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 惊心动魄人鬼恋 某天,四个大学生突然来访。他们说看了“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荒村》以后,被激起一睹究竟的欲望,执意去荒村探险。四人从荒村返回后,短短几天内纷纷遭遇意外。而“我”也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的e-mail。从此,种种离奇古怪的现象便如鬼魅般死死缠上了我,根本无法摆脱。在极度恐惧的三十个白天黑夜里,我和小倩竟然深深相爱了。可是,来自荒村的笛声唤醒了她的记忆。小倩并不属于这个人间。我却期望还能见到她。当圣物玉指环回归地宫时,灵光闪现,千古之谜终于揭晓谜底…… 《荒村公寓》讲述了一个恐怖至极又唯美伤感的故事。贯穿始终的除了紧贴皮肤、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亘古不变爱的召唤。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深沉的爱超越了五千年的时空,超越了都市与荒村,超越了生命与死亡——惟有在绝对恐惧的考验下,才能迸发出如此动人如此炽热的浪漫。 一旦打开《荒村公寓》,就会拥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引子 “我知道荒村在哪里了。” 这是bbs上一张帖子的标题,点击开来一看,却是sh动画—— 在令人窒息的阴郁天色背景下,浊浪拍打着荒凉的海岸,山坡下是一座死一般沉寂的村庄,纷乱地排列着许多黑色屋顶。在俯瞰村庄的山崖顶上,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裙,背景音乐是韦伯音乐剧《歌剧院幽灵》中最著名的那首歌。 原来这是一位网友,在读了我的小说以后制作的sh。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荒村? 随着《歌剧院幽灵》熟悉的旋律,sh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放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以后,我的生活就被这篇小说打乱了。也因为这部中篇小说,使得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闯入了我的生活——至于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我会在后面为你详细地叙述。 除了这个神秘人物以外,在我的身边还发生了几件大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些事情是如此地不可思议,我曾经把这些事告诉许多记者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全都以为这是我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 哎,真后悔当时身边没带上一台dv,把所有的事情都以影像记录下来,拍成一部让人毛骨悚然又黯然神伤的纪录片,否则的话谁又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呢?既然如此,你们就当这是在午夜乘凉时,偶然听说的一段奇闻怪谈吧 序 幕 在我的许多小说里,故事都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任意地在故事轨迹上截取一点,都可以为你打开一道秘密的暗门,带你通往另一个想像力的世界…… 但是,如果要讲述这个故事的话,就必须要从这一年的春天说起,在这年四月份的《萌芽》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荒村》。 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荒村最早出现在我的长篇小说《幽灵客栈》里,是浙江东部一个荒凉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但事实上我从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 如果不是因为一次签名售书的活动,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像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地铁的一个书店内进行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当签售活动即将结束时,一个叫小枝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辫,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这奇异的女孩生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略显拘谨地请我为她签名,说她的名字叫小枝,来自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荒村只是小说中虚构的场景,她却告诉我荒村确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虽然不太敢相信,但我还是被她震住了,而她那双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里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对她产生某种好感。瞬间,我作出了决定,要请小枝带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说中虚构的地方,在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 在苦苦等待了几周之后,小枝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带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长途汽车。 小枝告诉我,荒村位于浙江省东部沿海k市的西冷镇,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变后,中原遗民逃到这块荒凉的海岸定居,从此便有了荒村这个地方。 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长大的,两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正好放寒假回家。 经过辗转旅行,我和小枝终于抵达了荒村,这里确实处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满目皆是凄惨的山峦与悬崖,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了,依然停留在数百年前的荒凉年代。 村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贞烈阴阳”四个大字。据说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御赐了这块贞节牌坊。 小枝带我踏入荒村,来到了一处古老的宅子,宅门口有三个字——“进士第”。原来这里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赐给她家祖先的。进士第古宅阴暗森严,里面有好几进院落,进门的大堂叫“仁爱堂”,堂内挂着一幅古人的卷轴画像。 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多少人气,只有小枝的父亲还住在里面。他是一个面色苍白、体形瘦削的中年人,他自称欧阳先生,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就像一具僵尸似的。 荒村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旅馆,夜幕降临后,我只能借宿在这栋古宅里了。 小枝端着一盏煤油灯,领我来到二进院子,楼上有一间空关了许久的屋子。 我小心地踏入这古老的房间,却惊奇地发现房里有一张古老的屏风,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应该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看来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第二扇画的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泪,她身前站着一个僧人,将一支笛子递到她手中;第三扇画的是室内,女子正独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第四扇画的是一开始的那男子,身边躺着一口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 看着这些屏风上的画,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 小枝告诉了我这张古代屏风里画的故事—— 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当时常有日本倭寇出没,胭脂的丈夫被强征入军队,被迫到外省与倭寇打仗。 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 三年后的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杳无音信。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有天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僧人赠予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笛子,丈夫就会如约归来。 重阳之夜,胭脂吹响了那支笛子,当一曲忧伤的笛声终了,丈夫竟真的回到了家门口。她欣喜万分地为丈夫脱去甲衣,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 在他们一同度过几个幸福的夜晚之后,丈夫突然失踪了。不久,胭脂听说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原来,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征战,故意冲在队伍最前头,被敌人乱箭射死。 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他的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只为返回故乡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响神秘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灵回家。 当天晚上,我一整夜都在想这个故事,实在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我索性走出房间,发现隔壁房间里竟透出一线烛光。 强忍着恐惧,我偷偷地向隔壁窗户里看去—— 古老的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但我无法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正梳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我立刻想起一部经典恐怖片中的画面,慌忙逃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枝带着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这里果然是穷山恶水,荒凉的山峦和黑色的大海,使我想起了《牙买加客栈》。 小枝总是那种表情,似乎永远都没有开心的时候,呆呆地望着大海出神。看着她凝视大海的样子,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但我还是强忍住了。 下午在小枝的房间里,我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可小枝却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原来这是小枝妈妈的照片,她们母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小枝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现在住的那栋楼上。父亲一个人把她带大。她只能从照片上看到妈妈的样子。 在这天晚上的十二点钟,我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似乎是从后面的山上传来的。黑夜中的笛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急忙跑出进士第,循着笛声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原来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亲——欧阳先生。 半夜里跑到山上吹笛子,这种怪异的行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别,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了。 想必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欧阳先生告诉我,这支笛子就是当年胭脂吹过的神秘笛子,而胭脂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几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与丈夫的鬼魂相聚。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这是一个奇迹。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正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 荒村人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胭脂一个人将孩子带大,母子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读书极为用功,后来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 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为这个故事所感动,御赐贞节牌坊一块,以表彰胭脂的德行。原来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所建,欧阳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后代—— 幽灵的后代? 我吓得跑回到了进士第里。在进士第的院子里,我竟然发现小枝穿着一身白衣,正孤独地徘徊在月光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神宛如梦游似的。我立刻就跑得无影无踪。 在我到达荒村的第三天,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决心立刻离开这里。 在离开荒村以前,我向欧阳先生及小枝辞行,他们也没怎么挽留我,只是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什么。 我在进士第的大门口看着小枝,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楚楚动人的目光,仍使我心里暗暗有些酸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决然地离开了荒村。 回到西冷镇上,我没有立刻回上海,而是找到当地的文化馆馆长,向他请教荒村的胭脂传说。 文化馆馆长告诉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当时是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 原来,这座古墓里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志铭上说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强征入伍,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定回乡团聚,否则就双双殉情。 三年后,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殉情。重阳之夜,欧阳安冲在队伍最前列,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但他只是受重伤昏迷,后来又活了过来,数月后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才发现妻子已于重阳之夜悬梁自尽了。 欧阳安痛不欲生,他还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打开妻子的棺材,却发现尸身完好无损,身旁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吹响从棺材里取出的笛子。 几年后的一个冬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笛子,妻子竟真的从棺材里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每日喂以稀粥,终于使她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 后来儿子考中进士,在京城殿试名列前茅,皇帝听说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听完这个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几乎已无法自持了—— 小枝和欧阳先生所说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 但是,坟墓是不会说谎的。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罗生门》式的深渊。荒村欧阳家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瞬间,我作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解开这个秘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穿过陡峭的山坡回到荒村,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此时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了。我冲到进士第里,发现曾经住过的小楼上,竟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我冲进那间屋子,发现小枝穿着一身白衣,怔怔地看着屏风。她的面色是那样苍白,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盯着前方,还是那副梦游的样子。 我高声对她说话,但她毫无反应,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正当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时,欧阳先生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告诉我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她是小枝的妈妈。 可是,我明明记得小枝对我说过,她的妈妈早就去世了。 欧阳先生娓娓道来,原来在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她的妈妈便因病去世了。欧阳先生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他看到了那块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他极大的启示—— 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妻子就一定会回到他身边。所以,他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笛子,因为这支来自古代的笛子具有神秘的魔力,能让你爱的人回到你身边—— 是的,她回来了。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做小枝。 我明白了第一天晚上,在我隔壁房间梳头的女子也是她,第二天晚上在院子里徘徊的也是她。这是一对人鬼夫妻,依然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 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相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但随后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催眠般使我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进士第里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我找遍所有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了。 我惴惴不安地冲出进士第,找到了荒村的村长,询问起欧阳家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让我更加胆战心惊。原来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患癌症而死,就死在进士第里。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原本在上海读书,但大约一年以前,她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香消玉殒。如果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 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怪谈。 小枝——我心里念着她,身体却匆匆离开了荒村。村口依然矗立着的御赐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回到上海后,我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被列车当场碾死。 ——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原文长达两万多字,在此限于篇幅,我只能简明扼要地加以介绍。在那个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之后,全国有几十万读者读到了它,立刻引来了许多争议,网上也出现了n多评论。我没想到有那么多读者,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里有一个支点,不经意间触发了他们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然而,更多的还是读者们对于“荒村”这个地方的种种猜测。在一个多月间,我收到了许多e-mail,大多是询问《荒村》中几个未解的谜团的。很抱歉我没有一一回答,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几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我的房门。 最要命的是这本书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后竟出现在了《荒村怪谈》这个故事里,而且就是那间恐怖大宅的主人。不知道这笔记里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单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觉得并不逊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显然,这位“荒村狂客”是来自于荒村,那么荒村真的存在吗? 第一天 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窗外蒙蒙的烟雨模糊了视线,仿佛一切都是从滤光镜看出去的,只有植物们放肆地吸吮着雨水,枝叶的暗绿色正悄悄蔓延。此刻,房间里也弥漫着潮湿的空气,雨点不断敲打着窗玻璃。 我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思考下一部小说的开头。忽然,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就和窗外的骤雨一样让人心神不宁。我一向讨厌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却只能屏住不快打开房门——看到了四张陌生的面孔。 为首的年轻男子体形健硕,肤色黝黑,似乎经常从事户外运动,他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雨珠。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我的名字,在知道了我就是《荒村》的作者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皮肤白嫩的小个子女生喃喃地说:“哇,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传说中的作者居然这么年轻啊。” 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我。 女生兴奋地说:“嗯,这里看起来很不错嘛,《荒村》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吧?” 为首的男生瞪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们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和书迷,尤其是在《萌芽》杂志上读到《荒村》这篇小说以后,我们有许多问题想要当面请教你。” 原来如此。可我还是有些犹豫,平时我从不当面接待读者—— 不过还是让他们进来了。四个人小心地把雨伞放在门口,身上虽有些湿,我却并不怎么介意,倒了饮料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四个人都背着书包,两男两女,和我一样是年轻人,应该还在读大学一二年级吧。 我的猜想得到了他们的证实,另一个高个子女生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韩小枫。” 然后,她又依次介绍了每一个人,为首的大男生叫霍强,小个子女生叫春雨,最后一个男生叫苏天平。他们都是大二的学生,参加了有名的“知更鸟大学生探险俱乐部”。 霍强开门见山道:“你所有的书和小说我们都读过,读了你的中篇小说《荒村》后,我们全都被震撼住了,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特地登门拜访,想请你为我们解答一些问题。”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说发表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对不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这个嘛……”霍强尴尬地抓了抓头,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原来是那家伙!居然把我的地址透露给这几个大学生了,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骂他几句。 叫春雨的小女生说话了:“对不起,这是我们对他死缠烂打,他被逼无奈才告诉我们的。” 算了吧,那家伙一定是看到人家漂亮的女学生,经不起诱惑才出卖了朋友的吧。 “好吧,你们究竟有什么问题?” 叫苏天平的沉默男生终于说话了:“首先我很喜欢你的这篇小说,我觉得《荒村》实在太奇特了,甚至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陷阱、一个待解的谜团。在荒村的故事表面之下,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秘密,是吗?是不是因为篇幅的原因?我觉得你还有许多故事没有透露给我们。” “是不是还准备要写一部关于荒村的长篇?” 韩小枫突然插了一句。对于他们的这些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又随口敷衍了几句。但这几个大学生却不依不饶,机关炮似的向我追问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昏暗的天光笼罩着房间,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错觉,好像这四个人是从另一个时空赶来的。 终于,霍强忍不住了说:“好吧,现在请回答一个问题,荒村到底存在吗?” “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请不要太当真。” 春雨突然有些激动:“不,你骗人,荒村一定存在,它一定存在!”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再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了。也许我那位朋友也是因此而“出卖”我的吧,毕竟我们都很心软。我咬咬牙,勉强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荒村确实存在。”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忽然从天际闪过,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似乎连窗玻璃都在颤抖。难道是不祥之兆?我的心一沉—— 不,我不能这么说,荒村不应该存在。可惜,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了,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后悔。 当时听完了我这句话,几个大学生都异常兴奋,只有苏天平还保持着冷静,他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荒村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在小说里说过了,荒村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这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们想要知道的是荒村的确切地址,你在小说里说荒村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那么k市又是哪里呢?”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霍强果断地说:“我们想要去荒村。” “要去荒村”的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叫春雨的女生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旁边的韩小枫。 我也怔住了。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烟雨。奇怪,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那么大的雷雨啊。 那四个大学生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们正等待我的回答。 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奇怪的预感如雨水般打在心里,又如咒语般在脑中反复叮咛。绝不能让他们打开撒旦的大门。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我不能告诉你们!” 已期待了许久的四个大学生,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尤其是那个叫春雨的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韩小枫显然是个急性子,她立刻冲我问了一句。 “不为什么,反正你们不能去荒村。” 霍强摇了摇头:“不,我们都已经作好准备了,一切野外旅行和探险的装备都已到位,惟独就缺详细地址。不管你是否支持,我们去荒村探险的计划绝不会改变。” “取消计划吧,这样的计划毫无意义。我建议你们多关注一下u-fo或者是百慕大三角区,不要让幻想压倒理智。” “百慕大太远了,而荒村就近在我们身边。”说话的是苏天平,他也有些激动了,“你知道吗?我和春雨就是因为读了你的小说,对你的文字着迷以后才加入探险俱乐部的。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你的吗?今天又冒着这么大的雷雨登门拜访,你可千万不能让我们这些忠实的读者失望啊。” 我的读者朋友们,我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可是,在荒村这件事上,绝无退让的余地,我必须硬着头皮说:“你们回去吧,我是不会说出荒村在哪里的。” 霍强冷冷地说:“真的很遗憾。不过,就算你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只要荒村这个地方确实存在,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查出来的。”说完,便起身匆匆地离去了,其他几个大学生也都跟在霍强身后。 叫春雨的女生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我真的很失望。” 我只能无奈地说了声:“外面打雷,你们当心。” 目送四个不速之客消失在楼道间,心里涌起一股愧疚,该不该这么做呢?他们都是我的忠实读者,我本应该尽力帮助他们,可荒村……不,不要再提荒村了。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然而,就在四个大学生离去的当天晚上,更奇怪的事情闯入了我的生活。 深夜时分,外面已不再电闪雷鸣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户上,如同某个女子的手指在敲打。 我像平常一样打开电子邮箱收e-mail,自然又收到了许多关于荒村的邮件,大体是崇拜者有之,谩骂者亦有之。但其中有一封邮件的主题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漏了那口井” 在看到这个标题的瞬间,我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幽深的圆形洞口 ——井? 我的鼠标像是被这个标题击中了一样,一眨眼滑得不知去向。我连忙挥动几下右手,总算找到了这只胆怯的老鼠,它被这标题吓怕了吗? 点击“你漏了那口井”的标题,一段文字跳进我的视线—— 你好:你就是《荒村》的作者吧,如果你认为这封信是骚扰邮件的话,那请你现在就删除它。今天下午,我看完了你的中篇小说《荒村》。请原谅,我现在是以一个知情人,而不是以读者的身份来评价你的小说。我要告诉你,你在小说里遗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知你是故意隐瞒还是记性太差,假定你是真的去过荒村老宅进士第,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话。还记得老宅进士第后院里的那口井吗?你可以不回复。打扰了。 一个读者 看完这封奇怪的e-mail,我愣了好几分钟,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似乎跳过了眼睛,直接进入到了脑子里。 摸着鼠标的手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有按下删除键。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井? 在合上双眼的一刹那,黑黝黝的洞口又出现了—— 小心地把身体探到井口,狭窄的古井深不见底,似乎沉浸在光阴的漆黑中。突然,几丝波纹出现在了井底,微微荡漾的水纹反射着洞口的光线。瞬间,我在井底的水纹里,发现了自己脸庞的倒影。 我颤抖着看着井底的自己,就像面对着爱因斯坦假设的“黑洞”,那个亿万光年外的宇宙黑洞正以无限的力量吸收着一切物质,而时间则在它的周围扭曲变形。是的,面对这口古井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息,自井底缓缓地升起,通过宛如婴儿出生的产道般狭窄湿润的井壁,从狭窄的井口汹涌而出,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鼻息,又随着呼吸而充满了我的胸膛。我摸不到它,但能贪婪地呼吸到它,我知道它在这里。现在,它从井里跑出来了…… 它是谁?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口幽深的古井瞬间消失了,眼前还是电脑的屏幕保护。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刚才浮现的那一幕实在太刻骨铭心了,甚至不知道该用恐惧还是忧伤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开那口井,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能做的只能是隐瞒这口井的存在。 这封奇怪的e-mail说的对,古井确实存在于荒村,就在古宅进士第的后院里,只是我没有把它写进小说《荒村》里。 因为我对这口井有一股特别的恐惧,以致无法想像当它进入小说中,展现在无数读者的面前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不!我无法想像。 现在,我面对着这封奇怪的e-mail,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或许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虽然,对方说我可以不回复,但我想还是回复一下的好,至少我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是穷极无聊幻想出一口古井来吓唬我,还是确实和荒村有着某种关系? 思前想后,我还是给对方回复了一封e-mail。 你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现在我必须承认,在进士第的后院里确实有一口古井,请问你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一定要回复。 发完这封e-mail,我关掉电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雨点继续敲打,宛如荒村海岸渐渐退却的潮汐。那晚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活将因这两封邮件发生巨大的改变。 第二天 果然,第二天子夜时分,我的电子邮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你好:我说过你可以不回复的。 但既然你承认了那口井的存在,那么为何在小说中遗漏了它?至于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后,我有一个感觉——如果你不是故意隐瞒什么东西的话,那么你根本就没有去过荒村。因为你这篇小说里的错误实在太多了,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我会一一向你指出来的。 如果我没有想起来的话,那算你走运。 告诉我,你真的去过荒村吗? 这回结尾没有落款,看着这封e-mail里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实在想像不出对方会是什么样子。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做出了回复—— 你好:你是谁?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交流,就像是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两个人都相信对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而自己却能准确地猜到对方藏在哪里。 再说一遍,《荒村》只是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而已。 小说是什么?我觉得小说就是梦,所有的小说都是小说家的梦话。而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无论这梦看起来有多么真实,梦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总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才会喜欢做梦,才会喜欢小说。 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去过荒村。但是,小说中的荒村,与现实中的荒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则也就不称其为小说了。 最后,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回复发出以后,我顺手关掉电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 自从中篇小说《荒村》在杂志上发表以后,脑子里一直就很乱。奇怪,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几个月前我决定要写这篇小说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记忆一下子崩裂成碎片,怎么也拼不到一起。我竭尽全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直到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 没错,我记得那天据说要下雪,仰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雪花飘舞的那一刻。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声,并且散发着一股不知几百年前的陈腐味道。对了,那天我去了旧书市场,站在市场中间的走道上,两边全是收破烂似的旧书摊。 告诉你们吧,我一向很喜欢收藏,尤其是线装的古旧书籍,谈不上是收藏投资,纯粹只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里说也算是“抢救文化遗产”吧。 雪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低头向旁边走去,在一个专售清版线装书的摊位前停了下来。在厚厚一摞线装书里,有一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旧书。奇特的书名立刻吸引我打开了它的扉页。 作者署名是“荒村狂客”,乾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书局印行。书的内页里还有几方收藏印,除了书页有些发黄以外,并没有破损或者虫蛀的迹象,封面和封底也比较完整。乾隆四十三年到现在已有两百多年,这本书能保存成这样应该还不错。 摊主开价实在太高,他还真把这书当成古董了,其实就算拍卖也不过几百块而已。但这本书确实不错,不仅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我刚翻了几页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正在为这本书犹豫再三时,一粒湿湿的东西忽然落到了手心里,又缓缓地融化成水—— 是雪子!我惊讶地抬起头,天空中果然下起小雪来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趁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高兴劲,爽快地把钱掏给了摊主。带着这本意外收获的《古镜幽魂记》,兴奋地赶回了家里。 回到家时雪已经停了。虽然还是对人民币有些心疼,但起码我是这本线装书的新主人了。我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房间里只开一盏昏黄的小灯,效果颇似古人点的蜡烛。终于,我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这本《古镜幽魂记》。 原来这是一本笔记体的书,分成几十篇小文章,说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记载的大多是江浙一带的奇闻逸事,感觉风格有点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全书第一篇笔记的名字就叫《古镜幽魂记》,说的是明朝一个女子冤死后,幽灵留在古镜中不散,后人在镜中常可以照见当年女子妖艳的脸庞。 这故事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更要命的是还有绘像的插图—— 在一间闺房中有面古铜镜,镜子前并没有任何人,镜中却照出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子。 竖排的文言看起来非常费眼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这第一篇笔记。但已经停不下来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一篇又一篇地看了下去,完全沉浸在这位“荒村狂客”编织的奇异世界中,直到笔记的最后一篇—— 《荒村怪谈》。 最后一个故事非常奇特,说的是有一个福建书生进京赶考,那年冬天浙东山区下了大雪,官道被罕见的大雪覆盖,书生不巧走了岔路,来到了海边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此时书生已是饥寒交迫,他闯进了荒村中最大的一所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称“荒村狂客”,乃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主人对书生出乎意料地友善,给他安排了一顿丰盛的菜肴,和一间宽大舒适的房间。 当晚的荒村,大雪纷飞海浪滔天,书生正在老宅子里与主人谈经论道,忽然房门外闪过一个女子的影子。书生惊讶地走到外面,什么人都没有。书生随即回房睡觉去了。 半夜,书生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循着声音来到隔壁的房间门外,用口水舔破窗户纸,发现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梳着头发。 年轻的书生大吃一惊,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如此艳丽的美娇娃。他按捺不住,悄然走入那女子的闺房。 女子并不惊讶,而是招待书生喝茶。书生站在美人身前,不觉心猿意马,便向美人倾诉了爱慕之心,并说自己尚未婚娶。美人并未拒绝,说自己刚才偷听了书生与主人的谈话,自觉书生颇有经国济世之才,亦对他暗自倾慕。书生大喜,当晚便由美人为他侍寝。 次日醒来,书生却发觉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大宅的主人亦毫无踪迹。此时大雪已停,书生只能万般无奈地离开荒村。 当书生走到离荒村几十里外的西冷镇时,在一个未结冰的池塘前停留了片刻。 啊!书生大喝了一声,原来他看到池水里照出自己的倒影,模样异常可怕,那张脸毫无血色,宛如僵尸一般。 书生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又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就像被蝙蝠咬过一样。他急忙用刀切开自己的皮肤,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原来他的血都已经被吸光了。 书生明白过来以后,当即气绝,倒地身亡。 事后有西冷镇百姓路过池塘,发现路旁躺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一具僵尸。 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在最后一页还有一张插图,画的是年轻书生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小小的伤口,而那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就坐在他旁边,嘴角上似乎还带着鲜血。 突然,我觉得这最后一页仿佛变成了彩色,她嘴角上殷红的鲜血,似乎要从书本里流出来了。我连忙合上了书本,后背一阵发凉。 已是凌晨时分,终于看完这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奇书。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自然是最后一篇《荒村怪谈》了。 最要命的是这本书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后竟出现在了《荒村怪谈》这个故事里,而且就是那间恐怖大宅的主人。不知道这笔记里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单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觉得并不逊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显然,这位“荒村狂客”是来自于荒村,那么荒村真的存在吗? 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 这本《古镜幽魂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敢再去看它,只希望慢慢地将它遗忘。现在想来,如果那天没有去旧书市场,如果没有发现这本“荒村狂客”的灵异笔记,那么还会有后来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吗? 也许,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或然率”造就的。 真没想到这个“聂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只要想想和“聂小倩”聊天,就足以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了。看来连上网都不安全了,这件事真是棘手,这时候我想到了叶萧——不,现在还没到打扰他的时候。 第三天 早上,我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的email回复—— 你好: 你要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一点。 “两个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你的比喻很有趣,但是不太准确。更确切的说,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大房子里捉迷藏。我就是猫,而你则是老鼠。 好了,我说过你的小说里很多错误,现在我想起来一些了,比如那三个关于胭脂的古老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你说胭脂的丈夫欧阳安,是因为打仗才离开荒村的。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因为荒村遭到了倭寇的袭击,欧阳安被强盗掳到了海上。从此,胭脂只能独守空房等待丈夫的归来。几年以后,人们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一条倭寇的海盗船,船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变成了一具具白骨,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幽灵船”。他们就是洗劫过荒村的那一批倭寇,船上的文字记载表示,当倭寇乘船离开荒村后不久,这些海盗们就一个一个死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俘虏欧阳安。但是,船上并没有发现欧阳安的尸骨和衣服,他就像迷一样消失在了这艘幽灵船上。 第二个故事,你说胭脂和欧阳安的鬼魂在重阳之夜相会,结果生下了一个儿子。你说错了,胭脂在与丈夫分别后的第三年,在海边发现了一个淹死的男人,原来正是她的丈夫欧阳安。胭脂把丈夫的尸体带回了家,每夜将自己的血涂抹到丈夫嘴唇上,终于使他复活了过来。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欧阳安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悄悄地隐藏起来,就像是个鬼丈夫似的,后来与胭脂生下了一个男孩。 第三个故事,你说是坟墓里挖出来的墓志铭。知道那些盗墓者的结局吗?他们带着从坟墓里偷盗出来文物,坐上了一辆大客车要离开浙江,结果在出省境的时候发生了车祸,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有惊无险,唯独那三个盗墓者全部死于非命了。 听我说了那么多故事,你一定非常意外吧? 然而,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你早就犯下错误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写《荒村》这篇小说,更不应该让这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让那么多人知道荒村的存在。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我都无法想象,这篇小说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你一定要我留下落款的话,我的落款是——聂小倩 聂小倩?我忽然傻笑了一下,怎么《聊斋志异》里的美丽幽魂跑出来给我发email了?还有,我怎么总觉得她(他)所说的那三个故事比我的《荒村》更像是小说? 大概她(他)也在和我一起编故事吧,我曾经在网上发过一则帖子,谈到了荒村古代的那三个故事—— 我们所见到世界,所听到的事情到底是真相还是虚相?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嘴里,究竟会出现多少个“镜像”呢?我们听到的故事,其实并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实体在镜子中反射出的影像,不同的镜子或许就会反射出不同的影像。比如,在镜子里我们所见到的字母都是反的,如果实体的字母本来就是反的,那么镜子里反而会出现正的,那么我们是否会认为自己所见的就是实体呢?如此一来,实体和镜像就变得模糊起来,我们谁都无法分辨清楚了。我提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版本都与说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最后一个版本是死人的墓志铭——虽然我在小说里说“死人是不会说谎的”,但只要我们更深的想一想,难道死人真的就不会说谎吗?到这里我们就发现,或许还存在第四种、第五种,甚至n种版本的故事,而我们阅读故事的人,就宛如站在一面布满了无数面镜子(镜像)的迷宫房子里,站在单独的每一面镜子前,我们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但如果看到所有的镜子——或许我们会发疯的。 也许,还会有更多更离奇的版本出现吧。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个自称“聂小倩”的人,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立刻给她(他)回复了一个email—— 聂小倩: 尽管我这么称呼你,但我不相信你是从兰若寺里跑出来的,要知道我可不是宁采臣,而是斩妖除魔的燕赤霞呢。 另外,你说猫捉老鼠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一定要你做猫,我做老鼠呢?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我希望你仅仅只是在编故事,或者是在写一部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以支持。但是,如果你再装神弄鬼地吓唬我的话,那我会把你的email加入拒收地址。 随便你回不回。 这封email发完以后,我感到比前几天轻松了一些,要知道平时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聂小倩?” 我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第四天 这天我一打开电子邮箱,就开始寻找“聂小倩”的email。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她(他)的任何回复,算了吧,也许对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而已。 我说过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每次写小说都会要查许多资料,以至于我每写一部小说都会长很多知识。好在我擅长使用google,所以大部分资料都能在网上搜到。这晚正当我在google上狂搜时,忽然有人呼叫我的qq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qq号码,昵称更让我吓了一跳:“聂小倩”。 莫非又见鬼了不成?只见“聂小倩”在网络的另一端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快点出来现身。 我摇摇头,只能乖乖地“现身”了:你从兰若寺里跑出来了? 聂小倩:别和我提什么兰若寺,现在我们谈谈荒村吧。 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qq的?我可是很少在网上聊天的。 聂小倩:这你管不着。 我: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聂小倩:因为是你写了《荒村》,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聂小倩:你会明白的。 我:我发给你的email收到了吗? 聂小倩:收到了。你会看到究竟谁是猫,谁是老鼠的。还有,我没有编故事,更没有写小说,如果说谁在“装神弄鬼”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你。 我:既然要我相信你,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聂小倩:为什么明知故问?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你是说“聂小倩”?算了吧,那聂小倩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聂小倩:这个我也想知道。 我:我受不了你了,我觉得你在对我搞恶作剧。 聂小倩:不,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相信我的。 我:打住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聂小倩”了。对不起,我下线了。 聂小倩:你逃不了的。 我像逃生似的下了线,然后干脆连电脑都关掉了。 真没想到这个“聂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只要想想和“聂小倩”聊天,就足以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了。看来连上网都不安全了,这件事真是棘手,这时候我想到了叶萧——不,现在还没到打扰他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心跳忽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午夜响起的铃声总让人烦躁不安,我缓缓拿起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难道那个神通广大的“聂小倩”连我手机号码都知道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歌剧院幽灵》的铃声始终在响着,似乎在拼命地催促着什么。终于,我忍不住通话了,手机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略微有些刺耳,然后又平静了下来,仿佛是某种奇怪的呼吸声。 “喂!说话啊!” 我对着手机叫了几声,但那头始终都是那种奇怪的声音,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喂,你好。我是霍强啊。” 手机的信号很不好,有很多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杂音——“嘶嘶”的缠绕在里面。 “霍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就是几天前来找你的大学生,我们一共四个人来拜访你的。” “对,我想起来了。现在都半夜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了?到哪儿了?” “荒村——”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我们已经到荒村了。” 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我的手机差点没从手上摔下来,一瞬间我的脑子有些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语无伦次地问:“到了?做梦的时候到的吧?” “没有,我们真的到了!”这回说话的人换成了女生的声音,“我是韩小枫,我们确实已经到了荒村,几分钟前才刚刚赶到,现在我们就在村口的石头牌坊底下。我们用手电筒照到了牌坊上的字,和你小说里写的一样:贞烈阴阳,对吧?” 手机里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呼啸声,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我只能机械式的回答:“没错,你们是怎么找到荒村的?” “不要担心,我们是自己查到的。好了,现在我们要进入荒村了。” “别那么着急,你们还可以等等。” “等等?现在可是深更半夜,难道你想让我们露宿在山上过夜。” “这——”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好了,我们还会和你联系的,那么晚打扰你,实在很抱歉。拜拜。” 对方手机挂了。 我拿着手机怔了许久,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荒村那可怕的风声。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索性走到窗边透了透气,希望能冲淡刚才的通话所带来的压抑感。 他们真的到了荒村? 不,恶梦开始了。 我明白荒村还有许多秘密,但我的谨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必须承认,我的那次荒村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进士第古宅、御赐牌坊、海边的坟场,还有欧阳家族的那三个故事,都使荒村给我悬念更加强烈了。然而,我却无法真正深入进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大门,却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 第五天 是的,我的恶梦也渐渐开始了。 当初写《荒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它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使那四个大学生如着了魔一样,居然真的找到了荒村。知道他们抵达荒村之后,我实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知道现实绝不会如小说那样浪漫,如果牙买加客栈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一定会比杜穆里埃的小说恐怖一万倍。 这天上午,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发信人就是昨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的大学生的手机号码。 我打开了彩信图片,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的,背景就是荒村村口的石头牌坊,四个大学生站在牌坊底下,表情都异常兴奋,做出了“v”的手势。 四个人都在照片里了,那么又是谁为他们拍的呢?也许是请当地的村民为他们拿着手机拍的吧。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大学生一定都进入荒村了,不知他们是在哪里过夜的? 看着彩信图片里他们的脸,虽然我也是个年轻人,却有了一种特别关心他们的感觉。是啊,如果没有我写的《荒村》,他们怎么可能会到那种地方去呢?如果他们在荒村出了什么情况,至少我在道义上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荒村的呢? 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初我是怎么发现的荒村的——几个月前,我在一夜之间读完了那本《古镜幽魂记》的线装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于是,我去了上海图书馆,里面有一间内部资料阅览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不过,要查一个叫“荒村狂客”的清朝作者简直是大海捞针。那个时代,每个文人都有好几个奇怪的名号,许多有名的清代文章著作,后世只知道其作者的笔名,至于他究竟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所以,我先查《古镜幽魂记》的出版者:杭州孤山书局,而印行时间则是乾隆四十三年。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查到了杭州孤山书局,据资料记载这家书局创立于康熙十九年,一直经营到咸丰六年才关门大吉。当年的“书局”就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那时候的书局数量很多,但规模大多很小,随时都有破产关门的危险。杭州孤山书局到底印行了多少书,资料里并没有记载。而《古镜幽魂记》也未见其他文献资料里有提及,看来我手头的这本《古镜幽魂记》,应该是一本罕见的绝版书。这样一来,我的线索又中断了,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如何才能知道荒村在哪里呢?或许,它根本只是作者的臆想出来的一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地方志。对,如果荒村和西冷镇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应该可以在地方志上反应出来。阅览室里正好收藏了大量的明清地方史志,我只要查浙江那一块就行了,而《古镜幽魂记》里的荒村位于海边,那么我要查的范围就更小了,只需翻阅清朝中晚期浙江沿海各府县的府志和县志就可以了。但这又谈何容易,一本清朝的县志就有好几卷,几天几夜都看不完的。我主要是是从目录和索引着手,看有没有关于西冷镇的条目。终于在下午五点,阅览室马上要关门时,我从一本府志上查到了西冷镇。 在这本古籍关于西冷镇的注释里果然提到了“荒村”,我立刻把那段话记录了下来—— 荒村,今地名,西冷东二十里,城厢东南四十里,东滨碧海,西倚苍山,南枕坟场,北临深壑,地之不毛,故曰荒村。荒村自古不与外通,传其地不祥,其人不善,四邻八乡,无人胆敢入其村,闻荒村之名,皆惊惧之,若有稚童顽劣,但喝一声:送尔去荒村,稚童立胆寒矣。唯前朝嘉靖年间,荒村尝出一生高中进士,明世宗御赐牌坊一块彰表其母贞烈。 (古书上的文言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现我自注标点以方便读者们阅读) 看来这荒村确有其地,西冷镇也绝非作者杜撰。我又抄了几页府志,总算弄清了西冷镇和荒村所在的具体府县,便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很快就根据清朝的府县名称和位置,查到了今天的k市,果然在k市的交通图上发现了西冷镇(浙江省地图我也查过,但在省图上是查不到西冷镇的)。 终于知道荒村在哪里了,我立刻做了一些旅行上的准备,便带着那本《古镜幽魂记》,独自登上了上海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 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长途旅行,我抵达了k市,然后又坐了中巴,才到了西冷镇。我在西冷镇向人们询问荒村的情况,但当地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说过荒村这个地方。我又找遍了西冷镇上的汽车站,也没有一辆客运中巴是通往荒村的。 后来,我问了镇上的几位老人,才知道确实有荒村,就在西冷镇东面二十里外的海边。因为据说荒村那地方很不吉利,西冷镇和附近的人都非常忌讳荒村,从来没有人敢到荒村去,而荒村人也很少到西冷镇上来,那里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如果要去荒村的话,只能步行走一段很长的山路。 老人们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去,我问他们为什么荒村不吉利,他们具体也说不清楚。其实,他们说的这些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探险欲。于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天下午就步行出发,走上了那条通往传说中荒村的山路。 山路崎岖难行,四周的环境就如我在小说里所说的那样。傍晚时分,我终于抵达了荒村,当时的心情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记得自己在村口仰望那块明朝的大牌坊,“贞烈阴阳”那四个大字感觉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荒村,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他们看见我以后都显得非常惊讶,就像见了鬼似的,或许我成了荒村的不速之客。我在荒村里转了一圈,在众多的瓦房间,我发现了一所像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则如实地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就是欧阳先生,这栋老宅“进士第”的主人。欧阳先生待我还算客气,当晚我赶了二十多里山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当即留我吃了一顿晚饭,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顿晚餐的可口美味。欧阳先生又主动请我住在进士第里,他说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所以没有一家旅店,而进士第里则有很多空房子。虽然这房子看起来有些吓人,诺大的宅子里只住了欧阳先生一个人,但这正好满足了我的探险欲和考古欲,我便在进士第里过了一夜。 我在荒村的第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可怕事物出现。第二天,我向欧阳先生请教进士第古宅的历史,他向我娓娓诉说了古代的那三个故事。关于欧阳家祖先的三个故事深深震撼了我,后来我就把这三个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在了小说《荒村》里。 我还拿出了那本《古镜幽魂记》,欧阳先生显得很吃惊,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书,据说那是他们家族祖传的。显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欧阳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于这位《古镜幽魂记》作者的生平情况,欧阳先生也说不清楚。 此后的两天内,我在荒村周围走了走,仔细地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环境,果真是个险恶的不毛之地。虽然荒村正对着大海,却丝毫感受不到海边小村的浪漫,反而让人有一种被压迫感,似乎这黑色的大海随时都会把村庄吞没。也许正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才造成了荒村人沉没保守的性格吧。 除此以外,我在荒村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只是觉得进士第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也试图就此请教欧阳先生,但他总是闭口不答,似乎还担心着什么。 我明白荒村还有许多秘密,但我的谨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必须承认,我的那次荒村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进士第古宅、御赐牌坊、海边的坟场,还有欧阳家族的那三个故事,都使荒村给我悬念更加强烈了。然而,我却无法真正深入进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大门,却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 够了,我不愿再回忆下去了,让这些记忆都永远地遗忘吧。 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使我越来越疲倦,这天晚上我没有上网(其实是担心网络上那个无所不在的“聂小倩”又来骚扰我),早早的就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天哪,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立刻想到了在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 抖抖豁豁地拿起手机,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通话还在继续,我大声叫了几下:“是霍强吗?还是韩小枫?你们在荒村吗?” 还是没有声音,我又等了好几秒钟,当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你在和谁说话?” 不是他们——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极富磁性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但对方的声音又没了,我连着“喂”了几声,只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究竟是谁呢?瞬间,我的心里微微一颤,似乎是神奇的第六感,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可能想到的人。 “聂小倩?你是聂小倩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但对方不回答,我接着追问道:“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不说话?” 就在这时,对方结束了通话。 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真的是那个“聂小倩”吗?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难道真是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啊?凌晨的时候把我从梦里叫醒,又像个鬼魂一样飘然而去。 这一晚,我再也没睡着过。 第六天 凌晨的神秘电话让我疲惫不堪,天亮后眼皮总是耷拉着睁不开。但是,这天我说好了要去编辑部谈稿子,上午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 在穿过地铁验票口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回头一望是一排长长的人群,但我能感到人群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这样我在验票口站了十几秒钟,后面排队的人纷纷愤怒地叫了起来,我只能摇摇头走了进去。 进入地铁站台,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我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在我视线里穿梭,就像这冰冷的站台。 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随着喧闹的人流挤进车厢,面对着一排靠窗座位。列车进入黑暗的隧道,我的脸随即在窗玻璃上时隐时现,在我的脸后面还有许多人的脸庞,那些眼睛和表情的印象是如此奇异,就像一部叫《天使艾美丽》的法国电影。 是的,我能发现那双眼睛,我确信她正在某处悄悄盯着我,只是我现在找不到她。她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不让我从她眼里溜走。 她在跟踪我。 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是闯入我生活中的阴影,还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幽灵? 突然,我发现这节地铁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就好像发现了一个精神病人。原来,刚才我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让整节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幸好这时我到站了,急忙低着头挤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否跟在后面,但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了,匆忙地跑出了地铁车站,像要甩掉尾巴一样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巨鹿路上。 下午一点半,我心神不安地从编辑部出来,随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整整一天都坐立难安,生怕那个“聂小倩”又会以哪种方式找到我,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把手机关掉了。 晚上,我连电脑都没有开,把发表在杂志上的中篇小说《荒村》翻了出来,“小枝”这两个铅字立刻跳入了我的眼帘。 小枝? 是的,在小说《荒村》里,我还写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这就是欧阳先生的女儿小枝,她成为了小说的女主人公,也激起了很多读者的兴趣——然而,这只是小说的虚构而已。 事实上我从没见过小枝。 几个月前我来到荒村,在那栋古老的宅子进士第里,我只见到欧阳先生一个人。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时而沉默时而又喋喋不休,我还记得欧阳先生的脸,在古宅大堂昏暗的灯光下时隐时现。他就像不幸的祥林嫂一样,对我反复地唠叨着同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字叫小枝,女儿从小就非常聪明,是荒村最优秀的孩子,现正在上海某著名大学读中文系。 在荒村的那两天里,欧阳先生至少说到了女儿十几次,每次说起都似乎带着几分伤心。他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但小枝在上海读大学,她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荒村了。欧阳先生说自己非常想念小枝,有时会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 回到上海以后,我立刻到小枝所在的某著名大学去找她了。在这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里,的确有一个叫欧阳小枝的女生,籍贯是浙江省k市。但是,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 欧阳小枝早在一年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死了。据说她在列车进站时掉下了站台,当即香消玉陨。 知道这些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再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了。我更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欧阳先生,他是那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如果他知道小枝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想起欧阳先生那副祥林嫂般的样子,我想他是绝对无法承受这消息的。 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始终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尽管小枝与我素昧平生,甚至从没有见过一面,但我却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和感慨,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于是,我决定以荒村为素材写一篇小说,在这篇特殊的小说里,一年前死去的小枝将成为女主人公。小说里的她同样死于一年以前,但她的魂魄不散,终于又回到了荒村,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并且发现了爱。至于小说《荒村》中对于小枝的描述,则完全出于我的想象,但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小枝的样子。 尽管这样写法有很大争议,但为了纪念那个来自荒村又死于上海的女孩,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记忆就像溪流一样,汨汨流淌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我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子夜,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时候急促的铃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日本恐怖片,我的心被铃声刺激得狂跳起来,只能揉着眼睛接起了电话:“喂?” “我是聂小倩。” 刚开始我还没睡醒,几秒钟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你是谁?” “聂小倩。” 这个冷冰冰又极富磁性的女声,立刻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今天凌晨打我手机的人是不是你?” “是。”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今天在地铁里,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睛。”我感觉当时我都有些要崩溃了,“今天我把手机关了,你现在又打到我家的固定电话,你真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幽灵?我就是个幽灵。” “精神病。”我终于忍不住了。 但她的声音却很平淡:“没关系,你会相信我的。” “不要再来骚扰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不,我会再来找你的,再见。” 她的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我才发觉后背的冷汗都浸湿背心了。我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爬出来。 聂小倩? 她真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跑出来的幽灵吗? 我发觉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第七天 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早上艰难地爬起来后,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考虑如何摆脱那可恶的骚扰。中午,我终于打开了手机,立刻收到了好几条短消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中有一条正来自荒村—— “有重要的事情问你,请打我手机,霍强。” 霍强?我想起来了,就是去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里为首的一个。 这条来自荒村的短信让我心里一颤,我又看了看短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上午10点。昨天为了防止骚扰,我把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也许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拨通了霍强的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霍强焦急的声音:“喂,是你吗?昨天我们给你打了一天的手机,可你一直都是关机。” 现在声音很清晰,并没有上次奇怪的杂音,我冷冷地问道:“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了那间叫进士第的古宅,果然和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深宅大院,阴森恐怖。但是,诺大的古宅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房间我们都找遍了,全都是空关着的。” “欧阳先生不在家吗?” “什么欧阳先生啊,是你小说里编出来的人物吧?” 我感到了一些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们去问过村民们了,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因为癌症病死了。” “什么?” “欧阳先生是个死人,八个月前就已经死了,荒村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的,我们甚至还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坟墓。” 瞬间,我的后背心有些发凉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骗你啊,怪不得你在小说里写欧阳先生全家都死光了,是不是啊?” “不。”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叙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忽然,我预感到了什么,仿佛荒村的气息已通过电波传入了我的房间,我立刻大叫了起来:“霍强,你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就在进士第里,我们四个人都在啊。” “快离开,你们快离开荒村,立刻回到上海来。” 但霍强在电话里执拗地说:“不,我们还没有知道荒村的秘密,我们不能离开。” 他把电话挂掉了。 许久,我的思维才从混乱中慢慢恢复了过来,仔细地回想着刚才霍强说的话——欧阳先生真的死了? 他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可我在四个月前抵达荒村时,不是亲眼看到了欧阳先生吗?他还热情地招待我住在进士第古宅里,关于欧阳家祖先的那三个故事,也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如果真如霍强所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的话,那么四个月前我在进士第里,见到的那个欧阳先生又是谁呢? 难道他是——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我写过那么多惊悚小说,可从没真正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活见鬼。 不可思议!我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这件事。 想想这个曾经与自己面对面接触过的人,居然在当时已经死去了好几个月,这叫人怎么相信呢? 这时候我的脑子又乱了,正常的逻辑已经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这也是荒村神秘的一部分吗?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叶萧。 读过我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叶萧是我的表兄,也是一位优秀的警官,他曾多次出现在各种神秘案件中,也曾经给予我许多帮助。 现在我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能帮我的人看来只有叶萧了。 晚上,我来到了叶萧的家里。 我的突然造访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还是过去那副样子,年轻冷峻的脸庞里透着一股成熟气息。他说他最近刚办完一个神秘的案件,这几天正好在休假中。而且,他也看过我的中篇小说《荒村》。 寒暄几句后,我便直入主题,把从几个月前我去荒村,到回来以后发表的小说《荒村》,以及最近我所遭遇的几件麻烦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我说着说着,不免自己有些害怕起来,这完全不是我一贯的风格啊。说完最后一个字,我额头上的冷汗都掉了下来。 听完这一切之后,叶萧半晌都没有吭气,他还是那样冷峻沉着,默默地回味着我说过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一次他陷入了长考之中,这像一个围棋高手突然遇到了一盘难解的残局。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了:“你确定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当然是真的,你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或者又是一部小说吗?” 叶萧淡淡的回答:“你先不要紧张,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主要有两件事让你非常头疼:第一件是去荒村探险的那四个大学生,今天他们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在四个月前见到过的欧阳先生,其实早在八个月前就死了,这让你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第二件是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她利用荒村的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不停地骚扰着你,甚至还悄悄地跟踪你。” “没错,你一定要帮我。”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觉得你不应该继续插手,就让这些事情过去吧,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遗忘的。”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件事现在没法解决,除非你自己再去荒村一趟。” 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再去的。” “不过,第二件事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第八天 又下雨了。 淋漓的雨浇凉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疯长着,向每一处缝隙扩展着绿色的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爬藤阴影下,我撑着伞悄然出门,四周弥漫着濛濛的水汽,如雨衣般把我笼罩了起来。 雨天的地铁里也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态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紧不慢地穿过验票口,下到略显空旷的地铁站台里。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站在黄线后等车,而是不紧不慢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我却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动声色。等待几秒钟后,车门又关上了,列车又飞驰着离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开来了,但我依然稳稳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始终坐在这张椅子上,有好几列车从我两边开来又开走。 突然,我离开站台向上层大厅走去。 这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从验票出口走了出去。 就当我要离开地铁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开双腿向我这边跑来,她的头发随之而飘动了起来,那样子煞是吸引人的眼球。 我发觉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聂小倩?”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郁和倔强,然后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这时,叶萧总算跑过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肯定就是她。我已经悄悄观察她二十分钟了,她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你离开站台她也跟在后面,这时候我过来向她问话了,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过去。” 原来昨天晚上,叶萧为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引蛇出洞”之计,把这个“聂小倩”找出来。当我进入地铁站时,叶萧就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得像个傻瓜一样,在站台上坐着不动,故意错过许多次列车,这样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也错过许多列车了,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果然,叶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并断定她就是跟踪我的人。 现在,她就在我手中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带有几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张动嘴唇:“你把我弄疼了。” “对不起。” 我的手立刻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面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与我想象中的骚扰者完全不一样,我原来要大发雷霆的一长串话,现在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叶萧说:“现在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随便你们处置吧。” 我立刻象皮球泻了气一般,怯生生地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时我轻声地对叶萧说:“谢谢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好吗?” 叶萧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对我轻声耳语道:“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心太软,依我的经验——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说完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萧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我是一个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们都不是坏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他了,否则我会再找到你的。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地铁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她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聂小倩。” 难以置信,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现在,她就在我眼前。 但我却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脸就像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又一次勾起了我对少年幻想的记忆,我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实在太像了。” “你说像什么?” 如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她的声音宛如磁石,这就是聊斋里女主人公的声音了? 我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侧着脸说:“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随便你的便吧。” 于是,我带着她离开了地铁车站,外面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我们走进了陕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 刚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好像有些紧张嘛。” “我紧张吗?”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说,“当然,和聊斋里跑出来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紧张的?” 但她不以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真的去过荒村?” “真的,我去过荒村,绝对没有骗你。” “可你的《荒村》错误太多了,一点都不真实。” “《荒村》是小说,小说就是真实与虚幻的混血儿。” 她轻蔑地说道:“那你离真实可太远了,你的荒村不过是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一幅画而已。” “是的,荒村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牵着鼻子,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聂小倩吗?” 瞬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下子滑了过去。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的名字叫——聂小倩。” 她最后三个字拉了很长的音,几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惊动了。 “太不可思议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说:“你爸爸一定从来没读过聊斋,或者——读聊斋读得太入迷了。” “够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我盯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书里写的聂小倩。” “好吧,我让步。”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你坚持认为聂小倩这个名字,会让你联想起聊斋里的女鬼,那就请你就叫我小倩吧。” “小倩?” “对,聂家的小倩。” 我连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叫起来就好听多了,感觉就像隔壁邻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已经对你让步很多了,现在我能走了吗?” “可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呢。” “现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慢慢问吧。” 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问:“可谁知道再上哪儿找你去?” “我就在对面的冰激淋店上班,随时都能来找我。” 她像只小鹿一样冲出了茶坊,淋漓的大雨浇在她身上,她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横道线,闪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激淋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茶坊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到对面去。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冰激淋店柜台后,身上已换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马尾。 “卖冰激淋的聂小倩?” 我忽然笑了起来,一些雨丝飘到了我的鼻尖上。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暴,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第九天 清晨醒来,发现昨夜的大雨总算停了,但对面的几栋大楼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中潮湿的味道,不知荒村是否下雨了? 奇怪,怎么又想到荒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颤,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地说:“忘了那个地方吧。” 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我给了自己一个笑脸,然后开始洗漱起来。 几分钟后,正当我满嘴牙膏泡沫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还来不及漱口,就急匆匆地拿起手机,听到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喂,我是韩小枫啊。” 是去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我的手一哆嗦,然后强作镇定地说:“你们还在荒村啊?又怎么了?” “救救我们,你要救救我们。” 她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把我吓了一跳,周围似乎还有其他人在七嘴八舍的说话。 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韩小枫,你慢慢说。”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声音,我就能想象出她的表情。 “看见了什么?” “昨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我在进士第里看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我看见看见那个东西了。” “什么东西啊?” 其实我也有些心虚,我真怕她会说出那个可怕的字—— 手机里传来韩小枫半哭着的声音:“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那个东西的。” 我知道那个东西的?天哪,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我都快被问傻了。 突然,对方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男生:“对不起,韩小枫她没事。” “你是谁?”我警觉地问。 “我是霍强。” 我长出了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事,我们四个人都很好。一切一切正常。” “那韩小枫怎么了?” “她早上醒来前做了个恶梦,到现在还以为是真的。现在她已经安静了,请放心吧。”霍强的声音显得非常匆忙,“对不起,打扰你了。” 还没等我说话,对方就结束了通话。 我缓缓放下手机,回想着这个来自荒村的电话,然后回到卫生间涮完了牙。 不,韩小枫不可能是做恶梦,她一定在进士第里看到了什么。后面霍强说的那通话明显是在骗我,可他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究竟在荒村发现了什么? 第十天 10——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暴,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今天,就是这个故事的第十日。 整整十天以前,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我的家中,将他们大胆的探险计划告诉我。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神秘的email,这封email来自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从此,他们就把我拖入了漩涡之中,一步一步地将我带到恐惧的大门前。 我该走进去吗?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整天,搅得我心烦意乱。到了傍晚,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昨天早上,那来自荒村的铃声和韩小枫恐惧的嘶喊。于是,我匆匆走出房门,向陕西南路走去。 ——我去找一个人。 在陕西南路那家小茶坊前,我终于停了下来,隔着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我看到了对面的冰激淋店——红色的霓虹灯照射着店门口,几个不怕发胖的小女生正舔着冰激淋。柜台里的女孩穿着橙色工作服,正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冰激淋,脑后的马尾随之而一跳一跳的。 她就是“卖冰激淋的聂小倩”。 今晚冰激淋的生意好得出奇,好不容易柜台前才空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抬起了头。我仍然站在马路对面,就像看城市街头的夜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她也看到了我。 我总不太习惯和别人四目相对,尤其是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辆汽车从我和她之间呼啸着飞过,但奇怪的是,街头那盏霓虹灯始终照亮着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也总是清楚地停留在我视线中。 绿灯亮了。 我从容地走过马路,来到了冰激淋店柜台前。她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柜台边没有其他人,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要一个草莓冰激淋。”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个草莓冰激淋交到我手里。 “谢谢。” 我站在柜台前咬了一口冰激淋说:“嗯,好久都没有吃过草莓味的东西了。”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你喜欢吃冰激淋?” “不,极少吃。”我一边说话,一边舔着冰激淋,“不过,今天例外。” 她依旧那副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吃完冰激淋,突然说:“对不起,你还没给钱呢。” “不好意思。”我急匆匆地把钱掏给了她,忽然有些尴尬地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和你谈谈。” “那你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等接班的人来。” 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等多久都行。” 随后,我闪到冰激淋店门旁边,用眼角瞄着柜台里的她。 但接班的人很快就到了,柜台里的她显得有些无奈。两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了。 还是那件紧身的黑衣,霓虹灯下把她的体形勾勒了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说:“还是去对面吗?” “嗯——好吧。”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小茶坊。 坐定下来后,她还是摆着一副平淡的表情说:“你小说里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吧?” “什么?” “在小说《荒村》中——你和小枝第一次认识后,你把她带到了地铁附近的一家小茶坊里,并向她提出了去荒村的请求。” “对,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但这间小茶坊却是真的,事实上我经常来这里,可从没注意到对面的你。”说完,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冰激淋店,现在柜台前又排起了队。 “我上个月才到那里打工。” “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是哪一所大学的?” 她不置可否地回答:“算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学校的。” “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换一个问题——你真的知道荒村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幻想?” “当然不是。”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我所说的关于荒村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真的。荒村,可不是谁都能开玩笑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承认,于是,我也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么,就请说说荒村的那口井吧,倒底是你看了小说后的幻想,还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你真的看到那口井了?” “当然看到的,就在进士第老宅的后院里。只不过,我感觉到那口井有股特别的味道,我不敢把它写进小说里。” “特别的味道?” “是的,当我面对这口井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恶心,除了闻到那特别的味道以外,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立刻打住话语,这种话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期待我接下来的话,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僵持了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特别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立刻,她的话像冰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我摇着头说:“你又在故意吓唬我吧?” 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口井的秘密吧。” “古井的秘密?” 聂小倩微微颔首呡了口茶,便娓娓道来:“清末民初的时候,虽然荒村依然是不毛之地,但欧阳家族却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成为荒村最富有的家族。欧阳家族住在古老的进士第里,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前后三进院子装饰地富丽堂皇,在荒村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当时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植满了各种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花草间有几块太湖假山石,每年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会悄然绽放” “梅花?”随着她柔声的叙述,我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那古宅后院的景象。 “你看见梅花开了?” “是的。我见到的古宅后院,根本就不是你描述的小花园,就是一个凄惨荒芜的小院子。那口古井就在院子中央,在井边开着一树梅花,还有一些花瓣散落在井台边上。也许是巧合吧,我到荒村正好是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好像是等着我来一样。那种感觉很奇怪,在古宅荒凉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和一树梅花,就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另一个时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喻非常好,那就再说说另一个时空的荒村吧。民国初年,欧阳家的老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当时欧阳家是一脉单传,老爷并没有其他兄弟子侄,这个古老的家族眼看要断香火了。虽然,欧阳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俨然是荒村的土皇帝,但欧阳老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的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为了延续欧阳家族的血脉,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典妻。” “我想起来了——我很早就看过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瞬间,书中那些文字又浮现了出来,我拧着眉毛想起那部悲惨的小说——民国初年,浙江东部的农村有个不幸的少妇,丈夫赌博酗酒,儿子春宝久病不愈,丈夫以100块大洋的价格,将妻子“租”给了一个渴望得子的老秀才。少妇为老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秋宝,老秀才也很喜欢这少妇,但老秀才的大老婆却不容许她留下。少妇只能独自回到窝囊的丈夫身边,拥抱着病中的儿子春宝度过漫漫长夜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典妻。” “你说什么?” “《为奴隶的母亲》说的就是‘典妻’的风俗,按照一定的价格把妻子‘租’给别人,租期结束后再把她还给原来的丈夫。柔石是浙江东部沿海一带的人,‘典妻’就是当时浙东沿海流行的习俗。” “荒村也在浙东沿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年荒村也流行这种‘典妻’的恶俗?” 她点了点头:“对,当年欧阳老爷和太太,为了延续家族香火,就在荒村挑选了一户贫穷的夫妇。那夫妇生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丈夫体弱多病,年轻的妻子辛劳操持着家中一切。欧阳老爷花了八十块大洋,那少妇便成了他的‘典妻’,租期三年。这少妇被送入了进士第古宅里,进门当晚便为老爷侍寝。‘典妻’虽然生在贫苦人家,但很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姿色,比那浓妆艳抹正房太太美多了,所以颇得老爷的欢心。一年以后,‘典妻’果然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欧阳家族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古人云:母以子贵。这‘典妻’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了。” “哪有的事,生下了儿子以后,太太对‘典妻’的脸色就变了,时时打她骂她,欧阳老爷有惧内的毛病,也不敢护着‘典妻’。租期是三年,‘典妻’还要在进士第里待上两年,她非常想念原来家中的丈夫和儿子,但老爷却不准他们相见,‘典妻’被锁在古宅的后院里,过着奴隶般度日如年的生活。她开始诅咒这栋古宅,诅咒给她带来苦难的欧阳家族,她几次想要逃出进士第,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听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她比小说中的‘典妻’还要惨。” “是的,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逃出了进士第,找到了原来的丈夫和儿子,他们要一起逃出封闭的荒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由。然而,欧阳家在荒村势力强大,哪能容许‘典妻’逃出去。很快,他们就在附近的山上被欧阳家抓到了,那可怜的丈夫被打断了腿,而‘典妻’则被押回了进士第。太太早就视‘典妻’为眼中盯,认定‘典妻’在租期内对欧阳家不忠,荒村是个保守落后的地方,对女子不忠的惩罚就是用私刑沉井。” “沉井?” “尽管欧阳老爷还有些舍不得,但太太却早已丧失了人性,将‘典妻’五花大绑地押到后院,然后——亲手把她推到了那口古井里!” “天哪。”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落水声,井水飞溅到了四周潮湿的井壁上,然后便是永远的黑暗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你怎么了?”她那明亮的眼睛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听了有些胸闷。” 她忽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作家吗?写了那么多惊悚小说,那么多悲惨故事,怎么会对这个害怕呢?”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好了,关于荒村那口井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后来呢?那口井就没有再用过了吗?” “淹死过人的井,还有人再敢喝里面的水吗?不但是那口井,就连后院的小花园也没人敢去了,人们传说那‘典妻’的冤魂不散,经常在深夜的花园里哭泣。” “所以,后院的小花园就渐渐荒芜了,只剩下一口井和一树梅花。”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怪不得,那树梅花开得如此诡异艳丽,那是因为‘典妻’在井底的缘故啊。”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 “别再多愁善感了,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 “当然不是,这只是秘密的一小部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荒村永远都是个迷。” “你是说:荒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秘密?”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想象不到——荒村的秘密将有多么可怕。”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可怕?” 她盯着我的眼睛对峙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时有些意外。 “等下次吧,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茶坊门口,“今天实在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来到陕西南路上,不远处的淮海路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她聂小倩般的脸。 终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倩——” 她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能这么叫你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可以。”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别,千万不要——”她的话突然中断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记住,今夜不要接电话。” “你什么意思?” 但小倩并没有回答,立刻就钻进了夜行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淮海路的男男女女淹没了。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独自站在马路边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忽然又使我想起了那个‘典妻’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回想着小倩的话,还有那口井的影像——不,也许这只是出于她的想象,可能是在她看了我的小说《荒村》以后,联想到了柔石的小说,便把《为奴隶的母亲》的情节,放到荒村和进士第的环境中,编织出了这个关于荒村和‘典妻’的可怕故事。 可是,那口井确实存在啊?还有那树梅花,我都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她的样子实在不像那种骚扰者。 不,我不应该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天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总算回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自己特别疲倦,没来得及开电脑,便早早地睡下了。 但我睡在床上,仍感到一阵忐忑不安,翻来复去了许久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默默地在心里数起了羊。 一只羊,两只羊一百只羊——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条件反射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回过声来,所有的羊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手机铃声。 “今夜不要接电话。” 突然,我想到了她临别时最后一句话,该不会就是她打来的电话吧? 想到这里,我立刻接起了手机:“小倩,是你吧?”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不,我是霍强。” “霍强?”是去荒村的那个大学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但我仍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已经回到上海了。” “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既然已经回到了上海,我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才好,可我却什么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我们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现在准备坐车回学校。” 我听到电话里夹杂着许多汽车喇叭声,应该是在车站。 “你们四个人都没事吧?” 霍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没事,大家都很平安。”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吐出一口气说:“平平安安就好,我早就劝你们早点回来了。好了,现在快点回学校吧。” 对方又没声了,我只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和车声。 我的心忽然又紧了一下:“喂,你们怎么了?说话啊?” 可电话里还是没有回音,我等待了几秒钟,然后结束了通话。 奇怪,后背心怎么出了许多汗? 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了灯,现在是子夜十二点钟。也就是说,那四个大学生是连夜从荒村赶回上海的。 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了小倩,她说今夜不要接电话,想必指的就是这个电话吧——可小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便关掉电灯重新躺下。 第十一天 整整一天,我都在写新的长篇,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跳出我原有的思路和框框。我知道这过程将会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并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痛苦的过程在等待着我。 晚上,叶萧突然来到了我家里。 他面色冷峻地闯进来,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盯着我,顿时让我心跳加快起来。虽然他是一个警官,但平时待我还是很随便的,我说过我写过许多关于他的小说,他经手的许多神秘案件,我也是亲身参与的,我们可以说是兄弟加挚友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那是一个警官特有的怀疑目光。 终于,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今天去哪儿了?” “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家里写小说。” 叶萧淡淡地说:“别那么紧张嘛。” “发生什么了?” “今天上午,我接了一个案子。”他在我的地板上踱着步说,“死者是一个大学生,死在学校的寝室里,同寝室的同学早上醒来,发现他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下午已经做过初步的尸检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就是自然死亡喽?至少可以排除他杀。” “可是,死者并没有心脏病史,而且死者的表情非常怪异,好像是极度惊恐的样子。”叶萧又拧起了眉毛,“那种表情实在太恐惧了,到现在仿佛还晃动在我眼前。” “他会不会在半夜里见到了什么?”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与他同寝室的同学们都作证,从凌晨时分他回到寝室睡下,一直到发现他死亡的几个小时里,寝室里的四个同学,没有一个人听过或看到过任何异常的情况。” “这么说来,他是死在睡梦中了?”我使劲摇了摇头,“这实在太离奇了。” “对,法医也认为他的死因非常离奇,因为死者心脏既无器质性疾病,死时又没发生过其他事情,那么唯一的可能是——死者是在做恶梦的时候,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做恶梦?”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做恶梦把自己给活活吓死。 “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而已,就连法医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可能是做的恶梦过于恐怖,在睡梦中严重刺激到了心脏,使之突然心肌梗塞,瞬间停止了呼吸而死亡。” “这真可怕,就像有人突然受到了惊吓,立刻就停止了心跳一样。” 叶萧点了点头:“对,有时梦中的惊吓更加恐怖,也更加致命。” “是啊,有时侯我半夜里做恶梦醒来,发觉自己满头大汗,心跳也快得不得了,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吧?只是还没到被自己吓死的地步,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对,我也从未听说过。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那个大学生也死得太蹊跷了,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你调查过吗?” 突然,叶萧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我调查过了——在死者的手机里,我找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在昨天半夜十二点钟,他的手机曾打出过一个电话。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已拨出的电话号码,正是我的表弟——你的手机。” 我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井底,摔成了无数块碎片。我无力地坐下,吃吃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霍强。” “天哪,就是他——”但我突然又忍住了。 叶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认识死者,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怎么会死在寝室里的呢?” “据与霍强的四位室友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昨天凌晨两点才回到寝室里,一到寝室就匆匆睡下了,直到早上同学们起来,才发现霍强已经死了。” 我继续僵在那里,真难以置信,昨天子夜霍强还给我打过电话,可几小时以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他真的死于恶梦吗?还是恶梦才刚刚开始呢? 叶萧显然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他追问道:“你怎么了?想起了什么,是不是?” 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的,同学们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 “荒村。” 叶萧略吃一惊:“荒村?那不是你小说里的地方吗?” “对。叶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曾经有四个大学生来找过我,他们决心去荒村探险,几天前他们真的找到了荒村,还几次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了,霍强就是那四个大学生中的一个,是吗?”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昨天子夜十二点钟,我接到了霍强打给我的手机,他说他刚刚回到上海,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准备和同伴们一起回学校。” “别紧张,你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虽然,叶萧只比我大三岁,但看上去要比我老成了许多。接下来,他向我询问了那四个大学生的详细情况,我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没有任何的隐瞒。 看起来叶萧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让我保持镇定,不要因此而担心,更不要深入到这件事里,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恐惧源于未知。 晚上九点,叶萧离开了我家。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着窗外的黑夜。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叶萧带来的消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似乎霍强还在与我通话。可他居然死了,就在与我通话结束后的几小时里,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强烈的预感充塞了我的心头,瞬间就把叶萧的关照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我一定要知道真相,霍强究竟是为何而丧命? 在这强烈的意念驱使下,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趁着夜色匆匆跑出了家门。我在马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便向霍强所在的大学疾驰而去。 将近十点钟,我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好不容易才骗过门卫,闯进了这所全国有名的大学。我已经从叶萧那里知道了霍强的班级,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的寝室楼。 这栋四层的寝室楼显得很旧,我低着头走上楼梯。在昏暗狭窄的楼道里,我似乎能看到几个黑影,还有一些嘤嘤的哭泣声。 在这幅看似虚幻的景象里,我大着胆子走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中间。楼道里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一阵轻微的尖叫响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亮了那几张年轻的脸。 我立刻叫出了他们的名字:“韩小枫?苏天平?春雨?” 原来是和霍强一起去荒村的那三个同伴,他们都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苏天平哆嗦着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们阴惨的脸说:“我已经知道了——” “霍强死了,他死了” 春雨又轻声地哭了出来,韩小枫一把搂住了她。 “我能去霍强的寝室看看吗?” “当然。” 苏天平点点头,打开了身后的房门。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房门,环视着这个大约二十平米的房间,两边摆着双层床,窗边堆着许多杂物,散发着一股男生寝室里特有的怪味。 “寝室里其他人呢?” “早上刚死了人,谁还敢住在这屋里呢?他们都已经搬出去了。” 苏天平指了指一张床的下铺说:“这就是霍强睡觉的地方。” 显然,床上都已经整理过了,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回头问了问:“他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都被学校收起来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 这房间的感觉让人窒息,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留下来的气味,我匆匆地回到了楼道里,趴在栏杆上深呼吸了一口。我回头看着韩小枫说:“昨天半夜,你们是一起回学校的吗?” “是的,我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就立刻回各自的寝室了,没有发生过其他事情。” 奇怪,现在韩小枫又显得如此冷静,不像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的惊慌失措。而春雨依旧靠在韩小枫的肩头哭泣着。 “你们知道——”我开始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霍强为什么死?是不是?” 他们三个人都微微一颤,彼此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们确实知道。” 但他们依然不回答,楼道里死一般沉默,灯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涂上了一层白色颜料。 “那你们能否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春雨抬起了头来,这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女生低声道:“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摇了摇头,又对韩小枫说:“韩小枫,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看到了嘛,看到了什么?” “不,那是一个恶梦,只是恶梦而已。” “可霍强就是死在恶梦里。” 韩小枫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喃喃的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苏天平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过问了,我们会管好自己的。” “不,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为恐惧吗?” 苏天平把脸别到了一边,他们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我把语气放缓下来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找我。” 说完,我悄然离开了这栋寝室楼,在黑夜的校园里穿行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子夜了。 我疲倦地倒在床上,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那间男生寝室里的气味。 恶梦的气味?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注定要卷入这件事中,因为一切都源自于我写的小说《荒村》,如果没有这篇小说吸引了他们,那霍强还会死吗?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忽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立刻接起了手机,电话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女声:“喂我是韩小枫” 是她?我立刻让自己安静下来,用平和的语气问道:“韩小枫,有什么事吗?” “非常抱歉,刚才我们都没有说实话,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们确实在荒村发生了一些事情。” 听得出她的声音还是很紧张,而刚才她又不敢说出口,就只能偷偷地给我打电话了。 “我早就料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早上,你到学校里来找我好吗?” 然后,她把她寝室的位置告诉了我,明早九点钟,她会在女生寝室楼下等我。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草草结束了通话。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在荒村的情况了,可苏天平和春雨为什么要隐瞒呢?也许,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第十二天 次日一早,我准时出门了。 还是坐着出租车抵达了韩小枫的学校,小心翼翼地混进校园,来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寝室楼下。正好是九点钟,阳光照射在我的额头上,女生楼下的尴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树荫底下。我看着一个个女生从楼里出来,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慌张,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当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有的人不禁盯了我一眼,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韩小枫出来,便给她打了个手机,可她那头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我越来越疑惑,不禁大着胆子走到楼门口,小心地向里张望——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后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拍我后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我张大着嘴问:“怎么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叶萧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里面的楼道说,“我们上去说话吧。” 叶萧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不断有女生迎面跑下来,全都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来到二楼的走道里,在其中一间寝室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紧张地说着话。 我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叶萧走到门口。叶萧向他们亮出了警官证,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又是那股奇怪的气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强的寝室里一样。叶萧冷峻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张床上——原来下铺躺着一个女生,弓着身子蜷缩着,脸朝着墙壁。 叶萧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将她的脸缓缓转了过来。 ——我看到了那张脸。 天哪,我差点叫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恐惧的表情,那张嘴张得如此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呢?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张脸,我只能说如果你看了一眼,便会永远地刻骨铭心,成为恶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呆呆地看了十几秒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女生,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韩小枫。 韩小枫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我又猛吸了吸鼻子,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霍强寝室里的死亡气味。 叶萧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韩小枫,然后离开了这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回头向一个老师问道:“她就是韩小枫?” 老师也不敢靠近,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寝室的同学们起床,发觉韩小枫还依然睡着,她们以为她在睡懒觉,就没有理会她。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同学们说她在子夜十二点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共有五个同学,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叶萧冷冷地说:“就和昨天的霍强一模一样。” 她也是被恶梦吓死的吗? 这时,另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叶萧把我和老师都推出了寝室,说:“在勘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 然后,叶萧自己走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现在好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不能向他隐瞒,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强的寝室,然后韩小枫又打电话给我的事都告诉了叶萧。 叶萧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不,这是我的责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说而起。” “这算什么?内疚,还是自责?记着,这不关你的事。” 但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说:“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 话音未落,我就飞快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两个人——苏天平和春雨。 然而,当我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他们的寝室时,却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失踪了,他们的同学从今天早上起,就没再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已经听说了韩小枫的死讯?可现在到哪里去找他们俩呢? 我搔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痒痒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还是坐立难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根本就没有心思写小说了。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韩小枫时的情景,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显得活力十足无所畏惧,和那个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后来她在荒村打来的那个电话,却又是那样恐惧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见到了什么东西,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说出来。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霍强和韩小枫死于非命的呢?恶梦真的会杀人吗? 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 “荒村恶梦。” 我的后背心都凉了,或许,谁都无法逃脱这个梦。 可世界上真的有恶梦杀人事件吗?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资料的。对,查找资料一向是我的强项,我立刻打开了电脑,在google上狂搜了起来。 然而,在网上搜了几十分钟,全都是一些无聊的网页,在忍无可忍中我下线了。 也许在书店里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里,在夜色中走进了附近的地铁车站,那里有家我常去的书店,也是我在小说中写到签名售书,进而认识“小枝”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八点,书店里的人不多,我独自站在心理学与犯罪学的书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与死亡的书。 但我还是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也许,古今中外还从没有过这样离奇的案例吧?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脚步声,从我身前的书架后传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轻轻地一荡。于是,我把眼前的一本书拿了下来,书架上便空出了一块缝隙,让我见到了书架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脸帘,在翻着一本什么书。 忽然,她意识到了有人看着她,于是缓缓抬起头来,那线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里。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聂小倩。 隔着书架的缝隙,我看着她那双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来的连环画。 她忽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像烟雾一样消失? 我紧张地趴在书架上,透过缝隙继续向前张望,直到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拍了一下。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已经转到了我的身后。 “小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来这里看书,我就不可以吗?” “你是刚下班过来的吧,来看什么书?” 她举起了手里一本书,原来是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叙述一个嗜香如命的谋杀犯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一部非常棒的小说。” 她似乎有些矜持,轻声地说:“我该走了。” 然后,我跟着她走到收银台后,她买下了这本书,刚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她:“对不起,还能和你谈谈吧?” 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在哪里?”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就这里吧——” 原来,在这个书店的一角有个书吧,摆着几张桌椅,平时看书之余可以喝茶聊天。 我们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子上点着一只白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她瞄了瞄我说:“给你的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关于荒村的事情,实在是千头万绪,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去过荒村的人,是两个大学生。前天晚上他们刚刚回到上海,就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 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用手捂着嘴说:“你说,有人从荒村回来不久就死了?”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在白色的烛光中,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一直到今天上午发现韩小枫的死。然后,我呡了一口茶,把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来。 我的叙述远远超过了十分钟,但她早已经忘记了给我的时限,直到我全部讲完以后,她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我发现烛光下她的脸更像是“聂小倩”了。 她幽幽地说:“谢谢你。” 我有些摸不找头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想,我们可以从那几个大学生身上,发现荒村的秘密。” “你也在寻找这个秘密吗?” 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前天晚上,你在临别时告诫我千万不要接电话。而那晚电话确实来了,正是刚刚从荒村回来的霍强打给我的。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打电话给我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感觉,你相信感觉吗?前天晚上,在马路边的那个瞬间,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的眼睛,对着白色的蜡烛怔怔地说:“电话铃声。” “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因为你在小说里写了太多的此类事情,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你以为你是谁?兰若寺里的聂小倩?通灵人?还是萨满女巫?”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对不起,小倩——”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你以为我只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女孩,以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想。” “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荒村的?” “一定要回答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在今天晚上,现在,now。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将认定你是个骗子,再也不会理睬你的骚扰。”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怕起来。我站着,她坐着,双方的目光互不相让,就这么对峙了十几秒钟。 终于,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好吧,我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摇曳暧昧的烛光,她幽幽地说:“是我的外婆——关于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你外婆是荒村人?” “我不知道。”她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低着头说,“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中,对我轻声地讲述荒村的故事。” “原来如此,你外婆现在在哪里?”我立刻着急地问了出来,如果她外婆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经十多年了。” 哎,刚刚冒出的希望又被浇灭了,我傻傻地说了声“对不起”。 但我接着追问道:“小时候听的故事,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仰起了头,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连外婆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经替代了外婆,一直顽固地生长在我脑子里。” “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话,那你外婆与荒村一定有着很深的渊源。” 她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我会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眼睛里秘密全挖出来似的。 终于,她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早就超过给你的时间了。” “不好意思,我——” “再见。”她打断了我的话,匆匆地走出了书店。 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等一等。” 但她就像没听到似的,风一样跑进了地铁检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 第十三天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三日。 在西方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 到这一天,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也许,不但是荒村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成为了恐惧的一部分。 下午一点,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中的另一个男生——苏天平。 “苏天平,是你吗?他们说你不见了。” “这你不要管,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着,但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好的,在什么地方?” “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 “好,我现在就来。” 挂了电话,我立刻出门叫上一辆出租车,向那所大学疾驰而去。 坐在车里的我忐忑不安了起来,会不会又同昨天早上一样呢?韩小枫约我出来谈话,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诉我,但我赶到时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的苏天平呢?难道那个可怕的恶梦,总是比我抢先一步? 终于抵达了大学门口,果然对过有一个小咖啡馆,我悄然走了进去,里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调昏暗而阴郁。 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乐,一刹那我还以为被欺骗了呢,但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终于来了。” 我立刻回过头来,才发现苏天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到他。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请喝一杯咖啡吧。”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呆在学校里?”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霍强死了,韩小枫也死了,我们都去过荒村,下一个又会是谁?不,我怎么敢再回学校呢?”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又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卡夫卡笔下地洞里的生物,成天担心有人要夺取它性命。 “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帮助?” 苏天平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是的。” “那你必须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恶梦恶梦” “恶梦?”又是这个可怕的词,让我心里忽地一荡,“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你们是在荒村做了恶梦,还是经历了恶梦般恐惧的事?”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让情绪平稳了下来,“我从小就喜欢历史和科幻,就和霍强喜欢旅行和冒险一样,我们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学生探险俱乐部。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非常喜欢你的小说,也许是因为你的小说,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的中篇小说《荒村》。”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荒村一定存在,而且还有许多特别的故事,否则是绝不会被写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正因为如此,我和霍强,还有韩小枫、春雨,都对荒村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才决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险旅行。” “你们还费尽心机找到了我,却没有想到我拒绝了你们的请求。” 苏天平摇了摇头说:“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图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种地图都看了一遍,虽然在全省地图上找不到西冷镇,但在每个县市的地图上一定会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小说里所谓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图上,赫然标着西冷镇的地名,地图显示那里确实离海岸线很近。” “我明白了。”我叹了一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知道荒村在哪里后,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长途大巴前往k市。当天下午,我们抵达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转乘中巴前往西冷镇。到西冷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在镇上匆匆地吃了一顿晚饭,就四处打听荒村怎么走。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镇那样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连汽车都没有通,要去那里只有走上十几里山路。也许是过于兴奋和冲动了,大家都想快点看到荒村,霍强坚持要连夜赶路,因为他有野营的经验,我们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走。”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 “我还清楚得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呼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没想到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然后,你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 “然后,你进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 “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小说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小说写的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弥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 “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 “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让我们也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小说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的摇头。 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旅行,比如毛毯和帐篷等必备的工具。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个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小说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们才问到了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 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小说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小说,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 苏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你小说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 听到这个“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 “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只眼睛,有一股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使我立刻打了个冷战。我觉得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 我盯着苏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问道:“你害怕了?” “嗯,确实有点害怕。不过,这也使我更好奇了,我确信这古宅里一定有着什么秘密。那天的晚餐,是我们用自己带来的食物解决的。接下来,我提议大家都体验一下小说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小说里住的那个房间。” “就是二进院子里楼上那间房?” 我确实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没错,我们兴冲冲地赶了上去。那房间果然如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在中间有一张屏风,后面还有一张木榻。对,那张屏风上的四幅画,你在小说里写的没错,确实太让人惊叹了,我完全被震慑住了,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 “那晚你们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是的,但没人敢睡那张木榻,我们四个人各自在房间里挑一块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帐篷睡在里面。当然,大家都太兴奋了,前半夜没人睡得着,只能由我来给他们讲故事。我精读过《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们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在荒村这么可怕的地方,又是在这么一间阴森可怖的古宅里,几个人聚在手电筒下讲着聊斋故事,说不定这些故事里的人真会跑出来。” 听到这里,我暗暗有些自讽,聊斋里的聂小倩,不是已经闯进我的生活了吗? 苏天平可没空和我开玩笑,他一脸紧张地说:“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大家实在支持不住,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脚步声——不知道是从古宅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笃……笃……笃’,就像是木头底的拖鞋走在楼板上的那种声音,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一刹那间,我的心都提了起来,躲在帐篷里不敢动弹。然后,奇怪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又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苏天平嘴唇颤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有点像婴儿的哭声?总之,那晚的声音让我太恐惧了,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你们在荒村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是的,我早上起来以后,问其他人听到了那怪声没有,但他们都说自己睡死了,没听到什么声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耳朵太灵敏了?还是因为太疲劳而产生了幻听?或者,干脆就是做了一场恶梦?” 说到“恶梦”这个词,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说:“你害怕恶梦吗?说下去。” 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话了:“这是我们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断定进士第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在这所古宅内开始了搜索,打开了前前后后每一个房间,有的房间大概空关了几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一股股霉味让我们直流眼泪。但楼上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看起来像是女孩子住的,里面甚至还有电脑和电视,房间装饰得也很干净,就和城市里差不多吧。” “那是已经死去的小枝的闺房。”说这句话时,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够了,私自打开别人的房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这种行为是违法的。” “当时已顾不上了,我说过,我们都被好奇心冲昏了头脑,反正都已经到了荒村了,不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千辛万苦。而且,这栋古宅是空关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但更重要的是——”苏天平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一股异样的目光,“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秘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是在古宅的第二进院子里,侧面有一栋小木楼,木楼底下有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起来比较新,有一些最近几年才有的家具。靠墙一侧还有张大床,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还有完整的架子,看起来应该是件明清的古董家具。” “你说的是欧阳先生的房间吧?” “也许是吧,但我们发现这个房间有些奇怪,与隔壁几间屋子相比,它的宽度和其他屋子一样,但长度也就是进深却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霍强走到房间的底部,敲了敲最里面那堵墙,感觉里面像是空的。我们都兴奋了起来,也许墙里面还藏有一个暗室?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用力,把那张古董大床给移开了,才发现大床的蚊帐后面,还藏着一扇暗门。” “墙上的暗门?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陵墓。” 苏天平立刻点了点头:“对,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盗墓者发现了墓道入口一样。不过,那扇暗门被用砖块封住了,霍强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砖块,才发现砖块并没有粘合起来,是一块块摆放在门上的。看来这门是可以进出的,用砖块封门只是掩人耳目。我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砖移开,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了。我们兴奋地钻进暗门,里面果然是个暗室,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踩空尖叫了起来,如果不是霍强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摔了下去,她吓得连命都要飞掉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暗室的地面上有一个开口,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级级的台阶。” “你们发现了地道?” “听起来是不是像盗墓?没错,我们在这间暗室里发现了地道,大家既兴奋又害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下去。霍强在最前面,手里打着大号手电筒,包里背着各种野外生存工具,其他人则紧跟在后面。台阶似乎是石头做的,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地道里似乎传来回音,感觉和盗墓没什么区别。大约走了十来米,来到一条平稳的甬道里。霍强的手电筒向前照了照,出现了一扇石头大门,大门由两块青石板组成,石门上还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纹。但在石门中间接缝处,有一把铁制的大锁,将大门牢牢锁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清东陵的地宫,古人一般是不会在墓道大门上用锁的,通常是采用“自来石”关门之类的古老技巧:“是什么锁?有没有生锈?” “大铁锁质量很好,基本没有生锈,看起来不像是古物,应该是八十年代那种很常见的锁。我们一下子傻了,使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但绝不能因为这把铁将军,而使我们功败垂成,霍强从包里拿出一把钢钳,这是野外生存时偶尔会用到的工具。他把钢钳夹住大锁,我帮他抓住另一只钳把,我们两个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劲,终于钳断了那把大铁锁。” “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苏天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打开那扇地下石门后,一股奇怪的烟雾立刻从门里扑面而来,当时我第一感觉是尸体的味道,但随后又感觉不太像。等烟雾散尽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甬道幽暗狭长,有明显向下倾斜的坡度,也就是说我们在向地下深处走去。一路上拐了两个弯,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连胆子最大的霍强也有些发抖。终于,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一大块空地,看起来就像是山洞里的‘大厅’似的。” “你们抵达地宫了?” “不知道,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手电扫射范围有限,无法看到深处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约地估计一下‘大厅’面积,可能有好几百个平方米吧。这时,韩小枫突然叫了一声,原来在手电的光束里,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们立刻紧张地对准那边,只见靠墙处躺着一些奇怪的物体。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发现地上堆着几十件玉器。” “玉器?什么样子玉器?” “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来,但春雨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很喜欢玉手镯之类的首饰。当时我们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有几十厘米的直径,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这些玉器的形状各色各样,有大饼似的圆形玉器,也有木桩似的圆柱体,还有的看起来像把斧头,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说这些玉器的样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见的完全不同。” “听起来像是古代墓葬里的陪葬品?” “嗯,确实如此,当时我正准备寻找有没有棺材之类的东西呢,才发现玉器后面的墙上还有扇小门,大约只有一米五高,但门的材料很特别。我们大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扇小门居然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看着这块玉质大门,我们仿佛面对着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 “生死之门?”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能想象他们在黑暗的地宫中,面对这样一扇玉门时的心情。 此刻,苏天平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许多汗,他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这时候,韩小枫忽然害怕了起来,她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就算门里是幽灵世界,我们也要闯进去看一看。霍强的意见获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韩小枫也不敢自己离开。我们试探着推了玉门一把,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我们推开了,原来门上并没有锁,里面也没有栓杈之类的东西。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深呼吸了一口,便低着头钻进了这扇小门。” “里面是不是墓室?” “不,玉门里是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过一米七,平常人站在里面只能低着头。我们用手电筒仔细地照射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的痕迹,只有在密室的内侧角落里,藏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长、宽、高都只有十几厘米左右。”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应该叫玉函。” “这盒子并没有锁,但在盒子开口处有一块封泥,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实在太小,当时我们无心细看,霍强便强行打碎了那块封泥。” “什么?你们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实在有些气愤了,所谓“封泥”,是中国古代封缄简牍并加盖印章的泥块,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时代就已使用,秦汉魏晋时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贵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摇着头说,“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为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窃取国家机密的性质一样严重,古时许多人因此而掉了脑袋。” “对不起,当时我也想阻止霍强,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历史一窍不通。”苏天平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随后,霍强就打开了那只小盒子——” “玉函里有什么?” 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来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苏天平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缓缓地回答道—— “玉指环。”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玉指环?” “是的,那只小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么一件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这枚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手电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环的一侧,却有一种奇怪的暗红色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春雨说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玉器。” “玉函内的玉指环?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但接下来,意向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霍强过于激动了吧,他的手电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听到清脆的一响,密室便陷入一团漆黑之中。突然陷于黑暗的大家都很恐慌,韩小枫更是当即就尖叫了起来,我们都乱作了一团,而这密室又非常狭窄低矮,我有几次都撞到了头顶。霍强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总算是捡起了手电筒,但怎么都开不亮了,显然是被摔坏了。虽然他包里还有备用的手电,但黑暗中他怎么都找不到了。韩小枫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们也纷纷跟在她后面跑出来。” 说到这里,苏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出口。 苏天平的眼珠转了几下,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没,没什么——我继续说下去吧。当时,我们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厅里,但黑灯瞎火谁都看不见,只能大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们像瞎子一样向前摸索着,霍强忽然说他摸到了出口,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坡度明显向上。终于,我们摸到了那两块大石门,跑出石门便是高高的台阶了。” “真像印第安.琼斯系列的惊险电影啊。” “不,我觉得更像是恐怖电影。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总算见到了头顶一线光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地面。最后,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口呼吸,仿佛刚刚窒息了似的。谢天谢地,看来大家都只是吓坏了,并没有人受伤。” “你们不后怕吗?” “后怕?当然,事后我们都很害怕,就连霍强也后悔了,说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地下。晚上,我们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但没人再敢说故事了,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僵硬,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后半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让我的心悬个不停:“什么怪事?” “当我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房间里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只有韩小枫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看见在外面的回廊上,站着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个黑影就是韩小枫。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难看,嘴里不知嘟嘟囔囔着什么。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回到房间里,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她回过神来了。当时她那样子真像个幽灵,你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快说吧。”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韩小枫说她见到了鬼——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一些怪声,然后便悄悄地走出去,发现隔壁房间里露出一线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户,点破了那扇窗户纸,才发现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梳妆台,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对着窗户,面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韩小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头,半边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 “就和我小说里写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段情节只是我小说里的虚构而已。” 苏天平点了点头说:“没错,韩小枫说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后来就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们听完她的描述以后,也都被吓坏了,便决定去隔壁看一看。当我们摄手摄脚地走进隔壁房间,却发现里面一团漆黑,用手电筒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张积满了灰尘的梳妆台,台子上插着半支蜡烛,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 “难道是韩小枫的幻觉?” “谁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小说以后,把小说中的虚幻当成了现实,或者——做了一个恶梦?” “又是恶梦?”但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二天,韩小枫越来越恐惧了,她悄悄地给你打了个手机,但立刻就被我们发现了。霍强担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你,便抢过手机和你说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吧。” “那天下午,我和韩小枫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而霍强和春雨则到外面走了走,黄昏时分才回来。他们回来后的面色很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不敢告诉我,一定又是什么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心神不宁,昨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似乎随时都会身处于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后,是我们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为了防止韩小枫半夜里再跑出去,霍强还把帐篷支在了房间门口。” 我未卜先知似地问道:“这晚又发生了什么?” 苏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恶梦。”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恶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苏天平的面色越来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飘忽不定了起来,“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边摇曳着,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但她的眼睛是如此奇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国度。她流露着一种特别的目光,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但她的嘴角的线条又有几分刚强,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做某一件事,整个人显得从容而镇定,那种气质实在太高贵了,甚至可以用圣洁两个字来形容,而绝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 “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我见到她举起一块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给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 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这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复了过来。 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恶梦会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说弄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 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恶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 “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 “千真万确!”苏天平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就在我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小说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 “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 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达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感觉看着我们,那种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们逃命似地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 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 “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 “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 “可是,那晚我来到霍强的寝室,你为什么不肯把实情告诉我呢?” “我不敢说,我们四个人在荒村的所作所为,一定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怕万一说出来后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你们已经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是的,当我听说韩小枫也死了以后,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我生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苏天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说,“所以,当天我就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搬到学校外面一间出租屋了。霍强和韩小枫都是死在寝室里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种地方。” 听到这里,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苏天平那种彻骨的恐惧了,仿佛我自己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渊。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就在这间阴暗清冷的小咖啡馆里,苏天平向我讲述了他们在荒村的离奇遭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即将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后一根稻草。 苏天平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也许是把心里话倾诉出来的缘故吧,他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我看着他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话来,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叫人不恐惧不绝望呢? 忽然,苏天平弯下了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皮箱,放到了我面前。他轻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神秘兮兮的。 “为什么一定要交给我?” “这里面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给其他人,现在我只能信任你了。” 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觉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他那双恳切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但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脚边。 苏天平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今天,谢谢你能来。” “为什么?就为了向我叙述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蹩在心里很闷,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你。” 我不禁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也是因我的小说《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打算来怎么办?” “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为止。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心脏病,我不会被在半夜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回到学校里去,你的老师会给你帮助的。”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我总算站了起来,几个钟头坐下来,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说:“天都快黑了,我该走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再见。” 我刚要走出去,苏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给你的箱子。” “喔,差点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是故意遗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 离开这个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馆,我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来捞出来似的。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来不及多想,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第十四日 也许是昨天在小咖啡馆里,听到的荒村故事太过于恐怖了,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安,耳边似乎总是回荡着苏天平的声音——那颤抖的嗓音如一个黑洞,不断吸吮着听者的灵魂。 晚上,叶萧来找我了,他的突然到访问让我很意外,而他的脸色也似乎不太好。叶萧一进门并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那个叫春雨的女大学生,今天已经被找到了。” 找到了?不是找到了一具死尸吧?眼前立刻浮现起了韩小枫那张脸,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放心吧,春雨没死。今天上午,她在学校门口被老师发现了,但神智似乎不太正常,学校把她送到医院去检查了。” “你是说春雨疯了?” “对,我亲自询问过她,但她浑身发抖,双眼无神,嘴里喃喃自语,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我看她精神已经崩溃了,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那么苏天平呢?有他的消息吗?” 叶萧沉默地摇了摇头:“学校已经找了他两天了,到现在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除了——”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让我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你说除了什么?” “除了昨天下午,有人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苏天平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问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目击者是苏天平的同学,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苏天平,但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叶萧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过,我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了。” 面对着叶萧的眼睛,此刻我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只能缴械投降:“好吧,我承认,昨天我见到了苏天平。” “他找你干什么?” “苏天平全都告诉我了,他们四个大学生在荒村发现的一切。” 我先给自己喝一口水,然后把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又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给叶萧听。 等我把这些话全部说完时,后背心已全是汗水了。叶萧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关节不停地敲着台子,冷冷地说:“不知道苏天平现在怎么样了。” “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霍强和韩小枫都已经死了,而春雨也已经疯了,那么苏天平呢?他是死还是疯?” “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我不敢面对这样的可能性,昨天还和苏天平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他可能已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使劲摇了摇头:“死于恶梦?” “死于恶梦只是猜测而已。”叶萧的声音异常冷静,“根据对霍强和韩小枫的尸检,只能说他们的直接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 “这就是所谓的猝死吧?我知道有许多著名的运动员,都是在训练或比赛中突然死亡的。就像2003年的联合会杯足球赛上,喀麦隆球员维维安.福猝死在球场上。” “但这些人都有心脏病史,或者其他类型的先天性疾病。至于霍强和韩小枫,我都已经查过了,他们的身体很健康,更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死?难道是幽灵的诅咒吗?” 说完这句,我忽然感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止住了话头。 “就像你的小说《诅咒》?还是古埃及法老的诅咒?” “不,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 但叶萧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过,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我不记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苏天平给你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噢,原来是他的箱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呢。” 叶萧冷冷地说:“那好,现在就把它打开来看吧。” “现在吗?” 我忽然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还生死不明的缘故吧。 “是的,就现在,快点拿出吧。” 他那种警官的口气不容分说,我只能照办了,从储存室里拿出了那只箱子。 箱子并没有锁,直接拉开拉链就可以了。但我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因为那是苏天平给我的东西。终于,在叶萧凌厉的目光下,我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奇怪,箱子里面是很多揉成团的旧报纸,我把这些纸团拣了出来,才发现纸团里包着一些东西—— “好像是玉器啊!” 叶萧也不禁叫了出来,他急忙凑上来帮着我一起整理,原来这些旧报纸是用来缓冲保护。很快,一个圆盘形的玉器出来了,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小孔,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白色。我小心地捧着这块玉器,手上的感觉冰凉异常,一股寒意直往我皮肤里钻。 “看,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叶萧提醒了我一声。我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好,然后小心地蹲下来,将箱子里的其他玉器全给翻了出来—— 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带有条纹的黄颜色,大约有十几厘米长;第三件玉器方柱形的,粗看像半截木桩,细看又像大理石笔筒,从上到下有个大孔,内圆外方,足有二十厘米高,十厘米宽,重量起码有十斤;第四件玉器就显得很小了,明显雕成了乌龟的形状,只有火柴盒大小;而第五件则是一把小匕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挂在腰间的饰物。 我把那些纸团全都拣出来来,箱子也被我翻得底朝了天,总共就这五样玉器了。 叶萧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些东西,玉石之类的东西我懂的不多,所以也说不清它们的价值。特别是那件木桩似的大家伙,与一般小巧玲珑的玉器太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家伙表面刻着许多奇怪的花纹,有点像张开血怪大口的怪兽。 “苏天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叶萧总算是说话了。 我先让自己恢复了镇静,然后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对了,苏天平说他们在荒村的时候,不是闯入过一个地下通道吗?在那个地宫一样的地方,发现了很多奇怪的玉器,根据昨天他描述的样子,不就是这些玉器吗?” “你是说——这些玉器都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神秘地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昨天感觉他漏了什么没说,原来他不好意思把这个说出来啊。”我一下子全想通了,“他们四个人在神秘地宫里,突然手电筒摔坏了,在黑暗中大家乱作了一团,苏天平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玉器塞到自己的旅行包里,反正黑暗中谁都看不见,然后跟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这样谁都不会察觉到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两天后,苏天平把这些玉器带回了上海,而他的同伴们都不知情,是吗?”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否则他没理由不告诉我的,一定是怕这种盗窃行为被我戳穿,所以不好意思当面对我说。” “那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玉器交给你呢?” “也许是绝望吧——”突然,我自己也感到了一种恐惧,“是的,在霍强和韩小枫死了以后,苏天平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可能担心这些玉器会给他带来厄运,因为都是他从地宫里偷出来的——” 叶萧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所以,他把这些玉器转交给你,也等于把厄运转移给了你。”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难道,就像是诅咒录像带?一定要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把诅咒转移到别人的头上,自己才能没事?” “不,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存在,不过,或许苏天平相信呢。” 我立刻就愣住了:“难道说他要把诅咒转到我的头上?不,他不会是这种人。” “也许是他看《午夜凶铃》实在太入迷了,想要自己尝试一下这种办法吧,就像死马当作活马医。” “够了,请别再说了。” 此刻,我已经身心俱疲了,低下头看着那些古怪的玉器,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叶萧冷静地说:“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干涉你,但你自己必须要小心。” “那么这些玉器呢?” 叶萧看了看玉器说:“暂时放在你这里,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古董,先去做一下文物鉴定吧。” “好的,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兄弟,好自为之吧。” 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些玉器,仿佛面对着另一个遥远时空 第十五天 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射进来,与想象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协调。但一个强壮的男护工与我擦肩而过,让我明白这里依然是个特殊的地方。 我轻轻地推开一间病室,只见在温暖的阳光下,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春雨。 昨天晚上,叶萧告诉我春雨已经被找到,并被送进了医院。于是,我就决心去看一看她,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责任,也不论她是否真的疯了。 刚才医生告诉我,春雨昨天送进来的时候神智不清,问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能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至于精神分裂了。医生不指望我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他认为春雨可能要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恢复。 现在,春雨缓缓抬起了头,她盯着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屠宰前的羊羔,是那样绝望和无助。我的心里微微一颤,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吗?不过,如果没有我的小说《荒村》,她会到今天这地步吗?想到这里,我低下头无言以对了。 出乎意料的是,春雨首先说话了:“你总算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吗?”还是一直在等待着我出现? “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说吧,是不是他们三个人都死了?” 奇怪,医生不是说她疯了吗?但是,现在她说话的语调平稳而冷静,神色和表情也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精神病的样子。 面对她的问题,我倒有些左右为难了,如果把苏天平的死讯也说出来,会不会刺激到她呢?我只能强作微笑说:“你不要太担心,你在这里非常安全。” “算了吧,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话的口气成熟了许多,似乎不再是那个小女生了,“你一定是来问我,在荒村发生了什么是吗?” “也许是吧,但我已经知道一些了。” “是苏天平告诉你的?” “对,我和他谈过。” 但春雨摇了摇头说:“那你还是有些事情不知道。” “是什么事?”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那口井——” “井?”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是的,进士第的后院里有一口井,关于那口井的秘密。”春雨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说,“在离开荒村的前一天,苏天平和韩小枫都待在进士第里,而我和霍强则到古宅外边走了走,我们在村民中间打听到了一位老人,听说他是荒村年纪最大的人,对荒村的种种传说和掌故非常熟悉。” “你们找到这位老人了?” “是的,这位老人头发花白,胡子留了一大把,起码有八十多岁了。和荒村其他村民一样,他看我们眼神很怪异,然后就向我们讲了一个典妻的故事——” “典妻?” “你知道典妻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继续说下去吧。” “民国初年,荒村欧阳家很有钱,但欧阳老爷多年无子,便花钱租了一个穷人的妻子做典妻。后来,典妻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总想着要逃出进士第,与自己原来的丈夫、儿子相会,老爷便把她关在了后院里。终于有一天,典妻逃出进士第准备远走高飞,却被欧阳家抓了回来,老爷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她。” “沉井——” 我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春雨显然很意外:“你知道这个故事?” “是的,典妻被沉到了古井里。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敢去后院了。” 忽然,我想起了小倩,她也曾向我说过这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 春雨继续说:“但你一定不知道,给我们说故事的老人,就是那个典妻的儿子。” “典妻的儿子?” “就是典妻进入欧阳家之前,和原来丈夫生的儿子。老人说他很恨欧阳家,事实上全体荒村人都不喜欢进士第。1949年以后,欧阳家败落了,就更没有人理他们家了,这个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着古宅,人丁越来越稀少,现在看来是彻底绝后了。” 我叹了一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 春雨点了点头,她说话似乎有些困难了:“除此之外……老人还说荒村在古代是一个……麻风村。” “麻风村?”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至于我在小说《荒村》里,说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变的北方移民,则完全是出于我的虚构。 “是的,古时候麻风病人受到歧视,他们被从家里赶出来,可怜地四处流浪。许多麻风病人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长途跋涉来到这块荒凉的海岸,便将其地命名为荒村。但是,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有一个家族世代定居于此,那就是欧阳家族。” “欧阳家族与麻风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荒村?” “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没有一个人染上麻风病。而那些外来的麻风病人们,大多能活到善终的年纪,并且养儿育女,传递后代,经过十几代人的繁衍,麻风病竟渐渐地从荒村消失了。” “真不可思议,麻风病在古代被认为是绝症,没人能治好这种病的。” “确实如此,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极少有人胆敢走进麻风村。” “这也是荒村与世隔绝,保守封闭的原因,是吗?” “对,但不仅仅是这些。”忽然,春雨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几百年来,荒村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隐藏在荒村的某个地方,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这个秘密的诅咒。” 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春雨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地说:“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诅咒?” “没错,一个都逃不了。” 春雨的回答斩钉截铁。 但问题是——我也是“外来的闯入者”。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 然而,春雨却好像中了魔似的,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难以置信,她现在样子就像个小女巫,而嘴里的话则像是古老的咒语,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大声地说:“春雨,你怎么了,快点醒醒啊。” “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脑袋随着口中的话而摇晃着,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让我的头都有些晕了,我连忙大声地呼唤护士。 这时,随着春雨剧烈的摇晃,藏在她怀中的挂件跳了出来。瞬间,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了——挂件是一枚玉指环。 我再也顾不上发疯的春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玉指环——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让我的眼睛也跟着她一起晃动。 几个强壮的男护工冲进来了,好不容易才把春雨给制服了,然后由一个护士给她打了针。在春雨激烈挣扎的过程中,她脖子上的挂件绳子断了,那枚玉指环掉到了地上。我立刻弯下腰捡起玉指环,退到一边看着春雨。 大约十分钟以后,护工们退出了房间。春雨终于恢复了镇定,满脸疲惫地看着我。 我向她晃了晃玉指环说:“对不起,你的东西掉了。” 春雨眯起了眼睛,看了玉指环好一会儿说:“不,这不是我的东西,你拿走吧。” “那它是谁的?” 她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幽幽地说:“它属于荒村。” “荒村?”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枚玉指环,它比一般的指环略厚一些,主要是半透明的青绿色,但在指环的侧面,却有一种怪异的暗红色。 瞬间,我的手像是被电触到了似的,脑子里回想起苏天平说过的话。对啊,他们在荒村闯入了一个神秘地宫,在地宫最里层的密室中,他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玉函,里面装着一枚玉指环。 ——就是这枚玉指环,和苏天平叙述的一模一样。 忽然,我盯着春雨说:“这枚玉指环,应该是在荒村地下密室里的?” 她看起来有些害怕,立刻点了点头。 “当时,霍强的手电筒被砸坏了,所以你趁着黑暗的机会,将这枚玉指环从密室里偷了出来?” “是的,你把它拿走吧。”春雨颤抖着说,那双眼神是如此地冷漠。 这时,护工们突然进来了,他们扶起春雨,要把她送到住院区去。春雨非常顺从向外走去,但当她走到门口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我立刻扑到了她身边,但护工抓住她的手往外强拉她。春雨用另一只手使劲攀住门框,急促地说:“一张关于荒村的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还没来得及我回答,春雨已经被护工拉到了走廊里,她强行扭过头看着我,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独自站在门口,回想着春雨的最后一句话,身体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 此刻,那枚小小的玉环,正紧紧攥在我的手心里。 缓缓摊开手掌,一些汗珠正沾在玉指环上,我轻轻地擦去了这些汗珠,感觉就好像是在水中淘金一般。忽然,我出于某种本能的下意识,把玉指环放到了自己的手指尖上,正当我要试探着戴上它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打了一个冷战,先将玉指环塞入口袋里,然后接起了电话。 一个磁石般的女声从电话里响起:“喂,我是聂小倩。” 是她?几天不见,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立刻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傻傻地说:“你在哪里?” “我在上次见面的地铁书店里,那你在哪儿呢?” “精神病医院。” “天哪?他们把你关进去了?” 大概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会晕过去的吧。我也暗暗好笑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我是在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病人。” “哎,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的。” 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我们现在能谈谈吗?” “好的,我在书店里等你,不过你得快点喔,否则我等不及就要走了。” “行。” 结束通话后,我迅速地跑出这房间,只留下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中。 离开精神病院后,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家地铁内的书店。 当我气喘吁吁地跨进书店,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寻找着小倩的人影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细微声音:“你来晚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果然见到了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头发扎起了马尾,看起来又和上次有些不同了。 “你去精神病院看什么人?”她摆着一个特别的姿势问着我。 “春雨。” “那个去过荒村的女大学生?” “她疯了。” 小倩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为什么?” “不知道。去过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回到上海后就相继死了两个。另一个男生也失踪了,现在生死不明。而春雨则已经疯了,被关在了精神病院里。” “简直就像一场恶梦。” “没错,就是恶梦。”我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春雨的声音,“刚才在精神病院里,春雨对我说了一个荒村的故事——典妻与那口井的故事,没错,她在荒村听说的这个故事,与你告诉我的故事完全一样。” 小倩点了点头,自信地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我相信你。春雨还告诉我,荒村埋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闯入荒村的外来者,都将遭到这个秘密的诅咒。”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小倩,这是真的吗?” 她似乎有些害怕,回避着我的目光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不起,我忽然有些心慌。” 我忽然低下头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吧?” “不,不,你可不要乱猜。”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 “那好,我不问下去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书店门口,她淡淡地说:“那你去哪儿?” “我现在坐地铁,去春雨他们那所大学。” 小倩似乎又来劲了:“去那里干什么?” “有一张与荒村有关的照片,刚才据春雨说,那张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那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往外走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去哪儿?” “去那所大学啊,你不是说要去找那张照片吗?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回答让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尴尬地说:“你去干什么?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只要与荒村有关,我就一定要参与,走啦——” 小倩拉着我来到了地铁的检票口,我怔怔地问:“那你今天不去冰激淋店上班?” “反正也是打工,偶尔一天不去也没关系。” 正说着话,她已经穿过了检票口,回头对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啊,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喽。”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和她一起走到了站台上。 趁着等车的空档,我忽然轻声地问道:“你会后悔的。” 她冷冷地回答:“不,后悔的人是你。” 地铁列车呼啸着驶来了,我们匆匆走进了车厢,却突然都沉默了,任由列车带着我们的身体,飞速地穿越隧道。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前面的车窗,在黑暗的隧道中,我们的脸浮现在车窗玻璃上,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就像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而镜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才回到地面上,来到了春雨他们的大学。 当我找到韩小枫的寝室,想要看一看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时,一个老师却阻拦住了我们,想必是霍强、韩小枫的死让学校很紧张,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 万般无奈,我只能吹了个牛皮,说自己是韩小枫家里的亲戚,要把她的遗物给带走。但老师说韩小枫的遗物已经整理过了,都移交给她的家属了。 我和小倩失望地走出了女生楼,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女生,手里正好拿着《萌芽》杂志。我急忙厚着脸皮叫住了她们,告诉她们我就是小说《荒村》的作者,我想向她们打听韩小枫的情况。 没想到她们都非常喜欢小说《荒村》,立刻围着我说了很多话,而把小倩晾在了一边。然而,当我问到韩小枫时,她们都害怕了起来,没有人再敢说下去了。 但是,当我准备要离去时,一个女生忽然叫住了我:“我想起来了,韩小枫还有一个储物箱,我带你们去吧。” 我和小倩跟着这女生,离开了宿舍区,走进了一栋楼的大厅。在一条宽阔的走廊边,镶嵌着许多个储物箱,大小就和信报箱差不多。那女生一眼就认出了韩小枫的箱子,因为箱子上贴着韩小枫的名字。 然后,那个女生就悄悄地离开了。 面对着箱子上韩小枫的名字,我喃喃地说:“可我们没有钥匙怎么办呢?” 但小倩径直伸手拉了拉箱门,居然把这小储物箱打开了。 然而,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韩小枫死了以后,学校一定打开过这箱子,看来我们不会再找到什么了。” “让我看一看。” 小倩把手伸到了箱子里面,但只摸出了一大团废报纸,看来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她还是不死心,似乎在储物箱的里层摸索着,忽然,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她喘了喘气说:“它被贴在最里层的上面。” “怪不得没有被学校发现。” 我从小倩手里接过了照片,发现这是一张黑白老照片,颜色颇有些泛黄,摸在手里的感觉脆脆的,似乎很容易就会碎掉。 照片里是一家人的全家福,总共有五个人——前排坐着一对老年夫妇,看起来都有七十多岁了,老头子精瘦精瘦的,穿着长衫,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也留得很长,看起来很有些古风;老太婆穿着一件旗袍,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粉,惨白惨白的像个僵尸。后排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西装,风度翩翩,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少爷一样;女的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穿着民国流行的短袖旗袍,露出一双白嫩如藕的手臂来,她的脸庞清瘦而秀丽,目光略带几分忧郁,不像是那种丰满的年轻母亲的样子。 小倩和我都看得愣住了,似乎这张照片里的人物,都还拥有某种生命似的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她那奇怪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这老照片的光阴。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再仔细地看看照片里的背景,好像是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后面还似乎有一架钢琴,墙上有一个大壁炉,上面有几盏壁灯。 有壁炉的那一定是老式洋房了,可荒村不可能有这样的房子啊? 忽然,小倩把照片翻了过来,我这才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好像是用某种黑色颜料写上去的——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摄于上海荒村公寓” 我轻声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念到一半忽然觉得后背心有些发毛了。 小倩也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天哪,也许我们真的发现什么了。” “等一等,让我们先冷静一下——民国三十七年?换算成公元就是1948年,民国时期是使用阳历的,四月五日阳历应该就是清明节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8年的清明节?”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锁起了眉头:“只是——上海荒村公寓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起码是在上海吧。” “春雨说这是有关荒村的照片,应该不仅仅只是‘荒村公寓’这四个字这么简单。这张照片肯定是在荒村进士第古宅里发现的,然后又被韩小枫收了起来。她将照片带回上海,并小心地藏在这个储物箱里。” 小倩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么说来,这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五个人,一定就是——欧阳家族?” “没错,这应该就是欧阳家在上海拍摄的全家福。真没想到啊,荒村的欧阳家居然还在上海住过。” “而上海还有一个荒村公寓。”小倩补充道。 我又感到了一阵头疼,看着这张黑白老照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于是我收起了这张照片,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终于,我和小倩离开了这里,赶在天黑前走出了校园。虽然发现了这张照片,但我们的情绪都异常低落。也许每次有新的发现,就意味着我们与荒村的秘密之间,还有更艰险的道路要走。 “荒村公寓”究竟在哪里? 第十六天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六天,从这一天起你将发现——故事已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 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从精神病院到地铁书店再赶到大学,出过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换了下来。忽然,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个硬物,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连忙把手伸进袋中,摸出了那枚绿色的玉指环。 这是荒村地下密室里的玉指环,它究竟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昨天在精神病院里,春雨为什么会把它挂在脖子上呢?我本没有想到要带走它,但现在它已经在我手中了,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我仔细地看了看玉指环,侧面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感觉就像是某种烙印似的,镶嵌在绿色的玉石中。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似乎这玉指环要把我的体温都吸走似的。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环,将它放入一个小盒子,并锁在了抽屉里。 昨天真的很累,黄昏时分从大学出来,我便与小倩告别,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气,我就给叶萧打了个电话,把一天内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尤其是最后那个疑问。 现在,那张照片就贴在我的笔记本里,我怔怔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立刻接过电话,听到了叶萧的声音—— “我找到荒村公寓了。”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几秒钟后“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我心里。我大声地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昨天晚上,你说荒村公寓应该是1949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档案,查阅了旧上海所有的地名资料,总算查到了荒村公寓这个名称。”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在哪里?” “安息路13号。”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这么一条马路吗?我急忙问道:“安息路13号?我没听错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路。”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后马路吗?” “小时候?”回忆立刻飞速旋转了起来,一条清冷阴郁的小马路,正模糊地浮现于眼前,“对,我想起来了,过去我们家后面那条不知名的小马路。” “那条路就叫安息路。” “谢谢你,叶萧。” 叶萧似乎还想对我关照什么,但我已经猴急地把电话挂了。 因为,我还要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聂小倩。 在随后的电话里,我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小倩也显得非常兴奋,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应了她,说好半个小时后,在安息路13号大门口碰头。 带上那张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赶去。 刚才叶萧的电话,让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前后都是一些小马路,布满了旧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从我十岁那年搬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剩下的一些记忆也渐渐淡忘了。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十几年前我的家,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工地,原来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片废墟,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这就是岁月流逝吗? 来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转过一条横马路,来到了后面那条小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 就是这里了。看着这条清冷的小马路,童年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映,带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时候,叶萧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来玩,那时这条路两边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绿树中间,让我们这些孩子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这里几乎看不到有汽车开过,就连行人也极其稀少,狭窄弯曲的马路可以随意穿越,有时安静地有些吓人,似乎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眼睛被刺痛了——路边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砾废墟,有的还剩下残垣断壁。几辆推土机在废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搭建临时房子——安息路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荒村公寓会不会也化为废墟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转睛地扫视着马路两边。 天色越来越阴暗了,忽然一些雨点落了下来,让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当我即将跑到安息路尽头时,忽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 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 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我脸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跑去。 忽然,我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但并没有带伞,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身材真的很迷人。 我终于也冲到了楼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 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转过头来说:“你迟到了。” “对不起,你干嘛站在这里,当心淋雨着凉。”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 小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她仍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里就是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 这四个字又让我心里一抖,我这才发现楼房底下挂着门牌号码——安息路13号。 没错,叶萧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 在抓住她手的一刹那,我心里微微一热,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腻的感觉,让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挥动着手说:“不要,这栋房子的感觉很怪异,我们不要擅自闯入。”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为我们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但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们转到了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进去。 我进入荒村公寓了。 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进来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这时,小倩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说:“这可是你要闯进来的。” 灰尘已经渐渐散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吗?怎么现在又感到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眼神,“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楼的窗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对于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让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但我还是安慰着她:“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但她依然摇了摇头,手帕又开始擦拭被打湿的裙子了。 我有些尴尬地问:“你被淋湿了,要紧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算了吧,既然已经进来了,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小倩总算抬起了头,她身上已经擦干了一些,怔怔的目光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我不断地用手打散灰尘,感觉就像是走在某个地道中,这让我想起了苏天平讲述的荒村地宫。 忽然,走廊旁边出现了一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可以依稀分辨,这是一个进门的玄关,刚才我敲的门应该就是这一扇了。 后面的门厅空空荡荡的,我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这房子的装饰还不错,是一种英国式的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灰尘,还有经年累月的污迹,许多天花板表面都脱落了,这种斑驳的样子令人生畏。 往里还有一个大厅,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就算有十几个人跳舞也足够了。大厅内侧还有一道旋转的楼梯,我走到楼梯边向上仰望着,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敢走上去。也许是空关太久的缘故,这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让进来的人感到一阵胸闷。 然后,小倩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赶紧跟在她后面。那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采光要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让我们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 小倩立刻扑了上去,虽然钢琴上积了许多灰尘,但她还是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露了出来,她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然而,想象中的曼妙音符并没有流出来,这台钢琴就像是个哑巴一样,任凭小倩怎么按键,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仔细地看了看钢琴下面的商标,它是1947年英国出品的,我摇了摇头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架钢琴大概早就坏了吧。如果没有坏的话,如此贵重值钱的钢琴,肯定早就被人家搬走了。” 然后,我又到钢琴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里面的部件都已经一蹋糊涂了,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只剩下一些废铜烂铁了。 小倩也点了点头,她失望地合上了钢琴盖子:“你说的没错,否则的话它不可能留在这里。” 这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里侧的墙壁,再看了看这架钢琴,突然叫了起来:“就是这里了。” “你说什么?” “就和照片里的一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原来是那张欧阳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这面墙壁,小倩立刻点了点头:“对,钢琴和壁炉。” 原来,这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在墙的上侧还有几个西式的壁灯,再加上这架钢琴,都跟这张老照片里的背景完全相同。我们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举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应该就是摄影师所在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出去,就和照片里的视角一模一样,后面的背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这房间里凝固住了。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拍的。”我怔怔地看着老照片,“没错,这里就是荒村公寓。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他们还在这房间里似的。” “不要乱说话。”小倩立刻打断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声连着暧昧的天色,再加上这房间里潮湿陈腐的空气,都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 “外面那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我们先看看这房子吧。” 正说着,我走出了大房间,又在底楼各处走了一圈。在大厅另一边好像是个厨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灶台上爬满了蛛网。此外还有几个小房间,大概是过去佣人们睡的屋子吧。 我又来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这旋转楼梯还算结实,只是木栏杆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楼梯上转了一圈,我终于来到了荒村公寓的二楼。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看不到一丝光线,使我不敢贸然走进去。墙壁上有一个电灯开关,我试探着按了一下,没想到灯竟然亮了,原来这里始终都没有断电。 忽然,小倩那清脆的脚步声跟上来了,空旷的大房子里发出奇特的回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许这里还可以住人呢。” 但她的神情一直保持着严肃:“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看起来,至少已经空关好几年了。” 我径直进入了走廊,头顶的灯光很暗,照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上,感觉像是一团浓雾。我使劲挥手拨开雾团,大着胆子走进了旁边一扇房门。 这个一个大约十几个平米的房间,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受潮的墙壁大部分都脱落了。我缓缓走到窗户前,窗沿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几乎要把半个窗口覆盖住了。从绿夜掩映的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废墟和拆迁工地,更远处是已经造起来的高层建筑。窗外的瓢泼大雨继续下着,一些雨点从破碎的窗玻璃溅进来,我深呼吸了一口,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这房子好象浸泡在水中似的。 我回过头,看到小倩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半湿的发绺沾在额头,目光也显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边说:“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的空气有些怪。” “老房子里总有这么一股怪味,这很正常。” 然后,我回到了走廊的楼梯口,向通往三楼的方向望了望。楼上露着几丝微光,我扶着栏杆犹豫了好一会儿,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当我的脚步刚刚踏上楼板,小倩却突然拉住了我,她幽幽地说:“别上去。” “为什么?” 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别上去。” 我和她对峙了几秒钟,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吧。” 走下旋转楼梯,我们回到了底楼,前门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从进来的那条走廊出去。走廊边堆着许多杂物,我发现其中有把旧伞,是八十年代那种钢骨的黑伞,我试着把伞撑了开来,看起来还能使用。 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伞,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走出这压抑的老房子,我们都贪婪地呼吸起了雨中的空气,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伞。幸好这把伞的覆盖面很大,正好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识地与我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尽量不碰到我的身上。 一路上全是瓦砾和废墟,就好像走在某个古代遗址上。我不时地回头望去,荒村公寓矗立在一堆废墟中间,它浑身都被绿色的藤蔓捆绑着。我想象大雨使这些植物放肆地生长,绿叶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它们最后的狂欢了。 我们艰难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这片废墟,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大雨似乎使小倩有些心烦意乱:“哪里?” “物业公司,只有在那里才能问出更多有关房子的情况。” 小倩犹豫了片刻说:“好吧,我们走。” 雨天实在碰不到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物业公司的地址,就在离此两条马路的地方。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伞,赶紧找到了物业公司。 我谎称自己是记者,要做一个关于老房子的新闻调查,向物业询问安息路13号的房子。 “安息路13号?”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吃惊地问,“你们怎么问起那栋房子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那栋房子再过十天就要拆了。” 突然,我像是心里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摇着头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要拆了呢?” “你们没看到吗?整条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一栋楼了。按照拆迁队的施工计划,安息路13号将是最后一栋被拆的房子。” “为什么要拆了它呢?” “安息路两边地皮都批租了,准备要开发高档楼盘。” 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那现在这房子属于谁呢?” “这房子本来就属国家,也就是我们物业所有,前些年一直空关着,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么大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难道不能租掉吗?” “当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许多人来看过房子,准备出大价钱租下来。但人家一走到房子里面,就感到阴气太重,不吉利。现在租房子很讲究风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个个都很迷信,一看风水不好,就说什么也不敢租了。” “那你知道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况吗?” 物业摇了摇头说:“那实在太久了,我们也不清楚啊。”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便谢过了他们,匆匆离开了物业公司。 雨已经渐渐小了,小倩的眼神总有些发愣,我忽然碰了碰她说:“你怎么了?刚才在物业公司,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这种口气让我望而生畏。 我感到了几分绝望,仰着头说:“算了吧,小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来了,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 但小倩摇了摇头说:“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事实上我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我把伞交到了小倩手中说:“我走了,再见——不,不要再见面了吧。”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拦上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我回头望着路边的小倩,她纤长的身体连同那把黑伞,如同一尊美丽的城雕。 第十七天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 因为再过十天,安息路13号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而这栋欧阳家族住过的老房子,是我打开荒村之迷的唯一希望。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了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解开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赶在荒村公寓被毁灭之前,充分地了解这栋房子,把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来。在这短短的十天时间里,我除了自己住进荒村公寓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一本关于40年代旧上海建筑的书,特别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听说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紧时间先在里面住上几天,物业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下,比如电饭煲、微波炉等日常生活必须品,还有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至于电视机、冰箱之类的大件,我想在那边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辆货的车子,搬运工人把这些东西运上了车,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时后,这支微型的搬家队抵达了安息路。 当我走下货的,看着安息路13号的老房子时,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运工抬着我的家什穿过拆房工地,这些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以为我大概疯了,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还是从荒村公寓的后门进去,穿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走廊,搬运工们都皱起了眉头,大概他们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吧。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楼梯,放在二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搬运工人离开以后,我又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了不知多少年下来的灰尘,总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做了一个简易柜子,里面放了我的书和衣服,折叠床也搭了起来,铺上床单还是很舒服的。我又试了一下房间里的电源,完全可以使用电饭煲和微波炉。 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打扫的,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气,但心里却有几分成就感——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了,尽管只有短短十天。 接下来,我在二楼各个房间看了看,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我却一无所获。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磁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由于镜面蒙着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的,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了水龙头,里面放出了浑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了镜子上面,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冲刷着经年累月的尘垢,在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仿佛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我不愿意再想了,便匆匆下楼去了。 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弥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 这些旧家具都破败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些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有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 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家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杆,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象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悄然离开了大厅,当我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我轻轻的脚步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 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用鼻子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弥漫的陈腐味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不,这些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 “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去了。” “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吃了一惊,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 “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你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恶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作是意外。” “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 “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 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 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射着我苍白的脸,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当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触犯了荒村什么呢? 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在身上冲了冲澡。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折叠床上。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潮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折叠床的地板下,有了某种轻微的颤动。突然,我睁开了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我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 “谁?” 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 来不及开灯了,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那个影子了,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 “放开我!” 是小倩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我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样惊恐和可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抓紧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我对峙。 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 “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愿没有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 “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价?” “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 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恶梦。” “恶梦?”深更半夜说出这个词,让我心里有些后怕,“你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恶梦里?” “没错。” 我心里暗暗自嘲地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 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了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 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着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 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是又怎么样?” “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 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 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折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折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看起来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复了安逸,几缕发丝沾在额头,就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的夜风吹来,让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十八天 在天亮前的两个小时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转。我来到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不,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我踏上这片瓦砾和废墟,试图在残破的砖块中寻找着什么,是童年时的玩具,还是被遗忘的旧照片?或者仅仅是记忆。 清晨六点,阳光斜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号,穿过满目疮痍的废墟,走进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 我想小倩一定还在熟睡吧,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却空空如也,毯子已经叠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在楼梯口大声地叫着小倩,但没有她的回音,看来她已经离开荒村公寓了。 趴在窗户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她的气息。于是,一阵困意又涌上了我眼皮,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折叠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床上的气味。 小倩残留的气息涌进我的身体,立刻使我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渐渐地沉入黑暗中。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来,洗漱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我坐下来整理带来的一些东西,除了一些书和衣服以外,还有一个大箱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许多旧报纸团,我慢慢地把手伸进纸团中,抓出了一块圆盘形的玉器。柔和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使这块玉器反射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又摸出了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第三件玉器像个大笔筒;第四件玉器像个小乌鬼;第五件则是一把玉匕首。 这些神秘的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进士第底下的地宫里偷出来的,而他又在死前的一天,把这些玉器交给了我。 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家伙,也不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它们来自那神秘的地宫,很可能与荒村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些玉器搞清楚。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孙子楚。 我把所有玉器又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拎着箱子走出了荒村公寓。 一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霍强他们的大学。在最近的几周内,我已来过这校园好几次了,差不多都熟门熟路了。我很快就来到了历史系的教学楼,找到了孙子楚的办公室。 孙子楚就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老师,他的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上却留着一把黑色的短须。年轻的男老师总能吸引女学生的眼球,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小女生正围着他说话呢。不过,当他突然发现我站在门口时,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把这些女生都送走了。 房间里没有旁人,他的表情又夸张了起来:“嗨,好几个月没见了,我看到你四月份发表的《荒村》了,你的‘粉丝’可不少啊,这两天又在忙什么?” 我可是一点都笑不起来,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霍强他们四个大学生来找我,我问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的,霍强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孙子楚。 “你说的‘粉丝’叫霍强吧?还有韩小枫、苏天平和春雨。” “这个嘛——”孙子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你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吧?” “不仅仅是这件事。”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本来我也不想说出去的,可他们实在是死缠烂打,我是被逼无奈啊。” “是经受不住漂亮女生的考验吧?” 孙子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别乱说啊,再怎么样我也是大学老师。而且,人家年轻女生要拜访你,也是一件好事嘛。” 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在那四个大学生中,已经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 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说:“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然后,我跳过了那四个大学生在荒村的细节,单说他们回到上海以后,霍强和韩小枫相继死去的情况。等我说完以后,孙子楚额头上的汗珠也冒出来了,他哆嗦着说:“我只听说在几天前,有两个学生死在了自己寝室里,可没想到就是霍强他们。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的学生,只是听过我讲的课而已,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 “算了吧。”我摇着头,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并不是为这件事,而是请你帮我看一些东西。” 说完,我打开那个大箱子,从报纸团中取出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孙子楚面前。 看到这些来自荒村的玉器,孙子楚显然吃了一惊,他连忙抓起其中一个仔细看了看。十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拿着玉器的手不停地发抖。他连忙又拿起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照了照玉器上的花纹,而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了。 突然,孙子楚放下玉器,幽幽地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但我并不想告诉他实情,我怕荒村的秘密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只能淡淡地回答:“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总之它们都来自于地下。” 孙子楚又看了看其他几件玉器,点了点头说:“你知道这些玉器有多古老?” 我从来不敢随便猜测,只能摇了摇头。 他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五千年。” 什么?我的心里又像是被撞了一下,嘴里喃喃地念了出来:“五千年?”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会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古老呢?中国历史都没五千年呢。” 然而,孙子楚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冷静:“你有没有听说过良渚文明?” “良渚文明?我看过一些报道,江南古老而神秘的良渚文明,是吗?” “不错,所谓良渚文明或良渚文化,因1936年首先发现于浙江余杭的良渚镇而得名,是中国长江中下游最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根据考古学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大约有5300到4000年。现代发现的良渚文化遗址,大多散布于江南一带,上海近郊的青浦福泉山遗址,也属于良渚文化之列。” “那和这些玉器又有什么关系呢?” “良渚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玉器。尽管良渚文明距今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他们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文明,在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我忽然怔怔地问道:“玉器文明?” “对,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征就是玉器文明,有着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也遥遥领先于其他拥有玉器文明的民族,比如古代美洲人与大洋洲毛利人。玉器对于古代中国人而言,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认为玉器拥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无论是先秦的圣贤,还是汉唐的帝王,都对玉器情有独钟。” “那么它们呢?”我指着那五件玉器问道。 孙子楚抓起了那件圆盘形的玉器说:“这件东西叫玉壁。你看它是不是圆形薄饼状?中部还有一个小孔。学术界将边宽大致为孔径两倍以上的称为玉壁。良渚文化的玉壁一般都比较大,大多随墓葬出土,有人甚至认为良渚玉壁是种原始货币,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放大的铜钱?” 我点了点头,这件玉璧的内孔是方形的,正应了“孔方兄”的天圆地方。 孙子楚又指着那把斧头似的家伙说:“这件东西叫玉钺。” “我明白了,斧和钺是同一类的武器。” “不过,良诸文化的玉钺是一种非实用的礼器,一般代表主人的武力和权力。”随后,孙子楚又拿起了那个大笔筒似的玉器说,“这个东西是最有名的,名叫玉琮。” “玉琮?我好像在上海博物馆看到过。” “对,玉琮在良渚玉器中体积最大,制作也最为精致。琮的形状大多是外方内圆,琮体上大下小,有的还分层分节。所有出土的良渚玉琮都有复杂的雕刻和纹饰,其主题大多是兽面和神人像。” 我立刻盯着手中的玉琮看,果然有许多精致的花纹,像是某种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我摸着玉琮问道:“它又是派什么用处的呢?” “玉琮源于良渚文明的宗教巫术,是天上神权的象征。凡是出土玉琮的墓葬,其墓主人都是手握神权的大人物,可能既是国王也是大巫师。可以说是玉琮决定了良渚古国的盛衰,就好像古埃及的太阳神殿。” “真有那么玄吗?” 说到了孙子楚主攻的专业史,他越说越有劲了:“这些可都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绝不是我的一家之言。至于剩下那两件小东西,都是当时良渚人随身佩带的玉饰物。” 我看着玉乌龟和玉匕首,只能点了点头说:“你能确定这五件良渚玉器都是真的吗?” “现在,我只能说这五件玉器的形制,和已经出土的良渚玉器属于同一类型,无论从用料还是雕琢,都有鲜明的良渚玉器的特点。”但他又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过,良渚玉器都属于出土古玉,鉴别起来是非常复杂的。主要一看包浆,二看沁色,三看器形及制作特征,最后才有断代的必要。我主要是研究历史,对于玉石鉴定并不内行。” “说了半天,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吗?” 孙子楚拧起眉毛想了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朋友的话,可以把这些玉器放在我这里,我会邀请最好的古玉鉴定专家,为你鉴定这些玉器的真伪和年代。” 他的建议让我犹豫了起来,毕竟这些东西来之不易,是苏天平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抓着那把玉匕首,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我点了点头说:“好吧,暂时放在你这里,但你千万不能把它们弄丢了。” “放心吧,我自己就是搞这个的,怎么可能弄坏呢?” 说着,孙子楚开始小心地收拾这些玉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消息一出来,就立刻把这些东西还给我。” “那当然了,这些玉器都是你的宝贝嘛。” 我忽然苦笑了一声说:“好吧,我走了,你做你的事吧。” 离开孙子楚的办公室,我一路小跑着冲出了这个校园,也许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为什么要把玉器交给孙子楚?因为,如果这些来自荒村的神秘玉器,真的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古玉的话,那么荒村一定和良渚文明有着某种关系。或许,古老神秘的良渚文明,也是打开荒村秘密的一把钥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愿意试一试。 当我回到荒村公寓时,夜色已经笼罩上海了,我摸黑从后门进入老房子,回到了二楼房间里。 这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赶快用微波炉炒饭解决了晚餐。 晚饭后我依然站在窗口,爬山虎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我心里却总想着那些玉器——它们都来自荒村的地下,也许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玉璧、玉钺、玉琮 突然,我想到我还漏了一样东西——玉指环! 就是那枚在荒村的地下密室中,被春雨偷出来的玉指环。我急忙打开了简易柜子,总算找出了那枚玉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枚玉指环,在老房子昏暗的灯光下,青绿色的玉体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就像是一颗碧绿的眼球。 但在玉指环的一侧,深深地嵌着一块腥红色的污迹,在晶莹的绿色玉体中格外刺眼。我将玉指环放到了鼻孔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腥味飘入鼻腔,忽然让人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 心跳又立刻加快了,我缓缓地把玉指环举过头顶,将它对准灯光的方向。柔和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玉体,指环里似乎有一些奇怪花纹,在透光中宛如蛇游。只有在红色污迹的部分,光线才无法穿透它,把里面的秘密遮挡了起来。 终于,我放下了玉指环,心里暗暗地想着:它也是良渚文明的玉指环吗?如果它是的话,那么在五千年前的史前时代,这枚玉指环究竟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对着玉指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冲动。忽然,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右手仿佛失去了自制,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玉指环—— 不,我已失去了自控,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玉指环,缓缓地套进了左手无名指。 但是,我没想到这枚玉指环是那样紧,当它套进我的第一指节时,一股冰凉的感觉就透过手指传遍了全身,指节和指甲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玉指环很快就下到了第二指节,我的指骨感到了一阵奇怪的压力。最后,当玉指环来到第三指节,也就是无名指的最下部时,那股压力和痛楚却突然消失了—— 我已经戴上了玉指环。 就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正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大声地叫道:“你是谁?” 然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诺大的荒村公寓里传来我空旷的回音。 看着戴在手指上的玉指环,突然之间我脸色变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来自于玉指环? 不,不可能,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虽然我连连摇头,可左手无名指上却是一阵冰凉,就连手上的汗毛也都竖直了起来。我赶紧把左手举到眼前,玉指环正紧紧缠绕着我的无名指,就好像一节绿色的指骨。指环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现在却特别地醒目,正好面向我手背的正上方,就像在戒指上镶嵌了一块红宝石似的。 我又把手指伸到了远处看着,心里越看越不舒服,就好像戴着一个奇怪的标记似的。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古老的玉指环寒气太重,我感到自己正不断地冒着冷汗。 不行,我不能戴着这枚玉指环,它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邪气,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我连忙伸出了右手,要把玉指环从我的手指上脱下来。然而,玉指环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无论我如何用力地拔它,它始终都纹丝不动。 更要命的是,当我要用力拔出玉指环时,我就感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被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套在上面的玉指环竟越收越紧,渐渐嵌进了肉里。我立刻感到手指一阵麻木,这枚古老的玉指环,仿佛已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伸出吸盘紧紧吸附着我的皮肤,似乎要把我的无名指吞噬下去。 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用足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没有把玉指环拔下来。它身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正骄傲地面对着我,死死地缠绕着我的手指,似乎已在我的肉上生根了。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松开沾满了汗水的手,看着这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现在却怎么也脱不下来的玉指环,我已经不寒而栗了。 我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但那种痛楚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然而,当我再度伸手想要拔下玉指环时,它又一下子变得紧起来,死死地卡在我的指节上,仿佛能够自动伸缩似的。 忽然,我想到了过去妈妈教过我的办法:当戒指或是手镯脱不下来时,可以在上面抹一些油,就可以把它脱下来了。 于是,我找出了几瓶带过来的油,将这些油水倒在了手指上,很快油水就浸透了手指和玉指环。我在手指上摸了摸,果然是滑溜滑溜的。我想玉指环已经被油充分润滑了吧,便用右手捂着一块抹布,牢牢地抓住玉指环,然后便用力地往外拔。 然而,玉指环似乎是受到了油的刺激,更加紧迫地嵌在我的手指上,我越是用尽了力气拔,我的手指越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仿佛在拔我自己的骨头似的。最后,折腾了十几分钟,倒了整整半瓶子的油,玉指环依然牢牢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它身上那块腥红的污迹像是对我的嘲笑。 现在该怎么办?我几乎绝望了,甩着左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我感到深深的后悔,为什么刚才像着了魔一样,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玉指环。这已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了,而是某种奇怪的念力驱使着我。可是谁又会想到,一旦戴上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就再也无法把它拔下来了,就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手指上。 当我筋疲力尽以后,便浑身无力地坐倒在了床上,我也不再感觉到疼痛了,只是手指上仿佛生了块赘肉似的。现在,我再也不敢拔它了,只企盼着明天早上醒来,玉指环会自动从我手指上脱落。 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我已经昏昏欲睡了,看着自己手上的油,还有身上那么多汗水,我想我该去洗洗了。于是,我只能戴着玉指环走出房间,来到了卫生间里。 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上的玉指环分外显眼,我觉得自己戴着玉指环的样子,像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时空。 把双手伸到水池里,我打开了水龙头,水流不断冲涮着我的手指,也冲过玉指环的表面,玉器在水中产生某种光线的折射,我的感觉也舒服了一些。终于,所有的油腻都洗干净了,在经历了油和水的洗礼后,玉指环显得更加鲜艳,青绿色的身体也更加晶莹透彻,而那块腥红色的污迹则更显得深了,就像是一块丑陋的胎记。 然后,我在卫生间里用电热水壶烧水,顺便用莲蓬头简单地冲了一把澡。当热水烧好以后,我又把头浸在水槽里用热水洗头,玉指环似乎也不怕热水,手指上的不适感也差不多消失了。总算把一天的汗水都洗干净了,我站在镜子前擦着头发,热腾腾的水蒸汽弥漫在卫生间里,使镜面上蒙了一层水雾。 我看着朦朦胧胧的镜子,里面只照出我模糊的影子。忽然,我发现镜子里的影子是一动不动的,而我则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擦拭身体。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瞬间,我后背心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 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我颤抖着盯着镜子,蒙在镜面上的那层水雾,却使我怎么也看不清镜子里脸。 突然,我打开了水龙头,把许多冷水泼到了镜面上。水流如瀑布般淌下,冲涮着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露出了几道空隙…… ——镜子里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没错,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镜子里分明显示出一头长长的黑发,还有纤细的肩膀和腰肢…… 然而,我看不清她的脸,镜面上有一团水雾没有被冲散,正好遮挡住了她的眼睛。 恐惧到了极点,也就忘掉了恐惧——我连忙屏着呼吸,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更多的水流将雾气冲散,终于可以看清楚镜子了。 然而,那个女子却突然消失了,镜子里依然是我的脸。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确定卫生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我准确地重复了我的行为。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着这面荒村公寓的镜子,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又是幻觉?我摇摇头,只能自我嘲讽地说:“怪不得黑夜里的镜子,总是一切恐怖片必备的元素。” 忽然,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些生活在荒村公寓里的人,包括欧阳家族的男男女女,想必他们也曾在这面镜子前,留下过自己的身影和脸庞,留下过幸福和悲伤—— 这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我匆匆地离开卫生间,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手指上戴着这枚来自荒村的玉指环,我就像手上戴着一副镣拷似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敢做了。 随后,我关掉了电灯,躺在被黑暗笼罩的床上,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它似乎也和我一起呼吸着,渐渐沉入了恐惧的睡梦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