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是妖怪》 一、故宫老墙和煤山鬼怪 位于故宫北面的煤山,元代之前是荒郊野地,明末崇祯皇帝吊死于此。据传夜里如果有人看到一个身穿红袍的老者在煤山附近痛哭,转天宫里一定会有帝后驾崩,也曾有侍卫用火枪去打那老者,但是一瞬间就不见了,这即是煤山鬼怪的传闻。 北京故宫建成至今六百年了,在午夜时分,常有巡夜队听到或见到一些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令人毛发乍起,比如在一处老墙下,看到一个宫女的幽灵,1992年的时候还有人拍到过模糊不清的照片。因为深宫大院,从风水上讲是聚气之所,是磁场很强的地方,在阴雨雷电或满月时,有可能记录下人的影像,这段信号在很多年以后,就变成了反复出现的幽灵。 这次虽然名为“故宫老墙和煤山鬼怪”,但我想说的故事,却不是这些荒诞无稽的传闻。我有位亲戚,论辈分我要称呼他一声二舅,其实是辈分低岁数大,年轻时有点文化,解放前就参加革命,当过四野某首长的警卫员,战争年代因敌机轰炸负过重伤,现在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仍然很结实,只是肺部至今还有弹片没取出来,阴天下雨便会感到喘不上气,他给我讲过很多在故宫中亲历的奇闻异事。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首长照顾我二舅身上有伤,给他安排了一份比较清闲的工作,转业到故宫保卫处。当时的故宫荒废了好几十年没人居住,也不对外开放,工作相对轻松。没过几年,到了50年代初,国家决定对故宫进行整理,经周总理亲自批示,由保卫处和管理处抽调人员,分成若干个工作组,到故宫各处勘察,每一个角落都不能遗漏,并将情况记录上报。比如某处大殿是损毁了是坍塌了、杂草多高、从里到外有什么物品、分别是哪样哪样,事无巨细,全部要详细记录备案,然后由上级调派人手进行翻修整理。这个工作断断续续,一连进行了两年多,光是从故宫里清除出来堆积了上百年的垃圾,就有好几十万立方米,二舅所说的那些事,主要发生在此期间。 50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国内还有很多特务活动,按照规定,故宫保卫处和夜巡队也要配枪。二舅所在的工作组只有几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挎着把手枪,每天带上“干粮、水壶、笔记本、照相机、图纸”等用品。带上干粮是因为故宫实在太大了,吃饭往返耽误时间,所以在挎包里塞上俩馒头,累了饿了坐下来就着凉水啃几口充饥。他们早出晚归,在寂静空旷的深宫大殿中一走就是一天。 故宫是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建筑群,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占地72万平方米,四周的宫墙约有3.5公里长,墙外环绕着宽52米的筒子河,相传故宫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差半间是一万。那时候也没游客,只有工作组这几个人,站在宏伟无比的太和殿前,抬头仰望苍天,会有种与世隔绝的恍惚之感。 这么大的故宫,要把每一处角落都走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那时候的人们特别吃苦耐劳,既然组织上这么安排,埋头干也就是了。最先进行勘察的是“午门”,您穿过天安门和端门,一直往里走,就是故宫的正门“午门”,以往说书的经常说“推出午门斩首”,那就是指这座门了。高大的红色宫墙,城墩当中辟有三个门洞,左右各有一处掖门,俗称“三明五暗”,由于年久失修,墙皮脱落的情况很严重,墙头和城门楼子上都长出野草了。 午门这样颓败萧条的情形,在整个故宫里还算比较好,毕竟一般有人来都从这进,那些常年闭锁的偏僻区域,情况还要更差,野草长得比人都高,走进去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二舅刚到故宫时,还以为午门前这片空地,真是古代处决犯人的法场,还特意多看了看,后来听工作组里的专家说,戏文评书里“推出午门斩首”这种情节,完全是胡编的,推出午门也许没问题,但是砍头不可能在午门跟前。明朝处决死囚在西四牌楼,清朝的法场设在菜市口。那时每到秋后开刀问斩,差役们把犯人押出宣武门,经过断魂桥和迷市这两个地方,送到菜市口行刑。当地菜摊集中,所以叫菜市街,街前的路口叫菜市口,那地方闹鬼的传说最多,留着以后单独说。 还是说这座午门,为什么叫午门?凡是地名没有不带讲儿的,午门也有讲儿。整个紫禁城的布局东南西北非常工整,坐北朝南处在子午轴上,如果用子丑寅卯十二时辰象征方位,子在正北午在正南,午门就是故宫的南门。南字音同难,不吉利,旧时避讳。您看南北两方打仗,不单是中国,越南朝鲜包括美国,凡是南北相争,北在上南在下,论形势是以上制下以北压南,南边从来就没赢过,以前的朝廷最忌讳这个,故此称南门为“午门”。 这是二舅听工作组里的老同志讲的。那几年在工作组里,也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又请教人家这故宫为什么又叫紫禁城,这里面有讲儿没有?老同志说怎么没有呢,凡是地名都有讲儿。紫禁城是人王住的地方,人王就是世间的帝王,号称真龙天子,是天帝的儿子,皇宫要仿着玉帝的天宫建造,天宫也称紫宫,因为紫微星居于天地中央,皇宫属于戒备森严的禁地,所以就叫紫禁城了。只是人王的宫殿规模不敢超过天宫,传说天宫里不多不少是整整一万个房间,故宫里就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这是为了比天上少半间。实际上宫里究竟有多少房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数得清楚,只知道大致是八九千这个数目,就像没人知道紫禁城总共有多少条龙。故宫里这种解不开的谜团实在太多了,没法一一细说。 二舅所在的工作组,初期勘察的区域在前廷西侧,进了午门往左走,隔着一道宫墙便是武英殿。那一带建筑比较少,深邃而又空旷。如今故宫对外开放可以参观的,仅是一小部分,很大部分仍常年闭锁,这座武英殿就属于其中之一。 工作组刚进去的时候,这片宫殿里野草齐腰长,宫殿里有大群大群的乌鸦栖息。每天黄昏日落,成群结队的乌鸦就往武英殿飞,群鸦铺天盖地,看起来犹如乌云压顶,数目多得吓人,此起彼伏的叫声杂乱凄凉。这些乌鸦很多年没人敢打,因为老百姓都说这是玉皇大帝的黑鸦兵。 群鸦白天飞往南城觅食,傍晚飞回故宫武英殿附近,墙头房檐都是乌鸦落脚的地方,由于这片宫苑很多年没人进来过了,所以乌鸦都不怕人。相传故宫里的乌鸦群几百年前已有,只不过数量很少,并没有眼下这么多。乾隆时的名臣刘罗锅,曾就这些乌鸦做过一首打油诗:“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六七八九十只;食尽君王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借此抨击朝廷上那些碌碌无为的庸臣。当然也有说诗里写的是麻雀,但实际上是指乌鸦。前清的皇帝常下旨给群鸦投米,因为古书上有“乌鸦反哺”的典故,皇上认为乌鸦孝顺,百善孝当先,理应赏赐,主要是为了给臣公百姓们做个样子,显示皇上尊崇孝道。 工作组的几个人忙到中午,坐在武英殿前的石阶上啃馒头喝水,就看见墙根背阴处落着一只老乌鸦,满身羽毛锃亮,个头大得出奇。这个时间武英殿附近的乌鸦不多,大部分都出去觅食了,工作组一开始没拿这只巨鸦当回事,想不到故宫里的大乌鸦真有灵性。 工作组里有个女的叫小陈,她把剩下的一小块馒头扔给老乌鸦,巨鸦衔起来就吞了。午饭后工作组到武英殿前察看,武英殿前面是武英门,整座大殿朱红色的高墙,琉璃瓦铺顶,地面上满是蓬蒿野草。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进北京,在这武英殿里登基称帝,但很快就被满清八旗铁甲逼得逃出京城,李自成兵败身亡,有这段历史存在,给本就荒废的宫殿蒙上了一层更悲凉的色彩。工作组拨开野草正要往前走,忽听刚才那只老鸦高声鸣叫,振翅在众人头顶盘旋,有人就说:“这乌鸦真讨厌,给了它一口吃的便纠缠不休。”一边骂一边往前走,那只大乌鸦竟飞下来啄人,怎么驱赶也不肯离开。 组里那位老同志觉得乌鸦这举动有些反常,好像是在告诉这几个人别往野草深处走,难道前面有什么危险? 大伙心里画了个问号,抬眼往前看,荒草深处有几口带着兽头的大铜缸,那都是宫里积水防火用的器物,几乎每座大殿前都有,这时就听草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东西在乱草深处快速移动,“嗖”地一下蹿出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怪物。 从草窝子里蹿出来的这个活物儿,足有一尺多长,身上疙里疙瘩,糙皮那颜色和枯树叶一样,长着四肢和尾巴,脑袋又扁又圆,眼珠子跟舌头都是血红的,样子很凶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蹿过去,落到武英殿石阶前的野草丛中,再想找可就找不着了。要不是那只老乌鸦在头顶干扰,二舅这几个人往前多走两步,非让这东西给咬着不可。 以前有种传闻,说故宫里有种怪物,好多人见过,但始终没能逮到,关于这怪物的样子,众说纷纭,没有个准谱。相传是宫殿檐脊上镇邪的神兽,年头多了有了灵性,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四处活动,当然这属于是迷信传说了,不过故宫里确实有怪物。二舅当年在保卫处做夜巡队,不止一次亲眼见过,那天在野草丛生荒废破败的武英殿前,是头一次看见。 工作组里的老同志姓贾,二舅称呼他为“贾不懂”。贾不懂就是真懂,故宫里的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对这地方一砖一瓦的历史掌故无不通晓,比如宫殿屋脊滴水檐上雕着的神兽,各有各的名,各有各的讲儿,每一样贾不懂同志都能给你说出来。但在草丛里蹿出来的这个东西,连老贾同志都不认识,也许是他走在后面根本没看清楚。 一开始以为是某种怪蛇,可蛇没有腿,后来查过不少旧档案,以前皇宫里养过不少动物,御花园里有的是珍奇异兽,还有养在地窨子里的守宫。守宫也是剧毒之物,养在深宫中喂以秘药,等到长大了便钉在瓦上拿炭火烤透,然后碾成碎末,做成守宫砂给宫女嫔妃点到臂上,从此宫女臂上便多了一个红玉似的血痕,处女一破了身,这守宫砂也会立即消退,通过此法防止有人做出秽乱宫闱的事情。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之后,紫禁城里养的守宫也没人喂了,逃得四处都是。这东西性喜阴凉,武英殿前的大铜缸存积了上百年雨水,那水都是黑绿色的,散发着腐臭,周围长满了厚厚绿苔,底下的岩缝里阴凉潮湿,守宫最喜欢钻到这种地方,大概有不少乌鸦被它咬死了。别看乌鸦不招人喜欢,但这种鸟类的逻辑性特别强,很有灵性,那老乌鸦必定知道草丛里有守宫,这才阻止人们接近。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因为没能逮到在武英殿附近出没的怪物,所以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其实不仅是这个,50年代故宫里的活物儿很多,黄鼬野猫野鼠蝙蝠之类最为普遍,由于荒废了好几十年,蝎子蜈蚣长虫这些毒物也有。从那次开始吸取了教训,再到荒草没膝的偏僻所在行走,一定要提前打好绑腿,起码也得把裤管扎住,以免有蛇钻进去把人咬伤。 在对故宫的彻底清整中,工作组根据线索找到了一间储藏珍宝的密室,地点在乾清宫。这是有个老太监,解放后为了立功,把密室的事报给了人民政府,据说这地方连溥仪都不知道。乾清宫里的结构十分复杂,以前是皇帝的寝宫,设有暖阁九间,每间分上下两层,各有楼梯相通,每间屋子都有三张床,总计二十七张床,为的是让皇上换着地方睡觉,以防被人暗害,但明朝的一些宫廷命案,还都是发生于此。乾清宫暖阁下有防火的夹壁墙,密室就藏在墙里,从里面取出来最有价值的东西,被命名为金发塔。纯金的一座小宝塔,四尺多高,塔身嵌满了宝石,工艺精湛绝伦,塔里放着一些头发,那是乾隆生母孝圣宪皇后的头发,满清皇帝笃信密宗,所以有这样的习俗,堪称稀世珍宝。 另外还有两件骨器,就是拿人骨做的法器,是什么人的遗骨还考证不出。野史中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咸丰年间,有发匪作乱,这是指太平天国起义,也是清朝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农民起义战争。太平天国鼎盛时派兵北伐,北伐的两个统帅是林凤祥和李开芳,太平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打到天津的时候被天津知县谢子澄组织民团伏击,太平军损失惨重,这时僧格林沁指挥的蒙古马队赶来增援,北上的太平军全军覆没,林凤祥和李开芳分别受伤被俘,首先被擒的是李开芳。初时清军跟太平军作战没赢过,头一次大获全胜,还捉到了贼首,铁帽子王僧格林沁为了在皇上面前请功,把林凤祥装在囚车里,由大队官军押解到北京城献俘。皇上带着文武大臣,亲自在午门城楼子上观看俘虏,京城的老百姓也争相来看热闹,挤成了人山人海,要看这太平军里的大人物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一看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倒也真是一条好汉。林凤祥被押送菜市口凌迟处死,身受千刀万剐,自始至终神色如常,死后颚骨被喇嘛做了一个酒碗,上面雕刻着密宗的真言咒语,据说是可以辟邪。后来太平天国遭到彻底镇压,天王洪秀全有个妹子叫洪宣娇,南京被清军攻陷之际,洪宣娇死于乱军之中,尸体被清军找出来,扒皮取骨,遗骨也做成了一件法器。按野史笔记里的描述,这两件东西收藏在皇宫大内,可谁都没见过,而且这也不是信史,只是作为传说顺便一提,但乾清宫密室里发现的珍宝中,确实有两件密宗骨器,来历无法考证而已。 50年代初,在故宫密室中发现的珍宝,如今在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都能看到,但那两件骨器一直没有展出,是封存起来了还是怎么样,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的珍宝馆是在故宫东北面,那里属于后廷,离珍妃跳井的地方不远。既然之前说到故宫里的怪物,接下来就说说珍妃井。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一年,慈禧太后要逃亡西安避难,老佛爷一直看珍妃不顺眼,当做是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把珍妃幽禁在冷宫里,临逃之前非要找个借口把珍妃这小妖精弄死,就称洋兵洋将很快就要打进北京城了,不能让珍妃留下受辱,万一让洋鬼子糟蹋了,可是有损国体,让珍妃投井自尽。珍妃活得好好的,怎么能甘心自尽,当时奋力挣扎,最后让慈禧手下的心腹太监,给活活推进了井里,结果香消玉殒成了水鬼。后来慈禧回到紫禁城,夜里常做噩梦,梦到珍妃披头散发从井里爬出来找她索命,那情形比午夜凶铃还恐怖。慈禧受不住吓,只好命人把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上来好生安葬,比较邪性的是井下尸体仍然栩栩如生,这也可能是后人以讹传讹,到了民国时期有件大案——夜盗珍妃墓,那已是后话了。咱不说土贼当年如何夜盗珍妃墓,我听二舅讲,在50年代清整故宫的时候,有人在这口珍妃井附近看到过很奇怪的东西。 珍妃井是在景祺阁,属于紫禁城的后廷,二层的一座阁楼,当时管理处的人都听过珍妃井闹鬼的传闻,大白天往这走也觉得瘆人。井口看起来不大,珍妃要是稍微胖点,硬塞也塞不进去。不过以前这井口是八角的汉白玉栏杆,号称八角玲珑井,那会儿井口还很宽,50年代初期这口珍妃井已经枯得见底了。当时夜巡队曾有人经过庆寿堂,晚上听草响,还当是有野猫,拿手电筒照过去,就看有个很瘦的小孩,样子古里古怪,有鼻子有眼,站直了可能还没普通人大腿高,身上白乎乎的全是毛。 说这怪物是小孩也不太像,倒像浑身白毛的小猕猴。夜巡队的人也是胆大,几个人呼啦啦往上一扑,就想逮住这只小白猴,不料那家伙逃得飞快,“噌噌”几下就上墙了。夜巡队借着月光从后面追,打庆寿堂一直跟到景祺阁,就看它一溜烟似的逃进了珍妃井,等夜巡队追到井前,往里看黑咕隆咚看不到井底。后来疏通这口古井下的淤泥,有工人下去看到井壁很滑溜,不可能有东西从底下爬上去,在井下挖出不少淤泥,但没挖多深,底下“咕咚咕咚”往上冒水,有人说这口井深处可能通着筒子河,当时也不敢再挖了,任凭井水自己涨落。这件事二舅只是听当事人讲过,后来随着故宫对外开放,进出的人越来越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很少再有了。不过现在的故宫仍有很大一部分区域,从不对外开放,其中几个地方在深夜十二点之后,即使是夜巡队也不敢去。 最让夜巡队怵头的地方,主要在紫禁城后廷东面。故宫里千门万户,不熟悉的人进来就跟进了迷宫一样。紫禁城前面是主要是三座大殿,分别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从明朝开始,这三重大殿一棵树也没有,按民间的说法,不种树是怕有刺客躲在树上,实际不是这么回事。 紫禁城前朝三大殿自古不种树,近代稀稀落落有那么几株,还是辛亥革命之后所栽,长得也不好,后来又给砍了。以前朝廷不让种树,主要是为了衬托宫殿宏伟威严的气势。您想古代的文武官员前去朝拜天子,先经过天安门,踏着漫长深邃的御道,在层层变化起伏的建筑中穿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逐渐扩大,最后进入太和门,看到宽阔的广场上三重大殿巍峨耸立,人的精神压力至此被放大到了顶点,至高无上的天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二舅还听老贾同志提过,宫殿前不种树,也和五行风水有很深的关系。紫禁城讲究的就是天人呼应,皇帝在五行里占个土,木克土,触了霉头,这也是三大殿前没树的缘由之一。 往东还有一座闹鬼的“阴门”。阴门不是正式的名称,那是民间的俗称,这道宫门叫“东华门”。紫禁城里的每扇大门,上面的门钉按制度要“朱扉金钉,纵横各九”,也就是门是朱漆红门,门钉走金漆,按九九之数排列,每排九个门钉,总共九排,唯独这东华门,门钉居然少了一排,是八九七十二个。有人说是建造此门的时候出现了疏漏,其实不然,紫禁城那是皇上住的地方,谁敢犯这么大的错?再说当初造错了,为什么几百年一直没改回来?其实是故意造成七十二个门钉,七十二和着地煞之数,这座东华门本来就不是给活人走的。紫禁城里住过二十几个皇帝,历朝历代皇帝驾崩,一律从东华门出殡,因此得了“阴门”这么个名称。这一带旷地很多,比西边的武英殿还僻静,闹鬼的传闻最多。 东华门位于紫禁城的东南角,位置偏僻,50年代的时候,那一带尤其荒凉。往北过了皇极门属于内廷,建筑开始变得密集,宫阙重叠,不熟悉的人进来很容易迷路。俯瞰紫禁城东北侧,宫墙殿阁犹如棋盘,故宫里闹鬼的传闻,大多发生在东边,甚至有人进去之后失踪不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挺大个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刚解放那会儿好多单位实行军管,故宫管理处保卫处的人员,很多是部队上调拨过来的。二舅有个同事,也是部队转业,战争年代作为乡下农民参了军,要文化没文化,就是傻大胆。他到北京紫禁城,刚来没两天,得知这是皇帝老儿的金銮殿,这俩眼都不够使了,看哪都觉得新鲜,一个人到处溜达。有管理处的人劝告他:“你哪都不认识,别一个人在故宫里到处走,万一迷路就麻烦了。”这老粗不听那套,以前在游击队打鬼子,什么样的深山老林没钻过,不信在城里还能走丢了?结果这个人独自走到后廷,然后再没回来,保卫处派人找了好几天也没寻到下落,至于遇到了什么意外,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是永远没机会说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否与东宫后廷闹鬼的传言有关。 要说东宫后廷闹鬼,绝不是没有根据。后廷的建筑本身就复杂,充分发挥了古代风水的藏纳之道,紫禁城有个特点,站到皇城外的景山上,地势比城内高出许多,但宫里这么多道门户,在高处却完全看不到,只能见到朱红的墙壁重重叠叠,以及一座座铺着琉璃瓦的殿顶起伏错落,这也是为了防止有刺客在山上窥觑大内路径。 解放前的北京,一度称为北平,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北洋军阀、日本鬼子、国民党这些统治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虽然城内没发生过大的战争,但有时候治安也不稳定。紫禁城里的皇帝被赶走之后,几乎成了无主之地,确保治安的巡逻队往往是形同虚设,那些毛贼草寇盯着皇城怎么能够不眼红呢。其实为了避免日军轰炸,故宫里价值连城的珍宝,已经被政府转移到大后方,故宫几乎是个空城,不过贼不走空,历朝历代皇帝老儿住的地方,随便划拉点什么也是宝贝,因此不断有贼人溜进紫禁城,可进去之后很少有贼人能再活着走出来,据说都让鬼给迷在里面了。 东宫这边闹鬼,始于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二十万大军,全军皆穿黑衣黑甲,渡过黄河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穷途末路之际,以发覆面吊死于煤山。那三宫六院的嫔妃宫女,有些怕被义军捉住受辱,也有一心忠于大明皇帝的,自杀以殉国难的不在少数,义军攻进了紫禁城又杀了一批。死人的地方大多在东宫,多年以来冤魂不散。按民间流传的说法,满清入关之后在东面造了一座佛堂,专门镇着这些阴魂,清末这佛堂塌毁了未能重修,所以出现鬼怪作祟。 旧时北京有很多飞贼的传说,可真能飞檐走壁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有那本事就用不着偷皇宫内府了,随便找个富商巨室,足能盗得许多财物。大多数的贼都没这么厉害,比如以前丰台有个贼,绰号飞毛腿,无非是腿脚利索跑得快,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到人家店铺里抄起一样东西撒腿便跑,一般人还真跑不过他,因此得了个飞毛腿的绰号,实际上只不过比常人能跑而已。至于贼人为什么大多死在东宫,咱得先描述一下紫禁城的地形。围着城一圈都有护城河,民国年间河水还挺深,唯独故宫东北侧的角楼附近,能找到过河的地方,这些个毛贼瞅上了角楼底下河水浅,借助蜈蚣梯爬城进到后廷。也有白天从侧门混进去,躲到夜里再动手的贼,通常就近在紫禁城后廷藏匿,到夜里走在阴森空寂的深宫大内,遇上什么风吹草动,胆小的真有人被吓死。据闻也有的贼让鬼给带迷了,这地方即使没有鬼,那时的宫门全都关着,摸着黑走来走去,走转了向也毫不奇怪。那些死在里面的贼人,有些还能找到尸骨,个别人就和保卫处那个老粗一样,这人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都找不着。 50年代初清整故宫之时,就在紫禁城东侧后廷排水的沟渠里,发现了两具尸骸,尸骨都被地下的脏水浸烂了,身份到现在还没查明。因为发生过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所以那时保卫处的人员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一过夜里十二点,绝对不去后廷东侧。 二舅60年代受到运动冲击,离开了保卫处,平反后组织上给安排了别的工作,到老一直住在北京,风风雨雨几十年,算是在那落户了,甚至习惯了和老北京一样吃焦圈喝豆汁,给我们后辈儿人说起在故宫夜巡队的所见所闻,仍是历历如绘。 比如大伙都知道朝廷这个词,因为故宫分前后两部分。前边主持政务的三大殿叫前朝,皇帝起居的后宫叫后廷,合起来就是朝廷。至于故宫全部门匾上的“门”字,末笔都没有钩,唯一有钩的门叫锡庆门,这个谜的解释有很多版本。据说皇城里的忌讳很多,“门”字末笔在书法中称钩角,而皇宫大内最忌讳钩心斗角,所以把末笔的钩都给抹了。唯一例外的锡庆门,位于后廷东部,是整个紫禁城里的重要交通枢纽,按以前迷信的说法,这座门相当于人身的死穴,需要有遮拦,因此皇城里只有“锡庆门”的末笔带钩。要是碰巧有去故宫游览的读友,别忘了去验证一下是不是真这样,保证会有意外的发现。 相比这些稀奇古怪的见闻,二舅最为津津乐道的段子,却是当年在故宫听老贾同志讲的一则轶事。前清时紫禁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各营各旗分别有自己的防区,守得铁桶似的,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可在咸丰年间,出了件奇人奇事。 咸丰初年,顺天府宛平县有个乡下的草民,最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祖宗八代没吃过饱饭的这么一位,这人姓王,穷人没大号,有个小名叫库儿,连起来叫王库儿,绰号傻柱子。傻柱子是老北京土语,意思是实心眼儿一根筋,不懂王法只知道赚钱。到他这代做了点小买卖,每天蒸了馒头用小车推到北京城里贩卖。有一回无意之中,捡了一块出入紫禁城的腰牌,腰牌就相当于通行证。您说这小子胆子多大,捡到腰牌丝毫没考虑王法当前,先想的是紫禁城里能不能卖馒头?他也想不到这是多大的雷,私自把腰牌上的名字刮去,换成自己的名字,转天开始不在街上做买卖了,大摇大摆地推着小车,往紫禁城里就走。 当时守卫的军兵也想不到有人这么大胆子,未经许可就敢去大内禁地摆小摊,又看王库儿带着腰牌,还以为是内府特批,便把他放进去了。从此王库儿财迷心窍,每天起早贪黑到皇宫里做买卖。那些往来的宫女太监和御前侍卫们,也都认为这人能在紫禁城里卖馒头,肯定是上面准许的,所以都没多问,还有不少人来买他的馒头。别说王库儿这手艺还真吃得过,人人都说他这馒头蒸得好。 有时赶上早朝,王公大臣们天不亮就进紫禁城候着,总不能让皇上等大臣不是,因为起得太早,很多人来不及吃早点。王库儿听说了这个消息,起得比这些大臣还早,推着热腾腾的馒头来卖。那些王公贝勒文武臣公们,一看宫里还有卖馒头的,都觉得这事稀奇,可一闻见馒头的香味,肚子里便打鼓了,纷纷掏钱买来吃,有的上朝没带钱,本来上朝也没必要带银子,就找带银子的大臣借钱买。王库儿这馒头比街上卖得贵了几倍,但在紫禁城里却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天天卖个精光。这事除了皇上不知道,连后宫的皇后都有耳闻,听说前面有个卖馒头的小贩,做馒头的手艺京城一绝,所以皇后和嫔妃们也不时差太监来买。这些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没吃过这种家常的馒头,一来吃个新鲜,二来人人都说好吃,本来觉得一般的人,也不免觉得好了,另外宫里跟馒头搭配的全是好东西,可不是就着咸菜疙瘩吃。由于王库儿常年在皇宫摆摊儿卖馒头,时间久了和那些侍卫太监,乃至王爷贝勒都混个脸儿熟。有一次身体不适,偶尔没去紫禁城卖馒头,大伙天天看见他,一天看不见还都挺惦记,据说某位王爷还特意派御医去给他瞧病,可谓出尽了风头。 到后来王公大臣和皇后嫔妃们,总跟皇上念叨,说皇上真是有道仁君,体恤大臣们早朝辛苦,便特意让人在宫里卖馒头给大伙吃。皇上越听越纳闷,哪有这回事?哪来的什么馒头?不过再英明的皇帝,也喜欢底下人溜须拍马,说是仁君圣主那还不高兴吗?当然是龙颜大悦,也没再往下追究。 直到好几年之后,王库儿无照经营非法摆摊儿的事才败露。原来当初御膳房有个执事出来买菜,一时大意把腰牌丢了,由于担心受到责罚,始终没敢呈报,王库儿捡到的就是这块腰牌。想那皇宫大内紫禁城,守卫严密城防坚如磐石,竟让这个小人物进出如履平地长达几年之久,也当真是不可思议了,事情近乎荒诞,却在紫禁城里真的发生过。 现在的电视剧,很流行拍清宫戏,但那些格格贝勒皇帝的故事大伙早看腻了,我觉得如果能把王库儿进宫卖馒头的事添油加醋演义一下,完全可以拍成一部连续剧,观众们一定很喜欢看。 二、北大荒狼灾记 1失踪的柴火 1966、1967、1968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称“老三届”,这些学生离开学校之后,基本都当了知青,白旗属其中最早的一届。那年高中毕业就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小地主、陆军儿三个人,由于家里出身不好,一不能进工厂,二不能参军当兵,只能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北大荒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开荒耕地。白旗管种地不叫种地,自嘲地称为“修理地球”。 白旗在体校练过几年武术,胆大主意正,自认为名字取得不好,投降才举白旗,所以他很讨厌人直呼他的姓名,总让大伙管他叫白胜利,说是姓白名旗字胜利,那些人却起哄说你胜利了也是白费。 白旗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号朱向东,是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平时又懒又馋,好勇斗狠,很讲哥们儿义气。陆军则是个近视眼,平时爱看闲书。哥们儿之间叫名字习惯往小处叫,后面加儿化音,叫成白旗儿、小地主儿、陆军儿,但是不熟的人要这么叫可不答应。 相同的命运让三个人成了难兄难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没到北大荒之前,哥儿仨以为有田地乡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军事化的兵团还有机会打枪,想象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泪儿差点掉下来,眼前的景象是“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莽莽苍苍的湿沼泽地不见尽头,又有兔子又有狼。 这里接近中俄边境,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满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来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20世纪50年代开始,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在这开荒,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 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半农,白旗等人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说得好听是农场。实际上连所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地上掏了几个洞打上夯土叫“地窝子”,睡觉就在这种地窝子里,编制只有一个班,每天的任务是挖渠排干沼泽。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北大荒的生产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之外,还配发了几条步枪和少量子弹。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最可怕的是附近还有狼出没。 白旗这个班里的人,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有狼群,前几年打狼运动,狼群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了,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枪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能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将至,班上总共十个人,连部下令撤走了六个人,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才陆续回来。解放前山里的胡子,以及以放排淘金为生的人们,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可以站在岸边看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是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则是江上起鼓,大块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老独角龙用角划开的。那时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着好年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这在高寒的关东,会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班上还要留下几个人守着农场的重要设备,白旗和陆军被选中留下,小地主要讲哥们儿义气,也要跟着兄弟们留在17号农场,班里还有个从北京来的女孩,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团的这些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班上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讯员,这一年也留在了17号农场。她前些天收养了一条出生没多久的小黑狗,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这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风带着冰茬儿,让人感到无法抵挡。 连长过来时告诉白旗等人:“一旦遇上风雪,就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底下有土炕,烟囱从地面露出去,烧热了呼呼冒烟,要轮流盯着,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时不时出去清除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 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压来,白旗立即给几个人分了工:尖果负责伙食,等寒流一来刮起雪暴,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都有定量;白旗自己和小地主的任务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气好的时候尽量去打几只兔子冻起来当粮食;陆军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伙讲一个故事解闷儿。 陆军面露苦色:“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那些的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得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小地主儿嘬着牙花子说:“陆军儿你小子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还拿我们一把?”白旗点头说:“没错,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那从明天开始,你去外面捡柴火去。”陆军体格瘦弱,忙说:“不行不行,雪下得这么大,上哪找柴火去,我还是接着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会儿给你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小地主说:“雷锋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妈过河嘛,这还用得着你讲啊?”陆军说:“雷锋同志的事迹多着呐,他小时候放牛让地主家狗给咬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小地主说:“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可要这么论,雷锋同志就没有鲁迅先生牛逼了,鲁迅先生遇上胡同里的狗都要骂——呸!你这条势利的狗!”这时尖果说道:“咱们玩笑归玩笑,可我看这两天木柴用得太快,白旗儿你也得省着烧,要不然真要冒着风雪到荒原深处找木柴了。”陆军附和说:“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储备的木柴确实不多了,据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们连个屋子都没有,再没了木柴烧热地窝子,一 晚上过来那就冻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白旗一听这话也开始担心了,前些天听从这里经过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兆今年将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时候漠北的冷风一起,这荒原上就会刮起“闹海风”,那是打旋的强风夹着暴雪,这种风刮起来的动静像疯狗狂叫,一连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泽湿地与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么恶劣的气候,出门走不了多远这条小命就交代了,怎么找木柴取暖?况且天寒地冻积雪覆盖,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个人这才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趁着风雪未至,冒着遇到狼的危险,到荒原深处收集木柴,回来的路上还说,之前储备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儿烧得太快,要不是尖果发现,等到雪暴来临,大伙就得在地窝子里等死了,这次太悬了,今后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没想到转天起来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用过这么多木柴,这不是见鬼了吗? 陆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儿。 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再说这17号农场周围全是没有人烟的荒原,哪里会有偷木柴的贼? 不管是闹鬼还是有贼,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个月下去,白旗等人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冬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四个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窝子里,这天夜里都是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步枪放在旁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荒原上的地窝子三个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过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热的区域,尖果一个人住在左边那间,当中是白旗等人,右侧用来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旗听到右边那个地窝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一听有人在挪动木柴,他赶紧睁开眼,轻轻推醒小地主和陆军,三个人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上步枪,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面,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条缝,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的时候,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照到,双眼顿时放出两道凶光。 2向风中逃亡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白旗等人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竟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当时就醒悟过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咱还得先往前说。 大概是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蓝天白云之下,像油画一样迷人。那时有牧区上的几个女知青,到17号农场探望同学,一看这景色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17号农场的位置有些特殊,位于北大荒地图上凸出的部分,西北是漫长的国境线,东面与原始森林接壤,西侧跟大漠草原临近,往南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湿地。那时候中苏关系非常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里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过不去,苏军机械化部队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只是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 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快到原始森林了,也是命大没遇到饿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很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抱回地窝子想过几天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大娄子。 这17号农场只有一个班的人,编制却是一个排,排长是50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头一批来北大荒开垦戍边的,对荒原和森林里的事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是狼崽儿,急匆匆过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不到半个月。 排长心里“咯噔”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把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儿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另外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就要报告上级。几个女知青委屈得掉下眼泪,没办法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谁知再进地窝子,一看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 排长见状也觉无奈,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的埋了,这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却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只要那大狐狸没死,就会不断地展开报复,他向森林里的鄂伦春猎人借了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从此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反正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大伙都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谁曾想这狐狸趁着17号农场人员减少,防备松懈的机会,又溜了回来,它似乎知道步枪的厉害,不敢正面出现,暗中把储备过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白旗等人再晚发现几天,大风大雪一来,就得眼睁睁地等死了。都说狐狸狡猾阴险,没想到会狡猾精明到这种程度,不知狐狸是怎么想的,居然明白地窝子里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没了木柴就得冻死。 这念头在三个人脑中一闪而过,又是骇异又是吃惊,就这么一愣神的瞬间,那只老狐狸体形虽大,却轻捷灵动,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的一下,从白旗等人的头顶蹿了过去,等这三个人回过神儿来,狐狸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后数丈开外了。 白旗心说不好,这狐狸都快成精了,存心想要我们的命啊,倘若让它从容脱身,往后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想到这跟小地主两人转回身形,端起步枪就要射击,结果忙中出错,枪栓还没拉开,又手忙脚乱地去拽枪栓。 那狐狸一看步枪,也心惊胆战,恨恨地盯着白旗等人看了一眼,掉头飞奔而去。 白旗等人又生气又着急,但也知道狐狸逃得太快,等拉开枪栓举枪瞄准,对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老排长经验那么丰富,使用半自动步枪,骑着马带着猎犬,追了好几天也没打死这只狐狸,可见其狡诈灵活非比寻常,这个冬天算过不踏实了。正在此时,夜幕下突然跃出一个黑影,借着月色看是条大黑狗,额顶生有 一道红纹,头脸似熊,声如虎吼,斜刺里扑倒了狐狸,露出刀牙张口便咬。 那只大狐狸只顾向17号农场地窝子里的人报复,黑狗又是从下风口忽然出现,猝不及防被对方扑个正着,但它老奸巨猾,身躯灵敏,倒地后并不急于起身,因为一起身便让黑狗顺势按住了,它就地连续翻滚,等黑狗咬到空处,狐狸也已腾身而起,它看出这黑狗凶恶,毫不犹豫地狂奔逃命。那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声再次向前蹿跃,它这一蹿后发先至势如猛虎,狐狸发觉不妙,电光石火见突然转折,又让黑狗扑了一空,这几下兔起鹘落,把白旗等人都看得呆了。 尖果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拎着棍棒出来察看,月光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上,黑狗和狐狸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犬类与狐狸生来就是天敌,那条黑狗凶猛顽强,狐狸则凭着老道的经验临机生变,好几次眼看要被黑狗扑住,它却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离,每次都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可那条大黑狗捷如虎豹,狐狸也无法彻底摆脱,只能在死亡边缘拼命地兜圈子,随着气力渐渐消耗,终归会被黑狗咬死。 白旗等人认识这条大黑狗,前些时候转场的蒙古族牧民路过17号农场,有条叫“乌兰”的大牧羊狗生下狗,牧民们要长途跋涉,带着刚断奶的小狗不方便,暂时托付给尖果照料,等转年开春了再领走,这小黑狗圆头圆脑,长得和小熊一样,这个季节的北大荒万物沉寂,每天和小狗玩耍,给白旗等人增添了不少乐趣,但是想不出乌兰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事后看到乌兰脖子上拴的羊皮上,画了一些图案,蒙古牧民不识字,画了图给白旗等人传递信息,大致是说乌兰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也觉得17号农场深处荒原,仅有几个年轻人留守很不安全,就让乌兰过来,与17号农场的人一起过冬。 乌兰在蒙古语中是红的意思,也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名字,它来的时候,恰好撞上狐狸要逃,当即扑上前来撕咬,那老狐狸百密一疏,万没想到17号农场里会有这么凶悍的巨犬。这大黑狗非是寻常的猎犬可比,据说是蒙古大军远征欧洲的时候,从西伯利亚雪原上找到的犬种,血统非常古老,三只围攻可以将一头重达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生存在条件最恶劣的西伯利亚,当地猎人常带这种巨犬打熊,统称猎熊犬。 猎熊犬乌兰接连不断地凶猛扑咬,让老狐狸气都转不过来,眼看就要被乌兰的牙刀插进喉咙,白旗等人在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谁知狐狸奸猾已极,趁黑狗下扑之际,突然将尾巴移开,露出腚下那个小窟窿,“噗”地放出一团绿烟。它在荒原上常吃一种罕见的浆果,放出这团臭气,让人闻到就会心智迷失,狗的嗅觉最为灵敏,一旦嗅到鼻子里,不论如何训练有素的凶猛猎犬,也会当场发狂,转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积攒一两个月,也不是时时都能找到那种浆果,因此不到穷途末路,绝不敢轻易使用。 老狐狸此刻让黑狗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被迫放出臭烟阻敌,黑狗乌兰在草原上咬死过许多狐狸,从没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对方,它也识得这臭烟厉害,急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缓了口气儿,飞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白旗等人知道老狐狸报复17号农场,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对这老狐狸有些同情,这次对方死里逃生应该领教了厉害,这辈子也不敢再来了,毕竟冤冤相报没个完,于是喝住了黑狗,不让它再去追赶了。 苍穹笼罩下的荒原西风凛冽,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狼嚎,白旗等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衣衫单薄,这时已冻得上下牙关厮打,带着黑狗回到地窝子,乌兰见了小狗又舔又蹭,着实亲热了一番。四个人在煤油灯下看了蒙古牧民捎来的消息,有这么大的黑狗在17号农场守着,确实不必担心那只老狐狸再回来骚扰了。 那只老狐狸被吓掉了魂,它脚下毫不停留,在漆黑无边的荒原沼泽,穿过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向国境线方向逃窜。 3围攻17号农场 老狐狸逃跑之后,17号农场附近就没了它的踪影,北大荒的气候日趋寒冷,西北的天空积满乌云,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猛烈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涌进东北。据蒙古族懂得看天象的牧民说,将会有百年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奇寒,一场罕见的暴雪来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亚已在几天之内不知冻死了多少牲畜,随着暴风雪迅速逼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这广袤的荒野也将被冰雪覆盖,交通和通信可能会完全中断。 白旗等人在17号农场的地窝子里,持续添柴烧热地炕,抵挡这滚滚而来的寒流,当天晚上小地主提议要包饺子,其余三人一致响应,天冷出不去,整天闷坐发呆,包饺子最能打发时间,在北大荒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就等于过年了。 大伙商量吃饺子的事挺高兴,可是大黑狗乌兰却坐卧不安,用脑袋顶开门,两眼直勾勾盯着空寂的荒原处低吼,一开门冷风呼呼地往地窝子里灌,小地主连声叫冷,忙将黑狗赶走,顶着风雪用力把门关紧了,但黑狗一夜都不安宁,在地窝子里不停转圈,白旗等人都感到有点奇怪,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说那老狐狸溜回来捣乱,黑狗也不至于显得如此紧张,或许是这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逐渐逼近,让狗都觉得反常了,没办法只好暂时将它关到旁边的地窝子里。 转天外面刮起了闹海风,荒原上涌动着一团团弥天漫地的大雾,那都是强烈气流卷起的雪雾,对着17号农场席卷而来,白旗等人忙着准备包饺子,本来是打算留着过年再吃,实在等不及了要提前开动,但是不敢忘记到各处巡视,整个17号农场,有前中后三排地窝子,住得下二十来人,烟道露出地面,如同耸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后面的一排地窝子是仓库,存放着不少农机具。留守人员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安全,在暴风雪到来之后,防止雪积得太厚,把地窝子压塌了,在三排地窝子东侧,还有一座很大的屯谷仓,干打垒的夯土墙,里面是堆积成山的稻草,以及装满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两点来钟的时候,尖果留在地窝子里煮着饺子,白旗三人到外面抽烟,顺便巡视一下各处的情况,望到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估计这股从西伯利亚平原上吹来的暴风雪,夜里就会将17号农场吞没。 白旗抱怨说:“这鬼天气突然就变得这么冷了,出门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可也不能在地窝子里撒尿,要是出来撒尿,那尿也得冻成冰柱子,到时候还要拿棍敲。” 小地主拖着两条冻住的鼻涕挖苦说:“白胜利怎么你天天叫苦,战天斗地是咱的光荣传统嘛,反正咱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炕烧热点,咱回去吃完饺子,半夜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我再给你们讲段《林海雪原》,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当然了,假如有点酒就更好了,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喝点酒也能有 效驱寒,假如大黑狗再从雪窝子里刨只兔子出来,咱烤着兔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美味啊?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假如班长藏起来的那条战斗香烟,能让咱们误打误撞给翻出来,一边抽着战斗烟,一边啃着兔子腿儿,喝几盅小酒儿,最后再吃尖果煮的猪肉白菜馅饺子垫底儿,这小日子就没得比了。” 陆军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补充道:“吃饺子必须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几瓣大蒜,然后把炕烧热了,沏一缸子大枣茶,哥儿几个半躺半卧,喝着茶抽着烟,《林海雪原》这么一讲……” 白旗笑道:“我说二位,咱大白天的就别说梦话了,有句名言说得好,失败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给你们两位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 陆军仔细一琢磨,此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就问白旗:“这是谁说的?” 白旗一拍胸口:“我白胜利说的!” 话音还未落地,忽见一只野兔满身带着白霜,没头没脑地奔向白旗等人,野兔一旦离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逃起来往往不顾方向,常有狂奔中撞到大树上撞断脖子而死的兔子,这只野兔一头撞在了小地主腿上,当时就懵了,小地主不顾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扑住野兔,揪着耳朵拎起来,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抹了抹鼻涕对白旗和陆军说:“你们俩刚才谁说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白旗和陆军两个人觉得,野兔奔跑中撞上人事出偶然,不过小地主的运气未免太好了,正纳闷儿的时候,又有两只野兔和一头驯鹿从三个人身边跑过,这些荒原上的动物都像遭受到巨大惊吓,一路没命地奔逃,根本顾不上前头有什么了,那头驯鹿脑袋上的角很大,分着很多枝杈,狂奔到17号农场附近终于不支倒地,嘴里喘着粗气吐出血沫,眼看是不活了。 三个人惊骇无比,看看远处除了雪雾弥漫而来,也不见有什么别的东西,白旗正要走过去看看那头驯鹿,小地主忽然抬手点指:“快瞧,那家伙来了!”白旗和陆军举目观瞧,原来此前被黑狗追咬逃走的大狐狸,也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了过来,它对这三个人看都不看一眼,飞也似的掠过地窝子,从屯谷仓木门底部的缝隙溜了进去。 白旗等人破口大骂,刚偷完社会主义木柴,又想偷社会主义稻草,叫骂声中返回地窝子放出黑狗,谁知那黑狗竟不理会狐狸,却如临大难一般,撒腿向东跑去,三个人觉得这情形越来越奇怪了,都有不好的预感,可捉拿狐狸要紧,不把它逮到,17号农场永无宁日。 白旗叫尖果出来帮忙,尖果穿上大衣,把小狗揣到怀里,跟着三人来到屯谷仓附近,这屯谷仓里堆积了很多稻草,北大荒冬季严寒,稻草可以用来取暖保温,盖地窝子离不开这东西,屯谷仓除了一道简陋的木板门,夯土墙周围还分布着几处通风口,里面黑咕隆咚,四个人怕这狐狸狡猾再次逃脱,用手电筒照明和煤油灯,端着步枪准备进行围堵,谁知进去一看,发现那大狐狸趴在草垛高处呼呼喘气,根本不理会有人进来,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再逃了,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小地主摩拳擦掌:“上回放这只狐狸跑了,它竟还敢回来,伤了皮毛就不值钱了,咱别开枪逮活的剥个皮筒子。” 陆军拦住小地主说:“不太对劲儿,地主儿你先别动手,没听说风雪和严寒能让狐狸和野兔亡命逃窜啊,况且连那条大黑狗都吓跑了,莫非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尖果听白旗说了刚才的事感到难以置信,大黑狗乌兰不可能丢下小狗和17号农场里的几个人逃走,它是不是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跑去求援了? 白旗摇了摇头,17号农场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今天夜里就会席卷而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即使是边防军的骑兵也无法出动,再说黑狗是奔着东边跑,那边好像只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他虽然同样不相信黑狗会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陆军和尖果见这只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心生怜悯,想留它一条性命。 小地主则咬牙瞪眼,主张除恶务尽,免得还有后患,不顾劝阻正要动手,却觉得白旗按住了自己肩膀,他嘴里说着白胜利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行不行,同时要推开白旗的手,可用手一摸感觉不对,那是只毛乎乎的大爪子,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有张满是白毛的大脸,那是只流着口水的巨狼,人立起来比小地主还高出半头,张开又腥又臭的大嘴对准他的脖子就咬。 白旗眼疾手快,看到小地主身后被一只人立起来的巨狼搭住肩膀,来不及调转步枪射击,抬起枪托,照着狼头狠狠捣去,捣得那巨狼“呜”的一声惨叫,小地主也跟着“啊”地大声惊叫起来,棉衣已被饿狼爪子撕开了几道。 那巨狼饿得眼都红了,让枪托打在头上也全然不顾,打个滚儿再次扑来,白旗素有胆气,临危不乱,枪口对准巨狼扣动了扳机,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悲风怒号,步枪的射击声几乎被风雪淹没了,那头狼转瞬倒在了血泊中。 四个人曾经见过出没于17号农场附近的狼,那都是前几年打狼运动中幸存下来的个别分子,早被半自动步枪吓破了胆,一般见了人不会主动攻击,而今天出现的这头巨狼,却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首先是体形奇大,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好,此时也管不了躲进屯谷仓的老狐狸了,匆匆往前面的地窝子赶去,走到一半就瞧见四五头饿狼,正在撕扯分食那只倒毙的驯鹿,白旗等人赶紧端起步枪准备射击,突然看到凛冽的西风中还有成百上千头饿狼,潮水般向着17号农场拥来,那是前所未有的大狼群。 4困守屯谷仓 百年不遇的奇寒,冻死了雪原上的野兽,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亚狼,也陷入了没有食物的绝境,出于求生的本能,若干饥饿的狼群结为一体,随着凛冽的西风追逐猎物,借助狂风暴雪的掩护,袭击沿途的牧民和牛羊,穿过国境突然出现在17号农场,这是北大荒从没有过的狼灾。 兵团里留守的四个人,从没见过西伯利亚狼,但北大荒没剩下多少狼,一看狼群来的方向和那凶恶冷峻的样子,也自猜出了几分,这种狼体形巨大,性情凶残,习惯于集群出没,出没在荒芜的西伯利亚平原上,因为是成群结队活动,几乎没有天敌。 四个人见远处狼群汹涌而来,借着风势飞驰,转眼冲进了17号农场,陆军吓得脸上变色,两腿打着哆嗦站也站不稳了,小地主好勇斗狠,举起步枪瞄准了正在撕扯死鹿的一头大狼,尖果则想跑回地窝子去拿电台通知连部。 唯有白旗看出情况危急,这狼群来得太快,凭着三支步枪根本挡不住成百上千头恶狼,也来不及再去地窝子取电台和子弹,没等过去就得被围上来的狼扑倒,眼下只能往回跑,躲进屯谷仓,屯谷仓外围是夯土墙,可以抵御狼群,逃生的时机转瞬即逝,白旗拽上腿如筛糠的陆军,同其余两人逃向屯谷仓。 这时倒毙在17号农场的鹿已被啃成了骨架,群狼看到活人立刻红着眼围了上来,四个人被迫回头开枪阻挡来势汹汹的饿狼,被子弹击倒的狼,不能起身,就让其余的饿狼按住吃了,这些狼都快饿疯了,狼群的纪律性很强,在食物匮乏的特殊状况下,会毫不犹疑地吃掉负伤和死亡的同类,但是绝不会对身体完好的同类下手,这也是西伯利亚狼在恶劣地区生存养成的天性。 四个人刚跑到屯谷仓门前,一条脸上带疤的狼也追到身后了,猛地一蹿将尖果扑到地上,这时白旗等人的步枪子弹已经打光,还没顾得上重新装填弹药,小地主想起手里还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用力对准疤面狼掷了出去,那疤面狼纵身跳起,咬住了从半空飞来的兔子,白旗趁机扶起尖果,四个人撞开屯谷仓的木门逃到里面,返身放下木栓,呼哧呼哧喘作一团,就听狼头撞击和爪子挠木板门的声音接连不断,外面西风呼啸,与群狼的嗥声混成一片。 白旗等人心惊胆战,刚才实在是险到了极点,如果慢上半步,此刻早已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谷仓的夯土墙挡住了狼群。 这时四个人一条小狗,还有那只筋疲力尽的老狐狸,被群狼团团围困在屯谷仓中,这仓里的干草堆成了小山,干草本身有保暖的作用,不过在这种风雪交加的酷寒之下,谁也无法确定钻到草垛里能不能过夜,屯谷仓虽然能挡住狼群,可是狂风暴雪急剧加强,如此恶劣的气候,这座屯谷仓很有可能发生垮塌,把众人活埋在其中,另外没有粮食,晚上的饺子也没吃,这叫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困在四面透风的屯谷仓里,又能支撑多久? 白旗等人意识到身处绝境,但怎么也好过被饿狼撕碎吃了,先前疲于奔命逃进屯谷仓,还没等缓过气来,仓门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突然露出半个狼头,狼眼凶光毕露,试图从门底的缝隙里爬进屯谷仓,小地主的屁股险些被它咬到,“哗”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轮起步枪的枪托去砸,那饿狼吃疼,只得退了出去,随后就见木门下伸出几只狼爪,不断刨着门板下的泥土。 四个人见群狼要刨个地洞钻进来,都大吃一惊,急忙用步枪和屯谷仓里叉草的铁叉,对着从门底伸进来的狼爪子狠狠击打,好在天寒地冻,地面冻得跟铁块一样,狼爪虽然锋利,也难以扩大洞口,饿狼的身躯又比那老狐狸大得多,无法直接钻进来,双方隔着屯谷仓的木门僵持了一阵,狼群便放弃了挖地的念头。 白旗等人不敢掉以轻心,搬过填满草籽的大麻袋,把屯谷仓的木门死死堵住。 陆军提起照明用的煤油灯看了看周围,屯谷仓的夯土墙足够坚固,狼群应该攻不进来。 尖果提醒陆军小心使用煤油灯,可别引燃了草垛,而且屯谷仓里白天也是漆黑一团,眼下只有煤油灯和手电筒有光亮。 白旗一想不错,屯谷仓里全是易燃之物,万一引起大火,里面的人就成烧兔子了,于是收拾出一块空地放置煤油灯,那老狐狸缩在草垛角落里,瞪眼看这四个人的一举一动,白旗等人自顾尚且不暇,又和老狐狸同是被狼群围困,也没心思再去理会它了,只忙着检查屯谷仓四周有无破绽。 这屯谷仓是夯土围墙,高处有几个通风口,平时塞着几块砖头,上面用木头板子搭成棚顶,为了防止暴风雪,事先进行过加固,也是非常结实,留着三处可以开启的口子,能让人爬上去清除盖住棚顶的积雪,谷仓里除了草垛,还有两架木梯。 四个人搬动木梯,爬到高处的通风口向外张望,此刻还没有天黑,不过西风吹雪,外头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已不可见,但是能看到狼群就在外面徘徊。 白旗让小地主守着通风口,随时注意外边的情况,他和陆军、尖果三人到下面商量对策,眼下是没粮没水,气温在急剧下降,也不敢点火取暖,步枪弹药少得可怜,数了数只剩十来发子弹了,没能力杀条血路出去,而困到夜里就得被活活冻死。 尖果说那只有盼着狼群尽早离开了,它们进不了屯谷仓,天气又这么冷,应该会到别处去掠食。 陆军绝望地说:“不可能啊,你们有所不知,我以前看过本书,那上面说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这样的生物从史前开始有三种,其一是恐怖鸟,其二是剑齿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现在的只有狼,因为它们耐得住各种残酷气候和生存条件,能够连续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饿越凶残,所以有人说狼性就是饥饿,这群是饿红眼的巨狼,既然知道有活人在屯谷仓里,不把咱这几个人吃掉,绝不会自行撤离。” 尖果听了陆军的话,心里感到一阵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白旗狠了狠心,宁可困在屯谷仓里冻饿而死,也不能被狼群吃掉,鼓励陆军和尖果,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中,一定要竭尽全力求生存。 此时小地主顶不住通风口里灌进的风雪,冻得鼻涕直流,只得先把通风口的砖头重新塞上,爬下梯子向白旗报告,他一边哈气暖手,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外面的情况没什么变化,这群饿狼算是沙家浜——扎下去了,得先想个法子取暖,否则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冻死了。” 白旗说:“这屯谷仓里好歹有许多稻草,外面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风 雪中忍饥挨饿,估计也围困不了多久,咱们钻到草垛里待着,兴许能撑过今天 晚上。” 小地主点头说:“我看行!” 其实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四个人起身想钻进堆成山的草垛,那只老狐狸忽然蹿起,紧张地嗅着远处的气味,不住地在屯谷仓里打转,显得格外不安。 小地主指着狐狸说:“用不着这么慌张,爷爷们现在没空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喂狼,趁早给咱腾个地方,躲到一旁待着去。”尖果对白旗等人说:“狐狸的举动好像有点奇怪,它一边在那转圈一边盯着咱们,是不是想告诉咱们什么?”白旗看见那个方位果然是在一处通风孔下,奇道:“这老狐狸真成精了?”他心中半信半不信,搬过梯子爬上去看个究竟。陆军出于好奇,也搬了另一把梯子,两人把砖头拿开,挤到一处向外张望,白旗看到外面的情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小地主和尖果在下面扶着梯子,抬头瞧见白旗神色大变,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狼群有什么反常活动?”白旗吃惊地说:“狼群带了一个……怪物过来!”陆军戴着近视眼镜,冷风一吹雾茫茫什么也瞧不见,此时也在旁边追问: “怪物?你看清楚没有,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白旗忍着刀割般的风雪,观察屯谷仓外的动静,低声告诉陆军等人:“狂风暴雪中的狼群越聚越多,有只断尾的巨狼,背着一个似狼非狼的野兽,身上灰白色的毛发很长,好像活了很多年了,那东西两条前腿比普通的狼短了一半,自己走不了路,所以要让别的狼背着它行动,这个怪物也是一头老狼吗?” 小地主和尖果在梯子底下面面相觑:“世上会有这样的狼吗?” 陆军听白旗说了屯谷仓外的情况,骇然道:“快开枪!快开枪!这东西不是狼,是狼群里的狼军师!” 5今夜有暴风雪 陆军差点从梯子上掉下去,忙抓着白旗的胳膊说:“快快,赶快用步枪打死它……” 屯谷仓的通风孔不是碉堡的射击孔,白旗站在梯子上没法用步枪向外边射击,但他和小地主、尖果三人一听“狼军师”三字,顿时醒悟过来,同声惊呼道:“狈!” 以前有个成语叫“狼狈为奸”,狼性贪婪凶残,也足够狡诈,但狈却更为阴险,一肚子坏水,狼群想不出的办法它能想出来,相当于狼群里的军师。古书里很早就有关于狈的记载,但是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见过狈的人却不多,也不是每个狼群里都有狈,狈本身就非常稀有罕见,相传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会偶然产下这样的怪物,实则不然,狈这东西像狼,但不是狼,常跟狼群一起出没,还有不少人把断了前腿儿不能行走的狼,误当做狈。50年代中国东北和内蒙古地区开展打狼运动,曾捕到过一只狈,后来发现是断了前腿的狼,可以说狈几乎绝迹了,只是它的特征很明显,白旗等人也在北大荒听到过这些传说,一看巨狼背上的那只野兽,就知道是狼军师了。 四个人这才明白老狐狸为何突然变得紧张不安,它的嗅觉远比人类敏锐,开始看得出屯谷仓能挡住狼群,所以有恃无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此时发觉狼群中有狈,立刻感到大祸临头,看来这屯谷仓守不住了。 众人深知外面风雪太大,一旦失去了屯谷仓,到了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转眼便会让狼群撕碎吃掉,只有设法守住屯谷仓,才有机会生存下去,可是谁都想不出狼群会怎样展开进攻。 白旗告诉陆军先从梯子下去,跟小地主一起赶紧将步枪子弹装好,又让尖果也拿了叉草的铁叉防身,随时准备击退闯进屯谷仓的饿狼,布置好了再次从通风孔向外观察狼群的动向。 小地主把步枪子弹装满,背倚着夯土墙做出负隅顽抗的架势,提醒白旗子弹只够打一轮,随后喃喃自语道:“屯谷仓的夯土墙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进不来啊,咱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陆军绝望地说:“小地主儿,你不知道狈的狡猾,狼群现在一定能想办法进来,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死期。”小地主仍不相信:“不管狼头再怎么结实,它能把这么厚的夯土墙撞个洞出来?”这时尖果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原来站在梯子上的白旗,发现外面的狼群有所行动了。 成百上千的饿狼正冒着风雪逼近屯谷仓,白旗暗觉奇怪:“狼群拥过来是想推倒夯土墙?那可是自不量力的作风,难道我们高估了这些狼?”但是很快白旗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图,第一排巨狼人立起来,趴在屯谷仓的土墙上,第二排蹬着前边的狼头又往上爬,白旗抬头看了看顶棚,惊呼一声:“哎哟!” 白旗立刻醒悟了,狼群是要爬到屯谷仓顶棚上去,上面木架子之间铺的全是稻草,不比周围的夯土墙坚固结实,他急忙招呼小地主等人,快到高处防御,趁现在还占有地势之利,千万不能让狼群爬上来。 四个人本来又冷又饿疲惫不堪,此时为了求生,就跟刚上满发条一样,搬着梯子迅速爬上顶棚,白旗首当其冲,把帽子围脖都系严实了,顶着如刀的风雪,蹬到屯谷仓的顶子上,这里只有铺着木板的架子能踩,有很多只盖了稻草的地方,一不留神走上去就得掉到屯谷仓里,那下面虽然堆积着草垛,可掉下去再爬上来,就没时间抵御狼群的进攻了。 白旗置身高处,耳中只听狂风呜呜怪叫,风大得好像随时都能把人卷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只好背上步枪,手足并用往前爬行,到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探头看去,就见有几只恶狼的前爪已经搭上顶棚了,连忙摘下步枪对准狼头射击,枪声完全让狂风淹没了,而中弹的恶狼则翻着跟头滚了下去,其余的巨狼前仆后继,一波接一波地蜂拥而上。 白旗一个人一条枪,只能挡得住一个方向,另外三个人也相继爬上来助战,子弹用光了就拿枪托去砸,人和狼都杀红了眼,全然忘却了寒冷与恐惧。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暴风雪呼啸着掠过17号农场,白旗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就见下面是无数双碧绿贪婪的狼眼,那是挤不到近前的饿狼们,正仰头望着屯谷仓上的活人,看得人头皮子都跟着发麻,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两头巨狼趁机蹿上了顶棚,龇着狼牙作势欲扑,白旗等人知道再也守不住了,心中万念俱灰,混乱中不知是谁把煤油灯撞倒了,从顶棚的口子上掉进了屯谷仓,正落到堆积成山的草垛上,轰的一下引发了大火,烈焰翻滚升腾,将已经爬上顶棚的那两头饿狼吓了一跳,扭头跃了下去,周围的群狼也纷纷退开几步,狼的天性怕火,虽然处在酷寒的风雪中,也不敢过分逼近。 屯谷仓里的干草着起了大火,迫使四个人撤到顶棚边缘,此刻雪片已像鹅毛般大,借着风势铺天盖地的降下,仓内烟火升腾起来,又被风雪压住,还威胁不到趴在墙围顶端的白旗等人,反倒暂时挡住了狼群的猛扑。 白旗身上沾染的狼血都冻住了,衣服也被撕开了几条口子,身体因寒冷变得麻木僵硬了,感觉不出自己身上有没有伤,正要低头察看,却见尖果要攀着木梯到屯谷仓下面去,赶紧将她拽了回来。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向站在身边的人大声喊叫,对方也完全听不到了,不过白旗知道尖果想做什么,那只小狗还留在屯谷仓里,这大火一起,必然难以幸免,但底下火势太大,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只小狗,连自己的命也得搭上。 尖果不想让那条小狗被活活烧死,白旗狠心阻拦,两个人一个拽一个挣,趴在夯土墙另一侧的陆军和小地主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叫,可叫喊声都被暴风雪淹没了。正在这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看那只老狐狸嘴里衔着小黑狗,顺着木梯冒烟突火逃上顶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烧着了。 白旗这四个人都看得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狐狸和狗本是天敌,狐狸连狗的气味都难以接受,但或许是这老狐狸的崽子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让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丧火窟,又或许是要依靠众人抵御狼群,总之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拼命把小狗叼到了高处。 漫天风雪之中,这只老狐狸和小黑狗,还有白旗小地主等四个人,伏在屯谷仓的夯土墙上,身后是烈火浓烟,周围是多得数不清的饿狼,四个人心里明白已经到穷途末路,都做好死的打算了,就在这么个时候,围困屯谷仓的狼群忽然一阵大乱,白旗等人在高处看下去,只见茫茫风雪中跑来一群野狗,当前一条大黑犬,正是此前跑走的乌兰,它身后是几只与它种类相似的巨犬,最大的跟驴差不多,再往后跟着百余条普通的野狗,闯进狼群里到处乱咬,由于是从下风方向迂回过来,群狼并未发现,等回过神来,已经有一大片狼被野狗咬死了,其余的纷纷龇出獠牙,扑上去同那些野狗厮咬在一处。 白旗等人在屯谷仓的高处借着火光,能看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他们曾经听说过北大荒边缘的林海中,有成群出没的野狗,大多是以前猎人或牧民丢弃的狗,随着兵团开荒,这些野狗退进了森林深处,很少能再看到了,牧区的黑狗乌兰似乎与野狗的首领相识,它察觉到狼群逼近17号农场,明知自己抵挡不了,也无法及时搬来援兵,竟到林海深处找来了这群野狗,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赶了回来。 为首那条巨犬猛如虎豹,身上被几头恶狼死死咬住了不撒嘴,身上鲜血淋漓,依然在狼群中纵横来去,每一口咬出,那锋利的牙刀就能切断一头恶狼的喉咙,那只不能行走的狈和群狼的首领也让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尽了才倒下。 狼群虽然凶恶,但一来猝不及防乱了阵脚,二来狈让那巨犬给咬死了,顷刻间死伤无数,其余的几百头饿狼吓破了胆,只得四散退去,眨眼间消失在了暴风雪中,野狗也几乎都死光了,这一场血战残酷至极,黑犬乌兰也与一头恶狼同归于尽,一狼一犬咬住对方至死也不肯放松,荒原上横七竖八的死狼死狗,这些尸体和鲜血很快就让雪片掩埋住了。风雪呼啸的北大荒17号农场里,只剩下四个人以及一只老狐狸一条小黑狗还活着,老狐狸身上的毛被烧掉了好大一片,它头也不回,拖着受伤的躯体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白旗等人死中得活,但冻得肢体麻木,勉强爬回地窝子,通过电台求援,直到三天后狂风暴雪有所减弱,边防军的骑兵才赶来接应,穿越国境而来的狼群终于被全部剿灭,这四个人里小地主伤得最重,腿部冻伤坏死,不得不做了截肢,好歹这条命是保住了。 西伯利亚平原上的狼群没有天敌,也许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相传蒙古有一种熊头虎躯的巨犬,可以屠灭狼群,其血统极为古老,最初也是生活在西伯利亚,不过几百年前在西伯利亚灭绝了,中国东北在五六十年代还能见到这样的巨犬,这些年也看不到了。记得有本《犬经》,曾详细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犬 类,其总决为:白犬虎纹主富贵,若然臀白祸先招;浑身黑色全无白,凶邪远逐不相扰;眉黑身白是祸胎,主人破财家道衰;入门不久家大乱,耗散黄金万两财;白犬黄眉宜淡色,逢凶化吉无踪迹;若然两道黄眉现,诸吉不蹈祸自来;遍身白色尾头黄,定主兴隆大昌吉;此犬世间稀少有,兴家发迹入门庭;黄黑原来各异形,白前二足主人旺;黑身本是邪妖怪,黄犬生成家道宁;黄犬黄眉生喜色,白绒狮犬世间多;黑绒乌犬主人富,未审斑狮意如何。古代有《猫经》,也有《犬经》,《猫经》咱们就不提了,单说这本《犬经》里除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犬类,还提到了有很多与狗相关的奇闻异事。 犬类按体型大小分为三类,最大的称獒,中常的是犬,最小的才是狗,后来犬和狗逐渐被人们将称呼混淆了,这三大类里又各分无数品种,獒有獒王,犬有犬王,《犬经》有言:黄身白耳是犬王,能聚金珠万两财;舌上再加三点黑,出自灵山护佛门;此犬从来世间稀,风吹无泪更为奇;登山捕猎似虎狼,下海拎鱼胜蛋拿。 除了好犬,当然也有恶犬,其中有一种败主的妖狗,养之不吉,近之不祥,《犬经》里说:白狗黑眉身带纶,吉去凶来时不息;衣冠盗窃四乡井,变做主人奸主母。聊斋和包公案里都有“妖狗”的故事,情节也差不多。 《犬经》里最后一篇是“义犬”,不是指某种犬叫这个名字,而是收录了古往今来许多忠犬护家救主的传说,比如有一则救主狗:头似葫芦耳似铃,圆珠光亮迥无瑕;蜂腰乍背声如吼,尾若拖纶身若虾;此犬原来得为上,不比村庄守家门;曾随猎户荒郊外,但见狐骚获捉拿;某日登山临旷野,火烧林内起烈焰;主人睡卧半山坡,酒醉不知骨肉焦;此犬世间稀罕有,高声嘹亮喊喧哗;主人沉睡不知晓,四足不停爪乱扒;刨开土沟隔山火,泥浆水土并积砂;终身不惜艰辛力,搭救主人正是它。这是说有条猎犬随主人进山,主人喝醉了酣睡不醒,猎犬发现起了山火,招呼主人不起,此犬颇通灵性,在主人身边挖出一条隔火沟,救主美名流传天下。 再有一则申冤狗:绒毛斑犬尾如球,跟随主人去买油;路遇强徒刀砍死,尸骨埋在荒野丘;咬牙切齿含悲泪,为主申冤要报仇;跟到贼家方驻足,知其下落转回头;一路急走归家内,跪见主母泪双流;主母不明是何意,忙呼仆妇问因由;畜生何事泣悲涕,在我跟前乱磕头;抑或途中遇凶险,定是你主被人谋;狗带主母出家去,寻尸报官找贼门;清官勘问无差错,明正典刑斩贼头;遂料此犬天下少,究明主凶报冤仇。 《犬经》里此类记载非常多,关于犬的品种也很全面,几乎囊括了古代中 国所有的名犬,不过东北这种近似怪兽的巨犬,却在《犬经》里找不到半个 字,显然是来自异域,自古被荒原上的猎人视为“魔犬”。 三、表哥捡到的宝物 这次给大伙说说我家表哥的事,我这位表哥,小时候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长大了除了不会赚钱什么都会,先后捡到过几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说出来竟也抵得过一回评书。 表哥是我的远房亲戚,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平时接触不多,逢年过节才偶尔走动。小时候我倒是常到他家玩,印象中表哥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工作,从年轻时就待业,那时还叫“待业青年”,拿现在的词来说也算是“啃老族”,做梦都想发财。 据说我表舅妈生他的时候,曾梦见一个黑脸大汉,穿得破破烂烂,看模样似乎是个要饭的,那大汉手里端着破碗,莽莽撞撞地闯进门来,舅妈吃了一惊,随即从梦中醒转生下了这个孩子。不免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债,如今有讨债之鬼上门投胎,可终究是亲生骨肉,因此仍是非常溺爱,跟我表舅老两口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 表哥家以前住在海光寺附近,现在海光寺家乐福那个路口,十字路口整天堵车,是数得着的cbd(车倍儿堵)地段。明清两朝时这地方属于南门外,不算城里,出了城门就是殿宇巍峨宝刹庄严的普陀寺,民间俗称“葡萄寺”,康熙爷御笔亲题给更名为“海光寺”,经历过好几百年的沧桑岁月。 如今再去,可见不着海光寺了,也只剩下个地名。清末海光寺的原址就没了,后来日军侵华,海光寺一带是天津驻军的中枢,盖了好几栋大楼,那建筑多少都带着点大唐遗风,大楼具体是什么用途我不清楚,似乎是宪兵队营房或军医院一类的设施,反正楼盖得很结实,地基也深。解放后经过数次改造和翻修,原貌至今还得以保留,到地下室还能看见日军留下的无电线屏蔽墙,以及储存弹药的防空洞。 1976年唐山大地震,这边也受了影响,那座大楼需要翻修。当时表哥还在上学,家里让他推着小车到工地上捡废砖头,留着用来盖小房。据他说施工的地方,挖开了一条很深的大沟,两边堆着很多翻上来的烂砖头,随手捡了不少。那会儿天气正热,出了满身的臭汗,无意中摸到一块大砖,冰凉冰凉的,抱了一阵觉得很舒服,身上的暑热消了大半,也没想太多,扔到车上之后就回家吃饭去了。夜晚屋里闷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那块特别凉的砖,于是拣出来放到床上搂着,拿他的话来形容,感觉像下火的天吃了冰镇西瓜一样,我表舅和表舅妈也觉得挺奇怪,所以这块砖头就一直放在屋里。 表舅经常吸烟,一天两包最便宜的劣质香烟,晚上连咳嗽带喘。有时贪图凉快,也把这块大砖头放到枕头底下垫着,转天醒来不能说咳嗽好了,但是痰却明显少多了,呼吸也觉畅快。逐渐想到是表哥捡来的砖头不太寻常,仔细端详那形状,也有几分古怪,还是表舅妈最先发现这块砖很像一样东西,吓得我表舅赶紧把砖头给扔了。 表哥捡到的砖头,我并没有见过,听他家里人的描述,这块砖头的大小,与寻常的窑砖接近,形状不太规则,一头厚一头窄,外部裹着很厚的灰浆,里面质地滑腻,除去泥污看那形状轮廓,很像是一只大手,厚的那端是断开的手腕,窄的那端则是合拢的手指。 表舅和表舅妈心里直犯嘀咕,哪是什么砖头,分明是石俑的手,带着股阴气,又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没准是哪座大坟里陪葬的东西,积年累月放到死人旁边,这么晦气谁敢留在家里?所以让我表舅趁着天黑,远远地扔到卫津河里去了。 1976年大地震那会儿,“文化大革命”都没结束,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什么古董之类的概念,看见了也当四旧,最主要的是不想惹麻烦。 直到很多年以后,得知这么一条消息。前清时英法联军打北京,屯兵在海光寺,当时寺庙还在。寺里有两件宝物,一个是千斤大铜钟,还有一个是康熙爷御赐供养的玉佛,打外邦进贡来的佛像,被视作镇寺之宝,许多年来香火极盛。寺里的和尚担心洋兵把玉佛抢走,狠下心将玉佛砸碎,埋到了地底下,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海光寺一带没有古墓,表哥捡到的那只断手,很可能即是当年那尊玉佛的手。此后他从学校出来,先在糕点厂当学徒工,工作了没多长时间就不想干了,认为家里给找的工作不理想,又苦又累,工资也低,总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奈何志大才疏,要文化没文化,要本钱没本钱,又没掌握任何技术,社会上那套东西却都学会了,整天指望着空手套白狼,最不愿意当工人,胳肢窝底下夹个包,假装到处谈业务。他每次提起这件事,便怪我表舅和舅妈没有眼光,如果把那东西留到现在,也不至于为了钱发愁,哪怕是留不住献给国家,你还能得个奖状光荣光荣,这可好,扔河里瞪眼看个水花。 表哥上的是技工学校,学钳工,80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 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自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就干没活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里的人都想做。 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了,工作量比旁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也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点差错,那就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胳膊碾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一出事都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 “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我表哥学的钳工,初时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没累吐血,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 那时有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实习,但不算正式职工,什么时候找着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表哥连青年点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 我表舅妈担心表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是为了不让表舅整天跟他发脾气,便让他到乡下亲戚家帮农,等家里给找着合适工作再回来。 表哥到农村是投奔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转下来会有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十分让人头痛。 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爆竹,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牙齿喀嚓的细微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地扔过去,砰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我听表哥讲这段经历的时候,脑海里每每都会浮现出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好像与表哥十分相似,不过我表哥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 表哥天生胆大,那年夏天,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 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表哥又非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还说着。不过据表哥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个时辰,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村里人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表哥合计得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出事了。 那天晚上表哥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爆竹。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离近了用手电筒照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跟手电光对视。 表哥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表哥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它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表哥当时是受扰心烦,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雾。 我表哥以为这地方有宝,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往下挖,据他描述,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吓得他两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天亮后表哥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浮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表哥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按说书的话来讲,到此为止,前两个宝物的故事就此结束,往下我再说说表哥捡到的第三个宝物,这次更为古怪,看着可能像小说,其实也是真人真事。 表哥从农村回来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一来二去变成了家里和社会上最让人瞧不起的待业青年,我表舅为他的事没少着急上火,但是表哥志气不小,国营工厂里的职业他根本看不上眼,当领导的野心他倒是没有,只是羡慕那些整天坐着火车往全国各地跑业务的人。 跑业务的业务员隔三差五经常出差,一来可以见见世面,二来那个年代没有淘宝网购这类事物,物流行业还很落后,如果谁往上海广州出趟差,便会有许多人托他捎东西,每件东西多收点钱,加起了就很可观了,虽然这种事被单位知道了有可能归为投机倒把,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好处更多,赚的都是活钱,总比拿死工资吃大锅饭强太多了。 表哥想归想,家里却没那么硬的路子,他到车间里当工人的门路,都是表舅求爷爷告奶奶,把好话说尽人情送到了,才勉强挤出来的名额,这小子还死活不愿意去,最后表舅没脾气了,告诉表哥说:“你不愿意去工厂上班也行,那就在家待业,但是咱这是普通劳动人民家庭,不养白吃饭不干活的少爷羔子,每月月头,你得给家里交一份伙食费。” 表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只要不到厂里上班,怎么着都行,他寻思自己不傻不蔫的,干点什么赚不来那几个钱?不过想着容易做着难,梦里有千条大道,醒来却处处碰壁,一点儿本钱没有,想当个体户也当不成。 那时邻居还有个小年轻的,外号叫“白糖”,年岁与表哥相仿,也是胡同里出了名的浑球,别看外号叫“白糖”,本人却特别不讲卫生,长得黑不溜秋,洗脸不洗脖的这么个主儿,同样不务正业。 白糖算是表哥身边头一号“狐朋狗友”,哥俩打从穿开裆裤那会儿就在一起玩,表哥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就想起白糖来了,原来这白糖喜欢看小人儿书,那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攒了几大箱子小人儿书,好多成套的,像什么《呼家将》《杨家将》《岳家将》《封神》《水浒》《三国》《西游》《聊斋》等等,这是传统题材,一套少则二十几本,多则四五十本,此外还有不少国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大兵团作战的《红日》《平原游击队》之类,单本的更是五花八门不计其数。 白糖这爱好大致等同与现在学生们喜欢看漫画,那个年代没有漫画,全是小人儿书,学名称为“连环画”,比如《丁丁历险记》,在国外是漫画,到国内就给做成了连环画,区别在于每页一幅图,都是一般大小。 我曾亲眼见过白糖收集的小人儿书,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印象最深的是《洋葱头历险记》。白糖把这些小人儿书看得跟宝贝一样,舍不得让别人看,因为他跟我表哥关系铁,我才有机会看全了《洋葱头历险记》,回到学校跟同学们吹了好久。 表哥找到白糖,俩人认真商量了一番,那年夏天在胡同口树阴底下摆了个摊,地上铺几张报纸,摆几个小板凳,将那些小人书拿去租赁,两分钱一本,五分钱可以随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乃至大人都来看,一天下来也不比到厂子里上班赚得少。 白糖虽然舍不得这些小人儿书,可也想赚点钱,于是跟表哥对半分账,赚了钱哥俩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给家里一部分,剩下的打台球看录像也绰绰有余了。 转眼到了秋季,秋风一起,满地落叶,天时渐凉,不适合再摆地摊赁小人儿书了,表哥跟白糖一数剩下的钱,足有一百多块,在当时来讲已经很可观了,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不过小人儿书被翻看的次数太多,磨损缺失的情况非常严重,那些成套的书很容易就零散了,然而再想凑齐了却是难于登天。那时也根本料想不到,这几大箱子小人儿书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钱了。当初小人儿书鼎盛时期,不乏美术大师手绘之作,极具收藏价值,当时几毛钱一本的绝版连环画,如果保存到现在品相较好,价格能拍到几万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钱了。 在连环画收藏界备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儿书,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三国演义》全套六十册,搁现在能顶一套商品房。当年白糖就有这套书,六十集一本不少,他连50年代绘画大师“南顾北刘”的作品都有。可是为了赚点小钱,把这些小人儿书统统糟蹋了,丢的丢,残的残,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导致最后一本也没保存下来。 不过收藏热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的事,那时候并不觉得心疼,表哥摆摊租赁小人儿书赚钱的那个夏天,却遇上一件挺可怕的事,当然也跟他捡来的东西有关。 那天天气很热,表哥和白糖俩人,同往常一样在路口摆摊,天黑后虽然有路灯,但蚊子也跟着出来了,因此他们都在吃晚饭之前收摊,表哥这人眼尖,不当飞行员都可惜了。那次收摊的时候,瞥见地上有个挂坠儿,捡起来扑落尘土仔细一看,是个拿根红绒绳穿着的老铜钱。肯定是谁不小心掉在这的,路口这地方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没处找失主去,表哥也没有雷锋同志那么高的觉悟,他觉得这小挂坠好看,是个玩意儿,顺手就给揣兜里了。 表哥当时没想太多,而且捡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好坏,所以谁都没告诉。收摊回到家洗脸吃晚饭,表舅和表舅妈照例唠叨个没完,埋怨他放着工人不当,却摆摊租小人儿书,把家里的脸都丢光了,表哥早听得习以为常了,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从来也不拿这些话当回事。当天累了就没出去玩,吃过饭到院子里乘了会儿凉,跟一群狐朋狗友扯闲篇,还把那红线绳串的铜钱拿出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显摆,大伙都说这铜钱是个护身符,而且这枚铜钱上的字太古了,谁都认不出来,说不定挺值钱的,表哥听了很高兴,可夜里睡觉却发了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表哥梦到自己在屋子里上吊,脖子让麻绳勒住,憋得喘不过气,惊醒过来已出了一身冷汗,最奇怪的是接连不断,每天半夜都做同样的梦,表哥隐隐想到噩梦也许和捡来的老钱儿有关,不敢再往脖子上挂了,想扔又有点舍不得。 白糖的爷爷在旧社会做过老道,又开过当铺,是个懂眼的人,“文革”时为这事没少挨整,表哥拿着那枚老钱儿去找白糖的爷爷,请他老人家给瞧瞧是怎么回事。 白糖的爷爷并不隐瞒,他对表哥实话实说。早年间当老道给人算命做法,只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没什么真本事,但这老爷子眼力还是有的。一看表哥捡来的老钱儿,就说这玩意儿根本不是挂脖子上的东西,没有人敢在脖子上挂铜钱,凡是有这么干的,必定是不懂事自找倒霉的棒槌。老钱儿在解放前有压制的意味,因为上面铸着官字儿,死人装棺材入土之前,通常在嘴里放上一枚铜钱,那叫“压口钱”。 再往早,人们穿的衣服宽袍大袖,下摆很长,让风一吹就起来,行动不太方便,因此发明了一些压衣服的东西,平时拴在腰带上,不仅是个装饰,也起到压住衣服下摆的作用。压衣的东西有很多种,玉佩是其中一种,但玉器不是谁都带得起的,汉代以前平民百姓佩戴玉器还触犯法律,所以有人用小刀替代,唤作“压衣刀”。《水浒》里有段书是“宋公明怒杀阎婆惜”,宋江用的凶器便是压衣刀,俗话说“寸铁为凶”,将匕首之类开了刃的压衣刀带在身上,在很多时候都是犯忌的举动,所以最常见也是最普遍的方法,是在腰间挂一枚铜钱压衣。 根据白糖的爷爷猜测,表哥捡来的这枚老钱儿,多半是哪个吊死鬼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为何留到现在,把它挂在脖子上,夜里能不发噩梦吗?这玩意儿值不值钱很不好说,留在家里却容易招灾引祸,趁早扔了才是。 表哥听完这番话,心里不免害怕,不过他也不完全相信,掂量来掂量去,一直没舍得扔,要说这事也邪门了,自打老钱儿离了身,再没做过那种噩梦,后来经过拆迁搬家,这枚让人做噩梦的老钱儿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表哥在我表舅眼里,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但在我看来,表哥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就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立刻就能变成傻子。 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是胡同里那个老傻子,即是小时候误吃耳蚕造成的,这种事有没有依据,则是完全无从考证,反正大伙都这么传,渐渐都信以为真了。也许真有这么回事,也许只是吓唬小孩,毕竟那东西不卫生,那年头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所以拿这种话震唬着。 表哥十五六岁的时候,跟胡同里的一群半大孩子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的事,白糖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那耳朵里的东西可想而知。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表哥看:“你敢不敢吃?” 表哥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说法给破了,震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 表哥从小就经常干这种事,拿表舅和表舅妈的话来讲,淘得都出圈了,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搁哪哪碍事。 其实越是这种人越能成大事,汉高祖刘邦当年不也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按表哥的理解,在厂子里找份工作,老老实实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刮风下雨不敢迟到,累死累活赚份工资,整日里算计着柴米油盐,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再教育孩子长大也这么做,那才是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坚决不能走这条路。 表哥果然没走那条路,他应该算是国内下海比较早的那批个体户,只不过时运不佳,要不然早就发了,当然摆小人儿书摊捡到枚老钱儿,后来莫名其妙丢了,那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表哥捡到最厉害的一个宝物,还是在1985年,那件东西可说得上是空前绝后了。 那一年白糖已经去厂里上班了,表哥又认识了一个新疆人,俩人合伙卖羊肉串。新疆那哥们儿手艺不错,但只会说维语,地面也不熟,跟表哥合伙,俩人打了个炉子,就在街上烤羊肉串。那是天津最早的羊肉串,至少周围的人在表哥摆摊之前,都没尝过这种西域风味。那会儿是两毛钱一串,羊肉都拿自行车的车条穿着,不像现在都用竹签子。炉架子后面放台单卡的破录音机,喇叭都劈了,也不知从哪搞来一盘旋律诡异的磁带,说是新疆的乐曲,但是放起来呜哩哇啦,谁也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曲子。新疆人拿把破蒲扇,一会儿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来翻去地烤,一会儿捏起孜然辣椒面往上撒,动作非常熟练,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烟,混合着烤肉的香气,让人离着半条街就能闻到。表哥则在那诡异的旋律下,嘟噜着舌头吆喝生意,什么辣的不辣的,领导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这买卖在当时来说可太火了,路过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留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围着一帮人。 那天有个外地男子,看模样四十来岁,大概是到天津探亲或出差,一听口音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因为北京人口甜,老北京话和普通话还不一样,儿话音特别重。刚解放的时候,全国党政军机关都设在首都了,各个机关加上家属不下百万人,这些人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调,子女后代基本上都说普通话,但不是老北京的土话,只有四九城里住了多少代的人,才说真正的老北京话。表哥家在北京有亲戚,所以一听口音就能听出来。 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表哥的羊肉串吸引过来,吃了两块钱的,吃完抹抹嘴,抬脚走了,却把手里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表哥对这个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摊,还没见失主回来,他一琢磨:“这么等也不是事,不如打开看看皮包里有什么,要是有很多钱,那人家肯定也挺着急,就赶紧交给派出所,让他们想办法去联系失主,要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自行处置了,没准只是些土特产之类的……”想到这把包打开,见那里面除了七零八碎,以及一些证件票据之外,还有个很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像是年头很老的玉石,但没那么沉重,有一指来长,两指来宽,形状并不规则,疙里疙瘩的泛着白,还带着一些黑绿色的斑纹。从来没听过见过这种东西,看来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拿去请教白糖的爷爷。 白糖的爷爷当过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当铺的掌柜,拿眼一看这东西,连连摇头,表示从没见过。像玉肯定不是玉,这些黑绿色的纹理,也不是铜沁,古玉和青铜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岁久,青铜之气侵入到玉的气孔中,会形成深绿的沁色,那叫青铜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尸体旁边,死尸腐烂的血水泡过玉器,年头多了是黑色,是为血沁。这东西上的斑纹色呈黑绿,又不成形状,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贝货,什么是西贝货?西贝加起来念个贾,江湖上避讳直接说“假”字,就拿西贝二字代指假货,一个大子儿也不值。 表哥听完十分扫兴,又想这皮包里有证件和票据,还是还给失主为好,转天还没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匆匆地找来了。敢情这位也够糊涂,回到家才发现包没了,也想不起来丢在哪来,一路打听过来,问到表哥这里,表哥就把皮包还给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这些票据事关重大,搞丢了很麻烦,他拿出那块假玉要送给表哥。表哥执意不收,另外也生气这人虚情假意,拿这东西来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说这东西确实不是玉,它是哪来的呢,您听我跟您说说,我老家儿是正红旗的旗人,前清时当皇差,守过禄米仓,禄米仓您听说过吗?明末清初,八旗铁甲入关,大清皇上坐了龙庭,给八旗各部论功行赏,这天下是八旗打下来的,今后有这朝廷一天,八旗子弟就有禄米,到月支取,这叫铁杆庄稼。当然根据地位不同,领多领少是不一样了,属于一种俸禄,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上换钱。朝廷存米的地方就叫禄米仓。仓里的米年复一年,新米压着陈米,整个满清王朝前后两百多年,最底下的米不免腐烂发霉。赶到大清国玩完了,那禄米仓里的米还没见底,不过底下的米早就不能吃了。再往后日本鬼子来了,这小日本子太抠门了,据说他们天皇喝粥都舍不得用大碗,哪舍得给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啊,发明了一种混合面,拿那些粮食渣子,配上锯末让咱吃,这东西畜生都不肯吃,硬让咱老百姓吃,也不知吃死了多少人,那混合面里就有禄米仓存了几百年的陈米。那时候我老家儿还守着最大的一处禄米仓,让小鬼子拿刺刀逼着,也不敢违抗,整天在仓里挖出那些猪狗都不吃的陈米,用来做混合面,结果挖到最深处,发现了好多这种化石。相传这是地华,华乃物之精,陈米在特殊环境下变成了石头,所以表面疙里疙瘩,都是米变的呀,最后数一数,挖出这么二十几块,天底下可就这么多,再多一块也找不出了。这么多年一直收藏在家里,这次到天津是有个朋友很想要,因此给他带了一块。 这位老北京说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少见,就想送给表哥略表谢意。 表哥一想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吗,那黑绿色的斑痕都是霉变物,谁愿意要这种破玩意儿?于是推辞不受。可转过年来就后悔了,悔得以头撞墙,原来有日本人收这东西,也不知道是研究还是收藏,反正是一块能换一辆小汽车,那时万元户都不得了,一辆小汽车是什么概念? 表哥总捡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值钱有些罕见。可按看相的说,他这人手掌上有漏财纹,捡到什么好东西也留不住,所谓“物有其主”,那就不该是他的东西,可换个角度想想,这些经历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件宝物? 四、我的邻居是妖怪(上-韦陀庙) 1 我上中学的时候,每个暑假都是寄住在亲戚家,今天就想给大伙讲讲这段经历。虽然时隔多年,但是为了避免给当事人找麻烦,我还是不用具体的地名了。说话这地方,是位于天津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 旧天津有个特点,就是庵多庙多。另外因为有很多租借地,所以教堂也多,天主教堂基督教堂都有,现在也保留下来不少。不过庵庙宫观留存至今的不过十之一二,仅从地名上还能找到些踪迹,像什么“达摩庵、如意庵、慈惠寺、挂甲寺、韦陀庙”之类的,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我住的那个大院叫白家大院,以前就曾供过韦陀。 可能有人知道天津有条胡同叫“韦陀庙”,其实我都说了,这次讲的地名都是编的,并不是韦陀庙那条胡同,解放前城里供韦陀的地方不止一个。因为人是越来越多,白家大院的院子里面,又起了一圈房子,也都住上人家了。如果看过冯巩演的电影版《没事偷着乐》,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居住条件了。 大杂院就是这么挤,家家户户都是一间房子半间床,另外半间多功能特别多,可以是厨房茅房加客厅,各家门口还要盖个小屋,用来放蜂窝煤和白菜,到处都堆满了东西。巴掌大地方住十几户人家,好处是邻里关系很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必发愁;缺点是哪家吃什么喝什么,都躲不开邻居的眼睛,不太容易有秘密。 那时候没有空调,一到夏天晚上,大杂院里的男女老少都习惯出来纳凉,搬着板凳马扎卷着凉席,坐在胡同或者院子里。有下棋打牌的,凑到一起闲聊的尤其多。哪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甭管真的假的,都容易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时我就是这么听了几件发生在白家大院里的怪事。 我听过印象比较深的几件事。其一是解放军进城的前一天,早上天刚亮,就有人看见在这院里有老鼠搬家,大大小小的老鼠过街时,把整条胡同都铺满了。住户们都没想到这有这么多耗子,那些上岁数的人愿意说这是要改朝换代,仙家都出去避乱去了。我觉得也可能是打炮吓的,发大水那年同样出过类似的事。 白家大院资格最老的住户,是住在院子最里面的一家。这家不姓白,两口子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单位效益不景气,没班可上也不发工资,平时就在家待着什么都不干。男的我们叫他二大爷,哪个大杂院里都有这类称呼,显得邻居跟亲戚似的,他媳妇我们随着叫二大娘,这女的就不是个凡人。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反正不太喜欢二大娘,因为她是院子里最闲的人,长得特像某高音通俗歌星。一米五出头的身高,脖子脑袋一般粗,满头乱蓬蓬的短发,小鼻子小眼,架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镜。一开门就能看见她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到谁家里坐下就不走,所以我们院里的小孩都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座钟”。 据说整个白家大院,以前都是二大娘姨奶奶家的祖业。那个老太太生前很迷信,供养着宅仙,能算命会看相,说谁家要倒霉了,谁家就一定出事。她死后还没出殡,尸体停在这院的某间房子里,夜里接连不断有黄鼠狼过来对着棺材磕头作揖。这事很多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可他们都没亲眼看见过。 这些事大多是街头巷尾的传闻,全是到夏天乘凉的时候听胡同里上岁数的人讲的,能有多大真实成分确实很难说,不过这家老辈儿非常迷信应该不假。“大座钟”每天到处串门子,也许她就是在家闲的,说起东家长李家短来,那嘴皮子赛过刀一般快,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掏,据我所知,也真说准过好几回。 可能因为街坊邻居觉得大座钟嘴太碎,说好事没有,说坏事一说一个准,加上这家老辈儿特别迷信的传言,所以谁都不愿意把她往家里招。有一回晚上我去录像厅看了场录像,回来的时候抄近道路过后院,瞧见她一个人对着墙站着,嘴里咕哝不清说着什么,不时还嘿嘿冷笑几声,把我吓得够呛,招呼也没打就跑过去了。 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看见大座钟出过屋,听邻居讲,她是跟某嫂子因为点小事矫情起来了,那位嘴底下也不饶人,说了些过分的话,所以在生闷气。我听说后院那堵墙,以前是韦陀庙里的神位旧址,平时去那玩也特意看过,就觉得二大娘是半夜里在跟韦陀说话,也许那地方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事后我听说,这个大座钟确实是脑子不正常,一直在家吃药控制着,平时跟好人一样,受点刺激就闷声不说话了,或者说是不跟人说话,总是晚上对着后院的墙自言自语,回到家就拿她闺女的娃娃摆桌子上,点起几根香转圈熏,对着娃娃不停地磕头。没人知道她这是在干什么,但周围肯定有人要出事了。 以前道门里有种邪法,天天磕头能把活人的元神拜散了,大座钟会不会这些东西我不清楚,但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谁知道自己让她天天拜也受不了。跟大座钟发生口角的那位,难免就起了疑心,浑身脑袋疼,躺床上病了好长时间才逐渐好转。第二年夏天我再去的时候,听说这个人得上红斑狼疮,已经没了。 2 白家大院里的二大娘,经常一个人对着后墙嘀咕,还在屋里关上门窗给娃娃磕头。她这些反常的行为,周围邻居们大多知道,可要说恨上谁就躲在家里磕头,就能要人命,这是没人知道的,甚至没人觉得某嫂子得红斑狼疮去世,跟大座钟磕头有关系,只有我偶然冒出过这个念头,因为那时候我每天中午都听评书。 当时每天中午一点开始,电台里能收听到廊坊人民广播电台的中长书连续播讲节目。放暑假正好是播袁阔成先生讲的《封神传》,我上初中的时候听这个听得特入迷。除了单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侠,我最爱听的就是神册子和钻天儿,就是听了《封神传》,我才知道原来在家磕头也能要人性命。 我听《封神》里提到一个特别厉害的老道叫陆压,这人是没来历的散仙。他有个“斩仙葫芦”,能从中射出一线毫光。里面有一物,长约七寸,有眉有目,不管照到什么神仙鬼怪身上,只要陆压一念“请宝贝转身”,但见那道白光一转,对方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陆压还有个法术,传给姜子牙了,这法术叫“钉头七箭”。在寨子里扎个草人,把敌营主将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到上面,草人头上脚下各点一盏灯,每天作法,早中晚各拜一次,一连二十几天,就能够把那个人的三魂七魄给拜散了,再拿箭射草人,本主便会流血。 我对那个斩仙葫芦向往已久,很想知道葫芦里有眉有目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所以每次听到陆压出场就格外认真。有一回听到“钉头七箭”这段书,冷不丁想起我们院的大座钟,三伏天竟突然有种脊背发冷的感觉。至于五行道术里有这种邪法的记载,是我好些年之后才知道。 此外民间还有种说法,普通人经不住拜,被拜得多了肯定要折寿,但这都是没根据的事了,谁都无法证明邻居某嫂子的死亡和二大娘有关,也许仅仅是巧合而已。毕竟是人命关天,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现在说出来只当是个故事。往下我就说说第二年在白家大院过暑假的遭遇,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那年夏天,白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院子里就剩下一些老头老太太,中午都在屋里睡觉,我到后院树底下,拿黏杆粘知了。外院有小姐儿俩,大娟子和小娟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因为后院有树荫,就搬着小板凳在那写作业。寒暑假作业之类的,我从来没写过。捡到只死蝉吓唬她们,没注意到二大娘就在后面。 中午一点多,胡同里没闲人,大座钟溜达到后院,跟我们没话找话地瞎聊。一会儿说伸进院墙的这树怎么怎么回事,一会儿又说这道墙以前是间屋子,就是白家大院以前的样子,然后就给我们讲她小时候在这院子里的事。说的是她姨奶奶还是姨姥姥我记不住了,反正就是以前特别迷信的那个老太太,说这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大座钟说白家大院以前是韦陀庙改建的,庙里香火非常灵,所以老辈儿都信道,年年办道场,每回都有好多人来听道。那个不知是姨奶奶还是姨姥姥的老太太,以前最疼大座钟,觉得她是宅仙托生,经常换着样给买好吃的。那时谁要敢说这孩子一个字不好,老太太就得找到门上去,把人家锅给砸了。 以前有的人家不养猫,那是怕伤了屋里的老鼠。谁家有黄鼠狼、刺猬、耗子之类,都被看成是宅仙,不但不驱赶,逢年过节还要在墙角或房梁上摆点心上供。大座钟活动范围不超过一两条胡同,国家大事一概不知,说起这些迷信的事却头头是道,当时我们听得还挺上瘾,很想知道她是哪路仙家投胎。 在后院听大座钟讲这些事,根本不觉得可怕,我也没太认真。晚上大娟子让她奶奶揍了一顿,我问怎么回事?原来大娟子回去把听来的事跟她奶奶说了,她奶奶说那个老太太解放前就死了,大座钟根本没见过老太太的面,怎么可能整天带她到处玩还给买吃的?听完这话让我做了一宿的噩梦。 这事有两三种可能,一是那老太太闹鬼,显了魂来看大座钟;还有一个可能是妄想。当时我根本没有什么妄想症之类的概念,那会儿听都没听过这个词,搁现在让我说我还是不敢断言,因为这件事不算完,还有后话。 3 记得在后院黏知了的时候,大座钟告诉我和大娟子小娟子,以前这里是韦陀庙,而老树的年代要比韦陀庙早得多,更早于白家大院。那棵老树里住着仙家,我理解那是某个有灵性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她没说。庙里的人想把这东西赶走,结果引起一场大火,把韦陀庙烧没了,后来才起了宅子,也就是白家大院,解放后逐渐变成了有很多居民的大杂院。 在我的印象中,周围有很多上岁数的人,对这院子以前的情况,知道得都不如大座钟清楚。听了大娟子奶奶的话,我觉得应该是那个老太太的鬼告诉给她的,反正把我们吓得不轻,以为大座钟就是在韦陀庙的老树里住了很多年的东西,最后托生成人了。 如今我也不认为这完全是大座钟脑子有问题,至于原因,说到最后各位就明白了。不过当时我和院里大多数人一样,一度认为大座钟脑子有问题,因为我们都看见过二大爷给她买药,所以我除了觉得她可怕之外,更多还是有点同情,有时候在后院遇上了,也会听她一讲些不知所云的事。 我渐渐发现大座钟特别喜欢吃鸡,哪家炖鸡她就站到门口,踮着脚闻香味,都是街坊邻里,谁好意思不问一句二大娘吃了吗,只要一接上话,她就往人家屋里走,非把鸡蹭到嘴不可,每次都把鸡骨头舔得干干净净,也常让二大爷到市场上,买最便宜的鸡架子给她吃,另外谁家丢了东西,她多半都能帮忙找着。 那片平房在90年代中期就全拆了,所以我只在那过了三个暑假,最后一个暑假,见识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二大爷是东北人,当时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家里就剩大座钟一个人,那天我在院子门口,看见大座钟哼着曲儿从外边回来,手里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东西,都是新衣服新鞋。 住过大杂院的可能都了解,胡同里闲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家庭妇女,每天嗑着瓜子盯着进来出去的这些人,谁买的什么菜都逃不过她们的眼。虽然大多是热心肠,但也有些是气人有笑人无,不如她的她笑话你,超过她了又招她恨。妇女们看见大座钟买了新衣服,都觉得很奇怪和异常气愤。 大座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时都是省吃俭用,每年春节至多给孩子添身新衣服,两口子多少年来只穿旧衣服,连双不露窟窿的囫囵袜子都没有。妇女们羡慕嫉妒恨,于是向大座钟打听,问为什么买新衣服新鞋,是发财了还是不打算过了?大座钟当时显得挺高兴,说过两天老太太就来接她,要走了。 院里的人不敢问得太多,主要是都知道大座钟脑子有毛病,万一说着犯忌讳的话把她惹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谁也担不起那份责任,闲人们更愿意隔岸观火,躲在一旁看笑话。不过大座钟说她家老太太的鬼告诉她,过两天就要走了,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怎么走?是死了还是直接飞到天上去? 那天晚上,还和往常一样,大伙都坐到胡同里乘凉吃晚饭。大座钟自己在家吃捞面,按老例儿出门前都要吃面条,图个顺顺利利。她换上新衣服新鞋,但没出门,而是回到屋里把门反锁了,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就再也没动静了。邻居有上岁数的心眼好,怕她犯了病要出事,主张过去敲敲门问一声。 夏天的晚上很闷热,哪有人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里,又黑着灯,憋不死也得中暑,可院子里的街坊们,大多不愿意找麻烦,担心大座钟犯起病来不好对付,十点过后就陆续去睡觉了。到了十二点前后,大娟子的奶奶不放心,过来敲了半天门,可那屋里黑灯瞎火,一点动静没有。 那时院子里的人都揪着个心,觉得没准是大座钟又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想不开,在自己屋里上吊了,顾不上叫民警,赶紧把门撞开。进去拉开灯一看,那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都叠着,根本就没人人影,新衣服新鞋也都不见了,只有桌上摆着一张大照片,就是那种黑白的死人遗像。 那张遗像就是大座钟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自己把自己供上了。当时大娟子的奶奶也进了屋,吓得差点没瘫了。有胆大的看后窗户没关,到后院看见大座钟穿着新衣新鞋,坐在韦陀庙旧墙底下一动不动。当时我们整个院子里那些街坊都能看出来,躲在后院这个人根本不是大座钟。 大座钟醒过来之后,再也没犯过神经病,人变得木讷呆板,眼里那挺邪挺贼的光不见了,再没说过那些不知所云的怪话,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问她是怎么回事也说不知道,就好像这人身上的魂少了一部分。很快那片平房就开始拆迁改造,白家大院以前的老树和韦陀庙的旧墙全没了。 那片平房大杂院,现如今都变成了高楼,很少有回迁的住户,以前的邻居们全搬走了,很少有机会再遇到。2000年春节,我去我亲戚家拜年,听说大座钟两口子用拆迁款,又借了些钱买了套房,搬到了外环线附近;没住两年,那边又拆迁,只好第二次搬家,从此没了消息,也不知道后来过得怎么样了。 五、我的邻居是妖怪(下-走无常) 1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06年3月份,我到河西小海地附近吃饭,凑巧在饭馆里遇上了大娟子和小娟子姐俩。一晃十来年没见,没想到还能遇上,提起小时候的事,真是聊不完的话题。以前大杂院里的人们,都管这姐俩的奶奶叫刘奶奶,我就记得刘奶奶以前特别照顾我,一问这老太太还在,今年七十多不到八十。当时因为要赶时间,没顾得上跟大娟子多聊,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约好了过几天去看看刘奶奶,我由此了解了一些大座钟家拆迁之后发生的怪事。 我提前给小娟子打电话,定好时间去看望老邻居刘奶奶,当然是不能空手去。我知道刘奶奶以前特别喜欢吃祥德斋的麒麟酥。老天津卫点心铺做的麒麟酥,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看着没区别,味道和做法可差太多了。祥德斋是天津的百年老字号,专门做各式点心,像什么“大八件、小八件、萨其马、江米条、槽子糕、蜜馅元宵……”,种类之多说也说不过来。旧社会那老点心铺,会把卖剩下的各种点心渣子,全部集中起来,放在一起拿蜜糖裹住,放到油锅里炸一遍,然后蘸上一层白霜般的砂糖,这种点心就叫麒麟酥。上年纪的老人非常爱吃这口,近些年却没有了,可能是因为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祥德斋桂顺斋这些老字号,也往高端高档上发展,没人再用剩下的点心渣子做麒麟酥了。如今的麒麟酥都是单独做的,再没有以前的老味儿了。恰好我认识一位点心铺的老师傅,他手艺精湛,退休后仍自己制作这类点心,我特意跑到他那买了两盒,转天给刘奶奶拎了过去。 刘奶奶那天很高兴,让大娟子和小娟子包饺子,非留我吃晚饭不可。我坐在那跟她们聊天,无非是说说大杂院拆迁后各家的情况,要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情分深。虽然我是亲戚家住在白家大院,我只在每年夏天放暑假才去那借住,但隔这么多年没见,一点都不生分,大娟子和小娟子都跟我亲妹妹似的。话赶话就说到二大娘家的事了。 大座钟当年在白家大院,乃至整条韦陀庙胡同,可是很有名的。她脑子出了问题之后,这个人就变得寡言少语了。听说白家大院拆迁后,大座钟家搬到了外环线附近,过没多久,又赶上拆迁,再往后就没消息了。这次来探望刘奶奶,我才得知大座钟最后搬到了北辰区果园新村附近,再往西头走就是北仓火葬场了。 天津市内总共有六个区,这六个区是“河东、河西、河北、红桥、和平、南开”。俗话说“穷河东富河西,砸锅卖铁是红桥区”,怎么讲呢?天津卫历来是南富北穷、东贱西贵。以前河东区是贫民区;和平属于商业区,租借地小洋楼很多,寸土寸金的地方,条件当然不差;南开区是学院区,有名的天津大学、南开大学,这些学校都集中在南开区;河北区老厂子最多,属于工业区;河西区富是因为很多机关干部在河西住,那一带非富即贵;红桥那边平民百姓集中,旧时形容是砸锅卖铁红桥区。后来又扩建了四个区,分别是“北辰、东丽、西青、津南”。北辰区处在红桥区西北的位置,这一二十年也建起了很多大型居民区,老城里拆迁以来,有很多居民搬到了那边。大座钟二次搬家,住的地方离刘奶奶家不远,两家又做了邻居,经常走动串门,所以刘奶奶和大小娟子姐俩,对大座钟家这些年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趁晚上包饺子吃饭这段时间给我这么一讲,听得我是毛骨悚然。 据刘奶奶所说,老城里全面改造,韦陀庙白家大院拆迁,大座钟二次搬家,住到了北辰区的一片居民楼里,位置相对偏僻,家境大不如前,当然以前家里的条件也好不到哪去。二大娘一直没收入,二大爷单位不景气,可到月还能发点基本工资。搬家之后二大爷工作的国营厂倒闭了,厂里把地卖给了房产开发商,得了笔钱给大伙一分,工人们就全体下岗了。分的这点钱和老房子拆迁款,经过两次搬家这通折腾,用得分文不剩。两口子带个孩子,那是个叫小红的胖丫头,小红长得随她娘,刚上小学,也正是用钱的时候,二大爷愁得头发都白了。家里没什么亲戚朋友,就是那些街坊邻居,各家各户的条件都差不多,好话说尽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一笔钱,在北辰区果园新村那边安了家。在这里住下来,二大爷才渐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大座钟根本不是活人。 说到这大伙可能不信,不是活人还是死人?死人还能大白天出门,从老城里搬到果园新村?您先别急,这件事得慢慢往下说。二大爷一家三口在北辰安了家,这安家之后得过日子啊,柴米油盐煤水电,哪样都需要用钱。二大爷天生老实,胆子也小,见到生人张不开嘴,但凡事都是没逼到那个份上,生活所迫,那年冬天只好到街上摆摊做点小买卖,就是推辆小三轮车到马路边上,卖一些手套、护膝、口罩之类的东西,一天赚个十块八块,刚够维持生计。事非经过不知难,今天不出摊儿,也许明天就没米下锅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过日子指望不上别人。别看二大爷以前也穷,但那时候好歹有个单位,每天晃晃悠悠到厂里,吃套煎饼果子喝点茶,看看报纸打打扑克,这一天的工资就算混下来了,那大锅饭把人都养废了。现如今没办法了,不管外边是多冷的天,冻得狗龇牙,也得顶风冒雪出去摆摊,自己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时常一个人偷着抹眼泪。 二大爷经常到刘奶奶家串门,也愿意跟刘奶奶诉诉苦,因为白家大院的刘奶奶不是外人,是看着二大爷从小长起来的长辈,就跟二大爷自己的老家儿差不多。刘奶奶的儿子是在外地工作,身边只有大娟子和小娟子两个孙女。上岁数的人隔三差五难免有个头疼脑热,那年头打车可打不起,住处离二大爷家又很近,每回都是二大爷“吭哧吭哧”蹬着小三轮车,把刘奶奶送到医院里瞧病。 那一年春节刚过,大年初三,二大爷带着小红来给刘奶奶拜年,说完拜年的话,大娟子小娟子两个姐姐,带着小红下楼去玩,刘奶奶让二大爷坐下聊会儿天。问起家里的情况,二大爷闷着头半天没言语,好像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奶奶说你跟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家里有什么难处?二大爷吞吞吐吐地告诉刘奶奶:“不瞒您老,我觉得我家里有鬼……”刘奶奶不信,好端端哪来的鬼啊,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话,赶紧出门吐口唾沫。 二大爷却不像是在说笑,他讲起经过。原来自从老城里拆迁,韦陀庙白家大院彻底没了,大座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也呆滞了,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几乎很少出门。以前大座钟是最喜欢串门扯闲篇,如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犯过病,二大爷为此事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有些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天天在一个床上睡觉的枕边之人。 二大爷身上有时莫名其妙地打冷战,总觉得二大娘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可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实,这两年折腾搬家的事,还得每天出去做小买卖赚钱过日子,身子累心思也累,很多事顾不上多想,暂时没往心里去。 这个春节之前,刚进腊月,二大爷开始为过年的事发愁了。穷人过年如过关,一年到头再怎么节省,过年也得包饺子炖肉,走亲串友不得准备些点心水果嘛,就算躲在家里不出门,大人再怎么都能凑合,孩子身上也省不了。买不起新外套,最起码得做身新褂子,要不然孩子过年还穿旧衣服,出门遇上同学多让人家笑话,可家里哪有钱啊? 二大爷正愁得想拿脑袋撞墙,二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数落二大爷死心眼儿,认准了手套口罩,不知道想点别的办法。那时过年家家户户屋里都挂塑料贴膜的年画,上面印着元宝财神爷人民币美金聚宝盆的图案,很俗气,但是红火喜庆又吉利。这种画全是在曹庄子那边批发来的,上点年画到马路边上卖,生意应该错不了。 二大爷脑子不活,也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买卖那块料,在马路边上摆摊是逼到这了没办法。经二大娘一提醒,才想到还真是这么回事,转天一大早“吭哧吭哧”蹬着小三轮车,跑到曹庄子上货。曹庄子就是现在植物园那一片,他批发了一些年画回来卖,摆到地上颜色鲜艳抢眼,远远地看着就很吸引人,一天下来果然卖出去不少,比卖手套口罩强多了。 二大爷在腊月里,通过卖年画赚了些钱,过这个年是不用发愁了。腊月二十八那天把剩下的年画都卖光了,收拾东西回家,炖了个肘子喝两杯小酒,他酒量浅,以往很少喝酒,就是那天高兴,自斟自饮多喝了几盅,头昏脑涨地就睡下去了。半夜醒了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然发现躺在身边的不是二大娘,脸长什么样虽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媳妇。 2 二大爷跟二大娘还真带夫妻相,他也是小眯缝眼,矮个不高,胖墩墩的五短身材,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外加脖子,这五样都短为“五短”。他脑袋脖子一边粗,脸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总得往上推镜架,要不然顺着鼻子往下溜,说话高嗓门,跟踩着鸡脖子似的。小时候我们那些孩子不懂事,总开玩笑说二大爷年轻时是一部电影的男主角,这部电影是捷克斯洛伐克拍摄的动画片《鼹鼠的故事》。 那天晚上临睡觉,二大爷喝多了,顺手把眼镜放枕头边上,半夜十二点来钟,酒劲儿过去醒转过来,刚一翻身想接着睡,忽然发现睡在旁边的不是二大娘。他俩眼近视,在不戴近视镜的情况下,白天看东西都模糊,深更半夜屋里黑着灯,家里住楼房,两口子的床挨着窗户,外面不知是路灯还是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就这么点儿亮,他那眼神当然看不清东西了,但还是能够瞧出身边这个人轮廓,绝对不是二大娘。大座钟那体形非常有特点,更何况老夫老妻,在一张床上睡多少年了,眼神再不管事也认不错。 二大爷心里一紧,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喝酒喝糊涂了,半夜进错屋,睡到了隔壁邻居的床上,当时没敢吱声。不过自己家可认不错,别人家总不能也是一样的床单一样的墙壁,问题自己没上错床,那床上这女的怎么不是大座钟呢? 这个念头转过来,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想看看身边这女的到底是谁,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可二大爷觉得这个女人以前在哪见过,身形轮廓有几分眼熟,只是脑子里卡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想到这又是一愣,不等回过神来,就见身边那个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阴森,带着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鬼气,二大爷立时感到一阵寒意,从毛孔透进骨头缝里,那感觉像被梦魇住了,心里明白,身上却动弹不得,最后一下子惊醒过来。一看天都亮了,自己躺在床上,满身的冷汗,大座钟早已经起来了,正在屋里给孩子穿衣服。 二大爷越想越怕,不知道半夜那是真事还是噩梦,以为这屋里边有鬼,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二大娘。转眼春节除夕大年三十儿,初三带着孩子过来给刘奶奶拜年,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您瞧刚搬过来不到半年,这就住不安稳了。 刘奶奶一开始没拿这话当回事,觉得二大爷胆小多疑,果园新村靠近北仓礼堂这片房,都是新盖的居民楼,以前没住过人,不可能是凶宅,哪来的鬼?这就是那天卖东西累了,晚上到家睡觉做了一场噩梦。 二大爷听了刘奶奶的话,心里踏实多了,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果园新村这边的房子都是新楼,以前虽是荒郊野外,但随着城区扩建,坟地全部迁走铲平了。城郊这种情况非常普遍,要说先前的坟地盖楼都闹鬼,那就没有活人住的地方了。可他当时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什么屋里那个女人让他感觉眼熟,他也不是没发觉家里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因为胆小怯懦,不敢再多想了。 春节从腊月到正月,每一天都有讲究,天津这边民俗尤重,要过完正月十五,才算把年过完了。旧时正月里没有做买卖的,所有店铺摊位一概歇业,外地那些务工的人也返乡过年,街上连买早点的都没有,所以那时候过春节要准备很多年货,这是老黄历了。到90年代那会儿,一般过了初五,破五之后该上班的就都上班了。二大爷年前卖的年画,过完春节就没人买这种东西了,没办法只得又卖口罩。他这人很内向,拿刘奶奶讲的是没嘴的闷葫芦,有主顾来挑东西,也不会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不懂死店活人开的道理,心里盼着这一年赶紧过去,到年底又可以卖年画赚点钱。整天就这么混日子,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回去,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手里就没钱了。眼瞅着孩子开学要交各种各样的费用,困难家庭有减免,只是校服的钱不能省,瞪眼拿不出这点钱来,愁得二大爷恨不得拿脑袋撞墙。 到了这个地步,无奈只好找亲戚朋友借钱去了,可借钱也不那么容易,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借,首先就张不开嘴,所以有那么句老话,说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二大爷想来想去没办法了,打算厚着脸皮去刘奶奶家拆兑一点,去年从人家那借了三百块钱还没还呢,毕竟刘奶奶也不富裕,但只要开了口,想必能借出来。心里想去借钱,却拉不下脸,这天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一看孩子放学回来穿着新校服,二大爷心里奇怪:“学校又有新政策了,家庭困难就白发一套校服?”一问孩子得知不是那么回事,校服的钱已经交了,是二大娘给的钱。二大爷更纳闷了,家里这点钱都是有数的,二大娘哪来的钱?莫非趁我不在家勾汉子?又一想不能够,凭二大娘这条件,倒找钱也没人愿意来,那这钱是怎么回事? 当初住白家大院的时候,那会儿的二大娘还神神叨叨的,没事就在家烧香烧纸,冲着布娃娃磕头下拜,那也没见她能变出钱来,许不是找人借来的?但是大座钟娘家早就没亲戚了,普通的街坊邻居,只不过点头之交,谁能把钱借给她?要说去偷去抢,二大娘也绝没那份胆量,她这钱到底是哪来的? 二大爷发现给孩子买校服的钱来路不明,晚上吃完饭问二大娘,二大娘说钱是给邻居帮忙赚的,二大爷一听放心了。他知道二大娘没什么手艺,连缝纫机都不会用,但这段时间脑子清楚多了,在家里也能洗衣服做饭,帮邻居干些活赚点钱贴补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二大爷心里挺高兴,两口子都赚钱,这日子就能越过越好了,当时没再继续追问,后来才逐渐从街坊邻居口中,得知二大娘这钱是怎么来的了。 原来二大爷每天早出晚归,孩子也出去上学,只有二大娘一个人在家。她家住三楼,头几天一楼有户邻居办白事,娶媳妇属于红事,死人出殡叫白事,楼门口贴上了门报,拿白纸写着“恕报不周”四个大字,落款是某宅之丧,意思是家里有亲人故去,朋友邻居亲戚众多,万一通知不过来,请各位多担待。天津有这种风俗,不光是亲友同事来送花圈,楼里的邻居,凡是认识的,也得随份子,给点钱买个花圈什么的。家里设了灵位,摆上遗像,有全都懂的“大了”在那招呼着,死者为大,来吊唁的人先到遗像前三叩首。 二大娘搬过来之后,已经不再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了,也出来走动,街坊邻居都认识了。得知一楼这家出殡,她跟二大爷也随了二十块钱份子,钱虽然不多,但是心意到了。不仅给钱,还跟着帮忙。办白事一般都要在楼前搭个大棚,请和尚居士在那念经超度,那户人家桌椅板凳不够,二大娘就从自己家里拿来。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她白天帮着烧水沏茶迎来送往,晚上还帮主家做饭,她看出这户人家里并不太平。 这家死的是个老头,整个一大家子的户主,这老头观念非常守旧,生前喜欢藏东西,有了钱不往银行存,拿个装饼干的铁盒子,把钱卷成一卷一卷的,连同房本户口册都塞进铁盒子里,用油布裹了两层,然后东掖西藏,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放到哪了。这回走得又很突然,没来得及把话交代给儿孙们,导致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为此吵了起来,都以为老爷子把房本和存折偷着给了谁,结果那边尸骨未寒,这边打得头破血流,除非能把那铁盒子找出来,否则这次家庭纠纷很难收场。问题是老头死了,死人嘴里问不出话,谁也不知道他把那铁盒子藏哪了,屋里屋外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二大娘看不过眼了,将本家的大儿子叫出来,声称她知道铁盒子放在哪,大儿子听罢愣在当场,上上下下打量二大娘一番,心想我们家老爷子没有白内障啊,怎么能看上大座钟这样的?不过也备不住老爷子偷着放铁盒子的时候,让邻居瞧见了。 二大娘说看倒是没看见,但这件事我可以直接问问你们家老爷子,他自己把铁盒子放在哪他本人是最清楚不过了,可今天问不了,得等到头七晚上才能见着老头。 大儿子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听说过有“走无常”的事,就是某人能魂灵出窍去往阴间,如果谁家有人去世,家里人不放心就托付会走无常的,到下面去看看,给死者捎个话带个信。真没看出来二大娘能走无常,心里边半信半疑,但也是没招了,就跟家人商量了一下,赶头七那天夜里,请大座钟来到家中,问问这老头的阴魂,究竟把放钱的铁盒子藏到哪了。 3 所谓“走无常”,即是生人走阴,活人魂魄深夜出来,能跟阴间之鬼交谈,再把看到听到的事情带回阳间。以前迷信风气重,这种事情很多,一般走无常跳大神的都是农村老太太,反正是有的准有的不准,以骗取钱财的居多。 这户办白事的人家,万般无奈,决定让大座钟去问问那老头的鬼魂把装着钱和房本的铁盒子藏到哪了。按照民间风俗,人死之后第七天为“头七”,这是死人鬼魂回家的时候,到那天要备下一顿好饭,然后家里男女老少全部回避,天黑后立刻睡觉,睡不着也得上被窝里躲着,别让鬼看见。这风俗根据地区不同,也存在很多差别,咱在这就不细说了。 头七这天,天色刚一擦黑,二大娘就把这户里的人们都打发出去了,她自己也没进屋,回到自家睡觉,说要是不出岔子,明天一早准有结果,大伙只好回去等着。天亮之后二大娘跟人家说问来地方了,铁盒子是埋在一个种石榴的花盆里。家中果然有这么个花盆,拔出枯死的石榴树一看,那铁盒子真就埋在底下的泥土中,老头攒的钱和房本户口本国库券,一样不少全在里面。 这家人又是吃惊又是感谢,拿了几百块钱答谢大座钟。从这起大座钟能走无常的事就传开了,经常有人过来请她帮忙。您别看人死如灯灭,可活人跟死人之间往往好多事需要解决。大座钟也不是什么活都接,她不想接的给再多钱也没用,一个月走这么两三趟,就不用发愁没钱过日子了。 二大爷最初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一是走无常实在有点吓人,二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让人举报了,但人穷志短,有这来钱的道为什么不走?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偶尔有邻居说闲话他也不理,不过这是街坊邻居们妄自推测,二大爷没嘴的葫芦,心里有事很少往外说,没人知道他真正是怎么想的。 二大爷跟刘奶奶两家住得很近,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奶奶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事。这天二大爷又带着闺女到刘奶奶家串门,刘奶奶一见他就说:“二喜啊……”二大爷小名叫二喜,别看他自己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但到老辈儿人嘴里,总是招呼小名。刘奶奶说:“二喜有些话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二大爷说:“您说您说,我听着。” 刘奶奶便说起早年间亲眼见过走无常的事,那是活人走阴,一个人的魂魄离了身躯往阴间走,没有比这个再险恶的事了,谁知道会在下面碰上什么东西。听说有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专等着活人魂魄出壳,它们好趁机附在这个肉身上,那么走无常的那个人,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贪图这点钱,让你媳妇走无常,等出了事再后悔可就晚了。 二大爷听完刘奶奶这番话,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是脸色很难看。 刘奶奶看出来二大爷好像有些话不敢说,她知道这个人平时就窝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总之该说的话,我这做老辈儿的也都说到了,你就自己好自为之吧。” 二大爷仍不说话,两只小眯缝眼在镜片后头来回转,刘奶奶也看不出来他心里想什么,也懒得再管他了。后来刘奶奶听大娟子和小娟子说,她们姐俩跟小红玩的时候,常看小红打寒战,两眼直勾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一样。 大娟子和小娟子是亲姐俩,长得都挺清秀,但性格不太一样。小娟子文静,大娟子那脾气从小就跟炝红辣椒似的,遇事敢出头,眼里不揉沙子,以为小红让学校里同学欺负了,当时就要找对方评理去,小娟子还知道得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小红上小学二年级,小胖丫头,外貌性格都随她爹妈,也不太喜欢说话,别人问问不出来,可她能跟这俩姐姐说。年纪小说不清楚,反正那意思就是说她害怕,家里的妈妈不是妈妈。 大娟子嘴快,立刻把这事跟刘奶奶说了,刘奶奶摇头叹气:“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这孩子跟大座钟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哪能不是她亲娘?不过也别怪孩子,大座钟当初在白家大院犯了场大病,从那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出屋,最近这一年多才好转……” 这事过去没多久,忽然传来一个噩耗,那天早上二大爷蹬着小三轮车去进货,可能脑子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骑到了机动车道上。外环线净是拉煤的大货车,开得飞快,把二大爷连同那辆小三轮挂倒了,连人带车掉进沟里死于非命了。 刘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带着大娟子和小娟子到二大爷家帮忙主持后事。别看两家离得近,刘奶奶腿脚不便,一直没来过二大爷家。老太太一进门抱住小红就哭,这小胖闺女命太苦了,心肝宝贝儿一通疼。这时大座钟出来了,也在那干嚎了几声,随后把刘奶奶让到屋里坐下。刘奶奶搬家后始终没见过大座钟,这次在二大爷灵前见着了,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她,心里顿时一哆嗦。 刘奶奶叫大娟子给了份子钱,跟大座钟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多待,很快就起身回家了。大娟子心里挺奇怪,问奶奶怎么回事,二大爷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家里也没个主事的,您平时这么热心,这次怎么成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刘奶奶心里清楚,但当时没告诉大娟子,怕把她吓着。 听说二大爷的丧事过去之后,大座钟就带着小红再次搬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次她搬到哪去,真是没人知道了,从此也没再跟刘奶奶联系过。 刘奶奶把整个这件事跟我念叨了一遍,可我没听太明白,刘奶奶为什么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马扭头回家,莫非大座钟走无常的时候,真让什么东西给附身了?所以二大爷和他闺女都觉得这个人变了,却始终不敢说出来,因为真正的大座钟早就死了,如今的二大娘是外来的阴魂,但这不都是瞎猜的吗,刘奶奶也没开天目,能看出二大娘是人是鬼?刘奶奶告诉我,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大座钟并没有在走无常的时候让孤魂野鬼附身,因为她早就是个鬼了。 为什么二大爷那天夜里起猛了,发现身边躺着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大座钟但还有点眼熟?其实这就是看见鬼了,他当时没想起来,但后来肯定想到那个女的是谁了,只是不敢把这件事给说破了。二大爷的闺女,那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小孩眼净,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能看见,而且大座钟是她亲娘,这个“大座钟”瞒得住谁,也瞒不过家里人。 我胆子不算小,听到这也觉得头皮发麻了,如果大座钟不是以前白家大院的大座钟,那会是谁呢? 刘奶奶说那天在二喜灵堂前,看到很久没见的大座钟,别看你刘奶奶这么大岁数,可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是谁了,但这件事没法当着外人说,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咱们都是老邻居老街坊,聊闲话聊到这,所以这话是哪说哪了。 根据刘奶奶所言,韦陀庙白家大院没拆迁之前,大座钟脑子有点问题,总说她能见到早已去世的姨姥姥,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要走了,姨姥姥该来接她了。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吃完捞面,换上新衣服新鞋,从后窗户跳出去,倒在老树底下人事不省,被邻居们发现了救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天天躲到屋里不出来。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大座钟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院子里的一个死鬼,它借大座钟的肉身还了阳,唯恐被人看破,所以不说话不出屋。 我越听越是骇异,当年那个大杂院里有鬼?为何二大爷和刘奶奶都能认出这个鬼来? 刘奶奶说以前大座钟就跟会妖法一样,谁得罪了她准倒霉。有一次跟邻居一位姓王的嫂子,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那姓王的嫂子是舌头底下压死人的主儿,极是护短,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闲冤家,若相骂起来,一连骂上十日也不口干,更没半句重样的脏话,大座钟哪里骂得过人家,被气得脸色发青,闷着头把自己关在屋里,又烧香又下拜折腾个不停,那位王家嫂子没过多长时间,得了红斑狼疮一命呜呼了。刘奶奶在白家大院住了五六十年,对这些街坊邻居再熟悉不过,那天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刻就瞧出来了,这个女的外表看是大座钟,但那眼神举止,分明就是那位姓王的嫂子,也就是说王家嫂子阴魂不散,死后这口怨气还咽不下去,一直跟着大座钟。没想到大座钟那天晚上离魂走了,这个鬼就借尸还魂,冒充大座钟继续活了下来。至于大座钟本人的魂儿去哪了,是死了还是怎么回事,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总之现在这个“大座钟”,其实是别的东西借尸还魂。 这个借尸还魂的“大座钟”,在家里躲着不敢见人不敢说话,只怕被人看破了,好在老城里很快拆迁进行平房改造了,搬到了新的居民楼里,周围没什么认识人,她这才敢出门。大概也想把家庭维持下去,给二大爷出主意卖年画,大座钟本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懂得做买卖?二大爷应该也看出来了,但他胆小窝囊,大概是觉得跟谁过日子不是过,凑合活着就得了,所以到死都没说出来。大座钟在被老邻居刘奶奶看破真相之后,带着闺女再次搬家,继续过她的日子去了,刘奶奶也希望今生今世别再见到对方。 我不知刘奶奶说的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即便只是老太太的一面之词,当成一段故事来听,我觉得这也是我听过最惊悚的故事之一了。 六、表哥捡到的宝物 1这次给大伙说说我家表哥的事,我这位表哥,小时候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长大了除了不会赚钱什么都会,先后捡到过几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说出来竟也抵得过一回评书。 表哥是我的远房亲戚,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平时接触不多,逢年过节才偶尔走动,小时候我倒是常到他家玩,印象中表哥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工作,从年轻时就待业,那时还叫“待业青年”,拿现在的词来说也算是“啃老族”,做梦都想发财。 据说我表舅妈生他的时候,曾梦见一个黑脸大汉,穿得破破烂烂,看模样似乎是个要饭的,那大汉手里端着破碗,莽莽撞撞第闯进门来,舅妈吃了一惊,随机从梦中醒转生下了这个孩子,不免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债,如今有讨债之鬼上门投胎,可终究是亲生骨肉,因此仍是非常溺爱,跟我表舅老两口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 表哥家以前住在海光寺附近,现在海光寺家乐福那个路口,十字路口整天堵车,是数得着的cbd(车倍儿堵)地段,明清两朝时这地方属于南门外,不算城里,出了城门就是殿宇巍峨宝刹庄严的普陀寺,民间俗称葡萄寺,康熙爷御笔亲题给更名为“海光寺”,经历过好几百年的岁月了。 如今再去,可见不着海光寺了,也只剩下个地名,清末海光寺的原址就没了,后来日军侵华,海光寺一带是天津驻军的中枢,盖了好几栋大楼,那建筑多少都带着点大唐遗风,大楼具体是什么用途我不清楚,似乎是宪兵队营房或军医院一类的设施,反正楼盖得很结实,地基也深,解放后经过数次改造和翻修,原貌至今还得意保留,到地下室还能看见日军留下的无电线屏蔽墙,以及储存弹药的防空洞。 76年唐山大地震,这边也受了影响,那座大楼需要翻修,当时表哥还在上学,家里让他推着小车到工地上捡废砖头,留着用来盖小房,据他说施工的地方,挖开了一条很深的大沟,两边堆着很多翻上来的烂砖头,随手捡了不少,那会儿天气正热,出了满身的臭汗,无意中摸到一块大砖,冰凉冰凉的,抱了一阵觉得很舒服,身上的暑热消了大半,也没想太多,扔到车上之后就回家吃饭去了,夜晚屋里闷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那块特别凉的砖,于是捡出来放到床上搂着,拿他的话来形容,感觉像下火的天吃了冰镇西瓜一样,我表舅和表舅妈也觉得挺奇怪,所以这块砖头就一直放在屋里。 表舅经常吸烟,一天两包最便宜的劣质香烟,晚上连咳嗽带喘,有时贪图凉快,也把这块大砖头放到枕头底下垫着,转天醒来不能说咳嗽好了,但是痰却明显少多了,呼吸也觉畅快,逐渐想到是表哥捡来的砖头不太寻常,仔细端详那形状也有点古怪,还是表舅妈最先发现这块砖很像一样东西,吓得我表舅赶紧把砖头给扔了。( 表哥捡到的砖头,我并没有见过,听他家里人的描述,这块砖头的大小,与寻常的窑砖接近,形状不太规则,一头厚一头窄,外部裹着很厚的灰浆,里面质地滑腻,除去泥污看那形状轮廓,很像是一只大手,厚的那端是断开的手腕,窄的那端则是合拢的手指。 表舅和表舅妈心里直犯嘀咕,哪是什么砖头,分明是石俑的手,带着股阴气,又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没准是哪座大坟里陪葬的东西,积年累月放到死人旁边,这么晦气谁敢留在家里?所以让我表舅趁着天黑,远远地扔到卫津河里去了。 1976年大地震那会儿,文化大革命都没结束,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什么古董之类的概念,看见了也当四旧,最主要的是不想惹麻烦。 直到很多年以后,得知这么一条消息,前清时英法联军打北京,屯兵在海光寺,当时寺庙还在,寺里有两件宝物,一个是千斤大铜钟,还有一个是康熙爷御赐供养的玉佛,打外邦进贡来的佛像,被视作镇寺之宝,许多年来香火极盛,寺里的和尚担心洋兵把玉佛抢走,狠下心将玉佛砸碎,埋到了地底下,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海光寺一带没有古墓,表哥捡到的那只断手,很可能即是当年那尊玉佛的手,此后他从学校出来,先在糕点厂当学徒工,工作了没多长时间就不想干了,认为家里给找的工作不理想,又苦又累,工资也低,总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奈何志大才疏,要文化没文化,要本钱没本钱,又没掌握任何技术,社会上那套东西却都学会了,整天指望着空手套白狼,最不愿意当工人,胳肢窝底下夹个包,假装到处谈业务,他每次提起这件事,便怪我表舅和舅妈没有眼光,如果把那东西留到现在,也不至于为了钱发愁,哪怕是留不住献给国家,你还能得个奖状光荣光荣,这可好,扔河里瞪眼看个水花。 2 表哥上的是技工学校,他学的是钳工,八十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 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闲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就干没活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里的人都想做。 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了,工作量比旁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也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点差错,那就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胳膊碾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一出事都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 “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我表哥学的钳工,初时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没累吐血,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 那时有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实习,但不算正式职工,什么时候找着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表哥连青年点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 我表舅妈担心表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是为了不让表舅整天跟他发脾气,便让他到乡下亲戚家帮农,等家里给找着合适工作再回来。 表哥到农村是投奔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转下来会有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十分让人头痛。 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炮竹,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启齿喀嚓的细微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的扔过去,碰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我听表哥讲这段经历的时候,脑海里每每都会浮现出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好像与表哥十分相似,不过我表哥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 那年夏天,表哥天生胆大,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 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表哥又非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两说着,不过据表哥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时,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村里人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表哥合计的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出事了。 那天晚上表哥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炮竹,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离近了用手电筒照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跟手电光对视。 表哥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表哥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它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表哥当时是受扰心烦,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 我表哥以为这地方有宝,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往下挖,据他描述,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吓得他两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天亮后表哥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浮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表哥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表哥捡到的第三件宝物,是他和一个新疆人合伙卖羊肉串时候的事,最近开始工作了,还要写《门岭怪谈》及改编剧本,事情实在太多,所以微博节目不定期更新,具体时间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