,可能是夕阳映照在游丝上吧。母亲漫步其间。 当时我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就和你同居了。 可是,我并不觉得羞愧。我以为是母亲来了,就站起身来。母亲仿佛要说些什么,用左手按住喉咙,倏忽又渺无踪影了。 这时候,我就势将全身的重量落在你的膝上。你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 “呀,你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母亲刚才到这儿来了。” “到哪儿?” “到这儿了。” “没看见呀。母亲怎么样啦?” “哦,她死了。她是来女儿这里告诉女儿她死了的啊。” 我立即回到父亲的家中。母亲的遗体还没从医院运回家里。我同家里不通音讯,对母亲患病我一无所知。母亲是因舌癌而死去的。她按住咽喉,就是让我看的吧。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同母亲断气正好是同一时刻。 我从没想过要为这位慈母设置盂兰盆会的祭坛。我更没想过请女巫师降神,听母亲叙述那个世界的情形。我倒不如把杂木林中的一株小树当做母亲,同这株小树对话,这样可能会使我更满意呢。 释迦对众生说:要解脱轮回转世的羁绊,得做涅磐铁心修行。灵魂必须来回转世,它可能是迷们而可怜的。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的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在印度,自《吠陀经》以来就存在这个信仰,这可能本来就是东方的精神。不过,在希腊的神话中,也有明丽的花的故事,包括《浮士德》的格蕾辛的牢狱之歌在内,西方有关向动植物转世的传说,真是多如星辰。 以古代的圣者,或近年的心灵学者来说,考虑人类灵魂的人,一般都是尊重人的灵魂,轻视其他动植物的。人类经历数千年,企图从种种意义上将人类与自然界万物加以区别,并且一味盲目地向这个方向走去。 这种自我陶醉的空虚的步伐,不是至今还使人类的灵魂如此落寞访惶吗? 也许人类有朝一日会从来路回归的吧。 你也许会取笑这是太古时代老百姓或未开化民族的泛神论。不过,你若深入探索,应该说这是科学家进行创造的物质的根源。那么,越探索不是越能了解这种东西是流转在万物之间了吗。据说,在这个世界上失去形态的东西的香气,形成另一个世界的物质。这种说法,只不过是科学思想的象征之歌罢了。连我这个才疏学浅的年轻女子,也都领悟到物质的根本或力量是不灭的。为什么必须考虑只有灵魂的力量会熄灭呢?灵魂这个词,难道不是天地万物流动力量的形容词吗? 灵魂不灭这种想法,可能是对生者的生命的执着,和对死者的爱的依恋,因此相信那个世界的灵魂也具有这个世界的那个人的人格,恐怕这是人情的一种悲伤的虚幻吧。但是,人不仅将自己生前的姿态,甚至将这个世界的爱与憎都带到那个世界去。就是生死相隔,父子还是父子,兄弟还是兄弟。听说西方的死灵魂说阴间基本上也像人世的社会,这种只尊重人对生的执着,反而使我觉得孤寂了。 与其成为白色幽灵世界的居民,不如死后变成一只白鸽,或一株白莲花。抱着这种想法活着,心中的爱是多么博大和坦荡呀。 古代毕达哥拉斯一派也认为,恶人的灵魂来世也会被禁锢在野兽和鸟类的肉体之内,备受苦难。 十字架的血迹未干,第三天耶稣基督升天了。主的遗体不见了。忽然有两个人穿着耀眼的衣服站在妇女们的身边。她们害怕,把脸伏在地上。那两个人对她们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一里,已经复活了。你们应当记得他还在加利利的时候,怎样告诉你们,说:‘人子必须交在罪人手里,钉在十字架上,第三日得活。’”她们便想起他的话来。 莱蒙特在天上看见耶稣基督也是穿着类似那两个人穿的那种耀眼的衣服。不仅是基督,身在天国的人也都穿着用光交织成的衣裳。这些精灵把它当做是用自己的心灵织成的。也就是说,人世间的精神生活,变成死后的灵魂的衣裳。他们好像是这样认为的。这种灵魂衣服的故事,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伦理教义。如同佛教的来世一样,在莱蒙特的天国里也有第七界,随着灵魂的修行,灵魂就逐渐高升。 佛法的轮回转世一说,似乎也是这个世界的伦理的象征。它是这样告诉人们的:前生的鹰变成今生的人,或今世的人变成来世的蝴蝶,或变成佛,全都在于今世修行的因果报应。 这是难得的抒情诗上的污点。 古埃及格调高雅的抒情诗——为死者所写的转世歌是最纯朴的。希腊神话中的伊里斯用彩虹织成的衣服,是最明亮的光。白莲花的转世,是最亮丽的喜悦。 希腊神话里有这样一段故事:无论月亮还是星星,甚至动物和植物,都被看做是神。这个所谓神的感情,有哭有笑,同人并无二致。这个神话就像赤着身子在晴天下的青草上舞蹈一样,是健康的。 于是,神简直像玩捉迷藏似的,若无其事地变成了野花。森林中高尚的妖妇赫里迪斯,为了躲开不是她丈夫的年轻人充满爱情的目光,变成了马兰头。 达福翁从荒淫的阿波罗那里逃出来,为了捍卫少女的纯洁,变成了月桂树。 美貌少年阿多尼斯,为了安慰为自己的死而悲伤的恋人维纳斯,转世为侧金盏花。阿波罗悲叹美貌的年轻人希雅辛斯的死,把情人的倩影,变成了风信子。 由此看来,我把壁龛里的红梅比做你,对着红梅说几句话不也可以吗? 多么稀奇啊,火中生出莲花,爱欲中显露正党。 被你抛弃的、理解白莲花心的我,是不是正像这句话那样呢?面对名叫白莲花的美丽的森林女神,风神不知不觉恋慕起她来了。不知怎的,这件事传进了风神的恋人花神的耳朵里,花神嫉妒之余,将一无所知的清白的白莲花从宫中驱赶出去,白莲花在野地里哭了好几夜,然后她忽然悟到:既然如此,索性变成花算了。只要这个世界存在,我就作为美丽的花活下去。以花那颗纯洁的心,去承受天地的恩赐。 据说,她想到与其做可怜的女神,不如变成美丽的花,这该多么快活啊!这时女神的心情才慢慢舒畅起来。 你抛弃我,我怨恨你;绫子夺走你,我忌妒绫子,这些事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与其做可怜的女人,不如干脆成为白莲花那样的花,这该多么幸福啊! 人的眼泪太有意思了。 既是有意思,今夜我同你说的,全太有意思了。仔细地想,我说的全是几千年来,几千万人乃至几亿人的梦幻与愿望。难道我这个女子偏偏是作为人的一滴眼泪,作为象征的抒情诗,而在这世上生下来的? 有了你这样的恋人,晚上,在入眠之前,我的眼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然而,眼前我失去了你这样一位恋人,早晨醒来,我发觉我的双颊已是泪痕斑斑。 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不曾梦见过你。同你分手以后,反而几乎每晚都梦见被你拥抱。一睡着就哭了起来。这样,早晨醒来,不胜悲戚。这就是我晚上一入睡便眼泪汪汪的原因,同昔日高兴时的情形正好相反。 在精灵的世界里,香与色不也都成了精神食粮了吗?何况恋人的爱呢?它成为女子心中的清泉,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昔日你还属于我的时候,我在百货公司买一条领带,或者在厨房持刀收拾一尾方头鱼,我都觉得自己不愧为一个幸福的女人,一股爱的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自从失去你以后,我对花香鸟语索然乏味,对一切都感到落寞虚空。顿时天地万物和我的灵魂之间的通道完全被截断了。我悲伤失去了恋人,但我更悲伤失去了一颗爱情的心。 我所读的是轮回转世的抒情诗。 这首诗告诉我们:在禽兽草木之中,可以寻到你,寻到我,并且还可以渐渐地拾回我那颗宽宏大量的热爱天地万物的心。 我领悟的抒情诗,难道是过分流落人的爱欲悲哀的极致吗? 我是这样深切地爱着你。 那时候,我刚遇见你,还没有向你明确地倾吐我的爱慕之情。按照当时的习惯,如今我全神凝视着含苞待放的红梅,一动也不动。我不知你在何方,可我的灵魂恍如肉眼看不见的波浪或者激流,奔向离开了尘世的你前去的地方。我依旧是那样深切地思念着你。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什么话也没讲,你就说:“你看见妈妈怎么啦?”就这样,我们两人融为一体了。我确信,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也就安心地同你分手,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坐在留在父亲家里的那张三面镜梳妆台前,给你写了分别后的第一封信。 父亲由于母亲的死,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同意我们结婚了。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吧,他给我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丧服。现在,我打扮得悲悲切切的。我是和你同居以后第一次穿上礼服,脸虽有点憔悴,却实在很美。我多么想让你看见镜中的我啊。因此我抽空给你写信。黑色是很美的。但是,为了我们,我将要求穿着华丽的结婚礼服。我是很想早点回去的。可是我觉得过去那样从家里出走,现在该是向家人表示歉意的好机会,我就在这里坚持到母亲的五七。再说,绫子来了,你身边的事可以托付她来料理。弟弟向着我,他小小年纪,在亲戚面前总是袒护我,实在可爱。这张梳妆台,我也准备带回去。 你的信,我是在第二天傍晚才收到的: 你要守灵,又要办这办那,请多保重身体。现在绫子来 了,她会给我照拂一切的。龙枝,你曾说过,这张梳妆台,是 一位法国姑娘——教会学校时代的朋友,作为她回国的纪 念礼物,赠送给你的。留在娘家的东西里面,这是你最珍惜 的一件,恐怕那桌子抽屉里的白霜粉都发硬了。大概这些东 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吧。远方的我,仿佛看到了映在镜 中的你,你那身穿黑色礼服的倩影,实在美艳到了极点。我 希望你早点穿上华丽的结婚礼服。在我这里缝制也可以,不 过向父亲央求,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这虽然是利用对方悲 痛的时机,可我估计父亲由于受到打击,是会同意我们结婚 的。龙枝,你把弟弟看做救命恩人,弟弟近况怎么样啦? 我的这封信,不是你那封信的复信。你的信,也不是我这封信的回信。 这是我们双方在同一个时间,写了同一件事。这在我们来说,已经不只一次了。 这也是我们的爱的证据之一。是我们两人没有同居以前的习惯。 你常常说:和龙枝在一起的时候,不会遭到意外的灾难,因此就放心了。我曾向你说过,弟弟快要溺死时,你说过上面的话。 夏天,在海边租赁了一间别墅,我在别墅井边洗一家人的游泳衣的时候,突然听见小弟弟的呼喊声,看到小弟弟在波涛之中扬起的一只手、船帆、骤雨和翻腾的浪涛。我不禁愕然,抬起了脸,只见是个大晴天。我还是急忙飞跑回家,告诉母亲说:弟弟可了不得啦! 母亲变了脸色,她拉着我的手,往海边跑去。这是弟弟快要乘上游艇的时候。 船上有我的朋友——两位女学生和我的快到8岁的弟弟。驾驶员是一名高中生。连三明治、白兰瓜和冰激凌都装上船了。他们打算一早扬帆,向距海岸有二里地的前方避暑地驶去。 果然,这艘游艇返航时,在海面遇上了狂风暴雨,船帆一转向,游艇就翻没了。 船上三人一起抓住倒下的桅杆,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着。这时候,机动船前往援救去了。他们安然无恙,只喝了几口海水。我那年幼的弟弟,也混在其中,男的就是他一个人。女学生不怎么会游泳,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之所以能立即赶来,是因为她相信我的灵魂可以预知未来。 我抢纸牌受到大家赞扬的时候,小学校长说要见见这样一位神童,母亲便带着我到校长府上去拜访。那时候,我还上小学,数目也只勉强数到一百,又不认识阿拉伯数字,却能轻易地计算乘法和除法;对于鸡兔同笼的算题也能应对如流。在我来说,这是浅显易懂的。我没有列式,也没有运算,随随便便地就把算题给解答了。连简单的地理或历史问题,我也都能答出来。 不过,母亲不在身旁,这种神童的才气是绝对表现不出来的。 母亲对夸张地拍膝感叹的校长说;我们家里要是不见了什么东西,只要问问这孩子,她就能马上给找出来。 是吗?校长说着便打开桌上的一本书让母亲看。这是第几页,这姑娘不见得知道吧?我又若无其事地把页码说出来了。这数字正好同页码吻合。校长又用手把书捂住,望着我问道:“那么这行字写的是什么呢? 水晶的念珠、藤花。雪落在梅花上。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 啊!简直是令人吃惊。是千里眼的神童。这是本什么书呢? 我歪了歪脑袋,说道: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我说的雪落在梅花上和美丽的婴儿在吃草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雪降梅花上和漂亮乳儿吃草莓。可是,当时校长却十分惊讶,母亲也引以自豪,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我除了会背诵乘法口诀之外,还能预言第二天的天气、家犬怀的胎儿的数目及其中的雌雄数目、当天的来客、父亲回家的时间,以及新来女佣的容貌,有时还可以估计别家病人的死期,如此这般,无所不包。预言成了我喜欢的习惯,而且我的预言往往全部成为现实。这样一来,周围的人把我捧上了天,我有点洋洋自得,渐渐地也喜欢当预言家了。我以孩子的天真烂漫迷上这些预言的游戏。 随着我逐步成长,童年时代的天真无邪渐渐丧失,这种预知未来的力量,好像逐渐远离了我。莫非是寄居在孩子心灵中的天使把我遗弃了吗? 我长大成为少女,天使只像变幻莫测的闪电,不时地来拜访我。 我嗅到洒在你和绫子新床上的香水的时候,这位反复无常的天使的翅膀也就折断了。这是我方才已经谈过的。 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在我前半年所写的信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雪天写的信。现在我再没有力量写第二次了,它将成为令人怀念的回忆。 东京下大雪了吧。你家大门口那条具有五子风采的狼狗,拖着链条,冲着耙雪汉狺狺地狂吠,几乎要把绿色的狗窝拽倒。如果它也冲着我这样吠叫,我从远方来访时怎么也不能进门啊。可怜啊,终于把耙雪汉背上的婴儿弄哭了。你走出大门,和蔼可亲地哄了哄婴儿。这位老大爷衣衫褴褛,他的婴儿为什么竟是这样水灵灵的,这样可爱呢。老大爷并不那么老,只是由于饱经风霜,显得苍老罢了。女佣最先去耙雪。乞丐似的老大爷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地施了礼。他说:这样老朽,步履蹒跚,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就是耙雪这活计,哪儿也不会让我干。打今早还没让孩子吃过奶,可怜可怜我,请行行好吧。女佣走进客厅,你正在开留声机欣赏肖邦的曲子。房间的墙壁是乳白色的,古贺春江的油画和广重的版画《木曾雪景》相对而挂。壁毯是印度丝帛的极乐鸟图。椅套是白色的,罩着绿色的皮革。煤气暖炉也是白色的,两头饰有袋鼠一类的装饰物。摊放在桌面上的照相册的一页,是邓肯表演古典希腊舞蹈的剧照。圣诞节的石竹花仍原封不动地放在犄角的百宝架上,一定是美人送来的礼物,过了新年还舍不得扔掉吧。窗帘是……哟,我浮想联翩,仿佛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你家的客厅…… 可是,读了第二天的报纸,我不禁一笑。星期天,东京非但没有下大雪,而且还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呢。 这封信所写的你家的情况,不是我幻觉中看到的。 也不是梦里见到的。 写信的时候,这些语言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只不过把它们连接起来罢了。 然而,我下决心要属于你,所以抛弃了家庭,乘上了火车,这时候东京确实下了大雪。 踏入你的客厅之前,我早已把那封雪天的信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甚至都不曾握过手,可我一看见你的房子,就猛然投到你的怀抱里。啊,原来你是这样地,这样地爱着我啊。 是的,收到龙枝你的信,我当天就将小狗窝挪到后面去了。 是的,你完全按照我信中所写的那样,将房间装饰起来了。 你为什么发愣呢?房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嘛。我连碰也没碰过呀。 哟,是真的吗?事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布局。 龙枝,你觉得奇怪的事,其实并不奇怪。读了你的信,我是多么震惊啊。我不由地想:哦,原来她是如此深沉地爱着我。我相信,你的灵魂真的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你才这样了解房间的情况。既然如此,我想:灵魂既然真的来了,哪能只有身子不来呢?我这才产生了自信和勇气写这封信给你,让你弃家到我这儿来。你还没见到我,就梦见了我。这不正说明我们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吗? 你我是心心相印的啊! 这也是我们相爱的证据之一。 翌日清晨,还是如我信中所写的,那位老大爷耙雪来了。 每天你从大学研究室回家,我都迎接你。从郊外停车场到你家有两条路:一条穿过热闹的商业区,一条经过寂静的杂木林。你回家的时候虽然并不固定,然而我们总是在半路上相遇。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道出了始终如一的话。 我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只要你需要我,你就是不呼唤我,我也会来到你身边。 常常是:你在学校里想吃到的晚餐食品,正好是我在家里烹饪的。 我们相爱的证据可能太多了,以至不得不分离。 有时我送绫子到大门口,忽然想说:不知怎的,现在让你回去,我总放心不下,你还是在我家呆一会儿吧。不到十五分钟,绫子淌出了许多鼻血。要是在半路上,一定很不好办吧。 也许这就是我之所以知道你喜欢绫子的缘故。 我们是这样地相爱,而且我预知两人的恋情,为什么我竟未能领悟你和绫子结婚,或者你已经死了呢?为什么你的灵魂不告诉我你的死讯呢?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岸边有条小路,盛开着的夹竹桃将枝桠伸展到湛蓝的海面上,路上还立着一个白色的木制路标,透过树梢可以望见烟云。在这条小路上,我遇见了一位青年,他身穿飞行服似的服装,手戴皮手套,浓密的眉毛,笑时左唇微微上翘。我们走了一段路,我心中涌起了一股爱恋之情。梦破灭了。我苏醒过来,心想:是不是要同空军军官结婚呢?我对这个梦,久久不能忘怀。我还清楚地记得,靠岸行驶的轮船是“第五绿丸”。 在做了这个梦的两年之后,叔叔果然带我到了温泉浴场。小路上的风景和梦中完全一样。我在小路上看见了你的温泉浴场。那天早晨到这种地方来,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以前见都没有见过呢。 你一看见我,顿时松了口气。乍一相见你使我神魂颠倒了。你问我怎么才能走到镇上。 我突然把飞起红潮的脸,向海面转过去。啊,一艘轮船正在海面上行驶着,船尾的“第五绿丸”几个字清晰可辨。 我颤抖起来,默然地走着。你跟着我。你问我:是回到镇上去吗?能不能告诉我自行车铺或者汽车铺在哪儿呢?你还说:很冒昧,其实我是骑摩托车旅行的,遇上马车,马儿听见摩托车声受惊了,猛闯乱冲,我想闪开一条路,不料撞在岩石上,摩托车撞散了架。 走不到二百米,我们已经谈得很投机了。 我好像同你见过面!我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说:我想为什么我没有更早见到你呢?就是说,我的想法与你所说的是一个意思。 后来在温泉镇上,我每次见到你的背影,心里都呼唤着你。无论相距多远,你都马上回过头来。 我和你一起去的地方,好像以前都曾去过似的。 我和你一起做的事,好像以前都曾做过似的。 尽管如此,联结我俩的心弦突然断了……这是真的,钢琴的b音却回响着小提琴的b音。音叉在共鸣。灵魂相通也是这般光景吧。你的死讯我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反正有一方灵魂里接收器发生了故障。 或许,这是为了让你和新娘子能安乐地生活。我是因为害怕我自己那种能够超越时空发挥作用的灵魂的力量,才把灵魂的门扉关闭的。 少女们虔诚包括阿茨西基的圣人弗朗西斯在内的十字架上的主基督,从她们的腋下,好像被枪扎中,淌出了许多鲜血。从一味诅咒到祈祷的人,无不听说过杀生灵、死灵的故事。我知道你的噩耗,不禁毛骨悚然,我更加想变成花了。 心灵学者们说道:这个世界的灵魂同那个世界的灵魂——由热情的精灵组成的一团士兵,为了消除死亡能把人们隔开的传统观念,正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架桥铺路,以便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死别的悲伤。 现在,此时此刻,我听到你从天国表白的爱,我想:与其在阴府或来世成为你的恋人,不如你和我都变成红梅或夹竹桃,让运送花粉的蝴蝶为我们撮合会好得多。 这样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去仿效人间悲哀的习俗,对死者这样诉说了。 (叶谓渠译) 慰灵歌 映照在理发店镜子里的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的头发,对了,镜子里还有百日红。但是,占满整面墙壁的大镜子与鲜花盛开的百日红的搭配,随着夏去秋来的季节变迁,变成清纯透亮的颜色。所以,我想,露在这颜色上面的黑头发无疑鲜明清丽,唯独今天所有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也是这个缘故。然而,当剃刀即将上脸、让我躺倒着不见镜子并且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想起铃子难看的红头发。啊,对了,原来这样子女人的头发都显得漂亮呀。我感到喜悦。如果铃子的头发比路上所有女人的头发都难看,这似乎是我的悲哀;因此,反而第一次懂得了女人头发之美。这种喜悦,无疑暗示我非常爱着铃子。 这么说,我必须赶紧理完发去铃子家,不去她就会出门,我开始心神不定,但理发舒服得整个脑子陶醉,于是心旷神信地听着挂在镜子上方鸟笼里的黄道眉的鸣叫。可玲玲玲,叫声如三颗银铃交响。这是理发店老板引为自豪的鸟儿。正对着黄道眉的入口处的正门上挂着知更鸟鸟笼。老板多次对我说过,早晨听知更鸟叫恍若身处深山。 候鸟,啊,对了,还有那只候鸟,我记忆中鸟儿的不是春来秋去的夏季候鸟、秋来春去的越冬的候鸟、春秋两季路过的候鸟、漂鸟的这些真正的候鸟,只不过是那些朝出晚归的小鸟群。将近5点天空泛白的拂晓,5点左右暮色苍茫的傍晚,这一阵子,每天几乎都在同样的时间,一群小鸟从我家上空飞过,响动着不是金属般清脆的铃声,而是如同摇动几百根竹铃一样的叫声伴随着拍动翅膀的声音。我虽久居东京,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鸟鸣,觉得很新鲜,有两三次睡意蒙胧地爬起来打开木板窗,但什么也没看见。有一天早晨,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去,啊!只见一群小鸟正从高空飞过。我惊异它们怎么会飞得那么高。其实,真正的候鸟都是从高空疾飞而去,那高度、速度才令人惊异,所以这一群小鸟飞翔的高度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令人不解的倒是为什么小鸟只在今年初秋从我家上空飞过?换句话说,就是为什么今年初秋候鸟飞渡的叫声才把我从梦中唤醒?候鸟从这儿飞渡恐非始于今年吧。然而先前我也有时毫不留意黄昏时候飞过的候鸟,街上的人们恐怕大多和去年以前的我一样,对候鸟漠不关心,我一边理发一边发现自己现在每天拂晓必定被候鸟的叫声唤醒,大概因为深深爱着铃子的缘故吧。 我如此体验着未曾有过的感觉,去往铃子家。她很有礼貌地站在们口迎接。屋子里已备好茶点。于是我说: “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备好食撰、亲自倚门恭候我来吗?” “哎哟,门铃都响五分钟了。一听就是你摁铃的习惯。” “不会呀,我还一次没摁呢。” “哦,不过,我知道是你摁的铃。” 一会儿,当铃子俯身低头泡红茶的时候,在黄昏的薄暮里,她的一头红褐色的头发似乎被烈火烧得枯焦。我仿佛独自来到这一场山火悄悄烧焦的高山,因为房间里开始有一股臭氧般的气味,空气渐渐冷下来。但在她身后,没见有人弹钢琴,钢琴自动地响起琴声。 “是安魂曲吗?似乎很耳熟。”我们倾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般的琴声。她都不屑回头看一眼钢琴地说: “什么曲子?好像是没有曲名的练习曲。” “钢琴上面的蔷薇摇晃起来了。是使劲摁琴键呢还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是花子。花子来了。”当铃子手中的钥匙没留神掉在放着红茶茶杯的小盘子上发出一声响声时,钢琴声更然而止。她神经质地用右手把缠绕在左手上的蜘蛛网、用左手把缠绕在右手上的蜘蛛网,又用双手把缠绕在脸上的蜘蛛网搓扯下来,脸色从额头青到两颊,只有如同镶嵌在瓷器般的肌肤上的一双少女的眼睛灵活明亮、熠熠生辉,而且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说: “关上窗户,快点儿!把那个厚窗帘拉上!千万别碰花子的幽灵,也别碰我。我要是被幽灵捉弄,不是受重伤就会得重病。” 我看着窗户,虽然才是初秋,在夏天的白色窗帘里面却已经挂着卷起来的暗红色花纹的冬天的窗帘。我慌忙把卷着的窗帘打开。 “还必须再安静一点儿。花子在这儿的时候,即使我装作睡觉,你手表的滴答声听起来比挂钟的声音还要响;你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铃子的身子被白云包裹,不言而喻,我看不见这白云,步履蹒跚地走着,但我不能上去扶她一把。虽然知道她就要倒在长沙发上,然而似乎她在告诉我这就是踏云行走的姿势,不必抱住这摇摇欲倾的身躯,而且屋子里只有她和我二人,所以为了减轻像s.p.r的众多著名巫神一样会同实验时的人们的疑心,无须忧虑会被捆住身子、剥得一丝不挂,头发用钉子钉住,轻飘飘地躺在钢琴旁边的长沙发上。 “如果花子对你说些什么,必须认真诚实地回答,不然幽灵一生气,就会停止说话。” 这声音听起来给人今生今世不再开口说话的感觉,但是我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注视仿佛即将睁着眼睛入睡的铃子。她的手指头对着从厚窗帘漏进来的黄昏的微光痉挛,像钻进白花花蕊里的蜜蜂的翅膀抖动花瓣似的颤抖,脚关节僵硬地伸得很直。但是,比如尤萨皮亚-帕拉蒂诺(1854-1918),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亲在生下她后死去,父亲在她8岁时为强盗所杀,她被遗弃路旁被孤儿院收养,所以尽管她做巫女长达二十五年,还准备接受萨布罗索、奥利佛、洛奇、里谢、佛拉玛利昂、麦尔斯、奥肖罗伊奇等第一流的科学家的实验,但她生性卑鄙,蒙混过关更是家常便饭。在接受实验时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声称如同艺术家受到创作欲刺激一样,自己首先被想制造心灵现象的无法抑制的强烈冲动所驱使,接着身体麻木,手指起鸡皮疙瘩、脊骨下面好像有液体流动的感觉,这种感觉扩散到双臂,到达臂肘的时候就开始产生心灵现象。但是,就在出现空中飘浮、桌子浮动,即桌子没人抬动却自己浮在空中这种最一股的心灵现象时,膝盖开始疼痛;接着在出现其它现象时,手腕、臂肘开始疼痛。根据莫西里提出的有关尤萨皮亚临床研究的详细报告以及其他人亲眼所见,实验开始后她发出嘶哑的声音、抽泣、出汗、呻吟、相貌变形、神情渐渐恍惚、翻白眼、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于是桌子按照她的命令浮动;她嘴一吹,桌子被吹得到处转动。带着舞台表演般的夸张,当她处在愉悦欢乐的销路魂巅峰时仿佛发狂,当她即将醒来时也如同产妇一样叫喊痉挛。 所以实验结束后,她就像泡在水里的碎纸一样疲惫不堪,突然间老了10岁似的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与尤萨皮亚相比,铃子显得多么安静啊。据说尤萨皮亚小时候从高处摔到地上,头顶受伤,留下一个小坑,现在从这个小坑里时而吹出一阵温乎乎的风,时而吹出一阵阵冷风,手放在头顶上都有感觉,纸片在上面被吹得飘动。莫西里教授考虑这种现象能否解释为一种新的神经力。就在这时候,我觉得铃子的房间里也飘溢着菊花一样的香味。这难道也是随着灵魂的力量从铃子的头顶散发出来的吗?或者是我神经过敏?我依然支颐盯着铃子,突然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说: “花子来了。” “什么?”我环顾一遍房间,又把目光收回到铃子身上。那不是铃子的声音。好像拧开收音机开关的那个瞬间,一个年轻的女人把嘴巴贴在喇叭状的乐器上发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 “我已经来到这里,如果说自报生前姓名使死者感到有点为难,您认为有点不可思议吧?” “不过,姓名也是语言。你不是使用明确清晰的语言吗?” “比起语言和文字来,我们灵魂更懂得象征,送您一朵蔷薇花。” 于是,我看了一眼钢琴上的花瓶,只见一朵蔷薇伸展出来,从空中飘流过来。如果现在有三个人在这儿,第一个人看见的是持花的如云朵般的手腕的形状,第二个人看见的是飘浮在花四周的雾一样的东西,第三个人看见的可能只是花的飘动,而且大概就是这第三个人吧。蔷薇花飘到我的鼻子面前,一动不动,那意思就是要我收下,而铃子刚刚告诫我不许碰幽灵,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幽灵的手并不冷还很温暖,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勋爵的调查,幽灵的脉搏每分钟跳七十五次、同一时间巫神的脉搏跳九十次;另外,波士顿的克朗顿夫人实验室可以把一个幽灵的指纹制成正片、负片、镜像等多种形式,然而当时我坚守铃子的告诫,双手依然支颐,纹丝不动,这样子花子是否以为我不喜欢蔷薇花呢?于是蔷薇又从空中飘回花瓶里,可是就在这时,从我眼前的茶杯的红茶里突然长出一颗草。转瞬之间,草茎窜到一尺多高,长出菊花的叶子,昏暗中也能看出是黄色的重瓣小花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空间贴花一样一朵朵绽开,数一下,居然也有九朵。要说这是菊花的幽灵也可以,但我的感觉是看见充满空间的各种亡灵恰好在这儿做出一种形状,于是一种白色的火焰的光,说它是火焰或者是光都是我对感觉的形容,一种如云似雾的东西、一种一边摇曳翻腾一边竖立起来的确确切切的东西,这样一种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桌子那一头。那摇摆晃动的东西仿佛是即将凝固的气体,更确切地说,具有某种化学现象似的正在自然凝固的感觉,而且当那白雾般的东西明显地变成一个人的形状时,我想原来这就是自古以来许多人所见的幽灵吧,先是化做一袭闪动柔光的白色衣裳,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光线伸延到薄薄的布上,还是用光丝织成的?轻柔的面纱从脑袋上整个罩下来。面纱的边在什么地方?或者面纱与衣裳本来就连在一起?不仅仅因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忆梦境般含混朦胧。但正因为穿在身上的东西如此含混朦胧,我才看得清如闪烁着微弱磷光的瓷器般的白脸、玻璃假眼般一动不动的眼珠、一言以蔽之比活人更活人的死人相。我想,神佛总是腾云驾雾、周身光环,并非为了增添其显贵,恐怕是为了增加其现实性吧。 “看不出我是活人吧?”幽灵稍稍歪着头嫣然一笑。 “不,看起来你比活人还活人,简直叫我不可思议。你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悲剧吗?”我口气坚决地说。 “别盯着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可是,你和铃子非常相像呀。” “这我也知道。”幽灵悲哀地垂下脑袋。“可是没有办法。如果您把我抱在您的膝盖上就会知道,我的身体比铃子重。” 于是,幽灵笃笃地轻敲桌子,然后一边伸出右手一边说:“别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您摸摸我的手。” 她的举止动作和活人毫无二致,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温暖的呼吸,只是牙齿似乎没有坚固地镶在牙龈里,就像轻轻插在牙科大夫用的蜡模里一样,一碰就会掉落下来,但肌肤随着光线的淡薄生色增辉。我在心里一直琢磨着刚才的疑团。 “你为什么像铃子?”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没有办法吗?您问死后为什么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样?就是问为什么像铃子的意思吧?您这么爱铃子吗?您早晚会明白,对于铃子这样灵魂的女人来说,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面带温色地说:“我不过觉得你是铃子的双重人格而已。” “您还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铃子这样的人的力量,就不能以人的模样出现在活人面前。我活着的时候比铃子漂亮多了。我想让您看看我的真正容貌。您过来。” 幽灵招引我似的往前走。她的神态姿势跟黄花姑娘铃子截然不同,极其妩媚妖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但幽灵的身体不是如烟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后,也不是变得薄如纸细如丝,而是径自穿过虚幻的房门似的、幽灵是活人而房门倒是幽灵似的穿过去。我甚至仿佛看见她从变得透亮的木门中穿越而过的身影。总之,她倏然进到紧闭的门后。 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让铃子诘问的程度,但我早就知道隔壁房间是她的卧室,所以有点犹豫地走到长沙发旁想问她“我可以进去吗?”一见她已经坠入深沉的梦乡,便返身走回房门旁边把手搭在上面。这卧室如深夜漆黑一团。怪不得。可以视为床铺边框的窄小的长方形房间里,只有床尾那个方向开着一口大窗。 “您可以开灯。就在枕头边上。”幽灵说。 我摸黑拉了一下小桌上的台灯的灯链,黑色厚窗帘把那唯一的窗户遮住,简直就是冲洗相片的暗室。电灯也是红玻璃球,大约有十烛光,筒状的烟罩紧裹着灯泡。灯罩是金属制品,不透光,照在桌面上的红光圆圈直径恐怕还不到七寸。这七寸红光的反射就算是房间的些微照明,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物体的模糊形状。但是,红色光线不仅不会感光相片底版,而且如此微弱,映照在人的眼睛里,会产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觉。我想,所以这样子才能像忍耐磷火、气体发光一样容易忍受幽灵吗?铃子就因为幽灵才在这样的光线中睡觉吗?我的眼睛扫了一下周围,看见枕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有一盏少女形状的台灯,还散乱着一些相片似的东西。这么看来,红色电灯还是冲洗相片用的,只是在此时此地,令人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顿夫人的《水手团》的幽灵相片。 “也有你的相片吗?”我问幽灵。 不知道什么缘故,幽灵从刚才就一直不靠近灯光。 “有啊。不过,看那些呆板的相片,还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请转身过来啊。” 我转过头去,立刻“啊!”地惊叫一声,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 “我不是铃子那样的红头发吧。” 面纱已经揭去,比面纱还长的蓬松丰厚的绿发从肩膀流泻下来,如此娟秀丽人。不管怎么说,这是在卧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觉得万分羞耻。幽灵看出我的羞愧,脸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悦神情。 “我比铃子漂亮得多吧。” “嗯。” “您对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样出现更加吃惊吧?” 也许由于这句话使我更加感觉到面对的是一个活人,于是发现自己在紧闭的房间里闷热得汗水津津。这样的话,看起来幽灵的肌肤好像也汗津津的。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你的身上也有血液流通,那么月经呢?” “铃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过来吧。” 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 “我就是这么个女人,完完整整的一个女人。”她边说边利索地脱下白色的衣裳,对了,那动作轻灵,柔软的细布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但衣裳不是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她赤身裸体站在我眼前。虽然微弱的红光淡淡地晕染她的肌肤,但浑身洋溢着闪光的纯洁。这不是神灵的纯洁,她纯洁得令人觉得那裸体的某个部位具有人一样的缺陷。不知道是幽灵不知害臊呢还是一心一意为了袒露活生生的肉体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脑后,她面带微笑笔直站立。 “我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吧。” 无论是怎么靡颜腻理的女人,都会有胎毛、毛孔、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皱纹这些可爱的东西。我把眼睛紧紧贴上去,一边仔仔细细地从rx房、心口、肚脐、腰往下查看一边说: “太美了。简直美不胜收。” 这句话包含着“与铃子相比是一个熟透的女人”的含义,于是我用与对方的态度相适应的、如医生诊病般的口吻说: “你没生过孩子吗?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真想划一根火柴让您仔细看看。” 我一边摸着口袋一边说:“这行吗?” 我划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间,眼睛里变得只有火焰的颜色。就在这时,虽然我看不真切,只见幽灵如蜡人在火中崩溃、如雪人在阳光里融化,首先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脚消融,接着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热气一样烟消云散。说起来似乎经过很长的时间,其实上述整个过程只有一二秒钟。就我来说,划亮火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紧接着她的身体便荡然无存。我正怪异她的崩溃如此迅速,隔壁房间里“呀!”的一声女人的惊叫更叫我震骇。 我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进隔壁房间。只见铃子坐在长沙发上。她已经醒过来。但看那样子好像受到极度惊吓猛然坐起来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两眼惺松、茫然发呆,身子仿佛在微微颤抖。 “怎么啦?”我颤抖着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她“呀!”地叫喊一声,就像被光切伤一样双手捂着脸,“扑通”趴在长沙发上,右脚却棍棒一样僵硬,接着“哇哇”要呕吐。我赶紧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后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湿透的碎纸片一样疲软力竭,一下子显得瘦骨磷峋。 “不要紧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我想把铃子抱起来,又觉得她的身子一定变得轻飘飘的,便惴惴不安地继续抚摸着。 “关灯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窗户打开。” 当我从窗口望着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经降临、星光淡淡地闪烁,我突然觉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液。唾液落在清浅的泉水里,我看见绯鲤的游动。我一边想那是色彩在游动一边从正舒适地闭着眼睛的铃子身旁走过,坐到钢琴前。我没学过钢琴,但一边回忆小时候学校里淘气的事情,一边似是而非地敲出儿童歌曲的简单曲调。 听说一个名叫查尔斯-贝雷的巫神不仅被脱得精光,而且差一点还要检查直肠,因为科学家怀疑里面藏着小鸟。 我不是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像外国著名的心灵学家那样,搬出体重汁、体温计、显微镜、x光线、验电器、血压计、悸动计等各种玩意儿对铃子和花子进行测试。我认为桌子浮游、幽灵呈现人的模样都是从巫神体内流出来的一种名叫“外质”的东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这种凉飕飕、粘乎乎、白兮兮,有时还能照进相片、肉眼可见的东西。我不会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蛮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待铃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结婚可能会失去这种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怀疑刚才她醒来的样子莫非处在死亡或者发疯前的快乐愉悦的巅峰。 钢琴随心所欲乱七八糟地唱了大约二十分钟。 我听见铃子从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坐起来。 “已经好了。对不起。”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你的脚怎么啦?” “没什么,睡一个晚上就好了。” 铃子疲惫颓然地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种什么植物的眼光注视着我,我也用看一种什么矿物似的眼光注视着她。红头发比睡前更像灰烬,眉毛参差不齐地竖起来,如同失去圣洁的仙女,浑身隐约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一会儿,她的脸颊渐渐地淡染红晕,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显得秀媚动人,而当她很快意识到的时候,那红晕原来是羞耻的脸色。铃子以完全清醒过来的口气说: “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惊。” 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划火柴照看幽灵,眼前浮现出花子的裸体,也立刻面红耳赤。 “虽然我已经从睡梦中醒过来,现在要是用针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头还像真的被扎一样疼痛。我睡觉的时候,您一握幽灵的手,有感觉的不是幽灵而是我。”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不是幽灵,而是铃子感觉到自己的赤身裸体被我仔细盯着。我惊骇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要是事先知道,我刚才亲吻幽灵那该多好。她突然变得温柔妩媚,也是因为被我这个男人看过她的肉体吗?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既然铃子的心灵深处潜藏着让我观看她的裸体的动机。就不会也让幽灵对我袒身露体吧。总之,我觉得比直接观看铃子的身体更具性感,真想脱口而出“幽灵的行动难道不是听从巫神摆布的吗?”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 “花子到底是什么人?” “您一点儿也没问她吗?” “正想问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以幽灵的面目出现?” “这我想都没想过。” “如果说生前的爱憎恩怨、善举恶行到死后还要清算的话,来免太怨苦了。你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吗?” “您刚才详细问她就好了。”铃子显得不感兴趣,冷淡地回答。 于是我掏出香烟,点燃一支。我发现点烟的正是刚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来藏在口袋里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便索性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摆弄了一会儿,然后随手贴在耳朵上。 “哎呀,我听见小鸟的叫声。” “是黄道眉。” “是百日红吗?一面大镜子。” “是我来这儿之前去的那家理发店。” “这是历史呀。我是不接受别人的任何东西的。这是西餐馆里的火柴吧,有一股厨房的味道。” “这要这么说,这座房子的木头也有山的历史。就是大米、黄油、糕点,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 “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罢了。” “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我懒得说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吗?好了,还是让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来信吧。” 她从靠窗的桌子抽屉里拿来几叠纸包里面没有一个信封。 “我的信?我没给你写过这么多的信。” “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哟,您不要在这儿看。是您亲手写的吧,跟您的笔迹一模一样吧。只要您心里想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动笔替您写下来。说实在的,虽然我一天好几个小时写您给我的信,但也有感觉不到的时候。” “那我就没必要对你说半句话、没必要见你,也没必要这样子相对而坐了。” “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样微笑起来。 我看着笑脸下的茶杯。 “呀!菊花……” 菊花随着我的声音无影无踪。似乎它本应该和花子的幽灵一起消失,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一样。但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为什么一直没发现近在眼前的菊花呢? 虫声突然卿卿热闹起来,仿佛清凉的月光从院子的树叶间筛漏下来。 (郑民钦译) 禽兽 小鸟的啁啾鸣啭,把他从白日的梦中惊醒。 一辆破旧的卡车,运载着一个大鸟笼。鸟笼比戏台上看到的那种押解重困的带网竹笼还要大两三倍。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出租汽车竟挤进了送殡的车队里。后边那辆汽车,在司机座前的挡雨玻璃上贴了一张“二十三号”的条子。他回头望了望路旁,眼前立着一块“史迹太宰春台墓”的石碑。已经到达禅寺前了。寺门上也贴着一张字条,上面书写着:“山门不幸,送津执行”。 这是在坡道途中。坡道下面的十字路口,站着一个交通警察。一时间,约有三十辆汽车拥到这里来,很难把交通整理得井井有条。他望着放生鸟的笼子,心情焦灼起来,便向小心翼翼抱着花篮、端端正正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佣问道: “几点了?” 年轻女佣不可能带手表,司机替代她回答说: “差10分7点,我这个表约莫慢六七分钟。” 初夏傍晚时分,天还很明亮。花篮里的蔷薇花娇艳芬芳。从禅寺的庭园里,不时飘来一阵阵恼人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树,在6月开了花。 “那就赶不上了。能不能开快点呢?” “现在只有从右侧穿过去,要不……今天日比谷大礼堂举行什么活动呢?”司机大概是想回头去接散会的客人。 “是舞蹈晚会。” “啊?……要给这么多鸟放生,得花多少钱啊?” “一般来说,途中碰上出殡就不吉利啦。” 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振翅声。卡车一开动,鸟群就骚动起来。 “是个好兆头呀。据说再没有比这更走运的了。” 司机仿佛要证实自己的话,让滑行的汽车从右侧穿过,就开始加速,超过了送殡的行列。 “真滑稽,我们的想法正相反!”他带笑地说着,心里却想:人们习惯于那样思考问题,也是很自然的。 在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表演的途中,碰上出殡,总是叫人耿耿于怀。现在当然觉得这是挺可笑的。若论不吉利,在途中碰上出殡,其不吉利的程度还不如把动物的尸体放在他家里不管呢。 “回家可别忘了把菊戴莺扔掉。它还搁在二楼的壁橱里呢。”他冷不防地对矮小的年轻女佣冒出了这么一句。 菊戴莺双双死去已一星期了,他懒得从笼中把死鸟拣出来,便连笼带鸟一古脑儿地往壁橱里一搁了事。那壁橱就在上楼梯的尽头。每当家中来客,他和女佣总是把鸟笼下的坐垫拿出来,用毕又放回去,两人就是懒得把死鸟扔掉,因为他们早已对小鸟的尸体熟视无睹了。 菊戴驾同煤山雀、小花雀、巧妇鸟、蓝歌鸲、鞭雀一样,都是小巧玲珑的家鸟。它的上身是橄榄绿色,下身是淡黄灰色,脖颈也是灰色,翅膀有两条白带,长羽毛的边缘是黄色。头顶有一道粗大的黑线,还套着一道黄线,展开羽毛的时候,黄线就明显地呈露出来,宛如戴上了一圈黄菊花瓣。雄鸟的黄线带深橙色。滚圆的眼睛,特别逗人喜爱。它高兴地飞来飞去,抓挠着鸟笼的顶端,动作是这样的活泼,惹人怜爱,可又蕴含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鸟店老板夜间将鸟儿拿来,立即放在昏暗的神龛上。过了片刻再去看看,小鸟的睡姿确实优美无比。两只小鸟互相依偎,将自己的脖颈深深地伸进对方身上的羽毛里,圆鼓鼓的,活像一团毛线球。简直分不出彼此了。”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单身汉,见此情景,胸中不禁浮现孩提时那股温暖而又纯洁的思绪。他站在饭桌旁纹丝不动,久久地凝视着神龛。 他遐思冥想:人世间的某个国度里,也许会有这么一对幼小的初恋者,睡姿也这般优美。他多么希望有个伴侣同他一道观赏这种睡姿啊。可是,他并没有呼唤女佣。 从翌日起,就餐的时候,他总把鸟笼放在饭桌上,边吃饭边观赏菊戴驾。平时即使会客,他也不曾把自己心爱的动物从身边移开。他并不好好倾听对方的话,只顾逗弄小歌鸲,用手给它喂食。要么热衷于打着手势训练歌鸲,要么把柴犬抱在膝上,耐心地给它捉虱子。 “柴犬有些地方像个宿命论者,我很喜欢它。有时让它坐在我的膝上,有时让它蹲在角落里,一呆就是半天,一动也不动。” 很多时候,他就这样一直呆到客人起身告辞,连瞧也不瞧客人一眼。 夏天,他把绯鳟和鲤鱼苗放在玻璃缸里,摆在客厅的桌子上。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我渐渐讨厌会见男人,真的讨厌,见到他们就打不起精神来。不论吃饭还是旅行,同伴最好是女性。” “那你就结婚好罗。” “结婚嘛,似乎以找个寡情女子为好。所以不行呀。你明知这个女人薄情,表面上却佯装不知,同她交往,这反而最轻松不过了。因此我雇女佣也尽量雇用寡情的女子。” “正因为这样,你才饲养动物的吧。” “动物可不怎么薄情……倘使身边没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我就寂寞难熬啦。” 他说话心不在焉,只顾全神贯注地观赏着玻璃缸里五彩缤纷的鲤鱼。它们游来游去,鳞光闪闪,变化万千。他心想:这样狭窄的水域,居然也有这样一个微妙的变幻无穷的光的世界!他早已把来客忘得一干二净了。 鸟店老板只要弄到什么新品种,就会悄悄地给他送来。有时他的书斋里,养的鸟雀竟多达三十种。 “鸟店老板又送鸟来了?”女佣厌烦地说。 “这不挺好吗?只要有了这个,我的情绪就会好上四五天。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划得来的了。” “可是,我看到老爷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孔只顾看鸟儿,就……” “就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就觉得我快要发疯?家里就变得鸦雀无声、寂寞难熬,是吗?” 在他看来,新小鸟来后两三天,生活完全充满了丰富的爱情,世界也变得可爱了。也许是自己不好,怎么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可爱。小鸟是活的,富有生气,它领略自然界的美比贝壳和花草领略自然界的美来得早。纵然成为笼中鸟,这小小的动物也会让人看出,它们充满了生命的喜悦。 这对小巧活泼的菊戴驾尤其如此。 但是,刚过一个月的光景,给它们喂食时,其中一只从笼中飞了出来。女佣惊慌失措。小鸟飞到了小堆房旁边一株樟树的树梢上。樟树叶布满了晨霜。一对鸟儿,一只在笼里,一只在笼外,高声鸣叫,你呼我应。他赶忙把鸟笼放在小堆房顶上,安上一根粘竿。鸟儿的鸣啭声凄凄切切。但是,晌午时分,逃脱出来的小鸟远远飞去了。这菊戴莺是从日光山捉来的。 留下的一只是雌鸟。他不禁想到:以往睡得那样香甜,如今……他到鸟店唠唠叨叨地催促老板帮忙找只雄鸟,自己也亲自四下寻觅。可是没有找到。不久,鸟店老板让人从农村又送来一对。他说只要一只雄性的就够了,对方却对他说: “它们是成双成对地生活,扔下一只留在店里也没有用处,干脆把雌鸟白送给您算了。” “可是,三只鸟生活在一起,能相处得好吗?” “可以吧。将两个鸟笼靠在一起,过上三四天,它们就会熟悉的。” 但是,他像孩子摆弄玩具一样,待鸟店老板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将两只新鸟移到原来那只的笼子里去了。不料它们闹得厉害。那对新鸟压根不站在栖木上,只顾吧哒吧哒地在笼子里来回地飞。原来那只菊戴莺惊慌之余,不知所措,在笼底呆立不动,仰望着这对闹腾的不速之客。这两只鸟儿,像一对遇难的夫妻,互相召唤。三只鸟儿都诚惶诚恐,心脏怦怦地跳动。他试着把它们放在壁橱里,只见那对夫妻一边鸣叫一边紧紧地互相依偎。那只失群的雌鸟独自向隅,心情平静不下来。 他心想:这还了得!于是把它们分笼安置。可是他看了看笼中那对夫妻,再瞧瞧那只雌鸟,觉得很是可怜。他又试着把原来的雌鸟同新来的雄鸟放在一个笼里。它们并不亲密。新来的雄鸟还是同被隔开的妻子互相呼唤。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对却挨在一起睡着了。次日傍晚,把这三只鸟合放在一个笼里,它们也不像昨天那样闹腾了。两只雌鸟从两边把头伸进雄鸟的怀里,簇成一团入睡了。然后,他将鸟笼放在枕边,自己也进入了梦乡。 但是,翌日清晨,他睁眼一瞧,两只鸟在栖木上依偎着酣睡,活像一团暖融融的毛线球。另一只鸟则在笼子的底板上,半张着翅膀,伸直腿脚,虚闭着眼死去了。他悄悄地将死鸟拣出来,仿佛害怕让另外两只看见。他一把死鸟拣出来,就背着女佣将它扔到垃圾箱里,自己恍如干了一件谋杀案。 “究竟是哪只鸟死掉了呢?”他把鸟笼仔细地端详一番,出乎意料,活着的好像还是原来的那只雌鸟。比起前天刚来的雌鸟,他更喜欢那只已经喂养了好些日子的熟悉的雌鸟。也许是这份偏爱,促使他这样想的吧。他过着独身生活。他憎恨自己的这种偏爱。 “既然爱情有差别,何必非要跟动物一起生活不可呢。人,也有好人嘛。” 菊戴莺非常孱弱,随时可能成为死鸟。后来,这两只鸟却很健壮。 他先给偷猎到手的小伯劳喂食,然后又喂从山里猎获的各种雏鸟。忙得连门也不出的季节快到来了。他把洗衣盆搬到走廊上给小鸟洗澡。藤花飘落在盆子里。 他一边听着鸟儿振翅拍水的声音,一边清扫笼里的鸟粪,这时墙外传来了孩子们的喧哗声,他们仿佛在为一只什么小动物生命垂危而担心。他心里想:会不会是他家饲养的英国种小白猎狗迷了路,从中院跑了出去呢?他跷脚往墙外张望,原来是一只小云雀。它脚跟还站不稳,就用孱弱的翅膀拍打着垃圾箱。他一闪念:把它捡来喂养吧! “怎么啦?” “那家人……”一个小学生指着那户富贵人家说,“是他们抛弃的,会死掉的啊!” “嗯,会死掉的。”他漠然地说罢,便离开了墙边。 那户人家饲养了三四只云雀。可能是估量到这只雏鸟将来不会鸣叫,没有什么前途,这才把它舍弃的吧。“何苦捡人家扔下的废鸟呢?”他的慈悲心猝然消失了。 有的雏鸟分不出雌雄。鸟店老板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雏鸟整窝端回来,待到分辨出是雌鸟,就把它扔掉,因为雌鸟不会鸣叫,卖不出去。爱动物,归根结蒂,就是寻求优良品种。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冷酷劲是免不了的。他的脾气是:不论对任何小动物,只要看见新的,就想占有它。凭借经验,他知道这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实在等于薄情。另外,他也感到,这样做,结果会给自己招来生活和感情上的堕落。如今不论是什么名犬、名鸟,只要是别人一手饲养大的;人家白给,他也不要。 因此,孤独的他在逻想:人真讨厌啊!一旦成了夫妻,成了父子兄弟,对方即使是个无聊的人,你也难以摆脱这种羁绊,只好认命共同生活下去。而且,人,各自都装有一个“我”字。 这些姑且不谈。他认定以一种理想的模式作为目标,把动物的生命或生态当做玩物,人为地把它们培育成畸形,这是一种可悲的纯洁,使人感觉到特别爽快。那些爱护者拼命追逐良种、良种,为此而虐待动物,他把它们看做是这个天地、也是这个人间的悲剧象征,一面投以冷笑,一面又宽恕了它们。 去年11月,一天傍晚,一个患慢性贤脏病还是什么病的、像干蜜柑似的狗店老板,顺路上他家里来了。 “方才发生了一桩不得了的事。进公园之后,雾霭鸿洞,天色昏暗,我松开了绳子,只有一会儿工夫没看见它,它竟跟野狗搭上了。我立即把它们隔开,使劲踢它的肚子,几乎把它踢瘫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它反倒怀了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邋里邋遢好,你不是买卖人吗?” “啊,很惭愧,我没法跟别人说呀。混账,一转眼就让我亏了四五百元。”狗店老板微颤着两片蜡黄的嘴唇说。 那只精明的军犬小里小气地缩着脖子,用怯生生的目光仰望着这位肾脏病人。雾霭飘流过去了。 经他斡旋,估计这只母狗卖得出去。尽管他提醒过对方:狗一旦到了买主家里,产下杂种狗崽的话,那就丢人现眼啦。可是,狗店老板大概手头拈据,过不多久,没让看狗,就卖出去了。果然,两三天后,买主将狗带到他家里来。据说,买后次日夜里,狗就产下了死胎。 “据说女佣听见痛苦的呻吟声,便拉开挡雨板,只见这只狗在走廊的板底下吃着自己生的狗崽。她惊恐万状,给吓呆了。那时候,天刚蒙蒙亮,看不太清楚它产下了多少只。女佣看见的时候,它正在吃最后一只狗崽。我马上把兽医叫来。据兽医说,按理狗店老板不会一声不吭就将怀孕的母狗卖出去的,它准是同野狗或家犬搭上了,遭到毒打之后才送来的。它产崽的样子,非同寻常。或者它有吃狗崽的习惯。要是这样就干脆退回去算了。我们全家十分愤慨,都说那只狗受到如此待遇,太可怜了。” “哪儿。”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把狗抱了起来,一边抚弄狗的rx房一边说:“这是喂过狗崽的rx房。这次产下的是死胎,它才吃狗崽的。” 对狗店老板的缺德,他感到气愤,也可怜狗的遭遇,可是却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因为他的家犬,也产过杂种狗崽。 他外出旅行不和男伴同睡一室,也讨厌让男友在自己家中留宿,甚至不用学仆。但他饲养的狗净是雌性,却与这种厌恶男性的郁闷心情无关。雄狗若不是优良品种,就不能做种狗。再说,把种狗买进来很花钱,还得像吹捧明星那样大肆宣传,受不受欢迎还不一定,而且很可能被卷进同进口种狗的竞争中去,这简直是一场赌博。他曾到过一家狗店,要求看看著名的日本种狗。那只猎狗成天呆在二楼的窝里。只要把它抱下楼,它就习惯性地以为是母狗来了,像老练的面首一般。它的毛细短,裸露出异常发达的器官,连他都觉得可怕,不由地把视线移开了。 不过,他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不饲养狗。看到母狗生产和育仔,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快乐。 据说那是一只波士顿猎狗。它挖墙脚,咬破旧篱笆,本来把它拴着准备让它同公狗交配的,可它把绳子咬断跑了出来。他晓得它会产下杂种狗。当女佣把他唤醒的时候,他像个医生,睁开眼睛就说: “准备剪刀和脱脂棉。还有,赶紧切断酒桶的绳子。” 院中的土地上,洒满初冬的朝阳。唯有这里,呈现些许新鲜的气氛。在阳光下,狗躺卧着,从肚子里钻出来一个茄子似的袋状物。它轻轻地摇摆着尾巴,抬眼望着他,仿佛申诉什么。他突然感到这是一种类似道义的谴责。 这条狗是初次来月经,还没发育成熟。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似乎不知道分娩是怎么回事。 “这只狗好像不晓得自己身上究竟起了些什么变化,显得很困惑的样子。怎么办?”它难以为情,有点腼腆,却天真地任人摆布,对自己所作所为似乎毫不感到有什么责任。 因此又使他回忆起十年前千花子的往事。她当年卖身给他时,她脸上的神气恰好和眼前这条狗一样。 “听说一搞上这行买卖,就渐渐麻木不仁,是真的吗?” “那也不见得。只要你会见的是你所喜欢的人,就不会变得麻木不仁。再说,倘若你经常会见的总是那么两三个人,也不算是买卖呀。” “我很喜欢你。” “即使这样,你还是麻木不仁,是不是?” “哪儿的话。” “是吗?” “我出嫁的时候,就会真相大白的。” “是会真相大白的。”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该怎么办?” “你太太当时是什么样子?” “这个……” “嗯,告诉我嘛。” “我没有太太。” 他惊奇地凝望着她那非常认真的样子。 “你像她,我感到内疚啊!”他说着把狗抱了起来,移到产箱里。 母狗很快就生产了胎衣崽,它似乎不知所措。他用剪子破开胎衣,剪断脐带。第二个胎衣很大,内中两只狗崽泡在浑浊的青绿色胎水里,看上去像死人一般的颜色。他麻利地用报纸把它包上。接着又生了三只。都是胎衣崽。然后又下第七胎。这是最后一胎了,崽子在胎衣里蠕动,但已经干瘪了。他观察了好一阵子,旋即用报纸把它连胎衣一古脑儿包起来。 “你给我扔掉吧。西方有溺婴的习惯。弄死发育不健全的崽子,这才能造就出良种。可是日本人富于人情味,不能这样做……你给母狗喂点生鸡蛋吧。” 他洗过手,又钻进被窝里。新的生命诞生了。他内心充满了新的喜悦,恨不得到街上转悠一番。至于弄死了一只崽子的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却说在小狗刚会半睁眼睛的一个早晨,一只崽子死了,他拣出来放在怀里,早晨散步时顺便把它扔掉了。两三天后,又有一只死了。母狗为了造窝,把稻秸扒得成七八糟。崽子被埋在稻秸里。狗崽还没有足够的力气自己扒开稻秸。母狗不但没把狗崽叼出来,自己反而躺在盖着稻秸的崽子身上睡大觉。一夜之间,狗崽有的被压死,有的被冻死。如同人间愚蠢的母亲用rx房压着孩子,把孩子憋死了一样。 “又死了。”他说着就漫不经心地将第三只死狗揣在怀里,吹着口哨唤来了一群狗,把它们带到附近的公园里去。波士顿猎狗高高兴兴地四处乱窜,看样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憋死了自己的孩子。他看见这种情形,忽地又想起千花子来。 千花子19岁上,被一个投机商带到哈尔滨,呆了三年,向白俄学习舞蹈。尔后这个男子无所作为,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于是让千花子参加正在满洲巡回演出的乐团,好容易才煎熬过来,两人辗转回到了国内。在东京安顿下来不久,千花子便抛弃了这个投机商,同一个从满洲搭伴来的伴奏家结了婚,然后到各处巡回演出,还举办了专场个人舞蹈会。 那时节,他也算是一个关心乐坛的人。不过,与其说他理解音乐,不如说他只不过是每月给某音乐杂志交钱罢了。但是,为了同一些熟人闲聊天,他还是常去听音乐会。也观看千花子的舞蹈。他被千花子粗犷、妖艳的肉体弄得神魂颠倒。究竟是什么秘密唤醒了她这种野性呢?同六七年前的千花子比较,他不禁愕然,甚至想:为什么那时候不同她结婚呢? 然而,举行第四届舞蹈会的时候,她肉体的魅力骤然削弱了。他鼓足劲头走到后台,也顾不得她尚未脱下舞服,正在卸装,就拽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昏暗的后台去。 “请你松手!稍一触动,我的rx房就痛。” “这可不行啊,干么要干这等傻事?” “因为我向来喜欢孩子。说真的,过去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你真想抚养孩子?被那种婆婆妈妈的事缠住,你的技艺能发展下去吗?现在养了孩子,你怎么办?早就该注意啦。” “但是毫无办法啊。” “别胡说,女艺人一个个都抚养孩子,那还了得!你丈夫是怎么想的?” “他很高兴,很喜欢呐。” “唔。” “干了那行,现在能有孩子,我有多高兴啊。” “那就不跳舞算了。” “不嘛!” 出乎意料,她的声音异常激动。他也沉默不语了。 但是,千花子再也不生第二胎了。就是生下的孩子她也没能放在自己身边加以照料。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夫妇俩的关系渐渐地淡漠了,疏远了。这种传闻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千花子没有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就像一只波士顿猎狗一样。 拿狗崽来说,他若有心挽救它,还是可以救活的。头一只死去之后,他俩可以把稻秸切得更细碎些,或者在稻秸上铺一块布,这样第二只就可以免于一死了。这点他是知道的。然而最后一只狗崽,不多久也同它的三个兄弟一样丧生了。他倒不是盼望这些狗崽死光,却也没想过必须让它们活下去。他对它们这么冷漠,大概因为它们都是杂种的缘故吧。 马路边的狗,常常跟随他回来。在远远的路上,他一边招呼这些狗,一边走回家,给它们喂食,还让它们睡在暖乎乎的窝里。他感谢狗能理解他那颗慈祥的心。然而,打他饲养了自家的狗以后,他就不再去理睬路边的杂种狗了。至于人们,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他蔑视世上有家眷的人,也嘲笑自己的孤独。 对待小云雀,他也是如此。起先他想救活它、饲养它,后来这种慈悲心很快就消失了。他还想,何苦去捡人家扔下不要的鸟儿呢。所以一任孩子把小云雀摆弄死了。 可是,他去看这只小云雀的一刹那间,菊戴莺沐浴的时间过长了。 他慌忙把水淋淋的鸟笼从澡盆里拎出来,两只鸟儿都倒在笼子里,活像一团湿透了的破烂市,一动也不动了。他将鸟儿放在掌心上仔细端详,只见鸟儿的腿脚在微微抽动。他兴奋地说:“谢天谢地,还活着呢。”可是,小鸟已经闭上眼睛,小小的躯体也都冻僵了。看样子是无法挽救了。他将两只鸟儿放在长方形火盆上烘烤,又让女佣续上新炭,扇了扇火。鸟儿的羽毛冒出一阵热气。小鸟痉挛地动了起来。也许这浑身的热气能使鸟儿感到震惊,从而产生一股同死神搏斗的力量。可是他的手被烫得受不了。于是在鸟笼里铺了一块手巾,再将小鸟放在上面,然后再放在火上烘烤。手上烤成焦黄了。鸟儿仿佛被人弹动似的,不时吧嗒吧嗒地张开翅膀,东倒西歪,总也站不起来,尔后又闭上了眼睛。羽毛全干透了。鸟儿一离开火,就又趴倒了。看样子活不成了。女佣到饲养云雀的那户人家去探听,说是小鸟孱弱的时候,让它喝点粗茶,把它裹在棉花团里,就会好的。他双手捧着裹在脱脂棉里的鸟儿,弄凉了粗茶,往鸟儿嘴里灌。鸟儿渴了。转眼间,它一靠近碎食,就探出头来啄食了。 “啊,活过来了!” 这种喜悦令人感到多么舒畅啊!等他透过气来,这才发觉,他为了救活这只小鸟,足足折腾了四个半小时。 这时菊戴驾想双双呆在栖木上,可不知多少回都从上面摔了下来。好像是张不开爪子。他抓住鸟儿,用手指触了触它的爪子,鸟爪萎缩而又僵硬,如同一根枯枝一折就会断。“老爷,您刚才不是烤火来吗?”经女佣一说,他想起来了,难怪鸟爪的颜色变得焦黄的。真糟糕!心头的火气更大了。 “鸟儿要么放在我的掌心里,要么搁在手巾上,鸟爪怎么可能烧焦了呢?……明儿要是鸟爪还好不了,你就到鸟店去请教怎么办吧。” 他锁上了书斋的门,把自己关在里面,然后将两只鸟爪含在自己的嘴里,让它暖和暖和,味觉催人落下哀怜的热泪。不一会儿,他掌心上的汗濡湿了鸟儿的翅膀。他用唾沫润了润鸟爪,鸟爪有点柔软了。他生怕粗手粗脚会把爪子折断,便小心翼翼地先将一只伸直,再试让小鸟的爪子抓住自己的小指头。然后又将鸟爪含在嘴里。他松开栖木,将鸟饵移到小碟里,放在鸟笼底板上。可是鸟儿的爪子不灵便,要站立起来吃食,还是很困难的。 “鸟店老板说,可能是老爷把鸟爪烤伤了。”第二天女佣从鸟店回来说,“老板还吩咐用粗茶暖和爪子。据他说,让它自己啄啄就可以了。” 果然,鸟儿要么一味啄自己的爪子,要么叼着它们生拉硬拽。 鸟儿以啄木鸟的气势,精神抖擞地啄了起来,它仿佛在说:“爪子啊,怎么啦,可要争气啊!”它试图凭借它那双不灵便的爪子,果敢地站起来。这小小的动物对自己身体局部受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它迸发出的生命火花,几乎使他高声喊出几句鼓励的话。 他把鸟爪泡在粗茶里试了一下,但觉得还是含在嘴里更见效。 这对菊戴莺对人太认生了。过去只要一抓住它们,它们的胸口就剧烈地起伏跳动。如今,在爪子受伤的头一两天里,把它们托在掌心上,它们也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兴高采烈地啾啁鸣啭。甚至把它们放在手上,它们也吃食了。鸟儿这种变化,使他越发怜悯它们。 但是,他看护小鸟,没有恒心,动不动就偷懒,萎缩了的鸟爪沾满了鸟粪。第六天早晨,这对菊戴莺双双死去了。 诚然,小鸟的死是不可捉摸的。早晨往往发现鸟笼里有意想不到的死鸟。 他家里最先死去的是红雀。这对红雀夜间被老鼠咬掉了尾巴,笼子里染满了斑斑血迹。雄鸟次日就呜呼了。雌鸟迎来了一只又一只雄鸟,不知为什么,雄鸟也都一一死去。这只雌鸟却像猴子般地拖着露出红肉的尾巴。活了很久。但是,它终归衰弱下去,也猝然长逝了。 “看来红雀在我们家养不活,以后不再喂养红雀了。” 红雀是少女喜欢的鸟类,他本来就不喜欢。比起吃撒食的洋鸟来,他更喜爱吃碎食的日本鸟,因为这种鸟儿更高雅。就鸣禽来说,他并不喜欢金丝雀、黄莺、云雀一类吱吱喳喳鸣啭的鸟儿。他所以饲养红雀,只不过是鸟店老板送给他红雀的缘故。因为死去一只,才又买来了后来的几只,如此而已。 以狗来说,家里一旦养了克利狗,就不想让它绝种。他憧憬母亲般的女性。他爱像初恋的女性一样的女人。他希望同一个像他死去的妻子那样的女性结婚。这不是同样的感情吗?他过着同动物为伴的生活,似乎是因为他太孤单、太寂寞了。他决心不养红雀了。 继红雀之后死去的黄春翎,它背呈黄绿色,腹呈黄色,更何况它那优美的淡淡的倩影,蕴含着一种稀疏竹林似的野趣。尤其是同它混熟了,它不进食时,只要他亲自喂养,它就一边欣喜若狂地颤动着半展的双翅,清脆悦耳地欢唱起来,一边高高兴兴地进食,还淘气地去啄他脸上的黑痣。他把它放在客厅里。它大概是捡了成饼干屑或别的什么东西,吃进肚子里撑死了。它死后,它本想另买一只,后来改变了主意,便将迄今未曾亲自照料过的嘤鸲放进那只空笼子里。 菊戴莺的死,无论是因为溺水或是伤爪,恐怕都是他的过失造成的。他对它们的依依之情反而难以切断。过不多久,鸟店老板又给送来一对。是小巧玲珑的一对。这回沐浴,他寸步不离澡盆地关注着,不料竟迎来了跟上次同样的结果。 他从盆里将鸟笼提拎起来,鸟儿颤抖着,闭上了双眼,但好歹还能站立起来,比上次的情况好一些。这回,他可留意不再烧伤它们的爪子。 “真倒霉。请你把火升起来。”他沉住气,有点内疚似的说。 “老爷,还是让它们死去算了。怎么样?” 他听了这句话,如梦初醒,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是,上回不费事就把它救活了嘛。” “救是可以救活,可是活不多久呀。上回鸟爪都伤成那样子,我心想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能抢救还是要抢救嘛!” “还是让它们死了好。” “是吗?!”他骤然感到体力衰竭,几乎神志不清了。于是,他默默地登上二楼书斋,把鸟笼放在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下,茫然凝望着菊戴莺慢慢地死去。 他祈望着,也许阳光的力量会把它们救活过来呢?但是,不知怎的,他增添了几许莫名的悲伤,犹如看见了自己的凄惨样子。上次他为了救活小鸟的性命而忙乎了一阵子,如今他已无能为力了。 鸟儿终于断气了。他从笼中把湿漉漉的死鸟捡了出来,久久地把它们放在掌心上,又放回笼中,将笼子藏在壁橱里。他下楼对女佣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死了。” 菊戴莺娇小孱弱,容易死亡。可是他家中喂养的鞯雀、鹪鹩、煤山雀,同属雀类,却活得挺欢。两次替鸟儿洗澡,都把鸟儿弄死了,这不免使他感到是命里注定,比如家中死过一只红雀,别的红雀也就很难养活。 “我同菊戴驾已经没有缘分啦!”他带笑地同女佣说罢,就在茶室里侧身躺了下来,让小狗不停地抓挠他的头发,然后从并排的十六七只鸟笼里挑选一只鸱鸺,拿到书斋里去。 鸱鸺一见他的脸,气得瞪圆双眼,不住地摇晃着瑟缩的脖颈,啾啁鸣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他的注视之下,这只鸱鸺绝不吃食。每当他用手指夹着肉片一靠近它,它就气鼓鼓的,把肉叼住挂在嘴边,不想咽下。有时他偏同它比赛耐性,固执地一直等到天明。他在旁边,鸟儿连瞅也不瞅碎食一眼,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待到天色微微发白,它终于饿了,可以听见鸟爪横着向栖木上放鸟食的地方移动的声音。回头看去,鸟儿耸起头上的羽毛,眯缝着眼睛,那副表情无比阴险,无比狡猾。一只往饵食方向探头的鸟儿,猛然抬起头来,憎恶地吹了口气,又装做不认识他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又听见鸱鸺的爪声。双方的视线碰在一起以后,鸟儿又离开了饵食。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伯劳鸟已经吱吱喳喳地唱起了欢快的晨曲。 他不但不怨恨鸱鸺,反而把它看做对自己的一种安慰,有一次,他对友人说: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女佣,我想找一个。” “唔,有时你倒很谦虚嘛。” 他露出不悦的神色,把脸扭过去,不理睬他的朋友。 “卿卿,卿卿。”他呼唤身边的伯劳鸟。 “卿卿卿卿,卿卿卿卿。”伯劳鸟尖声答应,仿佛要吹散周围的一切。 伯劳鸟同鸱鸺虽同属猛禽,可这只伯劳鸟对喂食人却极为亲热,像个撒娇的姑娘似的去接近他。每当听见他外出归来的脚步声或是咳嗽声,它就鸣啭不止。一出鸟笼,它就飞落在他的肩上或膝上,喜盈盈地抖动着翅膀。 他将伯劳鸟放在枕边,替代了闹钟。天一亮,无论是他翻身、动手,还是整理枕头,它都发出“吁吁吁吁”的撒娇声,连对他的咽唾沫声它也“卿卿卿卿”地回应。转眼间,它猛然鸣叫起来,把他唤醒。这鸣声像一道道闪电,划破了生机勃勃的晨空,令人感到愉快和清爽。它同他互相呼应了不知多少回,待到他完全苏醒过来,它就仿效各色鸟儿的轻轻啾啁,声音清脆悦耳。 首先是伯劳鸟的欢唱,接着是众多小鸟的啼鸣,使他有了“今天也很如意啊!”这种感觉。他穿着睡衣,用手指粘上碎食去喂伯劳鸟,空腹的伯劳鸟用力咬住他的手指。他把这种举动,也看做是爱情的表示而承受了下来。 外出旅行,纵然只有一宿,他也会梦见动物,半夜三更被惊醒过来。所以他几乎不在外留宿。这也许是个怪癖,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去访友,或者去购物,半路上百无聊赖,又折了回来。没有女伴时,他只好带着小女佣一起出去。 就说去观赏千花子的舞蹈吧,既然叫小女佣连花篮都带上,就不能说声“算了,回家吧!”便折回去。 当晚的舞蹈会是某报社主办的,由十四五名女舞蹈家参加演出,像是会演性质。他没看千花子的舞蹈已经有两年了。如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在舞蹈上的堕落。那种残存的野性力量,已经成为一种庸俗的媚态。舞蹈的基础形式,连同她的肉体美,都荡然无存了。 虽然司机那么说,他却借口碰上送殡行列,家里又放着菊戴莺的尸体,很不吉利,就吩咐女佣将花篮送到后台去。据说她很想见他,可他看过方才的舞蹈就不便和她细谈。于是趁幕间休息,他干脆溜到后台去。在入口处,他还没站定,便赶紧把身体隐藏在门后。 这时候,千花子正让一名年轻男子化妆。 她静静地闭上眼睛,伸长颈脖,微仰着脸儿,任凭对方摆布。由于嘴唇、眉毛、睫毛都未描画,看上去那张纹丝不动的一本正经的脸,好似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简直像一张死人的脸。 约莫10年前,他曾打算和千花子双双殉情。那时节,他成天念叨着想死,想死,几乎成了口头禅。可是没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这种想法是在终生独身,同动物一起生活当中产生的,只不过像一朵漂浮的泡沫花。对千花子来说,仿佛有人从别处给她带来了人世间的希望。她茫然地任人摆布。就是这样,她不能算是还活着。但是把这样一个千花子当做死人看待好吗?千花子果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的意义,她以通常的表情天真地点了点头,只提出一个要求: “请把我的腿绑紧些,据说咽气时下摆会吧嗒吧嗒地响呐。” 他用细绳替她绑腿,仿佛现在才发现她的腿竟如此的美,不禁有点愕然,心里想道: “也许人们会议论:这家伙也能同这么个标致的女人一起死?” 于是她背朝他睡下。只见她天真地合上眼睛,微伸脖颈,然后双手合十。这种虚无的价值,闪电般地打动了他。 “啊,不该死啊!” 当然,他不想杀人,也不想死。千花子是真心实意还是闹着玩?这不得而知。从她的脸部表情来看,似乎两者都不是。那是仲夏的一个晌午发生的事情。 但是,不知怎的,他感到异常震惊。从这以后,他连想也没想过要自杀,同时再也不把自杀这个词挂在嘴边了。当时他心里激荡着这样一个念头:纵然发生天大的事,我都应该感激这位女子。 让年轻的男子做舞蹈化妆的千花子,使他回忆起当年她合十时的脸儿。他刚才乘上汽车立即做的白日梦,也就是这些。即便夜间,每次想起那时的千花子,他总有一种错觉,恍如被仲夏白昼令人目眩的意境所笼罩。 “话又说回来了,那一刹那间,自己为什么又躲到门后去呢?”他喃喃自语。从廊道上折回来,他遇上一个男子,对方亲切地向他打招呼。他一时想不起这是何人。这个汉子却非常激动地说: “还是这样好嘛!让许多人都来跳,更能显出千花子的精彩啊。” “噢!”他想起来了。此人是千花子的原配,一个伴琴师。 “最近好吗?” “哦,我早就想到府上拜访哪。告诉你,去年岁末,我已同她离婚了。无论怎么说,千花子的舞蹈确实出类拔萃。太精彩啦!” 他心里想:自己也应该说几句好话,可不知怎的,他心慌意乱,胸间涌上一阵阵郁闷。于是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来。 恰巧他怀里有一份16岁逝世的少女的遗稿集。近来他读了少男少女的文章,比什么都要快乐。16岁少女的母亲,似曾给故去的女儿化过妆。她在女儿逝世当天的日记本末尾写了这么一句: “她的脸儿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个新娘子。” (叶渭渠译) 意大利之歌 他全身是火,“哇、哇”地大声叫喊着,随着火苗向上飞去。手在空中狂舞,就像那带翅膀的蝴蝶做死前的挣扎。 这就是随着轰隆的爆炸声从研究室飞到走廊上的浑身是火的人。 飞跑赶来的人们,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那火人高高飞起之状,而不是火人本身。那情景就像着了火的蝗虫,生命似乎被火弹跳起来。 鸟居博士曾经作为跳高运动员参加过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比赛,所以,说他能腾空飞起似乎并不是无稽之谈。只是那躯体与生命同燃烧起来的飞跃方式令人感到不同寻常。发出的叫喊已不是人类的声音,而像那被人宰割时的野兽的吼叫声。 白色的研究服被烧得奇形怪状,里面的衬衣也烧着了。火朝着面部烧去,只有眼睛流露出渴望从烈火中逃出的企盼之光。 浑身洒满了酒精,火势之旺是可想而知的。 浓浓的烟雾还在从研究室里往外蔓延,火舌舔着地面并不断向上冲去。 室内传来玻璃药瓶的爆裂声。 于是有人脱下西服,像斗牛士那样把它用双手撑开,犹如包火球似的去抱鸟居博士。接着又有三四个人学着他的样子,终于把燃烧的躯体按倒在地。 这时到处响起叫喊声,“失火啦,失火啦!” “灭火器,消火泵!” “快把重要文件拿出来!快!重要文件!” “快拉紧急铃,紧急铃!” “快叫医生!哪儿的都行,最好是附近的。” “快给消防队打电话!” “喂,关子小姐呢!关子小姐在哪儿?” “是啊,还有关子小姐呢?” 当其中一人刚准备跳进烟火中去的一瞬间,大概是(发疯)用于关试验用动物的木框烧着了,那些发疯的老鼠像小石块一样飞来,咬住他的裤子,并就那样吊在上面。 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似乎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盛夏的朝阳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肩上。在这个烟雾腾腾的房间外的院子里,绿叶看上去是那样的洁净,仿佛被阵雨洗涤过一般。 关子的裙摆已开始烧起来。大概因为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火焰看上去也像童话般安静。此时,无力地垂着的衣袖也燃着了。 “傻瓜!” 随着叫喊声,一个男人的身子像是被投掷进来似的,飞快地抱住了她的腰,“嚎”地一下扯掉了烧着的裙子,接着又拼命撕去雪白的内衣的下摆。 大腿露出来了。关于这才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迅速蹲下来,想用手去掩盖大腿,却一下倒在地上晕了过去。男人把她夹在腋下拖出了房间。 烧伤的两人立即被车送到了医院。 鸟居博士全身有三分之二的皮肤被烧伤,死只是迟早的事。尽管如此,他还硬撑着自己穿过医院的走廊。由于早用电话通知了医院,当他看见作为老朋友的医生出来迎接他时,还用在讲台上讲课似的声音高声地清楚地说道:“啊,谢谢!研究室烧起来了!起火了!还在继续烧呢!” 他用英雄般的步伐走着。眉毛、睫毛都烧卷了。红肿的、烧变了形的脸,已经满是烧痕,看上去十分可怕。 一躺上手术台,他就因剧烈的疼痛而痛苦地叫嚷起来。但是,这只是十分短暂的一会儿,接下来便成了胡言乱语,在手术台上滚来滚去。护士们给他全身缠上了绷带。据说给全身涂上药膏只是为了防上伤口腐烂而采取的手段。打针也只是为了让他能安静下来而已。尽管从附近的部队找来了十几个年轻士兵,查过血型准备给他输血,可是显而易见,这对他已丝毫起不了作用了。 皮肤科的主治医生来迟了些,内科的主治医生也来参加特别会诊。然而,病人全身缠着绷带,还不停地乱动,就是用听诊器也十分困难。到了这种地步,所有的处理办法都无用了。医生们只是站在一起望着病人,然后默默地离去。 生命已不可挽回,死亡是决定性的了。 关子的病房与鸟居博士的病房只隔了两间,自然听得见博士的叫喊声。 到医院来看望她的客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对她说:“这真是飞来的横福啊!可脸上没烧着这比什么都好。” 听了这些话,关子紧紧地抱住枕头,以便压住自己那歇斯底里的哭声。 开始时右腿根部被绷带紧紧地缠着,觉得那腿像是别人的。这会儿里面发着烧,嘶嘶的疼痛。看到这只腿,关子才初次情不自禁地为今后的结婚之事而痛苦起来。这的确是一种严重的肉体上的悲哀。 在被火包围之时,她在精神和肉体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种上了年纪和一种回到童年似的感觉。这二者似乎不可调和,在互相斗争着,使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可是,在惊愕与兴奋之后,肉体的感觉更加清晰,像真空世界的彩虹,掩盖了道德的存在。火伤的疼痛,成了道德的辩护人。 所以,无论怎么也无法为鸟居博士的状态而担虑。大概自己的生命得救,才是最现实不过的了。 关子今年春天才毕业于音乐学校的声乐科,毕业后就当了战争医学家的助手。这听起来似乎令人费解。可时至今日,尤其是对于日本女性来说,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也不会引起她们的惊叹了。 鸟居博士也是同样类型的人。他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在运动员里也算没有耽误学习的一类。当然并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同时在运动方面也没有创过新纪录。 开朗的性格、漂亮的外表,给了他很大帮助,无论在哪里总是受人欢迎的,不知不觉中被大家奉为带头人。不能参加比赛后,当了一名体育教练,也深得众望。 要科学地、系统地制订训练方案,必须要有体育医学做基础。这一观点,并不是他的创见。但他总以为这是自己的独创,并在这方面很下功夫,这就是他的长处。他沉溺于在学识渊博的医学家看来只不过是儿童游戏般的统计之中。而这实际上对体育界是有贡献的。一时间他成了红人,在一流报纸上的体育栏里,也开始登载他的谈话。 无论是体育还是战争,在驱使身心方面都是同样残酷的。在好战情绪弥漫全国上下的非常时期,武器、毒气的研究不断发达,被称为战争医学的医学也随之有了发展。并出现过这方面的专家、前往军事医科大学进修的人猛增。不断有人从大学一出来就到军部去工作。 虽然并不打算去赶这个时髦,可不知何时鸟居博士已成了少壮战争医学家的一员了。假如回过头去看看自己,一定会感到吃惊。可他是一个总能在当时的工作中,忘我而拼命的男人。 他是那种为了多跳高一厘米或半厘米,即使缩短寿命,也要在世界上引起轰动的运动员似的男子汉。 在体育医学上,他很难取得博士的称号。 然而,在战争医学方面,博士称号却轻而易举地降临于他。 读他论文的只有主审教授一人。主审官说,由于属于军事机密,其内容不宜公开,总之,对空战有巨大贡献。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个有价值的研究。于是他的论文在教授会上全体一致的默认中通过了。 这是一篇有关空中战争的神经生理学的论文。 他让老鼠或兔子乘坐在飞机模型上,让它们翻跟斗。当然他自己有时也亲自去机场,乘坐战斗机。他还拍着比他年长的飞行将校的肩膀,犹如大将军一般的得意说:“喂,一定会得出与老鼠相同的结果哟。” 眼看每年例行的防空演习即将来到。他打算在这之前把研究工作告一段落,所以彻夜不眠地呆在设在秘密地方的研究室里。 这儿的工作结束后,还约定要出洋的。那是打算在当地研究欧洲大战时的战壕生理学方面的东西。 由于如此全神贯注的彻底工作,他也就有了疏忽的地方。 比平常来得早的关子,想给他准备早茶,在一旁用煤气烧水。鸟居博士想把酒精罐里的酒精倒进玻璃瓶里。于是一下子引起了火,大酒精罐轰隆一声爆炸了。 一到盛夏,医院里增加了儿童住院患者,据说是想利用暑假治疗一些慢性病。扁桃腺摘除手术最多,都是城里的易患腺病体质的儿童,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多是女孩。 少女们的眼睛,嘴唇的轮廊都属于现代派,皮肤细嫩,显得十分活泼,她们几乎一样单薄的肩并在一起,在医院的走廊上阔步前行。 这些患病的花朵们的到来,仿佛给医院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没过几天,她们之间就开始了同年龄层的都市化的社交。 从口中切除扁桃,十分简单。但手术后要在伤痕的外部的脖子上挂个冰袋。少女们把这也当做是贵夫人带顶链一样,感到快乐。 “真好看啦!”她们相互夸着,并得意地拉着由于结扣松开而吊在脖子下的用纱布包着的圆冰袋,逗得大人们发笑。 在这群城里来的孩子中,西洋式的上下身睡衣似乎很时髦。 穿质地不好的毛巾睡衣的孩子显得十分打眼,让人感到寒酸。于是在入院后不到三天都穿上了高级西洋睡衣。 这群睡衣伙伴正肩并肩地前往饮茶部吃冰激淋。 木材批发商入院已三个月,由于患眼下肿瘤,从鼻子到脸颊的肉一被削了去,露出了骨头。他的病房隔壁是一个类似宽敞的日本式的病房。里面住了四个患扁桃体炎的少女。这儿本是一个人的二等病房,由于耳鼻喉科满员,临时做了大病房。 木材批发商的病房每天都有亲戚前来探视。说是探视,倒不如说是争夺遗产。因为他没有孩子,他的兄弟们希望他立侄子为继承人,而别把财产给妻子;为此目的,他们不厌其烦地用尽各种手段每天到医院来说他妻子的坏话。 然而,病人连做梦也没想自己要死。 作为他的妻子,无别的办法除了让他写遗嘱;但是毕竟也说不出口。 病人的大脑看上去有些不正常,他有时相信亲戚们所说,有时又像骂仇敌那样骂妻子,有时又抓住妻子的手抱怨自己有多么孤独。像这样的情景只是短暂的发泄,更多的时候则是灰暗的、冰冷的、沉默不语的样子。 在他的另一边隔壁是医院的附属护士室。一到夜里,就能听到他房里传来的妻子的饮泣声。 白天,他妻子不怎么呆在病房。她或是在走廊上散步,或是站在洗脸间,洗衣间等地方同那些临时护理女护士们聊天。 “刚开始时,还在考虑哪怕是节约一些也好,自己乘电车来医院。可到后来,觉得这么做有什么用?反正不会是自己的东西,节约毫无意义,再也不愿乘电车来了。二十年来,一直想的是节约节约,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眼下变成这样,真是有些可笑啊!” 妻子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五十多岁的人,说这话时稍稍歪着头笑着。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的女人。美丽的容貌仍掩盖不了内心的寂寞,从她随意的动作中流露出来那过去的岁月的荣耀,更得到护士们的同情。 “可他怎么也要给您留下过好日子的费用吧。” “这似乎不太可能啦。” 她望着夕阳下的白杨树梢,在心里盘算着凭她自己悄悄积攒下的存款是否也够她自己生活下去。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总这么站着上班,脚会很累的吧。” “是呀,像这么干,只要一个月就有点受不了啦。找个借口想换班的人可多啦。您也眼看着一天天瘦下来啦!” “让我也死去吧。” “哟,不行,夫人,您可不要这么想啊!” “可有什么办法。” 说着批发商的妻子淡淡地笑了。眼睛周围像是有什么恶毒浸入了一般发青。 “喂,最近入院的很多,竟有两人说想要求别人领养他们的孩子。看上去还是挺认真的呢。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哟。” “唉,真不像话。” 临时护士使劲拧了一下手中正在洗的病人睡衣,抬头看了这位五十岁的夫人。她觉得自己有些蠢,世上真有那么轻易捡便宜的事吗? 鸟居博士的入院,比起那群患都市病的少女的到来更给医院带来生气。 首先,仅仅是他那昼夜不停地叫喊声就足够引起全院各病房的注意。 其次,刚到来的那几天,穿军装的以及体育界的探望者多得几乎堵塞了走廊。 时值盛夏,病房的门窗都敞开着,护士们听得见从走廊上传来的有名的运动员的名字并为此发出感叹。有些女孩跟在将校们的背后走去。 然而,被探望的鸟居博士,仍然像怪鸟一样不断地说着胡话,不停地呕吐,排出的大小便都带血。 他已陷入昏睡,呼吸急促,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因而,最初那种引起人们感兴趣的价值已经失去。人们的兴趣自然集中到肯定能活下来的关子身上。 博士只有35岁,单身。所以,人们首先关心的问题是:美丽的女助手关子是博士的未婚妻呢还是她的恋人? 大家都想知道关于是如何的悲伤,他们故意从她的房间走过,以窥视她的愁容。似乎这位年轻的姑娘只有让人们看到她忧伤的样子,才能为烧伤一只手和一只脚而获得相应的同情。 然而,入院后的第二天,来了四五位像是她朋友的姑娘;并在面向走廊的窗、门上挂上了很气派的花窗帘。 接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开了,说关子已经很开朗地亮开歌喉唱歌了。在关子的对面的病房里,一位患胆结石的老人住院已四十多天了。他是一位从前很有名望的造诣极深的陶器家。在忍受前列腺肥大病痛的折磨后,膀胱中又出现了结石。而且已有六年之久,结石不只一两颗。有些附在膀胱上,就是碎石手术,一次也难以全部除去。看上去似乎已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陶器家的年老的妻子因常年伺候丈夫对如何安导尿管已有经验,经常指责那些来安装尿管的年轻医生。医生来给病人安导尿管时,是安铁制的还是安橡皮的,必须同老夫人商量才行,所以总是多带来几套导尿管。 老人白天总是昏昏沉睡,而一过半夜就叫起痛来。 “我说,他爹,与其这样受痛苦折磨而活着,倒不如死了的好哇。 “唔。” “可是,也不能这么就死呀,还是活着好。” “唔。” 对这两位摇着扇的老夫妇的话,助理护士忍不住要笑出来。 老人已72岁,老妻子68岁。 在日头高照的窗户上,鸽子们使劲拍打着翅膀,相互亲热着。 “我说呀,他爹,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的变了啦。” “唔。” “相爱的男朋友正在受折磨,而且快要死了,可姑娘却在快乐地唱着歌呢!” 老人前仰后合地打着盹儿,没有回答。 “也不知为什么,眼下连小孩走起路来都那么自命不凡的样子。” “嗯。” “他爹,可不能睡着呀,要不,晚上又得不停地叫唤了。” “啊,眼睁不开呀。” “是想回家去死吗?” “嗯。” “可您儿子竟说什么让医生想尽一切办法,除非医院说已经无法可想了,是不想让我们进家门的呢。多么刻薄无情的儿子!我想,孩子他爹,我们是不是太辛苦了,这辈子,我们留给他们的钱是不是太多了些?” “嗯。”老人闭上了眼。 “今天吃午饭时,我可见识了那些城里来的姑娘。真让人吃惊呀!看上去还很稚气的女孩子,肚子就哪么凸起来了。从妇产科走出来时,脸上却没有一点害羞的样子。世道是真的变了呀!” 老人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老夫人就站起来把面包屑扔给鸽子。 第二天早上,木材批发商竞少见地盘腿坐在床上,冷冷地瞪着坐在他面前的、脸色铁青低着头的经理和雇工们,一边似疯子般地拔着腿上的毛。 昨晚,木场的仓库烧掉了。 “畜生!”他颤抖着绷着绷带的嘴唇叫道。 “这事儿是因为兆头不好,就是那烧伤的家伙入院后,我的仓库才烧的,他今晚要死掉了才好呢!” 而警察局却怀疑是谁因争夺遗产而放的火,所以他妻子和亲戚都被警察局传去了。 雇工们战战兢兢地面面相觑。此时,传来孩子的歌声。 歌声虽然很低,却充满了生的喜悦。 护士们轮着给各病房发放遮电灯的黑布。 勤杂工们扛着高高的梯子,一个个包着走廊上的电灯。 中午起就传来了爆炸声和枪声。警笛声为此而响彻云霄。 是一次防空演习。 灯只用厚布遮上还不行,还必须把它垂到地面上来。所以大多数病房干脆关了灯。 限制灯火的命令声,传遍了整个医院。 终于,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中响起了螺旋推进器的轰鸣声。空中并列飞来的,正是鸟居博士的研究对象,也正是人们称颂为他做出贡献的东西。 犹如死的使者,一群黑色的身影肃穆地位立在昏暗的走廊里。缠满绷带的博士的胸膛,如一个白色的东西在粗暴地拍打着。是临死前的呼吸困难。 怪鸟的叫声,仿佛撕裂生命的凄惨。 医生用钢笔型电筒查看他的瞳孔。 博士的身体左右来回不停地翻腾着。双手在空中无助地乱晃,似乎要想抹去眼前的重重黑暗。 “开灯呢!弄亮些吧!让他在光明中死去!” 从博士的枕头旁的椅子上传来镇静的声音。 “阁下,可以吗?” “行,我负责任。” “是!” 士官摘掉灯上的黑布,就在灯光照亮房间的那一瞬间,鸟居博士头往后一仰气绝了。 身着和服外套加裙子的阁下,悠然地站起身来,把黑布又卷到电灯上。 不一会儿,博士的尸体沿着黑暗的走廊被无声地运走了。 整个东京就在黑暗中。 患都市病的小贵妇都已沉入梦乡。 陶器家的夫人对丈夫说:“他爹,我想回家去,我可不想让您那样死了回去。” “是啊!” “他是个让人不得安宁的病人,就是他爹你最吵人了呢!” “是个年轻人吗?” “嗯,撇下一位美丽的姑娘死去了。” “有孩子吗?” “你真蠢,他爹,那可是个浪妇啊!” “噢,是吗?” 木材批发商默默地目送着尸体离去。 “想必葬礼一定很热闹,很了不起。” 妻子这样说,他也没搭话。 关子由助理护士搀着,走到病房门口。 尸体从房前经过时,她叫道:“先生!”护士们让担架停了下来。 可关子只是把手稍稍朝着尸体伸了伸。“行了,请走吧。”说完,把脸搁在护士的肩上哀求道:“请把我抱回寝室吧!”她抱住了护士的胯子,“我完全变成了个乖宝宝啦,能走路啦!” 假如乌居博士去西洋的话,她也许会跟着去学音乐。“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只要两人在一起也会结婚的吧。”她想起了与博士曾经说过的话。 不知不觉地,她唱起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中的插曲《意大利之歌》。 泪水涌了出来,歌声变得清脆,高亢。 明天早晨,她要使尽全力地唱起来。 (刘大兰译) 虹 (这孩子送给你了,可要疼爱她呀——全体舞女) 让花子带着这样一封信——不过,喜欢木村,所以才去他那儿住的,这可是花子自己说的。这会儿她毫不介意揣在怀里的那封信上的语句,甩着两只手,打起宛如响板的竹板儿走在最前头。舞女们紧随其后,她们要看着花子走进木村的公寓。回来的途中,舞女们欢笑不已,竟一路闹到夜晚赏樱花的上野公园。最后几个人总算在绫子家睡下,可已是黎明时分,听见电车开动的响声。早晨,绫子照样9点钟醒来。 绫子每天上午去练习日本舞。在每十天换一次节目的演出中,第一天终场后要拍摄剧照,从第四天起则要排练下一场的节目,唯有第二天和第三天演出完毕方可回家。所以绫子经常是在后场休息室休憩片刻,洗澡时,已累得面无血色。尽管如此,她下定决心终生不嫁,一定要做一名舞蹈老师,为此她从不怠惰,每日早晨去练习。 只有绫子一人还留着长发,昨晚偷折的樱花从她头上脱落,被睡在一旁的藤压于微汗的脸颊之下。她们四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朝向床头,两人朝向床尾,错开身体挤在一起,聚拢着的温暖透出淡淡的疲惫。绫子独自快速走出家门,夜晚在公园里给人相面的父亲也还睡着。 绫子突然想嘲弄木村,便兴冲冲地上到公寓的二楼,默然地打开房门,只见花子还睡在那儿,绫子一下怔住了。只有花子一个人。绫子确实没料到花子一直呆到今天早晨,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黄地红花绞缬染花布的和服衣带长长地散落在枕边,竹板零散在一旁,花子和衣而卧。人造丝和服两只长袖像被拽出被窝,直摆到头顶上的铺席上,浓艳的口红仍如昨夜般完好无缺,唯有微露的黄牙染上些淡红色。 花子虚岁11。 在玻璃窗上白棉布窗帘的映衬下,花子竹板上的手垢与长衬衫上的污迹显得寒碜,脸上的成人妆反令她的睡脸更显孩子气。 “了不起的孩子!好好干吧。”绫子不由地咕噜一句,快活地摇了摇头,悄悄关上门,埋头快步离去。 正值赏花时节,顾客来得早,木马馆已开门,女服务员正给未开动的木马掸灰尘。店门前围着一群人,绫子也挤上前去观望,只见一个男人身背四角灯笼似的广告箱,一副流浪者的打扮,犹如四肢蜷曲的青蛙痛苦地挣扎着。大概是因什么中毒的患者。两三只翅膀沾满灰尘的鸽子飞落下来,围观者多数宛如未转动的木马毫无表情。人群中只有一人蹲着盯视着痛苦万状的病人,他就是木村。 一见木村,绫子的心豁然开朗,她由背后拍拍木村的肩膀,他如梦初醒似的站起身来,跟着绫子走出人群。 “看什么呢,面带难色。” “嗯。” “花子还睡着呢,可爱吧。” “脚都麻木了。”木村边说边揉腿,“我想会有人关照那家伙的。” “所以就蹲下等着?傻瓜。” “你是去练习吗?” “哎。好困哪。昨晚后来她们三人到我家来睡的,我们一直走到上野公园,然后又在床上闹到今天早晨,只有银子是一下就睡着的。真讨厌。” “银子身上冰凉的。” “咦?”绫子盯着木村。 五重塔旁高大的银杏树嫩叶被朝阳照成耀眼的亮绿。看孩子的保姆手里抱着的婴孩,用稚嫩的不灵活的小手撒着鸽食儿。 “哎哟?木村是常和银子一起跳舞的,在开场之类的时候。” “令人毛骨悚然。” “是吗?中根先生说过:身体冰凉的女孩子舞才跳得好呢。” “到底怎么样,我不清楚。是因为银子拼命跳舞吧。那样的人一定寡情薄义。” “是吗?为什么?” “今天早上呀,花子说我薄情。我先起床,想要出门去,便叫花子起来,她说:嗳呀,木村,无情无义呀。让我笑弯了腰。” “后来,那孩子就一个人又睡了。” “为什么要把花子送到我这儿来睡呢?” “这你还不知道?一定是因为我们都喜欢木村。我想是的。”绫子像背后议论人似的将昨晚闪现在脑海里的秘密讲了出来,又觉得自己太狡猾,可是她看木村未动声色,就又像要掩饰一下,说道:“这孩子真讨厌。常常夸口说什么要做木村的媳妇。” “昨晚她一直说个没完,我告诉她说最喜欢睡着时的女孩子,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 “变得可爱了吧。” “是真的。” “你喜欢睡着的女孩子?哼!” “什么吗?” “我在忖思,听到好消息了。” “睡之前花子正儿八经地算账呢。用带子把脏兮兮的布袋子钱包扎得紧紧的,活像乡下老太太。一个晚上她有那么多收入吗?” “多少啊?”绫子问得快,一下子脸涨得通红。 “喂,木村。你说,花子和我谁老成些?花子说话不知天高地厚还常受偏袒,因为是孩子才能这样做吧。她很可爱。想把她当玩具的人反而都成了她的玩具啦。我的想法很奇怪吧?前些时候,我们和新闻记者一起喝茶,西林就问我们几个能否准确地说出自己钱包里的数目,只有我吧,马上回答说可以。其他人全说不知道。说瞎话。我可不会撒谎什么的。去西林那儿,吃水果这些东西吧,总是我把香蕉、苹果皮包进报纸里,回来时顺便扔掉。西林那家伙取笑我说:绫子太可怜啦,娶了她吧。像我这样,在舞台上是红不起来的。我就那么像姐姐吗?” “哦?”木村似乎专心地吹着口哨,问, “每天早晨都去练习日本舞,你打算怎么样吗?” 绫子像被遗弃似的呆立不动,说道: “瞧你,根本没有听人家说话。什么‘怎么样’吗?” “那么用功,想做什么人呢?” 他那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措词里回荡着冷漠与空虚。 不过,绫子并不气恼,这个小她1岁的17岁少年确有什么地方能使大家都无法真对他生气。绫子反而越发认真起来。 “我不适合做歌舞剧里的舞女。一旦能够得到艺名,我马上就辞去不干了。我也不嫁人。” “为什么下如此决心?” “讨厌。这样问像小孩子似的。” “不错,我和谁都不会认真谈话。” “是呀,蝶子说和木村演对手戏,会弄错台词的,真不愿和那么漂亮的人一起演戏,等等。不过,肯定并非仅仅因为漂亮。‘每天去练日本舞,想做什么人’,给木村这么一问,我今天也想休息啦。你想过将来的事吗?打算干什么?” “我想当飞行员,可是……” “飞行员?”绫子觉得唐突,不由地重复道,她意识到少年的声音中深藏着惨痛、空虚的梦想。绫子掩饰似的笑笑,“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想当飞行员,木村从前是在地铁公司上班的吧。真像滑稽相声。想在天空中飞行,可却钻入了地下。” 木村原是地铁列车上的少年乘务员。宛如三田学生般的潇洒制服,使贵公子型柔弱的木村显得越发标致,成为浅草轻歌舞团女演员们常常议论的话题。和绫子她们同一演出团的兰子不知怎地竟引诱拉他入伙,让他住进自己的公寓里来。兰子同浅草那些年长艺衰的落魄女演员一样由一个小演出场跳到另一个演出场,今年2月被巡回演出团看中,当然也带上木村一同前往。然而木村却突然独自从甲府返回,据说是逃出来的。 不过,木村若无其事地仍住在兰子的公寓,照样在先前的小演出场工作。看来兰子并无书信。她那两三年前早已分手了的丈夫几次三番到公寓来,任意拿走她仅有的衣物,木村却是毫不在意的神情。 明知绫子要去舞蹈老师家,木村究竟还要跟到何处为止呢。不过他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将绫子放在眼里,可也不像是一路都在考虑自己的事,归根到底总觉得他是被绫子吸引而来,绫子自忖着,反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更加难舍难分。而且她觉得自己渐渐当真了,有些寂寥之感。 察觉到无意之间绕了远路时,他们已来到隅田公园。樱花盛开,海鸥飞舞,虽是寻常景色,绫子却觉得稀奇少见、如释重负,头脑中浮现出“世界真大!”这么一句话。 绫子想鼓动木村,使他能满怀希望,可又无计可施,只有靠近他走下去。 刚才绫子剖析了扇动花子去过夜的动机是因那些喜欢木村的舞女们将她视为替身的缘故,这会儿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其中似乎隐含着对自己这些人极危险的东西。 连花子这个打着竹板在咖啡馆唱歌卖艺出身的孩子都如此中意木村,大家究竟喜欢他哪一点呢?绫子惴惴不安,追忆起花子天真烂漫的睡脸。 银子洗浴完毕穿着一件排练服,手里握着橙子跑到休息室门口。她将短发随意地掠到身后,整张脸显露出来,眉毛淡淡的,像个神情可怕的玩偶。这会儿她用橙子使劲地在一边脸上揉搓着,爱搭不理的样子。所以尽管是见过几次的相识之人,新闻记者仍然语气郑重地低声说着宣传啦、出名啦之类的话。然而这些似乎距银子的真实感受相去甚远,她不客气地说从未看过那种报纸,也无意接受邀请。记者这下慌了,忙连哄带劝地说是受演出场老板的委托,银子仍然闷声不响,正巧这时藤子从后台休息室走出来,银子一见马上搂住藤子的脖颈,“藤子,和我一同去好吗?” “欢迎您来。”藤子老练地和记者打招呼,问道,“是去喝茶吗?” “哎,是的。” “好吧。”说完,两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门口的围墙外仁立着另外一个年轻男子。 尽管银子说不清楚自己月薪多少,那也确是实话。她父亲每月几次预支她的薪金。银子不愿见他,父亲也轻易不到后台休息室来,偶尔只是从观众席一角远远地望望舞台上的银子而已。他好像居无定所,银子当然也就无家可归。排练至深夜时,自然是和大家同睡在休息室,十天当中那两三天可以早回的晚上,她就到同团的演员夫妇家或者舞女家里去住。银子以此为乐,对方多数也很愿意帮助她。在这件事上她自然是很随意的。忘记一小时前的约定,或者即便没忘前约却应后者之邀跟去住宿的情况也不在少数。然而,对于每天身不由己跳得精疲力竭的少女们来说,银子的睡相却是出乎意料地美,像换了个人似的,睡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 银子虽如此,却还有一张床,床头雕饰着花纹,古朴、结实,寄放在绫子家。那天夜晚去上野赏樱花回来后,她们四个人睡的就是这张床。 虽说是银子母亲留下的遗物,但也许她母亲还活在什么地方。她父亲肯定是赌徒或干着类似的勾当。他预支女儿的薪水,也还给她留下点零用钱。这究竟是出于老板的好心还是父亲的爱心,银子一概不关心。无论是自己的和服,还是随身携带的物品,她从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难以丢舍。虽然后台休息室看似旧衣店或妇女用品商店,纷乱狼藉,可奇怪的是,无论对租用的人造丝和服,还是其他小演出场穿旧弄脏了的衣物,在自己使用期间舞女们都特别爱惜,不错穿别人的东西。只有银子经常不是误戴他人的帽子,就是脚登不成双成对的舞鞋出门去。一旁的绫子对这类事一一留心,犹如姐姐或者女佣人一般悉心照顾银子。 另外,银子特别懒得见舞迷们,多数时候只是回复委托人,不离开镜前。银子的脖颈,脚指甲等处黝黑且不清爽,虽然身上和面都并非如此,但银子还是对化妆最经心、最细致。别的舞女忙里偷闲去看电影或上咖啡馆时,银子仍端坐在化妆台前,不厌其烦地要使双目炯炯有神,欣赏着自己的脸庞。这样做并非因为缺少零用钱。休息室里她那邋里邋遢的懒散相反映着内心冷峻的现实。 也许这种风格正是她走红舞台所具备的素质。编导中根以爱恋的眼光看待银子,近来他渐渐察觉到她内心的脆弱。 从17岁开始,银子在舞台上跳动时,裸露的身体柔软娇嫩,胸脯高耸,臂膀浑圆,相对而言,腰部以下却显得过于纤细,仔细看来极不相称,缺乏点稳定感。然而这似乎又成为少女清纯、哀婉,吸引观众之处。渐渐地,中根不得不承认银子尽管身体早熟,但形体难似成人。想到除让她体验男人之外别无他法,中根流露出怯懦的微笑,私下里劝银子转到有优秀编导的大歌舞团去,或者去演电影。 “我不愿意。”银子总是断然拒绝,不过话音里并无隐秘,让人觉得这只能证明她没认真听中根的建议。 不过,这种轻歌舞剧团当然不会有时间训练舞女们的基本功,新来的姑娘很快就被赶上舞台,没有学习,只有模仿,而且身体稍有晃动者,就被看做台风低级下流。连舞台编导也要在三四个晚上的排练中整理出五六支爵士舞曲,这样的匆忙每月要重复三次,疲惫不堪,只好暂且敷衍了事。尽管如此,年仅27岁的中根与其说生舞女们的气,不如说自己灰心丧气的时候更多。开始时,他热衷于向主要男演员诉说,谈论舞女们各自的长处与不足,不久他发觉没人认真听他论说。不仅如此,他的话一下就传到男演员各自的搭档——舞女们的耳朵里,她们就变得更加难对付了。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中根只对银子讲述有关舞女们的坏话,银子不向同伴泄漏一星半点。实在令人费解。尽管中根知道她绝对不会向外传话,不知为什么反而要加l一句类似开场白的话,“这是秘密呀。可别说出去。” 银子总像是受老师训斥的小学生,点头同意。 不过,银子从不会顺着中根的话题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也不把同伴的话传给中根。这既不像是出于对中根的好感而闭口不谈,也不是故意装出要保守秘密的样子。因而,中根对银子怀有朦胧的爱意,有时为此而悲伤。但是只要向银子谈谈舞女们的坏话,他就会心情畅快,感觉不仅像恋人,甚至更像夫妻间的亲切交谈。 排练时,银子不在,大家心神不定。 和银子一同外出的藤子,听信新闻记者给她买化妆盒的许诺,进了化妆品商店。后来她发觉自己被人甩了,到常去的咖啡馆也没找到同来的三个人,只好就此返回。约摸又过了两个小时,已经12点多钟了,大家都在舞台后大道具的背影里喝着那漂浮着不知什么菜叶的杂烩粥。银子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她忽地解下腰带,同时将棉哗叽绕在胳膊上,扬手搭在竖在一旁的旧布景上。 “对不起,来晚了。”她脸上也无笑容,向中根鞠躬道歉。银子贴身穿着排练服。 木村抱着曼陀铃,从休息室走出来。 “到什么地方去了?银子,太过分了。”藤子说道。站在她背后的几个男的用怪里怪气的后台行话取笑银子,木村这时正从一旁经过,说道: “有什么奇怪的吗?如果心中有愧,银子会那么爽快地脱掉和服?” 像有什么东西消失而去,大家骤然不语。木村径自向休息室走去。 银子回来了,所以先开始编排她和木村的双人舞。木村进歌舞团的时间太短,竟然说出银子舞跳得薄情之类的话。加上他对排练并不投入,所以作为银子的搭档,他的舞蹈实在不理想。然而化好妆让他往台上一站,从台下最后一排似乎也能看见少年长长的睫毛,带着甜美的梦幻般的空虚,把银子强有力的舞蹈衬托得格外华美动人。奇怪的是,连男观众也是被木村而非银子所吸引。总之,银子与木村的恋人舞是歌舞团方面公开的并成为惯例的固定节目。 然而,排练时,中根像是忘记了木村的存在,木村被银子强拉硬拖,如破损的偶人般怠惰不动。 “刚才我碰到花子了。她说晚上不排练的时候还要去你那里睡呢,又问下次我们还会不会送她去。”趁着中根去乐池和钢琴手商议之际,银子摆出两三个姿势来。心不在焉地告诉木村。而后她消失在舞台后面,旋即带回一张名片。 “先生,我见到这个人啦。”从银子的叙述中根了解道:新闻记者和名片上的那个人决定要将她推荐给大歌舞团,让她出名当明星,还说首先要成立银子后援会,而且保证负责她一辈子的生活,让她学习音乐或舞蹈。名片上的男人来做会长,只吸收知名人士、良家子弟做会员,或者他同银子结婚。 中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着: “那家伙真是个活宝。如果有个可以同会长结婚的后援会,生活必定有保障。” “先生,不过,他是个纯情的学生啊。” 银子不以为然地说着,中很惊讶地望着她,问道: “于是你就答应了?” “答应?那种事,我可不愿意。” “你拒绝啦?” “哎。” “他的话虽然有点吹嘘,不过也许是真的。学生肯定是很认真的,绞尽脑汁。一个富家子弟。” “不清楚。” “新闻记者也许是受学生那帮人之托而来的吧。” “真讨厌。”银子低垂着头,下巴快要抵到胸前,吃吃地笑了起来。 “话又说回来,能找到成名之路也不错。” “我不喜欢呀。” “你考虑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吗?” “没有,想也想不出来。” “这怎么行呢。排练完在休息室等我。” “好吧。”看着银子乖乖地点点头,中很想:银子是不是对自己心怀爱意才不愿去大表演团的呢,可中根总觉得她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 银子同木村一起回后台休息室,她刚趴在梳妆台上,就从三楼的寝室的窗口传来木村的喊叫声:“喂!起来。喂!起来。”从二楼的窗户往上看,只见木村从窗户围栏上探出上半身冲着下面叫嚷着。 5月的月光下藤萝棚架上的花开着,棚架下的长椅上好像躺着十二三个流浪汉。 “喂!起来。”木村把香蕉、饭卷一些吃剩的东西僻里啪啦地扔在藤萝棚架上,棚架下却没有什么动静。 “算了吧。人家以为你疯了。怎么搞的?”银子趿拉着拖鞋冲向三楼。 蝶子蹭掉了挂在窗边的衣服,从一排梳妆台后面钻过,在休息室里东躲西藏,只穿着乳罩和短裤冲出剧院后门的出口。 “嗳哟,下雨啦。”在她抬头望天的时候,木村一把抓住了她。于是她像是后悔不该弄湿舞鞋似的,一只手吊在木村的肩膀上走了回来。不用木村来按住,蝶子抱着自己的坐垫,将脸压在上面,趴着躺下。木村就坐在她的背上,手里拿着翻开的剧本,开始和蝶子对台词。 木村、蝶子都比绫子、银子小1岁,虚岁17。站在一起,蝶子还不抵木村的肩膀高。 木村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记不住台词。绫子指责说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记;银子讥笑他在摆行家的臭派头,故意不记。银子的奚落的确是一针见血。木村不像个少年,尽管当演员的时间不长,却有什么事都任其自然、不闻不问的胆量。 不过,观众绝对看不出他在舞台上的油滑劲儿。相反,怯怯的新手模样的高雅的容貌结合起来,展示出其少年的魅力。令人不解的是,演出第一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需要别人为他提示的大部分台词,从第二天开始却能脱口而出,滔滔不绝。那些排练时怎么也记不住的台词,好像一登上舞台顿时就记得一清二楚。文艺部的西林讨厌木村这一点。十天换一台节目已经够匆忙的啦,再说又不是什么正规的歌舞团,演员弄错台词,反而赢得观众的喜爱。如果为此斤斤计较,将没完没了。虽说如此,大家仍感觉到木村这种行为里有着某种无法容忍的,非将其从内心深处掘出不可的东西。所以这次排练,西林破天荒心术不正地要杀杀木村的锐气。 当然,木村并未意识到已将对手西林引入自己内心的空虚之中,旁人眼里的木村是个老实、腼腆的少年,柔嫩的面颊常常飞起红晕。这会儿他却像根本没听出西林刻薄的抱怨,女孩子似的撒娇地说道: “不过,我非得第一天站在舞台上才能记住台词,排练时就不行。”还一边得意地吹着口哨。 “混蛋!小孩子习气,没一点志气。早晚会死在街头。演技哪有一点进步。” “我不想有什么进步。”木村冷淡地将头转向一边,但仍然像是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因此为迎接明日第一天的演出,木村想和蝶子一起对背台词。 独自一人背台词,木村怎么也做不到。 蝶子从坐垫下抽出自己的小剧照,边用粗通的罗马字在上面签着名,边同坐在她背上的看剧本的木村对练台词。 “好困哪。不行的,那样像是念读本。要说得像真正的台词才行。” “可这儿不是舞台。” “让我清醒一下好吗?”蝶子扭着细小的脖子抬眼望木村,想要木村吻她。模仿接吻,在旁人看来很可爱,她喜欢这样的游戏。 但是见木村盯着剧本看,蝶子就说: “我睡了啊。” “不行的。”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看剧本嘛。我不吭声,不是都写在上面的嘛。你就权当我在说,读下去不就行了。就这样吧。” 蝶子双手抱头,睡着了。 木村既没有叫醒蝶子,也没从她身上站起来,而是用剧本轻轻拍了一下旁边正在修睫毛的藤子的头。 “嘿!求你啦。” “小孩子总需要别人照顾的。”藤子坐着蹭过来,接过剧本展开放在蝶子背上。 “好闷热呀,太阳出来了。” 木村读着自己的台词,藤子同样眼睛瞟着剧本附和着木村,却说: “你不觉得好笑么。我这样和你对练,跟你一个人读有什么区别?你在撒娇哇。” “我敢说,跟我妈我都没撒过娇。” “哎呀,木村的妈妈也还在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藤子也脸朝下躺着,摆弄着蝶子剃上去的头发,接着说: “木村告诉绫子说喜欢睡着的女孩子,所以这会儿蝶子才要睡觉的。” “我哪说了。” “说过。花子到你那儿去睡觉那次。” “是吗?那不是春天的时候吗?还记得那件奇怪的事呐。” “什么事你都忘得快。那次你还恨银子薄情,记得吗?听了绫子这么一说,银子的脸都红了,可她装模作样,啧啧地说什么:那孩子也许是喜欢我才那么说的。你输了吧。打那以后,她在你面前不是更加神气十足了吗?木村,你不注意就会有危险的。” “乱说什么呀。” “可是,你不喜欢银子吗?” “她是要和中根结婚的喽。”木村不耐烦地说。 绫子,银子她们还在台上。戏好像是已接近尾声,响起了欢快的爵士合唱曲。休息室里却静悄悄的,听得见隅田川上小轮船的响声。 木村到底最喜欢舞女中间的哪一个?舞女中又是谁最喜欢木村?藤子想着这些问题,觉得:只有自己喜欢那样进行比较,而且无论容貌、心情也好,还是舞台上的人缘也好,各个方面自己都有不足之处。藤子比银子和绫子大1岁,她觉得木村这样一个孩子能怎么样,轻而易举地就能应付他,可她不会像蝶子那样让木村骑在身上。尽管轻歌舞团的标语就是“轻松愉快”,可她这个人天生的被动性格,总要人家拉着扯着,横竖不肯带头。不过,其实木村这样的人,只要不把他当成孩子而是当面说明,无论对谁他都不会拒绝。藤子以为能看出这一点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强忍着要语惊四座的冲动,扒开蝶子的头发,吹吹白头皮上的头屑。 “可爱吗?她这样睡着,我觉得太可爱啦。这孩子快点结婚吧。想让她就照现在这可爱的样子,做个新娘看看。这里的男演员都不行。要是西林娶她还可以。蝶子会是最好的媳妇,不可能见异思迁的。” “净为别人的事操心。是你自己想早点结婚吧。藤子最婆婆妈妈啦。” 藤子蓦地起身,不由地要规规矩矩地屈膝坐下,但还是满不在乎地笑着掩饰过去,一只手撑着半边脸,窥视木村俊美的侧面,目光尽量不流露出冷淡。好像连精明的绫子也担心木村,不愿让银子亲切他。这不也是已被藤子识别了的这少年的高明之处吗?不过,木村,这会儿像是没觉察到自己声音里流露出不悦的成份,拖着稚气的腔调在念台词。舞台们诵唱着剧终的歌曲,跑进休息室,隔壁的男演员房间也喧闹起来。 银子突然像从背后抱住木村似的骑在蝶子的腿上,拍了拍木村的脸颊,说道: “记不住的东西,还是记不住吧。” “好疼,好疼啊。”蝶子睁开眼,摇晃着双腿。木村和银子都让开了。蝶子用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躺着咕噜地翻过身去。 “真是的,脚都麻了。” “嘿!银子。”藤子突然表情老成地对着银子说, “刚才呀,蝶子想要接吻,可这孩子假装不知,蝶子就睡觉了。” “是吗?现在亲来看看。” 木村气呼呼地面对藤子。不知为什么银子焦急、撒娇地嚷着: “嘿,给看看,给看看嘛。” “想看吗?”蝶子站起身来。 “想看呀。” “那就给你们看看吧。” 蝶子咧嘴微微一笑,用手掌托起木村的下巴,在他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藤子觉得不是蝶子倒是自己受了银子的控制,沉默不语。 “多谢!”银子爽快地说完后拍了一下藤子的背,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修补口红。刚涂好的口红湿润润的,像盛开的花朵。 藤子还保管着昨晚带她去咖啡馆的那个客人给银子的一封信,所以刚才藤子本想对银子说:看到了吧,她以为银子会拍拍她说:蝶子是代替你吻木村给我们看的。藤子觉得这次又落个白费力气,粗鲁地站起身。 尽管对那类信银子终归是不看而丢置一旁的,但藤子还是错过了交给银子的机会。 “啊!太阳出来啦,好了。”蝶子兀自拍手仰望天空。是梅雨季节的6月天。 蒲芦池里的水像溶入了绿紫菜。在人们还只注意梅雨的时候,水藻已像细菌般滋生蔓延。在夏季晴日的暴晒下,人们才惊讶地发觉不知何时它竟变成了这种颜色。比起岸上沾满灰尘的树叶,水藻则是尸毒般水灵灵的绿色。广告牌上画的腿比舞女们的真腿大一倍,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显得油光光的。 水池旁,花子对着瓶口一口气喝光了用冰块镇过的柠檬汽水,用摊头上的红旗子擦擦手。 “喂!有你这样抬手就擦的吗?”卖汽水的人解下缠在头上的手巾,揩了揩脸,再扔过去。 花子嫌脏似的退后一步,就势猛地跳转身来,正好撞着打此经过的银子,便说道: “喂,我正要去找你。有话要说。” “想蒙骗卖汽水的?把我当工具用?” “嗯,对的。”花子挽住银子的胳膊,像是被拖着似的走过来。 “喂,兰子要回来啦。” “讨厌,鞋掉了。” “好,可以啦。”花子回头望望卖汽水的摊子,松开手,瞧瞧银子的脸色,又说道: “兰子要回来啦。” “是吗?”银子抬起右脚用鞋内侧蹭蹭没穿袜子的左腿肚,只眯了眯眼睛,花子就讨好她似的说: “我要去休息室的,给我化化妆吧。” “今天怎么样?”银子冷淡地问道。她指的是花子白天在一个个小演出场走来串去,用不知慈悲的低级庸俗的口吻将这些休息室的闲言碎语传到那边休息室去,再把那边的“内幕”在这边休息室吹嘘一番,或者故意引别人来嘲笑她,或者替人跑跑腿,总还能得到点好处,这些不同于夜间的收入,家人无从知晓,于是就成了这孩子的私房钱。就连夜间卖艺所需的化妆,她也是让人给弄好之后才回去。 不过,花子为什么会喜欢银子呢?这并非出于花子自然而然地对小演出场的红人另眼相看的缘故。银子连汽水钱也不为她付,也未曾给过她什么东西,对她是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单单只是细致地为花子化化妆而已。不过,花子要银子给化妆,不仅仅是要讨好爱化妆的银子。银子热衷于把眼睛化得炯炯有神,让她来摆弄自己的脸,花子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这种心情既类似于在母亲怀抱里希望能变成玩偶的孩童之心,又像是萌生了长大成人的强烈自豪感而嘲笑日间耳闻目睹的男女交往的心情。 “啊,化好了。别直愣愣地,让开吧。这儿可是舞台。”银子撩起便装连衣裙,脱下扔在一边,用光膀子顶了花子一下。 “哎。脚麻了,动不了啦。一直麻到这里来啦。”花子揉着大腿根,眼睛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不行的,小孩子说这话会死掉的哦。” “唉呀,为什么呀?” “嗯,是句台词。” “哪有那种台词。” 银子表情冷淡,开始在粉底霜上涂鬓发油,看起来像蜡人的肌肤意外地润泽起来似的。她就那样喝起冰水。她和花子一同回到休息室后不久,卖冷饮的人就来了。不过,银子不是用匙子舀冰花吃,而是待冰溶了之后咕咕噜噜地喝下去,这是平时的习惯。一旁的绫子连这些也一一留心,有时不声不响地把银子的脏东西拿去洗干净。银子很懒,冰水顺着涂了鬓发油的下巴流下来打湿了胸罩,她看了会儿才去擦。舞台上她那么美丽动人,可能正是她在休息室的邀遏所致。总之,她从不将生活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周围的人都会宽容她吗?真是一种奇怪的天生贵族型。 “兰子回来,还会再回这个小演出场来吗?” “不会来啦,无论如何。”藤子在旁边抢着回答。花子却连看也不看她,凑近银子耳边,很认真地小声问道: “哎,不去木村那里睡吗?” “和你一起?”银子凝视着镜子。 “不,是你一个人去呀。” “这是花子想出来的吗?”藤子猛地倒向这边,一只手撑在银子的膝头,说着,“这样就做出木村和银子已经结婚的样子啦。兰子回来一看,会是什么表情?真痛快!喂,去吧。” 绫子从对面站起身来,一把揪住花子的脖子,叱喝道: “花子,你跟谁学的那种事。” “好疼,好疼。”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藤子的手摇晃着银子的腿,银子皱着眉头,可银子仍然没事似的画着蓝眼圈。 “藤子你也不对。要去,你自己快点去好啦。”绫子突然激愤起来,藤子也翻白眼瞪着绫子,说道: “什么事值得那么当真生气。我不明白。” “我吧,是因为最喜银子才这么说的。”花子也怯于绫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她那话音听起来也毫不客气,像陡然间长大了似的。 “是吗?”绫子像在考虑什么遥远的事情,说道, “最近,我越来越害怕木村。不知为什么?银子你不觉得害怕吗?” “不觉得。” “是啊。无论谁你都不怕。可是……” “那是大人的事呀。为什么大家都像孩子似的考虑那些事呢。” “那么,你还是害怕罗。” “不是的。” “银子你如果不注意会很危险的。那孩子好像和谁都会马上殉情而死的。” 银子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 “我和木村有相同之处吗?” “有哇。在根本不考虑将来这一点上,你们很相似。”话刚一说出口,绫子就想起文艺部西林曾说过:木村和银子的存在对他们自身并无意义,但对他人却是有害的。就像无主的蚁狮。有主的幼虫离开巢穴后,也不过是变为蚊蜻蛉。那些被吸落入巢穴的蚊蜻蛉。正因为无主来咬死它们,而不得不无依无靠地、空虚地死去。 如果真是那样,绫子倒觉得银子更加惹人喜爱,不觉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是快该她们出场了,热衷演艺的银子,用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手提式廉价录音机放出爵士舞曲,没穿演出服就旁若无人地跳了起来。旁边的人怔住了似的没有什么怨言。 趁着蝶子走出房间之际,花子从她的梳妆台抽屉里抽出一张招待券,伸伸舌头,回去了。一会儿她又拐进对面的男演员房间,听见她学流行歌曲的假嗓音。花子竹板有节奏地响声恰似预示暑天暮色降临的卿卿虫鸣,也似夜市中人工养育的秋虫的鸣叫法。 月亮早已升起来。 木村身穿演出服到房顶上去乘凉,他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绫子和蝶子手牵手走了上来。 “木村特别喜欢屋顶吧。”蝶子从背后围抱住木村的肩膀,手指触到硬东西,便问道: “这是什么?” “口琴呀。” “口琴?好奇怪呀,口袋里装着口琴上台去?” “人家刚才送给我的。” “是女孩子吗?” “嗯。” “给我。” “嗯。” 蝶子把口琴放在唇边,试了试,说道: “好响的。你说别人给你的,是什么样的人?小保姆吗?” “一个小个子的女学生呀。” “你呆呆地在看什么呢?” “有人在卖萤火虫呢。” “是夜市吧。” “通宵排练的时候,一清早到屋顶上来,不知从何处传来颤音金丝雀的鸣叫声。真想回家乡去。” “是吗?木村的家乡有金丝雀嘛?” “不是的,蝶子。”绫子扯了一下蝶子的短发,说道,“木村哪有什么家乡哪。他生在东京,让他说说金丝雀飞舞的乡村在哪里。” “别说了。我难得沉醉于好心情之中,可你……” “木村在隐瞒什么吧。兰子要回来啦,是在考虑这事吗?” “没考虑。” “你为什么要从旅行途中逃回来呢?”兰子她们的巡回演出并不尽人意,这消息自然也传回浅草来,但木村不是因此而中途返回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兰子身边逃出来的。满不在乎地仍然住在兰子公寓的房间里的木村,待兰子返回浅草后他还能毫不介意吗?木村硬说从前虽和兰子住在一起,但两人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事情。即便能装聋作哑,十七八岁的舞女看着木村谈及那类事的表情,也觉得不好。然而,木村的语调带着某种无可捉摸的魅力,至今仍有许多人对木村所言深信不疑。 “在兰子回来之前,你搬出来住怎么样?她肯定不会再回我们这个小演出场啦。” “搬哪儿去呢?” “搬到我家来也可以呀。” “有房间吗?如果有,留下银子住不行吗?” “嗯。”绫子点头同意,心想木村搬来住。他和银子之间就不会发生令人担心之事,自己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绫子,快看哪。卖萤火虫的店子,从这里望去,真好玩嘞。”蝶子声音欢快地叫喊着。 可是,第二天清晨,藤子脸色难看地告诉绫子——银子提着装有萤火虫的笼子去木村那儿睡了。 “藤子,你在后面跟踪啦?”绫子嘴唇颤抖着,想要叱骂藤子,自己却流下悔恨的泪水。 在小演出场主口处拱起的半圆型屋顶之上,出现了一群舞台装束的武戏演员,一个团长模样的人开始进行声泪俱下的演说。其大意是:今天的演出本来要开场,可由于上座率太低,戏演不成了。我等被逼无奈只好在此亮相,希望能当场博得诸位戏剧爱好者的深切同情,当他讲到演员们已在休息室做好毙死街头的准备时,话语中夹带着想要挑起劳资纠纷的含意,慷慨激昂犹如江户幕府末期的志土一般。演讲一结束,便有四五个人在葺以铁皮的房顶上表演些武打动作给众人看。 小演出场在行人车辆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边,看热闹的人将狭窄的路面堵得水泄不通,街对面的大众食堂的女服务员们在屋檐下站成一排向房顶上观望。这次演讲作为经济衰退时期夏季商业萧条悲怆的宣传,竟然成了第二天新闻报道的内容。可是,这一精心策划之妙计好像也未能招徕更多的观众,整个演出团只好七零八落地分散到乡下去。仅剩广告画原样不动地保留了一阵。在繁华热闹的浅草地区,仍挂着前一次演出的广告牌而任其褪色,一定是该演出场衰败不堪所造成的。不过,巡回演出归来的兰子他们决定重新开放该演出场。 武戏演员们的那次屋顶宣传是在盛夏的午后进行的。演员们冒着汗,脸上的香粉斑驳、青黑,太阳照在破旧的廉价服装上。演员们在那种场合抽刀挥舞,显得有些无聊与扫兴,他们像倒闭商店雇用的奏乐宣传员似的将小演出场隐藏着的衰运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它也成为预示兰子等人倒霉不走运的前兆。离开浅草的这段时间,已渡过兴盛期的兰子,从前的走红也遗失殆尽,宛如季节的悄然推移。所以,回到东京后,兰子既没有忙于归来的问候,也不忙着找工作,她在几个小演出场走访的身影显得有点心灰意冷;好不容易归整起来的小演出团像是由众人拾穗汇集而成的,当然难以看出能长久持续下去的希望。他们这次与其说是返回东京,不如说是到下一次下乡之前的短暂歇息。 另外,兰子从前的那个丈夫趁她不在时曾到公寓来过两三次,随便拿走她的衣服等物品,弄得兰子连用来暂时替换一下旅行的脏衣服的初秋西式服装都没有。一回来听到的净是令人气恼的事情,所以她没有轻松地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大声吵嚷着来到木村的休息室。 “老师您回来了。”“姐姐您回来了。”年龄小点儿的舞女们跟兰子打着招呼。其实,当初也是兰子自己要退出这个小演出场的,可如今反倒像是被人家当做包袱丢掉似的,见连休息室值班人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兰子恶狠狠地警告他。 在休息室和舞台之间狭窄的过道上,等着出场的银子正拉着木村在练习舞蹈呢。木村好像极不情愿似的应付着。银子毫不介意对方的态度专心地练着,不时地在竖在一边的大道具上东撞一下西蹭一下。兰子看着感到恶心、反感,同时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令人害怕,尽管她已丧尽威风,还是语气冷淡地问道: “木村,公寓的钥匙呢?” “啊,你回来啦。”木村像平常一样脸颊飞起梦幻般美丽的红晕,声音茫茫然地说: “钥匙?我不知道什么钥匙。” “你从甲府逃回来时,我怕你为难,不是把钥匙给了你嘛?” “噢,是吗?管理室还有一把钥匙,我毫不犯难,所以根本没注意钥匙。” “你把两把钥匙都还给我吧。” 兰子气得嘴唇抖动着,这时银子又高声说道: “把钥匙交给木村保管,太不合适啦。这孩子是不带钥匙的人呀。”她没事似的看看兰子。 “口气还不小哪。你干得好嘛,都睡进来了吧。不要脸,还拎着装萤火虫的笼子。” “那萤火虫还活着呢?”银子脸对着那边的玻璃窗照了照,用指尖修修妆。这些看起来不像故意做出来的。 兰子更加焦躁不安地反击道: “早就全死掉了。木村可不是照顾萤火虫的人哪。” “是啊。要说照顾萤火虫,应该怎么做呢?” “木村,”兰子重新转向木村。 “竹困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眼睁睁地看着竹田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走我的东西的吧。” “嗯。” “你马上去竹田那儿给我取回来。拿不回来,别进公寓来。” “好的。”木村心不在焉地应道,讪讪地笑笑。在舞台化妆和微亮的光线的映衬下,木村更显出少年的英俊,而且有种孤立无助之感,兰子已被逼得怒不可遏,又听到银子发泄似的内心冰冷的话语: “衣服之类的东西也那么珍贵吗?” “什么?”兰子便霍地跳过来,一把揪住银子的头,假发套随即掉下,红色头发缠在兰子的手指上。她狠狠地将头发甩掉,同时骂道: “你这要饭的。”兰子打过去,银子微黑的手臂上便渗出血珠,假发上的西班牙发针留在兰子手上,她便是用这刺伤银子的。 银子嘴唇凑近伤口,用舌头轻轻压着止血,眼睛一眨不眨,也不看兰子。过一会儿,她“扑”“扑”地吐掉嘴里的血。齐整的牙齿上渗着血,透过浓妆同样能看出她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像个可怕的偶人。然而,她眉头不皱,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接着,她用穿着舞鞋的脚尖钩住落在脚上的假发套,轻轻一挑,接在手里,随后嘴巴咬着发套,一只手掌按住另一只手臂上的伤口,摇摆着嘴里的发套,踏着舞曲的节拍,向台上走去。银子自始至终未看兰子一眼,也没讲一句话,只留下一个似乎相当遥远的背影。 兰子恨得咬牙切齿,后悔没有追上去刺死银子,可又觉得冷得上下牙直叩,反而感觉自己好无聊。她极力要镇定情绪,想轻松地对待木村。却又像是面对毫无反应的另一世界的人,再一忖思觉得先前对木村说过的话也像是一派谎言,无聊之极。 木村刚才一直默默地看着兰子刺伤银子,直到银子消失在舞台之上。看不出他有些要制止的姿势。没什么好说,他和兰子对视一下,然后温顺地上台去了。 对于舞台服装,银子从未表示过不满。她不但不想要衣服,而且还常常不留神错穿别人的内衣或面前的鞋子,所以兰子骂她是要饭的。的确作为女演员,银子那样的也许在舞台上更加耀眼出众;她或许是个前途可虞的女人;是由于我自身的弱点所致吗?等等,兰子一本正经似的考虑着这些,并不觉得刺伤银子有什么不对,但无论如何她无法再走进夏季来临之前自己曾住惯了的休息室。她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群舞女脚步杂乱地从舞台上下来。看见兰子,她们一一快活地打着招呼,尤其是矮个的蝶子挽着兰子的手臂,脸颊快要贴在兰子肩上,说道: “银子啊,好像刚才受伤了。” “是吗?” “她的手臂出血啦。银子还不在乎,和木村跳着舞。也没包扎。” “不要紧吧。” “不过,她一挥手,就会流出点血。绫子吧,背地里看着,‘木村,木村’地和他悄悄递着眼色。和银子身体挨近时,木村不让客人注意到,几次用自己的衣服帮银子擦掉血迹。” “观众能看见血迹?” “我想看得到吧。” “哼。”兰子冷笑一声,但觉得像有人把她推向凄冷的深谷,紧紧抱住蝶子赤裸的臂膀。触及少女的肌肤,她不由地产生一种奇异之感。 “啊!畜生——喂,蝶子,银子再长几岁,肯定会发疯的。” “这种事。银子以前常夸大口说她最先生孩子。” “谁的孩子?” “我不想说。”蝶子扭动柔软的身躯,爽朗地笑着说下去: “前几天呀,银子、藤子她们还到姐姐你的公寓去过夜呢。” “那木村呢?” “也在呀。” “是他们三人一起去的吗?说什么啦?” “木村吗?他也没说什么。” “是吗?”兰子突然从蝶子身上抽回手臂,说道: “我呀,还有点急事,代问大家好,我还要来的。” 兰子说完离开了休息室门口。秋风像是突然从天而降,横扫路面,演艺街骤然昏暗下来。 那天晚上,绫子等着银子排练完简单的舞蹈,她们和编导中根一起走出小演出场。 “是雾吧。我的指尖冰凉的。”银子握着绫子的手走着,绫子给她的手臂缠上的绷带稍有松动。 “不是雾呀。是霭。” “是吗?” “兰子回来啦。” “哦。” “见到她啦?” “嗯。”银子老实承认,但没说自己被兰子刺伤的事,连当时在场的木村不知什么原因也未向任何人谈起。所以,绫子还以为银子是练舞时被钉子之类的东西挂伤了手呢。 “银子今晚在哪儿睡?”绫子问道。 “去木村那里。” “可是,兰子回来了,你还要去呀?” “嗯。”银子爽快地应着。绫子真像受到羞辱似的又问: “蝶子、藤子也一起去吗?” “不知道哇。” 一直低头不语的中根怯懦地笑了笑,问起: “银子,你前些时一直住在兰子的公寓里吗?” 银子不回答。 “是喜欢木村吗?” “没想这些。” “你撒谎。” “是真的。” “那为什么要去他那儿睡呢?” “我又能去谁家呢?大家都已不耐烦了。” 银子声音哽咽,中根惊讶地窥视着她的脸庞,只见她眼里噙满泪水。 中根自己也知道这样问不合适,本不打算说,可还是说出了口。 “嗳哟,你哭了。” 他以为银子一定会反驳,没想到她却点头不语。 “那些事从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过了一会中根喃喃自语,银子这下急了,索性对着绫子叫道: “绫子,你想让中根先生来问我,就把那些都讲出来了。” “是的。”绫子的心怦怦地跳着,却不服气地说: “可是,我并没什么恶意呀。”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中根先生娶了银子就好了。” 绫子和中根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又走了五六步。 “我不愿意。”银子冷不了地冒出一句话。她快步走向前,绫子和中根也紧随其后。 突然传采打竹板的响声,三人回头观望,原来是花子。她大概受雇于盲人卖唱者。一个老艺人倚着兰子从前所在小演出场的墙壁,花子站在他面前,和着盲人沙哑的歌声打着竹板,一见银子三人,她伸舌头扮个鬼脸,走过来。 “哎,是去木村那儿睡觉吗?也带我去吧。”花子说着挽住银子的手臂。绫子紧皱眉头说: “兰子回来了。去了会挨骂的。” “哦,我还要练习。”花子抬起下巴,指向脏兮兮的小演出场的墙壁。 街对面的大众食堂,女服务员们掖起后衣襟正在洗地板,椅子横七竖八地倒扣在桌上,铁桶里的水流到了马路上。 绫子迟疑片刻,然后搂住银子的肩膀,说道: “银子,我也一起去好吗?” “真的?”银子顿时脸上乐开了花,快活地朝中根挥手喊道: “先生,再见。” “我来看管这孩子,没问题的。”绫子一幅成人腔调,银子也扭头望望中根,露出余怒未消的清纯的微笑。 中根被落在后面,目送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想木村与银子的配合有哀婉之美,一开始他们就做出要殉情而死的姿态。尽管如此,木村与银子之间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游戏——或许这么说不太合适,中根思来想去地向前走去。大概是花子追银子她们去了,竹板的响声渐渐远去。 六区小演出场的旗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看看天空,发现黄昏的暮色早已降临。那天下午,行人们都缩起脖子,虽说从格外干燥的柏油路就能判断天气情况,但由于没谁想起要抬眼望天空,所以当夕阳的云霞像块被吹开的金色大布飘动着的时候,人们都觉得有些惊诧。此时连红色的旗子也带着些凉意。绫子的父亲在天光微亮时就把方型小纸灯笼的蜡烛点燃了。 “好吧,今天早点收摊,有人请我去守灵。”他把刚才护着火苗的那只手伸进怀里,抽出一条头巾,然后慢腾腾地在看相台边坐下。 死者的老婆惊讶地看着他像模像样的看相人派头,感叹道: “啊,死者一定也高兴吧。昔日的同伴全都不在人世啦。” “是啊,晚上我就讲讲明治三十年代的事情吧。” “明治时期的话题也许是对死者最好的供养吧。好吧,我等着你来,拜托了。”那女人陪着笑脸,整整和服袖子刚走几步,又重新折回头说道: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不过不是现在说。” 看相人没说什么,仍然低着头,把落满灰尘的书摆在看相台上。 “我算什么。我不会给熟人看相,即便是看了也不准的。” “真是这样吗?而且一开始你就不愿看着我的脸。” “是吗?我已经没有用啦。连看人家的脸也觉得厌烦罗。” “嗯。你这样已经不错啦。绫子那么努力地干。谁不夸那孩子好哇。” “可是,即使她能取得艺名,挂上招牌,就能有徒弟来学吗?要说学日本舞,那都是些正经人家的女孩啦、艺人啦之类的,她们肯到街头相面人的女儿而且是出身于简易小歌舞团的师傅家里来学吗?” “这是不必要的担心。绫子真是你的独生女?” “真的是独生女。” “听人说那家伙和他从前的老婆也有两个相当出色的儿子,可又能怎么样呢?连他死了都没法儿通知他们。” “是不知去向吗?” “是呀。” 然后女人又叮嘱一番:请尽量早点来守夜,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看相人没有起身相送。从男人死的那天起,她为料理后事伤透了脑筋。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她虽然很憔悴,但毕竟年轻还不到4o岁;二是他们之间只是一种不确定的男女结合,并非夫妻。看相人把手放近胯下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再搓搓冰冷的耳朵,回想起明治三十年间的事情。 那时街上一下冒出许多报刊杂志纵览所,小酒馆等,确是浅草地区走向飞速繁荣昌盛的时期,还和吉原道的热闹相呼应,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后。而且还是人力车普及的时代。车夫特别吃香,今日的出租车司机无法与之相比,人力车的生意也不错。后来渐渐堕落为敲竹杠的车夫,源氏店一直被扣压着。看相人打算全以昔日的故事作为对今天的死者的供养,但一想到曾因已对生意无助而被收做源氏店的女人的她,其内心深处也许正在寻找投靠他的时机时,看相人又觉得实在无聊,连旁边锅里飘来的煮海螺的热气,今天也觉得讨厌,于是就摘掉头巾站起身走到锅前,用松动的假牙咬住一串海螺肉。 “搬去了吗?”有人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原来是女儿绫子。 “哦。”父亲拉出口里的海螺串儿,拿在手上,说道: “嘿,那木头太重啦。” “肯定很结实的。” “她的妈妈,是不是给外国人当过小老婆呢?” “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银子从未谈起过她妈妈的事。” “给我帮手的那家伙,他说无论如何日本是做不出来的。那床头上还雕着花什么的,像是外国人睡的床。” “我们四个人都睡得下嘞。今年春天去上野赏夜樱那次,几个人一起睡过的吧。” 看相人准备走回相面台边,才像刚意识到似的给女儿看看自己手里的海螺串儿,劝道: “来一个热乎乎的怎么样?” 绫子稍稍扭向一边,摇头拒绝,接着又问: “好搬进去吗?” “从窗户那儿推上去的。在二楼,进不去。那房间阴暗、朝北,根本晒不到太阳。塞进去那么大一张床,房间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听说那是她妈妈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品。” “她不是给外国人做小老婆的?没有哪个旧家具店会卖那么大件的东西。”父亲在看相台前坐下,继续说, “我在公寓还听说了奇怪的事。你没听说那房租一直是兰子的丈夫、那个叫竹田的家伙付的吗?他可能是个无赖。” “是竹田付的,”绫子按住父亲摊子的一角,立即又松开手,脸上的表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来之前刚卸掉脸上的舞台浓妆,五官和她父亲被夜风吹打的脸多少有点相像,但和华丽的人造丝和服不相称,显得很老相。不过,她说话时嘴唇确实像登台的女孩,是脸部的生动之处。 “兰子两个多月前就已去了台湾。虽说她很窝火,但对着银子和木村,就像是没靶子的枪,怎么也打不起来。再说大势已去的兰子仅凭自己的力量,对正走红的银子和木村也无可奈何。银子这人自己从不考虑自己的事,却像做梦似的走红一时,真不可思议。我在一旁看着,都害怕嘞。” “嗯。你最好别想那些事。”老父咽下去忘在口里的海螺肉,像在回想银子的相貌闭上眼睛。 “近来的轻歌舞团里,她那样的女孩多啦。” “不是的。”绫子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使劲摇着头说: “我觉得银子好可怜、好可怜的,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在旁人眼里,只要银子一进来,周围我们这些人就显得凄惨啦。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因为走红这事儿,是很奇怪的。” “不是的呀。兰子曾说过:银子是个雪人,早晚要溶化的。” 绫子想起今年春天木村曾说过银子的身体冰凉。经他这么一说,绫子想起几次同银子睡在一张床上,银子身上凉凉地却油光光地冒出汗来。银子虽然那么喜欢化妆,可洗澡时并不经心。身上湿漉漉的就开始穿内衣,常常是绫子看不下去而帮她从背揩到脚。 “雪人吗?”相面人突然笑了起来。 “嗯。哪有那么暖和的人呀。” “今晚雾太重。有雾的夜晚客人多呀。也多亏有雾啊。” 绫子也抬头望望头顶上的天空。不知是谁说过:浅草的女人从不看远处的天。 “不会变成雨的。总之,那公寓不能去啦。” “怎么啦,爸爸?我觉得银子是个脆弱的人,她会有危险的。” “你担心那种事,可也没办法,在这儿,舞台上的女人我也看得多了。靠向众人展示身体过日子的买卖,无论是什么都只能那样。人眼这东西,是有毒的。她就像一年到头被毒针刺透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的面相。那孩子往台上一站,那么漂亮,简直认不出她来了。你觉得那样好啊?” “好吗?”绫子不是被父亲的话语而是被他的语气所吸引,欲言又上,想起或许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所以在舞台边等待出场时,甚至连跳舞,她才常常会突然把视线从观众身上移开,要独自一人一直生活下去。尽管她还无法断定嫁人与做日本舞老师究竟哪个对自身不利,但因为有些拙笨,她才决心要终身不嫁,为歌舞而活。她自认为这并非女孩子的多愁善感,而正是因厌倦才做出如此现实的打算。今年春天的那个早晨,对木村孩子般幼稚的问话:“为什么要这样决定呢?”绫子曾极为震惊。她常想起这件事。不是想这句话的内容,而是回忆木村那涉足舞台不久台词般的声音,浮想起英俊少年那张从不留意他人的冷淡的面孔。 “和谁我都无法认真交谈。” 木村又加上这么一句滑稽却又恰如其分的辩解似的遁词。像木村、银子这样的走红人物,在舞台上光彩熠熠,这对少男少女生命的核心里蕴藏着什么?绫子越想越害怕。或许那里面清澈可见,空空荡荡吧。 有一次走过言问桥在隅田公园漫步时,文艺部的西林问大家:“朝霞和晚霞,你们喜欢哪个。”那是日暮时分,柏油路的行人道旁刚移植来一排小树,是花落已长出嫩叶的樱花树,虽然看起来它们还没适应这里的土壤。站在宽阔的河岸眺望远山,对舞女们来说这是少有的。与其说是看山,倒更像是感受的夕阳的色彩。舞女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夕阳更美丽吧。只有藤子是生长在乡村,可她的脑海里也未浮现出山区清晨的天空。 西林总爱问些异乎寻常的问题。比如上次他问大家:你可知道自己钱包里究竟有多少钱?当时只有绫子一个人马上回答说知道。这次却是银子自己答非所问: “我喜欢彩虹。” “彩虹?彩虹何时出现呢?” “不知道哇。天上随时都可能出现吧。” “银子呀,每天活得腻味了吧。最讨厌的。”西林抱过银子的肩膀,迈开大步走了五六步,银子一下握住他的手,猛地转过身来,摆出跳双人舞的姿势,继续说: “要是说彩虹,无论到何时都能看到呀。” “可是,彩虹转眼间就会消失的。” “那倒也是。” 银子若无其事地摘下贝雷帽,朝着河里的船信手挥了一挥。 为何连这等事自己也记得一清二楚,想起来绫子就觉得自己悲惨,同时又觉得银子也可怜。 “可是,在舞台上引人注目使人无从辨认,那才是明星哪。难道不好吗?”绫子看着老父亲,看相人的表情却像是不懂人的命运似的说道: “该回去唆。雾越来越大。” “哎。我想早点退出舞台。” “嗯。”老父亲低垂着头,表示赞同。 绫子微薄的收入也能补贴家用。相面人又想起今晚要去为其守夜的老车夫:因酒精中毒身体痉挛般颤抖着住在公园的小岔路上或拘留所里。相面人不愿向女儿提起源氏店老板的死。 “可是,我无法想象银子离开舞台将是什么样子。” “竹田是个狠毒的男人吧。他吸干兰子的血,现在又要吃掉银子了吧。” “哪会有那种事。银子会听人所言,任其摆布吗?” “她不是已经让人替她付房租了吗?” “那种事,银子自己还不知道呢。这么说他真是那样的人罗。” “你也还是个孩子呢。” “可是,那个房间里没有二件是银子的东西。她连肥皂都没带进去一块呀。” “只有那张床吗?” “银子没有看做是自己的房间。在我们家她不也是那么位的吗?” 等着买优待券看电影的观众已经排成一队。雾也飘流而来。蒲芦池里的黑水像被罩上一块薄布似的隐匿而去。只有光影死骸般的霓虹灯,雾湿后反显出栩栩如生的色彩,肉铺房顶上线描成的红牛新鲜诱人,宛如游动在空中的鲜活之物。 “那个叫木村的毛孩子究竟是什么人物呀?你们不也说他有点不正常吗?”老父亲一吐为快似的说道,女儿慌忙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说: “到时间啦。以后再说吧。” “我今晚有事也要外出,提前收摊儿啦。” 回到小演出场,绫子仍惦记着银子。站在幕后等着在同一场舞中登台时,绫子无言地挽着银子赤裸的手臂。这样她才觉得心里踏实啦。 然而,那晚演出的最后一幕是全体演员一同出场。剧终,大家喧闹地回到休息室,等坐在化妆台前,才发现少了银子。麻利地收拾好化妆用品和演出服急着赶回去,这种做法银子从未有过。所以绫子边和蝶子整理着银子的化妆台边说:“出什么事了吧?”蝶子却不以为然地答道: “肯定是在舞台上练单人舞哟。” “可是,她还穿着演出服嘛?!” “她嫌换衣服麻烦呗。反正今夜还有舞台排练呢。”“银子该不是去演电影了吧。不会是听信那帮人的话去的吗?”藤子走进来,边脱鞋边说,绫子猛地回过头失声叫道“中根先生”,正要站起时,偏巧编导中根打走廊上经过,可他只顾着手里的乐谱,径直走了过来。 绫子突然气得浑身颤抖,然后泄气地把手撑在蝶子的腿上,说道: “我去问问木村。” “好疼啊。”蝶子装出哭腔,伸出舌头舔了手掌,将唾沫擦在大腿上。 木村趴在男演员房间的方形火盆边,一只手拿着烧热的火著,在火盆的木头边上胡写乱画。 “铛铛的咳咳。”绫子念着不解地问: “铛铛的咳咳,是什么意思?” 木村一言不发地扔下烧红的火著,出神地望着铺席被烧得冒烟。绫子拾起来,把它插进灰堆里,问他: “银子呢?” “不知道哇。” “她去哪里啦?” “不知道呀。” “可是,你们还要排练双人舞的吧。” “嗯。铛铛的咳咳。” “你在说什么?” “我的头‘铛铛’地疼得厉害,胸口难受得要‘咳咳’地吐,哪里知道银子的事。” “混蛋。”绫子横眉立目地骂道: “死去吧。” 这句话她本打算说:你一直就是这样关心银子的。 “啊!”木村像做梦似的闭上他那宛如美丽少女般的长睫毛,说着: “花子为什么那样痴迷银子啊!是所谓的同性恋吗?” 绫子拂袖而去,身后传来木村自言自语孩子气的笑声。 “我要杀了木村。这是花子说的。”绫子觉得这话像地狱刮来的一阵阴风,砭人脊骨。 舞女们走出小演出场去找银子。卖粗制雨伞的小贩儿正在招揽六区刚下班的顾客。刚才飘忽着的雾,这会儿凝聚,浓重得让人觉得是在下小雨。 舞台排练午夜12点开始。她们先到公寓里的房间去看看,又到还有印象的那家咖啡馆去巡视一番,没想到蝶子说了句:“她会不会是去公园和人约会了呢?”大家默默地走着。突然,蝶子“啊”地一声尖叫着抱住藤子。 “嗳哟,吓死我啦,好吓人哪。” 藤子也吓得闪在一旁。 “呀,好疹人的。” 只见屋檐下晃晃悠悠地挂着一排野猪,皮毛被雾打得湿淋淋的。这是一家向顾客提供野猪肉的大众食堂。 绫子也打了个冷战。 那天晚上,银子始终没回小演出场。她以前可从未缺过一场演出,连排练也从不迟到。要说是因为她时间观念强,还不如说是她嫌麻烦,有排练时决不外出所致。 舞台排练一结束,绫子她们就来到大门口。只见流浪汉们正忙着收集饮食店厨房门口的残羹剩饭,那身影像是蠕动爬行于寒冷之中。朝阳倏然照亮各处房顶上一侧,不知飞至何处又飞回的观音堂鸽子振翅之声匐然。舞女们感到疲惫的肌肤陡然冷起来,都失去知觉似的缩着身子,紧挨在一起,却没想要手拉手,三个人也都没化妆。大街上的柏油路面被昨晚的雾打得湿漉漉的,稀薄的朝阳照到的一侧被染成淡粉色。 看着这番景色,舞女们放慢了脚步,谈论起来。 “木村这家伙,真怪呀。好像连冷都感觉不到。”蝶子咧开小嘴笑了,顺势打了个哈欠,接着说: “因为银子没来,他舒舒服服地在休息室睡得好香呀,看上去没一点儿热火气儿,我怕他感冒,就叫醒了他。他脸色苍白,说什么要辞掉歌舞,还说想进飞行学校,可以在彩虹间飞行。” “彩虹?那孩子没见过彩虹。哪里有嘛,还不是跟着银子学的。”藤子语气肯定地说。可是蝶子却天真地接着说: “要是驾驶飞机飞入彩虹,木村准会眼花目眩而坠落下来。” “木村想当飞行员,从前却是个地铁乘务员,有意思吧。”绫子想起笑了笑。藤子一个人冷言冷语道: “总之,英俊少年总归如此。因为银子,昨晚中根先生才特别不高兴的。” 远处的街道笼罩在晨霭之中,无人的大街上汽车飞驰而去。 寒气袭人,天尚未大亮,冬夜还滞留在阴影处。 公寓入口处的玻璃门上还浮着昨夜的露珠。银子回来了吗?昨晚她怎么回事呢?三个人都挂念着银子。一打开房门,就喊了起来: “银子。” “哎呀,她在这儿呢。” “和花子睡在一起。” “排练也不来,奇怪呀。” “好像还挺高兴的呢。” “银子,银子。” “喊什么。让她睡好啦。” “真好看。” “她的睡脸真美呀。” “好漂亮的,这种表情呀。” “她还化着妆呢。” “还留着舞台妆吗?” “没有。” “她是和花子一起回来的吗?” “好冷啊。” “谁还烧了报纸的。” “没订什么报纸呀。” “怪里怪气的床,挺疾人的。” “是房间不好。” “银子,银子。”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花子先睁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笑了笑,然后撒娇还要睡似的闭上眼睛抱住银子。刹那间,她“啊”地吓得收起笑容,向后撤着上身,从被窝里抽出的光光的腿跌落到床下。 “不!好凉,银子冰凉的。” 花子的惨叫声把舞女们吓了一跳,她们下意识地去摸摸银子的脸。已是具冰冷的尸体。她们触电似的一起缩回手,接着又去晃动银子的身体,喊着她的名字,也不知各自都说了些什么。 木村不知何时进来的,阴冷的影子一般立在门边。 “花子,花子,是怎么回事嘛?!”绫子总算意识到花子的存在,问她: “你们不是一起睡的吗?” “不知道,不知道。” “睡在一起,你不知道银子死了吗?” “银子已经睡着了,我来的时候。她自己睡着,我想吵醒她不好。” “所以你就悄悄地睡在旁边?” “嗯,嗯,嗯。”花子点着头,满脸泪水恸哭起来。舞女们也都跟着哭起来,藤子慌忙喊着“医生”、“警察”向走廊奔去,一下撞在木村身上。 “啊。”绫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木村喊道: “木村,怎么回事?这是……” 木村徒然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在休息室睡到今天早晨,一直在等银子呀。” 花子一直跌坐在地上,光光的膝盖抖动着,这时她沙沙响地爬到床上捡起被打湿沾在纸上的白药粉。 蝶子看到就喊起来: “这孩子是被人杀死的。是花子给她下的毒。” “不是我。”花子扯着嗓子喊,毫不胆怯地盯着木村叫道,“我,要杀死他。”拼命地指向木村。 四周寂静无声。 在这悄然之间,花子踉踉跄跄爬上床去,刺溜钻进被窝,紧紧搂住银子放声痛哭。 “不行的,花子。松手,花子。”绫子想让花子松开搂住银子脖颈的手的时候,她感觉到不是从花子暖热的手而是由银子冰冷的颈部传来一种不可思议的爱怜之情,说道: “还得要验尸呢。” “她真死了吗?已经不行啦?没有气儿了嘛?”蝶子也惶恐不安地走近再仔细看看。 可是,绫子却像没听见蝶子的问话似的自顾说下去: “验尸,是怎么样验的?”她像被迷惑住似的声音颤抖着,从另一侧也和花子一样爬上床来,从胸部到衣襟轻轻地将银子抚摸一遍,发觉一丝不乱。一想起这人的睡相总是那么好,顿时她仿佛明白了一切,沉溺于爱怜之中,不禁“哇”地一声抱住了银子。 木村行尸走肉般靠在墙边。 房间里只有白布窗帘醒目明亮,早晨的光线没有照进来。 (詹懿红译) 夕阳下的少女 一 每逢星期日,骑着自行车在松树林中消遣已在海边别墅度假的女学生中流行起来。 随着内阁的更迭,出于偶然,新大臣中竟有三人的别墅在这同一个镇上。于是,一到星期日,这儿就戒备森严。尽管如此,少女们却毫不在乎什么警戒,仍快活地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在她们一阵风通过的地方,松叶间透出的秋日的阳光似乎也更加明亮。这是一片沙滩的延伸地,尚未长成的松树几乎一般高,在晴朗的日子,的确是阳光明媚的。 可黄昏一旦来临,松叶的黄色就透出微寒。在广阔的夕阳映照的天空下,传来海涛的声音。在这白日苦短的黄昏时分,女学生的自行车铃的丁零声,好似活泼欢跳的生灵,听起来是那样地充满活力。 濑沼也被这铃声所吸引,为了能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与那快活的自行车相会,他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就在他转弯回头看路的瞬间,撞见一张女人的脸。那脸是用橙色油彩涂抹过的,做过发卷的头发乱蓬蓬的;皱巴巴的丝绸衣上罩着一件不带翻领的短袖衫。猛然碰上一副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张脸,似乎还对着懒沼在微笑。濑沼急忙垂下眼睑,却又看见女人那大拇指都从破袜子里钻出来了的脚。女人拎着一个大桶。 “您是濑沼先生吧?”女人亲密地问道,似乎对懒沼那充满诧异的脸色丝毫不介意,“我是‘皆和茶馆’的春子呀?” “嗯?” “真想你们呀!”女人说着脱下短袖衣,抱在胸前。这种纯真想念的动作与表情,自然含着一种妩媚。濑沼发现她似乎怀了孕。 “大家一向可好?真是好久不见啊!” “是的。你住在这里吗?” “是啊,就在阪见先生的隔壁。” “现在情况怎样呢?”这话一出口,濑沼就觉得自己失了口。可春子却老实认真地答道: “我和松本住在一起的呀。” 听她那口气,懒沼似乎理所当然地知道那叫做松本的男人。濑沼只好愣愣地应忖道:“这很好啊!” “托您的福。” “我住在松叶旅馆,方便的话请来玩。” “松叶旅馆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问谁谁都知道。” 春子竟不知松叶旅馆,这倒让人感到意外,既然住在附近,连这古老而有名的烹饪馆的名都不知道,可见她对自己所住地区的不熟悉。这也暗示了她生活的状况。也许她总是关在自己家里,连在松树林中散步也难得吧。总是孤孤单单的,连一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吧。就看她见到以前熟悉的濑沼时的高兴劲儿,也多少让人觉得就是如此。只有手里拎着的新桶显得打眼。濑沼目送着春子寂寞的背影,直到她从松树林的边缘登上沙丘而消失。 尽管看见了她这样一个家庭破落后落魄不堪的样子,但并没有给人留下厌恶的印象。她平易近人的态度,让人觉得真挚、自然。就连她那衣冠不整的样子,也透出一种安静平和感,似在静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生命。 春子用那种口吻所提到的松本究竟是什么人,懒沼回避了反问。在他的心里,对此人似乎没有一点印象。即使回忆起十多年前的“皆和”茶馆,也从记忆中找不出松本这个名字来。濑沼想,莫不是画家、文人,或是流行歌手之类的吧。否则春子不会用那种似乎谁都理所当然地知道其姓名的口吻了。要不,春子和这个叫松本的男子的恋爱结婚在报纸上引起过轰动? 濑沼和春子之间,本不存在那种十几年不见面而在路上擦肩而过时必须打招呼的关系。如果春子不打招呼,濑沼肯定以为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一旦报出春子这个名字,濑沼马上会记起一个当时很有名的女招待,之所以好一阵儿没有把那名字同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是由于她外貌的变化。十八九岁的春子,是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深深的黑色眼珠至今仍留有遗痕,面孔也还能使人想到以前曾是个美人。可眼前这张脸如此消瘦,竟变成了长脸。 当学生时,濑沼常和几个朋友到“皆和”茶馆去,完全是因为有春子在那儿。她在刚才所提的“大家”,也就是指的这几个朋友。然而,除了“皆和”的德国式的室内装饰以及那种懵懵懂懂的青春之情外,濑沼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这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濑沼和春子也只是偶尔打打招呼,纯粹是一段平淡无奇的岁月。 因此,当春子露出那种怀念之情时,濑沼不由觉得受了意外的恩惠似的。她那做了人妻还自报姓名的样子纯真而自然,不知为何,濑沼竟希望春子能过着这样纯朴心境的生活。假如她能内心不寂寞地生活就好了。 在枯松叶铺满的小径上,已没有了少女的自行车的飞驰,用于消夏的别墅大都关上了。濑沼倘祥在小径上,从稀疏的松树间看见了海滨的黄火。他被此吸引而信步走去。传来一阵阵叫喊声,是渔夫们正在拖网。 夕阳照映下的大海的颜色,似乎染到了海滨的沙滩。濑沼来到沙滩上。 “嗨!” “嗨。” 孩子们把同来的螃蟹往沙滩上使劲摔着,以便让它们动弹不得而带回家去。 旁边,有一群等着买鱼的女人,春子也在其中。 “啊,想不到在这儿碰上您。” 春子话音刚落,旁边正在观海的少女回过头来。就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间,濑沼不由感到一阵目眩。他想起了一幅画。 那幅画画的一定是这少女。最近在展览会上刚看到的。画名以及画家的姓名虽然没有记住,可就在这一瞬间,濑沼明白了叫做松本的春子的丈夫就是画家,这幅画的作者就是他。而作为模特儿的这位少女就是春子所说的“阪见”的隔壁家的阪见家的小姐。在与春子碰面之前,听到铃声的自行车上骑着的就是这位少女。 少女左手扶着自行车把,右手轻轻地搭在弟弟的肩上,一动不动地,茫然地眺望着大海上的夕辉。女学生式的短发披在脑后,由于头有些向弟弟方向歪着,右边的头发散散地飘着。透凉的西风吹着。弟弟的个儿同她几乎一般高,从肩部看去好像有病,姐姐的耳朵是那种大大的有福的一种,但被寒风吹得发白,转过头来看濑沼的脸也毫无面色。只有那双眼睛像鹰一样亮晶晶的。 大概濑沼在看到少女时样子有些吃惊吧。少女立即表现出一种或许是熟人的亲切感。可马上又把脸转向侧面,不用说,那是一种傲慢的、但又让人感到是具有很好教养的自然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在弟弟的肩上暗示了一下,弟弟用甜甜的声音问道:“回去吗?” “嗯。”少女轻轻地点了下头,向着海滨的沙丘走去。 濑沼微笑着听着少女的“嗯”声,不料她先跨上自行车,弟弟反坐到车后,正看着,忽听春子说道:“这就是阪见家的小姐啊!” “是吗?” 濑沼本还想说“就是那幅画的模特儿吧”,可他忽然想到,在憔悴而有些衰老的春子和少女以及那幅画之间,也许有些东西是不可以说的,故此他欲言又止了。 在沙滩和松树林之间,有一条平坦的海滨水泥道。白天有时大卡车发疯似的在此飞驰,有时也有孩子们穿着旱冰鞋在此道上玩。大概是也将成为军用道路的缘故,总之是一条兜风的好道路。 少女的自行车迎着夕阳奔跑在道上,看上去似乎就要离开地面,向着夕照的天空腾空而去。 “弟弟的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呆在这里。”春子也目送着他们离去。 她只买一点点鱼。濑沼想起她刚才所说的“没想到在这儿碰上您。”这句话,觉得不便久呆,于是沿着大路归去。 不经意回头一望,看见那穿着救火式的棉罩衣,正在向火的鱼霸那满是胡碴的脸显得异常的大。 拖网中蹦跳出雪白的鱼,春子也似乎正朝着网边走去。有五六组鱼网。 二 女人的吵闹声使懒沼醒过来,走到过道一看,院子里的草地上,阿荣正在和狗嬉闹着,玩得特别欢快。 阳光在银白色的微波上摇曳,仿佛正要越过沙滩和小松林,朝着这边流过来。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小阳春天气。 濑沼拉响了当做起床信号的铃,然后穿上木拖鞋,打算去洗澡。然而,这个早晨实在太美,他便把毛巾和衬衫扔到草地上,直直地躺在那里。 阿荣并没有发现濑沼在看她被狗追着,从草地钻进树林,又跑在宽阔的草地上,并不断地在草地与松林之间绕着圈跑,脚上只穿着袜子。已经快3o岁了,不太习惯奔跑,她一边担心着裙摆,却又任它随风吹摆。狗看上去气势汹汹,抓到她的衣带和裙摆便吊着玩,是一只黑色的杂交狗。 “濑沼先生,您在看什么呢?”猛然听到有人提问,急忙回过头看一看,原来是当女佣的阿种拿着扫帚,正从走廊朝着这边看。 “可不能那样看阿荣啊!” “不可胡言。”濑沼红着脸说。 这时阿荣喘不过气来,“啪”地一声倒在草地上。狗发现了即扑向她的脸。 “讨厌!讨厌死了!”阿荣一个劲儿地叫着,一边用两只衣袖捂着脸,一边在宽阔的草地上打滚儿。 “真让人讨厌!”阿种说着也红了睑,随即迅速地扫起房间来。 “喂,把烟给我!”濑沼站起身来说道。阿种却走到走廊上对阿荣叫道:“阿荣,快去洗澡吧!” 接着又叫了两三遍阿荣,可阿荣似乎没听见。只见她好不容易从草地上坐起来,狗就又把前脚搭到了她肩上。 “像阿荣那样不知辛苦该有多好!”阿种呆呆地说。 “眼下像她这种开朗的人可不多见啊!” “她该嫁人了,这样可不行哟。” “嫁人可让人头疼。” “好像这里的人都这样说。” “真的,我们谁也不想嫁什么人!都吃过苦来,不敢再想了吧?” “是呀,都为此而吃过苦头,可没有结过婚的人也不少呢!可能各有各自的情况吧。” “在这种家里,比起男人来,狗更好吧。” “讨厌!濑沼先生,是个女的呀!” “所以我说这狗更适合她。” “您说什么呀?您不知道那狗是母狗哟!” “什么?没意思!” “快要被人扔了的,到这种时候。”阿种用两手比画着小狗的样子,“是阿荣把她拾回来的,是只母的,如果捡回来时知道它是母的就好了。阿荣这人呀,到处捡些小狗回来,不分公母,后来她同老板娘敲定,等把它养大再扔,可您看现在,已经变得这样儿了,要再产小狗就麻烦罗!” “可扔掉不也是怪可怜的吗?” “可怜是可怜,也是没办法的。”阿种一边皱着眉头看着阿荣和狗,一边又说:“她可真不嫌脏,有时把狗嘴往自己嘴里送,把狗嘴使劲吸进自己的嘴里哟。” “可是条大狗呀!” “好像是吧。但我说的是小时候的事。不能不佩服她,只要是狗的事,哪怕只叫一声,她会马上醒来,并一直把狗放进自己的被窝里养大。因为我们常唠叨,睡觉时才顾虑些。可早晨起来一看,它仍钻进被窝里。有时还与狗一起吃饭呢。” “这大概就是爱得深的表现吧?!”濑沼想。 “还有令人吃惊的事呢。往常半夜醒来发现阿荣不在房里。” “有这种事?” “原来她睡在我们房子的窗下,和狗在一起。” “在地上?” “嗯,穿着睡衣,还睡得很香呢!” “也没盖被子吗?” “那还用说,是在窗下和衣而睡。” “真野啊!” 濑沼笑着说。他想,那种如兽般的睡态,一定有些挑逗性。 “可并没有经常感冒啊!” “可不是,她是那种天生就连头疼都不知的人。像这样健康的真少见。” “但看上去很苗条啊!” “嗯,可一进澡堂,阿荣却是最胖的哟。圆圆的,很结实,漂亮的人就是合标,穿着得体的话,样子就是好看。可脱下衣眼就让人吓一跳。哈欠、伸懒腰什么的,真是佩服极了。哪怕夜里两三点睡,5点半准时起床。她就是那种天性,一不动就感到不舒服,我每天早晨都是阿莱叫醒的。如果身体不结实,很难像她那样的。没听到她发过牢骚和不满,总是乐呵呵的,唱着歌,精力充沛地干着,动着。做事既周到又麻利,旁人准也比不过她。” “可以说是个模范佣人啊!” “可不是,我们都很羡慕,不知该怎么做才会像她那样。好像永远不知辛苦似的,您看着这种人心情也一定好吧?” “是啊!” 狗似乎也累了,跟着边扣着衣服边朝这边走过来的阿荣的脚边,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来回转圈,阿荣见到濑沼后说:“您真能睡觉呀!这一拉里,也真把它没有办法!”说完,做出十分认真的样子,紧紧地闭着嘴。可一到濑沼身旁边的工夫,“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用手捂着嘴跑开了。随之带起的一阵风中有一股青草味,夹杂着些许女人的汗味。 濑沼向洗澡间走去。在去旁间的脚踏房,狗躺在那儿喘气。 阿种准备好早餐,站在桌旁等待主人进餐。 濑沼问阿种:“你认识叫松本的画家吗?” “松本先生?不认识呀,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好像是吧。” “嗯,有这么个人?没听说过呀!” “他老婆常化着带点西洋味的妆。” “是个美人吗?假如是最近搬来的,我就不认识了。” “昨晚,在路上碰到他老婆去沙滩买鱼了。” “是您熟悉的人?” “他老婆以前有些熟。穿着一双破袜子。” “那还用说,去海边可不能穿袜子呀。” “她说住在阪见先生的隔壁。” “是阪见先生?说起阪见先生,他儿子倒是常来我们这儿。” “好像有病?” “嗯,我们那独间小屋里的竹田先生的儿子也一样,都有病。可两家父亲是熟人,所以关系很好。昨天还骑自行车来了呢。” “骑自行车来?就是让她姐姐骑车带来的吧?那当姐姐的可真好。” “那可是位漂亮得惊人的小姐呀!我真不敢想,像她那么漂亮,长大了将会怎样呢?” “你说得太对了,我也这么想。” “是吗?” “那位小姐没有提起过叫做松本的画家的什么事吗?” “像我这样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人,怎么会跟我说什么呢,虽然并不是说她目中无人。只是觉得有些贵族气质。人太漂亮了,使人难以接近,也不见得是好事。像阿荣那样的人,倒挺合适。” “阿荣似乎也有些冷漠。从脸颊看上去。” “嗯?是吗?”阿种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她可是个好人。” “是啊!可怎么没有人来求婚,真不可思议。” “有的哟,有过好几次。在这儿呆了9年了。以前常有人对她说,‘嫁给我吧,’还有很多人想照顾她,多得令她很为难。” “可就这样下去也太可惜了。” “不过关于阿荣,却从未有过什么流言蜚语。她总是说,没有比在这儿做一辈子更愉快的了。” “假的吧。在我看来,她不嫁人似乎难以过下去呀。” “这可是您的偏见。” “阿荣的家人也不担心此事吗?” “是啊,这倒是有些怪。像我这样的。多数以为好歹是为家里吃苦的。如果放了假,首先是回家,总想在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回来之后互相没完没了地谈些有关自己家里的知心话。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可阿荣呢,连听也不听这些。就是妹妹来看她,她也似乎显得不耐烦的样子。她说,与其回家,还不如去看看戏,电影什么的为好。她并不是跟家里不和,吵了架而离家出走的。为什么这样,倒真让人觉得奇怪。” 濑沼想,这肯定与阿荣的性格秘密有关。其实像她那样的女人,从传统的日本式的血缘关系的羁绊的地狱中走出来了。即使她对狗表现出那样浓烈的情爱,而且工作又踏实,态度又乐观,可她骨子里,一定有冷淡的一面。她的健美与年轻大概就在于此吧。 她把那野性的热烈,深深地隐藏在成长于水中且一尘不染的健康身体内。 抱着狗躺在地上睡觉的阿荣与那用领袖衣遮掩身子去海边买廉价鱼的春子,年龄几乎相同吧。生机勃勃的野性美与落魄的纯真美似乎都是女性那赤裸的体态。濑沼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种不同性格的各种画面。 于是,他便觉得,在这些画面的上方,阪见家的少女如同天仙,光辉夺目。 阿种似乎看出濑沼充满幻想的表情,于是问道:“濑沼先生对阿莱好像很喜欢啊。” “是真的。” “您可真说老实话呢!”阿种笑了,稍稍低了低头又说,“可是濑沼先生,她可是很难对付的哟。” “像她那种人,假如真要对男性痴情的话,可是有些让人招架不住的。” “讨厌!她可是好吃醋嫉妒心特强的女人呢。” “是吗?” “而且,非同一般人的嫉妒。” “这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说呢,她连那些被客人带来的女人也很在意呀。” “是吗?可是在这种地方,对别人带来的女人也在意也太……” “不单单是在意,她要不站在旁边偷听人家说话,要不就悄悄地窥视人家,这可是阿荣的病态呀!” 听到这话,濑沼感到好像看到了别人的隐秘似的说不出话来。阿种也不禁红了脸说道:“这可不能告诉阿荣呀。” “唔。看来这已不仅仅是吃醋了。” “我也这么想。可能是一种很棘手的病吧。并且是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了。” “是病危吧?” “濑沼先生总是赞赏阿荣,所以才不留神说起她的坏话来啦。” “赞赏她的不是你吗?” “这也是应该的嘛。因为的确难找到像她那样让人佩服的人。” 午饭后,濑沼去钓鱼。河两岸的芦苇枯黄。这是一条涨潮时海水倒流过来的淤塞的小河。是一个不见一只小鸟飞,万里无云的静寂的下午。濑沼闻着海滨潮水的味道,茫然地果坐在那里,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垂钓。 阿荣患有那种怪病,完全出乎濑沼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来,又觉得这是自然的,正符合她的性格。总之想到这些,使人觉得清楚地窥视到了阿荣的身体的秘密。与其说是无聊,倒不如说是她那充满女性魅力的身体对他的诱惑。濑沼毕竟是男人。 从河岸边可以看得见海滨。拖鱼网的人已来了。然而既不见春子也不见阪见少女。濑沼想起阿种说过,阪见少女常与弟弟到竹田家少爷这儿来。于是他决定从竹田家门前顺路回家。听说竹田少爷患的是助膜炎,正在愈后疗养。有护士照料,所以总能闻到消毒水的味儿。十五六岁的少年,很胖,不像病人,有张带蔷薇色的圆脸和一双大眼睛。由于长期生病,还带有一种少儿的纯真感,这同富裕的教养融在一起,使女佣们感觉他是一个逗人喜欢的美少年。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狂妄的令人讨厌的感觉。就连他流小分头,也似乎特别可爱。他住的房间里总是铺着三床厚厚的棉被。天气一好,他也到房外的过道或草坪上来与女佣们一起玩。这时护士看见无事可做,也时常溜到外面去。 濑沼从后门过去,故作啥也不知似的从竹田少年的房前走过。当他朝房里看去时,差一点“啊”地叫出声来。他看见了阪见少女。不过,是在动画上。虽然是画,却比真人还要生动,她从微暗的房间的墙上,用高贵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俯视着少年。少年安静地躺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少女。 那眼里的期待与憧憬,大概就是画家松本的心迹表露吧。自从在展览会见到这幅画以后,又在这里第二次见到。其实,从构图上看并没有花什么功夫,只是单单地描绘了少女的上半身。与其说是少女脸上的美丽让人刻骨铭心,倒不如说是画像那痛苦的期待更让人心动,正是这一点在濑沼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画上少女那鹰似的闪闪发亮的眼神,似乎在怜惜地望着少年。 濑沼匆忙地收回视线。这时,他似乎感到今天的夕阳是那么的宽阔无垠,格外的美丽。他似乎感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会传来自行车铃的冰凉的响声。 三 悲剧的发生,是在一周后的星期六的夜里。深夜,阪见家发现阪见小姐外出未归。才给松叶旅馆打电话询问,竹田家人到少女房间一看。发现也是空空的。护士上半夜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通过仔细察看,发现竹田少爷根本没有换过睡衣,似乎是穿着那件碎白点花纹的便服走的。接着,马上给东京的贩见和竹田家分别挂了电话,但都说没有回去。这下,大家更着急了。已是末班列车都开出以后了,两家的家人们只好坐着汽车从东京赶来了。整个住处的男人们开始到海边、铁路旁松林等地,四面八方地寻找。 濑沼从阿种处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像触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 “对不起,让您吃惊了。请继续休息吧。” “嗯。” “只以为还是孩子呀。看来真不能掉以轻心啊!” “不会是情死吧?” “真会有那种事?” “竹田家的男孩的病倒底怎么样啦?” 濑沼说着,穿上棉袍。 “您也去看吗?” “我也去帮忙找找吧。” “说起病,那孩子最近表面看上去倒是好转了。可实际是从胸部转到了肾脏,必须动手术。听说他很怕动手术。” “那少女是出于同情吧?” “会是吧,在这种年龄,正好容易钻牛角尖,愁闷不堪而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他说着,来到了独间小屋。一看,有十来个人大声嚷着,不明真相地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掌柜的把手伸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里,然后得意地对大家说:“这里面冰凉的,一点热气也没有,说明出去不少时间了。” 阪见别墅的看门人、女佣、奶妈等也都来了。不一会儿,春子和松本也赶来了。春子铁青着脸,全身颤抖着。她悄悄地拉丈夫的衣袖,用眼神暗示他看墙上。 “啊?!”松本吓得跟起脚来,盯着墙壁疯子般地叫起来,“这,这幅画在这里,这就是证据,是证据呀!”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礼貌地走近前去,粗鲁地把画拿了下来。当他一只手抓着画,站立下来时,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呆呆地望着自己。便忽然变得有气无力地说,“既然在这里一切就明白了。这是小姐自己拿来的吧。” 他在说这话时,仍然像个掉了魂的人。从他脸上显出强烈的悲哀。他回到春子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春子此时满眼是泪,可怜兮兮的。仍然是那张画着桔黄色油彩的脸,此时看上去像个幽灵。濑沼不由地觉得,这对夫妇也是这场悲剧中的人物。作为穷画家的松本,从阪见少女那儿得到灵感,并通过那幅画把自己的憧憬表现出来。这一点春子无疑是十分清楚的。 另一位悲剧中的人物呢?濑沼用目光寻找着阿荣,发现她坐在人群暗处,泪流满面。也许只有阿荣才懂这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吧。假如两人去情死的话,阿荣也许就跟着他们后面,直到看见他们死去方返回的吧。这一想象,使濑沼产生了一种冰冷的兴奋,他不由得奇怪地颤抖起来。 因为如果是这样,阿荣便是那虽然得知少男少女的恋爱,但谁也不告诉,而独自悄悄地“享受”这一秘密的人,犹如在偷偷地吮吸少男少女鲜血而生活一般。人们如此四面八方地到处寻找,何不如去问问这个阿荣呢?濑沼直瞪瞪地看着阿荣,阿荣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她朝濑沼望了一下,马上就搭起了眼皮,接着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朝前扑去,捂着脸拼命地哭起来,那蠕动着的躯体,在濑沼看来是那样的妖艳而残忍。看着看着,濑沼的眼前出现了那骑在自行车上的阪见少女的身影。她载着弟弟,朝着夕阳映红的天空飞升而去……濑沼打算什么时候向春子的丈夫建议,请他把这一景象绘成一幅美丽的画。 (刘大兰译) 重逢 战败以后,厚木佑三的生活似乎是从与富士子的重逢开始的。与其说是同富士子重逢,还不如说是同佑三自己重逢呢。 “啊,她还活着!”佑三看见富士子,大吃一惊。这单纯是震惊,不夹杂着任何欢乐与悲伤。 佑三发现富士子的身影的瞬间,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人像还是物体。佑三是同自己的“过去”重逢了。“过去”是凭借富士子的形体出现的,佑三却觉得它是一种抽象的过去的化身。 然而,“过去”是以富士子的具体形象表现出来的,那么“过去”就是现在了吧。眼前出现的“过去”和现在重叠了。佑三惊讶不已。 此时此刻,对佑三来说,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 勿庸置疑,佑三这种怪诞的惊愕,也是这场战争引起的。 也可以说,这种惊愕是由于在战争中早已被埋没的东西又复活了。那场杀戮和破坏的浪潮,竟然无法消灭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 佑三发现富士子还活着,如同发现自己也还活着一样。 佑三同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犹如毅然同富士子分手一样。 他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两桩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在战乱中,天赋的生命也依然只有一次。 佑三与富士子重逢,是在日本投降两个多月以后的事。那时候,时间概念似乎已经消失,许多人都沉溺在国家与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颠倒错乱的漩涡之中。 佑三在镰仓站下了车,仰望着若宫大街上的一排排高耸入云的青松,感到树梢上正常流逝的岁月是和谐的。人们住在受战火洗劫的东京,对这种自然景象是很容易忽略的。战争期间,各地的青松相继枯死,并不断蔓延,仿佛是国家的一种不祥的病斑。然而,这一带的街树,大都还活下来了。 佑三收到了住在镰仓的友人的明信片,说鹤冈八幡宫将要举办“文墨节”,佑三就是前来赴会的。举办这次盛会,似乎表明当局决定实行文治,也意味着战神已经改变了这个社会。前来参加这个和平节日的人,再不去祈求什么武运和胜利了。 佑三来到神社办事处门前,看见一群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因为当时人们还没有脱下防空服或是难民服,穿着盛装的长袖和服,就显得色彩异样绚丽了。 占领军也应邀参加了盛会。这些少女就是为这帮美国人端茶送水的。这些占领军在日本登陆以后,也许是初次看见和服,觉得新奇,竞相拍起照来。 如果说,两三年前还保持这种风俗,连佑三也是难以置信的。佑三被领到露天茶座内,置身于褴褛灰暗的服装之中,这些少女的服饰就显得艳美到了极点。佑三对少女们这种服装,赞叹不已。缤纷多彩的服饰,映衬着少女的表情和动作。这也像是在唤醒佑三。 茶座设在绿树丛中。美国兵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神社常见的长条白木桌旁,露出一张张单纯的好奇的脸。一位约莫10岁的小姑娘端来了淡茶。她那活像模特儿的服装和举止,使佑三联想起旧戏里的儿童角色。 这么一来,大姑娘的和服长袖和鼓起的腰带,很明显地令人感到和时代的气氛很不协调。健康的良家闺秀竟这般穿戴,反而给人一种可怜的印象。 如今看来,这种花哨的色彩和图案,未免有点庸俗和粗野。佑三不由得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战前和服缝匠的工艺和穿着者的趣味,如今为什么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呢? 同其后的舞蹈服相比,人们的这种感触就更加强烈了。神社的舞殿正在表演舞蹈。或许古雅的舞蹈服很特别,而少女的衣装却很平常。眼前少女们的盛装,也是特别值得欣赏一番的。不仅是战前的风俗,连女性的生理特征,她们也表露无遗。舞蹈服的料子质地好,颜色鲜艳。 浦安舞、狮子舞、静夫人舞、元禄赏花舞——这些衰落的日本的剪影,犹如笛音,荡漾在佑三的胸中。 招待席分设在左右两侧,一侧是占领军席,佑三他们则坐在植有大银杏树的西侧。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有些枯黄了。 坐普通席的孩子们向招待席蜂拥而来。以这些孩子的褴褛衣装为背景,少女们的长袖和服就像泥潭里的一枝鲜花。 阳光透过杉林树梢,洒在舞殿的红漆大柱的柱脚上。 一个像是跳元禄赏花舞的艺妓,从舞殿的台阶上走下来,同幽会的情人依依惜别。佑三目睹她那衣裳下摆拖在碎石地上远去的情形,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哀愁。 她的棉和服鼓鼓囊囊,露出鲜艳的绢里,华丽的内心隐约可见。这下摆酷似日本美女的肌肤,也像日本女性的妖艳的命运——她毫不珍惜地把它拖曳在泥土上,渐渐远去,艳美得带上几许凄凉,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枪、肉感的哀愁。 在佑三看来,神社院内宛如一幅肃穆的金屏风。 也许由于静夫人舞的舞姿是中世纪的,元禄赏花舞的舞姿则是近代的,战败不久,佑三看着这些舞蹈,简直失去了抵御能力。 他以这种眼光追逐着舞姿,视线里闯入了富士子的红颜。 “啊!”佑三不觉一惊,一瞬间反而感到茫然了。他暗自提醒自己:看见她会招来没趣的呀。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富士子是活着的人,或者是什么会危及自己的东西,他也就没有打算马上把视线移开。 望着富士子,刚才被舞衣下摆勾起的感伤,全然消失了。这倒不是富士子给他留下了多么强烈的印象;他仿佛是一个神志昏迷的人,刚刚恢复了意识,而富士子只不过是映现在他眼帘里的一个物象。这就好像在生命与时间的洪流汇合处浮现出来的东西一样。于是,在佑三的心曲里,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温馨,一种似乎同自己的过去重逢的依依之情。 富士子的目光也茫然地追逐着舞姿。她没有发现佑三。佑三看见了富士子,富士子却没有发现佑三。佑三觉得有点蹊跷。原先两人相距不过十来米,可谁也没有发现谁,这段时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佑三无牵无挂地匆匆离席而去,或许是看见富士子有气无力、神思恍惚的缘故吧。 佑三冷不防地将手搭在富士子的脊背上,那股子热情劲儿好像要把神志不清的人唤醒过来似的。 “啊!” 富士子眼看快要倒下,忽又挺直身子,全身瑟瑟的颤抖传到了佑三的胳膊上。 “你平安无事吧?啊,吓我一大跳。你平安无事吧?” 富士子笔直地站着。佑三却觉得她仿佛要靠过来让自己拥抱。 “你在哪儿?” “什么?” 富士子像是问他刚才在哪儿观赏舞蹈,又像是问他战争期间同她分手之后果在哪儿。对佑三来说,他听到的,仅仅是富士子的声音。 不知阔别了几年,佑三才又听见这女子的声音。他忘却自己是在人群中同富士子邂逅了。 佑三发现富士子时的那股子新的激情,从富士子那里得到了加强,复又倾泻在佑三身上。 佑三心想:同这女子重逢,势必面临道德问题和照顾她的实际生活问题。可以说这真是冤家路窄。刚才佑三也有所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他恍如突然跳越一道鸿沟,将富士子捡了回来。 所谓现实,就是达到彼岸的纯洁世界的活动范围,而且是摆脱一切束缚的纯洁的现实。过去突然变成这样的现实,这是佑三从未经历过的。 佑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同富士子会再度泛起了新婚的感情。 富士子毫无责怪佑三之意。 “没变啊,你一点也没变啊。” “哪能呢。变多了。” “不,真的没变。” 富士子很是感动。佑三接口说: “是这样吗?” “从那以后……你一直干什么呢。” “打仗呗。”佑三直率地说了出来。 “骗人,你不像是打仗的人。” 旁人吃吃地笑了。富士子本人也笑了起来。周围的人生怕妨碍富士子。毋宁说,人们看见这对不期而遇的男女,都表示出善意,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在这种气氛之下,富士子有点软弱娇羞了。 佑三顿时也觉着不好意思,他刚才注意到的富士子身上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楚了。 原先富士子丰满浑圆,现在骤然消瘦了,只有睫眉深黛、眼角细长的眼睛,还在不自然地闪动着亮光。从前那道弯弯的枣红细眉是用黑里透红的眉墨描画过的,如今也不再描画了。脸上的脂粉,只是轻抹淡施,那张脸显得扁平和特别苍老了。肌肤白皙,颈项处有点发青,露出了一张干净的脸。颈项的线条,直落胸口,蕴蓄着深沉的倦意。她甚至懒得把秀发梳成波状的发型,脑袋显得很小。一副十足的寒酸相。 仿佛只有眼睛依然深沉地凝聚着看见枯三时涌现的激情。 往日佑三对两人年龄的悬殊,是非常介意的。现今这种感觉淡漠了。这样,佑三反而产生一种不自在的安稳感。但是,青春的心灵的颤动,却没有消失。这倒是不可思议的。 “你没变啊。”富士子又说了一句。佑三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富士子盯视着佑三的脸,也跟了上来。 “尊夫人呢?” “……” “尊夫人呢?……平安无事吧。” “唔。” “那太好了。孩子也……” “唔,让她们疏散了。” “是吗,在哪儿?” “在甲府农村。” “是吗。房子怎么样,在战火中幸免于难吗?” “烧掉了。” “啊?是吗?我的房子也烧掉了。” “哦?在哪儿?” “当然在东京。” “你一直在东京?” “没法子呀。单身女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处去啊。” 佑三打了个寒颤,脚步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了。 “我倒不是贪图东京安逸,反正是豁出去了。唉,战争期间,过什么日子、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身体倒蛮好。那时谁还顾得上悲叹自己的遭遇呢。” “你没回故乡吗?” “哪里回得去呢?” 富士子反问了一句。她像是在说:回不去的原因还不是在你佑三吗!但是,她并无责备佑三之意,口气里还带着几分娇嗔呢。 佑三一时粗心,竟触动了自己的旧伤疤,不觉万分懊恼。富士子仿佛还处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佑三生怕富士子会清醒过来。 访三发现自己也有些麻木,不禁惊愕不已。他在战争期间把自己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完全抛诸脑后了。 佑三之所以能够同富士子分手,之所以能够从多年的不幸姻缘中脱身出来,也许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中的良心,也可能早已抛在战争的激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怎样从战争的死胡同里生活过来的呢?刚才突然看见富士子的姿影,佑三不觉吓了一跳。不过,说不定富士子也早已把怨恨佑三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当年富士子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像是渺无踪影了。佑三不忍从正面瞧一眼她那双有点湿润了的眼睛。 佑三用手扒开站在招待席后面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台阶下。在倒数第五六级台阶上坐下。富士子依然站立着。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 “也没有人向神社扔石头嘛。” 群众在石阶下的广场上,绕着舞殿围成圆圈,通往神社的道路为之堵塞。直至昨天,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舞蹈和美军的乐队竟会在八幡宫舞殿登台表演。所以,对于参观这种节日活动,无论思想上或服饰上都没有做很好的准备。从神社院内的杉树林下,大牌坊对面路旁的樱花丛中,乃至高高的松树林间,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看热闹的人流。目睹这般情景,一阵秋天的凉意不觉沁人心脾。 “镰仓没有遭到洗劫,真太好了。烧过和没烧过可大不一样。就连树木和景色,也还是一派日本的情趣。看见了少女们的风采,实在令人吃惊啊。” “那种衣裳怎么样?” “乘电车不方便。有个时期,我也穿那种衣服坐电车或逛大街呢。”富士子低头望着佑三,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望着少女们的服装,我觉得高兴,心想:还是活下来好啊。过后又想起什么,就觉得糊里糊涂地活着,也着实可悲。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恐怕是彼此彼此吧。”佑三避开了这个话题。 富士子穿的一条藏青色碎白花纹的扎腿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服修改的。佑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的碎白道花纹的衣服。 “夫人她们都在甲府,你一个人在东京?” “唔。” “真的?很不方便吧?” “嘿,别人也不方便嘛。” “我也和别人一样吗?” “……” “尊夫人也跟别人一样,身体好吗?” “唔,大概好吧。” “没受过伤吧?” “唔。” “那就好。我……躲警报那阵子曾想过:万一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却太平无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呐。这种事只是偶然想起。是偶然的啊。” 佑三毛骨悚然。富士子仍然柔声细语地说: “我真担心啊。我自己也发发可危,为什么还要惦挂尊夫人呢。真傻,实在遗憾啊。可是,我还是提着一份心。我想过,待战争结束之后,见到你,我就把这种心情告诉你。转念又想,即使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反倒怀疑我吗?的确,战争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为别人祈祷。” 这么一说,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来。极端的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竟不可思议地在佑三的心灵上交错在一起。 说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长逝,一方面又祈祷她太平无事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恶意,只顾陶醉在那善心里。也许这是她为了熬过战争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诚挚的。她那细长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对你来说,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着她的身体呢。无可奈何啊。” 富士子执拗地谈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 此时佑三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从没有像在战争年月那样眷恋自己的家室。可以说,他爱他的妻子,爱得几乎把富士子全忘了。爱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然而,佑三一见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过要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段时间。佑三看到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头带着配偶的动物在彷徨而已。 “能见到你,我一时也不知道求你什么好。”富士子语气缠绵,“听我说呀,求求你,你不听,我生气啦。” “我说,请你收养我吧。” “什么?你说收养……” “暂时,暂时收养一段时间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给你添麻烦。” 佑三终于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望了望富士子。 “眼下你是怎样生活的?” “还不至于混不到饭吃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私生活。请让我从你那里起步吧。” “不是起步,是走回头路!” “这不是走回头路。只求你为我的起步鼓鼓气。我一定会很快离开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对我是没有希望的,请你拉我一把吧。” 佑三听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话。仿佛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怜的倾诉。这个在战争中被遗弃了的女人,难道要从佑三身上摄取战后生活下去的力量?难道要在佑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佑三本人也因为遇见昔日的情人,唤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担心:自己这个弱点,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说,被牵拉着的情丝已经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沉溺在灰暗的思_绪里;莫非自己从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点悲枪,垂下了眼帘。 传来观众的掌声,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台。约莫二十来人。 吹奏乐齐奏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响的那一瞬间,佑三陡地振作起来。他豁然觉醒,灰暗的思绪便云消雾散了。清脆的乐声,使人感到犹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软鞭子的抽打。观众的脸,又恢复了生气。 那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国家啊。佑三现在才对美国惊叹不已。 在鲜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变得单纯了。就是对待富士子这种女子,也要表现出男子汉的明快气质。 车子驶过横滨,物影渐渐淡薄了。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色浓重起来。 长期散发着的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没有了。经常尘土飞扬的废墟,带来几分秋意。 看见富士子的枣红细眉和满头秀发,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将至”这句话来,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许正遇上俗话所说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显现出季节的推移,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连这种感慨,仿佛也在助长一种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 佑三本应在品川站下车,他坐过了站。 佑三已经四十一二,多少也体验到人生的痛苦与悲伤将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之中,任何难关与纠纷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获得解决。疯狂呼号也罢,沉默旁观也罢,都难免落个同样的下场。佑三何尝没有这种经验呢。 连那样一场战争,不是也过来了吗? 而且结束得比预期的还早。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四年前佑三他们是无从判断的。好歹战争总算结束了。 以前,佑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丢弃不顾。这次,刚刚重逢,他竟又复萌旧念,企图让时间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战争的风暴把他们两人吹散,从而结束了关系。以往“结束”这个字眼是会使佑三十分激动的,如今他却每每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 一般认为自私的打算,也许比陶醉于“结束”更合乎道理规范。可是,佑三的心情却是矛盾的。 “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说,“你是要到东京站吗?” “嗯,唔。” 这种时候,富士子也许会想起两个人习惯于双双从这个车站走到银座的往事。 最近佑三没到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乘车到东京站下。 佑三心不在焉地问: “你上哪儿?” “什么哪儿……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么啦?” 富士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什么住在哪儿……会有什么好地方吗?” “这么说,彼此彼此。” “你现在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呀。” “那么,以前你在哪儿吃饭呢?” “没吃过像样的饭。” “你是在哪儿领配给的东西呢?” 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动怒的脸,沉默不语了。 佑三怀疑她不想说出自己的住处_ 他还想起了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 “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 “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铺席的房子,我暂时挤了进去。” “能不能多住我一个人?三重同住可以吧?” 富士子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 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六名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围着一堆行李站着。佑三前后看了看,没有看见复员士兵下车。 佑三经常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台上,他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复员兵。有的是与佑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有的则是乘前一班电车到达,他们列队站在那里。 这场战争打败了,将许多士兵遗弃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就这样把他们置之不顾而投降了。这种败仗是史无前例的吧。 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也拖着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躯,来到了东京站。 目睹这一群群的复员士兵,佑三心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悲痛。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被醒悟、诚实、自省荡涤干净了。的确,一遇见败北的同胞,就不由得心情沮丧。他们不同于东京的街坊或者电车上的邻人,而是像纯朴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不禁使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 事实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纯朴的表情。 也许这只是一副长期病号的脸面。疲劳、饥饿、沮丧带来衰弱与潦倒。他们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肤呈土色,面部连露出一点起码的表情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就是虚脱现象吧。可佑三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战败后日本人的样子,还不至于虚脱得像外国人认为的那样严重。复员兵的激情,可能还在翻腾吧。的确,他们吃过人类不能吃的东西,干过人类不能干的事情,九死一生,终于回国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纯洁之情。 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站在担架旁。有的伤病员被直接平放在月台的水泥地上。佑三险些踩在他们头上,只好绕道躲闪过去。这些伤病员的目光还是透亮的。他们毫无敌意地望着占领军上下电车。 一次,一声低沉的“verypure”传入了佑三的耳朵。他心中一震,事后想道:可能是说“verypoor”,自己听错了。 佑三觉得眼前佩戴着红十字标记的护士,随侍在复员兵身旁,比起战争期间来,也纯洁得多了。也许是一时的比较吧。 佑三从月台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向八重洲口走去。待看到过道上挤满朝鲜人,他才猛然想起似的说: “咱们走正门吧。平时我总从后门出站,所以疏忽了。” 佑三又折了回去。 佑三经常看见一群群朝鲜人在这里候车回国。月台上不准长时间列队等候,他们就挤在台阶下。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铺上脏布或棉被,蹲在过道上。还堆了一些用绳子捆绑起来的锅桶一类的行李。看样子有些人早已在这里连宿打夜地等候了。大多是一家一户的。孩子们的相貌很难同日本孩子区别开来,其中也可能混杂着一些嫁给朝鲜人的日本妇女。有时还看见有些人身穿崭新的白色朝鲜服,或是粉红色上衣,特别显眼。 这些人都是要回去新近独立的祖国,看起来像是难民,不少人还是战争的受害者呢。 从这儿出八重洲口,又看见一队队日本人在排队买票。第二天售票,头天晚上就排队等候了。佑三深夜回家路过这里,依然看见一排排的人。有的人蹲着,有的人和衣而卧。前面的人靠在桥栏杆上。桥脚下满地粪便。大概是露宿者的便溺吧。佑三上班经常碰到这种情景。下雨天就得稍稍绕点远路,从车道上通过了。 每天所目睹的这种情景,突然又在佑三的脑子里涌现,所以他才从正门走出去。 广场上,树叶沙沙地响。“丸”大厦侧面,染上了淡淡的霞光。 来到“丸”大厦前,他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手拿着细长的浆糊瓶和短铅笔伫立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灰色衣袖的红黄色旧衣服,脚登一双男人穿的旧大木展,样子很像是沿途乞讨而来的。姑娘每次遇见美国兵,都央求似的向他们打声招呼。然而,过路的人,谁也没正面瞧她一眼。有的人被她的手触到了裤子,也顶多觉着诧异,好像对待小女孩似的,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声不响,漠然地扬长而去。 佑三担心她手里的液体浆糊会不会粘在对方的裤子上。 姑娘斜耸着一边肩膀,拖着那双大木展,踉踉跄跄地独自横穿过广场,消失在昏暗的车站那边。 “真叫人讨厌!”富士子目送着她的背影。 “原来是个疯子。我以为是叫化子呐。” “不知怎的,近来我一见这种人,仿佛自己很快也要变成那副样子,真叫人讨厌啊……多亏碰上你,我不用担这份心了。没有死去毕竟是件好事。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见到你啊。” “也只好这么看罗。地震那年,我在神田,房子倒塌,我被压在一根柱子底下,险些送了命呢。” “嗯,我知道。腰部右侧还留下伤疤……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 “哦……那时候我还是中学生。当然,那时日本在世界面前并没有被放在罪犯的位置上。因为地震的破坏,只是一场天灾。” “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吗?” “出生了。” “我在乡下,什么都不晓得。我要是能有孩子,也要在日本的情况稍有好转的时候再生。” “什么……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在火的洗礼中,最能磨炼人。在这场战争中,我还没遇上像地震那样大的危险呢。对我来说,突如其来的天灾反而更危险。就说最近吧,生孩子不是无所谓吗?毫不避讳地就生下了嘛。” “真的?……我和你分手以后经常想:早知你要去打仗,真想生个孩子呐。这样活下来能见到你……随时都可以罗。”说着富士子将肩膀靠近过来。 “所谓私生子,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吧。” “哦?……” 佑三皱皱眉头,想不到踩空了一个台阶,觉得有点目眩了。 也许富士子谈得很认真,现在佑三发现,自从在镰仓相遇以来,两人就尽说些荒唐、枯燥、离奇的话,他心里发颤了。 方才佑三也曾怀疑过,不能排除在富士子这种果敢言辞的背后,含有个人的打算。她仿佛还麻木仁,会不假思索,就要投身过来的。 不论是对富士子,还是对同富士子邂逅后的自己,佑三判断事物的立足点,都是游移不定的。 乍一看见富士子,佑三有一种现实的打算,他种下孽缘,害怕旧事重提。但是这种打算一旦变成现实,他又不敢正视了。 他远离疏散的妻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在秩序混乱的城市里流连徘徊。这种时候,他又轻易地把富士子捡了回来。这像是无可抗拒似的。本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同富士子紧紧地拴在一起。 无疑,佑三把自己连同现实生活,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了战争,并且陶醉其中,才落得如此结局。但是,在八幡宫发现富士子的时候,他恍如自我重逢,惊愕之余,便领着富士子漫步来到这里。一路上,他心头仿佛掠过一抹阴影,觉得自己遭受了毒害,也就更加茫然若失,无比惆怅了。 同战前的情人重逢的宿缘,使佑三重新背上了“昔日”的“刑罚”,这反而成了对富士子的一种哀怜。 来到电车道前,佑三脚蹰不前,究竟是到日比谷还是去银座呢?公园近在咫尺,他们信步走到公园入口处。这座公园的变化,实在令人瞠目。他们又折了回去。到了银座,天已经擦黑了。 富士子没谈自己的住处。佑三也不便说出要到她那儿去。说不定她已经不是独身了呢。富士子也很胆怯,她没催促他到什么地方去,好像在同佑三比耐性,只顾尾随着佑三。行人稀少,废墟一片黢黑,她也不说声害怕。佑三焦灼不安了。 筑地附近可能还残留着几家可住的房子。但是枯三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也就漫无目的地朝机器人舞伎座的方向走去。 佑三不声不响,拐入一条小胡同,走进了一个隐蔽处。富士子连忙跟了上来。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不,我害怕。” 富士子紧贴在佑三身旁,近得佑三几乎想用胳膊把她推开。 到处是残垣断壁,几无立足之地。佑三面向墙壁,忽然发现这堵墙,犹如一面屏风,屹立在那里。就是说,四周的房屋都已烧塌,只有这堵墙孤零零地矗立着。 佑三不寒而栗。黑夜阴森森的,鬼气逼人,它龇牙咧嘴,发出了一股焦臭味。黑暗压在倾斜的墙头上,仿佛要把佑三吞噬似的。 “有一回,我曾想逃回乡下去。那天晚上,也像这样漆黑,在上野站排队……哎呀,不禁一惊,用手摸了摸身后,温漉漉的。”富士子屏住呼吸说,“是后面的人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唔,站得太近了吧。” “瞧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我吓得直打哆嗦,赶紧离开队伍。男人真可怕呀!那种时候竟……哎呀,可怕!” 富士子耸耸肩膀,就地蹲了下来。 “那是个病人呀。” “是战争难民呐。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子被烧掉了的证明,流落到城里来。” 佑三转过身子,富士子仍不想站起来。 “队伍从车站一直排到外面黑黝黝的马路上……” “咱们走吧。” “唉,我累了。这样下去,恐怕要沦落到黑暗的深渊去哩。我从早晨就出来……” 富士子闭上了眼睛。佑三依然站着不动,俯视着她,心想:富士子可能连午饭都没吃呢。 “那边也在盖房子。” “哪儿?……真的……这种地方多可怕,是不能住的呀。” “说不定有人住了。” “哎哟,可怕,真可怕啊!”富士子叫喊了一声,抓住佑三的手站了起来。 “真讨厌,净吓人……” “不要紧的……地震时经常有人在这种临时木板房里幽会。不知怎的,这会儿却叫人害怕。” “是啊。” 但是,佑三却没有松开富士子。 一种馨香、温柔的东西,使佑三产生一股无法形容的亲切感,像纯朴的安息,更像陶醉在神秘的惊愕之中。 与其说这是一种由于长期脱离女性温馨而产生的激情,不如说是由于病后接触到女性而恢复了的一缕柔情蜜意。 佑三搭在富士子肩上的手触摸到的,是嶙嶙的瘦骨。富士子依偎在佑三怀里的,是疲惫不堪的躯体。可是佑三还是感受到自己是在同异性重逢。 一种依恋之情又突然复活了。 佑三从瓦砾堆上向临时木板房那边走下去。 房子似乎还没安窗户,也没铺地板,他一走过去,脚下发出了薄木板被踏破的声音。 (叶渭渠译) 拱桥 你在何处? 虽云佛常在,哀其身不显。拂晓人声寂,依稀梦中逢。今年春天,我去大阪时,住在住吉旅馆,看到朋友须山抄录《梁尘秘抄》里这首和歌的一方形纸板。我对须山正在阅读《梁尘秘抄》都有点意外,对他居然记诵和歌、题写在旅馆的方形纸板上,更觉得不可思议。听旅馆的人说,须山是去淀市看赛马时住在这儿的。这似乎是须山去世前一年的事。 《梁尘秘抄》那个年代的人们大概的确相信“佛常在”,然而对活在当今时代的须山这样的人来说,恐怕佛祖不可能存在,所以也不可能“拂晓梦中逢”了。须山倘若不是被洋溢于和歌里的某种感伤情绪所倾心,就是把佛祖视为某种象征。 我把这首和歌默记心中,回来以后,题写在别人暂放在我处的纸板上。我无论是梦中醒来都看不见佛,但也许和须山一样倾心于这首和歌中的某种情绪,所以觉得用乾山造的砚台和木米造的毛笔书写其实要比佛祖更有意思。也许说不定因为是须山生前写过的和歌,至今依然铭记心中。我在住吉的旅馆看到须山书写的和歌这事也感染了我的思绪。 现在,题写完和歌以后,我还想着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和住吉有点因缘,可是找来找去,一件也没有,于是把灵华的画挂在壁龛上端详着。这是一幅《月中桂》的横披,上题一首和歌,“君似月中桂,可望不可得”。灵华在横幅画上写“月中”,在直幅画上写“月里”。挂在壁龛上的是横幅画。虽然《月中桂》与住吉无缘,但灵华在《歌神》这幅画上题了四首吟咏住吉松树的和歌。其中一首是:下凡现人神,久思住吉黑红松,连理同根生。 灵华的画风,无论是歌神还是月中桂树仙女都画得跟王朝韵味的美女差不多,所以我把《月中桂》这幅画挂在壁龛上观赏。而有这幅画四五天前刚进手,也还觉得新鲜。 我认识的一个画商说他用作者亲笔题签的木匣大雅的画,换取这幅《月中桂》和另一幅苏廷的《少女的脸》。我也让画商给我看了大雅的画,可以说是《甲州富士》中的一幅吧,《和合峰图》,富士山做背景。在大雅的画中,算是一丝不苟素净淡雅的写生,是他年轻时候的作品,而且在木匣上亲笔题签也很罕见。这个画商先前给我看过苏廷的画,画中少女极度悲伤哭得变形的那张可爱的脸让我无法忘怀。 把大雅、苏廷、灵华这三个画家生拉硬扯在一起实在离奇,只要一想到我对他们毫无共同之处的三张绘画都怦然心动,甚至觉得自己的古怪心理令人骇然。好像是一种可怕的自我分裂。与大雅的心灵沟通、与苏廷的心灵沟通、与灵华的心灵沟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下午,我拿着龙门石佛的头像放在膝盖上仔细端详着。 我觉得,只有在观赏美术品,尤其是古代美术品的时候,我才与生维系在一起;此外的时间,我不过是在耻辱、凶残、悲伤、枯槁的生涯尽头,于死亡之中微弱地抗拒着死罢了。 不言而喻,越是古老的美术品越具有生机灵动强烈鲜活的气韵。每当我看到古代美术品,就深知人们在过去的时光里失去许多东西以及现在还正在失去许多东西,但我觉得消失在过去的时光里的人的生命仿佛复苏过来流进我的体内。本来破碎衰竭的心灵就分辨不清过去、现在,未来的差别。这当然另当别论。 话题回到这三个画家上来。我觉得今人苏廷和灵华都很悲哀。苏廷的出发点是揭示近代人的病态灵魂,他的悲哀在情理之中;而以古典传统为心魂、绘王朝式仕女、书王朝式假名的灵华纤细端丽灵巧之书画归根结底也是表现近代人,他柔美的线条的神经有的实在凄惨痛苦。 我总觉得日本的文人画家芜村、玉堂、竹田、华山等终是世纪末的人,也许浦上玉堂稍微不同。夕阳西下老树归鸦之类的画,看材,树似火燃;看鸦,鸦似发狂,本应以高逸苍古的南画风格这样的语言加以评论,但我从中深切感受到在颇具近代化特色的孤寂的底层里流淌着的古代的宁静。 我在一本美术书籍里读到这样一句话:“64岁的郁特里罗像亡灵般活着”,并看到这个老态龙钟的郁特里罗的五六张照片,不由得一阵冷颤,同时,心头浮现出玉堂的《冬云筛雪图》。当时大概因为我不希望看到我们日本人也有后死于莫迪利亚尼、帕斯金、苏廷的郁特里罗那样的残年吧。玉堂的雪山虽然似乎也带着僵冻般的孤寂,但在日本似乎能得到各种补救。 我想起家里刚好替人保管一幅玉堂的《夏树野桥》,于是和灵华《月中桂》交替着挂在壁龛上。这是一幅淡彩小品。正如《和合峰》是大雅素净淡雅的写生一样,《夏树野桥》也是玉堂素净淡雅的作品,但令人感觉到亲切温和的情韵。 我先前认为,在日本的南画画家里,玉堂最深入我心,疏朗明阔的大雅与生于世纪末的我离得最远,但今年正月我把大雅的《千匹马》挂在书房的壁龛上,竟觉得此画透溢着一种祥瑞之气,沁入我的胸间,令人不由地祝愿今年如意幸福,于是甚至认为开拓日本南画的大雅是日本南画的唯一画家。始于斯人终于斯人恐方为艺术,虽然大雅的艺术美里有近代的东西,但详细观看,还会发现也有脱胎于近代的东西。 我又想起寻找牵强附会地与住吉有因缘关系的东西的事,便将常德院义尚的和歌墨迹断片摆在桌面上观看。 梦乎现实乎?不知是幻还是真,此世梦将醒。 在这首赤染卫门的和歌下面是相模与伊势大辅的赠答歌,接着是“呼唤西行法师云云”残句。表现俗世梦幻的和歌有“维摩经十喻,此身恍若置其中,可谓心如梦”。我觉得这首和歌似也吟咏义尚身世。我又将其父慈照院义政的和歌墨迹对照观看,发现抄录的是《伊势物语》中的一首和歌: 偶然忘却恍若梦,何思踏雪会君来。 近江激战,英俊少年将军义尚病死战场,遗体运回京城时,义政何等悲伤。我一边端详据说是足利父子的手书真迹,一边想象在战乱时期的东山文化中如花盛开一样的义尚身世。但如今由于战败国乱的缘故,足利父子的和歌墨迹等物只好暂置我的案头,我也因此得以邂逅数幅东山时代的御物宋元绘画。 足利将军父子的和歌墨迹也是市面的销售品,我从战时就开始收集、阅读一些与义尚有关的资料,认为市面上他的东西不会多。所以能独自把玩,恐怕也是一种缘分吧。古人的墨迹,我还有定家的,虽不算稀罕,抄写的四首和歌却铭记于心。 我欲天上风,吹闭云中路。仙女多婀娜,人间且小住。 君诺重九鼎,古歌“艾草”作凭证,却如朝露影。残露犹 自系一命,无奈又过今秋梦。 倘若人长寿,此日烦忧追忆否?如今甚怀旧。 厌居尘世避山间,夜半明月照无遗。 这些《小仓百人一首》中的和歌大概家喻户晓,被定家这样抄录下来,就索然无味,似乎和歌的生命就此枯竭,但我自己注视着定家那笔法古怪的字体,忽然觉得自己的残年的悲哀难道也会如此,我会在这种悲哀中长命偷生吗?这恐怕因为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定家的书法,但面对他的真迹,毕竟感受到定家的人生际遇以及他寄情于古歌的心怀,同时自己也已经衰弱到“残露犹自系一命”的缘故吧。 前此日子,我在旧书店看到一本《伊势集》,集定家书法,比较齐全。那家旧书店还有西行法师真迹、藤原定家手抄本《山家山中集》,评点、眉批皆出自定家之子。与西行、定家相比,实隆自然望尘莫及,然实隆墨迹之贱确也反映出末世人之衰败,未免令人哀叹。我在那家旧书店见到实隆自咏自书的《住吉法乐百首》和三十六歌仙的纸板。 义政、义尚与住吉也有直接关联,但我是因为这本《往吉法乐百首》把他们与住吉硬拉在一起的。在我涉览的有关义尚的资料中,实隆公记实在举足轻重,将他与东山的那些人,例如宗抵联系起来探讨也颇有意思,我对实隆怀有亲切之感。他作为钦差特使前往近江探望隐居故里的义尚,醉意陶然地回京,日记里的那些文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忍俊不禁。实隆在捍卫皇室、保护古籍方面鞠躬尽瘁,但作为歌人、古典文学家,比起镰仓的定家,实在不能望其项背,也不具备稍在其前的兼良那样的造诣实力。他为人敦厚温良,性情开朗乐观,同样苟全于兵荒马乱之末世,却没有义尚父子、宗抵那样痛心疾首;虽无佳作传世,其一生行止却是时代的写照。这样一个形象的实隆倒令人倾心好感。 《住吉法乐百首》自然录有百首和歌,制成手卷,稍长,既不能镶入匾额,也不能当横披,况且和歌、书法亦均非上乘,售价之低令我吃惊,也就没有买,事后却时常想起挂念于心。我对和歌、书法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几乎记不得了,但总想有一份实隆的手迹置于身旁作为对其人的怀思。 我在住吉的旅馆看到朋友须山抄写的《梁尘秘抄》里的和歌时,也很自然地想起实隆的《住吉法乐百首》。 我手头还留有一些与去世的朋友抄写和歌所用的同样的方形纸板。又被人索求墨迹,便在一张纸板上抄录住吉的和歌。 夜寒兼衣单,望处鹊噪欲降霜。 然后在另一张纸板上抄录一首古代和歌: 谅亦可哀住吉神,虚幻之舟撑来时。 后三条天皇的“虚幻之舟”原意何指?对于我来说,这“虚幻之舟”只能是指我的心灵、我的人生。 我为什么如此牵强附会地从灵华的《月中桂》、义尚的和歌墨迹联想住吉呢?大概因为我这个人注定着非去住吉不可吧。 我5岁的时候是否走过住吉神社的拱桥,现在对我也是“梦乎现实乎?不知是梦还是真”。 5岁那一年,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住吉。“牵着我的手”绝非言过其实。我小时候大人不牵着我的手我不敢出门。好像我和母亲在拱桥前面站了好长时间。我记得拱桥又高又陡,可怕地鼓翘起来,令人望而生畏。母亲比平时格外亲切温柔地鼓励我,说行平已经长大了,这座桥走得过去。我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点点头。母亲一直盯着我的脸。 “过了桥,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是听起来很可怜的事吗?” “对了,是很可怜、很伤心很伤心的事。” 那个时候,好像大人们都乐意给孩子讲悲哀可怜的事情。 一旦登上拱桥,其实并不可怕。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力量,觉得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走过去,但那时的确被母亲使劲拽着手或者扶着身子。走到桥顶,我也达到得意的巅峰。就在桥头上,母亲告诉我一件惊骇的事。 母亲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她说她不是我的亲妈,我是她姐姐的孩子,我的生母前些日子去世了。 下桥比上桥害怕。我是被她抱下来的。我觉得母亲在桥顶上告诉我这件事太具有戏剧性。我真的在5岁的时候走过那座拱桥吗?我连这件事都怀疑,可见记忆力已经很糟糕。也许是我的妄想编织的幻梦。但是,五十年前那个女人为了求神护情对我坦言真相,也许先要看看年幼的我是否有勇气走过拱桥。我参拜的出生地守护神就是任吉神社。 姐姐的死去对母亲震动很大,她才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我。但我并不怨恨她,不论是否在拱桥上,我只记得泪水顺着母亲自皙的下巴流淌,然而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变得疯狂。 不久,我开始觉得我的出生颇为蹊跷,生母之死也不正常。 我生母和养母的家都离住吉不太远,可是我除了5岁那年去过一趟住吉外,后来再没去过。 如今活得穷困潦倒以为死期将至之时,心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再去看一次住吉的拱桥,却不料在住吉的旅馆里偶尔看到须山留下的墨迹,这大概是某种因缘吧。 第二天早晨,我一边念叨着“虽云佛常在,哀其身不显。拂晓人声寂,依稀梦中见”,一边往住吉神社走去。从远处望去,那座拱桥出乎意外地高大,5岁的胆小鬼很难过得去,可是近前一看,不禁失笑。原来桥的两侧都凿有几个踩脚的窟窿眼。我做梦也没有想起还有这样的立脚点。至于拱桥是否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子,自然不得而知,但桥上有踩脚的窟窿眼使我像傻子一样呆立桥前。 当我手抓栏杆脚踩窟窿眼一步步走上桥的时候,发现窟窿之间的距离比较宽,5岁的小孩子的脚步怎么也够不着。我下了拱桥,长叹一口气,心想我的人生历程中是否也曾有过这窟窿眼般的立脚点呢,无奈遥远的悲哀和衰弱仿佛使我眼前一片发黑。 你在何处? (郑民钦译) 阵雨 你在何处? 并非懒惰而躺卧,亦非耽于诗作而卧。脱离烦忧,我之修行即告终结。独避嚣尘,离群索居,卧视有情之万物皆可悲可怜。箭矢穿胸心战肉痛之负伤者尚能安眠,我身无创伤,却缘何辗转不眠?醒不愧恿,睡不惊惧。日夜无失悔之心煎熬于内,行止丝毫无损于世,故能卧视有情万物之可哀——释迦牟尼为岩石碎片伤脚歇息时对魔鬼有“懒惰而卧乎,或则耽于诗作乎,抑或汝之所为亦不多耶?”的问话。这一段回答在我反侧难眠于枕上时,时而忆之低声自诵。 一年里只有几个晚上能安稳酣睡。40年的失眠症和睡眠不足已经习以为常,一枕酣甜之夜反倒令人心头不安,似乎只有在被惨然悲伤或者懊悔百端摧残得精疲力竭的时日我才坠入深沉的梦乡。 昨天也是从一大早起整个白天就像傍晚一样暮色沉沉,这是秋天常见的天气。夜里下了一场雨,明知东京附近现在还不是秋雨轻寒树叶凋零的季节,却总觉得掺杂着落叶飘落的声音。寒雨会把我带进古代日本的悲哀,为了排遣这种情绪,我随手翻阅被称为“寒雨诗人”宗祗的诗歌,但耳边依然时常听见落叶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到落叶的季节,再仔细一想,我的书房的屋顶上也没有落叶的树木。这么说,落叶的声音难道是幻听吗?我有点害怕,侧耳细听,一片静寂,但一当我心不在焉地看书,又听见悉卒的落叶声。我不由地不寒而栗。因为这落叶的幻听仿佛来自我遥远的过去。 我像驱魔避邪一样试着念叨芭蕉的一段话:“贯穿于西行之和歌、宗祗之连歌、雪舟之绘画、利休之茶道的道其宗乃一。”我感受到芭蕉独具百代之慧眼,但更感动于他的勇猛壮心。这句话前面是“终以无能无为而唯系于此道”;后面是“且于风雅之物,顺造化而友四时。非花不观,非月不思。形非花时等同夷狄,心非花时类似鸟兽”。这是论及芭蕉时无法回避的《负笈小文》中的楔子。然而,芭蕉历数西行、宗抵、雪舟、利休四大古人,指出他们的根本之道其宗乃一,从而发出发现自我之道的呐喊,使我铭感于衷,犹如看见一道纵贯古今的闪电。那一年,芭蕉四十四五岁。 楔子之后,进入正文。 “神无月初,天候不稳,身子恍若风中落叶飘蓬无定。盼人唤我为行旅,恰逢入冬初阵雨。” 在这儿,似乎芭蕉也想到客栈遇雨的宗祗。 现在正是寒雨初降时节,我联想到sl岁客死异乡的芭蕉和82岁客死旅次的宗祗。宗长在《宗祗终焉记》中这样记叙:“翌日抵箱根山麓之汤本,心比旅途稍得宽慰,食泡饭,谈古论今之时,困倦打盹。于是各自安神歇息,准备明日翻越此山。夜半甫过,(宗祗)身子苦甚,推之。曰个梦见定家卿,吟咏和歌‘一命如丝哟……,欲断且断……’,闻者言此歌乃式子内亲王之御歌,并低吟前次干句连歌中此歌之前句‘眺望明月醉心魂,’(宗祗)一边戏言道我难续作,诸人且续,一边如油尽灯灭溢然长逝。” 82岁的老者临终时犹梦见定家,实在是室叮时代临近末期的人生态度,这一点恐怕与元禄时代的芭蕉大相径庭吧。 “如此客死旅次若薤露凋残,亦只缘爱好旅行乎。据称唐之游子客旅一生,此谓道祖神。” “人生如行旅,漂泊总不定。客梦草枕上,却见梦中梦。”我想到此歌与慈镇和尚之吟咏“有意今宵应思没”有相似之处,虽然宗祗既不是芭蕉那种梦如荒野贯穿人生般的辞世,其诗境恐也无芭蕉那样清澈澄明,但他能在离乱之世与古典和歌长生共存。我心亦怀之,曾两三次前往骏河的宗长草庵探访,不觉蒙胧浅睡,却做了一场梦。 我正看着两张手的素描。一张是黑田清辉的素描,画的是明治天皇的手;另一张是大正天皇的手的素描,梦醒时忘记了画家的姓名,但记得出于大正时代一个油画家之手。一张画得坚硬刚毅,一张画得柔和弱骨。我一边端详比较这两张手的素描,一边觉得似乎象征着明治和大正两个时代而痛苦得破梦醒来。 醒来以后,我不记得看过黑田清辉画的手的素描,而且那种坚硬刚毅的线条也与黑田的画风泅然相异,倒令人觉得像是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画的手的素描。大概因为是明治时代的画家,才在梦中浮现出黑田的名字罢了。我在画集中看见过几幅丢勒所画的手的素描,印象残留在脑子里,但我在梦中所见的素描好像是一千五百零八年前的使徒的手。使徒是双手合掌向上。我在梦中所见的手是只手朝下,画出的是手背,但无疑确是使徒之手,醒来以后,这只手的素描残留脑中,另一只手却印象模糊。 丢勒画的使徒的手怎么会变成明治天皇的手?虽是梦中所见,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梦见天皇也是生来第一次,这究竟又为什么?诧异纳闷之际,完全清醒过来,侧耳细听,外面雨声已歇。 从挡雨木窗的破洞透进一道光线照在枕边的拉门纸上。我伸手拉开拉门,见是月光,便爬出被窝,一只眼睛贴着木窗的破洞探看外头。外头是湿濡濡的黑色月夜,院子里也没有落叶。看来刚才听见的落叶声其实是雨声。我趴在窗前,身子像螳螂一样,看着降露般的溶溶月色。一会儿,脖子觉得酸累,便将额头靠在木板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似乎要挣脱老旧的钉子。 我站起来,顺手开了灯,拿着丢勒的画集回到被窝里。我一边看着使徒的手,一边模仿他的姿态双手合掌。但我的手与使徒的手竟毫无相似之处,手背宽、手指短,丑陋不堪,简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须山的手。对了,使徒的手和须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觉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时就发现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觉得今天是头一回发现。我连昨天的事都记不住,更谈不上断定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但大概正是因为使徒的手与须山的手很相像,刚才才梦见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使徒的手。手仿佛渐渐活了。恍惚间须山正对我合掌。 但是,如同现在凝视素描一样,我是否也目不转睛凝视过须山的手呢?我记不得了。再说,须山已经失去双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样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说须山的手与使徒的手很相像,也无法比较证实,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更将画中的手认作须山的手。 我觉得从合掌的双手中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冲我逼来,于是脖子在枕头上使劲往后仰,心里怀疑须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圣吗? 我最后一次看见须山的手是在雷鸣电闪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苍白的额头上,微微颤抖,似乎遮挡白炽狂窜的闪电;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我的手拉着那个妓女的另一只手。那一阵子,须山和我是那一对双胞胎妓女的熟客。那一天夜里,我们带着其中的一个正在浅草的街上走着。 这一对姐妹拿双胞胎做招牌引诱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发型服饰、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样,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她们也会双双前来陪酒。这样过从来往,须山和我终于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那天夜间,雷电交加。一个女人说怕打雷不敢出门,于是只有另一个女人出门送我们。 须山已有几分醉意,摇晃着细长的脖子说:“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这可是个大发现。拿怕不怕打雷区别你们。哼。”接着,脚步蹒跚地向我走来,“喂,这可怜兮兮的双胞胎,一个怕打雷,一个不怕打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女人说。 “恐怕的确很可悲。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两个人一块儿生出来,现在才说一个人怕打雷,这话不是白说吗?!”我也信口雌黄。 “说得对。简直就像狐狸精被雷声吓得露出了尾巴。可是你为什么把生一个人说成生两个人?” “是呀。” 合二而一,一分为二。这一对少有的姐妹妓女不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还会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冷却下来,须山和我如同掩饰相互之间的憎恨情绪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脸走着。 惊雷越来越烈、越滚越近,在头顶上炸裂。电光一闪,街上的电灯都跟着眨眼。挂在商店街中间的铁丝上的电灯像吸住闪电似的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那耀眼的闪光犹如落雷炸地、犹如电流在铁丝上奔窜、犹如街道上一串串的电灯爆烈炸破。闪电的颜色染遍大地。 天空乌云翻腾、铺天盖地。现在已是秋天,所以这不是雷阵雨的彤云,好像是台风云。 头顶上突然一声暴雷。 “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时使劲抓住须山和我的手。 “你要是也怕打雷,那还怎么区别你们姐儿俩呀?”我正要笑出来,只听那女人说:“真危险,快回去。” 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园商店街的中间,无论往前去地铁车站还是往后回女人的家,距离几乎一样。女人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往前走去。 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处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雨还没有落下来,大概是躲避惊雷吧。雷声越来越频繁急促。 “啊!”须山惊叫一声,右手搭在额头上,好像遮挡雷电。张开的长长的手指颤抖着。我看见闪电照耀的瞬间,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脸上。焦雷在头顶上炸裂。挂在铁丝上的街灯似乎被震得摇摇晃晃。 我突然觉得须山就要晕倒,连忙搂住他的后背。也说不定是我自己吓得一把抱着须山。 “喂,放开!快点走!”须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开我的手。 这是我最后一眼看见须山的手。 须山从孪生姐妹的妓女家里出来回去的时候,常常这样对我说: “你曾经像今天这样堕落过吗?” “有。打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我把脸转向一旁。 “事情坏就坏在她们是双胞胎,而且极尽造化之妙,无可挑剔。你认真考虑过她们的存在价值吗?” “没有。”我依然冷淡地回答。 须山去世以后,我还去过孪生姐妹那儿。我告诉她们须山的死讯时,两个人都显得很伤心,其中一个人还从眼里挤出两三滴泪水。她是不是须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来。我单独去不如与须山同时去玩得快乐有趣。 霁月清朗,我一边看着合掌使徒的双手,一边回忆着无聊的往事。 你在何处? (郑民钦译) 再婚的女人 一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35岁,妻子28岁,我是初婚,妻子再婚,妻子和前夫生有两个孩子,丈夫去世后,她把孩子留在婆家,自己回到娘家,在工作中和我认识结婚的。 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我觉得似乎是我的问题,便几次和妻子商量,想把留在前夫家里的两个孩子(上面是男孩,下面是女孩)中的女儿收养过来,但她一直不答应。我也不是心情迫切地非要不可。 两个孩子好像由妻子前夫的弟弟两口子抚养,哥哥去世的时候,弟弟还是单身,似乎公婆有心要把嫂子和小叔子撮合到一块儿,妻子不乐意才离开婆家的。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岁数不小,虽然知道妻子是再婚,对她过去的事并没有刨根问底,特别是刚结婚的那一阵子,怕引起不愉快,闭口不提她的孩子,但是,也可能由于我们之间没有孩子的缘故,妻子的孩子就渐渐地到我家来玩。是妻子主动叫来的还是孩子主动要来的?这件事瞒着孩子家里呢还是已经得到对方的许可,我闹不清楚。我对孩子们采取宽容相迎、任其自然的态度。 妻子和孩子们当然先观察一阵子我的反应。不久他们就放松了戒心,不再惴惴不安。孩子消除了与妻子以及我之间的隔阂以后,必然产生与亲父家那边的隔阂,我并没有把这个作为内层的心理问题深入考虑,只是感到是一个表面性的道义问题,所以也多少注意在孩子与我们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是,似乎妻子和孩子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这种戒心。其实也许他们暗地里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言行越过我的雷池半步。 孩子们和我们在同一条时间的河流里流淌,并没有因为合流造成河水浑浊或者激起波浪,也没有因为流速不同而互相追逐。但是,一个孩子的水流突然撞到岩石上,激浪喧腾,冲进我们的水流,卷起漩涡。这就是女儿的婚事。 女儿就要结婚,突然萌生想了解父亲结婚、母亲再婚,即和我结婚的真实情况的念头。如天空闪电、生命闪光般的强烈,我们无力阻挡。这是女儿以纯洁发誓的愿望.依我的看法,女儿的纯净毫不可信,如果由于某种意外的原因或者着了什么魔还保持着纯净的话,这样的女人平庸之辈是对付不了的,比沦落风尘的女子更棘手。然而,女儿的婚姻、未来的幸福看来会在这件事上受挫,所以也不能敷衍塞责地糊弄了事。 不言而喻,女儿的愿望给双亲出了个苛刻的难题,就是让父母亲重新认真坦率地正视一直不愿触及敷衍掩饰的过去的经历。其实,女儿想知道的真情在我们夫妻的人生中未曾存在过,至少未曾以这种存在作为人生目的。那似乎不过是女儿青春时代的幻想罢了。如果真是女儿的迫切愿望,我们夫妻可以尽量把自己的人生历程坦诚相告,但显而易见,女儿是不会得到满足的。再说,什么坦诚呀如实呀,深究起来,都信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和思想。就说妻子和我一旦坦诚相告。我们两人的夫妻生活大不一样,女儿听了以后恐怕大为惊愕,反而疑窦丛生、大失所望。我和妻子之间从不要求对方什么事都要和盘托出,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养成这种心理习惯。 不仅仅我和妻子之间的事,连亡父与她母亲之间的事女儿也想知道,这更可能使恶魔插手有可趁之机。死者保持着神秘的绝对沉默。因而似乎以某种单纯的绝对权力活在女儿心中。我怀疑女儿想了解父母亲之间的隐秘是否因为发现了父亲的日记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如果真有日记或者信件遗世,对女儿来说,这一部分无疑是确凿的真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抹煞这些事实。想到这儿,我开始对死者是否有手记遗世发生兴趣,甚至心头还有点忐忑不安。 如果深究下去,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态可以追溯到我对妻子的疑惑:即前后有两个丈夫的妻子前后会是同一个人吗?说白了,比如一个女人拥有几个男人,她在性方面不一定对所有的男人都是同一个人。我活到这个岁数,对这类事多少知道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不同的男人不可能从一个女人身上吸取同一质量的性感,而女人在性方面依不同的男人发生不同的变化和发展,这一点恐怕不可低估不可小觑。 虽然不可低估,这种变化和发展还不至于到达发疯和毁灭的地步,因此正如人生的一切营生一样,凡事都有个限度,尤其夫妻生活,本是顺其自然,安于习惯,女儿仅仅用她所想象的恋慕之情来理解,恐怕就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如果视为常年一直被不健康的色情所污脏,我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先前其他男人对她所培养的习惯、所熏陶的嗜好,我们不会粗俗浮浅地理解,已经不是嫉妒的根由和憎恨的靶子。这不是跟宠爱伶俐乖巧善解人意的妓女、仆人很相信吗?严格地说,也不是没有一点怀疑,但多半只是纯朴地自然成熟的天上佳果。是那个女人所得到的生的恩宠。即使女人有了孩子,全身心疼爱子女,但别的男人的孩子睡在自己身旁,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吧。 如果直言不讳地告诉女儿,那么比丑恶憎恨还要残酷恐怖,但女儿自己也正处在类似的矛盾之中。她身为妻子的前夫的孩子,却出入我的家,和我亲近,不仅如此,自己的婚事引起心情激动,就要母亲和我在事隔多年之后回忆她亲生父亲的事情。也许她想把我们夫妻的过去翻掘开来,寻找深埋在泥土中的什么东西,但对被无情翻掘的地面上那累累伤口又有什么打算呢?女儿不过要在泥土里寻觅彩虹而已。 总之,我们的和睦与宁静受到了威胁。但是,好色轻佻之心逐年显得阴沉抑郁地越发狂滥,而善意地说是一种怜悯般的温情总是在懈怠自己的意志,我一边这样放荡荒唐地打发日子,同时寻求纯真之爱的悲伤如箭穿心。并非在年轻人急奔前程的空想中,不如说是在我们这样中年人回首往事的悔恨中让我懂得女儿的身姿无比清新秀美,这自然是似乎与她的月经很不协调的那种纯洁不经意地打动我的心坎。女儿使我心灵震颤。如果没有她,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种心灵的震颤。衰老松弛的心弦突然被少女生疏的手指拨动,伴随着断裂一样的不安,发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战栗的高音。 被妻子与前夫之间的女儿诱发起来的内心的动荡、疑惑、探索等情绪,与其说有违自己的人品身份,不如说可能缺少些大人气质,但如果女儿命中注定是冲击我的人生的波浪、是一束莫可名状的光的轻轻摇曳,我突然萌生一种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欲望。当然不给女儿看,大概也不会给妻子看。也不打算为自己立此存据。只是想把这种欲望付之实践。但是,也许因为我想起我的老友、小说家a-g,才产生记录下来的冲动。我考虑把这篇手稿送给a-g。 至于a-g把这篇手稿撕毁扔掉还是加以润色作为素材,听凭他的自由。我只是想告诉他,如果作为素材写进小说里,希望至少要过五六年以后。这种程度的悲喜剧的淡忘或者痊愈有那么些岁月就足够了。不过,连妻子女儿都不让看的手稿却要交给a-g总觉得不合常理。大概可以说我相信这个老朋友吧。因为和a-g是同班同学,所以我做学生的时候也如饥似渴地阅读不少文学作品。a-g借抄我的学习笔记,心理学、伦理学、哲学的考试才及格。 二 女儿房子这个名字,听说是她母亲给起的。 房子第二次到她母亲再婚的我家来的那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金泽八景。 妻子第一次带房子来的时候,她已经相当懂事,对我很拘谨局促,妻子也显然不自然,我们只是像互相刺探对方心理似的简短聊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所以,第二次来我家其实也可以说是第一次。不过,从一开始我就对她们带我去金泽八景打心眼里不乐意。 把房子带大的女佣现在住在金泽八景。 我听妻子说过,房子3岁那年的2月,父亲去世,当年母亲就离开婆家,于是,以前带过孩子的女佣更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在房子身子,结果推迟了婚期。现在我都怀疑,妻子离开婆家以后、跟我结婚之前那一阵子,说不定就是那个女佣偷偷安排她与儿女见面的。那个女佣后来嫁到神奈川县的金泽去了。 大冬天去金泽八景,很自然让人猜想要去见那个女佣,并且给我一种房子第一次来我家就这么可怜地演戏般的印象。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用这种方式回首往事对15岁的少女房子也没有什么好处。 幸亏妻子只说希望我也去,我才决定跟她们一起去。当时我心里早已盘算好,只要她说去女佣家,我就厉声地一口拒绝。 但是,我们只在海岸石山上的茶馆歇了歇脚、到金泽文库的称名寺转了转,便在冬至将至的冬日下午,把偷偷带出来的姑娘急忙送回去。 妻子和房子都没提起女佣。本来我就佯作不知,其余心里多少挂念此事的大概不会就我一个人。如果妻子和房子因为碍着我而不提女佣,那么一已经来到女佣所在的地方”这种感伤会更加刺激心灵,这在妻子和房子之间又是如何互相反映的呢? 我自然回避了这种感伤在我心头的反映,但看到至今在山背和树下还残留着七八天前下的第一场冬雪,觉得那些残渣也沉淀在我的心底。 在逗子换乘横须贺线后,房子抓着拉手,左肩颓然搭拉下来,脸也不朝着母亲,默不作声。母亲似乎懒得安慰情绪低落的女儿,也不跟我搭话。 她们这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地回去,如果说是因为金泽的女佣的事,除此之外还蒙着一层我的阴影。所以,我不痛快,妻子应该觉得对不起我。但是,妻子也忘了对我解释,呆呆地站着,一脸与女儿分手的哀婉表情。我没有细想此时此刻这样的一对母女是怎样互相感应,但总觉得房子令人哀怜。 阳光低低地斜射进车里,以淡淡地融化在淡黄色里的冬日夕阳一般的色彩晕染着风景。这色彩仿佛能长时间地游移,但又仿佛太阳瞬间就会落下。房子抓着拉手的手臂被阳光紧紧地裹住,脸部也被光线浓抹深染,眼睫毛如尘埃一样飘浮起来。 窗外还有一条铁轨,可能是东海道线,但在我的记忆里,比横须贺线稍高一些的铁轨路基一路上持续留着稀疏斑驳的残雪,持续剩下路基底下似乎无处可流的水洼。晕染风景的阳光偏偏不照在那长长的水洼上。水洼陷入阴暗的孤独。 比我的肩膀还低的房子的脸蛋被阳光染成橙黄色,背对着路基上的枯草,但当电车倾斜着车身悬浮起来似的拐着平缓的曲线时,她的背后景色变成水洼。突然,也许是一道残忍的阴影掠过我的心胸,我想起比房子年龄还小的一个妓女。 我把眼睛移到相反方向的窗户上。其实房子的身体对我来说既不是秘密也没有刺激。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脑子里勾勒出少女身体的轮廓,所以毫无性欲冲动的感觉。电车很快驶进市里,远处是暮霭轻迷的山岭,不远不近的地方矗立着一幢高楼,玻璃窗闪耀着绿色的光。艳丽妖娆的碧绿,玻璃的本色似乎成了深化绿色的底色。有的东西在某个时间从某个角度接受阳光的照射会呈现不可思议的颜色,这幢高楼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虽然茫然而立,脑子却清醒地感受到迈步往那绿色的窗户走去的诱惑。我想起第一次和妻子见面的情景。 我走进她的家刚一落座,就听见从浴室传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呼唤女佣的声音: “爱子,给客人送毛巾把……” 我心里扑通一跳,这显然是新婚少妇的声音。当时我还是单身小伙子,几乎羞得面红耳赤,刚刚嫁来的新媳妇,也不知道来的客人是谁,就从浴室中吩咐女佣办事,着实让我吃惊。 “爱子,温水在这儿。”浴室又传出她的声音。 房子不算宽敞,但少妇不知道女佣在哪里,便高声呼唤,那声音轻飘飘像在空中浮动,然而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声音又显得平静安稳。似乎这家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我听见女佣拉开浴室拉门的声音。拉门底下安着金属轮子,有点嘎吱嘎吱响。我目光往那边一瞄,慌不迭立即低下头。 少妇站在水龙头前,那姿势正等着女佣进来给她冲身子。仅仅是一瞬间,只瞥见她白皙的高挑的身体,连稍稍俯下的脸庞也没看清楚。但是,有一处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如同在我脑子里燃起一团火焰般震惊。如此新鲜、丰腴、宽厚,完全出于我的想象之外——这强烈的刺激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以说最终支配了我的一生。 因为是在夏天,浴室开着窗户。窗户齐腰高,外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叶。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看来不会长得太高,长到窗口处的竹枝的上半截就已经横伸扩展开来了。竹叶重重叠叠荫翳幽深,午后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竹叶上。 少妇背对着深绿的竹叶。我所看到的叹为观止的那个部位应该比窗户低,因为背后是竹叶的翠绿,那白色的轮廓更给我鲜艳亮丽的印象。回来每当想起,觉得在清纯的碧绿和洁白之间滋生繁衍着朝气蓬勃的生命。 我把女佣送来的热毛巾把捂在脸上,酥麻的感觉透到脖子,突然想到初生婴儿的洗澡。我带着一种痛苦般的快感看着擦完手后有点脏黑的手巾。 在二楼写东西的池上老师走下来,他在楼梯下面轻咳几声。 妻子端来冷饮。她好像刚刚出浴,急急忙忙穿上浴衣,额头和发际沁出细汗。 我低下眼睛,似乎害怕看见她浓密的黑发和眉毛。 她把冷饮的茶盘放在膝盖旁边坐下来,可能见我屏息沉闷不语,便心不在焉地站起来,说: “哎呀,这金鱼发蔫呀?”走到壁龛前面,用手指头敲着圆型玻璃鱼缸。有气无力的金鱼开始移动起来。 “今天早晨换水了吗?” 老师没有回答。妻子回头看了一眼老师,走出房间。 “老师,夫人好年轻啊。”我尽量轻松地说。 “你是说时子吗?19岁,今年女中刚毕业。” 从池上老师家出来,我反复念叨着:“爱子,给客人送手巾把……” 我十分准确地记得她的语音语调。心里反复念叨几次以后就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爱子,给客人送手巾把……” 一念出声,语音语调就模仿不像,我不禁失笑,便拔腿追赶电车,粗野地一蹦跳进车里,一辆洒水车在电车前面行驶—— 我和时子决定结婚以后,当时“爱子,给客人送……”的情景仍记忆犹新。每当我想起来,就憋不住笑。我真想在妻子面前说一回“爱子,给客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开口。是害怕羞事重提吗?我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我的羞耻还是妻子的羞耻? 刚过门的媳妇也不知道来了什么客人就从浴室里吩咐女佣待客,惊得小伙子面红耳赤。这是缺乏教养不成体统呢还是为人开朗热情爽快?但不管怎么说,给我的印象不坏。 从时子这方面来说,夏天没在火盆上烧热水,就顺便洗个凉水澡,不过突然想起浴室里还有冲身子用的温水,便叫女佣进来而已。所以站在水龙头前等待女佣的姿势其实很自然,绝非有意识。 我从那赤裸的身姿和“爱子,给客人送……”的声音中隐约感受到时子的性格的气息。 不过,这是在过多少年以后我打算和时子结婚时候的发现,初见时子时当然来不及从容品味,而且在和时子结婚以后才懂得从这种偶然感受的气息中窥视性格,这是何等无谓的感伤。 我一开始就不在意妻子是再婚的女人,并不觉得为难,如今初婚也好再婚也好似乎已经仅仅是记忆里的问题,但心想如果双方都是初婚的话,大概会更加牢记结婚的日子,碰到什么事触景生情,我倒经常想起“爱子,给客人送……”的那一天。 如果把从浴室叫唤女佣、用温水绞手巾把送给客人这些事作为夫妻珍贵的回忆未免过于卑俗贫乏,但对我来说,喜剧般的轻松也曾经救过我们夫妻的驾。 而且,滋生繁衍朝气蓬动的生命的惊愕,在漫长岁月中流动,夫妻生活中似乎也被吸收融汇,当时可以说是激动人心的那种印象自然没有消失,可能以崇拜非现实的另一个世界的象征的感觉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坎里。 当时,时子才19岁,始为人妻,仍然保留着姑娘的清新纯洁,苗条细挑的少女曲线似乎还没有走样。我正当年,一定一眼就瞥出这种感觉,所以格外惊愕。这种惊叹足以改变我的女性观,但那是纯洁的惊愕。 我看到牡丹花、牵牛花这样大朵花在绿叶的衬托下盛开的时候,有时会怦然心动。特别是看到一两朵早开的鲜花,更往往按捺不住心跳——也许它让我猛然回忆起浴室窗外的竹叶。 当我意识到那种官能不至于强烈到见花感应的程度时,就把花单纯地作为植物的花朵来看待,可是也曾经苦恼过,怀疑莫不是潜藏心底的病态瞬间泛起? 当我听到“爱子,给客人送……”那个时候,我只有妓女的体验,也正因为那些妓女,我对女人肉体的兴奋度正逐渐消退淡漠。这种年轻人多少嗤之以鼻的浅薄也许使我也失去了现在人到中年的我所应有的憧憬。 所以,当我从还是学生气质的新嫁娘身上看到在妓女那儿无法想象的生命的火焰时,惊愕简直震撼人心。 后来,池上老师去世,时子回到娘家,参加工作。和我见面的时候,起先显得情绪消沉怅然恍惚的样子;很快变得明朗快活起来,如鲜花怒放,脸色白皙,流光溢彩;但一会儿又突然娇媚妖艳,目光流眄,一举一动都分外引人注目。不管她哪一种表情,我对时子的变化都只按自己想法的随意解释。另外,跟我见面以后,没几天工夫,人就变了个样儿,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她娇媚妖艳的时候,我心想可以跟这个女人结婚,这也许因为“爱子,给客人……”那天的惊愕被唤回的缘故。 从金泽八景回来的路上,看见高楼的窗玻璃呈现绿色,又让我想起当年的惊愕,大概也是因为绿色极其妖饶艳丽的缘故吧。也许正是如此,我才感觉到那绿色的窗玻璃急速远去的诱惑。 在此以前,我想起比房子年龄还小的一个妓女,茫然若失地呆呆站着,但只有一想到“爱子,给客人……”,脑子就十分清醒。看来我自己知道这一记忆历久弥新。 并非因为妻子再婚,我便去渔色小妓女,只是在烟花场里偶然相识。按照勾栏规矩,小妓女经人介绍,被看中后向客人行礼致谢,自己也受到恭贺。这不过是花街柳巷的行规程序。 回来遇见她的时候,也只是“怎么样?有客人吗?”“嗯,多少有一点……”如此点头打招呼而已,谁也不以为怪。 “经常有客人问我第一次的事儿,我说那个人至今还时常回味无穷呢。” “嗯” “客人说那就好。” 此后我好长时间没去走动。大约过了三个月,我去了一趟,噔噔噔跑上楼梯一拉开隔扇门,一个胖“大姐”告诉我: “她死了。好可怜啊。”“大姐”一边一只手粗鲁地抓开半边领口用扇子使劲扇着胸口脖子,在我身后送我下楼,一边说:“怎么这么热呀?——哦,前些日子是她的第一次盂兰盆会啊。” 据说死于盲肠的什么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也没动手术。 “死得好苦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怀疑不是盲肠的问题。青楼就在前面,只隔着五六间店面,但我也没去烧一炷香。 “那姑娘不在了,我看……”“大姐”似乎在盘算别的女人,“对了对了,也没给您上手巾把呢……听说您来,我就急匆匆跑下来。先洗个澡怎么样?冲一冲……啤酒行吧?” “大姐”准备完毕,给我斟啤酒,然后一边用扇子给我扇风一边问“15岁的姑娘怎么样?”,还赤裸裸地说,“我和她在公共澡堂一起洗澡,见过,不像13岁就死去的那个孩子那样干瘪干瘦。”她的口气就像卖一件什么东西,我左耳进右耳出,随口敷衍。但看来她事先做了安排,一会儿那个姑娘便走进来。 果然如“大姐”所说,虽说15岁,却体态丰盈,系着宽大的红色和服腰带衬垫,胸部隆起,黑发乌睫,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动人。 “大姐”起身离席,过一会儿又转回来,见我呆然而坐,便厉声叱责姑娘:“你怎么回事?光知道长个儿,不会伺候客人。快给客人斟酒啊!” “不,不关她的事。”我说。 “大姐”观颜察色,揣度我的心事,便改口道:“今天大哥想自个儿喝,说是下一次带朋友来,再叫你。” 雏妓满面通红,哭丧着脸低头退出。 “怎么?没瞧上眼吗?” “不。是个好女子。” “澡堂里我亲眼见的。”“大姐”又重复一遍。 姑娘被客人辞走。顿感耻辱,简直手脚无措。虽说是这儿的习气,我觉得她凄惨可怜。她的形象与那个13岁就死去的姑娘一起留在我的记忆里。 房子和那个姑娘一样,虚岁15,所以引起我对15岁和13岁两个雏妓的怀念。那是两三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妻子的孩子也已经和那个雏妓差不多岁数,我突然觉得脑袋瓜猛然撞到什么东西上,似乎脚下张开一道陷阱。 我这个人,平时不太想道德问题。就像每天早晚几乎是无意识地坐车在路上奔跑一样,一边发牢骚一边还要利用、依靠现有的各种设施,一旦发生什么故障,才和其他乘客一起骂骂咧咧大发怨言。 所以,房子的出现可能会扰乱我日常的机械性的交通秩序,心里有点不安。 “打茶围”地方的“大姐”说起澡堂子里见过的话儿,把与我在池上老师家里第一次看见时子时所惊愕的那一同样的东西奇妙地掩藏在俏皮话里挑逗诱惑我,由此,我在“打茶围”时想起妻子时子,在这电车里想到妻子和雏妓的时候,那个部位会浮现在眼前,但大概房子就在身旁的缘故吧,我感到些微厌恶和自嘲。 这并非因为过去的惊愕已经完全吸收融化在漫长岁月的夫妻生活里,而是妻子的女儿房子就在身旁的缘故吧。 妻子把房子带到我家里,又叫我一起去金泽八景,我本来打算以第三者的立场观察这一对母女,但是看来我成不了旁观者,而是和她们构成一种三角关系。就在这时,我又萌生出自我剖析内心世界的预感。 我对房子仿佛怀着不肯容忍的憎恶情绪,便皱起眉头直摇头。这不是嫉妒。似乎是自发性的排斥,还没到嫉妒的程度。 我转身背对房子,看着对面的窗口。也许由于我以背相对,我觉得身后的房子也模仿我的样子,转身面对电车前进的方向,手抓拉手,眼望着另一面的窗口。 随着电车的行驶、视角的变化,高楼窗玻璃的绿色已经消失,勉强寻找看去,在灰色水泥墙上只有一个个暗影般的窗口。 电车很快就要进入东京,我想在什么地方与房子分手呢? 破碎的轻烟在原野尽头低低飞扬。这一带也许不是原野,而是连绵的城镇,却像暮霭笼罩着原野。暮霭远处的山丘也觉得异样,大概暮云低垂。 我转过身,抓着拉手,整个身体斜向妻子,问:“在哪儿让她下车回去?” “哪儿?你是说房子吗?” “是呀。” “在银座下。能吃点什么吗?累了。” “恐怕不行吧。” 站在他们之间的房子说:“妈妈,我在品川下。” 我突然觉得房子又可爱又可怜。 房子要装出一副什么样子回爷爷家?今天一天的事她怎么撒谎?爷爷一家子待她好吗?这些事,我从来没问过妻子,妻子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但我觉得似乎没必要非让房子回爷爷家不可。现在就带她回我家难道不行吗? 一个多余的人闯进我家里。这一天,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我一听她说自己一个人从品川回去,心想即使闯进我的家门也会很快就离开的。 妻子是在房子3岁的时候离开婆家的,她们已经分居10多年了。今天房子到母亲的新家庭里来。但在这几年里,她一个女孩子一定对母亲再婚后的生活做种种猜测想象。今天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不能不说以前一直疏忽了。但是,即使她走进我的家庭,做女儿的还是不可能深入了解母亲再婚后的生活,最终所描绘的仍然不过是房子自身的空想。也许因为我的清高,觉得这一对关系非同寻常的母女着实令人同情。时子和房子恐怕再也不会有心灵沟通的时候了。我和妻子似乎已经死心,不再为互相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世界而争吵不休,但是,这一对母女或许今天又在点燃这一愿望的火种。 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的左肩,她梳着两股头发编在一起的辫子,长长的发际却和时子一样。 “早晨上学是和清一起走的吗?”母亲问。看似问得突然,其实是时子在品川下车换乘山手线回去的影子里联想到每天早晨兄妹上学的情景。 “没有,各走各的。我才不愿意和他一起走呢。” “谁上学早?” “哥哥比我晚。” 房子似乎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而时子更想了解清的情况。 妻子对我也几乎没谈过清。我和妻子商量想收养一个孩子,心里想的自然也是房子。 因为妻子看重男孩,反而使我难以开口,但从孩子那方面来说,对分居的母亲日益思念的当然是房子。 当时房子才3岁,对母亲毫无印象;清已经6岁,大概都还记得。对父亲的印象也是如此。可能正因为这一点,清对母亲反而隔膜,至少羞于和母亲见面——后来他到我家来时也是这样—— 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知道一个出乎意外的真实情况:房子更刻骨铭心地想念父亲,而清想念母亲。 清长得像父亲。我第一次见到清时,不由得想起池上老师的遗嘱。 我和时子婚后不久,曾经问她:“池上老师有遗嘱之类的东西吗?比如说孩子怎么抚养?你怎么安排?嗯,还有再婚的问题什么的……” 池上老师得的是肺结核,病危过两三次,临终时脑子还很清醒,他大概是做好思想准备了的,所以我觉得会有遗嘱。 时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微颤着说:“不知道这算不算遗嘱,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你必须好好活下去。我听他说了5次,神情非常严肃认真,我突然怀疑他莫不是也要我去死,吓得毛骨悚然。不过,看来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最了解我最记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凉。” “噢,我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我说,我不会活得很长,有孩子在,我无所谓,他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不行,这么小什么也记不住,而且什么也不懂,长大以后对父亲只是一个空想的幻影。听他口气这么严厉,我也害怕起来……” “一个临终的人有什么权利对活着的人这样发号施令?这是罪恶!是亵渎!”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以为记忆最确切真实、记忆不可改变。从这一点来说,是个天真幼稚的老师,记忆是我的自由。岂止自由,而且本人不负任何歪曲和消失的责任。” “是这么回事,记忆也是听天由命。”妻子赶紧随声附合,可我觉得恶心。池上老师和时子过的是否是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生活?疑惑的阴影掠过我的心头。 由于不由自主地想起池上的遗嘱,我对清的第一印象就没有好感,真想说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长得像你的老爹?! 但我对房子的态度就不一样。 房子在品川下车的时候,我对妻子说:“这孩子没手套吗?你给她买一双吧。” “在学校戴手套要挨批评的。” “是嘛……” “再说,家里的人恐怕会问她谁给买的手套。” “就说是恋人给买的好罗。” “瞎说些什么呀?!” “女同学之间不是常常互相送东西吗?” 妻子看见一个空位置,便坐下去,闭上眼睛。 三 据说夫妻像表兄妹,妻子写的字越来越像丈夫的字体已经司空见惯,长相互相融合的两口子也不足为奇。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如果长得过分相像,有时看上去显得滑稽可笑,一旦讨厌起来,简直看不得,刺激神经,但在旁人眼里,夫妻长相逐渐相像倒也不坏,夫妻之间,虽说相像,属于后天性的,毕竟有限。 夫妻要共同生活多少年才开始相像呢?这种相像并非长相和举止动作,而是心理习惯和生活习惯,即使如此,也因人而异,这大约需要多少年呢?我还见过这方面的心理学统计的事例。更何况面相相像。计算必定更加困难。 因为听了时子告诉我她前夫的遗嘱,我的脑子才想起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不言而喻,我对长相酷似父亲的清颇为反感。 当然,我心里也多少琢磨着想寻找时子在什么地方像池上老师。 池上老师让时子“必须好好活下去”,对她说“你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最了解最记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凉”。于是池上老师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不行,这么小什么也记不住,而且什么也不懂,长大以后对父亲只是一个空想的幻影。”听了这些话,我气愤不平地大骂“一个临终的人要求活着的人把他记在心里,这是罪恶!是亵渎!”后来,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有时还蛮不讲理地找茬和妻子吵架。 “池上老师认为你是一个理想的女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大概不至于吧。” “老师不是说他死以后最了解最记得他的人就是你吗?” “说是说过。” “这么说,对池上老师来说,你岂止是理想的女性,还是绝不可少的人罗。” “为什么?” “他让你记住他,把这种记忆作为自己死后的生存……” “即使没有值得作为死后的生存的东西,但想到如果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不是觉得寂寞凄凉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如果被坏心眼的人记走了样,扭曲了,也叫我们脸上挂不住。” “坏心眼的人?嫁给他的就我一个人呀。”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池上老师理想的女性,不然老师会更加可怜。” “除了我之外没别的人。没法子。” “时子,你到底有没有信心负起独自去了解、记得一个人这种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 “你干嘛这么嫉妒?” “这难道不是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吗?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坏,照这么说,我就是个无聊的女人,只记得他无聊的那些事罗……” “负得了这种责任的人大概就是上帝吧。” “不过,恐怕也不是让我像上帝那样记住他的一切,甚至我不知道的部分。” “这么说,最了解,你最了解池上老师的哪些东西?最记得,你最记得他的哪些东西?” “你坏。” “是坏,像我们这样,偶尔要探寻真实,一接触到平时不敢触及的东西,连手都觉得疼痛。” 时子满心委屈地低着头,一只手排着,手掌在榻榻米上摩擦转动,然后别别扭扭地一边把身子扭过来一边说:“要说最记得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我这不是和你结婚了吗?我对他并没有那么爱那么敬。” “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个。” “其实现在我也不想说。” 话不投机,一下子冷落下来,只剩下怨恨的残渣,谁也不愿意看对方一眼,我却又刺了一句: “孩子小,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时子默不作声。 其实,现在这种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时子,而是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妻子看来,我是故意刁难,而且玩弄空洞的理论。其实我并非出于嫉妒跟她过不去。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时也许我最肆无忌惮地流露出了嫉妒心理。 我极少对时子提起她的前夫的名字。一般地说,再婚者都不愿意触及以前的配偶,但我这样做在心理上并不准备强迫抑制自己,说我对她的过去没有嫉妒心也好、不计较也好,其实我是大大咧咧睁一眼闭一眼地过日子,如果时子的前夫插进来,大伙儿一起过算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把她与前夫之间的孩子房子收养过来并非出于什么深谋远虑。 去金泽八景以后,差不多有一年的时候,房子无拘无束地到我们家里来往走动,甚至还缠着我疯闹,显得很亲密,其实她心底对母亲和我深怀敌意。我几乎一无所知。妻子或许心知肚明,对我想收她做养女的愚钝糊涂心里难过,却有苦说不出。 房子对我们消除敌意是在她决定结婚的时候。 时子对房子的对象当然不太放心,想亲自做一番调查。房子一听,突然声色俱厉地严词拒绝。时子只好打消调查的念头。 时子听说这个对象住在镰仓海棠寺附近,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想在女儿婚前至少也得看一看那住宅啊,要我陪她走一趟。海棠寺是寺院的俗称,因为院子里有一株很有名气的高大的海棠树,正是开花时节,房子他们就叫海棠寺。 我们按照房子画的地图从镰仓邮局旁边拐进去。 我闹不明白,既然不同意弃子离家的母亲去调查自己的对象,为什么还要给母亲画这张地图呢? 穿过苍松繁茂的寺院,便是大街,再走过小桥,就是海棠寺,门前种植着古老的杉树。从门旁参天古松往胡同里走,过两三间房屋就是房子的对象的家。屋子四周是镰仓最常见的珊瑚树树篱,没有修剪。一幢普普通通的两层楼房。我兴味索然。 时子贴着树篱,一边一只手抓着我的上衣下摆慢慢往前走,一边从我的房膀上往里瞧。走到隔壁家的树篱一半左右,又返身往回走。回到大松树旁,妻子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 “有人住吧?静悄悄的……” “有吧。” “怎么样?我觉得很一般,比房子现在住的家差多了。” “只看外表,不知道生活过得怎么样?” “房子说结婚以后搬出来单住。” “是吗?” 我心里似乎有一种与妻子刚才的话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不想表达出来,只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 “要是房子问看了家以后有什么想法,该怎么说好?”妻子问。 “光看外面,要能做各种想象就好了,我可不行,总而言之,不要让人家大失所望。你见过那个人的相片吗?” “还没有。” “连相片都不给看,就同意让看住房呀?” “她没说同意啊。” “这么说,是瞒着房子来的罗。” “也不叫瞒着……” “房子来过这家里吗?” “嗯,三四天前还来过。说是回去的时候看到满树的海棠花都开了,让我无论如何去看海棠花,劝了我好几遍。房子的小坏主意啊,既然来看花,顺便还不瞧瞧那房子去……” 我们穿过门往寺院方向走去。 时子很自然地从门下穿过,我也很自然而然地跟在她后面,她好像要跟我说话的样子,我急忙贴近前去,才知道她似乎要看海棠花。 紧靠右边的杉树林一片幽静,枝头上稀疏寥落的樱花残瓣悄然飘零的声音在静谧中飘浮般沁人耳朵,路旁成排的樱花树还小,中间还掺杂着枫树。枫叶的红芽即将伸开嫩叶的指尖。 刚才从寺院门前看这些残花嫩芽犹如一面画框恰好镶在门里.路旁的樱树、枫树里还间杂着可能不是栽种的、细高瘦长的树,只有白色的细干镶进门框里。我们进门一看,阳光照射在小嫩叶刚刚绽开的树梢上,纤细的枝头还没缀满绿叶。 我把目光从树梢移到寺院后面的山上。一只不小的鸟从天空斜插下来,当它切过山的轮廓线时,我清楚地看见翅膀的抖动。翅膀外面是白色、里面是黑色的,身上的颜色似乎也是这样。 鸟切过山的轮廓线时我所看见的翅膀清晰的印象后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一想起海棠,也就想起这只鸟。也许这样方便我联想房子感情的变迁。 鸟消失在草木萌芽的山间。当然,我的目光只能看到红柱子山门的左边一带。 登过两段石阶可抵山门,前面的石阶很短,上面的石阶较长,两段石阶似乎都往右弯曲,在树梢掩映下显得幽暗。登到上面的石阶尽头,整个都在枝干舒展的枫树笼罩之下,左边的大杉树向山门微微倾斜,树干上轻轻晃动着筛漏下来的斑驳阳光。 从山门望得见海棠树。 “啊,那就是。”时子停在山门前。 海棠树在正殿右前方,海棠花的颜色温煦和暖地辉映在茅草颜色鲜明的正殿屋顶上。海棠树右边靠近山麓,那儿是墓地。山上长满杉树。 时子穿过山门,走到茶摊旁,向卖茶的老太太要了栎叶糯米点心。所谓茶摊,就摆着几张折叠凳子,锅灶都是搬上来的。 我站着等时子,心想即使要了株叶糯米点心,自然也得等看完海棠回来在茶摊休息时再吃,可是时子倒觉得理所当然先休息似的坐到折叠椅上。我依然站着眺望大海棠。 “怎么样?吃吗?这儿的株叶糯米点心味道不错。”时子手指捏着从糯米点心上撕下来的株叶,说,“房子也在这儿吃过。” “就是说,两个人在这儿吃过栎叶糯米点心罗。”我苦笑着,也坐下来,“现在就是陪年轻人也力不从心了。” 我感到难堪,同时对时子这样做母亲也觉得悲哀。 不论是房子第一次来我家时去金泽八景也好、女儿决定结婚后今天来看海棠寺也好,其实用不着拖着我,时子一个人来就行了,但她还是让我陪着,是因为我们是两口子呢还是因为时子是女人?我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问: “是房子说过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来看海棠的吗?” “虽然嘴上没这么说,心里想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去的吧。我想她希望我们一起去。” 时子的话深含某种感情,我便沉默下来。 也许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给我们端来的是新沏的热乎乎的粗茶。我们把折叠凳搬到身后靠近八重樱和枫树的地方坐下。八重樱和枫树都不算老树,旁边却是一株古梅,绽出稍稍卷曲的嫩叶。 院子里的树木、茶棚的红毛毯都掩罩在杉树的阴影里。院子大部分也被阴影遮盖。阳光照在正殿和大海棠树上。后山和寺院好像朝西方向。 后山传来小孩们的喧闹声,寺院里只有茶棚老太太一个人。大海棠繁花似锦,琳琅满目,真是一株胜过千株樱。可为什么没人来欣赏呢?静寂冷清,却怪异的妖艳娇媚。 “房子让我来看海棠,不仅仅是海棠花开得漂亮。她说看这儿的海棠会感到做女人的幸福。” “哦。” “她说好像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幸福,于是身心充满亲切和蔼温暖的感情,为我们的幸福祝愿祈祷。” “我们的?” “嗯,对呀,第一次……这孩子虽然不能说对我们的结婚忌恨咒骂,但心里一百个不同意。是这样的,早就这样。你没觉察出来吧?她不是讨厌你,还想对你好、跟你亲近,可对我们的忌恨心里就是堵得慌。可是看着这海棠花,那个对象陪着她,她懂得了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其实似乎更懂得了什么是女人。对母亲的再婚也想通了,表示理解。回来以后,趴在我的膝盖上哭着道歉,说以前对不起我们。” “是吗?我这就明白了。前些日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想是不是这孩子一谈恋爱连眼神都变了?” “跟谈恋爱也有关系,自己一旦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就祝愿母亲也得到幸福。房子这孩子很诚实。她说她经常们心自问这样祝愿妈妈幸福是不是自己动机不纯,就是说,她怀疑在为我祝福的时候会变成为自己祝福。要这么一怀疑,就没个完。还有,她说这样祝愿母亲能不能与对方的心灵感应相通?认为希望与对方相通是自我意识,如果不能与对方相通更是自我意识,借助母亲让自己心情舒畅。房子说,她的祝福会给妈妈带来什么好处呢?能不能给妈妈他们的幸福带来些实际上的效果呢?她说了‘实际的效果’。房子还说,这样子思前想后,一反省自己动机不纯,简直没完没了,就要对我叩拜。三更半夜,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双手合掌端端正正地坐着……嘴里说:‘妈妈,我向您叩拜。’但立即觉得这不合适,改口说:‘妈妈,我向您虔诚恭敬地叩拜’” 听了时子这一番话,我也理解时子不从山门径往海棠树下,而是先坐在茶棚的折叠凳上眺望海棠的心情。 “于是我说,‘房子,你一辈子都不应该忘记那海棠树。’听了我的话,她说,‘妈妈,你叫我不应该忘记,你自己还没看过呢。你去看看吧。’千万不要把它想象成夜市上卖的盆栽海棠。你去看了才相信我说得没错。” “我们结婚之前来看这海棠花那该多好。”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起“爱子,给客人……”对子背对浴室窗外竹叶的那个部分。 时子边看海棠边听。我一回头,看见妻子的发际。 时子的发际又密又长。从正面看,她的脖子不算长,但是从旁边转到背后,发际映衬下的脖子显得有点修长。本来就丰厚的头发在脑后更加丰厚,轮廓鲜明的发际就像把毛发拔得整整齐齐一样平顺流畅。我发现时子发际的美丽是在她第一次把脸伏贴在我的膝盖上的时候,但本人似乎对自己发际的清丽漂亮不大在意。不仅如此,这一带对我的嘴唇十分敏感,酥麻吃惊。我也感到吃惊。就是说,前夫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发际这一块地方吗?也许这是留给我的空白。房子的发际也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现在的姑娘都不把脑后的头发梳盘上去。我在房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发际像时子。和我们家走得熟悉以后,有一次她和母亲一起入浴之前,把女学生式样的辫子拢上去用卡子卡住,免得被水濡湿。我刚好进去取忘在镜台上的手表,从镜子里瞧见她初具少女气质的动作,发现她的发际也是又长又密。 时子的又密又长的发际与先前令我惊愕的那个部位自然密切相关,所以从海棠引发联想,注目时子的发际对于我来说在于情理之中,十分自然,但时子一心观赏海棠,莫如说似乎醉心于房子看过海棠这件事,没发觉我正回头看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妻子清醒过来,便试探着说: “房子今年21吗?” “嗯。” “比你结婚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是呀。” “那时候你比现在的房子还小两岁,真有点难以相信。” “我也这么觉得。”时子回答说,但她似乎并没有从年龄回忆自己的往事,还是沉浸在对房子的强烈感动的情绪里。 我没有她那样心潮澎湃,反而因为她过分强烈,令我变得冷眼旁观。 房子为我们夫妻的幸福祝愿祈祷,当然我很感激。不过,我还是从中看到房子自身的幸福,不无轻松地为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另外,我羡慕房子的幸福甚至含带着轻微的嫉妒。这一点也许与时子不尽相同。 海棠的花色并没有引起我故意作难的心理。房子之所以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恐怕是与恋人在一起的缘故。女儿看到海棠花时那温馨亲热的惊诧仿佛也传递到我心上。 “到树下去看看。不是说‘女人站立似海棠’吗?你也适当站一站。”我从折叠凳上站起来。 “应该是‘女人站立似芍药’。” “是吗?人老如纸袋,装东西站不起。” “已经装了栎叶糯米点心,站得起来。”妻子终于露出笑容地站起来。 站起来一看,仿佛听见一种遥远的空气振动的声音,好像是飞往海棠树的蜜蜂的嗡嗡声。再侧耳仔细倾听,从温润沉郁的声音里腾升起一种力量传进耳朵。 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一棵树开的花就能吸引这么多的蜜蜂。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观:不是花开树上,而是花与花之间没有空隙的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颜色浓于樱花而淡于桃花,如梅紫也如紫红,因为含带淡紫,显得温煦柔和。在阳光映照下,隐约显现出不同层次的浓淡。 时子在周围转了半圈,然后走进花下。我也走进花下。 海棠的树干像一把伞在我们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张开,从粗干长出细干,又从细干分出许多小核干,纵横交错的支干在芳花树荫下编织着重叠交叉的黑线。从树下看上去,已有不少绿叶,细小柔嫩却浓绿澄碧。花朵大多下垂,笼罩着黄昏前的一片宁静。花瓣也浓淡不一,花瓣尖梢颜色浓艳。 时子热泪盈眶。要是低下头去,泪水大概会顺着脸颊淌下来。 “走吧。”我先走出海棠树荫。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去,时子也从花下出来,却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花树。 我也抬头看花,却想起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的脸颊。 像被风吹拢过去一样,落花堆积在山脚下。那儿是寺院的坟地,落花描绘出排列在山脚下石塔基石的轮廓。 我走到山门时又回头看去,大杉树的阴影已经遮到院子边头,伸到海棠花上。大海棠树仿佛在吸收外界的东西,只有山脚融进薄薄的春阴。 从此以后,海棠花经常浮现在我的心间。妻子更是如此。 房子让我们去看海棠花,可以说获得意外的成功。我们甚至觉得海棠成了房子的象征,在背后谈论房子的时候,她的形象就会从海棠花丛中浮现上来;房子让我们回忆父亲的结婚、母亲与我的结婚这些往事时,眼前也会浮现出海棠花,多少慰藉温暖我的心。 房子和恋人一起观看海棠花,从中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我想,为了维护房子的幸福,我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 虽然也可以说是女儿的感伤情怀,但时子在观赏海棠时一定确确实实感到幸福,心里藏着这种海棠的记忆也确确实实是一种幸福。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幸福。我的幸福从来没有开放过海棠之花。 海棠将作为一种回忆留在我的脑海里,这种记忆与房子的记忆大相径庭,仿佛这不是一棵生长于世间的海棠,留给我的是遥远的虚幻的回忆。 例如,我就一直没告诉妻子从海棠联想到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脸颊,觉得羞于启齿。 妻子受到女儿的祝福,心头充满幸福;又从女儿现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里一高兴,就说要送女儿一套海棠花印染图案的婚宴礼服。 “你的礼物,人家能收吗?” “怎么不收?房子还说让我参加她的婚礼呢。” “房子这么说了?……” “这孩子没爹,本人这么说大体也就行了,父亲要是活着,叫离家出走的母亲去参加婚礼恐怕不合适,父亲不在了,反而……” “父亲不在了反而方便之类的说法,她听起来不乐意吧?” “只要她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婚礼上,新娘子要没有母亲,会觉得孤单冷清。所以,不是常有小老婆生的孩子冒充大老婆的孩子吗?我的中学同学就有这样的,她结婚的时候也把亲生母亲叫去了,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对小老婆还绝对不能容忍呢……” “房子也那样子常常到家里来,所以我们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是呀,常来家里,对方心里也隐约知道的。” “什么时候结婚?” “说是打算秋天结。” “秋天海棠可不行。” “不要紧,加点枫叶,春秋都可以。” “好哇,都快得海棠病了。”我笑着说,“房子为我们祝福那当然好,可是结婚以后还常常来看望我们,问妈妈您幸福吗?我们可就有点不如人家罗。” “这孩子本来就很认真。最近老是用尖锐的目光瞧我。我都有点害怕。前些日子还问我妈妈你认为自己哪一个岁数段的时候最幸福。我说现在最幸福。她一听,觉得奇怪,一个人琢磨起来。” “她以为你是说现在比你跟她的爸爸结婚那一阵子更幸福吧?” “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说的话怪里怪气的,叫人琢磨不透。她说,想一想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过去某个年代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貌似幸福,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于是就认为她说得对罗?” “我没想她的话对还是不对。只觉得她说的话莫名其妙。” “房子现在正处在幸福之中,是不是因此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是嘛……不过,你认为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 “嗯……还是现在。” “尽胡说八道。你不是常说单身汉的日子最幸福吗?” “啊……没意思。在咱们家禁止搬弄幸福论。” “可房子还合掌叩拜为我们祈祷呢。” “这是海棠病的症状。” 我们的话又突然冷落下来,时子微蹙眉梢看着我。 妻子的前夫的女儿为我们祝福自然是好事,但妻子好像过分激动,使我感到难以言状的不安。 四 男人在失恋以后会不会马上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观看海棠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房子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那一天妻子没在家。 “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是吗?” “女人也会。” “女人不会。我想不会。” “这么说,现在你一定觉得不会……” “哎呀,我可不是说自己的事。” “这不多得很吗?有的姑娘有了恋人,父母亲却不同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双方就吹了,吹了以后马上又跟别人结婚……这不是失恋与结婚同时进行吗?” “是嘛?……叔叔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确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我知道房子话里有话。 “这么说,失恋的人就不该结婚罗?”我笑着说。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也许就应该这样。”房子的目光盯着我的膝盖,“我只是想问问,失恋才半年,就有心情去结婚吗?” “半年。其实我觉得失恋以后第二天结婚和10年后结婚都是一码事。” “叔叔不跟我说正经的。” “我不想一本正经地考虑这种事。” “要是自己的事呢?” “自己的事?是指我自己吗?” 房子抬头看着我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没有盯着我看,但眼睛里闪烁着凝视般亲昵温情的亮光。 她为母亲的幸福祝愿祈祷,刚才这个问题是否与此有关?我心有戒备地说:“要是我自己的失恋,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如果失恋是一场悲剧,可以在以后的恋爱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结婚中得到医治。我只有这种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结论。” 房子沉默不语。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我不是说叔叔的事。” “那是谁的事?我更没有兴趣对这种问题泛泛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和想法。” “噢。” “是说你的对象吗?”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必为此事,只是没说出口。 房子好像心头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无意识地慢慢抚摸的右手腕这时突然放开,把耳边的头发拢上去,借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震惊。 “不是。”她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我点燃一支烟。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的骚动不安,想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爸爸,我说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说。 “哦?”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恋以后马上跟妈妈结了婚。以前我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想到……我无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问妈妈,也不能对别人谈起,就想问问叔叔……” “这些事你是听说的吗?别人的话未免靠得住,特别是过去的事,有的人说话不负责任。” “不是听来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记,确有其事。” “日记……” 我脱口嘟囔一声。我一定双眉紧蹙,像突然撞见凶狠恶毒的闯入家宅的歹人一样怒火中烧。 “日记本来不是记别人看的,所以我认为那是爸爸的真实感情。” “既然是不让别人看的日记,你不是也不该看吗?” “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 “正因为死了,更不应该看。你知道死人无嘴这句话吧?你却让死人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就是说,别人怎么说,死人不会争辩不会抗议。但是我想说的与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开口说话,活人无法争辩无法抗议。因为对死人说的话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辩解。不能更正不能辩解的话是多么可怕。这不是人说的话。古谚说死者不开口,文字作证言。你看的日记也是这样,死无对证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记的时候也觉得不应该,像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心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还有日记,和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很多,都放在旧藤条箱里。我以为是爸爸做学问的专业笔记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没动。这些东西和叔叔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自己要离开那个家嫁出去的时候,觉得爸爸的那些东西令人怀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还有日记。” 房子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这很自然。我也没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说话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亲也好,我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他们的抗议。可以说,我只是面对死者虚构的权威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 这个权威现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着我,却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睛,却又是脑子里装着父亲日记、对日记的内容坚信不疑而丧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扪心自问。我嘲笑时子对亡夫的记忆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准确理解亡父的日记,是出于嫉妒吗? 对于我来说,池上老师的绝对的真实只有死去。他曾经生存过的一切都不过在模糊暖昧中飘浮摇荡。时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师死去的真实误解为死者的真实呢? 因为我和池上老师的遗奏时子结婚,老师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谈论老师和时子结婚之前的恋爱情况,想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姻缘。 “还有一张那个女人的相片,夹在日记里……有相片在,妈妈可能也没看见日记。” “是嘛。” “妈妈要是看见日记,会让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讨厌吗?” “可能是这样,连我看到相片的时候都心慌意乱。爸爸长什么模样,毫无印象,却看到爸爸的恋人的相片。你说怪不怪?” “长得漂亮吗?” “嗯。好像有点像妈妈,其实不像。脖子很长,看起来身体很弱,说不定也是病号呢。” “因为这个才分手的吧?说是失恋……” “爸爸吐血,那个女人好像就不干了。” 我想起我当学生时候的池上老师。池上老师喜欢足利义尚,根据宗高的《将军义尚公薨逝记》等文章,断定义尚死于肺结核。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师和时子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所以,婚前半年失恋的老师也与我记忆中的弯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讲坛的印象有些许岁月的差异,倒觉得听见“爱子,给客人……”那一天所见到的老师的形象更接近于失恋状态。 “看了爸爸的日记,我觉得妈妈很可怜。”房子低下头,但那一双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着我:“叔叔,你听妈妈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是吗?现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妈妈离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脸色不悦起来,但房子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伤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谈一谈……本来想把爸爸日记带来,可我也不愿意把他的日记给别人看——觉得挺为难的。我说不清楚。爸爸说,那个人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那个人家里听说爸爸吐血,大吃一惊。不过,爸爸害怕从此爱情消失。好像他认为一旦爱情冷漠在心里,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种病,也许真的会死去。爸爸所说的爱情,好像与对那个女人所表示的爱情还有所不同。当然肯定包含对那个女人的爱情,但他说的恐怕是出于那种爱情的、却也许比那种爱情更广阔更深厚的爱的感情。爸爸在日记里写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自己,爱过邻居、自然、学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恋爱。现在你就是这样的吧?” “对。”房子坦率地点点头,紧接着说,“不过,爸爸是失恋了。但是他对那个女人没有埋怨憎恨,所以,那个人离开以后,爱情依然留下来。我想是爸爸努力把这个爱情留下来的吧。后来,爸爸一心一意想对那份爱情保持同样的热度。一般地说,等前面那次恋爱之后再跟别的人结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恋爱还没有冷却、疏远的时候,立即和别人结婚,这种心理我们很难理解……” “可能实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 我也难以说出“也掺杂着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这句话。 “好像爸爸还不至于寂寞,也许看起来觉得喜新厌旧,但他爱情专一、贯穿下来,虽然对象变了……” “岂有此理!……可是,也说不定有。” “爸爸就这么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在第一个恋人身上萌生的爱情在第二个恋人身上成熟吗?” “也许爸爸更多地以自我为核心来考虑问题,他只是想维持自己的爱情。” “说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爱情。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爱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维持爱情高xdx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这种心情……” “是呀,恐怕是人之常情。”房子的话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这姑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跑到我这儿来谈论她爸爸的事呢? 我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对她的观点加以反驳。但是,房子一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诉说。也许正因为她也处在爱情的高xdx潮之中,才表现出急不可耐的迫切。我必须宽慰她。 我们去观看海棠后的半个月里,房子就两次到我家里来,今天是第三次。我想起前一次来的那天晚上时子在被窝里对我说的话。 时子说,房子问她自己的rx房很热乎、乳头却很凉,是不是谁都这样?还有,自己的乳头又小又瘪,塌下去,这不要紧吧? 当时,时子一边说一边轻含微笑,说:“不过,我听了以后,放下心来,看来这孩子还是黄花闺女。你说呢?” “哦。” 我对母亲的心理实在有点惊愕。 “那你看了吗?” “可能她心里也想让我看,但我不好说让我看,毕竟一直分开过……” “洗澡的时候就能看到嘛。” “她不会去公共澡堂……再说,平时也不在意,到快嫁人的时候,老放心不下,担惊受怕,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你好好告诉她吧。这孩子,母亲一直不在身边……” “我告诉她了,不要紧,用不着担心害怕。” 我把手伸到妻子的胸脯上。现在这种动作已经不能扰乱两人的谈话。平时我常常忘记这一对rx房曾经哺育过前夫的两个孩子。我想到房子的rx房,把手从满脸充满母性表情的妻子的胸脯上缩回来。 但是,妻子谈起了前夫的往事。 “房子也变得敏锐脆弱起来,一谈起她的爸爸,马上就泪眼汪汪。我说爸爸经常抱着房子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你手里拿着咸味脆烧饼干。你还是婴儿,没长牙呢。我怕爸爸的衣服染上乳臭味,要他把房子交给我。我嘴皮都说酸了,他还是紧紧抱着房子不放,大概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人世吧。” “你说这些事,房子会伤心的。” “我也是怕他把病传染给房子。不过,这也好,房子说她的结核菌素反应一直都是阳性的。” 我不再说话,渐渐睡着。但是,如果房子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感觉敏锐、对平平常常的事都耿耿于怀,那她即使看了父亲的日记,也可能产生我们意想不到的心灵困惑。我由于不愿意为妻子的过去自寻烦恼。对与妻子的前夫有关的事情企图采取回避的态度,但难道就不能替房子打听一些情况吗? 这么一想,迷迷糊糊中精神宽松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株繁花似锦的大海棠树。 “就是说,你不知道池上老师失去恋人以后爱情还没有消失就马上和别人结婚吗?” “怎么说呢?恐怕不是趁着爱情还没有消失,而是爱情还在继续的时候吧。能不能说是为了让爱情继续下去呢?就像叔叔你说的那样,有恋人却跟别人结婚的人多的是,爸爸好像跟他们不同,他是积极的。他相信自己的爱情,想充分展现爱情。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人,现在自己可以去爱别人,所以失恋之后马上和别人结了婚。” “嗯,还是有非常自私性的考虑吧。”我憋不住终于说出来。 “也许他这么想,过了这个时候,一旦爱情冷却下来,就绝不会再有爱情了。” “这我明白。” “不过,爱情是不是就跟流水一样马上流到别的人身上呢?” “这……” 我想池上老师可能心里深藏着某种巨大的悲哀或者恐惧,如果解释为失恋的消沉颓丧以致病入膏育而死去,未免过于简单。刚才房子的话里也含着这个意思,我也考虑过是即将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但池上老师的心态或许植根于性格中最病态最疯狂的那部分。 最终我还是不愿意在房子的诱使下进入他的心灵深处去观察。 “嗯,怎么说呢?你爸爸以前的恋爱,大概就跟你对海棠的感觉差不多吧……” “是吗?” 房子似乎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目光里浮动着含情脉脉的温情。 我说这话时本未深思熟虑,一看房子的反应,表情如此美丽,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又在心里回响。 房子激动地脸颊微红,接着仿佛更深入一步地说: “我觉得爸爸很爱那个人,所以妈妈很可悲,不过,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吧。” “是吗?什么时候?” “不是,我只是看了相片以后产生这样的感觉,看了那张夹在日记本里的相片,我就想见见她,奇怪吧?可是这么一来,啊,我又觉得她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看起来身体很虚弱吗?” “我这么觉得。”房子低下头,“不过,跟她结婚的人会得到幸福吗?” “你是说妈妈吗?” “噢。” “你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幸福不仅仅取决于条件。” “要我就不干。失恋引起身体虚弱心神悲伤这还可以理解,爸爸却很自负的样子。他只珍惜自己的爱情,不考虑爱情所给予的对象。即使不算是以前的恋人的替身,他的结婚也是为了不至于使得在以前的恋人身上燃烧起来的爱情烈焰低落下去。因为他爱以前的恋人,所以才爱后来的妈妈。因为有了以前的恋人给予他的爱情的力量,他才能够爱后来的妈妈。他不过需要妈妈为他维持在以前的恋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爱情——这就是妈妈可悲可怜之处。” “我不知道日记是怎么写的,但不会这样机械性的吧……” “妈妈没有脸面嘛。她怎么想的?” “你现在来问我呀?” 我本来没想这么严厉地反问。房子一听,心里吃惊,脸形都变了,两道眼皮猛然分离开来似的,连耳朵都显得凄凉。 这又薄又小的耳朵像她母亲。妻子睡觉的时候,我从侧面看着她的耳朵,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房子年轻,耳朵的色泽比时子光润,但当她悲伤惊骇的时候,那形状显得凄楚。 现在也是由于我的一句话,房子悚然蜷缩在硬壳里。是否因为她还是意识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孩子呢?稍不留神,就会伤害她的感情。我一边想一边对她说: “我呀,对你妈妈,尽量不谈和她结婚以前的那些往事。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听起来也许觉得我连时子是房子的母亲都不想承认,但房子使劲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池上老师的日记在他和时子结婚以后是否还继续写下去,但不便向房子打听。我的妻子如何被记载在她的前夫的日记里?我甚至感到火烧火燎的不安。 只有房子看过日记,只有房于知道池上老师和时子结婚时的心情。我不愿意她以此作为有色眼镜来观察我们的夫妻关系。我早就觉得,要是有日记、信件留下来,就跟闹了鬼一样。 “和你妈妈结婚以后还写日记吗?”我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房子依然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 她的回答更加重了我的疑心。 “如果婚后还继续写日记,你想了解的事情不是都一目了然吗?妈妈怎么样?爸爸怎么看妈妈?不是都清清楚楚吗?” “是呀。可是……”房子吞吞吐吐,用含糊其辞的语调说,“结婚以后,怕妈妈看见,就把日记藏起来,所以没有继续写下去。” “那你爸爸婚前的恋爱看来也没有继续下去,成了他的幻想吧。”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池上老师和那个恋人没有发生肉体关系。 “趁着对前一个人的爱情还没有冷却,赶紧和别的人结婚。这种心理不是幻想就是病态。这样的日记,你爸爸在结婚的时候烧掉就好了。” 一个死者在二三十年前的心情如今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捕风捉影虚无缥缈,只是当年的日记阻碍着我对他过去的宽容。抗拒着“过去”这种大自然的命运,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子女、妻子乃至我至今还因此受到感情上的伤害,那池上老师的日记不仅是罪恶的证据,而且是罪恶本身。 房子来和我谈论这件事,而我终于陷入挖掘妻子的遥远过去的坟墓一样的窘境,连房子都成为我嫉妒憎恨的目标。从常识上说,我也想避免出现这种状况,我并不喜欢异常心态下的疲劳。房子这样的处女,过分要求自身周围的一切也要纯而又纯,这也许很可能产生与异常心态相似的巨大麻烦。我听了房子的话后,对妻子疑神疑鬼,怀疑她和肺结核病人的池上老师婚后是否过着一种不正常的生活。我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深入谈论过这些事。 “你爸爸的日记是他年轻时候写的,人是会变化的,所以我什么也不好说。但是我知道,你想不通爸爸失恋以后为什么会立刻和别的女人结婚,因此也给自己的婚事带来不安的阴影吧。”我寻找着恰当的时机,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比房子谈话的内容本身更现实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来谈这些事,以及她一定把父母亲的结婚与自己面临的婚事结合起来看待。但是,我摸不透房子是如何把父亲日记里的恋爱和以后的结婚与自己现在的恋爱和结婚结合起来的。房子是否怀疑她的对象先前也有这样恋爱的经历呢? “看了日记以后,是不是担心什么事?” 房子的表情又像黑眼珠上翻那样抬头看我,脸颊绯红。 “也不是,算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叔叔谈这件事。” “没什么不好的,但我也不想打听。” “是的。因为不好对妈妈说,所以就想跟叔叔聊聊……叔叔说得对,不仅考虑到我自己,也要考虑到妈妈。” “你怎么考虑妈妈的?” “希望妈妈和叔叔能幸福生活……” “噢,谢谢你。”我显得不好意思,“像海棠那样吗?……” “对。” “不过,妈妈的两次结婚都不像你所想象得那样受到日记的影响。” “可是我考虑爸爸妈妈跟叔叔的想法大概不一样。” “也可能是这样。不过你要是把自己的婚事和他们连在一起,那就错了。” “没连在一起。可是……我觉得自己生得不干不净……” “胡说!”我勃然变色,“这是亵渎,小毛孩子怎么胡说八道!不管你的结婚多么纯洁,连自己的出生都要怀疑、反省,岂有此理?太自傲了!” “不,和自傲恰恰相反。要是媒人提亲,连血统什么的都查得仔仔细细。” “嗯。自己给自己查怎么样?查自己的出生就要查父母亲,可就是查父母亲。也不明白自己出生的命运。父母亲有一种即不自由也不负责的东西。即使父母亲是肮脏的结合,生出来的孩子,从这个孩子本身的立场来看,也不能说是污浊的。” 房子没有回嘴,心里却好像大不以为然。 “说自己生得不干不净,就是说要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这就是自傲。如果用这种自傲的心理祝愿妈妈再婚后获得幸福,我们也不会高兴。” 房子垂头丧气,边抱着雨衣边走进开始人梅的纷纷细雨里。旧雨衣好像从学生时候就一直穿着,下摆、袖子都显得短。 我看着她身体蜷曲在硬壳里的背影。我想追上去叫住她,等妻子回来后,带她一起上街,顺便给她买一件雨衣。但是她刚才说的话还憋在心里,想到三个人在雨中散步,心情就不舒畅。 我走上二楼,头枕胳膊躺下来。 本来上楼想寻找那本刊登有池上老师研究足利义尚文章的旧杂志,可是懒得在壁橱的角落里翻找。这是国文学的专业杂志在老师死后发表的,含有悼念的意思。我不记得是否保存起来。老师去世以后,我收到他的一些同学联合寄来的一封印刷的信函,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心意,便收到了这本杂志。 听房子谈老师的日记以后,我想那篇文章大概是老师的唯一遗稿,兴许可以从对足利义尚的研究中窥见他的心理、性格,但一转念,觉得我现在和老师生前的妻子时子共同生活,却企图从那篇文章中搜寻妻子前夫的什么秘密,未免凄惨。 可是,时子记忆中的丈夫与房子幻想中的父亲,尽管是同一个池上老师,形象却大相径庭。老师死去的时候,房子还是婴儿,她没有父亲的记忆。 后来,母亲弃子女而去。即使出生存在着神秘的命运,养育却是母亲的责任。在即将结婚之际,比起自己的出生,也许房子更苦恼自己畸形的成长。最近,房子的养父母、她的叔叔婶婶好像默认房子和亲身母亲来往。叔叔婶婶对房子有了对象以后变得情绪高涨、心态开放、眷恋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心想刚才对房子不该那么生硬,但她一走,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只好等妻子回来。 妻子累兮兮地回来了。 好像出过一身汗,她开始整理腰带下的和服衬衣。她的动作不急不慢,一丝不苟。平时我司空见惯,今天却焦急烦躁。和服长衬衫脱掉后,剩下贴身衬衣,她敞怀转身弯下腰去。 “我说呀,把衣服挂起来好不好?” “等一会儿,我难受。今天没烧洗澡水吧?在电车里我的脚被踩得一塌糊涂。”对子一边说一边把左脚伸出来宽松地坐着,露出脚掌心。布袜子也脱下来扔在一旁。 我没好气地说:“房子来了。” “是吗?回去了吗?”时子右手按着草席稍稍转过身来,但没有瞧我的脸,说,“怎么星期天还来……” “星期天怎么啦?” “星期天不是跟对象在一起吗?” “哦。”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一个小时以前吧。” “是嘛。让房子烧洗澡水就好了。” 我有点气恼,沉默下来。 时子抱着和眼长衬衫站起来,把衣服挂在衣架上,一边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呀?”一边把衣架挂在走廊上。 从饭馆叫来寿司,两人吃了晚饭。 睡前时子烧了一壶水拿到洗澡间擦身子,我听着里面没声音了,却老不见出来,便起身去看,只见她穿着睡衣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站在她后面的我,说:“房子在这里化妆以后走的吗?” “是吗?可能是吧。” “我的一支口红没了。” “什么?” “被她拿走了。” “不会吧。”我轻松地说,“下一次你给房子买一件雨衣吧。” “雨衣?……口红还是被她拿走了。大概不是想偷,跟自己没有想要别人的不一样。只是,一看我用的口红,突然想要。女孩子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偷东西的毛病,可这孩子没这个毛病呀。” “偷东西?” “这孩子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没对你说什么吗?” “说了。你到外面来……” “拿走我的口红,也不适合她用,太老气……这种颜色,我抹可能嫌太鲜艳。” 时子把脸靠近镜子抹口红让我看,脸上的淡妆已经洗净,只有嘴唇鲜红,格外显眼。她抹的口红比平时的鲜艳。我一边端详一边说:“会不会掉到什么地方?” “没掉下来。她把我没用完的口红拿走了。” “行了。算了吧……” 我从身后把手放在时子的双肩上。她握着我的手站起来,走到走廊上还一直不放开。我一边在昏黑里走着一边感觉到她的口红。 “她都说什么来着?告诉我……”妻子撒娇似的说。 我把嘴唇贴在妻子的嘴唇上。 “别……”时子靠在我的胸脯上,说,“房子对你说什么话,我来猜猜看吧。她说,叔叔是不是不想和这第一个女人结婚?” “混账话!”我在妻子脸颊上打了一个巴掌。我自己都感到惊骇,时子捂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最近对我就这么说的吧!对我……” 我赶快避开妻子的锋芒,转移话题:“今天房子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问你以前的婚姻生活幸福不幸福……” “以前的婚姻?……她怎么说的?” “好像耿耿于怀。” “你呢?” “别胡说!”我坚决否定,但转口又说,“可是,跟病人在一起……这种夫妻关系能维持多久呢?” “我不愿意听。” “能维持多久?……” “到死。” “到死?” “对。到死为止。” 她冷酷的叫喊使我浑身颤抖。 “对一个快死的病人?……” “就是这样。” 五 女儿就要结婚,她希望自己在纯洁的幸福中生下幸福的孩子,于是追溯到自己的出生。自己是否在父母亲幸福的婚姻中纯洁地诞生?她的这种心态无疑证明着自己的男人的忠诚真挚。 房子对自己乳头的扁小担心,想了解受孕时的母亲心理,都说明她希望以纯洁完美的身心去完成婚姻。即使由于母亲的关系,房子和我互相对抗互相敌视,不管怎么说,毕竟有缘相遇,我必须关心爱护她,作为母亲,时子对女儿的结婚表示祝贺;如果我无动于衷,恐怕房子心情也不舒畅。此时此刻,我必须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这种时刻,也许一生只有一次。我是与有过丈夫的女人结婚的,而且这个女人和前夫之间还有孩子,我并没有强迫妻子抹灭她的前夫和子女。我觉得那是枉费心机。 然而,当我设身处地为房子着想时,就觉得时子作为母亲对房子太冷淡。丈夫死后,时子就扔掉两个孩子离家出走,虽然有与小叔子关系不合以及其他的原因,但离开婆家、特别是与我再婚以后,比起其他同样与孩子分离的母亲,时子对两个孩子不是显得冷淡吗?当然。这种冷淡对于婆家、对于养父母,而且对于我也许是情分或者是义务,可我又想,时子的性格里就没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就没有强迫时子这样做的意思吗?这可能也是奇怪地受到房子的纯洁的影响。 因为我们之间不生孩子,所以我向妻子提出想把房子收养过来。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你也有私生子,干脆也一起接过来算了。”妻子开玩笑地把话岔开,“我是二婚,说不定你还是十婚、二十婚呢。” 妻子的意思是说男人到35岁还没结婚,在外面有私生子不足为怪。妻子这么一说,我倒回忆起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胡思乱想起来,说不定哪个女人生下我的孩子,也不告诉我,自己正悄悄养着呢。我过手的女人并没有妻子说得那么多。但是,再婚的妻子对初婚的丈夫的过去无法想象他过去的某一个固定的妻子,只能漫无边际地幻想虚无缥缈的女人,也许这对她具有以心灵的痛苦忘却自己弱点的作用。因为我对时子以前的婚姻没有刨根问底,时子也就对我的婚前的女人问题睁一眼闭一眼吗?只要把过去柔和地包裹起来,就不会在现在探头探脑地伸长出来。 但是,从房子对她所看到的池上老师日记的谈话中,我知道老师在和时子结婚以前一直有一个恋人,而且是趁着爱情的心灵尚未冷却、也为着不使爱情之心冷却,才想和别的女人结婚。时子知道这些吗?还是在与我结婚的时候早已忘却了呢?现在想起来,时子不太触及我婚前的女人问题,是否因为自己也有过去的创伤呢?以我现在的岁数来考虑,二三十年前的日本社会中一个虚岁只有19岁的新媳妇恐怕心理上一定还很幼稚单纯。我觉得那时候的时子又可爱又可怜,甚至觉得亲切慕恋。虽然不是我的新媳妇,而是别人的新媳妇,却产生也有点我的新媳妇一样怪异的错觉。是否年龄一大就变得迟钝了呢?没有嫉妒的感觉,却感受着爱情。池上老师婚前有恋人,19岁的时子大概只好忍气吞声吧。 恐怕还是岁数的关系,我看见别的男人的恋人或者妻子长得如花似玉,心里也平静如水,特别看到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女儿的相貌比母亲漂亮,我不觉得母亲在女儿面前相形见绌,而是觉得女儿为母亲锦上添花。孩子可爱,连母亲都可爱。真想对带着孩子的母亲表示自己的爱情。但是,直至现在才意识到,我的这种中年人的厚颜无耻里难道没潜藏着自己的妻子也有孩子这个因素吗?我提出要把房子收养过来,还让房子在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出入我的家,却又在房子和我们夫妻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莫非我的心灵深处潜藏着对不起妻子的内疚吗?我之所以喜欢别的带孩子的女人,莫非因为下意识地把她们视为我所讨厌或者不容的时子的形象吗?我实在不擅长进行这样的心理探索。 “我老说把房子收养过来,这种说法不对。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女儿。”我改口说,“现在把她领回来住,很快就要嫁出去。” “不见得吧,说不定还早着呢。她才21呀。” “你不是19岁结的婚吗?!” 时子没有回答,一边削梨一边说:“房子说自己要是结婚失败,那就无家可归了。这孩子,会这么想的。” “说不定无家可归的好,现在的年轻人,结婚都够悬乎的。” “不过,我觉得那样很可怜。” “真到那个时候,让她回到这家里好了。” “你要这么告诉她,房子该多么高兴。”时子动情地说,紧接着口气一转,平淡地说:“不过,房子大概不会来的吧,我也不愿意女儿出嫁以后被人家休回来。” 我默默地伸出手。时子把创好的梨放在我手上,冲我一笑,把手巾递给我,我擦了擦汗。我们两口子都非常爱出汗。 “房子希望我们过得幸福,所以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恐怕都不会来扰乱我们的生活。” 我心想已经有所打扰了。但嘴里没说出来。 “不过,我总觉得房子对幸福婚姻的期待太大太强烈。如果那就是恋爱的话,简直就像信仰,而只要不是信仰,就会遭人背叛。” “嗯。刚才提到年龄,我对房子说过,妈妈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结婚生下你哥哥了。你知道房子怎么回答的?她说,不是的吧?妈妈是28岁结的婚,我大吃一惊,好像脸都红了。是啊,她能这样体谅我……房子可是一本正经说这话的。” “还是19岁结婚那时候纯真可爱。到了28,性格变得乖僻起来,一个28,一个35,好像对人生差不多绝望了才结婚……” “我可没有绝望。我有两个孩子,要是对人生绝望,就不结婚了。我比房子还要乐观。房子也好,清也好,寄居在叔叔家里当然也无可非议,可最近我想,他们为什么不休学出外干活去?” “如果说房子的性格不是乐观型的,那是因为你把她抛弃了离家出走。现在房子的生活已经扬起希望的风帆,你应该做些什么,也算是对她的补偿,用不着顾虑我。” “话是这么说,可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你现在来问我呀?”我苦笑一下。我想起曾经同样反问过房子。 “其实也许不一定非要做些什么。房子得到幸福,母女的感情就疏通了。” 我的回答从根本上说没有差错。时子作为母亲,以后通过某种形式表达自己衷心的祝福就行了。然而我不久对自己这种自鸣得意的回答开始反省、产生怀疑。时子和房子的母女感情的疏通不是自今日始,不是早就一直疏通着吗?这种说法显得天真。难道不是由于房子的养父母叔叔、我这个时子后来的丈夫这些第三者的阻碍才看不见心灵的沟通交流吗?另外,房子可能不认为双方的感情一直在交流,这是因为房子的心灵没有现在这么纯洁。 房子甚至向时子提出我是不是不想和时子这第一个女人结婚这样的怪问题。这是出于双方感情过分交流所显示的亲爱吗?因为房子的结婚对象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所以可能提出这个问题,但在我听起来,既是纯洁的语言,又是极其淫猥的语言。 如今这些不过是我的记忆罢了。说实在的,我没有初夜那样的记忆。取而代之的也许就是“爱子,给客人……”的记忆。我惊愕那是生命的火焰,留给我的是崇拜与现实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象征那样的感觉,所以可以说更多的是精神的回忆。 肉体的记忆比精神的记忆更靠不住。举一个稍稍怪诞的例子,房子那一次雨天来我家不久,梅雨季节过去,盛夏来临。有一天,时子一边用带子把自己双脚踝骨上面紧紧捆着,一边说:“你再把我的膝盖上面紧紧捆住。”然后把带子送给我。 “干嘛要这么捆着?” “病人就是这样折磨我的。” “哦?” 我明白了,也出于好奇心,我把时子的膝盖上面捆紧。 但是,时子并没有出现舒服的痛苦的感觉,只是做出怪异的表情,我也没有浓厚的兴趣。 “你真蠢。干嘛要这么捆?” “是蠢。”时子说。我给她解开带子的时候,她似乎羞愧得恨不得把带子一下子断开。 时子已经感觉不到过去那种病态的刺激。虽然残留着记忆,现实上已经失去感觉。 为什么如此大胆地把自己的双脚捆起来?无论是时子的表白也好哀诉也好,或许还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也好,可能治愈的不止这一个,还有其他的病态的记忆,我却觉察出身患绝症的池上老师的异常心理。带子解开以后,时子高兴得几乎哭出来。我没有咎责时子的这种尝试。 后来我思考,要说性的家风,我们夫妻是否也有呢?似乎所有的夫妻都有,那么我们之间似乎也有。我原先在这方面没有感到自卑不安,但这也可能有点过于逍遥自在。犹如女人被以前的男人所训练有素的部分都是天生的佳果、都是这个女人得到的生的恩宠一样,具有无赖色鬼般自信的人也许都很自命不凡。池上老师一方面让时子生下两个孩子,一方面却给我留下让时子成为天上佳果,获得自然思宠的空白。这也许令我自傲自负。然而,这难道也叫我不能麻痹大意吗?时子先前养成的毛病对我未必毫无隐瞒。女人就是惯于隐瞒的吗?把双脚捆起来就是其中之一,十几年后突然故态复萌。由此观之,还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依然瞒着我呢。即使时子病态的家风全部消失,恐怕也不能轻易断言病态的家风就比健康的家风弱小。 似乎我自己乐意撞在蜘蛛网上。真实就是蜘蛛网吗? 两三天后,我对时子说:“你要好好教导房子,告诉她维持婚姻有暗道、弯路、退路等许多办法。” “嗯,前些日子我对她说对丈夫要默默地爱。” “默默地……”我重复着。时子的话虽是泛泛而论,对房子也适合。房子刚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沉默寡言,显得忧郁,其实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这也许是生活环境造成的。房子上学的时候曾经说过,同样住在叔叔家里,哥哥清当家庭教师,房子看小孩,待遇不同。 池上老师过世以后,因为还有过小叙子和嫂子结亲的话题,所以叔叔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把清和房子接过去抚养,给这一对年轻的夫妇添了不少麻烦。时子说幸亏他把两个孩子收养过去,因此断定老师的弟弟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时子没见过弟媳妇。如果时子也被邀请参加房子的婚礼,她觉得自己没有脸面见这位房子的婶婶。 最近,房子在我家里俨然成了主人。尽管房子不在自己身边,又不是自己养大的,但时子对女儿的婚事还是抑制不住心情激动。叔叔那边家里,当然多少都有所准备,房子也就摆到了主人公的位置上,不过,恐怕这也是房子第一次成为主人公吧。我又一次惊叹恋爱的伟大力量。似乎时子弃子出走的良心苛责、房子失去父母之爱的孤独悲伤都立即得到补偿。 似乎房子的婚姻幸福问题也影响到哥哥清。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下电车,就看见清和时子一同过来。清还是学生,却穿着潇洒漂亮的深蓝色裤子,戴着帽檐形状新颖的浅色帽子,简直认不出来。白白净净的脸膛有一种说不出的光滑感。我想起了池上老师,便和蔼亲切地说: “好久没见了。现在再返回我家行吗?” “清说放暑假他要出来干活,今天公司休检,就溜出来了。”时子说。 “为什么?” “万一有什么事,影响房子的结婚。那多不好。” 我看着清的脸色。清慌忙说“我也不愿意……”便掩饰支吾过去。 我不想勉强清返回我家里。我走进电车道旁边的一家茶馆。金鱼缸里的水很混浊。 我看着清离去的背影,在傍晚熙攘的人群中,依然很显眼。他不像池上老师那样驼背。 “这小伙子真英俊。怪不得爱打扮。” 我觉得清已经尝过女人,酷暑盛夏,一个大小伙子,皮肤却像冷油一样泛着亮泽,我看得难受。这可能是我的反感。 以前我也听说过清的肺部有点毛病。现在去透视,恐怕还有阴影。我想起房子告诉我的往事:父亲吐血后被女人甩了。如果清沉溺女色,可能也会吐血,可能也会夭折,在房子幸福的旁边已经流动着不幸。房子的幸福难道也是昙花一现吗? 我没对妻子提起清生病的事,心想妻子会主动开口的。回到家里,时子说:“你说得对,清越长越英俊,连我都吃惊,那鼻子、嘴巴好像也开始想女人了……” “好打扮。” “要说漂亮,清从小就认为我长得漂亮。今天还聊到这些事。我离开孩子以后,清说房子想爸爸,他想我;房子对爸爸妈妈都没有印象,他对爸爸妈妈都有点记忆。他记忆中的妈妈不是坏人,而且知道妈妈还活着。我给房子说过小时候爸爸把她抱在怀里上街散步,清就记得这件事。清还说我背着他的时候,他觉得我的发际很好看……” “发际?”我感到吃惊。 今天清还告诉时子,房子的婚礼稍稍提早,定在9月17日。 9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房子到家里来,说现在去镰仓,让时子跟她一起去见见未来的女婿。房子的皮肤晒得黑乎乎的,她说经常去镰仓和恋人一起游海水泳。 “真没办法。眼看就要举行婚礼了,还晒得这么黑。没关系吗?抹白粉都遮不住。” “她说没关系。我们这还注意了呢。” “房子会游泳吗?” “会呀。” 房子说今天去他家算是问候,结婚之前就不去了。房子打算邀请母亲参加她的婚礼,所以事先让母亲见一见自己的对象。时子认为房子会带她去恋人的家,一听房子说让她在海边等,自己带对象出来,便看着我的脸,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接着,时子表示不同意,说这样大委屈了。于是房子哭丧着脸使劲哀求。 “要是让你叔叔陪着我,我就去。我一个人不去。” “干嘛呀?我免了吧。”我有点惊慌失措。 “我一个人去,就跟小偷、叫花子一样,多惨啊。你陪我去,还多少有点面子,说得过去。” 女人还有这样的心理?我终于屈服于使房子变得固执强硬的“幸福”这个字眼的自私,很不情愿地跟着妻子出门。因为我情绪不高,在银座买完礼品后顺便休息了一会儿,结果到达镰仓时已近傍晚。茅蜩在不停地鸣叫。 房子往海棠寺方向走去,我和时子直奔海边。 刚进9月,由比海滨就空空荡荡,我和对子即使没见过盛夏海边的热闹场面,也能感受到海滨游泳场初秋的荒凉寂寞。这是夏天荒废的遗迹,沙滩后面正在修建公路,更衬出海滨的萧瑟凄凉。一排排更衣室苇棚的空壳显得破旧,没有风,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苇棚贯穿过来。传来拆卸什么建筑的哗啦啦的倒塌声。烧垃圾的黑烟飘忽不定。原先出租小艇、救生圈的帐篷只剩下柱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沙滩上。 “这不是西瓜的芽吗?”时子说。我也看着脚下,只见到处都是两片绿叶的嫩芽,如苗圃一般。 “是西瓜的芽,遍地都是。” 相当大的一块地面上随处冒出这两片绿叶的嫩芽。大概是盛夏时节游客吃西瓜随地吐的籽吧。遍地的嫩芽显示着人群的喧闹嘈杂和饕餮食欲。当然,秋天的沙地上,西瓜籽可以发芽但不会生长。是种子弄错季节了吗?置于土中就会发芽难道是种子的命运吗?似乎对生命无知的嫩芽多么可爱喜人。越是细看越发现遍地都是西瓜的芽。沙滩仿佛被夕阳薄薄地抹上一层金黄。 从稻村崎到长谷观音背后的小山上空,晚霞窄细的云脚往上扩张,如火焰向天空高高地喷吐。那儿大概是白云,随处残留着泛光的白色。 晚霞映照在岸边水面上。我看着金波晶莹荡漾的海面,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本来目的,进入一个心旷神始的美妙地方。坐在沙滩秋千上的一对少男少女长得漂亮英俊。女的穿着白上衣,男的穿着白裤子。他们一人坐在一架秋千上,往相反的方向荡动,好像当两个秋千相遇时他们才说一两句话。 时子眺望着海面,也发现有人在荡秋千。 “哎呀,那不是房子吗?”对子突然惊讶地说。 “房子能比我们先来吗?瞎说什么呀?!” 时子把秋千上的两人误认为房子和她的恋人。我感受到做母亲的心态。 秋千一直荡到黑乎乎的小山轮廓棱线上面,似乎就要飞上晚霞灿烂的天空,然后潇洒地晃下来。两架秋千这样来回晃荡着,这一对少男少女仿佛要升上天空。 身后传来说话声,回来一看,只见一家人带着狗正散步过来。似乎是苇棚更衣室的主人的男人说:“拆得差不多了,正让那些工人喝一盅哩。” 他们还说今年气候不好,来游泳的人只有去年的一半。 我们坐在沙滩上。东方的天空没有云彩,被晚霞映得一片通红。 我们看见房子正朝这边跑来。从长西瓜芽那个地方跑到我们身边,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就房子一个人。”时子看着我。 房子一边喘气一边说:“妈妈,真对不起。不行。他说不愿意瞒着那边的叔叔婶婶偷偷见你;还对我说你的妈妈当不了我的妈妈。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然后紧贴着时子坐下来,抓着她的手。 “哦?我倒没什么。你告诉他这边的叔叔也来了吗?” “我什么也……算了,好长时间没看大海了,这景色就跟天堂极乐世界一样……” 晚霞似乎也染在房子稍微苍白的额头上、粗重的眼睫毛上。 “就像那个人所说的,等待时机。说起来,时子一直等到现在,差不多都有十几年了吧。” 清第一次对时子说他觉得妈妈长得很漂亮不也是前几天的事吗? “房子,你看这波浪。”我说。 房子觉得对不起母亲和我,心里不好受,如果因此无心观赏这海浪,未免太可惜了。这样美丽的波浪一生也见不了几次。倘若把这波浪留存在记忆里,房子让从小抛弃自己的母亲与自己的恋人会面、邀请母亲参加自己婚礼的一片善心将在夕阳庄严的映照下一直焕发光彩。或许房子也能记得起让她观看美丽的波浪的我—— 最终时子还是没让房子邀请她参加婚礼。但房子再三恳求母亲在她出发去新婚旅行的时候悄悄到东京站为她送行。时子拗不过女儿的哀求,就同意了。这样似乎就不能说是幸福的自私自利了。我没有劝阻时子。 时子先前的婚姻曾经像死人的阴影投射在我们夫妻之间,使我惶恐疑惑。我仿佛听见内心深处尖锐撕裂般的战栗,倍觉意外的惊骇。然而这一切似乎都由于房子的结婚暂且平静下来。 (郑民钦译) 水月 一天,京子忽然想到用手镜给丈夫照一下自己的菜园。对于一直染病在床的丈夫来说,即便是这一点点的小事情,也等于开辟了一个新的生活,因此决不能说是“一点点的小事情”。 这面手镜,是京子陪嫁的镜台上附带的东西。镜台虽然不大,可是用桑木制的;手镜的把儿,也是桑木的。记得在新婚的日子里,有一次,为了看脑后边的发髻,用手镜和镜台对着看,袖口儿一滑,滑过了胳膊肘儿,把京子臊得不得了,就是那面手镜啊。 也曾记得在新洛之后,丈夫抢过手镜,说:“唉呀,你多笨呀,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说着就从种种角度,替京子把后脖颈儿映射到镜台上去,自己也仿佛引为无上乐趣似的。看来,从镜台里有时会发现过去所没有发现过的东西呢。其实,京子何尝笨,只不过是丈夫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瞧着,使得她的动作难免不自然起来罢了。 从那以后,时光并没有过多久,那手镜上的桑木把儿也还没有变色,可是,又是战争,又是避难,又是丈夫病重,等到京子第一次想到用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时候,手镜的表面已蒙上一层阴翳,镜边儿也让脂粉末和灰尘弄脏了。当然,照人是无妨的。并不是京子不讲究这些,而是实在没有精神注意这个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丈夫再也不肯让镜子离手,由于病中无聊和病人特有的神经质,镜面和镜框儿都被丈夫揩拭得干干净净。镜面上的阴翳,本来已经一点也没有了,可是京子还不断看到丈夫呵了又呵,擦了又擦。有时,京子想:在那肉眼不易看清的、嵌着镜面的窄逢儿里,一定充满了肺病菌吧。有时,京子给丈夫的头发涂上点儿山茶油,梳一梳,丈夫立刻用手擦这发上的油,用它来涂抹手镜的桑木框儿。镜台上的桑木座儿,黯淡淡地毫无光彩,可是手镜的桑木把儿,却晶光发亮呢。 京子带着这架镜台再婚了。 可是,那面手镜却放到丈夫的棺材里烧化了。镜台上新添了一面“镰仓雕漆”的手镜。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再婚的丈夫。前夫刚一咽气,立刻按照老规矩,把他的两只手摆到一起,并把手指交叉地扣紧,所以就是入殓以后,也无法让他手里拿着这面手镜,结果只好把手镜放在死者的胸上了。 “你活着总说胸脯疼,给你搁上的就算是这样一面手镜,恐怕你也嫌太重了吧!”京子喃喃地说着,把手镜移到丈夫的腹部上去了。京子想的是,手镜是两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开始就把它放在丈夫的胸上。当她把手镜放进棺材的时候,也是想尽办法避开丈夫的父母兄弟的眼睛,在手镜上放了一堆白菊花,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面手镜。在收骨殖的时候,由于火葬的高温,镜面的玻璃熔化变形,表面凹凸不平,中间厚厚地鼓起,颜色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有人看到了,说: “这是玻璃呢,它原来是什么呀?” 原来京子在手镜上边,还放了一面更小的镜子,那是携带用化妆盒里狭长方形的小镜子。京子曾经梦想过在新婚旅行时使用它,可是在战时,不可能做新婚旅行。所以前夫生前,一次也没有用过它。 京子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她以前的携带用化妆盒,皮套儿发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自然里边也有面镜子。 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丈夫抚摸着京子的手说:“真可怜,简直像是个姑娘!”这决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对第二个丈夫来说,也许京子越近于处女越好吧,可是京子听到他这简短的话,突然涌出一阵剧烈的悲痛,由于这难以形容的悲痛,她半晌低头无语,珠泪盈盈。也许她的丈夫认为这也是一种近于处女的表现吧。 京子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是哭自己呢,还是哭死去的丈夫,而且也的确很难分清。当她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觉得太对不起新丈夫了,自己应当更柔媚地对待他才是呀。 “不一样啊,怎么差得这么远呢?”后来,京子这么说。可是说完了,她又感到这样说并不合适,不由得满脸飞红。她的丈夫好像很满意似的,说:“而且你也没生过孩子,对不对?”这话又触动了京子的痛处。 接受和前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男人的爱抚,使京子感到一种被玩弄似的屈辱。她好像有意反抗似的只回答了一句:“可是,看一个病人也和看管孩子差不多。” 长期生病的前夫,就是死了以后,也使京子觉得像是她怀抱里的孩子。 她心想:早知道他非死不可,严格的禁欲又有什么用处呢。 “森镇,过去我还只是从火车的车窗子看到过……”新夫提起京子故乡的名字,又把京子楼近一些,“果然名副其实,像是环绕在森林里的一座美丽小镇。你在故乡待过多久啊?” “一直到女子中学毕业。当时曾被动员到三条军需工厂去劳动……”京子说。 “是啊,你的故乡离三条很近。大家都说越后的三条出美女,怪不得京子身上的皮肤这样细嫩。” “并不细嫩呀!”京子把手放到领口的地方,这样说。 “因为你的手和脚都很细嫩,所以我想身上也一定是细嫩的。” “不!”京子感到把手放在胸口上也不是地方,又悄悄地把手挪开了。 “即使你有孩子,我也一定会和你结婚。可以把孩子领来,好好地照管嘛。如果是个女孩子,那就更好啦。”丈夫在京子的耳旁小声说。也许丈夫自己有个男孩子。所以才这样说的吧。但作为爱的表白,这话使京子听起来觉得很别扭。丈夫为什么和京子做这长达十天的新婚旅行呢?也许考虑到家中有孩子,才这么体贴她吧。 丈夫有一个皮革很精致的随身携带的化妆盒,它和京子的比起来,要强多了,又大又结实,但是并不新了。不知是由于丈夫经常出去旅行还是不断拾掇的缘故,它发着用久了的特有的亮光。这使京子想起了自己那一次也始终没有用过、发霉得很厉害的旧化妆盒。尽管如此,那里边的小镜子总算给前夫用了,给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放在手镜上的小小玻璃片被烧化了,粘到手镜的玻璃上去。除了京子以外,谁也无从晓得原来是一大一小的两面镜子。京子也没有对谁讲过那奇怪的玻璃团儿原本是镜子,所以很难设想在场的亲属会猜得出来。 但是,京子的确感到,这两面镜子所映射过的许许多多的世界似乎都毫不留情地被烧成灰烬了。她感到正像丈夫的身体化为灰烬一样,那许许多多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最初,京子是用镜台附带的那面手镜把菜园照给丈夫看的,从此丈夫再也不肯让这面手镜离手,但是看来手镜对病人也太重了,京子不能不保护丈夫的胳膊和肩头,所以又把一面分量很轻的小镜子拿给了丈夫。 丈夫死前,映射在这两面镜子里的世界决不只是京子的菜园。它映射过天空、云彩和雪,映射过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林,也映射过月亮,还利用它看过野花和飞鸟。有时人在镜中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孩子们在镜中的庭院里嬉戏。 在这么小小的镜子里,会出现这么广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这使京子也不免吃惊。过去,不过是把镜子当做照人眉目的化妆道具,至于说到手镜,不过是照后脑勺和脖子的玩艺儿罢了。谁想到对病人来说,却成了新的自然和人生!京子坐在丈夫的枕旁,和丈夫共同观察着、共同谈论着镜子里的世界。这样,日子久了,就连京子自己也逐渐分不清什么是肉眼看到的世界,什么是镜子映照出来的世界,就好像原本就有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在镜子里创造出来了一个新的世界,甚至有时会想,只有镜子里边反映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在镜子里,天空发着银色的光辉,”京子说。她抬头望着窗外,“可天空却是阴沉沉的!” 在镜子里一点也看不到那沉郁混浊的天色。天空确实是亮晶晶的。 “都因为你把镜子擦得太亮了吧。” 虽然丈夫卧床不起,但转动一下脖子,天空还是可以看见的。 “是啊,真是阴沉沉的。可是,用人的眼睛看的天色,再说,还有用小狗、麻雀的眼睛看的天色,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吧。也很难说,究竟是谁的眼睛看得对。”丈夫回答说。 “在镜子里边,也许有一个叫做‘镜子的眼睛’吧?”京子很想再加上一句,“那就是咱们俩的爱情的眼睛呀。” 树林到了镜子里,就变得苍翠欲滴,白百合花到了镜子里,也变得更加娇艳可爱了。 “这是京子大拇指的指印呢,右手的……”丈夫把镜子边儿指给京子看,京子不知怎的吃了一惊,立刻在镜子上呵了一口气,把指印揩拭掉了。 “没有关系呀,你第一次给我照菜园子的时候,镜子上也有你的指印呢。” “我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 “我想你准没注意到,多亏这面镜子,我把你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纹全都记住了。能够把自己妻子的指纹记得清清楚楚,恐怕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以外,是绝对办不到的吧。” 丈夫和京子结婚后,除了害病之外,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在那样的战争时期,连仗也没有打。在战争接近终了的时候,虽然丈夫也被征去了,但只在飞机场做了几天苦力活儿,就累倒了,战败后立刻回家来了。当时丈夫已经不能行动,京子和丈夫的哥哥一同去迎接他。当丈夫名义上被征去当兵,实际上去当苦力的时候,京子投靠了避难到乡下去的娘家。丈夫和京子的家当,在那以前,已经大部分寄送到娘家那里去了。京子新婚住的房子在空袭中烧掉后,借了京子朋友的一间房子,丈夫每天就从那儿上班。算下来,在新婚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在朋友家里住了两个月,这就是京子婚后和没有生病的丈夫住在一起的全部时光了。 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 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 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 “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 “对不起,没有听见。” “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镇定了下来,说: “你听到山雀叫了吗?” 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 “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 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 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 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 5月里一个清晨,京子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各种野鸟的啼鸣声。那是山间的现地录音,离前夫生前住过的高原并不太远。京子把现在的丈夫打点上班之后,拿出镜台中的手镜来映射蔚蓝的晴空。接着她又从手镜里端详了自己的脸庞。京子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自己的脸庞不用镜子照就看不到。唯独自己的脸庞是自己看不到的。自己把映在镜子里的脸庞当成了自己用肉眼看到的东西,每天在拾摄着哩。京子陷入了一阵凝思:神把人搞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睑,这里边究竟含有什么深意呢。 “如果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会不会使人发疯呢?会不会使人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呢?” 但是京子想:恐怕还是由于人的进化,才使人逐渐看不到自己的脸庞吧。如果是蜻蜓或螳螂,说不定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 与自己最关紧要的脸,反而成了给别人看的东西。这一点,也许与爱情很相似吧。 当京子把手镜收进镜台里的时候,她又注意到“镰仓雕漆”的手镜和桑术做的镜台很不协调。原来的手镜给前夫殉葬了,剩下的镜台只好成为“不成对”的东西吧。想起来,把手镜和另一面小镜子交给了卧床不起的丈夫,的确是一利一弊。因为丈夫也经常用镜子照自己的脸。镜子里病人的脸,不断受到病势恶化的威胁,这和整天面对着死神又有什么两样呢?假若用镜子进行心理自杀的说法成立的话,那末,就等于京子犯了心理杀人的罪。当京子注意到这种害处,想要从丈夫手中拿回镜子的时候,丈夫当然是再也不肯离手的了。 “难道你想让我什么也看不到吗?我要在我活着的时候,爱我能够看到的一些东西啊!”丈夫说。 也许丈夫为了使镜中的世界存在下去,而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吧。在骤雨之后,丈夫用镜子照过那映在庭院积水里的月亮,欣赏过这种月色,这时的月亮应该说是月影的月影。当时的光景,就是在今天,仍然清晰地留在京子的心里。后夫对京子说:“健全的爱,只能寓于健全的人之中。”当然,京子只好羞涩地点着头,其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丈夫刚死的时候,京子想过,和卧病的丈夫保持严格的禁欲生活,究竟有什么用呢。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这种禁欲生活也变成了缠绵的情思,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感到其中充满着爱情,京子也就不后悔了。在这点上,后夫是不是把女人的爱情看得过于简单了呢?京子问过后夫:“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但为什么离了婚呢?”丈夫没有回答。京子是由于前夫的哥哥不断劝她再婚,所以才和后夫结婚。婚前两个人来往了四个多月。他俩的年龄相差15岁。 当京子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惊恐得连模样儿都有些变了。 “我怕呀,我怕呀!”她紧紧地偎倚着丈夫说。她呕吐得非常厉害,精神也有些失常。有时,她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去,捋起松树针来。当前妻留下的儿子上学去的时候,她会交给他两个饭盒,而且两个饭盒里都装好了米饭。有时她忽然觉得隔着镜台就像看到收在镜台里的“镰仓雕漆”的手镜似的,不由得两眼发直。有时半夜醒来,坐在被子上,俯视着熟睡的丈夫。她一边解下睡衣的带子,一边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人的生命,该是多么脆弱呀。看起来,她是在模仿着怎样用带子绞丈夫脖子的动作呢。突然,京子放声痛哭起来。丈夫醒了,温柔地把带子给她系上。虽然当时是炎热的夏天,京子却冷得打颤。 “京子,鼓起勇气,相信肚子里的小生命吧。”丈夫摇晃着京子的肩头说。 医生认为应当入院。京子初时不肯,但最后还是被说服了。 “既然要入院,那么在入院前,给我两三天的工夫,让我回趟娘家吧。”京子说。 丈夫把京子送到娘家来了。第二天,京子一个人悄悄从娘家跑出来,到跟前夫一起生活过的高原去了。这是9月初旬,比起和前夫搬到这儿来的时期,要早十天左右。京子在火车上,也觉得要呕吐,头晕,感到仿佛要从火车上跳下去似的不安。但是一从高原的车站走出来,接触到新鲜凉爽的空气,她立刻感到畅快起来。好像是附在身上的邪魔被赶走了,她一下子苏醒过来。京子自己也奇怪,站在那里,四下里看了一下环绕着高原的群山。那微带深蓝色调的青翠的山影,耸立在碧空之下,使得京子感到一种充满了生命的世界。她一边擦着她那噙着热泪的眼角,一边向她以前住过的家走去。在过去,粉红色的夕辉,衬托着轮廓鲜明的树林,而今天,从这同一片树林中,又听到山雀的啼声。 从前的房子现在住着人。楼上的窗子挂着白纱窗帘。京子站得远远地瞧着,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孩子生下来像你,那怎么办啊!”京子突然说出连她自己也要吃惊的话,然后沉湎在温暖的、平静的感情中,向原路折回去了。 (刘振瀛译) 离合 说是想和女儿结婚,千里迢迢跑来和隐居在偏远此地的姑娘的父亲见面,这样的青年如今也许可赞可嘉。福岛一眼就相中这个名叫津田长雄的小伙子。长雄说还要去女儿的母亲那儿取得她的同意。 “不用,她母亲那边就算了。”福岛显得有点狼狈,“久子大概告诉她了。我和妻子已经离婚了。” “啊。” “跟我的女儿久子结婚,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来呀。” “我坐飞机到大阪,然后再过来的,当天就能回去。” “是坐飞机来的吗?” 福岛不清楚东京到大阪的机票要多少钱,但心想看来这小子经济宽裕又工作繁忙。 “她母亲住的地方通火车,就在车站附近,这一点比我这儿方便。”福岛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瞧着校门口,看小伙子是不是让小车在外面等着。 “这样子在走廊上站着说话不礼貌,天气又这么好,咱们到外面边散步边聊……” “可是,您不是有课吗?” “让学生等十分二十分钟不碍事。叫他们自习,我就可以腾出时间来。” 这些中学生最富有好奇心,看见福岛老师站在走廊尽头和人说话,有的就猜测发生什么事件,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还稍稍避开。 “要不请到教员室来。虽然也有会客室……” “啊……”小伙子犹豫着。 “你现在马上就回去吗?” “不,还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呢……”小伙子表情开朗地说,“要是您同意的话,我还有事想跟您说。” “是久子叫你到我这儿来的吗?” “嗯。” “刚才我说了,只要久子同意就行。这是她的自由嘛。我只是遥祝她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要是发现久子的选择错了,也许我会劝告。虽然我是她的父亲,但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特地来,我很感谢你。” “应该是我感谢你。” “可是久子没说和你一起来吗?” “这事倒是商量过,可就是……” “不乐意吧?久子不愿意到这儿来吗?” “不是。只是担心两个人一起突然到这儿来反而会伤害您的感情。” “噢。要是久子事先来一封信,我就不会觉得突然呀……”福岛深深呼吸一口,问道,“这么说,是久子叫你也去她妈那儿问候的吗?” “就是久子不叫我去,考虑到将来,我自己也觉得应该去见她。” “说得对。对久子的母亲,这样做绝对没错……这些日子,久子和她妈通信吗?” “已经好几年没通信了。” “哦?祸从口出,有时候信也招灾呀……信件留下来,成了物证……” “老师,您下课以后,我去您家好吗?” “噢,你去吗?那好呀。机会难得。有一句话说‘好事不过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上课两个小时就完。我借酒馆的一间房子住,谈不上家,你先去等我行吗?” 福岛画了一张路线图交给长雄,然后看着走廊上雨水淋湿的脚踩出的脚印走进教员室。他也就五十二三岁,但从后背看上去已有些老态。长雄目送他走进教员室后,便出校门,沿河边走去。河水上涨,冲击着河底的石头,卷起波浪,可能是山影倒映的缘故,泛着青色流去。路上的积水也映着山影。 这座小城镇三面环山,一水穿流。说是小城镇,其实没个城镇的样子,大概是几个村落合并而成的吧。 山村的梅雨似乎没有城市那么阴郁沉闷,这也许是长雄的婚事得到了岳父的认可、心情愉快的缘故,其实不仅仅如此,他居然难得地发现雨中情趣。 那天夜晚,两人在屋子里浅饮几盅,便早早躺进被窝。可是,熄灯以后,他们时而闭着眼睛、时而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亲热地聊天。 福岛一个人居住的这房子有八张榻榻米和六张榻榻米两间房间,虽然备有一些锅碗瓢盆,吃饭却都是在充作酒馆的正房里,日子过得很简朴。他在中学当数学教师,所以说不上“隐居”,何况本来就不是达官显贵。他以前在东京当电气工程师,如果一直在公司干下来的话,说不定现在也升到相当高的地位了。工厂毁于战火之后,他回到老家,战后初期打算做临时教员糊口,没想到一直干到现在,独生女儿久子去了东京在一家制药公司宣传部工作。经济独立,谁也用不着给谁寄钱,也没有什么要商量的事,终于通信就稀少下来。父亲在乡下过的日子刻板不变,但偶尔也会想象女儿大概该有难以启齿的心事了。女儿动员他只要方便就到东京来,但就像女儿以前劝他续弦而一直未续一样,去东京的事也拖延下来。他觉得自己终归会埋骨青山,也觉得去东京将来会成为女儿沉重的包袱。然而离婚以后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份感情至今深藏心中。虽说对女儿爱得深沉,但女儿大了,越走越远,做父亲的未免感到凄凉孤寂。 这个打算和女儿结婚的小伙子劝福岛去东京两三天见见女儿,说是久子一再叮嘱他把父亲带回来。福岛一听这话,高兴得热泪盈眶,他明白女儿的想法:久子信任长雄,父亲也会信任长雄的。 枕边荡着河水湍流的声音,还听见几只锦袄子蛙的鸣叫。今夜水急浪大,出来的不多。 “今天晚上看不到萤火虫。”福岛说,“朝河那边的窗子不是木板窗,是玻璃窗,所以看得见萤火虫。本来想拉个窗帘,可是我起得早,不挂也过得去。当了乡村教师以后,大概日子变得懒散起来。这里满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城里的人对山里的花草树木好多都叫不上名字,见都没见过。我在东京那时候,也觉得就东京的生活有意义,每天只是往返于公司的研究室和工厂之间,住到乡下以后,才知道蛮不是那么回事。当然罗,这儿也不会产生陶渊明那样的幸福感……” “久子总是说可惜了您的一手好技术。” “战争期间落伍了,后来又落伍了。我在这儿,不看专业书。从学校图书馆借其它书看。看得还真不少呢,才知道电气工学之外还有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崭新的世界。听我谈这些,你对久子的父亲感到失望吧……” “不,不。不会的。” “我也不愿意让你失望,而是想给你一个好印象,因为刚才我说过,你特地来,我很感谢你。久子大概希望自主婚姻。说不定现在也等于结婚了。” “我认为这一趟没有白来。” “我也这么认为,和久子一起过的时候,心想女儿一出嫁,我会很孤独的。可是怪得很,你这么一来,反而觉得远离身边的女儿突然亲近多了。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您这样认为,我很感激。” “你究竟何许人?今天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昨天我们还是非亲非故,就是因为怀有亲情好意,才躺在一个房间里。久子的父亲也许让你失望……” “没这回事。只要我不让您感到失望就好。” “趁这次机会,我也去东京看看久子。好久没见了。要是没有久子,你我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互不认识。从把我们连结在一起这一层意义上说,我也觉得久子亲自到这儿来似的。” “老师,您跟久子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有两年了吧。她上一次是正月里进山来的……学校假期长,其实我去东京就能见面……以前去过。”福岛一边回忆一边说,“久子跟她母亲不亲。你不觉得她好强吗?不是因为她母亲不好离的婚,久子没有受到她母亲一丝一毫的坏影响。” “久子对我说,母亲是个好母亲。” “我们离婚的时候,久子还小,留在记忆里的自然都是母亲美好的印象,而且又是女孩子……对我,也许她觉得我这个人太窝囊,但还不至于认为是一个坏父亲吧。” “您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们正商量着打算接您回东京住。” “不必了。我在这山里落了户,过得挺自在。”福岛摸着嘴边拉碴的胡子,突然格外强烈地想起离异的妻子。 从这个乡镇到火车站有二里地。 第二天,福岛上完课后,和长雄冒雨走了二里地。到达大阪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由于天气不好,飞机起飞晚了两个小时。飞机在雨云上面飞行。云海时而如山,福岛心头忐忑不安,害怕飞机会撞在云山上。 航空公司的班车把他们送到银座,已是深夜。两人在这儿分手,福岛随前来迎接的女儿一起去她家里。 当着长雄的面,久子对父亲显得有点腼腆,难以启齿,但举止动作透着内心的喜悦。 “住得挺干净的嘛。”福岛环视着屋子。 “爸爸要来,收拾了一下。这康乃馨挺贵的,平时不买。” “嗯?你母亲不在,就买白色的康乃馨啊。” “不是,天气阴沉沉的,我想白色的开朗一些。要是给妈妈买康乃馨,母亲去世了才买白色的。”久子的眼睛阴郁黯淡下来。 “是嘛。爸爸住的那个城镇没有卖康乃馨的。你还特地为我买来这么贵的花。花好,屋子也很清爽啊,闺室温馨,让我想起和久子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接着,福岛从书包里拿出报纸包的一包东西,说:“这是我为久子出嫁做的准备,爸爸的全部存款,不多……” “爸爸……” “今天……是今天,我总不觉得上午还在那山沟沟里吧,就是今天,我让长雄去银行取钱。他也大吃一惊,在老土窑里开个窗口,就算是银行的分行。” 久子拿着钱包的手放在膝盖上,眼泪汪汪。 “本来想买东西给你,还是你和长雄商量着买什么合适的吧。” “谢谢。可要是我全收下,爸爸您的日子不好过。” “不会的。我每个月都有工资,在乡下过日子足够了,放暑假工资都照发。” 久子禁不住热泪扑簌滚落,她并排铺好两床被窝。 “这么好的卧具。哪来的?” “是从长雄家借来的,我告诉他爸爸要来……” “哦?长雄家里的人对你好吗?” “嗯,对我挺亲热的。” “这就好。双亲都健在吗?” “都健在,身体硬朗,人很好。”久子一边把枕芯装进枕套里抖动着一边说,“爸爸累了吧?休息吧。” “好吧。昨天晚上,长雄就和我睡在一起。我总觉得不是昨晚的事,大概是飞机坐的吧。” “怎么啦?您第一次坐飞机……刚才我说了,飞机晚点,我在羽田机场一直提心吊胆的。” “嗯,我还没说我提心吊胆的事呢。从窗口望出去,前面的云就跟山一样,总觉得飞机要撞上去。要真撞上去,我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交代就交代吧;可长雄不行呀,眼看就要成亲,你要没了他,会多么悲伤啊。年纪轻轻的,说不定会造成人生的悲剧。我就胡思乱想啊,怎么才能救长雄,抱着他护着他行不行……” “哎呀。” “纯属胡思乱想。护不护着还不一样?!以护卫的形状抱着他掉下去不过是我恐怖那一瞬间的姿势……可是,长雄和我,你对哪一个更挂念?” “都一样。” “我是开玩笑。” 福岛钻进被窝以后,久子把他的西服挂起来。 “爸爸,您没带换的衣服来吧。我应该早给你借一件睡衣就好了一时疏忽忘记了,对不起。” “连睡衣都借,那也太不客气了。” “这事他们也没想到。您要是不在意的话,就穿我的。” “行。借你的。”福岛腾地坐起来:“穿衬衫总不得劲儿。” 久子看父亲穿着女儿的睡衣乐得笑起来,自己也钻进被窝。 今晚与昨晚不同,没有熄灯。两个人还想继续聊下去。福岛转动身子对着女儿,一只胳膊伸出来放在被子上,露出白地印染大蜻蜓的睡衣宽袖。 “昨天晚上和长雄并头睡在一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见面,不但没有丝毫不安,反而感到亲热,就睡在一起了。人生会有这种邂逅,但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人,碰不上几次。这就算第一次吧。想起来,还是因为有了你。觉得你也来到我的身边,我很幸福。我对长雄直截了当地说,久子找了个好小伙子。他跑到学校来,冒冒失失地对我说想和久子结婚,吓了我一跳。” “他给我拍了加急电报,说爸爸已经同意。飞机没到,电报先到了,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直到您下飞机看见您,才放下心来。” “为什么?” “怕您生气来着……” “哦?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即使我看不上你的对象,也会睁一眼闭一眼,尊重你的自由。我很满意。久子,长雄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吗?” 久子神情严肃地在枕头上点点头。 “那就更好。长雄也会得到幸福的。除了信,还有没有其它会引起怀念的东西……要有日记,日记也烧掉。”福岛口气严厉。 “现在就烧吗?” “让你现在就烧也太着急了点。深更半夜,屋里冒烟,左邻右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明天早晨烧好了。明天一大早就烧,长雄到这儿来之前烧掉。你明天不上班吧?” “不,上班。” “起得来吗?” “一个晚上不睡觉不要紧,一点儿也不困。” “是嘛,那就再聊一会儿吧。” “行。” 父亲问久子以前有没有情人,引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和搜寻。 “听说长雄家是开灯油店的……大吗?” “大。好像现在不光卖灯油……他爸爸只上过初中,听说长雄是跟着妈妈长大的。” “哦?久子嫁过去以后,希望你像一个母亲的样子。我就有这种体会,我们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还小,可是对我有时候就像你妈一样。有这么个小母亲,我真想什么事都靠着你。可一转念,又觉得你实在可怜,我自己也很孤独。你离开乡下以后,我还经常想念那样子待我的小久子呢……” “爸爸,”久子说,“我想见妈妈。” “长雄说他还想征求你母亲对这门亲事的同意。” “我自作主张去见妈妈,觉得对不起爸爸。” “这也是久子的自由,就像结婚是你的自由一样。要是你瞒着我去见妈妈,我就被蒙在鼓里了。就这么回事嘛。再说,你出嫁之前见母亲一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又把我这个爸爸叫到东京来,在你的房间里睡觉,我心里高兴呀。” “我不想瞒着爸爸。” “结婚之前去见母亲,也算是告辞,用不着顾虑重重的。你要出嫁,我特别想见你,可能因为你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嘛。我这样子躺在你的屋子里,心想久子应该赶快去见见母亲。你说怪不怪?大概就因为久子是我跟她生的孩子吧。” “爸爸住在这儿期间,我也想把妈妈叫来……爸爸,行吧?这是久子的心愿。” “唔……”福岛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爸爸,求您了。” 福岛看着久子的眼睛,发现女儿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眸。 “我住在这儿期间吗?……可是我明天、现在应该说是今天,今天就打算回去。” “不行,爸爸。妈妈不来,您不能走。我就想在爸爸住的地方见妈妈。求您了。” “嗯。” “您同意了?爸爸……我真高兴。我给妈妈打电报,再发快信。” “快信就不必发了。妈妈看到电报出门以后,快信才到哩。” “光是电报,妈妈不了解详情,说不定不会来。我马上就写。”久子立刻爬起来,开始写信。 “不过呀,你母亲是不是还住在老家呢?要是她再婚了,恐怕不会来吧。” 久子像是没听见福岛的话似的继续写着。 昨天晚上,久子睡觉还不到三个小时,一早起来,却勤快麻利地干活。福岛也躺不住。 久子上班走后,福岛倚在久子的小桌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这时,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妻子明子走进来。福岛以为是做梦,眼睛却明明白白地睁着看她。 “是看了电报来的吗?好快呀。” “是的。” 不过,详细一想,看了久子的电报从信州赶来,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快。 “从哪里来的?” 只能认为久子事先把她叫到东京来了。 “久子叫我来,所以才能见到您。” “噢,女儿热心,我算服了。明子也是坐飞机来的吧。我也是。”福岛没有触及女儿要的花招:“是久子的对象把我接来的。” “久子结婚的事你也知道了吗?” “嗯。” 久子的快信不可能这么快收到。 “别这么呆站着,坐吧。” “嗯。心里难过,不知从哪儿说起。”明子离着福岛慢慢坐下来。 “这是女儿的屋子。她独立工作,单身生活,你想不到吧?” 明子点点头。福岛仔细端详明子。 “有十年了吧?可是你不见老,长得很年轻。我是不行喽,在乡下当老师,完全衰老了。” “哪里?只是有了一些白头发……不过,脖子、手还都年轻。” “你没变,还是老样子。” “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变成别的人。您也一点儿都没变。今天见到您,觉得很亲切……” “你觉得很亲切吗?这也许成为我晚年的安慰,因为今后的日子大概我也不会有大的变化……久子一直叫我到东京来,我也没来。我们分手,也让久子的日子过得冷清。” “是呀,我给久子换尿布的时候,那孩子脚怎么动、腿脚哪个部位长得好看可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爱洗澡……” “对,自己从来不给自己洗澡。你刚走那一阵子,我给她洗,渐渐地自己就给自己洗了,大概因为没妈吧……” “快别说这些……” “话说回来,要是咱们俩没分手,说不定我现在也住在东京。如果真像你说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变成别的人,可能也不会和你分手。我从来没想过要变成别的人。” “您能这么说,我死而无怨了。”明子眨巴着眼睛低下头去。 “没有再婚吗?” “嗯。” “有人提起吧?” “倒是有人提起,可是我一心想着总有一天见到您,就没有答应。即使不会破镜重圆,哪怕见一面也好。今天终于在女儿的屋子里,在她出嫁之前……是她把我叫来的。” “看上去这屋子比较简陋,可是怪得很,我从昨天晚上起就觉得在这儿心里踏实温暖。” “是呀。我们死后,久子一个人活在世上。一想到这些,我总觉得我们毕竟夫妻一场。” “什么?”福岛诘问道,“黄泉路上无老少哟。” “别这么说。我还想在九泉之下保佑久子呢。您也……” “哦……” “没有任何私欲,我留在这世界上也就这么一个孩子……” “是我使你变成这样的吗?” “是我自己变成这样的。所有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久子的对象到山里来接我,我诚心诚意地向他表示感谢也可能快接近无私无欲了。看到这白色的康乃馨,就想起母亲节,但好像是特地为我买的。不过,明子来了,也可以认为是特地为你装饰的鲜花。” “可不是吗……”明子观赏着鲜花,肩膀轻轻晃动如摇曳的影子,也像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颤抖。 “你真年轻。”福岛又说,“也可能因为你穿的这件和服我十分熟悉。” “这是您在京都给我买的。那一天我们去宇冶,坐游览船……现在我不穿和服了,所以尽是旧的。” “我的旧东西全在战争中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你穿的和服还残留着昔日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议。对了对了,我让久子把以前的男朋友给她的信今天早晨统统烧了。因为我自己尝过苦头。” “对不起。”明子恐怯地说,“久子以前有过情人吗?” “这我不知道。也不是我该问的事。反正把信呀什么的都烧了。至于都烧了些什么,我没有追问,但可能还有日记之类的。” “烧也烧不掉的也烧了吗?……” “瞎说些什么?!她跟你不一样。你和我结婚以后还跟以前的情人偷偷通信,让他把信寄到你娘家,你回娘家把信取回来,瞒着我藏起来。你的母亲不但不责备你,反而偏袒你,替你把信保管起来。对久子绝对不能那么惯得没个人样。” “您不要提我妈妈的事……”明子几乎尖叫起来,甩动着短发,一脸痛苦的表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福岛不由得心头一颤。 “那也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了。不过,那些信成了跟你分手的原因。我在电车站台阶上一想起这事,就两腿发麻发软爬不上去。算起来,跟你分手也是老远以前的事……” “老远、老远,为什么要以远近来计算?对于我来说,都好像是最近的事。我住的地方也不太远,总是离您、离久子很近。” “你住在哪儿?今天从哪儿来?” “您所在的地方。” “这么说也对。母亲大概总和女儿在一起,在女儿心里、在女儿家里。我想,到这把年纪,你不至于还和那个写无聊情书的男人在一起。就是你和久子俩口子来往,我现在也毫不计较,不如说希望你们恢复母女之间的亲情。你是她的母亲,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的。要是久子俩口子从津田家分出来住,说不定你还能照料他们。” “我不能。”明子悲伤地摇摇头,“只要她过得幸福就行,您也多保里……” “如果我们一起等久子回来,她会是什么表情?恐怕难为情的还是我们……” “我会无地自容。趁她没回来。我这就走。她要是看到我单独和您在一起会惊慌失措。” “可是,不是久子把你叫来、知道你就住在附近吗?” “好像就住在附近……” 明子低着头,摇晃着肩膀,一会儿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外。 两三个小时以后,福岛又控制不住地迷迷糊糊打起盹来。这时,从信州的明子的老家来了一封特急电报。电文很长,大意是说:感谢好意。明子已于五年前死去。请将给久子的电报供奉于佛龛前。 福岛把电报烧毁,也没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久子,回山里去了。 (郑民钦译) 弓浦市 女儿多技进来传话,说有一位30年前在九州弓浦市见过面的女客来访。香住庄介示意先让进客厅里来。 小说家香住的家里,每天都有不速之客来访,这时客厅已坐着三位客人。他们是各自分别前来的,现在却一块儿谈了起来。这是午后两点左右。虽说是12月初,却挺暖和。 这第四位来客,在客厅门外双膝着地,推开纸糊拉门,似乎因有先客而不好意思,因而香住忙说:“请。”那女客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真是……好久不见了。现在我姓村野,和您见面的时候我原姓田井,您还记得吗?” 香住看了看女客的面庞,50稍稍出头,显得比岁数年轻,面颊白里泛着微红。这般年纪眼睛还是大大的,也许这是已过中年还未发胖的缘故。“您还是当年的风貌。”女客边说边闪着喜悦的眼神盯着香住。香住一边看着女客,一边回想往事。两人表现了各自不同的心情。“一点也没变样,从耳朵到下颚,还有那眉宇之间,完全是当年的风采……”像给犯人画像一般,一样一样被人端详着,香住给弄得有点难为情,同时又为追寻不出当年的记忆而有些发窘。 女客穿着黑色绣有家徽的外衣,衣服和腰带都很朴素。虽然衣着陈旧,却没有因家事操劳而憔悴的样子。身材娇小,面庞玲珑,短短的手指上没戴戒指。 “大约3o年前,您到过弓浦市吧?还到过我的房间,不记得了吧?就是港口节那天的傍晚……” “是吗?……” 说他曾走进一个漂亮姑娘的卧室——香住更加努力去回想这件事。如果说是30年前,那时香住是24岁,还没结婚。 “您是和贵田弘先生,秋山久郎先生一起来的。那时你们到九州旅行,到了长崎,正好被邀请出席弓浦市一家小报社的成立庆祝会。” 贵田弘和秋山久郎都已故去,他们是比香住年长10岁左右的小说家。香住从二十二三岁时起,曾亲受过两位作家的吸引。30年前这两位都是第一线的作家。当时他们相偕去游长崎。他们的游记和轶事,香住也还记得,现在的读者大概也都知道。 香住当时刚刚登上文坛,是否曾由两位先辈相邀去长崎旅行了呢?他惶惑地向记忆中搜索,眼前不断强烈地浮现出亲承教诲的贵田和秋山的面影。一边缅怀着多次承蒙眷顾的情景,他逐渐沉浸在温暖的回忆之中,表情也似乎发生了变化。 “我刚刚剪成短发,记得当时曾对您说,耳朵后面冷飕飕的,觉得怪不好意思。那时正是深秋季节……市上成立了一家报社,我就是为想当个记者就下决心剪成了短发。我还清楚记得,香住先生的目光一落到我的颈项,我就觉得像被扎了一下赶紧避开。我陪伴您回到我的房间,立即打开收存发带的箱子,想让您看到两三天前我还在长发上扎着发带的证据。发带那么多,使您很惊讶,因为我从小就非常喜欢发带。” 先到的三位客人默不作声。这时他们的正事已经谈完,因为有同席的客人在座,便留下来互相闲谈,所以这时理应让后来的女客有机会跟主人谈话。但这位女客的气势确也有点使旁边的人难得开口。而先来的三位既不看女客的脸,也不看香住的脸,虽像是并未直接听他们谈话,其实却在听着。 “报社的庆祝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沿着市上的坡路径直朝海边走去。晚霞像要燃烧起来似的。记得当时香住先生对我说:‘连房顶的屋瓦都映得绯红了,连你的颈项都映得绯红了。’我回答说:‘是呀,弓浦的晚霞是颇负盛名的。’说真的,弓浦的晚霞至今仍使我不能忘怀。就是在那晚霞辉映得十分美丽的日子我们相会的呀。这弓形的小港,好像是山峦婉蜒的海岸线上刻出来的,弓浦就是由此得名;而这段四进去的部分正好让晚霞的余辉潴留在这里。那一天布满鱼鳞般晚霞的天空,比在别处看到的要低得多,而地平线却显得特别接近;黑色的成群的候鸟,好像是飞不到云层似的;与其说是天空的云彩映进了海洋,倒不如说是天空的鲜红颜色全都倾注到这小港的海里去了。装饰着旗帜的节日的彩船上,大鼓和横笛齐鸣,船上还坐着参加典礼的童男童女。当时您说,在孩子们那身红衣服的近旁,哪怕是划根火柴,恐怕顷刻之间,天空呀、海洋呀,都会熊熊燃烧起来。您不记得了吗?” “是嘛……” “自从我和现在这个丈夫结婚以后,因为没有一件感到非常幸福而永远不想忘掉的事,记性坏得可怜。香住先生生活这样美满,况且又是个忙人,过去的琐事怕是没工夫去回想,也不需要记在心上吧。可是……在我的一生里,弓浦是个最美好的地方哩。” “在弓浦住了很久吗?”香住这样探问了一下。 “不,和香住先生在弓浦见面之后,刚过半年就嫁到沼津去了。如今,大孩子念完大学开始工作了,小女儿也已到了物色对象的年纪。我的老家本来在静冈,因为同继母不和,被寄养在弓浦的一个亲戚家。过了不久,出于一种反抗情绪,我就到一家报社去做事。后来被父母知道了,便被叫回家去,打发出阁了。所以我在弓浦只住了七个月。” “您丈夫?……” “是沼津的神官。” 香住听说是个意外的职业,不觉向女客看了一眼。这位女客倒是个标致的“富士额”。这个词儿现在已不常用了,可她的发型与此并不相称,这一点颇引起了香住的注意。 “他当个神官,先前日子还好过,战争打起来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儿子和女儿都站在我一边,对爸爸总有那么一股对立情绪。” 香住理会到女客的家庭不和。 “沼津的神社比弓浦那个庙会的神社大得无法相比,正是因为规模大,事情才弄得不好收拾。后面的杉树,我丈夫随便给卖了十棵,现在引起了问题,我是逃到东京来的。” “……” “记忆是可贵的。人不管碰到什么境遇,都能不忘记过去,这一定是神的恩赐。弓浦市的下坡路上,正好是庙会的那个神社,因为孩子太多,香住先生说:‘不进去啦,我们走吧。’那时看见了神社厕所旁边的一株小山茶树,正开着那三朵重瓣的山茶花。至今我还常常在想,栽植这株山茶树的该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人啊!” 在女客追忆弓浦的往事中,香住显然是其中的一个出场人物。那株山茶树,弓形港口的那一片晚霞,随着女客的描述似乎也都浮现到香住的头脑里来了。但是,在回忆的世界里,有一种使香住不能和这位女客进入同一境界的焦灼感,就好像这个境界里的生者和死者互相隔绝一样。香住记忆力的衰退,按年龄来说是甚于常人的。和面熟的人说了一阵小话,可还想不起人家的姓名,这在他已是屡见不鲜了。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不安,往往还带有一些恐怖的成分。现在在这位女客面前,尽管他极力想唤起自己的记忆,可是茫然而徒劳的头脑,似乎已被绞得发痛了。 “一想起那位栽山茶花的人,我就觉得如果把弓浦市那套房间搞得更美一点该有多好。因为香住先生当时只来过一次,从那以后要阔别30年不见面了。当时我倒也像一般少女那样把房间稍稍加以点缀,可是……” 香住一点儿也想不起那套房间,眉头紧皱着,表情有点局促。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女客告辞说: “恕我冒昧,突然来访……早就想来看望您,真是再高兴不过了。还有很多话要跟您说,可以再来看您吗?” “哦。” 因为对先来的客人有点避讳,女客的语气有些半吞半吐。香住出到走廊上来送她,回手关上拉门。这时,女客突然舒展腰肢,这使香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体态完全是做给拥抱过她的男人看的。 “方才那位是您的小姐吗?” “是的。” “今天没见到您的夫人。” 香住没有回答,先向门廊走去。在门廊里,朝着女客正在穿草展的背影说: “在弓浦市,我去过你的房间吗?” “是的。”女客从肩头转过脸来说,“在我的房间里,您还对我说,咱们结婚好吗?” “有这等事?” “当时,我和现在的丈夫已经订了婚,就说明情况谢绝了您……” 香住给弄得发愣。即使记性再坏,也不至于把求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追求的姑娘也全然想不起来。对于自己的这种状况,与其说是惊讶,勿宁说是可怕。香住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不是那种胡乱向人求婚的人。 “香住先生对我的谢绝表示了谅解。”女客一边说着,在那双大眼睛里江着泪水。然后颤抖着短短的手指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照片。 “这是儿子和女儿。如今的姑娘,个儿比我高得多,可很像我年轻时的神态。” 照片不大,但姑娘的眼睛很有神,面庞也挺秀气。香住凝视着照片上的姑娘,心想:30年前旅途中和这样的姑娘相遇,而且向她求婚,真有这事吗? “转天把女儿带来,您就可以看到当年的我了。”女客在话音里含着泪声说,“我常跟儿子和女儿谈起香住先生,所以他们对您很熟悉,常说想念您。我两次怀孕,恶阻都很严重,闹得竟至有时精神失常。还算好,后来恶阻稍稍缓解。肚里的孩子开始胎动的时候,我竟奇怪地想:这孩子是不是香住先生的。我有时在厨房里一边磨刀一边在想……这话我也跟孩子们说过。” “这怎么可以……” 香住没有往下说。 总之,这位女客好像由于香住的缘故,陷入非常的不幸,甚至连她的子女也……或者可以说,对香住的回忆使她在不幸的生活中得到了慰藉,甚至连子女也跟着受到影响…… 但是,在弓浦这个城市里和香住邂逅相逢的往事,活生生地记在这位女客心上;对于似乎犯了罪的香住,这过去的一切,已经消失,不复存在了。 “让我把相片留在这里好吗?” 香住听了女客的这句话,摇摇头说:“不必了。” 矮个儿女人的背影迈着小步在门外消失了。 香住从书架上把详明的日本地图和全国市镇村名大全抱到客厅里来,三位客人也帮助查看,可是查遍了九州,也没找到名叫弓浦的市。 “真奇怪呀!”香住扬起脸来,闭目沉思。 “我不记得战前去过九州呀,确实没去过。噢,对啦,冲绳战役正在高xdx潮的时候,我作为海军报道班员,被用飞机送到鹿屋特攻队的基地,那是头一回到九州。第二次是到长崎去看原子弹爆炸的遗迹。当时,从长崎人那里也听到了贵田先生和秋山先生30年前来这里的事。” 关于这位女客的幻想,或是空想,三位客人交相谈了自己的看法,不禁笑了起来。结论自然是归因于精神失常。但是,香住一边半信半疑地回味女客的谈话,一边追索自己的记忆,不能不认为自己也有些精神失常了。现在看来,虽然连弓浦市这个地方也没有,可是本人已经忘掉不复存在却被别人记忆着的香住的过去,究竟会有多少,是不得而知的,即使在香住死后,恰如今天这位女客,一定仍然会认定香住曾在弓浦市向她求过婚一样。 (中非译) 隅田川 你在何处? 那是吾儿乎?抑或母亲乎?互牵其手,渐次消失。吾心愈明如镜,面容幻影隐约时现,俟拂晓天色微明,进消失无影。视为吾子处乃冢上萋萋芳草,唯见些做白茅原野,实为哀怜。 就像虐待继子的《住吉物语》一样,这也是我小时候听妈妈讲的一则《隅田川》故事。妈妈讲住吉故事的时候,把家里的奈良小人书拿出来,一边讲一边翻给我看。但是,妈妈讲这一则《隅田川》故事的时候,既没有小人书也没有谣曲的本子。 谣曲里是艄公一边摇船一边讲述这段故事。说随行商似乎来自京城的一个名叫梅若丸的孩于病重被扔在隅田川岸边死去,当地人怀念这个京城人生前音容,便在路旁砌坟葬之,并虔诚祈祷,植柳树以为纪念,念佛四五遍,遂终。这则故事何等悲哀。当艄公说完这则无聊的故事时,船也靠了岸。 但是,听了这则故事后,有一个女人失声痛哭得几乎站不起来。她就是梅若丸的母亲。一个疯女人。艄公心中哀怜,带她来到墓旁。众人皆无奈叹息,恨不得开坟让母亲再见儿子一面,重睹生前姿容。母亲悲恸之极,甚至未能顾及念佛,唯跪伏坟上惨然哀泣。艄公不禁思之,众人虽多,皆为他人;只有母亲凭吊,死者方能含笑九泉。遂将钲递给女人。母亲手持征一边敲击一边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闻冢下有童生唱应南无阿弥陀佛。母亲念佛之时,确实听见儿子的回声,像是发自坟中。 于是…… 我的母亲给我讲悲哀伤心的故事的时候,这则《隅田川》讲过好几遍。母亲讲的《隅田川》的故事似乎比谣曲《隅田川》情节更长更详细。即使《鲸鱼》的故事另归一大类,五六十年前,我小时候,拐卖儿童的传说还是很多的。同时,小孩子相信拐卖儿童实有其事。另外,大人给小孩像童话一样讲这些故事,也是告诫小孩子不要随便到外面乱跑。故事的内容多为女子卖身、小孩拐卖之类。母亲给我讲的隅田川的梅若丸及其疯母亲的故事里也许就掺杂着拐骗儿童的内容。 谣曲原本就不是用于阅读,而是用于演出能乐的。退而言之,可说是用于歌唱的。我十二三岁那年春天,父母亲带我去京都能乐堂第一次看《隅田川》后,我把家里的谣曲书《隅田川》找出来阅读。因为刚刚看过能乐,脑子里还有印象,似懂非懂地还能看得下来。那种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姑且不论,但我成年以后所读的《隅田川》和《住吉物语》,其优劣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住吉物语》古本已失,唯今本传世,可见话本书籍命运之可悲。 当然,《住吉物语》故事内容也凄怆悲痛,但远不及《隅四川》语言简洁、文字哀切。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这两则故事,似乎《住吉物语》比《隅田川》更打动人心。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感觉的,多少年以后想起来显然还是这个印象。这究竟什么缘故呢? 这两则故事都出现乐器,《住古物语》里是古琴,《隅田川》里是钲,在故事中都起到共鸣的作用,但我并非对古琴尤感亲切,容易勾动酸楚之情。 我的母亲有一张古琴。母亲给我讲《住吉物语》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住吉。在往吉神社的拱桥上,母亲把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是我母亲的姐姐的孩子这个我一直毫无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我。 《住吉物语》的住吉里有母亲往昔的回忆。《隅田川》的隅田川岸边有妓女往昔的回忆。 “秋天来临,您都想些什么呢?” 现在,我投宿海边一家偏僻的旅馆。昨天,我在东京站时,突然一个话筒伸到我的眼前。好像是广播电台的街头采访。 “请您说一两句对季节感受的话。” “我想和年轻的姑娘一起情死。” “情死?和女人一起自尽。这是老人的秋日寂寞感吗?” “咳嗽亦一人。” “您说什么?” “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俳句。” 到达旅社时已是夜间,涛声阵阵,院子里秋虫鸣叫,喧嘈得令东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问送晚饭进来的服务员:“院子里的虫子是你们放养的呢还是自然就有的?” “嗯,是自然的。” “金钟儿、金铃子,还有其他的虫子,倒还什么都有,好像就是没有蟋蟀。我最喜欢蟋蟀。” 人是否常有这样无聊的谈话? 我的朋友须山有一次问他在浅草经常冶游的双胞胎妓女中的一个:“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吗?我叫泷子。” “泷子,是水从高处落下来的那个‘泷’字吗?” “是。” “看你不像瀑布的样子。” “瀑布也有各种各样,不单单是那智瀑布和华严瀑布呀。”我插嘴说,“也有隐蔽在树林里像白线一样的小瀑布。” 接着,须山间另一个妓女:“你呢?” “泷子。” “什么?你这是信口胡说还是花名?” “不,是本名。父母亲起的名字。” “算了。可是,区政府管户口的还居然受理同名同姓的双胞胎所登记。” “是不是一个写汉字,一个写假名?也说不定一个写平假名,一个写片假名。” “嗯,是哪一个客人出的鬼点子吧?” “因为尽问名字什么这些无聊的问题。” “要是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不是更罕见吗?”须山对我使了个眼色,点头说,“这往往是地狱之火。” 即使双胞胎姐妹长得毫发不爽,但跟她们数次交合之后,就会感觉到姐妹之间还是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等到我不再见这两姐妹以后,回想起来,这种微妙的差异确实存在。那时,须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和须山对这姐妹俩神魂颠倒,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地分辨不清,寻欢作乐的日于完全沉溺于虚幻的淫逸、堕落的麻醉。但是,偶尔也有从这淫逸麻醉中惊醒的瞬间。当姑娘用指甲挠我的后背时,“啊!别挠!”我几乎跳起来,慌忙躲开。 “怎么啦?疼吗?还是痒痒呢?” “我不愿意!” “我轻轻挠,不会疼的。” 我情绪平静下来。 姑娘似乎大为扫兴,心不在焉地不痛不痒地继续挠着。 那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一个下雪天,我缠着母亲要她用弹古琴的假爪挠我的后背。刚才被姑娘的指甲一挠,我突然想起当年母亲用假爪挠我后背的感觉。 “挠挠我的脚指头,行吗?”我对姑娘说。 姑娘爽快地说:“行。用牙齿咬舒服。” “不,还是挠。” 那时候,母亲没有挠我冻疮的脚丫。 “太可惜了。这个百琴的假爪是姐姐的遗物,不是行平的妈妈的。”母亲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神情含着悲伤。 像这样让姑娘挠脚指头挠得心头舒畅恐怕也是少有的吧? “怎么啦?这么老实,要不要再重一点?”姑娘把手停下来看着我的脸。 母亲长得很漂亮。小时候,我渴望知道母亲的长相和她的姐姐、即我的生母是否一模一样。但是,我不便到处翻找,但相册和零散的相片里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行平,这一阵子你偷偷摸摸地找什么呀?”母亲说,“是找妈妈的相片吧?没有妈妈的相片。”我也知道母亲所说的妈妈指的是我的生母。 “出嫁时候的相片呀、我参拜神社的相片呀也没有吗?” “这可叫你说着了。”母亲似乎掩饰自己的惊愕,“也许以前有过,可说不定都被妈妈撕毁扔掉了。” “为什么?” “嫉妒。因为妈妈嫉妒姐姐。” 我知道了,我的生母为了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相片,全都毁掉了。 “长得像吗?” “不像。妈妈和姐姐毫无相似之处,真叫怪了。”母亲歇口气,说,“行平也不像姐姐,像爸爸,是吧?” 母亲说的不是真话。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像爸爸。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像母亲、即养育我的母亲。这样,能否说生母的长相像养母呢?母亲的娘家一定与我妈妈的相片。但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敢到母亲的娘家去寻找相片。于是,我不仅时常从养母的脸上看出生母的幻影,更觉得两个母亲的容貌身姿毫无二致,两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于是,我有缘认识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妓女。这也已经成为往事。 (郑民钦译) 拾骨 山谷里有两个池子。 下面的池子光灿灿的,恍如蓄满一泓熔化了的银水。上面的池子却呈死一般的深绿,悄悄地把山影沉了下去。 我脸上黏乎乎的。回过头来,只见我踩出一条路的草丛上、矮竹上滴了血。这一滴滴的血,仿佛都跃动起来。 温乎乎的鼻血,后浪推前浪似的涌了出来。 我慌忙把三尺长的腰带堵住鼻孔,仰脸躺了下来。 日光不是直射,但承受着日光的绿叶的背面却令人晃眼。 堵塞在鼻孔中间的血,令人不快地往回流淌,一呼吸就怪痒痒的。 梨蜩漫山遍野,鸣个不停。昭的鸣声乍响,有点叫人吃惊。 7月晌午前,仿佛落下一根针,又仿佛倒塌了什么。我似乎动弹不了。 我躺着直冒汗珠子,只觉得蝉的喧嚣、绿的压迫、土的温馨、心脏的跳动,都凝聚在我脑子的焦点上。刚觉凝聚的时候,一下子又散发了。 于是,我飞快地被太空吸走了似的。 “少爷,少爷。喂,少爷!” 从墓地传来了呼唤声,我猛然站了起来。 葬礼的翌日上午,我来给祖父拾骨。在来回翻动尚微温的骨灰的时候,鼻血又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为了不惊动他人,我用腰带的一端捂住鼻子,从火葬场登上了小山。 听到呼声,我跑下山去。像银光闪耀的池子,倾斜、摇曳消失了。去年的枯叶很滑。 “少爷真是个乐天派啊。上哪儿去了?刚才我把尊祖父的骨灰都拾好了。请看看吧。”一个经常出入我们家的老太婆说。 我把矮竹丛踩得蓬蓬乱乱的。 “是吗,在哪儿?” 我一边为大量出血后的脸色和黏乎乎的腰带而担心,一边走到了老太婆的身边。 我的手掌就像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柿漆纸,在这手掌的白纸上盛着约莫一寸长的石灰质的东西,好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像是喉核。我强做如是想,似乎觉得它成了人的形状。 “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唉,尊祖父也就是这么副模样。请把它装进骨灰盒里吧。” 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我总是萦绕着祖父失明的眼睛里洋溢着喜色来迎我回家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不曾见过面的、自称姨母的女人身穿黑绉绸衣服站在那里。真是不可思议。 身旁的骨灰盒里,杂乱无章地装着脚、手、脖颈的骨灰。 这火葬场只挖了一个细长的洞穴,没有围墙,也没有顶棚。 燃烧灰的热度很高。 “走吧,去墓地吧。这里怪味儿太大,连阳光都是黄色的。”我说。 我头昏脑涨,担心鼻血又要涌流出来。 回首一看,一个经常出入我家的汉子已经抱着骨灰盒走了过来。火葬场上剩下的灰、昨日焚香后参加葬礼的人坐过的草席,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裹上银纸的竹子,也依然竖立在那里。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想起了这样一个传闻:据说昨晚守灵的时候,我祖父变成一缕蓝焰的鬼火,从神社的屋顶飞起,又从传染病医院的病房飞过,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臭味。 我家的墓地不在村庄的坟场,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火葬场是在村庄坟场的一个角落上。 我来到了墓碑林立的我家的墓地。 我什么也无所谓了。真想一仰脸就躺在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经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把从山涧汲满水的一个大钢水壶卸在那里,说: “老爷遗嘱,要把他埋在最古远的先祖的墓碑下。” 她非常认真地谈到了我祖父的遗言。 老太婆的两个儿子,仿佛要抢在其他经常出入我家的村里人的前面,先将最高处的古老的墓碑弄倒,翻挖了下面的泥土。 掘得相当的深。传来了骨灰盒落下去的声音。 死后,虽说将那样石灰质的东西埋入先祖的遗址里,但人死一切皆空。他的生,将渐渐被人遗忘。 墓碑照原样又立了起来。 “来,少爷,告别吧!” 老太婆向小墓碑上哗哗地浇上了水。 线香缭绕,可是在强烈的日光下,没有一丝烟云的影子。花儿蔫了。 大家闭目合掌膜拜。 我望着人们黄色的脸,突然又浮想联翩。 祖父的生——死。 我像上了发条,有力地挥舞着右手。骨头嘎嘎地响。我端着一个小骨灰盒。 归途中,村里人纷纷地谈论着祖父的事情,诸如老爷真可怜啦,真是个顾家的老爷啦,村里人难以忘怀啦之类。不用说。最悲伤的,恐怕只有我自己吧。 留在家中的一帮人,对我失去祖父,今后孤身一人将怎么办,甚表同情。在同情中,令人感到也夹杂着好奇心。 桃子从树上吧嗒地掉落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跟前。从墓地回家,我们是绕着桃山的山麓走的。 这篇作品是18岁时(大正五年)写我虚岁16岁那年发生的事。现将文章稍作修改,抄写出来。我对自己51岁时整理抄写18岁时的作品,多少有点兴趣。光凭还活着,也就够有意思的了。 祖父于5月24日辞世,但“拾骨”却在7月间进行。看来有些夸张。 新潮社发行的《文章日记》里有所记述,中间有一页破损了。在“燃烧灰的热度很度”及“走,去墓地吧……”之间,日记本有两页脱落了。但是,脱落由它脱落,我还是抄写出来了。 写这篇《拾骨》之前,还写了一篇《走向故乡》的文章。把祖父所在的村庄召唤为“你”,是从中学生宿舍寄出的书信体,是一种幼稚的感伤。 现将连接《走向故乡》至《拾骨》的一部分摘抄如下: ……曾经向你那样坚决地宣誓过的我,前些日子在叔 叔家里竟然同意把房地产变卖掉。 还有,前些日子我把仓库、长方形大箱以及衣柜都交到 商人的手里了,你大概也看见了吧。 离开你以后,我家就变成贫穷的外乡人的旅舍,听说旅 舍主人的妻子患风湿病作古后,这里就被用做关押邻居疯 人的牢房。 不知什么时候,仓库里的东西被盗了。墓山周围渐渐被 削掉,划入了贴邻的桃山领地。祖父三周年忌展将临近,可 佛坛上的灵牌却被耗子的小便弄倒了。 (叶渭渠译) 林金花的忧郁 浅草公园最高贵的,是林金花的忧郁。可是最……最其次的,是要接着写什么自己也忘记了,我曾想这样开头写写江川蹬球戏棚的老板江川某的亲女儿的故事。她十六七岁,长着一张瓜子脸,是个身段修长的姑娘,在舞台上只表演哄小孩的魔术和哄小孩的舞蹈。但是父亲江川某看见舞台上女儿的衣裳和舞台的装饰,就感到不知多么爱这个女儿。他知道作为这些寒碜的节目和戏棚子的姑娘是多么的自豪。观众是多么的欢迎啊。可是女儿的性格不适宜在舞台上出现,她的成长过程尽管缺乏光明和喜悦,却是在爱中成长。这些节目同歌剧女演员河合澄子、高井尔美子、相良爱子等名角表演的节目毫不相似。她被邀到某家,这家人受疼爱的孩子也不是不想看看她带上几分害羞,茫然地表演刚学到的技艺。因为我想速写舞台上的女儿、父亲和节目,并且想写写这样的一种人情。但是,比起这个姑娘来,有些女人具有更加可怜、更加卑微的劣根性,似乎写写她所具有的劣根性和由于境遇所带来的情绪更有意思。 这是三年前的故事。某出家人老丑角出现在蹬球戏棚里。每当这个丑角出家人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一次次地回首着舞台的右侧,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把身子藏在手拉的帷幕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出家人,感到十分担心。姑娘挂着一副好胜的面孔,她手指上缠着白色绷带还有那双赤脚,令人感到已是初秋了。看样子她觉得很冷。她多么认真专注地望着出家人。只有这个姑娘没有笑。出家人越逗观众发笑就越发一味回头望着姑娘。姑娘的眼神显得那么认真,不知怎的,大概是受不了吧,她显得心情焦躁,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生气。为此,丑角的表演越发出神入化,观众笑得死去活来。可是,唯独站在舞台一角帷幕里的姑娘始终没有泛起一丝微笑。 出家人和姑娘究竟是怎么啦?他们显然不是父女关系。因此,如果能用一根线把他们联结起来的话,那么这就将成为一篇短篇小说。他这么想着。刚过了1月的某一天,在九段举办的招魂节上,我第二次见到了出家人。那时候正好是刚刚流行《八木小调》,他是在招魂节期间被八木小调戏棚的主人邀请来的吧。提供节日节目的戏棚为了招徕观众,不时把戏棚前的帷幕拉开,让过往行人可以瞧瞧里面的演技,还让外面瞧见后台的一部分。让行人可以从戏棚入口仰望到后台。群众的热烈氛围,使舞娘高兴得有点发疯似的,喧闹异常。出家人被姑娘们抱住、撒娇、恶作剧、逗乐,他整个人被姑娘们所包围。姑娘们时而把手巾绑在他脖子上,时而又缠在他头上。他敲着大鼓,脚步摇摇晃晃地追赶着姑娘们。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手足仿佛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在这些姑娘们当中,有个出类拔萃的、姿色出众的17岁光景的姑娘。她不像那种仿佛飘落个不停的花瓣、就像训练得使它会戏要的小动物一般的艺妓颓废。这小姑娘具有艺人的典型的魅力。在那艳丽的波浪中,出家人就像天空放晴似的,不知有多么高兴。出家人高兴啦!出家人高兴啦!我不能离去,好几次返回看看出家人、姑娘和听听《八木小调》的喧嚣声。我想:如果写这个出家人,写这个阴阳两面的出家人的姿影就很好嘛。但却很难。要写蹬球,即使能写姑娘与节目,那就必须重新观看出家人的打浑逗笑的情景。并且把它记住。如果写八木小调的氛围,即使把周围的景物和出家人写下来,也写不出那姑娘的丰姿、做派和魅力。想写,但很难。在思索之中,忽然又去写八木小调戏棚贴邻的马戏棚了。当它稍受到读者欢迎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样写就行的话,何必不写那个出家人呢。于是心里不免感到遗憾。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那个出家人和姑娘们。不过,在大竹的姑娘马戏棚里,也不得不让马戏姑娘跳八木小调舞了。那时节,是江川的全盛期,一个名叫海和尚的出家人在江川唱八木小调,他是个敲大鼓的,声望很高。可是,今夏观世音的四万六千日这天,在驹入的大观音那里和秋节在根津权现那里,我看到一个遭冷落了的和尚。他装束像个艺人,罩着一件陈!日的紫色绉绸外褂,挂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却率领着一伙比乞丐还脏的男男女女,走出了表演节目的戏棚。在根津,从戏棚前拉起的帷幕缝隙里窥视,只见戏棚里有不足二十个脏兮兮的小观众、土间里的青草和舞台。 自从我在江川初次看到的时候起,也许还不太会蹬球,技艺还不高明,演八木小调时有顾客出出入入,只是能够表演令人毛骨悚然的脚上功夫的女人和艺术家所演的艺术——准备打头阵的矮个子那番雄辩的开场白倒是很鲜见的。毋宁说,我在小田原看了地道的蹬球技艺。我本打算去伊豆温泉场旅行,而突然离开东京到了小田原,已是日暮时分,天下了雨,所以就在小田原歇宿。借了旅馆的雨伞,走出去散步,顺便走进戏棚里,看见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能表演蹬球技艺。一个约莫11岁的小姑娘蹬球闲暇时,一人演烟花女、一人扮男装当诸侯(大名)演古装戏,最后大名杀了烟花女,帷幕就落下来了。舞台后面仅距三尺,就是小田原的海。这次旅行头一夜的舞台场面,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女孩子蹬球的脚下功夫真是巧妙极了。 却说,我的恩人中国少女林金花的忧郁,俄罗斯的少女安娜-露波斯基的忧愁都是…… (叶渭渠译) 南方的火 这是一条集中了许多古老房屋的街,有许多家作坊,盛产美浓纸雨伞和歧阜灯笼等名产。澄愿寺既没有山门,也没有围墙。 “三千子在,在,站在那儿。透过梅枝的缝隙可以看见她。” 朝仓站在路边,越过庭院的树木向内里招呼,他打起精神往寺院境内走去。 “我帮忙和尚涂墙壁。” 我连梅树都分辨不清。10月初的树木,依然呈现出几近一种色彩的绿。 然而,连把和过的抹墙泥盛在小板上递给站在手脚架上的和尚的三千子的姿影,看都还没有看过,可我却感到心潮澎湃,仿佛落下了一珠水滴。 我们从大雄宝殿的正面,踏着生木材似的登上新台阶,打开了新的格子门。可以说建筑中的大雄宝殿,只安装了瓦屋顶,里面空空落落,显得宽敞、虚空,看起来比没有住持的废寺反而更荒芜。墙壁的骨架是用竹子和木条编的,裸露了出来,只在墙外侧抹上粗灰泥,从那竹子的网眼处鼓出一粒粒小疙瘩。那灰泥还含着水分,呈黑色,房间里冷飕飕的。铺席没有包席边,十分简陋,就像是柔道的练武场。屋顶里首,既没有修饰,也没有天花板,当空没有抓头,高得很。在粗糙的临时白术台上安放着陈旧的赤身佛像,我们面对它而坐,仿佛坐立不安。 只是在一个角落上孤零零地放置着三千子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它格外醒目地发出了光泽,反而令人感到就像伤口一般。 比这里低一个台阶的住持僧家属居室,只铺着草席子一直伸到铺地板处。三千子打赤脚踩着草席子走了出来。我没有想到她的脚会那么大,脚背瘦削,脚趾张开。现实的她首先从她的脚开始印入我的脑海里。 她寒暄过后,从眼角到下眼帘微笑了。 “你去名古屋了?” “昨晚在静冈住了一宿。今天在名古屋参观游览,我同伊原君分手就来了。”朝仓按照同我商定好的说法撒了一个谎。 三千子在东京咖啡馆工作,我们只是那里的顾客,只因为这个缘故,仅在半个月之内两次来到岐阜见她,心里总觉得不安,因此我们就给她事先去信做了说明,为了关照一下养父母的生活,我们去名古屋修学旅行,顺便到岐阜来。因此,头天夜里,在火车上服了安眠药。 昨晚在火车上,真正修学旅行回来的女学生团体,有两间学校的女生同乘一列车,我们两人仿佛混入了女校包下的车厢里,满车厢净是少女。连过道上都铺满了报纸,身子无法动弹。少女们有的背靠着背,有的把脸颊靠在贴邻少女的肩上,有的把下巴颏落在膝盖的行李上,在旅行疲劳的熟睡中,我一个人睁着眼,寻觅三千子的面影。时值妙龄的健康少女,睡眠是一种自然的化妆吗?不经修饰的皮肤柔嫩而又白皙,头发显得格外亮丽。从总体来看,和歌山的女学生与名古屋的女学生都很漂亮。不过,名古屋少女的头发比较丰厚。她们都比三千子大一两岁吧。但是,比她们年纪小的三千子,却没有那样孩子气。车厢里仿佛摞满了她们的一张张睡脸,我从这些睡脸中寻觅形似三千子的面孔寻腻了,心情有点焦灼。良久,我紧闭上眼,任凭脑子想象。愈发涌起急不可奈的情绪。因为非亲眼看见就不能捕捉到,所以我急于寻觅。可是凭心力又做不到。在东京的一个月里也是如此。 而今,我看到穿着破旧的布单衣的三千子坐在我的眼前,心想:这是三千子吗?宛如患热病般的空想顿时消失,我颇感惊讶。我终于从想入非非的兴奋中,如释重负似的平静了下来,但却像令人沮丧的浮世无常。最初的一眼,我仿佛只看到她脸上的缺点,无法判断这个姑娘究竟是美还是不美。我觉得她同我在东京时脑海里所描绘的三千子似乎没有任何联系。不过,三千子好歹就在这里。就是这张脸吧。而且还是个小孩呢,不是吗?联系到要同这个小孩子结婚,不免觉得滑稽。她远比刚才所看到的女学生更带孩子气。腰身纤小,跪坐起来显得膝部长得很不自然。我一言不发,甚至想回家。然而呼吸却觉得轻松,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是个小孩子的这种感觉,使我想起去年看到三千子的裸体……在东京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我因轻度目眩,商家方面让我躺在置有梳妆台的三铺席的房间里。三千子刚从街上的澡堂洗完澡归来,她在我身旁化妆,用刷白粉的刷子吧嗒吧嗒地敲打梳妆台,天真地笑个不停。不一会儿,房间忽地明亮起来,我抬眼望去,只见赤身裸体的三千子那修长的姿影亭亭玉立在贴邻的茶室里。她突然把浴衣脱掉扔在一旁,腰身缠绕着新的颜色。那颜色映在空气里。浅蓝色的单衣马上从她斜斜高举的右胳膊上滑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脊背。尔后在夏天傍黑时分,她出现在店里,骑在桌子上,一边唱歌,一边亮电灯。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她竟是个孩子。 (叶渭渠译) 少男少女和板车 少男少女四五人一组并排地分坐在路旁板车的两端,把板车当做跷跷板玩了起来,弄得车轴咯吱作响。他们连晚饭也忘记吃了。男孩儿紧紧搂住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把手扶在男孩儿的膝上或车上,每次脚着地的时候就使劲地蹬,让跷跷板一起一落——夏天傍晚昏暗的光线,让这小小的景物隐约地浮现了出来。行人稀疏,而且脚步是急匆匆的。 “咯噎,咯噎——上面是老爷,下面是乞丐……”板车上的孩子们随着跷跷板的一上一下,不停地和唱着。 那个眉清目秀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冷不防地把搂着两个女孩儿肩膀的双手松开,回过头来喊道: “把小组换换吧!” “干什么?不换也挺好嘛。来,跷快点!”背靠背另一方的一个孩子答道。 “不换换,太没意思啦。这样,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跷不高嘛。” “瞧你!胡说,胡说。不信,你瞧,不是跷得一样高吗?”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女,甩了甩她的披肩发,转过头来说。 “百合子,你别说啦。背靠背的伙伴是不知道高低的。可我看见了。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 “就说龙雄吧,他也不知道嘛。” “不换,我可就不干啦。” “坐在车把上的人也不亏嘛。换来换去多麻烦呀。还是加快蹬吧。” “不干!” “不干就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噢,你是想同百台子一个组嘛。”一边搂住百合子的肩膀、一边同龙雄争辩的少年恶口伤人地说。 龙雄从车上蓦地跳了下来,双手抓住车把。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视线迅即同回过头来的百合子的视线碰在一起,脸上倏地鲜红了,他那潇洒的眉宇间透出了明显的敌意,回答说: “就说你吧,你也想同百合子一个组,你才不愿意调换的嘛。” 百合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满脸通红地站立在那里。她不甘示弱,意外地断然冲着与龙雄争吵的对方说: “我讨厌春三这样说!算了,让我同龙雄一组吧。” “什么?女孩子家,玩什么跷跷板,真是好出风头。”春三转过身来说。 “不行吗?” “不行。车主一来,女孩子家逃脱不了。挨打,我可不管。” “谁打?是车铺的叔叔吗?他经常来我家呐。” “什么,什么来过你家,我也坐车来过呢。” “哟,真的?什么时候?” 龙雄对春三和百台子的对话毫不在意,他心情平和,像还没玩够似的平静地说: “怎么组合都行,重玩一遍,来!” “嗯,好。好是好,不过我要编在龙雄一组。” 百台子真讨人嫌,男孩儿春三的自尊心被她伤害了,而且完全被她压垮了。 “什么呀,我才不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呢。没有哪个男孩儿是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的。对吧,龙雄,咱们男孩儿组成一组,好吗?” “怎么都行,快点编组吧!”龙雄老老实实地听从了春三的意见。 “好吧。我不同龙雄编在一起,随便跟谁一组都行。” “可是,男女都分开,恐怕不行。女孩儿太轻,没意思。”春三脱口而出。 百台子把眸子里的火花投向龙雄,仿佛在说:瞧!这不是吗,春三这笨蛋!可是,龙雄并没有给这位少女回报投其所好的眼色。所以,百合子说: “女孩儿也不轻嘛。” “你说什么,就是轻嘛。熊蛋包就是轻嘛。”再次受到伤害的春三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不轻呀。那样就算沉了吧。” 龙雄平和地插进了一句。 “百合子太逞强。算了吧,你肯定要输的。” “龙雄你这个熊蛋包,我才不会输呐,对吧。” 说罢,百合子回头看了看其他女孩子。数了数,少男五人,少女五人,除了三人以外,其他孩子都比她小二三岁。 “吹牛。那么,玩吧,玩吧。好吧?龙雄。玩吧。看哪边沉嘛。” 百合子非常可爱地眯缝着眼睛,稍想了想,突然天真地微微一笑,兴高采烈地摇晃着身体说: “好嘛,好嘛。我不会输的,瞧着吧……嘿,快来呀!” 百合子跑了过去,紧紧攥住车把的前端。然后,她咬着招来的女孩儿的耳朵,吃吃地笑个不停。 “滑头,滑头。百合子耍滑头可不行呀。攥住车把的一头,太滑头啦。得攥住车身呀。”龙雄仿佛忘却一切似的叫喊着。 “可不是吧,不这样就会输的啊。我倒无所谓,其他孩子都大小了嘛。” 春三再也沉默不了了。 “耍滑头就算了吧。女人真滑头。” “男人才滑头呢,不是吗?这样就赢不了吧。你们是男子汉还是熊蛋包?” “当然能赢。别逞能,你这个人真好出风头啊。” 春三虽然没有输,但是攥住车尾的男孩们的脚,不费劲地离开地面跷了上去。远离车轴的在车把这一端的百台子和女孩子们都喜不自禁。 “赢了,赢了!瞧啊,男熊蛋包,男熊蛋包!” “输个屁。我们是决不会输的!”春三破口骂了一声,就冲男孩儿嘀咕了几句,冷不防地发了一声号令: “听着!一、二、三!”五个男孩儿的胳膊和腹部一齐使劲,一下子就把车子猛压了下来。 于是,百合子攥住车把的手被强推了上去,受到一股弹力的冲击,手松开了,她四脚朝天地摔然倒落在地上。她那漂亮的单和服下摆像是被风掀开了,她赶紧合拢起来,一古脑地翻过身子,用两只袖管捂住了脸面,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趴在地上不起了。 其他女孩儿没有松开手,幸免没有摔落下来。 “嗳呀!” 吃惊的少男少女跑到摔倒的百合子的身边。春三偷偷瞧了一眼百合子的脸,认定她只是摔倒以后,说道: “就爱哭!所以说女孩子就是熊蛋包嘛。动不动就哭。” 百合子听了这些话,立即站立起来,可她依然用两只袖管掩住脸面,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好,等着瞧。我告诉爸爸去……妈妈早就说了,别跟春三那孩子玩……龙雄你也太狠了,太狠了。” 于是,她转过身去,跑到种着许多梧桐树的半洋式房子的门前,把脸贴在门扉上,轻轻地抽动着肩膀。 “你说什么!家吗?你的家吗?土包子。我家嘛,不认识你的父亲。” 春三说着似乎在鼓励其他孩子要么继续玩跷跷板,要么开始玩别的新游戏。可是,龙雄和少男少女们都惦挂着靠在门上哭泣的百合子,并且想家了。 满脸不悦的春三大概看透了靠在门上却不想开门的百合子的心思吧,他抽冷子跑到了她的身边,把嘴贴近她的耳朵。少女扭身把脸转了过去。他紧跟着转过去,要把少女抱住似的,一味附身窃窃低语。 百合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同春三正面相遇,目光碰在一起。她有点羞答似的笑了笑,尔后又再次点了点头。于是,春三和百合子又返回板车所在的地方。 这回是龙雄、春三、百合子和另一女孩儿组成一组,板车的另一边则坐着比他年少的六个孩子。龙雄和春三把胳膊搭在百合子的肩上,又开始蹬起跷跷板来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突然间,大粒的雨点飘落在花落后长出嫩叶的樱树上,点点洒落在大地上,敲打在板车上。这之前,孩子们忘记仰望一下黑压压的天空。 “嗳哟,雷阵雨哩。凉飕飕的。打湿了,打湿了。” “雨点算什么。打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少年们用胳膊使劲地按住想要站起来的少女的肩膀,挤来挤去,加快了跷跷板上下的速度。 “不干啦,我说不干了嘛!太冷了。会挨骂的啊!” 傍晚的雷阵雨把市街点缀得更加美了。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色彩……”春三高呼着跳了起来。男孩子一溜烟似的都跑散了。 “嗳呀,太狠了!”百合子高声呼喊。 在倾盆大雨中的板车上,仅剩下孤身只影的百合子。 (叶渭渠译) 生命保险 三个陌生的学生从遥远的城里,前往积雪颇厚的深山老林中的牧师馆,造访了馆中的勤杂工,突然向他提亲,请他把私奔的女儿嫁给他们。勤杂工显然不知所措,甚至狼狈得无法判明这三个求婚者中,究竟谁最想娶自己的女儿。这桩上门提亲的事,使他听到私奔三年杏无音信的女儿的消息。而且有事可以与之商量的牧师,为了避寒住在遥远的海边。 我出示了我和他女儿两人合影的照片,以兹证明我与她已经商定好了。父亲贪婪般地看着照片的时候。a说: “她长得好大了对吧。” “是的。” 老人小声地应了一声,眼里噙着泪珠。他着实难为情地垂下了头。突然有一种感情渗透到我的全身,这种一味气盛的强烈兴奋,获得了反省式的宁静。把女儿交给我吧,几乎是一种带有强迫性般的心情,受到了挫折,我感到有点伤心。 a开始说明我的身世。 “既没有婆婆,也没有小姑子,西田没有父母和兄弟,他小时候就失去双亲了。” b仿佛把a的话头抢过来似的,赶忙补充说: “他的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战死的。” “对,是战死的……”a也这么说。 我打了个冷战。不过,大概是由于这位父亲在我的头脑里搅得我思绪混乱,使我没有余力听清他人的话的缘故吧,我漫不经心地只应了一声: “是的。” 谈话结束后,一走出牧师馆,b立即就说: “真糟糕,一说双亲年轻轻的就都死了,人家就会认为他们的孩子的身体肯定很衰弱的呀。所以我就说是战死的。” b对自己的机智,有点自鸣得意。可是,我接触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很难过。凭借夜间积雪反射的光亮,我望了望自己的手。这里有我那狡猾的卑屈。我的衬衫袖口直茸拉到双手的半截手掌处。冷,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自己不想让姑娘的父亲看见自己过分瘦削的胳膊。我暗自高兴的,与这位父亲会面是在层层套着臃肿棉袄的隆冬季节。 对方的女儿年纪很小,甚至还不懂得拒绝主动向自己搭话的男子。她只具备唯一的条件,那就是选择最初向她求婚的男子。她心扑通扑通地跳,像做梦一般地只顾点头。因此自己也就自认为比较出色地做了种种思考。忘却了对方的健康等问题。即使党察到了,也不懂得拒绝。相反,毋宁说连父母的模样都不知道的孤儿,是说服女孩子的好武器。她“呀!”地一声,那惊讶的眼神,给我投来了女人多么浓重的慷慨的感情啊!也有很多女人是悄悄地给父母或丈夫零花钱的。如果我倾诉苦衷,她就会马上露出噙住泪珠的神情。年轻女子同情年轻男子而哭泣,这是完全抛弃理性而近乎把感情放置在男于掌心上的情影。这瞬间闪过早丧双亲的孤儿也许会早死之类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不像个姑娘而是个强女人。我没有运用向牧师馆勤杂工的女儿倾诉自己的境遇以博得她落泪的策略。我只是说声“我想(与你)结婚。”她简单地回应一句“好”,事情就成了。再说,我也没有说“我可能早死你也认了吗?”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说,对她仿佛是一种诈骗。我把这种诈骗的辩解,留待将来再说。凭借一种努力,虚弱者也可能成为健康者,不一定不能把寿命延长十年、二十年。而且,我没有勇气坚决认定自己是个不能结婚的人,就像自己不能坚决相信自己会早死这种思绪渗透到心灵的每个角落一样。这两种东西,都以几许阴暗的自我宿命的感情,沉湎在忧郁的游戏中。但是,自己对待姑娘抱有自责的念头,这种心情让自己没有一时舒畅过。我把这种心情对a或b都隐藏了起来。因此,当b说“是战死的”时候,我心想:“果然谁都这样认为吗?”从而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推下深深的峡谷里。 第二天早晨,姑娘的父亲答复我同意这桩婚事。他一边高兴地听我说,再过不多久,过年时我带着他女儿来探望他,一边慢慢腾腾地迈下雪山道,一直把这个多半会早死的未来女婿送到了车站。 回到城里两三天后,我同大医院的副院长走在岁暮的大街上。是深更半夜时分。医生带着醉态说: “我看你怪寂寞的。有时望着,总觉得实在受不了。总觉得你孤身只影,太寂寞。影子是畸形的呀。心灵的影子啊,从小时候起,境遇就不好。是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结婚吧。要不然就没法救了。我来关照你,给你出学费,让你成立家庭,保证你的生活。我关照前来医院看病的患者之家有的是。总觉得影子是畸形的啊,影子。” “你是个医生,能说这样的话吗?医生……” “你这个人真傻啊……”他竟发出出奇的声音,向我扑了过来。那股猛劲险些使我掉进沟渠里。 “医生说了,医生说你是个迷信家呐。是迷信家呀……而我是个医生。” “你妻子好像在街头迷失了方向。” “死不了。” “不知道。” “她不是说,要是她死了,我就可以讨个有钱的姑娘吗。” “嗨,在街角巷口捡个穷姑娘得了。” “那也不错嘛,有生命保险呀。” “果然,参加保险呀。” 我仿佛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生命保险这种东西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然而,还是个年轻学生的身份,竟认真地思考着这种事,自己不免感到很不光彩。 (叶渭渠译) 蝗虫与金琵琶 沿着大学的砖瓦墙步行,一来到远离砖瓦墙的高等学校前面,就听见从围着白色篱笆的校园里传来了虫声。这是从校园的黑叶樱下的幽暗草丛中传送出来的。这虫声,使我稍稍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我很喜欢这种鸣声,不忍离开高等学校的校园,便往右然后又往左拐。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篱笆,而是一道栽着拘桔的河堤。在左侧拐角处,啊,我不禁把闪烁的目光投向前方,匆匆地小跑过去。 前方河堤的尽头,一簇簇可爱的五彩灯笼的火光在摇曳,好像寂静的村庄在庆祝五谷神节。不到近处,也可以明白那是孩子们在河堤的草丛中捕捉虫子。足有二十个灯笼。一个个灯笼,不仅放出红黄蓝绿紫的光彩,而且每个灯笼都可以放出五光十色。有些小巧的红灯笼,像是在商店里买来的。但是,更多的可爱的四方灯笼都是孩子们自己精心设计,亲手制作的。二十个孩子聚集在这静悄悄的河堤上,摇晃着美丽的灯笼。此情此景,多么像一篇童话啊! 一天夜里,镇上一个男孩在河堤上听见了虫声,第二天晚上,他买了一个灯笼,打着它去觅寻鸣虫的所在。第三天,就来了两个孩子。新来的孩子买不起灯笼,找来个小纸盒,将前后剪掉,糊上薄纸,在盒底立了一根蜡烛,顶上系上一根绳子,自制了一个“灯笼”。孩子增至五人,后来又增至七人。他们学会了在剪好的纸盒上糊上采光薄纸,画了绚丽多彩的画。这些聪颖的小美术家们还在纸盒上开了许多小洞,有圆的、三角的、菱形的,还有树叶形的。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亮洞,涂上了不同的颜色。还有的孩子在同一个灯笼上装饰了圆的、菱形的、红的、绿的花样。买灯笼的孩子扔掉了店里可以买到的没有特色的灯笼,提着自制灯笼的孩子也扔掉了设计简单的灯笼。昨晚提过的灯笼是透亮的花样,第二天孩子们就不满足了。白天他们又找来纸盒、纸、画笔、剪刀、小刀和浆糊,一心创作日新月异的灯笼。大概他们心中在想:我的灯笼啊,做得最珍奇、最美丽的!夜间他们踏上捕虫的征途了吧。我眼前不就出现二十个孩子与美丽的灯笼了吗! 我伫立在那儿瞠目而视。四方灯笼剪成古代灯笼的式样。不仅剪出花样,而且在上面刻上诸如“吉彦”、“绫子”等制作者的名字。这与在红灯笼上画画不一样,它是把厚纸盒挖了小洞,然后贴上薄纸,一烛光只能透过这些挖开的花样小洞照射出来,造成花样的色彩和形状。这二十个灯笼,照亮了草丛。孩子们一个个蹲在河堤上,专心致志地搜索着虫声。 “蝗虫!谁要蝗虫?”一个男孩儿跷着脚站起来,冷不防地说。只有他一人站在离其他孩子约八九米远的地方窥视着草丛。 “给我!给我!” 六七个孩子簇拥过来。一个个摞在那个发现虫子的孩子的背上,他们也在窥视着草丛。然后,那孩子扒拉开这些跑过来的孩子伸出的手,张开双臂,摆好姿势,守住有虫子的草丛。他右手摇晃着灯笼,冲着离八九米远的彼方的孩子们又喊了一声: “蝗虫,有人要蝗虫吗?” “给我!给我!” 四五个孩子又簇拥过来。好像再也捕捉不到比蝗虫更好的虫子了。男孩儿又第三次喊道: “有人要蝗虫吗?” 两三个孩子又簇拥过去。 “我要!我要!”刚跑过来的女孩儿站在发现虫子的男孩儿的后面说。 男孩儿灵巧地回转身子,老老实实地弯下腰来,将灯笼倒到左手,然后把右手伸入草丛中。 “是蝗虫啊!” “行啊,我要!” 男孩儿旋即站起来,说了声“给你”,便把攥住的拳头伸到女孩儿的面前。女孩儿将左手拎着的灯笼绳挂在手腕上,用双手攥住男孩儿的拳头。男孩儿轻轻地将拳头松开,虫子转移到女孩儿的拇指和食指缝间。 “哎哟,不是蝗虫,是金琵琶啊!”女孩儿望着褐色的小虫,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孩子们扬起了一片羡慕的欢呼声。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女孩儿用那双明亮而智慧的眼睛,向给她虫子的男孩儿瞟了一眼,然后解下挂在腰间的笼子,将虫子放了进去。 “啊,是金琵琶!” “是金琵琶!”捕到金琵琶的男孩儿喃喃地说。 女孩儿把虫笼子举到眼前,看得入了神。男孩儿举起自己的五彩缤纷的灯笼,为女孩儿照亮,他悄悄地望着女孩儿的脸。 原来是这样!我不免讨厌那男孩儿,同时也悲叹自己竟这般愚蠢。我现在才明白方才那男孩儿的所作所为。后来,我更是吃惊。瞧,那女孩儿的胸脯!连那个给她虫子的男孩儿、接受虫子的女孩儿,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两人的所有孩子们也都没有觉察这一点。 可不是吗?映在女孩儿胸脯上的绿色的微光中,清晰地幻化出“不二夫”三个字来。原来男孩儿在举起笼子的女孩儿身边,打着剪成透亮花样的灯笼,靠近了女孩儿的白色单衣。灯笼上剪成男孩儿名字“不二夫”三个字的地方贴上了绿纸,它的形状和色彩原样地映在女孩儿的胸脯上。女孩儿的灯笼仍然挂在她的左腕上,松弛地耷拉下来。虽然不像“不二夫”三个字那样清晰,但在男孩儿腰间附近却摇曳着红色的亮光,细看可以辨出“清子”二字。这绿色的亮光和红色的亮光在戏要——可能是戏耍吧——不二夫和清子却全然不知道。 即使不二夫把金琵琶的事,清子把接受金琵琶的事永远记在心间,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段往事是无从回忆的。不二夫哪会想到自己的名字透过绿光映在清子的胸脯上,清子的名字透过红光映在自己的腰间呢?同样,清子哪会料到自己的胸脯上透过绿光映出的不二夫的名子,不二夫的腰间透过红光映出的自己的名字呢? 少年不二夫啊,当你迎来青春期的时候,愿你也能对姑娘说声“是金琵琶啊”,然后将金琵琶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之后,露出喜悦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或是你说声“是金琵琶啊”,然后将金琵琶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之后,露出哀伤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 再有,就是你有智慧,独自在远离其他孩子的草丛中觅寻虫子,也不能总是找到金琵琶的呀。也许是你捕住的是蝗虫般的女人,而却完全相信她是金琵琶。 最后,因为你的心蒙上了暗影,你会把真正的金琵琶也看成是蝗虫。有朝一日当你感到人世间到处都充斥着蝗虫的时候,我也许会遗憾的认为:那时候,你自己压根儿就无从回忆起今宵你那美丽的灯笼的绿光在少女胸脯上幻化出光的游戏吧。 (叶渭渠译) 结发 一位姑娘想梳头。 是在深山的一个小村庄里。 这姑娘来到梳头铺,大吃了一惊。村姑娘都已聚集在那里了。 姑娘们梳理着样式一般的桃瓣型发髻,刚刚齐集的当天晚上,一中队的士兵开到这个村庄来。村公所把他们分派在各家各户泊宿,总之,全村无一户没有客人。接待客人,简直成了新鲜的事。姑娘们总是惦记着把头发梳妆一番。 当然,姑娘们和士兵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翌日一大早,中队就开拔,离开村庄,越过山头了。 然而,梳头妇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她以为有四天可以完全空闲了。劳动过后,心情愉快,与军队开拔的同一早晨,她乘马车越过同一山头,和她的男人幽会去了。 “啊,真高兴。你来得正好,帮个忙吧。” 这里也聚满了村姑娘。 她在这里也为别的姑娘梳起桃瓣型发髻来,傍晚时分才到她的男人劳动所在村庄的小银矿山去。一见她的男人,就说: “要是我跟着大兵走,准会赚大钱的。” “跟着走?别开玩笑。你以为那帮穿黄色军服的小毛孩子好吗?混蛋!” 男人狠狠地揍了一下梳头妇。 梳头妇累得身心交瘁,浑身软瘫。她以娇媚的目光把那男子瞪了一眼。 ……大兵像是从山上行军下来了,他们那嘹亮的充满力量的喇叭声,响彻了笼锁在薄暮中的村庄。 (叶渭渠译) 相片 一个丑陋的人——这么说未免太失礼。不过,惟其丑陋;才成为诗人。诗人曾经这样对我说。 我讨厌相片,难得想到照相。仅在四五年前与情人合拍过一张订婚纪念相。对我来说,她是我所珍爱的情人。因为在这一生中,我没有信心还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位女子。缘此,至今这张相片成了我的一个美好的纪念。 可是,去年一杂志社的人来说要刊登我的照片。我从一张和情人、情人的姐姐三人的合影剪下我的像,给杂志社寄去了。最近,一家报社的记者又来要我的相片。我有点迟疑,最后还是把我和情人的合影剪下一半,交给记者了。我叮嘱用毕务必归还,可最终却没有归还给我。嘿,也就算了。 虽说就算了,可看见剩下的另一半、情人独自的部分相片,我实在感到意外。这就是那位姑娘吗?……我声明一下,这张相片上的情人的确可爱,美极了。虽然她当年年方17,并且在谈恋爱,可是,我看见分开以后留在我手里的她那部分的相片,就蓦地觉得:什么呀,她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乏味儿的姑娘吗?过去我一直看做是一张最美的相片的啊!——长年的梦顿时索然寡味地惊醒了。我珍爱的宝物全毁了。 这样一来……诗人更加压低嗓门儿说。 倘使她在报上看到刊登的我的照片,也一定会这样想道:同这样一个男人谈过恋爱,纵令是短暂的,自己也是暗自悔恨的吧——至此,一切都宣告完结了。 然而,我想:假使报上将两人的合影原封不动地刊登出来,她会不会从某处飞回我的身边,嘴里念叨:啊,他真是…… (叶渭渠译) 静静的雨 他望着废墟。这是造纸厂的废墟。他站在父亲家门前,造纸厂就坐落在父亲家的河对岸。 工厂失火,失去了工作的职工,让女工乘上小艇顺着那条河流开走了。他微笑了。 在7月阳光的照耀下,火烧过后的废墟上一摞摞纸的灰烬,显得疲惫不堪。焚烧过后尚未遭受雨淋,都是些崭新的灰。 他脑海里描绘出一幅纸火苗降临父亲家引起火灾的情景。他想象着:如果父亲还健在,他看到火苗从自己的工厂烧到自己的家,不知会多么惊慌。于是,他微笑了。 去年父亲辞世了。然而,他阔别三年从远方回到家里来,既不是为了前来探视火灾过后的情景,也不是为了前来吊丧父亲之死。他的心情仅只路过而已。 “报上看到失火的消息,原来还是我们家前面的工厂呀。” 他无所谓地边笑边说着,径直迈进了大门。 他没有理睬出来通报的女佣,只顾把那顶旧鸭舌帽往正门边一扔,然后快步地往屋里走。 “喂。” “哟!” 哥哥从办公奥面的账本上抬起眼睛,回过头来,吃惊地应了一声。 “你在那儿做什么事呢?风尘仆仆的。跟你嫂子说说,让她给你换身衣服,再来谈谈吧。” “造纸公司的账目吗?” “唔。” “损失了多少?” “准确的数目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家拥有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啊。” “纸着了火,火势很猛吧。父亲要是健在,不知会多么惊慌哩。” “不过,比起近处来,一千多米以外的地方反而落下了许多火灰呢。公司那伙人尽力做了许多防备,这房子才不至于被烧掉呐。我倒觉得,烧掉了也好。因为烧掉了,说不定反而有机会搬到海边别墅区去呢。我早就想过,父亲过世了,还要什么工厂呢。” “人嘛,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宽大的美德。尽管父亲是个十足的守财奴,但也会有宽宏大量的地方。我虽然是妾房生的孩子,却能作为哥哥母亲的孩子让我上了户籍。而且不知道真是父亲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 “好歹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实在脏得没法说了。” 他穿过厨房那宽阔的铺地板房间,正要到浴室去,嫂嫂从他后面追了上来。 “不是那边。自从父亲过世后,有些地方都重新改建了。” 他尾随嫂嫂走去。 原来的女佣房间现在已经改成化妆室。在一面大镜台前,飘逸着嫂嫂的身上的香味儿。父亲健在的时候,嫂嫂身上是没有这股气味儿的。 他本想从那里打开浴室的玻璃门。嫂嫂从旁说: “请在这个地方把衣服脱了吧。” 她简直想说出“别什么都太任性了”,他把身上穿的衣服逐一脱下来,几乎是扔到了嫂嫂的脚下。 哥哥坐在餐桌的对面一边望着已换上新浴衣的他,一边说: “这样,就不难看了。我们来谈谈遗产分配的事吧。不过,希望挂上一副与自己的财产相适称的面孔,否则就不好办了。” “你是不是说首先要停止搞社会运动呢?” “对,你很懦弱呀。有钱人家的孩子搞社会运动是很懦弱的啊。” “什么懦弱呀,勇敢呀,我不认为这种话有多大的价值。” “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呢。” “我正去支援佃户,解决与地主的纠纷。” “这一带的工农,能讲出点道理的家伙,大多都知道你的名字。” “是嘛。” “可是,你打算接受父亲的遗产吗?” “如果给我,我就不会客气的。” “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只是,想在今天之内拿到手。” “今天之内?” “是的。” “这样吧,因为不动产比校麻烦,就用股份来算吧。父亲没有留下遗嘱,给你多少才好呢?” “给我家中财产的三分之一怎么样?” “是说整个财产吗?” “如果舍不得的话,那么给多少都可以嘛。” “三分之一嘛……好,就给你三分之一。各种公司的全部股份和银行支票可以吧?总共八十万圆。” “给什么都行,希望今天就给。” “也好。不过,有两个条件:一是一月份要在这个家里;二是以后要住在这个镇上。” “住在这个镇上?” “这也是作为股东,作为资本家所必需的嘛。你将成为烧夷的造纸公司的社长。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解救一下失业职工的问题可以吧?” “就这些条件嘛?” “就这些。我流着眼泪拜托你了。腾出这房子给你,我在别处另盖房子也可以。所以希望你能在这里安居下来,我流着泪拜托你了。” “我想看看你的眼泪。” “好,就让你看好罗。” 话音刚落,只见哥哥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在一旁目睹这一情景的嫂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当天夜里,他睡在二楼的房间里。这房间原本是父亲的房间。早先父亲总在这房间里,锁上房门,闷在里面,净是思考积攒金钱的事。他的枕头下面放着八十万圆。 “你不关灯睡觉吗?” 突然,嫂嫂挂着一副刷白的面孔,打开了房门,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在卧铺上坐了起来。 “你最终还是要到远方什么地方去吧。” “岂止这样,还是八十万圆的资本家呢。” “只分点钱,是不足以把你拴在家里吧。” “为什么呢?” “把我送给你呀。我是要把我献给你才来的,就请你留在家里吧。” “是哥哥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来的。” “是嘛。” “那么,你可以留下来吧。” “谢谢。那我就接受了。” 他蓦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拥抱了嫂嫂。 第二天早晨,他等待门口的开门声,之后离家走了。哥哥和嫂子还在梦中。昨日的女佣挂着一副惺忪的睡眼目送着他。 “我要了一件雨衣,我走了。” 他对女佣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一个静静的雨天。 他站在门口望着废墟。堆积起来的纸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润,静静地死去了。 (叶渭渠译) 犬 一 自古以来,这个镇子把狗当做不吉利的动物,忌讳它,讨厌它。有这样一个传说:犬就是“死神的御使”。一只狗被某人家饲养,这家若死了人,这只饲养的狗就一定被当做殉葬品,这是这个镇上形成的习惯。然而,狗是具有那样可爱性格的动物。爱抚狗这是人类更古老的习惯。这个镇上,也只有饲养主家有人死了,才会给狗带来无可奈何的命运。这个镇上深情的人顾忌喂养这种动物,只好忍耐着饲养猫或白兔。对自己的红运有信心的人,反而饲养两三只,仿佛夸耀着他们家庭幸福的象征,连死神也没有靠近窥视的缝隙,被镇上的人赞赏说:他们养那么多只狗都……这家颇感得意。 相信狗是“死神的御使”的原因是很单纯的。狗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声,来表现它凭嗅觉所感到的不安。弥留之际的病人越接近死亡,无疑就越会发出一种异样的臭味儿。特别是患热病的人,就可怕得更加厉害了。尸臭就更不用说了。临死前后也难怪狗要吠吼不止。再说遇上一个人的死,这种臭味一度渗入鼻子,第二次再遇上,比前次更觉难以忍受,这是很自然的。镇上的人是不是知道这种情况呢。他们一度在某死人家里看见狗,就像遇见恶魔般地害怕,决定要把它杀掉。虽然不知道从前,是谁说出“死神的御使”这句话,不过凶猛的热病一流行,镇上的狗群就会吠叫起来,使镇上本来的恐怖景象更增加了昏暗。 村头有个狗坟。坟冢上放置着一尊狗的石像,那似乎是向村社临时借来的狮子狗石像。充当牺牲品的狗都葬在这里。而且滑稽的事是,镇上的人竟然在狗坟前祈求保佑病体康复,他们合十并供奉香花。 可是,与大都会相距八公里多的这个市镇,直至二三十年前膨胀了起来,眼看着变成一片工厂地带,许多外地人都迁到这里来,狗数当然也增加了。把狗当做死神的这种信仰和权威也都丧失了。不过,死了人的人家,则依然默守着让狗殉葬的旧习。有时候为了这种事,旧居民和新来者之间还发生过冲突。让倒霉的狗活下去,总之是件可怕的事,这是这个镇上的人们自古以来的想法。总之参拜“狗坟”的人也是源源不断的。 二 “待天黑再烧才好呢。让家属看见真受不了。”傍晚,桥上一个纳凉的客人眺望着火葬场的烟云说。 “可是,某个大都会的火葬场也是亮着电灯点火的嘛。” “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真臭啊!” 听见这些对话的纳凉客,都望了望烟云。 “是谁死了呢?” “不知道。” “要是给邮购,狗准挨杀吧。” “多亏现今人都变成傻瓜,狗也就能轻松地活着。死一两个人,有的狗连‘汪’都不叫一声。你说像这样的狗没必要杀吗?” 不一会儿,母亲牵着一个刚剃了头的脑袋蛮大的五六岁的男孩过桥来了。母亲回家比往常晚,孩子到工厂接她来了。 过桥的半道上,孩子说: “妈妈,我总觉得嗅到了一股香味儿。”这男孩缩缩小鼻子,把烧尸的臭味深深地吸满了一口。把脚步停了一会儿。 疲惫的母亲没有理会他,使劲地拽着他的手,催促他快快走。 三 “今天某某有葬事,据说那家人觉得狗怪可怜的,想拜托邻居悄悄地将狗存放在亲戚那儿。” “哎哟。” “可是被人发现了。于是,正是争执着交不交出狗来的时候,关键的狗逃跑了。真荒谬啊。” 方才那位母亲听了,脸上微微地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她和孩子回家,吃过晚饭,洗了澡,清爽地在家门口纳凉。她和丈夫以及脑袋硕大的孩子一家三口,住在每天去上班的公司的简陋住房里。这说话的对方,是个邻居姑娘。 数栋并排的简陋住房前面,从这头到那头的屋檐下,铺着长长的一道红砖廊道,已经显得有点发黑。蝙蝠无序地飞来飞去。 男孩握住母亲的双手,把自己的脚放在母亲双腿之间,昂首挺胸,将体重托在母亲的手上,左右地荡悠着身子。不一会儿,停止了摇晃,又把那个大脑袋向后仰,与身体形成直角,眺望着傍晚通红的天空,眺望方才走过来的桥的上游的河边芦苇,眺望小桥、桥畔随着微风摇曳的垂柳,以及在傍晚的天空下格外显眼的高高的钟楼。由于把头弯得太厉害,血液不流通,视野蓦地仿佛变得模糊了。他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委于母亲的双手上,茫然地失去了自己。 “真荒谬呀。前些时候有个女工跳河了吧,这种时候工厂的狗应该怎么处理,谁都不吭声。不吭声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母亲本想抗争的瞬间,忽然听到丈夫的叫喊声: “是个大畜生!”话音刚落,同时有个白东西像子弹似的从门口跳了出来,与母亲碰了个满杯。 “啊!”母亲不由得把胳膊缩了回来,这当儿抓住她手指的孩子吧嗒一声摔倒在地上,脑袋沉重地撞在砖地上,哭不出声来。 狗飞跑过桥,冲着白色的街道魔鬼似的逃掉了。这就是刚刚成为问题的那只狗。 (叶渭渠译) 处女作作祟 一高的《校友会杂志》刊登了题为《千代》的小说。这是我的处女作。 那时候,一高的文科生之间流行到三越和白木屋的餐厅去争女招待之风。我们每天都到这些百货公司的餐厅喝喝咖啡,吃吃粘糕小豆汤,泡上两三个钟头。在难呆的地方偏要呆时间长些,来“试试胆量”。我们按一个不知其名的女招待的胸前号码,用德语呼唤了她。我们把这个大眼睛、体质虚弱、脸色苍白的少女比做花牌,称呼她“青丹”。三越的十六号(茜契)和白木屋的九号(奈恩)是最受我们欢迎的中心人物。我对友人松本这么说道。 “只要我拎着书包,她就会以为我放学回家,以为我们的家是同一方向,这也不奇怪。而且,我一直跟着她走到她家,也安然无事。” 头一天,我拎着书包等候白木屋的下班时间。我和九号同乘了一辆电车。她在金杉桥下了车。我看见她换乘开往目黑的电车,就乘了下一辆开往天现寺的。前一辆电车消失以后,我不知该在什么地方倒车。待观察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已是在秋日夕阳映照下的郊区奔驰了。 翌日,我当然也去日本桥看看,只见一个拎着书包的一高学生呆然伫立在白木屋前。原来是松本。我哈哈大笑,跌跌撞撞地绕到后街,上九善书店看新书去了。 我焦灼地等待松本回到宿舍,就把他拽到茶点部去。据说他和九号在同一地方下车后,与她攀谈起来。她说着请到我家和家母去说吧,就让他钻进了自己的雨伞下。她家原来是麻布十号后街的那家肮脏的饼干铺。有母亲和弟弟。她母亲说,我女儿已经订婚,未婚夫上医学院走读。据说她名叫古村千代子。 所以,我把没能交给她的写了十页稿纸的情书撕碎,写了一篇题为《千代》的小说。小说梗概是: ……田中干代松曾两次到中学宿舍来访我,让我用自己的名义将祖父的借款字据改写一份。还要我把迄今的利息加本金的归还期,限定在当年12月。我最害怕让同学们听见和看见,所以不能同他争辩,于是,我从舍监室拿来一张格纸,悄悄地立下了一张字据。不仅我的亲戚们,甚至连村里人都说:首先,让一个未成年的人立字据,无异于立一张废纸,何况追到学生宿舍里让孩子干这种事,未免太可怜了。还说千代松是个鬼。大概是出于道歉的意思吧,他对失去亲人的我,表示了种种敬意。 千代松的女儿突然给一高学生宿舍寄来了一封信,说是遵照父亲的遗嘱,送上五十元钱。我想,干代松临终还为那件事苦怕吗?觉得他怪可怜的。 我用这笔钱去伊豆旅行了。于是,恋上了巡回演出的舞女。她名叫干代。千代松和干代。千代松的女儿也叫千代。 后来,回来东京,我又有了新的情人。这姑娘的名字也是叫千代。千代松的女儿依旧给我来信。我很害怕。我真想同不是叫千代的女子谈恋爱。可是,后来我先后曾同几个女孩子谈过恋爱,她们无一不自报:“我是千代子。”这是千代松的鬼魂在作祟…… 第三个千代的模特儿是白木屋的九号。她叫古村千代子。我不过写过一篇《千代》的小说而已。不料这篇处女作竟在作祟。 《校友会杂志》刊出这篇作品不到一周,在学校图书馆里,我脸色刷白了。我看到《大阪新闻》的一个角落上出现了我的村庄的名字,我读了一遍。报道说:掘山岩男发疯,把妻子和儿子杀死以后,自己在小仓库里自缢身亡。岩男就是千代松的模特儿。那样一个稳重的男子竟然……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不曾诅咒过他。也不曾憎恨过他。” 在小说里,我只是写了他因病与世长辞。 其后,我回到村子里探询,才听说: “千代多亏手里拿着刀才得救,可四只指头散落在地上了。” 12年后,我同一个新的少女恋爱了。她叫住山千代子。我同她订婚才两个月,这段时间里,不吉利的天变地异接踵而至。我本想去谈谈结婚的问题,可我乘坐的火车轧死人了。先前我和她相会的所在长良川畔的旅馆,也因暴风雨将二楼刮倒而停止营业。 “前些日子,一个与我同龄、身世又相仿的姑娘从这里投河自尽了。”千代子倚在长良桥的栏杆上边说边凝视着河流。归途中,我因服用了近乎毒药的安眠药,从东京站的台阶上摔滚了下来。为征求她父亲的同意,我赶到了东北的市镇。到了那里,正遇上流行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伤寒病。小学校都放假了,回到上野站,出现了原敬在东京站遭暗杀的号外。原敬夫人的出生地就是千代子的父亲居住的这个市镇。 “我家前面的伞铺姑娘。同店铺的一个年轻人相爱,可是一个月前这年轻人猝然死去,姑娘渐渐模仿这年轻人的口吻说话,她疯了,昨天也告别了人间。”千代子在信上写了这段话。歧阜市的六个中学男生和六个女生破天荒地抱团私奔了。我搬到为了迎她而租用的房间里,房东让我读了一份晚报。报上刊登:横滨扇町的千代子对自己生于丙午年悲观而自杀了,千代太郎在巢鸭自杀了。我把摆在房间壁龛里的日本刀拔了出来,看见闪耀的光,蓦然想起散落在地上的岩男的女儿的指头来。岐阜下了一场60年来未有的大雪。然后,然后…… 这种的事重重叠叠地出现,我的爱慕之情就越发炽烈,然而千代子逃跑了。 不过,她来到东京当上了咖啡馆的女招待。在那里,她成了把咖啡馆搅得乌烟瘴气的暴力团动真刀枪的中心人物。每次来到这咖啡馆,我都泰然地遇见这样一些人:有的被刀砍得鲜血淋淋,有的被抛出去骨骼挫伤了,还有的被勒脖颈昏倒在地。千代子呆立着。此后她两三次从我的目光中消失了,还不可思议地两三次将她的住处告诉了我。 两三年后,大地震时我目睹半个东京几乎被火海吞没,第一个念头就是: “啊,千代逃到哪儿去了?” 我拎着水壶和饼于袋,在荒芜了整整一周的大街上行走,发现本乡区公所的门上张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佐山千代子,请到市外淀桥柏木三七一号井上先生家来。加藤。” 我看完这字条,一阵钻心的痛,腿脚也变得沉重,就地蹲了下来。 今年是住山千代销声匿迹的第三个年头,秋冬两季,我都住在伊豆山上,当地人前来给我做媒。对方是就读东京文光学园高等部的才女,她人品高尚,容貌平常,镶嵌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聪明伶俐,纯朴诚挚。是某造纸公司课长的长女。丙午年生,21岁。名叫住山千代子。 “丙午年生的佐山千代子?!” “嗯,佐山千代子。” “要,当然要!” 两三天后,东京的朋友来告诉我说:佐山千代又在咖啡馆里出现了。 “如今千代子21岁,脸颊稍胖,高个子,简直像一个美貌的女王。你呀,得有勇气到大都会去再同她较量一番。” 此后,她只读了我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或只看了我写的一部剧本拍成的电影,就这样那样地评头品足,一个劲地扇动我,尔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一生是很不幸的啊!” 不幸是很平常的。她也让我的处女作作祟了。 又过去一周,登上这座山的一个新作家抽冷子地说: “传闻找到了初恋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乘车返回东京了呢。” “哦?!成了这么个传闻吗?” 我呆若木鸡。一忽儿,他又一本正经地说: “惟独处女作应该写得明朗些、幸福些,如同人应该祝福他的诞生一样。” 我真想这么说。 “那女子的事,在处女作中我早就预言过,仿佛把她的命运给拴住了。” 好歹处女作作祟以来,我才懂得艺术创造的可怕。在作品里,我写的人物的名称、事件或地点的选择,犹如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样,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纵令我成了一个略带宿命论的神秘主义者,也请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处女作在作祟的结果。因为我的笔,拥有不仅能够支配自己的,甚至也能够支配他人命运的魔力。 (叶渭渠译) 三等候车室 他之所以坐在东京站的三等候车室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因为她选定这儿作为与他见面的地点。他想:以她来说,她是过着与三等车无缘的生活,不是吗了所以,他反对了。 “一二等车设有妇女候车室嘛c在三等候车室太显眼,不好办啊!” “你是说我吗?……我是个那么引人注目的女人吗?” 仅凭这点,他只好诚挚地接受了她的彬彬之礼。 但是,就是与她约会,他一来到东京站也不是径直走进三等候车室的。他确认还有十五分钟才到5点时,很自然地信步走到了一二等候车室。那里的墙上开出一块小银幕,正在放映松岛的风光片。他想起大阪的老朋友,便写了一封信,投入车站的邮筒里,然后来到了三等候车室。 这里的墙上没有银幕。大概是以为坐三等车的客人无能力到松岛观光吧。像是休假旅行归来的成群农村女生,挤满了大厅,她们谈笑风生。他像要躲藏起来似的,坐在少女们的后面。眼前的长椅子上,放着一顶营草编的斗笠。 奉四国八十八处灵地朝拜 本来无东西 千叶县印幡郡白井村 何处有南北 南无大师遍照金刚 迷故三界域 字富冢川村作治 同行人 悟故十方空 斗笠上的七行字墨香未消。朝拜者身穿黑色僧衣,里衬白棉布衫,入神地观看着摊放在送行的僧侣膝上的彩色印刷“四国朝山拜庙地图”,一边倾听僧侣的谈话,一边频频点头。对这老人来说,只有那副几乎连眉毛都遮盖了的墨镜是不相称的。 他想起老人的新斗笠渐渐变旧的四国之旅来。虽说与“迷故三界城,悟故十方空”这些写在斗笠上的文字毫不相干,但老人能踏上多年夙愿的朝拜旅途,无疑是幸福的。不过,这种幸福同他想象中的幸福相距是多么遥远啊。回首再思想,他的祖父母不是也曾同行到四国朝拜了吗。眼下他沉湎在童年故乡的回忆之中,仿佛听见了朝山拜庙的铃声。 这又怎么样?——他等候她等着不耐烦,不能再思想下去—— 在三等候车室里相会,反而比在一二等候车室更不引人注目,这是凭经验知道的,难道她经常幽会吗?—— 她悄悄地将男性分类,分成在一二等候车室相会和在三等候车室相会的,难道她不是在嘲笑这些男人吗? 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都是这样一些愚蠢的事。他大概觉得她此刻正同在二等候车室里的男人邂逅,就走到一二等候车室去观察。人群像雪崩似的前挤后拥,把茫然地折回来的他几乎挤倒在地。原来那个朝拜者和僧侣被刑警带走了。 你以为我是坐二等车的女人。不过,这不是你的责任, 而是由于我平素煞费苦心装成那样子。昨天我无意中说出 了三等候车室,终于原形毕露。我在家里落入深思。对于把 我看成是坐三等车的女人的先生,我已经感到厌倦了。 他在东京站等候她等得疲惫不堪,一回到家里收到了她寄来这样一封信。 她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寒伦,也许其实是嘲笑他。不管怎样,他目前还过着同三等候车室无缘的生活。因此,借助那朝拜者和僧侣的姿影,在他的脑海里三等候车室还将继续保持着浪漫的印象吧。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那个朝拜者竟是乔装打扮的罪犯。这与他无法相信她是坐三等车的女子一样…… (叶渭渠译) 穷人的情侣 用柠檬化妆,是她唯一著侈的嗜好。所以她的肌肤又白皙又细嫩,仿佛散发出一股清香。她把柠檬切成四片,用一片挤出一天量的化妆液。剩下三片,用薄膜纸将切口蒙上,珍惜地贮存起来。倘使不靠柠檬液的凉爽的刺激,让她的肌肤冰凉,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着恋人,把果汁涂抹在rx房和大腿上……接吻以后,男的说道: “柠檬。你是从柠檬河里游过来的姑娘……喂,我舔到柠檬就想吃橙子哩。” “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币去买小橙子。缘此,她不得不放弃浴后将柠檬液涂抹在肌肤上所感到的喜悦的享受。他们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币和柠檬的清香以外,一无所有。他连旧杂志也不能卖掉,因为恋人要摞起来当做桌子,而且在徒然地撰写长篇戏剧。 “剧本里,有一幕是为你而写的。给你安排了柠檬林的场景。我没见过柠檬林,在纪伊却见过着色满园的蜜柑山。秋天宜人的月夜,还有许多游客从大阪一带前往参观。月光下,蜜柑恍如鬼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简直像是梦中的火海。柠檬的黄色,远比蜜柑的黄色更为明亮。还有更为温暖的灯火。在舞台上,倘使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 “是啊。” “你觉得没有意思吗?……当然,我也不写这种南国式的明快的戏剧。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发迹以后……” “人嘛,干么非得出名、发迹不可呢?” “不然,活不下去嘛。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指望出名、发迹了。” “什么出名、发迹,何必苦求呢。出名、发迹了,又有什么用?” “唔,光是这点,你也是属新潮派哩。如今的学生甚至连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还是不可恨都表示怀疑哩。他们知道必须摧毁,而且也将会摧毁这个根基。想要出名、发迹的家伙,必须在知道将会摧毁的基础上架起云梯。爬得越高,就越危险。明知如此,不仅周围的人,连他自己也是想硬往上爬的。再说,如今所谓出名、发迹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时代的潮流。贫穷而暗淡无光的我是另一种老顽固。尽管贫穷,也许像柠檬般的明朗就是新潮呢。” “然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穷人的情侣罢了。男人大都认为只要出名、发迹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发迹……女人却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穷人的情侣,一种是富人的情侣。” “不要太夸张啦。” “不过,你一定会出名、发迹的。真的。我观察男人的眼光,犹如命运之神,是不会错的。你肯定会出名、发迹的。” “然后就将你抛弃吗?” “准会的。” “所以,你就不想让我出名、发迹罗。” “哪能呢。不论谁出名、发迹,我都是很高兴的。我自己就好像一个孵着出名、发迹之卵的鸟巢。” “别发牢骚,回忆先前的男人并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就说你吧,光从你用柠檬液化妆这一点来看,也够得上贵族哩。” “哟,瞧你说的。就算一个柠檬值一角钱,切成四半,每份只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只花二分五厘。” “那么,你死后,我在坟前给你种棵柠檬树好吗?” “好啊。我常爱幻想。我死后可能连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块穷人的木牌。不过,可能会有些成名发迹的人物,身穿晨礼服,乘坐汽车来我的坟地参观吧。” “请不要提那些成名发迹的男人的事吧。把成名、发迹的幽灵统统赶出去!” “可是,你很快也会成名、发迹的啊。”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犹如命运似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的确,她观察男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她不曾将无出人头地的才能的男人做她的恋人。她第一个恋人,是她的表兄。表兄原先有个富有的表妹做未婚妻。他抛弃了这个富有人家的小姐,同她住在一所简易公寓的二楼上,他们一贫如洗。大学毕业那年,他通过外交官考试,以名列第三的成绩被派往驻罗马大使馆,富有的表妹的父亲低头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场。她的第二个恋人是一个学医的穷学生,后来他抛弃了她,与给他提供医院建筑经费的女子结婚了。她的第三个恋人,是一个穷收音机商,他说,从她的耳朵长相来看,他的钱财会流走的,于是他将坐落在背巷的店铺迁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来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这样她连同他当年的贫穷时代一起被搁置在背巷里了。她的第四个恋人……第五个恋人…… 她的恋人——穷戏剧家,自从一些激进派的社会科学研究家频繁进出他的家之后,他好不容易写完了一部长篇戏剧。他履行了诺言,写了柠檬林。写是写了,然而他在现实社会中无法找到明亮的柠檬林。柠檬林的全剧的尾声,在他所说的根基颠倒过来之后,理想世界中的男女才得以在这柠檬林中相会和倾谈。可是,他写了这部戏剧,同一话剧团的名演员坠入了情网。按照惯例,柠檬女又退出了情场。犹如她所预料的,他也出名、发迹了,爬上天梯了。 她的又一个恋人,是一名经常到戏剧家家里高声大喊大叫的职工。但是,的确,但是,也许上帝赋予她观察男人的感觉到底太迟钝的缘故吧。这个男人没有出名、发迹。不仅如此,他作为扇动者,失去了职业。她也丧失了观察男人的感觉。对她来说,这是活生生的感觉。她完了。她是对出名、发迹感到厌倦了呢?还是犯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判断上的错误? 为她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戏剧家的戏,堂堂皇皇地搬上了舞台。扮演女角是他的新恋人,从她的台词中,他感到她在模仿柠檬恋人的口吻。这出戏以辉煌的成功宣告结束的同时,他把这幕尾声的舞台上的柠檬果全部装上了汽车,向穷人的情侣的墓地疾驰而去。然而,在她的木牌前,大概有人上供了吧,点燃着层层叠叠似的柠檬光灿灿的灯火,恍如一层层摞起的十三日之夜的月亮。 “原来在这种地方也有柠檬林啊?!” (叶渭渠译) 日本人安娜 他们是兄妹两人,只有一个荷包。说得更确切些,哥哥经常借用妹妹的荷包。装零花钱的黑皮马蹄型小荷包,红线镶边,这是女子用品的标志。因此,安娜尽管有一只与这个一模一样的荷包,但他不仅没有怀疑,还觉得这个俄罗斯姑娘也赶女学生的时髦,怪可怜的…… 对了,他邀妹妹出来逛百货商店时,看见装饰着化妆品的玻璃柜上的篮子,用嘴指了指那上面挂着“每件一律五十分”的牌子,妹妹说: “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有这样的荷包呐。” 那就买一个。荷包就是这样买下来的。 安娜也有与它一样的荷包——像死蝙蝠的翅膀一样,挂在摆摊上的黑色技巾,长长地垂了下来,她买炒成豆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这个小荷包,正因为他知道她有与这相同的东西,就突然向前迈出一步,想同她搭话。安娜用黑色的翅膀搂着弟弟伊斯拉尔那副没有穿外套的肩膀。伊斯拉尔的弟弟达尼耶尔则把没有戴帽的脑袋,向老人的腰兜上蹭了蹭。 浅草公园一间间小戏棚的后台门口,拥出一些艺人和售票姑娘,这是流浪者引人注目的时刻。尽管那样,俄罗斯音乐师们还是像乞丐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踩着裸木上结了冰的影子远去。有个青年时而在后面,时而在前面,尾随着安娜,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公园后面的小客栈。于是,他为了能看到安娜在二楼的廊道上走的情景,就靠在马路对面的胃肠医院的白墙上——呆立不动。 一个中学生像壁虎似的紧贴在白墙上,一边伸伸懒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客栈的二楼。毫无疑问,还是尾随着安娜来了。他原来是个高等中学的学生。两人像要哭出来似的互相避开对方诚实的面孔,冰凉的腿约莫站了十来分钟。突然,中学生猛地将斗篷从头上套了下来,然后像狗一般地跑了。他走进小客栈。客栈主管人把他带到安娜隔壁房间里,立即说道: “对不起,小店规定先付房费。” “是吗。是一圆三角钱吧。”说着他将手伸进了上衣兜里,可是兜里没有荷包。他慌忙地搜遍了全身的七个口袋,都没有找到。 因为荷包刚才已经被安娜掏走了。 安娜她们从n馆的后台门口出来,又在滑旱冰的小棚前驻步,并且钻进观看滑旱冰的人群里。他站在安娜的紧后头,让斗篷袖稍稍触到她的披巾。安娜想走开,猛回头的当儿,踩中了他的脚。 他脱口说了声“对不起”,安娜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微笑了。她那瓜子脸上的眉梢和有点往上吊的嘴角,像一只凶猛的鸟似的微笑着瞪了他一眼,尔后又低下头来。他决意尾随她……大概荷包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掏走的吧。 客栈主管人在走廊上,依然双手着地,抬着头来嘲笑似的望着他。 “荷包可能是丢失了。明儿一早我让妹妹给送来不行吗?……真不好办,深更半夜的,即使往我的公寓挂电话……妹妹也无法来呀。” “先付款这是我们的规定,所以……” “就是说不能住宿罗。” “真对不起,不过……现在可能还有电车,住在本乡的话,即使步行也能走回去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娜那只扔在门口的舞鞋,一边走下小客栈的楼梯。一边用英语断断续续地唱起俄罗斯歌曲,向本乡的方向走去。 “欢迎惠顾。”第二天晚上,客栈主管人佯作不认识似的欢迎他。他从隔扇的缝隙窥视安娜的房间。只见壁龛里放着安娜兄妹们的满是皱纹的贴身汗衫,两个又旧又脏的箱子,箱子上面放着炒成豆的袋子、生锈了的口琴,衣服架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花环,还有一具用木板组成的小木马——除此别无他物。倒下来的木马脖子上挂着一块似乎不是玩具的俄罗斯勋章。 “少爷。”来铺床铺的女佣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招呼他,尔后嘎噔一声,把隔扇打开了。“如果您喜欢这里的那个外国姑娘,我可以帮您忙。” “啊。” “能出二十圆吗?” “可是,可是,那个姑娘才13岁呀。” “哦。13岁吗?” 安娜她们回来之后,跟弟弟们说了两三句话,马上就入睡了。他在硬邦邦的卧铺上哆哆嗦嗦地发抖。 第三天晚上,他从朋友那里筹借了二十圆钱。但是,到他房间里来的,是另一个女佣。 父亲和弟弟入睡之后,安娜还在小声唱歌。窥视了一下,就见她坐着,只把两只脚伸进铺盖里坐着。她把裙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摊放在床铺下。膝盖上摞着一摞贴身汗衫。安娜用日本针缝了起来。 传来了一阵街上的汽车声。再窥视一下,只见同伊斯拉尔搂在一起睡觉的安娜的头发。父亲和达尼耶尔睡在另一张床铺上。他悄悄地打开隔扇,像爬行似的爬了过去,将荷包——黑皮马蹄型红线镶边的小荷包放在安娜的枕边。这是他今天特地从百货店买来的、同上次一样的东西。 他睁开哭肿了的眼睛,发现他房间的隔扇边上,竟并排摆放着两只相同的小荷包。新的荷包里装着昨夜的二十圆钱,旧的荷包里装着十六圆多钱-一这是安娜前些日子从他那里偷走的钱,她如数奉还了。隔壁房间里的衣服架上只剩下落满灰尘的花环。安娜他们逃走了。他尽了一片稚嫩的心,却反而吓住了安娜!他从花环上摘下一朵人造菊花装进荷包里,尔后急步向n馆走去。在节目单上没有安娜他们的名字。 鲁波斯基姐弟被革命撵了出来,是漂泊无着的俄罗斯贵族的孤儿,住在n馆里。在电影幕间,13岁的安娜弹钢琴,9岁的伊斯拉尔奏大提琴,7岁的达尼耶尔演唱俄罗斯摇篮曲。 他回到公寓里,对妹妹说: “前些日子丢了的荷包找回来了。我去了一趟浅草警察署,原来是可怜的俄罗斯少女给捡起来的。” “那太好了。是不是给那孩子一点谢礼?” “她是个流浪的姑娘,不知上哪儿去了——以为丢了,本来已经死心……我想买点俄罗斯的什么东西送给她做个纪念。” “革命后,俄罗斯没有什么东西进口呀。进来的只有条纹呢绒。” “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奢侈的啊,买点耐用的东西吧。” 他在那家百货店给妹妹买了一个红色皮革的化妆盒子——三四年后,妹妹旅行结婚时,还带着那个化妆盒子呢。 3月间的一个晚上,一群像是不良的少年,在银座人行道上撒开走了过来。他躲避到街村旁给他们让路。他看到这群人的后面有个像蜡偶人似的白皙的美少年。身穿久留米碎白花粗布的衣裳,眼窝深陷,头戴黑色旧吊钟帽子,身披下摆开叉的学生斗篷,光脚穿朴齿木履,美得令人真想咬上一口——是女子吗?擦肩而过时,他不禁脱口说出: “啊!是安娜,安娜。”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少年明确地说,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他喃喃自语,突然伸手摸摸西服内兜,荷包果然没有了。 (叶渭渠译) 厕中成佛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岚山的一个春天…… 京都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花街柳巷的艺妓、妓女,她们身着华丽的服装,来到这山野观赏樱花。 “对不起,借用一下洗手间好吗?” 京都的女游客在肮脏的农家门口,羞红着脸,微微欠欠身子说了一句,绕到屋后,上了一间又;日又脏的小茅厕……春风摇曳着草帘,她的肌肤不由得拘挛起来。传来了孩子们哇哇的喧嚣声。 看见京都仕女的这副窘态,贫苦农民便动脑筋,修盖了一间干净的厕所,挂上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黑油油的字: 租用厕所 一次三文 赏花季节,游客拥挤,出租厕所非常成功,转眼间出租者发了大财。 村里有个人忌妒八兵卫,对妻子说: “近来八兵卫出租厕所,转眼间就赚了一笔钱。今年春上,俺们也盖一间出租,要赚得比八兵卫还多,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好。即使俺们的出租厕所盖好罗,可八兵卫是老字号,人家有老主顾。俺们是新字号,游客不光顾,岂不是鸡飞蛋打,穷上穷吗?……” “胡扯什么呀。这回,俺所设想的厕所,不像八兵卫的那样肮脏。听说近来京城时兴茶道,俺打算盖个茶室式的厕所。首先是,四根柱子用吉野圆木不够气派,要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蛙形钉子,悬挂上吊锅的锁链替代使劲时候用的绳索。这主意不错吧。窗户开落地窗,踏板用榉树的如轮木,便池前挡用萨摩杉。便池四周涂黑漆,墙壁涂二遍油漆,门户用白竹夹扁柏制成的长薄板,房顶用杉树皮葺成,再用青竹子压住,系上蕨草绳,修成大和式。放鞋的石板用鞍马石做,旁边围上间中栽有青竹子的方眼篱笆,洗手盆用桥桩式的,装饰用的松树也配以多姿的赤松。不论哪个流派,诸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精华,都兼收并蓄……” 妻子听呆了。 “那么,租费多少呢?” 经过一番艰苦的筹划,总算赶在赏樱时节之前把漂亮的厕所修建好了,连告示牌也是拜托和尚制作,是中国式的,非常庄雅。 租用厕所 一次八文 就算是京都仕女,也觉得过分奢侈,钦佩之余,望而却步。你瞧见了吗?妻子敲着榻榻米说。 “我早就叫你别盖,搭了这么多本钱,结局可怎么得了啊!” “不要唠叨嘛。明儿只要到客人那儿去转一圈,保证光顾的人会像蚂蚁成群而来。我明儿要早起,给我准备好盒饭。只要转上一圈。保你一定门庭若市。” 丈夫非常沉着。可是第二天,他比平时都贪睡早觉,上午10点才醒过来,一把将后衣襟掖在腰带里,把饭盒挂在脖颈上,带着几分哀伤的神情,回头冲着妻子带笑地说: “孩子他娘,俺这辈子所作所为,你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我傻瓜,说我做梦、做梦的。今天要让你瞧瞧,俺只要到客人中转上一圈,保你顾客车马盈门呀。粪缸满罗,你就挂上个暂停用的牌子,拜托邻居次郎兵卫挑走一担两担的。” 妻子纳闷。丈夫说到客人那里转转,是不是到京城去游说,宣传出租厕所、出租厕所呢?她一筹莫展的当儿,一个姑娘往钱箱里投放了八文钱,租用了厕所。尔后进进出出的,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妻子十分惊异,瞪大眼珠子看守着。不久,挂上暂停使用的牌子,忙着要把粪便挑走……终于到了傍黑时分,厕所租金达八贯之多,粪便挑走了五担。 “莫非俺家老头子是文殊菩萨转世?真的,他所说的梦一般的事有生以来头一次变成了现实。” 喜形于色的妻子买来了酒在等待着丈夫,不料哀伤地抬回来的竟是他的尸体。 “他长时间蹲在八兵卫家的厕所里,可能是被臭气熏死的。” 丈夫走出家门以后,立即缴付三文,走进了八兵卫家的厕所里,从里面上了锁,有人想推门进去,他就“咳、咳”地佯装咳嗽,连声音都咳嘶哑了。春天白日长,他蹲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京都人听了这个故事,议论纷纷: “真是风流人物的沦落啊!” “他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师啊!”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的成年人自杀啊!” “厕中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绝。 (叶渭渠译) 采外景 把古色古香的镜子揩拭干净了。初夏的镜子真美。真想把那道山峡映在朱漆带把儿的小镜子里,这是一道艳丽的细细的峡谷,简直好像一条油画腰带似的。 峡谷里古老的树林,一齐展开了新绿的阳伞。 友子从马车厢里摇了摇合上的阳伞。友子那把阳伞的伞尖,活像公共马车别致的小尾巴,也许她是在和着舞曲《竹苑中》的旋律摇荡的吧。 因为这里是竹林丛生的峡谷。昨天她去电影制片厂,她和导演相川在新到的那张唱片声中,翩翩起舞了。 友子正跳舞的时候,发现了我。她那剪短了的披到肩胛骨上的头发,像扇子般在右脸颊上散乱地展开,她的头露在相川的肩膀上,稍歪了歪,跟我打了招呼。相川也就势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两人的舞步变得有点不自然,这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呢。 这是美妙的弦乐器合奏的舞曲。舞曲终了,“呀,欢迎你来。”相川迈开特别的大步走近我身旁说,“明天将去农村采外景,一起去怎么样?” 舞蹈教师抓住一个梳着裂桃式顶髻发型的柔弱的女演员,说: “狐步舞,洋鬼子味十足。不过情况不同,也没什么,也可以踏着《木曾小调》的旋律来跳嘛。你看着‘……木曾川,有撑橹的人,木曾川河里湍流急、水漫漫……’”他说着跳起木曾舞,舞场的人都笑了。 所谓舞场,不过是镶玻璃的摄影棚的一角。 “明天采外景是很悠闲的,去看看初夏的农村怎么样?”相川又说了同样的话。 “去寻访初夏呀。”我说着,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感情。友子也说: “对,真的,请你来好吗?我准备新夏橙子做礼物,给你送到车站去。” “我只想摇摇那充满初夏气味的橙子。” “对不起,失陪了,快开拍了,我得请人给我梳梳头……刚才的舞曲《竹苑中》很有东方歌谣味,旋律也不错吧。” “对,在乐器店的月报上刊登了吧。” 她拿着病房的道具、紫丁香的花瓶,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友子和相川为什么如此惊慌呢? 拍摄,还是相川当导演。友子扮演一个艺妓,是女主角的妹妹,她坐在绯牡丹花样的床铺上写情书。其他艺妓和雏妓在里屋围圈而坐,等待接活儿。新闻片的电影记者和布景画家一边品评着这些女演员的优劣,一边站在布景之外。电影记者眼斜着友子,说: “她是本电影制片厂最标致的一个。她叫什么?” “看来谁都注意到她呀。她不久即将走红,现在是,哎,女配角和职工之间吧。” “个子不矮吗?” “她的肩膀太美,看着她的坐姿,谁都会这么想的,不过,丰姿也是第一流的。让她站起来看看。”相川说着向她招手,“友子,请你站起来看看。” 友子站起身走了过来,在布景的一头屈膝蹲了下来。大伙的视线一齐集中了过来,她那施了厚厚一层白粉的脸颊倏地飞起一片红潮。连记者都不好意思地沉默了。手足无措的友子,漫不经心地微微点了点头,走到里面去了。背景画家一边目送着她,一边说: “她的线条本应更美的呀。和相川那个之后,体型走样了。” 我如坐针毡似的逃了出去。好吧,明天我和相川俩人去农村,得把友子的事痛快的解决一下。 那天清晨,车站上只有相川和友子两人。也许我没来正好吧。友子不是拿着橙子来送行……她在公共马车里,一边挥动阳伞,一边像是想起昨日的舞曲而欢闹似的。 “夏天的风从山上来,吹动三百匹小牧马的耳朵。”她对清风吹拂十分高兴。 我挖苦地说: “郁郁不乐淫荡心,棕榈花开时身变胖。” 我一人受羞辱,在旅馆的温泉里用温泉水洗了洗几乎要哭的脸。友子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走进了澡堂。她把脱下的衣服乱扔在一边,在浴池边咕噜地转圈。 “喏,请你好好看看我的身体,看看体型是不是走了样。昨天我的穿着太不好了。谣传你说要好好看看我清净的身子,这是好猜疑的人的坏心眼。”她愤愤地说着,泪水潸潸地滚落了下来。 这正是初夏——犹如初夏一般充满朝气的处女的裸体,映照在洁净的镜面上。绿叶与白藤花一起—— (叶渭渠译) 爱犬安产 自古以来孕妇怀胎五个月时,干戌日就系保胎带。人们如此相信狗之易产。我自己曾好几次充当狗的接生婆。新的生命诞生是件好事。生产和饲育狗崽,这是养犬者的莫大喜事。可是,去年竟接连两次遭遇狗的难产,尝到了苦头。 粗毛狐更和柯利牧羊犬都是初产。粗毛狐更下的第三只狗崽在产道里窒息了,第四只狗崽是兽医用钳子把它夹出来的。不过,先下的两只狗崽和母狗得救了。难以对付的是柯利牧羊犬。预产期都过了一周、十天,还生不下来。在狗来说,这是罕见的。总想着今晚可能会产吧,可能今晚吧,我无法成眠。请来了两个兽医,连我的朋友妇产科医生(给人看病的)也请来了。狗崽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动手术后是好还是坏呢?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施行剖腹产手术.从手术过程来看,母狗挺好的,可是当天夜里它就死了。一胎七只狗崽中有一半在胎中腐烂了。 难产带来了两项损害,如果以金钱来计算,粗算也在千元以上。这另当别论,这只柯利母狗,连姿态都颇似撒娇的女孩子,它总陪伴在彻夜执笔的我身旁,把脸蹭在膝上。我上厕所,它也尾随着来。因此,它死了我感到很寂寞,于是迁居到樱木叮的家来。尽管如此,对比一下人的妇产科显著发达,就知道犬医生的产科太靠不住了。对于贵重犬的难产,希望人的产科医生也来会诊才好。 却说粗毛狐更这次产崽是第二回。从深夜11点开始,凭它挠动产箱的稻草那副样子来看,就知道今晚它大概将下崽了。我给母狗喂了充足的蛋黄和麦片粥,并准备齐全助产用具,诸如脱脂棉、小剪子、细三弦线、酒精等。产箱就放置在我的办公桌旁。唯有今晚,妻子也穿着和服在我后面的被炉边打盹。因为这只狗总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一看不见它,一刻也踏实不下来。 果然,它从产箱满不在乎地走出来,到了妻子的枕边,在妻子肩膀附近的被炉上团团转。似乎是想在那里下崽。妻子不知道她睡着了。不久,它的呼吸变得粗了,一边转动身子,一边呻吟。而且明明犯困,却睡不着,大概是腹痛吧。它不时打着哈欠,现出怪样子来。我一边阅读丹羽文雄的处女作《香鱼》,一边等待着。 凌晨3点过后,终于来真的阵痛了。我检查了一下产道,觉得是时候了,就将它移到产箱里。它腹部朝天,憋足气使劲,这时候破水了,它舔着产箱底,不大一会儿,我无意中一瞧,它生产了。是4点正。 “喂,生了。生了,起来吧,它生了。” 妻子猛然坐起身来,可是她看见血手指尖就发颤,显得惊慌万状。它是个被包子,像软乎乎的腊肠又像胶皮气球。我习惯了,便用夹子捅破胞衣,把狗崽取了出来。 当然母狗也拼命舔,试图把它咬破。狗崽浑身湿透,不一会儿它噗地一声张开嘴,动了起来。我用剪子剪了它的脐带,本想用线把它缝上后再剪掉,可又嫌麻烦,所以就这么剪掉了,只是先破胞衣后剪脐带。这顺序并没有错。然后,我把胎盘裹在脱脂棉里丢掉了。这是母犬要吃的东西。有两种说法;一说如果让它吃胎盘会伤它的肠胃;一说让它吃了,奶水会下得好。下几头崽就有几个胎盘,让它吃其中的一两个大概是可以的吧。母狗遍舔狗崽,狗崽仿佛从母犬的舌头那里获得了神秘的生命力,眼看着健康起来,已经开始爬行了。它寻找母犬的rx房。母犬把污秽物也给舔掉,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用脱脂棉给狗崽和母犬揩去它们身上的污秽。 “总之,这一只总算活下来了。真是好毛模样。但是,总觉得它个子小了点啊。”我说着松了口气,揩去手上的血。妻子把产箱盖上,说: “小些好呀,比先前那只大的好下崽。大的怀崽太多,不是吗?我总觉得害怕,不敢去碰它。这只狗崽一点也没吸到奶嘛,不是吗?” 她把它端在掌上,看看它的肚子,原来这狗崽是个雌性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到了4点4o分,第二只狗崽有点堵塞了产道,不过比第一只大,是个雄性的,很有精神,拦腰分为两种颜色,头部偏白色,有点招人讨厌。妻子把濡湿的狗崽子抱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暖和它,并一边用脱脂棉给它措拭,一边像是安慰母犬似的说: “已经成活两个了,可以了。同上次一样。”这过程不到十分钟,第三只狗崽顺利地产了出来。偏黑,像带上假面似的,这也是只雄性的。这只的胎盘让母犬吃了。好不容易把狗崽揩拭干了,可它还是向产道那边爬去,身子又濡湿了,头部沾满了血。妻子依次把它搂在怀里暖和,她已经忘却起初的害怕了。 “真讨厌,好像粘在怀里的什么地方,挺痛的。” 再说,尽管母犬绝对信任妻子,可是怀里的狗崽在哭,很不可思议似的,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仰望。于是,旁边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唤: “呼,呱呱呱……”原来是猫头鹰在叫。这只鸟仿佛极其不可思议地跷起脚望着母犬产崽的模样和听狗崽的哭声,它岂止歪着脑袋,还围着产箱团团转,一味地盯望着呢。 “哦,你也在呀,我全给忘了。”我说着站起身来,给它喂了结草虫。 第四只狗崽,5点20分产了下来,还是雄性的。妻子说:还有。6时,我让母犬站立,检查了一下,肚子里已经空荡荡。令人感到它很简单地就安产了。母犬呼噜呼噜地吃着蛋黄和麦片粥,还喝了清水。狗崽的小脚掌和嘴呈现纯洁的血色,幼嫩矫健。它的鼻头呈微黑。完成任务了的我,揩去手上沾的黏液,阅读晨报,想着去旅行的事,妻子却一如既往,一边抚挲母犬的侧腹,一边说: “太好了,啊!太好了,狗崽睡得真香呀。”她还历数了我的旧友的名字,诸如石滨金作、铃木彦次郎、尾崎士郎、武田鳞太郎等,她说她今后要依次去看看她还没见过面的他们的婴儿。她想更换一下狗窝铺垫的干草,便打开了木板套窗,暖和的朝阳洒满了房间。1月18日。 (叶渭渠译) 石榴 一夜寒风。石榴树的叶子全落光了。 石榴树下残留着一圈泥土,叶子散落在它的周围。 纪美子打开挡雨板,看见石榴树变成光秃秃的,不由得大吃一惊。落叶形成一个漂亮的圆圈,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风把叶子吹落以后,叶子往往都凌散到各处。 树梢上结了好看的石榴。 “妈妈,石榴。”纪美子呼喊母亲。 “真的……忘了。” 母亲只瞧了瞧,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从“忘了”这句话里,纪美子想起自己家中的寂寞。生活在这里,连檐廊上的石榴也忘了。 那是仅仅半个月以前的事,表亲家的孩子来玩时,很快就注意到了石榴。7岁的男孩莽莽撞撞地爬上了石榴树。纪美子觉得他很生龙活虎,便站在廊道上说: “再往上爬,有大个的。” “唔,有是有,我摘了它,就下不来啦。” 的确,两手拿着石榴是无法从树上下来的。纪美子笑起来了。孩子非常可爱。 孩子到来之前,这家人早已把石榴忘了。而且,直到今早也不曾想起石榴。 孩子来时,石榴还藏在树叶丛里,今早却裸露在半空中。 这些石榴,和被落叶围在圈中的泥土,都是冷冰冰的。 纪美子走出庭院,用竹竿摘取石榴。 石榴已经烂熟,被丰满的子儿胀裂了。放在走廊上,一粒粒的子儿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透过一粒粒的子儿。 纪美子似乎觉得对不起石榴。 她上了二楼,麻利地做起针线活来。约莫10点,传来了启吉的声音。大概木门是敞着的,他突然绕到庭院,精神抖擞地快嘴说了起来。 “纪美子,纪美子,阿启来了。”母亲大声喊道。 纪美子慌忙把脱了线的针插在针线包上。 “纪美子也说过好多遍,她想在你开拔之前见你一面。不过,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去见你,而你又总也不来。呀,今天……”母亲说着要留启吉吃午饭。可是启吉似乎很忙。 “真不好办啊……这是我们家的石榴,尝尝吧。” 于是,母亲又呼喊纪美子。 纪美子下楼来了。启吉望眼欲穿似的用目光相迎。纪美子吓得把脚缩了回去。 启吉忽然流露出温情脉脉的眼神,这时他“啊”地喊了一声,石榴掉落下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微微一笑。 纪美子意识到彼此正相视而笑时,脸颊发热了。启吉急忙从走廊上站了起来。 “纪美子,注意身体啊。” “启吉,你更要……” 纪美子话音刚落,只见启吉已转过身去,背向纪美子,同母亲寒暄起来了。 启吉走出庭院以后,纪美子还望着庭院木门那边,目送了一会儿。 “阿启也是急性子。多可惜啊,把这么好吃的石榴……”母亲说罢,把胸贴在走廊上,伸手把石榴捡了起来。 也许是刚才阿启的眼色变得温柔的时候,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把石榴掰成两半,一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吧。石榴没掰开,露子儿的那面朝下掉在地上了。 母亲在厨房里把这颗石颗洗净,走出来叫了声“纪美子”,便递给了她。 “我不要,太脏了。” 纪美子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脸颊急地变得火辣辣的。她有点张皇失措,便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启吉好像咬过上半边的石榴子儿。 母亲在场,纪美子如果不吃,更显得不自然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石榴的酸味渗到牙齿里,仿佛还沁入肺腑。纪美子感到一种近似悲哀的喜悦。 母亲对纪美子向来是不关心的。她已经站起来了。 母亲经过梳妆台前,说:“哎哟哟,瞧这头发乱得不像样子。以这副模样目送阿启这个孩子,太不好意思了。” 她说罢就在那里坐下来了。 纪美子一声不响地听着梳子拢头的声音。 “你父亲死后,有一段时间……”母亲慢条斯理地说,“我害怕梳头……一流起来,就不由得发愣。有时忽然觉得你父亲依然等着我梳完头似的。待我意识到时,不觉吓了一跳。” 纪美子想起:母亲经常吃父亲剩下的东西。 纪美子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一种催人落泪的幸福。 母亲只是觉得可惜而已。刚才也许仅仅是因为可惜,才把石榴给了纪美子的吧。或许是母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不知不觉间就流露出来的吧。 纪美子觉得自己发现了秘密,感到一阵喜悦,可面对母亲,又感到难为情了。 但是,启吉并不知道这些。纪美子对这种分别方式,似乎也感到满意了。她还觉得自己是永远等待着启吉的。 她偷偷地望了望母亲,阳光射在隔着梳妆台的纸拉门上。 对纪美子来说,再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似乎太可怕了。 (叶渭渠译) 五角银币 一 母亲月初领到两元零花钱,她照例亲手将五角银币装进了芳子的小钱包。 那时候,五角银币已经很少见了。这些看起来很轻、却很有分量的银币,满满地装在红皮小钱包里,这使芳子觉得钱包里面堂堂皇皇,洋溢着一种威严的气派。母亲给她五角银币,显然是希望她不要乱花掉。母亲常常把它装进小钱包,一直放到月底,然后再放在手提包里。 工作单位的同事有时看电影,有时上茶馆。芳子虽然无意排除这种女孩子式的享受,但她却把它看做是自己生活以外的东西,从不问津。由于她没有经验,也就感觉不到这种享受有什么诱惑力了。 芳子爱吃咸味长面包。除了每周一次从公司回家顺便去百货商店,花一角钱买一条这种面包以外,她从来不曾花过什么钱。 有一天,她在三越百货公司文化用品部看见一只玻璃镇纸。那镇纸是六角形,上面雕有一只小狗。这狗太可爱了,她终于伸手拿起镇纸来,看了又看。那种突如其来的凉飕飕、沉甸甸的感觉,使她顿时产生一阵快感。芳子喜欢这种精巧的手工艺品,不由得被它吸引住了。她把镇纸放在掌心上来回端详,美美地欣赏了一番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悄悄放回了原来的盒子里。因为它要卖四角钱呐。 第二天,她又来了。同样把镇纸看得入了迷。第三天,她又来看了。就这样一连看了十天,她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我要这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兴奋极了。 她回到家里,母亲和姐姐挪揄地说: “买了这个像玩具似的玩意儿啊?……” 可是当她们把镇纸拿到手里端详的时候,又不由地说: “是啊,做得倒是蛮漂亮的。” “工艺很精巧啊。” 她们还在灯光下欣赏了一阵子。 那磨得光亮的玻璃面和像毛玻璃般朦朦胧胧的浮雕,巧妙地调和起来。六角形的切法,也非常精巧,很有特色。在芳子看来,这是一件很精美的艺术品。 花了八天的工夫,芳子才认定这件东西值得成为自己所有物。谁愿意怎么说都成。不过,得到母亲和姐姐的赞许,她也心满意足了。 为了买一件只值四角钱的东西,她竟花了近十天的时间,这也许会被人耻笑为小题大作。但是,不这样做,芳子就不放心。她从来不只凭一时的冲动,觉得这件东西好,就马马虎虑地把它买下来,尔后又吃后悔药。17岁的芳子下决心买一件东西,本来是不需要花几天时间来仔细观察和考虑的。但是,她脑子里对金钱是重要的这一点有深刻的印象,便觉得随便花钱是非常可怕的。 三年过去了,每当大家提到镇纸的事而大笑的时候,母亲总是深沉地说: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可爱啊。” 芳子的所有东西,每一件几乎都有一段插曲,听了会令人发笑的。 二 星期天芳子难得陪母亲到三越百货公司去买东西。听人说,购买东西从最高一层楼依次往下走比较方便,她们也就乘电梯先到了五楼。 那天买完东西,下到一楼,母亲自然而然地又到了地下室的特价部。 “人那么拥挤,妈,我不想进去了。”芳子喃喃地说。 母亲没有听见,她好像被特价部那种争先恐后的拥挤气氛吸引住了。 特价部好像是特为让人浪费金钱而设立的。可是,妈妈怎么啦?芳子想看个究竟,便同母亲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这里冷气设备完善,并不那么使人感到闷热。 母亲先买了三本二角五分钱的信笺。她回过头来瞧了瞧芳子,两人都会心地微笑了。近来母亲经常使用芳子的信笺,每次都遭到芳子的抱怨。这下子母亲买了信笺,彼此也将相安无事了。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 出售厨房用品和贴身衬衣的柜台挤得水泄不通。越是这种地方,越能把母亲吸引过去。可是母亲却没有勇气拨开人群。她时而踮着脚探头窥望,时而从前边的人的袖缝中伸过手去摸摸。最后,她一件也没买。她觉得有点不痛快,不甘心似的向出口处迈步走去。就在出口的地方,母亲抓起一把阳伞说: “哎哟,这把伞只卖九角五分?啊……” 母亲在一摞阳伞中挑来拣去,每一把都标上了九角五分的价目,她大吃一惊。 “真便宜呀,芳子。这不是很便宜吗?” 她马上变得神采飞扬,刚才那种烦闷、犹疑、依依不舍的心绪,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真的。”芳子拿起一把看了看。 母亲自己也拿了一把打开来,说: “光买这伞架也上算。伞面嘛,虽是人造丝,也挺结实的,不是吗?” 芳子忽然想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竟廉价出售呢?于是她心头反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反感,仿佛自己是个残废人被强迫去购买东西似的。母亲只顾拼命翻找着适合自己年龄的伞,有时还打开看看。芳子等了一会儿,便说: “妈妈,一般的伞,咱家里有嘛。” “噢,不过,那把……”母亲说着,只看了芳子一眼,“已经有十年,不,还长,可能有十五年了。都用旧了,而且式样很古老。再说,芳子,把这个让给人家,人家准会高兴的。” “是啊,让给别人那敢情好。” “无论是谁都会高兴的。” 芳子笑了。母亲大概是给想象中的什么人挑选的吧。她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啊。要是有,她就不至于说不出具体人的名字来了。 “喂,芳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芳子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她还是走近母亲身边,为母亲挑选合用的伞。 身穿薄人造丝衣裳的妇女们都说便宜,一个个匆匆前来买了就走。 母亲脸部僵硬,双颊发红。芳子觉得母亲很可怜,她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有点恼火。 “随便挑一把,快点买算了。”芳子本来想这么说,可她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芳子,算了,不买了。” “啊?” 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像要掉掉什么似的,把手搭在芳子的肩上离开了那里。这会儿,芳子反而好像有点留恋,走了五六步,心情才又爽快起来。 她抓起母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紧紧握住绕了一大圈,然后跟母亲肩并肩贴得紧紧的,急匆匆地走出了出口。 这是距今七年前,即昭和十四年的往事了。 三 芳子住在用战火烧过的马口铁临时搭起的小房子里,每逢下雨,她就觉得当时将那把阳伞买下来就好了。芳子忽然间想要跟自己的生身母亲开句玩笑:“现在买一把得花一二百元呢。”可是,这位母亲早已在神田被烧死了。 那时即使将那把阳伞买下来,恐怕也早被烧掉了吧。 那个玻璃镇纸幸存下来了。在横滨的婆家遭战火洗劫的时候,她拼命地将那里的东西都塞进了一只在紧急备用的口袋里,镇纸也夹了进去,这便成了她姑娘时代唯一的纪念品。 从傍晚起,背胡同里就传来了附近姑娘们奇妙的声音,据说一夜之间她们就能赚上千元。芳子突然拿起镇纸——这是她同这些姑娘年龄相仿的时候,迟疑了七八天才花四角钱买下来的——欣赏欣赏刻在上面的那只可爱的小狗。这时她才注意到在城镇四周的废墟上,连一只狗也没有了。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叶渭渠译) 竹叶舟 秋子把水桶摆在蜀葵旁边,摘了几片梅树下的小竹叶,做了几只竹叶舟,让它们在水桶里漂浮。 “瞧,小船。多有意思。” 一个小孩蹲在水桶前,望着竹叶舟。然后他抬头瞅着秋子,微微一笑。 “多好的小船啊。阿弟很聪明,让姐姐给你做一只小船,陪你玩吧。”母亲说罢,返回了客厅。 她是秋子未婚夫的母亲。她好像有话要同秋子的父亲谈,秋子便离席了。因为小孩子磨人,她把他带到庭院里来。这孩子是秋子未婚夫的小弟弟。 孩子把小手伸进水桶里,搅和了一通,说: “姐姐,船开战了。” 孩子看见许多竹叶舟晃来荡去,高兴极了。 秋子走开,把洗完的单衣拧干,晾在竹竿上。 战争已经结束了。然而,未婚夫却没有回来。 “打听,再打呀!打呀,再打呀!”孩子一边叫嚷一边越来越使劲地搅起水来。水沫飞溅在他的脸上。 “瞧你,这不行啊。你脸上净是水沫星子了。”秋子制止说。 可是小孩却说: “不行了,船都不走啦。” 那些船果真只浮在水上不走了。 “对,对,咱们到后面的河边去吧。把船放在那里速度会快些。” 小孩拿起竹叶舟。秋子把水倒在蜀葵树下,将水桶放回厨房。 小孩蹲在河下游的踏脚石上,将一只只竹叶舟放走,高兴得拍起手来。 “我的船最快。瞧,瞧。” 小孩怕看不见最前头的竹叶舟,他顺着河水下游跑去了。 秋子赶忙将剩下的竹叶舟全部放走,然后去追赶那孩子。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行走时使劲将左脚跟着地。 秋子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脚跟够不着地,左腿小而松软。左脚背高高隆起。不能跳绳和远足。她本来打算独自一人,静静地度过一生。后来却意外地订了婚。她有信心用自己的心灵去弥补肉体上的缺陷,可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认真地将左脚跟着地练习走路。左脚趾总不容易挂住木履带。不过,秋子还是继续刻苦练习。然后,战败后她完全停止这种练习了。留在脚上的那道被木履带磨破的伤痕,好像是严重冻伤的痕迹。 小孩是未婚夫的弟弟。在他面前,秋子下决心用左脚跟着地走路。她已经好久不这样做了。 河床狭窄,杂草低垂在水面上,把三四只竹叶舟挂住了。 小孩在十多米远的前方停下脚步,他似乎没有发现秋子走近他的身旁,只顾目送着顺流而下的竹叶舟。他看不见秋子走路的样子。 孩子的脖颈深凹处很像秋子的未婚夫。秋子真想把他抱起来。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向秋子道过谢,催促孩子回家。 “再见。”小孩爽快地说。 秋子思忖:她母亲可能是来谈她儿子战死的消息,或是解除婚约的事吧。愿意同一个跛姑娘结婚,大概也是战争期间的一种感伤的表现吧。 秋子没有进屋,她去看了看邻居新盖的房子。那是这一带所没有的大房子,过往行人也总要驻足观望一番。战争期间,工程停了下来,放置木材的场地周围长满了高高的杂草。近来工程突然加快进度。门前还栽了两棵有点怪异的松树。 秋子觉得这幢房子的外形并不典雅,而且显得很简陋。窗户却很多,客厅四周都是窗户。 街坊邻里都在背地里议论:这房子会有什么人搬进来住呢?然而,谁也弄不清楚。 (叶渭渠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