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我做了皇后》 第1节 《退婚后我做了皇后》 作者:糯米的尾巴 一句话简介:我帮现任抢了前未婚夫的皇位 第1章 只怕是来者不善。 大梁景初十年,四月初八。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帝都长安城东南,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驶向晋昌坊。 车厢内是两名妙龄少女,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琼姿花貌,青丝柔亮、肤若凝脂,柳眉樱唇精致如画,虽只薄施粉黛,却难掩与生俱来的绝色,此时正闭目养神。 另一人年纪小些,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脸庞稍显圆润,带着尚未褪尽的稚气。 周遭寂静,唯余马车辘辘的声响,年幼的女孩暗自觑了姐姐片刻,当她已经睡去,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放松肩背。 姐姐依然纹丝不动,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卷。让人不禁怀疑,打从坐上这车,她的姿势就没变过。 女孩没好气地别过头。 她素来不愿与姐姐同行,因她美貌绝伦,一举一动又完美无缺,活像个假人,无论谁站在她旁边,都会被衬得黯然失色。 偏生父母最喜爱这副模样,还时常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凡事都跟着姐姐学。 就像今天,尽管她内心百般抗拒,却只能仿照姐姐平日的装扮,以金步摇绾发,再穿一条层叠繁复的朱瑾色金泥罗裙。 可谁知姐姐一反常态,头戴白玉莲花簪,身上则是一件罕见的莨纱半臂配浅碧色蜀锦襦裙。 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似的。 她攥紧裙摆,朝姐姐望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了不起?这种人,整日端着,早晚有一天把自己累死。 忽然,车驾停住,婢女打起帘子,请示道:“三娘子,四娘子,前面人多拥挤,马车怕是过不去了,您看……” 女孩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已驶入晋昌坊,隔着车帘,喧闹清晰可闻。 她拿不定主意,看向姐姐,犹豫是否要将她唤醒。 却听她蓦然开口:“此地距离慈恩寺不远,我们走过去便是。” 嗓音柔缓悦耳,好似一阵掠过花枝的微风。 说罢,少女长睫轻颤,睁开了眼睛。 - 时缨并未睡着,只是行至半途,见时绮有些坐不住,便自个假寐,容她偷闲。 横竖今日父母不在,让她轻松些也无妨,但妹妹一贯争强好胜,当着她的面从不示弱,她直截了当地说出,妹妹未必肯承情。 她垂眸整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余光瞥见时绮迅速正襟危坐,适才不紧不慢道:“走吧。” 两人戴好帷帽,先后下车。 时绮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缨的裙角,期盼她被绊住,却未能如愿。 裙裾如流水般拂过镶珠嵌玉的鞋面,时缨搭着婢女青榆的手款款落地。 反倒是时绮自己由于分心,脚底一滑,险些站立不稳。 婢女丹桂忙上前搀扶:“四娘子当心。” 这么大声,仿佛生怕姐姐听不见似的。 时绮气鼓鼓地瞪她一眼,下意识望向时缨。 少女纤腰束素,婷婷袅袅,仪态优雅,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姐姐的样貌确实赏心悦目。 时缨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只略微抬起手臂,唤她小字:“皎皎。” “……”时绮叹了口气,乖乖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 今日是浴佛节,晋昌坊因有香火鼎盛的慈恩寺,虽天色渐暗,仍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开国十载,四海平定,兵荒马乱的年月远去,帝都已然恢复往昔安宁。 时缨此番是接了谯国公孙女薛七娘的帖子,在慈恩寺外的戏场附近会面。 薛七娘出身望族,性情温柔大方,人缘颇好,她做东,应邀的必定不在少数。时缨带时绮一道,也是念在她刚及笄,日后免不了要与各家贵女往来,不妨借机先混个脸熟。 她出阁之后,这些交际走动便要靠妹妹了。 - 戏场边有座茶肆,被薛七娘包下,用于招待宾客。 两人由薛家的婢女引至二楼,薛七娘起身相迎:“阿鸾,你可算来了。你一贯守时,今次耽搁这么久,我只怕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想遣人去贵府询问情况。” 时缨尚未做声,时绮脸上一红。若非她耽搁了许久,也不会连累姐姐迟到。 可转念一想,她本就不喜外出,谁叫姐姐执意要带她来的? “是我不对,劳你挂心了。”时缨莞尔致歉,“我自罚三杯,与你赔罪可好?” “无妨。”薛七娘并未介怀,微微一笑,转而望向时绮,“这位是……” “舍妹四娘。”时缨道,“今日随我前来拜会各位姐妹,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时绮与众人见礼,贵女们纷纷回应。 薛七娘客气寒暄一二,引她和时缨入座。 时绮初来乍到,很快就被女孩们围住,好奇地问东问西。 时缨默默留意着妹妹的身影,见状放下心来。 薛家的婢女呈上点心,是新鲜的玉露团与酪浆,时缨令她换了杯茶水。 突然,有人在她身畔落座,轻车熟路地拿走她面前的糕点,揶揄道:“反正你不吃这些,与其白白浪费,不如让给我。” 时缨一笑:“原就是要留给你的。” 来者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正是英国公府千金曲明微。 她父亲英国公出身行伍,曾与时缨的舅父林将军并肩作战,立下赫赫功勋。 时缨早年跟母亲在外祖家住过一段日子,曲明微随双亲登门拜访,同她一见如故。 两个女孩自幼/交好,关系非比寻常。 曲明微毫不客气地将酪浆也据为己有,随即凑近时缨耳边:“三天后,鄙府‘老地方’见。” 时缨眸光闪烁,许久,轻轻道:“明微,以后我不会再去了。” 曲明微一怔,再看人群中的时绮,瞬间明白过来:“阿鸾,你和卫王殿下——” “前些天淑妃娘娘召我进宫,便是为此事。”时缨没有否认,“不出意外,会在千秋节之后。” 曲明微心领神会,没有再多言。 时缨是安国公嫡女,皇帝与卫王生母淑妃钦点的儿媳,卫王待她体贴,准她多在父母膝下承欢几年再完婚,但他长她三岁,而今已至弱冠,帝妃想必是求孙心切,不肯再纵容两人继续拖延。 待月末皇帝寿辰过后,礼部得闲,此事便可提上日程。 时缨即将离家,因此才会带着时绮,还特地穿了素净的衣服坐在席间,避免遮掩她的光芒。 时绮年纪小,从来不爱出门,但她已及笄,总不能永远躲在闺阁,而且让她接替姐姐,以安国公府的名义结交京中贵女,无论是为她自己积攒人脉还是谋划将来的婚事都大有助益。 不知时绮能否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至于“老地方”见……也难怪时缨会拒绝。 这个节骨眼上,她是该安分守己,倘若给安国公夫妇发现,她势必得吃不了兜着走。 “迟早要嫁,无需替我担忧。”时缨反过来宽慰道,“卫王殿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亏待于我。” “那我就先说句‘恭喜’了。”曲明微由衷为好友高兴,但思及她的秘密,又不免有些遗憾。 她在安国公府时,尚且要小心翼翼地瞒着,待嫁给卫王,便是想都不必想了。 安国公夫妇要她做个知书达理、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无非是投卫王所好。 如今的她娴静温婉,分毫不输给那些名门千金,但曲明微却清楚地记得曾经的模样。 小时候,她可是…… “你们在说什么?”几个相熟的贵女坐了过来,有人打趣,“我似乎听到‘卫王殿下’,难不成,阿鸾好事将近?” 时缨淡定回敬:“终归是你在我前头,下次见面,我们便要唤你‘王夫人’了。” 说话这位新婚在即,忙里偷闲出来放风。 少女们掩唇而笑,未来的王夫人羞红了脸,神色间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 两相对比,愈发显得时缨平静如水。 她着实已经习惯了。 八岁时,她与卫王定下婚约,还不懂“羞”字作何写,只知道自己长大要嫁给他,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后来晓事,因彼此相识多年、过于熟稔,也未曾有过任何赧然。 时缨的反应落在贵女们眼中,堪称落落大方、毫无忸怩。 到底是要做卫王妃、乃至未来太子妃的人,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 今上的原配妻子去得早,后位虚悬多年,六宫之事由淑妃打理,先皇后无所出,淑妃名下仅卫王一个儿子,论资排辈,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其余皇子年纪尚幼,也没有与卫王竞争的本事,除了—— “我听说,岐王殿下回京为陛下祝寿,昨日已经进城。”一位贵女道,“今年千秋节,势必能在宫宴上看到他了。” “怎么,”身边同伴调侃,“你如此惦记他,莫非是想做王妃娘娘?”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小娘子们私底下谈论倾慕的郎君,也不算稀罕事。 “你别乱讲,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名贵女面色绯红,辩解道,“岐王殿下离京近十载,逢年过节都不曾露面,我还挺想瞧瞧他究竟是何模样,毕竟他的……” 第2节 曲明微轻咳一声,不由看向时缨。 气氛有些凝滞,周遭鸦雀无声,那女孩如梦初醒,自觉失言,忙不迭住口。 时缨却不以为意,顺水推舟岔开话题,仿佛压根没听见她们所说。 但聊天间隙,她喝茶时,却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岐王赶在这时候回京,只怕是来者不善。 第2章 在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 众人聊了一时半刻,眼看着天色渐暗,家住较远的便先行离席。 薛七娘见时缨还坐在原位,好心提议道:“阿鸾来得迟,应当未及留意外面的景色。趁还有时间,不妨出去走走。” 时缨看向不远处正与人交谈的时绮,点点头:“那我和明微就失陪了。舍妹若问起我的行踪,麻烦你转告她,要她到楼下寻鄙府的婢女。” 时绮屡次抽空用余光觑她,待她回望过去,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兴许她走之后,妹妹反而能自在些。 薛七娘爽快答应,时缨道谢,和曲明微一同起身。 二楼空间有限,宾客们的侍婢都在一层等候,时缨令丹桂随行,又吩咐青榆道:“待会儿四娘子下来,让她直接回马车里。” 两人皆是她院中的婢女,丹桂年纪小,性情活泼,青榆则更为成熟稳重。 因此她愿意带着丹桂游玩,重要的事情却会托付给青榆。 出了门,曲明微道:“阿鸾,我们去放河灯吧。” 慈恩寺南邻黄渠,水竹森邃,每逢浴佛节,人们便会借此祈福。 时缨含笑应下,两人往河边走去。 暮色四合,天光消散,路旁垂柳摇缀,晚风徐徐,夹杂着湿润清凉。 寺庙前的戏场犹在喧闹不休,一派人声鼎沸。 先前那位贵女的话音浮上脑海,时缨想起一些旧事,不禁出神。 她知道对方原本要说什么。 ——毕竟他的生母曾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时缨未曾见过那位已故的贤妃苏氏,与岐王也是素未谋面,但念及他们,她的心情却极其复杂。 十年前,长安变故陡生,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的摄政王染病过世,没多久,其子即今上称帝,建立新朝。 彼时,荆州一带战事未歇,有股势力盘踞此地自立为王,企图与大梁划江而治。 今上派贤妃之父苏大将军前去征讨,时缨的舅父林将军作为杭州守将,也接到传令赶赴战场,计划与来自京城的大军配合,兵分三路,对敌实施夹攻之计。 时缨与舅父一家关系亲近,在杭州借宿的那段年月,她经常随舅父舅母去城郊骑马,与表兄表姐更是打成一片。 舅父奉命出征前不久,母亲接到远在京城的父亲传信,说长安大局已定,他因有从龙之功而加官进爵,要她携两个女儿北上团聚。 临别之际,时缨颇为依依不舍,思及将来会与舅父一家在长安重逢,适才放心上路。 然而她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苏大将军与敌方暗通款曲、临阵倒戈,林将军力挽狂澜却终究不敌,林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在军中也有职务,此番与丈夫一并身陷重围壮烈牺牲。两人的儿女自小习武,长子上过战场,幼女刚及笄便自告奋勇追随父母兄长,事发后,兄妹二人都未得幸免。 林将军率部众拖延数日,为后续援兵争取到充足时间,最终击溃敌军,使大梁一统南北,给林氏一族得来丰厚赏赐与加封,连带着姻亲安国公府也沾光不少。 而苏大将军兵败身亡,苏家在京中起事造反被镇压,成为乱臣贼子,阖族下狱处斩,贤妃自尽于深宫。 岐王身为皇子,无需承担株连罪,但却被今上一道圣旨送往灵州,美其名曰让他远离纷争、到军中历练,可此事搁在一个刚满十岁的幼童身上,冷落之意不言而喻。 这些都是时缨后来听闻。她难以接受舅父一家遇难的现实,终日郁郁寡欢,直到初次随父母进宫,与卫王定亲,被淑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才逐渐走出悲痛。 如果说淑妃和卫王是她的贵人,苏家便是她永远无法原谅的存在。 她倒不至于迁怒岐王,事发时他年纪尚小,且久居深宫,苏家谋逆与他毫不相干,但每每听人提及他和贤妃,总能勾起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熟悉的朋友从不与她谈论这些,今日说话的两名贵女乃新近结交,一时失言想必也是无心。 她虽未介意,情绪却难免有些低落。 “阿鸾。”曲明微见时缨长久不语,知她又想起了舅父的事,轻声安慰道,“等下为林将军一家放盏灯吧,他们在天之灵,定能感受到你的思念。” “好。”时缨正有此意,却又不受控制地想,十年过去,或许他们已转世轮回,把她遗忘了。 忽然,曲明微身形僵住,如临大敌般在她耳边道:“抱歉,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话音未落,已松开她的手臂,飞快钻进人群,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时缨怔了怔,抬眸望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衫的身影,顿时会意。 “我们走吧。”她对愣怔的丹桂道,“明微不会再回来了。” 曲明微与她同岁,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她出身将门,从小梦想像父兄一样去军中建功立业,对相夫教子格外排斥。 英国公夫人疼爱女儿,从不催促她,但英国公对此无法容忍,已经自作主张与荣昌王府通气,打算让她嫁给荣昌王世子。 因曲明微强烈抵触,订婚暂且搁置,但荣昌王世子似乎对她颇有兴趣,三天两头登门拜访,每当这时,她便先一步偷溜出府,去安国公府找时缨避难。 此君突然出现,即使是巧合,曲明微也无心跟他虚以委蛇,索性在被他看到前逃之夭夭。 时缨只得与丹桂去放灯。 - 另一头,时绮习惯性地看向姐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影。 她心下一怔,趁着同伴们三三两两地告辞,也借机离开。 主宾道别,薛七娘转述时缨所言,时绮谢过,下楼去找婢女。 “四娘子。”青榆如实禀报,“三娘子请您到马车上与她会合。” 时绮却没有动:“阿姐在何处?” 青榆熟悉三娘子多年的习惯,猜测道:“应是往慈恩寺……黄渠的方向去了。” 黄渠?放河灯? 给舅父一家祈福吗? 时绮不露声色,借衣袖遮掩掐了掐手心。 “你随我去寻阿姐吧。”她冲青榆一笑,“我没来过这边,也想四处逛逛。” 又道:“今日我难得出府,阿姐知我有此意,必定不会拘着我的。” “是。”青榆恭敬道,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 时缨捐了香火钱,令丹桂接过僧人递来的两盏灯。 她取出灯里的字条,在河边临时架起的桌案上提笔蘸墨,写下为舅父、舅母、表兄及表姐的祈福之言,又在另一张字条落字,望家中亲眷福寿安康。 随即亲手河灯放入渠中。 水面上烛光盈盈,无数灯火交织成暖色洪流,僧人们的吟诵绵延悠长,被风声送远。 时缨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许久,再度睁开眼睛,隐约觉察到有人向她看来。 她不着痕迹地掩实帷帽的罩纱,挡住面容,这才谨慎地回望对方。 几步之外,站着一位身穿玄色襕袍的年轻郎君,夜色蔓延,且她隔了帷帽,看不大清楚他的长相,只觉他姿态挺拔,宛如悬崖孤松,有种难以言说的冷峭,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京中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家的同龄公子,她大都见过,此人给她的感觉十分陌生,她可以笃定并非任何一位旧识。 他的气场过于孤绝冷冽,与那些自幼生长在锦绣丛中的贵公子大相径庭。 可是……既然彼此素不相识,他为何要看她? 时缨有些怔忪,直至丹桂的声音响起:“三娘子?” 她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一个外男看了良久,反省之余,颇庆幸身畔没有旁人。 倘若这副场面被父母知晓,她恐怕很多天都不会好过了。 打从许下婚事起,父母就一直告诫她,必须时刻谨记身份。她是未来的卫王妃,万不可对其他男子有失礼之举,即使在卫王面前,也要懂得矜持,以免被贵人嫌弃不庄重。 她微微侧身,离开原先站着的地方,下一瞬,那道目光似乎消失了。 时缨松了口气。 应当是误会,他八成在看别人,只是她恰巧挡在中间。 “再替我取盏灯来吧。”她压下心头不安,低声道,“我想为自己的姻缘讨个吉利。” 她语调平静,丹桂却露出笑容,兴高采烈地去拿河灯。 三娘子貌似永远云淡风轻,但她和青榆都晓得,卫王殿下在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 片刻后,时缨将河灯缓缓置于水渠。 婚期将近,惟愿诸事顺利,卫王前途坦荡,对她永不相负。 她目送河灯渐行渐远,转身之际,却蓦然怔住。 水面划开笔直波纹,另一盏灯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力度之大,竟整个翻转过去。 二者同归于尽,河水倒灌进装纸条的空间,烛火噗嗤熄灭了。 变故发生在顷刻间,身后丹桂低呼出声,时缨一惊,朝罪魁祸首望去。 岸边原本站着两位僧人,用竹竿把河灯推远,但此时,一根竹竿落在方才那名年轻郎君手中,显而易见,两灯相撞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河灯翻沉并非吉兆,时缨一言不发,没有上前追究,只透过帷帽,目光悄然在他手上打了个转。 倘若仅仅是为了推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莫非他当她对武学一无所知,看不出他是用了内力,才能准确无误地控制河灯的走向与力道。 那人似有所觉,将竹竿还给僧人,走近几步,对她作揖道:“姑娘抱歉,在下不是有意。” 语调平和、字句诚恳,嗓音却略显低冷,好似寒冬松柏间笼罩的雪雾。 换做旁人或许会相信这番说辞,然而时缨不为所动,淡声问道:“此地放灯的人多不胜数,公子怎知是我的?” 第3节 言外之意,他分明早有预谋。 她仔细回想,自己最近好像并未得罪过谁,以至于对方派个陌生人来找她麻烦。 更何况,弄翻一盏河灯,除了稍许影响心情之外,也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困扰。 “在下听闻姑娘的婢子惊叫,循声望来,发现别人都在看灯,唯有姑娘看的是在下,那盏灯属于谁,答案不言自明。”那人态度客气,但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帷帽遮挡下的视线。 事出突然,只有河灯的主人第一反应不是凑热闹,而是寻找始作俑者。 时缨始料未及,他的感官竟会敏锐到这种程度。秘密猝不及防被戳破,她心头骤然一跳,罕见地浮现出些许慌乱。 这种感觉太过久违,犹如细小涟漪,在惯常波澜不兴的湖面徐徐散开。 所幸他话音一转:“在下失手,愿赔姑娘的灯。” 说着,不容她拒绝,已取了河灯递给她。 他轻叹口气,似是自嘲,却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在下本想将河灯推得更远,谋个好兆头,谁知反而弄巧成拙,导致它提前折戟,还无端连累了姑娘。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强求。” 第3章 他必须走旁门左道。 听闻此言,时缨蹙了蹙眉。 莫名地,她觉得此人话里有话,暗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的愿望也注定不会实现。 他维持着姿势,等待她接过那盏灯。 如此距离下,他的容貌一览无余,剑眉星目,五官轮廓精雕细琢,不输她见过的所有贵公子,甚至比起卫王也不遑多让。 视线相触,刹那间,他眼底冰雪消融,周身的冷意似乎也随之淡化些许。 时缨却无暇与他掰扯,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万一附近有熟人通过丹桂认出她,看到这副情形,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不必了。”她淡声拒绝,“心诚则灵,公子不妨自己留着,规规矩矩地许一次愿,而非寄希望于走旁门左道。” 既然他失礼在先,摆明了故意针对,她也无需再跟他和颜悦色。 说罢,她径直离去。 那人目送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视线垂落,望向手中的河灯。 他行至桌案旁,提笔落下几行字,旋即如她所言,“规规矩矩”地将这盏灯放在水中,看着它汇入璀璨流火,直到化作一星光点。 周围看热闹的意犹未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只一眼,便觉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本就为数不多的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仅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他们直觉这是个不好惹的主,连忙收回视线。 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人转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 时绮步履匆匆来到水岸边,四下搜寻,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时缨背对她立在那里,纤柔妙曼,宛如夜色中盛开的昙花,就连被晚风拂起的裙裾都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再一抬眸,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隔得太远,她瞧不清长相,只觉他仪态气质皆不俗,与姐姐这样的绝色美人站在一起,却分毫没有被她遮掩光芒,乍看之下,宛如一双璧人。 他似乎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取来一盏河灯递给她。 是卫王? 时绮有些意外,她久居深闺,不曾见过姐姐的未婚夫,但想必只有他才会与她如此熟稔。 难怪时缨要撇开她独自来河边。 原来是为了私会情郎。 时绮心中晦明难辨,只犹豫了一下,便沿着堤岸绕过人群朝时缨走去。 “四娘子您慢些,这地方路滑,小心摔跤。”青榆连声提醒,时绮充耳不闻,反而加快脚步。 突然,有几个孩童你追我赶地跑来,时绮被他们一挤,瞬间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栽向水面。 青榆大惊失色,慌忙扑过去施救,却还是晚了半步。 时绮脑海中一片空白,吓得甚至忘记惊叫,然而下坠的势头却停住,有人眼疾手快扯着胳膊将她拉了回来,还顺势抄起她掉落的帷帽,交还给主仆二人。 “多谢公子相救。”青榆千恩万谢,护住时绮,替她将帷帽戴好。 时绮这才神魂归位,双腿一软,亏得青榆在旁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她心跳急促,不好意思去看救命恩人的模样,低头望着对方石青色的袍角,轻声道了谢。 “河岸湿滑,姑娘最好还是从别处走。”那人嗓音温润,似乎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话音落下,他的衣袍从她眼前移开。 “四娘子,”青榆请示道,“您还要去寻三娘子吗?还是先行上车?” 时绮看向时缨所在的地方,却见她和身边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没了人影。 “回马车吧。”她恹恹道,放慢步伐心有余悸地离开水边。 - 安国公府的车驾停在慈恩寺前,时缨原本打算放完河灯之后进去上炷香,但被那陌生人耽搁了太久,宵禁将至,已经赶不及。 时绮先她一步返回,正由青榆扶着登车,时缨看了眼慈恩寺的大门,遗憾作罢。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缓缓在安国公府的车旁边停住。车帘打起,入目先是一柄玉骨折扇,紧接着,一位身穿月白色流云纹锦袍的贵公子从中走出,面带微笑:“阿鸾。” 竟是她的未婚夫,卫王慕沨。 时缨有些意外,正待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她对青榆使了个眼色,青榆立刻会意,进入车中,悄声道:“四娘子,是卫王殿下。” 时绮连忙下车,恭敬行了一礼,低头望见卫王的衣角,顿时愣住。 方才在河边,她看得清楚,时缨身旁的人分明穿着件玄色襕袍,如果面前的是卫王,那一个又是什么人? 无数猜测涌上脑海,她不禁想,姐姐与旁的男子行迹亲密,卫王知道吗? “不必多礼。”卫王与时缨相熟多年,对安国公府情况了如指掌,已然猜出这位是她唯一的嫡妹,但在看到时四娘样貌的瞬间,他眼中划过一抹难以置信般的震惊。 在场众人全部低着头,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卫王迅速遮掩过去,温声道:“阿鸾,时候不早了,让令妹先走一步吧,稍后我送你回府。” 他位高权重,宵禁时间也可以在城中随意通行,时缨料想他有话要单独与自己说,点点头,吩咐青榆和丹桂跟时绮回去。 时绮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默然接受了安排。 - 进入慈恩寺,卫王陪时缨上过香,两人并肩出了大殿。 时缨是这里的常客,僧人们认识她,便没有跟随,任由他们去往后院。 弦月高挂,树影婆娑,寂静中唯有风声与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行了一段路,时缨问道:“公子来此是为何事?” 出门在外,她便没有称他“殿下”。 “我是来找你的。”卫王道,“最近我事务繁忙,多日未见你,甚是思念,傍晚终于得空,知你有浴佛节出行的习惯,便想着到这边来寻你。幸好被我赶上了,再迟一步就要与你擦肩而过。” 他生就一副翩翩君子之貌,嗓音也是优雅而轻缓。 因身份显贵、外表出众,京中不少贵女视他为梦中情郎,对时缨这个未来王妃嫉妒不已。 说罢,像是怕她不信,他变戏法似的从衣襟中取出一根白玉发簪。 簪头呈弯月状,一朵纤毫毕现的莲花在其上绽开。 “给你的。”他示意她垂下头,替她将玉簪戴好,“巧了,与你今日的衣裙还挺搭调。” “多谢公子。”时缨莞尔道,“礼尚往来,回头我为公子缝制一条腰带可好?” “不必了,切莫累着自己,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此等小事,又何须言谢。”卫王的表情滴水不漏,内心却长叹。 他身为天潢贵胄,锦衣玉食,怎会稀罕她微不足道的谢礼。她压根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月光朦胧,身畔少女乌发如檀,白皙肌肤泛着细瓷般的光泽,虽没有浓妆艳抹,依旧美得摄人心魂。 他从未见过比时缨更漂亮的女子,但她就像一尊无瑕的玩偶,美则美矣,却着实过于无趣。即使是独处,她的言行举止也牢牢恪守规矩,不曾有分毫逾越。 他并不喜欢这样。 换做那位,只怕早已对他投怀送抱,一番耳鬓厮磨。 今日他原本另有安排,天晓得居然在此处遇到她。 她素来守时,绝不会卡着宵禁紧赶慢赶地回府,他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竟如此不赶巧。 真是白白浪费了这根簪子。 也虚度了此刻良辰美景。 念及那位,他胸中生出些许愧疚与怜爱,只能等下次再好好补偿她了。 忽然,时四娘的样貌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他皱了皱眉,迅速否定了心里匪夷所思的念头。 不可能。应当只是巧合。 夜晚光线太暗,加上时四娘紧张怯懦、一直低着头,才导致他看错。 时缨见他沉默良久,不禁轻声提醒:“公子要与我说什么?” 卫王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 她永远都是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这种时候还惦记着与他谈正事。 想到将来要与她朝夕相处,他只觉得索然无味,好在她长得美,勉强可以当做一个养眼的摆设,平日与她逢场作戏,待到寻欢作乐的时候再去找别人。 大业未成,他必须拿捏住她,把安国公府的支持攥在手中。 “没什么,只是想仔细看看你,和你多待一会儿。”他的语气愈发温柔,言辞却带了些许责备,“还是说,阿鸾不愿与我共处,巴望着尽早回去?” 第4节 “怎会。”时缨唯恐一言不合惹恼了他,解释道,“我是怕耽误公子的事情。” “目前我最大的事情,便是将你风风光光地迎进王府。”卫王笑了笑,“好吧,我们走到这条路尽头再返回来,我便送你归家。” “是。”时缨见他没有生气,如释重负,随他继续前行。 卫王的甜言蜜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时扫兴,当即陷入沉默,不再自讨没趣。 - 二人走过的地方,有间厢房的窗户微微敞开条缝隙。 屋内站着两道人影,一个穿了件石青色衣袍,正是荣昌王世子,另一个眉目冷峻、长身玉立,倘若时缨在场,定会认出他便是她在河岸上遇见的年轻郎君。 透过窗子,岐王慕濯望着那道秀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绪。 河堤边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十年过去,她变了太多,而且明显已经不记得他了。唯有放灯时,夜风将她的帷帽罩纱掀起一角,露出玉兰花般出尘绝色的容颜,让他依稀看到曾经的影子。 因距离有些远,加之周围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他并未听到她说话,但她那婢女喜笑颜开的模样却被他收归眼底。 随即,那婢女便替她取来一盏缠着红线的河灯。不用想也知道,她要用这灯求什么。 于是问僧人借来竹竿,直截了当毁掉它。 他赔给她的是盏同样的灯,那瞬间,他还真怕她接受,重新写下之前的愿望。 毕竟他不好故技重施,再度将她的灯撞翻。 所幸,他的担心是多余。 她留下一句嘲讽,转身离开,倒是有了些许他记忆中的模样。 可惜了,终究要辜负她的劝诫。 他若想实现心愿,还必须走旁门左道。 第4章 “我确实在打时三娘的主意…… 卫王和时缨原路返回的时候,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交谈。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归于寂静。 确定外面两人已经离开,荣昌王世子关上窗,颇为惋惜道:“本想请你来看场好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时三娘,有她在,卫王估计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存心卖关子,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暗暗观察身边人的反应。 慕濯没兴趣配合他的表演:“有话直说,别跟我打哑谜。” 荣昌王世子笑了一下,也不恼,收起折扇,不再故弄玄虚:“世人皆称卫王殿下君子端方、洁身自好,向来不近女色,只钟情于时三娘一人,可谁又能想到,他居然偷偷豢养了一位外宅妇,且在此之前,他是平康坊那些个秦楼楚馆的常客。” 闻言,慕濯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唯有眼底的平静产生了一丝裂痕。 念及时缨放河灯时的恬淡面容,他负在背后的手不禁紧握成拳。 荣昌王世子犹在自顾自地戏谑道:“安国公府位于崇仁坊,与平康坊南北相邻,你猜,倘若安国公夫妇得知他们的乘龙快婿竟在隔壁夜夜笙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可怜了时三娘,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恐怕还以为卫王是她的良人,盼望着早日嫁入王府,与他双宿双……”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慕濯不动声色地打断他,顿了顿,“那外宅妇什么来历?” 这些年,他暗中联络荣昌王世子之外,也在京中另外安插了人手留意卫王的一举一动,甚至通过明察暗访,掌握了他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但关于此事,却是闻所未闻。 又或者潜意识里,他未曾想过卫王竟会如此对待时缨,故而从没考虑这种可能。 “十之八/九是个北里女子。”荣昌王世子沉吟,“更多的我就不知了,卫王将她藏得极好,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她所在的宅院。卫王待那外宅妇倒是格外上心,对她的住处严加护卫,我派出的暗探压根无法接近。” 又道:“今日不知为何,那外宅妇一反常态出了门,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我的人无法看清她长相,只得一路跟踪,随她的马车进入晋昌坊,来到慈恩寺。” 慕濯接过话头:“你认为以她的身份,若无卫王准许,绝不可能擅自行动,所以邀我至此,看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没错。”荣昌王世子遗憾道,“傍晚看到安国公府的马车,我还想着万一他们与时三娘撞见,必定会很有意思,可惜我这乌鸦嘴只说对一半,卫王跟时三娘是遇上了,但那外宅妇还不知藏在何处。且今日过后,卫王定会更加小心,想要窥得她的真面目愈发难如登天。” 慕濯沉默了一下:“我倒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卫王一向谨慎,不大可能冒着得罪安国公府、甚至声名扫地的风险放她出门,还堂而皇之地与她在外私会。多半是今晚卫王照例去见她,得知她竟自作主张前往慈恩寺,放心不下,便急忙跟了过来。” 不料却与时缨迎面相遇。 “也对。”荣昌王世子若有所思,慨叹道,“我着实想不通,他得了时三娘那样的美人,竟然还不知足,莫非当真是‘远香近臭’,家花不如野花……” “你若能想通,岂不也成了表里不一、私德有亏之人。”慕濯凉凉道,显然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荣昌王世子只当他不喜安国公府、更反感未来的卫王妃,识趣地闭上了嘴。 毕竟安国公时文柏刚被拔擢为中书令,深得皇帝信任,又与淑妃所在的孟家互为倚仗,而时三娘嫁与卫王之后,两家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想扳倒卫王,安国公府是个不容小觑的阻碍。 他言归正传:“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或许可以离间卫王和安国公府,让他们生出嫌隙。我会继续派人在那座私宅附近蹲守,若有消息,必将第一时间告知于你。” “这段时间有劳你了。”慕濯拍拍他的肩膀,“但此事牵涉众多,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荣昌王世子没有与他客套,顿了顿:“英国公府那边进展不太顺利。英国公答应将女儿嫁与我,但曲娘子本人却似乎另有想法,三番五次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说到此处,他有些无奈摸了摸自己的脸,困惑不解道:“我觉着我长得也不丑吧?” 慕濯眼中难得染上几分好笑:“我早就与你说了,联姻是下下策,曲娘子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何必将她卷进来。我还是先去拜访英国公一趟,探明他的态度,再从长计议。”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听你的便是。三天后,英国公府的曲五郎做东,在府上举办击鞠比赛,你可与我一同赴会,借机与英国公详谈。” 慕濯没有拒绝,念及击鞠,不由想起一些久远的回忆。 “对了,我有件事问你。”荣昌王世子突然道,“方才在河渠边,你怎会与时三娘搭上话?若非我及时出手拦了一下,你们便会被她阿妹赶过去撞个正着。难不成,你已经开始打时三娘的主意,计划利用她给卫王下套?我……” “你不要动她。”慕濯淡声,“她尚未成为卫王妃,不该被卫王牵连。” “成。”荣昌王世子应下,调侃道,“岐王殿下明辨是非,不愿殃及无辜,可曲娘子就罢了,时三娘八岁与卫王订婚,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是情深义重。待她再次见到你,知晓你是她未婚夫……也许那时候已经是她丈夫的最大威胁,只怕连正眼瞧你都吝啬。” “你话太多了。”慕濯扫他一眼,不留情面道,“难怪曲娘子不肯接受你,我若是她,也会嫌你聒噪,巴不得避而远之。” 荣昌王世子:“……” 他有说错什么吗? “不过,”慕濯话锋一转,“我确实在打时三娘的主意。此番回京,我便是要娶她为妻。” 荣昌王世子下意识道:“好,需要我帮……” 说到一半,他蓦然睁大眼睛:“什么?你……你要娶谁?” 慕濯却不再重复:“天色已晚,我先走一步,回见。” 他推门而出,徒留荣昌王世子呆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 时缨随卫王登上马车,朝安国公府驶去。 卫王一贯崇尚节俭,在朝中颇有贤名,车内陈设简单整洁,弥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时缨与他同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还没有成婚,如若过于亲密,也会显得逾礼。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侧边,仪态一丝不苟,不见任何纰漏。 从卫王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她轮廓精致的侧颜和洁白修长的脖颈,少女身上甜美清幽的香气袭来,他一时心旌摇曳,目光沿着她纤长的眼睫游移到柔软唇瓣,低声道:“阿鸾。” 时缨抬头:“殿下有何吩咐?” 她生得花容月貌,一颦一笑极尽惑人,眼眸却清澈如水,不掺半分杂质。 卫王如梦初醒,连忙压下心头绮念,只恨面前的是她而非另一个人。 他随意寻了个话题:“阿娘已经请阿爹做主,在千秋节后定下你我的婚期。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父母亲人,但近来朝中局势复杂,阿娘终日忧虑,生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还望你体谅。” “殿下言重。”时缨道,“您和淑妃娘娘待我有恩,我无以为报,理应替您二位分忧。” 卫王虽未明言,但她能够猜到,八成与岐王有关。 如今,岐王早已不是当年孤苦无依、被迫远赴北疆的童稚小儿,灵州大都督过世后,他顺势接管十万朔方军,眼下又突然回京,名曰为皇帝贺寿,是否还有其他目的却不得而知。 虽然皇帝十年未曾见他一面,平日里鲜少提他,更遑论拿他与卫王比较,但默许他统领军队,没有再委任新的灵州大都督,却是意味不明、引人深思。 淑妃急于让她嫁给卫王,估计也是内心忐忑难安,想及早看到皇长孙降生。 有了第一个孙辈,皇帝于情于理都该立卫王为太子,尽管朝中几乎无人看好岐王夺嫡,可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数皆有可能。 安国公府与卫王母子在同一条船上,须得倾尽所能保证他入主东宫。 任何有意争夺储位者,都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卫王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略一颔首:“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诞下麟儿,我保证不纳任何妾室。” 说罢,轻叹道:“阿鸾,我是当真喜爱你。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时缨明白这一承诺的分量,笑了笑:“是我的荣幸。” 不多时,马车抵达安国公府。 卫王亲自将时缨扶下车:“这个时辰,我就不上门叨扰了,你早些休息。” 时缨与他道别,目送马车离开,随即被等在门前的婢女迎进府中。 出了崇仁坊,卫王用折扇挑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去‘那边’。” 车夫心领神会,驱车踏上与王府截然相反的路。 - 安国公府雕梁画栋、亭台错落,春夏之交的季节,满园时令花木绽放,显尽馥郁葱茏。 时文柏寒门出身,其妻林氏乃没落世家的女儿,早年两人成婚,还算是他高攀。后来摄政王南巡至杭州,时文柏毛遂自荐得到赏识,继而随他北上进京。 彼时,林氏身怀有孕,不宜舟车劳顿,加之长安局势未明、此去前途未卜,时文柏便让妻子和女儿们留在杭州,请林家兄嫂照拂,只带走了长子时维。 两人一别就是六年,再度重逢,已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而今时文柏功成名就,林氏受封诰命夫人,安国公府成为京中赫赫有名的权贵之家。 时缨穿过重重院落走进父母的居处,下人通报过后请她入内。 她敛衽行礼:“阿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时文柏已经从青榆处得知她遇到卫王、被对方留下叙话,却没有令她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时缨如实作答:“女儿到达晋昌坊后,先赴了薛七娘的约,又到黄渠边为亲眷祈福,最后在慈恩寺门前偶遇卫王殿下,与他在寺中散步、闲谈了片刻,由他相送回府。” 寂静在室内蔓延,她维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良久,正待询问出了什么状况,一只茶盏狠狠掷到面前,刹那间四分五裂。 碎瓷片溅起,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第5节 时文柏重重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荒唐!” 时缨垂首,轻声道:“阿爹何出此言?” “半日不见,我的好女儿竟学会了撒谎。”时文柏面色阴沉,失望地叹了口气,“阿鸾,你实话实说,你在黄渠边上究竟做了何事?为亲眷祈福,还是以放河灯做幌子,与外男私相授受?” 第5章 再任性最后一次。 在时缨的记忆中,父亲虽待她严厉,但却鲜少有如此震怒的时候。 “与外男私相授受”的指责犹如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她忍不住争辩道:“阿爹,女儿冤枉。” 事情已经被父亲知晓,否认只会适得其反,她按捺心中的羞耻与屈辱,略去和那陌生人交谈的内容,解释了前因后果。 “……他撞翻我的灯,便说要赔我一盏。”她顿了顿,“但女儿并未接受,也没有与他多言。当时丹桂就在女儿身旁,阿爹如若不信,可以将她传来求证。” “休得顶嘴!”时文柏叱道,“丹桂和青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玩忽职守,任由你胡作非为,另一个护主不力,害得皎皎在外丢人现眼,全都该罚!” 时缨一怔,全然不知时绮出了何事。 她记得上车的时候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不由道:“阿爹……” “阿鸾。”林氏轻声制止,用眼神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 时缨深吸口气,俯身拜下:“女儿知错。” 时文柏却未作罢,语气平缓了几分:“你错在何处?” 时缨不想自讨苦吃,顺从检讨道:“我作为皎皎的阿姐,不该丢下她独自离开,作为卫王殿下的未婚妻子,不该与外男产生逾礼之举。” “还有,”时文柏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作为女儿,你不该出言顶撞父亲。阿鸾,你素来明事理,今日行差踏错,想必只是一时糊涂,往后几天你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你须得牢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安国公府的庇佑和卫王殿下垂爱,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时缨低声:“阿爹教训的是。” 少女跪伏在地,素色衣衫反而增添了几分清丽绝尘,裙裾堆叠绽放,宛如一朵鲜妍的花。 时文柏的目光在她手背上停留了一瞬,血珠溢出,在如雪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忽然有些后怕,倘若瓷片飞得再高些,划伤她的脸,自己只怕要悔不当初。 林氏为他诞下一子四女,大女儿和二女儿不幸早夭,小女儿内向怯懦,唯有这个三女儿容色倾城,前途不可限量。 如若她有朝一日能母仪天下,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将系于她一人之身。 他叹了口气:“下去吧,以后切莫再犯。” - 时缨向父母告退,前脚刚回到住处,林氏后脚便跟了过来。 青榆正替她清理伤痕,丹桂在旁递药端水,突然听闻外面通报,连忙一同起身行礼。 林氏屏退一众下人,携女儿落座,柔声安慰道:“阿鸾,你阿爹方才一时着急,说了重话,他怕你伤心,便叫我过来看看。” 时缨念及那句“私相授受”,依旧有些难过,可母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点点头:“女儿知道阿爹是好意。”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守口如瓶。 那人冒犯她在先,又故意毁掉她的灯,她怀疑他另有目的,想要套话,才与之交谈。 否则非亲非故,无论出于礼节还是避讳,她都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父母不可能相信,只会指责她强词夺理。 而且她无法直言,为何能够识破那人暗中动用了内力。 因卫王喜欢温柔贞静的女子,父亲严禁她接触与武学相关的任何事物,尤其是曾经向舅父舅母习得的本领。 好不容易才让父亲息怒,她不想再自找麻烦。 林氏轻声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时缨摇摇头:“女儿戴着帷帽,未能看得太清,只觉并非旧识。” 林氏眉宇间染上忧色,几度欲言又止,末了,语重心长道:“你有幸得卫王殿下垂青,将来便是太子妃、是皇后,对你心存嫉恨之人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并不想看到安国公府与皇室结亲。他们碍于你的身份,明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少腌臜的手段。近来你一定要谨慎行事,以免遭歹人算计,我和老爷别无所求,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阁。” 见时缨应下,她取出一只瓷瓶:“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阿爹特地托我送来。给阿娘看看,可千万别留下疤痕。” 说着,便要去拉时缨的手。 “阿娘,不碍事的。”时缨卷起衣袖,露出手背上的纱布,借机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触碰,“青榆已经为我包扎过了。” 林氏也不勉强,放下瓷瓶,絮絮道:“你阿爹一路走来实属艰辛,因着他的出身,那些世家大族瞧不起安国公府,只等着看我们的笑话。阿鸾,你可要替你阿爹争气。” 同样的言辞,时缨从小到大听过太多,虽理解父亲不易,但却难免耳朵起茧。 她乖乖应答了几句,送母亲离开。 净房已烧好热水,室内灯火通明,白玉池雾气氤氲,泛着粼粼波光。 时缨让其余婢女退下,只留了青榆和丹桂伺候,褪去衣物,慢慢走进汤池。 二婢为她梳理头发,突然听她低声问道:“青榆,皎皎那边是什么情况?” 青榆如实交代了时绮在河岸边的遭遇,又道:“回府后,四娘子去给老爷夫人问安,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丹桂愤愤不平:“定是四娘子告的密,否则老爷和夫人怎会知……” “不是皎皎。”时缨打断了她的指控,“她虽对我有些意见,但还不至于使用这种伎俩。她若想让我难堪,何不在卫王殿下面前揭穿我?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知道妹妹险些落水的只有青榆,可她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时绮从小就爱与她斗气,但却从未公然讲过她这当姐姐的一句不是。 父母对她和妹妹的行踪了如指掌,就仿佛亲眼所见,难道他们—— 她望着水面上跳跃的光影,陷入长久沉默。 沐浴过后,二婢为时缨擦干头发,服侍她就寝。 继而熄灭灯烛,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 出了门,丹桂压低声音,大惑不解道:“青榆姐,三娘子为何待四娘子这般好?虽说血浓于水,但……也就咱们三娘子宽容大度,换做别人家阿姐,谁会由着阿妹整天给自己摆脸色。” 她入府的时间晚,青榆却是跟在时缨身边多年,随她从江南来到京城。 青榆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有所不知,四娘子出生时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差点没能立住,直到进京,老爷请了宫里的奉御来诊治,才逐渐好转。以前她常年卧病在床,三娘子与林家表兄表姐玩耍的时候,四娘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长此以往,她不亲近三娘子也是情有可原。” 她轻叹口气:“大娘子和二娘子去得早,三娘子就剩这一个嫡亲的阿妹,自然要对她好些。” 又道:“以后莫再编排四娘子了,免得惹三娘子不快,给你好果子吃。” “是。”丹桂赧然,却不禁反驳,“三娘子宅心仁厚,才不会怪罪我。” 她在三娘子身边伺候也有些时日了,还未曾见过她动怒,她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对一切情绪都极其克制。 但她却不是苛刻的主,今日她和青榆被老爷罚了月钱,三娘子非但自掏荷包还给她们,还额外添了许多,说是作为她犯错牵连她们的补偿。 丹桂像模像样地举起手对天起誓:“我要留在她身边伺候一辈子。” 青榆扑哧一笑,却是悄然在心底许下了同样的诺言。 - 屋里,时缨并未睡着。她在黑暗中摊开掌心,怔怔地出神。 她的手背细腻柔软,指节纤长犹如玉雕,唯有掌中覆着些许薄茧,完全不像是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贵女。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得益于英国公府帮忙,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近十年。 如今,她庆幸自己和曲明微的家人足够谨慎,否则恐怕早就通过眼线传到父母耳中。 她出门在外的时候,父亲会派人密切监视,而且今日绝非头一回。 只不过以往她循规蹈矩,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就无从知晓。 心里五味陈杂,这种感觉就像是尊长对她全无信任,生怕她惹是生非、辱没门楣一样。 而且她能想通的关窍,父亲绝无可能遗漏。 但他并不介意被她发现,以他的脾性,或许还希望她得知后会更加严于律己。 万籁俱寂,时缨合上双眼,压下心中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可闻。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阿鸢,阿鸢。” 是了,她曾经叫做“阿鸢”。 这个小字是舅父所取,来长安后,父亲认为“鸢”不好,大笔一挥改为“鸾”。 “鸾”为鸾凤,寓意她有凤凰命,没多久,她便与卫王定亲,应了父亲对她的寄望。 而曾经叫她“阿鸢”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鸢,我们比试一下,看谁能将河灯推得更远。我赢定……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 “愿赌服输吧表兄,表姐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你比我先出手,但最后是我的跑在了前面。” “没错,阿鸢是胜者,阿爹和阿娘也看见了,阿兄你可不能耍赖。” “阿鸢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回头我们须得督促大郎勤修武艺了。” “阿爹阿娘,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欢声笑语在河岸边传开,旋即被滔天巨浪吞噬。 时缨猝然惊醒,才意识到是在做梦。 她望着头顶幔帐,失落之余,却不禁莞尔。 彼时的画面清晰如昨,舅父趁表兄全神贯注盯着河灯,神不知鬼不觉地碰了一下她的竹竿,然后她的河灯便乘风破浪地飞了出去,将表兄远远甩开。 后来她才知道,舅父看出表兄用内力作弊,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帮她扳回一局。 她缠着舅父想学这招,舅父却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值深究,他可以教她更有趣的玩意儿。 第6节 再之后…… 回忆纷至杳来,时缨摩挲着掌中薄茧,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冒险去趟英国公府,再任性最后一次。 趁眼下还有机会。 等做了卫王妃,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 与此同时。 红烛罗帐内云收雨歇,卫王轻抚怀中少女香汗淋漓的面颊。 少女筋疲力竭,依偎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光线幽暗,映照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几乎与时四娘一模一样。 若非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号,他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孪生姐妹。 此前他从未见过时四娘,被这女子吸引,是因为她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态,他收她为外室,将她当做时缨的替身,想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时缨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千娇百媚。 然而渐渐地,他发现她也有时缨难以企及之处。 他和未婚妻之间隔着礼仪道德、以及他多年来精心营造的君子声名,但对她,他可以为所欲为,无需存在任何顾忌。 况且时缨那种空有美貌、内里却乏味而无趣的女子,永远不会像她一样懂得讨他欢心。 “弯弯。”他轻唤她的名字。 旋即像是恶作剧般,低声哄诱:“……阿鸾。” 她睁不开眼睛,仿佛没有觉察到他口中陌生的称呼,喃喃道:“公子。” “叫夫君。” “夫君。” 他如愿以偿地听到她的回答,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嘴角勾起,满意道:“我的好阿鸾。” 第6章 她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翌日,时缨没有外出,遵循父亲的命令闭门思过。 她取出前些天寻得的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上,全神贯注地临摹起来。 当年刚入京的时候,时文柏嫌她过于活泼,打算杀一杀她的性子,便让她练笔墨。时缨与父亲久别重逢,想要讨他喜欢,自然学得格外认真,她在这方面有些天赋,曾经跟随外祖父修习基础,而今受教于名师,更是日进千里,没多久就超过兄长时维,甚至将卫王也比了下去。 那次年节,她为皇帝和淑妃献上字画,引得两人赞不绝口。然而回到府中,等待她的却非夸奖,父亲严肃地告诫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她以后切莫掐尖,尤其是抢卫王的风头。 未满九岁的时缨懵懵懂懂,不知父亲为何前后矛盾,曾经催她用功,如今又叫她隐藏真正的本事。但她已经不敢再提出反驳和疑问,父亲与母亲分开六年,期间纳的几房妾室皆有所出,母亲总是对她说,如果父亲生气,就会更偏爱那些庶弟庶妹,将她抛诸脑后。 时缨只得对父亲唯命是从,生怕自己被他反感,连累母亲和妹妹也遭受厌弃。 她收敛锋芒,学会了恰到好处地藏拙,每逢宴席,她拿出的诗文字画都经过仔细掂量,不至于给父亲丢人现眼,也绝不会衬得未婚夫面上无光。 彼时她年纪尚小,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便是仿照名家风格,如此一来,即使她做得再好,人们称赞之余,也总会添上一句“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的评价,惋惜她将来只能“瞠乎其后”。 而且那些溢美之言不过是夸她模仿得相像,归根结底并不属于她。 时文柏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在他看来,女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他广为搜罗珍贵字画,交给时缨让她继续练习,其中不乏出自数百年前的名家之手、而今残破褪色的古董。 时缨依样誊写、转绘下来,与真迹几乎别无二致。长此以往,她逐渐从中找到乐趣,看着濒临失传的墨迹和色彩在自己笔端复现,也是一件颇有成就感的事情。 日头渐高,透过窗棂在地面洒落暖金,庭中花繁叶茂,鸟雀叽啾清脆悦耳,光景诱人。时缨却一丝不苟,每次取墨都不多不少、分毫无差,运笔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滞涩。 青榆在旁伺候,而丹桂早已站不住,走神看了一阵子麻雀争抢地盘之后,便自告奋勇出去烧水煎茶。不多时,她从外面返回,一同出现的还有两位不速之客,安国公长子时维及其妻杨氏。 兄嫂造访,时缨有些意外,搁下笔问道:“阿兄阿嫂找我何事?” 时维年长她八岁,因从小分开、性情志趣也迥然不同,除了表面的兄妹情分之外,时缨跟他算不得亲近,还比不上与长嫂杨氏投缘。 但通常都是她去杨氏那里小坐,鲜少劳烦对方走动。 “听闻你被禁足,我们过来看看你。”时维落座,劝道,“阿鸾,下次阿爹说你,你低头认个错便是,惹恼了他,你自己也落不着好。更何况阿爹怎会害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考量。” 时缨不想再提昨天的事,连忙应了几句,及时制止他的长篇大论。 她岔开话题:“阿兄近来如何,官署那边可还忙?” “别提了。”时维托着父亲的关系在户部做员外郎,闻言没好气地抱怨道,“我就说,岐王大老远的回京准没好事,果然,开口就是要军费,北疆已经休战,天晓得他要哪门子的军费,而且谁知道他拿这笔钱是想……” 说到此处,话音一顿:“姑娘家少打听朝堂上的事,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提早为婚礼做准备。” 时缨没能从他嘴里套出消息,也不再追问,转而望向杨氏。 杨氏略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示意她放心。 时维未曾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他的视线停留在端茶倒水的丹桂身上,几天不见,她似乎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他对这婢子一直有些想法,可惜她不识好歹、推三阻四,妹妹也不肯放人,他只得望洋兴叹。 丹桂觉察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硬着头皮为他斟茶,忽然瞥见他抬手,她一时紧张,便将热水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时维猝不及防,惊叫着一跃而起,丹桂吓得面无血色,扑通跪下:“少爷恕罪!” “你——”时维抖抖衣袖,自觉在妻子和妹妹面前丢了脸,正待出言训斥,看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怀疑她是欲擒故纵。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时缨已开口道:“快收拾干净,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旋即,朝时维歉然地笑了笑:“阿兄,我这婢子笨手笨脚,弄脏了你的衣裳,真是过意不去。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回头我定会严加惩罚,让她长个教训。” 她打圆场,时维也不好再计较,扫兴地摆了摆手:“我去更衣,你们慢慢聊。” 说罢,瞪了跪在地上擦拭水渍的丹桂一眼,大步离开。 他走后,时缨支开青榆和丹桂,让她们做些时绮喜爱的点心送去她那边。 待屋里恢复安静,她迟疑道:“阿嫂……” 打从知道兄长想要收丹桂为妾,每逢他来,她都会让丹桂避嫌,谁知今日不巧狭路相逢。 杨氏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无妨。” 她嫁给时维完全是遵从父母之命,成婚多年,早就对丈夫拈花惹草的脾性一清二楚。只是她出身清贵、父兄皆有要职在身,时维顾及岳家,从不敢让那些莺莺燕燕在她面前乱晃。 横竖他没有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仅有的一双儿女都是她所出,她也懒得计较,索性由他去。 因杨氏待字闺中时经常与父亲兄弟们讨论政事,对此驾轻就熟,时维便不吝于告知她朝堂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还要反过来征询她的意见,以应付官署政务以及父亲的考校。 虽然他顾及脸面,从未与旁人透露过,但时缨已然知晓他的秘密。 她对朝中之事的了解大都源自长嫂。 而在杨氏看来,与她聊天也远比指点资质平庸的丈夫更有趣。 杨氏知道时缨想听什么,开门见山道:“岐王索要军费确有其事,陛下以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为由,暂且压了下去。岐王究竟是何意不得而知,但要说北疆已定,却还为时过早。” 她气质偏冷,嗓音也清淡,说到最后一句,嘲讽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没有为兄长开脱,只微微叹了口气。 历朝历代,北方游牧部落对中原土地的觊觎从未停止,前些年,他们的新任首领力排众议,效仿中原各项制度,设国号为“夏”。 上一任灵州大都督便是在与北夏的战事中阵亡,所幸岐王及时挺身而出,重整旗鼓,率领灵州守军夺回失地,再次稳固了边疆防线。 然而北夏明面上与大梁休战议和,妄图有朝一日南下取而代之的野心却无法掩藏。 “陛下对岐王终究还是心存戒备,唯恐他在北疆屡立战功。”时缨暗忖,“但边防不容忽视,否则灵州失守,长安在劫难逃。谨慎起见,陛下定会借机将岐王留在京中,再另外派驻将领。” “你与我想到了一处。”杨氏难得露出几分笑容,安慰道,“无需担忧,至少在陛下心目中,卫王殿下的分量无人可及。而且京城是卫王的地盘,岐王一旦留下,只能任人宰割。” 时缨点点头,却仍有些不安。 岐王十七岁接管朔方军,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他有如此胆识与智计,她和阿嫂能想到的,他怎会不知,可他还是以身涉险回到长安,甚至枉顾皇帝猜忌,直言军费之事。 莫名地,她总觉得他此行另有所图。 或许下次与卫王见面的时候该提醒他一句。 但她立马否定了这个念头。卫王和兄长一样,不喜欢她主动谈论这些。 罢了。 他有幕僚建言献策,他们个个足智多谋,必定远胜她这种闺阁女子。 杨氏又陆陆续续说了些近期从时维那里得到的消息,临近午时方才离开。 送走她,时缨抽出几页空白纸张,将今日见闻条分缕析地记录下来。 旋即晾干墨迹,步入内室,将它们放进角落的橱柜中堆叠整齐。 这是她来长安之后养成的习惯,至今已攒了满满一大箱。 彼时她人生地不熟,又怕问东问西让父亲厌烦,便尽己所能将得到的信息归类整理,有时是父母的一句闲谈,有时是兄长顺嘴一说,她用这些细枝末节逐渐拼凑出了京中各大家族的来历、姻亲关系,乃至某些官员、命妇以及公子贵女之间的亲疏好恶。 所有人都说她身为女子,永远无法参与朝政,因此不必知晓太多,但同时,他们又要求她言行妥当、上得台面,在日常交际中游刃有余。 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寻求平衡。 关上橱柜,她回到桌案前,继续描绘那张未完成的画。 - 两日后。 时缨惦记着之前的决定,大清早起来,拿了本书坐在桌前随手翻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困府中,想出门只能寄希望于友人相邀,父亲好面子,也愿意她与同龄的小娘子们多多走动,因此会高抬贵手收回禁足令。 可她在浴佛节那天婉拒了曲明微,不知她今日还会不会再来。 这时,青榆匆匆推门而入:“三娘子,曲娘子登门拜访,请您去英国公府陪曲夫人一叙。” 时缨松了口气,当即放下书卷,令她为自己更衣。 青榆走近,低声道:“三娘子,您……” “最后一次。”时缨仿佛明白她所想,指腹划过掌心的薄茧,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自言自语,“我保证,再也没有下回了。” 第7节 第7章 卫王不配得到她的真心。…… 曲明微原本没打算造访安国公府。 三天前,时缨回绝了她“老地方见”的邀请,她以为好友今日不会再赴约。 但她却在到场的宾客中看到了时绮,跟着安国公长子时维及其妻杨氏,神情颇显局促。她过去寒暄,问起时缨,时维说她感染风寒在家休息,时绮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得到开口的机会。 曲明微与时缨相识多年,耳闻目睹,也算了解她这妹妹的脾性,时绮不善隐藏情绪,好恶都写在脸上,如果时缨确实患病、时维没有弄虚作假,时绮定不会露出一副反感至极的表情。 她隐约猜到时缨又被安国公关了禁闭,担心之余,连忙策马赶来查看情况。 这个时辰,时文柏还在官署,林氏也有事未归,时缨对管家交待几句,便带着青榆出了门。她并非不信任丹桂,而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将来东窗事发,丹桂也受到牵连。 曲明微将马匹交给随行的家仆,与她一同登上马车。 车驾驶离安国公府,时缨感激道:“明微,今日多谢你了,若不然,我怕是要等千秋节才能重获自由。” “不客气。”曲明微笑了笑,没有询问她为何被禁足。安国公惩罚时缨的理由千奇百怪,她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当面非议好友的父亲,旧事重提只会让时缨伤心,还把自己气个半死。 她岔开话题:“阿鸾,这次你不上场,我们可以在旁边观看,或者回屋里陪我阿娘聊天。” 时缨却轻声道:“我上。” 复而揶揄:“你专门跑这一趟把我捞出来,我当然要投桃报李。请转告令兄让他放心,有我坐镇,今天我们赢定了。” 她胸有成竹,眼底浮上些许得意,与平时内敛而自谦的模样判若两人。 曲明微怔了怔,见她神情坚定不似说笑,顿时面露喜色。 - 英国公府位于胜业坊,与安国公府紧邻。没多久,马车缓缓停靠,曲明微掀开帘子,撩起衣摆安稳落地,正待回头招呼时缨,却突然愣住。 时缨下了车,见好友神色古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怔了怔。 荣昌王世子站在不远处,应是刚到,英国公府的仆从正毕恭毕敬地接过他手上的缰绳。 他旁边一袭玄色窄袖袍的年轻郎君似曾相识,身形修长、肩背挺拔,犹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丝毫没有被风姿倜傥的荣昌王世子衬得黯然失色。 她却无端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下一瞬,对方转身望来,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竟是浴佛节在河边遇到的人。 当日她撒谎没看清他的长相,是怕母亲怀疑她与对方有非分之举,实际上他的外表过于出众,只消一眼,便不受控制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更不必说他与寻常权贵子弟截然不同的气场,犹如青锋出鞘,淬着雪亮寒芒。 他和荣昌王世子一同出现,那么…… 她的胸口轻微起伏,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如果没有猜错,自己只怕要惹上麻烦了。 今上没有同胞兄弟,荣昌王作为他的堂亲,是嫡系亲王之下身份最为尊贵者,但他抱恙多年、一直闭门静养,王妃又早早过世,王府的大小事宜皆由世子做主。 荣昌王世子是京中出了名的富贵闲人,他性情随和,逢人便带三分笑,但又很少与谁走得太近。 能让他一反常态的,应当只有儿时在猎场救过他性命的岐王。 ——这事是卫王无意间提及,因她有通过旁人只言片语提取信息的习惯,就暗自记了下来。 岐王回京,荣昌王世子与他重拾旧谊,实属情理之中。 可她万没想到,那天撞翻自己河灯的居然是他。 难怪父亲大发雷霆、母亲话里有话。 未来的卫王妃与岐王往来甚密,一旦传开,定会成为全京城的谈资。 但眼下,她无法对两人视而不见,定了定神,和曲明微过去问安。 荣昌王世子含笑点头,主动为她们介绍道:“这位是岐王殿下。” 时缨垂首行礼,表面不露声色,仿佛只是初次与他相见。 “免礼。”岐王发话,语气平淡,让她稍许放下心来。 她存着一线希望,那晚她戴着帷帽,并没有被他看到真容。 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她了。 时缨八风不动,曲明微却有些惊讶,她兄长曲五郎出于礼节给岐王送了请帖,但未曾想过对方会应邀。 毕竟他离京多年,与英国公府并不相熟,而且或许他和卫王一样,对欣赏击鞠比赛兴趣缺缺。 谁知他竟然来了,还是和…… 她深吸口气,想到要应付此人,只觉头大不已。 “曲娘子无需多心,”荣昌王世子笑意盈盈道,“近些天我前思后想,既然你不喜这桩婚事,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我会劝说令尊,请他另择佳婿,往后你遇上我,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曲明微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按捺喜悦,由衷道:“多谢世子,愿您早日觅得良配。” 荣昌王世子欣然接受了她的祝福,转而对慕濯道:“殿下,这位便是英国公府的曲娘子、东道主曲五郎的阿妹。另一位是……” “安国公府的时三娘。”慕濯顿了顿,“时娘子,你我之前见过。” 荣昌王世子:“……” 您至少演一下吧? 他好不容易消化掉“岐王属意时三娘、打算娶她为妻”的事实,还认真思考过他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提心吊胆,唯恐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带走。 慕濯望着时缨,试图捕捉到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今日的打扮与上次大不相同,银簪绾发,淡蓝色襦裙飘然若仙,广袖外衫宛如流动的云雾。这套衣饰虽然略显素净,但因她璀璨夺目的美貌,反而像是天宫神女降临凡尘。 恍然间,眼前的身影与梦境重合,他仿佛看到她站在咫尺之遥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位置,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缥缈白雾升腾而起,转瞬将她单薄的背影吞没。 他心中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动了动。 “……”荣昌王世子如临大敌,飞快地思考着阻止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对策。 “殿下想必是认错了。”时缨避重就轻,委婉道,“臣女幼时被寄养在杭州,七岁进京,直到景初元年才有幸得陛下恩准,随家父及家母入宫赴宴。” 言外之意,那时候已经不在长安,断无可能见到她。 此处人多眼杂,他总不至于挑明浴佛节的事。 更何况,今日她带的是青榆而非丹桂,他没有任何证据。 泠然嗓音传入耳中,幻觉顷刻间烟消云散。 慕濯回过神,只见时缨微微垂着眼帘,纤长睫毛遮去眸中的一切情绪,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虽未直言他当年被放逐灵州,但字里行间却都在打机锋。 她掩饰得极好,似乎确实对那天的相遇一无所知,换做旁人,或许当真会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 他正待说些什么,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英国公幼子曲五郎闻讯匆匆而来,见礼道:“岐王殿下大驾光临,鄙府蓬荜生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殿下与世子这边请。” “有劳。”慕濯略一颔首,视线不经意掠过时缨的手背,就见衣袖半遮,露出一角疑似纱布包扎的痕迹。他的目光停顿了一瞬,随曲五郎离开。 他们走后,时缨如释重负,也和曲明微去往曲夫人所在的院落。 一路上,她心中浮现种种猜测,岐王当日的作为和方才所言绝非巧合,但他何必在她一个远离朝堂的闺阁女子身上浪费功夫? 纵然她与他立场有差,却也无法否认他的才干,以未至弱冠的年纪临危受命、统领十万朔方军收复失地的人,怎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提高警惕,尽量对他避而远之。 - 曲五郎将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引至一间宽敞的堂屋,派人去请英国公。 趁他与家仆交谈之际,荣昌王世子压低声音道:“曲公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他再晚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对时三娘说你曾经在杭州见过她?” 时三娘摆明了不会承认浴佛节的一面之缘,但他看岐王殿下的架势,显然不像要就此打住。 慕濯原本想说的并非这个,听闻此言,却也没有否认。 杭州……正是他与时缨的初见之地。 彼时他万念俱灰,她犹如一道天光驱散长夜,成为他此生再也无法割舍的执念。 他原本计划着在她出阁前拿到赐婚的圣旨,直接带她去灵州,但自从踏上回京的路,他就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 梦境里,他清楚地看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容颜绝色的少女与他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她的眉眼间有浓重的哀伤,旋即渐行渐远,如同一缕轻烟般从他面前消失。 浴佛节那天,他远远望见安国公府的马车,便突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接近她。 于是他留意她的行踪,目送她进入茶肆,又朝黄渠的方向走来。 她的性情与当年大相径庭,样貌却与他梦中别无二致。 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河岸边,他心里的石头落下,若非看到那盏缠绕红线的灯,他本该离去。 他不是行事冲动之人,但却因她破了例,未及深思,便击沉了那盏河灯。 卫王不配得到她的真心。 那天之后,他的梦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的轮廓愈发清晰,似是孤身立在一座高台上,疾风猎猎,她素色广袖与裙摆翻飞不停。 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浓雾,以及从他掌心溜走的衣角。他还是没能留住她。 “咳。”荣昌王世子见他陷入沉默,不由出声提醒。 慕濯止住思绪,在曲五郎吩咐完毕、转身回来招待他们之前,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荣昌王世子:“……” 从未听说过如此离谱的谎言。 岐王殿下还嘲笑他太聒噪、惹得姑娘家嫌弃。 他自己又好到哪去?为了跟时三娘攀关系,简直信口开河。 还杭州,怎么不说在梦里见过呢? 第8节 第8章 不要奢想与她“偶遇”。…… 英国公行伍出身,不重奢侈享乐,宅邸不及安国公府精致华丽,但却在府中开辟了宽阔的校场,平日和几个儿女射箭跑马,偶尔也被曲家的郎君们用来举办击鞠比赛。 时缨的骑术和击鞠是舅父传授,但至今未曾荒废,却要归功于曲家众人。 当年她被父亲训斥后,本以为自己将从此无缘这一爱好,直到某天和曲明微玩耍,被她拉着像从前那样过招,却因生疏太多而迅速落败,曲明微得知原因,当即邀请她到自家府上一同练习。 彼时,曲明微也已随父母兄长定居长安。苏大将军叛乱的战事中,正是曲将军奉林将军之命,率领一支队伍突围而出,赶在林将军夫妇牺牲、防线即将失守前带回援兵,后来他接替林将军的职位,荡平了江南、岭南一带的叛军残余,因功勋卓著得皇帝赏识,受封英国公。 旧友重逢,让时缨失去亲人的悲痛减轻些许,她受邀到曲家做客,英国公夫妇待她如己出,曲明微的几位兄长也将她视作妹妹,他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帮她隐瞒着秘密。 那是时缨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愿。 舅父不在了,作为纪念,她不想丢失他曾经教给她的东西。 习武需要日积月累、勤修苦练,她不可能再重拾,但骑术和击鞠却不尽然。 她天赋绝佳,在英国公的指点下进步神速,没多久,曲家郎君们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再后来,每逢有击鞠比赛,他们便会请她助阵,只要她上场,最终定是十拿九稳,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与她势均力敌。 京中贵公子大多是花拳绣腿,难得有身怀武艺之人,在技巧方面却要输她一筹。 她的名声很快在击鞠爱好者中传开,但因每次都戴着面具,他们从未见过她的真容,甚至无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英国公府守口如瓶,对外只称她为家仆。 时缨与曲明微行至正院,等婢女通报过后,进屋向曲夫人请安。 曲五郎宴客,应邀前来的大都是年轻人,英国公夫妇索性将主场交给儿女们,自己乐得清闲。 英国公得知岐王大驾光临,已匆匆赶去拜会,曲夫人独自坐在屋里,看到时缨,不由笑道:“阿鸾还是来了。愿赌服输,明微,我答应帮你最后一次。” 时缨面露疑惑,曲明微得意洋洋地解释:“之前你说不再参加击鞠比赛,我和阿娘打赌你是否会改变主意,如果我赢了,阿娘就帮我劝阿爹……” 她想到什么,欢天喜地道:“阿娘,荣昌王世子放过我了,我可以换个要求吗?” “什么叫‘放过’?瞧你这话,简直成何体统。”曲夫人嘴上不客气,却是眉眼含笑,并未动怒,听罢前因后果,反而担忧道,“我只怕你阿爹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再给你相中另一门亲事。” 曲明微浑不介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只要阿娘站我这边,阿爹又能奈我何?” “你呀,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曲夫人横她一眼,“每天和阿鸾一起玩,怎么不学学人家乖巧懂事?如果阿鸾是我的女儿,我做梦都要笑醒。” “这有何难?”曲明微自动忽视了前半句,出谋划策道,“您回头问问安国公和时夫人,愿不愿意让阿鸾和我结拜,我们做姐妹,她不就成您的义女了吗?” “少贫嘴。”曲夫人懒得跟她插科打诨,转向时缨,立刻换了副温柔的语气,“阿鸾,让青榆为你更衣吧,我去拿月杖。” 时缨敛衽行礼:“麻烦您了。” 曲明微带她去隔壁厢房,揽着她的肩膀打趣道:“阿鸾,你愿意跟我结义金兰吗?” “自然是愿意的。”时缨莞尔,其实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是英国公府的女儿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她无法宣之于口。 父母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她,还为她谋得一桩千载难逢的好婚事,如今的她金尊玉贵,远非在杭州时能比,可她却格外怀念那段日子,以及曾经拥有、现已永远失去的自由。 少顷,时缨换好骑装返回,曲夫人将她的月杖和面具取来。 屋内还站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公子,正是曲明微年纪最小的兄长曲五郎。英国公与岐王及荣昌王世子有事相谈,他自觉告退,想起方才看见时缨,便来曲夫人这边确认她是否参赛。 “时娘子。”曲五郎欢喜地打招呼,“我以为你不来,愁了一早上,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时缨一笑:“曲兄这么说,我真是不胜惶恐。今日我非得赢下比赛,才无愧于你对我的抬举。” 她接过月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怀念。 舅父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套击鞠工具,尺寸由小到大,对应她不同的年龄。那时她不懂舅父为何如此心急,现在想来,应是他已经得知父亲在京城风生水起,迟早要将她和母亲、妹妹接走。 待她去了长安,成为安国公府的千金,就不能经常往杭州跑了。 于是他索性悉数替她备齐,就算将来分隔两地,她想练习的时候也能用上他精心制作的物品。 这是舅父在世时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怕父亲发现,一直寄存在英国公府。 “走吧。”她戴上面具,志在必得地握紧了月杖。 - 另一边,荣昌王世子在英国公遗憾的叹息声中离开,由仆从引去校场。 他来得有些迟,观台上已经三五成群,他不想仗着身份兴师动众,干脆就近寻了个空位坐下。 有人对他行礼问候,他抬眼一看,是安国公长子时维,旁边还跟着他妻子和一位满脸稚气的贵女——三天前在晋昌坊见过的时四娘。 他们居然没有和时三娘一道? 荣昌王世子暗自惊讶,表面却和颜悦色,朝对方点头致意。 时维兴致勃勃地与他寒暄,时绮在旁听着,莫名觉得这位世子的声音有点耳熟,再一细想,顿时睁大了眼睛。 她和姐姐不一样,久居深闺,接触过的外男屈指可数,最近一次便是四月初八那天,她险些掉进水里,被一个陌生人顺手搭救。 他的嗓音不差,她当时虽然慌乱,却也记得清楚。 而眼前这位说话的音色,分明与那人相差无几。 思及那天发生之事,她窘迫得无地自容,默默祈祷他早已将她抛诸脑后。 荣昌王世子正与时维交谈,冷不丁看到她异彩纷呈的表情,微微一怔,不禁有些好笑。 时三娘这妹妹与她还真是截然相反,前者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后者却把所有心事都袒露无遗。 时绮觉察到他的目光,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好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参加比赛的贵公子们策马入场,荣昌王世子移开视线,她松了口气,也赶忙正襟危坐,将注意力投向前方。 两队各有五名成员,分别穿着红色与蓝色的衣服,杨氏倾身凑近时绮耳边,低声介绍他们都是哪家子弟。 时绮认真记下,庆幸今日阿嫂也在,否则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和兄长共处。 突然,她被红色队伍中的一员吸引了视线,那人戴着面具,身形比周围同伴显得瘦小,骑在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上,姿态格外养眼。 杨氏刚好说到他:“那位骑白马的是英国公府家仆,别看他外表瘦弱,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英国公府……家仆? 时绮皱了皱眉,其余皆是有头有脸的公子王孙,怎会让一个下人和他们同台竞技?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她竟从他身上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 与此同时。 慕濯将一块木质名牌放在桌上:“曲将军,您可认识此人?” 英国公定目一看,讶然道:“此人与老臣有袍泽之谊,只是后来断了音讯。殿下,他如今……” 话音戛然而止,他本想询问昔日战友是否在岐王麾下,但又觉多余。 此物于他并不陌生,士兵乃至将领都会随身携带,倘若不幸马革裹尸,便可用来辨认姓名。 “请您节哀,他已经过世了,两年前在与北夏的作战中阵亡。”慕濯凝视名牌上干涸的血迹,轻声道,“他自言祖籍杭州,年少时与您和林将军情同手足,可惜造化弄人,他背井离乡,辗转来到灵州,至死都没能再见您与林将军一面,林将军牺牲之后,因北疆战事吃紧,他军务缠身,也一直没能回去看看。” 英国公神色伤感地闭了闭眼睛。 “临终前,他请求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土,再替他给林将军上炷香。”慕濯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表面却仿佛恍然未觉,“但没有陛下的应允,我无法擅自去往杭州,而且我与罪臣苏氏存在血缘关系,林将军应当也不愿看到我。所以我将东西转交于您,望您为他达成最后的心愿。” 说罢,他把另一样物品置于桌案。 是块残缺不全的玉佩。 “这是……”英国公难以置信,“是当年老臣三人结拜兄弟时的信物,我们各持其一,拼凑起来便是整枚玉佩。多谢殿下,老臣定会替故友完成遗愿。” 慕濯又道:“也请您代我祭拜林将军,我是苏家现存的唯一后人,理应到他坟前负荆请罪。” 英国公正待拿起玉佩仔细端详,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长叹口气,宽慰道:“苏氏谋逆与殿下无关,您又何必自责。如今您在灵州守土安疆,数次击退北夏进犯,乃是大梁功臣,林兄若还在世,定会对您钦佩不已。” 慕濯没有接茬,起身告辞:“我话已带到,就不多打扰您了。” 英国公送他出门,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适才回到屋中将那块玉佩收好。 他素来沉稳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角泛起一丝泪光。 - 事情办成,慕濯打算知会荣昌王世子一声,先行离开。 他来这里只为见英国公,对凑热闹无甚兴致,而且他并不指望还能再见到时缨。 荣昌王世子告诉他,时缨不喜欢看击鞠,从未在观台出现过,叫他不要奢想与她“偶遇”。 他知道时缨不会露面,但却对这句话无法苟同。 并非她不喜欢,而是卫王。 她顺从他的意愿罢了。 卫王小时候坠过马,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对一切需要精通骑术的活动避之不及。 何况他在人前不遗余力地营造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形象,岂会置身尘土飞扬的校场,与一群激动的公子贵女共同观看击鞠比赛。 至于时缨…… 他轻轻一叹。 以她现在的模样,怕是已经连月杖怎么拿都忘记了。 英国公府的仆从上前引路:“贵人,请吧。” 慕濯收敛思绪,去往校场的方向。 第9章 无端体会到几分失而复得的…… 行至半途,远远就听到一阵欢呼与喝彩,待视线开阔,只见场中你来我往、激战正酣,荣昌王世子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 慕濯不想招摇过市,便立在原地,打算等比赛结束后再让仆从去给他传话。 目光掠过观台,不见时缨,尽管是预料之中,却依旧有些遗憾。 第9节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十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是曾经的“阿鸢”,而且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他还固执地沉浸于旧时回忆,迟迟不愿醒来。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泛起些许莫可名状的波澜,但又立刻归于平复。 之前的念头反而愈发坚定。 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卫王和安国公府难辞其咎。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嫁给卫王。 突然,喧闹声似浪潮般袭来,慕濯循着望向校场,顿时看到一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那人红衣白马,在队友掩护下左突右进,从容不迫地化解对手的围追堵截,一骑绝尘飞驰而去,月杖在他手中宛若灵蛇,彩球也仿佛成为活物,被他驱赶着跳跃行进,直冲对面球门。 眼看越来越近,一名对手倏然从侧旁杀出,势头凶悍,不分青红皂白撞向他。 击鞠作为一项激烈危险的活动,磕磕碰碰实属家常便饭,稍有不慎甚至会身受重伤,但此人显然不是为了抢球,倒像是接连失利导致气急败坏,决计给他点颜色瞧瞧。 惊呼四起,队友急忙上前施救,却为时已晚。 那人的速度分毫未减,说时迟那时快,他抓着缰绳一个翻身,稳稳地贴在了马匹侧面。 同时,他的月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击中彩球,将它打往另一个方向。 巨大的惯性令坐骑顺势转头,堪堪避开与来者相撞,他重新跨上马背,在彩球落地前接住它,继续游刃有余地前行,整套动作酣畅淋漓,轻盈如蝶又迅疾似风。 慕濯微微一怔,刹那间,记忆深处的画面及声音跃入脑海。 年幼的女孩手持月杖,在木质的假马上练习侧身翻转,一不小心松手跌落。 他慌忙想接住她,但却迟了半步,好在她没有受伤,被他扶起来之后,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信誓旦旦道:“你等着瞧吧,我早晚有一天能练会!” 夕阳西沉,晚霞漫天,风中浮动着栀子暗香,她的额头和面颊浸着晶莹薄汗,比花瓣还要夺目。 “啊——” “当心!” 叫喊声打断思绪,慕濯回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人的身影。 比寻常男子更为瘦小,面具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 另一边,对手暗算失败,想要调转马头追上他,却在手忙脚乱之中摔落。 变故突生,紧随其后的球员们纷纷躲闪,及时避免了马蹄踩踏。 而与此同时,那红衣人挥舞月杖,干脆利落地铲起彩球。 半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众人只来得及看到残影,彩球已经闪电般穿过了门洞。 比分更新,红方率先取得八个球,裁判宣布获胜。 荣昌王世子带头鼓掌,观众们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那人勒紧缰绳,马蹄扬起,复而潇洒利落地回身停住。 他的动作不慌不忙,身形敏捷矫健,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对手——此君虽然没有被旁人的马踩中,但却在落地后挨了自己的马一脚,躺在地上难以动弹,痛苦地呻/吟着。 曲五郎连忙招呼候在场边的大夫过来检查情况,旋即令仆从将伤员抬走。 那人收回视线,既没有耀武扬威,也并未落井下石,淡定地策马离去。 他的衣衫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尘土,却分毫不显狼狈,头顶艳阳当空,金辉洒落,那道身影如火焰般明媚而耀眼,成为校场上独一无二的亮色。 随着他渐渐走近,手中月杖一览无余。 花纹简单精致,虽有些陈旧褪色,却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无差。 慕濯的呼吸不由一滞。 时缨。 果然是她。 当年情形历历在目,她向他展示林将军亲手制作的一套月杖,还说等她用上最长的那根,定要找齐队友与他一决胜负。 他答应下来,不止一次想象过将来彼此重逢的模样。 谁知天意弄人,一别就是十度春秋。 四月初八,她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是虚拟的幻影,但却未及此刻来得真切。 曾经恣意张扬、神采奕奕的阿鸢,长大后本就该是这样。 莫名地,他竟无端体会到几分失而复得的意味。 时缨从他面前经过,目光相触,他看到她眸中稍纵即逝的惊诧。 她掩饰得极好,几乎是转瞬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但未能逃脱他的眼睛。 场边已有仆从在等候,她跳下马背,把缰绳和月杖递了过去。 那仆从接过,不慎连她的手套一并扯掉,露出了层叠缠绕的纱布。 她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挡住,径直离场。 这时,荣昌王世子随仆从走来。 见慕濯站在此地,便知他不欲久留,正待开口,却听他问道:“那个戴面具的是何人?” “你都看到了?”荣昌王世子一笑,“他是英国公府的家仆,只不过神秘得很,拒绝露脸,也不开口说话,坊间传言……” 他压低声音:“他和曲五郎走得颇近,或许是他私养的小倌。” 慕濯面色微沉。 荣昌王世子善解人意道:“我晓得你没见过这个,但断袖之风在京中并不稀奇。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家仆的表现着实精彩,只要其余队友不拖后腿,他和曲五郎配合,简直一败难求,我看击鞠比赛多年,从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也许唯有你能与之一战。” 慕濯不为所动,似乎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 荣昌王世子叹了口气:“好吧,你不愿欺负京城里的这些三脚猫,我也无法强求。可我还挺想试试,现在他们少了一员,我已经让人告知曲五郎一声,之后由我上场。你不妨再看一局,或许我能大显神威,替蓝方反败为……” “你不行。”慕濯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下局我来。” 说罢,转身走向曲五郎。 荣昌王世子:“……” 敢不敢别这么肯定? 他三两步追上:“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曲五郎未必会同意,一来你身份尊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英国公府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他如果觉着你本事过人,舍不得你对他的……” “这里没你事了。”慕濯冷声,“回你的观台坐着去。” 荣昌王世子:“……” 他又说错了什么? - 时缨走进屋中,曲明微正百无聊赖地和曲夫人对弈,看到她,顿时将棋子一撂:“阿鸾,战果如何?” “自然是赢了。”时缨笑道,曲明微欢呼一声,连忙求助地拉过她。 “阿鸾才刚回来,都没顾得上歇口气,就要给你这臭棋篓子当外援。”曲夫人挑眉,揶揄道,“行军布阵与弈棋颇有共通之处,明微,你还欠些火候。” “上兵伐谋,阿鸾就是我的‘阳谋’。”曲明微振振有词,“若说对弈,连阿爹都不敌阿娘,我又怎么可能赢过您?阿娘有心考我,为何不与我去校场一决胜负?” 曲夫人横眉竖目,气得用棋子丢她:“反了你了!” 曲明微笑眯眯,轻巧地用两根手指抄住,扔回棋笥。母亲擅长弈棋,舞刀弄枪却要输她一筹。 时缨听惯了她们母女二人斗嘴,依旧被逗乐,低头看着棋枰,嘴角不由挽起。 旋即,她执起一枚棋子,小心翼翼地落下。 曲夫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许:“阿鸾是可造之材。” “名师出高徒,多亏您教得好。”时缨赧然,心中却愉悦。若是和父亲对弈,她决计不会这样落子,父亲不喜欢她锋芒毕露、不懂圆融与藏拙的模样。 “擦擦汗吧。”曲夫人温声,一旁的青榆走上前来,仔细地为时缨整理仪容。 曲明微问道:“阿鸾,下局还打吗?” “打。”时缨不假思索,“今日当真是最后一回了,我定要玩个痛快。” 曲明微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为了掩护时缨,每次她都留在屋里,从未与她并肩作战。 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时缨歇息片刻,正待返回校场,曲五郎突然匆匆而入,神情激动道:“时娘子,我们有新对手了,你猜是谁?” 未等她开口,他已按捺不住:“你肯定猜不出,是岐王殿下!” 岐王? 时缨一怔,方才在校场边,她确实看到了他。 他应当没有认出她吧? 她心下犹疑,总觉得他不可能是因为她才做此决定。 曲五郎道:“原本是荣昌王世子,但比起他,我更想领教岐王的身手,毕竟……” “阿兄,你该走了。”曲明微轻咳一声,曲夫人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 因北疆之事,曲五郎颇崇敬岐王,可未来的卫王妃还站在这,他大肆夸赞岐王,实属没眼色。 而且英国公府明哲保身,并不打算蹚争储的浑水,提及任何一位皇子都须得慎言。 时缨却悄然松出口气。 岐王与荣昌王世子交好,想必是目睹了上一局的意外,怕他受伤,便主动取而代之。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居然会以为和自己有关。 曲五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时娘子,我……我们走吧。” 时缨点点头,戴好面具,遮住神色间因莫名自作多情而露出的窘迫。 两人回到校场的时候,其他队员也结束修整,陆续上马。 曲五郎对时缨道:“来见过岐王殿下。” 第10节 又朝慕濯歉然一笑:“这仆人天生口不能言,殿下莫见怪。” 他沉浸在即将和岐王同台竞技的兴奋与喜悦中,满面通红、两眼放光,语气十分轻快。 慕濯想到荣昌王世子所言,只当他这副模样是因为时缨。尽管她已有婚约,但情之一字身不由己,曲五郎见过她光彩夺目的模样,对她心存好感也不足为奇。 目光落在时缨身上,她尽职尽责地扮演哑巴,默默行了一礼。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如今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连做一件喜欢的事都要藏头露尾,受这种委屈。 等去了灵州,他定要让她随心所欲,届时天辽地阔,她想玩击鞠,他麾下的将士们个个都是此间高手,保准叫她尽兴而归。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无碍,用球技说话便是。”他移开视线,策马去往场地。 时缨见状,彻底放下心来。 一边为之前匪夷所思的猜测感到好笑,一边被他的话语激起几分斗志。 抛去别的不说,岐王确是难得一遇的对手。 反正无人知晓她的身份,那么她就摒弃所有顾忌和杂念,堂堂正正地与他比一场。 第10章 白马胜雪,红衣猎猎。…… 第二局开始没多久,时缨便觉出了岐王的不同。 她从小接触击鞠,十五岁上场比赛,虽不说身经百战,却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对手,寻常贵公子大多喜欢炫技,曲明微的几位兄长因常年随英国公出入军营,在这方面已是翘楚。 但她和曲家兄弟们一同练习时,都未曾感受到现在的压力。 岐王不似爱出风头之人,动作干净毫无拖泥带水,没有任何卖弄嫌疑,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和队友们的防守破绽,从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月杖间将彩球劫走。 时缨从未领教过这种打法,一时失察,被他逮到了机会,正要补救,他已果断撤出包围,带着彩球绝尘而去。 她在后面紧追不舍,距离渐渐缩小,进入可以半道拦截的范围内,但在她找准角度、即将出手的一刹那,他突然扬起月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半空弹跳的彩球。 两根月杖相擦而过,时缨慢了半拍,彩球如离弦的箭矢般穿过门洞。 开场不到半炷香,就被对面取得一分。 时缨已经许久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以往她和熟悉的队友合作,拿下第一个球易如反掌。 霎时间,她被激起了好胜心,与曲五郎交换眼神,纵马直奔岐王。 曲五郎当即会意,她是想以一己之力拖住岐王,把进球的机会让给他和其余队友。 岐王初来乍到,与同队的公子们并不相熟,堪称毫无默契可言。 再者他身手出众,旁人难以望其项背,配合上愈发显得脱节。 而对方的短板恰巧是他们的长处。 只要限制岐王,以两边的实力对比,己方胜券在握。 围点打援,兵法中的一计,在此处也同样适用。 想到能在岐王手下取胜,曲五郎心潮澎湃,对其他人点头示意。 他们虽然不及他和时缨配合熟练,但都是京中的击鞠爱好者,之前或多或少有过同台竞技,见状顿时了然,呈彼此呼应之势朝四面散开。 慕濯觉察到他们的意图,却不为所动。 他对比赛无甚兴趣,更不关心胜负,若非认出时缨,他早已离开英国公府。 日头高照,碧空如洗。 她朝他疾驰而来,白马胜雪,红衣猎猎。 这一刻,她平静如水、波澜不兴的模样荡然无存,整个人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面具严丝合缝地遮挡了她的容貌,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有着璀璨光华。 记忆中陈旧的影子倏然变得鲜活,一瞬间,他竟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真实。 她似乎还是曾经的阿鸢,可又与十年前不大一样了。 只一交手,他便看出她的功夫早已落下,但她却颇懂得扬长避短,将骑术和技巧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他稍一分神,就被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缝插针地将彩球夺去。 她反手传给曲五郎,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侧,提防他干扰队友。 他心念微动,骤然提速。 时缨反应极快,立刻紧随而至。 慕濯在北疆近十年,参与过的大小战事不计其数,马上的本领远胜于她,但他却不显山不露水,始终保持着适当距离,让她不至于落下,又不会怀疑他刻意放水。 然而时缨的表现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身轻如燕,灵巧而熟练地驾驭马匹,不见半分支绌,仿佛腾云乘风。 即使天赋再好,这种本事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掌握。 她谨慎地瞒着卫王和安国公府,私底下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与心血。 念及此,他胸中一软,竟体会到几分不知名的陌生情绪。 宛若云破日出,经年不化的冰雪悄然消融。 他不着痕迹地放缓速度,任由她拦截在自己左右,时而试图突围,却只是借此考验她的能耐。 曲五郎和队友们接二连三地进球,对面其余四人渐渐乱了阵脚。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自认面上挂不住,一边心生鄙夷,觉得岐王也不过如此,一边盯着那道红衣似火的纤瘦身影,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怨恨。 他对身边的同伴使了个颜色,突然开始横冲直撞,曲五郎等人不知他心中所想,下意识避开,便让他趁乱抢到彩球,往岐王所在的位置传去。 旋即,他挥舞着月杖上前,作势掩护岐王进球,实则紧盯着旁边那道红色的影子。 此前他听闻英国公府有个擅长击鞠的家仆,平日里难逢敌手,便心生挑战之意。本以为外界口耳相传,难免有夸大之嫌,那人实则不堪一击,岂料他还真有两把刷子。 如果再输一局,简直丢尽了脸,且上一场意外受伤的是他好友,他登时又添几分怨气。 既然这样,那么便新仇旧恨一起算。 区区一个家仆,就算自己“失手”打死他,英国公府难道要为了个下人翻脸? 他如是想着,抡起月杖,卯足力气朝那红衣人的头颈击去。 时缨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岐王身上,因他着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她压根无法分心。 待背后劲风传来,她感觉到情势不妙,已经来不及躲闪。 “小心!”曲五郎大惊失色,连忙掷出月杖,企图抢先一步将那人的手臂打落。 但隔得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杖头与时缨后脑勺的间隔越来越小。 观台上,众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荣昌王世子倒吸口凉气,时绮失手打翻杯盏,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未觉。 所有动作仿佛在顷刻间被放慢。 谁都没留意到,在那人蓄力的前一刻,慕濯接住了当空传来的彩球。 电光石火间,他迅速变招,调整力度和方向,地面扬起尘土,月杖应声而断。 时缨只觉一道更为凛冽的风自眼前划过,尚未看清发生了何事,背后骤然响起惨叫。 那偷袭者被彩球击中,整个从马背上飞起,随即重重摔落,口吐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她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岐王,就见他面无表情扔掉了已经断成两截的月杖。 平地上留下刻痕,是他方才击球时带起疾风所致。 ……天晓得他究竟用了多大力气。 第11章 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认知…… 比赛中断,那人被抬下去,不多时,英国公府的大夫出来禀报,此人性命无虞,但因受了内伤,怕是要卧床休养至少三五个月。 曲五郎闻言如释重负,吩咐仆从好生照看,等待他转醒。 那是位郡王世子,与之前坠马的侯府公子关系亲近,两人年纪不大,却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今日不请自来,还执意要上阵,他不好公然逐客,便听之任之。 谁知他们压根没想好好打比赛,一个走歪门邪道故意犯规,另一个干脆下死手。 两人先后挂彩,完全是咎由自取。 只要没闹出命案,他倒不怕对方报复,击鞠本就有风险,而且在场宾客都能作证,他们半点不占理,尤其刚才,若非岐王及时出手,时三娘或许已经…… 回想那一幕,曲五郎心有余悸,不由看向时缨。 她是明微的至交,与他也算从小玩到大,在他心目中和亲生妹妹无差。 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他定会自责不已。 时缨却比他淡定得多,顾不得刚刚死里逃生,还惦记着能否继续打完这一场。 双方进球数都不够八个,若有人愿意替补,按说比赛应当进行下去。 最后一次击鞠,她不想草草收尾。 而且岐王确是千载难逢的对手,方才的缠斗让她感到酣畅淋漓,只觉意犹未尽。 她没有回屋去找曲夫人和曲明微,便是知道一旦走出校场,就算彻底结束了。 曲五郎正待出声询问,时缨深吸口气,打定主意般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月杖。 她不能说话,但曲五郎已然明白她的心思,稍事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走向慕濯。 他也没有尽兴,谁知道下次请到岐王会是何时。 慕濯站在不远处,与匆忙跑下来的荣昌王世子交谈,目光却三番五次飘向时缨。 只见曲五郎望着她,眉目间的担忧之色不加掩藏,她对他比划了些什么,曲五郎略作迟疑,点头应下,旋即,两人一前一后朝他走来。 第11节 “殿下。”曲五郎恭敬行礼,由衷道,“多谢您救命之恩。” 时缨低眉敛目,做了同样的动作。 “曲公子无需谢我。”慕濯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云淡风轻道,“技不如人便痛下杀手,我看不过眼,给他点教训尝尝而已。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人既是我伤的,绝不会连累到你和令尊。” 他并未将区区一个郡王世子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对方是否会从别处寻仇。 那人胆敢暗算时缨,实属罪有应得,他顾及英国公府,不想给他们招致麻烦,才收敛力道,只让那人受点内伤、没有命丧黄泉。 曲五郎却道:“殿下何出此言,您救了在下……鄙府的人一命,在下又岂能忘恩负义,让您独自承担追责。” 顿了顿:“殿下技艺超群,曲某颇为欣赏,比赛尚未结束,不知殿下是否有意继续?” 慕濯却答非所问:“曲公子宽厚待下,与这位全然不似主仆。” 曲五郎一愣,只怕他心生怀疑、导致时缨的身份曝光,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打哈哈道:“他有旁人难以企及之才,在下喜欢得紧,待他自然不同。” 说罢,不知是否错觉,岐王的脸色似乎冷了几分,视线落在他手上,带着些许莫名的寒意。 曲五郎满头雾水,突然福至心灵,想到某些荒唐的传闻,顿时触电般缩回手。 岐王该不会是反感龙阳之好,误以为他跟时三娘“断袖”吧?可拍肩膀又不是什么过火的动作,何至于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他有心找补,干笑道:“都是男人嘛,如此也不稀奇。” 话一出口,便直觉似乎大不大对劲,目之所及,岐王的神情愈发难看。 ……得,好像越描越黑了。 慕濯转身去往校场:“月杖已断,劳烦曲公子重新为我寻一根来。” 语气冷漠,显然不想再就此问题发表意见。 荣昌王世子却兴奋道:“给我也取一根,正巧你们缺人手,不如让我领教一下这位……” “不必。”慕濯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缺一人照样能打,你还是老实回去坐着。” 荣昌王世子:“……” 这人瞧不惯曲五郎和家仆断袖,为什么拿他开涮? 时缨自始至终垂着眼帘,只听见曲五郎突然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余光看到岐王和荣昌王世子离去,疑惑地抬起头。 “……”曲五郎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时缨心不在焉,也没有追问,随他去牵马。 岐王的声音萦绕在脑海中,让她不禁有些出神。 按说她与他非亲非故,此时戴着面具,于他而言更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但他却替她教训了那个背后暗算者,只因他“看不过眼”。 这种行为超出了她的认知,长久以来,她接受的教导都是“以德报怨”,否则就会有失风度。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初次在宫里遇见淑妃兄长家的幼女,对方得知她与卫王订婚,便趁她不备,将她推入了太液池中。 正值二月,天气尚未回暖,她虽然在杭州长大、通晓水性,但却被寒冷剥夺知觉,险些溺亡。 事后,卫王好言安慰,送了许多她喜欢的玩意儿,劝她莫跟那位孟娘子计较。 她至今记得,他说,她是他未来的妻子,须得有容人之度,孟娘子已经被尊长教训,往后定不敢再犯,回头便来赔礼道歉,还望她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与对方闹僵。 那时候,她虽满心委屈,但最终却在卫王的温声劝服中败下阵来。 父母兄长也说,卫王已经放下身段哄她,她还要如何?难不成想报复回去? 孟家是卫王的母族,他的外祖父和舅父们位高权重,是他日后不可或缺的仰仗。 她早晚会嫁给他,该为他着想,若睚眦必报,实属小家子气、不上台面。 后来,她变得八面玲珑,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一切针对与敌意,成为所有人眼中温柔大方、当之无愧的未来卫王妃,可时隔多年,她本以为杳不可寻的记忆竟是清晰如昨。 她忍不住想,如果换做岐王,看到孟娘子对她动手,会不会出于打抱不平的心态…… “咳,该走了。” 曲五郎的声音传来,时缨如梦初醒,发现旁人都已上马。 她心跳急促,只觉自己定是疯了。 多少年前的事还记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为什么要拿岐王与未婚夫作比较? 所幸有面具遮挡,曲五郎看不到她尴尬的表情。 她摇摇头,狼狈地收敛心绪,接过仆从递来的缰绳。 - 那厢,荣昌王世子无奈地回到观台,路过时绮,见她面色发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中,不由提醒时维:“时公子,令妹似乎有些身体不适。” 时绮吓了一跳,不等时维回应,慌忙道:“多谢世子关心,我……我没有大碍。” “没事就坐好,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时维不满地皱眉,“尽给人看笑话。” 又陪着笑向荣昌王世子致歉。 时绮懒得理会他,重新望向骑白马的红衣人。 若说最初只是怀疑,现在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姐姐。 第12章 简直胆大包天。 离开杭州十年,时绮几乎已经忘记时缨曾经的模样,而今却被唤起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时缨会骑马、会击鞠、还使得一手漂亮的剑法,每次表兄和表姐在院门外喊她,她飞奔而出,衣袂飘扬宛如一只轻盈的鸟。 时绮默默看着,内心尽是难以言说的羡慕。她从未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做梦都想变成姐姐。 时缨活得无忧无虑,如同太阳般明亮又热烈,总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外祖父母和舅父一家都很喜欢她,就连母亲对上她,笑容也比在自己面前时更多。 来到长安后,父亲对姐姐颇为不满,严禁她再接触武学,可她收敛锋芒,摇身一变成为端庄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论及诗词歌赋也能对答如流。 仿佛这世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自己努力追赶,却永远无法企及。 父亲为姐姐取小字为“鸾”,而她是“皎”。 姐姐被寄予厚望,终有一日会成为贵不可言的鸾凤,她却只能做夜里的月,被衬得黯然无光。 这些年,她纵使不甘,却也逐渐接受了自己作为姐姐陪衬的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看着那道犹如盛开红莲般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尽管时缨已经足够谨慎,在场的熟人甚至兄嫂都未能认出她,然而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从小观察姐姐的一举一动,熟知她每一个细微动作、以及每一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 走路、上马、陷入沉思、听队友说话……那红衣人表现出来的样子,分明正是时缨本尊。 父亲关她禁闭,她竟敢违令出门。 而且看她的熟练程度,显然不是初次参加击鞠比赛。 她简直胆大包天。 时绮定了定神,低声问道:“阿嫂,我瞧那英国公府的家仆本领不凡,不知要练习多久才能有此水平。” “至少十年。”杨氏耐心解释,“即使天赋异禀,也须得长期保持练习,否则就会手生。” 时绮还想再说些什么,时维不耐烦地斥责道:“皎皎,你安静些,莫打扰旁人。” 他不敢对妻子摆谱,只会拿妹妹的开刀。 时绮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吵嘴,不得不忍气吞声。 荣昌王世子的声音却悠悠传来:“时公子不必制止令妹,击鞠比赛本就是边看边聊才有趣,那家仆的球技卓尔不群,时娘子心生好奇也无可厚非。” 时维立即应道:“您所言极是,请恕在下失礼。” 时绮朝荣昌王世子投去感激的目光,再看时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开了视线。 荣昌王世子见状一乐,主动道:“那人近两年开始崭露头角,一出场就杀遍京中无敌手,今日遇着岐王殿下,应是他第一次打得如此艰难。” 顿了顿:“不知时娘子看好谁赢?” “我……”时绮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我希望红方取胜。” 荣昌王世子屡次去找岐王交谈,想必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她却说不出违心之言。 无论如何,时缨是她的姐姐。 她当然要站自家人。 时维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虽然安国公府是卫王的拥趸,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场面话还是必不可少,况且她一个姑娘家的言辞根本没人在乎,还能哄荣昌王世子开心,可惜,这四妹生性愚钝,远不如三妹心思通透。 荣昌王世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那人身份低微,练就一手本事实属不易,时娘子看不得他输,是惜才之人。” 时绮没有反驳,只客气道:“世子谬赞。” 时维却犯起了嘀咕。 他其实不喜欢看击鞠,为结交达官显贵才应邀出席,按说四妹久居闺阁,应当更不懂得欣赏这些,又怎会对一个出身卑贱的家仆感兴趣。 正疑惑,目光不经意掠过杨氏,竟发现她素来冷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神色。 时维讶然,但转瞬间,妻子的表情恢复如常,似乎方才只是他的幻觉。 “啊!” 突然,时绮的惊叫声响起,时维猝不及防一吓,刚要训斥,观台上已经一片哗然,有的还急急忙忙站起,试图看得更清。 他循着望向场中,就见那匹白马像是发了狂,使尽浑身解数想把主人甩下马背。 - 时缨后半局原本打得还算顺利,对面少人,无疑成为己方优势,直至曲五郎他们进到第七个球,立时就要终结比赛,岐王忽然加速,轻松摆脱她的纠缠,抢先救下了最后一球。 旋即,他不再与她一人针锋相对,转攻为守,将后续的进球悉数拦下。 她适才明白过来,他之前、乃至现在都未曾拿出真正的实力。 而如今,倒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让比赛结束。 第12节 她心中蹊跷不已,却顾不得多加思考他的意图,和队友们跟着改变战术,三人去包围岐王,阻止他截球,她负责在曲五郎的策应下穿过对方三人的夹击,将彩球送进门洞。 但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出几分不对。 坐下的马匹变得焦躁难安,不停地抗拒她的驱使,随即一声嘶鸣,开始发足狂奔。 这匹马是英国公赠予她,性情温顺,与她磨合多年,从未发生过意外,她毫无防备,险些坠落,当即抓紧缰绳,调动全部的骑术,试图让它平静下来。 曲五郎正挥动月杖给她传球,还没反应过来,时缨就不受控制地冲向他。 他慌忙收手,却未能止住惯性,杖头刹那间击中了她的手臂。 时缨胳膊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但危急之际,她竟冷静下来,迅速丢开月杖,用另一只手拉住缰绳,飞快地思考对策。 事出反常,这匹马已经超出她的控制,曲五郎近在咫尺,她现在跳下去,定能被他接到。 英国公府的守卫和仆从就候在场外,他们经验丰富,足够将惊马制伏。 然而她即将松手的刹那,冷不丁抬眼看向前方,不禁呼吸一窒。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从观台跑下来,呆愣着站在场边,惊得完全忘记了躲闪。 守卫飞身过去营救,速度却比不上疾驰中的快马。 如果她撒手,这匹马便会直奔那孩童,将他踩踏在地。 顷刻间,一人一马已冲到近前。 时缨重新挽住缰绳,向侧边倾倒,以全身重量为力,硬生生地迫使马匹转向。 尘土漫天,马蹄高高扬起,在距离孩子只剩三五尺的时候戛然而止。 恍然间,似是绚烂到灼目的火焰腾空而起,众人如梦初醒,愕然地看着那骑术精湛的红衣人。 马匹调转方向,愈发猛烈地抖动身躯,要将他掀飞。 时缨再也无以为继,激烈的比赛已令她疲累不堪,又被一连串驭马的动作彻底耗尽了力气。 见孩童脱离险境,马匹去往空旷无人之处,她最后的坚持溃散,手上一松,登时跌落。 第13章 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 顷刻间,时缨脑海中掠过无数念头。 事发突然,其余队友都在较远的位置,她的马像中邪般一骑绝尘,曲五郎紧赶慢赶,也已经来不及施救,她被飞奔的惊马甩落,这下势必会受伤。 头顶阳光刺目,她闭上眼睛,只希望不要摔得太严重。 平时就罢了,秘密暴露,她顶多挨顿责罚,可千秋节将近,若她在此时出状况,导致无法参加半个月后的宫宴,她不敢想象父亲会作何反应。 失重的感觉袭来,她疾速下坠,仓促间,只顾得上捂紧面具,以防它脱落。 摔伤在劫难逃,但她至少要藏住自己的身份。 否则她被人指指点点事小,整个安国公府都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对皇室那边也不好交待。 曲五郎打马飞驰,吓得面无血色,只恨不能肋生两翼。 一直以来,时三娘都是英国公府击鞠比赛的常客,虽然偶尔会有些小磕小碰,但还从没出过这种意外。早知如此,他今日绝不会让她上场。 观台上的时绮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目光紧紧追随着时缨的身影,大气都不敢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策马而至,速度之快,犹如离弦的利箭,观众们尚未看清,他已在疾驰中踩着马镫站起。 半空中坠落的红衣人被他伸手一卷,揽着腰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身前的马背上。 竟是岐王。 时缨没等到预料中的疼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坐在旁人怀里。 她因惯性一头撞上对方胸口,陌生的气息侵入感官,与她闻过的所有熏香都截然不同。 目之所及,这位穿了件玄色劲装,不是她的队友或其他身着蓝衣的对手。 霎时,她心跳如擂,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他? 今日险象环生,她差点遭人暗算、以及刚刚摔下马的时候都未有分毫惊慌,如今却只觉手足无措,忍不住想要挣开。 哪怕她现在是跟曲五郎共乘一骑,也绝不至于惶恐成这样。 她和曲家公子们情同兄妹,对于某些肢体接触、比如方才曲五郎拍她肩膀,她都可以泰然处之,但岐王作为她未婚夫的弟弟,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熟悉程度甚至不及观台上坐着的那些权贵公子,即使知道他是出于好意相救,她也不由自主地心乱如麻,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然而刚一挪手臂,火辣辣的钝痛传来,让她瞬时清醒。 现在她只是个“下人”,贸然挣扎定会引起怀疑,还不如安分些,以免自找麻烦。 慕濯觉察到她的身形僵硬了一下,旋即,似是试图缓缓放松。 但却始终绷着几分,一动不动,连转头都不敢。 她没有看到,他在接下她的同时掷出月杖,击中了脱缰的马匹。 这一下的位置和力度掌握得极好,马儿一个踉跄,没有受伤,奔跑的速度却减慢,英国公府守卫和仆从一拥而上,用套索将它制住。 慕濯垂眸望见时缨动弹不得的手臂,放轻声音,对驱马行近的曲五郎道:“那匹马十之八/九是被人投了药,曲公子最好尽快排查,方才中场休息时有谁去过马厩。” 说罢,载着时缨径直离开。 曲五郎闻言一愣,与匆匆跑下观台的兄长们说了几句,转身去追赶两人。 有几位兄长在,查明真相并非难事,比起亲自揪出幕后黑手,他更担心时三娘的情况。 出了校场,慕濯先行落地,时缨正待起身,却因失去平衡摇晃了一下,未等她站稳,他忽然捉住她没有受伤的胳膊,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打横抱起。 时缨殊无防备,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身后追来的曲五郎看到这副画面,顿时瞠目结舌,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慕濯无视了他异彩纷呈的表情,淡然提醒道:“曲公子,劳烦带路。” 语气不容抗拒,顿了顿,原话奉还:“都是男人,如此也不稀奇。” 时缨:“……” 曲五郎:“……” 实不相瞒,若是两个男人做这种动作,还真挺稀奇的。 - 观台上望不到校场外发生之事,荣昌王世子惊讶于慕濯的举措,也赶来询问情况。 岐王想救那名仆从,顺手捞他一把已经足够,又何必纡尊降贵亲自“护送”。 还牢牢地把人圈在胸前,左看右看都不大对劲。 他迟了一步,只瞧见慕濯的背影,打横抱着一人,似乎正是那名家仆。 那人的身材比普通男子瘦小,从他的角度看去,说岐王怀里的是个姑娘也不为过。 荣昌王世子:“……” 他怎么不知岐王有这种癖好? 再说了,相中谁不行,非得横刀夺爱,抢曲五郎的人?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觉得回头必须劝……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岐王不是打定主意要娶时三娘吗? 现在这又算什么? 难不成强取豪夺也会上瘾,连男人都不放过? 荣昌王世子目送慕濯消失在转角,彻底陷入了混乱。 - 时缨本来要回曲夫人和曲明微那里,但碍于岐王在场,曲五郎只得就近选了一间空屋安置她。 一路上,她屏息凝神,尽量放空脑袋,不去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可惜却适得其反。 越想忽略,越是事与愿违。 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似熏香,倒像是皂角的天然香气,托在她背后和膝弯的手异常沉稳,她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四下寂然无声,她的心跳却愈渐急促,汇聚成耳畔的轰鸣。 在此之前,即使是卫王都未曾与她有过这样亲密的举措,卫王君子端方,从不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的场面。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令人无地自容。 按说岐王救她一命,她不该妄加揣测他,可她受伤的是胳膊,压根不影响行走,他就算好心帮忙,也应当让仆从们为她准备担架,而不是…… 她心中百般复杂,一面觉得对不起未婚夫,一面又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岐王,但两种情绪叠加起来,都不及咫尺之遥的气息和触碰让她倍感煎熬。 短短一段路程,她曾和曲家兄妹们走过无数次,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漫长。 她闭着双眼,将他精雕细琢的侧脸和脖颈线条隔绝在视线之外。 就在她即将坚持不住,考虑如何让他放自己下来时,突然听到了屋门推开的声音。 慕濯跨过门槛,径直将时缨抱进内室,小心地置于床榻。 曲五郎连声道谢,时缨正待行礼,却被慕濯轻轻按住肩膀:“不必言谢,这局比赛还没结束,改日如有机会,你我再一较高下。” 他的目光划过她泛红的耳尖,取出一只瓷瓶搁在她手边,对曲五郎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时缨不解,他为何要给她这个? 难道还担心堂堂英国公府会缺药材吗? 大夫已经赶到,她不便开口,把瓷瓶递给了曲五郎。 曲五郎拔开盖子一闻,不禁面露惊讶:“怎么是金创药?你并未见血,根本用不着……” 话音未落,却见她整个人骤然僵住。 半晌,时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脑中轰然炸开。 第13节 ——金创药不是为曲五郎误伤她的那一击,而是这个。 击鞠时她全程戴着手套,从始至终没有露出这道伤痕。 除非……他之前见过她手背上的纱布,并且知道“家仆”是她乔装打扮。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她。 第14章 “岐王殿下会不会是喜欢…… 因曲五郎反应还算迅速,那一杖挥到时缨胳膊上的时候已经卸去大半力道,没让她伤筋断骨,只留下一片淤青,安心休养之后即可痊愈。 听罢大夫的诊断,时缨松了口气。距离千秋节尚有段时日,足够她恢复如常。 曲五郎也放下心来,打算去给曲夫人和曲明微传个话。 他和大夫一前一后出了门,却意外地看到岐王尚未离去,玄衣革带立在廊下,身形挺拔如修竹,面色平静而淡漠,未见分毫疲累。 若非他的衣袍稍显凌乱,衣摆沾染尘土,只怕要让人怀疑他其实并非参与方才激烈的比赛。 曲五郎连忙整理仪容,请示道:“殿下可还有吩咐?” 慕濯不答反问:“她伤势如何?” 曲五郎照实转述了大夫所言,又道:“殿下是否要随在下去看看马厩那边的调查情况?” 说罢,突然觉得有些欠妥。 英国公府不欲跟皇子们深交,他邀请岐王观看击鞠,姑且还能说是表面礼节,但私底下若再有往来,落在旁人眼中,指不定会成为他们对岐王示好的证据。 “不必了。”慕濯见他面露为难,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今日多谢曲公子款待,我在贵府叨扰许久,也是时候该告辞。惊马一事还望彻查,如果不是贵府出了内鬼,便是宾客之中有人特地携带烈性药物前来,意图行不轨之举。” 曲五郎后背一凉,忙不迭应下,复而歉然道:“宴席即将开始,殿下不妨在鄙府用过午膳……” “照顾好她。”慕濯置若罔闻,说完这句,径自转身离开。 - 屋内,时缨凝视瓷瓶半晌,褪下手套,犹豫地拿了起来。 瓶身微微发热,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指尖碰到的刹那,她像是触电般松手,瓷瓶跌落,因是在床榻上,没有摔碎。 好不容易驱散的画面卷土重来,如走马灯般划过她的脑海,一会儿是岐王策马驰骋、从容不迫地以一敌多,一会儿是他以雷霆万钧之势铲起彩球,将她背后的偷袭者打落马下,一会儿是自己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仿佛被他圈在怀里,还有他打横抱起她,一路送回屋中。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 卫王不善骑术,每逢出行皆乘车,曲家的郎君们精通武艺,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贵公子,而岐王虽生就玉树临风、矜贵出尘之形貌,气场却犹如冷冽的风雪,充满未知……以及危险。 他是统御十万朔方军的年轻将领,她未婚夫储君之位的潜在竞争者,理智告诉她应当离他远一些,但莫名地,她心生疑窦,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企图。 他既已识破她的身份,若想针对卫王,应该任由她摔个粉身碎骨,或当众揭开她的面具,让她沦为京中笑柄,导致卫王也脸上无光。 如果说他是因为顾念安国公府才对她手下留情,那么他着实打错了算盘。父亲早年在京中受孟家照拂,后来飞黄腾达,更是与卫王一系同气连枝、互相提携,绝无可能倒戈。 何况她是他兄长的未婚妻、他未来的阿嫂,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实属冒犯与无礼。 他就不怕她唆使卫王报复吗? 思及此,时缨有些懊恼,早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绝不会忍受他的逾越。 亏她还当他礼贤下士、自己胡思乱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结果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那只瓷瓶扒拉到一边。 回头须得跟曲五郎说一声,此事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 不多时,曲夫人和曲明微带着青榆赶来,见时缨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青榆拆下时缨手背上的纱布,发现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有些开裂,应是挽缰绳所致。 曲夫人忙让曲明微去取些药来,时缨却浑不介意,劝道:“这点小伤就不必了,等明微回来,只怕它已经愈合。” 曲明微正待说什么,跟随而至的曲五郎突然道:“岐王殿下留了瓶金创药,我还奇怪他是何意,原来时娘子手上有伤……哪去了?刚才还在这儿。” 时缨:“……” 曲五郎梭巡一圈,在床榻角落里看到了那只瓷瓶。 曲明微俯身捞过来,递给青榆,曲夫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惊讶。 曲五郎仍在自顾自道:“我都不知时娘子受了伤,许是岐王之前与你们打过照面,看到她……”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瞪大眼睛:“他既然已经认出时娘子,怎么还……那个……搂搂抱抱?” 时缨:“……” 她真是要谢谢曲兄了。 曲夫人和曲明微面面相觑,青榆为时缨上药的动作也不由一停。 “曲夫人,明微,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时缨无奈道,“岐王殿下见我受伤,好心让我和他共乘一骑,又在下马时扶了我一把而已。曲兄落在后面,看走了眼,才会以为殿下是在……非礼我。” 她实在说不出“搂搂抱抱”四个字,耳朵尖又有些发烫。 曲五郎心直口快,这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顺水推舟道:“对不住,怪我没看清楚。” 曲夫人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对曲明微道:“明微,带阿鸾去你那里收拾一下吧。” 时缨谢过,待青榆为她包扎完毕,起身与曲明微离开。 她须得仔细清洗一番,否则灰头土脸地回府,定会被父母看出端倪。 - 两人来到曲明微的闺房,趁净室那边准备热水的间隙,曲明微屏退婢女,低声道:“阿鸾,方才是我阿兄口不择言,阿娘想必正在教训他,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任何谣言从英国公府传出。” “别这么说,我没有责怪令兄,也没有信不过你们的意思。”时缨宽慰道,当着好友的面,也不再遮掩内心疑惑,“我只想不通,岐王救我两次,还赠药给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她与曲明微从小无话不谈,今日却难得破例,没告诉她“搂搂抱抱”确有其事。 说罢,她无端感到几分做贼心虚,也不知是因为撒谎,还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好在曲明微凝神沉思,没有觉出她的异常。 时缨端起茶盏,却见好友蓦然抬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鸾,岐王殿下会不会是喜欢你?” 她手上一抖,茶水泼了自己满身。 第15章 她衣裙纷飞,一跃而下。…… 时缨沐浴完毕,换上来时穿的衣裙,走出净室。 曲明微已经令人备好了午膳,都是她喜爱的食物,还特地把酪浆和掺杂鲜奶的糕点排除在外。 时缨碰不得乳制品,倘若误用,轻则发烧起疹,严重些甚至会因呼吸困难而失去意识,平日她参加宴席,为免兴师动众,都是自己从现成的菜肴中挑选,只有熟悉的人知道她的忌口。 她在桌案边坐下,曲明微凑近几分,颇不好意思道:“阿鸾,我……” 时缨反手捂住她的嘴,唯恐她再次语出惊人。 曲明微求饶地眨巴着眼睛,举手投降。 见时缨面色白里透红,又不禁有些新奇。 时缨来京城之后,一改从前开朗外向,逐渐学会七情不上面,即便是提及卫王,她也容色淡淡,从不公然表露喜怒,更遑论窘迫与赧然。 但方才她只是念在没外人的份上随口一说,素来举止端庄得体的时三娘竟手忙脚乱打翻了茶盏。 她倒觉得自己所言在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时缨生得花容月貌,一直不缺爱慕者。 虽然她早早与卫王订婚,寻常贵公子只得望而兴叹,可岐王身份特殊,不似他们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对她心生好感,便借此机会表露,也能说得过去。 时缨询问在先,自己才提供猜测,天晓得她的反应竟如此剧烈。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时缨有过这种情绪波澜。 也是,旁人忌惮卫王,从未有谁敢像岐王一样公然对她示好。 她许是被吓到了。 时缨缓缓收手,面颊仍挂着几分绯红,郑重其事道:“往后不许再将他和我牵扯到一处,在这世上,我最该避而远之的人就是他。” “好好好,是我不对。”曲明微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满口答应。 - 那厢,曲家兄弟几人分工,一边调查马厩那边的情况,一边安抚宾客,引他们去宴厅。 宾客们兴致勃勃地聊着刚才的比赛,提及那名家仆,皆是赞不绝口。 得救的孩子也颇具胆量,非但没有被吓哭,还好奇地缠着父母问东问西,想学击鞠和骑马。 时绮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称赞时缨,心情百般复杂。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姐姐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时缨竟有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光艳照人的一面。她此前从未观看过击鞠,但却被时缨在校场上风驰电掣的身姿吸引,几乎移不开视线。 时缨她竟敢如此。 她怎敢如此? 整场宴席,时绮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离开英国公府,回到自家府上,还满脑子都是比赛时的情形。 一进门,林氏身边的仆妇便迎上来:“四娘子,老爷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时绮回过神来,作别兄嫂,随那仆妇去往正院。 进入屋内,时绮向父母行礼,时文柏示意她落座,开门见山道:“皎皎,你既已及笄,也该将婚事提上日程。我和你母亲原本考虑与荣昌王府联姻,可惜,竟被那英国公捷足先登。” 时绮听闻“荣昌王府”四字,登时面上一红,惊慌失措道:“阿爹,女儿年纪尚幼,还想在您和阿娘身边尽孝……” “放肆!”时文柏板起脸,“我话未说完,你竟敢顶嘴!” 他计划泡汤,心中很是不豫,自从得知岐王要回京,他们卫王一系便商量着拉拢荣昌王父子,彻底绝了岐王在京中的人脉。 孟家没有适龄且未许夫婿的女儿,他本想让幼女与对方结亲,谁知迟了一步,被英国公府抢先。 第14节 他以为,荣昌王世子应当看不上曲家那个终日舞刀弄枪的野丫头,岂料天不遂人愿,他似乎还颇中意这门亲事,反倒是曲娘子不肯就范。 也不知荣昌王世子年纪轻轻,怎的如此眼瞎。 时绮见父亲面色阴沉,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不禁暗恨自己无用,但凡她有时缨半数的勇气…… “我和你母亲为你相中了成安王府的世子,”时文柏的声音缓和几分,“今上这一辈皇室血脉稀薄,除了荣昌王,便是成安王最为显贵,其子与你年岁相当,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林氏也道:“皎皎,你阿爹为你的婚事愁白了头,只怕亏待你。成安王世子是皇亲国戚,将来继承爵位,堪称前途无量,届时阿鸾嫁与卫王,你们也算亲上加亲,少不了互相照拂。” 两人一唱一和,时绮却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全身血液直冲头顶。 成安王世子,正是今日想要偷袭时缨、反被岐王打落马下的纨绔。 父母居然要将她嫁给这种人! 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大致可以猜出是因为姐姐。 时缨已经与卫王订婚,安国公府若再与世家大族联姻,恐怕会招致皇帝的疑心。 成安王府没有实权,但因是皇室子弟,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论对安国公府亦或卫王,都是不错的资源。显而易见,父母凡事以姐姐为上,她注定是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时绮狠狠地掐着手心,几乎要脱口而出,让父母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三女儿背地里干了些什么事,扮做家仆骑马击鞠,还仗着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和岐王共乘一骑…… 但她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父母未必会信,而且姐姐有卫王做靠山,她根本不是对手。 她稳定心绪,顺从道:“女儿知错,多谢阿爹阿娘。” 父母还不知成安王世子今日受了重伤,即使订婚,也要等待数月才能举办婚礼。 在这之前,她须得自谋出路。 千秋节……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 暮色渐染,金乌西沉。 时缨与曲明微聊到傍晚,期间曲五郎来了一趟,说已经查出惊马的幕后黑手,是马房那边的一个伙计,与第一局比赛中坠马的忠平侯府公子暗通款曲,给时缨的马下了烈性药,意图报复。 内鬼亲口招供,自己进入英国公府之前曾受忠平侯府恩惠,因此当对方派人转交他一包药粉,想给那“家仆”点颜色瞧瞧,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下来。 忠平侯公子早已离开,所幸曲五郎兄弟几人找到了残存的纸包,上面还沾染着些许粉末。 “这药成分古怪,府上的大夫也说不清来路。”曲五郎道,“阿爹打算赶明儿请宫里的奉御来瞧瞧。等有了消息,我们会传信给你,或者让明微去贵府相告。” 复而慨叹:“多亏了岐王殿下提示,否则我和兄长们八成会忽视药粉,只将那仆人惩治一番,再逐出府。” 曲明微叹息着岔开话题:“阿兄,你若有事忙就先走吧,别占用我和阿鸾的时间。” 五兄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让人头疼。 曲五郎识趣地起身,看了看桌上的月杖,又望向时缨,由衷道:“时娘子,这些年多谢你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希望能再次与你并肩作战。” 时缨轻声:“我也是。” 曲五郎走后,曲明微找来一只放置卷轴的狭长木匣:“阿鸾,林将军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装在这里面,万一被令尊令堂发现,便说是我送你的画……我的画技你也知道,他们应当没兴趣打开细看。” 时缨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月杖,旋即用绸布包好,轻手轻脚地放入匣中。 从此,她再也不能骑马和击鞠,出阁前的这段时间,她必须通过休息和使用药物,将掌心的薄茧消除得一干二净。 往后对于舅父一家的怀念,只剩下她永世不忘的记忆和寺庙中供奉的长明灯。 临行前,她去了趟马厩,告别自己相处多年的伙伴。白马已经恢复往日的安静,许是药性影响,有些无精打采,但看到她,还是勉力支撑起身躯,认错般对她低下头。 时缨轻抚它的鬃毛,拜托曲明微务必请大夫医治好它,适才与她道别,离开了英国公府。 - 夜色浓酽,阴云遮蔽月光。 屋内一灯如豆,暗处立着一个人影,讶然道:“殿下是说,您在英国公府见到了疑似逍遥散的药物?” “十之八/九。”慕濯没有否认,“但愿曲五郎动作够快,始作俑者尚未销毁证据。此番若能借英国公府之力查明逍遥散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那人点点头,压低声音:“殿下,关于卫王私养外室的线索……” 他絮絮说了些什么,待最后一字落下,灯烛即将燃尽。 “属下会继续探访,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属下就先行告退。” 慕濯叫住他:“今日杨家九娘也在场,你可后悔没去看她一眼?”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杨九娘已不复存在,她是时家大少夫人。我与她缘分已尽……又或许本就没有缘分,何必贸然露面,为她徒增困扰。” 他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待那人身影消失,慕濯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事物。 一条陈旧褪色的长命缕,他贴身携带,已有十年。 他的眼眸中掠过些许柔和,良久,重新收回胸口的位置。 “缘分”这种东西,不去争取,又怎知没有? 烛火熄灭,室内骤然陷入黑暗。 洗漱更衣过后,慕濯合眼躺在榻上。 许久,视线中出现一片似曾相识的白雾,时缨衣袂飘飘立在高台,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纵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他整颗心依旧被莫可名状的恐慌攫紧,怕她再度消失,索性停在原地,试探地唤她的小字:“阿鸢。” 时缨仿佛没有听到,反而背对他转过身。 旋即,白雾如分海般疾速消散,高阁耸起,她衣裙纷飞,一跃而下。 仿佛对这世间再无任何留恋。 第16章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他才…… 长夜未明,天空浓云密布,似是落雨的前兆。 慕濯推开窗子,风顿时涌入,将他的发丝和衣摆扬起。 梦中情形犹在眼前,他飞身而上想要拉住时缨,却不知为何变得行动迟缓,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从高台坠落,被缭绕雾气吞噬。 寒风凛冽,在九重阁楼上回旋呼啸,苍茫天地之间,她杳无踪影,从此碧落黄泉再不可寻。 惊醒的一刹那,他只觉满心萧索与空旷,仿佛充斥着严冬风雪。 便起身下榻,行至窗边,看向院中的景色。 初夏时节,本该是草木葱茏、花繁叶茂,然而这座庭院却荒凉冷清,墙壁布满青苔,青石板道路被杂草掩映,池水也早已干涸。 近处,屋檐铜铃生锈,砖瓦七零八落,梁下朱漆斑驳黯淡,如同蒙着一层阴影。 室内清扫过,还算得上干净整洁,但却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味,长久挥之不去。 也是,废弃十年的宅子,因属于罪臣苏氏,连皇帝赏赐都无人敢接手。 这里曾经门庭若市,而今人去楼空,印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只余行刑台上飞溅的鲜血、牢狱中绝望的哭嚎,还有母亲打发他去给父亲请安,然后一条白绫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他一遍遍回想那些场景,像是饮鸩止渴般,终于以另一重梦魇驱散砭肌刺骨的寒冷。 许久,他探手入怀,取出长命缕,宛如溺水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缓缓合拢掌心。 暖意逐渐回归四肢百骸,将胸腔的空洞填满,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梦境日益明晰,宛若预示,时缨的身影虚无缥缈、难以捕捉,似乎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 唯有把她留在身边,日夜相见、寸步不离,他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 时缨回府后,不出所料再次被禁足。 时文柏对于她先斩后奏跑去英国公府甚是不满,碍于曲明微是打着曲夫人的名义相邀,他不好非议英国公夫人,便将惩罚都加在女儿身上,为她布置了繁重的抄书任务。 这倒是正合时缨心意,她婉拒一切交际,闭门不出,也免得旁人发觉她受伤。 好在伤的是左臂,全然不影响她抄书作画。 摘下面具、褪去骑装,她又成为娴静温婉的千金贵女。 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当年在杭州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几天后,曲明微登门造访,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英国公府查出了那包药粉的来路,是一种名叫“逍遥散”的东西,近年开始在黑市中流传,无论人畜,服食后犹如脱胎换骨,精神兴奋,力气和耐力皆得到极大提升,感觉不到疲惫与痛楚。 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朝已有先例,当年寒食散风行,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就连皇室子弟都参与其中,瘾君子们终日醉生梦死,不辨今夕何夕。 但这次,英国公心生蹊跷,顺藤摸瓜追查下去,竟发现此物已被人不怀好意地用在了军中。 服过逍遥散的士兵,身手及反应日进千里,平常的操练、考校表现突出,然而长此以往,药效反噬,便迅速衰弱,如灯枯油尽,倘若一次食用过多,甚至会立刻毙命。 这种药物不同于寒食散,一旦蔓延开,堪称遗祸无穷。 “我阿爹已经禀明陛下,请求严加彻查此事。”曲明微神色忧虑,“因他觉察到其间利益关系牵涉某些权贵,至少忠平侯府难逃其咎。” “事关重大,如若他们坐实罪名,陛下绝不会轻饶。”时缨宽慰道,无端想起那天在英国公府校场,岐王对曲五郎所言。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马被下了药,让曲五郎尽快去检查马厩,莫非那时候,他就料到事情与逍遥散有关,又或者说,在这之前,此物已经流传至北疆,出现在他的地界。 如是想着,她不禁感到遍体生寒。 逍遥散在禁军及诸卫中散播,尚有挽回余地,倘若岐王那边未能及时发觉,灵州防线因此溃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提醒曲五郎,应是想借助英国公府之手调查这件事。 毕竟他在长安势单力薄,而高门显贵盘根错节,他行动起来难免会有诸多束缚。 “阿鸾。”曲明微忽然轻声道,“若有一天,英国公府被卷入夺嫡,无法再独善其身,我阿爹与阿兄们选择站在……” 她有些说不下去,时缨握住她的手:“你我之间的情分不会因任何人或事而改变。” 第15节 曲明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坚定地点了点头。 时缨却不觉出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曲明微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身为女子,一生都被父兄以及未来夫婿的立场左右,无论她嫁给卫王,还是曲明微将来或许会因为英国公和曲家郎君们投靠岐王、而被许给与他关系亲近的家族,皆是身不由己。 储位之争历来你死我活、牵连者众,卫王得势后,必然会将岐王一系斩草除根,反之,若是岐王出奇制胜,卫王和他的拥趸们也定没有好下场。 但愿她和曲明微永远不会走到那一天。 - 随后几日,时缨从长嫂那里得知了事情的进展。 杨氏特地赶着时维出门在外之际前来,两人便可畅所欲言。 “陛下率先对忠平侯府开刀,果然查出些东西。那忠平侯沉迷丹药,府上豢养了不少方士,逍遥散便出自他们之手,原本是忠平侯与朝中某些武将勾结,帮忙炼制此物,他们用于麾下兵马,在年节演武时表现出彩、博得陛下欢心。后来见收效甚好,就暗地里传开,慢慢形成市场,不少人还主动花高价购买,沉醉于那种超乎寻常的力量。” “所以说,”时缨听罢杨氏的叙述,推测道,“忠平侯公子不知自己父亲作奸犯科,误打误撞从别处得到逍遥散,在击鞠比赛中被人压过一筹,就动了歪心思报复,将药粉加大剂量投给对手的坐骑,致使马匹发狂,意图取他性命,谁知却阴差阳错自曝家丑。” 忠平侯公子现在想必悔不当初。 早知此物的来历与自己父亲息息相关,他定会嘱咐下手的内鬼将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 杨氏默认,又道:“给他逍遥散的正是成安王世子,两人事先服用此物,本欲在赛场上大显身手,却依旧不敌对面,恼羞成怒之余,不敢招惹其他权贵子弟,只能暗害那名身份低微的家仆。” 时缨无奈一叹:“那家仆真是倒霉。” “可惜你不在现场,”杨氏遗憾道,“那两个草包用药都打不过,他确实出类拔萃。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像他一般技术精妙之人。” 虽然岐王也极其出众,但只有那家仆会让她想起曾经一位身份相似的故旧。 “原来阿嫂喜欢看击鞠?”时缨有些意外,长嫂性情冷淡,鲜少表露个人好恶,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兴致缺缺。 她一直以为阿嫂随兄长赴会只是例行公事,却不料她竟乐在其中。 杨氏笑了笑:“谈不上喜欢,单纯有些欣赏而已。” 说罢,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此事牵连出一众达官显贵,不止武将,还有从中牟利者,委实令人震惊,英国公仗义执言,无惧得罪他们,也颇具担当和勇气。近几日,朝中局势天翻地覆,陛下枉顾千秋节在即,将涉案者依次处罚,尤其军中将领,更是经历了一番大清洗,相较而言,对涉案文臣的处罚便轻了许多。” 时缨暗自记下获罪的文武官员,不由陷入沉默。 她岂会不知,皇帝一直有崇文抑武的倾向,朝廷这次对将官们动手,明面上是惩罚滥用药物之人,实则却是陛下打算削弱武将势力,先拿第一批人祭刀罢了。 自家父亲因三番五次在朝堂上提议减少军费开支、节省国库钱财,而深得君心。 如今,皇帝终于找到由头打压武将,机不可失,他当然不会因千秋节将至就高抬贵手。 可是北夏虎视眈眈,始终是无法忽视的隐患,此时自毁长城,当真是明智之举吗? 还有英国公府,眼下皇帝需要借刀杀人,暂且饶过曲家,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把刀终有一日会落在他们头上,将来,曲明微又该何去何从? 光线不知何时悄然变暗,她望向窗外,只见乌云遮天蔽日,树枝在狂风中摇摆不息。 惊雷划过天际,骤雨倏忽而降。 - 与此同时。 慕濯坐在棋枰前,凝神思索着尺寸之地的战局。 黑白两方皆由他操控,正厮杀得难舍难分。 从英国公府回来后,他就没有再出过门,京中风声鹤唳,这座破旧的宅子却犹如与世隔绝,不受任何侵扰。 外界发生的一切,他均是从属下口中听说,尽管皇帝在周围安插了眼线,对他和一同进京的部众严密监视,但却拦不住他们神出鬼没的身影。 北疆儿郎久经刀光剑影历练,见识过尸山血海,个个武艺高强,又岂是长安富贵乡之人可比。 “殿下,”先前那人忧心忡忡道,“您一直按兵不动,可是已有打算?陛下为您修建的王府已完工,今日又派人来劝说,被属下们挡了回去,属下只怕陛下突然发难,我们措手不及、陷于被动。” “放心。”慕濯却是轻描淡写,“他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可以一意孤行,将碍眼的悉数铲除,但唯独碰不得我。我既然敢带你们来长安,就定能让你们一个不落地回到灵州。” 那人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言,行礼退出门外。 慕濯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顷刻间,大局已定。 - 四月二十八,千秋节前夕。 当晚,时缨正待就寝,却突然接到通报,时绮有事求见。 第17章 竟会在此处与岐王狭路相…… 时缨有些意外,令婢女将时绮引入。 以前在杭州的时候,姐妹二人随母亲同住一间院落,但时绮鲜少主动找她玩,后来进京,有了专属的闺房,时绮从未踏足过她的居处,平常除了去父母那边晨昏定省,都是待在自己屋里。 她屏退下人,问道:“何事?” 时绮颇难为情,声如蚊呐:“阿姐,我不小心摔坏了明日要用的发簪,怕阿娘骂我,也不敢这么晚去找她,所以就……我没有其他合适的款式了,可不可以向你借一支?” 说罢,怕她不信似的,将一块布包放在桌上,缓缓展开。 金簪流光溢彩,应是新近打造,可惜前端歪斜,顶头镶嵌的玉石也出现一丝裂纹。 “我……我并非故意,”时绮脸色通红,话音结巴,“只是想再检查一下明天要用的饰品,谁知一失手……” 就为这个? 时缨觉得她未免过于紧张,但转念一想,妹妹初次入宫就赶上千秋节,难免如临大敌,而且她平日出门少,衣着打扮偏素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相称的首饰,倒也情有可原。 “妆镜台在那边,看中的都可以拿去。”她宽慰道,“别怕,到时候你跟着我,不会出岔子。” 她的嗓音泠然悦耳,语气温和,却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时绮掐了掐手心,驱散一闪而过的犹豫与不忍,转身走向她的妆奁。 父母枉顾成安王世子重伤,坚持要等他病愈后定亲,她走投无路,唯有出此下策。 时缨坐在原位,任由她自行挑选,没多久,时绮拿着一支模样相似的金簪返回,告辞离开。 但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比来时更慌张,脚步也加快些许,仿佛一刻都不想多留。 时缨疑惑地走到妆镜台前,随手一翻,并未发现缺少什么东西。 而且她已经说了可以随意拿,时绮犯不着因为羞于开口、宁愿行偷鸡摸狗之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时绮的反应归结为焦虑,决定明日多加留心,谨防妹妹在宫内行差踏错、为她自己和安国公府招致麻烦。 - 时绮走进屋内,挥退婢女,脱力般在榻边坐下。 许久,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她深呼吸,从衣袖中取出一件事物。 通体莹润无瑕的白玉簪,簪头似弯月,刻着朵纤毫毕现的莲花。 浴佛节的时候,时缨难得穿了件颜色素淡的衣服,配的便是这样一根发簪。 虽然那天她满腹牢骚,没有看太仔细,只隐约记得簪子上有朵莲花,但时缨的首饰金银较多,白玉屈指可数,应当不会有错。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藏在枕下,适才令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漱就寝。 临入睡前,时绮没由来地想到方才,时缨披着外衫坐在灯下,明艳绝色的眉目间满是柔和,心中突然涌现出后悔。 但旋即,她迫使自己打消念头,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 与此同时。 皇宫,云韶殿。 宫人通报后,卫王疾步走入,行礼道:“这个时辰,阿娘召我前来,不知有何指示?” 坐榻上的孟淑妃睨他一眼,令宫人们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忠平侯等人制作逍遥散、并以此牟利一事,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卫王怔了怔:“阿娘何出此言?忠平侯常年闭关炼制丹药,我与他并无往来。” 淑妃却冷笑一声:“你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别以为本宫一无所知。你私底下敛财就罢了,本宫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叫你炼制出这种毒物,还企图用于北疆的军队中?” 卫王的脸色刷地变白,险些以为岐王已经勘破真相、在父亲面前参了他一本,见母亲神情镇定,才略微放下心来,为自己辩解道:“逍遥散完全是忠平侯一人的主意,我发现的时候木已成舟,至于灵州那边,我也不……” 他对上淑妃冷冷的目光,顿时泄了气,如实道:“横竖北夏已经求和,最近没有战事,我想着此物若能在灵州传开,岐王势必要吃不了兜着走,天晓得他竟独断专行,非但严惩军中瘾君子,还二话不说将黑市扫荡了一遍,若非我的人反应迅速,早在觉出苗头不对的时候就舍车保帅逃回京城,定会被瓮中捉鳖。” “简直荒唐!”淑妃斥道,看他诚惶诚恐,念及自己前段时间也是辗转反侧、提心吊胆,没有再继续责骂,“无论如何,岐王是皇室血脉,你若不想背负千古骂名,就绝不能亲自对他动手。我也是近日才知晓,陛下内心厌恶岐王至极,恨不得他去死,将来你做了太子,只需安分守己,陛下迟早会替你除掉这个碍事之人。” 卫王讶异了一瞬,就听她接着道:“千秋节后,陛下会宣布你与时三娘的婚期,同时设法将岐王留在京城,接下来,我们便可静候佳音了。” “是。”卫王应道,顿了顿,“阿娘,先前您让我对阿鸾说的那句,只要她诞下皇长孙,我就不纳任何妾室……” “给安国公府展示我们的诚意罢了。”淑妃悠悠道,“你放心,待她嫁与你之后,别说皇长孙,本宫保证她连一个女儿都生不出。虽说眼下时文柏的权势如日中天,但他出身微寒,其妻也不过是个江南小门小户的千金,时三娘这样的家世,怎配做未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若她成婚一年半载都没有动静,安国公府自认理亏,定不敢反对半句。届时,陛下和本宫会为你择几位清贵世家女做良娣,日后你荣登大宝,中宫之位绝不会轮到无子的时三娘。” “多谢阿娘。”卫王由衷道,心情却复杂难辨。 他一直知道,当年父母为他敲定婚事,全然是出于利益考量,安国公府这颗棋子有大用,但在他们心目中,时缨远远配不上他,唯有世家大族的贵女才有资格母仪天下。 可是,如果父母连时缨都瞧不起,那弯弯岂不是更…… 难道她只能躲躲藏藏,直到他成为九五之尊的那一天? “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淑妃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逍遥散之事,趁陛下尚未查到你身上,孟家会替你摆平,但以后未经本宫允许,你休得再轻举妄动,如有再二再三,谁都救不了你。” “都是我的错,让阿娘费心了。”卫王起身跪拜,告退离去。 - 翌日清晨,安国公府众人收拾妥当,先后登上去往宫城的马车。 时缨与时绮同坐一辆,见她神色比昨日平静了许多,衣饰与妆容也并无错漏,便放下心来。 时绮却没有表面那么淡定,她下意识地避开时缨的视线,默默回忆进宫所需礼仪、以及宫里的地形布局,内心却希望时缨已经发现那根发簪消失,指责她为何不问自取。 她想,只要时缨开口,她就交出簪子,可是直到下车,时缨都未曾问她半个字。 宴席设在麟德殿,之后,皇亲国戚和一些朝中近臣会受邀陪同皇帝到太液池附近赏景,家眷也可前往,一窥宫禁内绝无仅有的景色。 姐妹二人随父母兄长去面圣,时缨早已驾轻就熟,时绮虽紧张,但好在今日到场人员繁多,皇帝和淑妃只与时文柏交谈了几句,并未单独问她什么。 第16节 末了,皇帝道:“时卿,朕记得四娘已经及笄,不知可有定下婚事?你若拿不定主意,朕愿为代劳。” 淑妃也一笑:“家兄名下倒是有适龄的儿子尚未婚配,倘若安国公愿意,不妨亲上加亲。” 时文柏道:“多谢陛下和娘娘关心,臣与拙荆已有打算,待尘埃落定,必将第一时间向陛下禀报,请求赐婚。” “好说。”皇帝笑着答应,让他们退下。 众人离去后,皇帝与淑妃彼此对视,皆流露出一丝遗憾。 时三娘盛装加身,美艳不可方物,言行举止皆是端庄娴雅,相比之下,时四娘局促不安,愈发衬得她落落大方。可惜,她终归不是世家女,而安国公府也早晚会成为一颗弃子。 出了大殿,时缨疑惑地看向父母兄嫂和妹妹。 他们什么时候为时绮定的婚事?就算她被禁足,可长嫂也从未对她提过。 杨氏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同样被蒙在鼓里。 时维心虚地移开目光,此处人多眼杂,他无法对她解释,是父母唯恐夜长梦多,想着等确定之后再告诉她和时缨,但谁知那成安王世子竟受了伤,加上最近因为逍遥散之事,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订婚就暂时被耽搁下来。 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卫王含笑走来,众人连忙行礼。 “免礼平身。”卫王看向时缨,“阿鸾,许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时缨点点头,随他离去。 身后,时绮余光望着时缨华丽的裙摆消失,攥紧了袖中簪子,手心及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两人拾级而下,卫王满面春风,微笑道:“阿鸾,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时缨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由微微一怔。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与岐王狭路相逢。 第18章 她身边的卫王着实碍眼。…… 视线所及,他今日穿了礼服,身形俊朗、高冠博带,颇为赏心悦目。 若说卫王是翩翩公子,有着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他便是遗世独立的谪仙,清冷不近凡尘。 这些天,时缨抄书之余都在执笔作画,此时出于审美,不自觉地将两人比较了一番,适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几分不妥。 便收敛心思,若无其事地停住,等待卫王与这个异母弟弟寒暄。 慕濯也打量着她。 适逢庆典,她一改前两次素雅的打扮,妆容精致,乌发间缀满珠光宝翠,一袭石榴红洒金衣裙华贵夺目,阳光照耀下,整个人熠熠生辉。 但她身边的卫王着实碍眼。 安国公一家才刚面完圣,卫王就急不可耐地蹲守在这,不用想也知道打的什么歪主意。 近来卫王去别宅的次数与日俱增,甚至不再光顾平康坊,似乎当真对那外室走了心,然而他却并无半分将她接入王府的打算,还惦记着时缨,妄图鱼与熊掌得兼,享齐人之福。 简直做梦。 慕濯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浮起些许冷笑。 既如此,他何妨成人之美,让卫王得偿所愿,与那外宅妇双宿双栖。 卫王仗着年长,站在原地等岐王问安,岂料对方竟纹丝不动,渐渐地,反倒是他自己脸上开始有些挂不住。 岐王幼时被放逐灵州,在军中摸爬滚打至今,举止无礼、不懂长幼尊卑就罢了,可自己顾念形象,若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下去,给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们看到,岂不是要笑到大牙? 他心中暗骂,却只得走上前,带着惯有的和煦笑容与对方打招呼。 又道:“阿弟想必还不曾见过,这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你未来的阿嫂。” 慕濯尚未开口,时缨率先接道:“殿下有所不知,半月前臣女应曲娘子邀请,到英国公府拜会曲夫人,与岐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她生怕岐王像那天一样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顿了顿,补充道:“岐王殿下与荣昌王世子同行,当是去观看击鞠比赛,臣女与二位问候了几句,便分道扬镳。” 卫王自然知晓岐王现身英国公府、还亲自上场击鞠之事,只是他一想到逍遥散闹得满城风雨,起因便是那场比赛,顿感郁结,笑容也有些凝固。 时缨低着头,没有发觉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面不改色地扯谎,却不由自主思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暗自希望岐王不会公然拆她的台。尽管他口说无凭,她坚决否认,他也不能奈她何,但后续向卫王解释,却要颇费些功夫。 “时娘子所言不假。”慕濯云淡风轻道,时缨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话锋一转,“只可惜,那天的比赛着实精彩,时娘子身在英国公府,却未能亲眼得见。” “此之甘露,彼之砒/霜,阿弟自己喜欢便是,何必强求旁人?”卫王在时缨出声之前道,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岐王意味不明,那句“精彩”暗含讽刺。 “怪我疏忽了。”慕濯从善如流,当即致歉,“我离京多年,已经忘记兄长被某匹不长眼的马得罪过,从此反感骑射与击鞠,连带未婚妻子也必须顺从您的好恶。” 卫王:“……” 刚怀疑他“暗讽”,他就直接“明嘲”。 他面色一沉,本想以牙还牙,却见谯国公薛仆射携家眷路过,忙不迭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岐王不兴这些讲究,可他还要脸,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此人唇枪舌战,实属自降身份。 他决计不跟对方一般见识:“我与未婚妻的喜好就不劳阿弟费心了。阿弟若有事求见父亲,不妨尽快,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慕濯却没有挪动半分:“我来此并非求见陛下,而是寻找兄长。你我兄弟二人阔别已久,打从我回京,也一直未有机会好好叙旧,刚巧今日得闲,还望兄长赏光,带我在这宫里四处走走。” 卫王:“……” 信他才有鬼。 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奈何礼部尚书一家正从旁边经过,只得强忍火气,和颜悦色道:“阿弟想去何处,自行前往便是,你在宫中长大,想必对此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即使没有我作陪,你亮明身份,那些内侍宫人定不敢阻拦。” 卫王难得委婉地回敬一句,但慕濯置若罔闻,反而顺水推舟道:“实在抱歉,愚弟记性很差,早已将宫中路线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恳请兄长余出些许时间,帮我仔细回忆一番。” 顿了顿:“之前也无意冒犯兄长,是我当真没想起来兄长儿时曾经坠过马,愿兄长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卫王:“……”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在他印象中,岐王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看来“橘生淮北则为枳”所言非虚,纵然是皇室血脉,一旦去往边疆不毛之地,与目不识丁的士兵混迹数年,照样会变得与他们同流合污。 想到昨晚母亲的告诫,他心中稍安,投向慕濯的眼神中不禁多了些许居高临下的怜悯:“好吧,既然阿弟盛情相邀,我这做兄长的却之不恭。阿鸾,抱歉失陪,回头我再和你详谈。” 阿鸾。 慕濯听到这个称呼,顷刻间就想到了对应的字。 定是安国公老匹夫的手笔。 本该在辽阔天地间自由翱翔的飞鹰,被强行剪去羽翼,束缚在笼中,化作供人赏玩的金丝雀。 他眼眸一暗,望向时缨之际,却又不觉柔和几分。 时缨觉察到他的目光,佯作不知,无端觉得岐王今日话格外多。 先前几次相见,他分明不似那种爱逞口舌之快的人……罢了,她管他做什么?看眼前这架势,他没有吃到半点亏,还将卫王逼得节节败退、有苦难言。 她倒是有心替卫王帮腔,但卫王向来不喜欢她在外冒头,更遑论赶上他吃瘪的时候,若被她扳回一城,愈发显得他颜面尽失。 卫王既已发话,她不好再多言,便告退离开。 慕濯原本只想破坏卫王与时缨独处的机会,但此时见卫王死要面子活受罪,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却还要假装兄友弟恭的模样,心中不禁好笑。 他目送时缨的背影绕过转角,收回视线,对卫王道:“兄长,请吧。” 卫王咬牙切齿,计划着将他引去偏僻的地方,再狠狠挖苦一顿。 放眼京中,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他遇见了都得三思而后行,但却唯独无需顾忌岐王。自己众望所归,就算对他恶语相向,他也诉求无门,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只会当他故意栽赃陷害。 更何况,但凡识相点的,都不可能为了岐王与他作对。 卫王打定主意,正待移驾,突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卫王殿下,岐王殿下。” 他一愣,荣昌王世子快步走近,笑着道:“远远就看见您二位站在这里,不知有何趣事分享?待我见过陛下,不妨一同聊聊,两位堂兄不会嫌我这个堂弟碍事吧?” 卫王:“……” 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既有自知之明,怎么还大言不惭地凑热闹? 却不得不回以笑容:“堂弟何出此言,都是自家人,岂有‘碍事’之说。你去吧,我和阿弟在这里等你,我们堂兄弟三人多年未曾相聚,是该抽空叙叙旧。” 荣昌王世子也不跟他客气:“多谢堂兄,我很快就来。” 说罢,他转身走向大殿,徒留卫王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没把自己憋成内伤。 慕濯不着痕迹地垂眸,敛去了眼底的的笑意。 - 时缨返回席中,各家贵女也陆续赶到,纷纷过来与她互相见礼。 时绮安静地跟在她身旁,但接连不断有人搭话,时缨始终找不到机会向她询问婚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卫王与岐王姗姗来迟,时缨见荣昌王世子相随在侧,悄然松了口气。 卫王文质彬彬,从未有过急赤白脸的时候,遇上视礼仪与规矩于无物的岐王,必定占不到好处,有荣昌王世子这个和事佬打圆场,岐王应当也不会再对他步步紧逼。 临近午时,皇帝驾临,正式宣布开宴。 众人起身叩拜,山呼万岁,声音如浪潮般迭起,扩散至殿外。 皇帝并不贪图享受,以往生辰都是邀请皇室亲眷及近臣举办私宴,但今年赶上四十岁整数,又有北夏派使臣前来和谈,便令礼部依照大寿的规制操办了一场,君臣同乐之余,也借机彰显国威。 乐声四起,飘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宫婢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放在宾客的桌案上。 一名宫人行至时缨身畔,低声道:“时娘子,这些是淑妃娘娘嘱咐过尚食局,特地为您准备的酒菜,您可放心用。” 淑妃和卫王知晓她那罕见症状,每次都格外谨慎,时缨谢过,喝了一口清甜甘醇的饮子。 与此同时,卫王率先出列,向皇帝献上自己的贺礼。 他俯身叩拜,旋即声情并茂道:“父亲统御九州、富有四海,儿即使穷尽天涯海角,也无法寻得足够彰显您丰功伟绩之物,且您时常教导儿勤俭爱民、体恤苍生,休得铺张浪费,于是儿历时数月,亲手创作万里江山图一卷,恭祝您寿与天齐,我大梁国运昌隆、永世不衰。” 几名力气大的内侍抬出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拉开。 上面绘着美妙绝伦的风景,从白雪皑皑的昆仑到传说中仙气缥缈的蓬莱,从塞北风沙漫天到南海浪涛阵阵,画纸之长,十余人托着依次从皇帝面前经过,才得以展示完全。 “卫王这份礼物,确实别出心裁。”皇帝抚掌而叹,“好一个‘国运昌隆、永世不衰’。” “父亲谬赞。”卫王笑了笑,谦虚道,“儿才疏学浅,只要您不嫌弃,就已经心满意足。儿作为兄长先行献丑,但愿能够抛砖引玉,阿弟不辞辛劳从灵州赶来,定然有更好的东西要献给您。” 第17节 他志在必得,自己说过那番话,岐王无论拿出什么贺礼,都会进退两难。若过于奢侈,则是挥霍无度,若过于朴素,难免有磕碜皇帝之嫌。 陷阱已经挖好,就看他用什么姿势往里跳了。 第19章 唇瓣触碰到他的掌心。…… 听闻此言,皇帝微微一笑,话音听不出情绪:“是吗?” 慕濯不慌不忙地起身:“厚礼愧不敢当,不过是几本州县志,还请陛下笑纳。” 内侍呈上一只四四方方的檀木匣,皇帝亲手打开,不由怔了怔。 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十余本书册,在扉页标注名称,正是近年来岐王率军逐一收复的失地。 慕濯的语气全无邀功与卖弄,却字句掷地有声:“前朝疏于边防,对北疆各州县的记载也因年代久远,而多有错漏和残缺。臣以为,这些领土既已归属于大梁,理应编户齐民,由朝廷委派官员加以整饬,于是臣集结当地文士与百姓之力,修撰了这套方志,望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内侍们又将几口箱子抬入殿中。 “这些皆是北疆各地物产,粮食、毛皮及矿料不一而足,由百姓们敬献给陛下,恭祝您福寿康泰。臣不敢妄自居功,只代他们请求陛下垂怜,愿陛下庇佑北疆长久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慕濯说罢,撩起衣袍跪下,俯身叩拜。 卫王顿时不尴不尬地立在了原地。 他本想让岐王当庭出丑,谁知最后竟是自取其辱。 一幅画就算吹得再天花乱坠,都不及这套方志实用。 岐王心机深沉,以退为进,他简直低估了此人。 在座宾客耳闻目睹,看向岐王的眼神不觉多了些许钦佩。 卫王的画作虽然也耗费心血,但“万里江山”的图景皆是来自于他凭空设想,不似岐王一刀一剑打下寸寸疆土,又亲临实地考察,以呈现寿礼的方式为黎民请命。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若非岐王不得圣心、孑然一身没有母族仰仗,储位之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众人各怀心思,皇帝却未表露出多少喜悦,只点点头,平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我大梁子民,朕自当一视同仁。不过朕先前倒是没有看出,岐王还有著书立说之才,朕让你戍守边疆,实属委屈了你。” 此话一出,时缨也有些意外,早知皇帝不喜欢岐王,却没想到他竟表现得如此直白,不加半分掩饰。 现场鸦雀无声,唯有慕濯不疾不徐道:“无论身在何处,为陛下排忧解难皆是臣之本分。”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令他和卫王各自坐回原位。 其余达官显贵们也相继道贺,席间其乐融融,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时缨三番五次朝上位望去,卫王悠然自得,始终面带微笑,偶尔与皇帝交谈一二,或是应对前来敬酒的官员,不见分毫支绌。 岐王的坐席与他相邻,氛围却截然不同,他几乎没有触碰桌案上的食物,只顾自饮自酌,一如他之前带给她的感觉,像是误闯繁华地、锦绣堆的一缕塞外风,与周遭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突然,他斟酒的动作一顿,朝她所在的方向回望过来。 时缨猝不及防与他视线交汇,忙端起杯盏,借机收敛目光。 却见他似是一笑,竟遥遥举杯,旋即一饮而尽。 这是……在做什么?向她祝酒吗? 时缨微怔,竟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殿内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音乐,她回过神来,就见场中乐师和舞姬不知何时已换作北夏人的打扮,应是北夏使团借此为皇帝贺寿。 他们抬出一面颇具异域风情的皮鼓,有位盛装打扮的少女站立其上,翩然起舞,身形随着乐声越转越快,首饰清脆作响,朝霞般的衣裙纷飞不停,令人眼花缭乱。 许久,乐声止息,少女从鼓面轻盈跃下,款款向皇帝行礼。 北夏使臣操着带口音的中原官话道:“陛下,这是我大夏国的玉清公主,被称作浩渺天空里最亮的星辰、广袤草原中最美的湖泊,也是我大夏皇帝的掌上明珠。鄙国陛下有意与贵国结秦晋之好,特派公主殿下前来完成这项重任,同时,恳请陛下予以恩典,将贵国公主嫁入鄙国。” 玉清公主浅笑盈盈,用流利的官话向皇帝祝寿,丝毫没有背井离乡的凄苦。 皇帝却未应允,只避重就轻道:“贵国诚意可嘉,朕心甚慰,但涉及联姻,还需从长计议。”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玉清公主与北夏使臣们反倒轻松自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回到席中。 时缨被慕濯“现场抓包”后,不再往他那边瞧,从始至终望着北夏人,见状也是新奇不已。 这北夏还真是狂妄,打着和谈的旗号,实则想与大梁平起平坐,还直言要求公主下嫁。 而且看他们十拿九稳的模样,不知还藏了什么底牌。 突然,一旁的时绮侧身,红着脸招来宫人。 时缨隐约听到“更衣”二字,便没有过问,任由她离席。 半晌,她见时绮迟迟未归,心中蹊跷不已,正要派人去寻找,一名内侍走近,压低声音对她道:“时娘子,卫王殿下令奴婢给您传话,请您宴席结束后到凝霜殿见面。” 时缨眼熟此人,他在卫王身边当差多年,虽然比不上深受信任的大太监,但也知根知底。 于是点点头,隔着一段距离望向卫王。 卫王似乎在低头查看什么,随即似有所感,抬眼对上她的目光,颔首一笑。 时缨得到准信,愈发放下心来,这时候,时绮也去而复返,安安稳稳地坐好。 - 宴罢,众人移步太液池畔。 时缨将时绮托付给长嫂,在曲明微和其他贵女们的调侃声中离去。 凝霜殿距太液池不远,四周繁花似锦、草木葳蕤,又有奇山怪石环绕,颇具野趣,是个避过众人耳目、私下闲聊的好地方。 她沿九曲长廊而行,喧闹声逐渐被抛在身后,转角处,却忽然有谈笑传来。 “那玉清公主可真是不知廉耻,堂堂一国公主,竟像个舞姬般当众献艺,可见北夏蛮荒之地、蛮夷之人,即使效法中原,也不过是邯郸学步、沐猴而冠。” “你猜,他们说的‘联姻’是想将那蛮夷公主许配给谁?卫王殿下已有国色天香的未婚妻,势必相不中她,岐王还未有婚配,如果陛下答应,这事多半要落在他头上,又或者,陛下会将她……” 迎面相遇,是两个位份低的宫妃。 她们认出时缨,莞尔致意,旋即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时缨却不觉出神。 卫王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必定不可能迎娶玉清公主,但岐王与北夏人交战多年,见惯他们在边境烧杀抢掠、欺男霸女,又怎会接受这样一位王妃? 回廊外,枝叶沙沙作响,她如梦初醒,就见玉清公主缓缓走出,神色讥诮,用北夏的语言对婢女道:“他们南梁自诩天/朝上国,背后嚼舌根的毛病却委实小家子气……这位又是?我听那两人叫她‘时三娘’……哦,原来是南梁卫王的未婚妻。果真样貌出众,若我阿兄见了,定会喜欢。” 时缨脚步一顿,淡声回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们背后非议公主确实失礼,但公主不去找她们讨要说法,反而对我评头论足,您的行为与她们又有何区别?” 玉清公主愣住,面露惊诧之色:“你居然听得懂,还会说我们夏国的语言?” “略通一二,让公主见笑了。”时缨道,“另外,藏头露尾有失身份,公主若有心观赏园内风景,不妨堂堂正正地走大路。” 说罢,她道声“失陪”,径自离开。 她的北夏文自然不是在皇宫及安国公府习得,卫王和父亲都认为蛮夷的东西粗鄙不上台面,断不会让她接触。是曲明微有段时间阅读兵书,对此产生兴趣,邀请她去英国公府一同学习。 英国公夫妇没有阻拦,只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给她们请了位曾在漠北潜伏多年、后来解甲归田的将官做师父,时缨上课次数少,却颇有悟性,很快就能用北夏文与好友及师父顺畅交流。 倘若卫王在旁边,为免惹他不快,她或许还会充耳不闻,但既然无人听到,她又何必受哑巴气。 霎时,卫王要她宽容大度、劝她原谅孟娘子的久远画面划过脑海,然而转瞬间,却被岐王干脆利落地铲起彩球、一杖将她背后的暗算者击落马下的情形取代。 念头一出,她不禁有些茫然。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就像他亲手打碎卫王为她设下的规矩,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一样。 可是,以两人现在的身份,他有什么资格言传身教,她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但她却不经意地被影响,并付诸行动。 思绪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已行至凝霜殿外。 四下寂静,许是卫王提前交代过,将周围的内侍和宫人清退,只有先前传话的内侍迎上来,默然行礼,为她推开门。 时缨轻手轻脚走进殿内,在看到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时怔住。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对方听闻动静,转过身来,对上她略带错愕的眼眸:“时娘子。” 音色悦耳却低冷,与卫王截然不同。 刹那间,时缨想通了其中关窍:“是你让人告诉我,卫王殿下在此处等候,有事与我相谈。” 她容色淡定,平静无波,心跳却骤然急促,脑中飞快地掠过无数假设,只怕中了圈套。 自然也不再客气地称呼对方的头衔。 慕濯没有否认,时缨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他却倏然掠至近前,抓住了她右边的手臂。 “岐王殿下,请您自重。”时缨冷声,“如果您继续得寸进尺冒犯于我,我就……” 她话音一顿,被他轻轻接上:“时娘子就如何?告诉卫王,让他替你撑腰?可惜以他的脾性,首先绝不相信我有本事收买他的人,或许还会怀疑你和我暗通款曲,撒谎欺骗他。再者,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他被你说服,但没有切实证据,他无法请御座上的那位做主,也对付不得我,至多气急败坏地筛查府中内侍及婢女,将疑似叛徒的就地处决罢了。” 时缨蹙眉,不为所动:“岐王殿下千方百计将臣女骗来,就是为了当面编排臣女的未婚夫君吗?” “当然不是。”慕濯话音未落,已飞快出手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角落的屏风后。 时缨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他掩住了嘴,随即,他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是想请时娘子亲眼欣赏,你那未婚夫君不为人知的真实面目。” 他站在她身后,手臂箍在她腰间,虽没有用力,却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唇瓣触碰到他的掌心,隐约闻见他手指上若有似无的清淡熏香。 一瞬间,她全身血液直冲头顶,仿佛可以听得震耳欲聋的心跳。 以至于忽视了他说及“未婚夫君”时,嗓音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紧接着,殿门打开,透过屏风的缝隙,一个始料未及的身影闯入眼帘。 时绮?怎会是她? 她不是应该和阿嫂以及贵女们待在园中吗?为何会来这里? 未等她细想,殿门再次开启,身着青碧色襕袍的卫王独自走了进来。 第20章 这个人……就连怀抱都是…… 第18节 时缨屏息凝神,唯恐发出半点声音,暴露自己的存在。 按说一个是她的亲妹妹,另一个是她的未婚夫,她本该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求救,摆脱受制于人的处境,但不知为何,她仿佛被定在原地,想要推开腰间桎梏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发现,打心底里,她不认为卫王会相信自己,觉得她是被岐王胁迫,而非瓜田李下、与他不清不楚。 还有时绮,她究竟要做什么?时缨回想宴席上的种种,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慕濯严丝合缝地将她圈在怀中,两人的身躯紧密相贴,陌生的气息掺杂着冷冽熏香,无孔不入地侵占她的感官。 思绪分明已经混沌,她却清晰地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平静而沉稳,与她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个人……就连怀抱都是冷的。 然而在如此暧昧的姿势下,她全身的温度都烧了起来。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却如同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随即,她看着时绮一步步朝卫王走去。 - 一个时辰前,时绮坐在席位上,几番挣扎,终于鼓起勇气望向卫王。 不偏不倚地与他四目相对。 顷刻间,她大惊失色,背后冷汗淋漓,一度忘记了躲闪。 就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俊美无俦的面容浮现出些许类似温柔的神情。 时绮难以置信,但可以确定他看的是自己,而非时缨。 从小到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时缨,她太熟悉被漠视、被遗忘的滋味,几乎已深入骨髓。这次与之前截然不同,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望着她,专注得仿佛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 她倍感困惑,卫王只见过她两次,甚至没有单独讲过半句话,怎会对她留意? 可他的反应却犹如一颗定心丸,让她存着些许侥幸,当即以更衣为借口,起身出了大殿。 她拿着提前准备好的信笺和白玉簪,对宫人谎称是时缨想要交给卫王,奈何麟德殿人多眼杂,便让她这个妹妹代劳,以免被有心者发现、在背后说三道四。 物品出手的瞬间,她突然冷静了许多,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无路可退。 只要卫王看到簪子以及那封信,定不会产生怀疑。 这世上任何人、哪怕时缨都不知道,自己偷偷模仿她的字迹多年,足够以假乱真。 她豁出所有去做一场豪赌,就算给卫王当妾,一辈子仰时缨的鼻息,也好过被父母当成工具随意打发,从安国公府这腌臜之地跳到另一个暗无天日的火坑。 父亲趋炎附势,母亲唯父亲马首是瞻,如果卫王肯接受她,他们定不敢置喙。 回到席间,她望见卫王隔空对时缨点头,应是已经收到信笺和簪子。 她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衣袖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去往太液池畔的途中,时绮不敢再看时缨一眼,也没有注意到她何时消失,只当她是和曲娘子她们到别处游玩。 这些天,她找母亲旁敲侧击,选中了僻静的凝霜殿,趁长嫂与旁人交谈之际,她以同样的借口离开,找宫人问清位置后直奔而去。 回廊曲曲折折,时绮闷头前行,险些与人相撞。 她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竟是荣昌王世子。 荣昌王世子有些惊讶,斟酌言辞:“时娘子这是……迷路了吗?” 时绮摇头,声音略微发颤:“多谢世子关心,我去找阿姐。我……我先走一步,失陪。” 说完,她加快步伐,几乎要跑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心想,算了,已经被人看到,现在回头还不迟。 但凝霜殿的牌匾猝然跃入眼中,斩断了她最后的犹豫。 她拾阶而上,颤抖着手推开了殿门。 - 卫王拿到信纸和玉簪的时候,颇有些心花怒放。 时缨突然开窍,学会鸿雁传情,还附带了他送她的簪子,应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 他抚摸簪头弯月,不由对这玉簪原本的主人生出几分愧疚,但很快按捺下去。 弯弯满心满眼皆是他,将他给予的情分当做恩赐,绝不会有半分怨言,时缨的态度却捉摸不定,很多时候,他压根拿捏不准她究竟是否中意他,又或者只将他当做名义上的未婚夫。 也好,今日便向她求个答案。 如果她能经常像这样给他惊喜,他也不会再嫌弃她不解风情。 来到凝霜殿,他推门而入,却在看到时绮时蓦然一愣。 “时四娘?怎么是你?”卫王诧异道,“阿鸾呢?” “阿姐不在此处。”时绮努力维持着声线平静,却还是忍不住牙关打颤,“因为……因为给殿下传信的原本就是臣女。” “你……”卫王反应了一下,面色微沉,“简直胡闹。” 他自觉被愚弄,还空欢喜一场,心头有些来气,但念在对方是时缨的妹妹,也不好发火。 “殿下……”时绮扑通跪在地面,惭愧、羞耻、恐慌与害怕的情绪接踵而至,交织在一起,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语无伦次道,“臣女……臣女倾慕您已久,请您准许臣女留在您身边伺候。我……臣女只想做您的妾室,保证绝不跟阿姐争宠,求您给臣女一个容身之处吧,求求您……” 卫王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恍然间似是与弯弯重合。 当时,她也是这样哭泣着下跪,请求他带她走。 满腔火气莫名去了大半,他俯身托起时绮的下巴,令她站起来,将那支发簪戴在了她头上。 她的衣裙鲜亮华贵,搭配素净的白玉簪显得十分古怪,他却不禁失神,怅然地叹出口气。 今日宴席,他没忍住多看了时四娘几眼,心中百转千回。 时缨注定无法生下他的孩子,他纳妾只是时间早晚。如果弯弯像时四娘一样,有千金贵女的身份,他便能将她接入王府、封做良娣了。 可惜上天不公,容貌如出一辙的两人,命运却是云泥之差。 在他大权独揽前,弯弯注定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他摩挲着时绮柔嫩的脸颊,泪水晕开妆容,愈发衬得她楚楚可怜。 “阿鸾……弯弯……”他也分不清自己在叫谁,抬手便要将少女拥入怀中。 时绮已然面无血色,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子接触,她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停留在侧脸的手指像是冰冷的蛇,让她四肢百骸都被封冻。 泪水愈发汹涌,本就所剩无多的勇气灰飞烟灭,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计划荡然无存,她不顾一切地想逃离此地。 他揽上她腰身的刹那,时绮后撤半步,偏头躲开了他在她脸上流连的手。 卫王如梦初醒,动作顿时僵住,冷汗刷地淌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 难道要毁了时四娘的清白,纳她为妾室,闹出姐妹共侍一夫的笑话吗? 到时候,满朝文武百官该如何看他?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声名,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谁叫你来的?”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透着森然寒气。 “是臣女……臣女自己的主意,”时绮泣不成声,“不关阿姐的事,我瞒着她,她一无所知。” “荒谬!”卫王深吸口气,拔下她发间的玉簪,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走!” 时绮如蒙大赦,失魂落魄地夺路而逃。 卫王掐了掐眉心,待她的身影消失,也大步流星离去。 - 凝霜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时缨站在屏风后,只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与她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妹,私会她的未婚夫,还口口声声说要给他当妾。 而对她承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未婚夫,明知时绮是她妹妹,还…… 如果时绮没有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抗拒,她不敢想象卫王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若非亲眼所见,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慕濯从背后圈着她的腰,手覆在她唇上,原本还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地,她腰腹间的起伏归于平缓,气息也轻得微不可闻。 那两人已经离去,她却没有任何挣扎或推开他的企图。 他缓缓放下手,见她沉默无言,心里也随之像是被什么一刺。 别说是她,就连他也未曾想到卫王竟如此寡廉鲜耻,在宴席时屡次往时四娘的位置瞟,还露出一副情难自抑的神色。他本来以为卫王是在看时缨,直到时四娘起身出去,卫王的视线跟着一动。 时家姐妹身边的宫人都是他安排,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得知了时四娘的打算。 于是将计就计,卡在恰好的时间点让那名内侍去给时缨传话,邀她来见证这场好戏。 虽然想过她会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她早点看清卫王的真面目,也能尽快从他精心编造的谎言中醒来。 “时娘子。”慕濯轻声打破沉寂,“你都看到了,虽然令妹心术不正在先,但你那未婚夫君情不自禁对她动手动脚,也是不争的事实。莫非,你觉得他们都没有错,是我不该让你目睹这些。” “殿下多虑。事情既已发生,无论臣女有没有撞破,都不能改变。”时缨闭了闭眼睛,复而睁开,表情已恢复惯有的平静如水,她按捺心绪,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但您说卫王对……情不自禁、动手动脚,那么您方才对臣女的所作所为又算是什么?” 慕濯见她如此迅速地镇定下来,心里一松,竟生出些许莫可名状的隐秘愉悦。 手臂似乎还残留着她后背及腰间的温度,鼻端仍有她发梢甜美的香气,他垂眸看向掌心,那里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艳丽红痕。 是她唇上的胭脂。 他慢条斯理地取出手帕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和缓。 余光所及,她飞快地别过头,白皙玉如的面颊绯色蔓延,灿若云霞。 “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算是什么?”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忽然笑了笑,“当然也是——” 时缨不觉后退,整个人撞上屏风。 但就在屏风一个摇晃、即将倾倒之际,慕濯先一步伸手扶住,同时将她困在了自己两臂之间。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完了后半句:“——情不自禁、动手动脚。” 第19节 第21章 竟直言承认自己是个登徒…… 这话一出,时缨不由得怔了怔。 她被禁锢在方寸之地,他的气息如羽毛般扫过耳畔,呼吸声轻缓,却清晰可闻。 一时间,她竟无话可说。 方才短暂的沉默中,她已收拾情绪,开始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时绮和卫王刚走,她不能立刻追出去,万一与他们碰上,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而且当务之急,必须弄清楚岐王目的何在。 她设想了千万种可能,方才所说也只为奚落他,却没料到,他竟直言承认自己是个登徒子。 还维持着一个难以言喻的暧昧姿势,身体力行地证明……他确实是个登徒子。 打从八岁起,她被冠以“卫王未婚妻”的名号,未曾有任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轻薄她。平时接触的贵公子大都克己守礼,偶尔不小心多看她一眼,都会自觉冒犯,面红耳赤地躲开。 但这一位明显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揣度,他丝毫没有将卫王放在眼里,甚至可能连皇帝都不惧。 时缨定了定神,令自己冷静下来。 两相对峙,越惊慌失措,就越容易被对方抓住可乘之机。 她背靠屏风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他产生肢体接触,漠然道:“岐王殿下神通广大,既能熟门熟路地在宫禁内横行,又能轻而易举策反卫王的人,您若想破坏安国公府与皇室的联姻,又或者让卫王闹出丑闻、声名一落千丈,定有无数更高明的办法,何必将主意打在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女子身上?您该不会以为,臣女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家父和卫王殿下的决定吧?” 事到如今,她还有心情挖苦他,刺探他意欲何为。 慕濯哑然失笑,见她仰起脸,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却又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怜惜。 寻常女子遭逢这种变故,只怕早就方寸大乱、哭着去找尊长寻求公道了。 可她却在最快的时间里恢复冷静,做出最理智的选择,避免贸然跑到外面、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千方百计向他套话。与家族和未婚夫相比,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似乎完全不值一提。 是谁教她的?安国公?卫王? 又或者,她其实一清二楚,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能给她公道。 安国公利欲熏心,别说卫王没有真正对时四娘如何,即使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也不会觉得委屈了时缨,反而认为姐妹共侍一夫没什么不好,待时缨成婚之后,再将时四娘送进卫王府。 至于卫王,表面光风霁月,背地流连秦楼楚馆、偷养外室的人,还指望他有什么脸皮。 他八成会咬定是时四娘不知检点勾引自己,时缨为了父亲的颜面和妹妹的闺誉,只得忍气吞声。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神色平静如水,将所有的心思都藏在了完美无缺的外表下。 从小到大,她在家人和未婚夫那里经历了多少次不公、忍受了多少次失望,才练就而今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慕濯微微一叹,直起身:“我的答案已经告诉时娘子,是你不相信罢了。” 时缨忽然笑了笑,想到他先前在大殿外对卫王所言,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嘲讽:“殿下谎话说得太多,难免失信于人。” 慕濯听出她的讽刺,却也不恼,眼底反倒浮上些许戏谑:“时娘子指责我惯会撒谎,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浴佛节那天,我亲眼看着你下了安国公府的马车,走进茶肆,随后又到黄渠边祈福,还与我交谈一二,但在英国公府的时候,你却坚称从未见过我。” 时缨正待反驳,他已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唇,接着道:“如果你说当天有别家贵女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从茶肆里走出的并不是你,未免过于牵强。实不相瞒,风吹开你的帷帽,我看到了你的面容,而且后来,你与你那未婚夫君进入慈恩寺散步闲聊的时候,我不巧就在附近。” “……”时缨凝视他深沉如夜的眼眸,企图看穿他内心所想。 她又闻到他指间清淡的香味,一时进退两难,偏头躲开显得理亏,原地不动又过于亲密。 最终,她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胳膊挪开。 但在电光石火间被他反握,他的指腹缓缓划过她掌心,末了停留在指尖。 “其二,时娘子策马击球的英姿犹在眼前,可当着你那未婚夫君的面,你矢口否认,又算不算撒谎?”他垂眸凝视她莹白的掌心和细长指节,“堂堂安国公府千金,七岁进京,养尊处优十年,手上怎么会有茧子?无论飞针走线还是写字作画,都不会留下这种痕迹吧?” 时缨深吸口气,难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日,她已在使用药物,但短短十多天,还不能将长年累月的薄茧消除得一干二净。 慕濯却仍未作罢,轻轻执起她的左手,抚上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的伤口:“时娘子,我的金创药可还有效?”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肌肤相触,体温清晰地传来,时缨心跳急促,一把挣脱,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看来时娘子是让我说第二遍了。”慕濯似笑非笑,“我对你……” “岐王殿下,请注意您的身份。”时缨打断,表面维持着镇静,却已心跳如擂,“即便算上浴佛节那次,你我也只见过三回,况且臣女是您未来的长嫂,您对臣女说这种话,不觉得荒唐吗?” “你那未婚夫君背地里拈花惹草,转头又对你海誓山盟,论荒唐,我不及他万分之一。”慕濯好整以暇道,似乎跟“未婚夫君”四个字卯上了一般,“时娘子花容月貌,我一见难忘,更何况我还有幸目睹了你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若说我因此对你倾心,你会相信吗?” 他的声线略显低冷,咫尺之遥的距离,带着些许难以言说的诱人。 时缨却不为所动:“臣女只会将您视作一个被外表所惑的登徒子。” “登徒子?”慕濯轻笑,未有分毫恼意,“那你的未婚夫君因何属意你,你又相中了他什么?” 时缨一怔。 她初次进宫时,卫王也才十一岁,她还记得他夸她长得漂亮,拉着她到皇帝和淑妃面前,说长大了要娶像她一样的小娘子。皇帝便顺水推舟,问过她的父亲之后,就此为两人许下了亲事。 多年来,他用心待她,儿时领着她玩,到现在隔三差五会送她些珍贵的礼物,还表示今生只要她一人…… 她想到此处,止住思绪,不愿去回想方才的画面。 卫王喜欢她什么呢? 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照此看来,他也只是喜爱她的脸而已。 或许还有她顺从父母之命、为了讨他欢心而伪装出来的假象。 贤良淑德、端庄优雅,其实并非她原本的模样,一旦卫王知晓她的真实面目,他会作何反应? 还有,她又喜欢他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他,与他相敬如宾度过余生。 此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千里挑一的良配,比同龄的贵公子们洁身自好,二十岁的年纪,别说纳妾,就连通房都没有一个。 但如今,她不禁心生怀疑,他面对她的妹妹尚且难以自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会不会…… “你不敢让他知道你真正的模样,因为潜意识里,你不确定他是否对你一往情深、以至于可以容忍你的喜好与他背道而驰。”慕濯的话音一针见血,时缨面色微变,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方才针锋相对,她不曾表现出半分退缩,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认了输。 慕濯轻叹:“时娘子,我也着实想不通,你为何会接受这样的未婚夫君。你是看中他表里不一,还是看中他虚伪下作,又或者,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骑马都吓个半死的模样……让你觉出一种弱柳扶风之美?” 时缨:“……” 她快要不认识“弱柳扶风”这个词了。 第22章 任由他与她十指交缠。…… 若在以往,有人这样贬损她的未婚夫,时缨势必要回敬几句,尤其对方还是储位的竞争者,安国公府及卫王的天然敌人。 但此刻,她无动于衷,想到方才卫王深情款款地看着时绮,抚摸她的脸颊,还差点拥她入怀,时缨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觉得“表里不一、虚伪下作”的评价名副其实。 虽说此事疑点重重,卫王只见过时绮两回,也不曾私下相处过,怎会对她失态到这种地步,可眼见为实,无论他有什么苦衷,都不能否认他所做的一切。 还有时绮,以前她从未表现出觊觎自己婚事的念头,若说她与卫王一见钟情,适才动了歪心思,但卫王触碰她时,她的恐惧和反感又不像作假,最后堪称是落荒而逃。 难道说……与父母为她定下的婚事有关? 时绮不愿嫁给那人,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卫王身上,宁愿给他当妾室,也要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 时缨心情复杂,有些失望,但更多却是担忧。 眼看无法从岐王这里打探到有用的消息,她也不想再跟他颠来倒去地说些没个正型的话,于是收敛思绪,冷淡道:“臣女是否喜欢卫王,与殿下您又有何干?而且——” 她顿了顿,神色嘲弄:“就算没有卫王,您以为,臣女会对一个不由分说将我骗来,还三番五次非礼我的人心存好感吗?” 说罢,她转身离开,然而手臂却在瞬间被抓住。 依然是右侧,他似乎是生怕她左臂的伤还没痊愈一般。 不过这个念头稍纵即逝,时缨有些着恼,心想若是动起手来,自己还真打不过他。 “跟我走。”慕濯拉着她走到内殿角落,转动墙壁里隐藏的机关,一阵细微声响过后,幽深的隧道缓缓开启,他对上时缨略显诧异的眼眸,“从这头出去,以免卫王杀个回马枪。” 时缨多次进宫,对此间布局的了解不亚于自家府邸,但从来不知凝霜殿里还藏着密道。 保险起见,她没有拒绝,却听他又道:“毕竟谁也说不准,你那未婚夫君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后悔错过了令妹的投怀送抱,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去而复返……” 时缨:“……” 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随他走进里面,待入口关闭,四下归于黑暗,才轻声道:“舍妹鬼迷心窍,险些铸成大错,让殿下见笑了。臣女作为阿姐,往后定会对她严加管教,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无知、且悬崖勒马的份上,为她……也为臣女留些脸面。” 慕濯没有回应,在漆黑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手。 许是因为有求于他,她指尖一缩,旋即缓缓停住,任由他与她十指交缠。 “怎么,只顾着替令妹求情,不为你的未婚夫君说几句话吗?”他的声音冷了些许,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 这种时候,她还惦记着妹妹的清誉,唯恐他对外大肆宣扬。 可她呢?她几时才能不再被旁人所累,真正为自己而活? 寂静之中,时缨轻轻叹了口气:“臣女为何要替他求情?舍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他若无心,难道舍妹能霸王硬上弓,强迫他对自己行非礼之事不成?” “至于舍妹,”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不知,身为女儿家,在这世上有多少无可奈何。少时遵从父兄之命,哪怕终身大事都无法自己做主,待出阁后,更是一辈子被受制于夫婿,或许将来还有儿子。若运气好,家境优越、亲人疼爱、夫婿体贴、儿孙孝顺,此生便可善终,但若是没有不幸……在迫不得已认命之前,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舍妹使用了错误的手段,可如果她有旁的选择,定不至于迈出这一步。” 她自觉失言,但黑暗遮掩下,长久以来深藏心底的念头、伴随着压抑良久的情绪,在顷刻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卫王本就并非她相中,只是皇帝和父亲发话,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这么多年,她安慰自己,他有许多其他贵公子难以企及的优点,最重要的便是用情专一…… 她用另一只手背按住嘴,忍下令人作呕的不适。 在迫不得已认命之前,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这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无论如何,她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卫王。 尤其是他十年如一日地欺骗她,让她对身心干净的感情心存幻想,然后再亲手打碎。 她只觉得脏。 慕濯觉察出她话音里的怅然与低落,叹息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其实他并无意针对时四娘,他想揪卫王纵情声色的把柄,平康坊的证据和外宅妇才是关键,更何况,卫王犯下的错事,这只能算作最无足轻重的一桩。 第20节 “多谢殿下。”时缨轻声道,旋即趁他不备抽回手,“那么就请殿下放开臣女吧。” 慕濯:“……” 他二话不说揽过她的腰,将她横抱起:“别动,这里光线太暗,你不认识路,小心摔跤。如果时娘子不介意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出去,我倒是可以让你自己走。” 时缨:“……” 她不介意,所以他能放下她吗? 提出异议无果,她决定省点力气,不再挣扎。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了。 四周漆黑,感官反而愈发明晰,她闻到他衣服上的气息,不同于先前的天然皂角,似乎掺杂了些许清淡熏香,应是今日赴宴,出于礼节所为。 这人……还挺讲究。 她心里无端宁静下来,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正松了口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算是破罐破摔了吗? 但上次在英国公府,迫于无奈被他抱着时,她还对卫王生出些许愧疚,如今却荡然无存。 她既已不再将卫王当做未婚夫,又何须为他背负道德枷锁? 不多时,慕濯停下脚步,放她落地,打开了密道的出口。 阳光倾泻,时缨抬手遮了遮,稍事犹豫,转过身:“岐王殿下,臣女告辞。” “回见。”慕濯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红蝶,想要挣破长久以来束缚她的天罗地网。他收回视线,径直去往另一个方向。 那么,就让他来助她一臂之力好了。 - 时绮离开凝霜殿之后,跌跌撞撞地沿原路返回庭园。 她羞愤欲死、悔恨交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留神脚下的路,渐渐地,周围景象变得陌生。 回廊尽头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跳进去淹死也挺好。 到时候,旁人皆以为她失足落水,父母兄嫂和时缨都不会知道她做过的事,她也不必整日担心会被嫁给成安王世子了。 “时娘子。”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时绮头皮一炸,正待发足狂奔冲向池水,哪知对方身形一晃,转瞬挡在她面前,认真道,“你是找不着路了吗?不如我送你回去。” 时绮一口气泄掉,再无法重聚,她抽噎不止,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却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走吧。”荣昌王世子道,心想一会儿定得和岐王好好聊聊,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 那边,卫王前思后想,总觉得事情有鬼。 按说时四娘一个久居深闺、性情内向的小娘子,怎会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冒险做出这种事?十有八/九是时文柏的主意,那老东西贪得无厌,想把两个女儿都塞进他的王府。 简直是昏了头! 他问清安国公的去向,得知皇帝正传召他和几个老臣议事,便派内侍过去等候,待安国公一露面,就让他直接过来见自己。 与此同时。 皇帝刚打发走北夏使臣,面色浓云密布:“那群蛮夷,果然不安好心,以求亲为借口,实则妄图挑动战争,倘若朕拒绝他们的要求,边境难免会再起事端。” “陛下,此时开战,绝非明智之举。”时文柏道,“去岁洪涝加大旱,各地多有歉收,国库的银钱大多已用于赈灾,实在拿不出多余的军费了。不过是送一位公主过去和亲,若能换得三五载的安宁,实属百利而无一害,虽说与蛮夷联姻有损我大梁国威,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黎民休养生息,国库充实,再厉兵秣马拿下北夏,才是稳妥之策。”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纷纷附和,近来的一番大清洗,使得武将们人人自危,此时也不敢再随意发表言论。 皇帝有些犯愁,方才北夏使臣字里行间挑拨他与岐王的关系,还暗示希望将玉清公主嫁给岐王,借此把他留在京城,他即使再厌恶岐王,也知道自己一旦同意,便是中了反间计。 眼下,他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将领接替岐王的位置。 他抱着些许希望看向英国公:“曲卿,朕认为,你堪当戍守北疆之大任,你意下如何?” 英国公一怔,迟疑道:“陛下赏识,是老臣的荣幸,但……老臣早年在江南、岭南及剑南一带作战,对漠北却是一无所知,只怕会辜负陛下的托付。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皇帝无奈叹气,却也不好强迫,朝中可用的武将越来越少,偶尔需要,还得英国公撑撑门面。 一直默不作声的薛仆射道:“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继续让岐王殿下镇守灵州,虽说他是把双刃剑,但当前的情势,加以利用的价值远大于将他雪藏。” 在场都是近臣,皇帝对岐王的态度他们心知肚明,于是他也不再拐弯抹角。 “朕再想一想。”皇帝按着额角,陷入长久沉思。 - 时缨回到庭园,与时绮迎面相遇。 时绮看到她,顿时一个瑟缩,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 “时三娘子。”荣昌王世子主动解释道,“令妹前去寻你,不料迷了路,我正巧与她遇见,就顺道将她一同带了回来。” “有劳您。”时缨行礼致意,其余贵女听闻动静,也围了上来。 “多谢世子。”杨氏揽过时绮的肩膀,安抚地拍着,心中觉出几分不对,却也没有发问。 时缨虽然未曾明说,但大致可以猜到她是去见卫王,那么时绮怎会自作主张跟着?而且她若是去寻时缨,又何须拿“更衣”做借口,消失了这么久才返回。 她低声对时缨道:“阿鸾,不妨遣人去给老爷夫人传个话,说皎皎身体不适,我们先行回府。” 时缨点点头,然而这时,一名内侍匆匆前来:“时夫人,时三娘子,安国公有急事,令二位携时四娘子速速登车归府。” 第23章 “我不想嫁给他了。”…… 听到这话,时绮哭得愈发厉害,双手捂着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颤。 杨氏携她匆匆离开,时缨落在后面,对惊讶又好奇的贵女们道:“舍妹胆子小,初次进宫就不慎迷路,应是吓坏了,还望诸位勿见怪。” 宫城名曰兴安,是前朝所建,占地广阔,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今上御极后推行节俭之道,遣散了不少内侍与宫人,以至于许多宫室空置已久,除定期洒扫之外并无人看守,更别说那些曲折回环的长廊和人迹罕至的庭园,独自行走其中,稍不留神就会失去方向。 贵女们不疑有他,七嘴八舌地安慰了几句,与她作别。 唯有曲明微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小心试探道:“阿鸾,明日我去贵府找你,拿几幅画请你帮我看看可好?” 时缨知她好意,没有拒绝。虽然这次出事的不是她,但她确实需要与人倾诉一番。 她转身离去,不料刚出园子,就见卫王迎面走来。他步履生风,面露焦急之色,看到她,登时缓和些许,欲言又止道:“阿鸾……” 时缨默然行了一礼,不大想与他交谈,但更无法忍受他在自己眼前晃,两相权衡,她最终还是开口道:“家父速召臣女回府,殿下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卫王一愣。时缨素来对他千依百顺,在他印象里,还从未听过她的拒绝之言。 但此时情况特殊,他也无暇计较,好声好气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罢了。阿鸾,你知我对你情有独钟,不论发生何事,我心中都唯有你一人。” 方才他质问了时文柏,对方大惊失色,坚决否认是自己指使时四娘,他恩威并施,谴责时文柏教女无方之后又宽慰了他几句,称自己只是气昏了头,怜惜时缨被亲妹妹背叛。 时文柏无地自容,再三保证定会妥善处理。 既然是时四娘自己鬼迷心窍,事情就好办得多。 婚期将近,圣旨明日就会送达安国公府,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有差池。 时缨早晚会知晓,倒不如先入为主、亲自告诉她,以免她听信时四娘,与他生嫌隙。 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就见她容色淡淡:“臣女岂敢质疑殿下。” 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卫王内心忐忑,但念及言多必失,便住了口,想到宴席时她投向他的目光,让他误以为那封信件来自于她,不禁疑惑:“阿鸾,方才你在何处?” 时缨报上遇到那两位宫妃的地点,又道:“北夏的玉清公主也可以作证。” 卫王悄然松口气,一本正经道:“蛮夷之人莽撞无礼,切莫与他们往来,否则有失身份。你即将嫁与我为妻,万不可辱没卫王妃的头衔。” 说着,便要作势去扶她:“阿鸾,我简直等不及想娶你过门了。” “是。”时缨简短应下,行礼避过他的触碰,得他应允告退,当即加快脚步离开。 卫王摇摇头,果然,奢望她转性是他异想天开。 这女人一如既往地无趣,若非现在还需借助安国公府的力量,他委实不愿再跟她对牛弹琴。 弯弯眉目含情的面容跃入脑海,他胸中升起一股炽热,心想今晚必须去趟别宅。 待婚期确定,他忙得团团转,哪还有时间逍遥快活。 - 时缨被卫王耽搁了一阵,便抄近路去追赶长嫂和妹妹。 绕过一处偏僻的宫室,突然听到孩童的欢声笑语,紧接着,一个身穿淡粉色宫装的幼小身形朝她所在的方向跑来,不留神脚下一绊,被她眼疾手快扶住。 “宣德公主。”她认出这个小姑娘,是一位昭媛的女儿。 因着卫王的缘故,她与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关系都很好,卫王不擅长与这些庶弟庶妹相处,但又需要广结善缘的口碑与名声,而且将来指不定哪一位会成为他的得力臂膀,于是便由她代劳。 “时娘子!”宣德公主喜出望外,邀请道,“我们和阿姐在玩捉迷藏,你也一起吗?” 时缨歉然地笑了笑:“今日不成,臣女有点事情,须得先走一步,改天再来陪您玩儿。” 说话间,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快步走来,与时缨打过招呼,牵起宣德公主的手,温柔哄劝道:“阿渝,那里不能去,听阿姐的话,我们到另一边。” 正是皇帝长女,德妃所出的宣华公主。她没有同胞手足,颇喜欢和异母的年幼弟妹们玩乐。 时缨知道她说的“那里”。皇帝专门为先皇后开辟了一座园子,种着她生前喜爱的白梅,严禁任何人接近,即使是淑妃和卫王,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会自讨没趣。 她辞别两位公主,心中千头万绪。 人皆称道皇帝与发妻年少相识、鹣鲽情深,即使她已故多年,也未曾再立皇后,但后宫新人源源不断,前阵子刚有一位皇子诞生,且先皇后在世时,皇帝就已经纳了淑妃与贤妃为侧室。 或许世间男子大抵如此,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可望而不可求。 一边想着,她来到安国公府的马车前,进去一看,才发现母亲也在。 时绮依偎在母亲身旁,似是惧怕与她独处,见到她,泪眼朦胧,脑袋埋得更低。 马车辘辘前行,很快驶出宫城。 林氏问道:“阿鸾,你怎么才来?” “女儿被卫王殿下叫住,与他说了几句话。”时缨回答过后,便不再言语。 车厢内鸦雀无声,只有时绮的抽泣不绝于耳。 第21节 半晌,林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皎皎,你真是糊涂至极!” 她只当时缨已经从卫王处听闻前因后果,却听时缨道:“阿娘,皎皎这是怎么了?” 林氏一怔,见她面色平静,许是当真不知,迟疑了一下,委婉道:“她偷拿了你的簪子,冒充你给卫王殿下传信,意图……做他的妾室。卫王殿下大发雷霆,你阿爹丢尽了颜面。” 时绮哭得几近断气,压根无法辩解。 时缨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帕子,放轻声音:“皎皎,你实话实说,他是否对你有非礼之举?” 时绮点点头,复而慌忙摇了摇头,依旧不肯吐露半个字。 林氏劝道:“阿鸾,卫王殿下的人品你应当信得过,他发现不是你,便立刻走出凝霜殿,去找老爷问话了。皎皎做出这种事,老爷定会严惩不贷,绝不让你受委屈。” “卫王殿下所言,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倘若他对您和阿爹撒谎,实则对皎皎动手动脚……”时缨迎上母亲的视线,“阿娘,我不想嫁给他了。” 林氏愕然:“你说什么傻话?那么短的时间,且皎皎衣衫整齐,卫王殿下怎么可能……” 复而温声道:“阿鸾,阿娘知你心中难过,别胡思乱想了,等老爷为你做主吧。” 时缨原本积攒了许多话想说,此时突然觉出莫大的无力。 母亲对父亲唯命是从,怎会站在她这一边。 也是,当初父亲高攀林家,母亲不顾外祖父母的阻拦,执意与他成亲,到最后,父亲美其名曰保护,将她留在杭州六年,自己美妾庶子,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愧疚。 然而母亲毫无怨言,觉得糟糠之妻不下堂,已是父亲顾念旧情、对她最大的尊重。 或许长嫂和曲明微可以理解,但却爱莫能助。 毕竟她们一个是时家大少夫人,一个是英国公府的女儿,谁也没有能力与堂堂安国公对着干。 她靠着软垫,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 到得安国公府,时文柏令时维、杨氏及时缨各回住处,点了两个仆妇押着时绮去往正院。 一进门,他厉声呵斥道:“不肖女,你给我跪下!小小年纪就不知廉耻,我一张老脸都被你丢光了!来人,传家法!今日我便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阿爹!阿爹饶命!”时绮嗓音沙哑,膝行过去抱着他的腿求饶道,“女儿知错了,女儿再也不敢了,我可以亲自向阿姐解释,卫王他确实有对我……阿爹,女儿走进凝霜殿的时候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我……” “你还敢狡辩!”时文柏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她,“卫王殿下何许人,岂是你能凭空污蔑?且不说你冒充阿鸾欺骗他在先,何况你也不想想,他有阿鸾这样的未婚妻,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林氏连忙扶起她:“皎皎,你不要再讲了,诚心向老爷和阿鸾陪个罪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鸾是个宽容大度的,定不会责怪你。” 时绮被踢在胸口,顿时尝到一抹铁锈味,父亲的言辞锋利如刀,顷刻间摧垮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怼霎时喷薄而出。 她咽下嗓子里的腥甜,忽然笑了起来:“确实,女儿永远比不上阿姐,在阿爹阿娘的眼里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今日犯下大错,没有脸面再面对父母兄姐,唯求以死赎罪。但您二位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心目中完美无瑕、向来对您二位言听计从的时三娘子,究竟是什么阳奉阴违之人!” 时文柏被前半句气得头昏脑涨,正要冲上去抽她耳光,却在她落下最后一字时倏然停住。 - 时缨听说父亲传了家法,当机立断,让丹桂去膳房取一碗酪浆。 事态紧急,她只能借此转移父母的视线,换得父亲暂且饶过妹妹。 她并非觉得时绮无辜,但卫王那伪君子颠倒黑白,所有过错都叫时绮一人承担,她被父亲打个半死不活,他却撇得一干二净,着实没有道理。 今日父亲偏信卫王,严惩时绮,以后就能将同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更遑论,她还在想办法说服父亲,请他出面取消她和卫王的婚事。 等候间隙,她走到妆镜台前:“青榆,浴佛节那天卫王殿下赠予我的发簪,你没有收起来吗?” 以往卫王给她东西,她都会放进库房妥善保管,于是根本没想到时绮会拿走这一根。 青榆悔不当初:“奴婢见您戴着,以为您很喜欢,就搁在妆奁里了。三娘子,都是奴婢的错。” “不怪你。”时缨轻声叹息,谁能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这时,丹桂匆忙返回,捧着一只瓷碗,担忧道:“三娘子,您确定要……” “去给阿爹报信吧。”时缨不容置疑地打断她,接过东西,却突然听得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时文柏大步流星走进门,不等时缨说话,便下令道:“给我搜!” “阿爹,出了什么事?”时缨觉出几分不妙,见他独自现身,问道,“阿娘和皎皎呢?” 时文柏失望地看着她,并未作答。 很快,仆妇婢女们翻箱倒柜,将可疑之物悉数搬了出来,时文柏逐个检查,目光停留在一只狭长的木匣:“这玩意儿瞧见陌生,不似府上的东西。” 时缨心跳急促:“是明微给我的画。” 时文柏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曲家那丫头还会作画?打开!” 仆妇三下五除二开启匣子,解下绸缎,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月杖。 时缨深吸口气:“阿爹,我……” “折了它!”时文柏命令道,两名力气大的仆妇立刻上前,一人踏住月杖,另一人掰动杖头,霎时,木屑飞溅,月杖应声而断。 时文柏满意地颔首:“扔去灶房吧,烧干净些,免得脏了安国公府。” 第24章 “我非她不可。”…… 从时文柏下令到仆妇们出手,整个过程毫无拖泥带水,时缨尚未来得及阻止,月杖已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她胸口急剧起伏,强行按捺心绪,维持着声线平稳,一字一句道:“阿爹不知,这是舅父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样物品。” 时文柏听闻月杖的由来,脸色愈发难看:“我还当英国公府的野丫头带坏了你,岂料竟是林将军虽死犹生。阿鸾,我须得提醒你,这里是长安,不是杭州,你从林家学到的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绝无可能存在于安国公府!” “那么就请阿爹将女儿一并逐出安国公府。”时缨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堵住了仆妇的去路。 她原本没想硬碰硬,但父亲先是不由分说地毁了舅父的遗物,又恶语诋毁曲明微、神色轻蔑地提及舅父,让她再也不堪忍受。 他的言行如同一把火,瞬间引燃了她的逆反。 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没有从卫王的负心和时绮的背叛中缓过神来,便要面对父亲的态度强硬的质询,她只觉心底里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叫嚣着想要冲破压抑多年的牢笼。 “你……”时文柏始料未及,捕捉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愈发光火,高声问在场的仆妇婢女们道,“尔等听她还是听我的?” “三娘子,得罪了。”两名仆妇低声说了一句,便一左一右地扯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门前拉开,另一人飞快地拿着月杖跑了出去。 虽说时缨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却无法承受如此粗暴的对待,当即痛得脸色一白,额头沁出冷汗。 时文柏在桌案边落座,目光在她左臂上打了个转:“我原本还传了大夫来,只怕冤枉你,如今似乎也没有诊治的必要了。阿鸾,你简直令我失望。” 时缨轻声反问:“阿爹对我的期望是什么?把我照着卫王偏爱的样子雕琢,当做礼物送给他,换得安国公府长盛不衰吗?况且,您怎知卫王就当真喜欢我,而不是与您逢场作戏?” “放肆!”时文柏一拍桌面,盛着酪浆的瓷碗跳了跳,洒出些许,他气不打一出来,“京中多少人眼馋卫王妃的位子,想成为未来的太子妃、中宫皇后,唯有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什么?” 他定目细看,顿时反应过来:“你打算喝下此物,转移我和你母亲的注意力,护皎皎逃过一劫?荒谬!你们姐妹二人全都该罚!我真是家门不幸,怎就出了这种不识好歹的女儿?” “阿爹要如何罚我?”时缨平静地问道,“禁闭,抄书,还是用家法?” 时文柏被她的态度激怒,沉声道:“婚礼之前不得踏出这座院子半步,今后不得再跟曲家那野丫头往来,也不得再提及林家半个字,否则就——” 他看向桌上的酪浆:“喝了这个,我如你所愿,以养病为由送你去城外的庄子里好好反省。” “老爷!老爷万万不可!”青榆和丹桂哭着求情,“闹不好三娘子会没命的,都是奴婢们的主意,您要罚就罚奴婢们吧!” 时文柏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其余仆妇和婢女便用帕子堵住了两人的嘴。 时缨挣开桎梏,缓缓行至桌边:“阿爹,女儿想请问您最后一件事……是皎皎告诉您的吗?” 时文柏知道她所指为何,并未否认:“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鸾,是我之前太信任你。” 她在外面表现得无可挑剔,他从未怀疑过她还有另一副模样。 以至于被她欺瞒了整整十年。 时文柏思及时绮所说,想象时缨骑着马,跟一群男子你来我往地击鞠,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岐王接入怀中,心道自己今日必须狠狠给她个教训,将她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好似当年她刚进京的时候,他也是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她从林家带来的陋习逐一剔除。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很快就会妥协。 因为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讨不到半分便宜。 何况,她怎会有胆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文柏胜券在握,等着她俯首认输、接受他开出的条件。 时缨的手指触摸到冰冷而光滑的瓷碗。 她其实早已猜到真相,但得到父亲的肯定,才像是终于放下什么,轻轻叹出口气。 旋即,她抄起碗,在时文柏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 正院屋内。 时绮瑟瑟发抖地缩在坐榻上,逞完口舌之快,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惧怕与懊悔。 父亲正值盛怒,被她一席话赶去时缨那边,她不敢想象时缨会遭遇什么。 可是……父亲视她若珍宝,还指着她嫁给卫王,为安国公府满门增光添彩,定不会动她一根头发,若不然,回头他该如何跟皇室交待? 思及此,她心下稍安,愧疚之情也减轻些许。 身为姐妹,待遇却天差地别,等父亲回来,定会继续跟她算账,但时缨想必只是挨一顿训斥、再禁足十天半月,然后又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时家三娘,未来高高在上的卫王妃。 至于她,大不了一死,反正她宁愿自尽也绝不嫁去成安王府。 林氏见她纹丝不动、沉默无言,一边发愁她这性子将来会被成安王世子嫌弃,一边又有些担心时缨那里的情况。 她怕时绮想不开,便留下来陪她,想着时缨是个识大体的,很快就能平息时文柏的怒火。 三女儿一贯令人省心,小时候在杭州,最懂得如何哄长辈高兴,后来到了安国公府,更是迅速变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将一众庶妹远远甩开。 她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将时缨生成男孩,论资质,时维不及她十之一二。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婢女匆匆而入:“夫人,大事不好了,老爷要将三娘子送走,令她去城外的庄子里闭门悔过!” 林氏一惊,霍然起身,时绮也触电般倏地抬头。 随即,她跳下坐榻,飞快地跑出去,将母亲的大呼小叫抛在了身后。 一路来到前院,就听到掺杂着哭喊声的喧闹。 第22节 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人抬着,面如金纸,看不到一丝生气,但细察可以发现她白皙光洁的脖颈开始泛红,犹如致命的藤蔓般沿路攀援而上。 时文柏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家门不幸”,管家在旁连声劝他消消火。 时绮看到父亲,脚步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阿爹,这……” “四娘子!”丹桂被其余婢女推搡着,却固执地回过头,满脸泪痕地望向她,“您可知老爷来之前,三娘子为了救您,情愿冒险饮下酪浆,四娘子,您怎能如此对她?您怎能如此对她!” 时绮耳畔嗡嗡作响,顷刻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时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丹桂和青榆也被押走。 父母的交谈声传来,时近时远—— “老爷,老爷您三思啊!阿鸾纵有天大的不是,您也该看在她即将出阁的份上手下留情,训斥两句便是,何至于将她逐出府?” “我将她逐出府?是她自己的要求!她宁肯如此也拒不认错,我难道还惯着她不成?杀一杀她的倔脾气也好,免得将来嫁到皇室还我行我素,给我们全家招致祸端!” “可万一赐婚的圣旨抵达,阿鸾却不在府上……” “我即刻派人去给陛下传信,说阿鸾突发急症,近期不便露面,由你我代为接旨。” 时文柏大步流星离开,似乎早已忘记惩罚幼女。 时绮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兴安宫。 宴席已经散去,达官显贵们陆续告辞,偌大的殿阁内,皇帝与慕濯一坐一站,犹如一幅静止的画卷,气氛却早已凝固。 半晌,皇帝出声打破死寂:“军费之事不必再提,待卫王与时家三娘大婚过后,朕便将玉清公主赐予你为妃,从今往后,你就留在京城,只要安分守己,荣华富贵自是应有尽有。” “陛下好意,臣心领,”慕濯不咸不淡道,“不过恕臣难以从命。臣与北夏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可能迎娶玉清公主,陛下若是喜爱她,何不将她收进后宫?至于军费,陛下拿不出来,臣也无法强人所难,但灵州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臣回去处理,前阵子的逍遥散……” “此事不劳你费心。”皇帝面色微沉,顾不得谴责他前半句,诘问道,“逍遥散传至灵州,朕已有耳闻,你莫不是以为,灵州那边非你不可,朕和满朝文武加起来,都不及你岐王手段高明?” “臣不敢。”慕濯话虽如此,态度却不见半分松动,“臣只怕朝中有人徇私枉法,陛下被奸佞蒙蔽,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 “依你之言,朕难道是个耳聋眼瞎的昏君?你好大的胆子。”皇帝冷声道,语气也是不容抗拒,“你必须留在长安成婚,若执意抗命,别以为朕会顾念父子情分,对你网开一面!” 慕濯轻轻一弯嘴角,似是听到了全天下最有趣的笑话。 却依旧淡然:“既然陛下如此作想,臣无言以对,或许北夏人也有同样的念头,巴不得臣留在京中,永远不回北疆。” 皇帝一时语塞。 他本想先给个下马威,再谈论灵州的事,孰料反而落入了被动。 岐王似乎已经猜到朝中无人可用,自己只能纵容他继续戍守北疆。 而且,如果放任他追查逍遥散的来路,保不准会…… 皇帝心神一凝,止住思绪:“说吧,你有何目的,不必再跟朕拐弯抹角。” 贼喊捉贼。 慕濯暗自冷笑,直截了当道:“臣本是为军费前来,陛下不给,臣也不能去劫国库。那么就请陛下准臣离京,臣愿卖您几分颜面,在长安成婚后再走。” 皇帝被他的漫不经心的言辞气得够呛:“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简直成何体统!” “当年您打发臣去灵州的时候,也没想着给臣安排几位夫子,教臣规矩行事。”慕濯笑了笑,又道,“另外,臣想迎娶的并非玉清公主,而是时家三娘,还望您成全。”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 “半月前,臣在英国公府偶遇时娘子,便觉她天姿国色,今日重逢,愈发念念不忘,如果陛下执意要臣纳妃,我非她不可。”慕濯撂下这句,俯身行礼,“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皇帝没有作答,他径自转身离去。 这时,内侍疾步走入:“陛下,安国公有要事向您禀明,时三娘回府后突发急症……” 慕濯听到“时三娘”的字眼,脚步略微一停,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 时文柏在城东南有一座别庄,依山谷而建,有林泉之胜,风景秀丽,所到之人皆赞不绝口。 马车驶出长安,绝尘而去,在夜幕低垂时分抵达此处。 时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脑子里昏昏沉沉,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体温灼热,仿佛要将她焚烧殆尽。 随行的大夫接连不停地施针用药,青榆和丹桂也忙得满头大汗,许久才终于稳住情况。 车驾停靠,两人将她抬下去,送到一座临水的轩榭中安置。 以往时缨来别庄避暑,都是住在这里,且此地凉爽通风,更适宜她休养。 不知过了多久,时缨悠悠转醒,身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已经退去,只是还有些虚弱和乏力。 她便知,自己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若是浅尝辄止,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但彼时她万念俱灰,喝得又急又快,一滴都没有剩下,本以为这次会挺不过来了。 青榆和丹桂听闻动静,皆是大喜过望,丹桂说了两句便泣不成声,青榆也不由眼眶泛红。 时缨坐起身,喝罢一杯水,终于找回声音:“我没事了,想自个静一静,你们去歇息吧。” 两人执意不肯,她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寻短见,只是须得认真考虑一下之后的路。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二人了,你们若再累得病倒,我岂不是要任人欺负。” 别庄里的家仆皆听命于父亲,她的确使唤不动。 青榆和丹桂只得犹犹豫豫地退出去,时缨在床榻上躺了片刻,直到听不见一丝动静,适才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无声地翻过。 她身子还有些发虚,一下没站稳,险些摔倒。 然而一只手适时环过她的腰,阻止了她跌在地上的命运。 时缨看清来人,蓦然睁大眼睛,只觉匪夷所思:“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时娘子要去何处?”慕濯不答反问,“难不成,你想单枪匹马溜走,从此孤身浪迹天涯?” 时缨:“……” 虽然她并没有打算这么做,但…… 关他何事? 第25章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 时缨侧身退开,第一反应是回望屋内,生怕青榆和丹桂被惊动,发现她逃之夭夭。 慕濯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我用了迷香,保证她们能如你所愿,安安稳稳地睡一宿。” 时缨:“……” 这登徒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直觉不妙:“外面的守卫……” “敲晕了。”慕濯的回答言简意赅,“时文柏的走狗,还不配我浪费迷药。” 说罢,视线划过她手里提着的绣鞋:“穿好吧,地上凉。” “非礼勿视!”时缨面颊一热,待他转身,飞快地将赤/裸的双足踩进鞋子。 ……也不知刚才翻窗的时候有没有被他看到。 慕濯听闻衣裙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越窗而出时,裙摆翻飞、如昙花盛放,露出一抹耀眼的雪白。 小巧玲珑,脚踝纤细得不盈一握,趾尖泛着浅淡粉红,是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致。 身后足音渐远,他回过神来,看到她踏着廊桥朝反方向走去。 目之所及是一片广阔湖池,今夜无月,群星黯淡,水面浓酽如墨,浩渺无垠,因山中寒凉,笼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随风忽聚忽散,在时缨身畔缭绕不息。 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隐隐与梦中画面重合,他心里一紧,悄然无声地掠至她近旁:“你为何会在此处?令妹与卫王牵扯不清,怎么反而是你被时文柏逐出了家门?” “这话该臣女问殿下吧?”时缨有些好笑,神色却平静,“您不请自来、擅闯私园,又作何讲?” “该不会是你替令妹出头,惹恼了他,才遭此待遇。”慕濯答非所问,打心底里觉得她待在这儿也挺好,至少有个清净,不用整天面对安国公府那群牛鬼蛇神。 时缨礼尚往来:“所以殿下应是恰巧在陛下身边,听到家父送进宫的消息,才特地找上门,确认臣女可还活着吗?” 顿了顿:“劳殿下大驾,臣女受宠若惊。” 时家别庄距离长安算不得近,她傍晚出府,入夜到达,至少用了四五个时辰。 他大费周章地跟来,究竟是何目的,她一无所知,也没心情深究。 她只想去湖心亭独自静坐片刻,脑子里乱作一团,唯有带着凉意的夜风能够让她镇定下来。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可她却不欲与他多言。 尽管她已经不再自视为他未来的长嫂,但他终归是外人。 念头一出,她不禁感到讽刺。 如今她沦落到这般田地,身边除了青榆和丹桂,居然只剩下他这个“外人”。 而她的骨肉血亲、她的家人,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经此一回,她终于看清,自己在父母眼中只是个与皇室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兄长八成也同样,期盼她早日飞上枝头,为他谋得坦荡前程。 至于时绮……她未曾料到,时绮竟会恨她至此,却又关注她至此。 模仿她的字迹、相似得让卫王都辨不出真假就罢了,还一眼识破她在校场上的伪装。 若非经年累月细致入微的观察,绝无可能对她的每个动作习惯都了如指掌。 但如今,她已不愿再多思。 她在父亲面前饮下酪浆,的确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是出于绝望与无奈、明知飞蛾扑火却不得不为之的反抗。 她直觉自己一旦低头,答应父亲那些不可理喻的条件,往后便再无可能回旋。今日他可以禁足她,逼迫她和曲明微绝交、忘记舅父的存在,来日就能强行将她绑上辂车,送进卫王府的大门。 那时候,她是想着宁求一死也绝不妥协。 可既然活了下来,她也不会再去自戕。 纵使四面绝境,无人能求,但不到最后一步,又岂知柳暗花明是幻想? 总有办法的。 第23节 上天额外赏赐她这条命,定是让她去放手一搏。 行至湖心亭,时缨绕过竹榻,走到边沿席地而坐,两腿悬空,裙摆在水面上方随风飘荡。 林家老宅里也有一片湖,远不及眼前之大,更没有如此精致华美的亭台,但却承载了她许多儿时的欢乐回忆。 某次她坐在湖边,表兄一时兴起从背后吓唬她,本想看她惊慌失措掉进水中,没想到被路过的舅父现场抓包,及时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反手将表兄推了下去。 她和表兄表姐的水性都很好,盛夏时节,也不至于冻坏,她还记得表姐在一旁笑弯了腰,表兄狼狈地爬上来,痛心疾首地怀疑她才是舅父的亲女儿,舅母调侃舅父童心未泯,目光却极尽温柔。 有什么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手背,时缨眨了眨眼睛,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侧脸。 慕濯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离开杭州十年是否还会凫水,略作迟疑,低声道:“投湖可算不得上乘之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捞起来之后样子奇丑无比,堪称面目全非。你对那两个婢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想不开,而且,令尊和令妹也不值得你如此。” 时缨:“……” 她怕自己的声音暴露情绪,保持着沉默,没好气地别过头。 此人目的不明,强行赖在这不走,她既打不过,也懒得浪费口舌劝他移驾,索性眼不见为净。 慕濯以为她在瞧湖岸边的树,轻叹口气,幽幽道:“悬梁又能好到哪去?别说你自己遭罪,明日你那两个婢子赶过来,看见你……” 他话音一顿,时缨忍无可忍道:“殿下若是从未安慰过人,实在不必勉强。” 她的嗓子略带几分沙哑,眼尾红痕在欺霜赛雪的肌肤映衬下分外明显,眸中光华点点,仿佛浸着细碎的星芒。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神色间稍纵即逝的尴尬,恼火及排斥莫名随之消散,反而有些想笑。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视卫王、甚至皇帝为无物,竟还会露出如此小心又无措的一面。 她正待出言揶揄,字句临到嘴边,却蓦地咽了回去。 突然想到,当年苏家事败,贤妃便是自缢于寝宫,留下了未满十岁的他一人。 她移开目光,心中防线松懈,不由对他生出些许同病相怜。 可惜,这种情绪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舅父一家战死沙场,始作俑者终归是他的外祖父。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万籁俱寂,仿佛光阴也在此刻停驻。 时缨从鬼门关转过一遭,本已疲惫至极,只是心里装着事情,才迟迟没有入睡,而今平静下来,始觉寒冷与困倦侵袭,下意识地收回双腿,抱住了膝盖。 身边影子一闪,不速之客消失无踪。 就这么走了? 也好,她终于能独自待一会儿了。 但鬼使神差地,她环着膝盖的手臂微微收紧,内心深处有一抹类似失望的东西潜滋暗长。 微不可查,却无端挥之不去。 突然,一件薄毯从天而降,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重新在身旁落座。 他未置一词,屈起一条腿踩在亭子边缘,手臂搭着膝头,另一条腿自然垂落,显得颇为修长。 明明是吊儿郎当的动作,他却做得闲适自如,身形流畅宛如画笔勾勒。 她的视线停顿片刻,在他回望过来的时候及时收敛,默默地扯了扯毯子。 于是她没有看到,他黑曜石般清冷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时缨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朦朦胧胧间,她似乎靠在了什么东西上,近在咫尺的温暖让她流连忘返,不觉伸手环过,想要拢住唯一的热源。 随即,她感到身子一轻,似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脑袋倚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刚要再度陷入梦乡,却猛然想起什么,呼吸一窒,悄悄将眼皮掀开条缝。 只一看,顿时僵住。 不出意外,她是被岐王抱着离开亭子,往水榭的方向走。 然而这不算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的头埋在他的肩窝,屏息凝神,仿佛还能觉察到他颈边的脉搏。 “……”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即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待他将她放至床榻,定然不会再多留。 很快,幕天席地的凉风被隔绝,她的后背挨到被褥,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恰在此时,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时缨的心跳骤然加快,倏地睁开眼睛,顾不得多加思考,一把拉住即将抽身离去的慕濯,将他推进了床榻。 按说她的力气并不足以与他相抗,但他殊无防备,觉察到她的意图,便顺势跌入了衾被中。 时缨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覆盖在他身上,迅速落下帷帐,动作之快,几乎是生平未有。 下一瞬,丹桂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时缨闭着眼睛,只盼她发现自己还在睡觉,尽快退出去。然而事与愿违,丹桂似乎是担心她的状况,想要凑近仔细查看。 电光石火间,她思维飞转,一边怀疑仓促之中有没有挡严实,一边考虑佯作被她吵醒,寻个借口赶她走人。 如果被她和青榆发现床上藏着个年轻郎君……两人受惊吓的程度估计不亚于看到她自尽。 短短几步,她只觉丹桂走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正当她无以为继,打算开演的时候,另一人走了进来,丹桂步伐一顿,旋即,一并离开了内室。 是青榆。 将丹桂拉走,以免打扰她休息。 “……”时缨如释重负,又侧耳倾听了许久,才确信两人暂且不会再进来。 她掀开衾被,质问地看向慕濯。 这是哪门子粗制滥造的迷香?她们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慕濯朝窗外望了一眼。 时缨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天际已泛起苍蓝。 “……” 她到底睡了多久? 又或者说……她占了他多久的便宜? 她面红耳赤,毫不留情地指了指窗子。 赶紧走。 他直起身,发丝略显凌乱,眼底浮现一抹不加掩饰的戏谑。 随即轻巧地越过她,落地无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 时缨只觉这幅画面横看竖看都不大对劲,翻身背对他,将衾被拉到了头顶。 良久,室内恢复寂静,她小心地转过去看了看,屋里空无一人,他当是已经离去。 她如释重负,急促的心跳归于平缓,安然合上双眼,逐渐失去意识。 慕濯适才从她看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到榻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衾被。 他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半晌,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 时缨陷入漫长而沉寂的黑暗,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梦境里,她身穿华丽而鲜艳的嫁衣,坐在榻边,望着成为她丈夫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卫王,惊出一身冷汗,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 绝望灭顶而来,她看清对方的面容,刹那间,她忘记了挣扎,整个人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迎娶她的并不是卫王。 而是慕濯。 第26章 【前世】她死在景初十年…… 那一瞬, 时缨的感觉有些奇特。 恍若身临其境,又像是抽离于半空中,俯瞰正在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自己熟悉而陌生, 妆容秾艳,发间花钗灿然生辉,锦衣华服映照灯火, 丝线流光溢彩,沿价值千金的布料蜿蜒勾勒。 但她的表情空洞无神,眼角似是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 犹如一尊雕像。 慕濯的模样也与印象中大相径庭,衮衣冕冠,眉目精致却冷峻,身形俊秀挺拔, 宛若尘世之外的仙姿玉质莅临凡间。 他眼底隐约有暖色流淌, 却仿佛错觉般难以捕捉。 烛影摇红, 昭示着此时正是大婚之夜。 然而屋内的气氛一片死寂,本该结为夫妻的两人彼此沉默, 仿佛隔着永生难以逾越的天堑。 终于,时缨看到自己抬起头, 望向面前几步之遥的身影。 视线聚焦,她眼中焚烧着燎原烈火般的恨意。 那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命运。 没有浴佛节的初遇, 没有英国公府的击鞠比赛, 千秋节两人一面之缘,见礼之后便擦肩而过。 孰料再度相逢,竟是这样一幅情形。 - 景初十年,五月。 皇帝下诏为安国公府三娘子赐婚, 令她嫁与岐王为妃。 消息传出后,众人哗然,流言蜚语在长安城内迅速蔓延,上至权贵、下及平民,均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猜测个中缘由。 第24节 放眼京城,谁不知时三娘是皇帝和淑妃钦定的未来卫王妃,如今另嫁岐王,着实匪夷所思。 安国公府闭门谢客,卫王也不再露面,皇室对外宣称时三娘与卫王八字不合,跟岐王凑在一处却是相生相谐,经钦天监卜卦,这桩婚事对社稷有大利。 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愈发令人浮想联翩。 流传最多的说法是岐王见色起意,时三娘被他强行夺去清白,这才不得不委身于他。 大婚当日,金吾卫静路,箫鼓喧天,所有规格皆遵照亲王纳妃礼,但前来观睹之人皆有所觉,无论迎亲还是送亲的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死水般的沉寂。 岐王的母族早已灭门,此番他从灵州回京,除了寥寥几名随行的部众,在京城只有一个荣昌王世子还算关系亲近。 安国公府那边,中书令时文柏称病休养,接连数日缺席早朝,整场婚礼都没有现身,是安国公夫人及其长子将时三娘送上了辂车。 朝中官员碍于情面参加宴席,不约而同地未作久留,走罢流程就相继告辞。 新修的王府张灯结彩,但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夜深人静,喧嚣已散去。 时缨端坐床榻,看着那个导致她沦为京中笑柄的罪魁祸首,缓缓扣紧了袖中的发簪。 慕濯屏退一众婢女,在她身前停住:“饮合卺酒吧。” 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时缨一言不发地起身,作势去斟酒,在转身的刹那,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袖,直插自己的咽喉。 她已经足够快,但簪头却在挨到肌肤的瞬间停住,慕濯轻而易举地夺下她的簪子,反手扔开。 “时娘子,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的话音笼上一层寒意,先前的平静荡然无存,“你既然恨我至极,有胆量自裁,为何不先杀了我?” 时缨被他攥着手腕,未能挣脱,不禁发出一声绝望中掺杂着嘲讽的轻笑:“臣女与殿下您最大的区别,便是臣女有自知之明。您天纵奇才、功高盖世,连陛下都束手无策,只得把臣女作为交换的筹码送给您,臣女再异想天开,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将您一击毙命。更何况,灵州非您不可,臣女若杀了您,岂不是成了大梁的千古罪人?” “那就节省力气,莫再寻死觅活。”他放开她的手,“留着性命,等待大梁不需要我,而你也攒够本领、足以亲手杀了我的那天。” 时缨沉默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问道:“为什么是我?你我只在千秋节见过一回,莫非因为我与卫王殿下有婚约,你意欲对付他和安国公府……” “我要对付他,还不至于用这种伎俩。”他打断她的猜测,语气缓和些许,“时娘子方才还夸我天纵奇才,如今又在暗示我愚不可及,不知令尊与孟家同气连枝、绝不会倒戈相向吗?” 时缨不愿再与他掰扯,深吸口气,坚定道:“但无论你出于何意,我此生都只认定卫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择手段将我夺来,我也永远不会接受‘岐王妃’的头衔。” 话音落下,室内温度陡然将至冰点,他眸光微凝,忽然倾身凑近几分,她下意识后撤,腿撞在床榻边缘,顿时失去平衡,跌进柔软的衾被中。 他抬手撑在她耳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意味不明:“你可知外面都说你是因何嫁给我?虽然传言荒诞不经,但今夜过后,还有谁会相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时缨瞳孔一缩,攥紧被褥,冷声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定跟你同归于尽!” 她自知这句威胁没有半分效用,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强行要了她,她无力反抗,也只能任其宰割。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缓缓直起身:“记住你说过的话,我等着你找我报仇。” 顿了顿:“倘若你违背诺言,再度自尽,我就不能保证会对安国公府以及卫王做什么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择手段,到时候指不定会把他们全部送下去陪你。” 说罢,他径直离开内室。 徒留她坐在榻上,目光恨不得将他的背影灼出个洞来。 往后几日,时缨果真没有再想不开,但她拒绝跟慕濯讲一句话,整天待在屋内,只和青榆丹桂两人交谈。 母亲教过她如何掌管中馈、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那都是基于她会嫁给卫王。这桩婚事非她所愿,她绝不会承担旁人强加给她的身份与职责。 慕濯似乎并不以为意,任由她闭目塞听,还为她寻了许多书籍和字画解闷。 她不想承他的情,对此统统视而不见,一旦他来,无论白天黑夜,她都躺在床榻上装睡,对他说的每个字充耳不闻。只有当他靠得太近,她才会警惕地睁开眼,防备他的进一步动作。 他从未对她有过半分逾矩,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在满室沉寂中离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五月末,他结束京中事务,启程返回灵州。 她身为名义上的岐王妃,不得不随之同往。 临行前,母亲来见了她一面。 时缨没有回门省亲,因为无颜面对尊长,时隔半个多月,母女重逢,她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林氏泪眼朦胧地握着她的手,只说了句“我的阿鸾为何如此命苦”,便泣不成声。 许久,时缨轻声问道:“阿娘,阿爹的病情可有好转?” 林氏摇摇头,叹息不止:“大夫说老爷这是心病,药石无效,只能自医。” 时缨闻言陷入沉默。 打从接到赐婚的圣旨,父亲一病不起,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兄嫂早晚来看她,生怕她寻短见,时绮也破天荒地踏进她的院子,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的生活原本不是这样。 她的人生也不该是这样。 若非岐王强取豪夺,她此时还在安国公府,专心准备与卫王的婚礼。 而不是成为京中士庶的谈资,还要被迫远赴灵州,从此再难见到父母亲人。 她又问:“皎皎的婚事……您和阿爹作何打算?” 林氏眉宇间愁色更甚,斟酌着说道:“成安王府愿意结亲,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时缨掐了掐手心。 母亲没有明说,可她怎会不知,外界风言风语盛行,父亲为维护皇帝的脸面,不能直言其中关窍,只能装聋作哑,任凭传闻愈演愈烈,世人皆以为她失身于岐王在先。 因她的缘故,时绮和庶妹们的婚事势必会受影响。 成安王世子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时绮嫁给他,将来还会有好日子吗? 林氏见她情绪低落,宽慰道:“阿鸾,前些天卫王殿下暗中登门,他托我转告你,要你千万别做傻事,待他谋得大位,将岐王斩草除根,就接你回来,他……对你念念不忘,还想着娶你。” 时缨一怔。 林氏面露迟疑:“你莫不是已经……” 时缨摇头:“女儿以死相抗,岐王没有碰过我。” “那便好。”林氏松了口气,“你若维持完璧之身,将来或许当真能与卫王殿下再续前缘。” 时缨没有作答。 她心知此举是妄想。 历朝历代,兄夺弟妻都是见不得光的丑闻,纵然卫王愿意,官员们又岂能容忍? 末了,林氏语重心长道:“岐王居心叵测,你在灵州人生地不熟,更须得谨言慎行,谨防被他套话,说出与卫王殿下有关的事,被他拿来大做文章,对卫王殿下不利。” 时缨点点头。 她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更不可能给他套话的机会。 虽然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对他并没有这么大的价值。 但木已成舟,他娶她究竟图什么,为了让卫王难堪,或是单纯被她的皮相所惑,她漠不关心。 林氏欲言又止:“阿鸾,阿娘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实属雪上加霜、强人所难,可……你如果能作为线人待在岐王身边……” 时缨会意,再度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这想必是父亲的指示,事到如今,她自顾不暇,父亲却还惦记着让她帮卫王传递消息。 她送母亲出门,母亲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她的视线。 转身却见慕濯站在廊下,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以令堂的脾性,我毫不怀疑她会逼你为卫王殉节。” 时缨置若罔闻,快步返回屋内,关上门,将他的身影阻隔在外。 盛夏时节,她离开长安,亲眷无一人相送。 踏上驿道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伴随着少女熟悉的声音:“阿鸾!我送你一程!” 竟是曲明微。 时缨拒绝了下车相见,听好友在外头焦急地询问她的情况,霎时间泪如雨下。 英国公府不欲与皇子们结交,以她现在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与曲明微依依惜别,落在那些奉皇命前来、象征性地为岐王送行的官员们眼里,保不准会传出什么闲话。 马车辘辘前行,她从窗子探出手,作势招呼伴驾的护卫,将手帕飞了出去。 未等那护卫捡回,平地扬起一阵风,将她的帕子吹走,不偏不倚被曲明微接住。 出阁前,她曾答应给曲明微做条锦帕,绣上她最喜爱的西子湖畔盛景。 两人还相约将来若得空,就一起回故乡看看。 她的手帕已完成,但却再也无法实现与好友的约定了。 经此一别,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离开长安的那一刻,时缨的时间仿佛被静止。 她寸步不离马车,到了灵州,便如同曾经在长安的岐王府时一样,足不出户地待在屋内。 四季轮回,草木枯荣,从此与她无关,她画地为牢,困守一方狭小的院落,不知今夕何夕。 慕濯依旧三天两头来找她,有时候没有军政事务处理,就在她屋中待一整日。 她无法从早睡到晚,也没资格赶他走,只能对他视而不见,渐渐地,倒也习惯了与他相安无事。 青榆和丹桂陪在她身边,时缨并未拘着她们,反倒经常撺掇两人出去玩。 她们不远千里追随她,是她在这段漫长而无望的光阴中唯一的慰藉。 某天,两人从外面回来,丹桂闷闷不乐,隐隐还有哭过的迹象,在时缨的再三催问下,青榆代为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两人在店铺里挑选物品时,丹桂听人提及时缨,以为是夸奖,便兴致勃勃地附和了几句,谁知她听错了灵州方言,对方实则是觉得时缨这王妃配不上岐王,希望她早点滚回长安去。 “分明是三娘子被胁迫,怎么到头来反而成了您死缠烂打要嫁给岐王一般?”丹桂气得直跳脚,复述那人的字词,喃喃道,“奴婢记住了,这句不是好话,往后再让我听到,我跟他们没完!” 时缨却被她逗笑,望着从窗棂洒落的夕阳,忽然不知怎的,竟想出去看看,听一听灵州方言是否如她所说。 而且慕濯看似杀伐果断、冰冷不近人情,在当地百姓心中居然颇有声望,让她生出些许好奇。 她怕他知晓,专门寻了个他去营中的时候出门。 这是她来到灵州之后第一次踏出府邸。 此处远不及长安繁华,却也并非京城不少人以为的不毛之地,沿街走过,商贩们笑脸相迎,往来行人不论男女老幼,脸上皆有平和而满足的微笑。 时缨终于再次感觉到阳光照耀、微风吹拂的滋味,她停在路边,与一位卖瓜老农交谈,提及岐王,老农字里行间皆是敬佩,口口声声说若不是他,他们这些边境居民恐怕还处在蛮夷铁蹄的蹂/躏下,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第25节 说着,切了块瓜递给她,好奇地问道:“小姑娘,你不是灵州人吧?” 时缨正想编造一个前来探亲的借口,突然听得有人叫道:“这不是前两天跟我吵架、替那劳什子岐王妃说好话的丫头吗?还有她同伴……诶?怎么又多了一个?莫非,你就是岐王妃?” 霎时间,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目光各怀心思,胆子大的甚至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也不知岐王殿下看中她哪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换做寻常人家的新妇,早该被休了!” “或许娶她并非殿下本意,八成是卫王不要她了,皇帝老儿才将她塞给岐王殿下。” “说得对,别瞧她脸蛋漂亮,但就凭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入殿下的眼?依我看,只有顾将军麾下的那些巾帼英雄,才有资格站在岐王殿下身边!” 灵州民风开放,不似京城规矩森严,众人丝毫没把德不配位的岐王妃放在眼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丹桂急得与他们争执,声音很快淹没在喧闹中。 时缨狼狈地戴好帷帽,想要越众而出,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滚滚马蹄声纷至杳来,人们侧身避让,时缨正待趁此机会溜之大吉,忽然听到一句:“岐王殿下!” 她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捞上了马背。 “是谁趁我不在,背后讲王妃的坏话?”慕濯单手将她圈在怀中,语气郑重道,“我好不容易才将时娘子娶到手,你们这么待她,将她吓跑了,回头我一个都不放过。” 有人大惑不解:“殿下,当真是您求娶的她……王妃娘娘?” “怎么,不是我亲自去,难道是你替我求来?”慕濯不答反问,安抚地拍着时缨的脊背,“王妃好不容易出一回门,就被你们惊成这样,怕是以后再也不敢露面了。” 那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旋即高声道:“草民知错,请王妃娘娘饶恕。我等冒犯您在先,娘娘要打要罚,草民们绝无怨言,还请您莫与殿下置气。” 其余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她请罪。 时缨窘迫不已,连忙表示不会责怪他们,旋即,由慕濯策马载着她回到了府上。 她与他共乘一骑,大气都不敢喘,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瓜,就这么走进屋内。 “他们没大没小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慕濯宽慰道,“下次再想出去,我陪你一同,他们定不敢再胡言乱语。” 时缨摇摇头,自觉欠他一个人情,便没有如往常那样冷眼相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他们说得没错,我并非你的良配,只有那位……顾将军麾下的巾帼英雄,才堪当你的妻室。” 她来到灵州后闭门不出,从未听说过顾将军,也不知其部众究竟是何方人物。 “你是在介意这个吗?”他似是笑了笑,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提议道,“你既对她好奇,明日我让她来拜会你便是。” 又道:“不必多心,顾将军已有夫婿,她率领的女军不输男儿,但在我心目中,你无人可及。” 时缨猝不及防听到他如此直白之言,当即无话可说,转身便要回内室。 却被他叫住:“时娘子,这次我替你解围,礼尚往来,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时缨深吸口气,回过身来:“多谢。” 她垂眸看向手里的瓜:“我今天没买到多少东西,改日出门,我会为你挑选一份回礼。” “不必了。”他却走到她身旁,“这个就挺好。” 旋即,在她惊讶不已的目光中执起她的手,毫不嫌弃地吃掉了她剩下的瓜。 时缨目瞪口呆。 翌日,顾将军登门拜访。 她是个性情豪爽的北方女子,因丈夫在一次战事中受伤,她临时接替他的职位,坚守阵地,最终巧施妙计、成功击退敌军,从此得到慕濯重用,现已受封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 聊了大半日,顾将军对时缨的偏见烟消云散,当即邀请她抽空一起击鞠。 “听闻京中击鞠之风也颇盛行,我倒挺想领教一下你的本事。”顾将军笑道,“若我没有记错,阿鸾,令舅父是赫赫有名的林将军,你自小在杭州长大,应当通晓此技。” 因时缨坚持不让她称呼自己为“王妃”,顾将军也不客气,直接唤她小字。 时缨却迟疑。 她曾经会击鞠,还扮做英国公府家仆打遍京中无敌手。 但自从被迫嫁给慕濯,她意志消沉,久居室内,早已将骑马和击鞠的功夫落下。 顾将军不以为意:“无妨,你有底子,只要多加练习,很快就能重拾,你若愿意,我还可以教你些简单的招式。” 闻言,时缨蓦然回想起小时候,舅父夸赞她根骨绝佳,她和曲明微比划,经常打得不分胜负。 要知道,曲明微的武艺冠绝京城,连新晋的武状元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她点头应下,与顾将军约好了时间。 傍晚,她亲自送客人离开,意外地发现慕濯又在回廊下等候。 顾将军走后,他望着她,轻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笑过了。” 时缨这才发现自己面带微笑,整颗心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 她红着脸回到屋内,忽然想起,她似乎从未对他展露过笑颜。 那么……他为何会说“很久都没见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去求证,只当他一时口误,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与顾将军约定出门的前一晚,时缨擦拭着对方赠予她的匕首,久违地生出些许期待的情绪。 然而就在她打算就寝时,青榆匆匆而入,递上一封信件:“三娘子,是安国公府来的。” 这是时缨来到灵州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家书,她飞快地拆开,看过头一行字,便瞬间呆住。 白纸黑字,出自兄长之手,她不敢相信般再三确认,只觉天都塌了下来。 时绮与成安王世子的婚期敲定,但在出阁前夕,时绮自缢于闺房,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 庶妹们被她们这两个嫡姐一再影响,婚事成了大难题,几位姨娘隔三差五找母亲哭诉,母亲刚失去女儿,又被此事闹得焦头烂额,大病一场,至今未能痊愈。 卫王被立为太子,迎娶邢国公的孙女为妃,同时纳了一位妾室,宣称是孟家远房表亲,因体弱多病,平日从不在人前露面,但据传闻,她的样貌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皇帝颇为不满,奈何太子心意已决,也只能由他去。 信件最后,时维写道,太子对她余念未了,万望她看在旧情的份上,能帮他做些事情。 虽未明言直说,但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时缨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耳畔轰鸣,只觉如坠梦中。 突然,青榆和丹桂的惊叫响起,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匕首的锋刃,手掌鲜血淋漓,衣袖已被浸透。 夜色沉沉,室内灯火通明。 时缨那一下切得太深,几乎将整只手拦腰斩断,大夫用了大半宿才止住血,包扎过后,说她筋脉尽损,此后别说是击鞠习武,就连写字作画都成了奢望。 慕濯坐在床榻边,看着她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容,眉目间满是担忧。 时缨却仿佛没有听到大夫所言,许久,才转身背对他,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是废掉一只手,还是卫王另娶,她都已经没有感觉,但一想到时绮和母亲,她心如刀割,自责铺天盖地涌来,山呼海啸将她淹没。 如果不是她,时绮不至于嫁给成安王世子,落得豆蔻年华香消玉殒的下场。 母亲也不会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被姨娘们怨恨。 为什么? 慕濯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理智知道时绮的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诸事因他而起,她想象时绮万念俱灰地将腰带甩过房梁,想象母亲憔悴不堪的面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与他共处一个屋檐下。 她在黑暗中清醒了一整晚。 他头一次在她屋里过夜,却是静坐一旁,陪她清醒了一整晚。 次日,她自请搬离,住进前朝遗留的一座高阁内。 立誓除非死亡,此生与他再不相见。 那之后,她置身九重楼阁,整日眺望长安和杭州的方向,经常从清晨枯坐到傍晚。 慕濯没有再来打扰过她,但却加派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以防她出意外。 但对于时缨而言,是死是活都已经没有区别。 她失去了父母家族,失去了唯一的亲妹妹,失去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她已一无所有。 九月十五,她的生辰,本该是皓月当空、明镜高悬,但那一晚阴云遮蔽,甚至不见半颗星子。 时缨在高台上静坐良久,身形瘦削,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就在她木然转身回屋的一刹那,漆黑中骤然亮起点点星火,破开漫无边际的夜色飞向天幕。 不计其数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汇聚成一片耀眼的暖色,时缨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青榆和丹桂惊讶难掩,护卫们也聚过来,借着漫天星火为她道贺。 一盏孔明灯被檐角挂住,有名年纪稍小、性情活泼的护卫自告奋勇上前,飞身将它取下,时缨看着她在百尺高阁边沿挪腾转移,不由得屏息凝神,直到她安然落地才松出口气。 她接过已熄灭的灯盏,从中取出许愿的字条。 只一看,不由怔住。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阿鸢。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是岐王殿下的字迹。”一位年长的护卫道,“属下见过殿下亲笔所写的文书,确认无疑。” ……居然是他吗? 可他又是从何得知她曾经的小字? 鬼使神差地,时缨收起了纸条。 或许他只是记错“鸾”字,但“阿鸢”二字让她想到舅父,以及儿时曾经在杭州的岁月。 那是她十七年人生中最快乐的光阴。 一夜无梦,她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安宁。 次日,护卫带来消息,北夏有异动,岐王率军迎战,昨晚给她放完灯之后,已快马加鞭离去。 时缨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但却在内心补上了昨日未许的愿望。 愿大军旗开得胜,他……和他们都能平安归来。 兴许是她生辰已过,上天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前线经历一场恶战,虽然北夏骑兵遭受重创,至少十年内无法挥师南下,但朔方军的伤亡也不计其数,慕濯虽死里逃生,却命悬一线。 第26节 顾将军亲自来到阁楼,跪着请求道:“阿鸾……王妃娘娘,殿下心中最在意的人就是您,最放不下的也是您,这次北夏重兵压境,临行前,殿下嘱咐微臣,倘若他不幸战死沙场,便放您离开,从此天辽地阔,再没有什么能困住您。他还说,您本该是天际翱翔的飞鸟,他自以为将您救出牢笼,殊不知又亲手为您套上枷锁,终此一生,是他对不住您。”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求您去看他一眼,或许他能醒来,哪怕您恨他,对他没有半分情谊,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微臣求求您!” 时缨闭了闭眼睛,扶着青榆的手起身,轻轻道:“好,我现在就去。” 她日夜兼程,乘坐马车去往大军驻扎之地。 进入营帐,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床褥上的人影熟悉又陌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生命力。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稍事犹疑,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但转眼又归于沉寂。 医官摇摇头,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当晚,时缨离开营帐,令车夫快马加鞭去往灵州附近的龙兴寺。 她请僧人们燃起上百盏长明灯,彻夜诵经,而她用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她记不得自己写了多少遍,写到最后,手指都开始颤抖。 佛像威严,面含慈悲地注视着少女奋笔疾书的身影。 室内香火缭绕,吟诵声绵延不绝,长明灯的光芒盈满佛堂,恍如白昼。 第二天,顾将军赶到,告诉她慕濯已经醒来,医官见状大吃一惊,说是难得一遇的奇迹。 时缨如释重负,起身的一刹那,眼前天旋地转,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再度睁眼是在营地,顾将军亲自驾车,擅作主张将她载来,安置在慕濯的帐篷内。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无言,但他轻轻地勾住她的右手,试探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的手背上伤痕累累,皆是刀剑所致,她的掌心里贯穿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记录着当日不堪回首的记忆。 她却不知为何没有躲闪,默然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 时缨在营中住了一段日子,很快跟将士们混熟,他们听她描述帝都长安的模样,也为她分享此前闻所未闻的趣事。 她无法再击鞠或习武,跟他们学了胡旋舞和筚篥,只可惜她右手使不得力,吹出来的音调千奇百怪,引得他们哄堂大笑。 唯有慕濯会捧场地为她鼓掌,然后罚那些笑得最响亮的人去吹风蹲马步。 时缨端着盛满水的碗经过,逐一放在他们头顶,然后幸灾乐祸的地负手离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她和慕濯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提及旧事,仿佛只要不说,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十二月,北夏主动请降,割地赔款,并遣送皇子入长安为质。 皇帝龙颜大悦,正式册封慕濯为灵州大都督,邀他回京接受赏赐。 慕濯以伤势未愈、不宜舟车劳顿为由婉言回绝,朔方军的将领们也对此嗤之以鼻。 皇帝崇文抑武已久,如果接受召唤回京,等待他们的必将是鸟尽弓藏的命运。 时缨隐隐觉察到他们在酝酿什么,但却不愿深思。 她搬回府邸,投入到迎接新年的忙碌中,首次担负起身为一宅主母的职责,将朝廷奖赏的物资清点完毕,分发给军中将士之后,其余挨家挨户送予灵州百姓。 人们开始对她交口称赞,夸她是当之无愧的岐王妃。 空闲时间,她都待在府上,准备灯笼和窗花,指点下人们将宅院装点得焕然一新。 她不再拒绝慕濯进自己的屋子,有几回见他不欲离去,她便将床铺让出半个,两人同榻而眠。 尽管中间横亘着衾被,但在她内心深处,曾经坚不可破的围城已悄然倾塌瓦解。 十二月末,慕濯到北边新降的几座城池处理事务,与她相约在年前赶回。 他前脚刚走,时缨便意外接到通报,林氏与时维赶赴灵州,不日便要进城。 她只当母亲和兄长思念自己,欢喜之余,想到时绮,心头不由笼罩一层阴霾。 三人见面,林氏潸然泪下,时维好不容易劝住,愁眉苦脸地对时缨说起家中情况。 “阿爹的病情还是时好时坏,五娘出阁,六娘也许了亲事,但……五娘的夫婿待她并不好,偏宠妾室,竟纵容妾室将她推入池塘,彼时她怀着身孕,经此一遭,是再也不能生育了。温姨娘伤心过度,当晚就趁人不备投了井,阿爹惊怒之下吐血晕厥,身子骨大不如前。” 时维唉声叹气:“墙倒众人推,那些个见风使舵的混账,忙不迭对安国公府避而远之,唯有太子殿下和孟家顾念旧情,未曾疏远我们。太子殿下还与我提过你,阿鸾,他一直没有忘记你。” 时缨轻声:“阿兄要我如何?” 时维没想到她如此直截了当,求助地望向林氏。 林氏叹息道:“阿鸾,岐王公然抗命,陛下与太子殿下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意欲谋反。大梁刚经历了一场战事,实在禁不住内乱,万一北夏趁机东山再起,岂不是要陷黎民于水火。” 她恳求地望向时缨:“你是唯一能接近岐王之人,只要你抓住机会,取走他的性命,你便是社稷万民的功臣,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待太子殿下登基,也必将许你皇后之位。” 时缨静默片刻,摇了摇头:“阿娘,我杀不得他。以他的身手,我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而且——” 她摊开右手:“我现在连握笔都不稳,您竟认为我可以执刀杀人吗?” 林氏呆呆地望着她掌心可怖的疤,抱紧她痛哭失声:“我的女儿,我的阿鸾,那乱臣贼子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时缨一动不动,时维在旁颓然地扶住额头。 翌日,两人返程回京,时缨昨晚在窗边站了许久,醒来时头昏脑涨,便知自己染了风寒。 她让青榆和丹桂代为送行,自己喝下汤药陷入沉睡。 傍晚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时缨在睡梦中惊醒,披衣出门,就见一名安国公府的护卫满身鲜血闯入院子,看到她,慌忙禀报道:“三娘子,大事不好了,夫人和大少爷在城郊遭受刺杀,两位都受了伤,情况甚是不妙!” 时缨顿时一惊,顾不得身子还有些虚弱,连忙备齐车马直奔母亲与兄长下榻的驿站。 她问道:“青榆和丹桂呢。” 护卫闭口不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到得驿站,林氏和时维恹恹地躺在榻上,两人皆被刀剑所伤,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 时缨见识过真正的战场,潜意识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未及发问,便在看到地上白布盖着的两个人影时呆在了原地。 林氏絮絮哭诉:“我们才出城不久,就遭到了歹人伏击,青榆和丹桂那两个丫头为了保护我,惨遭杀害,你阿兄背后也中了刀,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一定是岐王要杀我们灭口!” 时缨迫使自己稳定心神,嗓音沙哑地安慰道:“阿娘,事情还没弄清楚,先不要妄下定论,您有诰命在身,阿兄是朝廷官员,您二位在岐王的地盘遇难,对他又有何好处?您和阿兄先安心养伤,待他过几日回来,女儿定会帮您彻查真相。” 林氏掩面而泣:“这时候你还为他开脱?我和你阿兄差点命丧黄泉,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阿鸾,你是不是对他有了感情?所以你不忍心害他,还把我们对你说的话告诉了他,他这才对我们痛下杀手!阿鸾,我的女儿,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不知廉耻!” “阿娘!”时缨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心脏疯狂地跳动,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辩解。 她的反应像是做贼心虚,林氏的哭声愈发响亮:“你不要忘了皎皎是因何而死,还有五娘,她虽然是你庶妹,但她从小就喜爱你,每天追在你身后叫阿姐,你难道全都不记得了吗?你该有多么冷血无情,才能心安理得地委身于安国公府的仇人!” “阿娘,阿鸾,怎么回事?”时维在仆从的搀扶下走来,行至门边,便力气不支晕倒在地。 混乱中,地上的白布被掀起一角。 青榆和丹桂的躯体暴露在外,衣衫血迹斑斑,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时缨令人打好热水,取来干净衣物,小心翼翼地为二婢整理了遗容。 青榆在杭州便跟着她,丹桂是她来到长安之后收下的第一个婢女,两人伺候她这么多年,不计其数地为她梳洗打扮,这一次,轮到她服侍她们了。 第二天清早,时缨回到府中,随身带着的还有母亲交予的匕首。 利刃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泛着幽幽绿光,母亲说,这上面淬了毒/药,只要沾到血液,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她让管家备了些酒,自饮自酌,直到夜幕降临。 室内安静得令人窒息,再也不会有丹桂叽叽喳喳地吵闹,青榆在旁笑话她顽皮。 醉眼朦胧间,隐约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以为是幻觉,径自去捞酒壶,却被人握住了手。 旋即,他将她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床榻上,除去鞋袜,盖好了被子。 在他即将起身之际,她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脖颈,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的唇。 酒香冷冽,呼吸滚烫。 窗外风雪交加,室内温暖如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但却始终维持着一线清明,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烈火蔓延,沿着血液烧穿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心中却冰封千里,只有白茫茫的荒芜。 她从流飘荡,忽而轻盈地越过云端,复又坠入漆黑的深海,仿佛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夜半时分,时缨睁开眼睛,凝望近在咫尺的精致睡颜,探手到枕下,摸到了那把匕首。 她的动作寂然无声,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然而下一刻,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一如大婚之夜,再也挣脱不得。 慕濯自黑暗中直起身,神色晦明莫辨:“你认为令堂与令兄遇刺是我下的杀手?” 时缨摇摇头,勉力维持着声线平稳,千言万语汇聚在嘴边,最终轻轻道:“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有些事我以为可以忘掉,但如今才发现,终此一生都摆脱不得。” 他一时无言,许久,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你可还记得婚礼当晚答应过我什么?阿鸢,是我的错,我一厢情愿毁掉你原本的生活,以为是在救你,却不知你最大的痛苦皆来源于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已满面泪痕,嗓子里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就听他道:“如今边疆安宁,大梁不再需要我,我给你这个机会,也算是偿还对你的亏欠。我放你离开,往后永远不必看到我,但我要你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从此只过自己生活。” 时缨心跳陡然加快,但她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话音落下,他转动她的手腕,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悉数没入他的腹中。 景初十年的岁除,灵州白雪纷飞,浓云遮天蔽日。 时缨坐在九重高阁,俯瞰台下雾气缭绕,随风聚散不息。 慕濯在失去意识前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头发丝,但那天起,王府及军中所有人都视她为无物,她可自由来去,但却成为空气般的存在。 只有顾将军来见过她一次,告诉她其实慕濯无意皇位,打算在万事俱备后将权力移交给荣昌王世子,这些年,都是他在京城提供策应。之后,他会带她远离纷争,去寻找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 说罢,顾将军转身离去,不再与她多讲半个字。 岁除清晨,慕濯转危为安,那一刀由于时缨下意识的阻拦,偏移方向,没有伤及要害,而匕首上的毒,在她醉酒的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拭去。 彼时她神志模糊,一会儿打定主意自裁,一会儿又害怕母亲逼迫她杀他,因此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消掉了毒药,才将匕首扔在枕下。 她登上楼阁,将一沓纸张分门别类放置整齐。 都是她还在闺中时记录的文字,前后横跨十年,涉及京中事宜的各项细枝末节,还有她之前封闭在此的时候,依照回忆逐字逐句写下的关于卫王的一切信息。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第27节 又或者,她只是不敢深思。 无论慕濯是否有意皇位,但愿这些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之间的恩怨纠缠早已成为一笔烂账,说不清究竟是谁亏欠了谁。 也许最初,他若没有不由分说地将她夺来,命运的走向会是另外一种可能。 但她看不到了。 她孤身走向高台,寒风凛冽,衣裙纷飞不止。 这一刻,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遗憾,不知来源于何。 忽然,凌乱的步伐声自身后响起,时缨微微一怔,回头便看到慕濯疾步走来。 仅存的一缕遗憾霎时烟消云散,她对他笑了笑,在他飞掠而来之前纵身扑下高阁。 余光所见,他对她伸出手。 许是因为身上还带着伤,他勉力施展轻功,嘴角沁出血迹,速度也迟缓了许多。 衣角如流沙般从他指间溜走,她飞快地向大地坠落。 十七年短暂的人生如走马灯从眼前划过,她看到舅父一家,看到曲明微,看到时绮,看到青榆和丹桂,看到来灵州之后的一切。 以及前些日子,慕濯与她提及即将到来的新年,说是一定要好好过。 往年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今后,他会珍惜每一个与她度过的节庆。 风声如刀,四周云雾遮蔽,她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心想,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剩余的念头戛然而止。 大雪洋洋洒洒飘落,时缨望着天空,五感六觉疾速流逝,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合上了眼睛。 她死在景初十年的最后一日。 未能如约与他看到新岁的朝阳。 第27章 【前世+梦醒】愿与阿鸢…… 时缨看着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少女, 微微愣怔,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那种感觉过于真实,她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直到此刻才彻底抽身。 可她却依旧动弹不得,意识清晰,却没有实体, 被困在虚空中,占据着居高临下的视角。 “她”……应当是已经死了吧?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必定会粉身碎骨。 艳丽的血色在洁白无瑕的雪地蔓延,犹如一朵盛开的花。 寒风席卷着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 覆盖少女苍白的面容和素衣包裹的身体。 灵州的雪可真大,好似要将她埋葬一般。 时缨在半空中怔怔地想着,突然被脚步声打断思绪。 慕濯走下高阁,直奔“她”而来, 他不顾伤势强行使用轻功, 腰腹间晕染着大片的血迹, 将衣衫浸透,身后管家一路小跑, 连声叫道:“殿下,殿下您慢些!” 他置若罔闻, 行至近前,缓缓跪在雪地上, 指腹轻柔地拭去少女眼角的泪痕和唇边血色, 旋即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管家老泪纵横,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作孽”, 顾将军神色悲戚,劝慕濯节哀,医官匆匆而至,想说服他先回屋包扎伤口。 他却仿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听不到外面的一切声音。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将他和少女的头发染成白色。 ——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时缨想到这句话,只觉静默中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悲伤,她被他无声的情绪感染,一颗心也跟着疼了起来,几乎让她无法喘息。 她不知道慕濯在大雪中跪了多久,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遮蔽了她的视线。 随后,时间骤然加快,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渐次从她眼前划过。 长安城外大军压境,但最终,慕濯兵不血刃进入兴安宫,淑妃和太子被废,孟家与时家满门下狱,等候处斩。 她未能看到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画面静止,他已成为新任太子,皇帝重病不起,搬去骊山行宫休养,令他行监国之职。 天牢昏暗,狱卒举着火把引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作陪,慕濯走到一间牢房前。 他示意众人退下,隔着门望向里面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人影。 那人赫然抬头,竟是卫王……又或者说,是废太子。 废太子形容枯槁,显然受了不少折磨,看清来人,立时破口大骂,起初只是“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之类,到后来口不择言,越来越往下流的方向去。 时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粗鄙的言辞,只觉无比陌生。 视线所及,慕濯不为所动,任由他骂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 废太子见状,又道:“当时你威胁父亲,从我这里抢走阿鸾,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喜爱她,岂料她嫁给你不到一年就客死异乡,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所以将她生生逼得自尽?你这种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之人,将来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慕濯终于开口,声音冷到极致,“你在秦楼楚馆夜夜笙歌,与外宅妇颠鸾倒凤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一分一毫?你遵照令堂指示,谎话连篇,从见面第一眼就骗她,以婚约作为遮羞布,只为掩盖孟家和时文柏做出的龌龊事。你假意对她情根深种,实则在外勾三搭四,不说平康坊里留下的证据,去岁我回京之际,可不止一次在慈恩寺见到你和‘孟良娣’苟且偷欢。” “你……”废太子恼羞成怒,“什么外室?弯弯是孟家女,出身清清白白,你休得血口喷人!” “堂堂世家千金,出阁前居然住在通济坊西南一座人迹罕至的宅院里,还真是件奇闻异事。”慕濯说罢,废太子顿时脸色一白。 就听他接着道:“既是孟家女,怎会与故去的时四娘长得一模一样?时四娘生前深居简出,但并非无人见过她,你有胆量,何不将孟良娣带到时文柏面前,问他是不是看起来分外眼熟?” 废太子无言以对,怨恨地瞪着他,眼中几欲喷火。 半晌,讽刺道:“我和弯弯两情相悦,如今同生共死,也算无悔,不像你,注定孤家寡人……” “两情相悦?”慕濯轻轻一笑,眼底满是嘲弄,“两情相悦,便是让她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直到你觉得坐稳了太子之位,才封她为良娣,一边在太子妃床榻上流连忘返,急于生下皇长孙,一边给她灌避子汤、以免她先有孕,还因为她长得像前未婚妻,勒令她不准在外露面?” “你……你懂什么?”废太子气急败坏,“总好过你对阿鸾强取豪夺,她宁愿死都不……” 慕濯低声说了句什么,废太子面色一僵,大叫道:“你胡言!你让我见弯弯,我要见她!” 他却未做理会,转身离去,徒留废太子刺耳的喊声在牢房中回荡。 慕濯行至另一间牢房外,里面关着时文柏、林氏和时维三人。 见到他,时文柏无望地垂下头,林氏与时维却不死心,哭嚎着求情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当年我们一个远在杭州,一个年岁尚小,对他犯下的罪孽一无所知,求您看在阿鸾的份上宽恕我们,阿鸾在天之灵,定不忍心看着她的母亲和兄长无辜送命……” “无辜?”慕濯重复这个词汇,嗓音冷漠,没有一丝感情,“你二人自导自演,假装遇袭,还残忍杀害了青榆和丹桂,以此逼迫阿鸢对我动手,如果她知道真相,你们觉得,她还会认你们吗?” 林氏大惊,指着时文柏道:“都是他让我们这么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时维连连点头,锁链哗啦作响:“其实我和阿娘后悔万分,从灵州回来,内心一直都饱受煎熬。殿下,您若能高抬贵手,免我们死罪,我们愿意出家,余生日夜为您和阿鸾诵经祈福!” “混账!吃里扒外的东西!”时文柏忍无可忍,叫骂道,“当日你二人合计给阿鸾写信,将皎皎的死讯告诉她,试图让她因此对岐……太子心生怨恨,我才是被蒙在鼓里!后来也是你们非要去灵州,我才将计就计安排‘遇刺’,你们一个自告奋勇拿出毒/药,一个还借机糟蹋了丹桂,现在倒是学会装傻充愣,想把我一人踹下水了!我告诉你们,待我死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写信和去灵州都是大郎的主意,我只是遵从你们父子二人的决定!” “阿娘,您怎么把我……丹桂的事告诉阿爹了?” 林氏和时维一齐出声,皆感到难以置信。 一时间,三人互相指责,阴暗狭小的牢房内乱作一团。 “不必吵了,省点力气等死吧。”慕濯淡声打断他们,“安国公的精神头这么好,简直看不出半点‘病情严重、药石罔效’的样子。阿鸢在世时最记挂的就是你们,你们三个结伴上路,到了底下继续拌嘴,热热闹闹,也不至于寂寞,她见到此情此景,定会含笑九泉。” 话音落下,他径直离开,将时文柏对妻儿的谩骂和另两人的哭天抢地甩在身后。 时缨的神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中震撼难以言喻。 卫王……废太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她,成婚之前就已经开始拈花惹草,而她血脉相连的父母兄长,竟算计“她”至此。 她心知只是个梦,可发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的事历历在目,如今她旁观者清,想到在驿站的时候,母亲和兄长看似伤势严重,却并没有闻到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但彼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青榆和丹桂吸引,又在母亲的言语羞辱下心乱如麻,一意求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继续探究真相。 她叹了口气,视线被黑暗笼罩,旋即,再度看到些许一闪而过的画面。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死,孟家及时家满门抄斩,但行刑台上却不见时家大少夫人杨氏及其一双儿女,据说是在牢狱中染病身亡。 景初十一年末,皇帝病危,驾崩于骊山行宫。 慕濯私下与荣昌王世子见面,但后者拒绝了皇位,隔日便离开长安,到外地周游。 就好像晚一步便会被慕濯抓住,强行按在龙椅上一般。 慕濯以太子的身份登基为帝,不置六宫,只追封故去的岐王妃时三娘为皇后。 新帝即位,手段雷厉风行,革除积弊,励精图治,广开疆土,灭北夏,通西域,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明君。但他终生未续娶,没有子嗣,也从不过岁除。 老荣昌王过世,昔日的荣昌王世子成为荣昌王,最终还是不得不接过了皇位。 时缨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是慕濯孤身坐在空旷的大殿内,依旧容颜俊朗、身形挺拔,两鬓却已染上霜雪。 窗外寒风肆虐,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岁除。 殿内漆黑,没有灯盏,他缓缓合上眼睛,从此再未睁开。 风从错开的窗缝中卷入,将他面前的两张字条扬起。 一张写着“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是“她”生辰那天从孔明灯中取出,收在高阁内,她死后,他令人移平了那座楼阁,从她留下的物品中发现了这张字条,一直保存至今。 另一张……时缨定目一看,竟是“她”在龙兴寺用左手写就的数百张字条之一,是他得知她不眠不休为他祈福之后,瞒着她独自去了趟龙兴寺,从长明灯中取出一份。 字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时缨心中酸涩,朝那个已然变成雕像的身影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他的手,突然发现他指间似乎缠绕着一条陈旧褪色、疑似丝线的东西。 她隐约觉得熟悉,但又不知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正待细察,视线却已模糊不清。 黑暗中,她直直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 “三娘子,三娘子,您快醒醒!府上出事了,那个……唉,算了。青榆姐,这可怎么办?三娘子从昨晚昏睡到现在,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是否要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大夫不是说没事吗?三娘子太累了,让她继续睡吧,别庄这边又不是缺人手,何须凡事都要打扰三娘子?实在不行,我到外边瞧瞧,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搪塞过去。” 时缨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第28节 她望着头顶幔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正躺在别庄的水榭里。 室内光线昏暗,亮着微弱的烛光,似乎已经是晚上。 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第28章 是他害死了她。…… 见时缨醒来, 青榆脚步一顿,丹桂面露喜色,连忙扶她起身。 时缨低头望见完好无损的右手, 再看眼前生动鲜活的两人,没由来地鼻子发酸。虽说只是个梦,但她暗下决心, 无论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她都会尽力护她们周全。 她想起方才听到的对话,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青榆和丹桂对视一眼,斟酌言辞:“四娘子她……也来了。据说是老爷要丢掉您从杭州带来的所有物品, 四娘子上前阻拦,惹得老爷大怒,便将她送到这边,叫她跟您一同悔过。四娘子想见您一面, 奴婢们以您在睡觉为由拒绝了她, 她却执意站在门外不走。三娘子, 您看……” “不必搭理,待过些时候, 她会自行离开。”时缨心中五味陈杂,现实与梦境交替重叠, 一会儿是幼小的时绮站在窗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会儿是时绮昨日的出卖, 一会儿又是梦中, 时绮走进她的院落,安慰她活着才有希望,还有白纸黑字的信件,传来时绮因逃避婚事而自缢身亡的消息。 只是她刚从梦里走出, 脑子里还有些乱,不想见任何人。 天色已晚,时绮等不到她露面,必定不会久留。 窗外响起雷声,似是鼓点从天际滚落,山中气候多变,降雨时常倏忽而至。 时缨下意识往外面看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倚着靠枕坐好。 青榆和丹桂得她命令,也各行其是,拿了针黹一边闲聊一边做女红。 少顷,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传来。 时缨料想时绮已经离去,但鬼使神差地,她轻手轻脚下床,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头。 雨点密密匝匝,犹如珠玉倾落银盘,在湖面激起一串串涟漪,长桥卧波,被大雨冲刷得发亮,栈桥两侧,水流似瀑布般泻入湖中。 时绮孤身一人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已经被浇透,但她却纹丝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时缨叹了口气,对青榆道:“给她拿把伞,让她走吧。” 青榆应下,提着油纸伞出了门。 时缨正待回内室,突然,时绮的抽泣传来,在雨中断断续续,夹杂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阿姐,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从小到大,时缨从未听过她用如此卑微又哀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站在窗边,朝那个湿漉漉的人影看去。 青榆将雨伞打在她的头顶,她却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固执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像是自罚般,任由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时绮哭得止不住,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的嗓子已然沙哑,话音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说给时缨还是自己。 “阿姐,我并非要跟你抢卫王,我只是想离开安国公府,找一处容身之地,阿爹阿娘逼我嫁给成安王世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觉着唯有跟了卫王,才能让他们无话可说,我原本是想,如果卫王……如果他要我,我便求他赏我一间宅院,我待在里头,余生永远不出现在你和他面前。” “可是阿姐,我看到他的瞬间就后悔了,我好害怕,我愧对于你,你说得没错,他对我……他居然对我……我已经一字不差地告诉阿爹和阿娘,但他们不相信我,认为卫王绝不会看中我,是我……是我勾引他在先,还倒打一耙,污蔑他的名声……阿姐,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 “我不该在阿爹面前出卖你,怪我头脑发昏、一时冲动,我只是……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阿爹和阿娘的女儿,我跟你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我承认,无论相貌、学识、人缘,我样样比不上你,我也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超越你,可为什么,我的婚事都要用来为你铺路?” “只因为他是郡王世子,将来能够给卫王提供助力,我就必须嫁给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纨绔,阿姐,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该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已经走投无路,可以一死了之,但我还欠你一句道歉,你是我唯一的阿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否则我死都无法瞑目。” “阿姐,你可以听到吗,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时绮说得颠三倒四,一口气没接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雨倾盆,让她想起以前在杭州的日子,那边常年有雨,大多时候,她都是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母亲愁眉不展地絮絮叨叨。 “阿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做梦都想成为你。所有人都喜欢你,表兄表姐三天两头来找你,我却连走出院子都是奢望,阿娘也一直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她早已进京与阿爹团聚了,有几回,我差点劝她带你走,我不想做你们的拖累,可是我更怕一个人留在杭州,我不是你,我和外祖父母、还有舅父他们一家都不熟,我根本无法想象寄人篱下的生活。” “来到京城,阿娘隔三差五对我抱怨,若非被我耽搁了六年,她在阿爹身边,阿爹又怎会纳那么多妾室,阿姐,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为什么要用药物吊着我这条没用的烂命?倘若能够自己选择,我宁肯替大姐和二姐去死,当年疫病横行,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还有那天在英国公府认出你,我心里既惊讶又嫉妒,阿姐,我好恨自己废物,但凡我能拿出你一半的胆量,哪怕挣个鱼死网破,也不嫁给成安王世子,又何至于把主意打到卫王身上……” “阿姐,对不起,对不起……”时绮一遍遍地重复着,水榭里悄无声息,她逐渐被绝望侵吞,“我犯下弥天大错,自知永远无法求得你原谅,惟愿来世,你再也不会有我这样狼心狗肺的阿妹。” 话音落下,她在青榆的惊呼中翻身跳进了湖里。 湖面掀起一片水花,转瞬将她淹没。 她不通水性,像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地往下沉。 灭顶的窒息袭来,她却觉出几分解脱。 只是遗憾醒悟得太晚,失去了此生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忽然,眼前水流自两边破开,无数泡沫翻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袭素色衣裙的少女如鲛人般乘风破浪,灵巧地向她游来,墨色长发似轻纱飘舞。 她在水中握住了她的手。 - 水榭中。 姐妹二人沐浴完毕,时缨从青榆手中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褪下时绮的寝衣。 女孩光洁如玉的后背及手臂青红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迹,灯火映照,格外刺眼。 时缨倒吸口凉气。 父亲虽为文官,但毕竟是个男人,被愤怒驱使,出手愈发没轻没重。 时绮终于止住抽噎,能够说出完整的字句:“阿姐,是我无用,未能保住你的东西,阿爹把它们……” “无妨,东西没了还能设法再凑,命没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时缨放轻动作,温声道,“皎皎,活着才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我能怎么做呢?”时绮心中绝望,“阿爹和阿娘坚决要把我嫁给去成安王府,我难道要在大婚当天亲手杀了成安王世子吗?” 时缨啼笑皆非:“怎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我以前都没发现你如此暴力。” 时绮赧然地垂下头,就听她道:“办法终归是有的,万不得已,你愿意随我高飞远走、四海为家吗?我可以去书院做女夫子、加上卖字画养你,但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必想了。” “我自然愿意。”时绮忙不迭点头,“我别的不行,至少懂些厨艺,我留在家中给阿姐做饭,还能打扫屋子,保证让阿姐每天回来都有热菜热汤和干净的床褥。” 时缨扑哧一笑,摸摸她的脑袋:“那我就放心了。别怕,最差的情况你都能接受,更别说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候不早,先睡觉吧,我来想想办法。” 时绮听得她温婉柔和的声音,眼圈一红:“阿姐,我悔不当初,我应该早告诉你的……都怨我之前拉不下脸面求你帮忙,我真是愚不可及。我如今才知,你我其实一样,在阿爹阿娘眼里都是为安国公府谋利的工具,只因你能换得的东西比我更多,他们才对你更重视一些罢了。” 时缨安抚地拍了拍她上半身唯一完好的手背,没有否认。 旋即,她令丹桂取来几条柔软的被褥,垫在床榻,以免硌到时绮背后的伤。 青榆整理床铺,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诶,这条被子是什么时候拖出来的?” 时缨一怔,某些难以言喻的画面掠过脑海,故作镇定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我睡相不好,翻身的时候扯出来了吧。” 赶走岐王之后她困得倒头就睡,醒来又因为梦里的事心思凌乱,还被时绮闹了这么一通,早就把那条临时扯过来遮盖他的衾被抛诸脑后。 青榆掀起被子:“哎呦这怎么还蹭着土,三娘子,您该不会是添了梦游之症吧?” 时缨:“……” 她转头看向时绮:“我可能确实是会梦游,你若怕我半夜把你踹下床,就回去睡吧。” 时绮抱住她的胳膊,拨浪鼓似的摇头。 踹就踹吧,她再爬上来便是。 待收拾完毕,二婢熄了灯,退出内室。 时绮舟车劳顿,又折腾了大半天,很快就陷入睡梦。 时缨却在黑暗里出神。 她回忆着梦中情形,若在以往,她或许还会觉得荒诞不经,但亲眼见证了卫王的另一面、听过母亲的劝阻之词、被父亲逼迫喝下致命的酪浆,她无法对那个梦视而不见。 甚至心想,如果她当真被赐婚给岐王,梦里的一切没准会如期发生。 岐王…… 思及他,她的心情愈发复杂,在梦里,他知道她曾经的小字,还对她…… 她扯过衾被蒙住脸,别的就罢了,可她委实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梦见跟他欢好的场景。 定是因为她让他上了自己的床。 也不知她那时候在想什么,以他神出鬼没的轻功,必定能在丹桂进门之前躲起来,偏偏她昏招迭出,非要把他往床上推。 就好像做了亏心事,生怕被人撞破一样。 寂静中,她心跳如擂,无端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倘若她沿着梦里的线索,找到卫王私养外室的证据,是不是可以威胁他主动跟自己退婚? 毕竟卫王在人前光风霁月,定不能容忍这样的事传出去,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 而且,无论是岐王还是荣昌王世子,既然他们要联手把卫王拉下马,她何不以此作为交换,请他们与她合作。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实在有限,若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定能事半功倍。 否则她就算带着时绮逃离长安,也早晚会被手眼通天的父亲捉拿回来。 打定主意,她开始逐字逐句地回忆慕濯在梦中说过的话。 那外室住在通济坊西南,经常去慈恩寺,还跟时绮长得分毫无差。 她想起浴佛节那天,卫王莫名出现在晋昌坊,顿时明白是自己坏了他的好事。 难怪他会随身带着一根簪子。 难怪他看到时绮会失态,还将那簪子插在她头发上,呆呆地望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通其中关窍,时缨莫名平静下来,反而生出几分庆幸。 或许是舅父在天之灵托梦给她,给她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那么她必须牢牢抓住。 不仅是救自己,也是救时绮、救青榆和丹桂。 第29节 或许……还可以提前给岐王预警,让他早做准备,避免年末那场惨烈的战事发生。 至于他与她之间…… 算了,只是一个梦而已,也不能尽信。 她抚上胸口,试图按捺狂乱的心跳。 却许久都未能平息。 - 与此同时。 平康坊,某间不起眼的院落,幽暗的斗室内,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影。 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蒙着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荣昌王世子对手下点点头,那人顿时被塞上嘴,呜呜叫着拖出门外。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他笑着望向慕濯,不由啧啧称奇,“我自以为发现不得了的大事,时四娘竟想不开对卫王投怀送抱,岂料你做得更绝,自己看热闹就罢,还邀请时三娘一起。但多亏你亲眼所见他在时四娘面前失魂落魄,若不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这条线索。” 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果真如你所想,卫王那外室是……接下来恐怕要有好戏看了。可惜,我被曲娘子拒绝之后,还想过和安国公府结亲,让时文柏以为荣昌王府站卫王,借机打入他们内部,套出点有用的情报,但照此看来,人家时四娘一心想飞上枝头,还未必瞧得上我。”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慕濯微微皱眉,“我并不需要你牺牲至此。” “我可不是为了你,更多是为我自己。”荣昌王世子道,“只要能让孟淑妃和她儿子生不如死,我就算搭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婚姻算什么大事?于我而言,娶谁都一样,并无任何区别。” 慕濯不以为然:“比起同归于尽,还是活着看到他们遭受报应更解气。” 荣昌王世子长叹,没有再出言反驳。 慕濯又道:“明天是那外宅妇初遇卫王的日子,她会照例去慈恩寺上香,机不可失,能否验证我的猜测,便在此一举了。”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嘴角含笑,眼底却泛着冷光:“我简直迫不及待。” 顿了顿:“你与时三娘的事情如何了?” “不出意外,三日内圣旨必将抵达安国公府。”慕濯说及此,眉目间染上些许笑意,“我在京中没什么亲眷,届时还请你赏光,出席我和她的婚礼。” “自然。”荣昌王世子心生佩服,“这都能让你成功,还真有你的。” 两人出了门,分道扬镳,各自乘着夜色离去。 - 慕濯回到苏家旧宅,听罢属下汇报完今日探得的消息,适才熄灯就寝。 念及在时家别庄发生的种种,他不觉笑了笑,探入衣襟,摸到那条长命缕。 女孩稚嫩的嗓音犹在耳边回响,她解开自己手腕上的彩色丝线,望着他认真道:“我舅母每年都会亲自为我编织长命缕,所以我的福气一直很足,我把这条送给你,也算分你一些我的福气。从今往后,你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正待回应,眼前的女孩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着嫁衣的明艳少女。 红烛满室,她美得不似凡间人,神色中却是彻骨的仇恨。 他怔住,便听她一字一句道:“无论你出于何意,我此生都只认定卫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择手段将我夺来,我也永远不会接受‘岐王妃’的头衔。” 他心中一窒,想要走近,却见她缩在榻上,厉声开口:“你敢碰我一下,我定跟你同归于尽!” 这是……他迎娶时缨之后发生的事吗? 慕濯出神之际,洞房花烛消失不见,变成一幅幅残缺不全的场景。 时缨木然坐在新修的王府中,拒绝与他交谈半个字;她倚在前往灵州的马车内,从早昏睡到晚;她住进灵州的府邸,复又背对着他垂泪,搬进空置已久的前朝楼阁。 漆黑中,她定定地望着他,声音如死水一般绝望:“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旋即,她孤身走向九重琼楼,站在高台边缘,摇摇欲坠。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完整的画面。 白雪纷飞,云雾缭绕,她最后回眸忘了他一眼,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 瞬间,他只觉心神俱裂,几乎要扑上前随她而去。 但有人拉住了他,他不知是谁,也无暇去管,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她所在。 她躺在地上,身下血色蔓延,将衣裙浸染得鲜红。 满天飞雪纷纷而落,一点点地将她掩埋。 他跪在她身畔,如坠梦中。 伸手想要抱起她,可她的身子太软,骨骼寸寸折断,他不由停住动作,只怕她疼。 可是,雪下得这么大,她穿着如此单薄的衣衫,会冷的吧。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试图以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周身寒意。 但她却再也没有醒来。 她身上的温度飞速流逝,直到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阿鸢!” 慕濯猝然惊醒,胸腔内疯狂地跳动,犹如万千钢针穿过,几乎痛到无法呼吸。 唯余脑海中的念头逐渐清晰。 ——是他害死了她。 第29章 “你离我远一些。”…… 月隐星沉, 万籁俱寂,庭院中没有一丝灯火。 慕濯独自立在窗边,看着那条长命缕, 企图以为数不多的珍贵记忆压下梦魇。 但时缨浑身是血的画面却挥之不去,让他难得产生了些许动摇。 一直以来,他对儿时的“阿鸢”念念不忘, 回京之后,见她压抑本性,整日活在安国公府和卫王打造的囚笼中,愈发想要带她脱离苦海。 可是, 她当真愿意吗?倘若他自作多情地强迫她,最终导致梦里的事发生…… 他按捺心绪,不禁想起九年前,母亲接到舅父几经周折送进宫的信, 说苏家大难临头, 他们走投无路,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清君侧”之名起兵, 要她设法携子出宫,以免被殃及。 这些是他后来得知, 但当时,母亲失魂落魄地枯坐了大半天, 最终选择认命。 不曾做任何反抗, 甚至未及弄清外祖父是否被人构陷,便一了百了地自尽于寝殿。 将他一人留在这九重宫阙,也没有半分心软与不舍。 母亲出身将门,性情却怯懦胆小, 若非彼时皇帝顾忌苏家的兵权,因此维护于她,只怕她早已被孟淑妃生吞活剥。 浴佛节那天,他在黄渠及慈恩寺见到时缨,发现她与曾经判若两人,唯恐她也成为那般逆来顺受、没有半分脾气的大家闺秀,但幸好,她终归是她,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始终未曾改变。 在英国公府一较高下之后,他脑海中的回忆逐渐被更多鲜活的画面取代,内心对她的渴望与日俱增,不再是作为报答、偿还她当年的恩情,也并非了却执念、给自己晦暗的人生增添一抹光亮,而是想要斩断捆绑她的锁链,带她远离是非之地,从此无拘无束……相守一生。 他想起在凝霜殿的密道里,她说,但凡有一丝希望,总会想要争取一下。 正如她为了纪念林将军,便瞒着所有人偷偷击鞠,认清卫王真实面目,便想着自谋出路。 那么梦中,她该是有何等绝望,才会从楼阁纵身跃下,连找他报仇都不肯? 在时家别庄,两人并肩而坐,她迷迷糊糊地缩进他怀中,以及后来,她面色嫣红地将他推入床榻的模样犹在眼前,他无法想象她满眼仇恨、了无生趣、亦或者……一动不动躺在雪地上的模样。 但是,他更不能忍受她继续留在长安,被安国公府利用,不得不嫁给卫王那个无耻小人。 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他将长命缕放回原位,心想,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摆脱家族与卫王的控制。若她拒绝嫁给他、也不愿前往灵州,他便放她离开,任她去天涯海角,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本就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不该有任何囚笼。 哪怕是他,也不应折断她的羽翼、为一己之私将她强行禁锢在身边。 - 翌日清早,时缨起来的时候,时绮仍在沉睡。 她放轻脚步离开内室,刚洗漱更衣完毕,就接到通报:“三娘子,夫人已抵达别庄,请您和四娘子过去一见。” 时缨一怔。 怎么母亲也来了? 但正好,她原本还想着往安国公府传封信,说几句好话,请母亲出面劝父亲放她回去。 实施计划刻不容缓,留在这里可没法抓卫王的把柄。 “皎皎还在歇息,我随你去见阿娘吧。”她令青榆和丹桂留下照看时绮,与传话的婢女离开。 途中,她筹措言辞之余,不禁想到一些遥远的往事。 时缨对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当年在杭州,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里,她从外祖母和舅母那里得知,母亲因为生时绮落下病根,须得长期休养,故而她出门的次数比时绮也多不了多少。 时缨几乎是由舅父舅母带大,与他们关系亲近,甚至胜过母亲。 来到长安,母亲时时刻刻耳提面命,要她学会讨父亲喜欢,她看着后院那些环肥燕瘦的姨娘,倒也能理解母亲的难处,她不如姨娘们年轻貌美,又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们兄妹三人身上,但打心底里,难免会生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情绪。 分明是父亲辜负了母亲,可她却只会自责,企图通过对父亲千依百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每当父亲教训她和时绮的时候,母亲除了在旁边帮腔,就是劝她们赶快低头认错。 就像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梦里的事情真假暂且不表,但母亲长期以来对她和时绮的打压却属实,阿昏仿佛套上“为你好”的壳子,再加一些不痛不痒的言语关怀,便可以掩盖她本质是将从父亲那里受到的伤害转嫁给她们、转而向父亲邀功的举措。 但现在,母女尚未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她还需要利用母亲的帮助完成筹谋。 到得厅堂,时缨向母亲请安,只字未提昨晚时绮跳湖之事。 林氏见她们姐妹已经和好如初,颇为欣慰,慨叹道:“皎皎年纪小,一时糊涂也情有可原,阿娘知你心软,定会宽恕她。所幸卫王殿下是个正人君子,没有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若不然,我们怎么跟成安王府交待?” 时缨略以沉默,不答反问:“阿娘,您宁肯偏袒外男,也不相信亲生女儿吗?皎皎并未否认她有错在先,但如果卫王当真无辜,没有对她行不轨之举,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又何必撒这种谎抹黑自己的清誉?” 林氏愣了愣,她身旁的仆妇劝道:“三娘子,您就别跟夫人顶嘴了,您可知夫人放心不下您和四娘子,求了老爷大半天,得到允许,就立刻马不停蹄出城、连夜赶来,一路上都没休息好。” 时缨垂眸:“女儿无意顶撞阿娘,只是为皎皎感到不平。” 林氏轻叹口气,令仆妇退下,郑重其事道:“阿鸾,并非阿娘不信任皎皎,只是……信了又能如何?阿娘明白你心里委屈,可这世上的男人,能做到一心一意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卫王殿下许你正妻之位,也待你不薄,你若因此便想着和他退婚,实属小题大做、得不偿失。” 时缨忍不住反驳:“舅父就只娶了舅母一人。” “所以现在林家嫡系绝嗣,白白便宜了那些庶出的玩意儿。”林氏没好气,“要是你舅父当年遵从你外祖父母的安排,多纳几房妾室,又怎会连个血脉都没留下?他拿命换来的功名利禄,到最后都成了为旁人做嫁衣。” 第30节 时缨闻言,明智地选择闭嘴。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亲以世家千金的身份下嫁父亲这穷书生的时候,也没见她听尊长劝告。 而且她突然意识到,如今她还是卫王的未婚妻,根本不存在时绮被她的风评影响、只能委身于纨绔这种事。 可见父母打从一开始就想把时绮嫁给成安王世子,梦里的“她”遭受了彻头彻尾的欺骗。 他们不过是想让“她”心存愧疚、对安国公府言听计从而已。 林氏误会了她的沉默,扯回话题:“今次卫王殿下看在皎皎是你阿妹的份上有所收敛,但阿娘作为过来人,须得提醒你一句,往后这种事情只多不少,尤其是将来,卫王殿下荣登大统,难道你能指望堂堂九五之尊不设六宫、独宠你一人吗?寻常人家尚且需要开枝散叶,更何况皇室。” 时缨没有再争辩。 虽说她自己也不大相信,但却无端想到了岐王。 在梦中,他终生未曾续娶,无子无孙,形单影只直到逝世。 “再者,你与卫王殿下退婚之后,全京城还有谁敢娶你?”林氏接着道,“如今你是长姐,这么不管不顾大闹一通,可曾考虑过皎皎和庶妹们的亲事?而且换做其他权贵人家的子弟,还未必有卫王殿下的品性,他府上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侧室通房,已经是百里挑一的良配。” 多说无益,时缨幽幽一叹,故作伤怀地低下头:“阿娘,是我的错,不该与您抱怨。道理我都懂,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但凡女子,谁不希望和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况且卫王殿下先前还对我许诺,他说……说……” 她适时止住话音,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 林氏心中一酸,揽过她轻轻拍抚,涩然道:“阿鸾,以后你就会明白,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待你嫁给卫王殿下,只需安分守己、不骄不妒,早日诞育皇长孙,坐稳王妃的位子,余生便可高枕无忧了。” 时缨配合地将脑袋埋进她怀里,半晌,直起身来,低声恳请道:“阿娘,您带我回府吧,我想赶在出阁之前到慈恩寺祈福,请佛祖保佑我永远不被卫王殿下厌弃。” 她默默道了声“罪过”,但愿佛祖能够原谅她的违心之言,保佑她顺利跟卫王退婚。 林氏欣慰地点点头:“我特地来此,便是想接你和皎皎回去,都是自家人,哪有隔夜的仇。老爷刀子嘴豆腐心,一直很挂念你们,他万没想到你竟敢喝酪浆,也后悔动手打了皎皎,你们见到他,好好认个错,他定不会再对你们生气。” 时缨顺从应下,又像模像样地演了一阵,哄得林氏眉开眼笑,让她去给时绮传话。 她走后,林氏敛起笑容,念及时文柏,心底浮上些许嘲讽。 经此一遭,两个女儿对丈夫生怨,必将与她更加亲近。 她先斩后奏,擅自将她们带回安国公府,就算时文柏怒不可遏,也肯定不会对她动手,到时候她装装可怜,说些好话,还能在女儿们面前搏个慈母的印象。 丈夫从来靠不住,她早已不再把希望寄托于他。 等将来,时缨和时绮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做了郡王妃,她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 时缨回到水榭,时绮刚刚醒来,听她说罢,差点一跃而起:“阿姐,我不想回安国公府,阿爹会打死我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依照我的指示行事,保证不会再被他为难。”时缨三言两语将计划和盘托出,“我们留在别庄只能坐以待毙,而且我若想成功,极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时绮目瞪口呆:“阿姐的意思是,你打算找出卫王私德有亏的证据,以此为筹码,换得岐王相助?万一阿爹发现,你……” “我既已决定离开安国公府,还管阿爹作何想?”时缨平静道,“皎皎,你信任我吗?” 时绮深呼吸,旋即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听阿姐的。” - 午时,兴安宫。 皇帝走进云韶殿,扶起前来行礼的淑妃,携她在桌案边落座,示意宫人们退下。 他将岐王属意时缨之事如实相告,但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考量,只叹息道:“倘若一个时三娘就能打发他,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我顺水推舟,刚巧给大郎寻个新王妃。” 淑妃面露戚戚之色:“就是可怜了阿鸾那孩子,妾亲自教养她多年,岂会没有半分感情?可惜她与大郎有缘无分,而今又要背井离乡,孤身去往灵州不毛之地,与一个……不知礼仪规矩为何物的人朝夕相处。妾着实不忍想象,她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 她咽下编排岐王的言辞,用锦帕按了按眼角。 “朕和你一同看着阿鸾长大,做此决定,心中又怎会好受。”皇帝安慰道,“届时你我多赏赐她一些物品,以免到灵州之后委屈她,也算聊表心意了。等到……之后,她便是大梁的功臣,回到京中,朕定不会亏待她,她若想另寻夫婿,朕便册封她为郡主,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顿了顿:“你既没有异议,就传大郎进宫,知会他一声吧。” “是。”淑妃忧虑道,“大郎与阿鸾青梅竹马,恐怕要深受打击。” 皇帝拍拍她的肩:“还望你这做阿娘的多多开解他,欲成大事者,怎能耽于小情小爱?” 淑妃一笑:“陛下所言极是。” “另外,”皇帝又道,“朕欲安排宣华去北夏和亲,德妃那里,劳烦你去一趟,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至于玉清公主,既然岐王不愿,也不好晾着,便封她做昭仪,让她住在宫中吧。” “但凭陛下吩咐。”淑妃面色温婉,心底却不由泛起冷笑。 - 通济坊。 卫王张开胳膊,任由少女为他整理衣襟、束好腰带,望着她眉目含春的面容,回想昨夜蚀骨销魂的滋味,心中意动,伸手捞她入怀。 “公子……”弯弯猝不及防,羞得满面通红,小声提醒道,“您别误了事。” 卫王见她分明不舍、却不敢宣之于口的模样,暗想自己当时可真是糊涂,竟会对时四娘失神。 时缨无趣又不解风情,时四娘虽然主动,但只把他视做高枝,言行举止间没有半分情意,反而恐惧得浑身发抖,就好似他面若修罗、会吃人一般。 哪及弯弯对他真心尽付,还温柔知进退,从不让他为难。 他温声道:“我大婚在即,近日便无暇来见你了,放心,待我安置完毕,会想办法接你入府。” 说着,便觉她身子一颤,垂下眼帘,怯怯道:“得公子垂青,已是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妾出身低贱,不敢奢求太多,惟愿公子平安顺遂,在心里给妾留一丁点位置。” 卫王不禁动容,又好言安慰了几句,才抽身离开。 临行之际,弯弯叫住他:“公子,今天是……是妾初遇您的日子,妾想去慈恩寺为您祈福,求您应允。” 卫王犹豫了一下,看着她楚楚动人的眼眸,不由心软。 念及前日得到消息,时缨突发急症去别庄休养,便颔首答应:“小心些,赶傍晚的时候出门,切莫暴露你自己。” “多谢公子恩典。”弯弯行礼,目送他消失在门外。 - 时缨和时绮出了别庄,随母亲登上同一辆马车。 一路上,时绮谨遵时缨的嘱咐,母亲说什么她都点头称是,实在不敢苟同便低头无言,做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还“不小心”露出手臂上的伤痕,引得林氏心疼不已。 傍晚时分,马车由启夏门驶入长安。 此门紧邻通济坊,时缨下意识撩起窗帷往外看,谁知不偏不倚瞥见一辆马车从通济坊西门出来,沿路朝北而去。 没由来地,她心头一跳,似是被预感驱使,直觉这车暗藏玄机。 “阿娘,”她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子,“既然顺路,我想先去慈恩寺一趟,免得阿爹正值气头上,不肯饶恕我,继续关我禁闭。” 林氏听两个女儿说了一路好话,只当她们已诚心痛改前非,看着时绮伤痕累累的胳膊,也有些不忍,便没有拒绝:“那你尽快,我和皎皎先走一步。” “让皎皎和我一同吧。”时缨央求道,“昨晚她与我聊了很多,自觉这些年不懂事,让阿爹阿娘颇费心,也想寻个机会去请炷香,为您二位祈福。” 时绮揪着衣摆,可怜兮兮地看向林氏。 这次她倒没有作假,她是真的很想跟随时缨,而非随母亲回去面对父亲的怒火。 林氏叹口气:“好吧,下不为例。” 时缨与时绮连忙道谢,换乘另一辆空马车,直奔晋昌坊而去。 少顷,马车在慈恩寺门前停住。 时缨的余光紧随相隔不远那辆车驾,就见从中走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妙龄少女,而她随行的婢子颇为眼熟,她仔细回想,似是在宫里见过此人。 她的记性并不差,但以前在杭州,除非尊长提醒是重要宾客,她很少主动去记谁,因她觉得,如若有缘,多见几次总不会忘掉,何须特地费脑筋,直到进入京城,尤其是去了宫里,便由不得她随性,必须牢牢记住看到的每一张面孔,以防行差踏错。 当年卫王还未开府时,这个宫婢就为他效命,应该不会无端被逐走。 那么她为何来此,身边又是何人,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亏得此人之前一直在宫内,没有见过她的妹妹和贴身侍婢。 真相触手可及,时缨却并未感到遭受欺骗与背叛的伤心或愤怒,反倒生出些许庆幸。 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正赶上父亲不知母亲擅自接她回来、没有派人监视她的行踪,兴许真是舅父在天上护佑,为她排除万难。 她戴好帷帽,令随行的护卫在外等候,只带着时绮和青榆丹桂走进寺中。 思维飞速运转,仅凭她一己之力,必定无法强行将那女子劫走,而且指不定卫王也派了人手在附近守着,贸然行动难免会打草惊蛇。 但好在她是这里的常客,托僧人们出面,寻个借口将那女子请来倒是易如反掌。 一进门,僧人便迎了上来,时缨寒暄过后,笑道:“小师父可知前面那位姑娘是何人?她的衣服颜色及款式都甚合我意,我颇想与她聊一聊,询问是在哪家铺子裁得。” “小僧不知。”僧人对安国公府这位平易近人又出手大方的三娘子颇有好感,便请示道,“时娘子若有意,小僧可为您提供一间禅房,容您和那位檀越叙话。” “那就有劳了。”时缨谢过,又道,“先不要报我的名号,以免吓到人家。” 僧人会意,行至大殿外,趁时缨姐妹二人进去上香时,与另一位僧人说了几句。 佛堂内,时缨缓缓在蒲团跪下,状似不经意地朝不远处的女子看去。 帷帽撩起,对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参拜。 但瞬间,时缨呼吸凝滞,尽管早有预料,却还是暗自心惊。 她本以为“长得像时绮”只是夸张,没想到两人的五官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时绮本尊就在身边,她八成要将对方认作自己的亲妹妹。 她定了定神,与时绮上过香,悄无声息地走出大殿。 时绮心事重重,并未特地去留意其他,虽然疑惑时缨为何对旁人的衣裙感兴趣,但她知晓姐姐自有安排,便没有多问。 那少女还在跪着,时缨先一步走向后院。 四周无人,她便没有再落下帷帽罩纱。 - 与此同时。 禅房中,荣昌王世子接到通报,对慕濯道:“那外宅妇来了。” 慕濯正待开口,视线冷不丁划过窗外,突然一怔。 时缨? 她不是在别庄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荣昌王世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讶然道:“时三娘和时四娘?巧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如邀她们一同……” 第31节 “不必。”慕濯打断他,“按计划行事,无需牵扯旁人。” 荣昌王世子见他脸色有些古怪,内心蹊跷万分,却只能作罢,等待姐妹两个走远。 却不料时缨与僧人交谈着,突然朝她们所在的禅房望来。 电光石火间,慕濯闪身躲到窗后,速度之快,将荣昌王世子吓了一跳。 荣昌王世子:“……” 昨日还胸有成竹要娶时三娘,才过了一天,怎就避人如洪水猛兽了? 不成,他偏要瞧瞧这人在搞什么名堂。 他促狭地勾了勾嘴角,不等慕濯出手阻拦,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了门。 时缨觉察到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出于谨慎,询问僧人道:“小师父,我和舍妹可以去那间厢房吗?” 僧人有些为难:“时娘子,那间已经被其他贵人占用,您不如另寻一处……” 时缨见状,心中已有大概。 那位权势胜于安国公府,十之八/九是皇亲国戚。 正思索着套话,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出:“时娘子。” “世子阁下。”时缨含笑问安,心道今日未免过于顺利,忙给青榆和丹桂使个眼色,令她们去前院盯梢,与时绮走向他,“既然凑巧,臣女有件事想与世子详谈,不知您可否方便?” “当然。”荣昌王世子无视了隔墙而来、透露着几分危险的目光,笑眯眯道,“二位时娘子请。” 时缨走进屋内,不由奇道:“世子孤身至此,莫非已经与人有约?” “确实有约。”荣昌王世子没有否认,却在她出声之前好整以暇道,“许是我那位朋友害羞,看到时娘子便率先躲了起来,时娘子不妨找一找他身在何处。” 时缨微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忽然一阵风掠过,面前凭空多了个人影,竟是岐王。 时缨:“……” 他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一天到晚藏头露尾,是有做梁上君子的癖好吗? 慕濯面不改色,冷冷地扫过荣昌王世子。 荣昌王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忍着背后寒气,假装一无所知。 “臣女见过岐王殿下。”时缨上前行礼,却没想到,他竟生生后退半步。 她以为自己看错,试探地再度走近几分。 这次千真万确,慕濯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距离:“你离我远一些。” 时缨:“……” 果不其然,梦里的事根本不能尽信。 第30章 “如果你愿意,也未尝不…… 室内的气氛有些难以言喻。 慕濯一再后退, 脸色也不大好看,让时缨恍然心生错觉,怀疑自己正在行逼良为娼之事。 先前她情急之下将他推进床榻的时候, 都没见过他这副神色。 而且,她只是出于礼节问安,又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他何至于此? 她倍感蹊跷,不信邪地往前半步。 “时娘子。”慕濯低声,避开她的视线,“你有话不妨直说。” 时缨:“……” 愈发显得她像个欺男霸女的恶人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行为出格, 彻底颠覆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才导致他对她退避三舍? 可当时他并未抵死不从,否则她就是费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扯得动他。 思及此,鬼使神差地, 那个似是而非的梦境随之跃入脑海, 她想到“自己”借着醉酒对他霸王硬上弓, 不禁面颊发热,默然移开了目光。 分明是他在凝霜殿对她说什么“情不自禁”, 梦里也是他强取豪夺,怎么反倒成了她理亏? 时缨惯会隐藏心绪, 内里百转千回,外表却未做半分显露。 罢了, 反正她本意是来寻求合作, 其他有的没的又与她何干。 慕濯余光望见面前的人影走开,些微松了口气。 今日她穿了一件海棠红襦裙,虽是姝丽绝艳,但这颜色没由来地让他想起梦中情形。 方才, 时缨步步走近,身上淡香随风而至,无孔不入地浸染他的呼吸,她的一举一动都对他有着致命的引诱,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于她而言是何等的危险。 好在她及时抽离,若不然,他只怕要改变昨晚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四下沉寂,荣昌王世子和时绮皆一头雾水,不知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 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汇,时绮触电般垂下眼帘,念及千秋节的遭遇,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但愿荣昌王世子确实只是碰巧出现在凝霜殿附近,再无人知晓她的丢脸之事。 荣昌王世子则是满腹疑惑。 按说千秋节当日,时家姐妹匆匆离去,应是安国公已经知晓时四娘的作为,但这才隔了两天,她和时三娘便一同出现在慈恩寺,举止亲近,完全不像有任何龃龉。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该夸时三娘宽宏大量,还是该赞叹两人姊妹情深。 狭小的禅房内,四人各怀心思,氛围愈加诡异。 直到时缨率先出声打破安静:“既然岐王殿下要臣女有话直说,那么臣女便不与二位客气了。臣女今日至此,是为寻获卫王私养外室的证据,臣女想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作为交换,臣女可以提供更多关于卫王的消息,无论二位问什么,臣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见此情形,已然猜到两人来慈恩寺十有八/九是与她有同样的目的。 那么仅凭一个不是秘密的外室,必定不足以说服他们与她合作,她须得拿出更有价值的筹码。 顿了顿:“臣女知晓您二位也是为那外宅妇而来,之后的事不妨交给臣女,待会儿臣女与她闲聊时,二位可与舍妹在旁边听着,也算验证一下臣女是否有共谋的能力。” 她神色冷静,言语间尽是胜券在握。 时绮从未看到过她这副模样,钦佩之余,不由安下心来。 仿佛有姐姐在,不管多么棘手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荣昌王世子面露惊讶:“我自然不会质疑时娘子的本事,但敢问时娘子,你此举是为何意?” “让卫王主动与我退婚。”时缨并未遮掩,直截了当道,“他骗我负我,休想要我嫁给他。” 荣昌王世子一愣,顿时乐不可支:“时娘子,你已经不用嫁给他了,因为有人……” “闭嘴。”慕濯截断他的话音,略作迟疑,对上时缨的眼眸,“因为我已经向陛下禀明,我中意于你,让他为你我赐婚,他没有反对。” 时缨:“……” 这梦怎么时灵时不灵? 慕濯原本还想说,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在离京之后放她高飞远走,但这句话卡在嗓子里,最终未能脱口而出。 出乎意料,时缨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只露出几分稍显困惑的目光,似是陷入怀疑。 旋即,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殿下一面把臣女当瘟神,对我避之不及,一面又请……让陛下赐婚,恕臣女失敬,您是想娶我回去镇宅辟邪吗?” 慕濯:“……” 这怎么跟梦里不太一样? 但她没有拒绝,他便像是抓住了一线希望,顺水推舟道:“如果你愿意,也未尝不可。” 时缨:“……” 她是不是该多谢抬举? 时绮难得见到姐姐如此异彩纷呈的表情,惊诧之余,碍于旁人在场,强行忍着没有发笑。 荣昌王世子却不给面子,毫不客气地“噗嗤”一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他望来。 一个面若寒霜,另一个笑里藏刀。 荣昌王世子:“……” 打扰了,你们继续。 时缨收回视线,正待再说什么,这时候,一阵叩门声响起,从窗缝看去,那女子已被带到。 她对三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寻地方藏起来,落下帷帽的罩纱,独自上前打开了门。 - 弯弯本以为僧人是要与她探讨佛法之事,将婢女留在门外,走进禅房,才知等待她的另有其人。 她一惊,僧人已行礼退下,空荡荡的室内,只有一位看似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冒昧将姑娘请来,真是抱歉。”那女子的声音悦耳动听,不知为何,竟让她无端感到亲切,但随即,对方话锋一转,“我有些事想要询问姑娘,只要你从实交代,我定不会为难于你。” 弯弯下意识朝外面望了一眼,窗户紧闭,将她的视线阻隔。 手心沁出薄汗,无数猜测闪过脑海,她再三权衡,还是依照指示落座。 她为求低调,只带了一名婢女进入寺中,对方有备而来,肯定还留着后手,贸然反抗并非明智之举,自己丢失性命事小,倘若暴露了公子可就麻烦了。 虽然她至今不知他真实身份,但耳闻目睹,也能觉出他顾虑重重,她的存在万不能被人发觉。 她稳住心神,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见对方轻轻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绝色倾城的脸。 刹那间,弯弯难以置信地呆在原地,因这女子与自己有六七成相似,只是比起她,对方的五官显得更为明艳摄人,还有举手投足间大方而矜贵的气度,是她此生望尘莫及。 想起公子不经意间提及的名字,她福至心灵,立时明白了对方是何人。 连忙起身跪地,俯首哀求道:“贵人,妾自知身份卑贱,从未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想,请您大发慈悲,饶妾不死。” 她如此机灵,让时缨觉得省力不少,轻声道:“起来吧,我并非要取你性命。” 第32节 待对方坐回原位,她细看这女子的容貌,心中莫名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近距离下,她的模样与时绮分毫无差,只不过时绮再内向,终归是安国公府与杭州林氏的血脉、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女,面前的少女却有着骨子里透出的卑微,即使奉命坐下、与她平视,也习惯性地低眉敛目,从头到脚流露出惴惴不安。 京中高门大户皆是人丁兴旺、儿女成群,她交际甚广,见过不少嫡亲、堂亲以及表亲的兄弟姐妹,但像她和时绮这般几乎别无二致的,唯有胡国公家的孪生子可以一较高下。 所幸时绮躲在橱柜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只闻声音,不见来者长相。 不然殊无防备看到这张脸,定会被吓到。 可饶是如此,时绮还是吃了一惊。 与姐姐交谈的人嗓音过于熟悉,险些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时缨问道:“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是哪里人?” 就听她轻声细语:“妾无姓氏,小字弯弯,今岁十六,打从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京城。” “但你说话时分明带着几分江南口音。”时缨不给她反驳的余地,毋庸置疑道,“实不相瞒,我祖籍杭州,从小在那里长大,听得出你是耳濡目染还是刻意为之。” 弯弯咬了咬下唇,半晌,低低道:“贵人想要妾做什么,妾资质愚钝,还请您明示。” 时缨不答反问:“你是当真心悦他,愿意跟他一辈子吗?” 弯弯却没有立刻点头,避重就轻道:“妾不敢。” “有何不敢?”时缨笑了笑,“只要你随我走,按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保证你能够得偿所愿,与他比翼连枝。” 弯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却摇摇头:“您的好意妾心领,但妾从未想过如此。” 时缨又道:“你可知晓他是何人?” 弯弯照实回答:“妾不知。” “他从何处与你结识?” “平康坊。” “你跟随他多久了?” “一年。” “他可曾告诉你自己有婚约在身?” “……说过。但妾对您是何人也一无所知。” “好,我问完了。”时缨不紧不慢道,“你原本出生于江南,极有可能正是杭州,长到十来岁,因故辗转来到京城,流落秦楼楚馆。但你不甘遭人作践,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逃离此地,某次机缘巧合,他造访你所在之处,因容貌对你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于是你设法让他为你赎身,甘愿做他的外室至今。若我没猜错,他是你的第一个恩主,而你的年龄被假母谎报,实际只有十五岁。” 最后一字落下,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弯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第31章 “我已经有心上人。”…… 时缨将她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 任由她反应了片刻,适才再度开口:“你有点小聪明,但却不擅长与人打机锋, 可见你并非真正在风月场历练过,而且就你那位恩主的脾性,倘若你是此间老手, 他或许还未必瞧得上。” “至于年龄,我知道京中有些人偏爱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嫌恶,旋即被嘲讽取代,“但你那位恩主, 虽然与衣冠禽兽也差不离,却还要道貌岸然地维持君子形象,毕竟这种习惯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哪怕他正在做一件本就寡廉鲜耻的事。” “如果你未满十五, 他定会装模作样、固辞不受, 假母知他阔绰, 见他对你另眼相看,怎能白白错失赚钱的大好时机, 于是将你虚报一岁,送上他的床榻。而你急于脱身, 自然没有置辩,就这么被他带走, 住进通济坊西南的宅子中。” 她的嗓音沉静如水, 却字字句句直击要害,甚至道出了对方的藏身之处。 弯弯惊慌失措,扑通跪下:“贵人,妾并不是故意欺瞒于您, 只是……只是公子交代过……” “无妨。”时缨觉得她像是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魂不附体,内心同情,面上却不显,反而乘胜追击道,“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我想对付你,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弯弯想起她先前所言,仔细体会其中深意,委婉道:“贵人,妾不知您与公子之间有何过节,但公子对妾恩重如山,哪怕您杀了妾,妾也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时缨见她神色坚定,在心底默然一叹。 自己也曾被“恩重如山”四个字捆绑,以为卫王和淑妃是命中的贵人,现在想来,这其中有多少讳莫如深的利益关系,她不得而知,但她在他们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用得趁手的工具。 梦境里,卫王与“她”的婚事失效,转头便另娶旁人,邢国公的孙女出身世家,非她能比。 可惜“她”当局者迷,没有看清,若卫王真对她情深义重,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她。 “我几时说过要你背叛他?”时缨笑意温和,循循善诱,“切莫轻言生死,你唯有活着,才能与他相守,试想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得了名正言顺的妾室身份,为他诞育一二子女,从此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弯弯姑娘,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弯弯胸口起伏,似是在进行剧烈挣扎,时缨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神情,前面几句的时候,她只略有所动,当说到“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少女眸中泛起波澜,尽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但旋即,她眼底的光芒熄灭:“人各有命,妾岂敢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这些本就应当属于你呢?”时缨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与我样貌相像,你当真以为只是巧合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亲生父母是何许人?” “您……我……”弯弯瞠目结舌,脑中恍若惊雷炸开,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缨接着道:“四月初八浴佛节,你瞒着恩主来到慈恩寺,若我没说错,那天是你的生辰,又或者……你的养父母捡到你的日子。你名叫弯弯,便是因为初八正值上弦月当空,但实际上,你真正的出生时间要更早,应是在四月初六。” 弯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半晌,她低声道:“妾也不知自己出生在何时,十五年前的四月初八,妾被一位僧人捡到,侥幸活了下来,妾心怀感恩,故而一直潜心礼佛。” 时缨追问:“那你因何离开杭州来到京城?” 许是因她料事如神,又或是她肯浪费时间说这么多,不像有恶意,弯弯逐渐放松戒备:“捡到我的那位僧人不方便收留我,遂将我送至附近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也就是我养父母手上。” “日子原本过得风平浪静,但我养父母的亲生儿子、我的兄长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去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压根还不起。”说到此处,她不禁红了眼眶,“债主的人找上门来,将家中为数不多的财产洗劫一空,我养父上前阻拦,却惨遭殴打、当场毙命,养母也受了伤奄奄一息,那些人见我有几分姿色,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抓走,我就这么一路来到京城,直到遇见公子。” 时缨未曾想到她的经历竟如此坎坷,且她话中信息量过大,字里行间暗示当地有个极为猖狂的团伙,不择手段敛财之余,还从事强抢民女的勾当。 再者,就算那些人要将她卖到青楼抵债,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到京城。 但眼下并非深究这个的时候,弯弯的一席话更加坐实了先前猜测,她轻声安慰几句,复而郑重道:“若无意外,你多半是我的阿妹,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千金的亲生女儿。” 弯弯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以为她在胡言乱语:“贵人,这怎么可……” “皎皎,你出来。”时缨说罢,解释道,“这位是我的阿妹,也是你的姊妹,方才我没有确切证据,怕你二人猝不及防相见会遭受惊吓,便叫她先躲起来了。” 时绮正觉匪夷所思,听闻姐姐唤她,如梦初醒,乖乖从橱柜后现身。 四目相对,皆倒吸口凉气,各自呆愣在当场。 论长相,两人的每寸轮廓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时绮衣裙华贵,绾发的玉簪纯粹欲滴、不掺分毫杂质,身形笔直,随意往那一立,犹如芬芳初绽的花树。 弯弯的穿着打扮也还算体面,经过一年的休养,肤色已恢复白皙,但早年的农家生活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看着时绮在玉镯映衬下凝脂般的双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指尖缩进袖中。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娇嫩鲜妍的少女,有些无法直视她的光芒,然而却迟迟不舍得移开视线。 就好像……看到了有着截然不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 方才,公子的未婚妻说什么? 中书令,安国公,还有杭州林氏。 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词汇,但看着眼前光鲜亮丽的姐妹二人,她的呼吸不由变得急促。 原本,她也应该是这副模样。 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而非命如草芥浮萍,永远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时缨扶起她,用锦帕为她擦去额角冷汗:“弯弯,我是你的阿姐,又怎会害你?过去的十几年,你在泥淖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傍上恩主,却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如若现在找上你的不是我,而是别家千金贵女,即使将你乱棍打死往外一丢,你那‘公子’也绝不会为你指责她半句。” 她借了母亲的劝诫一用:“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帕子淡香缭绕,恣意侵入弯弯的嗅觉,顷刻间瓦解了她最后的犹豫。 “你若能回到安国公府,成为时家的女儿,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甚至代替我嫁给他为正妻。”时缨顺势将锦帕放进她手中,“到时候别说其他人,就连你的‘公子’都不敢再轻视你。” 弯弯攥紧帕子,嗓音涩然道:“贵人……阿姐,公子他究竟是谁?我既是安什么……府的女儿,缘何会流落在外?你要我代替你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 她心跳激烈,无数疑问纷至杳来,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他是当朝卫王,未来的太子殿下,而你的身世,我需要回府之后向阿爹和阿娘求证。至于我,他对我无意,何况……”时缨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已经有心上人,也不想嫁他。” 弯弯信以为真,心中震惊无以复加,没再多言。 时绮对时缨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这番本事。 她想到方才,岐王说要求娶姐姐,莫非…… “皎皎,你和她换换衣服。”时缨的声音传来,时绮回过神,见她不着痕迹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又镇定自若道,“弯弯,我尚未弄清当年的前因后果,无法直接带你回府,但你放心,我会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你,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皎皎这身衣裙是新裁,你试试瞧喜不喜欢。” 弯弯没有拒绝,看着时绮色泽鲜艳、纹样繁复的裙摆,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羡慕。 公子喜欢她打扮素净,可让她自己选择,她又何尝不想盛装华服、珠光宝翠? “别在这里。”时缨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此处光线不好,我们换一间厢房。” 她为两人戴好帷帽,出门去往隔壁。 院子里,弯弯的婢女正紧张地左顾右盼。 时缨怕她认出自己的声音,打手势令青榆和丹桂进屋帮忙,转身返回室内。 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已从暗处走出,时缨透过窗缝留意着那婢女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殿下,世子,臣女有个计划,恳请您二位施以援手。” 荣昌王世子瞄了慕濯一眼,笑道:“时娘子但说无妨。” 时间有限,时缨也不再客气:“我有一块卫王给的令牌,除我之外仅他自己持有,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过会儿我将舍妹和弯弯姑娘偷梁换柱,让舍妹携此令牌进入通济坊的宅院,把它藏于其中,再寻借口出来。之后,我们放火烧了那间宅子,引来武侯,待他们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牌子,因事关重大,必须层层上交,由京兆府处理,不出意外,此物最终会落入京兆尹手中。” “京兆尹为人刚正不阿,且恰巧与孟家有些过节,定不会帮卫王遮掩,届时,流言蜚语将在京中大行其道,揣测卫王为何会在通济坊有一座私宅。弯弯姑娘在那里待了一年,左邻右舍必定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想,两相叠加,越扑朔迷离的传闻越容易引人遐思,结果不言自明。” “随后,我……”她略一停顿,“我见机行事,如果卫王不识相,我不介意为他多添一把柴。” 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如果父母兄长选择与卫王共进退,她也不会再顾及安国公府的脸面。 至于弯弯,她帮她认祖归宗,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已问心无愧。 “好好好,此计甚妙。”荣昌王世子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时娘子果然本事过人,卫王辜负你简直是瞎了眼。但若非如此,我们岐王殿下怎能……” “闲话少说。”慕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调侃,“点燃那座宅子、确保令牌被找到并呈给京兆尹、还有后续放出谣言都须得万无一失,时娘子已出谋划策,这些自然该轮到你我出手。”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我这就去准备,对了,时娘子,那外宅妇莫非真是你的……先前岐王殿下也有所猜测,因此我们顺藤摸瓜到平康坊搜寻,排查从江南道尤其是杭州来的掮客及假母,已经找到当年经手她的人,得知她有礼佛的习惯,且是去年今日被卫王赎走,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他没有明说,时缨却一清二楚。 岐王看到卫王对时绮失神,推测他那外室形似时绮,于是本着赌一把的念头,以祖籍为切入点,去平康坊调查她的身世,或许还怀疑过弯弯和时绮存在血缘关系、是时家或者林家的远亲。 却不料真相复杂,远远超出了想象。 时缨轻叹:“舍妹出生的时候臣女年纪尚小,具体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有所耳闻,舍妹是家母在一座佛寺中诞下。更多细节还需要回府求证,但弯弯姑娘八成就是舍妹的孪生子。” 荣昌王世子啧啧称奇,但又不好对旁人的家事妄加评论,便先行离开,令手下准备车马。 第33节 室内归于安静,时缨看向身畔:“还好臣女早来一步,否则岐王殿下足智多谋,不给臣女表现的机会,就要将卫王和安国公府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了。” “时娘子何必自谦,”慕濯礼尚往来,“若没有你,我们只能绑了那外宅妇,从她嘴里撬出些有用的消息。打草惊蛇不提,也无法如你所说一箭双雕,反将卫王一军。” 时缨微微一笑:“那么臣女算是过关了?” 慕濯却答非所问:“你想借用我的力量,直言便是,本就无需拿任何筹码交换。” 时缨怔住,思索他话中之意,就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想知道你那句话的真假。” “哪句?” “你已有心上人。” 第32章 “你不恨我吗?”…… 时缨哑然失笑, 万没想到他竟会好奇这个问题。 她显然是在撒谎,为了彻底打消弯弯的疑虑,以免对方看出她要算计卫王。 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因生活环境限制,没有多少玲珑心眼,三言两语骗过她易如反掌。 而且弯弯虽然更喜爱荣华富贵, 但对卫王也并非全无感情,自己以心中另有他人作为借口,更容易引起她的共鸣。 她在京城交际场中游走十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 慕濯还在等待她的回答, 夕阳西沉,光线渐暗,他的身形隐没在阴影中,半明半昧, 一双眼眸却有着清透的光亮, 目光盈满认真。 不知是否错觉, 她竟从他的神色间觉出几分类似紧张的情绪。 莫名地,时缨心念微动,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反问道:“是真又如何?殿下会放弃迎娶臣女, 成全我和我的意中人吗?” 他却避而不答:“你若有意中人,当日在凝霜殿就不会疑惑何为‘喜欢’了。” 时缨:“……” 那你还问? 她收敛目光, 坦然道:“殿下慷慨相助, 臣女感恩在心,可唯独感情,我想不明白,更不确定自己可以还给你同样的东西。到时候, 卫王的秘密公之于众,他多年来的君子形象土崩瓦解,但我又岂能独善其身,人们定会说我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你又何必对我这种……” “我不介意旁人如何置评,也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慕濯在她出言自我诋毁之前开口,话音平静,却斩钉截铁,“但你若想要权力和荣华富贵,我可以为你取来。” 时缨一怔,就听他原话复述道:“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她忍俊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家母所言,我姑且一用。对弯弯姑娘来说,与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于卫王垂怜,远不如做回安国公府千金,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孰轻孰重。” “至于我,若是喜爱权力和荣华富贵,又怎会宁肯得罪卫王、与家族决裂,也要退掉这桩亲事?”时缨深吸口气,缓缓叹出,重新对上他的眼眸,郑重其事道,“既然殿下执意迎娶我,我愿与你做一个交易,算作我对你的回报。” “我会尽己之力,帮你把那个位子从卫王手里夺来。” 天光消散,余晖渐隐。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句句甚为清晰。 慕濯的视线自始至终追随着她,此时此刻,她立在窗边,神情从容不迫,眼底光华浅淡,分明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时缨摇摇头,“若非你为我揭穿卫王的真实面目,待我一无所知地嫁给他,才是回天乏术,再也无可转圜。” 她想到那个梦:“如果你说的是赐婚的事,一个月前你这么做,我或许还会恨你,但现在,我言出必行,将随你去往灵州,担负起应尽的职责,直到你大业既成的那天。” 梦里“她”对他的恨,归根结底源自于他突如其来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且她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存半分好印象。 而现实却是她认清父母和卫王,主动向他寻求合作,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的言外之意已昭然若揭,两人各取所需,这场婚姻只是幌子。 如今她四面楚歌、身心疲惫,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接受他无缘无故的感情。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突然,“阿鸢”二字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望着他,不由得生出些许困惑。 梦境真假参半,她无法贸然询问,何况她能够确定,自己儿时从未见过他。 她七岁来到京城,一直在安国公府足不出户,八岁初次进宫,他已远赴北疆。 再往前,他更无可能现身杭州,彼时今上尚未夺位,朝政由老摄政王把持,他作为老摄政王最喜爱的孙辈,被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怎会孑然一人离京南下? 这时,叩门声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时缨莞尔:“殿下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说罢,径直过去开门。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随着转身的动作,仿佛在周遭的幽暗中划出一道亮弧。 慕濯微不可查地松出口气,看着她身上的海棠红襦裙,又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克服这个毛病了。 至于她说的事成即走。 他才没有答应。 - 那厢,两人换过衣服,时缨将安国公府的信物交给弯弯,答应今晚问清真相,翌日就去见她。 弯弯给她和时绮行了个大礼,戴着帷帽出去,由荣昌王世子的手下接走。 时缨简明扼要地对满脸惊诧的青榆和丹桂解释了一番,又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时绮,叮嘱道:“言多必失,你只需要寻个机会将令牌藏好,然后……” 她轻轻取下时绮发间的一根玉簪:“……借口此物不慎遗失,要求回慈恩寺寻找即可。别怕,我会在外面接应你,岐王殿下和世子阁下也在附近安插了人手,确保你的安全。万不得已,你就自揭身份,卫王的人知你是安国公府千金,定不敢动你一根头发。” 时绮点点头,嫌弃地瞥了眼熟悉的弯月莲花簪:“刚好我也不想戴它。” 一件物品送过时缨又拿来给弯弯,她都不知卫王是埋汰姐姐还是磕碜那位新认的妹妹。 她落下帷帽的罩纱,深呼吸,推门而出。 时缨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时绮缓声细语对那婢女解释了几句,两人一同离开。 她连忙走出厢房,跟随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前往一处偏门。 - 马车飞驰,直奔通济坊而去。 荣昌王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故作自然地眺望窗外,尽可能假装自己是空气。 方才他说倘若时三娘不介意,索性只用一辆车,结果对方立刻答应下来,好像生怕晚半句话的时间就会跟丢时四娘一样。 跟丢倒是不至于,他已经派人在前头盯梢,通济坊的宅子周围也一直都有暗探,但重点是,打从上了马车,他无端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就好比现在—— 时三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前方,忽然,载着时四娘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她的身形明显一僵。 岐王宽慰道:“我们换另一条路走,以免跟得太紧被对方觉察。放心,子湛有万全之策。” 荣昌王世子名潇,字子湛,平日里岐王都是如此称呼他。 然而子湛本人自觉百密一疏,就不该跟他们共乘一车。 时三娘叹息:“我并非质疑你和世子的部署,只是担心舍妹,突然有些后悔让她去冒险了。” 岐王道:“你要相信令妹的能力,毕竟你也无法看护她一辈子,待你离京,她总要独自应对时……令尊和令堂,设法在贵府生存。” 不是,他刚刚只走开一小会儿,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时三娘又道:“如若可以,我想带舍妹同去灵州。” 岐王没有拒绝:“也好,有个人与你作伴,到了那边也不至于寂寞。” ……都已经商量好去灵州了?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今日多谢殿下与世子阁下,过些天荣昌王大寿,我定携厚礼登门拜访。” “不必客气,往后子湛该称你一声堂嫂,既是自己人,有需要帮忙之处皆可直言。” 圣旨还没下,婚礼更是没边,他就先多了个嫂子。 看得出来,他这堂兄确实非常迫不及待。 “殿下……” “反正是迟早的事,让他提前认个亲也无妨。” 充当了一路隐形人的慕潇识相地开口:“堂嫂,今后小弟但凭吩咐。” “不敢。”时三娘轻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跟新任未婚夫交谈。 晋昌坊和通济坊相去不远,少顷,马车缓缓停靠,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座宅子的大门,但却由于围墙及树荫遮挡无法被对方发现。 时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看着时绮被人扶下车,款款走进其中。 她特地嘱咐过时绮,让她稍许模仿弯弯的仪态,时绮将她所言牢记于心,微微垂着头,步履也慢了不少。 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缨依旧执着地望着大门,连姿势都不曾移动分毫。 时间流逝,天色即将黑沉,门口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心中逐渐被不安填满。 虽然她敢走这一步,是笃信这间宅子里无人知晓时绮和弯弯样貌相同,即便时绮露出些微破绽,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她非弯弯,而且就算她被识穿,时家四娘子的身份足够保她平安无虞。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难得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正待她终于坐不住,打算请慕濯和慕潇遣人探查一下里面的情况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中走出,赫然正是妹妹。 刹那间,时缨如释重负,才发觉自己背后已全是冷汗。 但下一瞬,门前的守卫架起兵刃,拦住了时绮和婢女的去路。 时缨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就见时绮似是说了些什么,竟使得那些守卫收起刀剑,侧身放行。 她与婢女进入马车,飞快驶离。 时缨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慈恩寺那边有人接应,青榆和丹桂也在,不会出任何差池。 她转过身,刚想询问纵火和搜寻令牌的事,却忽然觉察到车厢内气氛有些怪异。 第34节 慕潇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见她回头,连忙打开折扇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时缨怔了怔,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抽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些许不对。 刚才她心惊胆战,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抓,居然不偏不倚地攥住了慕濯的手。 然后维持着两手交叠的姿势,不知坐了有多久。 第33章 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 肌肤相贴的温度袭来, 在感官中被无限放大。 她触碰到他略显粗粝的掌心和骨节匀称分明的手背,没由来地想起千秋节,他在凝霜殿里箍着她的腰、抬手掩在她唇上的情形。彼时, 他指间萦绕着一缕熏香,她对那味道仍记忆犹新。 天晓得才过了两三日,她竟开始反客为主, 屡次对他行非礼之事。 在别庄的时候还能装睡,可眼下她意识清醒,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时缨尴尬地收回手,然而慕濯的动作更快一步, 反扣住她,制止了她企图“消灭罪证”的举措。 她念及荣昌王世子在场,不好剧烈挣扎,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是否可以放火烧宅子了?还有武侯铺那边, 需要有人去报信。” “我和子湛已经布置妥当, 你方才一直盯着令妹, 没有注意到而已。”慕濯看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愣怔,心下好笑, 示意她朝窗外望。 就像在印证他这句话,霎时, 黑夜中迸出一簇火光,很快顺着风向蔓延开来。 卫王为求隐蔽, 圈了一块不小的地盘作为私宅, 最近的邻居也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倒是阴差阳错为时缨的计划提供了方便,不至于殃及无辜,且一时半会儿无法惊动他们前来救火。 门前守卫发觉出了状况, 转身匆匆而入,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成群结队的武侯朝这边奔来,呼喊声和火苗毕剥声顷刻间撕裂黑暗中的寂静。 左邻右舍听闻响动,也纷纷提着水桶前来救火,人群越聚越多,马车悄无声息地撤回暗处。 一个黑影轻飘飘地降落在外,慕潇用折扇挑起窗帷,听他说了几句,复而对两人道:“卫王的手下见势不对已弃宅离去,时娘子若不放心令妹,可先走一步,以免宵禁之后徒增麻烦。” 时缨正想说什么,他含笑揶揄道:“无需言谢,要谢也该谢我堂兄。人尽皆知我们荣昌王府无甚实权,就占一个财大气粗,联络官衙的事可全凭岐王殿下出马。你们两个都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刚巧我在通济坊有间铺子,今晚不至于露宿街头。” 说完,他已迅速撩起帘子,消失在马车外。 不知为何,时缨竟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马车调转方向,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通济坊。 时缨不禁有些惊讶。 虽然因着梦境的预示,她知道这两人的手段不容小觑,但他们的本事实则超出了她的设想。 她原以为荣昌王府的钱财皆来自于食邑和皇帝赏赐,不料竟还有商业这一茬。寻常里坊不设市集,但也不乏些许小门店。 荣昌王世子消息灵通,大都得益于他长年累月安插在三教九流中的线人。 至于岐王…… 他离京十年,远离朝政,却能把手伸到下至偏僻里坊的武侯铺、上至堂堂京兆府,以及之前在宫里,卫王府的人竟会听他差遣。 包括卫王在内,朝中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他的本事。 而他们对她予以信任,毫无顾忌地将最重要的秘密展露给她。 时缨从未在卫王那里体会过同样的感觉,卫王总说政治权谋是男人的事,与她无关,比起与她谈论这些,他更喜欢在她面前讲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让她不要辱没未来卫王妃的名号。 她对他唯一的价值就是拉拢安国公府,或许他打心底里还瞧不起她的父亲出身微寒、母亲来自小门小户,认为她非世家女,不配为他诞育皇长孙。 时缨轻轻叹了口气,只觉自己这些年实属眼瞎,居然相信卫王是难得一遇的良配。 如今幡然醒悟,亲手打破四面高墙,才知何为天辽地阔。 她看向身畔:“殿下倒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投桃报李罢了。”慕濯道,“时娘子坦诚相待,我又岂能辜负。” 他是说她公开时家秘密的事,时缨心下了然,不觉一笑。 现如今,她发现自己宁肯相信他,也不再相信血脉相连的父母。 “我承诺与殿下共谋大计,当然不是信口开河。”她说着,想要故技重施、出其不意抽回手,但他却仿佛早有预料,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指。 时缨:“……” 还挺会吸取教训。 但莫名地,她竟不反感这种堪称“逾礼”的亲密接触。 饶是她再冷静理智,打定主意与过去决裂、站在亲人的对立面,也做不到内心毫无波澜。 车厢内寂然无声,他的体温透过相交的指节传来,无端让她心中变得安定。 前路茫茫,充满未知,她却忽然没那么害怕了。 - 车驾进入晋昌坊,在慈恩寺偏门停下。 宵禁将至,时缨与时绮会合之后,便向慕濯辞别,乘自家马车返回安国公府。 时绮已经将弯弯的衣服换掉,随行的婢女连带车夫也都被荣昌王世子的人控制。 姐妹二人互通信息,时缨问道:“皎皎,你在里面半天才出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时绮摇摇头:“我借机将全部屋子都转了一遍,想为阿姐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但遗憾一无所获。卫王行事谨慎,没留下任何会暴露身份的物品,还好阿姐有先见之明,我将那玩意儿放在了枕下,临走前还打发婢女出去,将灯油浇满帷帐。” “做得很好。”时缨握着她的手,看到掌心里指甲掐出的痕迹,知晓她其实并不轻松。 “皎皎,随我去灵州吧。”她温声,“虽然离了我,你也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但京中风雨如晦,留在这里,终究会被迫屈从于安国公府的利益。” 时绮坚定地点了点头:“就算阿姐赶我走,我也绝不与你分开。” 说罢,她抱着时缨的胳膊,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 到得府中,夜色已深沉。 两人去父母那边请安,时缨解释说在慈恩寺偶遇荣昌王世子,闲聊了一时半刻,适才耽搁至此。 时绮更换衣物,则是因为她手臂上的伤势未痊愈,导致喝茶时不小心洒了水。 时文柏见女儿们态度诚恳,也有些后怕,万一时缨饮酪浆之后没有救回来,或者时绮被他失手打死,安国公府可要摊上大/麻烦。 加之林氏在旁边劝慰,他接过台阶,让两人下去休息,先前的争执算是一笔勾销。 时缨回到院落,却未立刻熄灯就寝,她仔细清点闺房内的物件,确实如时绮所说,从杭州带来的东西甚至书籍画卷,一样都没有剩下。 父亲的作为异常决绝,像被踩到什么痛脚,要将她的过去抹杀得一干二净。 幸而她的一箱手记还在,许是父亲粗略一扫,见与舅父一家无关,便高抬贵手放过了它们。 时缨在桌边坐下。 许久,她望向漏刻,估摸着父母已经安歇,便令青榆去正院,将母亲的陪嫁丫鬟陈嬷嬷请来。 片刻后,陈嬷嬷赶到,面露疑惑:“三娘子深夜传召老奴,不知有何吩咐?” 时缨示意她落座,搬出事先准备的说辞:“今日我和皎皎去礼佛,寺中高人看到皎皎,便说她命里原本有一位孪生姊妹,但我却从未听尊长提过此事。嬷嬷,您在阿娘未出阁时就跟着她,我想请问您,此言是否属实?” 陈嬷嬷蓦然睁大眼睛,支支吾吾半晌,末了长叹口气,低声道:“三娘子,实不相瞒,十五年前夫人诞下的确实是对孪生女儿,但可惜,其中一个刚出娘胎就咽了气,老奴请示过夫人,托寺庙里的僧人将她掩埋。” “夫人那次生产格外艰难,差点没命,又失去一个孩子,她深受打击,许久都没能走出来。之后夫人再未提及此事,老奴和林家的主子们怕她伤心,只能当那位小娘子不曾存在过。彼时您也在场,因年岁尚小,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奴今日所言,还请您莫要主动与夫人说起,以免平白惹她痛心。” 时缨没有应答,搜寻记忆,又道:“阿爹知晓此事吗?另外,既然阿娘已经临产,怎不好好休息,反而带着未满两岁的我前往寺庙?大姐和二姐呢,那天是不是也在?” 陈嬷嬷的神色颇为难以言喻,似是不愿再谈。 时缨试探道:“莫非,是阿娘听闻京中传来的某些消息,想带我们去长安,却不料刚出杭州没多久就见了红,不得不在最近的一座寺庙下榻。” 她回想弯弯说过的话,报出一座寺院的名字。 不在杭州城内,周边有村落,符合弯弯交待的身世。 陈嬷嬷脸色一变,暗自心惊于三娘子的聪颖及敏锐,却还是有些犹豫。 时缨接着道:“实不相瞒,那位高僧还说,皎皎的孪生姊妹并未亡故,现仍存活于世,只是她命途坎坷,被辗转卖去了烟花柳巷。” “这……”陈嬷嬷目瞪口呆,忍不住落下泪来,“若当真如此,那位小娘子她……她着实太命苦。三娘子,您莫不是想去找她?可谁能保证这种玄之又玄的论调足以信服?” 时缨不敢苟同:“既是我和皎皎的嫡亲姊妹,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种地方受折磨,如果此言不假,我难道要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吗?” 陈嬷嬷默然良久,旋即叹道:“三娘子,今日老奴对你说这些,若被老爷得知,老奴没准性命难保,但……夫人实在可怜,那位小娘子也无辜,您即将出阁成为卫王妃,唯有您能替她们做主了。” “当年夫人一意孤行离开杭州,不慎在寺庙中生产,起因便是因为……”她顿了顿,神色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埋怨,“因为老爷在京城纳了一房妾室。” 在陈嬷嬷的记忆里,林氏原本也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千金贵女,林家虽日渐没落,不复祖辈荣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杭州那处地界,仍是赫赫有名的望族。 然而她却在婚事上栽了大跟头。 她相中了穷书生时文柏,被他英俊的外表和花言巧语迷惑,对父母以死相逼,坚持非他不嫁。林家二老不忍看女儿日渐憔悴,最终选择妥协。 早几年,时文柏的表现堪称无可挑剔,整日哄得林氏眉开眼笑,夫妻两个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直到老摄政王南巡,时文柏一跃飞上枝头,撇下林氏和女儿们,携长子进京。 林氏对丈夫深信不疑,以为他是怕她舟车劳顿动了胎气,岂料未及她生产,就从长子寄来的家书中得知他另寻新欢的事。 她不敢相信,只觉天塌地陷,当即趁父母兄长不在府中的时候,带着女儿们连夜离开,决计去长安找他问个清楚。 “后来便是三娘子猜测的那样,夫人在寺庙中产女。”陈嬷嬷抹着眼泪道,“回到林家,夫人性情大变,再未说过进京的事,直到老爷亲自传信。” “可是……可是老爷他怎能如此绝情?将夫人抛在杭州整整六年,大娘子和二娘子病逝的时候,他都没有亲自来一趟,更遑论才出生就夭折的小娘子?他北上之际夫人刚刚有孕,他甚至不知夫人腹中是双胎。夫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竟派这样的负心人惩罚她?” 最后一句委实僭越,但陈嬷嬷老泪纵横,早已顾不得避讳。 时缨内心唏嘘,不禁思及时绮之言。 那时候,母亲心如死灰,清楚地认识到父亲负了她,却又不敢面对现实,便将自己怯懦归咎于时绮,自欺欺人地坚信留在杭州是因为顾念身体虚弱的小女儿。 她任由陈嬷嬷平复情绪,待她擦干眼泪,才道:“多谢您如实相告,关于阿爹和阿娘的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至于我那位阿妹,还请您知会阿娘,叫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陈嬷嬷应声,向她行礼后退下。 随即,时缨洗漱更衣,躺在床榻。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忙碌这么久,终于能够歇口气,很快就昏昏欲睡。 失去意识之前,她合拢手心,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里残留的温度。 第35节 明日,卫王发现弯弯失踪、而她去过慈恩寺,定会怀疑到她身上。 陈嬷嬷把她的话告知父亲和母亲,也必将在安国公府掀起惊涛骇浪。 但无妨。 她并非孤军奋战。 - 与此同时。 慕濯将端详许久的长命缕收入衣襟,在黑夜中合上眼。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到时缨孤身立于百尺高台,而是回到了十年前。 离开杭州的时候,他对她许诺,以后定会回来找她。 两人拉钩为誓,幼小的时缨站在驿道旁,逐渐成为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他回来了。 他从未食言。 第34章 岐王怎会突然相中时缨?…… 夤夜, 卫王府。 子时已过,屋内却是灯火通明。 卫王坐立难安,不停地来回踱步。 他走到桌前, 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试图以此浇灭心头的焦躁,但却适得其反。 左右无人, 他将空杯狠狠掷在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 半下午的时候,皇帝传他进宫,告知他岐王点名要时三娘, 劝他以大局为重,让出未婚妻,待这阵风头过去、岐王离开京城,再为他另寻良配。 他闻言大吃一惊, 虽然母亲早先暗示过, 时缨其实并非她和父亲满意的卫王妃人选, 他迟早须得迎娶一位世家贵女,但他万没想到, 这桩婚事竟会直接作罢。 岐王怎会突然相中时缨? 莫非是为了针对他,想让他和安国公府难堪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但父母主意已定,他只能认下, 露出几分真假参半的无奈, 以及对时缨的怜惜与不舍。 倒也不是完全装样,他虽嫌弃时缨无趣,可终归是相处近十年的未婚夫妻,而且他颇为喜欢她那张脸, 不止一次想象过与她洞房花烛的情形。 将如花似玉的美人拱手相让,他难免有些不甘。 但权衡利弊,他自然不会做出忤逆父母之事,半推半就接受了现实,在宫里用过晚膳,才吹着凉爽夜风乘车回到王府。 婚事既已取消,他乐得轻松,本想换身行头去别宅,给弯弯个惊喜逗她开心,谁知还没出门,属下就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他通济坊的宅子走水,火势之大,甚至惊动了武侯铺。 弯弯从慈恩寺回来之后,因簪子遗失再度出门,旋即凭空蒸发,随行的下人也都不见踪影。 他当即派人去慈恩寺搜查,自己在府中焦灼难耐地等待消息。 忍不住疑神疑鬼,此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平日里小心谨慎,不大可能露马脚,弯弯也低调,出门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招惹仇家。 他急得团团转,却束手无策,只得一遍遍地往门外看去。 就在他望眼欲穿、耐心即将告罄之际,手下快步走来,跪地禀报道:“殿下,属下们无用,未能找到弯弯姑娘和同行的婢女车夫,听僧人说,那个时间段,安国公府的时三娘和时四娘、还有荣昌王世子皆在寺中。” 卫王脑子一嗡,无数念头划过,整个人犹如被冰水当头浇下。 时缨?她不是去别庄养病,怎会突然回长安?难不成弯弯遇见她们,被她看到了真容? 他无法将宅子失火、弯弯下落不明与时缨联系在一起,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 总不可能是荣昌王世子搞的鬼,荣昌王府跟他无冤无仇,慕潇犯不着得罪他、自找麻烦。 属下见他面无血色,小心翼翼道:“殿下?” 卫王回过神,摆摆手:“无碍,你先下去吧。” 属下迟疑:“那弯弯姑娘……还要再继续找吗?” 卫王叹了口气:“不必了。这个时辰,大肆搜寻难免会引人注意。” 而且她所在的地方,他的人还不一定能摸得过去。 “是。”属下应声告退。 卫王撑着额头坐在桌边,思绪已是一片混乱。 倘若如他料想,弯弯的存在被时缨知晓,她会作何反应? 他从未见过时缨动怒,因她在他面前简直像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会点头称是。念及此,他心中稍安,觉着以时缨的性子,应当不会主动将事情闹大。 待他赶明去安国公府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弯弯是她带走,他只消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她,定能叫她原谅他的作为。 弯弯原本就是她的替身,若非她“可望而不可即”,他又何须“舍近求远”? 而且她还不知自己即将被嫁给岐王,那么作为未过门的卫王妃,她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名声扫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他越想越觉得在理,一颗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只要不是有人发觉他的秘密、设局暗算他就好。 应付时缨一个闺阁女子,以他的本事,简直绰绰有余。 - 翌日,五月初一。 时缨起来之后,例行去正院请安。 今日有早朝,时文柏已经离去,林氏屏退下人,开门见山道:“阿鸾,皎皎的孪生姊妹还活着,此事当真?” 她感到难以置信,神色间略显怀疑,却掺杂着无法遮掩的期待。 时缨将昨晚说给陈嬷嬷的话复述了一遍:“阿娘,是真是假总要去找找看,倘若她确实被困在秦楼楚馆,我们及早与她相认,也能尽快救她脱离苦海。” 林氏陷入沉默,时缨不由追问:“阿爹怎么说?” “他不肯相信。”林氏叹息道,没告诉她自己还挨了时文柏一顿责备。 时文柏不知她当年执意离开杭州北上的因由,以为她心血来潮去拜佛,才不慎在寺中生产,直说她胡闹,还对她隐瞒另一个孩子的死讯、将其葬在荒郊野外颇为不满。 林氏无心争辩,只顾抽抽搭搭地用手帕擦眼泪。今非昔比,曾经对她唯命是从的时文柏早已不复存在,反倒是她想保住自己位子,须得在他面前忍气吞声。 实际上,当年她是抱着求死的决心,才将那个孩子草草掩埋,之后,若非兄长找来,强行将她带回林家,她本打算带着四个女儿驾车冲下悬崖峭壁,让时文柏余生都被悔恨折磨。 现在她彻底想通,何必为了个负心汉跟自个过不去,她偏要好好活着,做锦衣玉食的诰命夫人,将属于她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免得便宜了那些不上台面的贱妾。 “阿娘,”时缨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阿爹不信,您何不自己去找?毕竟她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难道忍心看她沦落风尘、任人欺凌吗?” “我……”林氏无言以对,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起身道,“我出门一趟,你切莫对老爷提起。” 时缨应下,告辞离开。 她真假参半地编造了弯弯的事,一来是为试探父母,根据他们的态度决定如何安排弯弯认祖归宗,二来,也是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父亲的考量不得而知,但十有八/九,他是觉得弯弯在风月场待过,认这样一个女儿有辱门楣,故而拒绝去寻人。 至于母亲,终究还是存着些许良心,若能劝服,或许将来关键时候,母亲会站在她和时绮一边。 时缨如实想着,返回自己的院落。 前脚刚进门,没坐多久就接到通报,卫王大驾光临,称要见她。 - 卫王突然到访,时文柏、林氏和时维都不在府中,只有杨氏携一众女眷及丈夫的庶弟们前来迎接。 这是卫王头一次来安国公府,众人不敢怠慢,前呼后拥地将他引至堂屋。 卫王内里七上八下,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客套了几句,便不再兜圈子:“本王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事想与阿鸾相谈,时夫人无需给安国公和时员外传信,本王跟阿鸾说过就走,不会久留。” “遵命。”杨氏行礼退下,其余人跟在她身后,将屋子留给卫王和时缨。 偌大的空间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卫王斟酌言辞,关切道:“阿鸾,我听说你突发急症,实在担心得紧,你现在如何了?不妨让宫里的奉御来瞧瞧。” “劳殿下挂心,臣女已经痊愈。”时缨明知他来意,却佯作糊涂,全然无视了他的暗示。 以前她还不觉得,现在想来,卫王口口声声说在乎她,但无一例外都是嘴上功夫,此番她“养病”,他也从未想过去别庄探望她一回。 还不如岐王。 卫王一时语塞,见她的表情滴水不漏,居然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弯弯的事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可是,时间地点动机全部符合的只有她一人,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试探道:“你怎么不在别庄多休息几日?万一病情复发,岂不是要……要影响我们婚事?” 顿了顿:“我放心不下你,便想着过来看看。” “殿下好意,臣女自然明白。”时缨不慌不忙地与他打太极,“只是殿下何须亲自莅临鄙府,您日理万机,若因此耽搁了重要事务,臣女定会深感惭愧。” “旁的事情哪有你重要。”卫王温声劝慰,心想这么扯皮也不是个办法,便暗示道,“我原打算昨天就来探望你,但你不在府上,阿鸾,你病刚好,怎么也不注意着点?……对了,你去了何处?” “慈恩寺。”时缨如实道,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臣女与殿下婚期在即,便去祈求佛祖保佑诸事顺遂,殿下对臣女永不厌弃。” 卫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何必多此一举,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我的心意吗?我……” “殿下心中唯有臣女一人,臣女自然明白,只是习惯使然,想谋个吉利罢了。”时缨的表情依旧滴水不漏,没有质疑,也没有刻意讨好,与以往别无两样。 以至于卫王根本听不出她是阴阳怪气还是的确无辜。 他犹豫地望着她,试图透过她完美无缺的外表找到一丝破绽,但却是徒劳。 没有失望,没有怨恨,没有被欺骗后的恼怒,全然不似已经得知弯弯的存在。 但也没有任何属于新嫁娘的羞涩及喜悦,嘴里说着吉祥话,眼中却不见半分情意。 弯弯可怜楚楚的眼眸浮上脑海,他心头也像是燃起一把火,焚烧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时缨未缠着他要个解释,或许确是冤枉,但他若就此离去,万一她这么做是为了息事宁人,打算对弯弯痛下杀手,他一念之差,岂不是失去了救她性命的最后机会? 还是说,他来得太迟,弯弯已经…… 第36节 “殿下,”时缨道,“您若无其他吩咐,还请移驾回府,婚前本就需要避嫌,今日之事传出去,外面定会以为是臣女无理取闹,仗着生病非要见您。” “外面”二字令卫王如梦初醒,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顿时烟消云散。 是了,他差点在冲动之下做出蠢事。 就算他跟时缨做不成夫妻,婚前私养外室都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如果时缨尚且被蒙在鼓里,他却不计后果地捅破窗户纸,她一气之下声张出去,他岂非自寻死路? 届时外面会怎么说?人们又会如何看他? 他深吸口气,按捺对弯弯的愧疚,低声道:“那我就不打扰了,阿鸾,回见。” 时缨送他离开,行至门前,她停住,似笑非笑道:“臣女差点忘了告诉殿下,说来奇怪,昨日在慈恩寺,臣女偶遇一位年轻姑娘,居然长得和舍妹一模一样,若非舍妹就在旁边,臣女定会认错人。您说,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卫王身形一僵,瞬间呆在了原地。 第35章 “退婚吧。”…… 时缨说罢, 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件趣闻。 卫王却站着没动,他逐字逐句体会她所言, 目光灼灼地观察她的表情,似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个洞来。 时缨面露不解:“殿下?” 卫王内心挣扎片刻,末了斟酌言辞, 故作轻松道:“兴许你看走了眼,这世上怎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千真万确,臣女怎敢欺骗殿下。”时缨依旧容色淡淡,“臣女还请那位姑娘到厢房一叙, 她和舍妹并肩而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就像没看到卫王顷刻间如遭雷击的面孔,垂首行礼:“臣女恭送殿下。” 卫王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她的胳膊退回屋内, 反手关上门, 压低声音道:“阿鸾, 她在何处?” “谁?”时缨不着痕迹地挣开,状似反应了一下, 才讶然道,“殿下说那位姑娘?难不成您认识她?可她并非出身高门望族, 只是居住在城南的普通百姓,不知殿下怎会与她……” “阿鸾!”卫王不耐烦地打断她, 索性破罐破摔道,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他这么快就破功,着实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时缨只觉得讽刺。 方才他分明决定放弃弯弯,若非她主动说开, 想必他已经离去。 现在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也不知是当真挂念弯弯,还是唯恐她想借此拿捏住他的把柄、对他行不利之事。 但打从他问出这句话起,他就将自己置于了被动,只能任由她牵着走。 时缨占据上风,语速都有意无意放慢,肆无忌惮地挑战着他的忍耐:“殿下何出此言?臣女见她的衣服好看,闲聊了几句,之后便与她分别。殿下心地善良,体恤平民百姓,臣女自然不敢有异议,但她和舍妹长相别无二致,臣女觉着亲切还来不及,又怎会无缘无故刁难她?” 卫王被她堵得无言以对,心头火起,却只能忍气吞声。 他回忆属下所说,弯弯是离开慈恩寺回到别宅,再度出门的时候失去了行踪,不由思及那根丢失的簪子。 事已至此,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她,便压下焦灼,缓和语气道:“阿鸾,一切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 时缨明知故问:“殿下要解释什么?” 卫王理亏,耐着性子道:“你既然看到她的容貌,必然也望见了簪子……我先前赠予你,千秋节被令妹拿走的那根,她的发簪有点类似。你是不是因此认定她与我不清不楚,就将她带走了?” 他说得极尽委婉,却仍感到颜面尽失,话音落下,不安地等待着时缨的反应。 哪知她笑了笑:“怎会?臣女并未留意她的簪子,而且就算一样,可能也只是凑巧,殿下放心,臣女绝非捕风捉影之人。” 卫王:“……” 他以前怎就没发现,时缨这么会装? “够了。”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你到底想如何?” 不等她出声,他兀自道:“对,我认得她,她是我的……是我养在城南的外宅妇,当初我不知她与令妹样貌相同,只因她像你,便将她收在身边……阿鸾,我心中确实仅有你一人,她不过是个消遣的玩物,你何必自降身份,跟她一般见识?” 时缨摇摇头:“殿下不必和臣女开玩笑了,京中谁人不知您洁身自好,连妾室通房都看不上,更遑论最见不得光的外宅妇?您许臣女一生一世一双人,臣女深信不疑,您何必如此贬损自己,跟那些私德有亏之徒同流合污?” 卫王闻言,一口气憋在胸腔,差点没被噎死。 奈何这里是安国公府,时缨也并非他能随意打骂的下人,他缓过劲来,好言相劝道:“阿鸾,她不过是你的替代品,你我尚未成婚,有时候我想你想得紧,唯有看着她聊以慰藉。念在她替你伺候了我一段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实在不忍她就此殒命,你发发慈悲饶了她,我保证她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时缨从没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她的演技无以为继,如同躲避什么脏东西一般,不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 “听殿下的意思,她莫不是失踪了。但臣女没有说谎,昨日的确是她先行告辞,臣女直到宵禁前才将将归府,殿下若不信,可以去慈恩寺找僧人们问个清楚。” 卫王不得不与她坦白:“她发现簪子不翼而飞,想着八成是遗落在慈恩寺,在返回来寻找它的途中被人劫走。” 时缨反问:“那么殿下坚信是臣女趁她不备偷走了簪子,然后算准她很快就会发现、并且决定回来寻找,然后派人守在路边劫走了她吗?臣女若有这般神通广大,又何至于被您蒙骗到今日。” 她停止演戏,言语平静而冰冷,卫王却如释重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时缨,只觉格外陌生。 不再是以往对他千依百顺的模样,虽然没有态度强硬、拒绝交谈,但却令他无计可施。 他其实不想与时缨闹僵,虽说安国公府和孟家的关系盘根错节,就算婚事取消,时文柏仍是他的拥趸,但少了姻亲这道保障,他不敢保证对方会死心塌地为他效命。 更何况,时缨若顾念旧情,到岐王身边给他做内应,将来或许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用。 岐王宁愿背负“抢夺兄长未婚妻”的恶名也要娶她,应是被她的美貌迷得不轻,假以时日,时缨取得他的信任,从他那里套些秘密情报,或者干脆趁其不备杀了他,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卫王打着如意算盘,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服软道:“阿鸾,我没有骗你,我的心属于你,和她只是肉/体……” “敢情是人家一个弱女子强迫殿下,让您不得不隔三差五往通济坊跑。”时缨云淡风轻道,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嘲讽,“同样的说辞,殿下用来污蔑舍妹还不够,还要换不同的人再使第二次,就像您那根重复利用的簪子一样吗?殿下勤俭节约,果然名不虚传。” 卫王身份尊贵,从没有受过此等挖苦,一时间,脸色青红交加,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勉力维持的虚假面具出现裂痕,话音里已隐隐浮上怒意:“时三娘,你究竟要怎样?” 时缨见他在失态的边缘徘徊,目的达成,也不想再留他在这碍眼,直截了当道:“退婚吧。” “退……你说什么?”卫王以为自己听错,但她显然没打算浪费时间说第二遍。 他恼羞成怒,愤愤道:“阿鸾,此事绝无可能,你我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与安国公皆不在场,我断无资格做主,况且……” “陛下也没有准许您在外面金屋藏娇,您不是照样我行我素?”时缨不等他说完,莞尔一笑,“殿下本事通天,定不会让臣女失望,否则臣女只好找个陛下和家父都在的时候,请他们做主了。” 卫王一张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皇帝与时文柏都在场,她难道要把事情闹到宫里? 届时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人尽皆知他私养外室…… 他想象那副画面,顿觉胸闷气短,眼前阵阵发黑。 几步之外,时缨的神色平静无波,与他形成了鲜明对照。 刹那间,卫王险些忍不住说出,她很快就会被赐给岐王,离开锦绣繁华的长安,去往灵州荒凉之地,但仅存的理智让他堪堪止住。 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切莫提前将此事透露给时缨,必须给她留下他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得知时木已成舟的印象,这样她才会觉得他是无辜、对他余情未了,进而帮他算计岐王。 事已至此,他不再报任何希望时缨会为他所用,只想尽快离开此地。 思及过些天,她接到赐婚时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情才稍稍平复些许。 他最后问了一句:“告诉我,弯弯在何处?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臣女不知。”时缨的回答分毫未改,“安国公府上下都听从家父调遣,殿下认为臣女撒谎,直接去找家父便是,您一声令下,他定会不遗余力为您查明是谁帮臣女绑走了您的人。” 卫王拂袖而去。 时缨没有送,缓缓在桌边落座。 她八岁时订婚、相处了近十年的未婚夫,梦里梦外,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真实的嘴脸。 不知为何,她没有遗憾或伤怀,反而觉出轻松与解脱。 - 杨氏进门的时候,时缨仍旧坐在桌前。 她行至一旁,轻声道:“阿鸾,卫王已经走了。怎么,他欺负你了吗?” 时缨摇头,忽而笑了笑:“是我欺负了他。阿嫂,我要和他退婚。” 纵然她已经与岐王达成合作,将会暂且嫁给他,无需再跟卫王有所牵连,但退婚这一步必不可少,梦里,“她”深陷舆论漩涡,几乎被流言蜚语摧垮,是时候该让卫王尝尝同样的滋味。 若不然,凭什么她要被扣上“私相授受”的帽子,卫王却能另寻新欢,横竖都不吃亏? 杨氏一怔,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也未多问,只言简意赅道:“阿鸾,你很有勇气。如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来找我。” 时缨覆上她搭在自己肩膀的手:“阿嫂,我和皎皎走之后,你定要保重。倘若……将来有机会,设法离开阿兄吧,时家大厦将倾,没多少好日子了。” 千秋节从宫里回来之后,两人就未再单独聊过天,但此时寥寥数语,却已然明白对方言外之意。 杨氏轻叹口气,不置可否。 她想起某些久远而模糊的回忆,如果当年她能有时缨这么勇敢,只怕现在……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耳畔的寂静。 姑嫂二人不约而同朝敞开的门望去,就见陈嬷嬷行色匆匆,一进屋,就扑通跪下:“三娘子,夫人已经回府,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可否请您前去看看?” 第36章 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 时缨随陈嬷嬷来到正院, 进门后,就见林氏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听闻响动, 似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掩去神色中的异样:“阿鸾有何事?” 陈嬷嬷识趣地退下,时缨在母亲身旁落座, 问道:“阿娘,您见着她了吗?” 弯弯被荣昌王世子派人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无论父母还是卫王都不可能找到,但直觉告诉她, 母亲这副反应必定与此有关。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心里沉了沉:“阿娘……” “没有。”林氏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出门没多久, 就有点胸口发闷, 头也晕乎乎的, 不知是否外面太热的缘故。我实在撑不住了,便先行回府, 计划改日再去。” 她没想到一不留神,时缨就被叫来, 知陈嬷嬷一片好心,也不忍苛责, 只想尽快打发女儿走人。 时缨却疑惑道:“您身体不适, 嬷嬷为何不去请大夫,反而求助于我?阿娘,能让你改变主意的唯有阿爹,您是不是在平康坊遇到了他的人?他难不成要……” “阿鸾, 我无甚大碍,自己歇一会儿就好。”林氏不由分说地打断她,字音加重几分,“你才从别庄回来,切莫再跟老爷起冲突,若重蹈覆辙,阿娘也救不了你。” “所以阿娘放弃她了吗?”时缨轻声,“任由阿爹找到她,将她遣离京城,以免有人发现她与皎皎长得一样,传出风言风语,影响安国公府的清誉?” “我能如何?以一己之力跟老爷对着干,抢在他的人之前找出她吗?”林氏蓦然红了眼眶,像是自我催眠道,“那僧人信口胡言罢了,她和皎皎是双胎,未足月就出生,皎皎小时候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林家花费巨额钱款求医问药,还差点没能养活,更别说她。她肯定已经死了。” 第37节 她的声音渐弱,自言自语道:“死了吧,死了也好,总比被亲生父亲灭口……” 说着,骤然回过神来,遮掩地岔开话题:“阿鸾,你回去吧,我有些困乏,想躺下歇一歇。” “阿娘!”时缨扶住她的肩膀,跪坐在她身前,凝视她的眼睛,“您是说,阿爹要杀了她?” 林氏慌忙躲闪,却不料时缨手上的力气竟比她大得多,她放弃抵抗,颓然落下泪来:“我一出府就被老爷的人盯上,他们发现我去了平康坊,当即拦住我,说老爷有令,禁止我插手此事。我再三追问,他们才与我坦白,老爷认为她的存在遗祸无穷,绝不能留她性命。” 时缨背后窜上寒意,就听她絮絮道:“因为天晓得她已经……已经伺候过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达官显贵。现在皎皎深居简出,他们尚且没能发现端倪,待她做了成安王世子妃,公开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旦被认出跟个平康坊的妓子长得一模一样,她该如何自处?更何况,会不会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怀疑她们是孪生子,进而把安国公府也拖下水?” “安国公府绝无可能认一个出身烟花柳巷的女儿,老爷的声名,还有你和皎皎、以及你们那些庶妹的闺誉,都会被她毁掉!我原想着找到她,帮她赎了身,就让她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回来,但终归是老爷更快一步……我对不起她,回头我会替她做场法事,愿她来生托个好人家。” 时缨哑口无言,力道一松,林氏便忙不迭起身。 “阿鸾,我真的累了,你走吧,莫再来扰我。”她缓缓朝内室走去,只留给时缨一个背影。 时缨默然离开正院,径直去往时绮的闺房。 父亲唯利是图、薄情寡义,她早已看透,但还是未曾预料,他竟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如果弯弯真在平康坊,只怕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莫名其妙地命丧黄泉。 甚至不知下黑手的是亲生父亲。 而她的亲生母亲,和她全心仰仗的恩主一样,毫不犹豫地为利益放弃了她。 她跟时绮须得见弯弯一面,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虽然她意图报复卫王,但却做不到一手将妹妹送上死路。 - 皇宫,紫宸殿。 时文柏跪在阶前,回想皇帝方才所说,额头冷汗涔涔,整个人如坠梦中。 今日早朝过后,皇帝将他留下,随口寒暄了两句,便称自己打算为时缨和岐王赐婚。 “时卿,朕也非常舍不得阿鸾,但现在朝中无人可用,朕必须让岐王尽快回北疆戍守,他在京城拖得太久,一来会被北夏使臣看出端倪,二来……恐怕会被他发现朕不能奈他何。他放弃索要军费,只求阿鸾,朕想不出拿什么理由拒绝。朕晓得你爱女心切,但阿鸾此行是为大梁献身,将来边境平定,朕除掉岐王,阿鸾荣归故里,朕定赐封她为郡主,让她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皇帝语气和缓,却是不容抗拒。 而且就算时文柏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质疑君令。 可女儿到手的好姻缘飞了,还要嫁给一个备受冷落、注定会被鸟尽弓藏的皇子,纵然将来受封郡主,又怎能和太子妃、皇后相提并论? 况且到时候她作为岐王遗孀,京中谁还敢娶她?即使有人愿意接受二嫁寡妇,也定是些小门小户或没落多年的家族,看中了安国公府的权势和她的郡主身份。 他做国丈的美梦破碎,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时卿,朕已拟好圣旨,今日便会让谯国公充任大媒,随你一同到府上。”皇帝提到谯国公薛仆射,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薛氏是数百年的世家,门庭显赫,薛仆射的孙女薛七娘比时缨年幼一岁,尚未许配夫家,他本欲令她嫁与卫王,岂料薛仆射推三阻四,坚决不肯松口。 薛仆射是前朝旧臣,后弃暗投明,为老摄政王效力,如今又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无法强迫对方,只能悻悻作罢,转而将主意打到邢国公府。 他咽不下这口气,便略施小惩,令薛仆射充当岐王和时缨的大媒,接手这门注定会被非议的亲事,作为他拒绝让孙女做卫王妃的交换。 谁知薛仆射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就好像只要不与卫王结亲,叫他干什么他都没有意见。 皇帝郁卒,却也只能忍着。 好在时文柏这厮绝不敢忤逆他,看着对方俯首跪地,满头大汗却不敢言的模样,他心中畅快不少,愈发端起君王的架子:“时卿,你惯会为朕分忧,朕记得你的好,往后定不会亏待你。” 时文柏犹豫了一下,嗫嚅道:“陛下,臣以为……何不让阿鸾代替宣华公主去北夏和亲?” 皇帝一愣,就听他又道:“届时,岐王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破坏两国联姻吧?宣华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忍受背井离乡、下嫁蛮夷的苦楚,至于阿鸾,知女莫若父,她既无缘与卫王殿下相守,臣相信她宁愿承担和亲重任,效仿昭君出塞、文成入藏,远赴北夏,也不想……” “放肆!”皇帝斥道,“朕主意已定,念在你是阿鸾父亲的份上知会你一声,你还与朕摆谱?今早刚说罢宣华和亲一事,半日不到就换人,朝令夕改,朕的颜面还往哪搁?再者阿鸾并非宗室女,册封公主不合规矩,册封郡主,北夏使臣估计又要跳脚,一来二去还有完没完?” 说罢,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叹:“时卿,你是最懂朕的,满朝上下,唯有你,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时文柏内心煎熬,最终牙一咬心一横:“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去吧。”皇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圣旨很快就到,你先一步回府,让阿鸾有个心理准备。” “是。”时文柏没再多言,起身告退。 出了宫门,他令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安国公府。 一路上,他将孟家问候了千八百遍。 今日之事,皇帝势必已经与淑妃商议过,但凡淑妃态度坚决,派人出宫传个信,他早做打算,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 当年孟家信誓旦旦,以联姻为筹码,换得他铤而走险,为他们办了一件大事,可现在,他们对他用过即丢,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 时缨与卫王的婚约作废就罢了,还要嫁给岐王,消息传开,安国公府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皇帝让他先行归府,将此事告知时缨,那么他就可以说时缨听闻噩耗,接受不了打击,趁人不备自尽,没能救得回来。 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一个女儿、甚至最有价值的一个孩子,就此取她性命,他着实痛心疾首,但皇帝亲手斩断了她飞上枝头的路,他别无办法,只能叫她以死成全名节。 孟家骗了他一次,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耍他第二次。 将来皇帝对岐王动手的时候,倘若因着时缨的缘故,给他们安国公府扣一个暗通反贼的罪名,那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就干脆一了百了,谁都休想占便宜! 失去时缨,他还有时绮,成安王世子妃、未来王妃虽然远不及太子妃和皇后,但至少上得台面。 他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先是得知可能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沦落风尘,又要被迫对寄予厚望的三女儿痛下杀手。 但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岐王。 时文柏发狠地眯起眼睛,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受的气,他早晚有一天会找孟家讨回来。等孟家恶有恶报,也算是告慰时缨的泉下冤魂。 马车长驱直入崇仁坊,安国公府已近在眼前。 第37章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那厢, 时绮听罢时缨所说,低声道:“其实最初看到弯弯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些丢脸, 因为我和一个风尘女子样貌相同,而且她还给卫王那人渣做外宅妇。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当年我是被遗弃的那个, 将她的遭遇全部经历一遍,我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她望向时缨:“阿姐,你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从始至终都没有怨过她分毫?还有千秋节……你也未曾责备我一句。虽然卫王不值得你伤心, 但彼时他还是你的未婚夫,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便要枉顾是非曲直,一味地偏袒他吗?”时缨不以为然, “我只庆幸还没有与他成亲, 否则比起退婚, 和离简直难如登天。” 她起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免得阿爹回来之后又要问东问西。” 思及父亲,她心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凭他对弯弯赶尽杀绝的态度, 倘若他得知自己将会被赐婚给岐王,会不会也认为此举辱没了安国公府, 逼她给卫王殉节? 梦里没有这部分场景, 她无从论断,但想到“她”在大婚当晚决定自尽,八成是圣旨来得突然,父亲事先并不知晓, 既然已经领旨,违抗皇命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故而“她”须得等到礼成之后,才能以岐王妃的身份死在王府,让安国公府落个清清白白。 “皎皎,”时缨心神不宁道,“今次见到岐王或者荣昌王世子,我会与他们商议,尽快帮助你我离开安国公府,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别的不提,单论我要求与卫王退婚之事,传到阿爹耳中,他必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时绮难得见她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连忙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她早就不想在安国公府待下去,能提前离开当然求之不得。 时缨下令备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更换衣物。 等她收拾完毕,正待出门之时,一群仆妇婢女突然呼啦啦地涌入院子。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制住了时缨的婢女们,青榆和丹桂也被强行从她身边拉开,堵住嘴按在一旁。 旋即,为首的仆妇行礼道:“老爷有令,请三娘子留步。” 时缨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心头一跳,语气却波澜不兴:“阿爹有何事?我要见他。” 那仆妇面无表情道:“三娘子莫急,老爷马上就到。” 片刻后,时文柏端着一只瓷碗,脸色阴沉地走进院中。 他在时缨几步之外停住,揭开盖子,里面赫然盛满了新鲜的酪浆。 - 时绮来到前院的时候,刚好望见父亲大步流星走过。 她本该主动请安,可见他面如沉水,顿时被唤起了前几天挨家法的记忆,下意识躲在转角处,待他走后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父亲离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院,时绮暗自疑惑,没由来地想起时缨方才说的话。 念头一出,她心中登时七上八下,强作镇定对婢女道:“你去看看,阿爹往哪头走了。” 婢女应声离开,不多时返回:“四娘子,老爷去了三娘子那边,许是有事找她。三娘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没空出来了,您是否还要等她?” “我……”时绮脸色一白,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等了,我自个走。本来就是我还愿,没有阿姐作陪也不打紧。” 因她昨日回府后得到父亲的饶恕,时缨与她统一口径,待父母问起,便说去寺庙还愿。 以往父亲与时缨谈事,都会传她去前院,上次他亲自到她闺房,是为击鞠之事兴师问罪。 那天发生的一切犹在眼前,时绮心跳剧烈,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朝大门走去。 她与父亲一前一后碰巧错开,否则他定会派人将她拦下。 趁父亲尚未觉察,她必须抓紧时间。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时绮登上马车,一出崇仁坊,她没有让婢女传话,直接撩起帘子,便吩咐车夫道:“调头,去英国公府。” 车夫愣住:“四娘子,不是去慈恩寺……” “我说去英国公府,你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时绮的音量不觉拔高了几分,车夫吓了一跳,连声请罪,加速直奔胜业坊。 时绮坐回原位,经婢女提醒,才发现自己满面泪痕,已经将妆容晕开。 她心里被巨大的恐慌填满,恨不得肋生两翼,飞往英国公府。 父亲究竟要做什么,她不敢细想,如若她晚了一步,没有救下时缨…… 她摇摇头,驱散脑子里的画面。 时缨那么聪明,一定会设法拖住父亲,等到她搬来救兵。 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绮不等婢女搀扶,径自一跃而下,对守卫道:“安国公府时四娘有急事求见曲娘子,劳烦通报一声。” 守卫见她这副尊容,惊讶道:“时娘子,我家娘子今日陪夫人出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第38节 时绮难以置信,绝望席卷而来,她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婢女赶忙扶住她:“四娘子,您怎么了?三娘子她……她是出事了吗?” 时绮默不作声,从未像如今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爱外出,也没什么朋友,以至于除了姐姐的至交曲娘子之外,她完全不知该求助于谁。 卫王必定指望不上,他刚和时缨不欢而散,兴许父亲正是听罢他埋怨,才会回来找时缨算账。 不知何时,天色已变得暗沉,浓云压顶,零星地飘起了雨丝。 时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守卫邀请她进去等候,她也置若罔闻。 还有谁……还有谁…… 她心乱如麻,绞尽脑汁回忆姐姐关系亲近的友人,却是徒劳。 若说儿时她还不会隐藏自己对时缨的依赖,然而来到长安之后,她从未推心置腹地与时缨交谈过,压根不了解她的人际圈。 她总不能去把弯弯请来,借她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何况,她也不晓得弯弯身在何处…… ——等等。 弯弯现由荣昌王世子派人安顿,荣昌王府恰在胜业坊,与英国公府距离不远。 时绮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回到马车,下令去往荣昌王府。 她尚未出阁,此时却要向外男求助,然而她已经顾不得羞耻,只祈祷荣昌王世子在府上。 他与岐王私交甚密,岐王又属意姐姐,但愿他能念着岐王的面子,不会见死不救。 这是她,也是时缨最后的希望。 - 时文柏将瓷碗递给仆妇,隔着几步之遥,与时缨相对而立。 乌云翻涌,雷声滚过天际,冷风夹杂着细雨,将时缨的发丝与衣裙扬起,她神色清冷而沉静,宛如一朵雨雾中盛放的白牡丹。 时文柏看着琼姿月貌的女儿,眼底浮现些许沉痛。 时缨的容颜集合了他和妻子的所有长处,他的后宅环肥燕瘦,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本该是翱翔九天的鸾凤,为家族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惜造化弄人,他不得不亲手终结她的性命。 “阿鸾。”他叹息道,“岐王与卫王殿下作对,故意要抢夺他的未婚妻,陛下别无办法,欲封你为郡主,遣你去北夏和亲,免得你落入岐王手中遭受折磨。为父不忍你孤苦伶仃远赴蛮夷之地,只能给你指一条路,你不妨以死明志,将来卫王殿下顾及过往的情分,定会对你予以追封。” 时缨见他连场面话没说几句,就直接令她殉节,心下已有判断。 大媒和传旨的宫人必然已在路上,他实在耽搁不起。 她嘲弄地笑了笑:“卫王顾念旧情,便是背着我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还偷养外宅妇吗?” 时文柏一怔,她接着道:“阿爹,您被卫王和孟家骗了。卫王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我联姻,他只是相中了安国公府现在的权势,但实际上,他看不起您,更看不起我,因我非世家女,不配诞育他的子嗣,他和淑妃娘娘,包括陛下,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卫王妃从来都不是我。” 她的话音轻描淡写,落在时文柏耳中却是水入油锅,他咒骂了孟家一路,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瞬间被她点燃。 当即板起脸:“你胡说些什么?卫王……” “您回府之前,卫王刚来过一趟。”时缨打断他,“他唉声叹气,说与我有缘无分,陛下已决定将我嫁与岐王。可谁知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追问过后,他承认自己有一名外室,因与我有几分相像,便被他从平康坊赎来,养在通济坊的私宅中。” 这话真假参半,见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便知自己赌对了。 梦中,父亲与孟家做过一件足以获满门抄斩之罪的事,具体内容她不得而知,但父亲坚持与孟家共进退,除去早年受过对方提携,更重要的原因十有八/九与此难逃干系。 “卫王要利用您,却连戏做全套都不肯,您还指望他有多少诚意?”她继续煽风点火,“至于送我去北夏和亲,您可曾想过,陛下此举是何用意?将来北夏倾覆,他会不会因为我,趁机给您扣一个暗通敌国的罪名,将安国公府连根拔除?” 时文柏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言乱语!你这是大不敬!” “女儿是为安国公府的未来考虑。”时缨上前,轻声道,“阿爹让我死,我不敢有怨言,但我着实不忍心您被皇室和孟家算计,连带阿娘、阿兄阿嫂、皎皎以及整个安国公府落得下场凄惨。” 话音未落,她抓住父亲出神的一刹那,反手拔下发间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直刺而去。 第38章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 荣昌王府。 慕濯随慕潇穿过满园花红柳绿, 去往荣昌王所在的庭院。 荣昌王常年卧病静养,虽是皇帝堂弟,身份尊贵, 却已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 慕濯叹道:“回京一个多月,始终未能得空前来探望堂叔,他最近精神头如何?” “还是老样子……”慕潇下意识答道, 突然想起他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父亲,便改口,“身子骨倒还硬朗,行走不成问题, 只是记性时好时坏,估计已经认不出你了。” 顿了顿:“别说你,有时候我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我是何人。” 慕濯思及早些年, 堂叔整天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还总是偷偷带有趣的小玩意儿进宫给他, 心底浮现些许莫可名状的怅然。 物是人非,祖父猝不及防意外辞世, 外祖父被扣上反贼的骂名,死于沙场, 连尸首都未留下,而如今, 堂叔也慢慢将他遗忘。 他在长安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渐次淡去, 再不可追寻。 荣昌王的院子里栽满了红梅,眼下不到季节,绿叶繁茂,未见一片花朵, 但他却似乎对这种植物情有独钟,除此之外再未添置其他花木。 两人来到门前,仆从行过礼,迟疑道:“世子,荣昌王殿下刚刚睡下,您看这……” 慕潇一怔,却听慕濯道:“既如此,便不打扰堂叔歇息了,他寿辰将近,届时我再来拜访。” “好吧。”慕潇无奈,“你若没有别的事情,不妨随我去小坐片刻,或许他过会儿就醒了。” 慕濯正待说什么,这时,一名家仆快步走来:“世子,安国公府的时四娘求见,称有急事。” - 时绮被引至堂屋内,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听闻脚步声,她霍然站起,看到岐王和荣昌王世子,顿时扑通跪在地上。 未等两人发问,她便哭着哀求道:“岐王殿下,世子阁下,求求你们救我阿姐一命,家父带人围了她的院子,她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慕潇讶然,正想追问出了何事,慕濯已转身而出,径直踏进细如银丝的雨帘。 他令婢女扶起时绮,安慰道:“岐王殿下定会将令姐平安带出安国公府,不过……时娘子,你公然与令尊作对,之后又该如何逃脱惩罚?” 时绮哭得头昏脑涨,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就见他笑了笑:“我想与你做个交易,走吧,路上详谈。” - 雨丝渐密,被突如其来的疾风破开一个缺口。 慕濯策马飞驰,心中尽是后悔。 他无暇猜测时文柏那老匹夫要对时缨怎样,但若是他在千秋节过后进宫,催促皇帝尽快下旨,趁着时缨在外休养的时候完成赐婚,直接将她接走,她现已平安无虞。 只因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唯恐她恨他至死、宁愿以最惨烈的方式自裁也拒绝留在他身边,他便心生顾忌,虽未打算让皇帝取消赐婚,却也没有再动过迫不及待的念头。 横竖也就在这几天,且昨晚慈恩寺偶遇,时缨已表明态度,他本以为不会出差池。 岂料时文柏的卑鄙与狠毒超出了他的想象。 倘若……倘若…… 他止住心思,马匹风驰电掣,几乎要腾空而起。 如果时缨有个三长两短,他今日定会取时文柏的项上人头,叫他以命偿命。 进入崇仁坊,他远远望见宣旨的队伍,当即打马冲去,迫使他们停住。 御前总管看清是岐王,大吃一惊,刚要行礼问安,却被他一把夺走圣旨,绝尘而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马匹甚至没有减速,御前总管只觉一阵劲风刮过,再抬头,岐王已消失在视线中。 同行的薛仆射也掀开帘子,眼中掠过几分讶异。 御前总管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半晌才回过神来,愁眉苦脸道:“谯国公,咱家这是去传旨的,现在圣旨都被抢了,回头可怎么跟陛下交待?” 薛仆射却分外淡定:“圣旨传到便是,岐王殿下愿亲自代劳,何不由他去。我们也尽快吧,就算走个过场,也不能半路打道回宫。” 皇帝正生着气,他才不想触霉头。最好能在安国公府喝几杯热茶,待雨停了再慢悠悠地回去。 安国公府。 慕濯翻身下马,佩剑未出鞘,便将前来询问的守卫击飞。 他单手举着圣旨,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大门,其余家仆一见明黄色的卷轴,登时无人敢靠近。 管家连忙遣人去正院给林氏传信,自己战战兢兢地迎上前:“贵人,您是……” 眼前一晃,雪亮的刀刃已架在他颈边。 慕濯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带路,去时三娘的闺房,再多说半个字,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 地面潮湿,泛着雨水混杂泥土的腥气。 时缨被两个仆妇一左一右按着,双臂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她本想借助距离和速度优势挟持父亲为人质,借此逃出生天,但却低估了随身保护他的暗卫。 她的功夫已荒废殆尽,没有觉察他们是从何处现身,簪子刚触碰到父亲的脖颈,立即被他们用内力震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知觉的时候,便是现在这副模样。 功败垂成,她已束手无策。 心想死后见到舅父,定要缠着他重新教自己武功。 最后一刻,她无端平静下来,只遗憾没能带时绮离开安国公府,也未能帮弯弯完成心愿。 还有昨日答应岐王和荣昌王世子的事,终究是要食言了。 冰凉的雨水划过脸颊,渗入衣领,她闭上眼睛。 数步开外,时文柏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抚摸自己的脖颈。 手指上沾染了一丝细微的血痕,金簪落在不远处,簪头的血迹被雨水冲散。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时缨胆大包天,竟敢对他引刃相向。 第39节 若非他心存警惕,暗卫不离身,天晓得现在倒在地上的是谁。 他躲闪时撞到旁边的仆妇,瓷碗摔落在地,酪浆全部洒了出来,只得派人重新去取。 好在他早有准备,生怕剂量不够、无法让时缨毙命,膳房还存着许多。 没多久,东西拿来,时文柏亲手接过,令那两名仆妇架起时缨,迫使她跪在他面前。 他压下心头惊惧,缓缓走向时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失血的面孔,嗓音嘶哑道:“阿鸾,我的好女儿,我真是看轻了你。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却恩将仇报,冒天下之大不韪,妄图弑父!” 时缨没有争辩,也未曾睁眼看他,脸色苍白而平静,却不见半分胆怯与畏缩。 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的反应刺痛了时文柏,他自觉受到漠视,又因刚才的惊慌失措、与她形成对照而感到丢人现眼,一边盘算着院子里的人全都不能留,一边示意仆妇捏住时缨的下颌,抬手将酪浆灌入她口中。 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时缨剧烈地呛咳起来,腥甜的味道裹挟着窒息的感觉,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她的感官。 耳边轰然作响,只余嗡嗡的嘈杂声。忽然,惊恐交加的叫喊破空而来:“老爷!老爷救命!” 是管家。 混沌的灵台骤然被刺穿,电光石火间,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攒了一口酪浆,拼劲所剩无多的力气吐在父亲持碗的手上。 时文柏殊无防备,先是被管家吓了一跳,又沾了满手掺血的酪浆,有几滴还溅到他的脸。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为时缨还藏着后招,登时扔开碗一跃而起。 他急忙想要呼叫暗卫,然而尚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寒光乍现,冷铁已抵住他的脖子。 暗卫击退时缨之后一直守在他身侧,本想施救,却连对方何时出手都没有看清,便身不由己地飞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仆妇婢女们久居宅院,何曾见过这种架势,瞬间面如土色,纷纷退避。 青榆和丹桂趁乱挣脱束缚,泪流满面地跑到时缨身边,试图扶她站起来。 时缨倚在青榆肩上,任由丹桂为她擦去唇边血迹,透过朦胧视线,发现来人竟是慕濯。 她松出口气,却又有些自嘲。 没想到,竟会被他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慕濯避开她的视线,生怕多看她一眼,就会控制不住抹了时文柏的头。 他微微收手,一字一句道:“安国公,你好大的胆子。” 时文柏两股战战,兵刃近在咫尺,冷铁泛着经年不散的血腥气,仿佛将他四肢百骸封冻。 他舌头打结,哆嗦了半天,才颤颤巍巍道:“岐王殿下,臣是朝廷命官,您不能杀臣!” “那么您便可以藐视圣谕,对我未过门的王妃痛下毒手了吗?”慕濯用另一手将镶金嵌玉的卷轴塞到他眼前,“时文柏,你接不接旨?” 时文柏刚张嘴,就感到脖颈一阵刺痛,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道:“臣接旨!臣接旨!” “滚。”慕濯将圣旨丢进他怀里,反手将他推开。 时文柏摔了个狗啃泥,脸朝下扑倒在雨水中,不住地呻/吟。 时缨被青榆和丹桂撑着站稳,面无血色,却莞尔一笑,轻声道:“多谢殿下。” 慕濯略一蹙眉,按捺胸中剧痛,对她伸出手:“来吧,我带你离开。” 时文柏借助仆妇们的搀扶,勉强直起身子,仗着己方势众,躲在人群中间气急败坏地叫道:“阿鸾,今日你出了这门,就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时缨充耳不闻,步履缓慢却坚定地朝垂花门走去。 慕濯从二婢手中接过她,正待将她打横抱起,却被她制止。 时缨的意识渐渐模糊,灼热沿血管蔓延,面颊与颈侧已开始染上绯红。 她的话音轻得几不可闻,却甚为坚决:“殿下,让我自己走……你……扶着我就好。” 慕濯沉默了一下,对上她清澈透亮的眼眸,胸腔内翻滚的杀气登时烟消云散。 他小心翼翼地环过她的腰,携她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时文柏望见这副画面,怒火攻心,喉头一甜,立时喷出鲜血。 “老爷!老爷您息怒!”仆妇婢女们大惊,七手八脚地为他揉胸捶背,时文柏低声嘱咐了几句,有人疾步走进屋内,不多时,抱着一摞卷轴和纸张走出,皆是时缨近些年临摹的字画。 时文柏缓过一口气,沉声道:“阿鸾,你现在拥有的一切皆来自于安国公府,你若执意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便什么都别想从我府中带走!这些字画的原件均是我为你寻得,你……” 时缨没有半分回头的迹象。 “全给我撕了!”时文柏下令道,霎时间,刺啦声四起,纸屑漫天飞扬,落入积水。 颜料和墨迹浸染开来,化作雨中涟漪。 慕濯脚步一顿。 时缨觉察到异样,覆上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旋即,她将发饰、耳珰、项链及手镯逐个卸下,衣裙褪去,锦缎织就的绣鞋也留在了原地。 珠光宝翠浸在积水中,黯淡无光,她的背影却素白耀眼,成为天昏地暗中唯一的亮色。 雨越来越大,她全身只剩下中衣中裤及湿透的罗袜。 她忍过一波眩晕,指尖触碰到衣服侧边的系带。 “够了。”慕濯按住她的手,扯下腰间玉佩,掷入一旁缩头缩脑的管家怀里,将他砸得一个趔趄。 “安国公若觉得此物抵不过一套中衣,便亲自来苏家旧宅找我,您开多少价,我定如数奉还,绝不亏您一枚铜板。”他的语气平静如水,听不出情绪,却让时文柏生生打了个寒噤。 慕濯说罢,揽着时缨继续前行,垂花门近在咫尺,仅剩三五步之遥。 短短一段路程,他用轻功,几乎是顷刻间就能跨越,但此时与她并肩,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脚步虚浮,分明已经难以为继,却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像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般,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与时文柏相抗。 他的阿鸢,他的阿鸢。 今后,他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时缨有些气力不支,但还是维持着一线清明,朝门口挪去。 她的长发从肩头散落,被雨水打湿,宛如漆黑的绸缎,愈发显得脸色比衣服还白。 未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彻底斩断与安国公府的孽缘。 身畔传来温热,成为漫天风雨中支持她的力量。 青榆和丹桂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转头。 终于,她跨过了那扇门。 她站定,平复呼吸,如同宣誓般字句清晰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第39章 【男女主开始绑定】“阿…… 话音落下, 时缨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像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土崩瓦解,她再也不会被层层叠叠的枷锁捆绑, 言行举止都得恪守规范,背负整个家族的荣耀与未来。 即日起,她与安国公府恩断义绝, 她再也不需要做劳什子“时三娘”,她只是她自己。 强撑着的一口气骤然散去,她双腿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慕濯眼疾手快, 在她滑落的瞬间抱起她,径直离去。 他准确无误地踏上来时的路,因走得太急,青榆和丹桂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追上。 庭院中, 时文柏目瞪口呆, 一时不知该恼怒女儿跟岐王行迹亲密, 还是她胆敢大逆不道,扬言不再认他这个父亲。 他气急交加, 刚往前迈出半步,顿觉天旋地转,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安国公府的家仆们也被三娘子的行为震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于是谁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老爷就扑通一声, 再次摔进水中。 - 另一边,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在堂屋落座,对林氏解释了来龙去脉。 林氏呆若木鸡,迟迟无法从“女儿被皇帝赐婚给岐王”的消息中缓过神, 怀疑是自己小憩时做梦还没醒。 而且听两人所言,丈夫应是已经回到府上,但他去了哪里?为何好半天都没有露面? 直到陈嬷嬷匆忙走入,凑在她耳边道:“夫人,大事不好,三娘子她……”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神色焦急:“您快去瞧瞧吧,否则三娘子就要被带走了。” 林氏一惊,对客人们说句“失陪”,忙不迭随她而去。 刚出门,她就愣在了当场。 天空阴云翻卷,雨丝连绵不绝,岐王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庭,时缨无知无觉地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单薄,长发披散,钗环裙衫尽褪,只穿了中衣中裤。 林氏倒吸口凉气,差点没吓得叫出声。 她想上前询问情况,但对方却仿佛没有看到她,转眼便只留下一个背影。 一瞬间,她只觉寒意侵袭,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冻在了原地。 青榆和丹桂也对她视若无睹,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 管家一瘸一拐地赶来,低声道:“夫人,那个……岐王殿下执意要带走三娘子,三娘子已声称跟老爷……断绝父女关系,老爷晕过去了,大夫正在救治,还请您暂且出面主持大局。” 他寥寥数语,信息量却极大,林氏身形一个摇晃,只恨不能也两腿一蹬,世界就此清净。 那厢,慕濯抱着时缨走出大门时,慕潇与时绮乘坐马车抵达。 两人前后下车,慕潇的表情轻松自如,似是刚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时绮思绪恍惚,望见安国公府的朱门,目光缓缓变得坚定。 双方迎面相遇,时绮顿时大惊失色。 她急忙凑到近前:“阿姐?阿姐这是怎么了?” “时文柏要杀她。”慕濯言简意赅道,复而看向堂弟,“子湛,借你的马车一用。” “好。”慕潇不假思索地答应,“我怕出意外,还带了府上的大夫同行,你们快回去吧,让时……堂嫂好生歇息,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慕濯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又在打与安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并且已经说服时四娘。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再劝,何况慕潇是他的堂弟而非下属,对方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好指手画脚、直接左右他的决定。 遂将时缨抱入车中,令青榆丹桂随大夫进去照看。 第40节 马车调转方向,前往苏家旧宅。 - 堂屋中。 荣昌王世子不请自来,让现场气氛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林氏坐立不安,御前总管忧心忡忡,唯有薛仆射老神在在地端着茶盏,与慕潇谈笑风生。 等了许久,时文柏才在仆从的搀扶下慢慢走来,脚步一深一浅,脑门和鼻子上有着显眼的淤青,更奇怪的是五月的天气,他竟裹了一件防寒用的竖领披风,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 “让诸位见笑了。”他小心翼翼地落座,不知是碰到什么地方,面色一抽,极力克制才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管家在旁解释道:“众位贵人,我家老爷因三娘子之事伤心过度,行走时没看清路,摔了个大跟头,适才伤成这样,还望贵人们莫见怪。” 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薛仆射轻咳一声,识趣地没有笑出声。 天知道他是怎么摔得鼻青脸肿,旁边的下人们也不扶着点。 时文柏忍着奇耻大辱,面色沉痛道:“今日有劳各位前来,鄙府蓬荜生辉。陛下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只是……小女自幼与卫王殿下订婚,无法接受嫁与岐王殿下,便闹着要自尽,幸而被我及时发现,将她救回,可惜她冥顽不灵,竟直言叛出安国公府,从此不再是时家的女儿。” 他长叹口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涉及与皇室联姻,我着实不敢隐瞒。劳烦徐公公回宫复命时,向陛下禀明此事,如若陛下愿收回成命,我……臣绝无怨言。” 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对视一眼,点点头:“那么咱家就不多留了,告辞。” 薛仆射看了看窗外天色,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盏,善解人意道:“安国公……好好养伤。” 时文柏面上青红交加,却只能客气道谢。 他憋了一腔怒火,想着送走他们就去找时绮算账。 若非她趁乱溜出府,将岐王引来坏他好事,他又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还附带了这位凑热闹的荣昌王世子,简直是生怕他不够丢脸似的。 两人正待起身,慕潇突然开口:“二位且慢,既然有缘相聚,不妨顺道帮我做个媒。我跟时四娘一见如故,甚为投缘,欲缔结姻亲,不知安国公意下如何?若您不嫌弃我们荣昌王府,择日不如撞日,尽早把事情敲定,赶在家父寿辰之前完婚,也能为他老人家冲冲喜。” 他一改往常漫不经心的神态,字里行间尽是认真。 时文柏瞠目结舌,林氏如坠梦中,御前总管和薛仆射也难掩诧异之色。 慕潇悠悠道:“方才我送令嫒回府,她未曾拒绝,应当对我还算满意,就看安国公是否舍得将她嫁给我了。” 时文柏脸色微变,半晌,点点头:“承蒙世子垂青,是鄙府以及小女的荣幸。”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气血翻涌,差点又没厥过去。 荣昌王世子愿意迎娶四女儿,实属天降之喜。论地位,论财富,成安王府远不能与荣昌王府相提并论,时绮若能与荣昌王世子结亲,她的庶妹们也能沾些光,将来许配给更好的人家。 他内心打着如意算盘,就听荣昌王世子道:“安国公答应,那是再好不过。我现在就进宫请求陛下赐婚,五月十二家父大寿,必须及早寻个良辰吉日完成婚礼。” “另外,”慕潇话音一顿,戏谑道,“恳请安国公对四娘手下留情,既然是冲喜,我希望未来世子妃可以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过门,否则实属不吉。” 说罢,他扬长而去,徒留时文柏一口气没提上来,摇摇欲坠,被管家和林氏手忙脚乱地扶住。 - 时缨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窗外云销雨霁,天空洁净如洗,夕阳沉沉,暮色四合。 因慕濯来得及时,她又吐掉了大部分酪浆,并未危及性命,只是染了些许风寒,服过汤药睡了一觉,如今已无不适。 青榆扶她起身,她一抬眼,便看到慕濯坐在榻边,见她醒来,眼底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丹桂端来一碗热水,慕濯顺手接过,亲自用汤匙喂给她。 她稍事犹豫,终究没有躲闪,二婢见状,交换眼神,悄然退出内室。 喝完水,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在何处?” “苏氏旧宅。”慕濯将瓷碗搁到一旁,“以前陛下还是摄政王世子,举家居于宫外的时候,我经常来此处做客,这间屋子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不搬去王府了。” 皇帝原本想将他留在京城,便下令为他新修了一座府邸。 在时缨的梦境中,那也是“她”与他成婚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已无家可归,殿下肯收留我,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挑三拣四。” 更何况,梦里情形历历在目,那座金碧辉煌的宅子留给她的可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神色戏谑,言辞调侃,似乎没有半分伤心。 但说完这句话,她垂下眼帘,遮去了其余未及显露的情绪。 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即使已经斩断前缘,心情却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慕濯试探地握住她的手,时缨的眼睫轻轻一颤,没有拒绝。 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半日前,就是这双手撑住她的身躯,携她步步走向新生。 她笑了笑:“殿下不由分说将我接出安国公府,那么……我就算是已经嫁给你了吧?” 慕濯微微一怔,对上她清澈如许的眼眸,良久才低声道:“是。” 他本就不是什么注重仪式之人,况且他在京中也没什么亲属,更没兴趣与那些碍于情面前来赴宴的官员虚以委蛇。 只要她不在乎,他自是不愿大费周章办什么婚礼。 能得她亲口承认,于他而言,已胜过世间所有。 尽管两人对这段夫妻关系的认知不大一样,但来日方长,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可惜,”时缨轻叹,“我孤家寡人,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强大的家族能够为你提供助力。” “安国公府的东西,我只觉得脏。”慕濯直言不讳道,“你既下定决心与时文柏那老匹夫一刀两断,往后我也不会再对他客气。” “殿下已经很不客气了,我敢打赌,他纵使是在发迹前,也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时缨没有否认,只担忧地问道,“不知舍妹人在何处?我想将她一并接来,若不然,安国公定会迁怒于她。” “她不会有事。”慕濯宽慰道,“她……罢了,如今天色已晚,明日让她来见你一面,她应当也攒了些话要对你说。” 时缨直觉时绮那边出了些意想不到的状况,但得他保证,她莫名地放下心来,没有再多问。 她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父母给予的那条命,我已经还给他们,从此不再欠安国公府分毫。我现有的这条命是殿下所救,先前我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会尽己所能履行,证明我一人之力胜过整个安国公府,绝不让你做赔本买卖。” 慕濯无奈一笑:“时娘子……” “阿鸢。”时缨纠正道,“殿下可以称我‘阿鸢’,这是我舅父林将军为我取的小字。”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时三娘’,我是岐王妃阿鸢。” 第40章 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 岐王妃。 阿鸢。 时缨的语气自然而然, 就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尽管慕濯一清二楚,在她口中,“岐王妃”与“仆射”、“尚书”之类的词汇无异, 只是个头衔或职位,但她的话音却宛若石子入水,在他心间激起些许细小的涟漪。 曾经求之不得的幻梦, 似是变得触手可及。 时缨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两相对望,心下一窘,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不禁怀疑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热络, 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做岐王妃、让他唤她的小字一样。 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 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忽然听到他的声音:“阿鸢。” 略显低冷,却犹如冰雪消融,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柔。 “嗯。”时缨轻轻应下。但不知为何, 一时间, 竟愈发无言以对。 她已经十年未曾听到过有人这么叫她, 就连曲明微,因她害怕时文柏不满、进而反对她和英国公府往来, 便让她跟着改了称呼。 思及曲明微,她试探道:“殿下, 明日见到舍妹,我想托她给曲娘子传封信, 抽空与她见一面。否则消息传开, 她定会非常担心我。” “自然可以。”慕濯道,“阿鸢,你不必凡事与我汇报,你想去何处、想要见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 谨防安国公和卫王怀恨在心,企图对你不利。” 顿了顿:“你若不愿给曲娘子带来麻烦,我请子湛帮忙,安排你们在他名下的铺子里相见。” 时缨莞尔:“多谢。” 说话间,一缕发丝从额前散落,她抬手拨开,突然发现袖口卷了几折,垂眸一看,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宽大许多,显然不是她原本的那件。 “你的衣服湿透了,我怕你穿着染病,便让青榆和丹桂替你换上了我的寝衣。”慕濯解释道,“都是新的,从未穿过。方才你睡觉的时候,我令人带她们去了趟东市,为你置办些许衣物和日常用品,还有库房里存着不少陛下赏赐的布匹,你挑喜欢的,回头多做几件衣服。” 时缨仓促离开安国公府,当真是“身无分文”,她原想着晚些时候跟青榆丹桂慢慢商量,看需要添置些什么,谁知他已经悉数安排妥当。 她再度言谢,他又道:“这里没有婢女,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 “不必。”她轻声,“青榆和丹桂跟着我已经足够。” “好。”他也未做坚持,“往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对我直言,或吩咐下人们去做。至于我那些属下,明日他们会来向你请安,行伍之人不兴繁文缛节,说话时遣词造句不大讲究,但我交代在先,他们绝不会对你不敬。” “无碍,殿下不必拘着他们。”时缨回想梦中情形,“尊重是要靠自己赢得的,倘若我德不配位,只能仰仗你,他们就算表面对我毕恭毕敬,背后也肯定会说我恃……” “恃宠而骄”险些脱口而出,她略微一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仗势欺人。” 余光所见,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她自觉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道:“我问过安国公夫人和她的陪嫁丫鬟,弯弯姑娘确实是舍妹的孪生子。” 她将时文柏意图杀弯弯灭口,以及卫王和林氏先后选择放弃她之事和盘托出,叹息道:“我和舍妹须得再去见她一面,还有她说的那个故意欺骗穷苦人家的赌场,明目张胆强抢民女、并将她送至京中的团伙,我直觉不简单,殿下不妨查查他们背后的势力。” “是孟家。”慕濯低声道,“而且十有八/九,卫王也难逃干系。” 时缨一怔,就听他道:“或许你还不知,卫王看似勤俭节约、不喜铺张浪费,暗地里却大肆敛财,他在城郊有不下十座私宅,个个不输时家别业。他不敢在京城及附近动手,银钱皆是从江南、岭南和剑南等较远地区搜刮所得,昨日从慈恩寺回来,我查找之前搜集到的证据,此事基本板上钉钉,我已遣人连夜快马加鞭前往杭州,接令妹的养母和养兄入京。” 她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当即会意:“殿下是打算借他们之力,把这件事捅出来。” “现成的由头,何不拿来一用,也算帮他们报仇雪恨。”慕濯没有否认,“卫王为求隐蔽,盘剥民脂民膏从不亲自出面,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线索,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挑明。” 时缨早已不再对卫王心存好感,听闻此言,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 她着实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伪君子将来登基为帝,露出真实面目,社稷万民会是何等遭遇。 两人聊了一时半刻,商量完后续计划,慕濯还有些其他事务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晚膳想吃什么,让婢子跟膳房说一声。”他从榻边站起身,“今夜你就在此处休息吧。” 时缨见室内干净整洁,也没有许久未经人气的幽冷,料想这是他之前住的地方,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占了你的地盘,你睡哪里?” 第41节 慕濯似笑非笑,视线划过床榻,不答反问道:“你我既已结为夫妻,你说我睡哪里?” 时缨怔了怔,面色瞬间变得绯红。 按说她鸠占鹊巢,断无道理反客为主赶他走人,可是…… 她能申请自己换一间屋吗? 慕濯望着她蓦然睁大的双眼和一本正经沉思的表情,心下一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与你开玩笑的,我去偏房。你也不必担心传出闲言碎语,没我的命令,谁都进不来这间院子,我那些属下根本不懂高门大户的弯弯绕绕,只会当你我已经……” 他顾及她的脸面,没有明说,时缨却了然。 虽然没有婚礼,但她住进苏家大宅,在外人眼中就已经是他的妻子。 若是寻常人家,“大婚”头一天就分房,新妇定会被人轻视,好在此地不同于别处,她完全无需心存顾忌。 尽管两人只是打着婚姻的幌子共同谋事,可稳妥起见,对外还须得隐瞒真相。 道理是没错,然而被他那么一提,她面上滚烫,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梦中的某些画面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她无地自容,随口敷衍几句,直到他含笑离开,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青榆和丹桂走进来,往时缨旁边一坐,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娘娘,奴婢本来还怕这桩婚事让您受委屈,但……岐王殿下可真是个好人,他在这守了你一下午,让我们两个去东市,还说相中什么尽管买,不只是您的衣物,我们自己需要也不必客气。” “我记得以前娘娘生病的时候,卫王从没主动来看一眼,没有对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嘛,我确定他配不上娘娘,还好娘娘最终没有嫁给他,否则进了宫,才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缨:“……” 虽然她不想再听到“三娘子”这个称呼,但谁叫她们无师自通喊“娘娘”的? “岐王殿下要带您去灵州,跟奴婢们说如果惧怕山高路远,不愿随行,他会看在我们忠心耿耿待您的份上,给予一笔钱财,让奴婢们余生衣食无忧。” “奴婢和青榆姐怎会离开娘娘?我们说好了,要伺候您一辈子!” 时缨笑了笑:“等着吧,到了灵州,我便物色一下有没有未成婚的漂亮小郎君,把你们两个都嫁出去。” 见两人满脸通红,异口同声地拒绝,她终于找到几分“大仇得报”的快乐。 青榆岔开话题:“岐王殿下亲自瞧过我们为您挑选的首饰和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大喜欢红色,看到那条裙子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但他也没让我们把那裙子扔出去,只说我们眼光不差,东西都很衬您。”丹桂笑道,“奴婢们哪敢居功?分明是娘娘天生貌美,穿什么都赏心悦目。” 红色? 时缨有些意外,但未及多想,二婢便要去为她准备晚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人仿佛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谈论安国公府的事。 时缨也仿佛重新活过一遭,此前种种恍如隔世,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下了。 她躺了半日,想活动活动筋骨,便起身落地。 裤腿瞬间盖过了脚背,她略作犹豫,面红耳赤地卷了几层,终究没有更换。 没由来地,她觉得这身衣服格外暖和,让她心里也随之变得安宁。 她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物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摆件,想来应是当年苏家被抄,什么都未曾留下,这些都是慕濯回京之后自行添置。 走到窗边,就见院内池水干涸、杂草丛生,檐角的铜铃已是锈迹斑斑。 时缨:“……” 岐王殿下是不拘小节,但……这也太不讲究了。 她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虽说她只是个冒牌岐王妃,可在其位谋其政,她顶着主母的名号,总不能终日混吃等死。 她沉吟片刻,突然有了主意。 待青榆和丹桂回来后,时缨招呼两人走近:“明日我和皎皎去见弯弯,你们再跑一趟东市,帮我买些东西。切记捂严实些,别让旁人、包括岐王殿下看到。” 她说完,丹桂面露惊讶:“娘娘怎么需要这些?难不成您想……可是,您以前从未做过这种活计,还是让奴婢和青榆姐……” “你怎知娘娘不会?”青榆神秘兮兮道,“在杭州的时候,林夫人都夸娘娘有本事。” 时缨一笑,想到舅母的面容,心中也颇为感慨。 “对了,”她补充道,“顺便帮我挑一根月杖,上回在英国公府,我还没和岐王殿下分出高下,这次无人打扰,我必须跟他一决胜负。” 第41章 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 翌日, 时缨一早醒来,想起已经离开安国公府,无需再去向父母请安, 便不紧不慢地下榻,由青榆和丹桂服侍着洗漱更衣。 丹桂呵欠连天,青榆也难得面露困乏, 时缨见状,打趣道:“看来昨晚又有人秉烛夜谈了。” 青榆横了丹桂一眼:“还不是她听娘娘提及月杖,非要缠着奴婢讲您以前的旧事,不说完就不叫奴婢睡觉。” 丹桂赧然道:“奴婢好奇嘛, 在安国公府的时候生怕隔墙有耳,问都不敢问。青榆姐就别笑话我了,你一听浴佛节那天娘娘和岐王殿下在黄渠边见过,不也是精神抖擞, 非要我说清楚?” 青榆无言以对, 轻咳一声, 动作麻利地为时缨盘好发髻。 二婢知晓岐王昨夜睡在隔壁偏房,倒是没有起疑, 反而觉得他是顾及时缨的感受,念在她刚刚经历人生剧变, 需要时间冷静,才没有急色地想要与她共居一室。 况且她们昨天打听过, 岐王身边干干净净, 不存在任何乱七八糟的姬妾、通房和外室,偌大的宅邸,只膳房那边有一些粗使仆妇和婢女。 较之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四处拈花惹草的卫王,实属天壤之别。 当即放下心来, 愈发对他心生好感。 不多时,两人完工。 时缨望向镜中的自己,梳着新婚妇人的发式,应她的要求,妆容并未刻意往华贵和成熟的方向靠,只轻匀淡扫,清新而明丽,不至于显得故作姿态,却也没有半分漫不经心。 因事出突然,她匆匆忙忙地“嫁来”,王妃的礼服尚且不知在何处,但却正合她意。 这次随慕濯入京的想必都是他的心腹,她不需要在他们面前拿腔拿调、用权势压人,而是要让他们打心底里接受自己。 于是她挑挑拣拣,找了一件茜红色为主、绣蔓草纹的裙子,也算不失“新婚”的喜庆。 收拾妥当,她推门而出,刚好与慕濯迎面相遇。 他抬着一只手,似乎正要叩门,见她这副齐整的模样,略显意外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昨日睡太多,更何况,”时缨笑了笑,“走马上任第一天就迟到,岂非玩忽职守?” 她捕捉到他神情间一闪而过的凝滞,想到青榆说他不喜红色,但莫名地,她直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反感这种颜色,却如同……害怕什么一般。 然而未等她开口,就听他道:“我陪你去堂屋,待他们拜见过你,再进宫告知陛下一声。之后会有人带你出府,与你的两位阿妹碰面。” 得知她对弯弯的态度,他便没有再称呼“外宅妇”,时缨暗自惊讶于他的细心,笑道:“陛下此时想必正焦头烂额,殿下还是尽快入宫面圣,与他说明情况。不必陪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慕濯迟疑:“你确定?” “你忘了我是谁的外甥女?”时缨胸有成竹道,“我舅父虽不及殿下统御十万大军,但也是镇守一方的名将,我儿时曾随他出入军营,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晨曦下,她发髻高束,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脖颈,俨然已是新妇的模样。 但她眉梢眼角的笑容却灵动而明媚,不同于惯有的冷静淡然,让他想起在英国公府击鞠的时候,她恣意纵马驰骋,也是这般神情。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尽可能无视了那身衣裙,点点头:“那好,我先走一步。” “我送殿下出门。”时缨吸取梦里的教训,知道自己要想人心尽收,绝不能与他“相敬如冰”,加之他三番五次救她于水火,她由衷感激,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视线垂落之际,不经意扫过他蹀躞带勾勒的腰线,顿时触电般挪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卫王平常都是宽袍大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作此打扮,而换做旁的年轻郎君,她出于礼节,也不会往人家身上乱瞄,如今面对他,尽管在梦中已经看过无数次,甚至……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是出于何故。 定是梦境作祟。 她如是想着,平复呼吸,与他并肩拾级而下。 来到前院,将士们已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行礼毕,时缨正待感叹他们纪律严明,就听一个调侃的声音从中传出:“属下还以为要在这站到午时了,大清早就叫王妃娘娘起来,殿下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慕濯下意识看向时缨,唯恐她未曾听过如此露骨的言辞、心生不快,谁知她虽面色嫣然,表情却无半分不悦,反而微笑回敬道:“正因殿下怜香惜玉,我才能这么早起来,至于阁下,若想在这站到午时,我倒是可以成全您的愿望。待会儿大家随我进屋,阁下就继续在院里晒太阳吧。” 众人猝不及防听闻此言,惊讶地瞪大眼睛,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本想踹那人一脚、提醒他谨言慎行的,也转而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赶快认错求饶。 他们已经听说,岐王殿下相中卫王的未婚妻,刚设法从皇帝那里得到赐婚圣旨,就迫不及待将人接来了,甚至都没有举办婚礼。 虽然他们都是岐王最忠实的臣属,不欲干涉他的私事,但打心底里,总觉得这位时娘子是个棘手的角色,京城的千金闺秀,将名节看得比天大,她被毁了姻缘,定会对岐王满腔怨恨。 谁知她神色淡定,一颦一笑间没有分毫凄苦与哀怜,容颜似琼花堆雪,金簪红裙耀目,与一袭玄衣的岐王携手而立,犹如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 ……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既然殿下喜欢,新王妃也没有给他以及他们甩脸子,他们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位女主人。 可能是她本来就不喜欢卫王吧,也对,高门大户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单论外表,卫王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样,连岐王殿下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又或者……他们殿下昨夜大显神威,身体力行地博得了时娘子的芳心。 时缨自然不知他们在想什么,见他们个个毕恭毕敬,得意地对慕濯一笑。 她本就是偏明艳的长相,平日里清冷端庄惯了,鲜少露出如此张扬的神情,而今挣脱束缚,愈发光华照人,令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迫使她上前半步,将她拥入怀中。 少女的身体柔软又温暖,纤腰细得不盈一握,发间香气萦绕,无言地昭示着她的真实存在。 而非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听到将士们起哄的声音,在她缓缓变红的耳尖轻声道:“我走了。” 旋即,他放开她,径直离去。 只怕再多抱她一会儿,就舍不得与她分开了。 时缨心跳急促,强作镇定地吩咐众人进堂屋里叙话。 这登徒子,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句? 她没有发觉自己悄然扬起的嘴角,被青榆和丹桂尽收眼底。 两人相视一笑,跟在她身后步入屋内。 时缨在主位落座,与众人逐一交谈。 府中除了慕濯从灵州带来的仆从,其余皆是他麾下将领。 第42节 为首的叫做萧成安,是在场官衔最高的一位,受封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 时缨见他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不由好奇道:“萧将军是长安人?” “末将曾在杨尚书府中做护卫,因犯下过错被驱逐,辗转流落至灵州,承蒙岐王殿下赏识,得以进入朔方军为他效命。”萧成安如实道,“照此说来,末将也算是长安人。” 杨尚书正是时缨长嫂的父亲,她心下讶然,但为免触及对方伤心事,便没有追问,只称赞道:“英雄不问出处,您功勋卓著,深得殿下信赖,着实令人钦佩。” “娘娘谬赞。”萧成安说罢,主动立在她身后,帮助她熟悉众人。 时缨仔细询问他们的姓名、祖籍、官职和履历,条分缕析地记在脑中。 半上午过去,时缨与众将士谈笑风生,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认可。 他们得知她已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纷纷出言宽慰,让她放心前往灵州,岐王定不会亏待她,他们也随叫随到,任由她差遣。 “诸位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我哪敢差使。”时缨客气道,“我既嫁与岐王殿下,该当与诸位同心协力,协助岐王殿下成就大业。” 先前被罚站的那位认错态度诚恳,已经得到她的饶恕,如今坐在室内,再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大着胆子道:“娘娘,卑职可否冒昧一问,您与卫王殿下……” 身边同伴反手将他掀倒:“娘娘,您别理这小子,他就是欠收拾!” 时缨却不以为意,认真答道:“我八岁遵从陛下与安国公的命令和他订婚,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如今嫁给岐王殿下,才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也没有说谎,婚姻是逢场作戏,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选择,无关家族、无关父母,更是坚定地站在了前未婚夫的对立面。 所以她定会全力以赴,无愧于自己,对得起每一个信任她的人。 众人见她落落大方,颇有主见,原本的顾虑彻底烟消云散。 时缨避而不谈安国公府,与他们说起舅父林将军,彼此间愈发亲切了几分。 临近午时,她与众人作别,乘车去往荣昌王世子安排的地点。 时绮已经先一步到达,姐妹相见,看对方皆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来。 “阿姐,我和阿嫂收拾了些你的东西,帮你一并带来了。”时绮道,“我知道你不愿再接受安国公府的一个子儿,但这些都是你的心血,与他们无关,理应交还于你。” 时缨看到自己的一箱手记,以及时文柏尚未来得及撕毁、她原创的诗文和画作,感激之余,再三确认:“皎皎,安国公没有为难你吧?” 时绮摇摇头,面露嘲讽:“现在他们全都指着我攀高枝,恨不得将我供起来。连时维都对我客气了不少,在我屋里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嘘寒问暖,真是令人恶心。” 时缨一怔,就听她接着道:“阿姐,荣昌王世子有意迎娶我,已得到陛下恩准,因是给荣昌王冲喜,世子阁下决定赶在他寿宴前举办婚礼,日子定在五月初九,届时你可要来参加。我在京中没什么亲近的朋友,阿嫂又不能随我去荣昌王府,我的亲人只有你了,我希望你能够到场见证。” 第42章 “苏大将军其实是被冤枉…… 一瞬间, 时缨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时绮绝不会拿这种事情说笑,时缨逐字回想她所言:“是世子阁下的计策?” “我也没什么意见。”时绮含糊道,“阿姐有所不知, 浴佛节那天我去寻你的时候,险些被人挤进河里,就是他出手救了我一回, 后来又遇着几次,我对他颇有好感,就答应了他的提议。” “皎皎。”时缨无奈地看着她,“你这话骗骗安国公和他夫人就罢, 我可不相信。” 时绮还想辩解,对上她探究而关切的目光,登时泄了气:“是他的主意。但我觉得嫁给他也挺好,荣昌王妃已故, 荣昌王常年闭关、不问世事, 我不必伺候公爹和婆母, 还能乐得逍遥自在。反正是做戏,他要对付安国公府和卫王, 我为自己谋条出路,各取所需, 谁都不吃亏。” 说罢,像是怕时缨劝阻, 连忙道:“阿姐, 圣旨已下,婚事无法更改,安国公夫人将原本为你准备的嫁妆削减了一些,用于筹办我的婚礼。待我嫁到荣昌王府, 整理过后为你送来……与安国公府无关,是我赠予你的东西,你不想留作己用,就拿去变卖,在灵州总会有需要钱财的时候。” 她语速飞快,显然是提前备好的说辞,时缨啼笑皆非,轻声道:“你是因为我才答应的吧?为了帮我拿回字画和嫁妆,为了留在京城给我传信,也为了替我报仇。” 时绮被说破心思,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她缓缓点头:“我一无所长,跟着阿姐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还不如待在京中给你通风报信。世子虽然与岐王殿下站在同一条船上,但他们于你我而言终归是外人,不及我和阿姐血脉相连,我永远不会背叛你。阿姐,我亏欠你太多,想力所能及地帮你做些事。” 顿了顿:“若阿姐不嫌弃我,大不了事成之后,我向他讨要一纸和离书,再回到阿姐身边。” 时缨望见妹妹神色中的忐忑,似是在等候自己的宣判,她叹息道:“皎皎,你何至于作此牺牲……” “怎能算‘牺牲’?”时绮急忙争辩,“世子与我约法三章,他保我性命无虞,我只需与他在人前装装样子,不会有……夫妻之实。阿姐,你与岐王殿下难道不也如此吗?若说是牺牲,我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付出,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时隔数日,她再度展现出倔强的一面,仿佛非要在这种事情上与姐姐一争高下。 时缨好笑之余,心知拗不过她,只得委婉道:“我已经别无选择,但你不同,倘若将来你有了意中人,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绝无可能。”时绮的回答斩钉截铁,眼底浮现不加掩饰的厌恶,“安国公、时员外、卫王,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我是该有多么想不开,才会继续相信男人,将一颗真心喂了狗?” 她从未见过好的感情,对此也不作任何奢望,如今所求,唯有姐姐平安顺遂。 时缨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再劝。 荣昌王世子身家清白、为人仗义,时绮待在长安,由他照拂,未必不是件好事。 灵州远在北疆,山高路远,虽然是一方乐土,但又如何能及京城繁华。 过去十五年,时绮遭受了太多苛待与不公,若非迫不得已,时缨委实不想她随自己颠沛流离。 “走吧。”她起身道,“我们还要去见弯弯。” 时绮将她的反应当做默许,如释重负,与她走出门,先后登上荣昌王世子准备的马车。 - 弯弯独自坐在屋里,摸索着安国公府的玉牌,不知第几次朝窗外望去。 意料之中,院内寂然无声,分毫没有来人的迹象。 那位自称是她姐姐的漂亮娘子,答应回府查明她的身世就来见她,但她左等右等,却再未看到她的人影。 兴许是家里嫌她丢脸,不想认她这个女儿,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贵女,与名叫“皎皎”小娘子长得相像只是巧合。 同为“明月”,对方皎洁无瑕,她却注定不会得到圆满。 她抚摸华丽繁复的衣裙,心底隐隐的期待逐渐淡去。 有什么可失望的?她本就不该做飞上枝头的美梦,被抛弃、被遗忘、朝不保夕、随波逐流,才是属于她的命运。 但……他们还要将她在这里关多久? 既不放她走,也未杀她,她已没有用处,为何还要留着她? 公子发现她失踪,又是否在找她? 念头一出,她自嘲地按捺下去。她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妓子、不上台面的外室,公子……卫王殿下岂会因小失大,为了她跟出身显贵的未婚妻翻脸。 她将玉牌丢回桌案,没有掌握好力度,玉牌径直滑出边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但她置若罔闻,疲惫地站起身,朝内室走去。 前夜她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翻来覆去一宿未眠,昨晚睡得也不踏实,如今终于心灰意冷,已然抵挡不住困倦侵袭。 突然,一阵响动从外面传来,弯弯脚步一顿,下意识想回头,但却生怕是负责看守她的人,再次希望落空。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弯弯,是阿姐。抱歉让你久等了。” 弯弯咬了咬下唇,眼泪猝不及防夺眶而出。 - 时缨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玉牌,触感温热,似乎先前一直被人攥在手里。 她觉察到什么,上前转过弯弯的肩膀,见她仓皇闪避,眼角挂着泪痕,顿时了然,轻声安慰道:“是阿姐的错,本想昨日来找你,但却被事情耽搁了。” 姐妹三人在桌边落座,时缨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近日发生的一切:“实不相瞒,安国公并不想认你,还派手下去平康坊,打算找到你、将你灭口,安国公夫人不敢与他作对,便听之任之。至于卫王,他怀疑是我劫走了你,却装聋作哑,完全置你的死活于不顾。” 弯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一颤。 时缨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下去:“我本想让你认祖归宗,拿回你应得的荣华富贵,但经历了这些,我实在无法为一己之私将你往火坑里推。安国公心狠手辣,安国公夫人软弱无能,卫王负心薄幸,你跟着他们,日子不会好过。” 弯弯突然觉出几分不对:“阿姐,你为何这样称呼他们?” “因阿姐失去利用价值,安国公要杀她,她死里逃生,已经与他们断绝关系。”不等时缨开口,时绮代为答道,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家法遗留的痕迹仍触目惊心,“如今我将与荣昌王世子结亲,成为他们的摇钱树,备受优待,但几日前,他恨我一无是处,几乎要亲手打死我。” 时缨温声道:“你是我的阿妹,我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往后你若愿意,可以跟着我,我虽然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但定能保你余生衣食无忧。” 弯弯沉默良久,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阿姐,我有一事相求,望你成全。大恩不言谢,来世我愿当牛做马为你所驱。” 说罢,她起身跪在了时缨面前。 - 与此同时,紫宸殿。 皇帝怒气冲冲地将桌案上的镇纸飞了出去。 慕濯没有躲闪,仿佛料定砸不到自己,果不其然,镇纸从他耳侧掠过,重重摔落在地。 “荒唐!简直荒唐!”皇帝斥骂道,“你还有脸来见朕,可知皇室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光天化日之下将人带走,你的作为跟土匪拦路劫亲又有何区别?” “那区别还挺大。”慕濯面不改色道,“陛下已降旨,安国公也领了旨,这桩婚事名正言顺,臣为何不能接走我的妻子?臣亲眼看到安国公要杀她,难道还将她留在安国公府,任凭那卑鄙无耻的老东西取她性命吗?” “你……”皇帝气结,一边想责备他口无遮拦,一边却又起疑。 时文柏的说辞与此大相径庭,但他虽是常参官,却因时三娘之事,今早托病没有入宫朝见,眼下,自己也无法把人传来与岐王当庭对质。 念及那天,时文柏推三阻四,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倘若他故意在圣旨传到安国公府前逼死时三娘,也并非说不过去。 皇帝面色凝重,心道这人愈发胆大包天,居然敢阳奉阴违,暗中抗旨。 虽然他不喜岐王,也认为时缨远嫁灵州是屈就,但毕竟是他的旨意,时文柏此举无异于忤逆。 杀人未遂,还编造谎言欺君罔上,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他不愿在岐王面前暴露君臣间的龃龉,转而诘问道:“婚礼未成,你便擅自称呼时三娘为妻,又作何解释?” “昨夜臣与王妃已拜过天地,该有的礼数一个不落。”慕濯依旧不为所动,“既然安国公不再认她做女儿,那么他和安国公夫人也没必要送亲,至于今日本来携王妃来拜见您,但她的翟衣礼冠尚未送达鄙府,为免御前失仪,只得将此行延后。” 又道:“朝廷连军费都拿不出来,臣又如何忍心大肆铺张举办婚礼,您不妨省下这笔钱,用于填补国库空虚。” 皇帝语塞,怒火中烧,却又拉不下脸跟他斗嘴,面如沉水道:“荣昌王世子要迎娶时四娘,是不是你在背后唆使?” 慕濯无声轻笑,答非所问:“臣若有这么大的本事,何不唆使他迎娶英国公府的曲娘子?” “……”皇帝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陷入沉思。 他所言倒是不假,荣昌王世子与他仅有些基于幼时情谊的私交,十多年过去,估计早就所剩无几,如今与安国公府联姻,即使未曾公开表态,但也算挂在了卫王这边。 而英国公是武将,哪怕他选择明哲保、拒绝予以岐王支持,也断然不会帮助卫王对付他。 对岐王来说,利弊一目了然。 自己答应荣昌王世子突如其来的请求赐婚,正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他要亲手斩断京中最有可能归附于岐王的一支力量,让他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等到北夏平定,便可轻而易举地收拾掉他。 第43节 小不忍则乱大谋。皇帝默然想着,只怕言多必失,手背朝他挥了挥,没好气地示意他退下。 慕濯也不犹豫,转身离开。 “朕对不起阿鸾这孩子。”皇帝幽幽叹道,“朕看着她长大,却任你强取豪夺,毁了她的姻缘,还让她无家可归,你……” “您若有此觉悟,”慕濯停在门边,没有回头,淡声打断他,“还是先去给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道歉吧。当年您枉顾她已有婚约,仗着摄政王世子的身份逼迫她嫁给您时,可是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臣以您为榜样,您不该感到欣慰吗?” “放肆!”皇帝怒不可遏,“你胆敢对朕不敬,还信口雌黄诬蔑先皇后,莫不是想进牢房?” “那就请陛下将臣打入大牢。”慕濯轻飘飘地回道,“此事并非臣凭空造谣,是十年前在梁王府的书房,意外听到祖父与旁人提及。字字句句皆是祖父所说,您若觉得他胡言乱语,诋毁了您对先皇后的一腔深情,可以请他老人家托梦给您,仔细与他理论一番。” 老摄政王封号为“梁”,大梁的国号即来源于此。 彼时慕濯与内侍们捉迷藏,躲在书房中,不慎睡了过去,直到被交谈声吵醒。他听到祖父唉声叹气地与幕僚说起父亲,语气中尽是恨铁不成钢,还得知父亲与嫡母远不是表面那般琴瑟和鸣。 以及…… 他止住思绪,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 徒留皇帝面无血色地瘫在御座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按在桌边的双手颤抖不已。 - 慕濯回到苏家旧宅的时候,时缨已经先一步归来。 他行至院内,就见屋门敞开,她与婢女们的谈笑声清晰可闻。 少女的音色泠然动听,像是一缕清风般吹散了他心头阴云,他不觉一笑,只身走入。 时缨听见脚步声,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拉过衾被,将东西一股脑地塞了进去,一抬头,就看到慕濯的身影,衣服都没换,应是刚一回府就来找她了。 ……早知他进门没有通报的习惯,她就该派一人在外头望风。 亏得自己反应及时,若不然,好不容易准备的惊喜就要打水漂。 她怕他追问,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的月杖:“殿下,你何时得空,我们把那场比赛打完吧。” 慕濯进来的时候已经看见她的动作,但她有意遮掩,他也不会主动窥探,只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略作迟疑,低声道:“阿鸢,我听萧将军说,今日你与他们谈及了林将军。” 时缨没有否认,抚摸手中崭新的月杖,眉眼间盈满笑意:“我的击鞠本领正是舅父传授,殿下不知,当年他还教过我武功,只可惜现在被我荒废殆尽。” 他怎会不知? 那时候,他还与她交手过,她师承林将军,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慕濯思及林将军的面容,也颇有些唏嘘,见青榆和丹桂悄然退下,走到她身边,神色复杂道:“昨日事出突然,我未及准备,只能带你来此处,这里是苏家的宅子,如果你介意,我让人将王府收拾出来,我们搬过去住。” 时缨一怔,摇摇头,犹豫了一下,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殿下,苏大将军……其实是被冤枉的,他并不是反贼,对吗?” 第43章 就好像,她和他确实是夫…… 原本因为舅父遇难之事, 时缨对苏家并无好感,只是她如今无处可去,也不好意思兴师动众, 劳烦慕濯带着所有下属转移阵地。 何况苏氏一脉已满门抄斩,她又何必跟一座荒废多年的宅子置气。 慕濯拒绝住进王府,应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他不说,她也不会多问。 她小心谨慎地维持着彼此间的界限,除合作共谋之事以外,未曾逾越分毫。 但上午与朔方军的将士们闲聊时, 她突然觉出几分端倪。 谈及舅父,他们个个充满敬佩,然而却像是心有灵犀般避开了与苏大将军相关的话题,就连最心直口快的那位, 也从头到尾没有说漏半句。 以他们爱憎分明的脾性, 倘若舅父当真是被苏大将军害死, 他们不大可能表现得如此泰然,对在苏家旧宅落脚没有任何异议。 毕竟“通敌叛国”是行伍中人最鄙夷的行为, 会遗臭万年、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将疑点记下,识趣地没有深究。 如今她只是初步打消了他们基于她原有身份的偏见, 远不到值得他们交心的程度,或许还有人怀疑她是卫王和安国公的细作, 看在岐王的份上才给她点面子罢了。 他们虽性情豪放, 但能跟随慕濯来到京城,绝非心思简单、有勇无谋之辈,在尚未彻底融入他们的时候,她必须控制分寸、循序渐进, 以免弄巧成拙。 却没想到慕濯会主动与她说起这个话题。 事关舅父,她自然渴望真相,见他眼底闪过些许意外,忙解释道:“是我自己的猜测,而非旁人告知。” “你倒是会袒护他们。”慕濯笑了笑,听罢她的推断,神色间浮现几分复杂,“我外祖父……苏大将军早年也曾戍守北疆,在灵州,他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这话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让时缨想起久远的传闻。 苏大将军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战神,彼时君王昏庸、奸佞横行,九州烽烟四起,朝廷自顾不暇,基本已经放弃北疆防线,他驻扎灵州,愣是在这种情况下孤军坚守近十年,屯田练兵,整顿防务,将戎狄拦截在贺兰山外,成为一方百姓奉若神明的人物。 后来,老摄政王大权独揽,出于赏识将他收归己用,那些年他南征北讨,殊无败绩。 若非最后一战,他本该名垂青史,但现在,他和苏家成为无人敢提的禁忌,逐渐被遗忘。 “二十多年前,灵州被围,弹尽粮绝,敌方软硬兼施勒令他投降,甚至出于钦佩答应放他一条生路,他充耳不闻,率军战斗到最后一刻。我祖父挟持天子,迫使其发兵支援灵州,朝廷的军队赶到时,他身边只剩不到十人,他们抱着必死的打算,在城破之际用血肉之躯牢牢抵住了城门。” “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慕濯微微一叹,“再说,当年他贵为大将军,论功行赏,定能受封国公,我母亲虽然不是正宫皇后,但……苏家完全没有谋反的必要。” 他言尽于此,时缨却心知肚明。 老摄政王在世时,对他最为重视,如若当年老摄政王不曾先走一步,谁做太孙,结果不言而喻。 苏家功成名就,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苏大将军临阵投敌,实属匪夷所思。 “那场战事过于惨烈,苏大将军和我舅父麾下的将士全军覆没,唯有英国公奉我舅父之命,率领一批部众突围而出,将援兵请来。”时缨回想自己所了解的信息,“英国公与我舅父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不会拿他的性命冒险、故意拖延,况且以他当时的权势,远不够动这么大手脚。” “三路合围,苏大将军、我舅父、还有……”她试探道,“殿下认为,问题出在第三支军队?他们在途中耽搁太久,以至于苏大将军被歹人陷害,孤立无援、战死沙场,还被扣上反贼的骂名,而我舅父……只是运气不好赶到一处,被殃及池鱼,成为苏家的陪葬。” 说着,她垂下眼帘,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若当真如此,她委实无法接受,舅父一家遭遇飞来横祸,沦为京中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事实怎样,我暂时还没有证据,”慕濯见她情绪低落,避重就轻道,“我与你有同样的怀疑,但我出手调查的时候,率领第三路大军的几位将官皆已不在人世。我觉得英国公应当知晓些什么,可惜他守口如瓶,我也不能刑讯逼供,而且人心易变,谁也说不准他是否与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存在牵扯,贸然打草惊蛇,让他们发现我企图翻案,我所做的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然而字里行间却可以想见他历经了多少艰难。 十岁流放灵州,身边没有一个亲信,到如今统领十万大军,皇帝心存忌惮却不能奈他何。 或许这些年他坚持走来的动力便是查明真相、还苏家一个公道,他选择住在此处,多半也是为了提醒自己,时刻不忘亲人背负的冤情。 时缨心有戚戚,回忆梦里的场景,试图寻找些许线索,突然,她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间让她呆在原地。 如果……如果是……仿佛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她的思绪乱作一团。 慕濯觉察到她的异样:“阿鸢?” 时缨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轻声道:“殿下可否想过,此事或许和孟家……以及安国公有关?” 足够打入天牢、满门抄斩的罪孽。 将孟家和安国公府牢不可破地捆绑在一起,让他们以婚约作为交换,永远站在一条船上。 如果是他们联手陷害了苏家,梦中情形便可顺理成章。 那么舅父呢?他和舅母,还有表兄表姐,以及一无所知的士兵们,谁来还他们公道? 纵然她已不再将安国公视作父亲,也不禁为他的歹毒感到遍体生寒。 “阿鸢。”慕濯的嗓音温柔和缓,将她带回现实,“不要想了。” 他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这件事情交给我,你放心,无论是何人所为,我都会把他们绳之以法,为你我的亲眷复仇,告慰亡魂在天之灵。” 时缨深吸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收敛思绪,问道:“殿下刚从宫里回来,想必还未用午膳吧,不如我陪你一同。” 弯弯这两天都未曾休息好,她和时绮便没有多留,让她进屋睡觉。 随即她与时绮分道扬镳,以免她出来太久,引起安国公府那边的怀疑。 回到苏家旧宅,她急于查看青榆和丹桂买到的物品,早就将午膳抛诸脑后。 “好。”慕濯没有拒绝,携她在桌边落座。 他一早入宫,意料之中被晾在偏殿大半日,临近午时才接到传召,不过他也没有对皇帝嘴下留情,成功将对方气了个半死不活。 菜肴很快传上来,慕濯示意青榆和丹桂退下,亲自为时缨盛了碗汤。 “多吃点,你最近瘦了许多。”他看着她巴掌大的脸,将瓷碗放在她手边。 他还记得她十年前面颊圆润的模样,就算是浴佛节的时候,也不及她现在清减消瘦。 时缨怔了怔,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早晨她挽着他的胳膊出去,是为演给将士们看,可现在四下无人,他的行为已然“越界”,隐约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就好像……她和他确实是夫妻一般。 理智告诉她应当婉拒,但经历了方才的交心,她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感觉,话到嘴边,却始终未能说出口。 罢了。她默然接受他的好意,却忍不住出言调侃,打破莫可名状的气氛:“殿下不知,京城贵女皆以瘦为美,巴不得被风一吹就倒,我无心插柳柳成荫,指不定有多少人羡慕。” “你也说是京城,我们灵州不兴这套。”慕濯淡然道,“到时候你想学功夫,弱不禁风可不成。” “学功夫?”时缨闻言,眼眸顿时一亮,“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只要你有心,何时都来得及。”慕濯望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紧不慢地加上后半句,“我亲自教你,保准林将军在天上看得心满意足,不会责备我误人子弟。” 时缨:“……” 她还是去找梦里那位顾将军吧。 - 午膳结束后,两人各自做事,慕濯留在屋内处理政务,时缨则将时绮替她从安国公府搬出来的物品仔细整理了一遍。 灵州商贩众多,不乏从北夏和西域各国来的胡商,她的字画可以卖掉,至于那箱手记,她打算重新筛选,将过时和无用的信息剔除,剩余的分门别类集结,然后再交给慕濯。 梦中“她”直到坠楼,才将这些宝贵的东西为他留下,如今诸事提前,兴许可以助他早日事成。 之后……她兀自出神,自己何去何从?从荣昌王府接回时绮,带她到各地周游一番也好。 不知不觉,半下午时光悄然而逝,日影偏斜,卯时将至。 近来白昼渐长,仍是天光大亮,时缨正待起身放松,突然听得慕濯的声音:“阿鸢,走吧,去校场,我们把那局比赛打完。” 她方才急着藏东西,慌乱之中随口一提,谁知他居然还记得。 “殿下盛情相邀,我岂敢不从?”时缨莞尔,登时来了兴致,连忙拿出簇新的月杖,招呼青榆和丹桂进来帮她更衣绾发。 第44节 二婢奉命为她购置月杖的时候顺便买了几件骑装,结果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不多时,她穿戴整齐,来到庭院中。 第44章 落了一个轻如鸿毛的亲吻…… 慕濯事先在外等候, 听闻动静回过身来,就见时缨一袭雪青色骑装,手持月杖, 俏生生地立在阶前,乌发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眉目灿然生辉。 不再需要戴着面具遮遮掩掩, 她步履轻快地行至他身畔,额前一缕碎发划出雀跃的弧度。 曾经梦寐以求的画面突然成真,他略微出神了一刹那,直到她近在眼前, 适才收敛心绪,与她去往校场。 时缨将他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不禁纳闷。这次她可没穿红色,而且半个多月前在英国公府, 她和队友们全都一身红衣, 他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排斥或不喜。 但她的心神被即将到来的竞技占领, 无暇多想,已开始思考计策。 先前那场比赛, 她距离胜利仅剩一步之遥,如今只需再进一球。然而从他手下得分并非易事, 这次她没有了熟悉的队友和坐骑,要赢他必须靠智取。 不知不觉走到校场, 远远便听到刀剑碰撞的清脆音色, 以及箭矢飞过的嗖嗖声。 与庭院内的砖瓦残破、杂草遍野不同,此处清理得干干净净,将士们或三五成群、或单打独斗,正在热火朝天地练习着。 时缨随慕濯去挑选马匹, 有人眼尖看到她,顿时一阵大呼小叫。 其余将士纷纷停下,好奇地朝马厩张望。 他们事先打听过卫王未婚妻的名号,只知她端庄娴雅、循规蹈矩,是京中人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彼时他们颇嗤之以鼻,虽然经历了今早的接触,对她有所改观,但却万没想到她还会骑马。 胆子大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打算围观她要做什么。 马厩中,时缨逐一看过,最终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前停住。 这匹马与英国公赠予她的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体型更高大些,昂首阔步,很是威风。 “有眼光。”慕濯与她并肩而立,抬手摸了摸马的鬃毛,“它叫追月,曾陪我连夜赶路六百里,击退北夏进犯。但它心高气傲,从未让除我之外的人碰过,你确定要挑战吗?” 时缨闻言,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她试探地伸手,追月一声嘶鸣,毫不客气地退开。 “追月。”慕濯唤它名字,语气温和,却是不同抗拒的命令,“过来。” 追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前,低下头,任由时缨抚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 时缨轻声夸奖了几句,见它不再排斥自己,对慕濯点了点头。 慕濯打开门栏,牵出追月,认真检查过马具,把缰绳交给时缨。 追月登时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本想挣扎,却被慕濯一个手势镇住,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 两人一马刚露面,守在门前的将士们目瞪口呆。 天晓得王妃的手气这么好,上来就选中了最刺头的马。看追月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指不定心里正埋怨岐王“重色轻友”。 青榆和丹桂也跟来凑热闹,听他们一说,不由担惊受怕,正想过去劝阻,时缨已翻身上马,体态轻盈,动作干脆利落,不见分毫拖泥带水。 追月一时不察,被人占得便宜,愤怒地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发足狂奔。 惊呼声此起彼伏,慕濯下意识想要出手,却迫使自己停住。 她胸有成竹,未见一丝惊惶,他何不信她一回。 借着“保护”的名头,事事大包大揽,将她束缚在牢笼内,与卫王和安国公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光紧随场中身影,令萧成安将自己的另一匹马牵来,纵身而上,从外围绕到时缨所在的位置,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间隔,不至于干扰她,也能在意外发生时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施救。 时缨没有发觉他的动作,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座下马匹。 她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舅父学习骑术,后来得英国公指点,这项技艺从未遗落,但在此之前,她确实不曾接触过比追月更烈的马。 它亲历过战场,每一次左突右进都仿佛卷起凛冽如刀的寒风,甚至让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伐和血腥气。 但她并未因此退却,调用全部的记忆与马术,化解它一次又一次的针对与反抗。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非要驯服这匹马。 或许只是因为喜爱它的样貌,又或许是想借此光明正大地告别过去,以示从今往后,她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任何事情,不必藏头露尾,更无需瞻前顾后。 她的骑术得到过舅父和英国公的一致称赞,后来却因身份所限,再无人知晓。 现在,她要让在场的每一位都看到,她本该是何模样。 曾经的安国公府三娘子、卫王未婚妻已灰飞烟灭。 她是林将军的外甥女,岐王妃,亦或仅仅是她自己。 追月高高扬起前蹄,她迅速把缰绳绕满手臂,两腿夹紧马腹,没有从马背跌落。 旋即,追月风驰电掣般绕场狂奔,似是打算将她颠下来。 时缨始终维持着冷静,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它的疾驰与飞跃,不知过了多久,它渐渐放慢脚步,像是终于认可了她的驾驭。 夕阳微沉,雪白的马匹潇洒奔驰,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画卷,马背上的少女发丝略显散乱,额头上汗水晶莹,面颊白里透红,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却沉着而坚定。 追月跑了几圈,缓缓停下,众人如梦初醒,心头悬着的石头落地,不由发出起此彼伏的赞叹。 突然,追月猝不及防地扭动身子,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甩动后背。 但时缨却似乎早有预料,轻车熟路地制住它,得意地拍了拍它的脖颈。 追月彻底认输,温顺地低下头,哒哒小跑着来到慕濯面前。 就好像负责把关一般,见这位陌生的小娘子通过考验,也不怪她抢走自己的主人了。 慕濯有些好笑,驱马走近,安慰地摸摸它的头,复而抬眼看向时缨。 她体力消耗剧烈, 犹在轻微喘息,却是神采飞扬,眉眼间盛满明媚张扬的笑意。 缰绳将她白皙的手掌勒出红痕,但她恍若未觉,兀自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蹀躞带盈盈一束,愈发显得她身形窈窕,裤装与皮靴包裹下的腿修长而笔直。 她宛如热烈的红日,有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如何?我就说我可以做到。”她望向他,话音带笑,不知是否错觉,他竟听出几分邀功的意味。 “王妃娘娘技艺精湛,在下由衷佩服。”慕濯配合地拱了拱手,“过会儿还望娘娘杖下留情。” 追月不忍直视地别过头。 怀疑自家主人被夺舍,换了个芯子。 两人并辔来到场边,时缨一下马,就被将士们团团围住。 他们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时缨逐一回应,直到慕濯派人取来药箱,为她包扎手心的伤口。 时缨却不以为意,上过药之后,用纱布一裹,便要继续击鞠。 “又不是什么大伤,许久未曾骑马,有些不大适应罢了,绝不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发挥。”她揶揄道,“只要殿下不觉得丑,这于我而言压根不值一提。” 她时刻谨记在将士们面前与慕濯做戏,但鬼使神差地,她竟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此前她想方设法消除掌心的茧子,一来是怕被卫王识破秘密,二来是因他喜欢女子柔弱无骨、温软细腻的手,她被安国公夫妇逼迫着讨他欢心,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如果是他,他会说什么? 她迎上他的视线,就见他微微一笑,顺势执起了她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她的指尖凑到唇边,落了一个轻如鸿毛的亲吻。 “怎会觉得丑,在我心里,无人比你更好看。” “哦——”将士们高声起哄,青榆和丹桂没见过世面,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追月无声地离开这群聒噪的人类,愈发确信主人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 时缨只觉一阵细微的电流窜过,整只手都开始发烫。 ……就不该问。 她识相地没再多言,休息了一阵,趁天色未黑,开启了那场未完的比赛。 球门用竹筐临时搭建,萧成安做裁判,八名将士分作两边,成为二人各自的队友。 见识过王妃的骑术,他们对她会击鞠已经不感到惊奇,只是都心照不宣,仅在需要时负责策应,将主场的发挥空间留给岐王和王妃。 时缨清楚自己须得速战速决,否则无论是体力还是身手,她都占不得上风,拖延得越久,局势就对她越不利。 在一次险些被慕濯劫走彩球之后,她当机立断,侧身击球时假意做出力气不济、跌落马背的样子,趁他分神搭救,眼疾手快地瞅准空隙,将彩球打向球门。 竹筐应声而倒,她欣喜之余,正待收回动作,却被他拉过手臂,不由分说地带向他的马背。 她虽是使诈,但却当真不剩多少力气,殊无防备,瞬间飞身而起。 这人又要做什么? 她唯恐他将她圈在怀里,假公济私,让所有人看到他们……亲密无间,忙不迭一挣。 慕濯觉察到她的意图,没有抵抗,顺着她的力道,与她双双从马背落下。 两匹战马都是训练有素,见势不对已放缓脚步,加上时缨的力度不大,慕濯提前调整过姿势,两人落地轻缓,皆平安无虞。 他抬手垫在她脑后,翻滚了两下停住。 她居高临下地趴在他身上,一时间手脚僵硬,动都不敢动。 第45章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 这之前, 两人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虽然时缨总是腹诽“登徒子”,但打心底里却逐渐习以为常。 无论逢场作戏, 还是他趁她不备突如其来的“偷袭”,她发现自己竟不觉得反感。 可那些牵手和拥抱加起来,都不及此刻的处境令人感到难以言喻。 方才坠落的瞬间, 她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尽管现在已经松开,脑袋却还枕着他胸口。身躯严丝合缝相贴,她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因剧烈运动略显急促,不复以往的平稳。 她的思维一片空白,在迅速起身和装作若无其事之间举棋不定。 青榆和丹桂匆匆跑来:“娘娘!” 时缨神魂归位,翻身躺平, 与慕濯分开, 适才在两人的搀扶下站起。 第45节 她轻咳一声, 淡定问道:“殿下没有受伤吧?” 左右权衡,还是心如止水比较明智。 那群将士一个赛一个的爱起哄, 她若手足无措,他们反而越来劲。 只要她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再说了,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今她摆脱卫王和安国公府, 再也不必顾忌那些冠冕堂皇的名声, 只要问心无愧,跟谁亲近都是她的自由。 一场意外而已,待她日后重拾武学,类似的情况只多不少。 ……不对。 她明明要去找顾将军, 怎么就默认让他教了? 还有刚才声东击西的时候,潜意识里也是笃定他会分神施救。 她这算什么?有恃无恐?又或者……恃宠而骄? 胡思乱想之际,慕濯已不紧不慢地起身,悠悠道:“无碍。倒是王妃这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委实叫我大开眼界。” 时缨:“……” 她该谢谢他吗? “我赢了。”她生硬地岔开话题,“兵不厌诈,殿下如果不服,改天我们再比一场。” “阿鸢技高一筹,我心服口服。”慕濯配合地接道,忍不住用指尖拭去挂在她眼睫上的一滴汗珠。 金乌西沉,云霞漫天,他逆光而立,轮廓精雕细琢,眉目间隐约有着类似温柔的神色。 时缨生怕他不认,准备了一堆据理力争的言辞,瞬时失去用武之地。 将士们都是行家里手,看出岐王携王妃坠马的姿势不会受伤,并未像青榆丹桂一样惊慌失措,反倒是之后的那个动作让他们调笑了好一阵。 两人回到场边,裁判萧成安斟酌着说道:“娘娘的举措不算犯规,且殿下是自愿出手搭救,故而本场比赛是娘娘获胜。” “承让。”时缨像模像样地对慕濯抱了抱拳,但立马破功,扑哧一声笑出来。 见天色已晚,她与众人道别后,随他一同离开校场,各自回去沐浴更衣。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将士们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有人惊叹于王妃的马上功夫,颇庆幸她没有嫁给卫王,否则实属鲜花插在牛粪上;也有人揶揄岐王“英雄难过美人关”,输了击鞠,想必要从其他地方讨回来了。 欢声笑语四起,唯有萧成安一动不动,似是想起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如今王妃离开安国公府,终于能够从心所欲,那……九娘呢? 她作为时家长媳,侯门一入深似海,此生还有机会脱身吗? 记忆深处的影子渐渐浮现,清冷如雪的少女,在人前不苟言笑,却会对他展颜。 只恨自己出身低贱,区区家仆,又怎配肖想尚书千金?他被逐出府中,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安国公府的纨绔草包。 那天白雪纷飞、十里红妆似火,他站在人群中,目送迎亲的队伍逶迤而过,险些没有克制住冲出去,将时大郎踹下马背,把他的九娘带走。 但终究还是屈从于理智。 他不能让九娘抛弃父母家族,同他浪迹天涯、颠沛流离,沦为京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遂几经周折去往灵州,在军中扎根,不要命似的上战场积攒功名。 以前,他不敢细想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而今看到岐王成功迎娶卫王的未婚妻,两人出双入对、如神仙鸳鸯,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也有着同样的打算。 那是他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机会,待他足以与安国公府抗衡,便要设法带九娘脱离泥潭。 内心深处,他一直未曾放下她。 所谓“有缘无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飞鸟掠过天际,清脆啼鸣令他回过神。 他长叹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但愿那一天会尽早到来。 但愿……九娘还在等他。 - 时缨脱下沾染尘土的衣物,散落长发,迈进温热的水中。 此处不比安国公府奢华,汤池年久失修,只有新添置的浴斛可供使用,但她浑不介意,放松地倚在桶边,任由青榆为她梳理头发,丹桂舀了热水从她背后缓缓浇落。 丹桂头一次观看时缨骑马击鞠,仍在兴奋地喋喋不休:“奴婢今儿个可算是长了见识,亏得娘娘没有嫁去卫王府,若不然,奴婢就再无缘欣赏您的飒爽英姿了。” 青榆也附和道:“岐王殿下是真心待娘娘好。” 时缨见她们这么快就被慕濯“收买”,笑了笑:“其实……我和殿下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委婉地说及两人只是合作共事,谁知丹桂却道:“可奴婢觉着,娘娘还挺喜欢殿下。别的不说,过去您提起卫王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般开心。” 挺喜欢? 开心? 时缨啼笑皆非,转而望向青榆。 岂料她竟与丹桂站在一边,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缨:“……”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人? 她闭了一口气,整个沉进水中,游刃有余地躲开她们探下来捞她的手。 估摸着玩得差不多了,才跃然而出,如愿以偿地看到二婢略显慌张的面孔,恶作剧似的将水花弹到她们脸上。 “你们两个胆子越来越肥了,敢拿我寻开心。”她佯作教训道,眼底的浅笑却暴露了真实情绪。 主仆三人闹作一团,许久,时缨清洗完毕,穿着新衣回到内室。 趁着青榆和丹桂收拾她换下来的衣物、准备晚膳的空当,她铺纸研墨,按捺心绪起伏、走笔如飞,不多时便完成了一幅图画。 年轻郎君纵马疾驰,身姿潇洒如风,又似行云流水般优雅,她观摩架构和比例,发现这一次画得颇为满意,不知是否因为亲自动手“测量”过他的腰身,才掌握得格外精准。 她喜爱作画,对于美的事物更是想要留在纸上。 至于有没有掺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自己也无从辨别。 时缨深吸口气,等待画纸晾干,三番五次心虚地朝门边眺望,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难道真如青榆和丹桂所言,她喜欢他? 反正……不讨厌就是了,眼下这种相处状态,也没什么不好。 夜幕降临时分,宫里派人送来了王妃的礼冠和翟衣。 时缨与慕濯一同送走传信的内侍,随即自然而然地共进晚膳,又像半下午那样在屋里继续做各自的事,直到她熄灯就寝,他才起身离开。 光线漆黑,万籁俱寂,时缨躺在榻上,恍然发觉,她和慕濯似乎确实有着些许不言自明的默契。 她才搬来不到两天时间,可除了同床共枕,彼此几乎已经与真正的夫妻无差。 只是她未曾体会过这种感受,无所适从之余,又觉得有些奇妙。 一个月前,她与他的立场还势同水火,尤其在黄渠初见,他撞翻她的河灯,彼时她做梦也想不到,之后竟会和他有这样的际遇。 她不觉一笑,合上眼睛,平静地进入梦乡。 - 翌日清早,时缨穿戴整齐,随慕濯进宫面圣。 临行前,慕濯对她道:“等见了陛下,你什么都不必说,交给我就是。” 时缨却摇摇头:“殿下此言差矣,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次该让你看一看我的本事。” 她原话奉还:“待会儿你什么都不必说,让我来应付陛下。” 说罢,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提着裙摆登上辂车。 车驾长驱直入宫城,两人换乘步辇来到紫宸殿。 内侍进去通报,不多时返回:“岐王殿下,王妃娘娘,陛下有请。” 皇帝倒是挺给时缨面子,应当也不至于当庭刁难她。 慕濯放下心来,转头看她成竹在胸,便决定从善如流,给她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时缨见皇帝没有拖延时间,多半是还想在自己面前扮演慈爱长辈的形象,心中大致有数。 走进殿中,行过礼,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身吧。” 带着些许叹息与伤感,印证了她的猜测。 时缨起身站定,状似不经意地摇晃了一下,立马勉强稳住。 然后像是认错般,头埋得更低。 寂静过后,皇帝再度叹道:“阿鸾,朕实在对不住你。你与卫王情投意合,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可前些日子,钦天监为你二人的婚事卜卦,结果大为不祥,朕只能……朕也深觉惋惜。恰逢岐王自称中意于你,对朕发誓会好好待你,朕便想着不妨成全他,也算给你一个不错的归宿。” 时缨没有答话,蓦然红了眼眶。 她盛装华服,妆容精致美艳,配上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着实是我见犹怜。 “岐王同为皇室血脉,你与他成婚,照样是朕的儿媳。”皇帝安慰道,难得看她露出小女儿的情绪,竟有些可惜她过早与卫王订亲,导致他顾及颜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收入后宫。 时文柏哭丧,不就是因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飞了,如若他册封时三娘为妃,那老东西指不定会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浑身“病痛”一扫而空。 简直失策。 他念及时文柏,又道:“灵州虽远,但你早晚会回来,又何必跟自个过不去,寻死觅活,还连婚礼都没办就……唉,木已成舟,朕也不忍责备你什么,你放心,届时朕会予以你丰厚赏赐,绝不让你委屈分毫。” 时缨连忙摇头,扑通跪下:“陛下恩重如山,臣妇愧不敢受,何况……何况臣妇已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论身份,是臣妇配不上岐王殿下。”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辱没自己。”皇帝怜惜道,“安国公说不认你,想必只是一时气话,不妨让朕做一次和事佬,帮助你父女二人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臣妇叩谢陛下,陛下好意,臣妇心领,但……”时缨已然落泪,“安国公逼迫臣妇为卫王殿下殉节,臣妇贪生怕死,不愿从命,他竟强行为臣妇灌下酪浆,要赶在圣旨抵达之前杀死臣妇。陛下,臣妇不想死,求求您为臣妇做主!” 皇帝闻言,心下一惊,顿时黑了脸色。 他本以为是岐王说谎构陷,却不料时文柏那老贼竟当真丧心病狂。 连忙好言相劝,不再敦促她与时文柏言和,还哄着她喊了自己一声“阿爹”。 旋即,又说了些场面话,才令两人退下。 第46节 离开紫宸殿,慕濯当即对时缨投来钦佩的目光。 ——对着这种玩意儿都能喊下“阿爹”,心态非常人可及。 时缨毫不客气地回望。 ——比起她喊了十多年“阿爹”的安国公,皇帝算什么? 她除了最初的谦辞之外,没有再拒绝皇帝的赏赐。 如时绮对她所说,到得灵州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她须得攒点家底。 两人拾阶而下,正待登上步辇,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竟是卫王。 第46章 “殿下……是在吃醋吗?…… 卫王是临时接到皇帝传召, 匆忙赶来。 他惦记着弯弯的事,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打从被时缨说破之后,他就陷入茶饭不思、如坐针毡的状态, 一方面对弯弯愧疚不已,但更多却是恐惧,仿佛头顶悬着一把利剑, 不知何时落下。 弯弯一日不见人影,他就一日不得安眠,可她却像是凭空蒸发,他几乎将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 仍一无所获。 为求隐蔽,他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心急火燎地在王府等待消息,一次次地接受失望。 他不知皇帝有何事交代, 满脑子想着赶快结束面圣, 回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出神间, 冷不丁抬头,便与岐王和时缨迎面相遇。 目之所及, 两人穿着礼服,时缨翟衣加身, 佩戴九树花钗,俨然亲王妃的模样, 她的美貌并未被盛装衬得黯然失色, 反倒愈发摄人心魂,只远远一看,便觉莹然耀目,宛若日月光华流转。 一瞬间,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本她该是他的王妃,如今却不得不委身旁人。 他已经听说她被安国公府驱逐之事,想起过往的情分,突然又有些怜惜她。 那日与她不欢而散,他本是恨极了她,可回去细思,兴许她确实是无辜,只因在慈恩寺偶然窥得弯弯容貌,通过交谈,才推断出她的身份;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也是埋怨他的欺骗与负心。 如果她对他没有一丝真情,又岂会如此? 这么一想,他稍许觉出几分痛快,幸灾乐祸地等待她遭报应。 然而时隔几天,再度见到她,他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视线。 活色生香的美人,还对他死心塌地,哪怕出身次了些,不能为他诞育子嗣,娶回府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谁知却闹得一拍两散,白白便宜了岐王。 他心情复杂地走上前,见岐王小心地扶她下台阶,脸色不禁变得难看。 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还拿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时缨也没想到卫王会在此时进宫,她不欲与他废话,互相见礼过后,便要径直离开。 身形交错间,却被他叫住:“阿鸾。” 时缨脚步一顿,就听他踌躇着问道:“你……近来如何?” “承蒙卫王殿下关心,臣妇一切安好。”她神色淡漠,并未转头看他,“而今臣妇已是岐王妃,还请您注意身份。且不说外头这么多人看着,陛下就在里面,要让他知道您对弟媳纠缠不休、言辞冒犯,您猜他会作何想?” 内侍宫人们见此情状,纷纷低下头。 时缨轻声对慕濯道:“殿下,我们走吧。” 卫王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愣住。 以前他总嫌弃时缨平淡如水、无趣乏味,但却从未听过她用这种冷若寒霜的语气对他说话。她目不斜视,仿佛他是件可有可无的物品,她甚至不愿给一个多余的眼神。 就连与岐王交谈,态度都比对他温和得多。 怎么会? 岐王强取豪夺,连累她被逐出家门,她为何还能如此坦然地与他相处? 难道是为了气自己,故意做给自己看吗?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细察才发现她眼角泛红,纤长的睫毛濡湿,似是刚刚哭过。 珠光宝翠、锦衣玉带的映衬下,她的面容犹如芙蓉泣露,尽显楚楚动人之美。 果然,她还是不愿的。 他心中酸涩,不甘道:“阿鸾,我……” “卫王殿下,请自重。”慕濯在时缨开口之前打断他,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和卫王之间。 “你……”卫王气不打一处来,却只得作罢。 没等他再说什么,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岐王揽着王妃的肩膀,如同在昭示彼此间的关系。 卫王:“……” 随行的内侍小声提醒道:“殿下?” 卫王恨恨地收回目光,定了定神,转身走向紫宸殿。 - 通报过后,卫王进入殿内,行礼道:“父亲传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混账!”皇帝一声斥骂,看着卫王茫然无措的面孔,板着脸诘问道,“通济坊私宅走水,现场怎会留有你的物品?” 卫王大惊失色,脑海中顷刻间掠过无数念头。 他素来谨慎,确保那座宅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而且他的手下撤离得干脆利落,未曾在现场遗留半点痕迹。 “父亲何出此言?”他强作镇定道,“事情是否存在误会?通济坊远在城南,位置偏僻、人烟稀少,我去那边做什么?” “朕也想知道你去那边做什么!”皇帝见他还敢狡辩,顿时火冒三丈,“……那间宅子里住着个深居简出的妙龄女子,疑似某位权贵的外宅妇,你实话实说,她是不是你的人?” 卫王的冷汗刷地落了下来:“父亲,儿冤枉!定是有人使计陷害于我!” 他想到什么,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谁对您说的?是岐王?我就知道他没安好……” “你把朕当傻子,分不清谗言还是确切证据吗?”皇帝反问道,顿了顿,“此事还真与他无关。大郎,只怪朕之前待你太好,你翅膀长硬,都敢在朕面前撒谎了!” “父亲恕罪!”卫王手忙脚乱地跪下,连连磕头,“儿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弥天大错,恳求父亲原谅,但……我究竟遗落了什么‘证据’,还望父亲明示。” 皇帝却没有回答。 他望着卫王匍匐在地的身影,心中忽然升起疑虑。 据京兆府调查,那外宅妇至少已经在通济坊住了一年,而那座宅子的房契从始至终没有更换过主人,虽然不是挂着卫王的名,但顺藤摸瓜,可以追踪到孟家曾经的一位仆从身上。 那仆从已离开孟家,身在何处不得而知,或许被卫王收归己用,藏在他自己的地盘。 好一个卫王,居然背着他搞了这么多小动作。 还有半个多月前的逍遥散事件,最后也是孟家推了个远亲出来顶罪,将卫王摘得干干净净。 水至清则无鱼,卫王是他内定的储君人选,经营势力无可厚非,即使他为了对付岐王,擅自将逍遥散用于边境守军,因与他的打算不谋而合,他也佯作不知,没有多加责备。 但他无法容忍自己被欺骗,尤其是孟家屡屡帮忙遮掩,总让他想起一些深埋记忆的往事。 先是时文柏,随后轮到卫王,他信任的大臣与儿子,一个两个都心怀鬼胎。 还有孟家,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帝脸色微沉,止住思绪,意有所指道:“大郎,朕掌握的消息远比你想象得多,切莫自视甚高、妄图一手遮天,否则早晚会误入歧途。你回去吧,好好反省究竟做错了什么。” 卫王如蒙大赦,赶忙俯首谢恩,也不敢再加以追问,一溜烟退下。 出了紫宸殿,他直奔云韶殿。 事已至此,弯弯的存在已无法掩藏,当务之急是请求母亲出谋划策,替他给父亲说些好话。 - 那厢,淑妃正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德妃,因着宣华公主和亲之事,德妃三天两头来她跟前哭诉,希望她能劝说皇帝收回成命。 淑妃表面温声软语,内心却早已不耐烦到极致,听闻报信,登时松了口气。 她委婉地打发走德妃,令卫王进来。 哪知卫王一见她,就扑通跪下,急声道:“阿娘,您救救我!” 淑妃听他说罢前因后果,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卷土重来,当即训斥道:“你怎的这么糊涂?陛下要你回去反省,你却耳聋眼瞎,瞧不出他在意的是什么吗?你不老老实实地出宫,转头就来找我,是还嫌他不够生气,专门火上浇油吗?” “阿娘,儿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助于您。”卫王自知理亏,缩着脖子犹如鹌鹑,“谁将此事捅到阿爹耳中,是否还留有后招,弯弯被他们藏在何处,我……” “什么圆圆弯弯?你就算偷偷去青楼睡妓子,也好过私养外室!”淑妃恨铁不成钢,气急之下也开始口不择言,“你是要做太子、未来天子的人,连下半身都管不住,本宫还指望你成什么大事?” 卫王被她说得无地自容,一句都不敢回。 要让母亲知道弯弯原本是个妓子,只怕他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 淑妃平复心绪,转过头不想再看他:“你先回去吧,在这耽搁太久,陛下难免又要起疑。将你所知关于那个外宅妇的一切用书信告诉我,我再思考该如何帮你。” 卫王应下,连声道谢,迅速起身向她告退。 淑妃兀自沉默,神色间掠过一丝阴霾。 - 时缨与慕濯回到苏家旧宅。 她换下厚重的礼服,走出内室时,他早已收拾停当,正坐在桌边翻阅着公文等候。 青榆和丹桂主动退下,为两人关上门。 “卫王今日进宫,想必是东窗事发,通济坊的秘密被传到了陛下案头。”时缨缓缓落座,沉吟道,“只要他看到那块令牌,定能猜出是我的手笔,或许还会怀疑到你和世子阁下,但好在他没有证据,无法认定你二人参与其中,我们仍占据主动。” 一来就说正事,不愧是她的作风。 慕濯无奈又好笑,却不以为然:“未必。方才你直言挑明安国公的阳奉阴违,已经在陛下心里结了块疙瘩,卫王赶在这个节骨眼惹事,实属自寻死路。陛下本就不满他的蒙骗,他老老实实认错就罢,但凡他敢当面否认一句,陛下定会被激怒,出于敲打和震慑,绝无可能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更遑论将那块令牌展示给他,以便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变本加厉地欺君罔上。” “以卫王的虚伪下作的脾性,定会矢口否认。”时缨笑了笑,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殿下虽远离京城,对陛下的弱点倒是了如指掌。” 慕濯轻描淡写道:“做过亏心事的人,自然会疑神疑鬼。” 时缨知他指的是皇帝,心下讶然,正待询问,便听他话锋一转:“再者,阿鸢对卫王知根知底,我也须得贡献点有用的情报。” 时缨一怔,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殿下……是在吃醋吗?” 第47节 “你说呢?”慕濯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眸,轻叹道,“阿鸢,他比我多在你身边待了十年。” 时缨脱口而出:“十年又如何?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话音一落,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在暗示什么一样。 果不其然,他微微错愕了一瞬,眼底浮起揶揄,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时缨:“……” 什么叫言多必失。 这时,青榆在外面扬声道:“娘娘,荣昌王府派人过来传信,请您过目。” 时缨如释重负,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慕濯笑了笑。 他可什么都没说。 时缨接过信件,打开一看,不由面露喜色。 昨日相会,她托时绮往英国公府捎封信,事情办得很快,曲明微迫不及待想见她,荣昌王世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保证两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聚头。 她知会了慕濯一声,便带着青榆和丹桂一同离去。 恰巧地点在东市,她还需要她们帮忙再购买些物品,而且丹桂想跟她学击鞠,也能顺道挑选一根趁手的月杖。 乘车出府,到得东市,时缨与两人分道扬镳,独自来到一家名叫“聚贤楼”的客栈。 荣昌王世子的手下带路,从后院将她引至楼上。 曲明微已经在客房里等待多时,看到她,霍然起身:“阿鸾!” 时缨反手关门,携她入座,笑道:“明微,你忘记了吗,我叫阿鸢。” 曲明微回过味来,知她是下定决心与安国公府划清界限,点点头:“阿鸢,你没事就好,外面风言风语盛行,传得匪夷所思,我见不着你,担心得紧,却也只能干着急。千秋节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岐王殿下,还有四娘跟荣昌王世子,怎会……” “说来话长。”时缨叹了口气,与她讲起千秋节回府后的遭遇。 - 与此同时,青榆与丹桂分头行动,一人去采购时缨所需的东西,一人去买月杖,相约完事还在这里集合。 丹桂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满心想着学习击鞠的事,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身影已被时维尽收眼底。 时维本是与几位同僚相约吃酒,不期然瞥见熟悉的面孔,顿觉喜出望外。 丹桂随时缨叛出安国公府,他深感惋惜,只想着以后再也看不到她,孰料天公作美,给他提供了一个现成的机会。 她和青榆应是单独出门,时缨并不在附近。 既然这样,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别说时缨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算她后知后觉得知他将丹桂据为己有,堂堂岐王妃,难不成还要打上门来跟他讨人? 他最近也颇有些郁郁寡欢,做国舅的美梦破碎,安国公府还因此沦为笑柄,父亲闭门谢客,大小事务都落在他头上,短短两三日,他不知承受了多少压力。 要是能抢走丹桂,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得偿所愿,又能报复时缨,何乐而不为? 他叫停马车,吩咐仆从们道:“去跟王员外说一声,我临时有点事需要处理,下次再与他们约,拿上我的钱袋,就当我给他们添头助兴。” 一名家仆领命离开,他又对旁人道:“丹桂那小丫头片子往前面走了,你们跟着,把她给我绑来,切记寻个隐蔽的地方动手,不要被旁人发现。我在老地方,速去速回,别叫我久等。” 说罢,他对车夫抬了抬下巴:“走,去聚贤楼。” 马车辘辘而行,时维靠回软垫,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想象丹桂清丽柔嫩的面容,感到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刻发泄一番。 至于时缨,待到生米煮成熟饭,看她能奈他何! 第47章 “我不杀他,你放手。”…… 店铺里, 丹桂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一根合意的月杖。 她付了钱款,出门后, 想起附近有家点心铺,卖的蜜云饼时缨颇为喜爱,便决定顺道带些回去。 她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 脑海中还在回味时缨纵马击球的英姿,念及自己将来或许也能学得这项本领,心情雀跃,忍不住哼起了歌。 此前, 她从未想过命运竟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及青榆成熟稳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待时缨成为太子妃、皇后,青榆任职女官, 而她到了年纪, 十之八/九会被遣出宫嫁人。 虽然因着时缨的缘故, 她的婚事不会太差,但让她选择, 她更愿意留在熟悉的主子和朋友身边。 好在如今,她们一起离开安国公府, 即将去往一处自由的地方,时缨虽未明说, 三人却似乎生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情谊, 经此一遭,她必定不会被打发走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笑容。 她还有意练习功夫,这样就能保护时缨和青榆, 虽说肯定比不上专门的护卫,但至少可以应对某些突发情况。她尚且未满十五岁,只要勤修苦练,定会有所成就。 届时,她和青榆一文一武,便是时缨的左膀右臂。 小巷僻静,街道上的人声鼎沸渐远。 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丝毫没留意到几条黑影正悄无声息地靠近。 突然,一阵疾风自身后掠过,丹桂心头一跳,猛地蹿起不祥的预感。 不等她做出反应,一记手刀重重袭来,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客房内。 曲明微听罢时缨所说,沉默许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她握着时缨的手,认真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鸢,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就是可惜,待你离开京城,我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时缨安慰道:“我会时常给你写信,派人送到荣昌王府,再让皎皎设法转交于你。” 梦境里,“她”怕连累英国公府,至死都没有给好友传过信,但现在有荣昌王世子从中帮忙,她再也不想留下遗憾。 曲明微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你可知我来时听到了什么趣闻?通济坊的宅子失火,武侯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物品,原本事关重大,谁都不敢乱说,只能交予京兆尹处理,岂料京兆府中有人嘴上没个把门,今早不小心说漏,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一传十十传百,我经过楼下的时候,大家正讨论得热火朝天,这次,卫王可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话了。” 时缨不愿将她卷入是非争端,没有为她透露自己的计划,随声附和几句,心中也觉舒爽。 这一时间点卡得刚好,皇帝前脚接到禀报,刚传召卫王进宫,事情就紧跟着传开,让他们猝不及防,错失率先控制舆论的机会,而且乍看完全像是意外,瞧不出有人暗中操作的痕迹。 慕濯的手段委实不容小觑。 曲明微又道:“不过,此举也仅仅是损害了卫王的名声,偷养外室虽然不好听,但却并非原则性的大错,如果陛下执意袒护他,他的根基仍无可动摇。” 她担忧地望向时缨:“阿鸢,你既嫁与岐王殿下,往后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他……应当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吧?卫王一旦得势,你们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别怕。”时缨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们……他自有打算。” 曲明微会意:“卫王无耻小人,不配为君,他若继承大位,必将为祸苍生。” 顿了顿:“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初九四娘大婚,我会前去道贺,真没想到,当日我祝世子阁下及早觅得良配,最后竟是令妹嫁与他为妻。” 荣昌王世子差点与英国公府结亲,京中已有不少人知晓,但她坦坦荡荡,丝毫不介意在婚礼上露面。 时缨知她脾性,不由一笑:“明微,你呢?你今后有何计划?” 曲明微闻言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些许怅然:“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只希望能从军建功立业,可我阿爹说女儿家上战场不成体统,纵使我的武艺胜过所有兄长,他也不肯答应。” “谁说女儿家上不得战场?”时缨想起梦里那位顾将军和她麾下的巾帼英雄,“朔方军中便有女子为将,她们在与北夏的战事中履立功勋,不输任何男儿。” “顾珏将军的威名,我自然有所耳闻,但……”曲明微默然垂眸,一反常态地对时缨产生了些许羡慕。而今的时缨潇洒自由,再无需为父母和家族所累,她却做梦都不敢奢望如此。 她的父母通情达理,远胜过安国公夫妇,可有些事情却终究无法达成共识。 他们是她的至亲,却也是她实现梦想的阻碍。 “也罢,”她笑了笑道,“或许将来我被阿爹逼急,就会孤家寡人逃去灵州,以避免被迫相夫教子的命运,到时候,你可要收留我。” “那当然。”时缨莞尔揶揄,“等到曲将军功成名就,我也与有荣焉。” “阿鸢,我已经许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怀了。”曲明微慨叹道,“以前,你就算在鄙府练习骑术和击鞠,也总是心事重重,不像现在……” 她捏了捏时缨的脸颊:“我想起曾经在杭州的日子,那时候你比谁都爱笑,我第一眼瞧见就喜欢,打定主意要和你做朋友。” 时缨有些赧然,却听她接着道:“看来岐王殿下不曾亏待你。前些天,我听闻他登门抢亲,枉顾你的意愿将你带走,还导致你跟安国公断绝父女关系、被驱逐出府,我简直担心得夜不能寐,唯恐你想不开。” “外面是这么传的吗?”时缨问道,见曲明微点头,不由一怔。 她还记得,梦里闲言碎语横行,皆称“她”失身于岐王,才不得不嫁给他,而非他一意孤行、强取豪夺,她清清白白,却遭受无妄之灾。 是他故意为之吗? 维护她的名誉,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责任。 若是梦中,他的确有错在先,但现实却是她自愿与他合作,他还在她危难之际从天而降,救她一命,带她离开安国公府。 她心里千头万绪,一时竟无言以对。 曲明微正待说什么,却蓦然顿住。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屏息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许久,她皱眉道:“阿鸢,好像是令……时员外。大白天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习武多年,内力深厚,时缨觉察不到的响动,落在她耳中却是一清二楚。 时维? 来客栈? 时缨讶然了一瞬,复而摇摇头:“谁知道,他要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愿我们出去的时候不要碰上他,不然也太晦气。” 话虽如此,她却大致猜到,多半是吃喝嫖赌那档子事。 不禁对曾经的长嫂心生同情,不知她何日才能解脱。 两人又聊了一时半刻,因曲明微还有别的事要忙,便相约下次抽空再聚。 曲明微先行,时缨等了半晌,才戴好帷帽朝门边走去。 然而在她开门之际,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收回手,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三五名家仆打扮的人匆匆跑过,皆是熟面孔,其中一人身后还背了一个,用披风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头脸,只觉身形瘦小,像是女子。 第48节 时维那厮,在外拈花惹草还不够,居然开始做强抢民女的勾当。 时缨心生嫌恶,思索着等会儿下去就报官,给他点颜色瞧瞧,不经意望见披风下露出女子的一角裙摆,样式似曾相识,登时怔住。 再看另一人,手里拿着根月杖,还有用于采购物品的竹篮…… 丹桂?怎么会是她?难道…… 时缨脸色一白,待那群家仆走远,她迅速推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 厅堂中人来人往,临近午时,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时缨听到“卫王”、“通济坊”和“外室”之类的字眼,却已无暇顾及,等住两位面善的年轻郎君,恳求道:“公子,妾身与阿妹进京探亲,不慎遇到歹人,妾身的阿妹被打晕绑走,生死不明,妾身一路跟踪至此,见他们将阿妹带去客房,只怕……只怕是要行不轨之事,可否请您施以援手,帮忙报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的大恩大德,妾身在此先行谢过!” 那人一惊:“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是何人如此猖狂?姑娘莫怕,这事我们管定了!” 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同伴迅速转身离去,他望向时缨:“我兄弟这就骑马去官衙,姑娘,在下随你上去看看。” 时缨摇了摇头:“他们人多势众,不知是何方权贵,倘若因此牵连您,妾身实在过意不去。” 说罢,她牙一咬心一横,独自拾级而上。 她无法站在这干等,时维丧心病狂,天晓得她晚一步,丹桂会遭遇什么。 梦中的情形在眼前复现,恐惧一点点侵占她的神思。 青榆和丹桂被安国公府设计杀害,丹桂临死之前还惨遭时维侮辱,她却没有救下她们。 她绝不能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 客房内,丹桂悠悠转醒,脖颈后传来阵阵钝痛,她仔细回想,意识到自己应是被人劫持了。 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突然,一张熟悉的脸闯进视线中,她吓了一跳,看清是时维,不由得倒吸口凉气,惊惧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时维凑过来,衣摆凌乱,面色潮红,空气中泛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丹桂适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连磕头求饶都艰难。 她极力往角落缩去,却被他扯住了脚踝,时维嘿嘿笑着道:“丹桂,你从了我,回安国公府吃香喝辣,不比去灵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强吗?识相点,别让我对你用强,你把我伺候舒服了,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丹桂拼命挣扎,直到无路可退。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攀住自己肩头,眼泪愈发汹涌,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肖想已久的美色近在眼前,时维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他攥紧她的衣服,正想用力扯掉这碍事的布料,谁知下一瞬,房门轰然大开。 “混账东西!你给我住手!” 泠然嗓音破空而至,不复昔日悦耳动人,透着彻骨寒意,如同风雪席卷。 时维身形一僵,丹桂却犹如听到天籁,张着嘴无声地嚎啕大哭。 - 时缨闯进来之际,安国公府的家仆们还想阻拦,她反手掀开帷帽:“我看你们谁敢碰我一下!” 众人大惊失色,立时噤若寒蝉。 她虽然已经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但岐王妃的头衔摆在那,他们即使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她动粗。 可少爷还在里面…… 为首的试图出言相劝,然而时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刀,沿门缝横切而下。 安国公府的利刃削铁如泥,门锁应声而断,她抬腿将门踹开,提着刀大步走入。 眼前的景象险些令她失去理智。 丹桂瑟缩在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维衣衫半解,满室尽是难以言喻的气味。 她眼眶一红,朝两人走去,刀尖擦在地面,隐约迸出火星。 “阿鸾,你要干什么!”时维惊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救……” “谁敢过来?!”时缨手腕一转,刀锋在半空中划过一圈圆弧,家仆们被她声色俱厉的模样吓住,一时陷入两难。 丹桂拼尽全力滚下床榻,膝行而至,抱住她的腿,飞快地摇了摇头。 时缨一旦杀了时维,她和岐王都会陷入麻烦,自己只是一个婢女,犯不着她为她如此。 她能来救她,她已经知足了。 时缨望着她哀求的眼睛,深吸口气,轻声问道:“他对你……” 丹桂再度摇摇头,努力向她展示自己完好无损的衣物。 时缨如释重负,心头火气却并未消减,她看到时维不堪入目的模样,就近抄起放在桌上的月杖,对丹桂道:“我不杀他,你放手。” 丹桂迟疑着没有松开,时缨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还认我这个主子吗?我命令你放手!” 双腿桎梏骤然消失,她将刀刃转移至左手,右手抡着月杖,对准时维便是一通乱揍。 时维不会武功,因耽于酒色,体质虚弱,只觉眼前一花,雨点般的殴打便落在了身上。 加之欲/念未褪、衣衫都没系好,愈发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 他被时缨一杆子敲懵,抱头鼠窜,连声讨饶:“阿鸾,阿鸾我不敢了!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丹桂赔礼道歉,你手下留情,我……啊!” 时缨置若罔闻,梦境与现实交错轮换,丹桂染血的面容浮现在脑海,她不敢想象自己再晚一会儿,这个从小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孩会如何。 她还没过十五岁生辰,时维究竟有多么色迷心窍、禽兽不如,才能对她下手? 家仆们生怕少爷被打死,跃跃欲试想要将时缨拉开,却被她刀锋横扫拦截在外。 他们万没想到她还颇有几分/身手,一人疏忽大意,被划破胳膊,鲜血直流,哀嚎不止。 时维不知自己挨了多少下,翻滚着跌落在地,时缨的杖头紧随而至,不偏不倚落在他腿间。 她已气昏了头,压根不看打到了哪里,只想着为现实以及梦境中的丹桂一并报仇。 惨叫声冲天而起,时维面无血色,捂着要害打滚,涕泪横流,再无半分体面。 时缨如梦初醒,将月杖丢开,扶起丹桂,用披风遮住她的面容,头也不回地离开。 崭新的月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经出现弯折与裂痕。 第48章 “你可以随意‘仗势欺人…… 时缨跨过门槛, 才看到外面聚了不少人,她求助的那位年轻公子站在最前,满脸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国公府的家仆努力挡着他们, 试图掩上门扉,以免时维狼狈的模样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时缨已经戴好帷帽,她搂紧丹桂, 将她的头脸埋在自己肩膀,轻声对众人道过谢,快步离去。 众人适才回过神,主动为她们让开一条路, 为首的年轻公子目送时缨走远,眼神充满佩服。 方才他见这小娘子独自冲上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便招呼了附近一圈顾客, 请他们共同前来帮忙。他心想, 无论是何方权贵, 总不能一手遮天,将他们这么多人全都报复个遍。 众人听罢他说, 当即决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成群结队奔向二楼, 逐个搜寻客房,最终听到了长廊尽头传出的声音。 他们迅速跑过来, 目之所及, 身形纤瘦的小娘子一手持刀,一手抡杖,将那登徒子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登徒子的仆从想冲上去救主, 却仿佛心存顾忌,不敢尽全力,还不慎挂了彩。 一时间,众人呆在原地,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何事。 直到凄厉的惨叫刺入耳中,那登徒子满地乱滚,似乎被击中了……某个难以言说的位置。 众人不禁感到胯/下一凉,但看见跌坐在旁边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孩,只觉解气,纷纷拍手称快。 这时,先前去报官的人返回,武侯们动作麻利地推开家仆,走进屋内检查情况。 有围观人士本着凑热闹的心态跟上,瞧清之后,不由惊叫道:“这……这不是安国公府大公子时员外吗?”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 堂堂公府之子、朝廷命官,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可言? 众人看着时维如死狗般瘫在地上的身影,心生鄙夷,愈发钦佩那位替天/行道的女中豪杰。 然而走廊空空一片,她早已不知去向。 - 时缨来到后院,将丹桂送进马车,吩咐护卫去寻找青榆。 “还有这个,”她将披风丢开,用帕子擦了擦手,“替我扔掉吧,处理得干净些。” 护卫们躲在暗处,将她杀气腾腾破门而入以及痛打时维的英姿尽收眼底,原本怕她被那些家仆伤到,随时准备护驾,但很快发现……她似乎并不需要他们。 闻言,有人连忙领命而去,另一人先行回府,为岐王通风报信。 时缨进入车中,替丹桂拭去眼泪,抱着她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丹桂的穴道已经被护卫解开,她伏在时缨肩头,嗓音仍有些沙哑:“娘娘……” 话未说完,再度泣不成声。 不多时,青榆赶了回来。 她等待许久,不见丹桂的人影,正着急,就被护卫找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于她。 青榆与丹桂朝夕相处十年,关系亲近非比寻常,心下一惊,拔腿便往客栈的方向跑。 见到丹桂,确认她安然无恙,青榆松了口气,不禁后悔道:“都怪我,不该与你分开。” 丹桂摇摇头,时缨代她宽慰道:“话不能这么说,否则我让你们去买东西,才是罪魁祸首。事情已经过去,不要想了,恶人有恶报,但愿我下手够重,他以后再也无法行那淫/秽之事。” 青榆反应了一下,终于明白护卫跟她提及时维挨揍,为何会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娘娘威武。”她夸赞道,又有些担忧,“可如果他受伤严重,安国公府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时员外的丑态被那么多人看到,想必很快就会传开,与卫王私养外室的流言‘分庭抗礼’。届时安国公府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工夫来兴师问罪。”时缨眼底划过一丝嘲弄,“再说,我……” 她略微一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原想说,自己以岐王妃的身份教训一个为非作歹的朝臣之子、六品员外郎,还算是为民除害。 不知何时,她已经对这个头衔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地便要脱口而出。 她拍抚着丹桂的脊背,心想回去之后还是得跟慕濯道声歉。 第49节 如今两人休戚与共,她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他,虽然她挡住了自己和丹桂的面容,但若是时维和安国公府有意将事情闹大,他们这边也必须早做准备。 - 那厢,慕濯听过暗卫汇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王妃可有受伤?” “娘娘平安无事。”护卫如实道,“属下们都没赶上出手,她就将时员外打得连连求饶,还……” 他欲言又止,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慕濯:“……” 不愧是她。 “挺好。”他放下心来,“王妃身手可嘉,出门在外也不会遭歹人欺负。” 护卫:“……” 您满意就好。 “你去吧,留意安国公府的动向,有事尽快来向我禀明。” “遵命。” 护卫告退离开,前脚刚走没多久,时缨就回到府中。 进屋后,时缨让青榆照顾丹桂,独自去往隔壁慕濯的住处。 他似是已经得知消息,循声望来,眼中掠过些许促狭。 “殿下,我闯祸了。”时缨在他对面落座,垂眸道,“我本来是想请人报官,把事情闹大,让时员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但我看到他……一时未能忍住,就……” 她的眼睫纤长如蝶翼,红唇微抿,双手安分守己放在膝上,颇为乖巧可人。 见此模样,谁能想到不久前,她挥舞着月杖和砍刀,将时维打了个半死不活。 慕濯探过身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无妨,你是岐王妃,教训一个为非作歹的朝臣之子、六品员外郎,堪称为民除害。” 时缨:“……”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会‘仗势欺人’了。” “不是仗势欺人。”慕濯纠正道,“是惩奸除恶。” 时缨:“……”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连皇帝和卫王都不惧,安国公府又何足相提并论。 但她依旧坚持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他们找上门来,交给我便是。” “我和你一同。”慕濯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我在旁边,你可以随意‘仗势欺人’。” “……”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见他如此态度,她心中安定,陪他用了午膳,回屋查看丹桂。 丹桂沐浴更衣过后,逐渐平静下来,主仆三人心照不宣,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们将前后两次买回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各自分工,开始实行时缨的计划。 忙到傍晚,青榆去给膳房传话,回来的时候神情略显焦急,频频对时缨使眼色。 时缨随她行至屋外,青榆低声道:“娘娘,安国公夫人登门求见,您看是否……” 预料之中,时缨一派淡定:“你和丹桂留在这,我去会会她。” 说罢,便看到慕濯推门而出。她对他点点头,与他一同前往堂屋。 - 堂屋内,林氏面色颓然、双眼红肿,顷刻间仿佛老了十岁。 望见两人,她忙不迭起身行礼:“岐王殿下,王妃娘娘。” 时缨冷眼旁观,没有搀扶。 待她做完整个动作,慕濯才不紧不慢道:“安国公夫人不必客气,请坐。” 林氏依言坐下,抽噎道:“请殿下恕罪,臣妇……臣妇有些话想单独与娘娘说……” “有什么话是我能听,岐王殿下不能听的?”时缨淡声打断,“夫人无需拘礼,但说无妨。” 林氏不敢相信她竟这样与自己说话,瞪大眼睛:“阿鸾,你怎能……” “请夫人注意言行。”时缨漠然道,“莫非您和令郎一样,视礼仪尊卑为无物吗?” 林氏脸色一白,没想到短短数日未见,女儿已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以为时缨只是与时文柏闹矛盾,心里还有自己这个母亲,可她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话音都仿佛带着砭肌刺骨的寒凉。 念及来此的目的,她心中万分屈辱,哀求道:“娘娘,请您可怜可怜臣妇,当着殿下的面,臣妇……臣妇着实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那么夫人就回去吧。”时缨起身便要离席,“我乏了,没心情与您掰扯。” “娘娘请留步!”林氏急忙挽留,只得深呼吸,按捺奇耻大辱,声如蚊呐道,“臣妇管教不严,致使犬子无状,冲撞了娘娘,实在罪该万死。娘娘要打要罚,臣妇不敢有怨言,可是……可是您怎能……怎能下此狠手?犬子……犬子现在这副模样,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娘娘,您……” “他意图侵犯丹桂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后半辈子怎么过?”时缨的火气瞬间被她的言辞点燃,她胸口急剧起伏,虽努力维持表面平静,语气却冷到极致,“他仗着安国公府权势滔天,就可以在外欺男霸女,随意践踏旁人的尊严与性命吗?既如此,就别怪我以牙还牙,您与安国公养而不教,我便替你们行父母之职,告诉他‘是非’二字作何写!” “臣妇不敢!请娘娘息怒!”林氏慌忙跪下,内心苦不堪言。 长子被伤了命根,大夫们回天乏术,称他以后都无法再人道。 因是在闹市中出事,围观者众,消息不胫而走,杨家那边也已经知晓。 杨尚书父子怒不可遏,觉得自家九娘的脸面也被丢尽,立刻打上门来,接走了杨氏和她一对年幼的儿女。 时文柏再次被气昏过去,安国公府乱作一团,只能由她厚着脸皮前来向时缨求情。 “令郎得此下场,实属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时缨收回视线,不想再看她,“我要说的就这些,夫人不服,便进宫禀报陛下,请陛下出面裁决。如若陛下判我受罚,我也绝无半句辩解。” 林氏:“……” 儿子公然违法乱纪,她和丈夫正愁如何向皇帝交待,还主动进宫告状,是嫌命长吗? 她求助地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岐王:“殿下,您发发慈悲……” “令郎得罪了王妃,自然该由王妃决定如何处理。”慕濯云淡风轻,犹如置身事外,“我来这里,不过是怕夫人您颠倒黑白、为难王妃罢了。若不然,您以为我愿意浪费时间听贵府的丑闻?” 林氏:“……” 她还想再说什么,两人却已先后起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时缨的声音遥遥传来,竟有几分不真实:“送客。” 林氏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事情已无可转圜,她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的烂摊子,一阵胸闷气短,险些晕厥。 然而护卫们已经上前架起她,连拖带拽将她请了出去。 第49章 难道,她想起来了?…… 时缨返回院落, 一进屋,青榆和丹桂便双双从内室迎出来。 “安国公夫人走了。”她对上两人担心的目光,神色泰然, 如同刚完成一场轻松的闲聊,想到林氏孤零零的身影,又有些同情, “安国公还是不是个男人?派妻子冲锋陷阵,自己却当缩头乌龟。” 青榆和丹桂悄然松口气,被她的贬损逗乐,但顾及岐王在场, 为免失态只得压下笑意。 却听她又道:“不过我可以确定,时员外已经不是了。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作恶。” 青榆没忍住扑哧一声,忙掐自己咽回去。 丹桂愣了愣, 立时眼圈发红, 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委屈还是大仇得报的快慰。 青榆拉着丹桂去取晚膳, 相擦而过之际,时缨冷不丁看到丹桂衣袖边挂了条丝线, 心里一惊,借助角度遮掩, 飞快地用指尖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进手里。 余光所见, 慕濯的视线从始至终停留在她身上, 不知有没有觉察到她的小动作。 东西尚未做好,万不能让他提前得知。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方才还要多谢殿下,若不然,安国公夫人定会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提及曾经的母亲, 她内心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打从林氏决定放弃弯弯的那一刻,时缨就已对她失望,后来她与时文柏决裂,奄奄一息地离开安国公府,三天过去,林氏从未想过来探望她一眼。 曲明微还千方百计与她联络,而林氏作为她的母亲,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登门,却连封传信都吝啬。若非时维出事,时缨毫不怀疑自己永远不会再看到她。 “不必道谢。”慕濯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令她回过神来,“依你所言,我若是派你冲锋陷阵,自己却当缩头乌龟,岂不是与安国公之流无异?” “殿下何必与他相较。”时缨啼笑皆非,迟疑了一下,“你……比他好太多,堪称云泥之别。” 说罢,不由想起梦中,“她”嫁给他没多久,林氏登门,请求她潜伏在他身边,伺机给安国公府和卫王通风报信。 那时候,“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却仍是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唯恐林氏加害于她。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时让她产生错觉,就好像那些事确实发生过,而非她黄粱一梦的幻影。 卫王、安国公、时维,他们的真面目逐一应验,就连她原本想要争取的林氏,也暴露出为虎作伥的本性。 既然她选择站在安国公府那边,与安国公父子沆瀣一气,那么就各凭本事,看是她能守住手头的荣华富贵,还是自己能如愿以偿,扳倒他们仰仗的卫王和孟家。 “阿鸢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后悔了。”慕濯惋惜地叹道,“早知你对我评价甚高,我该向你讨要一份谢礼。” “现在也还不迟。”时缨慷慨大方,“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为殿下实现愿望。” 愿望? 慕濯哑然失笑,倘若她知道他的愿望是想让她永远留下—— 时缨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手指在衣袖中有意无意地摆弄着那根丝线。 慕濯已发觉她偷偷藏了什么,只是见她神秘兮兮,似乎是故意而为,便没有戳破。 她眼瞳清澈,顾盼流转间熠熠生辉,不复先前完美无缺、每寸表情都掌握得分毫不差的模样,回敬安国公夫人时锋芒毕露,现下却又展现出少女的灵动与活泼。 他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现在太早,还不是时候。 原本他一门心思娶她,所求唯有让她离开卫王和安国公府,待在自己身边。如今他生怕梦境应验,未敢再强迫她分毫,即使她主动提出与他结亲、假借婚事图谋大业,他也不曾得陇望蜀,完全接受了这种“敬之如宾”的相处方式。 第50节 但潜意识里,他自知是在以退为进,奢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彻底对他打开心扉。 而非梦境预示的那般,她孤身登上高台,在万念俱灰中坠落。 “你……”他望着她盈满探究的眼睛,斟酌着说道,“端午将至,你送我一条长命缕吧。” 话音落下,她眸中掠过一抹愕然,甚至还夹杂了些许欲盖弥彰的慌乱。 尽管转瞬便被遮掩过去,但她攥着东西的手微微收紧,整条胳膊都不由自主地绷直。 慕濯有些意外。 一条长命缕而已,她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 她想起来了? 他心中陡然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期待,几乎是屏息凝神,以免错过她的每一个字音。 可惜她迅速恢复如常,笑道:“殿下的要求还真是简单,好吧,我会在初五当天送给你。” 慕濯暗自一叹,心底隐约浮起些许失望,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那情绪又随之烟消云散。 他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患得患失和容易满足,关于她的念想却与日俱增。 不舍她难过,也不舍放她离去,有了她的承诺和一时相伴还不够,更奢望得到她的整颗心。 这时,青榆和丹桂去而复返,将热气腾腾的食物摆上桌案。 室内亮起灯火,将时缨的眼眸映照得愈发透亮,犹如纯粹无瑕的琉璃,温暖光晕漾开,她近在咫尺之遥,面颊白皙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 慕濯轻轻地执起时缨的手,携她行至桌边。 千头万绪荡然无存,只余眼前生动而鲜活的温度、色泽与香气。 就在此时此刻,触之可及。 - 晚膳结束后,时缨犹豫着该如何劝慕濯离开。 否则她不好撇下他独自待在里面,把物品拿出来,又会被他提前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跟她要长命缕,让她怀疑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无遗,但他不戳穿,她也绝不承认。 好在萧将军突然有事找他,她如释重负,送走他之后,立刻进入内室,续上白天未完的工作。 丹桂得知自己一时疏忽差点露馅,拍了拍胸口,直夸时缨眼疾手快、反应敏捷。 另一边。 “殿下,据探子回禀,安国公府已陷入鸡飞狗跳,时员外的事在京城传开,安国公被气晕过去,仅剩安国公夫人在苦苦支撑。”萧成安的语气平静如常,说到此处,略微一顿,“时夫人被接回娘家,杨尚书父子态度坚决,不顾安国公夫人阻拦,强行将时夫人的儿女一并带走。” “时文柏那老东西,装晕也装不得几天了,初九时四娘出阁,时大郎瘫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总不能派个未及冠的庶子前去跟子湛答拜。”慕濯嘲讽过安国公父子,抬眼看向他,“至于杨尚书,既疼惜女儿,当初又何必将她嫁给时大郎?若陛下偏袒时家,他们想要和离书难如登天。” 萧成安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但如果杨家因此与安国公府生嫌隙,倒是件好事。” 对方避而不谈,慕濯便不再多说。 其实他对杨家当年发生何事了如指掌,明知故问,实则是试探萧成安的态度罢了。但他显然另有打算,自己作为上峰,也不好加以干涉。 萧成安接着汇报今日搜集到的信息,待谈完正事,他告退之际,却被慕濯叫住:“杨尚书正在气头上,自觉失了颜面,才会将杨九娘接走,等过个十天半月,他冷静下来,难保不会故技重施,为了家族利益劝女儿回安国公府,与时大郎将就度日。如你所言,杨家若能与时家反目,会极大削弱时文柏在朝中的力量,于我们大为有利,所以我想确定杨尚书的态度,再做下一步安排。” 萧成安脚步一顿,就听他道:“无人比你更熟悉杨家,故而我希望你能亲自跑一趟。以萧将军的身手,往来其中应是不在话下。” “殿下,末将离开杨家多年……” “王妃担心杨九娘,托我打听她的消息,萧将军,算我请你出马相助。” 他也没骗人,晚膳时候,时缨确实问起曾经的长嫂。 时四娘即将脱离苦海,整个安国公府只有杨氏还让她放心不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成安无法再推拒,应声离开。 - 夜色深沉,阴云遮掩月光。 室内灯火幢幢,气氛却仿佛已经凝固。 杨尚书唉声叹气,杨大郎担忧地看着妹妹,然而杨九娘容色淡淡,就好像两人所说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她对时维本就没有一丝感情,所以无论他平日里寻花问柳,还是今天闹出这种丑事,她都波澜不兴,全然不为所动。因他不值得她浪费任何多余的情绪,哪怕是怨恨。 反而还有些感谢时缨,让她得以回到杨家,享受一阵子清净。 关于这桩婚事,父亲追悔莫及,她倒没什么可说。当年父亲得罪孟家,惨遭陷害,险些贬官流放,若非她嫁给时维,换得安国公从中周旋,恐怕他们阖族都会被逐出京城迁往岭南。 现在父亲在朝中站稳脚跟,对她心存愧疚,但若是时光倒流,他必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需要考虑往后的日子,只有利用父亲的自责,让他答应她与时维和离,她才能彻底安心。 “阿晗,委屈你了。”杨尚书见女儿许久不语,长叹一声,“你别怕,阿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女儿嫁夫从夫,有何委屈。”杨九娘垂眸,“只是连累阿爹也跟着丢脸,实属不孝。” 杨尚书闻言,愈发惭愧,半晌,试探着问道:“之后你决计如何?” 杨九娘微微一叹:“想必不出三五日,时家就会派人来请女儿回去。阿爹,女儿压根别无选择,您和阿兄上门为女儿撑腰,女儿已感恩戴德,不敢再做奢求。” “阿晗……” “阿爹,别说了,发生这种事,您还忍心叫阿晗继续跟时大郎那渣滓过日子吗?”杨大郎义愤填膺道,惯有的文质彬彬一扫而空,“横竖是他们时家理亏,纵使和离,他们也没脸拒绝!” 杨尚书一愣,杨大郎道:“不过是索要和离书,远比您拼了老命轻松。您若拉不下脸,就让儿子去当恶人,大不了闹到御前,反正在外面偷腥、被人家打成残废的又不是我们阿晗!” 杨九娘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些许裂痕,她摇了摇头:“阿兄,你消消火。安国公府我们万万得罪不起,何必为我一人赌上阿爹和您的仕途?我已深陷泥潭,不必再将整个杨家都拖进来了。” “赌上又如何?”杨大郎攥紧双拳,“当初我未能护着你,让你委身纨绔,换来我平安无虞、前程坦荡,已是毕生之耻,同样的错误若再犯一次,我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我曾以为时维就是个胸无点墨的个酒囊饭袋,岂料他竟……阿爹,您当真要看着阿晗回到安国公府,一辈子耗在里面吗?” 杨尚书无言良久,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般,颔首道:“这封和离书,我们杨家要定了。但……大郎,你可想过,随后阿晗又该怎么办?她已有子女,若想再嫁,实在是……” “嫁什么嫁?阿晗不嫁人,我们杨家难道还养不起她了吗?”杨大郎反问道,“阿爹,没有阿晗,便没有你我今日,我们亏欠她太多,理应好好补偿。”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杨尚书心知愧对女儿,没再多说什么。 杨九娘望向兄长,目光感激,眼里浮现一抹久违的浅笑。 父兄离去之后,杨九娘缓缓靠在榻边,如同解脱般松出口气。 忽然,室内光线骤暗,她心头一跳,连忙呼叫婢女,却无人应答。 寂静之中,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面前。 第50章 偿还他的一片真心。…… 视线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漆黑, 看不清来者面容。 但不知为何,她竟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站在阴影中,剪影晦暗不明, 虽只是沉默地望向她,目光却仿佛潜藏着千言万语。 杨九娘本想起身寻找婢女,见状不由停住。 半晌, 试探地念出一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十八?” 她的声音很轻,犹如微不可闻的耳语,那人却显然听得清楚,身形一僵, 坐实了她的猜测。 果然是他。 他还活着。 杨九娘有些难以置信,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她按捺着逐渐加速的心跳,像是害怕打破梦境般,轻轻地问道:“这些年你去哪了?” 对方没有回应, 她自顾自道:“无妨, 你还活着就好, 你走之后杳无音信,我只怕你已经……可惜那时候我没能保下你, 让你受苦了。” “但也好。”杨九娘笑了笑,“外面天大地大, 你可任意闯荡,好过留在我身边做护卫, 一辈子困在深院高墙, 白白浪费你的才干。” “九娘子……”对方终于开口,嗓音略显沙哑,虽然依旧熟悉,却已不复少年时的清亮。 曾经无忧无虑的九娘子嫁为人妇, 她儿时亲手救下、后来忠心耿耿陪伴她的小家仆,也已改名换姓,变成镇守一方的大将。 光阴更改,物是人非。 “我阿爹和阿兄一言既出,定不会反悔,我将与时维和离,杨家不再是安国公府的拥趸。”杨九娘道,“你回去给岐王殿下复命吧,顺带转告王妃,无需担心,我一切安好。” 萧成安怔住,但转念一想,以九娘子的聪慧,猜出他现在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你的功夫精进了许多,往来杨府如入无人之境,倘若当年你也有这般身手,我们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杨九娘难得露出揶揄的神色,“我料想你是在军中练就的本事,加之你离京多年下落不明,我自然会想到岐王殿下那边。十八,你有此造化,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萧成安望着坐在黑暗中的女子,想起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鼓起勇气想带她逃婚,却被杨家发现,将两人拦下。 她苦苦哀求,恳请他们饶他一命,最终杨夫人心软,同意放他一马,将他逐出府。 杨家有那么多女儿,时维偏偏看中了她。 为了挽救父亲和家族,她不得不接受安排,成为安国公府的大少夫人。 如今杨尚书父子飞黄腾达,杨夫人在杨九娘出阁不久后病故,也被追封为诰命。 唯有她,本是大好年华,却被迫困在安国公府那腌臜之地,与花天酒地的纨绔子虚以委蛇。 萧成安缓缓跪下:“九娘子,属下来迟了。” 她没有作答,他低着头,清楚地听到静默中的脚步声。 女子的裙裾出现在视线中,一双温软的手将他扶起:“十八,前尘已矣,你忘了我……” 他却攥住她的手,旋即轻柔而坚定地收拢:“九娘子,您等着我。” 等他功成名就,得到杨家父兄的认可,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 杨九娘一怔,略作迟疑,终究没有挣脱。 - 翌日清早。 时缨得知杨家的情况,放下心来,当即投桃报李,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杨尚书早年在大理寺任职,八成是查案的时候阴差阳错触犯到孟家的利益,才被他们摆了一道。” 第51节 “两家联姻,最初是因时员外贪图杨九娘的美貌,闹着非要娶她,正赶上安国公开始着手培植势力,便趁此机会将杨家收归己用。他是如何与孟家达成妥协,我也不得而知,但他们之间并非铁板一块,眼下我和卫王的婚事泡汤,安国公怀恨在心,对孟家的信任定会大打折扣。” “卫王、孟家、安国公府,看似牢不可分,但实际却不尽然。”她沉吟道,“若能加剧他们彼此间的怀疑,让他们陷入内斗,便可事半功倍,节省许多力气。” 她话未说全,慕濯却了然。 安国公和孟家被共同的秘密捆绑在一起,却又无法完全相信对方,没有了婚事作保证,他对卫王也会心存顾忌。 至于卫王和孟家,虽然是血亲,但孟家对卫王倾注越多,便会愈发贪婪,奢望更丰厚的回报,而以卫王的脾性,又岂会放任外戚做大,迟早会对他们动手。 更别说还有皇帝在暗中推波助澜,希望看到他们互相制衡,以免—— 他打住思绪:“看样子,你是已经有计划了。” 时缨没有否认:“机会近在眼前,舍妹婚礼,以及荣昌王寿宴,卫王和孟家碍于情面定会出席,我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当然,安国公府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她胸有成竹,字里行间尽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慕濯含笑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时缨莞尔,“殿下等着看好戏就是。” 他独自承担了外界的流言蜚语,将她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那么这一次,便是她的回报。 她站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做,今日就不陪殿下了。” 说罢,对他挥挥手,一溜烟钻进内室。 慕濯心下好笑,配合地离开,将空间留给她。 - 整整一天,时缨都待在屋里未曾出来,只有青榆和丹桂又去了趟集市,这次青榆作陪,丹桂重新挑选了一根月杖。 丹桂想起时缨痛打时维的英勇,暗自起誓定要练好功夫,以后反过来保护主子。 两人将新鲜采购的东西罩得严实,小心地带给时缨。 但她们的行动未能瞒过暗卫。 立时有人回府,一五一十地向岐王禀报。 “殿下,青榆和丹桂两位姑娘奉王妃娘娘之命,去东市买了些……” “不必告诉我。”慕濯打断,“你们瞧着点,以免安国公府伺机报复她们即可。至于王妃让她们买什么,你们自己知道就罢了。” 时缨遮遮掩掩,明显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他岂能公然拆台,辜负她的好心。 暗卫:“……” 对不住,打扰了。 当晚,慕濯熄灯就寝,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顿时醒来。 他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时缨和两个婢女,犹豫片刻,还是当做一无所知,再度合上眼睛。 夜色已深,她特地挑这个时间点,应是当他已经睡熟。 但她并不知,他自从遭逢变故,就未有一日能睡个安稳觉。 即使是在杭州的那段时日,他都会屡屡猝然惊醒,后来到了灵州,过着枕戈待旦的生活,就更不必提。 然而他心中却升起些许久违的期待,克制着猜测的念头,只希望明天尽快到来。 - 翌日,五月初五。 大清早,慕濯推门而出,望见眼前景象,不由一怔。 入目是青翠的艾草和菖蒲,用五色丝线悬在梁下以及门前,还沾染着晶莹的露珠。 时缨含笑立在阶前,青绿的裙摆迎风轻扬,晨曦洒落,为她的乌发和白皙面容镀上暖金。 她朝他走来,将一条长命缕缠上他的手,指尖灵巧地打了个结:“殿下,端午安康。” 接着,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荷包,轻叹道:“以前我住在杭州,每逢五月初五,我舅母都会亲手为我和表兄表姐编织长命缕。我见这座宅邸空旷清冷,念及端午将至,便想依照我们杭州的风俗,陪你一同过,但你向我要长命缕作为谢礼,我只得另外准备一份‘惊喜’。” “这只荷包是我亲手缝制,因时间仓促,图样比较简单,仅描绘大概,还望殿下莫嫌弃。”她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信心,将两面展示给他,“我没有去过灵州,只从书籍中得知那边是‘塞北江南’,便绣了贺兰山下的垂柳成荫,这一边是杭州,西子湖中菡萏盛开,是我儿时最喜爱的景色。” “我将与殿下去往灵州,将来若有缘,也望你能来我的故乡,亲眼一观真正的江南美景。” 她拉过他的手,将荷包郑重放入他的掌心。 随即,抬头迎上他的视线,面露期许,等待着他的回答。 慕濯仔细端详着做工精湛的荷包,因被她拿了许久,布料微热,还沾染着她的体温。 他仿佛看到她飞针走线,行云流水地勾勒出塞北及江南盛景,并将希冀潜藏其中。 她将与他去往灵州。 或许以后,他也会随她……再度回到江南。 他眸光微动,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时缨殊无防备,略微怔了怔,继而小心翼翼地抬手,环过他的腰身。 或许他十岁离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一个像样的节日,梦中情形重新浮现,她有些分不清真实和幻影,想到他孤身坐在岁除的雪夜里,胸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攫住,隐隐泛着些许酸胀。 此时此刻,她像是跨越虚无缥缈的梦境,拥抱了那个孤寂而冷落的身影。 如果……如果现实与梦里不同,两人在今年岁除之前成事,她会留下与他度过年节,再考虑之后的打算。 她也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来源于何,姑且算作替梦中的“她”偿还他的一片真心。 夏日的清晨,空气净爽,微风中透着些微凉意。 他的体温却清晰传来,她听到他的心跳,似乎渐渐与她重合。 良久,她不着痕迹地与他分开,回头便看到青榆和丹桂立在不远处,满面通红,视线无处安放,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显得手足无措。 时缨轻咳一声:“殿下,我们走吧,今儿个过节,我和青榆丹桂为大家都准备了礼物。” 慕濯:“……” 原是他自作多情了。 时缨觉察到他神色变了变,扑哧一笑,悄声道:“只是长命缕而已,我忙着给你绣荷包,除了你那条,其余的全是她们两个做的。” 他适才不自然敛去眼底失落,牵起她的手,往堂屋走去。 半途中,他低声问道:“阿鸢,你以前也给别人送过同样的东西吗?” “算不上。”时缨的回答干脆利落,“安国公不喜欢我从杭州带来的那些习惯,自打来到京城,我就再未编过长命缕。明微会时常托我做些荷包香囊,卫王么……他有宫里的绣娘,压根不稀罕我的针黹。殿下就不必介意他了,与他相比,简直是自降身份。” 慕濯不禁一笑,只觉卫王有眼无珠。 但正好,她为卫王那厮耗费精力,委实不值得。 他的心情蓦然变得极好。 就像是突然知晓在某些事上,他于她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却听她话锋一转:“但在杭州的时候,我倒是有过亲手做长命缕、并赠予旁人的经历。” 第51章 “阿鸢,我会永远在你身…… 听闻此言, 慕濯心神一凝,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 她定想不到,他随身携带着一条长命缕, 正是出自十年前的她之手。 彼时她的技艺远不及现在精妙,走线略显松散,还有些歪歪扭扭, 她含糊其辞,并未明说此物来源,但他一眼看穿这绝非林夫人的手笔,而是她亲自所做。 他如获至宝, 往后一直妥帖珍藏。 她对这件事仍有印象,却唯独不记得他了。 时缨兀自沉浸在回忆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前朝末年,天下并不太平, 舅父和舅母时常率军出征, 每次班师回来, 都带着一些陌生的孩童,有的是军中阵亡将士的子女, 有些是平民百姓出身的孤儿,找不到旁的亲属收养, 就暂时住在林家的庄子里,直到他们自愿从军, 或者找到其他出路, 才会搬离。 “因年纪相仿,我和表兄表姐会去探望他们,如果恰逢节日,便准备些礼物, 陪他们一起度过。”她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我跟舅母学会编长命缕,端午就做了一条送人。那些孩子在战火中失去亲属,孤苦无依,很是可怜,殿下应当不会连他们的醋都吃吧?” “自然不会。”慕濯哑然失笑,心里微微一叹。 看样子,她确实忘得一干二净。 也是,当年她作为林家长辈们的掌上明珠,善良大方、开朗活泼,堪称人见人爱,她的生活中有太多快乐和趣事,更是从不缺朋友,又岂会对他多加留意、时隔数年依然记得。 她如同温暖耀眼的太阳,待芸芸众生一视同仁。 他从来都不是特殊的那个。 但有幸靠近她,共度一段时日,是他足以镌刻于心、永世不忘的记忆。 他只觉是上天的恩赐。 行至前院,慕濯派人去传话,很快,将士们陆续赶到。 时缨令青榆丹桂送上礼物,众人讶然,纷纷道谢,难掩欣喜之色。 这次他们随岐王进京,皆有重要任务在身,早已将其他琐事抛诸脑后,况且远离家乡,父母妻儿也不在身边,压根没考虑过节的事。却未想到王妃如此周全,提前将艾叶菖蒲交给仆从,悬挂在他们的门前院中,还另外准备了长命缕。 “南北各地习俗迥异,不周之处还望诸位多多海涵。”时缨看着二婢将东西分发给众人,“一点心意,愿大家都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这话对于行伍之人不啻最好的祝福,将士们再度谢恩,堂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突然,时缨听到一个声音:“青榆姑娘,可以劳烦你帮我系一下吗?” 循着望去,是初见那天打趣她和慕濯、被她反将一军的小将。他名叫庄益,是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位,但也已经有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衔,虽然私底下性情跳脱,办事却机灵可靠。 他拿着长命缕走到青榆面前,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随时可施以援手的萧将军。 名曰“请求帮忙”,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榆怔了怔,神色赧然,但却不好公然拂人面子,便红着脸三下五除二地替他系好。 旋即,借口去端茶水,逃也似的离开。 众人一阵哄笑,时缨也忍俊不禁,悄然弯了弯嘴角。 - 第52节 端午节庆,皇帝照例会在宫中设宴,邀请一些皇亲国戚和近臣。 半上午,时缨更换礼服,随慕濯乘车前去赴会。 这是她成为岐王妃之后初次公开露面,人们好奇她的反应,一路上尽是各怀心思的目光。 然而她拿出惯有的仪态,从头到尾不露分毫纰漏,让那些想要看笑话的大失所望。 时缨出身显贵,自幼与卫王订婚,又被淑妃亲自教养,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周遭从来不乏嫉妒的目光,如今她错失良缘,被迫委身岐王,连婚礼都没有,还被逐出家门,仿佛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泞,众人满心以为她会颓丧消沉、了无生趣,但现实却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盛装打扮,眉目精致如画,犹如一朵绝艳的牡丹,她的一言一行都恰到好处,礼貌得体地应对皇帝和淑妃的问话、跟其他宾客寒暄,与岐王相敬如宾,没有亲密无间,但也看不出任何怨怼。 众人不禁咋舌。 因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是将一切喜怒哀乐连根剃除,完美无缺到令人惊惧。 时缨却是故意为之。 她知道自己的每寸表情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索性不给他们半点发挥的余地。 而且与在朔方军的将士们面前相反,当着这些达官显贵,她绝不能表现得与慕濯太过亲近。 否则难免会引人遐思,怀疑她和他早就暗通款曲,还联手坑害卫王及安国公府。 安国公一家今日并未现身,卫王也称病缺席,众人心照不宣,知他们均是为了躲避流言蜚语。 卫王私养外室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时维的所作所为更是叫人笑掉大牙,据说打他的女子并未在现场久留,报仇之后便扶着受害者迅速离去,两人身份成谜,让安国公府想追究都无从下手。 碍于皇帝和淑妃在场,没人敢议论卫王,安国公府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焦点。 作为姻亲,杨尚书父子也被“照顾”了一番,备受耻辱之余,当即跪在皇帝面前,杨尚书老泪纵横,杨大郎慷慨陈词,请求皇帝做主,准许自家女儿、妹妹与时维和离。 皇帝进来本就对时文柏有些怨气,加之此事终归是时维有错在先,犯下最为人不齿的罪行,遂点头应允。 时缨见状,彻底安下心来。 除了这桩风波,整场宴席总体还算平静,期间有人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地谈及她的婚事,被她以“君令臣从、自己只是遵循陛下旨意”为由堵了回去。 另一边,荣昌王世子也遭到询问,但他自始至终面带笑容,枉顾安国公府正处于风口浪尖,声称与时四娘的婚礼会如约举行。 荣昌王妃过世之后,荣昌王一直未续娶,众人慨叹,这世子多半是承袭父亲,整个一痴情种子。 宴席结束,回到府中,时缨让青榆和丹桂去膳房通报,当晚又召集将士们办了场私宴。 他们不少都是穷苦出身,习惯节俭,不重口腹之欲,她便投其所好,只叫膳房准备些简单的菜式,无需大肆铺张。 天气渐热,干脆在院中设席,众人谈笑风生,一直热闹到夜幕低垂,才起身告辞,各回居处。 时缨连着两场都喝了酒,虽不多,但也隐隐有些醉意,朦胧中,有人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室内,轻轻地放在床榻上。 她身不由己地勾住对方的脖颈,怀念道:“以前在杭州,舅父也会带我去营中,设宴与将士们同乐。来到长安,我曾以为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宫里的宴席,人皆笑里藏刀,还非要虚情假意地推杯换盏……殿下,我好开心,就像……就像舅父还在身边一样。” 说到后来,她开始语无伦次,分明是笑着,眼角却有水滴滑落。 她将脑袋埋在他颈边,迟迟没有放开,到最后,才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失去意识。 寂静中,少女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 青榆将帕子打湿,正待为她清洗,便被慕濯接过。 他的动作轻柔小心,犹如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末了,他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落下一吻。 “阿鸢,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连带着林将军夫妇的那份一起。 也算是偿还他们当年的恩情。 - 翌日,时缨醒来,已经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 她听说自己喝醉酒,被慕濯抱回来,连忙追问道:“我……没有对岐王殿下做什么吧?” 梦里的一切都可以与现实印证,唯独那件事,倘若成真,她只怕以后都没脸再见他。 青榆:“……” 您想做什么? “娘娘的酒品还算好,”她如实交待,“只是拉着殿下絮絮叨叨了一番,然后就睡了过去。” 时缨松出口气。 就听丹桂在旁补充道:“但是殿下亲自替娘娘擦洗,还……” 她忍着笑意,指了指自己额头,旋即在手背上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 时缨:“……”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几日,没有人再来上门打扰,时缨自得其乐,专心整理手稿,还抽空去见了弯弯一面。 弯弯的精神头好了许多,打从离开卫王,她像是终于得到自由,虽然行动受限,但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时缨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翻阅话本,尽管不识几个字,连蒙带猜也看得津津有味。 以前家中贫穷,读书认字是她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 思及往后的生活,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时缨在她身畔坐下,轻声问道:“弯弯,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弯弯合上书页,神色坚定,毫无迟疑道,“恳求阿姐出手相助。” 时缨点点头,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说完最后一字,她看到弯弯眼中慑人的光亮。 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这个女孩露出过如此表情,跃跃欲试,蕴藏着不加遮掩的野心。 今次,她将掌握自己的命运,放手一搏。 第52章 万事俱备,就差她添一把…… 五月初九, 荣昌王世子大婚,迎娶安国公府的时四娘。 近些天,安国公府处于风口浪尖上, 人皆闭门不出,但外头的消息还是接连不断地传进来。 皇帝准许杨九娘与时维和离,时文柏听闻后, 气急败坏却别无办法,又在床上躺了三日,才不得不爬起来,筹备时绮出阁之事。 安国公府内外交困, 荣昌王世子却并未反悔,让时文柏和林氏心生庆幸,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平平无奇的四女儿竟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时绮成为世子妃, 安国公府也算跟皇室搭了边, 有这层关系在, 就像多了一道护身符。 而且他们将京中最有可能归附于岐王的一支势力收为己方,别说卫王和孟家, 连皇帝都会因此待他们宽容几分。时文柏对孟家仍有怨言,但他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 只能暂且忍气吞声。 这桩婚事至关重要,阖府上下都严阵以待, 避免出任何差错。 府中清冷多日, 终于迎来一桩喜讯,气氛也变得热闹些许,一改先前的死水沉沉。 天未亮,时绮就开始梳洗打扮, 时文柏和林氏各司其职,马不停蹄地忙里忙外。 与此同时,时维躺在床榻,遍体鳞伤动弹不得。 那天时缨气昏了头,出手极重,他浑身淤青,一条胳膊骨折,下半身更是彻底残废。 他无法接受打击,心如死灰地瘫了几日,期间始终不见妻子杨氏,只有几名妾室前来照顾。 再三追问,才从婢女口中得知,杨氏被父兄接回娘家,还带走了一双儿女。 时维差点没气吐血。 他和杨氏虽已成婚七载,但直到前年才诞下一对龙凤胎,这是他唯一的子嗣,此后,他停了其余姬妾的避子汤,可惜两年过去,她们皆无所出。 如今他遭逢大变,再无法延续香火,便请求父母替他做主,勒令妻子携儿女速速归返。 他没有能力找时缨报仇,只好将怨气发泄在抛弃他的妻子身上,满心想着等她回来定要给她好看。岂料父亲嫌他在外丢人现眼,拒绝相见,母亲也劝他先避避风头,旁的事情随后再提。 然而没几日,杨尚书父子趁着端午宫宴,御前告状,向皇帝要来了一纸和离书。 时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杨氏宁愿做个二手妇、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也要坚决与他分道扬镳。 他怒骂杨家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只得退而求其次,表示女儿可以不要,但儿子一定要认祖归宗,安国公府仅有的嫡孙绝不能流落在外。 可谁知母亲依旧叫他等,至少要待到时绮安安稳稳地出阁,以免节外生枝。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母亲只会对着他哭,埋怨他为何对丹桂动手,自己落得身体残疾,不能再入朝为官,还将整个安国公府拖下水,导致父亲受尽嘲笑。 时维有苦说不出。 天晓得时缨会在聚贤楼,正巧撞见他的人劫持丹桂。 那些没用的家仆已经被他重罚,但就算杀了他们,他的损失也不可挽回了。 他自知理亏,任由母亲责骂,不敢置辩。 心中却逐渐被恐惧占满,生怕父母已经放弃他,将所有希望倾注在时绮一人身上。 时绮出嫁,他们大操大办,母亲也无暇再来探望他,仿佛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按说他向来瞧不起的四妹飞上枝头,他应当感到与有荣焉,但他仕途断绝,别说时绮做个世子妃,即使将来荣昌王世子有幸当皇帝、时绮母仪天下,也与他无关了,只能白白便宜那些庶弟。 思及此,他神色间划过一丝阴狠。 等着瞧吧。 他得不到的,也绝不拱手让人。 - 另一边。 时绮穿戴整理,坐在榻边,神色平静如水。 反倒是林氏面露紧张,不住地叮嘱。 时绮左耳进右耳出,想着今晚就能见到姐姐,才勉强维持着没有展现不耐。 好不容易等到吉时将至,时绮如释重负,搭着婢女的手缓缓起身。 第53节 林氏走在旁边,语重心长道:“皎皎,你能得世子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去了王府,定要孝敬荣昌王,好好伺候世子,趁着他尚未纳妾,及早生下一儿半女,坐稳世子妃的位子。而今阿鸾叛逃,你阿兄又……安国公府的未来便要靠你了,切莫让你阿爹失望。” 时绮敷衍地点点头,心底却不屑地冷笑。 这几天,她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姐姐曾经的不易,父母表面上对她关怀备至,实则却对她严格要求,像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雕琢成一件完美的工具,以讨得荣昌王世子喜爱。 若非她儿时体弱,没有半点习武的基础,他们恨不得赶鸭子上架,逼她学会骑马和击鞠。 她被折腾得身心俱疲,愈发悔不当初。 如果她能早些看清真相,明白姐姐的艰难,就不会别别扭扭地跟她相处那么多年。 好在祸福相依,姐姐已远走高飞,她也即将离开这鬼地方。 如是想着,她不禁笑了笑,终于有了些许新嫁娘的样子。 行至前院站定,没多久,慕潇便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 时文柏在旁作陪,兴奋得满面红光,打眼望去还以为是他要嫁人。 时绮厌恶地收回视线,望向她的“新婚夫君”。 他生就一副风流倜傥之姿,身着礼服,愈发显得矜贵出尘。 她想起四月初八,自己险些落水,被他所救,还有过一瞬间的心慌意乱。 但现在,她内里一片波澜不兴,细想当日种种,多半正是他的算计。他看到她要去找姐姐,不想她打扰岐王与姐姐交谈,便故意派人去撞她,再亲手拉她一把,一来二去,足够将她耽搁住。 若在以前,她定会咽不下这口气,早晚报复回来,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事,她犹如脱胎换骨般,迅速地长大成熟。 她不再相信男人,对情爱殊无兴趣,权衡利弊,只觉自己稳赚不赔。 往后,没有了姐姐的庇护,她要学着在王府、在京城立足。 这一次,换她帮助姐姐,就像姐姐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样。 慕潇望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女孩。 浓妆艳抹、锦衣华服,依旧挡不住她面庞的稚嫩。 她的眼神逐渐坚定,似乎是终于完成一场蜕变。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执起她的手。 很好。 她有目标、有决心,而且也足够清醒冷静。 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 - 荣昌王府。 暮色已降临,庭院中升起莹莹明灯。 今日宾客盈门、人声鼎沸,向来深居简出的荣昌王难得露面,穿着礼服端坐堂中。 他与皇帝是同龄,只晚半个月,但却两鬓斑白,乍看好似老了十岁。 二十年前名冠京城的美男子,如今形貌憔悴、神思恍惚,令人唏嘘不已。 时缨参加过荣昌王的寿宴,知他因患病性情古怪,不认人、不记事、尤其反感面生者在眼前久留,否则就会当众发怒,于是她行过礼,便打算像以往一样告退。 谁知却被他叫住,疑惑地问道:“你……你就是子清的妻子?” 时缨怔了怔,意识到他说的应当是慕濯的表字,应道:“回殿下,臣妇是岐王妃。” 荣昌王皱起眉头,似乎颇为不满。 时缨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哪里冒犯了他,正怀疑他是想起她曾与卫王订婚、觉得她不该另嫁,就听他道:“什么‘殿下’?叫堂叔。” 这个答案始料未及,她下意识看向慕濯,不偏不倚对上他的目光,盛着不加掩饰的调侃。 时缨低声道:“堂叔。” 荣昌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时缨:“……” 她稍微提高音量:“堂叔。” “好侄媳,快坐下。”荣昌王眉开眼笑,示意家仆为两人看座。 时缨依言照做,内心陡然生出些许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她被慕濯的亲眷接纳,从此与他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和他明明是契约联姻,没有婚礼,更遑论回门认亲。 苏贤妃早已故去,皇帝与他关系冷淡,平日见面都是君臣相称。 她也与安国公夫妇恩断义绝,仅剩时绮和弯弯两个妹妹。 可现在,倒像是荣昌王以长辈的身份承认了她,完成本该有的一项仪式。 忽然,慕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如羽毛般拂过:“‘子清’是祖父生前为我取的表字,如今只有堂叔会叫了。” 时缨隐约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未及多想,就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走来。 卫王。 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应是近日流言缠身、愁得焦头烂额所致。 果不其然,他出于礼节,无法躲掉荣昌王世子的婚礼。 安国公府和他仍在同一条船上,只怕他还以为时绮与荣昌王世子联姻是为他做嫁衣,打算借此机会拉近与荣昌王父子的关系。 此前,除去表面礼节,荣昌王世子与他并无私交,至于荣昌王,更是…… “你是何人?”荣昌王瞬间收敛了笑容,“护卫,护卫在何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堂叔……”卫王尴尬地行礼道,“我是您的堂侄,我……” “滚出去。”荣昌王充耳不闻,横眉倒竖,“我堂侄在这坐着呢,你又是哪来的赝品,竟妄想冒充子清?” “我……”卫王颜面尽失,恨得直咬牙。岐王还没回京的时候,荣昌王虽然也认不出他,但还从未公然称他为“赝品”,被当做岐王的冒牌货,对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要不是看在时四娘与慕潇结亲,荣昌王府早晚会听命于他,他才不想受这老东西的窝囊气! 荣昌王见他愣怔,嫌他动作太慢,扬声道:“来人,快来人!我不想看见他,把他给我拖走!” 卫王不再自讨没趣,行了个礼,匆匆退出门外。 时缨抿着嘴角,压下笑意。 突然觉得“堂叔”亲切了许多。 看来荣昌王是完全不记得她了,但还记得慕濯,因她是慕濯的妻子,才对她格外优待。 只是不知为何,他之前没这么讨厌卫王,顶多是不理,今天却让他在人前出尽了丑。 但正好。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就差她添一把东风了。 慕濯在桌案下握住了她的手,倾身凑近几分,以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看见没,跟着我就能坐在屋里,换做他,只能被扫地出门。” 时缨:“……” 这是什么值得比较的事吗? 她啼笑皆非,配合道:“殿下所言极是,我倍感荣幸。” 慕濯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却依旧攥着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回到王府。 婚宴正式开始。 第53章 唇瓣贴上了他的嘴角。…… 得荣昌王应允, 时缨和慕濯可以留下观礼。 除了两人是亲属之外,其余皆为荣昌王早年的友人,他已经分不清他们各自的身份, 但却仿佛被残存的记忆驱使,对他们表现出莫大的亲近,默许他们待在室内。 时缨没有见过荣昌王患病前的模样, 只听说他当年性情潇洒、容貌俊秀,是京城无数贵女理想的夫婿,但他唯独钟情发妻,她芳龄早逝后, 他也心病难医,逐渐神志不清。 就像不愿面对现实般,自欺欺人地闭目塞听,直到弄假成真, 再也不会醒来。 荣昌王妃与先皇后同年去世, 皇帝自诩深情, 为皇后栽种满园白梅,同时左右拥抱, 六宫美人不绝,荣昌王从未标榜什么, 却是默默地选择用一生凭吊亡妻。 时缨对后者消极避世的态度不敢苟同,可与皇帝比较, 实属高下立判。 荣昌王父子皆是重情义之人, 慕潇与时绮的婚姻虽是各取所需,但他娶了她,至少会以礼相待。 出神间,时绮已走进室内。 时缨收敛思绪, 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完成每项程式。 荣昌王不认识她,但听说她就是即将过门的世子妃,也没有加以刁难。 一切顺利完成,时绮被婢女们簇拥着离开。 时缨对慕濯略一点头,跟随她去往后院。 到得新房,时绮卸下沉重的发冠,褪去礼服,绷了一路的表情无以为继,整个人立时松懈。 哪知一抬头对上时缨的目光,又忙不迭正襟危坐。 时缨忍俊不禁,轻咳一声,对婢女们道:“我和世子妃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领命,时缨在榻边落座,拿起梳子替时绮理了理鬓边的长发。 时绮接连数日没有见她,想到她很快就会离开京城,往后聚少离多,不知何时才会重逢,不禁有些鼻子发酸:“阿姐……” 以前与姐姐朝夕相对,她不懂得珍惜,而今醒悟,却为时已晚。 “哭什么?”时缨笑了笑,用帕子拭去她眼角泪光,“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三日后荣昌王寿辰,我和弯弯都会前来赴宴。” 听到弯弯的名字,时绮一怔,旋即叹了口气,犹疑道:“她当真考虑清楚了?我觉得她只是……” 念及对方是自己胞妹,她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第54节 时缨却接上:“只是贪图荣华富贵?但那又如何?皎皎,人各有志,你我将安国公夫妇和卫王的真面目如实相告,她依旧决定如此,我们也无权干涉她的选择。再说,你怎能保证对她而言,远走高飞就胜过做千金贵女?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我离开安国公府也是愚不可及。” 时绮默然。 的确,她和姐姐想方设法摆脱的安国公府,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金窝。 她问道:“阿姐,到时候需要我帮忙吗?” 时缨点点头,压低声音对她交代一番。 末了,她望着时绮,目光不觉柔和:“你在安国公府无甚根基,陪嫁的婢女大都是安国公夫人指派,随时会给她传信,往后你当着她们的面,要学会逢场作戏。另外一些原本是我院中的人,有的可以收为己用,有的还需再做观察,我将她们的名字告知于你,你记好了……” 时绮牢记她所言,心中百味陈杂。 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她从未考虑过这些事,都是时缨将精挑细选的婢女送至她身边,伺候她的起居。偏偏她还不领情,总以为姐姐想借此监视她。 曾经的她怨天尤人,只觉全世界都亏欠自己,殊不知在她没有觉察到的地方,有人悄悄为她撑起一片屏障,将风雨隔绝在外。 时缨犹在叮嘱,事无巨细,唯恐有所遗漏。 “你须得逐步培植自己的力量,但切莫操之过急,安国公府那边要继续保持往来,以免他们、尤其是老奸巨猾的安国公怀疑你有了异心。安国公对你说什么,你假意言听计从便是,对上安国公夫人,可以多打感情牌,她是个唯利是图之人,一旦看到你比安国公可靠、能为她提供仰仗,她就会立刻倒向你,且比起安国公,她更容易欺骗,关键时刻或许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她语气郑重,提及安国公夫妇,话音里不掺半分情绪。 或许有过那么一瞬,她想起林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柔声哄她入睡,以及时文柏将四处搜罗到的卷轴交给她、询问还缺什么,但支离破碎的画面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只剩两人的心狠手辣。 他们骗了她十多年。 让她被浮于浅表的温情假象蒙蔽,迟迟无法抽身,直到利益相冲、性命攸关的时刻到来。 既然彼此间原本就只有算计,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陪他们玩一场。 “今日你我相见,想必很快就会传入安国公夫人耳中,她发现我仍记挂着你,多半会撺掇你跟我联络,重新将我拉拢回来,为她……没错,是为她,而非安国公府做事。”时缨思维飞转,认真分析道,“如此刚好为我们的通信提供方便,再者她出于信任,多少会对你放松警惕,一来二去,指不定会说漏嘴,为你透露些安国公府的事,这些都是有用的情报。” 时维身体残缺,再无法做官,如果杨九娘态度坚决,他唯一的儿子要不回来,时文柏只能从庶子中挑选一人,过继到林氏名下,以承袭安国公府的家业。 林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极度缺乏安全感,比起相信丈夫、寄望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庶子,更愿意投靠时绮,将她作为余生的保障。 或许还想一举多得,将自己也收入彀中,唆使自己谋害岐王,当做投名状,向皇帝和卫王邀功。 时缨眼底划过几分幽冷,接着道:“时维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只会使些膈应人的招数,他身心受创、受尽嘲笑,难保不会精神失常,将对我的恨意转嫁到你身上,你不必搭理他,但也要提防,以免阴沟里翻船。” 说罢最后一字,她摸了摸时绮的头发:“我知道让你一夕之间学会这么多事,有些强人所难,但你的进步令我刮目相看,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不只为我,更是为了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存活于世。” 时绮忍着眼泪,视线却还是渐渐模糊。 不等时缨取出锦帕,她连忙用手背抹去:“阿姐,我明白,我都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除了你之外,我绝不轻信任何人,也请你信任我,我不会令你失望。” 她声线颤抖,尽管努力维持平稳,却仍夹杂着泣音。 时缨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拥抱她,抬起手臂,动作却略微一顿,转而攥住她的手。 恍然间,任性的女孩似是一夕间长大。 两人双手交叠,时缨郑重道:“我相信你,望你我此行顺利,皆能如愿以偿。” - 与此同时,前庭已经添酒开宴。 宾客们推杯换盏,轮番向慕潇道贺。 荣昌王难得没有提早离去,也跟着痛饮几杯,看起来精神十足。 此处人多眼杂,远胜于先前在屋内,卫王不想再拿热脸贴冷屁股、给在座宾客提供笑料,便特地避开荣昌王,只端着酒杯与慕潇致意。 与他同行的还有表兄孟大郎,其祖父孟仆射正是淑妃的父亲,位高权重,与薛仆射分庭抗礼。 “堂弟,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客气的话不多说,我这做堂兄先干为敬。”卫王一饮而尽,余光梭巡一圈,不见时缨,料想她是去了时四娘那里,不由慨叹道,“可惜,你我差点就能亲上加亲,奈何造化弄人,实在是遗憾。” “不,是我该感谢卫王殿下,”慕潇调侃道,“如若您与安国公府结亲在先,陛下绝无可能允许我迎娶四娘。我得此良配,还要多亏您‘高抬贵手’。” 卫王表情一僵。 诚然,如果他率先娶了时缨,皇帝定不会答应时四娘嫁给荣昌王世子、纵容安国公府做大,但他看着对方春风得意的笑容,心里又没由来地生出些许不快。 原本是他享尽齐人之福,有花容月貌的正妃,也有温柔体贴的外室,可现在,时缨琵琶别抱,弯弯仍下落不明,即使母亲出手也一无所获。 他心想,时四娘有什么好,长得不如时缨漂亮,性情怯懦,千秋节还妄想勾引他飞上枝头。 若非慕潇是需要争取的盟友,他简直想说出那天的事,让他看看所谓“良配”究竟是什么利欲熏心、不走正道的女子。 最近他流年不利,三番五次被迫忍气吞声,内心万分憋屈,几乎要气炸。 却只能耐着性子露出和颜悦色面孔:“缘分这种东西,谁也说不……” “你怎么还在这?”一个恼怒的声音破空而至,荣昌王摇摇晃晃地走来,斥责道,“我说了让你出去,你竟敢赖着不走!大胆刁民,我今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挥舞着双手上前,似是想亲自将卫王轰出去。 卫王狼狈躲避,慕潇赶忙拦住父亲,劝道:“阿爹,这么点小事,犯不着动怒,今日是儿子的婚礼,您卖我点脸面,交给我处理可好?” “你是……是子湛啊。”荣昌王认出他,偃旗息鼓,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慕潇歉然道:“卫王殿下,得罪了。请您体谅家父染病多年,看在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份上,莫跟他计较。” 卫王火冒三丈,但却不得发泄,笑着道了声“无妨”,便寻借口离开。 孟大郎生怕他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离开荣昌王府,也说句“失陪”,疾步追了过去。 时家与荣昌王府联姻,好不容易啃到了这块硬骨头,他们还打算趁此东风,换得荣昌王父子死心塌地的追随,这种时候,卫王万不能行差踏错,导致功亏一篑。 两人走后,慕濯行至近前。 慕潇与他碰杯,低声叹息道:“十天前,我还说要出席你的婚礼,没想到婚礼是有了,新郎却变成我自己。” “不打紧。”慕濯淡然一笑,“气氛到了就好,你可以假装今日是我的婚礼。” 慕潇:“……” 说得轻松,敢情这几天忙得七荤八素、现下还要应付这么多宾客的不是你。 他没好气地饮完酒,为免旁人起疑,也没有再与慕濯多聊。 在外人看来,他们堂兄弟只是有些儿时的交情,慕濯回京之后,除了在一些公开的场合碰面,两人私下并无往来。 也正因如此,皇帝同意了他和时四娘成婚,未曾将他视作慕濯的眼线。 两人心照不宣,慕濯饮过一杯,不着痕迹地回到原位。 慕潇将空杯递给仆从,转身之际,视线在卫王离去的方向停驻了一瞬,神色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 天晓得此人有多么厚颜无耻,竟以为自己会给他效力。 当年的事情,卫王应是一概不知,否则也不可能觍着脸过来示好。 但他并非无辜,皇帝和淑妃那对狗男女犯下的罪孽,理应他这个做儿子的偿还。 这三人,谁都别想逃。 - 时缨回到宴席的时候,众人觥筹交错,饮酒正欢。 她在慕濯旁边坐下,装模作样地喝了几杯,便佯装醉态,起身出去透风。 荣昌王府的婢女正待搀扶,慕濯已先一步接手,揽着她的腰一同离开。 视线相触,两人悄无声息地交换眼神,慕濯微微颔首,时缨顿时进入状态,双目半阖,将大半重量倾注在他的臂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去。 荣昌王冷不丁看到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侄媳,酒量也太差,还不如我。” 家仆笑着奉承道:“殿下千杯不醉,岂是岐王妃一个小娘子能比。” “你懂什么。”荣昌王低头凝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我认识一个酒量颇好的小娘子,还答应要陪她喝一辈子,可是……可是她……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什么滴入酒中,泛起一串涟漪。 “老了,我也老了。”他幽幽叹道,“很快,我就会见到她了。” 另一边。 卫王悻悻地走着,孟大郎在旁作陪,担心隔墙有耳,皆是沉默无言。 荣昌王府仅有两位主子,故而仆从婢女也不多,偌大的宅邸不乏空旷之处,远离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愈发显得环境清幽。 卫王方才一时气急,但知晓轻重,并未拂袖而去,只以醒酒为由,和孟大郎结伴在府中遛弯。 身后,王府的婢女不近不远地跟着,卫王懒得找麻烦,索性随她们去。 横竖他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与孟大郎谈私事,无所谓避嫌。 荣昌王的爵位摆在那,王府自是一派富丽堂皇,卫王沿途观察结构布局,想着自己还有座新建的别业待收拾,不如参照一下此宅的可取之处。 念及此,他的心情稍许缓和了些。 罢了,有什么可气的。 荣昌王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他有大好前程,何必跟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般见识。 至于时缨,他只是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落到岐王手中,她那么无聊乏味,就一张脸还能看,父母已经为他择了邢国公的孙女为妻,待岐王离京,就会为他举办婚礼。 他的新任未婚妻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虽然外表略输时缨,但性情活泼有趣,非时缨可及。 夜风凉爽,他终于冷静下来,对孟大郎道:“表兄,我们回去吧。” “是。”孟大郎松了口气,随他转身踏上原路。 突然,不远处有细微的动静响起,在寂静的衬托下清晰可闻。 隔着雕梁画栋和斑驳树影,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飘然而至:“殿下,你肯定想不到,我其实会跳舞,比宫里那些舞姬跳得还好看。而且堂叔都答应了,你为什么还拦着,不让我大展身手?” 她似是喝醉酒,嗓腔带着些微沙哑与含混,但不知为何,落在耳中竟是别样的妩媚与诱人。 孟大郎一个激灵,再看卫王,就见他已呆愣在原地,一张脸阴云密布。 竟是时缨。 孟大郎作为孟家嫡孙、淑妃的亲侄儿,打小出入宫廷,对卫王的……曾经的未婚妻自然不陌生,但在他的印象里,时娘子优雅端庄,一言一行都仿佛比着标尺,怎会像这般举止轻浮? 他暗想,必然是近墨者黑,被岐王那没有教养的兵痞子带坏。 孟氏是有数百年积累的世家大族,骨子里有种天生的傲慢,向来看不起寒门和武人,昔日门庭显赫的苏家灰飞烟灭,金尊玉贵的岐王沦落至此,他轻蔑之余,不禁心生畅快。 想当年,苏家凭借苏大将军的战功扶摇直上,深得老摄政王宠信,一度让孟家如临大敌,但好在今上即位,崇文抑武,终究还是孟家成为士林之首。 而且那苏大将军自作孽不可活,贤妃和岐王被殃及池鱼,摆在卫王与孟家面前的最大障碍土崩瓦解,只能说是天助。 第55节 如今岐王看似嚣张狂妄,但有皇帝和卫王坐镇京中,他就像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孟大郎勾了勾嘴角,旋即敛去得意之色,请示地望向卫王。 鬼知道那两人会不会在此行些伤风败俗之事,他们还是尽快离去为妙。 卫王却像是被定在地上,对他的挤眉弄眼熟视无睹。 那头,慕濯的声音紧随而至:“你是岐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献艺,实在有失身份。堂叔想看跳舞,我们寻些舞姬,待他寿辰之日为他送来便是,何须你纡尊降贵、委屈自己讨人欢心?” “我不委屈,我是当真喜爱跳舞,殿下若不信,等我回府之后跳给你一个人看。你还记得千秋节那位北夏的玉清公主吗?我要穿和她一样的衣服,跳同样的舞,我保准比她跳得好。” “……听你的。” 两人的对话声渐弱,卫王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衣袖下,他双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冲过去—— 冲过去做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时缨还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会喝酒,会撒娇,会跳舞,还要穿和玉清公主同样的舞裙。 他记忆深刻,千秋节当天,玉清公主的打扮妖艳魅惑,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直叫人看得口干舌燥、浑身冒火。 时缨要穿成那样。 还说给岐王一个人观赏。 卫王气得七窍生烟,想到两人或许已有夫妻之实,时缨一/丝/不/挂地在岐王身下承欢,娇声软语、媚态横生,是他从未见过、也再无缘得见的美妙景致,一时竟嫉妒得发狂。 他大步流星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管他们要做什么苟且之举,他偏就不让他们如愿! 孟大郎倒吸口凉气,顾不得尊卑,急急拉住他的衣袖,拨浪鼓似的摇头。 卫王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甩开他,脚下生风,顷刻间便走了过去。 一道回廊之隔。 慕濯的反应极快,觉察到不对的时候,立刻附在时缨耳边道:“他们来了。” 时缨一怔,全然不知卫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计划的第一步,原是状似不经意地给他和孟大郎透露荣昌王喜欢舞乐,引得他们上钩。 孟大郎是个附庸风雅之人,表面爱好收集古琴曲谱,豢养了不少乐师舞姬,三天两头邀请狐朋狗友到府中欣赏艺术,但背地里与卫王臭味相投,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两人正发愁如何讨好荣昌王,得知此事,必然会趁机拿出绝活,让荣昌王眼前一亮。 她一直待在荣昌王身边,深受他喜欢,如今又醉得不轻,她这么说,他们定不会怀疑是圈套。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她预料,卫王没有调头回去,却是气势汹汹地直奔而来。 倘若双方照面,难免又要打招呼,就算她借机撒酒疯,卫王也未必会轻易放过慕濯。 言多必失,万一不慎露出破绽,另想办法又要耗费一番功夫。 她必须做些什么,好让他们主动走人。 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卫王立马就要转过弯来,已经容不得她细思。 说时迟那时快,时缨迅速地对慕濯使了一个万分抱歉的眼色,旋即豁出去般,一把勾住他的脖颈,在他猝不及防弯腰靠近她的瞬间,踮起脚尖,以唇瓣贴上了他的嘴角。 第54章 沾染着一抹红痕,是她的…… 那瞬间, 她感觉到他的身形微微一僵,旋即抬臂环过她的腰,一手垫在她的脑后, 将她抵在了廊柱上,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卫王。 这么一来,两人的亲吻虽只是蜻蜓点水, 但从卫王的角度根本看不出端倪。 时缨心跳如擂,尽可能地忽视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大气都不敢喘,集中精神留意卫王的动静。 但愿他和孟大郎识相些, 本着“非礼勿视”的想法速速离去。 一眨眼,卫王已绕过转角。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仍是让他目瞪口呆。 此处没有点灯,周遭漆黑幽暗, 月光倾泻, 将紧密缠绕、难舍难分的人影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时缨发间钗环反射出一线耀眼的金色, 划破四下沉寂,她的裙摆迤逦在地, 犹如繁花盛开。 卫王登时面红耳赤,不知是因气恼还是别的什么。 他宁肯是岐王按捺不住, 抱着时缨强行求欢,也无法接受时缨如此主动。 她的手臂勾着岐王的脖颈, 分明是迎合而非抗拒的姿态, 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探出衣袖,金镯闪耀,肤色莹白,在黑暗中格外引人注目。 若非耳闻目睹, 他绝不会相信时缨还有另一副面孔。 他与她相识、订婚九年,她永远都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从未给予他任何暗示。他为了维持形象,只得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准则,别说搂搂抱抱,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一次。 如今她嫁给岐王,竟与之前判若两人,公然在这幕天席地之处亲热,简直是…… 岂有此理! 卫王深吸口气,勉为其难地忍受着近在咫尺的刺眼场景,装作若无其事道:“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便想过来打个招呼,岂料我出现得不是时候,扰了二位的好兴致,真是抱歉。” 一旁的孟大郎尴尬地别开视线。 如果他说卫王喝多了,岐王会听他的解释吗? 时缨也没想到卫王会如此不要脸,看都看到了,还非要过来凑热闹。 以前她顶着卫王未婚妻的身份,为免醉后失态丢人现眼,在宴席上都是浅尝辄止或干脆用水蒙混过关,久而久之,卫王只当她反感饮酒,还说成婚之后要练一练她的酒量。 这次她怕卫王起疑,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以便卫王确信她已酩酊大醉。 闹着要跳舞,一来是借机给他和孟大郎下套,二来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反常。 与慕濯举止亲密,更是彻底颠覆了她曾经留给那两人的印象,定会让他们坚信她醉得神志不清。 可是,卫王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 她保持了半天踮脚站,一时疲惫松懈下来,身子歪斜,不由轻呼。 慕濯手臂施力,将她拥得更紧,借此承担她的重量,让她稳稳地立住。 两人谁都未曾理会卫王,再度呼吸纠缠。 虽然只是贴着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冷冽的酒香已随着滚烫的气息侵入感官。 许是闭气太久,时缨有些头脑昏沉,朦胧间,却清楚地感到另一具与自己迥然相异的身体,密不透风地和她紧挨在一处,沿曲线渐次契合。 五月的夜晚,她背后沁出薄汗,又坚持了片刻,终于无以为继,放开他,重新找回新鲜空气。 若不然照这样,卫王还没走,她就先命丧黄泉了。 她脱力般倚在慕濯肩头,闭着眼睛,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然后便听到他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掺杂了几分低沉与喑哑,漫不经心道:“卫王殿下才是好兴致吧?不在宴席上坐着,反而四处闲逛,请问是否需要我教一教您‘非礼勿视’作何写?” 卫王恨得咬牙切齿,看到时缨如藤蔓般攀附在他怀中,愈发妒火中烧:“你不也……” 孟大郎轻咳一声,他立时止住,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还好悬崖勒马。 这话说出来,岂不是暗示他们两个也打算做些“非礼勿视”之事? “……”卫王气急败坏,板着脸指责道,“岐王殿下,你贵为皇室血脉,怎能这般不知廉耻?阿鸾她不喜饮酒,你故意将她灌醉,带到偏僻之地,究竟是何居心?你……” “卫王殿下贵为皇室血脉,不照样偷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吗?”慕濯客气回敬,“您有这闲工夫,不妨先去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我和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您操心。” 卫王:“……” 这混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而且他刻意强调“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像是在耀武扬威一般。 他正待出声,却听时缨道:“殿下,这里好吵,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两个人。他们是谁啊?我怎么没有见过?” 卫王:“……” 她是跟荣昌王那老糊涂走得太近,被他传染了吗? 可不知是否错觉,她向来泠然悦耳的嗓音酥媚入骨,乘着夜风飘至耳中,使他体内骤然蹿起一把火,烧得嗓子都有些发干。 她伸手环住岐王的腰身,脑袋埋在他胸口,横看竖看都像是……半途被打断的难耐。 卫王已分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别的,只觉那火焰愈烈,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前来赴宴的宾客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慕濯低声安慰道,复而抬眸看向卫王,“内子喜不喜欢饮酒不好说,但她不喜欢您却是事实。我们先走一步,卫王殿下,孟公子,失陪。” 顿了顿:“这附近没什么人来,您二位自便。” 卫王:“……” 孟大郎:“……” 你什么意思? 敢不敢解释清楚? 慕濯无视了两人异彩纷呈的脸色,打横抱起时缨,在他们恨不得将他射成筛子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徒留卫王和孟大郎面面相觑,又像是触电般收回目光,各往旁边迈了一步。 - 慕濯以时缨醉酒为由,请荣昌王府的婢女引路,来到一间空置的馆舍。 婢女点亮灯烛,呈上醒酒汤,悄然退出门外。 时缨立刻停止演戏,欲盖弥彰地端过瓷碗,借着喝汤掩饰掉不自然的表情。 慕濯似笑非笑道:“你又没醉,喝这个做什么?” “我醉了。”时缨不假思索地争辩,随即破罐破摔地叹出口气,“方才一时情急,我别无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并没有故意非礼你的意思。” 又百思不得其解道:“卫王什么毛病?半天不走,难不成真想跟孟公子……” 第56节 慕濯心下清楚,却没打算告诉她。 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你当真会跳舞吗?” “……不会。”时缨诚实道,“先前我说让你看好戏,便是我今晚的所作所为都算不得真……不,除了最后一句,我确实不喜欢卫王和孟大公子。” 慕濯毫不吝啬夸奖:“你的演技很好,只是……” 他眼底浮现些许戏谑:“除了跳舞,你似乎也不大会……那个。” 她屏息凝神的样子,让他一度担心她会把自己憋死。 时缨:“……” 她不甘示弱:“就好像你会……” 说话间,她抬起头,颇为不服地望向他。 却蓦然怔住。 他形状优美的唇边沾染着一抹红痕,是她的胭脂。 光线幽暗,他立在榻边,身形半明半昧,让那艳色显得愈加惹眼。 她面颊一热,下意识垂落目光,不去看他精致的面容轮廓和疏朗眉目,然而视线划过他玉带勾系的腰线,刚才紧密相拥的触感顿时跃入脑海,那温度似是卷入重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慕濯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好笑之余,摸了摸她的发顶:“阿鸢,你在这歇着,我去知会子湛一声,说你喝醉了,我们先行回府。” “殿下且慢。”时缨一把拉住他的手,示意他靠近几分,取出锦帕,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上鲜艳的胭脂,“你若这样出去,定会把世子吓一大跳。” 莫名地,她的心情变得极好:“看来你也不会,都没想到那样……会沾上胭脂。” 不像卫王和孟公子,他们应当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但却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 显而易见,都是风月老手。 她动作轻柔,擦得格外仔细,还一边说道:“我今日用了大红色的胭脂配这套礼服,可能有点难卸,你不要动,我怕蹭破你的嘴,更招人怀疑。” 少女吐气如兰,呼吸夹杂着酒香,如轻风吹拂,又似羽毛扫过。 慕濯一动都不敢动,垂眸看到她蝶翼般浓密的眼睫和小巧挺拔的鼻梁,再往下,便是娇艳欲滴的红唇。他忙不迭合上眼睛,却依旧能够回忆起她唇瓣的柔软与温热。 她不再说话,静谧中,只余彼此的呼吸声,起先轻缓,却不知为何逐渐急促。 “你觉着疼吗?我并没有用力。”时缨满头雾水,总觉得他在紧张什么,好在大功即将告成,她又凑近细看,确保不留任何痕迹,才放心地点点头,“可以了,你……” 话未说完,他已迅速直起身,略一颔首,便往外走去。 竟像是落荒而逃。 时缨:“……” 有这么赶时间吗? 第55章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慕濯去跟慕潇辞别, 到得宴席所在的院落,已是酒过三巡。 宾客们陆续醉倒,有的呼朋引伴、载歌载舞, 也有的趴在桌案上蒙头大睡。 荣昌王东倒西歪地被家仆扶走,卫王和孟大郎不见踪影,应是已经离开。 慕潇正忙得脚不沾地, 吩咐仆从将醉鬼们送去各自的马车,有的实在不省人事,就干脆安排他们留在王府过夜。 看到慕濯,他径直走来, 身形却不经意摇晃了一下,眼神也有些迷蒙。 “你喝了多少?”慕濯与他分别十年,不知他酒量深浅,只记得千秋节那天他并没有醉成这样。 “没多少。”慕潇摆摆手, 话音却颠三倒四, “我阿爹替我挡了大半, 还都是实打实,喝得一干二净。我没能继承他的酒量, 大概是随了我阿娘,她一杯就倒, 我还比她好一些。” 又道:“你和堂嫂对卫王说了什么?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黑得像锅底, 莫非……” 他自是知晓时缨的计划, 但照她所言,她与慕濯只是从卫王附近经过,并不需要正面相遇。 莫非情况有变? 那……卫王和孟大郎还会上钩吗? “也没什么,放心。”慕濯看穿他的担忧,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慎照面,见他和孟大郎行迹鬼祟,暗示两人有断袖之癖而已。” 慕潇:“……” 一个月前在英国公府,岐王殿下看到曲五郎和“家仆”勾肩搭背,还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调侃别人了。 倒是会活学活用。 但见慕濯神色如常,他也安下心来,两人互相道别,慕濯转身离去。 - 回府后,时缨沐浴更衣,正待熄灯就寝,却突然接到通报,慕濯有事找她。 她披衣来到外间,他直截了当道:“线人传回消息,孟大郎已经开始行动,准备挑选乐师舞姬到堂叔的寿宴上献艺。” “我就说他会中计。”时缨一笑,“涉及舞乐,孟大郎自诩行家,平素最喜好卖弄,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岂能错过。随后便须得殿下与世子助我一臂之力了,孟大郎豢养的舞姬中,有些来路不正,是他通过不可告人的手段据为己有,荣昌王寿宴当天,我要……” “堂叔听得这话,估计会不开心了。”慕濯却轻声打断,“阿鸢,你叫他什么?” 时缨:“……” 她无奈又好笑地改口:“堂叔寿宴当天,我要偷梁换柱,将其中一人与弯弯调包,让她名正言顺地在众位宾客面前现身,但凭我一己之力,完成这项任务实属困难,所以还请殿下与世子相助。另外,我有一份名单,是那些舞姬中身份存疑者,还望你们加以查证,确保万无一失。” 顿了顿:“我与孟大郎不熟,只是先前时维与他走得近,经常会带着他赠予的舞姬回来,某次正好被我撞见,我看那姑娘哭哭啼啼,似乎是有隐情,但未及细察,就听闻她患病,被时维送去别庄休养,没多久便过世了。” “按理说她作为奴婢,又出自孟氏这样的高门大户,应是训练有素,不大可能因为被转送旁人就想不开——毕竟孟大郎和时维内里半斤八两,论外表,时维或许还略胜一筹。所以我怀疑她原本并非舞姬,而是被迫沦落至此。”时缨叹了口气,“后来有一次宴席,孟大郎的妻子失魂落魄、心不在焉,我出于关心一问,她说,孟大郎‘连个僚人都看得上,当真是饥不择食’。” 她是卫王未婚妻的时候,与孟家几位少夫人和小娘子关系都算亲近,虽然她不会像对曲明微那样和她们推心置腹,但因她善于交际,她们总会在她面前轻而易举地卸下防备。 “此言一出,她似乎觉得有些口无遮拦,连忙打哈哈遮掩过去,”时缨回忆孟夫人失落难掩却故作镇定的神色,不禁心生同情,“后宅里妻妾争风吃醋那档子事,换做旁人,八成不会多想,但我觉着以孟大郎的身份,就算去青楼,伺候他也应当都是些精挑细选、认真栽培过一段时日的妓子,绝不会连官话都说不流利,让孟夫人一个从未离开京城半步的贵女都能听出是何方人士。” “结合先前所见,我猜测孟家……至少是孟大郎,一直在从事强抢民女的勾当。但我孤掌难鸣,根本无从查起,况且即使我能翻出真相,别说孟家,安国公就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我。”她叹了口气,“还有弯弯的遭遇,十之八/九,这些人在江南、剑南、及岭南等远离京畿之地敛财,顺道欺男霸女,姿容出众的直接送去给孟大郎,剩余就贩卖到烟花柳巷,换一笔不菲的银钱。” 弯弯想必就是孟大郎的人挑剩下,却在他们操纵的妓馆里被卫王相中。 她心里不是滋味,没有说出口。 屋里陷入寂静,慕濯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我知道,你想借此机会为那些姑娘报仇。阿鸢,其实你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我相信你的判断,也说过你可以利用我的力量去做任何事。” 四目相对,他深沉如夜的眼眸浸染些许暖色。 时缨笑了笑:“本来我是怕殿下乱吃味,以为我对孟大郎关注甚多,却不料……” 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受控制了。 “无妨。”慕濯温声,“你愿意对我说,是我的荣幸。我只遗憾自己回来得太晚,让你独自承担了这么多年。” 他无法想象,她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才能做到将旁人言辞中的每个细节逐一解剖、与其他线索串联起来,发现孟家肮脏的秘密却束手无策时,又忍受了多少内心煎熬。 时缨却揶揄道:“殿下若早些回来将我带走,我也无从得知这些了。” 她不想做太多假设,只觉冥冥之中命运自有安排。往事已矣,如今刚刚好。 - 与此同时,荣昌王府。 夜已深,室内红烛摇曳,映照出一片旖旎的光晕。 结为夫妻的两人各躺一边,中间空空荡荡,犹如隔着天堑。 时绮不习惯点灯睡觉,加之离开熟悉的环境,与一个男子同床共枕,浑身都透着不自在。 她怕打扰到对方,也不好意思翻来覆去,只能仰面朝天,直愣愣地盯着帷帐发呆。 忽然,慕潇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睡不着吗?不如饮些酒。” 时绮一怔,他已起身下榻,行至桌边,为她斟满一杯递来。 见她迟疑不定,他笑道:“别怕,我又不会害你,四娘,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 时绮被他看穿想法,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她以前没碰过酒,方才行合卺礼就被呛得眼泪汪汪,这次喝得又急又快,顿时捂着嘴咳嗽起来。 “慢些,展示诚意也不必如此。”慕潇哭笑不得,替她拍了拍后背,“这方法是跟我阿娘学的,她酒量不好,一杯就能醉。你睡不着的时候也可以试试,但一两回就罢了,长此以往,就能练出千杯不倒的本事,无论什么陈年佳酿都会失效。” 时绮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低声道了句谢,重新躺下。 不多时,酒力上涌,眼皮越来越沉,她临入睡前,没由来地想起慕潇那句话。 他酒量这么好,喝了一晚上还能行走自如……难道便是因为失眠次数太多,三天两头饮酒,已经习惯了吗? 她犹豫片刻:“世子如不介意,往后可以称呼我的小字,以免过于生分引人怀疑。” “我叫皎皎,‘离离天际云,皎皎关山月’的‘皎’。” 说罢,她闭上了眼睛。 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 三日后,五月十二,荣昌王的寿宴如期而至。 皇室这一辈血脉稀薄,老摄政王仅今上一个独子,此外便是荣昌王这侄儿,而成安王之类的郡王关系疏远,只因出自同个本家,适才得到爵位。 荣昌王生辰,前来贺寿者络绎不绝,人们心思各异,有的是做样子给皇帝看,也趁机巴结荣昌王府,有的是卫王一系,念在荣昌王世子和时四娘结亲的份上,将他们视作自己人,特地前来讨好。 相比之下,单纯因着和荣昌王的昔日交情、只想为他道贺的宾客反而寥寥无几。 时缨随慕濯来到荣昌王府,见过荣昌王之后,便借口离开,由仆从引去一间偏僻的屋子。 一进门,就看到弯弯的身影,旁边站着一位衣裙鲜艳的女子,见到她,忙摘下面纱,行礼道:“贵人,奴婢是孟大公子府上的舞姬,为世子阁下效力。” 那天时缨说罢自己的想法,慕濯立即传信给慕潇,刚巧慕潇曾经救过一个姑娘,因相依为命的姐姐被孟家掳走、死得不明不白,便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长安,要替她复仇。 后来姑娘成为他的线人,化作舞姬,潜伏在孟大郎身边伺机而动。 而今,她终于等到了。 “有劳。”时缨迅速安排她和弯弯更换衣服,待两人收拾妥当,那位姑娘先行离开,她看向弯弯,郑重道,“弯弯,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曾后悔?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弯弯笑靥如花:“阿姐,上回你就说问我最后一次,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句话,我既打定主意,便绝不后悔。” 第57节 时缨见她态度坚决,心知多说无益,点点头:“我会尽全力助你,但往后的路,我无法再为保驾护航,唯有凭借你自己的努力。保重。” “阿姐也是。”弯弯由衷道,“此生能与你做姊妹,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旋即,她戴好面纱,最后看了时缨一眼,推门而出,随仆从离去。 时缨回到席间,少顷,宴会开始,宾客们逐一送上贺礼,引得荣昌王眉开眼笑。 时文柏在时绮大婚当天露过脸,如今也不好再装病,便和林氏前来赴宴。 安国公府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有宾客打着关切的名头问东问西,两人尴尬不已,无地自容。 交谈间,冷不防看到时缨,时文柏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迅速别开目光。 林氏却不自觉地多望了她几眼,有些欲言又止。 时缨也对两人视若无睹,在慕濯身畔落座,与他交换眼神,示意事情已办妥。 然后,她看向主位。 荣昌王端坐其上,慕潇和时绮在旁作陪。 初九那天,时绮一早就被送入洞房,今日算是她首次以荣昌王世子妃的身份露面,她的言行举止虽然还有些生疏,却是鼓起勇气应对每一位宾客的寒暄。 时缨为她的成长感到欣慰之余,也不由默然叹息。 如果可以,谁不想永远两耳不闻窗外事,做无忧无虑的那个? 但她们都无可回头,必须往前走。 不多时,孟大郎越众而出,对荣昌王拱了拱手:“荣昌王殿下,在下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听说您喜爱舞乐,在下为您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还请您笑纳。”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众乐师和舞姬鱼贯而入。舞姬们戴着面纱,尽显朦胧之美,衣裙光鲜亮丽,颜色与纹样分为四种,细看似乎是对应一年四季,春为粉桃,夏为白莲,秋为金桂,冬为红梅。 宾客们见状,啧啧称奇,孟大郎得意之色更甚:“这些乐师舞姬皆为在下亲自调/教,为您及在座诸位献艺一曲,愿您福泽绵延,如四季轮转,亘古不绝。” 荣昌王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什么。 慕潇立时附在他耳边:“阿爹,有好戏看了。” 荣昌王笑逐颜开,拍手道:“快,快让我瞧瞧。” 孟大郎一喜,连声应下,随即回到座位,对不远处的卫王点了点头。 卫王松了口气,看着场上成群结队的美人,心想表兄还真是挺有眼光,竟能凑到这么多绝色。 突然,他觉察到一道视线,但循着望去,又无迹可寻。 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聚精会神等待欣赏眼前盛景。 表兄名下的乐师和舞姬堪称一绝,若走神错过,实在是暴殄天物。 四周安静,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将目光聚焦于场中。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一名身穿红梅裙的舞姬突然冲出来,直奔向卫王所在的位置,扑通跪下。 护卫们唯恐她想行刺,迅速拔刀相向,那女子却先一步抬手摘掉面纱,哭着哀求道:“公子,公子是我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弯弯,您救救我吧!” 宾客们哗然。 就近的几位看得一清二楚,这位自称“弯弯”的舞姬,眉眼与荣昌王世子妃别无二致。 卫王大惊,刹那间面无血色,时文柏和林氏也骇然不已,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56章 “岐王妃,你休得含血喷…… 弯弯走进举办寿宴的院落时, 终于明白姐姐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何意。 目之所及,宾客们端坐于食案前,个个身穿绫罗绸缎、佩戴金银珠玉, 随便挑出一位,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让她消失在世上。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 曾经虚无缥缈的词汇,顷刻间化为实体。 但转瞬,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原本也该是其中之一。很快,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位置。 十天前, 姐姐问及她的打算,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不像姐姐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孤身在外也能过活,她一无所长, 大字都不识几个, 公子……卫王也从未教过她这些, 只把她当做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求欢的时候才会想起。 过去一年, 她习惯了依附他的生活,明知自己只是他未婚妻的替身, 但也别无所求,甚至沉浸在他床笫间的温柔表象中, 逐渐倾注一颗真心。 直到事实摆在眼前, 才幡然醒悟,她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就算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或许会有几分难过, 但不出三五日,就将她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却寻找下一个“弯弯”。 因她身份低微、命如草芥,除了肉/体的欢愉之外,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利益。 如果她是个平民女子,定会接受姐姐的建议,拿着一辈子花不完的钱财离开京城,但打从她知晓自己是安国公府千金的那一刻起,心底里见不得光的欲念便潜滋暗长。 她想做高高在上的贵女,哪怕不得善终,也要体会一次被人重视、自己主宰命运的感觉。 待她恢复身份,卫王会顾忌她的家族,不能奈她何,而试图杀她灭口的亲生父母,出于贪婪的本性,也会念在她和卫王的这层关系,指望她代替姐姐飞上枝头,对她客气三分。 还有抚育她长大的养父母一家,她未曾忘记为他们讨回公道,先前她不敢得寸进尺请求卫王相助,倘若能够亲手掌握权力,她势必查个水落石出。 姐姐听罢她所言,难得面露迟疑,但终究将真相如实相告。 她的养父死于非命、养母身受重伤、养兄无缘仕途、她自己被迫沦落风尘,罪魁祸首十之八/九正是卫王和他的母族孟家。 那一刻,她如遭雷击,缓过神来之后,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 她相信姐姐可以庇护她的余生,但比起一辈子仰仗别人,她更愿意亲自去赌一场。 输了血本无归,至多赔上这条贱命,可若是赢了,将拥有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权势和荣华富贵。 届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尽己所能偿还养父母和姐姐,而卫王和安国公夫妇,她定要让他们把亏欠她的逐一偿还。 短短几步路,她的思绪百转千回,行至近前,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和皎皎,以及坐在主位下首的卫王。 视线交汇,他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但并未深究,自顾自地喝了口酒,便将注意力投向场中。 十多天未见,他依旧俊朗无俦,身着高冠博带,更显雍容华贵。 但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乐声将起,她当即出列,直挺挺地跪在了他面前。 余光扫过裙摆上盛放的红梅,她下意识地想,即使是孟家的舞姬,衣着之华贵都是她望尘莫及。 她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惊惧,躲闪,恐慌,种种复杂的表情交织,却唯独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对她的担心。 哪怕一丝都没有。 霎时间,她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缕侥幸荡然无存。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感情。 他和那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他们巴不得她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么她偏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好好欣赏他们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 现场鸦雀无声,唯有弯弯的啜泣清晰地传开。 她泪水涟涟,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动人,这曾是卫王最喜爱的样子,但如今他却像是见了鬼,迅速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呼喊道:“来人!快来人护驾!把这刺客给我拖下去!” 护卫们一拥而上,将弯弯围住。 另一边,时绮紧张得攥紧了裙子,她记得时缨的嘱托,如果卫王急于遮掩,她便要设法拖住,以免弯弯被他的护卫带走。 她深呼吸,正待惊讶起身,却突然听荣昌王道:“干什么呢?好好的表演,为何要打断她?” 宾客们惊讶地朝他望去,荣昌王置若罔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弯弯:“让她继续,我喜欢。” 卫王:“……” 这老东西!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耐着性子道:“堂叔,这女子来路不明,多半图谋不轨,我……” “谁是你堂叔?”荣昌王瞪大眼睛,差点拍案而起,“怎么又是你?我的生辰,你来做什么?” “阿爹,请您息怒。”慕潇忙拉住他,劝道,“来者是客,卫王殿下是诚心至此为您贺寿。” “哼,虚情假意。”荣昌王别过头,眼不见心不烦,卫王正想示意护卫速速动手,他又倏地望向弯弯,“小姑娘,你说什么?他不认你?是他始乱终弃、辜负了你吗?” 卫王顿时头大如斗:“堂……荣昌王殿下……” “闭嘴!我几时让你开口了?”荣昌王怒喝道,复而缓和语气,“小姑娘,你尽管说,别怕他,我替你做主,他不敢对你如何。” 弯弯不认识他,一时有些愣怔,但想起姐姐说过会为她拦住卫王和安国公夫妇,以便她尽可能地露面、将身份公之于众,只当这位也是姐姐的安排,连忙叩拜道:“多谢贵人,奴婢确实在公子身边伺候,但绝不敢言‘辜负’,只是……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公子。” 荣昌王奇道:“你不是这位——” 他指了指孟大郎:“这位府中的奴婢,怎么又成了在他身边伺候?” 弯弯摇头,眼泪簌簌而落:“奴婢本来住在通济坊,前些天出门礼佛,途中被歹人劫走,然后……然后就……奴婢不想死,只能听从他们,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公子了,谁知……” 她泣不成声:“贵人,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回去,他们会杀了奴婢的……公子,公子您行行好,看在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的份上,您给奴婢一条生路吧……” 话音落下,宾客们瞠目结舌,联想到之前沸沸扬扬的传言,只觉匪夷所思。 卫王私养的外宅妇阴差阳错被孟大郎掳去,充作舞姬,带到荣昌王的寿宴上,与卫王当众相认…… 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卫王矢口否认,众人倒是也能理解,此前,无论外面怎么传,都没有确切证据,但这女子突然出现,坐实了卫王私德有亏,更稀奇的是她与荣昌王世子妃长得一模一样,又该作何解释? 无数目光在时绮、卫王和安国公夫妇周围流连,时绮茫然而诧异,不知荣昌王是要闹哪出,落在旁人眼中恰好成了对这陌生女子容貌的震惊。 卫王的面色异彩纷呈,满脑子都是“大祸临头”四个字,安国公夫妇脸上青红交加,难看至极。 如此反应,愈发证明了他们的猜测。 这女子必定就是卫王的外室,而且她的身份或许还另有隐情。 荣昌王扼腕叹息:“可惜,他坚决不认你,这不是负心、不是始乱终弃又是什么?” 卫王气得头昏脑涨,心里问候了他千八百遍,暗自发誓今日之耻以后定让他数倍偿还。 第58节 孟大郎见卫王脸色不对,急忙出来打圆场:“荣昌王殿下,请您恕罪,都怪在下管教不严,让您见笑。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回头在下定妥善处理,眼下就不叫她在这扰您雅兴了。” 他表面春风和煦,后背的衣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这些舞姬他亲自查验过,完全记不得有此女,他一想到可能是有人要陷害他、将他的秘密抖出来,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无法维持冷静。 孟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有些远房旁支为求攀附,时常会给他送些好处,他知道那些钱财和美人来路不正,但也欣然笑纳,世上见不得光的地方多了去,他这点微不足道小动作,哪能与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相提并论? 即使是卫王,都有些不清不楚的财源,上行下效,他又做错了什么? 好在他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为今之计,必须先控制住那女子,再调查她究竟是受何人驱使。 他定了定神,再度提醒道:“荣昌王殿下?” 荣昌王却不依:“交给你?天晓得你、还有那个后生会不会欺负人家小姑娘,我看她和我这新儿媳样貌无差,不如让她留在我们荣昌王府,给世子妃做个伴。” 这话一出,不只卫王和孟公子,弯弯也有些愣住。 她忍着没有去看姐姐,手心里却不觉沁出薄汗。 僵持中,先前一直沉默的时缨款款站起:“堂叔,这恐怕不行,您见她和世子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没想过她可能是世子妃的孪生姊妹、安国公府的千金吗?” 她走到弯弯身边,将她扶起:“我与这位弯弯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四月三十傍晚,我和舍妹到慈恩寺祈福,偶遇弯弯姑娘,见她与舍妹长得极像,便与她交谈了几句。她自称是杭州人士,年方十五,生辰也和舍妹不差一两天,我心生疑窦,觉得她可能与安国公府存在血缘关系。” 弯弯颇为配合,抬起朦胧泪眼看向她:“贵人,奴婢还记着您,您怎么也来了?” 时缨没有回答她,却有意无意地让她微微侧身,将容貌展露给另一侧的宾客。 她心知肚明,越多的人看到,弯弯就越安全。 “事关重大,我也不敢擅自论断,何况弯弯姑娘急于离去,我们就分道扬镳。回到安国公府,我询问了安国公夫人的陪嫁婢女,证明当年出生的确实是一对孪生子,只是他们误以为其中一个已身亡,便将她就近掩埋。幸而弯弯姑娘福大命大,活了下来,至于她如何辗转来到京城,又如何被卫王殿下养在通济坊的私宅中,我不得而知,还请卫王殿下为诸位答疑解惑。” 说罢,她叹了口气,语气怜惜而同情:“早知如此,那天我该带你去安国公府与亲生父母相认。你是在什么地方被人劫走的?今天安国公和夫人均在场,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弯弯扑通跪下,连声道谢,哭得止也止不住。 卫王终于忍无可忍,枉顾会被荣昌王羞辱,呵斥道:“岐王妃,你休得含血喷人!”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时文柏和林氏:“安国公,您说句话,她信口雌黄,污蔑本王和您夫妇二人的清白,您就这么坐视不管吗?” “含血喷人?信口雌黄?”时缨轻笑,“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您三位比谁都清楚。我只是可怜弯弯姑娘,有家不得回,父母在世不能认,全心全意侍奉的恩主翻脸无情,还被恩主的表兄强行掳走。你们才是心狠手辣,一个个都恨不得她去死。” 她环视一众宾客,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在座诸位都瞧得清清楚楚,不妨评评理,如果自己有一个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亲生女儿,你们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任人欺凌、连性命都难保吗?” 第57章 一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大戏…… 宾客们万没想到, 今日本是来参加寿宴,却欣赏到一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大戏。 倘若岐王妃所言不假,她应是早在与卫王退婚之前就得知了他的秘密, 他偷养外宅妇,而且那姑娘极有可能是她的血亲。 换做旁的女子,发现自诩深情的未婚夫在外寻花问柳, 多半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心软的忍气吞声,狠一点的也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外室做掉。 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她, 当众与卫王对质,让他和安国公府颜面扫地,还要帮外宅妇讨回公道。 众宾客目瞪口呆,无人敢应答。 一模一样的面容摆在眼前, 那女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若是他们, 当然会与失散多年的女儿相认,可时缨以卫王前未婚妻、曾经的安国公府三娘子的身份反戈一击, 将卫王和安国公夫妇架在火上烤,还把孟家也牵扯进去, 就算是一贯与他们不对盘的,此时也没勇气做出头鸟率先附和。 寂静中, 荣昌王慢悠悠地鼓掌, 称赞道:“侄媳说得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也就罢了,但为人父母的,怎能对亲生骨肉如此绝情?我做梦都想有个女儿,奈何内子走得早, 这辈子没指望了,我的亲家生在福中不知福,真是可惜,可惜。” 时文柏:“……” 林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进退维谷。 如果是时缨和那女子,还能一口咬定长得像只是巧合,偏偏时绮坐在这,众人也不瞎,他们若坚称时缨谎话连篇,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难道真要当庭认亲吗? 一个做过妓子、外室的女儿,让她回到安国公府,他们的脸还往哪搁? 时缨朝两人望去,目光平静似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不见幸灾乐祸的嘲讽,但却仿佛穿透他们强弩之末的镇定,让两人无可遁形。 时文柏与林氏如坐针毡,皆后悔今日没有托病缺席。 早知这样,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来赴宴。 弯弯循着时缨的视线,望见自己的亲生父母。 两人衣饰华贵,虽是年逾不惑,仍能看出少时姿容出众的痕迹。他们的表情与卫王别无二致,满脸写着为难与抗拒,没有半分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心中漠然,面上却含着泪水,露出哀求的眼神。 卫王倒也“教会”她一些东西,过去她为了投其所好,没少练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 林氏于心不忍,低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时文柏转头看向卫王和孟大郎,心里直犯嘀咕。 时缨离开安国公府那天,告知他卫王私养外室,他只当她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专门给卫王泼脏水,后来出了通济坊的事,流言蜚语风行,他仍存着一线希望,卫王是被人诬陷。 虽然孟家背信弃义,但若卫王诚心与他合作,他也稳赚不赔。 现如今真相大白,千秋节那天,时绮究竟有没有撒谎,似乎也水落石出。 卫王表里不一,假意对时缨情根深种,实则在外金屋藏娇,还误打误撞收了他的亲女儿。 家花没有野花香,卫王此举其实无可厚非,倘若在以前,他还会劝时缨不要计较,给卫王留个宽容大度的印象。 孰料卫王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闹得人尽皆知,连累他们安国公府也被拖下水。 还有孟大郎,怎就有眼无珠,连卫王的人都敢劫? 而且看样子他没少苛待舞姬们,否则那外宅妇也不会哭着向卫王求救。 他心不甘情不愿,着实不想承认是他的女儿。 原来这些天她在孟家,难怪他遍寻不获,想杀她都无从下手。 两人觉察到他狐疑的目光,孟大郎心虚地装死,卫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东西还有脸质问他们,他堂堂安国公、中书令,亲生骨肉沦落风尘,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先前他也怀疑弯弯和时四娘的关系,但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加之时文柏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个女儿,他便逐渐打消疑虑。 现在想来,弯弯谎报出生年月、怕他因年纪小而抛弃她,姑且还情有可原,可时文柏那老匹夫,竟连自己播过的种都记不得了吗?居然敢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 既然他不仁在先,就别怪自己不义。 反正瞧他们夫妇的样子也没想认这个女儿,不如他做回好人,替他们了却一桩心事。 卫王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悄然对护卫抬了抬手。 寒光乍现,刀锋直冲弯弯而去。 宾客们只顾着看戏,谁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待惊叫声四起,为时已晚。 唯独时缨从始至终用余光关照着卫王,生怕他狗急跳墙行暗算之事。 护卫动手的刹那,她直觉不妙,却已来不及多想。 电光石火间,她下意识地拉过弯弯,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兵刃下。 长刀卷起疾风,携裹着刺骨寒意,顷刻间便能令她血溅当场。 “锵——” 一声脆响传入耳中,她从短暂的空白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和弯弯安然无恙,那把刀却已打着旋飞出去,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护卫踉跄后退几步,还是没能稳住平衡,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卫王被泼了满头满脸的酒水,脑门上泛红一片,似是被什么东西砸中。 “卫王殿下有话好说,何必急着杀人灭口?”慕濯缓缓落下手,语气如冰冻三尺,听不出任何情绪,“实不相瞒,我对您裤/裆子里那点烂事并无兴趣,也不想知道安国公究竟有多少血脉流落民间,但若伤到我的王妃,就莫怪我不客气。” 众人如梦初醒,才明白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掷出手里酒樽,将护卫的刀击飞。 力道相冲,酒樽被弹开,不偏不倚地砸到卫王头上,将他弄成了落汤鸡。 宾客们愕然,谁都没想到卫王竟会如此。 他这样,岂非彻底证实了那女子和岐王妃的指控? 众目睽睽之下,卫王已然陷入呆滞。 他生为天潢贵胄,长这么大,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他原以为可以趁人不备杀了弯弯,到时候死无对证,无论给她安个刺客的罪名或是别的由头,很快就能将事情揭过。 但却始料未及,时缨竟会给她挡刀,而岐王的反应如此迅速。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是气得还是被砸得,朦胧中觉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充满了探寻与质疑,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看好戏般的嘲笑。 荣昌王抚掌大笑:“堂侄好身手!好看,好看!这出戏不错,今天我真是过足了瘾。” “阿爹,您喝酒。”慕潇无奈地为他斟满酒杯,堵上他的嘴,又吩咐仆从道,“你带卫王殿下去清理一番,帮他换身衣服。” “是。”仆从应声,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卫王殿下……” 卫王霍然起身,强忍破口大骂的冲动,沉着脸拂袖而去。 尽管此事疑点重重,他坚信其中必有蹊跷,但他无法在这里多待一刻,只能回头再跟安国公和孟大郎算账。 弯弯对他的离席视若无睹,她怔怔地望着时缨,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卫王铁了心要灭口,那一刀根本就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姐姐却舍身护下了她,如果岐王没有及时出手,只怕她已经…… 她按捺心绪起伏,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隐去眼底泪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然。 姐姐送她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往后只能靠她自己的本事。 接下来,该她大显身手了。 她双眼一闭,软软地倒向地面。 “弯弯姑娘!快来人!”时缨大惊失色,荣昌王府的婢女们连忙上前相助,七手八脚地将弯弯抬下去救治。 现场乱作一团,宾客们趁机开始交头接耳,只觉亲眼见证了一场精彩大戏。 慕潇和时绮出来主持局面,荣昌王美滋滋地品着酒,似乎丝毫没有被此事影响心情。 时文柏与林氏尴尬地坐在位子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甚至遗憾被泼酒水的不是自己,无法名正言顺地离开。 时缨回到席间,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慕濯已低声道:“你疯了?” 第59节 他惯有的冷静不复存在,攥着她的手,素来沉稳的指节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抱歉。”时缨安抚地回握,她并非想不开,只是那时候压根没功夫深思熟虑,一切行动皆是本能驱使,换成是他、时绮、青榆丹桂,她应当都会这么做。 她也未曾想到,卫王竟会对当众对弯弯痛下杀手。 好在计划如期进行,弯弯的表现出乎她意料,堪称天/衣无缝。 或许她和自己、和时绮一样,经历过风刀霜剑的考验,才能从彻骨的蜕变中得到新生。 之后,三人各处一方,愿他日重逢,皆是得胜而归。 在荣昌王的示意下,宴会继续,但出了这事,孟大郎也无心再展示舞乐,匆匆打发他的人退下,一言不发地缩在座位,尽可能地当自己不存在。 宾客们好奇得抓心挠肝,迫不及待想知道卫王和安国公府会如何收场,孟大郎抢了卫王的人,又该如何谢罪。 全程只有荣昌王若无其事,对方才的“表演”心满意足。 宴席结束后,时文柏与林氏正待打道回府,却突然有婢女赶来,慌里慌张地对慕潇道:“世子,那位弯弯姑娘她……” 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旋即,慕潇朝两人看来:“安国公,令嫒受了极大的惊吓,情况有些不好,您二位身为父母,不如随我和皎皎去瞧瞧。” 正待溜之大吉的时文柏:“……” 令嫒,令你个头! 第58章 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等他…… 时文柏迫于无奈, 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他倒想寻个借口先走一步,打发林氏独自去查看情况,可是荣昌王还在旁边, 他生怕自己拒绝会引得对方不满。 眼下安国公府腹背受敌,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他绝不能再得罪荣昌王父子。 虽说荣昌王又痴又傻, 但他活着一天,就仍是与皇子平级的亲王,旁人见了都得礼让三分。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讨得荣昌王欢心, 自己去瞧瞧那女孩,横竖也不会少块肉。 果然,荣昌王见状,登时眉开眼笑:“这才对嘛, 做父母的有谁会不疼爱子女?” 时文柏干笑附和, 从头到脚都写着勉强。 时绮行至时缨身畔:“阿姐, 一道过去吧。” 时缨点点头,对慕濯道:“殿下可先行回府, 或者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走。”慕濯知她们是在演戏,依旧不假思索道, “以免安国公效法卫王殿下,再来一出杀人灭口。” 时文柏后背一僵, 却只能假装没听见, 悻悻离去。 这时候,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自己和妻子都中了时缨的计。起初她说那个失散多年的姊妹被困在平康坊,他还信以为真, 连忙派人去搜寻,结果却像没头苍蝇似的,被她耍得团团转。 时文柏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时缨作为卫王的未婚妻,听闻他养外室,应该比他们更想除之后快,但她却反其道而行,先帮忙试探他们夫妇的反应,又当众与卫王、孟家及安国公府对着干,刚才还差点为了保护那女子而丧命,如果她只是想报复自己,代价也未免太大。 罢了,事已至此,他须得尽快考虑对策,将安国公府的损失降到最低。 - 另一边,卫王好不容易等到宴席结束,本想等宾客走得差不多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接到婢女通报,说弯弯突然晕倒,醒来之后谁都不认识了,只哭着要见“公子”。 卫王一愣,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心里一团乱麻,冷静下来之后,对弯弯的愧疚重新占据上风,觉得她实在无辜。她平白无故被人掳去,不知遭受了什么苛待,猝不及防认出他,自然会不顾一切向他求救。 但他情非得已,唯有忍痛对她动手,待事后查明真相再为她报仇。 孟大郎的所作所为,他略有耳闻,因他的一部分钱财也来源于孟家,只是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他便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孟大郎断不至于傻到在京城当街强抢民女。 难道,劫走弯弯的另有其人,他们趁此机会将她与舞姬调包,想要陷害孟大郎? 可是今日宾客云集,到场的不乏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者,在混乱中换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每个人都有嫌疑,他又不能挨个刑讯逼供。 这时,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行人迎面走来,慕潇、时四娘、安国公夫妇,还有……时缨与岐王。 他尴尬地站住,听着时文柏对他见礼,突然福至心灵—— 不会是老东西自导自演吧? 这厮从时缨那里得知弯弯的存在,暗中绑了她,与她父女相认。后来他与时缨的婚事告吹,时文柏心有不甘,才偷偷搞了这一出,让他下不来台,只能接受弯弯代替时缨嫁入卫王府。 定是如此! 老东西气不过他和孟家的隐瞒,以为被抛弃,便一箭双雕报复回来。 难怪当着宾客们的面,他像个缩头乌龟似的一言不发,原来是早有预谋,就等他出丑! 卫王想通其中关窍,只恨自己失策,没想到时文柏还有弯弯这张底牌,否则也不会放心地先斩后奏,未曾事先与安国公府商量。 他满打满算,以为时文柏就算得知婚约取消也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得回来巴结他和孟家,却不知彼时自己的秘密已暴露,对方正谋划着如何给他下套。 那天他就不该同意弯弯去慈恩寺,或者翌日他应当强行搜查安国公府、将她解救出来。 若是这样,现在他早就鱼和熊掌兼得,一边期待新未婚妻过门,一边考虑给弯弯安排个孟家远亲的身份、纳她做良娣了。 他悔不当初,在心底问候着时文柏全家,不知不觉来到弯弯所在的屋子。 进门后,慕濯、慕潇和时文柏自觉待在外间,三名女眷走入内室。 卫王犹豫了一下,也跟过去。 他确实有些记挂弯弯,想知道婢女说的“谁都不认识了”是何意,且念及在宴席上遭受的耻辱,委实不愿跟岐王共处一室。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岐王落到他手中,他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屋里飘着汤药味,弯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听见声响,吓得一个瑟缩,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公子……贵人……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是哪里?妾为何……为何会在此处?” 她的视线在卫王、时缨和时绮周身打转,疑惑又惊喜,望向林氏,又浮现些许茫然。 大夫解释道:“这位姑娘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记忆发生错乱,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在下为她开了些安神的汤药,但之后她是否能重新想起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时绮和林氏面面相觑,时缨上前,轻声问道:“弯弯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弯弯点头:“妾在慈恩寺见过您。” 她低眉敛目、温声细语,若非时缨知晓她在演戏,怕是也要以为她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 “还有我。”时绮道,“你记得我吗?” “记得。”弯弯再度点头,“您和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妾永远不会忘掉。” 时缨与时绮对视一眼,看向弯弯:“弯弯姑娘,我们分别之后,你去了哪里?” 弯弯蹙眉思索,踌躇道:“妾回到通济坊,发现丢了东西,便想着来慈恩寺寻找,之后……之后就没什么印象了。” 她痛苦地捂住额头,似是在忍受极大的折磨。 卫王适才在榻边落座,试探道:“你……” “公子……”弯弯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潸然泪下,“妾还以为……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卫王:“……” 他抱着几分侥幸,倘若弯弯能彻底遗忘他,从此一了百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她记忆似乎停留在被劫走那一刻,随后发生的一切荡然无存,先前的却还完好无损。 但看她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他又没由来地心软下来。 虽然他有些怀疑她是受时文柏指使、假装失忆骗人,可转念一想,以她单纯柔弱的脾性,还有他对她的了解,她若做戏,他定能一眼识破。 多半是他想杀她的举动刺激了她,导致她变成这副模样。 要怪就怪时文柏,也不知他脑子里想些什么,自己颜面扫地,他安国公府就能好过吗?女儿当外宅妇,或许顺藤摸瓜还能查出她曾是妓子,传出去恐怕要令人笑掉大牙。 弯弯失踪后,他派人去平康坊寻找当初将她交给他的掮客,但那人和假母一同不见踪影,随即他的手下带回消息,说是看到了疑似安国公府的人。 那时候他急得焦头烂额,并未往时文柏身上想,只当他是去秦楼楚馆寻乐子、物色新的美人,却不料又一次错失良机。 卫王气得七窍生烟,却是叹息着安慰道:“没事了,你好生歇息,我这就送你回……” “通济坊的宅子失火,已经烧成废墟。”时缨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再者,卫王殿下,弯弯姑娘是安国公府的千金,人家亲生母亲还在这站着,何时轮到您决定她的去处?” “那么岐王妃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说话?”卫王恼羞成怒,反唇相讥,“本王若没有记错,你已经不再是安国公府的三娘子,旁人的私事又与你何干?” “上次临别前,我答应弯弯姑娘会帮她查明身世,现在当然是来践行我的承诺。”时缨莞尔一笑,字句清晰道,“弯弯姑娘,你本是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的女儿,皎皎的孪生姊妹。这位夫人便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也在外面等候,你若愿意,可以出去与他相见。” 弯弯愣住:“贵人……阿姐,您……” “因卫王殿下、也就是你的‘公子’与我的婚约作废,令尊逼我殉节,我没有从命,他便将我逐出家门,我已经当不起你一声‘阿姐’。”时缨轻叹,“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我话已带到,也算没有对你食言,如今你们一家团聚,我作为外人不便打扰,先行告辞,再会。” 说罢,她转身离去,将咬牙切齿的卫王和失魂落魄的林氏抛在身后。 - 与此同时。 孟大郎跟在父亲孟侍郎身后,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讲。 他知道回去之后必定免不了一顿重罚,绞尽脑汁思索如何为自己开脱。 为今之计,只能先咬定自己不知情,是有人构陷他,将卫王的外室混进了舞姬中。 他已经派人将那群舞姬牢靠看住,势必要查出里面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的叛徒。 宴席已经结束,宾客们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像是唯恐错过卫王和安国公那边传来的消息。 孟家的乐师舞姬经过园子,有一个年轻女孩放缓脚步,看着眼前人头攒动,不由得掐了掐手心。 她是岭南人,某天进山采药时被人打晕,五花大绑运送至京城,训练成孟家的舞姬。 那些人对她恩威并施,拿她亲人的性命威胁、用锦衣玉食诱惑她,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身份,甘愿留下为孟大公子效力,可方才那女孩的哭诉让她如梦初醒,孟大公子脸色惨白、不由自主颤抖的样子一清二楚,她发现,原来此人也会心虚理亏,并非无所畏惧。 她和同伴们平日里禁止交谈,一旦给管教嬷嬷逮住,就会丢掉性命,故而她也不知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是被迫背井离乡,沦为孟家的奴婢。 此前,孟大公子从未带她们出府,今日过后,必定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她继续装聋作哑,会不会有更多的女孩遭到他们的毒手,与亲人分离,一辈子回不了家? 那……就让她站出来吧,告诉所有人,孟大公子究竟做过什么龌龊事。 既然同伴得到正义的贵人帮助,她相信自己的家人也会得到保护。 她没读过什么书,阿爹阿娘也都是平民百姓,但她从小就听他们的教诲,要做一个对得起良心、坦坦荡荡的人。 倘若他们知道她的选择,定会感到欣慰。 第60节 打定主意,她当即越众而出,高声道:“贵人们,青天大老爷们,行行好,救救我们吧,孟大公子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我们都是被他强行绑……” 她立马被随行的孟家仆从制住,捂着嘴往外拖去。 孟大郎赔笑道:“这奴婢怕是得了失心疯,诸位莫见怪。” 少女知晓自己是活不成了,但出了王府的门,事情定会被孟家糊弄过去,她的同伴们八成也要遭殃。 她拼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向那家仆的要害,对方殊无防备,立时哀嚎着松手,她挣脱束缚,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假山。 耳边疾风猎猎作响,恍然间,她似是重返家乡,在苍茫山林间纵情奔跑。 她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感觉,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找回自由。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鲜血四溅,少女扑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孟大郎笑容凝固,已然傻眼。 宾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人群中霎时炸开了锅。 第59章 “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 时缨走出内室, 与慕濯一同对慕潇道别。 时文柏被她视为无物,却因身份尊卑,不得不对她行礼。 时缨没有理会他, 和慕濯并肩离去。 经过举办宴席的院落时,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就近寻人一问, 才知是孟大郎带来的舞姬中有人状告他强抢民女,随后挣脱钳制,撞上假山自尽身亡。 一石激起千层浪,舞姬们接二连三地开始哭诉, 场面陷入混乱,已经有家仆去知会荣昌王世子。 孟侍郎见情况不妙,连忙对儿子打眼色,示意他趁乱先溜。 此事已经遮不住, 当务之急, 是让孟大郎回府, 将他送去外地避避风头,再设法压下风波。 时缨识破孟家父子内心的小九九, 正待上前阻拦,却被慕濯拉住。 衣袖下, 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往那边看。 就见薛仆射从人群中走出, 不慌不忙地挡住了孟大郎的去路:“事情还没弄清楚, 孟公子为何急着逃之夭夭?” 孟大郎冷汗如雨,犹自争辩道:“谯国公,在下冤枉!这些奴婢受人指使,故意诬蔑在下!” 薛仆射却是老神在在:“所以才要孟公子稍等片刻, 待真相水落石出,也好当着大家的面还你一个公道。” 孟大郎无言以对,求助地看向父亲,孟侍郎强忍着想要抽这不肖子一顿的冲动,笑了笑道:“犬子在席间喝多了酒,有些不适,在下便让他先行回去,谯国公有心仗义执言、为犬子洗脱冤屈,在下感谢至极,自当奉陪。” 他心下暗恨,今日父亲孟仆射不在场,没人能和薛老头叫板。 时文柏作为中书令倒是有一战之力,可惜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今也不知去了何处。 “孟侍郎这番解释,不妨留着跟陛下说。”薛仆射话音落下,一阵脚步声传来,御前总管徐公公带领一队禁军长驱直入,孟侍郎父子登时面无血色,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陛下有令,传卫王殿下、孟侍郎及孟大公子速速进宫,有事相询。”徐公公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孟侍郎,孟公子,请二位随咱家走一趟吧。” 这时,卫王和慕潇也先后赶到,听闻此言,卫王一惊,旋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对徐公公点点头,率先朝院外走去。 皇帝的态度还不得而知,他绝不能自乱阵脚。或许……皇帝会为了保他,推孟大郎做替死鬼。 徐公公与慕潇寒暄了两句,将那群乐师和舞姬一并带走调查。 宾客们也不敢再看热闹,陆续告辞,王府的仆从连忙上前,清理假山附近的血迹。 幸而荣昌王醉得不浅,已经回屋小憩,否则生辰当日见血可并非吉兆。 时缨走过假山,看着血色被清水一点点冲刷干净,默然叹了口气。 今日发生了太多计划之外的事,本以为孟家权势滔天,揭发孟大郎之事无法一蹴而就,后续还须得慕濯动用手上的力量,暗中推波助澜,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位勇敢的女孩站出来,用鲜血和性命为武器,对一众高高在上的宗室与官员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 她的牺牲不会白费。 这一次,孟家应是在劫难逃。 - 回到府中,时缨换下礼服发冠,令青榆去隔壁请慕濯过来。 他也已经更衣完毕,穿着身寻常的襕袍,却显得姿容俊逸出尘。 落座后,时缨开门见山道:“你猜到薛仆射会提前给陛下传信?” 慕濯没有否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孟家日渐嚣张,陛下又岂是宽宏大量的善人。薛仆射曾是我祖父的心腹,当年陛下夺位,他出力不少,一直深得帝心,如今他拒绝与皇室联姻,陛下虽有不满,但却会更加信任他。” “既然陛下决定出手,孟家也无力回天。”时缨思忖道,“只是我怀疑,陛下偏袒卫王,今次未必会处置他,要想让他伏罪,仅凭弯弯姑娘还不够,须得将他大肆敛财的证据公之于众,这样一来,陛下再想保他难如登天。” “不必怀疑,陛下势必会帮卫王遮掩过去。”慕濯道,“扳倒卫王并非易事,只能循序渐进,得益于你的妙计良策,他和安国公府之间已经生嫌隙,如果孟大郎再折进去,孟家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找他讨回相应的报偿,卫王养虎为患,迟早有一天遭到反噬。” 顿了顿:“这次辛苦你了,之后的事交给我就好。” “殿下何必与我见外。”时缨笑道,“计划提前完成,我们是否能尽早离京去灵州?” 慕濯一怔,对上她秋水盈盈的眼眸:“这么迫不及待吗?” “当然。”时缨坦然承认,“我早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了,而且我还等着到灵州之后与……” 她一时不察,险些将顾将军的名号脱口而出,忙掩饰道:“……重拾武艺。” “你想习武,直言便是,又何必等到去灵州。先前你不提,我当你又改变主意了。”慕濯顺手抄起盘中一枚果子,“来,让我看看林将军教你的本领还剩多少,我坐着不动,你从我手上抢到它。” 时缨:“……” 她也没说要跟他学吧? “我……”她叹息着低下头,委屈巴巴道,“殿下恃强凌弱,我岂是你的对手。” 说着,似是红了眼圈。 慕濯没想到她突然变脸,一时愣怔,不禁有些无措。 正待相劝,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展动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果子。 慕濯哑然失笑。 又是这招。 时缨知两人实力悬殊,只能使计令他放松警惕,再一击而中。 岂料他的反应极快,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果子的时候飞速移开了手臂,她顿时扑空,不由自主地倒向他。一时间,她来不及收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整个扑在他身上。 慕濯发觉她的企图,没有刻意抵抗,顺着她的力道仰面倒向地毯,果子脱手,不知滚去了哪里。 他轻轻一叹:“虽然美人计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但你大可不必如此。” 时缨:“……” 现在挖个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 她手忙脚乱地起身,作势去寻找果子,避开他戏谑的目光。 却听他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好整以暇道:“身法还算敏捷,但招式过于单一。看来我必须好好教一教你了,阿鸢,这招对我用就罢,遇上旁人,可不能故技重施。” 时缨:“……” 她拒绝认这个师父,她要去找顾将军。 -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紫宸殿,皇帝沉吟许久,长长地叹出口气。 方才,他将前来说情的孟仆射拒之门外,枉顾孟侍郎的辩护与哀求,将痛哭流涕的孟大郎押下去审,从头到尾,卫王都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私养外室的事。 倒是懂得随机应变。 倘若他亲口承认和那外宅妇的关系,自己就算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孟家并不是省油的灯,一旦被他们咬住机会,卫王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早就想对孟家开刀了,将来卫王即位,留这种尾大不掉的外戚,定会招致祸事。 皇帝看向立于下首的薛仆射,神色不明道:“薛卿,朕欲保卫王而削孟家,你认为如何?” “陛下主意已定,老臣又岂敢置喙。”薛仆射从容不迫,“您本想立卫王殿下为太子,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三番五次出事,您只怕夜长梦多,尤其岐王还在京中,若此时生变,卫王受罚,难保不会有人令起心思。” “薛卿懂朕。”皇帝欣慰道,复而眼底掠过些许阴云,“你也知晓,朕就算多活几年,等其余皇子长大,也绝无可能让岐王坐东宫之位。当年……” 他闭了闭眼睛,咽下后半句,岔开话题道:“此番你立了大功,朕敲打敲打孟家那老头子,也算作予以你的奖赏。” “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老臣的荣幸。”薛仆射淡定道,“老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向陛下讨赏。” “你呀……”皇帝的心情缓和几分,脸上浮现笑意,“下去吧,朕不会亏待你的。” “老臣告退。”薛仆射行了一礼,离开紫宸殿。 另一边。 卫王跪在淑妃面前,等待迎接劈头盖脸的斥责。 然而淑妃沉默无言良久,末了,语气却是风平浪静:“我儿,你可曾想过,阿鸾……岐王妃也参与其中?通济坊的宅子失火,里面发现你的物品,你觉得当真只是巧合吗?” 卫王愣住,半晌,难以置信道:“可她一个女人……” “你瞧不起女人,还被女人耍得团团转!”淑妃没好气道,“本宫怀疑,那什么弯弯也是听从她的指示,姐妹两个唱双簧,针对的就是你。” “可是……”卫王仍然不信,“明明是时文柏那老匹夫在搞鬼,唯一的嫡子成了废人,庶子将来能否担当重任还未可知,老东西无计可施,只能将我拖下水……” “我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淑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只她们姐妹二人,还有时四娘、以及荣昌王府。我无法信任荣昌王世子,必须给他个机会证明自己,是否诚心与我们合作。” 卫王迟疑道:“阿娘决计如何?让他暗算岐王吗?” “孺子不可教也。”淑妃忍着没有翻白眼,“本宫对你说过的话,你全都当了耳旁风。我们不能动岐王,要等陛下亲自解决他,但岐王妃就不一定了。至多等到月底,她和岐王就会离京,届时荣昌王世子定要前去践行,我托他给阿鸾带份礼物……” 她低声说了几句,眼中冷笑更甚。 卫王恍然大悟,忍不住夸赞道:“还是阿娘高明。” “知道就学着些,你总不能依靠本宫一辈子。”淑妃道,“至于你那小外室,时文柏骑虎难下,多半会接她回府,再之后,正妻之位指望不得,但他必将想方设法将她嫁与你为妾。你不妨顺水推舟接受他的‘好意’,到时候,本宫再亲自教你,如何让他自食恶果。” 卫王喜出望外,先前的沉郁一扫而空,赶忙叩首:“多谢阿娘!” “起来吧。”淑妃悠悠道,“本宫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在这九重宫阙之中,你小看谁都不能小看女人。” 第61节 卫王连连称是,想到母亲刚才所言,心中涌上报复似的快慰。 时缨和岐王如胶似漆、在夜色中相拥亲吻的画面浮现脑海,他暗想,等到母亲的计划付诸实践,他倒要看看,慕濯还会不会要这样一个女人。 届时,时缨被岐王休弃,无处可去,他倒是乐意发发善心,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给她一个归宿。 第60章 负心汉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卫王在淑妃这里吃下定心丸, 先前的不安与焦虑一扫而空。 他正待告退,突然接到宫人通报,皇帝要他再过去一趟。 卫王登时又提起一口气, 见淑妃神色平静,示意他不必惊慌,才整理衣冠, 随那宫人离开。 他走后,淑妃兀自陷入沉思,表情变得凝重。 皇帝打发卫王来见她,现又重新传召, 应是决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姑且饶他一回了。 但外甥孟大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自作孽不可活,恐怕凶多吉少。 方才她听闻兄长和外甥被禁军“请”进宫, 父亲也忙不迭前来求情, 却佯作不知, 安分守己地待在云韶殿,并未上赶着掺和。 皇帝素来多疑, 何况孟大郎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为他开脱都难。她才不会做火上浇油之事, 只飞快写了封信,遣人送往孟家, 待父亲回府, 立时就能看到。 如今最明智的选择是舍车保帅,孟家大义灭亲,推孟大郎一人出去顶罪,总好过彻底激怒皇帝, 把卫王和整个家族牵扯进来。 虽然此事过后,父亲和兄长难免都会吃挂落,但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假以时日定能东山再起。 等卫王坐稳太子之位,还怕少了孟家的好处不成? 为长远计,牺牲区区一个孟大郎又何妨。 父亲一定明白其中道理。 毕竟二十多年前,他也是为了他自己和兄长的仕途,毫不犹豫地牺牲了她。 他们欠她的债,而今必须原数奉还。 - 那厢,时文柏和林氏别无选择,只得将弯弯带回安国公府。 一路上,时文柏愁眉紧锁,心想这个女儿绝不能认,大不了给她安排一个时家远亲的身份,收为义女,无论外界如何议论都绝不改口。府中就当多一个闲人,反正又不是养不起。 她和卫王不清不楚,铁定是嫁不出去了,既如此,便将她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经年累月,人们渐渐遗忘这出闹剧,他再派人送她离开京城,回杭州或是去别的地方安置。 马车驶入崇仁坊,刚在安国公府的大门前停下,宫里忽然来消息,称皇帝有事急召。 时文柏一惊,顾不得与妻子商量收义女的事,迅速更衣,调头去往宫中。 弯弯随林氏走进安国公府。 夏日时节,庭院中草木葳蕤、花繁叶茂,目之所及,亭台错落、廊桥回环,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致。 先前在通济坊,卫王为了隐瞒身份,未曾将宅子修缮得过于华丽,白天在荣昌王府,她心里揣着事情,生怕出差池,也没有工夫仔细欣赏其间美景,眼下不由得望呆。 林氏见她难掩好奇却又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的愧疚卷土重来,语气随之温和了几分:“你先去沐浴更衣,我令人为你收拾一间院子出来,往后你便在此处住下,需要什么尽管与我提。” 弯弯如梦初醒,规规矩矩地行礼:“多谢夫人。” 林氏有些欲言又止,她接着道:“我……奴婢晓得自己给您和安国公添麻烦了,您二位大发慈悲,赐予奴婢一席容身之处,奴婢感恩戴德,绝不敢得寸进尺。” 她乖巧懂事的模样让林氏愈发惭愧,但丈夫不在,她无法擅作主张认下这个女儿,只能含糊其辞地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不必害怕。” 旋即唤了两名婢女,带她到时绮出阁前的闺房暂且安顿。 弯弯牢记时缨的指点,要想在安国公府立足,争取到林氏便可事半功倍,洗漱更衣过后,去正院见林氏,回答了一些她的提问。 说到养父母和之前的经历,她声泪俱下,引得林氏也不禁红了眼眶。 夜色降临,时文柏回府。 林氏接到通报,为免惹他不快,便让弯弯先行离去。 她有些忐忑,只怕他因白天之事挨了皇帝斥责,却不料时文柏进门时春风满面,衣服都顾不得换,挥退下人,笑着对她道:“安国公府有救了,陛下要我配合他与卫王殿下演一场戏,将罪名全部推给孟大郎,至于那……弯弯,卫王殿下愿意纳她为良娣,但前提是她须得认祖归宗。” 林氏错愕,恍然间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时文柏已迫不及待道:“那孩子在何处?你同我去见她一面。” 两人来到时绮的院落时,弯弯正与婢女们相谈甚欢。 因生长环境的缘故,她脾性温和、没有半点架子,不一会儿就与她们打成一片。 见到时文柏,弯弯立刻起身,收敛笑容,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 时文柏看着这棵从天而降的摇钱树,颇为感慨。 谁能想到,半日前他还觉得大难临头,转眼却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皇帝终究还是需要他,卫王也重新拿出诚意,愿与他冰释前嫌。 虽然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尽信对方,但摆在眼前的好处不要白不要,横竖弯弯留在府上是浪费,不如顺水推舟给卫王做妾,待到将来卫王继承大统,再图谋中宫之位,也为时不晚。 他叫她起身,屏退婢女,开门见山道:“好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今日回归家族,再也无人敢欺辱你。我为你取名为‘绾’,以后你就叫时绾。” 弯弯始料未及,他的态度竟转变得如此之快,但此举正合她意,她跪地俯首,语气哽咽道:“多谢安国公……阿爹。阿爹阿娘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好好好,快起来吧。”时文柏笑逐颜开,又道,“弯弯,卫王殿下对你余情未了,有意封你做良娣,我知道妾室的身份有些委屈你,但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夺回原属于你的东西。” “卫王殿下对女儿不离不弃,女儿心怀感恩,又岂敢有怨。”弯弯顺从道,“阿爹放心,女儿既已是安国公府的人,往后必将尽己所能,和安国公府荣辱与共。” 近些天她日以继夜地阅读话本子,也学了些文绉绉的言辞,见时文柏点头,她笑得更加柔和,心底嘲讽却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等着吧,这次换她来体会一把将卫王与安国公府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时文柏欣慰地看着她,心想这女孩还真是识大体。 本来还担心她遭受了多年不公,会是个愤世嫉俗的脾性,但她却温柔如春风化雨,与一身反骨的时缨和孤僻内向的时绮截然不同。 但愿她能如“绾”这个名字,牢牢捆绑住卫王,为安国公府谋得荣华富贵。 时绾。 弯弯默念,看着时文柏提笔蘸墨,为她写下新的姓名。 她觉得“绾”字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曾在书中看过。 原本她不认得,是后来问过姐姐才知,“绾”有掌控之意。 她双手接过纸张,再度谢恩。 安国公对她“寄予厚望”,她定会还给他一份“惊喜”。 - 随后几日,消息逐渐在京城传开,安国公府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因她与时四娘是孪生子,当年先于时四娘出生,遂由她取代先前叛出家门的那位,成为新的“时三娘。” 这位“时三娘”身世坎坷,被杭州的一户普通人家收养到十四岁,却不幸遇上孟氏的走狗打家劫舍,将她掳至长安。 她被孟大郎藏在通济坊的一座私宅中,本想与其他女孩一同训练成舞姬,却被卫王偶然发现,但未等他查明前因后果,房屋走水,女孩们皆不知去向。 再度见到,便是在荣昌王的寿宴上,时娘子因记得卫王的容貌,当场向他求助,进而揭穿了孟大郎隐藏多年的秘密。 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外室,而卫王的物品为何会遗落在那座宅子,也能解释得通了。 归根结底,一切皆是孟大郎搞鬼,卫王无辜背黑锅,如今终于重获清白。 至于岐王妃的控诉,纯属胡言乱语,是为了报复卫王和安国公府。 ——话是这么说,然而众人听了,却只觉荒谬。 事到如今,还能粉饰太平,编造出牵强附会的说辞,简直是将大家当三岁孩童耍。 但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他执意袒护卫王,甚至甘愿得罪孟家,识相的谁都不会去当冤大头忤逆他,索性闭口不言,无人提出异议。 反正私养外室至多是德行有亏,远不及孟大郎触犯律令来得严重,皇帝不给孟家留情面,将孟大郎下狱,已经算秉公执法。 但人们心照不宣,卫王实则与寻常男子并无差别,表面上洁身自好,背地里却也会寻花问柳。 先前他自诩对未婚妻情有独钟,如今想来,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而且他找这位与未婚妻样貌极度相似的外室,究竟作何想,着实耐人寻味。 一时间,卫王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坍塌,风评一落千丈,尽管明面上没人敢说,但命妇贵女们私底下提及岐王妃的所作所为,不约而同拍手称快,表示负心汉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说罢,又为她感到可惜,这样一位奇女子,竟要背井离乡远赴灵州。 不知岐王是否也跟卫王同等做派,毕竟边塞之地、行伍之人,相比京中皇族更加不讲规矩,天晓得岐王在灵州有没有姬妾成群。 还有刚刚追认回来的另一位“时三娘”,人尽皆知她给卫王做过小,再想寻门好婚事怕是难了。 外界纷纷扰扰,时绾置若罔闻,她心安理得地待在安国公府,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不怕苦累,态度极其认真,让时文柏和林氏深感满意。 时绮回门的时候,时绾托她为时缨带话,将时文柏对她所言悉数转告。 与此同时,时缨与慕濯定下了离京的日期。 皇帝信守承诺,赏赐给时缨不少古籍字画和金银财宝,淑妃也赠予她诸多衣饰,说了好些依依惜别之语。 时缨没有与二人客气,照单全收,盘算着如何将这些东西物尽其用。 临行前,她约曲明微私下相见。 虽说在时绮的婚礼以及荣昌王寿宴上,曲明微均有出席,但今时不同往日,碍于英国公府的立场,两人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交谈。 时缨将一方绣着西子湖畔盛景的手帕放在曲明微手中:“明微,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今日提前饮过饯行酒,我走那天,你就不必来送了。” 曲明微难得落泪,轻声道:“阿鸢,答应我,如有机会,我们定要一同回家乡看看。” “好。”时缨举杯敬她,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这一次,她终于能与好友体面道别。 随即,她随慕濯去了趟荣昌王府。 若是与慕潇和时绮接头,在外面反而更方便,但两人念及荣昌王,觉得还是应当与他说一声。 时缨踏进荣昌王居住的院落,就见满园青翠欲滴,不见半点鲜艳之色。 院子里种的是红梅,现下还远不到花期。 她有些诧异,慕濯在旁解释道:“堂叔早年经常隐姓埋名云游四方,这些红梅是他从外地寻得,甚为喜爱,便移植了几株回京,种满一整座院子。” 第62节 时缨闻言,突然想起五月十二那天,弯弯……时绾扮成的舞姬正巧穿了件绣红梅的裙子。 莫非荣昌王是看到这条裙子,爱屋及乌,才主动出手相助? 但无论如何,他的参与堪称神来之笔,屡次让卫王吃瘪,还帮她和时绮省力不少。 进屋落座,荣昌王得知两人即将离开长安,幽幽叹道:“灵州啊……灵州是个好地方。” 时缨心生好奇:“堂叔也曾去过?” “我去过?我没去过。我也记不得我是否去过了。”荣昌王摇摇头,“我倒希望我没有去过……罢了,我还是去过吧,若不然……若不然就没人记得她了。” 他语无伦次,时缨也听得云里雾里,只好随口附和,带过这个话题。 作别荣昌王之后,两人随慕潇与时绮来到另一间屋子。 时绮将时绾所说如实相告,时缨到没有觉得意外,依照时文柏的贪婪,发觉时绾有利用价值,定会急不可耐地拉拢她。 造化弄人,现在的时绾竟比她和时绮都更适合安国公府,短短几日,她已经混得如鱼得水,收获阖府上下一众人的喜爱。 只是想到她之后的路,时缨仍有些放心不下,托付时绮与她互相照应。 时绮应声,这时,宫里派人前来传话,淑妃邀请荣昌王世子及世子妃一见。 “去吧。”时缨温声道,“不必怕她,你在安国公夫妇面前如何做戏,同样用在她身上便是。另外,如果我没猜错,她应当会让你和世子明日代她出席饯行宴,若她托你们转交什么东西……比如说酒水或者食物,你们不必调包,原封不动拿给我就好。” 时绮怔了怔,听懂她话中之意:“她怀疑我和世子有异心,借此试探我们吗?” 时缨默认:“孟淑妃早在陛下还是摄政王世子的时候便跟着他,二十多年过去,后宫新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虽无皇后头衔,却是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而且这次孟家出事,她没有求情,足以证明她是个理智而清醒的对手,比卫王难应付得多。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为你们免除后顾之忧。” 慕濯却不敢苟同:“阿鸢,你切莫冒险。她心存顾忌、杀不得我,却不会在意你的生死。” “殿下放心。”时缨笑了笑,“我被她亲手教养了近十年,对她的了解远胜于对卫王。我将卫王害成这样,她还能耐着性子与我谈笑风生,那么她绝不可能在饯行宴上取我性命,否则不是昭告所有人,因我揭露卫王的丑事,她便气急败坏,要对我下手了吗?她绝不会让自己沦为世人眼中狗急跳墙、心狠手辣的毒妇,她想报复我,多半是……” 顾及慕潇与时绮在场,她没有细说,只信誓旦旦道:“总而言之,你们相信我,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第61章 “我愿与你白首偕老,此…… 五月十八, 岐王携王妃离开长安。 同日,宣华公主赴北夏和亲,先前进京和谈的北夏使臣一并归返。 皇帝亲自出城相送, 因淑妃抱恙缺席,便由德妃和受封昭仪的北夏玉清公主随行。 母女惜别,德妃泣不成声, 最终当场晕厥,反倒是玉清公主出面宽慰了宣华公主几句,还与她讲了好些北夏的风土人情。 同样是和亲公主,她从未表露出半分愁眉苦脸, 即使被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皇帝收入后宫,也浑然不以为意,整天在宫里寻欢作乐,今日还特地穿得花枝招展, 不亚于嫁衣似火的宣华公主。 “我们大夏的国师是汉人, 便是他教会我贵国官话。”玉清公主拉着宣华公主的手, 笑语盈盈,亲近宛如姐妹, “到时候你若想家,可以找他聊聊, 我们大夏的宫城才不似贵国这般,严得仿佛铁桶, 进去就出不来, 更遑论与外男接触。唉,着实无趣。” 她的话音飘进皇帝耳中,险些没将他气得仰倒。 这异国女子时常语出惊人,但性情热烈奔放, 是个极其玩得开的,他尝到甜头,对她也颇有几分纵容,眼下不好当着女儿的面跟她辩驳,索性装聋作哑,任由她大放厥词。 宣华公主情绪低落,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番不着调的言论,出于礼节,只轻声谢过。 北夏那位汉人国师她有所耳闻,早些年,他们各部落分崩离析,是此人挺身而出,帮助如今的北夏皇帝谋得首领之位,平息境内动荡,效法汉人制度,重振国祚。 大梁的官员们、包括皇帝提及他,都称他为吃里扒外的奸贼,但她却觉得他多半是有苦衷。 倘若能在家乡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跋山涉水远赴千里之外,或许终生都无法再回归故土? 她隐去眼角泪光。 心想,自己这一走,怕是也永远回不来了。 另一边,时缨和慕濯作别皇帝,慕潇立时派人呈上一坛酒。 “堂嫂,这是淑妃娘娘托我和皎皎带给你的桂花酿,她今日无法前来为你送行,只能以此聊表心意。”慕潇面不改色,却暗自感叹时缨料事如神,“娘娘还说,这坛是去岁秋天酿成,本想今年中秋与你共饮,可惜却是不能了。她让你留着路上喝,也算作对您二位过往缘分的纪念。” 一瞬间,时缨感觉到慕濯和时绮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她微笑道:“淑妃娘娘有心,还请世子代我谢过。刚巧我今日颇想饮酒,不妨现场开封,容我遥敬娘娘一杯,作为辞别。” 说罢,她令宫人开启酒坛,斟出两杯,其中之一洒向地面,另一杯由她饮尽。 “再会。”时缨莞尔,青榆和丹桂抬起酒坛,随她朝马车走去。 时绮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强行忍住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已决堤。慕潇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因是顺路,两支队伍同行,比起浩浩荡荡的送亲人马,岐王夫妇的阵仗便显得寒碜了些,前来饯行的官员们见状,纷纷唏嘘不已。 想当初,岐王妃也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如今却沦落到这个地步,名义上的亲王妃,实际却与和亲公主无差,不过是皇帝用来搪塞岐王的工具,而且看待遇,还不如宣华公主。 时缨却表现得风平浪静,她让慕濯先行上车,自己走到宣华公主身边。 宣华公主望着她,想到昔日在宫中无忧无虑的光景,眼中泪水摇摇欲坠。本以为她会嫁给卫王,自己也将觅得如意郎君,却不料天意作弄,两人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望公主殿下保重凤体,”时缨压低声音,语气却坚决,“有朝一日,你我都能重回故里。” 宣华公主听得这句不似祝愿、而更像是承诺的话,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时娘子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帮她呢?但莫名地,她稍许生出几分期盼,若有生之年能看到北夏覆亡,她的牺牲与付出也算值得了。 她点点头,转身登上马车。 时娘子遭受卫王背叛,不得不委身岐王,却未曾因此消沉,还予以卫王一场漂亮的还击、让他成为京中笑柄,自己该当以她为榜样,也试着做些什么。 总之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如果等不来好事发生,她便亲自去寻找希望。 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她闻到清甜的桂花香,似乎还带了些酒气。 抵达北夏国都的时候,应当正值秋季,不知那里是否也有金桂飘香,一如长安盛景。 时缨回到马车,展开衣袖,露出上面的水渍。 她虽然大致猜出淑妃的意图,但也不敢完全豁出去,万一淑妃一反常态,就是要置人于死地,她命丧黄泉岂不是太冤枉。 思及淑妃,她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早些年,她是真心实意地将淑妃视作一位可敬的长辈,而今得知对方的本来面目,理智虽清醒,却难免有些莫可名状的怅然。 车驾辘辘而行,将长安恢弘的城门抛在身后。 她在这里度过的十载光阴,充满了谎言与欺骗,到最后,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好在这次离开京城,与梦境中凄凉的情形截然不同,她挂念的人各有归处,而她也摆脱了道貌岸然的未婚夫和贪得无厌的家族,奔赴一段全新的人生。 时缨收敛心绪,从酒坛中舀出桂花酿,灌进一只青瓷小瓶,递给慕濯:“殿下可以寻个机会让大夫瞧瞧,里面下的药是否如我猜想。” 淑妃让她路上喝,定是因为在宣华公主的陪嫁宫人中安插了眼下,她这里一出事,那边就能接到消息,迅速派人回京复命。 如果她所料不假,只要当众演一场戏,便可将对方搪塞过去,也证明慕潇和时绮没有告密。 慕濯接过,装作交代事情撩开窗帷,交给骑马伴驾在侧的萧将军。 因事先有过安排,萧将军会意,不多时去而复返,假借回话,将大夫写的字条送来。 ——绝嗣药。 时缨松了口气:“幸而不是毒,否则我方才当众‘喝下’,非得在人前死一次才不至于穿帮。” 慕濯却不似她神色轻松,他凝视字迹半晌,复而看向她:“阿鸢,你怎会猜中她要走这一步?” 此药不至于夺命,但通常药性猛烈,会留下终身难医的后遗症。 他早知淑妃手段下作、阴险狠毒,却仍有些心惊。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她一手带大,深宫后宅中的事情殿下不知,我却耳濡目染,了解甚多。”时缨轻叹,“那里的女子争宠,不能直接取对方性命的时候,几乎都会选择在子嗣方面大做文章,因为这是她们飞上枝头最有用的工具。她从未对我明言,我也鲜少恶意揣测她,但离开安国公府之后,我回忆她曾经说过的话,才发现她和卫王一样,根本不是什么善茬。这些年,后宫不知有多少人遭她毒手,陛下未必被蒙在鼓里,但比起权势滔天的孟家,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此处,她自嘲一笑:“当初我也是糊涂至极,竟会相信卫王的鬼话,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和淑妃娘娘尚且如此,他又能好到哪去?” 如今卫王吃了大亏,淑妃要为他出口恶气,也只能给她下绝嗣药。 一来是为报复,觉得她定会如寻常女子一般,因此痛不欲生,二来,或许是等着慕濯休弃她,让她无处可去,给人看笑话。 但…… 她突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寂静之中,慕濯忽然覆上她的手背,答非所问道:“阿鸢,以后你不必再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事,终此一生,我心中唯你一人,绝不会有旁的女子。” 时缨怔了怔,想提醒他这桩婚姻只是交易,但不知为何,却沉默着没有接茬。 半晌,她避重就轻道:“殿下不必跟他们比较,‘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并非适用于任何人,若不然,我便要把自己和舍妹都骂进去了。” 她怕他再继续这个话题:“殿下与我讲讲灵州吧,作为回报,我可以与你说杭州。长路漫漫,总要想些办法消磨时间。” “好。”慕濯见她心存躲避,不愿强迫她,便顺水推舟答应她的提议。 但他却清楚地看到她一刹那的慌神。 再等等吧,她必须自己想清楚。 - 傍晚,两支车队在驿站歇脚。 因空间有限,大多数人在外安营扎寨,只有岐王夫妇、宣华公主和一些近臣得以入内。 时缨下了马车,步履虚浮,似是酩酊大醉,旁人看在眼里,不由心生同情。 原来岐王妃也只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内心苦闷,刚出长安,就借酒浇愁,喝成这副模样。 突然,她一皱眉,面露痛苦之色,旋即整个人身不由己地倒向地面。 “娘娘!”青榆和丹桂一声惊叫,慕濯迅速抱起她,大步流星朝驿站走去。 众人被动静吸引过来,就看到她的裙摆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沿途滴落一串暗红。 屋内。 一阵忙活后,确保风声已经透出去,青榆和丹桂退下,榻边仅剩慕濯和他从灵州来带的大夫。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眉头紧锁,并未因演戏结束而如释重负,他重新为时缨诊脉,许久,斟酌言辞:“娘娘……当真没有喝一滴桂花酒?” “没有。”时缨见状,料想是自己在车厢中想到的那件事坐实,主动替他道,“您是否想说,我以前就服过此药,这玩意儿已经起效了。” 大夫默然,肯定了她的猜测:“只是先前的剂量不如这次猛烈,娘娘受孕艰难,但并非毫无希望。老夫为您开些药方调养身子,兴许会发生奇迹。”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时缨的表情,却见她依旧淡然,仿佛只是件无关紧要之事。 “有劳您。”最终是慕濯率先开口,吩咐他下去煎药。 第63节 大夫走后,时缨抬眸望向他:“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淑妃和卫王认为我非世家女,不配诞育皇长孙,迟早会对我动手脚。而且,如果我婚后迟迟没有子嗣,卫王就能名正言顺地纳妾。” 她终于明白卫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承诺只要她生下皇长孙就绝不纳妾,如此胸有成竹,便是料定她绝无可能孕育他的孩子。 现在回想,许是千秋节那天,淑妃就已经将药物放在了她特制的食物中,若非她和卫王的婚事突然告吹,只怕往后她进宫,都会得到同样的待遇,日积月累,待她嫁给卫王,早已无药可医。 慕濯见她平静如水,不禁有些担忧,思索片刻,终究却只说出一句:“阿鸢,你不要难过。刘大夫医术极好,我许多次在他手上捡回一条命,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必定难不倒他。” 时缨却摇摇头:“我不难过。说实话,我对于孩子……并没有什么执念。我成长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有那样一对父母,我被侵染日久,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可以教养好子女,所以……” 她有些语塞,难得感到词穷。 按理说,她该正巧借此机会回答他的真心表露,他若有意争夺储位,绝不能没有子嗣。但她没由来地想起梦里,他终生未再续娶,至死孤家寡人,将皇位传给了慕潇。 可现实中也要如此吗? 他对她执念难消,宁肯对抗世俗的流言蜚语,也要与她相守。 霎时间,她心底泛起些许不知名的涟漪,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为遗憾的东西。 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那就好。”慕濯似是放下心来,“我和你一样,自幼被父母抛弃,从来不知该如何养育孩童。你若不介意,往后余生,只有你我相伴,不会存在任何人打扰,也是件难得的幸事。” “阿鸢。”他看着她清澈剔透的眼瞳,半日前“徐徐图之”的念头蓦然烟消云散,郑重其事道,“他们对你的伤害,我会令其如数奉还,但现在,我想请你留在我身边,事成之后也不要离开。” “我愿与你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第62章 “殿下今晚就睡在此处吧…… 话音落下,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时缨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想起梦中,他将这句话写在漫天孔明灯里, “她”取出一份保留,后来又落到他手上,一直陪伴他到生命尽头。 而今, 字字句句由他亲口说出,清晰地在她耳畔响起。 霎时间,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卷土重来,让她怀疑梦里发生的事情曾真实存在。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被梦境影响、适才产生动摇, 还是她潜意识里已经对他打开心门,逐渐接受了他。 如果是前者,于他未免不公,但说后者, 她也不敢肯定, 现在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成分。 倘若没有那场梦, 她不会萌生与他共谋大计的念头,两人更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无法将梦境的影响排除在外, 在心无旁骛的条件下对他说句“愿意”。 慕濯没有催促,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墨玉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在旁人面前似乎永远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唯有对她会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 时缨无法将那个玄而又玄的梦如实相告, 认真想了想, 迎上他的目光,以同样郑重的语气道:“殿下,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口头承诺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即使我现在答应,哄得你一时开心,到最后仍然能临阵变卦,选择背弃誓言,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略一停顿,似是怕他起身离去般,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过往已矣,前路未定,我只想活在当下,至少此时此刻,我愿意留在你身边。待你我相约的期限来临,我没有更改主意,那么……” “我愿与殿下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她鼓起勇气,将他所言逐字逐句复述,说罢,便看到他眼底泛起一抹浅笑,渐次浸染开来。 “一言为定。”慕濯反手与她拉钩,轻声道,“阿鸢,我很期待那一天能够成真。” 略显幼稚的动作,却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两人小心翼翼,如同在进行一项缔约。 慕濯虽然没有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但时缨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不会再孤身登上高阁,怀着恨意一跃而下,留给他无边无际的梦魇。 这时,青榆通报:“殿下,娘娘,宣华公主在外等候,说有事询问娘娘,不知可否方便。” “请她进来吧。”时缨道,旋即拿起床头的小圆镜,确认自己“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放心地倚在靠枕上,反手将镜子塞到枕头下。 慕濯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和她聊,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以免有疏漏。” 说罢,他转身离开。 宣华公主进来时,刚巧与慕濯擦身而过,双方见礼,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 她对这位异母兄长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彼时她年纪尚小,依稀记得他性情外向、爽朗大方,会动作麻利地爬上树,帮她摘下挂在树梢的风筝。卫王在旁边摇头叹息,指责两人贪玩不懂规矩,他便揪了几枚小果子,准确无误地砸到卫王脑门上,然后迅速收回动作,假装一无所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宣华公主在床榻边落座,担忧地问起时缨的病情,得知她没有性命危险,松了口气,复而欲言又止地望向青榆和丹桂。 时缨令两人退下,宣华公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声支吾道:“阿鸾,我知道不该在这时候问你,但……但我别无办法,我……我想问,那个……淑妃娘娘给你的桂花酒还有富余吗?” 时缨怔了怔:“公主殿下,您要做什么?” 宣华公主沉默了一下:“我听说,那里面放着……放着绝嗣药,所以……我也想喝一杯。阿鸾,算我求求你,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无力违抗陛下的命令,但我着实……着实不想给北夏人生儿育女。到了北夏,我绝无可能接触到这种药品,可若现在服用,过十天半月就会不留任何痕迹,更别说我抵达北夏国都,最早也要在九月。阿鸾,这是我最后的尊严,你可以成全我吗?” 说着,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兀自站起身来,竟是要给时缨下跪。 时缨连忙拉住她:“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她望见宣华公主充满哀伤与请求的双眼,深吸口气,传青榆入内,吩咐她去马车中取酒。 那坛酒她一口未沾,本想着回头偷偷处理掉。 宣华公主见状,连声道谢,眼底仍含着莹莹泪光,娇艳如花的面庞上却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 - 另一边,慕濯问过属下,果不其然,有人状似无意,悄悄检查了门外的血痕。 那些都是动物血,倘若被他们取到新鲜的,定能发现其中端倪,然而驿站外皆是黄土铺路,血渗入泥土砂石,转瞬就会干涸,从颜色看,不见任何蹊跷。 淑妃留着后手,时缨已悉数考虑在内。 少顷,大夫提着煎好的汤药赶来,慕濯接过,朝内室走去。 却被丹桂拦住:“殿下,娘娘和宣华公主有些事情处理,您不大好进去,可否稍等片刻?” 屋里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全然不似作假,慕濯暗自心惊,见丹桂虽脸色发白、却并无慌张,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时,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宣华公主的身影绕过屏风,步履缓慢,面上没有丝毫血色。 “岐王殿下。”她轻声致意,旋即搭着青榆的手,径直离开。 慕濯进入内室,血腥味愈发浓烈,时缨失神地坐在榻上,不远处立着一架屏风,气味正是从那里飘来。 丹桂匆匆跑去屏风后面,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叫,屏住呼吸,飞快地将狼藉收拾干净。 听到脚步声,时缨抬起头:“宣华公主喝了桂花酒,她说不想……” 她的嗓音渐弱,再无以为继。 宣华公主与她不同,从前在宫里,她见过她和那些年幼的皇子公主玩得不亦乐乎,她对孩子的喜爱完全写在脸上。 但如今,宣华公主毅然决然饮下绝嗣药,没有哪怕一瞬的犹豫。 皇帝避而不战,一边将和亲视作耻辱,一边却听从朝中主和派的建言献策,送女儿远赴漠北。 他不肯出半点军费给北疆守军,但又幻想慕濯可以成为一把有用的刀,荡平北夏,再回京自投罗网,接受鸟尽弓藏的命运。 她按捺心绪,嗓音沙哑:“殿下,她做梦都想回来。她不会永远留在北夏的,对吗?” “不会。”慕濯握住她冰凉的手,“待我攻破北夏国都,定将她以功臣的身份迎接归乡。” 时缨点了点头,看向他另一只手里的瓷碗。 “这是刘大夫给你开的药,趁热喝了吧。”慕濯坐在榻边,亲自用汤匙喂给她。 汤药苦涩,时缨不禁蹙起了眉,待她饮完最后一勺,他将事先准备好的蜜饯放入她口中:“我小时候生病不愿喝药,祖父便是用这种方法哄我,可惜我不领情,非要他拿出别的东西作为交换,比如一把新匕首,才肯乖乖吃药。我只当自己了不得,还会跟人讨价还价,现在想来,不过是恃宠而骄罢了,祖父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手段雷厉风行,只对我会有求必应。” 时缨难得听他提及老摄政王,虽然心生好奇,但却不想惹他伤感,便故作打趣道:“殿下莫非是在暗示我,也对你提一些‘恃宠而骄’的要求吗?” 慕濯哑然失笑:“你想提什么?” “我……”时缨本是揶揄,见他认真,反而不知该作何选择。 忽然,青榆疾步而来:“娘娘,宣华公主身边的宫人求见。” 时缨心头一跳,唯恐是宣华公主服药的秘密泄露,便将人传了进来。 宫人对她行了一礼:“娘娘,奴婢扰您歇息,还请恕罪。公主殿下不慎弄丢一件首饰,奴婢奉命寻找,想着可能会遗落在您这边。” 她搜寻过后,再度道歉,毕恭毕敬地退出内室。 时缨与慕濯对视一眼,皆有些神色凝重。 淑妃对她防备至极,非要派人亲眼查看她的状况。宣华公主待嫁那段时日,德妃悲伤难以自抑,嫁妆和随行宫婢都是淑妃这六宫之主安排,她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易如反掌。 若没有宣华公主的插曲,她原本准备闭门谢客,但那样指不定又会引起淑妃的怀疑。 宣华公主代她喝了酒,倒是误打误撞弄出满室货真价实的血腥味,将淑妃的眼线蒙骗过去。 青榆和丹桂进来开窗通风,燃起幽幽熏香,驱散那股令人不适的空气。 不多时,晚膳呈上,驿站中一切从简,只有些清粥小菜,慕濯生怕时缨不习惯,但她压根不以为意,陪他用过后,拿了卷书靠在床头翻阅起来。 天色渐暗,直至夜幕笼罩。两人像还在苏家旧宅的时候那样,共处一屋,默契地做着自己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时缨渐渐觉出困意,正想着洗漱就寝,青榆再次匆匆而入,神情复杂道:“娘娘,安国公夫人来了。” 时缨一怔,青榆接着道:“她说自己是瞒着安国公来的,只想见您一面。” “让她走吧。”时缨不假思索地回绝,“我累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是。”青榆领命,正待出去答复,却被慕濯制止。 “让她在外间等着。”他吩咐道,“就说王妃已经歇下,她有什么要事可以向我禀报,如若不愿,就多些耐心,待王妃睡醒之后再考虑见不见她。” 青榆应下,不多时返回:“殿下,安国公夫人说她愿意等。” “那便由她去吧。”慕濯淡声道,随即看向时缨,“阿鸢,你早些休息,我……” “殿下今晚就睡在此处吧。”时缨轻轻打断他,“这张床的位置足够,我睡相还好,保准不会将你踹下床。” 梦里“她”没有和林氏闹翻,离开京城之前,林氏登门,口口声声劝她帮卫王做事,还庆幸她尚且是完璧之身,往后还能重获卫王的恩宠。 这次十有八/九又是同样的事,她懒得再跟对方扯皮,索性绝了她的念想。 天晓得林氏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事已至此,还觉得她会回心转意、依旧对卫王抱有期待。 慕濯微微一怔,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中猜出她所想,却没有戳穿:“好,我留下陪你。你先睡,我去办些事,很快就来。” 第64节 他走出内室,无视了坐在桌边的林氏,直接去往萧成安和另一位将官的住处。 先是淑妃,又是安国公夫人,既然这些牛鬼蛇神非要接二连三送上门来,叨扰他和时缨的清净,他不准备一份回礼,实在对不住她们的锲而不舍与兢兢业业。 第63章 怎么还赖上她了?…… 时缨洗漱过后回到床榻, 主动往里面挪了几分。 青榆和丹桂见状,相视而笑,又立刻不约而同地忍住。 打从时缨成为岐王妃, 一直与岐王分居,如今破天荒地同床共枕,若非她先开口, 岐王绝不会强迫。无论出于何种因由,她做到这个份上,足以证明她已逐渐对他卸下心防。 这些天,二婢将岐王对自家主子的好记在心里, 由衷地希望两人能够得到圆满。 时缨对两人的眉来眼去视而不见,兀自拉过衾被躺下。 她原本面朝内侧,想了想,还是转过身。 这样, 等慕濯回来, 看到的就是她的脸而非背影。 青榆熄灭灯烛, 只留下一盏,丹桂端着水盆和衣物离去。 一墙之隔, 林氏忐忑不安地坐在桌边,屡屡抬头朝内室张望。 她知道时缨没有睡, 只是不愿见自己罢了,但她此番瞒着时文柏擅作主张, 委实不想无功而返。 时缨还认时绮, 待时绾也不差,让她燃起几分重修旧好的希望。 上次在苏家旧宅见面,时缨对她冷若冰霜,完全是因为她替时维求情, 而今她再三权衡,时维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无可转圜,她何必为一个没用的儿子跟时缨翻脸。 她耳闻目睹,之前几次,时缨与岐王公开露面,态度都不咸不淡,远不及他对她上心。 是了,任谁被未婚夫的兄弟强取豪夺,导致无家可归,被迫去往北疆不毛之地,定会对罪魁祸首心存怨恨,她想借此机会劝说时缨回头是岸,争取重返安国公府、恢复曾经的身份。 卫王找外室都要选个与她有六七成相似的,若说对她没有半点情分,又怎会如此。 如果她保持着清白,将来或许还能与卫王再续前缘。 时缨是聪明人,必然懂得审时度势,跟着岐王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利用他的喜爱做一番大事。 倘若她能从岐王那里窃取些有用的情报,或者算计他一回,更有甚者……直接将他除去,待她功成名就,得到皇帝和卫王的褒奖,自己这做母亲的也与有荣焉。 刚才岐王走出内室,一去不回,愈发证明了她的猜测。 时缨必定反感他至极,从未与他有过夫妻之实。 林氏犹豫了一下,心想她若直接进去,青榆和丹桂应当也不敢阻拦。 但……门外立着的几名护卫令她望而却步,万一时缨二话不说向他们呼救、将她扫地出门,她未免得不偿失。 思索间,她看到丹桂径直而出,连忙道:“丹桂,阿鸾还没有就寝吧?你与她通报一声,我是当真有要紧之事。” 丹桂从林氏脸上看到时维的影子,下意识后退半步,旋即稳定心神,不卑不亢道:“安国公夫人有急事,何不与安国公商议,反而要来找岐王妃娘娘?娘娘与贵府无半分关系,念您有诰命在身,卖您几分颜面,才未曾将您驱逐,您还是早些回去吧,不要在这白费功夫。” 林氏没想到她竟敢跟自己顶嘴,不由愣住:“你……” 丹桂快步离开,仿佛再跟她说半个字都嫌多余。 林氏感受到莫大的羞辱,脸色青红交加,着实想不通丹桂吃错了什么药,宁愿跟随时缨叛出安国公府、前往不毛之地,也拒绝接受时维的垂青。 在她看来,给安国公府继承人做妾室,吃穿不愁,生下孩子还能母凭子贵,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时维强迫她在先,可以她一个出身低贱的婢女,难道要他三媒六聘娶进门吗? 正失神,就见岐王去而复返,径直步入内室。 他似乎换了件外衣,没有系腰带,松垮地披在身上,但未及看清,就消失在视线中。 这……这是要做什么? 林氏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登时呆若木鸡。 接着,青榆出来,丹桂也收拾完毕,进屋关门。 两人只当林氏不存在,简单清洗一番,躺在临时架起的矮榻上,承担守夜的任务。 另一边,时缨并未睡熟,迷迷糊糊间听到细微的动静,便将眼皮掀开一条缝。 目之所及,慕濯散落发丝,脱去罩在肩头的外衫,露出已经换好的寝衣。他许是怕她尴尬,特地在外面洗漱更衣,然后才回来找她。 他转身瞬间,她赶忙闭上眼睛,旋即,仅剩的烛火熄灭。 黑暗与寂静蔓延,感官被无限放大,她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躺在旁边。 驿站的床铺自然无法与京中相比,地盘有限,将将能容纳两人,不知是否错觉,如此近的距离下,他身上的暖意清晰传来,她还闻见了皂角的香气。 她忽然清醒了不少,却一动都不敢动,唯恐他发现她在装睡。 与此同时,慕濯也没比她好到哪去,温香软玉在侧,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有记忆开始,就从未与旁人睡过同一张床,即使早些年行军作战,他和将士们风餐露宿、幕天席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挨得如此紧密。 时缨的面颊近在咫尺,月色透过窗棂,洒落银辉,仿佛为她细腻如瓷的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釉。 她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脑袋在外,下半张脸几乎都隐没在衾被中,睡颜恬静而安稳。 慕濯有些好笑,内心紧张随之缓解,怕她闷着,便小心翼翼地替她把被子拉开了一点。 突然,他觉出不对,她的呼吸频率略显急促,根本不像是睡着的样子。按说以他的内力早该觉察,但方才不知为何,他竟完全忽略过去。 指尖触碰到衾被的瞬间,她气息一凝,随即轻轻地拂过他的手,如同草叶微微颤动,抖落晶莹的露珠。 他略作迟疑,试探地越过被子,勾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 时缨蒙混过关失败,耳尖绯色弥漫,干脆继续闭眼装死。 然而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让她整颗心归于安定,不多时便坠入睡梦。 外间,林氏魂不守舍地望着内室,灯火寂灭,屏风横亘在门前,隔绝了她的视线。 岐王竟然与时缨同榻而眠,那他们是不是已经…… 她心灰意冷,正欲放弃游说,打道回府,却又有些举棋不定。 此举八成是岐王逼迫,时缨一介弱女子不得不从。这时候,自己对她加以关怀,无异于雪中送炭,兴许她会因此心软,改变之前冷硬的态度。 来都来了,还是再等等吧,免得功亏一篑。 林氏胡思乱想着,许久,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 翌日一大早,时缨醒来的时候,慕濯已经穿戴整齐。 她回想昨夜情形,只觉手心里还存留着他的体温,连忙低头避开他含笑的目光:“她走了吗?” “还没有。”慕濯知她指的是安国公夫人,“你若嫌她杵在那碍眼,我去打发她离开。” “让我去吧。”时缨道,林氏素来养尊处优,甘愿受这么大的委屈,应是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她。 唯有她亲自出面,才能彻底令对方死心。 她收拾停当,不紧不慢地用过早膳,接到启程通知,适才悠悠闲闲地动身。 慕濯听她所言,先行离去,她生怕他按捺不住,派人将安国公夫人丢出驿站。 林氏趴在桌案上将就了一宿,浑身酸痛,发丝和衣衫凌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看到时缨,她慌忙站起来,双腿一麻,险些摔倒在地。 “阿鸾。”她壮着胆子用以前的称呼,察言观色,试图从时缨的表情中捕捉到哪怕一丝动容,“你受苦了,阿娘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遭受岐王轻薄,也知道你对老爷和你……大郎有怨,但你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此行山高路远,你……” “安国公夫人多心了,我怎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难自己?”时缨冷淡道,“我之所以选择离开长安,是因为我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城。别说宫里宫外皆有可能遇上,只要一想到会与你们呼吸同样的空气,都令人作呕。再者,贵府我高攀不起,您也不必跟我装腔作势,我知您因何而来,我方才说的‘你们’当中也包括卫王,比起贵府,他不但令人作呕,还肮脏至极。” 从始至终,她面朝门外,没有看林氏一眼,说罢,她毫不客气地携青榆和丹桂离开。 林氏被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惊得哑口无言,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缨究竟在计较什么。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向来不都是天经地义吗?时文柏要杀她,她怀恨在心还情有可原,但她对卫王的指责却荒诞不经,但凡有身份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时文柏也曾对她海誓山盟,可他飞黄腾达之后,还不是立刻马不停蹄地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 她思及旧事,顿觉胸闷气短,加之昨夜没有休息好,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昏厥在地。 时缨听到背后声响,没有回头,只淡声对门口的护卫道:“告诉安国公府的人,让他们来抬。” 慕濯站在马车边等候,见她迅速搞定,放心地扶她登上车。 没多久,车驾前行,大队人马继续北上。 他这才问道:“安国公夫人说了什么,她没有为难你吧?” 时缨摇头:“她只来得同情我遭受你轻薄,就听我将安国公府和卫王贬损一通,被气晕过去。” “我……轻薄你?”慕濯啼笑皆非,“她若知道是你让我留下……” “是我轻薄了殿下,”时缨飞快地打断,“我追悔莫及,今晚便请殿下与我分房睡吧。” 慕濯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轻声笑道:“那不成,这座驿站离长安不远,条件尚可,但再往北,陈设会愈发简陋,王妃娘娘当真要铺张浪费,由你我霸占两间屋子吗?” 时缨:“……” 怎么还赖上她了? “而且,”他靠近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既轻薄了我,难道不该对我负责?” 时缨:“……” 这算哪门子“轻薄”?她终于明白了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但她却没有再与他争辩。 车架粼粼,踏上蜿蜒山路,满目苍翠,凉风沁人心脾,似是要将浑浊的空气驱散殆尽。 她在摇摇晃晃中觉出些许困倦,不知不觉地睡去。 慕濯见她险些一头撞到车壁,抬手一垫,顺势把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嘴角微翘,兴许在做什么好梦。 他也不觉笑了笑,为她盖好薄毯,调整姿势,尽量让她睡得舒服。 从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守边征战便是翻案复仇,如今却生出从未有过的期待。 来日方长,他头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第65节 - 林氏灰头土脸地回到安国公府,已经是傍晚。 时文柏面如沉水,忍不住对她大发雷霆:“你怎么如此糊涂?不肖女既已滚出家门,便该自生自灭,她的死活与你我无关!那种忘恩负义之徒,你莫非还奢望她会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吗?你贵为安国公夫人,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稍不留神就要落下话柄,这个节骨眼上,你非但不谨言慎行,还瞒着我偷跑出去,你可真是长本事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 林氏低声抽泣着,闻言,大惑不解地看向他。 “岐王妃在驿站突发急病,疑似中/毒,有传闻是她喝了淑妃娘娘的桂花酒,也有说是安国公夫人暗自前去,亲手对她下了药。”时文柏说到此处,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恨恨道,“我料想是淑妃或者卫王趁机报复,又不好对外明说,你这么一闹,刚好给他们递上台阶!” 林氏傻了眼,难怪她在外间闻到一阵药味,难怪时缨对卫王恨之入骨,原来竟是如此! “近些天你不必出门了,在府中给我好好反省,等风声过去再说。”时文柏丢下这句,令下人对她严加看管,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爷,我……”林氏急声解释,他却充耳不闻,转眼就走出了她的视线。 林氏身形一晃,欲哭无泪地瘫坐在地上。 - 云韶殿。 淑妃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中/毒?本宫再问你一次,你确定她喝了那酒?” “奴婢确定。”宫人言之凿凿,“她在马车上买醉,一到驿站就开始发作,满地都是血,不少人都看到了,宣华公主担心她,进去瞧了瞧,回来的时候吓得浑身打颤。” 又道:“奴婢听从您的指示,寻了个借口进到她那屋,血腥气刺鼻,除非她现场杀人取血,否则绝无可能弄虚作假。” 淑妃放下心来:“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人告退后,她将刚才听到的信息逐个回忆了一遍,觉得应当十拿九稳,无甚纰漏。 她倒不怕时缨告诉宣华公主是自己下的手,宣华一个和亲公主,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回京,而且就凭她温婉懦弱的性子,只会噤若寒蝉,自觉守口如瓶。 否则得罪了自己这个六宫之主,她母亲德妃余生都别想好过。 所谓“中/毒”的传言,八成是时缨向安国公夫人告状,安国公府气不过她的暗算,又不敢公然跟她作对,才想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将她和他们一并置于风口浪尖。 毕竟在外人看来,虎毒不食子,安国公夫人绝不可能谋害时缨,而她想替卫王报仇,有十足的理由对时缨动手。 “绝嗣药”这种后宅手段上不得台面,他们欲盖弥彰,便用“毒/药”代替。 淑妃想通前因后果,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她让卫王纳时绾为妾,算是给了时文柏那老东西一次机会,没想到他得陇望蜀,还不明白何为知足。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至于时缨和岐王,等他们到得灵州,再着手收拾也不迟。 皇帝自作聪明,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殊不知其中有不少已经归附孟家。她只消耐心些,便能借刀杀人,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以为是皇帝下手。 她有的是时间陪他们慢慢玩。 第64章 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亲…… 岐王妃在驿站中/毒的消息传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是岐王妃毁了卫王的名声,故而淑妃伺机报仇,安国公夫人爱女心切, 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席饯行宴,便独自前往驿站为女儿送行,结果正好撞见女儿毒发。她气得大闹了一场, 随后有意无意地将事情泄露出去,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 但也有人觉得,淑妃堂而皇之地送一坛毒酒给岐王妃,此举并不高明, 如果她当真殒命,以岐王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安国公夫妇既已不认这个女儿,又何必惺惺作态?荣昌王寿宴那天, 他们同样颜面尽失, 有充分的理由记恨反戈一击的岐王妃和背信弃义的淑妃母子。或许安国公夫人才是幕后黑手, 为了洗清自己故意嫁祸淑妃,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更有甚者猜测到卫王头上, 因他与岐王妃反目,新仇旧恨叠加, 难保不会起杀心,淑妃和安国公夫人纯属运气不佳, 碰巧赶在一处, 无辜替他背了黑锅。 至于他是派人在饯行宴动手,还是在队伍中安插眼线、偷偷下/毒,便不得而知了。 人们聊得津津有味,处于话题中心的却苦不堪言。 林氏禁足在家, 被时文柏骂得狗血淋头;淑妃面对皇帝的疑问,用一句“妾若想杀阿鸾,她还活的成吗”应付过去,让皇帝坚信是安国公府弄巧成拙,林氏原本奉时文柏之命去灭口,却妇人之仁没有下够剂量,导致时缨死里逃生,然而宫外的流言蜚语却甚嚣尘上,直说淑妃心思歹毒。 卫王更是哑巴吃黄连,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 按照母亲的计划,时缨就算后知后觉地发现桂花酒里的端倪,也只能忍气吞声,她总不能半途折回来告御状,何况那酒还是慕潇和时四娘亲手给她的,她又怎敢保证他们没有暗做手脚? 思及荣昌王世子夫妇,他的心情稍许缓和,看来两人是诚心实意投靠,没有将酒开封查验。 也是,时四娘从小被时缨遮掩光芒,与这个姐姐的关系能好到哪去?现在时缨落难凤凰不如鸡,易地而处,他若是时四娘,肯定巴不得时缨永远无法翻身,又怎会当滥好人,给她通风报信? 一想到时缨已经喝下绝嗣药,他终于出了口恶气,她费尽心机想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执意要保他,还暗示他等到解决完孟家的事,就正式册立他为太子,为他举办婚礼。 是以他不得不顶着风言风语来上朝,尽可能地挽回自己在众臣心目中的形象。 只要做到勤政爱民,他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豢养外室算什么?别说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就满朝文武官员,家里没有三妻四妾的实属凤毛麟角。 分清是非轻重,卫王在朝政上更加卖力,皇帝有心帮他造势,顺水推舟给他安排了不少任务。 六月初三,卫王到京兆府办事。 他打着如意算盘,以秘密调查孟大郎的罪名为由,借机拉拢与孟家不和的京兆尹,若能与他搭上关系,也好问清自己当时是将什么物品落在了通济坊,导致弯弯的存在暴露。 反正孟家正闭门躲避风头,不会知道他“出卖”他们,再说了,孟家的荣辱皆系于他,牺牲一个孟大郎,换得他全身而退,对他们何尝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进门落座,刚与京兆尹客套两句,突然有小吏来报,外头有百姓击鼓鸣冤,请求贵人做主。 那两人是一对母子,自称杭州人,原本靠种地为生,看儿子在读书上有些天分,便节衣缩食送他进学堂,希望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 孰料两年前,儿子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到赌场,被迫欠下巨额钱款,紧接着,那些歹人便上门讨债,不由分说将他们的家底洗劫一空,还打死父亲、重伤母亲、拖走了他们年幼的女儿。 当地官官相护,平民百姓诉求无门,母子二人只得沿路乞讨,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伸冤。 京兆尹最近忙着核查孟大郎在京中的私产,对他的斑斑劣迹了如指掌,闻言不由联想到一处,立即下令将人带来。 卫王却有些犯嘀咕,觉着事情未免过于凑巧。五月十二孟大郎东窗事发,距今刚刚二十天,皇帝将他论罪之后,派去各地搜集证据的官员还在路上,这两人恰在此时出现,若说他们没有受人指使,身无分文走到长安简直是奇迹,可若说他们背后另有其人,那么这事就复杂了。 从杭州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路,大概也要一个月,也就是说他们早在五月十二之前已经动身,只等着充当证人,坐实孟家的罪名。 不成,回头必须要对他们严加拷问,将藏在暗处的主谋拖出来。 出神之际,方才的小吏去而复返,随行的却有三人。一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母子,母亲似乎是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儿子身形单薄,乍看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 卫王蓦然愣住,没想到竟会是时绾。 她穿得光鲜亮丽,与两人如同云泥之差,却不顾他们身上脏污,帮忙搀扶着行走困难的女人。 看到卫王和京兆尹,母子二人顿时扑通跪下,时绾表明身份,规规矩矩见礼,复而解释道:“我乘车去集市,途经此地,听闻有人敲响鸣冤鼓,出于好奇看了一眼,谁知竟是……” 她深吸口气,声线微微颤抖:“竟是我的养母和养兄。” 京兆尹与安国公府往来不算多,但却知道最近发生之事,据说这位时娘子也是被孟大郎强抢民女的受害者,如今收养她的人家找上门,言辞印证了孟家走狗的恶行,实在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时绾请求道:“他们为了给我和养父讨回公道,不远千里进京,途中还差点被歹人追上,求您帮帮他们,我怕……” 她小心翼翼地望了卫王一眼,鼓起勇气道:“我怕孟家会杀人灭口。” 卫王:“……” 她分明已经失去记忆,但他总觉得“杀人灭口”四个字意有所指。 京兆尹道:“本官会妥善安置他们,立时进宫向陛下禀报。时娘子放心,本官保他们性命无虞,那些宵小之徒绝无可能在我京兆府杀人灭口。” 时绾再三道谢,与形容憔悴的养母和养兄相拥而泣。 京兆尹要去面圣,卫王只好起身告辞。 他白来一趟,讨了个没趣,既未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无法逼问这两人背后是谁,一时间被气了个半死,怀疑时绾专门跟他过不去。 但他唯有忍耐。 他还要利用她对付时文柏,这次可绝不能重蹈覆辙。 - 傍晚时分,时绾回到安国公府,立刻被传去正院。 时文柏听说了京兆府的事,看着她懵懂的眼眸,语重心长道:“弯弯,孟仆射早年于我有恩,如今孟家遭难,安国公府无力帮助,但又岂能落井下石?你不懂其中关窍也无妨,往后长个心眼,少掺和这些事,免得惹祸上身。” “阿爹恕罪,都是女儿的错。”时绾登时泫然欲泣,“我……我看到养母和养兄,一时激动,没有想太多,就……阿爹,他们也于我有恩,当年若非他们,我早就没命了。” 她一哭,时文柏头大如斗,连忙道:“知恩图报是好事,但可以换个更聪明的方法,下次再有同样的事情,你告诉阿爹,让阿爹替你解决。” 这女儿温顺乖巧,对他和林氏言听计从,未曾有过半句顶撞,只是太柔弱了些,一言不合就掉眼泪,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他着实不忍对她发火。 时绾心想,交给你解决,焉知你不会把他们送给孟家邀功。 表面却千恩万谢:“女儿遵命。我就知道,阿爹待我最好。” 时文柏彻底没了脾气,挥挥手叫她下去。 时绾离开正院,心情尚好,就想着到后花园里散散步。 行至园中,隐约听到一阵争吵,走近才发现是庶出的时二郎,另一人有些面生,身旁的婢女低声提醒道:“三娘子,那位是大少爷。” 时绾看到那人胳膊吊在胸前,似是骨折未愈,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被姐姐一顿胖揍的时维。 这些天时维闭门养伤,她一直没有见过他,反倒把庶弟庶妹们认得一清二楚。 她过去一问,才知是时二郎先来一步,占据了园中的亭子,时维也想进亭子里小坐片刻,觉着他碍眼,就搬出嫡兄的架子要赶他走,但时二郎寸土不让,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时绾了然。 如今时维仕途断绝,杨家又推三阻四,搬出五花八门的借口,拒不交还他和杨九娘的儿子,于是时二郎愈发得到时文柏的关照,个中意思不言自明。 加之林氏受罚,中馈暂且落在时二郎的母亲孙姨娘手里,他们母子近来几乎要横着走。 下人们心惊胆战,正打算去向老爷求助,时绾制止了他们,上前劝架道:“都是自己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阿兄和阿弟不妨卖我几分薄面,我们一同坐在这亭子里喝杯茶可好?” 时二郎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悻悻作罢,时维却不依不饶:“不过是个庶出的,还妄想骑在我头上?谁跟他是一家人?赶紧滚蛋,莫脏了我的眼!” “庶出的?”时二郎怒极反笑,“总好过偷腥被人打断腿的孬种。” 说罢,他扬长而去,时维被戳中痛处,想冲过去揍他,被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阿兄息怒。”时绾柔声道,待他气喘吁吁地坐下,她屏退一众家仆婢女,“小人得志罢了,阿兄贵为安国公府的嫡长子,跟他计较岂不是自降身份。” 时维适才仔细打量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她认祖归宗不到一个月,就成为父母新的掌中明珠,他们全都扑在她身上,仿佛已经将自己这个嫡长子遗忘。他对时绾原本存着几分怨气,但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反而无话可说。 明明与时绮长得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比时绮讨喜得多。 他叹道:“你叫弯弯吧?而今,整个安国公府也只有你还惦记着我了。” 时绾一笑:“既是亲兄妹,我自然该惦记着阿兄。日后我出阁,全指望阿爹和阿兄为我撑腰。” 第66节 时维神色复杂:“你可知我再也不能做官,压根无法为你提供仰仗?” “那又如何?”时绾不以为意,“你终归是我的嫡亲兄长,比那些庶出的阿弟更值得我信任。阿兄,实不相瞒,我生怕再过一两年,孙姨娘的女儿长大,阿爹会将她也送到卫王殿下身边。” “他们想都别想!”时维恨恨道,“阿爹不会这么做,除非想与杭州林氏和荣昌王府为敌!” 时绾却摇摇头:“阿爹身为中书令,位高权重,哪里还会把林家放在眼里?至于皎皎,你敢肯定她会帮我们吗?倘若荣昌王府选择明哲保身,她八成不会为了你我挺身而出。” 说着,她眼圈泛红,尽是无言的委屈。 时维心软不已,听她口口声声说“我们”,更是将她视作了自己人,当即信誓旦旦道:“别怕,只要我还在安国公府一天,绝不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庶出玩意儿得逞!” “阿兄,你真好。”时绾笑得纯良无害,“我会记着你的。” 时维被她夸得心花怒放,一个不可告人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爬上脑海。 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待她做了良娣,将来成为皇妃,便是他后半生的依靠。 为表诚意,他要拿出足够分量的东西与她交换。 - 六月中,孟家的案子尘埃落定。 孟大郎瞒着祖父和父亲,与家族的某些旁支沆瀣一气,在江南、岭南和剑南等地搜刮民脂民膏、霸占民女,罪证确凿,性质恶劣,判处流放,终生不得回京。 虽是免除死刑,但人尽皆知,他得罪了太多百姓,只要一出长安,必定命不久矣。 随后,皇帝开始清算涉事的孟家旁支,孟仆射求情无果,病倒在床,孟侍郎也被迫停职反省。 经此一遭,孟家元气大伤,若非淑妃和卫王未受牵连,只怕要一蹶不振。 紧接着,皇帝枉顾朝臣劝阻,册立卫王为太子,为他和邢国公的孙女定下婚期,同时纳了两名良娣,其中之一便是安国公刚找回来的女儿。 众人目瞪口呆,但先前反对卫王做储君的或被罚薪、或被降职,谁都不敢再有异议。 皇帝对卫王的偏爱全然写在脸上,让人不禁怀疑,卫王其实并不清白,只是孟大郎做了替死鬼,一己之力扛下所有罪名,掩护他逃过一劫。 六月末,孟大郎被流放出京。 禁军将孟家围得水泄不通,皇帝下令持续三月,所需物资皆由宫中配送,所有人不得离开半步,谨防他们偷偷劫囚。 孟仆射卧床不起,孟大郎的父母和妻子苦苦哀求,想见他最后一面,却悉数被拒绝。 与此同时,谯国公府。 薛仆射悠然自得地吹着茶:“这个时候,应该出城了吧。” “是。”属下应道,“老爷,我们要即刻动手吗?” “去吧。”薛仆射点点头,“出了城,刑部的人会与你们碰面,用牢里的死囚替换他。选个偏僻的地方,做得自然些,让旁人以为他是被百姓打死就好。务必保住孟大郎的命,他还有大用。” - 长安城里风雨如晦,时缨随慕濯走在路上,陆陆续续听到京中传来的消息。 时绾的养母和养兄露面,孟大郎获罪,孟家遭受重创,卫王入主东宫,迎娶一妻二妾……皆在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皇帝如此急不可耐,顶着诸多反对之声将卫王推上了储位。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让他得意几天也无妨。”时缨想到梦中,慕濯一己之力都能让他沦为废太子,这次加上自己,更不愁将他拉下马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的文稿差不多整理完毕,很快就能给他过目了。 “今晚我们便能抵达灵州,明日七月十五中元节,我可以陪你去城里逛逛。”慕濯问道,“或者说,你有什么其他想去的地方?” “城里何时都能逛,不必特地赶在中元节,”时缨思索一番,忽然福至心灵,“我听闻灵州附近有座龙兴寺,殿下带我去瞧瞧吧。” “也好。”慕濯料想她是给林将军一家祈福,便答应下来。 时缨揉了揉眼睛,毫不客气地靠在他肩膀上开始打盹。 她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倚着他睡觉,还有些难为情,让他下回放她躺在车厢里便是,但他却置若罔闻,她再度醒来,又是将他当做了枕头。一来二去,她索性破罐破摔,主动遂他的意。 这段时日,两人朝夕相处,夜晚也同床共枕,堪称形影不离。 虽然除此之外并未更进一步,但却似乎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亲密。 她渐渐睡去,忽然,萧将军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娘娘……” 慕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他递来的信件,是时绮所写,要交给时缨。 时缨不觉睁开眼睛,扫到信封上的“皎”字,困倦瞬间一扫而空:“皎皎给我写信了?” 这么多天,京中的消息全都是慕濯的暗探带回,她知道自己和时绮不能联络得过于频繁,但还是期盼能收到她的传讯。 她刚直起身,就听慕濯叹息道:“这信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时缨哑然失笑,重新靠在他肩头:“现在能给我看了吧?” 多大人了,还跟她玩这套。 她眉眼含笑,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只看了两行,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 慕濯感觉到她身子一僵,垂眸望向信纸,也不由得怔住。 第65章 “殿下,我不是什么好人…… 白纸黑字, 写着庶弟时二郎的死讯,并非病逝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时维亲手杀害。 时缨反复浏览了几遍, 实在无法将时维和“杀人”两个字联系起来。 时维外强中干,平日里仗着安国公府的权势,没少做耀武扬威、拈花惹草之事, 但若说亲手取人性命,她直觉他没有这个胆子。 慕濯也感到些许意外。他的暗探始终监视着安国公府的动静,但最新传来的密报中却未提及此事,应是时文柏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对外隐瞒时二郎的死,将消息压了下去。 就时维杀人的事,他却不像时缨一样难以置信:“时文柏唯利是图,见嫡子失去价值, 立刻转手培养庶子, 时维骤然从云端跌落, 难免心态失衡。父母忽视,妻离子散, 倘若这时候庶弟再来挑衅,他忍无可忍, 积攒许久的怨气爆发,冲动之下行凶倒也说得过去。” 时缨回过神来, 收敛心绪, 继续阅读信件。 慕濯移开了目光。 他本不愿窥伺她的隐私,只是见她神色有异,出于担心才下意识扫了一眼。 时缨觉出他的心思,飞快地看完, 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时绮没有亲眼目睹,是随后听时绾讲述。 六月初,时绾偶然撞见时维和时二郎在花园里争执不休,若非她好言相劝,两人险些大打出手。次日,她含蓄地对时文柏说起,时文柏便寻了个机会召来两人,告诫他们切莫再窝里斗。 那天时维一反常态,主动跟时二郎道歉,还拿出珍藏的美酒,敬他和时文柏。 席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时文柏心花怒放,时二郎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更是洋洋得意,逞能般喝了不少,很快就不省人事。 时维亲手将时二郎扶进屋里歇息,又跟时文柏聊了一时半刻,才去叫庶弟一同告辞。 时二郎依旧蒙头大睡,时维便让家仆将他抬回住处。 两人分道扬镳,行至半途,时二郎转醒,非要挣开家仆自己走,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安国公府有片占地广阔的人工湖池,正值夜晚,家仆们也不是个个通水性,摸黑搜寻半天才找到人,错过了施救的最佳时机。 这事横竖都像是一场意外,但时二郎的母亲孙姨娘因此发疯,神智混乱,颠来倒去地说胡话,称儿子死得冤枉,是有人故意害他。 时文柏起了疑心,请仵作查验过时二郎的尸身,发现他的死因果真另有蹊跷。 他早在落水之前就已经身亡,是时维扶他躺下的时候,将衾被蒙在他脸上,让他在酩酊大醉之际窒息而死。 那些家仆被时维收买,故意将时二郎扔进湖池中,又装模作样地捞出来,伪造他溺水的假象。 真相大白,时文柏怒不可遏,用家法狠狠抽了时维一顿,暗中将涉事家仆处理掉,对外却守口如瓶,甚至没有告诉林氏和孙姨娘。 时绾之所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时维亲口相告。他以此作为交换,请她日后对他多加照拂。 时文柏的妾室当中,孙姨娘资历最老,且有儿女傍身,是嫡支的最大威胁,如今时二郎亡故,孙姨娘得了失心疯,中馈大权回到林氏手中,时维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不得不卧床休养,但却一箭三雕,除去心腹大患、让林氏欠下他一个人情、还博得了时绾的信任。 排在后头的时三郎年仅十岁,生母是个出身卑贱的婢女,暂时没有能力兴风作浪。 时文柏顾及脸面,草草将此事揭过,待时绾出阁后,以病逝为由,匆忙将时二郎下葬。 时缨说罢最后一字,叹了口气:“世人皆瞧不起后宅女子,鄙夷她们鼠目寸光,终日着眼于尺寸之地,毕生都在勾心斗角,手段残忍狠毒令人不齿,但时维一个男人身处此间,不也是如此吗?他做官的时候碌碌无为,而今赋闲在家,‘争宠’的本事倒是日进千里,可能他先前仗着安国公长子的身份,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也能飞黄腾达,现在一无所有,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放手一搏。” “就是可怜了无辜的二郎。”她心情复杂,“那孩子虽然骄纵,本性却不坏,以往当着我和皎皎的面,从未有过逾礼之举。明日去龙兴寺,我也为他上炷香吧,但愿他来生能托个好人家。” 慕濯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阿鸢,你可曾想过,令妹……时三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撞见时维和时二郎争吵,明面上充当和事佬,转头却透露给时文柏,她将前因后果告知时四娘,把时维所言记得一字不落,但为何只字不提自己说过什么话?” “我知道,若非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时维也不可能突然铤而走险。”时缨折起信纸,“但如果追本溯源,其实我也有参与,当时她坚持要回到安国公府,甚至不惜嫁给卫王,只为图谋更高的权位,我劝阻不过,便将他们的性情、弱点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以助她一臂之力。” “我对她说,玩弄心术是一种本事,但绝不能草菅人命,让自己踏上不归路。她定没想到时维会恶毒至此,最初只是打算引得时家父子争斗、兄弟阋墙,陷入鸡飞狗跳。她恨透了安国公府,巴不得他们自相残杀、永无宁日。”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也一样,所以我默许她去搅浑水。” 她直起身,对上他的眼眸:“殿下是在怪她……又或者说,是在怪我吗?” “怎会?”慕濯望着她,“我和时二郎非亲非故,并没有闲工夫为他打抱不平。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将他的死归咎于你们姊妹,还不如说是时文柏夫妇教子无方,或者压根不该生下时维。” 时缨闻言,略微绷紧的心弦悄然松懈。 她也不知那瞬间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介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否则也不会在荣昌王的寿宴上当众与卫王和安国公府撕破脸,但打心底里,她却想要知道他是如何作想。 当他发现她的另一面,与曾经贤良淑德的表象背道而驰,离经叛道已不足以形容,甚至有些睚眦必报和心机深沉,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她,对她说什么“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吗? 她直言提醒道:“殿下,我不是什么好人。” 慕濯笑了笑:“巧了,我也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一叹:“阿鸢,我曾以为你心悦卫王,因他深藏不露,至少在你面前,他是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而你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我也想过假扮君子端方,让你对我多些好感,所以四月初八时,我撞翻你的灯之后,对你说……” 话音停顿了一瞬,时缨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想起他那番“姑娘”、“在下”的言辞,当时总觉得别扭,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原来都是刻意为之。 她不客气道:“殿下,在你决定撞翻我的灯时,就已经和‘君子’所为不沾边了。” 慕濯:“……” 这样的君子不当也罢。 他见她心领神会,也不再自揭短处,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好在我没有继续装模作样,而是依照最初的计划,要求陛下降旨赐婚。亏得我不是个好人,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卫王。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好坏,比起时文柏、时维、孟家祖孙、淑妃母子、还有陛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你我的作为算得了什么?时三娘仅仅对安国公和时维说了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眼底流露出些许嘲讽:“我母亲出身将门,性情却……说好听是温柔,难听便是懦弱,从小到大,她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却在苏家最需要她的时候悬梁自尽,父母尊长、兄弟姊妹和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不顾,依你之见,她算是个‘好人’吗?” 时缨无言以对,良久,避重就轻道:“安国公夫人曾经也是无忧无虑、开朗活泼的林家小娘子,后来却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九重宫阙、高门大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或许贤妃娘娘有自己的苦衷。现如今,我只求舍妹能够恪守初心,等我归来与她重逢。” “我只求你得偿所愿。”慕濯温声,他很少劝人,思索半晌,才宽慰道,“令妹命途坎坷,经历了诸多苛待与不公,却还能明辨是非曲直,她已经让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你要相信她,对旁人而言乌烟瘴气的大染缸,或许恰是她一展身手的舞台。” 他以为时缨不知妹妹在安国公府做的那些事,还担心她无法接受,而今松了口气,由衷地对姐妹三人生出赞赏。 时三娘恩怨分明,时四娘知错能改,但更重要是时缨,她是真正从淤泥中开出的花,若无她的提携与引导,她的两个妹妹十之八/九都会误入歧途。 第67节 所以,他怎会因为得知她的另一面就不喜欢她? 反而是交心越多,愈发懂得她的难能可贵。 她是他千金不换的珍宝。 时缨在他的劝说中安下心来,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她唯有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尽早让一切尘埃落定。 她回握他的手,郑重道:“我们都会得偿所愿。” 夜色降临,暮霭沉沉,灵州城已近在眼前。 第66章 “阿鸢,我们到家了。”…… 一路上, 时缨亲眼见证诸多景色,巍峨群山、茫茫旷野,不似长安锦绣成堆, 与江南的小桥流水更是截然不同。 她没有像梦里一样闭目塞听,而是沿途欣赏,将画面用纸笔描绘下来。因与人数庞大的和亲队伍同行, 路途中耗费的时间也增加,她刚好能够不慌不忙地采风,仿佛置身一场悠闲的旅程。 而今终于抵达灵州,马车速度渐缓, 她掀起窗帷,看到似曾相识的城墙。 不及长安的恢宏壮阔,却有几分古朴苍凉,屹立在北疆的风沙中, 守卫着身后秀丽山河。 玄甲铁骑两侧排开, 似是等候多时, 士兵们个个神情肃穆、岿然不动,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恍然间, 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舅父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上检阅军队, 旋即骑着高头大马带她穿过校场,曲将军开玩笑说, 待她长大后必定也能成为舅母那样的巾帼英雄, 舅父却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可舍不得阿鸢上战场拼命,将来她做个军师,为她的表兄表姐出谋划策就好。” 曲明微在旁振振有词:“待阿鸢长大,林家阿兄阿姐早已功成名就, 我与她年龄相仿,她何不来做我的军师?” 舅父和曲将军忍俊不禁,她却觉得好友所言在理,便愈加努力地学习兵法,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和表兄表姐或是曲明微并肩作战。 但可惜,表兄和表姐没有等到她,曲将军加官进爵,再也不提什么“巾帼英雄”,曲明微成为英国公府千金,被迫困在京城,横刀立马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 旧时回忆像是一场梦,埋葬在逐渐远去的岁月里。 车驾长驱直入城门,慕濯的声音忽然响起:“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怕是要委屈你了。” 时缨如梦初醒,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些……” 她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慕濯怔了怔:“你以前应当没有来过这里。” “确实没有,”时缨回想梦中情形,“但我总感觉,我似乎本就属于此处。” 那些热情好客的百姓、性情豪爽的士兵,慈祥和蔼的老管家,英姿飒爽的顾将军,还有漫天流火般的孔明灯和予以她一颗真心的人。 梦境之外,她重新找回了他们,这次,她定会好好珍惜。 她抬眸朝他望去,不偏不倚与他视线交汇。 光线已经彻底暗下来,他的眼睛却亮若星辰,她素来知他长得好看,浴佛节初见的时候,便觉着卫王都不及他姿容无双,但此刻,分明已经日夜相对了近两个月,她依旧不由自主地出神。 万籁俱寂,车厢内无端酝酿出些微不知名的气氛,一时间,两人心有灵犀般,谁都没有出声打破安静。 直到马车缓缓停住,慕濯率先回过神来,对时缨伸出手:“阿鸢,我们到家了。” - 这座宅邸原本是灵州大都督府,慕濯十岁至此,到今年年初,一直未曾离开。 上一任大都督崔将军战死后,其家眷带着他的棺椁还乡,朝廷没有委派新的人选,只剩下慕濯居住在这里,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旁人眼中的王府。 府中人员不多,唯有一老二小三名内侍是当年随慕濯从京城而来,如今年长者担任管家,年轻的两位负责照看他的日常起居,只是他这次进京轻装简行,便没有带着他们贴身伺候。 其余仆从都是当地百姓,有的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无家可归,有的是受伤严重无法再上阵的士兵,他予以他们一方容身之地,让他们在灶房或校场从事些简单的杂役工作。 众人提前收到消息,得知岐王携王妃归来,已经将正院从里到外打扫得洁净如新。 宣华公主今晚也在此处落脚,慕濯吩咐管家引她去事先收拾好的院落,与时缨并肩前往正院。 青榆和丹桂落在后头,协助家仆们整理搬运时缨从京中带来的物品。 “万公公是我母亲宫里的旧人,万全和万康是他的干儿子,自幼在我身边做事。”慕濯边走边介绍道,万公公已经同宣华公主一行离开,万全和万康规规矩矩地向时缨行礼,却是趁干爹不在,壮着胆子抬头,好奇地看向新来的女主人。 他们与岐王年纪相仿,出宫时还是稚龄孩童,十载光阴倏忽而逝,对长安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难得有个京城客,免不了感到新鲜,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些许故乡的痕迹。 此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王妃曾是安国公府千金、卫王的未婚妻,但现已与家族和卫王决裂,让他们嘴上把门,切莫当着她的面提及相关字眼。他们本以为王妃该是个愁云惨雾、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不料她举止端庄优雅、谈吐谦虚得体,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时缨慷慨打赏,两人眉开眼笑地接过,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慕濯叹息道:“你出手这么大方,都要把他们惯坏了。” “没什么,就当我送给两位小公公的见面礼。”时缨莞尔,“我和青榆丹桂在这人生地不熟,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跟他们请教。” 他虽未明言,但她却心里有数。 当年皇帝将他打发到北疆,就算做表面功夫,也不会仅派三个人随行,只是时过境迁,那些心怀鬼胎、奉皇帝之命监视他的人被逐一除去,剩下的皆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于情于理,她都该与他们打好关系。 而不是像梦里,终日闭门不出,和他的人几乎没有往来。 “青榆和丹桂请教他们就罢了,”慕濯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你是把我当摆设?” 时缨无奈:“殿下,你怎么谁的醋都吃?” “谁叫王妃娘娘颇受欢迎,到哪里都能广结善缘,有事压根轮不到我这个夫君。” “……” 这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 也不知是谁非要跟她共乘马车,把青榆和丹桂赶去另一辆,还连续在她屋里赖了一个多月,某天她偶然听到二婢聊悄悄话,她们竟以为她与他已有夫妻之实。 但这种话当着旁人也不好讲,她装作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万全和万康跟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谁能想到岐王去了趟京城,非但带回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王妃,也变得鲜活许多。 要知道,自从十年前他遭逢变故,大多时候都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即使在他们这些熟悉的侍从面前,也很少展露自己的情绪,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崔将军在世时,他偶尔还会笑一笑,后来就愈发七情不上面,与年幼时判若两人。 现如今,他们才依稀想起,十年前他也曾是个活泼开朗的小郎君。 这位王妃娘娘当真是个妙人。 但愿她的到来能使得整座王府的氛围焕然一新。 时缨走入院内,只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甚为眼熟,让她生出错觉,自己并非初来乍到,而是故地重游。 慕濯离开灵州数月,有不少事务须得处理,陪她小坐了片刻,待青榆和丹桂进来,他起身道:“这一路舟车劳顿,你累了就早点歇息,我兴许会回来得迟些,今晚便不打扰你了。” “无妨,”时缨下意识道,“我跟她们收拾东西,也不知何时才能完工。” 话音落下,顿觉得些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后悔。 慕濯眼底浮现一抹揶揄之色:“阿鸢千方百计挽留,我却之不恭。先走一步,晚点再来找你。” 时缨:“……” 她直觉,一旦开了头,以后就再也别想独占一屋了。 然而未等她说什么,他一阵风似的走出内室,不给她任何改口的余地。 - 夜已深。 青榆和丹桂简单归整了一下物品,将时缨常用的东西摆出来,服侍她去沐浴更衣。 路上条件有限,时缨又不愿大张旗鼓,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凑合,如今泡在温热的水中,只觉神清气爽,恨不得就地睡去。 待收拾完毕,她穿着干净的寝衣回到内室,子时已过,慕濯却尚未归来。 她想了想,决定等他一会儿,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本兵法,借以消磨时间。 书籍有些陈旧,似是被人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批注的字迹行云流水却不失工整,丝毫不显杂乱,甚至格外赏心悦目。 用词也恰如其分,字句言简意赅,分析解读鞭辟入里,令人眼前一亮。 她读过几页,不禁叹了口气。 也就京中那些人觉得他是个胸无点墨的兵痞子、对上卫王一系毫无胜算了。 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什么,似是执念般,枉顾众臣非议、无视社稷未来,一意孤行地将卫王立为储君。 又或者说,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慕濯的存在成为他的心病,让他始终无法直面,适才表露出极大的反感与憎恨。 她突然思及他在马车上说的一句话:“比起时文柏、时维、孟家祖孙、淑妃母子、还有陛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你我的作为算得了什么?” 陛下……恶贯满盈? 若说是当年苏家的冤案,没有皇帝的默许,时文柏与孟家也不可能翻得起风浪,但如果单论此事,皇帝断无道理记恨一个年幼孩童。 正出神,忽然听得丹桂禀报道:“娘娘,宣华公主驾到,想要见您一面。” 第67章 “我才是你的夫君。”…… 时缨搁下书, 突然发现屋里只有她一人,便问道:“青榆去哪了?” 丹桂神秘兮兮道:“青榆姐被庄小将军叫走了,说有正事要对她讲, 天晓得是哪门子‘正事’。” 时缨会意,不禁一笑。 傍晚进城后,将士们都迫不及待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只有萧成安和庄益住在王府,打算明日直接随慕濯去营中。 萧成安年方二十六,仍是孤身一人,满心都扑在事业上, 似乎对娶妻殊无兴趣,庄益未及弱冠,母亲早逝,父亲在战争中牺牲, 他得崔将军照拂, 自幼生长于军营, 已然将袍泽们视作亲眷。 这一路,庄益总有各种理由与青榆搭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她颇具好感,时缨旁敲侧击过几回, 青榆却支支吾吾,表示不想这么早嫁人。 见她推三阻四, 时缨就没再提, 但若是青榆将来改口,郎情妾意,她也乐见其成。 她压下笑意,对丹桂道:“请宣华公主进来吧。” 丹桂应声, 很快,宣华公主缓步走入内室。 第68节 时缨与她在桌边落座,不等发问,就听她道:“阿鸾,明早我便要启程,我知岐王殿下事务繁忙,要他不必饯行,你也好生休息,无需为我劳驾。我……是特地来跟你告别的。” “这么急吗?”时缨讶然,“殿下赶路辛苦,何不在灵州多休整几天。” “不必了。”宣华公主叹息,目光里盈满哀伤,“多留几日,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我还是及早动身,以免在大梁境内耽搁的时间越长,越不舍离去。” 她望向时缨,恳求道:“阿鸾,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沿路作的那些画,可否赠予我两张?” 时缨当即找出所有画纸,全部交给她,无数安慰的话到嘴边,最终却只剩一句:“殿下保重。” “你也是。”宣华公主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厚厚一沓纸张抱在怀里,起身告辞,“再会,愿有生之年,你我还能重逢。” 时缨送她出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适才返回屋内。 不多时,青榆归来,时缨好整以暇地问道:“‘正事’说完了?” 青榆没好气地瞪了旁边偷笑的丹桂一眼,无奈道:“娘娘,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庄将军只是对奴婢说了些灵州的事,比如集市上有哪些物美价廉的店铺,以及……” “瞧把你紧张的,我又不是刑讯逼供。”时缨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青榆行礼告退,迫不及待要跟丹桂算账。 两人走后,时缨继续翻书,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你喜欢读兵法,书房那边还有许多,明日可以抽空去挑选几本。” 时缨全然没有发现慕濯是何时回来的,一抬头,就见他站在床前,正垂眸看向书页:“此处的批注有些问题,应当修改为——” 书上字迹繁多,他俯身指给她看,随着这个动作,沐浴过后尚未干透的发丝滑落,拂在的她颊边和脖颈处,微微发痒。她一动都不敢动,待他说完,才不着痕迹地往床榻里面挪了几分。 “以前跟舅父学过一些,后来得英国公提点,还隔三差五陪明微推演沙盘,也算没有荒废。”她续上方才的话题,冷不丁看到他领口处的锁骨,赶忙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揶揄道,“倘若殿下不嫌弃我外行,愿意收我为弟子,我倒是挺想更上一层。” “阿鸢难得有求于我,在下岂敢不从。”慕濯在她让出的位置落座,“习武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先容你休息两天,中元节之后,早晨便要起来随我去校场。” 时缨:“……” 难道他真要亲自教她? 她挣扎道:“殿下,听说灵州有位顾将军,我久仰其名,她……” “你想见她,明日和我去营地便是。”慕濯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但她忙得很,平常待在军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都要回家陪伴夫君和女儿。” 时缨:“……” 她认命地选择放弃。 又随意聊了片刻,倦意袭来,她侧身躺下。 慕濯适时熄灭灯烛:“睡吧,明天从军营回来,我们就去龙兴寺。” 时缨轻应一声,突然想到什么:“殿下,明早我们还是送送宣华公主吧,她不喜欢太大阵仗,只有我们两个也好。” 她和他算是宣华公主最后的朋友与亲人,至少能给予她些许慰藉。待出了灵州,向北越过阴山,很快便要进入北夏境内,她着实不忍宣华公主孤零零地离开。 “我是打算送她一程。”慕濯没有拒绝,“无需兴师动众,你我就站在城楼上,她若回头,便知有人还记挂着她、盼望她归乡。” 时缨闭着眼睛道:“然后我们去军营,你不让顾将军教我功夫,总不能拦着我约她击鞠吧?我和她一队,你我抽空再来比一场。” “好。”慕濯自是答应,“阿鸢,这次有旁人参与,我不会再中你的计了。” 时缨莞尔:“那就放任我摔下马吧。” 慕濯:“……” 她还真是有恃无恐。 “改日我想去趟集市,将从京城带来的东西变卖一些。” “我陪你,边境之地鱼龙混杂,胡商尤其诡计多端,你和青榆丹桂未必能应付。” 时缨正待点头,却忽然玩心大起:“让管家他们跟着我不也一样……” “阿鸢,我才是你的夫君。”意料之中被他打断,还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似乎在强调自己的身份。她弯了弯嘴角,莫名地,总觉得看人前一本正经的岐王殿下吃飞醋非常有趣。 怕他较真,她没有再出言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却蓦然想到,这张床榻好像是梦境里她借着醉酒,对他……霸王硬上弓的地方。 时缨心头一跳,喃喃道:“殿下,以后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喝酒,你定要在我酩酊大醉前阻止,或者离我远一些。若不然,我怕你……” 清白不保。 末尾几个字没说出口,她便沉沉坠入梦乡。 慕濯疑惑地望着她的睡颜,良久,确认她不会再接上后半句,才笑着摇摇头,在她身畔躺下。 黑暗中,他望着头顶的幔帐,竟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记不得独自在这里度过多少夜晚,相伴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噩梦,祖父病逝,外祖父谋反,母亲悬挂在房梁上,崔将军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还有时缨一次次离他而去。 但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安静地躺在他身侧,她将与他并肩穿过重重黑暗,寻找当年的真相,让那些奸恶之人悉数伏法。 在驿站时,他也未曾想现在这般清楚地认识到,往后醒来,眼前都不会再是空旷冰冷的房间了。 他轻轻地扣住了她的手。 如同在漆黑中踽踽独行许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星辰与篝火。 - 翌日,时缨一大早就起来,与慕濯策马赶往城门。 和亲的队伍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已动身,两人登上城楼,刚巧望见宣华公主的马车驶出不远。 朝阳初升,为群山镀上金边,大队人马沐浴着晨曦,走向大漠草原。 宣华公主坐在车中,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掀起窗帷,朝身后越来越小的城墙望去。 她看到城楼上相携而立的一双人影,不由地怔住。 突然,那少女抬起手臂,对她挥了挥,似是在做最后的送别。 她坐回原位,刹那间泪如雨下。 却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背井离乡的远行客,只要家中还有人候着,就定能去而复返。 时缨、岐王、还有远在长安的母亲和弟妹们,这么多人挂念着她,她必定会再度归来。 待队伍走出视线,变成微不可查的黑点,时缨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萧成安、庄益、还有其他熟悉的将士,原本慕濯给他们传话,要他们过些时候到城门口集合,一同前往军营,却不料他们提前抵达,自发登上城楼,默然为宣华公主送行。 有人叹道:“是我等无用,未能将北夏打个落花流水,才要连累公主殿下一个小姑娘牺牲至此。”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心照不宣,皇帝与主和派消极避战的态度才是罪魁祸首。 八面透风的地方,他们无法出言不逊非议皇帝,只得恨恨道:“待将来踏平北夏国都,我定要擒获北夏的皇帝老儿和那吃里扒外的国师,为公主和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走吧。”慕濯不动声色道,揽过时缨的肩膀,和她先行下了城楼。 时缨今日穿着骑装,婉拒了坐车或者与慕濯共乘一骑,却是独自策马跟在他身边。 她头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去军营,不想给人留下娇气碍事的印象,再说这一个多月虽然都在路上,但她也见缝插针地练习骑术,丝毫没有生疏,还比从前大有长进。 出城后,她骤然提速,宛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到达目的地已临近午时,进入营地,立即有将领前来迎接,将岐王和王妃引至帐中。 此处是朔方军的大营,在北疆的整条防线中处于核心地位,和其余散落在周边、规模较小的营地互相策应,一旦某处有敌情,这里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调兵支援。 得知岐王回到灵州,各营地都派人过来述职,汇报近几个月的情况。 时缨面带微笑,与他们逐一见礼,只字不提安国公府,仅报舅父的名号,以林家的外甥女自居。 顾珏将军也在其中,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劲装,眉目间自带英气,和梦里的模样分毫无差。 时缨心生感慨,与她交谈后,彼此一见如故,立时相约有空一同击鞠。 众将士见她性情随和、平易近人,与岐王相敬如宾,纷纷接纳了她。 他们才不管她是什么公府千金、谁的前未婚妻,只要岐王喜欢她,而她也对得起他的珍视,他们便会以王妃之礼待她。 待寒暄过后,说回正事,时缨本想主动回避,却被慕濯叫住:“想学兵法,闭门造车可不成。在座各位都是此间行家、军中栋梁,难得相聚在一处,你听一听他们的见解,必将获益匪浅。” 旁人见状,也都没有异议,既然岐王和京中回来的同僚们都信任她,他们自是不会怀疑对方的眼光。 反而听闻她要学习兵法,更将她看作志同道合之人。 会骑马、会击鞠、对兵法有所涉猎的王妃……和他们的设想还真是南辕北辙。 时缨安分守己地坐在一旁,听他们依次汇报事务,慕濯有条不紊地回复,为他们部署下一步的工作,自始至终游刃有余,尽显运筹帷幄的从容。 从前在杭州的时候,她年纪太小,未曾见识过舅父与将领们议事,梦境中又因“她”的躲避,视角受限,无缘目睹慕濯在军中的模样。 而今看着他与众人问答自如,不由心想,他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难的考验,才以十九岁的年龄得到现有的一切,以及将士们的心悦诚服。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流逝,等到众人散去,已是申初。 顾珏留在最后,将一封密信交给慕濯:“殿下,这是北夏的线人传来,臣怕耽搁军情,已事先看过。因陛下答应和亲,北夏也暂且休战,近日都没什么异动,但那位国师却以患病休养为由,连续两个月缺席朝政,实则暗中带领一支精锐南下,无人知晓他意欲何为。” 第68章 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 关于那位国师, 时缨自是有所耳闻,若非他为北夏皇帝出谋划策,便无今日南北对峙的局面。 大梁上至皇帝群臣、下至黎民百姓提及此人, 皆恨之入骨,称其通敌叛国。 他是用兵高手,但却从不亲自领军作战, 这么多年,即使是慕濯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听闻他破例离开北夏国都,时缨不由心神一凝。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次只怕是来者不善。 慕濯取出信纸, 顾珏接着道:“北夏国师生性多疑,此番秘密行动,更是慎之又慎,线人为免暴露, 之后没有再冒险传信, 但前些日子, 在阴山一带巡逻的将士们发现熟悉的记号,应是线人偷偷留下, 证明他们已经抵达此处。臣派麾下士兵扮做采药人,在山里搜寻了几天, 也找到几处记号,只是北夏人马神出鬼没, 臣的属下怕打草惊蛇, 未曾继续深入。” “我三月出发回京,消息传到北夏国都,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月,如果他想趁我不在灵州的时候作乱, 压根不必拖到此时。”慕濯默然计算日期,“但从陛下答应和亲,到线人传来密报,时间则是刚刚好。若无意外,他亲自出马,带人埋伏在山里,多半是要对宣华公主下手。” 顾珏一怔,立时明白过来,不禁啐道:“这狗杂碎……” 慕濯转而看向时缨:“阿鸢,你如何想?” 时缨略作迟疑,回忆方才他和将领们交谈的内容,试探道:“北夏狼子野心,千方百计挑起战事,陛下选择和亲,他们定会大失所望。那国师许是计划偷袭宣华公主,嫁祸给灵州守军、甚至殿下,反过来说是你们冒充北夏人袭击和亲队伍,只为接走公主、中止和亲事宜。随后,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谴责大梁不是诚心求和,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屋里静默了一瞬,她以为自己说错,连忙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因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那国师才会亲力亲为,再者,如何能让一群真正北夏骑兵做出‘汉人假扮的北夏人’的模样,恐怕唯有原本身为汉人的国师了如指掌。” 顾珏面露欣赏:“娘娘能想到这茬,着实令末将刮目相看。” 第69节 慕濯笑了笑:“我新收的弟子,资质当然不容小觑。” 语气虽依旧平静,但字里行间的骄傲与炫耀之意却无从遮掩。 就像是千辛万苦寻得一件稀世珍宝,忍不住想要展示于人。 顾珏从未见过岐王如此一面,反应过来,有些忍俊不禁。 看得出,他对这位王妃是实打实的喜欢了。 慕濯行至沙盘前,问道:“那些记号位于何处?” 顾珏收敛神思,在沙盘里做出标记:“大都集中在南坡。” 阴山呈东西走向,南麓陡峭、北麓平缓,且这个季节,北坡时常会有降雨,若半道埋伏,无疑南坡的地形与气候更为适宜。 “那国师心思深沉,为求万无一失,定会考虑到我们的侦察兵。或许此举只是在故布疑阵,妄图引得我们上钩。”慕濯的视线落在北坡,“地势平缓、降水充沛的地方不适合埋伏,其实也未必,当年林将军率军横扫江南、岭南,最擅长的便是伏击战术。” 听他提及舅父,时缨心念微动。 当年舅父的名号响彻江南与岭南两地,后来英国公取而代之,使用的战术有不少是承袭于他。 没想到,他久居北疆,却对此一清二楚。 “和亲队伍人员众多,行进缓慢,抵达阴山尚有几日,顾将军,请你传令下去,让前线的将士们加强戒备,谨防突然生变。我会派遣一队人马扮做商贩,到北坡那边探一探情况。” “是。”顾珏应下,见岐王没有其余吩咐,便行礼告退。 “顾将军的父母曾经是我祖父安插在北夏的线人,”慕濯轻声,让时缨回过神来,“他们在一次任务中牺牲,至死都没有主动暴露身份以求活命。那年顾将军只有十三岁,得知噩耗后,当即决定接过他们的衣钵,主动请缨前往北夏。她在北夏潜伏了整整五年,先后暗杀敌方三员大将,还功成身退,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灵州,与最后一战中同她携手杀敌的小将军结为夫妻。”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你既然‘久仰其名’,应当并不陌生。在情报方面,她经验丰富,因此在我之下,便是由她负责与线人们联络。”他还记得她昨晚所言,说罢,如愿看到她耳尖染上绯红。 时缨辩解:“我是当真久仰顾将军大名,殿下若不信,我可以将自己知晓的都说给你听。” ……才不是为了躲避跟他习武,想“另寻良师”。 虽然她指的是顾珏替夫上阵、一战成名,对于她先前做线人的经历却闻所未闻。 毕竟是军中机密,而且为了保护线人的安全,绝不会对外透露。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也不戳破,一边欣赏她故作镇定的窘态,一边揽过她的腰身:“走吧,现在去龙兴寺,还能赶上中元节的法事。” - 军中伙食简单,时缨也不以为意,随便用了些,与慕濯离开营地。 临走前,顾珏赠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与梦境中的别无二致。这次,她珍重地别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将随身携带的平安扣摘下作为回礼。顾珏含笑收下,与两人作别。 到得龙兴寺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 龙兴寺坐落于灵州城外,不及长安的寺庙香火繁盛,但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正值中元节,不少人前来进香,僧人认出慕濯,行了一个佛礼:“岐王殿下。” 慕濯示意他不必声张,低声道:“今日寺中繁忙,小师父不必特意招待我,我陪内子上过香,带她在贵寺走走就好。” “原来是王妃娘娘。”僧人微微一笑,识趣地离开。 时缨有些意外:“看不出,殿下竟是此地的熟客。” “与崔将军来过几回。”慕濯言简意赅道,顿了顿,语气中增添几分复杂的意味,“崔将军是位虔诚的信徒,每次出征前,都会亲自为麾下的将士们祈福。” 熟悉的面容浮上脑海,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浑身上下透露着戒备与拘谨,那位自称是灵州大都督、留着一把络腮胡的将官出城迎接,念他年纪尚小、又突然遭逢变故,便邀请他住进自家,与他的儿女们共同起居。 崔将军外貌粗犷,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其实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坊间都说他打仗时是阎罗王,对着自己治下的百姓,却无异于活菩萨。 对于他,两人表面虽有君臣尊卑,实则在他心里,崔将军一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皇帝喜好猜疑,对于武将更是百般钳制,边境守将大都是三年一换,至多也撑不过四载,但崔将军任职灵州大都督,前后却有六年。 他原以为皇帝承认崔将军治军有方、劳苦功高,特地网开一面,直到崔将军被人陷害,马革裹尸,他才明白,皇帝迟迟没有调离他,是因为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衣锦还乡。 那次,他因负伤没有随行,只陪崔将军到龙兴寺礼佛,借着大殿中盈盈烛光,他蓦然发现,昔日战无不胜的大将,两鬓已浸染霜雪。 他隐晦地问起崔将军,是否有过告老还乡的念头,对方却笑道:“灵州还需要我,陛下也需要我,只要我还能披挂上阵,就绝不会离开。比起在京城垂垂老矣,我宁愿战死沙场。” 皇帝的猜忌他心知肚明,但为人臣者,守护一方百姓,他从未想过明哲保身。 孰料竟一语成谶。 他敌得过穷凶极恶的北夏骑兵,却没能防住皇帝从背后刺来的一把刀。 “殿下节哀。”时缨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她似是看出他的情绪,安慰道,“崔将军虽然牺牲,但你和灵州百姓记得他,他便会永远存活在世间。” 慕濯略一点头,按捺心中起伏,与她走进正殿内。 佛像威严,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信众,时缨想起梦境里的情形,不觉出神。 那时候,“她”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包围,心底却不依不饶地残存着一缕希望,在佛堂燃起无数长明灯,用尚且完好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了整整一个通宵。 她转头看向身畔,忽然感到莫大的庆幸,如今一切都还未发生,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境。 时缨捐了些香火钱,写下祈福之词,放入长明灯,复而跪在蒲团,轻轻合上双眼。 慕濯稍事犹豫,也如法炮制,点过灯后,跪在她旁边。 他其实不信佛道,以往跟随崔将军来,都是哄他高兴做做样子,打心底里,他觉得与其恳求神佛垂怜,倒不如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如今,他却似乎懂得了那些善男信女的心态。 哪怕仅有一丝玄而又玄、微乎其微的作用,也想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一生平安顺遂。 但愿佛祖不会责怪他临时抱佛脚,能够满足他的念想。 出了大殿,中元节的法事尚未开始,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后院走去。 龙兴寺占地不大,不同于寻常寺庙中松柏森森,却是辟出一块地方,种满了梅树。 “我在冬天来过,白雪遍地、红梅盛开,倒是颇有一番意趣。”慕濯说道,“据称当年建立龙兴寺、并在此出家的高僧曾是名身居要职官员,为人刚正不阿,却因此遭到奸臣排挤,被昏庸无道的君王贬谪流放至此。他心知世道艰难,自己无力回天,便在郁郁中遁入空门,栽种梅花以明志。” 梅林旁树立着一座木架,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牌,时缨走近一看,上面形形色/色的字迹,有书生留下的诗文,有为全家老少祈愿的吉祥话,还有的写着两个名字,似乎是一对有情人。 那位高僧必定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的伤心失意之地,竟会成为旁人的许愿之所。 但他或许也会感到欣慰,百姓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时候,才有心情奢望生存以外的事物。 一阵风吹过,木牌清脆作响,其中一块似是久经风吹日晒,线绳断裂,突然掉落在地。 时缨俯身拾起,就见上面刻着两个名字,怀远和阿离,背后则为“一生一世、比翼连理”。 “怀远?”慕濯循着望来,“堂叔的表字便是怀远,还真是凑巧。不过天底下同名同姓者尚且不计其数,表字重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时缨点点头:“我们去交还给僧人,请他们帮忙重新悬挂一下吧。” 两人调转方向,朝禅房走去。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 荣昌王坐在室内,面前摆满了已经喝空的酒壶。 饮尽杯中最后一滴,他伸手想要斟上,壶里却倒不出任何东西。 他扬声招呼仆从,然而屋门开启,进来的竟是慕潇。 荣昌王眯着眼睛看了看,笑道:“子湛,你怎么来了?你是来陪我喝酒吗?” 慕潇默然一叹,轻声劝道:“阿爹,大夫上次说了,要您少饮酒,我知您伤心,可您就算看在阿娘的份上,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 荣昌王自顾自地笑着,没有应和,对他的言语置若罔闻,但却也不再喊着要喝酒。 慕潇松了口气,令家仆进来收拾残局,扶荣昌王就寝。 走出院门,他与时绮迎面相遇,时绮抱着几卷抄完的经书,询问道:“世子,物品已经备好,我们去何处为王妃娘娘上香?” “随我来吧。”慕潇看到她手里还夹着一封信,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我……”时绮斟酌言辞,“我写给王妃娘娘的信。你若不放心,怕我失言冒犯她,可先行过目。” 她嫁入王府两个多月,慕潇待她彬彬有礼,荣昌王除了偶尔会催她尽快生个孙子孙女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位和蔼的长辈。 相较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日子,她仿佛从地狱来到了仙境。 故而中元节,得知慕潇有意为荣昌王妃祈福,她主动帮忙抄写经文,还亲笔写了封书信。 她现在占着世子妃的位子,出于礼节,也该向长辈问候一声。 慕潇见她满脸忐忑,好笑道:“阿娘知你有心,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欢喜。我就不打开看了,不妨你来告诉我都写了点什么。” 时绮逐一回忆,除了开篇的客套寒暄,便是些家常事。 说到“王府花园里的芙蕖开了”时,慕潇轻声打断:“我阿娘的闺名里有个‘芙’字,但不知者无罪,她应当不会介意,下次你再写到,记得缺笔避讳即可。” 时绮应下,因自己疏忽,不禁有些赧然。 “无妨。”慕潇宽慰道,见她失神之际,全然忽视脚下阶梯,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谢世子。”时绮愈发窘迫,顿时不敢再想其他,聚精会神地留意眼前的路。 - 夜色蔓延开来,月上中天,透过窗棂洒下满地清辉。 荣昌王已陷入睡梦,他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如果慕潇在场,便能听到他口中的不是“阿芙”,而是“阿离”。 第69章 弑父杀妻。 夜幕低垂, 满月高悬,龙兴寺内灯火煌煌,僧人们倾巢而出, 齐聚在正殿外。 法事即将开始,后院的禅房空旷无声,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时缨和慕濯找来时,只看到一位上了年纪老僧在慢悠悠地踱步。 双方照面,老僧行礼道:“岐王殿下,王妃娘娘, 不知二位有何事?” 时缨怔了怔,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以往殿下大驾光临,都是与崔将军一同, 崔将军过世后, 唯有在他忌日那天, 殿下才会孤身造访敝寺。十年来,老衲从未见过殿下与某位小娘子同行, 想到今早听灵州来的香客提及,岐王已携妻归返, 那么檀越应当就是王妃娘娘。” 而且此处光线昏暗,青石板凹凸不平, 岐王许是怕她摔跤, 小心翼翼地伸手护在她身侧,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少女面色绯红,也不知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还是什么。老僧适时止住,没有再说下去。 时缨听到慕濯从未与旁的姑娘同行, 不禁抿唇一笑,旋即递出木牌,道明来意。 老僧接过,借着幽暗灯火看清上面的字迹,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多谢娘娘,待法事结束,老衲会把它重新挂回去。” 第70节 慕濯将他那瞬间的欲言又止收归眼底,去往前院的途中,状似闲聊般问道:“您还记得刻下这块木牌的人?” 他主动说起,老僧也没有否认:“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两人约莫十七八岁,姑娘眼角有一块形似梅花的红色胎记,实在罕见。他们自称是在云游期间相识,颇为投缘,索性结伴而行,彼时临近年节,灵州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公子说回去之后就到姑娘家提亲,好巧不巧,两人还是同乡。” 慕濯并未表态,在默许他接着讲。 “做这块木牌的时候,姑娘说,笔墨书写不牢靠,日晒雨淋,字迹很快就会消失,公子便拿出一把刻刀,亲自将两人的名字刻在了木牌上。他刻了三次才成功,前两块木牌皆是无缘无故断裂,就像在预示他们注定不会如愿。” “两人离开敝寺之后,老衲再也没见过他们,原本都快把这件事忘记了。”老僧回忆道,“又过了几年,某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称自家老爷年轻时到过敝寺,颇为喜爱寺中红梅,他们捐赠了一大笔香火,足够敝寺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只为换几株梅树,带回去让老爷开心。” 说到此处,他有些感慨:“老衲一下就想起了那位公子,问他们老爷是不是叫‘怀远’,他们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答案却显而易见。或许他和阿离姑娘终究未能相守,才会在多年后看着红梅睹物思人,不过也可能是老衲多心,他们已经喜结连理,移植梅树是为留作纪念罢了。” 交谈间,三人行至正殿外。 庭院中亮如白昼,僧人围着一只硕大的灯轮席地而坐,灯轮上放置着数百蜡烛,是香客们对已故之人的悼念与哀思。 老僧颔首致意,转身走进人群中。 诵经声悠扬而起,乘着夜风飘荡开来。 时缨望着眼前灯火通明,心想,愿庶弟早入轮回,愿舅父在天之灵庇佑她,尽快寻得当年真相。 七月流火,天气已开始转冷,北疆的城郊,风中携裹了丝丝凉意。 慕濯不着痕迹地将时缨挡在下风口,见她闭目沉思,也将视线转向璀璨火光。 祖父、崔将军、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将士,他们的面容渐次划过脑海,又消散在灯火中。 他会替他们报仇,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 走出龙兴寺,风渐渐有些大,呼啸着在旷野中席卷而过。 时缨下意识拢了拢领口,正要去牵缰绳,忽然被慕濯抓住手腕:“来吧,骑我这匹。” 她未及反应,便身子一轻,与他一同落座在马背上。 快马飞驰,另一匹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慕濯将她圈在怀中,用体温为她驱散夜晚的寒冷。 她抬手环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肩窝,不知何时悄然睡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回到了王府,她睁不开眼睛,隐约感觉到被他一路抱回屋内。 时缨在青榆和丹桂的交谈声中转醒,颇不好意思地让慕濯放她下来。 他依言照做,摸了摸她略显散乱的头发,温声道:“早些睡吧,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时缨应下,去净室洗漱更衣。 二婢跟在她身后,丹桂啧啧称奇:“娘娘可真是厉害,在马背上都能睡着,今日我试了试骑马,还是人家在旁边帮忙牵着,慢悠悠地走,我都差点没被颠得吐出来。” 两人今日留在府中,时缨让她们随意出去转转,她们便请万全和万康带路,到集市上玩了一圈。 回来之后,丹桂得知兄弟二人都会骑马,想到自己习武的梦想,也心血来潮跃跃欲试,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在颠簸中吓得魂飞魄散,落地的时候双腿发软,许久才神魂归位。 青榆调侃道:“娘娘刚会走路就被林将军带着骑马了,与你自然不一样。再说,娘娘分明是殿下抱回来的,又不是自己边骑马边睡觉。” 时缨轻咳一声:“有些人很懂啊,我是不是也该给她找个会骑马的小郎君,把她嫁……” “娘娘恕罪,奴婢知错。”青榆忙不迭讨饶,丹桂毫不客气地在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丹桂,你还想学功夫吗?”时缨问道,“今日去营中,殿下与顾将军说,打算从她手下调些人做我的护卫,那都是身手俊俏的姑娘,我原想着可以请她们教你,但你若改变主意,也就罢了。” “我想学。”丹桂急忙道,“万事开头难嘛,我是初次骑马才有点害怕,等我多练几天,胆子肯定会越来越大。我还想陪娘娘击鞠,还想保护娘娘和青榆姐,怎能这么快就打退堂鼓?” “好吧。”时缨一笑,“那你做好准备,等着明日拜见师父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可要坚持住,千万别半途而废。” 丹桂连声答应,像是生怕她反悔一般。 待收拾完毕,时缨回到内室,躺在床榻上,却忽然有些清醒。 慕濯和那位老僧的对话犹在耳边,“怀远”十之八/九正是荣昌王,他的院落种满别处移植的红梅,提到灵州时闪烁其词,似乎都印证了她的猜测,但……“阿离”又是谁?荣昌王妃吗? 她未曾见过荣昌王妃,也从没听说过关于她容貌的事,如果她眼角有梅花胎记,这么别具一格的特征,定会有人在闲聊时提起。 但她搜寻记忆,不见任何相关字眼,再次默念“阿离”二字,突然,有什么倏地从脑海中划过,她起身下榻,行至书案前,开始翻找自己的一摞手记。 近些天她全部整理过一遍,尚且记忆犹新,很快就在故纸堆中找出了那一张。 景初二年,上巳节,她随父母进宫赴宴,与卫王、宣华公主等同龄人玩捉迷藏时,躲在假山后,偶然听到两名妃嫔窃窃私语:“……姓名这种东西,其实也有些玄乎,那位小字为‘离’的,不就落得芳龄早逝,当初生了个儿子也没能留住吗?如果那孩子活下来,哪还轮得到……” 另一人匆忙打断:“你小点声,隔墙有耳,万一传到陛下那里,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鬼地方,会有什么人来?”那人不屑一顾,“也不知她的父母为何会给她取如此不祥的名字,按理说,他们的家族……” 谈话声远去了,当晚,九岁的时缨回到安国公府,用稚嫩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下今日见闻,末尾特地标注,以后在宫里不能谈论一个名叫“离”的人,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 现如今,她望着那张泛黄的纸发愣。 宫里妃嫔多不胜数,每年都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更遑论出生没多久的皇子。 但是,能让皇帝讳莫如深,被视作禁忌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她为自己猜测感到匪夷所思,却也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倘若真是如此,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这时,慕濯从外间进来,见她坐在桌边出神,走过去道:“怎么了?” 时缨抬头:“殿下,‘怀远’就是堂叔对不对?‘阿离’不是荣昌王妃,而是先皇后。” 慕濯怔了怔,看到她摊在桌上的纸页,心下了然:“是。她眼角有块胎记酷似红梅,平时会用脂粉遮盖,见过的人屈指可数。” “那她和堂叔……” “他们原有婚约,是两家父母早年定下,但未及堂叔正式登门提亲,陛下就抢先一步,以摄政王世子的身份强行娶走了先皇后。” 时缨得到肯定,顿时想到一些旧闻。 先皇后出身阮氏,家族赫赫有名,有过不少登阁拜相者,而荣昌王的父亲是老摄政王的胞弟、今上的亲叔父。 荣昌王的父母去得早,老摄政王待他如己出,他从小众星捧月、吃穿不愁,养成了一副潇洒恣意的脾性,长大后更是一年到头鲜少在京城,拿着花不完的钱财四海云游。 阮氏则娇养深闺,据说是体弱多病,在人前露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现在想来,‘体弱多病’恐怕只是幌子,先皇后是个颇有主见的姑娘,喜好四处游历,在一次旅途中结识堂叔,彼时,两人还都不知对方真实身份,但因互相倾心,为了反抗婚约,便在龙兴寺私定终身。”时缨颇有几分唏嘘,“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被陛下棒打鸳鸯。” 摄政王世子抛来橄榄枝,阮家权衡过后选择接受,“阿离”迫于无奈成为世子妃,“怀远”也在摄政王的安排下另娶旁人。 有情人咫尺天涯,红梅成为不可触碰的伤痕,当被问及喜欢的花卉,她用“白梅”敷衍过去。 后来,她在深宫里郁郁而终,他变得疯疯癫癫,连是否去过灵州都已经记不清楚。 ——我还是去过吧,若不然,就没人记得她了。 荣昌王的话音清晰如昨,世人皆知阮家千金才貌双全、名满京城,是皇帝心头白月光,却无人知晓,她也曾是活泼爱笑的“阿离”,与意中人在灼灼似火的梅林许下愿望,成为他一生的朱砂痣。 时缨迟疑道:“这件事,世子阁下可知情?” “应当不知。”慕濯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复杂,“他一直以为父母琴瑟和鸣,父亲精神失常全然是因为母亲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时缨讶然,据她所闻,荣昌王妃是病故。 “他与我合作,便是要为母亲报仇,将近二十年前,堂叔夫妇新婚燕尔,时常到梁王府做客,但某一天开始,堂婶身染疾病,就再也没有治好,堂叔寻遍名医,为她拖延了十年寿命,却依旧未能留住她。再之后……堂叔就逐渐变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慕濯略微一顿,也不知该将荣昌王的颓废归因于王妃的逝世还是先皇后香消玉殒。 “在外人眼中,此事是不折不扣的意外,唯有子湛坚信其中有蹊跷,他查了许多年,最终找到些线索,无一例外,全部直指淑妃。先皇后与陛下刚成婚时感情并不好,我母亲又生性内向,接待客人的任务基本落在淑妃身上,她趁机给堂婶投/毒轻而易举。或许她是受了陛下的指使,毕竟我祖父待堂叔如亲生,当年有不少传言,说我堂叔才是他中意的继承人。陛下不能直接对堂弟动手,见他与新婚妻子鹣鲽情深,便出此下策,打算以此将他慢慢逼疯。” “却没想到摄政王猝然病逝,并未留遗言更改继承者,”时缨接道,“陛下登基,计划作废,但覆水难收,他为一己私利害了堂叔一家,而今心怀愧疚,才千方百计补偿,予以堂叔一人之下的财富与地位,让他和世子衣食无忧,却又出于防备,不肯给荣昌王府半分实权。” “愧疚?”慕濯轻声复述,嗓音不觉冰冷,眼底尽是嘲弄与讽刺,“他做贼心虚罢了,唯恐旁人起疑,将荣昌王府的不幸归咎在他头上。他弑父杀妻,毒害我祖父,堂而皇之地占据原属于他的皇位,又取走先皇后的性命,还将为他鞍前马后的阮氏一族逐出京城,这种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人,岂会知道‘愧疚’二字作何写?” 他的话音云淡风轻,落在时缨耳中却不啻惊雷。 弑父杀妻。 她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字眼,愕然抬眸看向他。 “阿鸢,你被他骗了,世人都被他骗了。”慕濯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缓和几分,“照此看来,卫王……太子殿下与他也算是父子同宗、一脉相承,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虚伪下作。” 第70章 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桌案上的烛火跳了跳, 屋内归于沉寂。 时缨没有做声。扑面而来的信息量让她有些怔忪,思维却飞速运转,先前的认知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仅存那些道听途说、浮于表面的传闻,与慕濯所言交替重叠,拼凑出模糊的真相。 当年, 老摄政王大权在握、众望所归,改朝换代只是时间早晚。 阮家再三考量,最终还是选择投靠名正言顺的今上,放弃了与荣昌王的婚约。 今上看中阮家的势力, 横刀夺爱,假意对先皇后深情款款,转头却在登基称帝、坐稳皇位之后卸磨杀驴,谋害发妻, 并将阮家驱逐离京。 还有先皇后那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孩子, 个中原因不堪深究。 九年前, 宫里宣称先皇后病逝,没多久, 其父主动辞官,举家归隐。外人还道是阮公痛失爱女、悲伤不能自已, 却不知皇帝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迫使阮家陪他演最后一场戏。 或许阮家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 否则便会像苏家, 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皇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家族做大,他装作念念不忘元妻,只是为了不再立后,断绝其余妃嫔、尤其是淑妃对中宫之位的肖想。 他可以让淑妃掌管六宫, 但绝不会给她凤印,她没有皇后的名分,孟仆射就无法以国丈自居。 妃位与后位一步之遥,为家族带来的身份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 皇帝也未必真心喜爱卫王,而是别无选择。他急不可耐地册封太子,是因为卫王与孟家的口碑急转直下,立储拖延越久,局势愈发不利,朝臣们或许会转而支持岐王。 他绝不能容忍慕濯入主东宫。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时缨思及“弑父”二字,有些不敢再细想,她下意识攥住慕濯的手,却反常地触摸到一片冰凉。 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缓慢而坚定地与他十指紧扣,旋即轻声道:“殿下是从何处得知?” 少女的指节纤细修长,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茧,本已消退了些,但在叛出安国公府、重新拾起骑术之后恢复原样,甚至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肌肤相贴的温热传来,慕濯垂眸看向那只纤瘦却不柔弱的手,内心里肆虐的风雪没由来地偃旗息鼓,那种无处着落的感觉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意图,想要倾听他埋藏心底的秘密,但又谨小慎微,生怕揭开他的伤疤。 她却不知,在从前没有她的夜里,他一遍遍地重温不堪回首的回忆,只为提醒自己永远不忘。 第71节 那些事情他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原本也只想独自一人承担,可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敷衍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还是悉数咽回去。 或许潜意识里,他并不排斥说给她,而是渴望对她敞开心扉,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他轻轻回握她的手,指尖触碰到她手背细腻如玉的皮肤,恍然间,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体温逐渐回归四肢百骸。 顺着她的询问,他如实道:“先皇后与堂叔有婚约,是从祖父那里听得,陛下对先皇后痛下杀手,是宫中线人告知,至于我祖父被……则是我自己亲眼见证。” 记忆回溯,那年他九岁,祖父尚在,皇帝还只是梁王世子。 年幼的时候,他也像寻常的孩子一般,对父亲存着些许期待与幻想,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待自己和异母兄长都不咸不淡,除了晨昏定省,几乎没有多余的交谈。 相比之下,他与祖父关系亲近,远胜过父母。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大权在握,架空幼帝多年,一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但在他面前,却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爱的长辈,会教他写字作画、带他骑马弯弓。 祖父对他的偏爱写在脸上,像极了如今的皇帝对太子。 然而正是这份独一无二的待遇,让皇帝看到了突破口与可乘之机。 “我祖父在朝中树敌颇多,但因他武艺高强、周围布满精挑细选的暗卫,旁人近不了他的身,即使是陛下,与他议事时也只能站在和幕僚们同样的位置。”慕濯的话音平静无波,却是微微一顿,才接着道,“所以当他发现我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祖父的住所,跳上他的膝头、乃至与他同榻而眠,他决定让我代替他去下/毒,因为在这个世上,祖父唯独不会对我心存防备。” 那日,父亲破天荒地送给他一枚平安符,说是亲自在荐福寺求来。 他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地戴在身上,就连睡觉都舍不得摘下。 殊不知,那里面放着致命的剧毒。 父亲利用祖父对他的信任,以他为介,毫不留情地夺走了祖父的命。 “虽然打心底里,他巴不得我跟祖父一起死,但那时候,传言不只有我祖父会选择侄儿为继承人,也有人说,我祖父称帝之后会越过儿子,直接让我这个孙子即位。所以他将解药下在食物中,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服下,否则我和祖父同时‘染病而亡’,他必定无法洗脱嫌疑。” “阿鸢,是我害死了祖父。我戴着有毒的平安符,与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直到他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看到时缨眼中的震惊,移开视线,“最后还是祖父觉察到端倪,告诉我是谁下的手。他拦住我,不让我将平安符丢进火盆,他说一旦‘那人’发现我已得知真相,我也活不成了。” 他还记得祖父粗糙的手掌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感觉,那双素来沉稳的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而今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拉着他一个未满十岁的孩童,仿佛已经耗尽了祖父所有的力气。 祖父喘息着望向他,似是有无数话要对他讲,但末了,只低声道:“子清,你一定要活下去。” 尾音落下,一口黑血喷洒而出,祖父不省人事。 那竟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他牢记祖父叮嘱,未曾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后来,他放在衣袋里的平安符莫名“丢失”,他还装模作样地带着内侍们在梁王府找了大半日。 父亲欲盖弥彰地安慰几句,送给他许多礼物,都是他以前梦寐以求、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但他却弃置在一旁,不想多看哪怕是一眼。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谋杀生父,坐稳江山,也再无法摆脱心病。每当看到我,他就会想起自己犯过的罪孽,我的存在便是提醒他,他是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 “但他不能杀我,他还需要苏家为他南征北战,扫清各地义军。所以直到十年前,荆州那场战事中,眼见胜利在望,他才默许某些人诬陷我外祖父,在荡平江南最大的威胁之后,一箭双雕,将苏家连根拔除。” “苏家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对我下手,却还要充当滥好人,名曰把我送去北疆‘历练’,实则让我自生自灭。在他的计划里,如果我能意外死于战场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惜我得到崔将军照拂,而且命太硬,一直活到十五六岁,还没有半点要死的迹象。” 说到自己,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全然无关紧要,但提及崔将军的名字,他静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他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那些人暗示过崔将军无数次,劝他为陛下分忧,尽早除掉我这个罪臣之后、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崔将军没有对我透露半个字,他或许还觉得,我若知晓,定会感到难过。崔将军……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一直把我当成孩子对待。” “陛下恨极了他,世上怎会有如此冥顽不灵之徒?放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守着一个注定不得善终的皇子,简直是愚不可及。他破例让崔将军镇守灵州六年,但对方却不为他所用,他开始后悔,怀疑崔将军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于是他令自己的走狗们在战场上安排了一场‘意外’,趁崔将军筋疲力竭、殊无防备之际杀害他,对外却伪造成他战死的假象。” “这些是我后来查明,倘若我一早知道,必定会让崔将军加以提防。阿鸢,我总是慢一步,害了祖父,又没能救下崔将军。”他微不可查地叹出口气,“崔将军估计也想不到,世间怎会有人如此厌恶自己的骨肉。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因苏家之事耿耿于怀,还安慰我说虎毒不食子,只要我多多建功立业,陛下定会引以为傲,将我召回京城。我没有告诉他,我宁愿一辈子留在灵州。” “我这种人,应当就是传说中刑克六亲的煞星,但天意作弄,我克死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人,唯独我的生身父亲安然无恙,背负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却不见他遭受分毫报应。” 梦里的画面浮上脑海,白雾分海般散去,时缨从高阁一跃而下。 他闭了闭眼睛,嗓音生涩道:“阿鸢,其实我……” “殿下不要这么说。”时缨打断,放开他的手,脑袋抵在他肩头,手臂环住他的腰,“错不在你,是陛下无耻恶毒,天道轮回,如今只是时候未至。而且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安国公府,你给我一条生路,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我还在你身边,我定会好好活着,证明给你看。” 她维持着声线平稳,胸口却剧烈起伏,强行按捺翻涌的心绪。 较之于皇帝的所作所为,安国公夫妇这对父母实属小巫见大巫。 她无法想象,倘若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害死最重要的亲人、连累敬爱的长辈,被后悔与自责日夜折磨,该如何度过余生。 梦中情形复现,她念及他不顾伤势,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跪在雪地上,竟有些难以呼吸。 那一刻,他又在想什么? 老摄政王、苏大将军、崔将军……他们曾给予他短暂的温暖,却先后离他而去,“她”陪他度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与他约定共同迎接年节,却死在岁除当天,留给他终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心里如同万千钢针密密匝匝地刺入,眼泪无声地打湿了他的寝衣。 手下却收紧几分,用略显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绝不会食言。” 慕濯哑然失笑:“阿鸢,你哭什么?你不要哭了,我……” 他本想说“我都没有哭过”,却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劝人的话。 顿了顿,他索性用行动代替言辞,为她拭去满脸泪痕。 因穿着寝衣,锦帕不在身上,他便以干净的衣袖取而代之,但不知为何,她的泪水却仿佛决堤般,无论怎么擦都止不住。 他无奈一叹,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第71章 她确实技不如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 让时缨蓦然睁大了眼睛。 唇瓣上温热柔软的触碰和略微窒息的感觉似曾相识,她看着慕濯近在咫尺、根根分明的睫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 霎时间, 她脑中一片空白,如他所愿止住了哭泣。 目的达成,慕濯本想放开她, 但见她没有抗拒,便又得寸进尺地多停留了片刻。 她的眼睫被泪水濡湿,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仿佛揉碎漫天星辰,薄红一点点浸染她莹白的面颊, 樱唇宛如娇嫩花瓣,无声地蛊惑他采撷她的甜美芬芳。 他觉察到她又在条件反射地屏息,微微分开些,嗓音含混, 夹杂着几分循循善诱:“阿鸢, 放轻松, 不要闭气。” 旋即,他重新覆上, 试探地撬开她的唇齿。 时缨被胸口传来的擂鼓声唤醒,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感官却渐次回归。 慕濯一手落在她背后,安抚地顺着脊骨游移, 另一手按着她的脖颈, 手指轻柔地插/入发丝,温度却灼热而滚烫。 他的声音和动作如同引诱,她恢复呼吸,许是紧张, 双手不由自主在他腰际攥紧。 本就形同虚设的防线瞬间瓦解,她感觉到他的身形略微一滞,稍一出神,自己的领地便接二连三地沦陷。 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掠夺,也没有长驱直入的侵占,起初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带着些许彼此安慰、互相汲取温暖的意味,两人都略显生涩,全然依靠本能而行,试图将自己的印记永远镌刻在对方的气息中。 但渐渐地,某种难以言说的知觉随着血液流动蔓延开来,体温水涨船高,她变得昏昏沉沉,却身不由己地将他抱得更紧,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刹那间,一线清明划过脑海,时缨想到什么,整个人立时僵住。 慕濯发觉异样,如梦初醒,缓缓放开她,难得也有些呼吸紊乱、面色潮红。 昔日清冷孤高的模样不复存在,仅剩意乱情迷之际的妖冶与诱人。 时缨怔怔地与他对视半晌,触电般垂下眼帘。 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急促跳动,似是要破膛而出。 许久,慕濯轻声打破沉寂:“抱歉,我只是为了让你……” “你……”时缨忙不迭截断他的话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冒出一句,“你学会了?” 慕濯怔了怔,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不禁好笑:“又不算难,多试试总能学会。” 略一停顿,又道:“事实证明,我们上回那样只算作‘贴嘴’,而非‘亲吻’。” 时缨:“……” 荣昌王府的事已经过去两个月,现在想来,却依旧记忆犹新。 她深呼吸,压下杂念,好整以暇道:“殿下还真是自学成才、进步神速。” 慕濯礼尚往来:“教学相长,你也颇有悟性。” 时缨:“……” 她起身离去,被他拉住了手腕。 慕濯见好就收,岔开话题道:“阿鸢,这是什么?” 时缨看向桌上泛黄的旧纸,重新坐回原位:“殿下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从孟大郎夫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中发现端倪,推测他豢养的舞姬另有来路?这些都是我收集到的‘情报’,原本是为了提醒自己,以免行差踏错,现在觉得,或许可以物尽其用,为我们在京中做事提供便利。” 她三言两语解释后,拿起另一摞簇新的纸张:“我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筛除过时和无用的信息,分门别类做成索引,以便翻看。本想明日给你,但既然你已经发现,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纸上的字迹清秀工整,还标注了些许谋划思路,再看原稿,横跨十载时间,落笔从青涩稚嫩、寥寥数语到行云流水、简明扼要,最初的信息渠道只有安国公一家和淑妃母子,至多是宫宴上的些许见闻,到后来,她的交际圈扩展到几乎全京城的高门大族,掌握了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十年如一日地记录着,未曾有一天间断,如此毅力,实非常人可及。 但想到她写下这些东西的初衷,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七岁进京,便要学着讨安国公的喜欢,与庶弟庶妹们争宠邀功,以免安国公夫人和时四娘一并遭受冷落。 八岁被扣上“卫王未婚妻”的帽子,更是言行举止不容出错,将家族的兴衰荣辱都担在了肩头。 然而安国公和卫王之流从未留意到她的才思敏捷、以及她惊人的洞察力,一个把她当做光耀门楣的工具,另一个只当她是徒有虚表的绣花枕头,除了一张貌美无双的脸之外别无所长。 好在今非昔比,她重获自由,蒙尘已久的明珠再度焕发光彩。 他叹道:“阿鸢,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时缨莞尔:“若非遇到殿下,这些东西也只能沦为废纸。” 说话间,视线相对,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令她不觉低下了头。 方才的画面卷土重来,她轻咳一声:“时辰已晚,我们歇息吧。” “你先睡,我去换身衣服。”慕濯展开被她哭湿的袖子,见她神色赧然,不由一笑。 时缨回到床榻,躺在黑暗中长长地松出口气。 因为那梦境中的感觉过于真实,仿佛身临其境,她清楚地记得醉酒那次,“她”主动亲吻他,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那一瞬,与当时的情形实在相差无几,虽然谁都没有沾酒,她却觉察出些许失控,只怕重蹈覆辙。 尽管她不排斥与他亲密接触,而且两人现在是名义上的夫妻,就算之后分道扬镳,她也没必要为了不确定的将来守身如玉,但她说不出缘由,总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她还有些东西没有想通。 之前的十多年,她认为敦伦之礼并无什么特殊,与同牢礼、合卺礼等仪式一样,只是一件必经的流程,唯一的区别在于为了得到子嗣,须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可是那个梦颠覆了她的观念,梦里的“她”并不是想要一个孩子,才主动与他共赴云雨,她能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仿佛飞蛾扑火,哪怕以燃尽生命为代价,也要拥抱稍纵即逝的温暖。 第72节 她无从知晓“她”在想什么,也分辨不清自己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态。 以前和卫王相处的时候,她知道将来要为他诞育子嗣,内心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憧憬与期待,只当是一件任务,更遑论想象与他呼吸交缠—— 她皱了皱眉,迅速驱散这个令人反胃的念头。 但彼时,她尚未对卫王厌恶至此,却也不明白话本里写的亲吻有何用意。 不是生儿育女必须,甚至让洁癖之人稍一设想就避之不及…… 她有些啼笑皆非,上次在荣昌王府,她和慕濯……姑且算作“贴嘴”,是情急之下别无办法,这一次的理由更一言难尽,他为了让她不要再哭,竟会出此下策。 但……好像确实不大一样。 她下意识按了按唇瓣,不觉一笑。 他的气息清爽干净,让她没有丝毫反感,不知是否错觉,似乎还尝出些许蜜糖般的甜味。 远非之前那回的提心吊胆、手足无措可比。 在某些事情方面,她确实技不如人。 ……不对,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时缨扯起衾被蒙住脸,良久才重新露出脑袋,面红耳赤地闭上眼睛。 - 慕濯走进隔壁厢房,正在整理衣物的万全和万康吓了一跳,刚要询问他有何吩咐,就听他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换身衣服。” 两人应声退下,却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分明是干净的寝衣,怎么才穿了一会儿就要换掉? 他们本以为岐王很快就会出来,但左等右等,里面却没有半分动静。 万全打了个呵欠,压低声音:“不会是殿下和娘娘闹别扭,今晚要在厢房睡吧?” 万康拧眉沉思,摇头道:“回来的时候还搂搂抱抱,怎会转眼就翻脸不认人?殿下的脾性你也清楚,娘娘更不似蛮横无理的女子,别乱猜了,殿下有事定会交代我们。” 两人在阶前并肩坐下,百无聊赖地抬头看月亮。 矮榻上堆放着清洗晒干后尚未收起的衣物,慕濯随手拿起一件,三下五除二穿好,将褪下的寝衣扔进一旁的水盆中。 他在桌边落座,不顾壶里的茶已经凉透,自己斟满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夜风从错开的窗缝涌入,许久,他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慢慢平复下来。 他自知并非圣贤,与时缨同床共枕这么久,对她不是没有任何绮念,但她不愿做的事,他怕伤害到她,绝不会强迫她分毫,加之驿馆条件简陋,他着实不想她忍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今晚却出了些许意外,刚才若非她及时抽身,他的理智险些就要失守。 幸而她未经人事,一个亲吻就羞怯难当,眼神躲闪,完全没有觉察出他的一反常态。 想到明早还要教她练武,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上赶着跟她亲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 好不容易抛诸脑后的画面去而复返,她穿着薄薄一层寝衣,藤蔓般依附在他身上,他从来不知,女子的身体竟能如此柔软。 他深吸口气,再度斟了一杯凉茶,犹豫还要不要回去跟她睡了。 最终,他还是推门而出。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佳人在侧,之前孤枕难眠的状态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万全和万康在门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开门的声响,差点一跃而起。 岐王已经一阵风似的走过,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万康得意地笑道:“看吧,我说什么,殿下和娘娘感情好得很,怎会莫名其妙分居?” 万全不由慨叹:“咱们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我希望他们能早点生几个小世子、小郡主,嘿,到时候别提会有多热闹。” 他们还记得当年崔将军犹在,他的孙子出生时,这座宅院里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岐王尚且是个半大少年,架不住崔家父子热情相邀,小心翼翼接过襁褓抱在怀中,整个人一动都不敢动。 但他眼底悄然浮现一缕温和与柔软,却被万全和万康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着回到屋里,继续收拾衣服。 慕濯轻手轻脚来到内室,周遭寂然无声,时缨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她起了个早,又策马奔波大半天,疲倦可想而知。 他在她身侧躺下,心疼又怜惜为她掖了掖被角,突然,她翻了个身,准确无误地滚进他怀中。 她的睡相一向老实,今日不知怎的,一头撞在他胸前还没有醒来,反而抬手搭上他的腰,仿佛觉得这个姿势舒服还暖和,心满意足地睡去。 慕濯:“……” 他就不该回来。 第72章 还不允许她讨回来吗?…… 第二天, 时缨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榻中间。 以往她和慕濯都是泾渭分明、相安无事,即使在驿馆狭窄的床铺上, 也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过碰到一处的情况。 ——当然,他主动越过衾被牵她的手时除外。 这张床位置够宽, 她“擅自越界”也不至于将他挤下去,但他似乎没有往旁边挪动,两条被子互相堆叠,两人应是紧挨着睡了一晚。 他刚走没多久, 被褥还是热的。时缨收回手,想起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暖意融融的梦,她抱着什么东西,手感……还不错。 青榆和丹桂适时捧着水盆和衣物走进来, 打断她的思绪:“娘娘, 殿下要奴婢们伺候您洗漱更衣, 随他去校场练武。” 时缨回过神,飞快下榻, 清凉的水扑在脸上,驱散蒸腾而起的灼热。 不多时, 她收拾完毕,出了内室, 慕濯已经在外等候。 她行至他面前, 视线从上到下转过一圈,忽然伸手比比划划,最终停留在他腰侧。 果然,是这种感觉。 昨晚她抱着什么睡了一觉, 答案水落石出。 时缨贴近的瞬间,慕濯身形微微一僵,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待会儿要教她的内容上,但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些许不同。 一袭窄袖劲装包裹着她窈窕的身子,束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她的姿势仿佛整个倚在他怀里,先前莫可名状的柔软却不复存在。 待她退开,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她的衣襟,才突然反应过来,她为求行动方便……穿了束胸。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视线,怀疑自己是中了邪还是登徒子上身。 以前他并非没有抱过她,但大都是横抱,还有共乘一骑时,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前。迎面相拥的次数算不得多,而且彼此衣衫整齐,也从未产生任何难以启齿的杂念。 昨晚是两人头一次穿着寝衣亲密接触,以往他进屋时,她已经躺在被子里,或是拿本书倚在靠枕上边看边等他,见他回来,便熄灯就寝。 打从那个亲吻开始,有些事情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此前她并不抗拒与他亲近,却不及今日难得主动,殊不知,他心底里关于她的念想潜滋暗长,突破防线之后就再也不受控制。 想到习武的招式用在她身上,还要不厌其烦地为她纠正动作…… 他总算是明白了何为自讨苦吃。 时缨不知他心中天人交战,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想给你做条腰带,量一量尺寸而已。” 她装得有模有样,才不会告诉他其实是为了验证昨晚的睡姿。 平心而论,那个姿势还挺舒服,他的身材极好,腰腹劲瘦没有一丝赘余,即使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潜藏其下的力量与体温。 反正现在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都不由分说亲她的嘴唇了,难道还不允许她讨回来吗? 等到天气渐凉,有这么个活生生的热源同床共枕,她须得充分利用,才不算暴殄天物。 时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嘴角不觉扬起。 怕他不信,又道:“我用手量得比尺子还准,到时候绝不让你失望。” 慕濯:“……” 她高兴就好。 青榆和丹桂掩唇而笑,万全与万康也心领神会地挤眉弄眼。 虽然岐王昨夜在厢房静坐许久,还喝完了大半壶凉茶,但他和王妃感情尚好,口味独特些又算什么?要是多喝凉茶能尽快生下小世子和小郡主,他们不介意每天给他准备一壶。 - 天刚蒙蒙亮,校场上已经有人在操练,都是王府的亲卫,以及萧成安和庄益等将士。 慕濯身边有几位心腹近臣,偶尔与他议事到深夜,便会在府中留宿,只有那两个没家室的单身汉常年居住在此,和慕濯一样是王府军营两头跑。 见王妃出现,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立刻被岐王一个眼神扫回去,不敢再分心。 顾珏派来的女护卫也已经到达,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她们与时缨见礼过后,听闻丹桂想习武,欣然接受了这个徒弟,当即将人拉到一边,为她讲授入门知识。 万全和万康看了一阵,便回去做活,青榆无所事事,本想跟他们一同离开,却被身后跑来的庄益叫住:“青榆姑娘,你……你想不想骑马?不用害怕,我可以牵着马带你走几圈。”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期待又忐忑地望着她,青榆迟疑了一下,正思索着如何婉拒才能不让他伤心,万全和万康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庄益笑道:“来吧,你试试看,说不定会喜欢,到时候娘娘和丹桂姑娘骑马出行,你也能跟她们一起了。” 青榆无言以对,默默地跟他走向马厩。 另一边,比起丹桂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时缨因着儿时的功底,还有后来在英国公府耳濡目染,很快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徒弟天资聪颖,慕濯作为师父本该感到欣慰,但他一想到照这进度,没多久就能跟她过招,喜忧参半,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时缨摆着姿势练基本功,他随手拿了把刀,温习崔将军教给他的刀法。 两人各自做事,一如在屋里那样,有着无言的和谐与默契。 时缨听到刀刃卷起的风声,抬头望去,顿时被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吸引。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晨练,之前他起得太早,每次她醒来,他已从外面返回。 路途中人多眼杂,为免招惹麻烦,她与他约定到了灵州之后再开始练习,故而也从没想过跟去凑热闹。 他身手出众,她早已有所领教,如今却依旧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忘了自己的下一个动作。 朝阳初升,晨曦洒落,他的身姿沐浴着浅金色的光芒,宛如苍鹰振翅,又似白鹤翩跹,每寸线条都流畅至极,颇为赏心悦目。 长刀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一招一式却不拖泥带水,变化灵活自如,前一刻还是北疆肆虐的狂风暴雪,转瞬又化作江南的潺潺雨帘,只见密不透风的光影。 待他收招,周围聚了一圈人,将士和亲兵们司空见惯,仍然不遗余力地鼓掌,丹桂惊讶地张大眼睛,青榆骑在马上,目光中也满是欣赏。 时缨走过去,用锦帕为他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薄汗,叹息道:“徒儿还立下雄心壮志,梦想有朝一日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现在觉得,我离师父好像还差得远。” 第73节 清甜的香气侵入嗅觉,不知是来自锦帕还是凝霜般的皓腕,慕濯屏息凝神,待她收回,才道:“来日方长,三年五载不成,你练个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能打败我。” 时缨还未说话,庄益起哄道:“殿下才舍不得跟娘娘动手,而且到那时候,小世子和小郡主都能陪您二位过招了。” 慕濯看到他手里的缰绳,云淡风轻道:“有人今早只顾着陪姑娘家骑马,没认真练功,回头大家去吃早膳,让他一个人留下加练。” 众人哄堂大笑,庄益不以为意,反而开心道:“应该的,应该的,为青榆姑娘受罚,值得!” 青榆登时羞红了脸,偏生还坐着高头大马,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 晨练结束后,回到正院,刘大夫例行来给时缨诊脉。 原本他年事已高,慕濯进京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带他同往,但他醉心医术,主动请命,想去长安见识一番,慕濯才答应下来,还为他谋了个恩典,让他到尚药局和宫里的奉御们共事了一段日子。 宫中妃嫔众多,奉御们大多是千金圣手,刘大夫获益良多,刚巧将新学到的东西运用在时缨身上,两个月过去,他的药方初见成效。 诊脉结束,他连连点头:“娘娘的身子已出现好转,再调养一段时间,应当会有喜讯,但此事也急不得,少则数月、多则两三年都未可知,殿下和娘娘还年轻,大可慢慢来。” 时缨道过谢,见刘大夫胸有成竹,却不由想,她和慕濯并不存在夫妻之实,倘若她迟迟未有身孕,他会不会质疑自己的医术? 算了,横竖轮不到她解释,到时候让慕濯去安慰他老人家吧。 用过早膳,慕濯接了封密信,看过之后,对时缨道:“阿鸢,你还想去集市吗?” 时缨点点头,却有些好奇:“你不需要处理事情吗?” “所以才要去集市。”慕濯一笑,“你有所不知,堂叔早年的愿望并非继承我祖父的位子,而是效法陶朱公,远离权力纷争,四海经商。他暗中置办了不少产业,后来落在子湛手上,除了积攒财富,也被用于收集情报。今日我便是去见他的线人,顺道陪你逛一逛。” 时缨欣然而起,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的军费……不会也是靠世子阁下接济吧?” 所以被皇帝拒绝之后,看起来也不慌不忙。 “被你发现了。”慕濯没有否认,“但也只能用在行军作战中,填补武器和粮草的空缺,无法赏赐将士们太多良田屋舍,以免被陛下的眼线看出端倪。” 顿了顿:“那些人都在灵州刺史府,本来军中也有,陛下许是计划着崔将军过世后,扶持自己的忠实走狗取而代之,可惜,我让他失望了,我用他们对待崔将军的方法,令他们全都死在了战场。我没能救下崔将军,绝不能再看着他一手练出来的朔方军沦为上位者一己私欲的牺牲品。” 时缨略作沉吟,计上心来,问道:“如何对付刺史府那些文官,殿下可有想法?” 慕濯见她眼眸晶亮,便知她跃跃欲试,顺水推舟道:“暂时还没。”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殿下愿不愿意配合。”时缨附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些人上不得战场,想让他们‘意外身亡’又不被陛下怀疑并非易事,但如果你我在灵州举办婚礼,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他们出席,到时候,我们人为制造一场混乱,即可将其一网打尽。” 慕濯闻言微怔,思索道:“你的办法很好,只是要想做得自然,火灾最为合适,王府储水丰富、空间宽敞,并不适宜纵火,而且……” 这里是崔将军曾经居住的地方,有他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着实不忍心毁掉。 “无需在王府,”时缨道,“我听说灵州有座前朝建立的楼阁,殿下如不介意,我想借来一用。那里远离闹市和民居,不会伤及无辜,加之年久失修、上下楼梯狭窄,一旦发生事故,就能瓮中捉鳖,保证他们一个都逃不掉。理由我也想好了,京城那些人皆以为我对婚事不满,我酒后失态、寻死觅活点燃婚礼现场,在他们眼中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说罢,她邀功似的看向他,等待他的夸奖,却意外地发现他面色一白,许久没有作答。 她心头一紧,只怕又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记忆,轻轻地覆上他的手:“你若不喜欢,我再想别的地……” “没有。”慕濯反握住她的手,平复心绪,“就按你说的做吧。但仅凭你我二人远远不够,事关重大,回头我须得与萧将军他们商量,拟定万无一失的对策。” “那是自然。”时缨见他恢复如常,也没再追问。 - 两人策马来到集市,已临近晌午。 时缨戴着帷帽,慕濯也用面具遮掩容貌,以免被认出。 日头高照,街道上摩肩接踵,行人和商贩往来穿梭、络绎不绝,货摊与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灵州扼守河西,是连通大梁、北夏与西域的必经之地,集市虽不比长安的两市繁华喧嚣,却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 时缨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物品拿去当铺,而是作出随意遛弯的架势,走走停停,与商贩们闲聊,将随身佩戴的首饰摘下,询问能卖个什么价钱。 她本意是试探,以便对此处的物价大概有个估摸,慕濯见她自得其乐,也不打扰,只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在她相中喜爱的物品时付账。 有人见时缨年纪轻轻,也不是本地口音,便起了作弄之意,将她的金耳珰贬得一文不值,趁她一言不发,似是陷入犹豫,企图将东西据为己有。 突然,一把带鞘的匕首压在他手上,顿时让他动弹不得。 慕濯不疾不徐地敲了两下,看着对方呲牙咧嘴的面孔,轻描淡写道:“乌老三,再让我撞见你这奸商坑蒙拐骗,你就别想再踏入灵州半步。” 乌老三浑身一凛,连忙陪笑道:“殿……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您与尊夫人……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油嘴滑舌。”慕濯没好气地收回匕首,对他略一点头,走进他身后的店铺。 这便是他与慕潇的线人接头之处。 乌老三也出自荣昌王府,如今常年行走在边境之地,表面是汲汲营营的小贩,实则武艺高强,早年曾给荣昌王做护卫,随他走南闯北,还在劫匪手下救过他的性命。 他对时缨拱了拱手,用一口灵州方言道:“夫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给您赔罪,您看中小店的物品,都可自行拿走。” 时缨被他的演技逗笑:“那就不必了,我又不是仗势欺人的恶霸。随后我要去当铺卖东西,您帮忙打个眼,让他们不要骗我就成。” 乌老三想到当铺那群难缠的主,头大如斗,只恨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却只能认下,满口答应。 那厢,慕濯已经进门,时缨正待跟上,却蓦然被人抱住了腿。 她回头望去,竟是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第73章 “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慕濯跨过门槛, 见时缨没有跟来,回身望去,就看到乌老三骂骂咧咧地挥舞拳头, 将一个缠着她不放的小孩赶走。 时缨似乎是想劝他不要这么凶,孩子已经一溜烟地跑开。 “小兔崽子,抢生意抢到老子门前, 也不打听一下灵州是谁的地盘!”乌老三扯着嗓门嚷嚷,周围的摊贩们哈哈大笑,他又瞬间换了一副表情,毕恭毕敬对时缨道, “夫人,里面请。” 抢生意? 时缨心生困惑,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多问, 连忙三两步走到慕濯身边。 进入屋内, 外面的嘈杂顿时被隔绝, 乌老三点了个伙计出去看店,将两人引向库房。 库房里别有洞天, 他越过堆叠如山的货物,打起帘子, 露出一间宽敞的宅院。 落座后,乌老三立马换上一口字正腔圆的雅言, 开门见山道:“殿下, 京中传来消息,孟大郎已被截获,下个月就能抵达灵州,另外, 太子大婚当日,世子和世子妃进宫赴宴,淑妃借机传召他们,说是……” 他看了眼时缨:“说是放心不下娘娘您,但又怕您对她有误会、将她的人拒之门外,因此她请世子帮忙,派人打探您的近况。她知道荣昌王府在灵州有铺子,把心思打到小的们身上,还出了个主意,八月份,灵州刺史府的老夫人过寿,届时殿下定会携您前往,我们这些商贩趁着送货上门,替她瞧瞧您就好。” “嗤——”他忍不住冷笑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妖婆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惺惺作态。” 时缨摇摇头:“她可不关心我的死活,而是在试探世子阁下。她肯定想不到您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我们,更想不到我和殿下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按照她的计划,世子若是刻意讨好她,定会说我过得不错,但她在刺史府另外安插了眼线,就会发现我分明是凄凄惨惨,与世子所言截然不同。如此便可看出,世子是另有目的、才急于对她说漂亮话,还是真心实意与她和太子合作。” 乌老三一愣,突然福至心灵:“灵州刺史府?难道说……” “那些原本是陛下的人,其实已经为孟家所用。”慕濯不紧不慢地接道,面露嘲讽,“她恐怕还以为,我对眼线的存在一无所知,可惜我不像陛下,自己的地界被渗透成了筛子,还像个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但也多谢她选中刺史府,主动暴露了秘密,若不然,我还真没发现那些细作是左右逢源的墙头草,吃着皇粮,却为孟家鞍前马后。” 他调查过那些细作的出身背景,有些是孟仆射的门生,有些曾受孟家恩惠,当时未觉出端倪,毕竟皇帝和孟家是一丘之貉,他们听命于谁并无差别,而今去了趟京城,才知并非如此。 孟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阮家和苏家的老路,皇帝也不知孟家仗着他对灵州鞭长莫及,暗度陈仓的小动作层出不穷。 还都觉得自己是螳螂捕蝉,殊不知真正的黄雀已在背后坐看好戏。 “既然如此,我们又岂能辜负淑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他似笑非笑道,“将孟大郎在灵州的消息分别透露给她和陛下的人,让他们两位好好玩一场。也不必说得太绝对,越是捕风捉影、扑朔迷离之事,越能加重他们对彼此的怀疑。” 时缨和乌老三了然。 倘若孟大郎现身灵州的谣言传至宫中,皇帝首先会想到孟家头上,进而思考他们把人送去灵州是为何意,或许还会念及刺史府,猜测自己的眼线之中出了叛徒。 淑妃同样,会认为只有皇帝可以瞒天过海,把孟大郎偷偷藏在北疆,至于刺史府那边,眼线们的忠诚将遭受质疑,他们究竟为孟家效力,还是听命于皇帝、故意戏耍孟家,便成了未解之谜。 这一步棋有些冒险,但就是赌皇帝与淑妃各怀鬼胎、互相算计,绝不会与对方通气,尤其孟大郎东窗事发后,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摇摇欲坠,只剩一息尚存,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灰飞烟灭。 乌老三迅速起身去安排,他走后,慕濯叹了口气:“阿鸢,看来我们的婚期要推迟了。” 在刺史府老夫人过寿、孟大郎到达灵州、以及他没死的流言透出去之前,那些眼线还须得留着。 “最迟也不过是八月中旬,殿下连一个月都等不及吗?”时缨笑道,“婚礼本就是个幌子,无论举办与否,都不能改变我如今的身份,难不成,你一直耿耿于怀,觉着在京城时过于草率了吗?” 慕濯心念微动,明知故问道:“你如今的身份?什么身份?” “岐王妃,你的妻子。”时缨一字一句道,“满意了吗?” 她看到他眼中涟漪般徐徐荡开的浅笑,旋即,他轻叹道:“我只怕委屈了你。寻常女子出阁,都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你却直接被我从安国公府抢出来,连喜服都未曾穿过。” 此言意有所指,时缨微微一怔,对上他墨玉般的眼眸。 她曾说过,这桩婚姻只是各取所需,一切礼仪流程皆无关紧要,但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旧事重提,不再以逢场作戏的名义,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迎她过门。 一旦她点头,便算作答应,两人的关系将从此变得不同。 虽然这段时间,她在尝试接受他,偶尔午夜梦回,看到他在身畔安睡,会觉得从来不存在什么交易,她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将与他共度余生。 但却始终未曾说破。 长久的寂静,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他垂下眼帘,即将开口打破沉寂时,她率先出声:“那……我穿给你看便是。” 话音落下,他赫然抬眸,眼底光华流转,似是熠熠星河。 这次轮到时缨窘迫地低头,任由慕濯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生硬地岔开话题:“孟大郎是谁救出来的?” 荣昌王府没有实权,荣昌王世子纵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囚。 “薛仆射,还有刑部尚书。”慕濯按捺笑意,如实道,“他们是我祖父的人,而今为我效忠。孟大郎罪无可恕,但他暂时还不能死,他掌握着太子的诸多秘密,日后会是最好的人证。” 时缨心下震惊,转念一想,却也在意料之中。 慕濯远离京城多年,对朝政了如指掌,还能将手伸到京兆府,绝非一己之力可以做到。 这时,乌老三去而复返,称已经部署完毕,并遣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给世子传信。 慕濯又交代了他几句,与时缨起身离开。 临走前,乌老三叫住他:“殿下,小的求您,一定要为荣昌王殿下报仇。” 慕濯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听他说这句话,却还是郑重道:“我答应你。” 乌老三眼眶通红,目送他和时缨的身影消失,才用手掌狠狠地抹去。 他自幼跟随荣昌王,是他形影不离的暗卫,见证了他从童稚小儿长成风华正茂的郎君。荣昌王失去神智、认不出他的那天,他也疯了,提着砍刀便要进宫,被十岁的世子拖住,打发至北疆。 世子对他说:“你相信我,我会为阿爹和阿娘复仇。你去灵州吧,堂兄也在那里,我让他跟你联络,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线人,你愿意像效忠阿爹一样效忠我吗?” 他跪在世子面前,立下毒誓,当即改换容貌,收拾包袱北上,在边境之地一待就是十年。 第74节 也不知荣昌王现在如何了,自己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他。 但无妨,只要皇帝和淑妃那对狗男女遭报应,他便没有遗憾了。 - 出了店铺,两人继续沿街而行。 时缨在货摊前挑选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循着望去,竟是方才被乌老三喝退的小孩,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露出期待的目光。 慕濯不动声色地揽过她,低声道:“有些店铺会用年幼的孩子招揽顾客,专挑异乡人下手,有的不知其中关窍,一时心软,就会被他们拖去店里狠宰一顿。” 时缨讶然:“这么小的孩子,父母就不怕他们被拐走,或是招来脾气不好的顾客……” “他们并非为自家店铺做活,很多都是农户的孩子,逃学过来挣钱。”慕濯解释道,“灵州有位曾在前朝做官、后来致仕归乡的老先生,他开设学堂,教穷苦人家的孩子们读书,只象征性地收一丁点束脩。父母们倒是愿意送孩子去学习,希望他们将来考个功名,但有些孩子不服管教,觉得读书哪有经商来钱快,就主动跑到集市这边帮人揽客,收取提成。” 顿了顿:“我让刺史府下令,严禁商贩们雇佣童工,但此事管起来并不容易,许多行商非本地人,听闻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而且有些父母见孩子去趟集市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也不再要求他们去学堂。他们儿女众多,全然不担心孩子会遇到危险,就算一个没了,还有他的兄弟姊妹。” 时缨无言以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未体会过缺钱的滋味,没有任何立场指责那些父母和孩子。 沉默着走出一段路,那孩子小心翼翼地跟上来,顾忌慕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不敢靠得太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缨的镯子,眼神里满是渴望。 时缨停住脚步,摘下金镯,问道:“你喜欢这个吗?” 小孩点头,又摇摇头,见她语气温和,壮着胆子道:“夫子说,人不能贪得无厌,我……我只喜欢上面那颗珠子。阿姐,您来我的店铺,我用其他东西跟您交换好不好?” 稚嫩的童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却说着故作成熟的话,时缨莞尔一笑:“我去店铺买东西,钱也不会全落在你手上,你岂不是亏本?不如你我做个约定——” 她将一只同样是黄金镶嵌珍珠的耳珰递过去:“今天下午,你拿着此物到夫子那里等我,叫上你的伙伴,我有更好的东西给你。你找来的人越多,能得到的宝贝就越值钱,如何?” 孩子眼睛一亮,连忙答应,飞快地跑走了。 耳珰被他攥在手中,太阳下反射出一线耀眼的金光。 时缨直起身,含笑望向慕濯:“我从京城带来的那些物品,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迫不及待地挽住他的手:“走吧,东西不少,须得回府整理,下午还要劳烦你带我去学堂。” 慕濯会意,吩咐暗卫跟上那个孩子,以免他被商贩强行扣押。 复而揶揄道:“你千辛万苦攒下的私房钱,就这么散尽,不心疼吗?” 时缨叹气:“待我身无分文,便只能恳求你收留了。” “是我的荣幸。”慕濯与她十指交缠,并肩离开集市。 - 回到王府,时缨直奔正院,让青榆和丹桂将她的物品全部清点一遍。 万全万康也被叫来帮忙,万管家得知王妃的用意,感动之余,召集府中所有仆从,一同加入到整理的行列中。 半下午,众人完工。 时缨原本的嫁妆、以及皇帝和淑妃的赏赐都是些金银财宝,外表漂亮又值钱的珍珠玉石不计其数,还有些绫罗绸缎,分门别类摆开,乍看之下,满室流光溢彩,令人瞠目结舌。 “我计划问问夫子,按照孩子们听讲和完成功课的次数拟定一个奖励章程,只要在同等的时间成本下,比去黑市赚得多,他们定会争先恐后前来报到。这些东西……少说也能应付十年八年了。”时缨说着,心中五味陈杂,这些在她看来稀松平常的事物,却不知能供养多少平民百姓。 她看向一众家仆:“大家有什么喜欢的,可以先行拿去。” 众人连忙推拒:“娘娘还是给那些孩子们吧,我们得殿下恩典,有一处容身之地、衣食无忧,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像他们缺吃少穿,否则也不会舍得让孩子去黑市受苦。” 时缨也没有再坚持,却是记住他们在整理时多看了几眼的物品,打算用作年节时的赏赐。 都是苦出身的人,只是出于善意,才会劝她先去救济更需要的家庭。 慕濯从慕潇那里得到的钱财只能用在军中,但她的东西却不尽然,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去接济百姓,将士们愿意送子女去读书,也同样可以分得。 众人走后,慕濯轻轻拥住她的肩膀:“阿鸢,灵州会记住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记住。”时缨轻声道,“我只想尽己所能做些事情,和你一起,代替崔将军守护这些百姓罢了。他们生长于边境,时刻面临战火威胁,却常年被朝廷忽视,着实不易。” “阿鸢。” “嗯?” 她一抬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夺去了呼吸。 日光透过窗棂,满室灿金生辉,唯有相拥而立的一双人影身着素衣,却分毫未被夺去颜色。 时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闭着眼睛,下意识地环住慕濯的脖颈。 熟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侵占感官,她心想,他算是知道“食髓知味”作何写了…… - 白发苍苍的夫子站在屋里,无奈地摇头叹息。 又比昨日少了三人,明天或许还会更少。 七八月份,正是各地商贾云集的时候,孩子们纷纷逃课去挣快钱,有的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摊开书卷,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领读,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入,空旷的教室登时显得热闹起来。 夫子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孩子举着枚金耳珰道:“有位阿姐要我在这里跟她碰面,说要给我们比这个更好的宝贝,夫子,您可有看到她?” “这……”夫子满头雾水,只当他在说笑。 放眼灵州,唯有那些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能拿出这么贵重的物品,谁会大发善心,平白无故给一群孩子? 孩子见他茫然不语,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从门外传入:“我在这里。” 时缨走进门,手中提着一只竹篮,她揭开绸布,露出堆叠如山的珠光宝翠。 - 金乌西沉,孩子们散学而去,欢呼声从窗外飘然而至,许久未曾散去。 夫子折身下跪,慕濯先一步扶起他:“您不必拜我们,倒是我们要感谢您,不辞辛劳,日复一日为他们传道授业。” 十年前他来到灵州,夫子的须发还有一丝苍色,而今白雪满头,腰背也弯了许多。 时缨试探道:“您若不介意,我希望女孩们也能来听讲,与男孩们一起,不必另外分开,我平日里得闲,可以帮您为他们授课,我虽不比您三元及第,但教这些孩子应当不在话下。” 夫子一怔,见她神色认真,连声道谢:“愿意,老夫怎会不愿意?女娃娃们若能从娘娘这里得到奖赏,也不会早早被父母卖掉了。” 时缨放下心来,与他商议课程与奖励制度,直到夜色降临,才与慕濯打道回府。 随后几日,她言出必行,一得闲就去学堂讲课,到场的学生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和她一般年纪的,也想分一杯羹。 她对此早有预料,规定只收适龄儿童和超过年纪但渴望学习知识的女子,其余人员不得因贪图便宜而耽误家中农事。王府的亲卫们随行镇守,那些人只得老老实实地离去。 慕濯从军营回来,顺道去学堂接她,在门外听到朗朗读书声,不禁会心一笑。 突然,有个男孩问道:“娘娘,我阿爹和阿娘说您是菩萨派来造福我们的善人,但……您既然想帮我们,为何不直接给予钱财,还一定要我来这里听课?” 时缨的声音响起,并未因此感到冒犯,而是平静温和:“我并非菩萨派来,我的钱财也迟早有散尽的一天,但你若能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俸禄,吃饱穿暖,还能兼济天下,帮助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另一个女孩怯生生道:“娘娘,我们这些不能考取功名的人,又是为何要读书?” “为了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时缨的语气带了几分笑,“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我已经被生身父母逐出家门,但我离了他们,并非一无是处,我能教你们知识,还能写字画画拿去集市贩卖,即便将来岐王殿下也把我赶出王府,我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慕濯站在窗外:“……” 她能不能换一个例子? 散学后,待孩子们悉数离开,他在门前堵住她:“我几时说过要将你赶出王府了?” “我只是假设……”时缨对上他危险的目光,忙不迭改口,压低声音,“我原想说,我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能得你的赏识,与你成就一段姻缘,但都是些孩子,我怎能对他们讲这种浑话?而且外面人多眼杂,我表现出十分喜欢你的模样,到时候怎么在刺史府和婚礼上演戏?” 慕濯适才饶过她,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不远处打算送一送时缨的夫子:“……”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 当晚,前线传来密报,阴山北坡发现行军的痕迹,比起南坡故意留下的破绽,显得更为隐蔽。 果不其然,北夏国师决计埋伏在北坡,袭击途经此地的和亲队伍。 慕濯衣服都没换,便要调头回军营,时缨心中担忧,本想一同跟去,但军务不是儿戏,她一个王妃强行凑热闹,怕是会给人留下不分轻重的印象。 最终她决定还是留在王府等他,只拉住他道:“殿下,我就占用你一点时间,把舅父和英国公曾经教给我的兵法说给你听。” 阴山北坡与江南丘陵地带有相似之处,但愿能给他和将士们提供些许参考。 却不料他当机立断:“你和我一起去,亲自说给他们。” 时缨怔了怔,迟疑道:“我……合适吗?” “有何不妥?”慕濯已牵着她朝门外走去,“你尽管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无需害怕出错导致延误军情。大家都是身经百战,通晓兵法之人,可以判断你所言是否有用。” 时缨稍许放松了些:“我以什么身份与你们共同议事?林将军的……” “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慕濯轻轻打断她,“你是岐王妃,我的妻子。” “无论何时,你都有资格站在我身边。” 第74章 她生出不祥的预感。…… 因时间仓促, 时缨来不及更衣,只能与慕濯共乘一骑。 所幸他的马匹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即使多载一人, 也不会影响速度。 夜色从天而降,一行人离开王府,飞驰去往营地。 疾风如刀, 在耳畔猎猎作响,时缨眺望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脑海中回忆着舅父和英国公传授的兵法,却没由来地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时候, 舅父经常用沙盘模拟地形,为表兄和表姐讲山林间伏击的技巧,她虽然年幼,但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偶尔还能凭借孩童的直觉语出惊人, 让舅父大为赞赏。 某次舅父考校表兄与表姐, 堆了一座山,画出敌军的行进路线, 问两人该如何埋伏。 表兄和表姐选择了不同的位置,舅父还未评判, 她率先开口道:“表兄,你要输了。” 表兄一愣, 颇为不服道:“阿鸢此话怎讲?阿月那条路循规蹈矩, 太容易被对方猜透,我另辟蹊径,如若真在战场上,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阿月”是表姐小字, 她叫做“山月”,表兄则为“思归”,两人出生时都赶上舅父在外征战,他便以归心似箭的情绪和抬头望见的一轮明月作为儿女的名字。 第75节 她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从“山头”浇下,表兄的旗帜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表姐那边却幸免于难。 “怎么样,我可有说错?”她振振有词道,“表兄,你只想着赢,压根没把天气考虑在内,倘若是暴雨天,你便要不战而败。” “这……”表兄哑口无言,半晌,才底气不足地辩解道,“你说的情况未必会发生,首先就算下雨,也不一定有山洪,其次如果艳阳高照,我早就……” “山中气候变化万千,你应当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舅父打断他,语重心长道,“如今推演沙盘,你眼中只有输赢胜负也罢,但上了战场,不知会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决策而送命。” 表兄涨红了脸,颇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舅父温声道:“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阿爹所言极是,儿子受教。”表兄诚恳应下,对舅父拱了拱手。 舅父面露欣慰之色,重新整理沙盘,教他们怎样在兼顾气候与地形的同时做到声东击西。 表姐从始至终没有插话,只咯咯笑着,她的用兵风格与表兄截然不同,每次演练,表兄都有层不出穷的奇招,她却是稳扎稳打,从不涉险冒进。 舅父时常感叹,如果两人能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 复而抱起她:“阿鸢小小年纪,却已懂得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你快些长大,跟他们一同出征,你做军师,看着他们两个,我才能放下心来。” 她自是满口答应,四人在夕阳中笑作一团。 回忆淡去,时缨有些出神。 不知为什么,这桩小事留给她的印象格外深刻,十年过去,仍历历在目。 这时,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营地已近在眼前。 快马长驱直入,刹那间撕裂了夤夜的寂静。 - 走进帐中,将士们纷纷起身相迎,看到时缨,皆惊诧不已。 慕濯三言两语说明缘由:“若由王妃告知我,我再转述给你们,一来二去会耽搁不少时间,还难免会有错漏,不妨让她直接与诸位交谈,也好共同商议。” 近些天,众人已听闻王妃散尽私财、到学堂讲课的事,知她的眼界与见识远胜寻常闺阁女子,便没有反对,看着她与岐王并肩站在地图与沙盘前。 夜幕低垂,营帐内灯火通明,时缨穿着白天去学堂时的衣裙,在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她神色冷静,言辞条理清晰,一开口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到最后,他们无不心悦诚服。 一个时辰后,作战计划大致敲定。 前线已经在排兵布阵,护送和亲队伍度过阴山绰绰有余,但慕濯的意思是调兵支援,若能将那国师擒获,将极大地削减北夏的战斗力。 而且他既然铁了心要挑起争端,一次失败定不会作罢,之后指不定要故技重施,再次对和亲队伍下手,届时,灵州守军鞭长莫及,宣华公主和随行人员只怕凶多吉少。 众人纷纷附和,思及那作恶多端的国师,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 末了,时缨拿起一枚小旗,插在当日表兄选择的位置:“诸位皆称北夏国师用兵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他很有可能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会在这种地方设伏,还望诸位多加提防,以免落入他的圈套。” 她有些心神不宁,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生出不祥的预感,离开之际,她拉住慕濯,轻声道:“殿下,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梦里那场惨烈的战事盘亘在她心头,虽然如今还不到九月,地点也对不上号,但因“她”初到灵州时闭目塞听,也拒绝跟慕濯交流,她不记得宣华公主和亲是否同样遇袭。 她只能安慰自己,梦中他一直安然无恙,应是没有发生意外。 慕濯见她脸色苍白,摸了摸她的头发:“有王妃娘娘相助,我们定能得胜而归。” 他语气轻松、话音揶揄,让她的紧张略微缓和,她不顾他穿着冷硬的铁甲,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脑袋贴在他胸前,字句清晰道:“我在营地等你。” 旋即,她退开半步,目送他走出营帐。 夜半时分,一支精兵策马离开大营,如利箭般直奔而去。 时缨不能再跟着,便向顾珏借了身衣服,随后勤队伍前往。 虽是后勤部队,行军速度也非寻常车马可及,好在她骑术出众,从始至终不曾落下,更未抱怨过一声辛苦,士兵们不由心生敬佩。 顾珏麾下的一名副将旧伤未愈,此番没有上阵,本是在大营修养,但出于好奇,主动要求与时缨同行,顾珏念在姑娘家彼此照看方便,令她保护王妃的安全。 那副将与时缨同龄,有个妹妹在学堂里读书,说及这事,颇为感激道:“我阿娘身子不好,只生了两个女儿,阿爹整日唉声叹气,舍不得休弃阿娘,却总想着将我和阿妹卖掉换钱。岐王殿下重用顾将军,准许她训练女军,我幸而入选,不必嫁给邻村五十岁的鳏夫,娘娘收容女孩家进学堂读书,还予以赏赐,我阿妹脑袋聪明,功课做得又快又好,得了不少奖励,阿娘的药钱也有着落了,现如今,阿爹再也不提卖掉我们,您和殿下对我们简直是有再造之恩。” 时缨客气了两句,心情却变得轻快。 灵州又何尝不是她的福地,她在这里重获久违的自由,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还拥有了彼此志同道合、互相珍惜的人。 思及他,她不禁笑了笑,这时候,他应当已经抵达阴山山麓。 她抬头望向流云舒卷的天际,心里默默想,她第一次作为军师出谋划策,不知舅父可有看到。舅父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此战大获全胜,众人平安凯旋。 - 七月二十六,阴山北坡,暴雨如注。 马车陷入泥泞,护卫们好不容易推出来,请示道:“公主殿下,这里雨太大了,您看是寻个地方躲避,还是迅速下山?” 宣华公主听着外面瓢泼的雨声,权衡片刻:“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山中气候无常,不知何时才会雨停,万一等到天黑仍未放晴,无法生火,或许会遭到野兽袭击。” 护卫领命,飞快传令下去,大队人马踩着泥泞,艰难地挪向山下。 天边雷声滚动,豆大的雨点敲在密林间,汇聚成水流冲刷而过,遮掩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宣华公主忧心忡忡,捻着手里的佛珠,暗自祈祷能够顺利越过山脉。 突然,一阵嘈杂传来,隐约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下一瞬,护卫高声叫道:“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有埋伏!护驾!保护殿下撤退!” 宣华公主心头一跳,刀剑碰撞的清脆声响已越来越近。 内侍和宫人们的哭喊混杂在一起,护卫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知为何袭击他们的竟是自己人,穿着灵州驻军的盔甲,冒着漫天雨水直奔而来。 同行的北夏使臣也有些愣怔,但很快镇定下来,佯作害怕,瑟缩在车中,等候接应。 他们收到消息,国师率军亲征,企图攻击和亲队伍,嫁祸给灵州,引得南梁内斗,再以南梁皇帝诚意不足为由悍然开战。 杀喊声渐近,他们相视而笑,赞叹国师妙计如神。 突然,有人觉出几分不妙,撩开车帘一看,才发现另一支人马从山林间杀出,与袭击者缠斗在一起,没多久,己方寡不敌众,飞快逃离,却被后方赶来的援兵包围。 真正的灵州守军杀到,冲入和亲队伍,将他们这些北夏使臣的车驾圈在了中央。 那人颤抖着收回手,如烂泥般瘫倒在车厢内。 与此同时。 萧成安策马行至慕濯身边,禀报道:“殿下,没有发现北夏国师的行踪。” 慕濯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一处山坳,当机立断道:“萧将军,你带两支小队跟我来,那里应当还藏着后手。” “是!”萧成安应道,蓦然发现地面汇聚的雨水中夹杂着一缕血迹,心中一惊,正待询问,慕濯已转身打马离开。他也来不及再犹豫,连忙下令,带领两队人马紧随而至。 北夏的弓/弩手藏身在地势较高的一处山坳间,积水蔓延,他们半个身子已浸泡其中。 这一趟,国师做了万全准备,如果消息不慎走漏,或是被南梁侦查到端倪,灵州定会出兵,他们埋伏在此,便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待朔方军现身,即可万箭齐发,令他们伤亡惨重。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前锋刚一出击,尚未靠近宣华公主的车驾,就被半道冲出的朔方军拦截,对方似乎也早有准备,人多势众,他们的兵马不敌,死的死伤的伤,其余被俘虏,算是悉数折在了里面。 国师却面色沉静,迟迟未曾下达撤退的指令,此处不宜久留,南梁的和亲队伍和灵州守军定会先行下山避雨,这里是必经之地,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点,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 积水仍在上涨,有人已经拿不稳弓/弩,胳膊开始颤抖。 左右禁不住侧目,突然,血花四溅,那人的头颅滚落在水中,整个扑倒,转瞬被水淹没。 “废物。”国师低沉沙哑的嗓音阴恻恻地掠过,刀刃滴血,立时被雨水冲刷干净。 众人噤若寒蝉,忙不迭绷直身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生怕步同伴的后尘。 这位来自南梁的国师心狠手辣,调兵遣将只求取胜,但这种不计伤亡的打法颇有成效,皇帝龙心大悦,国师也因此被重用,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以谁都不敢忤逆此人,唯有受他驱使,为大夏国的复兴而战斗。 “拿下南梁,数以万计的良田骏马都是我们的,你们可曾尝过南梁女人的滋味?细皮嫩肉、貌美如花,远非粗鄙丑陋的大夏女人可比,只要我们赢了,女人应有尽有,人皆有份,让你们玩个够。”国师似是在笑,他早年做奴隶时嗓子受过伤,音色粗噶难听,但却有着神奇的蛊惑力,令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满心满眼只剩中原的财富与美人。 望风的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看到下面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大喜过望,正待传话,一道劲风破空而来,箭矢不偏不倚射中他的后心。 他喜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如断线风筝般从高台跌落。 国师面色一变,才惊觉对方不知何时已包抄而来。 他按了按脸上贴着的络腮胡,拾起先前那人留下的、飘浮在水中的弓箭,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既然被俘在所难免,他索性不再挣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能趁此机会行刺岐王,也算没有血本无归。 他乖乖束手就擒,混在一群北夏士兵中,被灵州守军带走。 - 北夏伏兵一败涂地,横尸遍野,和亲队伍和俘虏们一同被带回南麓的梁营。 萧成安快步走进营帐:“殿下,臣等在山中搜查过,未能发现北夏国师。” 慕濯略作沉吟,起身道:“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逃太远,除非他压根没有随行,或者已经在乱军中身亡。但以此人的行事作风……我怀疑他十有八/九逃脱不及,藏在了那群俘虏中。” 萧成安犹豫了一下:“殿下,您还是先……” “带我去见他们。”慕濯径直走出帐外,萧成安只得快步上前,将他引至关押俘虏的地方。 慕濯逐一看过,走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北夏人面前,脚步一顿,随意寻了个由头,下令将他和另外两人带到另一间帐篷。 走进去之后,他二话不说手起刀落,杀了另两人,旋即亲自抬手,一把扯掉那人的胡子。 国师不由得轻嘶一声,以头抢地,颤声求饶道:“饶命,饶命啊!” “不必装了。”慕濯淡声道,“你分明是汉人,为何非要扮做北夏人的长相。” “我……我……小的……”国师嗫嚅道,“小的本是大梁的行商,被杀千刀的北夏马贼打劫,商队的同伴全死了,小的为求活命,就……就跟他们……” “抬起头来。”慕濯漠然打断,用刀侧挑起他的下巴,在看清他容貌的一瞬间,却怔在了原地。 他以为自己看错,但在杭州的那段记忆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多年过去,也未曾遗忘分毫。 时缨,林将军夫妇,他们的女儿林山月,还有……长子林思归。 他按捺心绪,未曾表露分毫异常,却绕到此人背后,一刀划开了他肩头的衣衫。 丑陋的伤疤蜿蜒盘旋,昔日的胎记早已荡然无存,但却仿佛坐实了他的猜测。 世上绝不可能有如此凑巧之事。 汉人,熟悉的兵法套路,似曾相识的样貌,以及不知为何消失掉的胎记。 少年清亮的嗓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你看,我这里有块胎记,形状有点像……阿鸢和阿月都说像西子湖里的莲花,啧……真是可气,你说我堂堂大男人,顶着这么个玩意儿算什么?我倒希望能在战场上受点伤,把它抹掉。” 画面消散,慕濯看向眼前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目光阴沉的男子。 搁在他肩头的刀锋缓缓收回。 第76节 北夏国师,竟是当年与林将军一同“死”在荆州那场战事中的林思归。 第75章 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先前在山上, 时缨的推测被逐一印证,慕濯便隐约有所预感,北夏国师与林家关系密切, 甚至曾是林将军的心腹。 当年林将军率领的人马在荆州全军覆没,留守杭州的旧部去向不一,或是转而投至英国公麾下, 或是解甲归田,亦或是远离故乡,从此不知所踪。 若说其中一位辗转来到北夏,出于某些原因选择为虎作伥, 也并非没有可能。 却始料未及,会是林思归“死而复生”,从忠烈之后摇身一变,沦为通敌叛国的千古罪人。 帐内气氛归于凝滞, 慕濯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禁陷入沉默。 北夏国师曾是身份低微的奴隶, 机缘巧合下得到当今北夏皇帝的赏识,帮助他战胜其余兄弟、夺得部落首领之位, 随后统一漠北各部,效仿汉制, 建立夏国,以南下占据中原为己任。 此人冷血无情、诡谲狡诈, 是大梁击败北夏的最大阻碍, 灵州将士们提及他,皆恨之入骨。 而在他的记忆中,林思归是个太阳般明亮耀眼的少年,说起兵法, 脑袋里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最大的愿望便是封狼居胥,做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那时候,漠北各部对中原虎视眈眈,皇帝却为了清扫江南叛军,将驻守多年的苏大将军调走,换了另一位主和派将领取而代之,导致北疆城池接二连三陷落。 在皇帝看来,北狄入侵只是为了劫掠财富,可暂缓击之,而南方叛军则是要攻入京城、将他拉下龙椅,所以他要除之而后快,一刻都等不得。 消息传到杭州,林思归义愤填膺,许下了有朝一日踏平漠北王帐、收复河山的豪言壮语。 彼时,慕濯本想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宫里,闻言却产生了些许动摇,如果林思归做了大将军,朝中没有人帮他,以皇帝和卫王的脾性,他会吃大亏。 所以后来林将军识破他的身份,劝他回宫,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祖父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被乱臣贼子挥霍一空、外祖父这样有心杀敌的良将被雪藏,以及像林思归一般冉冉升起的新星,在还未照亮夜空之前就陨落。 还有时缨,待天下太平,她就会北上和父兄团聚,他唯有回到京城,才能再度与她相见。 而如今,他想到蒙冤而死的外祖父、被殃及池鱼的林将军、九死一生逃离安国公府的时缨,还有……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林思归,只觉造化弄人。 半晌,他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林兄,你还记得我吗?十年前在杭州,我……” 林思归一愣,面露惊诧,恍然大悟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你不是……是那个……”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让慕濯差点信以为真,但下一瞬,寒光从他口中射出,慕濯挥刀挡开,三下五除二卸去他藏在嘴里的暗器,冷声道:“国师阁下,您最好省点力气。” 林思归也不再装,阴恻恻一笑,嗓音仿佛从砂纸上刮过:“成王败寇,我既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你,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套,乖乖被你们套话?我知道,南梁人做梦都想将我碎尸万段,你若发发善心一刀砍了我,给我个痛快,我下地狱后还能念着你的好。” 慕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企图从他的神色间找到从前的痕迹,然而除了愈发长开的五官,他眉目阴冷,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暗色,已经没有半点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他掩去心底稍纵即逝的怅然,低声道:“你不记得我,应当还记得阿鸢吧?” 林思归置若罔闻,垂首桀桀笑着,凌乱的长发遮挡面容。 他和其余俘虏一样被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但慕濯不敢掉以轻心,飞快出手,封住了他全身的穴道。 突如其来的内力打入经络,林思归的笑声微微一顿,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慕濯心中一震,赫然发现,他已被化去武功,堪称手无缚鸡之力。 林将军的独子,昔日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林家大郎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荆州那战之后,他是如何活下来,为何不回杭州,宁愿逃亡漠北,做仇寇的国师? 慕濯有无数疑问,但他知道林思归不会对自己吐露半个字,也不再浪费工夫,默然起身离开。 出了营帐,他对候在外面的萧成安道:“萧将军,派人将尸体清理出去,剩下那个严加看管,切莫让他逃走。” 说罢,他心想,以林思归现在这副身子,除非有人接应,否则别说军中精锐,一个普通士兵……或许时缨再多练两天,都能轻而易举将他制伏。 “是。”萧成安压低声音,迟疑道,“殿下,他是……” “他嘴硬得很,不肯交待。”慕濯未置可否,“晚些时候我再审。” 方才他说出“国师”二字时刻意收声,只有林思归听得清楚,外面的人一无所知。 北夏国师作恶多端,若他落网的消息在营中传开,士兵们只怕会不顾一切冲进来,将林思归千刀万剐。 他们的亲人、战友死在北夏骑兵的铁蹄下,今次得益于时缨相助,顺利击溃敌方阴谋,但伤亡也在所难免,新仇旧恨叠加,罪魁祸首能否活过今夜都难说。 林思归可能是荆州之战唯一存活于世的见证者、最后的知情人,他必须从他嘴里问得真相。 还有时缨。 北夏国师必须死,但她肯定还想见表兄一面。 念及此,他的心情万般复杂。 这么重要的事,他没有资格瞒着她,可她看到表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该情何以堪? “殿下,您还是尽快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萧成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似是怕他继续拖延,又道,“免得王妃娘娘看到之后心疼。” 慕濯哑然失笑,抬手想拍他的肩膀,看到新缠绕的绷带,转而落在手臂上:“有劳你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天边残阳似血,晚霞挥洒,如火焰般灼红山巅。 - 帐中,林思归缓缓侧躺在地上。 双手反绑在背后,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他浑然未觉,只感到全身散架似的疲惫。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乏累的滋味,多年养尊处优,大夏皇帝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次他决定亲征,皇帝还想方设法劝阻,说兵败倒是其次,如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大夏得不偿失。 他不以为然,灵州守军和大夏骑兵一样,习惯了在草原荒漠中作战,对山间的埋伏与周旋技巧却知之甚少,他胸有成竹,就算南梁人知道他在阴山北坡设下陷阱,也只能束手无策。 可惜,南梁岐王当真有两把刷子,将他的每一步后路都算得明明白白。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内心却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大限将至的惶恐、或是对皇帝的愧疚。 这次随行的都是精兵良将,经此一役,损失惨重,就算皇帝会看在他过往的功勋上饶他一次,南梁也绝不会放虎归山,岐王已经认出了他,他必死无疑。 无所谓,死就死吧,反正他早就该死了,做了这么多年行尸走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世间,实在没意思。 也不知南梁岐王那小子发什么疯,尽跟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叫他“林兄”,林兄又是谁? 他嗤笑一声,在铺天盖地在倦怠中合上了眼睛。 “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谁?是谁在说话? 睡梦中,他双眉紧蹙,脑子里仿佛重锤敲击,疼得像是要炸开。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而过,那是他深埋在心底、刻意遗忘的记忆。 江南烟雨霏霏,父母立在屋檐下,父亲单手抱着妹妹,另一手揽着母亲,他欢快地冲进雨里,在水坑中跳跃,妹妹咿咿呀呀地伸出胳膊,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西子湖菡萏飘香,晚风习习吹皱水面,他头顶扣着荷叶,乘一尾孤舟顺流飘荡,不知不觉睡去,再度睁眼,漫天繁星灿烂,倒映在湖中,他仿佛置身银河。 中元节,河灯璀璨,光华流泻,年幼的表妹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奶声奶气道:“我没有故去的亲人,那就向佛祖祈愿,希望大家永远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突发奇想:“阿鸢,我们来比赛吧,看谁能把河灯推得更远。” 阿鸢……阿鸢? 是,表妹叫做阿鸢,父亲给取的名字,愿她能够乘风万里,无拘无束地翱翔。 “表兄,我要去长安了,待你得胜归来,陛下定会予以重赏,到时候你和表姐、还有舅父舅母在长安住下,我就能像从前一样,随时去找你们玩了。” “傻丫头,都多大了,还整天想着玩?等我做了将军,是要去北边打仗的,你在长安待着,我荡平漠北之后,再回来跟你……得了,你指不定已经嫁为人妇,孩子都会喊我表舅父了。” 那是十年前,新帝登基,尚未改元,他即将随父亲出征,围剿江南一带的叛军,而姑母携表妹北上,与长安的姑父和表弟团聚。 他从没去过长安,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还有先前和他约定的小子,不知道有没有认真读书。 表妹登上马车,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跟他挥手,直到消失在道路尽头。 彼时他未曾料到,那一眼竟是诀别。 杀喊声四起,身边不断有人倒下,父亲浑身是血,将一封书信塞进他怀中:“阿归,你带一支小队,速速突围……” 他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阿爹,我不走!要去就让阿月去,她……” “啪——” 父亲一巴掌将他的头抽歪,呵斥道:“你给我清醒些!现在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你难道看不出来是有人暗做手脚,打算让我们和苏大将军的兵马全都折在这儿?阿月不及你身手高强,她……出不去了,我们今日都出不去了,阿归,你是我们的希望,一定要将让真相大白!”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说话,父亲是位儒将,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却有着江南人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据说他年轻时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每逢出行都掷果盈车,直到他迎娶母亲。 母亲是将门之家的女儿,性情泼辣直爽,一杆红缨枪所向无敌,成婚后依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但也会洗手作羹汤,一针一线为他和妹妹缝制衣物。 妹妹漂亮可爱,继承了母亲的好枪法,年方十五岁就敢披挂上阵,勇气与胆量不输男儿。 他举目四望,在人群中搜寻到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最后留恋地看了她们一眼,咬牙跨上马背,抡起长刀,不要命般杀出重围。 左右将士一个接一个地跌落马背,至死护着他,他的视线被血污遮掩,用衣袖一抹,才发现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身上添了多少伤,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爹!阿娘!” 他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声音,心头巨震,下意识便要回身援救,但旋即,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身边的将士便高声吼道:“小郎君,快走!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话音未落,那人合身扑来,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纷飞的箭雨。 血色漫天泼洒,他强忍着不敢哭,只怕稍一疏忽就被敌人斩落马下。 他的命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命换来,他承载无数人的希望。 父母、妹妹、苏大将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将士,他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他终于突围而出,筋疲力竭,一头栽落。 但下一瞬,埋伏在暗处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闪着寒光的锋刃朝他砍来。 “啊——” 他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之所及,四下漆黑,似乎已经入夜。 帐帘掀起,有南梁将士举着灯烛走进来,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狗东西,鬼叫什么?”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第77节 “一个死到临头的俘虏,看给你能的!”对方抬脚就踢,良久,缓缓蹲下,借着烛光打量他的面容,“你就是那劳什子国师吧?岐王殿下不让杀你,我不要你的命,断你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可好?虽然我觉得这么做实在便宜了你,你这种人面兽心的恶鬼,凌迟处死都不为过!” 寒光闪烁,他低低笑起来,丝毫不以为惧。 但恰在此时,另一个人影从外面走入,低声道:“庄益,你干什么?” “我……”年轻人悻悻地收回手,“萧兄,换班吧,我不想在这守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杀……” “去吧。”被唤做“萧兄”的人接过烛台,年轻人又狠狠踹出一脚,才大步流星走出帐篷。 林思归冷笑着闭上眼睛,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 时缨进入营地,得知己方大获全胜,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 顾珏迎上来:“娘娘。” “顾将军。”时缨仔细打量她,关切道,“你还好吧,还有没有受伤?殿下和其他人呢?还有宣华公主……” “末将无碍,”顾珏笑了笑,“公主也平安无虞,只是受惊不小,已经歇息了。岐王殿下……正在与人议事,您连日赶路,想必也累了,不妨先休息片刻再去见他。” 时缨心下蹊跷:“他连商讨战术都不避开我,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难道……他在何处?顾将军,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顾珏无奈,只得将她引至岐王的营帐。 时缨来到帐外,不等卫兵通报,径自打起帘子只身而入。 草药味弥漫开来,慕濯身上穿着一件中衣,正在低头系带,听闻动静,抬眸看到她,不由一怔。 时缨三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衣服,露出了手臂和背后的纱布。 “一点皮肉伤而已,你再来迟一时半刻,说不定就痊愈了。”他攥住她的手,戏谑道,“倒是王妃娘娘一言不合就脱我衣服,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时缨见他面色如常,稍许安心,却仍是没好气道:“既然是小伤,为何要让顾将军把我引开?” “这不是怕你心疼吗?”慕濯环过她的腰,“横竖都被你看到了,往后几日就不劳烦大夫,由你来替我换药吧。” 一旁的大夫:“……” 他真该先走一步。 时缨面颊一热,点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只有胳膊和后背吗?不是,我没乌鸦嘴的意思,我……” “我知道。”慕濯按捺笑意,余光瞥见大夫飞快跑走,眼中调侃之意更甚,“真没有了,你若不相信,亲自检查一番便是。” 说着张开手臂,任由她观瞻。 时缨对上他赤/裸的胸膛,整张脸都烧起来,慌忙垂眸躲避,却又望见他肌理分明、线条流畅的腹部,以及再往下……裤子的系带。 她转过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北夏国师呢?你们抓住他了吗?”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许久都未曾等到回答。 她料想是那国师逃之夭夭,宽慰道:“你没事就好,这次让他跑走也罢,总还有机会再抓到。他吃了败仗,说不定会……” “阿鸢。”慕濯抬手拥住她,深呼吸,斟酌言辞,“我抓到他了,只是还没有公之于众。因为我怕他的身份一经曝光,愤怒的将士们就会一拥而上,取走他的性命。” 时缨会意:“他是北夏重臣,掌握着不少敌方的重要机密,处死之前定要好生审问。” 她的侧脸贴在他胸前,耳畔心跳急促,也不知是自己还是他的,一瞬间,她有些困惑,他都不介意对她“袒诚相见”,还会因为一个拥抱就紧张吗? 她想到方才撞入眼帘的优美线条,鼓起勇气,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腰腹。 每天隔着衾被和寝衣抱他,还没尝试过赤/裸时的触感。 正做着心理建设,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知为何竟带着几分沙哑:“你可以去见他一面,但你须得答应我,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叫出声,否则……他就危险了。” 时缨的动作顿住,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最终定了定神,忐忑不安地应道:“好。” 第76章 “阿鸢,我回不去了。”…… 夜已深, 整个营地都归于寂静,巡逻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点。 弯月如钩, 渐渐沉落山坳,林间传来风声,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嗥叫。 时缨随慕濯行至关押北夏国师的地方, 就见帐篷被围得水泄不通,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把守。 “殿下,娘娘。”萧成安出来相迎,禀报道, “此人一直在睡,中途醒来一阵子,但什么也没说。” 慕濯略一颔首:“你去休息吧,我和王妃进里面看看。” 夜间是意志力最松懈的时候, 适宜进行审讯, 萧成安没有多言, 将营帐留给两人。 时缨走进帐中,先前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强烈, 她不由屏息凝神,看向那个瑟缩在地上的身影。 林思归听闻响动, 昏昏沉沉地转醒,只觉半边身子又僵又麻, 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换了个姿势, 因许久滴水未进,嗓音愈发嘶哑:“岐王殿下口口声声与我称兄道弟,出手却一点也不客气,把我捆成粽子还不够, 连穴位都要封上,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慕濯淡声:“若是立志保家卫国的林兄,我自当以礼相待,但阁下恶贯满盈、诡计多端,保险起见,我唯有如此对你。” 说着,明显感到时缨身形一滞,他扣住她的手,试图予以些许安慰。 “林兄”二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缨瞳孔一缩,不敢去细想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舅父的兵法、铤而走险的藏身之处、还有慕濯的提醒,国师究竟是何人,答案呼之欲出。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发觉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哈哈哈……”林思归低声笑起来,似乎被某个字眼戳痛,神色间陡然划过一抹狠戾,透过散落在脸上的发丝,他看到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想起之前隐约听到什么“王妃”,顿时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王妃娘娘夫唱妇随,也要跟在下拜把子?或是说……岐王体谅在下孤枕难眠,愿意献出如花似玉的妻子,与在下共度良宵?好吧,看在您如此诚心的份上,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费力地坐起来,如愿望见岐王顷刻间面若寒霜,心中涌现报复的快意:“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着实有点不方便,您不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脱——” 一阵风拂过,他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掉层皮,谁知却是那岐王妃扑到他身前,怔怔地凝望他,眼眸中飞快地凝结了一层水雾,仿佛秋日飘荡在湖面的白纱。 他略一失神,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犹在恶语相向:“王妃娘娘就这么迫不及待吗?难道您嫁给岐王殿下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守活寡?那你可要感谢今天遇到了我,我会让你尝尝何为……” 话音戛然而止,终结在一个温暖馨香的拥抱中,少女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衣衫破烂的肩头,泪雨滂沱,转瞬便淹没了他肩上蜿蜒丑陋的疤痕。 她哭得无声无息,拼命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霎时间,慕濯心神一凛,虽然已经搜过身,确认林思归没有多余的暗器,但却唯恐他再使诈,下意识便要将两人分开。 然而林思归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嘴里滔滔不绝的脏话也消失无踪,愣怔着看了时缨半晌,又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眼底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次散去,露出一抹久违的清明。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来到两人身边,拍抚时缨的后背,顺势将她带到自己怀中,复而开口:“林兄,她就是阿鸢,你的表妹,你还记得吗?” 林思归有些懵,无数久远的记忆纷至杳来,在他内心深处一点点复苏。 他像是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游魂,不知来处,没有归途,直到一缕微光破开长夜,照亮了他曾经的路。 父亲、母亲、妹妹……他们的容颜如同走马灯般掠过脑海,旋即消失不见。 少女从岐王怀里抬起头,他看清她的眉眼,依稀有着儿时的痕迹,却已然出落得明艳照人。 他用生锈似的嗓子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你是时家缨娘,我的表妹……阿鸢。” 十年前临别之际的话语浮上脑海,时过境迁,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扬起嘴角,低声揶揄道:“你有没有将孩子带来,让我听一声‘表舅父’?” 时缨满面泪痕,竭尽全力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良久,她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轻声道:“我已经不是时家人了,我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与岐王殿下来到灵州。皎皎还在长安,做了荣昌王世子妃,还有弯弯……表兄,你可知皎皎有个孪生姊妹?我们找到她,帮她认祖归宗,她现在是太子良娣。曲将军受封英国公,每天催明微嫁人,但明微不愿相夫教子,只想当女将军,就像舅母一样。” 她一股脑地将妹妹和好友的近况告诉他,仿佛阔别重逢的亲人叙旧,末了,她凝视他憔悴的面容,指尖轻触侧脸狰狞的伤疤,声音轻轻打颤:“表兄,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你为何不回家?” 林思归沉默不语,良久,一行眼泪淌了下来。 “回家……”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是有些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阿鸢,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打从他们中了自己人的圈套,被围困在荆州战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谁都回不去了。 …… 那一天,他死里逃生,身边只剩三人,个个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他想将他们送去就近的镇子上诊治,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仰面瘫倒在密林中的草地上,喘息了片刻,挣扎着爬去河边饮水。 变故就发生在此时,潜藏在暗处的杀手现身,二话不说朝他们袭来。 同伴们为保护他而丧生,他在危急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十余人,最终浑身是血地将那杀手头领按在地上,逼问他们是谁派来。 对方受伤不轻,却笑而不语,断断续续道:“林公子,您若一意孤行,非要回杭州,林家满门都要为您陪葬。林将军给了您什么,何不交给我,如此一来,您或许还能活命。”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他怒极,手下发狠,卸了那人的两条胳膊,“老实交代!你的主子姓甚名谁?” 那人疼得直抽气,却依旧不肯松口:“我也是为您好,您若不信,大可试试,从荆州至杭州路途遥远,您每天都会活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就算您武艺高强、运气绝佳,成功回到杭州,您又如何护得住上了年纪的老太爷和老夫人?您是在拿林家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林思归闻言,脑中飞转,突然想到远在长安的姑父,据说他因有从龙之功,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他定会看在姻亲的份上出手相助。 如是想着,他扬起已经卷刃的长刀,便要将那人的脑袋砍下,那人却大笑起来,似乎看穿他的念头,嘲讽道:“我奉劝您一句,最好别打北上的主意,那条路比去杭州困难千倍百倍,而您进京之后,更是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间沙沙作响,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发觉是对方来了援兵,迅速手起刀落,旋即撑着一口气,纵身跳进河中,顺流潜下。 他是在江南长大的孩子,水性甚好,然而逃脱之后,他取出怀中的信件一看,字迹已被洇湿。 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起初他不信邪,避开大路,抄山中小道往东走,打算尽快赶回杭州,但没出两日,就有杀手缠了上来。 他抢了一人的武器,边打边逃,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加之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一直未曾得到医治,几番厮杀之后,他终于无以为继,身中数箭,坠入湍急的河流。 一支途经该地的商队发现他,将他送去医馆救治,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刚能下地,就迫不及待溜出城。 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姑父身上,决定孤身前往京城,那些杀手以为他已死,定会停止追杀。 数九寒天,白雪纷飞之时,他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长安,叩响了安国公府的朱漆大门。 他被当成乞丐踢开,翻遍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宵禁将至,他藏入街边的暗渠,在寒风凛冽中等了整整一晚,才在翌日拦下了安国公夫人的马车。 半年不见,姑母盛装华服,一身诰命夫人的行头,正待去赴宴,见到他,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带去一间空旷的厢房。 他收拾过后,本想见一见表妹,但门外守卫森严,不准他离开半步,要他在这等夫人回来。 林思归心下纳罕,不愿对姑母府上的人动粗,便乖乖回到屋内。 天黑时,姑母归来,两人促膝长谈,他说罢自己的遭遇,跪地请求姑母为父母妹妹做主,借助姑父的权势,将荆州一战的真相大白天下。 姑母哭哭啼啼,得知父亲给他的信件已经损毁,就说要去找姑父商量一番,让他先好好休息。 至于阿鸾和皎皎,时候不早,她们歇下了,只能明日再见面。 他才知道阿鸢被改了名字,姑父觉得女孩家用“鸢”不好,大笔一挥换成了“鸾”。 第78节 人家父亲给女儿更名,他这做表兄的也不好置喙,心里却有些失望,觉得姑父一个读书人,居然这么没品位。 他喝下姑母遣人送来的补汤,安心睡去,想着明日见到表妹,定要考一考她,看她的功夫有没有落下。 父亲和母亲不在了,往后只能由他来继续教她习武。 他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视线里一片漆黑,手脚被绑,身下摇摇晃晃,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 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动静,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已经离开长安五日。 他惊诧万分,想不通自己为何前一刻还待在安国公府,转眼就置身于这种鬼地方,试着调动内力,却感到一阵挫骨扬灰般的剧痛,立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武功尽废,还被点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这样来到漠北,沦落为奴隶,起先还想着逃跑,被穷凶极恶的主人家用鞭子和烙铁弄得奄奄一息。 脸倒是得以幸免,只留下一个证明归属的印记,因他样貌英俊,主人家寡居多年的老母亲看中,点名要他伺候。 那天,他撺掇其余奴隶,一起杀了主人全家,却在奔逃中误入草原深处,被狼群包围。 彼时尚是部落王子的大夏皇帝途经此处,顺手救了他一命,听说他杀死主人的事,没有将他处决,反而大为赞赏,把他收为己用。 他有了新的名字,逐渐遗忘过去,成为王子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刀,助他一统漠北,建立大夏国,自己也跃居为身份显贵、高高在上的国师。 有时夜半梦醒,他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记忆碎片,尚未显形,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是谁在背后暗算苏大将军、导致父亲被牵连,谁派人追杀他、千方百计阻止他归乡,他又为何会武功尽失、被扔至异域自生自灭。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液冷却,心如朽木,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草原上,直到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凶神。 皇帝要他设法打下南梁,他便顺从照做,不计代价地消耗兵马,在日复一日的运筹帷幄中感受杀戮的快意。 南梁朝廷中主和派为数众多,边防不堪一击,他坐在王帐,听前线捷报频传,只觉铁蹄南下指日可待。等到大夏入主中原,他…… 他要做什么? 脑海中朦朦胧胧闪过江南小桥流水、满池莲荷,却转眼归于寂灭。 他已了无牵挂,那些陈旧的画面恍如隔世,他没有家,也永远回不去了。 几年前,灵州更换新的守将,他头一次踢到铁板。 那位姓崔的将领训练兵马、整饬防务,筑起一道无坚不摧的长城,好不容易挨到他战死,年仅十七岁的岐王又横空出世,一鼓作气收复了数十座城池。 南下计划受阻,皇帝送玉清公主前去和亲,同时要求南梁公主北上,企图刺激南梁皇帝出兵。 然而他们高估了南梁皇帝的尊严与脸面,他与一干朝臣权衡数日,竟然答应下来。 于是才有了这一遭,他亲自出马,打算袭击和亲队伍,再嫁祸给朔方军,以期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只要南梁皇帝除去岐王,灵州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大夏也能顺理成章地宣战,直取长安。 “……却没想到岐王殿下技高一筹,又或者说,是阿鸢技高一筹。”林思归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时缨泣不成声,想像儿时一样为她拭去眼泪,却意识到自己还被反绑着双手,动弹不得。 “阿鸢,不要哭,阿爹……林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学有所成,定会甚感欣慰。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是我们当中最有本事的那个。”他放轻声音,粗噶的嗓子也因此温和几分,这是他最初做奴隶的时候逃走被抓回来,主人灌下滚开水,烫坏了喉咙,从此便只能以不堪入耳的音色说话。 时缨哭得头昏脑涨,慕濯揽过她的肩,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低声问道:“林兄,关于荆州之战,除了那封你还没来得及查看的信件,你还记得什么?” 林思归凝神沉思,许久,缓缓道:“当初,我……林将军奉命驰援,与苏将军夹击叛军,在抵达荆州的前夜,有人找上门,对他说了一些话。我是偶然听到,已经无法一字不落地复述,大概意思……是荆州恐将生变,他最好选择按兵不动,免得被卷入朝廷斗争白白牺牲。” “那时候,我年少无知,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未想过朝堂的勾心斗角怎会波及千里之外的战场,后来苏大将军受困,另一支援军因为天气不好,被耽搁在途中,迟迟无法赶到、与林将军的兵马进行合围,眼看着苏大将军以寡敌众,即将全军覆没,林将军最终还是下达了冲锋的指令,决计拖延三五日,等待后援抵达。他……和他的妻子儿女都敬佩苏大将军的为人,无法见死不救。” 说到此处,他冷冷一笑:“他与苏大将军会合,夺下荆州,重新整编队伍,足足坚持了八天,数次击退叛军,但己方也只剩些残兵败将,敌军若再增援,荆州将不堪一击。好在援兵终于到了,所有人欢天喜地,就等着与同袍里应外合,将叛军一举歼灭。但你猜,他们等来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平复急剧起伏的情绪,字字句句道:“光天化日之下,自相残杀,数倍的兵马围在荆州城外,要把我们……要把他们和叛军悉数屠杀殆尽!” “苏大将军自知连累了林将军,派人出去与他们交涉,希望以自己的死换得林将军及其部众平安出城,但他也明白,这是无谓的挣扎,林将军定会将真相昭告天下,为他平反。那些人怎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们只能死。”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溢出,“除去狗皇帝的默许,能有如此本事,调动大军围剿自己人,还做得天/衣无缝、至今仍然逍遥法外的,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幕后主使昭然若揭,慕濯一时没有应答,林思归也不做追问,然而他正待继续,时缨已轻声道:“安国公,还有孟家。” 说罢,她的眼泪簌簌而落。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她沉浸在舅父一家战死的悲痛中无法自拔时,表兄曾来过安国公府,她与他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间院落。 时文柏与孟家勾结,害死苏大将军,除去卫王夺嫡的最大对手,为了隐瞒秘密,狠心用舅父一家和数以万计的无辜将士做了陪葬。 开战前,时文柏派人隐晦地暗示舅父,要他明哲保身,但舅父低估了时文柏的无耻下作,没想到他会和孟家一同陷害忠臣,便在苏大将军落难之际挺身而出,与他并肩战死。 追杀表兄的正是时文柏,所以杀手会“好心”劝阻他去长安,因为那反而是自投罗网。 表兄一无所知,历经千难万险来到京城,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因林家是安国公府的姻亲,时文柏与孟家交换条件,苏大将军被扣上反贼的帽子,林将军则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林氏一脉加官进爵,没落世家重振昔日荣光。 木已成舟、盖棺定论,安国公夫人岂会看着到手的荣华富贵白白飞走?如果为苏家平反,安国公府和孟家都要遭殃,而林将军的功勋也会不复存在,她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她不忍心杀了血脉相连的侄儿,便将他弄成废人,远远送走,要他再也无法回到大梁。 或许她还自以为做了件善事,否则被时文柏知道林思归还活着,定会派人追杀他至天涯海角。 离开安国公府后,时缨经历了太多风浪,本以为已经能够做到冷静自持,如今却依旧哭到失声。 “对了,还有曲将军。”林思归突然道,“林将军最先觉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派他杀出去,到周边的州县请援兵,他已经不指望朝廷的军队,只能就近求助。我不知道林将军私底下是如何交代他的,但就现在看来,曲将军好端端地做着他的英国公,时家和孟家也安安稳稳。” 他仰头笑出声:“是啊,是啊……天底下哪有不爱权势、不贪钱财的人?只有林将军是个傻的,人家都跟他说到那个份上,他还没有听懂,我也是个蠢货,如果我早点想明白,就是死也要拦着他,哈哈哈哈……但八成没用,他估计会一刀宰了我,然后去支援苏大将军。” “阿鸢,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他望着时缨,“我哪里都回不去了,你和岐王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不……”时缨摇摇头,“表兄,你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她对上林思归的眼睛,抽出了藏在袖中、顾珏给她的那把匕首:“你是我的表兄,我无法看着你被人千刀万剐,但你通敌叛国,已经是大梁的罪人,我也不能出于私心给你一条生路。那些死在北夏骑兵刀下的将士、妻离子散的家庭,我没有权力替他们赦免你。”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攥紧刀柄:“我亲手送你上路,你见到舅父,好好跟他认个错吧。然后你就安心等着,用不了多久,安国公府和孟家都会下去给你们磕头谢罪。” 第77章 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 慕濯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阿鸢, 不要冲动。” 时缨无言垂泪,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 林思归却神色平静, 笑意难得抵达眼底:“也好,阿鸢送我上路,我算是没有遗憾了。只可惜, 我犯下滔天罪孽,已无颜面对林将军,如果他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他一生都在守护大梁百姓,我却让他们流离失所、与亲人朋友阴阳两隔。” 他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望着满手无法洗刷的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动手吧,不要害怕,你一刀下去, 我就能解脱了。”林思归语气温和, 落在时缨耳中, 就像小时候练习功夫,他总是对她说, 试试看,不要害怕。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匕首掉落在地。 他是罪大恶极的北夏国师,却也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表兄。 她和时维关系平平, 反而是表兄在她眼里无异于亲生兄长, 他比她年长十岁,会把她驮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跑开,逗得她咯咯笑,还会和表姐一起带她去西子湖泛舟, 回程的时候她困得颠三倒四,他便将她背在身后,踏着夕阳归家,少年的肩背单薄却安稳,她伏在上面,沉沉地睡着了。 可对于大梁、尤其灵州的将士和百姓而言,他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三言两语,就能调动北夏铁骑倾巢而出,信手拨弄沙盘,便有不计其数的家庭支离破碎。 她无法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他,也没脸劝他改邪归正、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 纵然她已经脱离安国公府,但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害他至此,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宽宏大量? “阿鸢,你先冷静一下,别做傻事。”慕濯将匕首插回刀鞘,扶着她站起,“你放心,只要你我不声张,就无人知晓林兄的身份,没我的命令,他们不敢碰他一根头发。” 时缨埋在他胸前,许久,平复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以他公私分明的脾性,断不会因为是她的表兄就网开一面。 他必须给麾下将士和灵州百姓一个交待,而且表兄的存在终归是个隐患,梦里那场恶战犹在眼前,朔方军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才打得北夏元气大伤、至少十年无法东山再起。 若是十年前的表兄,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但如今物是人非,打心底里,她拿捏不准,表兄是当真万念俱灰、但求一死,还是藏着后招,笃定她不忍杀他。 她甚至不敢割开捆绑他的绳子,因她不能拿营地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以及灵州的未来冒险。 一宿未眠,又哭了太久,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借着慕濯的力量站稳,低声道:“我回去冷静,但请殿下看在他功力尽失、无法反抗的份上,给他点水和食物……好吗?” “好。”慕濯应下,他原本担心林思归会负隅抵抗,打算以此消磨他的意志,却没想到时缨的出现唤醒他曾经的模样,而林思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让他产生了些许恻隐。 但他不是时缨,旧时记忆虽弥足珍贵,眼前的北夏国师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兄,他无法将二者混为一谈,他须得对更多人负责。 他携时缨离开帐篷,将她送回自己的住处。 天刚蒙蒙亮,士兵们经历了昨日的激战,大都还在沉睡,巡逻站岗的也不敢盯着时缨看,故而无人发觉她脸上哭过的痕迹。 走进帐中,待她躺在被褥间睡去,慕濯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 那边,萧成安歇息了两个时辰,放心不下,便出来查看情况,正巧与慕濯相遇。 与此同时,顾珏步履匆匆行至近前,神情凝重:“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慕濯将两人引到另一间帐篷,不多时,萧成安率先告退,径直去往关押林思归之处。 - 帐内,林思归依旧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地发愣。 恍然间,他生出错觉,似乎昨天刚和时缨在杭州分别,今日便在长安相见。 直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链哗啦作响,他回过神,就见那个姓萧的将官搬来一块铁墩,用链条扣住他的一只手腕,旋即划开了绳索。 他的活动范围依旧限制在帐内,但却能自由伸展身子,姿势舒服了许多。 “你若识相,就放老实点。”萧成安低声道,“外面重兵把守,你插翅难飞,如果你妄图逃跑,我就算被殿下革职惩处,也要用这铁链给你扎个对穿。”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林思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通常而言,这玩意儿会被绑在脚上,就像北夏人对待奴隶一样。 也不知岐王是念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才放心这么锁,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他试着挣了一下,铁链纹丝不动,正正好好卡住他的腕骨,除非他把骨头敲碎,或许才能从里面挣脱。 目光落在铁块,那瞬间,他心底里长期浸染的邪念死灰复燃,抬手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寻找一击成功的位置。但最终,鬼使神差地,他停住动作,疲惫地叹出口气。 再等等吧,那人所言不假,没有接应,他确实插翅难飞。 他回想对方单手拎铁块、举重若轻的模样,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自己曾经也能做到,可现在,就算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将铁块挪动哪怕一寸了。 半晌,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风从敞开的帐帘吹入。 他一个激灵,瞬间坐起,却见是岐王独自现身,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 “林兄久等。”慕濯微微一笑,“本想尽早给你送来水和食物,却被你藏在北麓的援兵耽搁,只能多委屈你一会儿了。” 林思归面色微变,旋即认命地叹息:“这局我输了,趁着阿鸢不在,你速速杀了我吧。” 他算无遗策,料想到自己失手的可能,便在阴山北麓不远处的北夏营地中安排了一支援兵,万一自己不幸被擒,北夏骑兵会趁着梁营人困马乏、防备松懈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趁乱解救他。 第79节 那股不可告人的念头化作轻烟,如同太阳下的雾气,迅速消散无踪,他这才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认真地打量面前未至弱冠的年轻将领。 身形俊朗、五官精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轮廓,气度却是不符合年龄的冷峻与成熟。灵州大都督死后,正是此人临危受命,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让皇帝一鼓作气南下的愿望化作泡影。 他渐渐想起些什么,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当年承诺要在朝堂上护着他的孩子,竟是他决意效忠的岐王,可惜造化弄人,彼时谁都没料到,他将流落异乡,变得不人不鬼,岐王被驱逐出京,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而今,他沦为阶下囚,对方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 “我并不是来要你的命。”慕濯在他对面盘膝落座,兀自斟了两杯水,又掰下一块馒头,“我陪林兄用顿早膳,顺便与你做笔交易。” “我倒没有怀疑你在里面下/毒,”林思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连续喝了四五杯,才缓过口气,接过他递来的馒头,笑道,“诚如殿下所言,您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岂能让我一死了之。” 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慕濯也不跟他打哑谜:“自然是关于北夏的情报。” 林思归问:“那么殿下决计拿什么跟我交换?难不成要赦免我?” “我不会赦免你,但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直至我和阿鸢为苏家翻案、林将军牺牲的真相大白。时文柏夫妇,还有左仆射孟庭辉,你的仇人们,我可以悉数交给你处置。”慕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到时候,你就是将他们切片下油锅,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不为所动:“我要他们作何用?他们死个千八百次,我……林将军一家也回不来了,还有那些从杭州赶赴战场的将士……” 他话音一顿:“岐王殿下难道觉得,他们三个人的命这么值钱,能抵得过成千上万冤魂?” “四个,加上大梁皇帝。” “……” 林思归攥紧了拳,内心似乎陷入激烈的挣扎。 许久,他的手缓缓松开,平静道:“若是十年前,我做梦都想将那狗皇帝碎尸万段,但如今,已经迟了。殿下,我与您说过,他们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那么多无辜送命的人,而且我为何要信您?大梁皇帝毕竟是您的父亲,倘若您为了身后名……” “你不信我,难道要信那北夏皇帝吗?”慕濯反问,“你助纣为虐,图的是什么?如果是为有朝一日攻占长安,手刃昏君奸臣,我亲自将他们送给你,岂不是节省了许多力气?还是说,你认为两国交战、血流成河,更多无辜的人白白丧命,才算作大仇得报?” 林思归没有回答。 报仇吗?其实并非如此,虽然他恨极了狗皇帝和朝中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宵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踏平长安的方式为家人和将士们讨回公道。 为了一己私利,致使生灵涂炭,这么做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父亲的话音划过脑海,他按捺翻涌的心绪,拿着馒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时候,他已经活得没有半点人样,封闭记忆、忘却前尘,只求能够减轻内心的痛苦,父亲的教诲被抛诸脑后,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汉人还是北夏人,也不知打下南梁是为了什么。 “阿鸢从没杀过人,我也不想她的手沾上血,你若拒绝开口,我便不会再留情面。”慕濯看出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乘胜追击道,“没有你,北夏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半年之内,我军必将长驱直入王庭,把北夏皇帝送下去陪你。还有时家和孟家,他们罪有应得,你却看不到了。” 林思归抬眼:“殿下,我一个将死之人,又岂会在乎……” “你在乎。”慕濯打断他的置辩,“你若不在乎,就不会避而不提‘父亲’二字,改称他为‘林将军’,你若不在乎,就不会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和阿鸢,你若不在乎,更不会在说及大梁皇帝和安国公之流时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你根本没有放下,不然就会像阿鸢——” 他问道:“林兄,你可还记得阿鸢对你说过什么?她与安国公府如何了?” 林思归一怔,仔细回想,却不剩半点印象。昨晚时缨似乎是说过自己的事,但她的语气格外平和,仿佛只是陈述,他神思恍惚,完全没有记在心里。 “她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已经不再是时家人。”慕濯不紧不慢地接上,言简意赅地说了时缨在遭遇,“她差点死在时文柏手里,从那之后,安国公夫妇再未能引起她的激烈情绪,除去两次,一次是猜到当年林将军遇难与安国公有关,一次是昨晚,她得知安国公夫人对你做的事。” 林思归浑身一震,良久,苦笑道:“论排兵布阵,兴许我还有与殿下一较之力,但若是谋取人心,我承认,我远非您的对手。” “林兄贵为国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何尝需要图谋人心。”慕濯不置可否,“况且北夏人嗜杀成性,对待大梁战俘,从来都是凌虐后一刀砍死,压根用不着玩弄心术。” 他意有所指,林思归自嘲一笑,与他对视片刻,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缓缓倚在铁墩上,咬了一口馒头。 慕濯也没再催促,两人宛如相识多年的旧友,共进早膳,期间还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冲你胆敢得罪皇帝和卫王……现在是太子?呵,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什么东西都能……不,我没有骂你,就冲你直接把阿鸢从安国公府抢出来,我觉着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林兄谬赞。所以也请你往后不要再拿她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啊……你是说昨晚,抱歉,我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虽然是阿鸢的表兄,林将军早年也揶揄过,要我们亲上加……好吧,没什么,我从来都只把她当阿妹看。至于‘守活寡’么,我这不是看在她连孩子都没……” “林兄的算学一如既往的差,我与她五月初成亲,就算怀胎十月,最早也要等到明年了吧?” “也是,那……她有了吗?” “还没有。” “三个月了还没有?莫非你真的不行?” “……” 林思归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馒头被抢走,连忙认输,说了半天好话,才终于将口粮拿回来,狼吞虎咽吃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成交。你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日上三竿,营地里逐渐喧闹,众人听说岐王连夜审讯俘虏,至今都没出来,对那俘虏的身份愈发好奇。 然而萧将军亲自在外镇守,将探头探脑的士兵远远拦下,不许他们窥伺,众人只得自行猜测。 营帐内,林思归说罢最后一字,等待慕濯继续提问。 慕濯却没有再出声,从怀里取出枚玉佩,递到他面前。 林思归看清之后,呼吸蓦然一窒。 玉佩通体莹白,雕琢着繁复的花纹,那分明是父亲的东西,当年随身携带,后来莫名消失不见,他好奇问起,父亲只说是不慎丢失了,却没想到会在他手里。 “我原想将此物作为与你交换的筹码,你看到它,应当会立即缴械投降,我也不必花大把时间与你掰扯。”慕濯将玉佩放到他掌中,“但再三思索,觉得还是不要玷污林将军的遗物。你是他的儿子,此物本该属于你,被我越俎代庖保管了这么多年,现在物归原主。” 林思归合拢手心,摩挲着上面的纹饰,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跟在父亲身边,跃跃欲试地拽他腰间的玉佩。 父亲假装不知,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身子,每次都让他的动作落空,在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时赫然回过头,故作惊讶道:“阿归,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这些年,他像个随波逐流的浮萍,找不到任何与过去的联系,而今,父亲的玉佩沉甸甸地落在手上,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谁。他蓦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入衣襟,低声道谢。 尽管他心知肚明,岐王这一招才是真正的上乘之策,倘若一早就拿出来与他交换,他或许会答应,但却不及现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再送出,换得他心悦诚服。 这次对战,他输得彻彻底底,却甘拜下风。 第78章 岐王将在灵州重新迎娶王…… 那厢, 时缨睡得并不踏实,虽疲累至极,却因心里装着事情, 翻来覆去地做噩梦。 她梦见许多小时候的事,舅父教她骑马射箭,舅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上, 表姐带她去采莲蓬,表兄将她拉到河边,要跟她比赛谁能在水里闭气更久。 突然,安国公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出, 挥舞利刃,将他们砍得浑身是血,她哭喊着想要施救,却无法动弹, 表兄用尽全力朝她伸出手, 转瞬被安国公夫人拖入深渊。 指尖相擦而过, 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兄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 旋即, 耳畔传来喧哗声,画面突转, 回到营中。她看到愤怒的将士们一拥而入,将表兄团团包围, 他们双眼通红, 叫骂一浪高过一浪,旋即抽出刀剑,发疯似的扑上去,要将他凌迟处死。 她拼命挡在表兄身前, 可惜却是徒劳,她的存在宛如空气,兵刃不多时便沾满了血。 她猝然惊醒,心跳如擂,耳畔嗡嗡作响,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四下寂静,慕濯不知所踪,她一把掀开衾被,抓过外衣飞快穿好,大步走出帐篷。 外面人来人往,有伤员被陆续抬进大夫所在的营帐,时缨心头一跳,正想找名士兵打听发生了何事,就听到慕濯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阿鸢。” 她转过身,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处着落的心归于原位,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攥住了他的手。 - 两人回到帐内,时缨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表兄他……” “他确实藏了后手,但那些北夏人还没来得及营救他,就被我方侦察兵发现,我派顾将军出马迎敌,现已将他们击退。”慕濯宽慰到,“林兄的事你不必担心,他还活着,只是与我聊了很久,想必也累了,让他歇一会儿吧,你也不要一直去看他,否则更引人怀疑。” 时缨闻言放下心来,听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倦容难掩,不觉轻声道:“你脚不沾地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他日夜兼程赶到战场,一番厮杀之后,又陪她去见表兄,天亮时她回去睡觉,他又接着跟表兄交谈,直到现在。她摸了摸床褥:“我刚起来,还是热的呢。” 怕他拒绝,她主动伸手,试探地解开他的外衣。 慕濯有些好笑,见她面色通红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只能忍住,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弄。 突然,时缨想到什么:“对了,我还没给你换药。” 慕濯按住她的手:“让大夫来吧。” “我言出必行,岂能反悔。”时缨似是明白他的顾忌,“没事,我不怕血,以前明微练武时受伤,我也曾帮她上过药。而且大夫现在正忙,我们就别去打扰了。” 说罢,她到外面打了盆干净的热水,提着药箱在他身畔落座。 褪下中衣,她轻轻地拆开纱布,动作不由一顿。 与曲明微在校场摔摔打打的伤口相比,战场上真刀实枪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虽然只是些不算严重的外伤,还是让她吸了口气。 梦中情景复现,但那时,他每次换药都会将“她”赶出帐篷,她羞于观瞻,也就依言照做。 而今她无从想象,他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即使最终死里逃生,却也元气大伤,导致他后来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与世长辞。 慕濯觉察到她的停顿,以及逐渐急促的呼吸:“阿鸢,还是让……” “没事。”时缨如梦初醒,“我没有害怕,就是……有点心疼。” 慕濯怔了怔,复而带着几分调侃,得寸进尺道:“有点?” “……”时缨深吸口气,“好吧,非常。所以殿下以后要少受点伤,免得我终日提心吊胆。” 话虽如此,却知边疆一日不宁,他就还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距离那场大战还有不到两月,她一边为他换药包扎,一边回忆梦境,因为梦里没有“她”相助,表兄应当并未落网,之后两军交战,北夏来势汹汹,想必也是出自表兄的手笔。 她存着些许希望,现实既已发生改变,或许未来也将截然不同。 一时失神,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她像是被烫到般,刷地缩回了手。 旋即,又觉得自己何必做贼心虚,反正是在背后,他看不到,而且……细想方才稍纵即逝的触感,似乎还挺不错。 她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壮着胆子有意无意地多碰了几下。 计划得逞,她的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却又不禁扬起嘴角。 忽然,他微微一叹:“阿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摸。” “我没有。”时缨条件反射地否认,话音落下,立时觉出不对,这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索性破罐破摔:“后背而已,不小心碰到了,又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第80节 慕濯轻笑出声:“敢做不敢当吗?怕什么,我是你的夫君,你想摸哪里都可以。” 什么叫……想摸哪里都可以?说得她好像是个登徒子。时缨尴尬得无地自容,飞快换完药,拢起他的衣服,命令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不许再说话。” 慕濯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得,都快烧熟了。 他言听计从地躺下:“有事一定要叫醒我。” 被褥暖热,残留着她的香气和体温,他紧绷许久的心弦渐渐松懈,很快睡了过去。 帐内陷入安静,时缨走到桌案前,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随后,她去了趟宣华公主那边。 宣华公主得知自己遇袭的前因后果,震惊之余,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期待,她虽未明言,时缨却一清二楚,她指望着皇帝会因为北夏背信弃义而终止和亲。 消息已经快马加鞭传回京城,在皇帝下达指令之前,她至少可以暂且待在灵州了。 - 傍晚,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灵州刺史听闻前线有异动,疑似和亲受阻,连夜乘车至此,带来一封书信。 “陛下知晓殿下不愿委曲求全与北夏求和,特地派人嘱咐下官,如若宣华公主未能顺利离开灵州,便要将这封信交给殿下。”他双手递到慕濯面前,“陛下的旨意是,和亲势在必行,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冲动行事,挑起两国战争,陷黎民于水火。” 慕濯面无表情地接过,信件的落款是五月末,和亲队伍离京之前,皇帝就留了后招,似是唯恐他阻挠此事,要求任何人不得抗命。 “这可不是我抗命。”他冷笑,“是北夏袭击和亲队伍,妄图嫁祸给灵州,借此挑起战争。人家都骑到头上了,陛下还执意要‘以大局为重’,君令臣从,我自然无话可说。” 灵州刺史脑门冒汗,闻言如释重负,趁热打铁道:“那么还请殿下莫再耽搁,翌日便让宣华公主启程吧。” “急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你打算代替公主去北夏。”慕濯收起信纸,反问道,“北夏态度未明,倘若和亲队伍离开之后他们故技重施,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待得起吗?” “下官不敢。”灵州刺史连忙低头,又道,“不知殿下决计如何?” “我已派人往北夏传信,要求他们予以解释,如果他们并没有十足的诚意,”慕濯话音嘲讽,“还请陛下三思,上赶着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究竟是否明智之举。” 灵州刺史哑口无言,内心叫苦不迭。 从这里到北夏国都路途遥远,单是往返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更遑论加上双方在此期间的扯皮周旋。照这样下去,宣华公主猴年马月才能抵达,他该如何向皇帝交待? 但岐王占理,他也不能枉顾公主安危,逼迫和亲队伍出发。 只得耐心请示道:“殿下是否已经派人前去送信?” “还没有。”慕濯不假思索地回答,“战事刚歇,我这儿有很多军务要处理,送信得往后稍稍,你若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去写。” 灵州刺史:“……” 让他一个刺史给北夏传信,也太抬举他了。就算他愿意代劳,北夏皇帝估计都不屑看。 “那……下官告退。”他行了一礼,“殿下如有吩咐,可随时传唤下官。” 他铁了心要留在营地,厚着脸皮一天催个三五遍,让岐王尽快给北夏传讯。 “你不回去吗?”慕濯意外道,“我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和你的人住,只能委屈您老人家到自己的马车上过夜了。” “……”灵州刺史忍气吞声,“是。” 出了帐篷,灵州刺史打听到宣华公主的住处,适才回到车中。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再去拜会,皇帝在另一封信里交代他,宣华公主柔弱心软,如果岐王油盐不进,不妨从她那里入手,劝她主动向岐王请辞。 灵州刺史走后,时缨回到帐中,听罢他的来由,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知慕濯也拖延不得太久,或许不等北夏那边给出答复,长安就会派人前来施压。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第二天半上午,几名北夏使臣登门求见。 询问过后,竟是北夏太子遣来,为国师的行为致以歉意,并派遣军队迎接宣华公主入境。 安顿了他们,时缨去见宣华公主,慕濯独自来到林思归的帐篷。 “太子?”林思归嗤笑,“那小子果然坐不住了。我前脚刚离开王庭,他就尾随而至,恐怕只等着我失手,再跳出来充当好人。他向来看不惯我,认为效法汉人的典章制度是种耻辱,巴不得他父亲早日翘辫子,他登基……不,是做回他的‘可汗’,重新推行漠北原本的部落制。” 慕濯道:“我记得你昨日说过,他并非主和派。” “没错,殿下也知道,北夏人嗜杀成性,怎会有‘主和派’?”林思归一笑,“他不过是想趁机除去我罢了,他笃定我已落入敌手,凶多吉少,便与你们讲和,待回去之后,再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横竖我死了,随行的人马也全军覆没,说什么还不是由他?” 他略作迟疑,低声道:“殿下,我有一个计划,但不知……您是否信任我。” 慕濯对上他的视线:“愿闻其详。” “您放我回去,三个月内,北夏定不战而亡。”林思归胸有成竹,“我能一手扶起他们,便能让他们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届时,你我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踏平北夏国都。” 说罢,他也觉得有些牵强,见慕濯没有应答,无奈自嘲道:“确实,我用什么让殿下信服?但我当真想要将功补过,如此一来,我到了那边,也算能给林将军一个交待了。我已将北夏的机密悉数相告,如若我使诈,殿下大可将我的真实身份和背叛之事透露给北夏皇帝,他那个人……” 他笑了笑:“这么说吧,与其让他得知我临阵倒戈、被关进他的死牢,啧……我宁愿告诉大梁的将士们,我便是北夏国师,让他们将我切片下油锅。” “况且,”他拍拍胸口藏着玉佩的位置,“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自己是谁了。” 慕濯依旧没有言语,林思归还想再解释,却听他道:“我并非不信任林兄,而是此去困难重重,你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 “殿下每次临上战场前,可曾想过稍有不慎,就再也回不来了?”林思归问道,眼中浮现些许微笑,“以前我做梦都想当大将军,奈何此生再也无法征战沙场,只能干些背后放冷箭的勾当,而今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做一回英雄,殿下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他折身下跪,郑重其事道:“我曾说过要效忠殿下,只是迟了整整十年,还望殿下见谅。” 在他的膝盖触碰到地面之前,慕濯率先扶起他:“林兄,你计划如何?” 林思归压低声音:“我想跟殿下借点东西,然后……请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 时缨走进宣华公主的帐篷,看到灵州刺史的瞬间,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灵州刺史匆匆退下,宣华公主失魂落魄地坐在榻边,眼泪已夺眶而出。 时缨轻声道:“殿下……” “阿鸾。”宣华公主站起身来,“我这就动身出发,你去跟岐王殿下说一声,我……” “殿下且慢,”时缨拉住她,“岐王殿下还在与北夏太子的使臣交涉,您要给他些时间。” “没用的,”宣华公主绝望地摇头,“北夏已表明态度,又遣人护送我去王庭,岐王殿下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难道要为了我违抗陛下的命令吗?我不值得灵州的将士们冲锋陷阵,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就算马革裹尸,也要牺牲在两军交战中,而不是为我白白送命。” 时缨欲言又止,她斩钉截铁道:“现在还不是打仗的时候,皇命难违,本宫去意已决,岐王妃无需再劝。” 她难得强硬,时缨一怔,她又有些过意不去,语气缓和了几分:“阿鸾,你别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成熟,岐王殿下……阿兄到王庭接我回家。”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她已经许久未曾这么叫过。 本以为岐王幼时遭逢变故,性情大改,不再是曾经那个开朗活泼又讲义气的兄长,但他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才恍然明白,他还一如当年。 少女眼含泪光,却缓缓展开一个美到极致的微笑。 - 最终,两国达成共识,和亲继续,北夏军队沿路护送,确保宣华公主平安抵达王庭。 北夏太子适才亲自露面,将宣华公主迎走,有他本人作陪,这一路必定不会再出差池。 至于先前战败的北夏俘虏,全部交由大梁处置,以此证明他的诚意。 当天傍晚,俘虏们被驱赶至一处新挖的坑边,刀光接二连三闪过,他们被堵着嘴,尚未发出惨叫,就身首分离,坠入坑中。 萧成安行至一人面前,动作不觉顿了顿。 岐王吩咐留他一命,却也没说他究竟是谁。 暮色蔓延,光线逐渐昏暗,如果他先斩后奏,捅死这人,再回去告诉岐王自己失手—— 他握紧刀柄,一刀砍去,终究还是偏移了几寸,没有伤及要害。 那人无声扑倒,他高声下令道:“填土。” 这是仅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岐王如此信任他,那么他也愿意报以信任。 月色隐没,山林漆黑,周遭寂静得落针可闻。 林思归拂开脸上薄薄的一层土,探手一摸伤口的位置,叹息着摇了摇头。 那位“萧兄”倒是对岐王忠心耿耿,即使怀疑他、恨他入骨,却碍于岐王的命令,根本没有下死手,甚至未曾借机报复,在不取性命的前提下给他穿个三刀六洞。 这怎么行。 如果他伤得太轻,怎能打消北夏人的怀疑? 他抽出岐王给他的匕首,避开致命之处,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自己的身子。 温热缓缓涌出,很快浸湿了衣服,他擦干净匕首,踏入茫茫夜色。 时隔十年,他终于重新感觉到血液流淌的滋味。 是暖的,也是热的。 - 翌日,晨光熹微,原地修整了一夜的北夏军队拔营返程。 北夏太子回望山头,不禁露出笑容。 碍手碍脚的国师终于死透了,父亲年事已高,想必过不了多久,漠北就会是他的天下。 还有花容月貌的宣华公主,昨日初见,他登时被迷了心神,搜遍脑海,都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描述她的美。这趟他算是值了,不但看到国师马失前蹄、自己都赔了进去,还得到这么个美人。 南梁依旧要打,但须得等到父亲退位,他大权在握。 在这之前,他就好好享受美人,将那些居心叵测的改制派连根拔除。 他们是草原子民,才不屑于学习汉人的东西,等到打下南梁,整个中原都是他们的放马场! 太子沉浸在幻想中,整个人飘然欲仙,这时候,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他循着望去,霎时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者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皆是半干未干的血污,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索命恶鬼。 “国师!是国师阁下!”有人叫道,“国师得神明庇佑,从南梁狗贼手里活下来了!” 太子沉着脸走过去,问道:“国师这是打哪儿去了?一直没看到您,我还以为您翻山越岭跑回南梁老家了。” “是啊……”林思归勾了勾嘴角,嗓音嘶哑,“我是回了趟老家,顺带为殿下您捎了份礼物。” 他慢悠悠地上前,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匕首扎进太子胸口。 第81节 太子殊无防备,猛然睁大眼睛,却身不由己地喷出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太子通敌,出卖情报,陷害我军将士,致我兵败,我替天/行道,为陛下清理门户!”林思归的音量不高,在场的北夏将士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这位国师虽不通武艺,他们随便一人都能将他撂倒,但他以卑贱的奴隶一步步爬上来,可怕之处远非他们能想象。 他若死了就罢,他们自当听从太子差遣,可他逃出生天,显然是有神明护佑,待他回到王庭之后,陛下定会选择相信他而非太子。 陛下有数十个儿子,却只有一位国师。 太子没了还能再立旁人,国师没了,则是无可估量的损失。 他们纷纷下跪,像参拜神明般对他俯首。 林思归冷冷一笑,踏着北夏太子的血走过。 他的嗓音低哑而阴森:“太子殿下忘性大,已经不记得我的老家只有一个,那便是地狱了。”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国师阁下,我们要回王庭吗?还是……” “太子叛变,我大夏损兵折将,拿什么再战?”林思归一脚踢开他,阴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车,“回王庭,我与陛下商议过后再做决策。至于那宣华公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美人儿,能把太子殿下迷得神魂颠倒,命都不想要了。” - 马车内,宣华公主倚靠在车壁上,额头沁出冷汗。 她没有亲眼目睹现场,只听说北夏国师归来,一刀捅死了太子。 想到先前正是此人下令袭击自己,她心惊胆战,直觉此行不会顺利了。 忽然,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撩起帘子,在随行宫人和内侍的惊叫声中出现在她面前。 血腥味刺鼻,她不由得后退,却已无路可逃。 那人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在她瑟瑟发抖之际端起桌案上的杯子一饮而尽。 “也不过如此。”他撂下这句话,转身撤出马车。 宣华公主自觉受辱,噙着眼泪将那杯子挥开,想让宫人拿去扔掉,却赫然发现下面压了一张字条,有些发皱,边角被血迹浸染。 她犹豫片刻,还是用两根手指拈起,小心地打开。 只一看,她便愣住了,字迹龙飞凤舞,写道:恳请公主与在下联手,合谋倾覆北夏。 - 一场冲突落下帷幕,军队撤回灵州大营,前线发生之事也在城中传开。 百姓们议论纷纷,明面上不敢非议皇帝的决策,背地里却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将士们提及那北夏国师,虽然有知情者心生疑虑,但岐王说那人只是国师的走狗,套问出一些有用的情报,已经别无用处,便扔到山中就地处决,他们便没有再问。 崔将军战死后,岐王镇守灵州,率他们夺回失地,他们自是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和决策。 随即,一件喜讯传出,岐王将在灵州重新迎娶王妃,测算过良辰吉日,定在了八月十七。 据说之前在京城,两人因故并未举办婚礼,岐王内心遗憾,才想要予以补偿。 众人自是欢呼雀跃,纷纷奔走相告。 在京城办婚礼有什么意思?铺张浪费,还要跟皇帝老儿虚以委蛇,对于岐王而言,灵州更像是他的家,而他们这些百姓也愿意与之同乐,送上祝福。 灵州城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没有人注意到,一辆马车悄然驶入。 孟大郎双眼被蒙,手脚捆得严严实实,麻木地躺在冷硬的地板上。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途中走了多久,稍一发问就会遭受拳打脚踢,每天吃着馊了的饭菜,只能勉强充饥,与从前山珍海味的生活完全是云泥之别。 茫然无措的恐惧让他近乎发疯,神思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数不清的少女在黑暗中注视他,眼眶流下血泪。 她们也曾遭受这样的待遇,被人蛮横地拖走,背井离乡,带去陌生的地方,至死无法回家。 他涕泪横流,连声求饶,却挨了一顿胖揍,说再叫唤就割了他的舌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自己在刚出长安的时候就被寻仇的百姓打死,而不是被不认识的人救下,经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马车停下,孟大郎被抬进一间院落,重重扔在地上。 他半死不活,不住地呻/吟。 “孟家的人?”乌老三问道,来者没有否认,他立时拍了拍手,“太好了,我就喜欢孟家人。” 孟大郎瑟缩了一下,送他来的人道:“你悠着点,别搞死了,回头我们没法跟上面交差。” “放心,我懂分寸。”乌老三哈哈大笑,“我可有太多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孟大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当即尿湿了裤子。 - 八月中,来自灵州的情报百里加急传至京城,分别抵达皇帝和淑妃手上。 第79章 【深夜加更】 【京城剧情,没有男女主…… 八月十一, 早朝。 偌大的宫殿内一片死寂,皇帝面如沉水,对阶下俯首叩拜的人影怒目而视。 其余官员大眼瞪小眼, 完全不知英国公今天抽什么风。 无数视线投来,众人各怀心思,皇帝更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英国公却置若罔闻,犹在劝谏道:“北夏狼子野心,从未想过与大梁相安无事,他们一再试探陛下的底线, 就是为了挑起战争,陛下三番五次退让,只会让他们得陇望蜀、更加肆无忌惮。宣华公主遭此劫难,您还要坚持和亲, 北夏人将如何看待我们?下一次, 他们会不会直言割地……” “放肆!”皇帝打断他,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没法发脾气, 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么曲卿有何高见?依你之言, 朕给你十万大军,你长驱直入北夏王庭, 提他们皇帝的头来见朕, 如何?” 英国公长跪不起:“陛下恕罪。臣自知不如岐王殿下,且十万朔方军就在灵州待命,随时愿为大梁讨伐敌寇,您又何必舍近求远?” 说完这句, 殿内气氛陡然凝固,霎时间,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 英国公知道此言一出,自己就再也无路可退。 他明哲保身多年,深受皇帝喜爱,是武将中难得安享荣华富贵之人,但昨晚他一宿未眠,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皇帝厌恶岐王,只将其当做戍守边疆、威慑北夏的工具,他虽心有同情,却不敢置喙,因此一直视而不见,可现在,皇帝变本加厉地打压灵州,宁愿纵容北夏兴风作浪,似是生怕岐王立功,他作为武将,再也无法忍受。 他自小参军,从名不见经传的士兵一步步成为将军、国公,浴血奋战,拼死搏杀,是为守护万千黎民,而非尸位素餐,看着皇帝忍辱求和,视前线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为无物。 倘若犯颜直谏的下场是贬官还乡,他也绝不后悔。 这样的朝廷,他耻于效忠。 果不其然,皇帝立时变了脸色:“曲卿莫非是谴责朕用人不当,不及你慧眼识珠。既然你这么有主见,朕的位子让给你坐可好?” “臣不敢。”英国公暗自叹息,语气依旧平静,“臣向来忠诚于陛下,还望陛下明鉴。” “忠诚?”皇帝重复这二字,“那好,朕给你一个展示忠心的机会,朕册封你为新任灵州大都督,亲自前往北疆,接替岐王的位置,顺带令他迅速回京向朕复命。” 顿了顿,话锋一转:“否则你就收拾细软滚出京城,回杭州给朕闭门思过!” 众人听出他压抑的怒火,大气都不敢喘,唯有太子劝道:“英国公,您就不要跟陛下犟嘴了,和亲之事,陛下自有考量,我大梁的江山社稷,陛下难道不比您更珍视吗?” 英国公想起什么,在心底里给出否定的答案。 旋即,他再拜顿首:“陛下厚爱,臣不胜感激,只是灵州大都督一职,臣能力有限、愧不敢受。臣辜负陛下赏识,无颜食君之禄,自请还乡,但求陛下成全。” “滚,你现在就滚,不要让朕再看到你。”皇帝强忍着没有失态,衣袖下,指节咯嘣作响。 英国公行礼退出殿外,转身拾阶而下。 天空万里无云,秋高气爽,一如当年他与林将军结拜兄弟,立誓并肩杀敌的那日。 是时候该回杭州,找林兄叙叙旧了。 不知……林兄是否会原谅他曾经的胆怯与懦弱。 他抬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幕,隐去眼底泛起的潮意。 - 散朝后,时文柏被单独留了下来,他心里直打鼓,生怕皇帝拿自己撒气。 “时卿,”皇帝幽幽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知阿鸾的近况如何?” “臣……臣不知。”时文柏忐忑答道,“岐王妃早已不认臣这个父亲,臣岂会自讨没趣,上赶着打听她的消息?” “阿鸾长本事了,”皇帝的神色晦明难辨,“拿着嫁妆、还有朕和淑妃的赏赐,在灵州做起了女夫子和散财菩萨。现如今,灵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就差给她建庙烧香了。” 时文柏大惊,扑通跪下:“臣冤枉啊,臣一无所知,还请陛下明察!” 他唯恐皇帝怀疑是他指使,情急之下慌忙辩解:“阿鸾必定是被岐王胁迫,不得不散尽私财、帮他收买人心。” “是吗?”皇帝问道,“你又怎知,她不是自愿而为?” 时文柏连连叩头:“陛下,臣用性命担保,阿鸾出阁前就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虽无缘相守,却也绝非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人,臣的女儿,臣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脾性。” 他已顾不得辨析时缨究竟还是不是安国公府的一员,血脉相连无可更改,万一皇帝咬定他有异心、与岐王及时缨合谋演戏,他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英国公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他不敢想象自己也被逐出京城,灰头土脸地回到杭州。 二十多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岳丈和妻舅虽未明说,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打心底里都瞧不起他,嫌他出身微寒,不配迎娶林氏千金。 而今他好不容易出人头地,若被打回原形,林家人定会笑掉大牙,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下去吧。”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 时文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离开了大殿。 他前脚刚走,御前总管便只身而入,将一封信件呈给皇帝。 皇帝拆开一看,反手将桌案上的砚台、镇纸和笔架挥到了地上。 “陛下息怒。”御前总管连忙低头,等候他的指示。 一时间,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皇帝剧烈的喘息,许久,他起身道:“摆驾,去云韶殿。”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向门外,徒留一室狼藉。 - 云韶殿。 淑妃端着茶碗,不慌不忙地用盖子将飘浮在水面的茶叶拂开,适才抬眼看向太子:“你是来替时良娣求情的吗?” 月夕将至,按照惯例,当晚会有宫宴,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感染风寒,卧病不起,她便让时绾协助处理宴会事宜,也算借机敲打她一番。 她本以为时文柏新认的这个女儿出身寒微,是个好拿捏的主,谁知她看似纯良无害,实则心机深沉,入宫不到两月,就发挥狐媚子的手段,将太子迷得颠三倒四。 第82节 按说太子被她坑了一遭,应当恨透了她,天晓得他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对她旧情复燃,三天两头往她那边跑。 虽然他一直在给她喝避子汤,还算没有糊涂至极,但如此偏爱,迟早会得罪太子妃的家族。 今日她寻了个由头,罚时绾跪在殿外,没想到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太子一下朝便匆忙赶来。 没用的东西。她默然啐了一口,也不知这儿子像谁,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阿娘,”太子陪着笑脸道,“您就饶她一回吧,您也知道,她以前只是个农家女,在安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就嫁入东宫,那些高门千金从小学习的东西,她堪称一概不知。太子妃患病,您让王良娣多担待些,回头我派两个嬷嬷,好好教养她,弯弯是个聪明人,她……” “太子妃,王良娣,怎么轮到她就是‘弯弯’了?”淑妃恨铁不成钢,“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你已经栽在她手上一次,难不成还想重蹈覆辙?” 太子面红耳赤:“阿娘,您放心吧,儿自有分寸。” “你懂什么?”淑妃越看他越来气,忍不住说了句粗话,“滚,本宫不想看到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本宫刚罚了她,你就将人接走,以后本宫的脸还往哪搁?” 太子见她没有半分松口的意思,担心再说会让她更讨厌时绾,只得垂头丧气地告退。 走出殿外,他看到时绾独自跪在门前,身形单薄,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心中怜爱,行至近前:“弯弯,阿娘正在气头上,不听孤求情,委屈你了。” 时绾摇头:“殿下何出此言,妾惹得娘娘动怒,受罚理所应当,您切莫为妾顶撞娘娘,伤了母子和气。” 太子愈发愧怍,还想再说什么,她又道:“太子妃娘娘正在病中,您多去瞧瞧她吧。不必担心妾,妾在这跟着娘娘,学到不少东西,受益匪浅,感谢娘娘还来不及。” 太子见她如此识大体,甚为感动,权衡过后点了点头:“好,孤先走一步,阿娘刀子嘴豆腐心,想锻炼你罢了,你诚心跟她认个错,她也不会为难你。” 时绾乖巧应下,从始至终纹丝不动,仿佛不知疲倦。 太子内心感慨万千。 时绾失忆后,非但忘了他想要杀她灭口,反而比从前更加通情达理、温柔小意,让他想到当初与她在通济坊岁月静好的时光。 如今他稳坐东宫之位,娇妻美妾在怀,春风得意,别提有多快活。 等到皇帝亲手处理掉岐王,时缨低三下四请求他收留,他就了无遗憾了。 那英国公实属自寻死路,脑袋被门板夹了,才会替岐王说话。 今日皇帝杀鸡儆猴,想必往后再也无人敢冒险。 思及此,他脚步轻快,恨不得仰天大笑。 太子走后,淑妃接到宫人传话,得知他跟时绾交谈的内容,不禁冷笑:“狐狸精。” 傻子都能看出来时绾是以退为进,偏生太子被她哄得团团转,当她是朵柔弱小白花。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是这副德性。 她放下茶盏,凝神沉思。 时绾是不能留了,否则早晚会成为太子的把柄,他自以为做了储君就能高枕无忧,却忘记从古至今有多少太子功败垂成,倒在即位的前一步。 只有皇位无可撼动,待他成为天子,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这时,另一名宫人匆匆走来:“娘娘,老爷的信。” 淑妃回过神,拆开信封,飞快扫过父亲的笔迹,登时面无血色。 “娘娘?” “没什么,你们都下去吧。” 淑妃屏退众人,掐了掐眉心。 许久,她目光微沉,无声地念出了三个字。 狗皇帝。 - 皇帝来到云韶殿,一眼就望见了跪在门口的人影。 他认出是时绾,不禁有些惊讶,正疑惑发生了何事,时绾突然一个摇晃,倒在地上。 旋即,她又强撑着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跪好。 皇帝纳罕,走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参见陛下。”时绾叩首行礼,“妾愚钝,冒犯了淑妃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她嗓音细细,如同一阵轻风摇曳花丛,面色苍白如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皇帝叹了口气:“你回去吧,东宫本就没几个人,太子妃已经病倒,你再有个好歹,月夕还过不过?” 时绾却没有从命:“妾有错在先,断无逃避责罚的道理。” 皇帝无奈,径直走进殿内。 淑妃前来迎驾,他抬手扶起她,好言相劝道:“你堂堂淑妃,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令妾掌管六宫,妾自然要担负起责任。”淑妃笑意温和,内心却鄙夷,“今日若为她网开一面,之后还有谁会听妾的话?” 皇帝想到孟大郎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是否错觉,横看竖看,都像是淑妃在端架子,用权势对他示威。 孟家还真是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他意有所指道:“不知你可曾听闻灵州之事?” “灵州?”淑妃只当他是试探,指甲掐入手心,表面却不露声色,“妾久居深宫,与父兄都许久未见,更别提千里之外的消息。难道……是阿鸾怎么了吗?” 皇帝见她装傻充愣,心里冷笑不止,避而不谈孟大郎,却一五一十地将时缨的事告诉她:“安国公再三保证,阿鸾绝不是朝秦暮楚的女子,她被岐王威胁,才迫不得已这么做。但朕觉得,只有女子最懂女子,淑妃认为,阿鸾是受人胁迫,还是早已琵琶别抱,心甘情愿为岐王筹谋?” 淑妃心思急转,最终叹道:“阿鸾对太子一片痴心,两人青梅竹马,相识十年,如此情深义重,又岂是一个强取豪夺之徒可比。” 她试图加重皇帝对岐王的反感与猜疑,神色戚然,惋惜道:“阿鸾着实可怜。” 皇帝道:“他们成婚也有三月余,朝夕相处,谁能保证不会生出感情?” “陛下当真不懂女子。”淑妃轻轻一叹,“在女子心里,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出于无奈、被迫与之共度一生,也终究不会付出半点情意。” ——就像她对他一样。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心悦,而今更是只剩下恨。 “是吗?”皇帝似笑非笑,“淑妃倒像过来人。” “妾比阿鸾幸运得多,”淑妃莞尔,“能够伴在陛下身边,是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说罢,却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狗东西。 - 皇帝离开云韶殿的时候,时绾已经再度晕倒在地。 他火冒三丈,故意跟淑妃作对,吩咐宫人道:“送时良娣回东宫,找奉御给她看看,若淑妃责怪,就说是朕的命令。节日将近,把人一个个都弄病倒了,未免太不吉利。” 时绾被宫人扶起,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双目含泪,轻声道:“陛下……” 然而话未说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皇帝看着她被抬走,裙摆在风中飘荡,胳膊垂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没由来地,他有些出神,心头像是被什么掐住,酸中带着些痒。 “陛下?” 御前总管的声音令他如梦初醒,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负手离去。 可惜,她已经是太子的人,他万万做不出抢儿子妾室的事。 时绾闭着眼睛,思维却异常清晰。 淑妃早晚会对她下手,时文柏自顾不暇,肯定不会为了她跟孟家翻脸,太子又是个对淑妃唯命是从的货色,指望他给她撑腰,只怕她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皇帝……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如果能搭上这条船,引得他和太子父子生隙,淑妃束手无策,岂不是一箭三雕? 想到大梁最尊贵的三位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心里涌现难以言喻的兴奋,夹杂着无法形容的快慰。 虽然是铤而走险,失败了就会一无所有,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英国公曲君诚举家搬离长安,登上去往杭州的马车。 当晚,一行人没有去驿馆,而是选了间客栈歇脚。 曲君诚对妻子儿女举杯,歉然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老爷哪里的话,”曲夫人含笑,“我离开故乡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了。咱们全家人还在一起,已是莫大的幸事,今晚月色正好,我们开怀畅饮,才对得起这良辰美景。” 曲明微揶揄道:“阿鸢离京之前,我还和她约定,将来一同回杭州,如今我先走一步,她只有羡慕的份了。”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瞒自己与时缨私下往来。 曲君诚稍许松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几个儿子们纷纷效仿,阖家欢声笑语,顺着敞开的窗户飘向夜色。 与此同时,兴安宫。 宴会已开始,酒过三巡,正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有人前来祝酒,时绮刚令宫人斟满,却被慕潇伸手夺去,替她挡下。 “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连兑水都不会。”他无奈又好笑道,“少喝些,到时候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可不负责扛你回去。” 时绮语塞了一下,小声争辩道:“我可以留在宫里过夜。” “留在这里做什么?”慕潇大惑不解,“你是喜欢跟一群拍须溜马之人推杯换盏,还是愿意看他们喝醉后丑态毕现、站在桌上载歌载舞?” 时绮:“……” 她默默地放开了酒杯。 “等会儿我们早点回去,阿爹肯定还没睡,我们陪他喝酒。”慕潇碰了碰她的胳膊,放轻声音,“还有……别忘了你的任务。” 时绮点点头。 她自然不会忘记姐姐传信嘱托给她的事。 不多时,便有命妇贵女前来寒暄,时绮在脑海中回忆着时缨告知给她的内容,状似无意地将那些“秘密”放了出去。 说是秘密,其实是之前她们自己偶然提及、或是不慎说漏嘴,被时缨记下的只言片语,有些涉及后宅隐私,有些则能将她们的父兄或者夫婿拉下马。 第83节 今晚趁着酒劲,大家都有些神思不清,但一传十、十传百,总会有人记得。 第二天回想起来,早就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去。 她便是要引得众人互相猜疑、人人自危,就算怀疑到她身上,也会以为是淑妃的授意。 现在人尽皆知荣昌王府是太子的拥趸,淑妃借此立威,全然是情理之中。 她们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失言,只会以为受到监视,心惊胆战之余,必将对孟家敬而远之。 孤立、分化、挑拨离间,不止是朝堂上的手段,交际圈里也同样适用。 时绮持着酒杯,翩然游走在人群中,她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躲在姐姐身后的女孩,反而逐渐习惯了姐姐曾经的生活。 以前,她梦想活成姐姐的样子,只为争一口气,如今,她终于活成了姐姐的样子,却是内心平静,仅有对姐姐的牵挂。 一家团圆的日子,她和时缨相隔千里,但看着同一轮明月,便觉得重逢并非遥遥无期。 慕潇坐在席位,看她往来穿梭、应对自如,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他无端有些羡慕时绮,因她是怀揣希冀,朝心中的盼头奔赴。不像他,除了报仇之外没有任何念想,甚至不知目的达成之后还有什么愿望。 想到事成后,他和时绮就会一拍两散,莫名地,他心头悄然涌上些许类似遗憾的情绪。 打从她来到王府,整座宅子的氛围都变得欢快了许多,父亲时常被她逗得开怀大笑,自己也不再终日沉浸于不堪回首的记忆,笑容越来越多。 他又默默地喝了一杯酒。 她必定不会为他留下,她心里只有时缨,兴许还有时绾,他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 除非……岐王成功博得时缨的欢心,她愿意与他相守,时绮无处可去,也许、可能会考虑继续跟自己搭伙过日子。 他心想,堂兄,你可要争口气。 - 夤夜,宴席散去。 皇帝兴之所至,喝了不少酒,索性没有回寝殿,留在园中歇息。 穿过一座庭院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走进才发现是名宫人。 宫人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行礼,月华如练,洒落在她身上,他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 “抬起头来。”他低声命令道,在看到她的面孔时微微一怔,旋即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抱起。 御前总管欲言又止,最终,对随行的内侍宫人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翌日。 皇帝醒来,只觉头脑昏沉如坠千斤。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临幸了一个女子,便朝身边望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那女子纤柔楚楚地跪在榻上,浑身颤抖,眼眶盈满泪水。 他深吸口气:“怎么回事?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时绾泫然欲泣:“陛下饶命,昨晚妾与太子玩闹,扮成宫人去寻他,孰料冲撞了圣驾,陛下……陛下……妾知错,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皇帝揉了揉额角。 想必是自己酒后失态,她反抗不过,才…… 昨夜销魂蚀骨的滋味挥之不去,他看着她犹如雨打花瓣般的面容,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此事不许说出去,否则就算你是安国公府千金,朕也有办法叫你从这宫里消失。” 时绾缩了一下肩膀,眼泪簌簌而落:“妾绝不会胡言乱语。只是……只是妾在宫里也没多少日子了,淑妃娘娘……娘娘不肯原谅妾,妾恐怕……恐怕……” 她掩面而泣,许是害怕,极力忍着没有出声,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 皇帝心头一软,温声宽慰道:“别哭,你听话,朕绝不会让旁人动你一根汗毛。” 时绾怔住,似乎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迅速翻身下榻,连连磕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为妾做主!您的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偿还您的恩情。” 皇帝哑然失笑。 还真是个农户家出身的女儿,临时抱佛脚学了些文绉绉的词句,都不晓得该怎么用。 但……也难得可爱。 他扼腕叹息,不知为何美人都让太子摊上,先是时缨,又是时绾。 时缨他动不得,只能便宜岐王,时绾么…… 近水楼台,他又何必拘束? 他心底打着如意算盘,压根没有看到时绾唇边浮现的一抹弧度。 第80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 时缨回到王府之后, 日子恢复了从前的风平浪静。 她依旧每天早上去习武,趁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青榆和丹桂都学会了骑马, 虽然只能平地慢跑,但也算进步飞快。 闲下来便到学堂点卯,有富商大贾得知她家底丰厚, 想与她做交易,她只卖了些字画和体积庞大的珍宝摆件,其余还是留给孩子们。 尽管换成银钱再分发也一样,但毕竟是些半大孩童, 同等价值下,金光闪闪的东西更能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比起接济他们一时,她更希望他们能够从读书这件事本身当中获益。 偶尔也会去军营, 和慕濯又比了几场击鞠, 她与顾珏以及她麾下的姑娘们一伙, 默契十足,双方各有输赢, 每次都能尽兴而归。 她献策破敌和勇敢跟去前线的事迹传开,将士们对她刮目相看、佩服不已。 孟大郎被送至灵州, 她随慕濯去乌老三那里看了一眼,昔日光鲜亮丽的贵公子不复存在, 孟大郎浑身脏污, 被铁链拴在墙角,听到开门声,犹如惊弓之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 她受不了屋里刺鼻的气味, 迅速转身离开,想到那个毅然决然撞向假山、为指控他而付出性命的女孩,但愿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 随即是灵州刺史为母亲过寿,她与慕濯一同赴宴,一改在王府和军营中的模样,全程容色淡淡,除了应付宾客们的寒暄之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灵州刺史频频看向她,想必宴席结束就会立刻给京城传信。 再之后,便是定下婚期。 灵州城内欢天喜地,百姓们自发帮忙,知两人不收财物,便送来许多亲手做的礼品,有绣着鸳鸯的手帕,有并蒂莲造型的木雕,学堂里的孩子作画题字,稚嫩的笔迹写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或是描绘一对白白胖胖的娃娃。 时缨悉心整理,妥帖收藏起来,看到那幅寓意“早生贵子”的画,微微停顿了一瞬。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喝刘大夫开的药,虽然打心底里,她自觉对孩子并无执念,但也不知出于何故,还是皱着眉头喝下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 慕濯总会为她准备一碟蜜饯,有次见她被苦得脸色发白,竟然直接拉过她吻了上去。 半晌,两人分开,苦味烟消云散,她轻轻喘着气,迷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眼底掠过一抹促狭,分明是趁机占她便宜,却装得若无其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面色通红,无奈又好笑:“药是能乱吃的吗?万一用在你身上有相反的效果……” 话说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怔了怔。 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担心? 难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设想两人的未来了吗? 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白头偕老、不离不弃,或许还将有几个孩子,喊他们阿爹阿娘。 出神之际,他已扣住她的腰,再次俯身封上了她的唇。 阳光从窗边洒落,两道影子映在地面,如藤蔓交缠,难舍难分。 八月十五,明镜高悬,王府众人聚在院中饮酒,时缨想着后天婚礼有大事要办,须得保持绝对清醒,今晚便难得多喝了几杯,很快就感到些许醉意。 她想到时绮和时绾,这时候,宫里应当正值晚宴,她们抬头望向天空,便能看见同样的景色。 灵州的圆月比京城更明亮,不似宫中万千灯火,将夜晚映照得犹如白昼。 还有表兄,他仍在路上,不知歇息的时候有没有喝口酒。就像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每逢中秋,舅母就会搬出桂花酿,他们念在她年纪小,不给她碰,她却趁着舅父舅母不注意偷偷拿走一杯,没多久就酩酊大醉,滚落在桌下,被舅父扒拉出来扛回屋里。 当日她听闻表兄的计划,第一反应便是劝阻,但最终还是被他说服。 他造下的杀孽已无可挽回,唯有戴罪立功,免除更多无谓的伤亡,他见到舅父才会心安。 她思及梦中情形,剩余的话音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朦胧间,她缓缓靠在慕濯肩头,旋即就感觉到身子一轻,被他抱着走向屋内。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刚要抽身离开,就被她抓住手腕:“殿下,你要去哪?” “我出去,让青榆和丹桂帮你换衣服。”慕濯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尽管婚期已经敲定,两人却一如往常,她沐浴更衣时他会回避,而他自己也只有换药的时候才在她面前褪去上衣。 时缨却没有放开,反手探到枕头底下,来回摸索。 那瞬间,慕濯神思一恍,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划过的画面竟是她拿出一把淬着寒光的刀,毫不犹豫地扎向她自己的胸口。 她抽出手,他立时便要去制止她的动作,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条腰带,绣着低调而精美的竹节暗纹,一瞧便知耗费了不少心血。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对上她洋洋得意的目光。 “之前我说要给你做条腰带,怎么样,喜不喜欢?”时缨说着,亲自上手比划了一番,“看吧,我就说我用手量得比尺子还准……” 醉意上涌,她晕晕乎乎, 半天没能系好,只当是他的外衫碍事,三下五除二脱掉,重新将腰带绕过去。 可惜她眼花手抖,这次又没能成功,慕濯按捺笑意,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不行。”时缨却固执地不给他,振振有词道,“我听说,做给心上人的腰带第一次定要亲手系,这样就能牢牢拴住你,再也不会与我分开了。” 心上人。 因为醉酒,她的嗓音带着几分低哑,有些飘渺不真实,如同一滴水珠坠入他的心湖,稍纵即逝,却转瞬掀起惊涛骇浪。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是她的心声吗? 他稍一失神,原本的腰带便被她解开,她却犹且没有停下,又将“毒手”伸向他的衣带。 她找不准位置,胡乱地摸来摸去,慕濯一把捉住她的手:“阿鸢。” “怎么了?”时缨有些委屈,“你的衣服太碍事了,导致我总也系不上,你为何拉着我,你不愿意吗?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传说很可笑,不想跟我永不分离?” “我求之不得,又怎会不愿?”慕濯啼笑皆非,“只是……” “那就好,你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好。”时缨忙不迭打断,继续跟他的衣衫作斗争,手上不停,很快就把他的襕袍褪去,旋即抽开了中衣的带子。 第84节 这些天换药,她已经将他上半身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待他的伤势好得七七八八,她也没有借口再继续占便宜,如今再度望见赏心悦目的肌骨与线条,她心中满意,郑重地将腰带系在他劲瘦的腰间,如同宣誓主权般,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说罢,她跪在床榻上直起身,试图离远些观察全貌,谁知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整个人一晃,便朝他倒去。 慕濯连忙接住她,时缨一手抵在他胸前,怔了怔,随即不受控制地滑向他的腰际。 她也不知自己是当真醉了还是借着酒劲壮胆,肌肤相贴,温热而紧实的触感抵达掌心,仿佛一阵细微的电流,瞬间蹿至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种感觉。 “阿鸢。”慕濯握住她的手腕,耐心哄劝道,“既然系好了,你就早点歇息吧,我让……” “我不睡。”时缨面颊滚烫,却牛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仗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故作埋怨道,“你为何急着赶我走?你明明说过,你是我的夫君,我想怎样都可以。” 慕濯:“……” 他一时无言以对,她凝脂般的侧脸贴在他胸前,肌肤温暖而细腻,长发却宛如微凉的绸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织,他的心跳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指尖在他腰腹间游移,薄茧划过,激起几分酥麻,以及……些许难以言说的东西。 他一动不动,落在时缨眼中全然成了默许,她得寸进尺,沿着肌理的走向去往不知名的位置。 “阿鸢,够了。”慕濯终于无法再维持冷静,攥着她的手挪开,却被她反握住,轻轻贴在了自己腰侧。 “你是觉得被我占便宜吃亏了吗?”时缨笑了笑,“我给你讨回来便是。” 隔着衣裙,少女柔软的腰肢随呼吸起伏,宛如无声的诱惑。 她觉察到他手上的僵硬,忍着羞怯,问道:“……还是说,你也要我脱了衣服给你摸?我……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脱上衣,但腰还是可以……” 说着,她牵着他的手往裙摆探去。 慕濯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顾不得再陪她胡闹,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动作麻利地系好衣衫,转身离开内室。 青榆和丹桂见他突然走出,吓了一跳,就听他道:“替王妃洗漱更衣,再给她一碗醒酒汤。”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二婢匆匆而入,只见时缨伏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倒头睡去。 那边,慕濯径直走进厢房,万全和万康正待跟过上,他却先一步关门落锁。 两人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岐王前脚刚把王妃抱回屋子,这么快就自个跑出来了。 万全想了想:“殿下莫非又想喝凉茶了?可天气越来越冷,这玩意儿喝多了不太好吧?” 万康忧心忡忡:“我们还是问一问吧。” 正待上前,却被万公公拦住:“你们两个小子偷闲了一晚上,现在酒也喝完了,月也赏了,还不快去干活?后天便是殿下与娘娘的婚礼,咱们这王府须得好好装扮一番。” 两人不疑有他,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开。 万公公笑着摇了摇头。两个傻小子。 方才岐王衣衫凌乱、脚下生风,面色泛着潮红,也不知是王妃借酒做了什么“好事”。 他有些欣慰,此前岐王从未表现出对某个小娘子的兴趣,自己差点以为他压根不会动情。 还好,能扰乱他心绪的女子终究还是出现了。 想到后天的婚礼,万公公背着手,乐呵呵地走开。 - 次日,时缨悠悠转醒,已是日头高照。 第一反应是自己睡过头耽误了晨练,随即,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脑海,她抱着衾被呆坐了片刻,记忆复苏,脑子里轰然炸开。 昨天晚上她喝醉酒,好像……好像…… 做了什么无法描述的事。 她后悔不迭,只记得提醒他,如果她在屋里喝醉要及时阻止或者离她远些,却疏忽大意,忘记了在外面酩酊大醉之后回屋里“为非作歹”的可能。 慕濯适时从外间走来,见她魂不守舍地发怔,不由道:“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时缨如梦初醒,仔细观察他的表情,鼓起勇气问道,“我昨晚没对你怎么样吧?” 慕濯好整以暇:“你说呢?” 时缨顿觉大事不妙:“……我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慕濯在榻边坐下,“你先是坚持亲手给我系腰带,还说新腰带第一次要由你系,我才会成为你的人,永远不跟你分开。” 时缨松了口气。 还好。 “但你喝得晕头转向,半天未能成功,就非要说是我的衣服阻碍了你发挥,把我的上衣脱个一干二净。” “……” “再之后,你觉得我被你占了便宜不公平,慷慨地让我讨回来……” “所以……你讨回来了吗?” “并没有,”慕濯倾身凑近她,“阿鸢,我不会趁人之危,但明天你最好一滴酒都不要沾,欠债还钱,你在我这赊过的账,我须得逐一跟你讨回来。” 时缨:“……” 她在认真思考解决完那些眼线后、飞快地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的可能性。 两人用完早膳,萧成安前来禀报事务,慕濯与他去往书房。 时缨迟疑了一下,问道:“顾将军今天有空吗?我是说,殿下有没有给她安排任务?” “今天是她女儿生辰,她告假回去,此时应当在家中。”慕濯道,“怎么,你找她有事?” 时缨点点头。 她有件事想不明白,必须找位“过来人”问一问。 第81章 八月十七,岐王与王妃大…… 既然赶巧, 时缨便挑了些礼物,决计策马前往顾珏的居处。 京城有诸多繁文缛节,灵州边塞之地却不那么讲究, 男人们在外征战,女子当家是常事,独自外出并不稀奇, 于是她没有让青榆和丹桂随行,戴着帷帽出了门。 顾家与王府相隔算不得远,她不多时便抵达。 现如今,顾珏已有正四品下的官衔, 但却依旧住着间普通宅院,并未搬去更宽阔的府邸。 她的亲人只剩下丈夫和女儿,还有一位在战争中失去独子的老婆婆,平日里与他们共同起居, 顾珏大多时候都待在军营, 老婆婆便帮忙照顾她的小女儿。 时缨突然造访, 三人皆有些意外,反倒是顾珏的女儿不认生, 见时缨面善,迈开小短腿直往她怀里扑。 “昭昭, 不得无礼。”顾珏轻声叫道,“这位是岐王妃娘娘, 来, 给娘娘问安。” “她只是个三岁孩子,顾将军何必如此严格?”时缨莞尔,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抱在臂弯,听她奶声奶气地唤了句“娘娘”, 一颗心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 “见过王妃娘娘。”顾珏的丈夫秦将军行礼,笑道,“明日便是娘娘大婚,您还特地为小女的生辰跑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他也曾是带兵打仗之人,但却并非粗犷豪放的莽夫形象,玉簪束发,一袭浅灰色衣衫,显得文质彬彬,与英姿飒爽的顾珏并肩而立,颇为相得益彰。 “秦将军客气。”时缨回以微笑,“我不请自来、上门叨扰,你们不嫌我一个外人碍事,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她抱着昭昭走进屋内,在桌边落座,取出一枚平安锁为她戴好,又将一对镯子套上她的小手:“昭昭,愿你一生平平安安、诸事顺遂。” 这本是她的嫁妆,后来用作时绮出阁,她离京前,时绮又原封不动交给了她。 她的孩子还不知在何处,索性为昭昭做生辰礼,见小姑娘眼睛一亮,甜甜地道谢,她的心情也变得极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细嫩的脸蛋。 顾珏夫妇一看便知此物贵重,见王妃执意要给女儿,不好推辞,只得连声谢恩。 时缨在顾家蹭了顿午膳,又陪昭昭玩游戏,直到小姑娘开始犯困,被嬷嬷抱去睡觉。 秦将军知道她是为见妻子而来,便主动到隔壁陪女儿,将空间留给两人。 顾珏斟上茶水,奇道:“娘娘大婚将至,不在府中试嫁衣,来找我做什么?” 时缨有些难为情,组织语言,豁出去道:“实不相瞒,先前在京中,我和岐王殿下仓促成婚,他待我甚好,我也甘愿以王妃的身份自居,但……我们一直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次,他想认真办场仪式,我却对婚礼所需的事情知之甚少,我的阿姐去得早,与安国公夫人更不会说起这些,因此只能求助于你,请你提点一二。” 她说得委婉,顾珏先是怔了怔,旋即恍然大悟:“你不懂该如何行周公之礼。” 两人已经熟稔,私底下也不讲那些虚礼,她如此直白,时缨面红耳赤,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挣扎道:“我懂,我也看过些医书和话本子,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说,我现在的身体并不适合生儿育女,那我应当以什么样的念头睡……和殿下睡觉?” 她本想换个文雅点的词,看到顾珏努力忍笑的模样,干脆破罐破摔,不再含蓄了。 “阿鸢,你可真……”顾珏还是扑哧笑出声来,思索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辞,“是谁告诉你,‘睡觉’只为生孩子的?难道你们京中贵女、高门千金都是如此作想?” “我怎知别人在想什么?”时缨叹了口气,“我从小与卫王订婚,长大之后,安国公夫妇对我念叨最多的就是好好伺候他、尽快生下皇长孙,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顾珏同情地望着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 时缨睁大眼睛,脸上腾地烧起来,顾珏已将她拉起来:“走,我带你去买些东西。” - 两人骑马来到集市,顾珏轻车熟路地带她走进一家书肆中。 她与女店主是老熟人,趁着时缨随手翻看之际,她跟女店主低声交谈了片刻,很快,女店主将几本薄薄的书册交给她,她转而递向时缨:“拿回去看吧。” 时缨不知是何物,料想她一片好心,于是含笑谢过。 天色已晚,她明日还有的忙,便打道回府,顾珏将她送至王府门前,适才互相作别。 王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时缨走进正院,但见满目鲜艳的红绸,卧房里也一派喜庆景象。 以前在长安,她看过时维娶亲,也曾出席别家贵女的婚礼,但那时候,她只觉仪式庞杂繁琐,并无半分羡艳或憧憬。 她本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空泛的东西,而今才知,是因没有遇到值得的人。 心中盈满莫可名状的欢喜,她步履轻盈,仿佛要飞起来。尽管明天还有一场至关重要的交锋等着她,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成为慕濯真正的妻子了。 不再是逢场作戏,没有任何利益交换,仅仅是他欲与她白头偕老,她也愿和他携手余生。 慕濯还在书房那边议事,应是在部署将眼线们一网打尽的计划,时缨心知自己只需借酒装疯,完成纵火,之后会有他接应,便先行回屋,像往常一样等待他归来。 内室的布景也换成了大红色,她沐浴更衣过后,坐在榻边,怀揣几分期待,小心翼翼地翻开顾珏给她的书。 第一眼有些愣怔,没想到顾将军竟会送她一本画册,但越瞧越觉得不对,回想两人今日闲聊的内容,她一个激灵,差点没失手把书扔出去。 胸口怦怦直跳,她啪的一声合上书,半晌,又被隐秘的好奇心驱使,偷偷摸摸再度打开。 第85节 匆忙看完,她拾起另一本,凭借从小练就的阅读速度,飞快地将所有书籍和图册浏览了一遍。 末了,她放空思绪,呆滞地坐在床榻上,满脑子都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姿势。 她自幼博览群书,自诩还算见多识广,而今才发现世界之大,有些东西她是当真闻所未闻。 “阿鸢?” 熟悉的声音突如其来,时缨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她以生平仅有的敏捷将手边的书塞到了枕头底下,故作镇定道:“怎么了?” 慕濯已然将她的动作收归眼底,却颇为配合地装没看到:“没什么,早些休息吧。” 时缨做贼心虚,下意识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地看向他。 她穿着寝衣,纤瘦的身子陷在被褥间,加上满室耀眼的喜庆之色,霎时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个梦境已经许久未曾造访,如今却卷土重来,无数画面闪现而过。 她脸色苍白,望着他的目光里尽是仇恨,她终日画地为牢,对他避而不见,还有她衣衫单薄、在寒冬腊月的朔风中摇晃,旋即毫无留恋地一跃而下。 他往后退了半步,刹那间面无血色。 “殿下?”时缨觉出几分不对,突然想起他见不得她穿红衣服,忙道,“你不喜欢这间屋子,我们今晚去厢房就寝便是。” 话音未落,她起身下榻,鞋都没穿,就轻轻地拥住了他的腰身:“殿下,我在这儿呢。” 她心中纳罕,按说他久经沙场,也不像是惧怕鲜血的样子,而且先前他只是无法看红色衣服,现在已经连其余布景也难以接受了吗? 虽然她并不介意撤去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但他的状态让她心生担忧,不知是有什么隐情。 体温交缠,少女头发上清甜的香气侵入嗅觉,慕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无碍。” 大喜的日子在即,他总不能跟她说,自己屡次梦见她死于非命。 “走吧,去厢房。”时缨见状,也没有追问,怕他拒绝,又道,“今晚你我都要好好休息。” “嗯。”慕濯轻声应下,手臂不禁收紧,似是唯恐她凭空消失一般。 旋即,他用衾被裹住她,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隔壁的厢房。 - 第二天,八月十七,岐王与王妃大婚。 因没有尊长在此,流程也省去了些,两人事先商定,一起自王府出门,乘车沿着灵州城的大道走一个来回,与民同乐,然后原路返回,就算作迎亲结束。 之后,便是按照计划去往高阁,宴请将士们和刺史府的那群官员。 大清早,时缨起来梳妆打扮,嫁衣是灵州的一众绣娘加班加点赶工制成,虽不及她梦中的那件雍容华贵,却依然让青榆和丹桂惊叹不已。 待穿戴完毕,她对镜一照,就见自己眉梢眼角都盛着喜悦,将精心描画的妆容都衬得失色。 黄昏降临,吉时已至,她由二婢扶着,款款走向门外,行至前院。 慕濯立在庭中等候,礼服加身,愈发显得姿容出众、清贵不似凡间人。 隔着灯火煌煌,她看到他眼底浅笑氤氲,犹如摇曳漫天星河。 目光交汇,相视一笑,她一步步来到他的所在,将手搭在他的掌心。 这一次,两人十指交缠,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分离。 第82章 【文案剧情】“殿下怎能…… 时缨入乡随俗, 没有穿戴亲王妃的翟衣花冠,而是像寻常的闺阁少女般,红裙似火, 绣线勾勒的金凤振翅欲飞,一头青丝用步摇挽起,熠熠光华随着她的行走不住轻晃。 黑发雪肤、黛眉红唇, 却都不及她眼中笑意晕染,若清辉流泻,美得光艳照人。 慕濯望着她的眼睛,梦魇带来的心悸缓缓平复。 没有强取豪夺, 没有身不由己,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从此不离不弃。 她的体温自手心传来,他牵着她走出王府, 扶她登上车驾。 暮色四合, 归鸟掠过天际。 灵州的百姓们倾巢而出, 齐聚大道两旁,争睹这场空前的喜事。 士兵沿路站岗, 众人却是秩序井然,只在迎亲队伍经过时欢呼喝彩, 叫喊声伴随着鼓乐,整座城池都陷入热闹。 目之所及, 岐王一身喜服, 策马而行,脸上难得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容,虽然他一贯爱民如子,但却素来七情不上面, 鲜少在人前表露欢喜。 王妃坐在马车中,虽不见真容,但透过晚风中纷飞的窗帷,隐约可窥一抹倾城绝色。 车驾辘辘而行,穿过长街,时缨听到外面欢声雷动,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旋即,她收敛表情,想着过会儿在宴席上可绝不能露馅。 她惯会做戏,但以前混迹京城交际圈的时候,就算心情恹恹,也要摆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如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她须得按捺即将满溢的喜悦,做出失魂落魄的模样。 成败在此一举。 - 回到王府,两人完成同牢礼、合卺礼与结发礼,因府中不设宴,并没有人声鼎沸、喧闹非凡,但在场都是熟悉亲近的人,气氛也颇为欢快。 时缨看着两缕发丝被红线缠绕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赧然垂眸,然后便感觉到一个轻柔的亲吻印在了额头上。 旋即,慕濯执起她的手:“走吧。” 马车再度出府,划破夜色,直奔宴会所在的地点。 那边,宾客们陆续抵达,被引至九重高阁。 灵州刺史满心蹊跷,想不通为何不在王府开宴,反而要大费周章来这么远的地方。到得顶层,一众官员们已然呼哧带喘,与气定神闲的将士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多时,通报声传来,岐王携王妃驾到。 众人适才明白,岐王将宴席设在此处,是出于炫耀的目的,以便王妃公然露面,否则按照礼节,他负责应酬宾客,王妃只需待在屋里等他回去。 灵州刺史摇了摇头。 前段时间,岐王夫妇到他府上赴宴,王妃全程态度冷淡,视岐王的关怀备至为无物。想来也是,时娘子原本有着大好前程,却被岐王毁了婚事,流落边塞,换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听闻她曾是名冠京城的才女,如今被家族舍弃,只能抛头露面去学堂教书、从中谋取一星半点的快乐,嫁妆还要用来帮岐王收买人心,灵州刺史唏嘘不已,暗叹岐王作孽。 强扭的瓜不甜,可惜有人偏偏不懂这个道理。 正感慨,两人已并肩出现在宴席上,盛装打扮的岐王妃花容月貌,仅是往那一站,便能夺人心魂,刺史府的官员们窃窃私语,难怪岐王不惜忤逆皇帝、得罪太子,也要将她娶到手。 这样绝色的女子,就算只当个没用的摆件,都令人心情舒爽。 但可惜,她神情漠然,不见半分新嫁娘的喜悦,仿佛周遭的欢声笑语全部与己无关。 众人扼腕叹息,花枝被风雨摧折,着实叫人心生怜意,然而他们除了替她惋惜,也别无办法。 皇帝和太子都没能阻止岐王掳走时娘子,更遑论他们这些芝麻官。 宴席开始,众人纷纷上前敬酒,岐王妃来者不拒,很快就有些醉眼朦胧。 岐王试图劝阻,将她的杯子拿开,她却挣扎着想要抢回来,推搡间,一杯酒悉数泼在岐王的衣服上。王妃置若罔闻,令婢女重新斟满,兀自一饮而尽。 众人看在眼中,心思各异,岐王却没有动怒,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无奈,起身去更衣。 美酒甘醇,都是从京城带来,灵州刺史也忍不住喝了许多,渐渐地,他感到头重脚轻,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举目四望,宾客们醉的东倒西歪,耳边的喧嚣却缓缓归于寂静。 莫名地,他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但看岐王妃依旧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又觉自己多心。 王妃还在这里,岐王总不可能弃她于不顾。 酒香扑鼻,似是有着无形的蛊惑力,他不由自主地又干了一杯。 一阵晕眩袭来,他再也坚持不住,扑倒在桌案上。 时缨看着满室东倒西歪,无辜人员已经被清醒的将士们依次抬出去,只剩下慕濯用几年时间排查出来的细作。 她站起身,裙摆迤逦而过,拿起另一只酒樽,不动声色地将灯油倾倒在屋内的每个角落。 灵州刺史头昏脑涨,却不知为何心口直跳,没有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闻到一阵古怪的气味,强撑着掀开眼皮,顿时倒吸口凉气,瞬间清醒了几分。 满目红光,火舌席卷,飞快将帷幔、地毯吞噬,岐王妃沿途走过,将灯台接二连三推倒,旋即提起裙摆直奔楼梯。 灵州刺史适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圈套,惨叫声四起,他的同僚们纷纷被火海淹没,有的满地打滚,有的喝下太多迷药,尚且不省人事,就稀里糊涂命丧黄泉。 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掌心,鲜血和剧痛让他一个激灵,当即起身,直追那道红裙飘扬的窈窕人影而去。 就算今天活不成,也要拉这毒妇陪葬! 为了保证火势快速蔓延,这座楼阁已经被动过手脚,角落处铺满易燃的干草,灯油也洒遍了整个宴厅,待时缨逃脱,底下就会落锁,同时自下而上再点一股火,确保眼线们变成糊家雀。 承重也已被凿开,本就年久失修的建筑摇摇欲坠,想必很快就会在烈火中坍塌。 她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往楼下跑去。 身后脚步声跌跌撞撞,余光所见,竟是灵州刺史追赶而至。 或许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能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灵州刺史大叫一声,朝她直扑过来。 时缨回想近来学习的内功要领,提气纵身,脚步愈快,刚巧与他擦肩而过。 灵州刺史一把抓住了她垂在地上的裙摆,她也不做犹豫,抽出匕首划开布料,轻巧地脱身。 那瞬间,灵州刺史垂死挣扎,猛地朝她掷出匕首,她侧身躲过,头也不回地飞奔离去。 火苗哔剥,不断有砂石簌簌落下,头顶掠过疾风,她还没来及看清,已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阿鸢,我来了。”慕濯将她揽在胸前,闪身躲开倒塌的房梁,飞速朝楼下掠去。 耳畔风声作响,她被他严严实实地护着,越来越多的砖瓦木块从上面砸落,整个楼阁已不堪重负。 恍然间,她想起梦中,另一个“她”无数次地坐在这里,如朽木死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她下意识地抱紧他的腰身,迫使自己回到现实。 幻觉立时烟消云散,行至两三层的地方,慕濯径直踹开窗户,携她飞身而下。 这一幕被站在楼前空地的人群看到,惊呼声此起彼伏。 万全和万康一左一右扶着干爹,心跳如擂却又忍不住去看,青榆被庄益护送出来,立在他身旁,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丹桂与师父们一起抬头,心中默默祈祷。 顾珏抱紧怀里的昭昭,秦将军拥住她的肩膀。 第86节 昭昭丝毫没有惧色,拍着小手,兴致勃勃地叫道:“阿爹阿娘,我要学功夫,我也想飞!” 萧成安看到两人顺利脱险,当即下令点火,烈焰腾空而起,如灵蛇吐信般缠绕而上。 将士们拍手称快,他们对那些朝廷走狗不满已久,终于将其除去,只觉神清气爽。 旋即,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半空的一双人影。 夜幕低垂,笼罩一望无际的远山与旷野,明月当空,洒落遍地清辉。 少年与少女的发丝和衣摆纠缠在风中,相携落地,身后高楼倾塌,火光映红天边。 时缨呼吸急促,从慕濯怀里抬起头:“你没受伤吧?” “没有。”慕濯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揶揄道,“我们这婚礼,还真是……惊心动魄。” “我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时缨笑着说罢,环过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了他胸前。 慕濯抱紧她,悬着的心缓缓归于原位。 方才,他眼前出现大片幻觉,她自琼楼坠落,衣裙纷飞如蝶,鲜血在纯白的雪地晕染开来。 好在一切都是假象。 梦境里,他的指尖与她相擦而过,但如今,他接住了她,两人皆平安无虞。 - 大火还在烧,将士们自告奋勇留下收拾残局,让两人先行打道回府。 有心腹们坐镇,倒不怕出什么差池,说是清点尸身,但照此情况,估计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 慕濯交待了萧成安几句,与时缨乘车离去。 回到王府,已是夜色浓酽。 时缨走进净室,洗去一身汗水与尘土,换上干净寝衣,来到灯火通明的卧房。 她想到即将到来的事,心跳剧烈,试图回想昨天新学到的东西,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青榆和丹桂才知晓她和岐王未曾有过夫妻之实,面面相觑,丹桂低声道:“青榆姐,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嬷嬷教过我,待小娘子出阁后,倘若郎君来此过夜,须得在外候着,随时准备热水。” 而之前,时缨从没让她们做过此事。 青榆迟疑道:“那我们今晚是不是要……”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时缨听得满面通红,忍不住想开口轰她们出去。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时缨抬头,便对上了慕濯黑曜石般的眼眸。 青榆丹桂识趣地退下,来到外间,就看到同样在交头接耳的万全和万康。 四人心照不宣,各自去准备热水和浴汤。 内室寂静,时缨揣着些许忐忑,与慕濯视线交汇。 他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她正待询问,他便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阿鸢……” 她的长发如锦缎般自肩头散落,面色嫣然若朝霞,一袭素色寝衣,却不知为何,渐渐与另一个身影重叠。那个少女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却了无生气地躺在雪地上,没有了一丝呼吸。 他的整颗心像是被什么攫住,不由转身。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臂却从背后环过,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背心,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怎能弃我而去?” 觉察到他的身形一僵,时缨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你究竟在怕什么?” “……没什么。”慕濯闭了闭眼睛,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只是一个不好的梦而已。” 时缨一怔,骤然想到些什么,迟疑道:“不好的梦?你是不是梦见……我死了?” “阿鸢。”慕濯回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嗓音沙哑地低声道,“我梦见你不愿嫁给我,因我强行迎娶你,你恨我入骨,一直将自己关在那间阁楼里,然后……跳了下来。” 时缨闻言愣住,万没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玄幻的事情。 心中酸胀,她的手落在他背后,温声道:“一个不好的梦而已,又岂能与现实混为一谈?我分明是心悦殿下,想要与你长相厮守,终此一生,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听见他紊乱的呼吸与心跳,突然下定决心般,字句清晰道:“既然殿下看到婚房、看到红色便会想起那个不祥的梦,那么何不用一些美好的记忆取而代之?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从此以后在看到同样的事物,会想起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她笑了笑,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 第83章 “其实在梦里,你是喜欢…… 月夕那天, 她说出“心上人”三个字时,因是半醉半醒,让他一度不敢信以为真, 加之后来她的行为过于惊世骇俗,他未及细细品味她所言,就落荒而逃。 如今她神思清明, 语气郑重,毫无保留地将满腔情意宣之于口。 她心悦他,想要与他长相厮守,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慕濯略微失神, 就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夺去了呼吸。 这件事情上,一向都是他占据主动,她虽然不会拒绝,但碍于情面, 也鲜少有热络的时候。 每次她被他吻得气息凌乱, 轻喘着倚在他怀中, 双颊嫣然、眼尾泛红,犹如春日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都要用尽全部的定力,才能克制住不要奢想更多。 今日她一反常态, 他有些新奇,于是并未反客为主, 任凭她灵巧地撬开自己的唇齿。 少女气息如兰, 已不复最初的紧张与生涩,吐纳自如间攻城略地,身躯相贴,隔着寝衣, 她的温热与柔软烙印在感官中,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亲吻。 青丝微凉如缎,呼吸纠缠却似春暖花开。 结束的时候,时缨微微喘息,却执着地问道:“如何,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好的回忆了?” “是。”慕濯笑了笑,嗓音却愈发染上几分低哑,“但阿鸢,你可知晓,人都是贪得无厌的?” 时缨平复呼吸,抓住他放在她腰后的手,忍着羞怯,带他探进了自己的衣摆。 “昨天你说欠债还钱、要跟我讨要赊账,我摸过你的腰,现在给你摸回来,能否满足你的‘贪得无厌’?”她说着,整张脸已经灼热宛如火烧,他指腹和掌心的茧子蹭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引得她一阵颤栗,她却没有躲,抬眸望向他,“这样够了吗?你梦里的那个我,肯定不会……” 话未说完,身子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床榻。 后背触碰到柔软的被褥,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再次鼓噪起来,但旋即,她伸出手臂,坚定地环上他的脖颈,再度将唇瓣贴在了他的嘴角。 只要他能忘记那个不堪回首的噩梦,她愿意做任何事。 而且……她原就打算与他当真正的夫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他,她都不会畏惧。 想到顾珏在她耳边悄声说出的那句话,她鼓足勇气,手指绕到他身侧,解开寝衣系带,旋即尝试地探入了他的衣襟。 熟悉的触感,却似乎比往日滚烫,她的指尖渐次向下,从胸口滑落至腰腹。 “阿鸢……”慕濯攥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晶莹红润的樱唇,低声笑道,“你会吗?” “我……”时缨动作一顿,昨日走马观花看完的东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她不想临阵投降,至少气势不能输,于是原话奉还,“那你会吗?” “听他们说过一些,却也仅限于此,都是纸上谈兵。”慕濯坦然承认,却是趁着她偃旗息鼓之际,先一步解开了她的寝衣和腰间系带,“但无妨,就像亲吻一样,多试几次总能学会,你其实颇有天分,比起在荣昌王府的时候,已经算是突飞猛进。” 时缨望见他眼中戏谑的笑意,脸上红得快要滴血,一时分神,衣衫已如昙花绽放般散开。 雪覆莹白,似是月光洒落,指尖所过之处,却如烈火燎原,将一切焚烧殆尽。 细碎而温柔的亲吻落在光洁如瓷的额头,蜿蜒而下,在唇边长久流连,短暂的窒息令她昏昏沉沉,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抚过身躯,就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重复她方才所为。 最后,他做到了她没有完成的事。 指节小心翼翼地去往那片隐秘之地。 她禁不住轻吟出声,本能地收紧双腿,却适得其反,瞬间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殿下……”她眼角沁出水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不受控制地打颤。 “换个称呼吧,”慕濯俯身吻去她的泪水,“今夜我不想做岐王,只想做阿鸢的夫君。” “夫君。”时缨从善如流,却未能让他手指的拨弄停止,想到他曾经提到过的表字,又忙不迭道,“……子清。” 慕濯微微一顿,轻声应下,清晰地感觉到理智的防线渐次坍塌。 幔帐垂落,红烛长明,窗外月隐星稀,晚风拂过庭中桂树,摇落一地芬芳。 时缨只觉自己整个化作一汪湖水,仰头看着他,不禁抬手轻柔地描摹他精致如画的眉眼与轮廓。 昔日清透眼瞳变得深不见底,额角已然被汗水浸染,却依旧耐心与她周旋,生怕伤到她分毫。 穹顶倒扣、银河垂悬,意识朦胧间,她仿佛看到江南连日不绝的雨,缠绵悱恻,打落满庭海棠,忽而又望见北疆辽阔无垠的天空,她策马疾行在茫茫平野,几乎要乘风而起。 许久,她闭上眼睛,回抱过去,放纵彼此的体温与气息肆意交缠。 - 长夜未央,灯火阑珊。 时缨早已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隐约听到有人进来换水,恨不得将脸埋到枕头底下。 慕濯将她拥入怀中,扯过衾被裹住,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颈边。 她黑亮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衬得肌肤白皙如雪,眼眸水色浸染,唇瓣娇艳欲滴,整个人透着迷离与妩媚,好似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花。 梦里场景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她躺在他眼前,雪白胸口随呼吸起伏,昭示着她的生动与鲜活。 她的目光缠绵悱恻,尽管羞怯万分,凝脂般的玉臂却贪恋地攀附在他身上。 “……现在呢?”她的声音已经沙哑,落在耳中有着难以言说的诱人,她固执地望着他,问道,“你可以忘记那个梦了吗?” “忘记了。”他一笑,心中柔软得不可思议,拂开她脖颈间被汗水打湿的长发,“疼不疼?” 时缨摇摇头。 以前贵女们相聚,背地里会聊些私房话,她听已经出阁的同伴说,这事又累又痛,但为了尽快有个孩子,只能咬牙承受。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自认忍耐力尚可,保证不会疼得叫出声,但事实却与想象南辕北辙。 他的一举一动都极尽温柔,直到最后抵达失控的边缘,都未曾忽视她的每一分感受。 不过那时候,她也已经身不由己,没有觉察到任何不适,还…… 令人羞愤欲死的画面历历在目,她无法再想下去,偏头躲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他轻笑,手指落在她的腰侧,缓缓地攥紧。 漏刻滴答,夜色仍漫长。 外间,青榆低着头匆匆走出,丹桂及万全万康立时围上来:“如何了?” “殿下和娘娘还未歇息,我……”青榆面红耳赤,“我全程盯着地毯,压根不敢乱瞟。” 第87节 内室熏香缭绕,层层叠叠的幔帐掩映旖旎,她垂眼看自己的脚尖,正纠结要不要过去伺候,就听到岐王的声音,让她将水盆和布巾放在桌边就好。 她如蒙大赦,匆忙应了一声,便转身逃之夭夭。 “青榆姐可要学着点,”丹桂揶揄,“我们几人当中,往后只有你会用……” “丹桂!”青榆羞恼地瞪她,丹桂却不以为惧,跟万全和万康笑成一团。 - 黎明时分,时缨终于困得睁不开眼睛,沉沉睡去。 慕濯将她抱去净室清洗一番,旋即回到内室,拥着她合上双眼。 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梦中断断续续的画面变得完整,他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惊惶。 他看到时缨站在街边,被成群结队的百姓围住,她在他们的揣测和质疑中狼狈地躲闪,他策马而去,为她解围,回到府中,她提出回头买份谢礼报偿,他却只低头咬下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瓜。 出征前,适逢她的生辰,他为她放飞不计其数的孔明灯,每一盏都藏了他亲笔写就的字条——愿与阿鸢白首偕老,此生不离不弃。 策马踏入夜色,他未曾看见,她将其中一张字条取出,珍藏在书页中。 他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总能感觉到身边有人轻轻地握着他的手,那抹温度犹如黑暗里的星光与篝火,带他走出漫无边际的夜。 恢复意识之时,她就躺在他身边沉睡,两人十指相扣,她右手心有一道狰狞而扭曲的伤疤。 后来才知,她独自去往龙兴寺,彻夜不眠不休地为他祈福。 无数长明灯将佛堂映照得亮如白昼,她跪在佛像前,用左手一笔一划地书写字条,愿他转危为安,愿他一世长宁。 她走街串巷,成为灵州百姓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岐王妃,与家仆们将王府装点得喜气洋洋,和他约定共迎新岁。 直到这份平静被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到访打破。 寒风雪夜,她醉倒在桌前,却没有忘记拭去刀刃上的毒/药。 她的衣衫自肩头分开、落下,在炭火旺盛的室内与他抵死痴缠。 暗夜中,她手中刀锋泛着寒光,分明心如死灰,眼眸里却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握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利刃转向,刺入自己体内。 刀尖直指肋下致命之处,她反抗不过,却用尽全部力气使之偏移。 岁除清晨,他醒来,直奔她所在的高阁,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她似乎在等什么,看到他的瞬间,回头笑了笑,随即纵身而下。 血色绽放,雪花纷纷扬扬降落,洒满他和她的头发。 她的面容却平静而安详,没有痛苦、没有憎恨,仿佛只是陷入永远不会苏醒的长眠。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那个眼神。 她对他并非无情,但却未能抵过命运作弄。 错误的开始,注定他与她必将走向分道扬镳。 但孰料,她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致使彼此阴阳两隔。 他终生未再续娶,守着一条陈旧的长命缕和两张泛黄的字条,在一个岁除之夜与她殊途同归。 “阿鸢……”慕濯睁开眼睛,窗纸已透亮,只是天气阴沉,可闻风声大作。 时缨安然依偎在他身侧,呼吸悠长,嘴角有着甜美的弧度,他抬臂想要拥抱她,却感觉到腰腹间一片温热。梦境里匕首没入的地方,此时覆着她的一只手,温热而绵软。 她被他的动静惊醒,一双美目张开,睡眼惺忪,又往他怀中钻了几分,低声喃喃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继续睡吧。”他轻抚她圆润的肩头,雪地之上红梅盛开,说不出的暧昧与旖旎。 时缨静默了片刻,当慕濯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叹息道:“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他没有否认,斟酌言辞,将梦中情形逐一讲给她听:“阿鸢,其实在梦里,你是喜欢我的。” 时缨未曾接话,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灼热的呼吸拂在他胸前,语气透出几分难为情:“我就说,如果我喝得酩酊大醉,你须得及时阻止我,或者离我……” 罢了,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还好你是昨晚才梦见,如果提前几日,你会不会记着我与你睡过之后,立刻翻脸无情给了你一刀,从而产生心理阴影,再也不想跟我睡?” “是我自己给了自己一刀,不是你。”慕濯认真纠正,“至于心理阴影……” 他话未说完,她已经把手伸向枕下,忽然,她的表情一僵,倏地缩回了手。 然后继续闭眼装死,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在脸上。 “你藏了什么?”他心下好笑,想起昨晚他回来的时候,她手忙脚乱地将几本书塞了进去,顿时好奇,趁她没有看到,飞快地把东西捞出。 “别……”时缨睁眼,刷地从床上弹起来,腰间一阵酸软,又身不由己地落回原位。 阻拦失败,她只得看着他翻开其中一本图册。 他的笑意登时凝固,表情变得异彩纷呈。 时缨哀叹一声,生无可恋地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第84章 经此一遭,才算真正结为…… 慕濯合上书, 慢悠悠地拉开被子:“阿鸢如此勤勉好学,我真是受宠若惊。” 虽然就她昨晚的表现而言,她应是看过就忘, 一点都没留在脑子里。 时缨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依旧双目紧闭,只将扯着被子的手移到胸前, 挡住了微微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风光。 昨晚她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沐浴、又是如何回来,而今才发现寝衣与床单都换过一遍,何人所为不得而知。 她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辩解道:“那都是顾将军给我的。” 顿了顿, 又觉得出卖朋友不太仗义,支支吾吾道:“……不过是我先问她,如果我现在不能生小孩,和你‘睡觉’有什么意义。” 慕濯哑然失笑:“然后她就给你了这些?” “没有, ”时缨面色绯红, 底气不足道, “她先跟我说了一句话,之后才带我去集市买的书。如果我知道是……我肯定不会要。” 慕濯好整以暇地追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女儿家的私房话, 才不要告诉你。”时缨拒绝回答,愈发嫣然的脸色却暴露了她心中所想。 顾珏跟她说, 这事也讲究技巧,倘若两情相悦、默契十足, 其实比击鞠还好玩。 所以就算不生小孩, 也可以…… 她觉得无法跟击鞠比。 击鞠才没有这么累,而且她压根不是慕濯的对手,不像击鞠还能有来有回。 脑子里满是些难以言喻的画面,她捂着脸, 摸到一片滚烫。 许久没有听到慕濯开口,她低声道:“你不要罚她,若非我上门询问,她也不会主动跟我讲这些……” “我为何要罚她?”慕濯好笑,“阿鸢,我感谢她还来不及。” 目光垂落,她的长发铺散开来,乌黑如檀,雪白的肌肤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衣襟半掩,隐约可见饱满的轮廓,腰身露出一截,平坦纤细,嫩滑宛若凝脂。 他随手翻开一页书,将她整个捞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顾将军用心良苦,我们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时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要点头,觉察到不妙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就从这里开始吧。”他的嗓音低哑惑人,早已不似往日的清冷,“阿鸢天资聪颖,想必会学得很快。” “我……”时缨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他俯身压在了衾被中。 窗外风声未息,摇晃枝叶,吹散满庭落花。 - 时缨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天色昏暗,似乎已经是下午。 慕濯尚未离去,见她睁眼,目光里噙着一抹笑:“醒了?还睡吗?” “睡”字一出,时缨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忙不迭摇头。 虽然两人昨晚回来的时候夜已过半,折腾到凌晨她才闭眼,上午又……但在此之前,她一天内从未睡过这么久。 倒不是因为赖床而羞愧,她只觉得自己再躺下去,十有八/九会重蹈覆辙。 下次见到顾珏定要问问她,谁家击鞠连着比好几场,都不嫌累的?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还未说什么,就被她抢先道:“你快穿上衣服。” 她视线停留在他不着寸缕的胸前,看到星星点点的印记,以及消失在衾被中精雕细琢的腰身,慌忙移开,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寝衣也不翼而飞。 ……她就这么睡了一觉。 许是筋疲力竭,竟丝毫没有觉察。 “现在急着让我穿衣服了?”慕濯似笑非笑,“彼时也不知是谁……” “快把我的衣服拿来。”时缨红着脸打断,抛出杀手锏,“若不然你今晚就去厢房睡。” “遵命。”慕濯配合地应下,将两件寝衣一并从脚踏上拾起。 有东西掉落出来,时缨定目一看,是两条缠绕的长命缕,其中之一是今年端午的时候她亲手编织送给他,另一个略显陈旧,似乎常年被揣在衣袋里,已经起了毛边。 她好奇地拾起,仔细端详,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通常而言,长命缕都是五色线,但她出于个人喜好,会在里面加一缕金丝,以彰显与众不同。这条长命缕编得歪歪扭扭,配色和走线方式却与她那条堪称别无二致。 她想起梦里,最后的风雪夜,除了桌案上的两张字条之外,他手里还拿着一件似曾相识的物品,只是当时她没有看清,就醒了过来。 他将这两条长命缕放在贴身的衣物中,昨晚沐浴过后换了一次寝衣,都未曾忘记将它们一并带走。 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心生疑惑:“这是哪儿来的?” 慕濯叹了口气:“果然,你非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手艺都认不得了。” 时缨怔住,搜寻记忆,突然想起些许早已模糊的画面:“……你是那个与我约定要在长安见面的孩子?” 慕濯没有否认,她又道:“你的身手不错,我舅父和表兄都夸你是个好苗子,想把你送去军营,但你不去跟他们习武,只想看我练击鞠,还说等我学会,就与我比试一场。” 第88节 “看样子你记得‘他’,却没认出是我。”慕濯笑了笑,“也罢,总比查无此人来得好。” 时缨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四月十二在英国公府狭路相逢的时候,他说与她见过是何意。 她还当他指的是浴佛节那天、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找她麻烦。 她心虚道:“十年未见,我怎能将你和一个九岁小孩对上号?再说了,你当时隐姓埋名,而人尽皆知岐王殿下从未去过杭州,我压根就没想到这茬。” 况且,她在杭州无忧无虑,每天都有数不尽的快乐,即使他长得好看,让她多关注了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铭记于心,更遑论他只在林家的宅子里待了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 先前他称呼表兄为“林兄”,她也没觉出端倪,还以为他设法查明了表兄的身份,出于表面客气和对舅父一家的敬重才会这么叫。 表兄的经历以及荆州一战的真相过于惨烈,她沉浸在震惊中,全然没有多余的心情细想。 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童年玩伴,她早就抛诸脑后。 但他却一直记得。 甚至……记了一辈子。 她岔开话题:“当年你为何会去杭州?” 按说那时候老摄政王“病逝”的消息传开,他本应待在宫里,而且他一个童稚小儿,又是如何偷偷离开京城,不远千里来到江南的? “说来话长。”慕濯的视线垂落,在她衾被掩映的胸前打了个转,“你确定要这样听我讲?” 时缨:“……” 登徒子! - 最终,慕濯含笑起身,披着外衣离开,去隔壁厢房洗漱。 青榆和丹桂走进来,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伺候时缨收拾。 ……只不过这次起床的时间着实非同寻常。 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她躺了一整日,今晚还睡不睡得着。 两人尽量忽视她身上暧昧的痕迹,但她肤色雪白,衬得那些印子格外显眼,二婢都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看得脸红心跳,目光登时无处安放。 末了,还是时缨出言打破尴尬:“前天晚上我没在这屋里睡,你们怎么都不收拾一下床榻?” 那些书和画册本就没多厚,加之寝具柔软,她枕着睡了一晚上都浑然未觉,还以为书已经被两人整理床铺的时候拿了出去。结果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青榆和丹桂面面相觑,互相推搡了半天,最终青榆败下阵来,硬着头皮、声如蚊呐道:“我们还以为……以为娘娘专门放在这里,作为新婚之夜……与殿下的情趣。” 时缨:“……” 青榆见她脸色不对,连忙找补:“毕竟娘娘自幼勤奋好学,纵使出门在外,也书本不离身,所以……所以我们想着,您以前都没有过……兴许是打算现学现用……” “闭嘴吧你。”时缨没好气地打断她越描越黑的解释,飞快地穿好衣裙,走出内室。 慕濯已经先一步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眼底盈满笑意。 时缨行至他身畔落座,桌案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对上他的目光,赧然低头,却任由他牵住她的手,掌心贴合。 尽管离开京城之后,两人都是同床共枕,只在与北夏交战的那几天分开过,但经此一遭,才算真正结为夫妻。 从今往后,再无任何人或事能将她与他分离。 用过这顿不知是晚膳还是什么的菜肴,时缨问道:“阁楼那边情况如何?” “事情成了,”慕濯道,“细作们一个都没能逃出来。” 虽然傍晚开始下雨,但他们做了万全准备,阁楼里存有大量灯油,以免计划被天气影响。 且在火势彻底熄灭之前,一直都有将士在外守着,确保不会有人死里逃生。 时缨放下心来。 那些人葬身火海,她难逃干系,但一想到被朝廷细作暗算的崔将军,以及时刻紧盯朔方军、一直跟慕濯作对的灵州刺史府官员,她便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如今没有了那些桎梏,慕濯和将士们也不必再束手束脚,无论与表兄里应外合拿下北夏,还是长驱直入京城、将皇帝和太子一网打尽,都指日可待。 她笑了笑:“那么现在可以说了吧,当年你去杭州,究竟是因为何事?” 第85章 【童年初遇回忆杀】…… 天光渐隐, 秋雨敲打窗扇,烛火微微跳动。 慕濯低头看了看懒洋洋倚在自己肩头的少女,思绪回到十年前的初夏。 …… 那年, 梁王“病逝”,世子袭爵,继续把持朝政。 没多久, 幼帝“主动”禅位,今上登基,改换国号。 一夕之前,京城的局势天翻地覆, 皇帝及其近臣们忙着党同伐异,将前朝势力逐一铲除。 后宫也是暗潮涌动,皇后患病,闭关静养, 贤妃柔弱内向, 德妃温吞平和, 六宫大权毋庸置疑落到淑妃头上,连带着卫王也春风得意, 就差没横着走。 彼时,卫王还不及后来会装样, 至少在他面前,骄傲之色根本难以掩藏。 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 对他的偏爱有目共睹,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的靠山已倒,皇帝倚重淑妃远胜于贤妃,自然会予以卫王更多优待。 苏大将军一介武将, 等到四海太平,早晚有鸟尽弓藏的一天,孟家却不尽然,朝堂上的纷争一日不休,皇帝始终需要培植自己的左膀右臂。 德妃的父兄也是文官出身,但论家世、论权位,全然无法与阮家与孟家相提并论。 孟家得势,淑妃母子风头无两,朝中也开始出现关于的立储的猜测,阮皇后丧子之后身体病弱,一直没有再孕,年长的皇子只有卫王与岐王,不出意外,东宫之位会在两人当中决出,而照眼下情势,卫王的胜算与日俱增。 这些都是他到了灵州才慢慢想通。最初那段时间,他沉浸在自己作为帮凶、害死祖父的打击中,为免皇帝觉察,还不敢有所显露,几乎被积攒许久的情绪压垮,外界纷纷扰扰于他而言如过眼云烟,卫王的幸灾乐祸就像是跳梁小丑,未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波澜。 祖父下葬之后,他独自去了趟军营,以往祖父经常带他来这里,观看将士操练,还会亲自下场指点他们,他就亦步亦趋地跟在祖父身后,梦想有朝一日也能习得祖父那样的好功夫。 将军们都认识他,先前还毫无顾忌地与他玩闹,如今却对他毕恭毕敬,称呼也由“小公子”改为“岐王殿下”,还劝他速速回宫,免得陛下和贤妃娘娘担心。 他心想,那两人才不会担心,皇帝忙着争权夺利,母亲因淑妃获宠而愁眉不展,今日受了些委屈,却又不敢跟皇帝告状,自个在寝殿里哭哭啼啼,都没有留意到他出门。 看着熟悉的校场和陌生的将军们,他心头忽然涌现莫大的悲哀与无趣,以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他想离开皇宫,终此一生都不再回来。 宫里唯一对他好的人不在了,他已没有任何留恋。 至于母亲,她的性情更适宜做个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妃嫔,他的存在反而让她怀璧其罪,淑妃唯恐他做太子,却又不能公然针对,便想方设法找他和母亲的不痛快。 他向来都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态度,但母亲总是要他忍气吞声。因她认为武将式微在所难免,皇后又两耳不闻窗外事,淑妃仗着孟家的地位扶摇直上,远非他们能够得罪。 既然如此,没有他,母亲定会过得比现在更轻松自在。 于是他趁人不备,登上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就这么离开了长安城。 怕暴露行踪之后被送回宫,他悄无声息,在里面躲藏了整整三日,直到因为缺水晕过去,被清点物品的士兵发现,立刻禀报给上峰。 醒来之时,他看到了郑将军,那是位与祖父差不多年纪的老将,深受祖父信任,曾奉祖父之命传授他兵法,待他也如同亲孙子一般,见他平安脱险,当即老泪纵横。 郑将军告诉他,自己是被皇帝派去杭州,请一位姓林的将军出山,与苏大将军共同夹击南方叛贼。 按说此事只需一道圣旨,但皇帝有意拉拢林将军,为表诚心,便令郑将军携厚礼前往。 林将军是安国公时文柏的妻舅,时文柏唯孟家马首是瞻,如果林将军来到京城,孟家堪称如虎添翼,卫王夺嫡也会多一道保障。 但,与他何干? 他已决定远走高飞,无论谁做太子,都不关他的事了。 郑将军还安慰他,据说那位林将军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坦荡,定不会掺和朝中勾心斗角。 他敷衍过去,说自己是因思念祖父,伤心欲绝,才想出宫放放风,请求郑将军不要赶他走。 原本他以为郑将军不会答应,还思索用苦肉计让他心软,但他说到一半,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到最后,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打从有记忆以开始,他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习武时被利刃割掉一块肉、血涌如泉,都能咬牙忍着一声不吭,郑将军许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有戚戚,便同意让他随行。 他怕皇帝怪罪对方,亲笔写了封信,让郑将军回京复命时呈上。 尽管他可以确定,皇帝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将他自己弑父的罪名一并掩埋。 四月末,一行人来到杭州,陈将军带着圣旨和赏赐到林家登门拜访。 他留在驿馆,搁下一封书信,凭借出众的轻功逃之夭夭。 初夏时节,江南的气温已有些炎热,天空万里无云,风中夹杂着馥郁的草木香。 他却不知自己要去何处、之后又有何打算,倘若皇帝得知消息,会不会派人追杀他?毕竟在宫里还要假装父慈子孝,但让一个流落民间的孤儿消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然而他心里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唯独对不起祖父,辜负了他嘱托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时候充满寄望的目光。 想到祖父,他不禁有些失神,时缨的马车便是在这个时候奔来,差点与他撞上。 车夫勒紧缰绳,唯恐车中女眷受惊,忙隔着帘子询问情况。 骑马跟在旁边的少年跳下来,查看他是否被伤到。 他无心与人交谈,也怕驿站那边发现他失踪找过来,匆匆客套了几句,便要离开。 却见车帘掀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探出身,温声细语道:“表兄,还是送这位小公子去医馆瞧瞧吧,我们可以改日再出城玩,耽误人家的伤势可就不好了。” 小公子。 久违的称呼传入耳中,让他的脚步不觉一顿。 他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嗓音,像是风中的银铃,又似溪流淙淙,干净明快,不见一丝阴霾。 同龄女孩他接触得不算多,只有一个异母妹妹宣华公主,她母亲德妃未能诞下皇子,背后的家族又比不过淑妃,自觉抬不起头来,宣华公主长年累月受她影响,也是一副文静低调的性情。 而这个女孩,纵然一口软糯的江南乡音,却恣意张扬,仿佛生来就不知忧愁与悲伤为何物。 “小公子?你还好吗?” 她又问了一句,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想起她方才所言,计上心来,称自己并未被马车撞到,请求他们顺路将他带走。 他没有公验,出城必将被拦下,再继续拖延,给郑将军的人追上,他就走不得了。 那个被她称作“表兄”的少年有些犹豫,似乎在揣测他的身份,他心思急转,正考虑编个谎话搪塞,却听她道:“表兄,我们就捎他一程吧,车里还有位置,多一个人也无妨。” “你还真是心大,”少年讶然,“你就不怕他……” 第89节 “他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她狡黠一笑,“再说了,就算打起来,他未必是我和表姐的对手,还有表兄你在外面守着,我有什么可害怕?” 他被当做潜在的“坏人”,却未着恼,听她和表兄你来我往,心底里竟有些羡慕。 祖父走后,再也没有谁会这么亲切地与他说话了,苏家的几位表兄表姐倒是待他不错,但却难免透露几分基于身份尊卑的恭敬。 他低声谢过,刚要上车,却被少年提起腰带,拎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车里都是姑娘家,你一个小子去凑什么热闹?”少年振振有词,“你跟我骑马,不然就趴车顶上,你自己选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自是乖乖地坐好,随他们一路出了城。 这少年的骑术甚好,比起军营中的将士们也不遑多让,他想到那位林将军,怀疑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员,唯恐自己暴露,被捉拿回去,若无其事地道了声谢,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拔腿就跑,却听到渐行渐近的猎猎疾风。 饶是他轻功学得再好,也敌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快,他就被对方一把擒住。 “你跑什么?”少年疑惑,“你不是杭州人吧?你可知大路应当往哪走?” 那个小女孩和她的表姐也下了马车,三两步赶过来,探寻地望着他。 “……”他斟酌言辞,神情低落地扯谎道,“我的确不是杭州人,我……我父母双亡,被伯父卖给人牙子,才辗转来到贵地。我被卖给一户人家做仆人,管事的对我非打即骂,我不堪忍受,便设法逃了出来,还请诸位行行好,高抬贵手,给我一条生路。” 说着,颇庆幸自己出宫时没有带行李,衣服都是郑将军在镇子上随手买来,料子普普通通,从外表看,与寻常百姓无差。 三人面面相觑,少年迟疑道:“可你一个小不点,孤身跑出来,打算如何谋生呢?” 少女也有些担忧:“你就不怕旁的人牙子再来抓你,把你卖给更穷凶极恶的主人吗?” “……” 他一时语塞,最终还是女孩帮忙解围:“表兄,表姐,他都这么可怜了,不妨把他送去舅父的庄子吧,我看他也会些功夫,说不定能被舅父相中。” 说罢,还宽慰他道:“我舅父是杭州守将,收养了许多像你一样无处去的孩子,你放心,有我们林家罩着你,那恶棍主人绝不敢再欺负你了。” “……”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算是幸运还是倒霉。 权衡过后,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既然林将军的庄子里有很多孩子,他混迹其中,反而比游荡在外更保险,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郑将军绝对想不到他竟玩了一招“灯下黑”,藏身于林家的地盘。 他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却成为往后十年的人生里最弥足珍贵的时光。 …… “我得知你们三人的身份之后,只觉得时文柏脑子被驴踢了,”慕濯收了收手,将时缨抱得更紧些,“把这么好的女儿丢在杭州,却带草包儿子去京城,重金聘请名师栽培。我见过时维几次,确定时文柏的银钱都打了水漂,他胸无点墨,压根不是做官的料。” 时缨莞尔:“现在想来,你的说辞到处都是破绽,但我那时候泡在蜜罐子里,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还被你的外表蒙蔽,只想救你一命。” 她有些好奇:“你该不会看多了话本子,觉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才一直惦记着我吧?” “怎么可能。”慕濯啼笑皆非,“九岁小孩懂什么男女之情,我对你念念不忘,是因为……” 窗外雨声不绝,与他记忆深处的江南烟雨交织在一起,远去的画面逐渐清晰。 …… 他在林家的庄子里住下来,林将军和妻子来过几次,试了试他的身手,连声称赞,夸他是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林思归也开始跟他称兄道弟,盼着他快快长大,一同上阵杀敌。 时缨和表姐林山月也三天两头往庄子跑,她体谅他初来乍到,又不太熟悉江南方言,总会与他多聊几句话,还在临睡前亲自为他送来一碗乳酪。 那段时间,他日日夜夜梦魇缠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杀死祖父,却无能为力。 他惊叫着醒来,遭到其他孩子的抱怨,拒绝再与他同屋。 她端着乳酪,一本正经道:“我阿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阿娘就会喂她喝这个,我让膳房给你做了点,你喝完它,今夜定能睡个好觉。” 他有些过意不去,想给她分一半,她笑着摇摇头:“我不能喝乳酪,否则会死的。” 是夜无月,晚风习习,吹拂满院栀子花香。 她面容素净、衣裙飘飘,宛如传说中从天宫莅临凡间的仙娥。 林家表姑娘在庄子里颇受欢迎,稍大一点的男孩提及她,都梦想将来能够娶她为妻,他们还因此起争执,互相大打出手。 他从不参与他们幼稚的斗嘴,但某天,他没去习武,偷偷溜去观看她练击鞠,被人发现,他们当即将他围住,说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异乡客,竟敢觊觎表姑娘,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谁。 彼时他对时缨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感情,只是将她视作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他无边无际的长夜,但见他们理直气壮,仿佛她是他们的私有物品、却被他这个外来者染指的模样,他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与他们打成一团,以一敌多,将他们悉数制伏。 他们关上屋门,不让他进去,他一人在院子里淋雨,却也浑不介意,任由衣衫渐渐湿透。 时缨带着家仆来为他们送端午节的礼物,看到这副画面,忙将自己的伞罩在他头顶,旋即推门而入,将那些比她年龄还大的孩子斥责了一通。 有人告状道:“表姑娘,那小子胆大包天,妄想娶你过门!” “休得胡说八道!”她难得在他们面前黑了脸,有模有样地教训道,“他才多大,我才多大,谈什么嫁娶?你们不好好练功夫,每天想着如何排挤别人,简直愧对舅父对你们的期望!” 那些人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答,只得向她低头认错。 她拉着他走出门,诚恳道:“他们都是苦出身,没读过书,有时难免口不择言,你不要难过,我说过之后,他们肯定再也不敢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犹豫了一下:“我……我也是苦出身,也没读过书的。” 她怔住,半晌,喃喃自语道:“奇怪,为什么我会感觉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等他解释,她已抬眸看向他:“真是抱歉,让你受委屈了,回头我送你一件礼物,他们都没有,算作给你的补偿可好?” 他自觉并未吃亏,反而是那些人被他揍得不轻,但望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推辞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翌日雨过天晴,她将一条亲自编织的长命缕系在他手上,复而郑重其事道:“我舅母每年都会亲自为我编织长命缕,所以我的福气一直很足,我把这条送给你,也算分你一些我的福气。从今往后,你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他从未收到过这种东西,无论是在梁王府还是宫里,他锦衣玉食,想要的都应有尽有,但长这么大,不曾有任何人亲手为他做一份礼物。 她的笑容明媚而耀眼,露出缺了的门牙,又飞快地捂住嘴,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支吾道:“还好阿娘不在,被她看见我这样,定会说我没教养,一点都不像大家闺秀了。” 顿了顿:“我才不想做大家闺秀,我想做军师,随表兄表姐、还有我的朋友曲娘子打仗。” “愿你梦想成真。”他郑重道,“你定能成为运筹帷幄、战无不胜的军师。” “借吉言。”她眉开眼笑,“你也要好好练武,到时候给我表兄当副将,你们一起做大将军。” 他点点头。 那瞬间,他想,永远留在林家,与林兄并肩作战,还有她做军师……似乎也挺好。 他甚至仔细想过,为免将来被皇帝认出,须得想个办法将容貌毁去。 但她可能会失望了,她不止一次夸过他好看,应是颇喜欢他这张脸的。 随后几天,他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决断,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林将军找上门来,识破了他的身份。 他凭空蒸发,在驿馆引起轩然大波,郑将军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搜寻却无功而返,只得与林将军说明,请他施以援手。 林将军当即想到他,三言两语便揭穿了他的伪装:“小殿下虽吃苦耐劳、没有半点架子,但您忽略了一点,真正穷得揭不开锅、被迫卖儿鬻女的人家,绝不可能有富余的钱财送孩子去习武读书。臣听您说话、看过您出招之后,便料想您出身不凡,只没想到,您竟是岐王殿下。” 他立时慌了神,低声恳求道:“林将军,您不要送我回去,我想留在杭州,将来跟您和林兄上战场,我会好好习武,绝不偷懒,我……” 林将军却微微一笑:“小殿下跟着臣,只能做个出生入死的士兵,就算您自有本事,做到大将军,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年。但您回到宫里,凭借您现在的身份,可以少走许多路,早日成为镇守一方、庇护万千百姓的王侯,更遑论您若成为太子,不知又能造福多少将士与黎民。” 他沉默片刻:“但我听闻您是安国公的姻亲,他与孟家及卫王关系匪浅,您理应替他们扫除我这个绊脚石。” 林将军的笑意更甚,却是一字一句道:“臣为百姓请命,只效忠爱民如子之人。” 他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放在他手中:“小殿下,或许您生性淡泊,无意涉足权力斗争,但您既为天潢贵胄,有些责任便是您与生俱来所有。臣出于私心,请求您替社稷百姓着想,臣看得出来,倘若您做了……将会是大梁千秋万代的福分。” “臣将此物交予您,来日有缘,臣愿为您鞍前马后,供您差遣。” 第86章 【回忆杀+现实】他又何…… 他一时没有应答。 突然想起前些日子, 林兄怒气冲冲地与他抱怨,皇帝为了尽快平息南方叛乱,将戍守北疆的苏大将军调离, 并要求林将军出兵合围的情形。 林思归说,等他在军中积攒点功名,就进京面圣, 自请北上保家卫国,还邀他同行。 他早就从郑将军那里听闻消息,对此并无半分惊讶,只心想, 以林兄耿直的脾性,到了京城不知会得罪多少人。 朝堂杀人不见血,文臣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个身经百战、统领数万大军的武将置于死地。 林山月在旁道:“苏大将军战功赫赫, 女儿在宫中为妃, 都无法再继续留在灵州, 阿兄仅凭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说服陛下?” “姑父贵为安国公, 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应当会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吧。”林思归也有些不确定, 遗憾道,“倘若阿鸢是个男孩就好了, 定能二元及第、位极人臣, 向陛下引荐我。” “三元及第。”他忍不住提醒道,也不知林兄是算学太差,还是根本对科考一无所知。 时缨和林山月毫不留情地笑起来,惊起芦苇丛中的一群水鸟。 林思归窘迫地摆摆手:“得, 这次我记住了。” 旋即,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惊讶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啊。” 他心里一惊,表面却垂眸道:“我曾目睹村里的书生衣锦还乡,也做过金榜题名的美梦。” 林思归自觉惹他伤心,连忙致歉,主动提议道:“你若有志从仕,我可以告诉阿爹,请他送你去书院。但就是可惜了,你擅长武艺,学习兵法一点就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估计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你若从军,必将名垂青史,我们联手荡平漠北也如探囊取物。” 他被夸得满面通红,胡乱岔开话题,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若他回到京城,是不是就能庇护林兄,而且……时缨迟早会与安国公团聚,他何不向宣华举荐她,让她做公主伴读?她性情活泼、待人友好真诚,宣华定会喜欢。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了一瞬,就被他按捺下去。 他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西子湖,觉得自己还是想留在江南。 皇宫不是他的家,他在京城反而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客。 而今,林将军的一席话却让他心生动摇,如果他回宫,哪怕不是太子,仅仅以岐王的身份,都能为他和外祖父、还有未来的林兄这些忠肝义胆的将领们撑起一片天空。 若不然,就像现在,朝中主和派随便动动嘴皮子,镇守灵州多年的外祖父就要被迫南下。 还有祖父苦心经营的基业,难道真要白白落入皇帝和卫王之手? 林将军没有催促,目光温和,安静地等待他的答复。 玉佩莹润无瑕,不掺一丝杂质,他缓缓合拢手心,恍然间,竟似有千斤重。 他请求道:“林将军,再给我五天时间好吗?五天一到,我立刻启程回去……三天也行。” 林将军笑了笑:“郑将军还要留在杭州处理些事情,大概还须得十天。” 他喜出望外,面上却维持着冷静,又道:“还有,我的真实身份……请您不要告诉林兄和阿鸢他们。” 倘若他们得知他是岐王,可能就不会将他视作朋友了。 第90节 “你的什么身份?”林将军故作惊讶道,“你不就是一个翘家的孩子,为免被仆人追回,才隐姓埋名躲在林家的吗?” “……您说得没错。”他忍俊不禁,与林将军相视而笑。 之后几日,他若无其事地与时缨和林家兄妹往来,只恨不能令时间停驻。 比起林思归和林山月,时缨同他年纪相仿,自然也更熟悉些,除了夜晚睡觉,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原本要回林家大宅,见他这副模样,便在庄子里多住了几天。 临行前一日,碧空澄澈、流云翻卷,两人坐在屋顶,眺望远处青翠的山林和明镜般的湖泊。 她揶揄道:“你都来杭州快一个月了,为何还这么怕生?你是打算粘我一辈子吗?” 他有些难为情,却也没有辩解。 她又道:“但我就快离开杭州了,阿爹传信,要阿娘携我和阿妹去长安,舅父他们也要奉命赶赴荆州征讨叛军,你只能自己待在这儿了。” “你还会再回来吗?”他问道,虽然她去了长安,两人终究还能重逢,然而打心底里,他还是更喜欢此处,自己不必做劳什子岐王,她也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 “或许会回来省亲吧,”她叹息,“其实我有点害怕,我已经六年没见过阿爹了,对他的印象所剩无多,我听说他纳了几房妾室,添了不少庶子庶女,我担心自己不能讨他喜欢。” 她难得露出郁郁寡欢的一面,他顿时手忙脚乱地安慰道:“你……你是我见过最招人喜欢的小娘子,令尊看到你,定会后悔将你丢在杭州这么多年。” “他若后悔,当年就不……”她说到一半,蓦然打住,面露歉意道,“我不该对你抱怨这些。” 他才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她许是怕揭他伤疤。 “无碍。”他语气轻松道,“也许我会改变主意,弃武从文,去考取功名。将来你若在京城见到我,可千万不要感到惊讶。” 她扑哧一笑:“那我就等你高中状元,参加曲江池的杏园宴了。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兴许会被点为探花,到时候,要当心高门大户的老爷们榜下捉婿,直接将你抓去和女儿拜堂。” 说着,她乐不可支,眼底愁云一扫而空。 他在她的调侃中面红耳赤,却想着,如果能让她开心起来,被说几句又何妨? 只意外道:“你还知道‘榜下捉婿’?” “之前听长辈们聊天,他们提起过。”她止住笑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如果新科状元郎们个个都像你一样养眼,我就请阿爹出面,给我也捉一个如意郎君回来。” 他哑口无言。 她还真是……没有半点千金闺秀的矜持。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突然很想问问她,为何不省点事,干脆将他捉回去? 正斟酌言辞,林思归的声音从底下传来:“阿鸢,你在房顶上做什么?” 时缨忙不迭施展轻功纵身落地,直奔他而去:“表兄!” 徒留他沉默地坐在原位,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他只是她诸多玩伴中的一个,对她而言无足轻重,迟早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谁知林思归觉出他的反常,待时缨走后,他飞身而上,若有所思道:“怎么,瞧上我表妹了?不是我说,你小子懂‘瞧上’的意思吗?” “林兄莫拿我打趣。”他对此人可不及对时缨宽容,当即反驳,“我和阿鸢仅是朋友,你作为她的表兄,怎能拿她的闺誉开玩笑?” “你还知道什么是‘闺誉’?”林思归哑然失笑,却愈发来了兴致,“你不喜欢她,为何天天跟着她?你见过哪家小郎君整日追在小娘子后面的?” “我只是想和她玩。” “将来你娶了她,每天都能跟她玩。” “……”他忍无可忍,反问道,“既然林兄认为娶妻如此有趣,你为何还是孤家寡人?” “这个嘛……”林思归有理有据,“我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怎能这么早就娶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难道没有听过冠军侯的名言吗?” 他想起林兄的壮志豪情,静默片刻,忽然道:“林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其实我并非孤儿,而是一时想不开逃家,现在他们通过林将军找到我,要把我带回去。” 林思归一怔:“你去何处?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他闪烁其词道:“我打算去长安,待你做了大将军,我会在朝中护着你,不让那些奸佞宵小挡你的路。” “哟,看不出,你还有颗封侯拜相的心。”林思归只当他要做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倒觉得,以你的资质,该跟我上阵杀敌,我们并肩作战,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吃草,至于朝堂……” 话音一顿,他神色复杂道:“说句大逆不道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指不定哪天皇帝老儿就两腿一蹬,换个当世明君即位。依我看,岐王殿下就很不错,他是梁王亲自教养,将来必成大器,到时候你我为他效力,建功立业,一起当大将军!” 这是林兄第二次对他说这些话,但他答应林将军的事不会食言,况且他自己也想了许久,打定主意回宫,日后在朝堂上为武将们谋得一席之地。 他避重就轻道:“你不要告诉阿鸢,我……想给她个惊喜。” 待时缨回到长安,在宫中与他不期而遇,定会非常开心。 “噗……”林思归差点没喷出来,对上他恼怒的目光,连忙忍住,“好好好,我绝不多嘴。” 他没好气地收回目光。 有什么可笑的? 五月十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杭州。 时缨最初听闻他要走,着实大吃一惊,但转瞬又松了口气,替他感到高兴。 因他父母尚在,并非无家可归。 她语重心长道:“以后你跟家人闹别扭,千万别再一时冲动跑出来了,这次遇到我和表兄表姐算你幸运,万一真被人牙子抓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应下,却不禁想,御座上的那位可比人牙子恶毒不知多少倍。 人牙子只会把他卖掉,皇帝却恨不得他去死。 郑将军从林将军那里得知他不愿暴露身份,便派了几名将士扮做家仆,将他这位翘家的“叛逆少爷”请上马车。 车中,一身老管家打扮的郑将军幽怨地望着他,每根胡须都写满心力交瘁。 道路尽头,时缨的身影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清。 他压下心中落寞,诚恳地向郑将军道歉。 郑将军似是积攒了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臣原以为,殿下出走是因赌气,可现在看来,殿下在林家过得甚好,倒是臣做了次恶人,非要请您回宫。”郑将军的神色无奈却欣慰,“您比来时开心多了,之前,臣只怕您……没什么,见您平安无事,臣就放心了。” 他知道对方的未尽之言。 郑将军唯恐他想不开寻短见。 彼时,他了无生趣,虽然不会故意自戕,但也确实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所幸他遇见了时缨和林将军一家,而今他思及日后,竟难得体会到一种名为憧憬的情绪。 期盼与他们重逢,一起实现共同许下的心愿。 ——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云霞灿烂,天光消融,马车辚辚飞驰,驶入江南如画的暮色。 …… 室内灯火氤氲,屋外雨声渐止。 “回到京城,任我千般求情,郑将军还是吃了挂落,彼时我外祖父刚从灵州归来,陛下指望他南下平叛,怎么也要装出很重视我的样子给他瞧。他表面上大发雷霆,谴责郑将军置我的安危于不顾,实则肯定在埋怨他为何没把我丢在外面自生自灭。但郑将军也算因祸得福,他本该随我外祖父一道前往荆州,若非此番闭门思过,便要一去不复返。” “苏家出事后,郑将军急流勇退,主动告老还乡,前些年已经过世,也算喜丧。” “至于你,虽然我后来食言了,没能等到你,便被发配至灵州,但……”慕濯轻叹,“阿鸢,我的亲人、朋友、师长接二连三离我而去,整整十年,我是想着你,才在漫长的无望中看到一线生机。虽然在你眼中,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还是有的。”时缨认真道,“你比他们都长得好看。” “多谢。”慕濯一笑,她的手指已落到他的眉梢,沿轮廓细细描摹。 “只论样貌,你除了长开些之外,其实并没有变化太多,”记忆中的孩童渐渐复苏,她不由慨叹,“但气质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又闷又倔强,却一眼就知是好人,现在么……” 她戏谑道:“浴佛节那天,你撞翻我的灯,导致我先入为主,认定你绝非善类,更不可能把你和以前的玩伴联系在一起。当年你会因为旁人言语冒犯我,为了我跟他们打架,他们十来个,全都比你年长,你一点都不惧,居然还打赢了。” “我倒是不介意再为你打一场,可惜对手不堪一击。”慕濯顿了顿,似是有些遗憾,“太子殿下不禁打,我怕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时缨忍不住笑出声,将脑袋埋进他怀中,尽情呼吸他衣服上皂角的香气。 “你已经为我‘打’过了。”她轻声,“而且同样是以一敌多,与陛下、安国公和太子相抗。” 他说她是他的光,但他又何尝不是她绝境中的救赎。 “阿鸢,我只庆幸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慕濯收拢手臂,“这一次,我没有选择错误的路,为自己的执念而毁掉你的人生。” 不再是贪恋儿时的温情,枉顾她所想,二话不说将她禁锢在身边。 他想与她共赴余生,只因心悦她,倘若她永远不会为他动情,相守带给她的唯有痛苦,他纵然不舍,也会予她自由,任她天辽地阔随心而去。 时缨抬起头,灯火在眼底跳动,映照出熠熠光华。 她明知故问道:“那如今,你如何看待我?又是出于什么念头想要我留下?”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钟情于你,此生别无所求。”他说罢,如愿看到她莹亮的眼眸,以及绯色渐染的面颊与耳尖,轻轻笑了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第87章 “就……就在这?”…… 随后几日, 灵州刺史府经历了一番改头换面的整顿。 虽然这些年,此处被皇帝和孟家的眼线盘踞,里里外外几乎渗透成了筛子, 但也不乏勤勉做事、一心为民的官员,慕濯代行灵州大都督之职,令其掌管庶务, 直到新刺史走马上任。 他并未急于向朝廷传信、要求调派新刺史,反而有模有样地安抚遇难者家眷,仿佛婚礼当天走水的确是一场意外。 将士们也颇配合,不少人装作在事故中受伤, 甚至“诈死”,以免露出端倪。 百姓议论纷纷,他们虽未到场,无缘目睹真相, 但横看竖看, 都像是灵州刺史等人在婚礼上闹事, 企图暗算岐王和王妃,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一时间,对那群平日里庸庸碌碌、只会给军队使绊子的官员更加鄙夷。 时缨却乐得清闲, 因留在阁楼内的细作悉数葬身火海,将士们又刻意含糊其辞, 导致整桩事件变得扑朔迷离, 她作为当事人,迟迟没有露面,细作们的家眷以为她被岐王强取豪夺,反抗失败, 落得心灰意冷,才拒不现身,百姓们则以为她也受了伤,休养期间不得不闭门谢客。 只有王府的家仆们知道,她整天逍遥自在,与岐王的感情也更胜从前,有时候仅仅一个对视,都能瞧出如胶似漆的意味。 也是,毕竟经历了一场正经八百的婚礼,还携手逃出阁楼,怎么说都算是生死与共了。 九月初,那些家眷陆陆续续搬离灵州,至于是老老实实回乡还是进京告御状,便不得而知。 但灵州终于成为慕濯的地盘,念及林思归在北夏的行动,他决计去各大营巡视一圈,让将士们早做准备,以便随时启程,与林思归里应外合、攻入王庭。 林思归的身份仍是秘密,但北夏太子突然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开,军中将领皆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北夏皇帝子嗣众多,储君一死,其余皇子必将争得头破血流,倘若北夏陷入内乱,大梁赶在此时出手,定能使之元气大伤,保边疆十余年太平。 有人担心北夏国师尚在,他一出马,想必会迅速稳住局面,但慕濯胸有成竹,只让他们耐心等待。 第91节 他的态度令众人稍许安定,以为是潜伏在王庭的线人将有大动作。 这天下午,时缨正在屋里作画,近日她没有去学堂,便派青榆和丹桂代为跑腿,把奖励用的财物交给夫子。 二婢都已经能骑马上路,加之有护卫随行,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即将完工的时候,突然听见开门声,慕濯来到她身畔,看着她勾勒最后一笔,将自己要去营地巡查的事情告诉她:“这次不好带你,你便自个待在府中,我会尽快回来,陪你过生辰。” 时缨点点头。 灵州城内清理干净,他终于无后顾之忧,而今时间紧迫,他须得以最快速度将所有营地走过一遍,她明白轻重缓急,自然不会去凑热闹。 “殿下忙正事要紧,无需挂念我。”她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打趣道,“还是说,殿下舍不得我,一刻都不想与我分开?” “你知道便是。”慕濯伸手将她捞进臂弯,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一走,少说也要十天,按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算,也未免太久。” 时缨被逗笑:“你这副模样,好像我才是征人远行,你是思妇望眼欲穿。” “怎么,”慕濯轻声反问,“阿鸢就不想我吗?我不在的时候,你的‘功课’可别落下。” 时缨听闻“功课”二字,顿时面色潮红,脑子里涌上些许不可言说的画面。 打从他发现顾珏给她的那些书,就仿佛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三天两头要考校她的“功课”,有时心血来潮,还让她自己随手翻一页,然后…… 她又羞又窘,抬手便要将他推开。 他却似乎预料到她的动作,先一步将自己的外衫在桌面铺开,复而攥着她的腰身,让她整个人坐在了桌案上。 时缨一怔,生出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的手指轻车熟路地勾住她腰间丝绦,只一抽,便整个解开。 她面颊滚烫,连忙按住他的手:“别,现在可是白天。” “晚上我就要走了。”他没再继续,只迎面将她抱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内也仅我们两个,白天与黑夜又有何差?” 身躯紧贴,他站在她双腿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 觉察到颈侧灼热的呼吸,她稍事迟疑,旋即默默地环住了他的身子。 也罢。 看在他要走的份上。 得到她的允许,他笑了笑,指尖探入她的裙摆。 时缨本以为他会抱她去床榻,见状不由得睁大眼睛:“就……就在这?” “偶尔换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慕濯轻吻她的唇角,嗓音已染上喑哑,“阿鸢,你照本宣科学了小半月,该试着举一反三了。” 时缨:“……” 词是这么用的吗? 日光洒落,秋风吹拂,将两人的发丝和衣摆纠缠在一起。 时缨反手想要合上窗扇,却只觉周身松软,情不自禁地沉沦在他的引诱中。 许久,她伏在他肩头微微喘息,乌发倾泻而下,细瓷般的额头沁出晶莹薄汗,衣衫半敞,露出如雪的手臂与胸口,大红色的裙裾恣意盛放,底下却已不着寸缕,修长而笔直的双腿搭在桌边,凝脂般的肌肤白皙耀目,足踝不盈一握,小巧玲珑的脚趾泛着淡粉,似是朵朵花瓣。 强烈明艳的色彩对比,乍看竟是美不胜收。 慕濯平复呼吸,用帕子为她细细擦拭过,将她抱回床榻,轻声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再不走,今晚就要走不成了。 时缨已经没有力气应答,任由他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实属失策,当初为了驱散他对于她穿红衣的阴影,便用崭新的记忆取而代之,如今他的噩梦一扫而空,甚至颇喜欢她身着红色衣裙的模样,但大婚之夜发生的一切仿佛烙印在他记忆中,每次都会让他想起…… 回忆那晚情形,她将脑袋埋在衾被间,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 翌日,时缨醒来,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床榻,竟有些不习惯。 若非昨天太累,青榆和丹桂回来后,她随便用了些点心,匆匆洗漱一番便再度沉入梦想,恐怕就要体会到孤枕难眠是什么滋味。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天她还笑话慕濯,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起身更衣,她和丹桂同去晨练,青榆随两人来到校场,目光四下搜寻,不由愣了愣。 丹桂故作惊讶:“青榆姐,你在找谁?” 青榆忙不迭否认:“我没有……” “庄小将军随殿下去巡视营地,大概十天后回来。”时缨轻飘飘丢下一句,径直走向场中,余光所见,青榆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丹桂毫不客气地掩唇而笑,青榆气得瞪她一眼,转身离开。 练习结束后,时缨好奇地问道:“丹桂,青榆私底下有没有跟你提过她和庄小将军的事?” 丹桂摇头:“从未,每次我和青榆姐开玩笑,她都叫我住嘴。但我觉着,她应当不讨厌庄小将军,只是不知出于什么顾虑,不敢接受他的示好。” “这种事情也强求不来。”时缨宽慰,“终归还是要她自己愿意。” “话是如此,但……”丹桂犹豫了一下,“青榆姐说过,她想留在娘娘身边伺候一辈子,莫非是因为这个,她才打定主意不嫁人?其实她大可放心,我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就算她之后改变想法,我一个人也会照顾好娘娘。” 时缨揶揄道:“指不定你比她嫁的还早。” “不不不,”丹桂连忙拒绝,“娘娘,我是绝不可能嫁人的,您知道,我……” 她垂下眼帘,情绪有些低落,时缨反应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温声道:“不嫁就不嫁,你想永远陪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丹桂登时眼睛一亮,再三确认,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见过时维禽兽不如的模样,虽然未曾遭到侵害,但也受惊吓颇深,从此对男女之情失去兴趣,只想认真习武,做王妃的贴身小跟班。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屋里,时缨用过早膳,独自一人看了会儿书,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慕濯现在走到哪里了。 她的生辰在九月十五,这之前他定会返回,她数了数日子,突然想到什么,推门而出。 如若她没记错,他的生辰在十月份,只是梦里的那段时间他出征在外,“她”并没来得及为他庆祝。 这一次,她想代替梦中的自己了却遗憾,投桃报李,给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只是在她印象里,他没有任何特别喜欢的事物,除了她,他似乎对什么都兴致缺缺。 可……她总不能将自己当做礼物吧…… 她决定去问问万管家,毕竟他在慕濯身边十多年,从宫里追随他至灵州,看着他一路长大,应是这座宅子里最了解他的人。 第88章 【本章含京城剧情】…… 那厢, 万公公正与万全万康坐在廊下玩牌。 王府只有两位主子,家仆们原就不需要做太多活计,况且时缨来到灵州之后, 体谅万公公上了年纪,主动接管中馈,如今他每日的任务便是听众人汇报事务, 然后依轻重大小禀明时缨。 慕濯去了军营,万全和万康也闲下来,索性到干爹这里陪他同住,将正院留给时缨主仆。 隔着道墙, 时缨远远就听到一阵的谈笑声,穿过垂花门,只见万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提笔蘸墨, 在万全脸上花了只硕大的王八。 她扑哧一笑, 三人听闻动静, 忙不迭起身行礼。 万公公道:“娘娘有何吩咐,让丫头们传个话便是, 何必亲自跑一趟。” “我想与三位打听些事情。”时缨莞尔,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万全和万康对视一眼, 绞尽脑汁回想道:“殿下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以前崔将军还在的时候, 每逢殿下生辰, 都是送些刀剑和马匹,殿下自然是喜欢,但却并非因为这些东西本身,而是因为崔将军的一片好意。殿下对娘娘一往情深, 想必您送什么他都会很开心。” 时缨啼笑皆非:“殿下从小到大,一贯如此……清心寡欲吗?” 她原以为,老摄政王过世之前,慕濯也是一个活在万千宠爱中的孩子,定会有些自己的喜好。 万公公忆起往事,慨叹道:“殿下小时候着实不容易,当年陛下为了拉拢苏家,纳贤妃娘娘为侧室,但娘娘性情温和,不擅与人争斗,她只想安分守己地活着,最多再有个女儿傍身、闲来陪她说说话,便已知足。可惜她生了殿下,立时成为淑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最初,她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遭人暗害,对殿下也算不得亲近,梁王看不过眼,派老奴去伺候,待殿下稍大些,又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说到此处,他神色欣慰,“殿下是个争气的孩子,懂事听话,读书习武都勤勤恳恳,梁王心花怒放,对殿下的重视远胜其余孙辈。” 万公公说得含蓄,时缨却了然。 “其余孙辈”也就是太子和宣华公主,但德妃同样是不争的性子,只有淑妃会感到忿忿不平。 “殿下本想着,他讨梁王喜欢,贤妃娘娘便能在旁人面前抬起头,可惜娘娘却愈发惶恐,反而劝诫他低调行事,以免树大招风。”万公公叹了口气,“其实也怪不得娘娘,她出生的时候,苏大将军和儿子们四处征战,不忍她们母女跟着颠沛流离,便让苏夫人带她回娘家休养。” “苏夫人的娘家啊……那可是门庭显赫的望族,老太爷一把年纪了,还有好几房侧室,苏夫人的兄弟们也个个三妻四妾,娘娘常年处在那种环境里,见多了后宅阴私,难免心存恐惧,嫁给陛下之后,她千方百计明哲保身,生怕被卷入争斗,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一再退让,也未能换得安宁,淑妃不肯善罢甘休,她……”万公公话音一顿,看了看万全和万康,两人会意,起身向时缨告退。 风吹过庭院,满树黄叶沙沙作响,纷纷扬扬飘落。 “十年前,苏家出事那天,娘娘接到传信,原计划按照兄长的安排,带殿下出宫,但却被淑妃发觉,派人告知娘娘,她和殿下留在宫里,兴许还能活命,若不然,只能一道给苏家陪葬。” 时缨讶然,未曾想到淑妃竟嚣张至此。 或许她心知贤妃软弱,笃定她翻不起风浪,才特地来落井下石。 “娘娘在寝殿哭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殿下从崇文馆回来,她强打精神,令殿下去给陛下请安,之后……她说自己想静一静,把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 万公公看向时缨:“娘娘悬梁自尽之事,您想必也有所耳闻,其实她临终前留了一封信,字字泣血,揭露淑妃近些年的所作所为,请求陛下保护殿下免遭其毒手。那应当是贤妃娘娘此生最勇敢的一回,她以为能够换得陛下开恩,就算淑妃仗着孟家的势力免遭惩罚,至少殿下将会性命无虞。她还让我等不要告诉殿下她因何而死,免得他心存愧疚。” “娘娘说,她自知没用,无法为殿下谋取一个大好前程,只能豁出这条命,换他余生安稳。” “可惜,她低估了陛下的狠心与绝情,若她看到殿下会被送往灵州自生自灭,一定会后悔白白牺牲。”时缨心中五味陈杂,虽然自裁最得不偿失的手段,反而正中淑妃下怀,但对于贤妃而言,彼时的她已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对皇帝了解甚少,对他的本性一无所知。 她不知皇帝利用亲子谋害生父,不知他默许苏家遭受陷害,更不知自己母子本就时日无多。 她一辈子只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唯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破釜沉舟,但她的抗争却如石子入水,还没来得及激起波澜,便消失在幽暗无光的深渊中。 皇帝看过她的信,或许只是发出一声嗤笑,然后随手扔进火盆中。 “殿下回来后,得知贤妃娘娘仙逝,在寝殿枯坐了一整晚,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但那副表情……”万公公有些不忍,“他不知淑妃威胁娘娘,还以为娘娘听闻苏家遭难的消息,便承受不住寻了短见,连他这个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时缨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由收紧。 贤妃的想法无从得知,也许她不止一次遗憾自己未能生个女儿,慕濯的存在打破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他过于出色,连累她成为众矢之的,他的性情、观念都与她南辕北辙,但却会在她被淑妃母子刁难的时候挺身而出,用稚嫩的童音为她打抱不平。 她从未对他表达过喜爱,导致他以为母亲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但她束手无策之际,却愿意付出性命为他谋一条生路,如同流星默默消失在漫长的夜色里,至死不曾让他知晓。 “抱歉,与您说了这么多。”万公公叹息,“殿下不是那种被娇惯长大的孩子,即使在梁王面前,也从不会提要求,虽然他未曾说过,可老奴知道,他所求不过是亲眷与友人予以的温暖,别人不经意给他一点好,他都会在心里记很久。崔将军过世之后,老奴生怕他会变成心如朽木死灰的模样,所幸娘娘您出现了,让他知道世上还有人珍视他,他付出的感情会有回报。” “所以您无需刻意准备什么,因您的到来,于他便是最好的礼物。” 时缨深吸口气,按捺心头酸涩,由衷道:“多谢您。” 关于那份生辰礼,她却是已有答案。 - 第92节 与此同时,云韶殿。 淑妃拆开宫人呈上的信件,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大吃一惊。 孟家派去灵州探查孟大郎下落的人马空手而归,孟大郎似是凭空蒸发,不见任何指明他去向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却带回另一个重大消息,岐王与王妃的婚宴上走水,死伤惨重,刺史府的官员们因醉酒逃跑不及,几乎有大半折在了里面。 同日去赴宴的军中将士也有伤亡,但这些人毕竟会功夫,有的逃离时还顺手救了一两个。 淑妃逐字浏览遇难者名单,孟家的细作全在其中,无一幸免。 她不禁陷入沉思。 是谁?会是岐王故意设局吗?可据说时缨也受了伤,许久没露面,连学堂都不再去了,而且有传言称,宴席上的大火正是出自她手,她怨恨岐王强取豪夺,决计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他,难道……是狗皇帝? 除了他,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至于时缨,她想到那个女孩素来沉静淡然的面容,时缨生性善良,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让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十有八/九,此举是时文柏胁迫,他与皇帝沆瀣一气,专程与孟家作对。 狗皇帝觉察到刺史府藏了孟家的人,便让时文柏联络时缨,令她配合他们演这场戏。 时缨不甘流落北疆,想要回到安国公府,只能听之任之。 想通其中关窍,她恨恨地将信纸揉成一团,这时,宫人通报,太子大驾光临。 太子走进门,淑妃收敛心绪,不动声色地问道:“前些天,本宫让你传奉御给太子妃请个平安脉,结果如何?” 太子妃嫁进东宫已有三月余,却始终没有喜讯传出,她虽不好直言催促,内心却难免着急。 皇帝已经开始不信任孟家,太子若想坐稳储位,皇长孙会是一个重要筹码。 太子额头冒汗,陪笑道:“奉御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子嗣的事急不得,须得看缘分。他开了些药方给太子妃调养,假以时日,定能让阿娘抱上孙儿。” 淑妃又问了几句,稍许放下心来,神情却依旧严肃,将灵州那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太子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阿娘的意思是,陛下与时文柏联手对付孟家,唆使阿鸾纵火,将孟家安插在灵州的线人一网打尽?” 他才知道,孟家已经把手伸到灵州,难怪先前他自以为“逍遥散”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却还是被母亲觉察。 但眼下更重要的并非这个,倘若皇帝与孟家翻脸,倒霉的定是他们母子二人。 “本宫没有确切证据,也无法下论断,但你表兄被暗中送往灵州,必定是陛下所为。岐王在朝中无人可依,仅凭一个没有实权的荣昌王世子,绝无可能在刑部和大理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淑妃凝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终将抛弃孟家,你会作何选择?” 太子连忙跪下:“儿自当与阿娘共进退。少了我,陛下还有其他皇子,但阿娘却仅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您一位阿娘。” 淑妃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回去吧,记得多与太子妃亲近。至于那时良娣,倘若时文柏居心不良,她也未必是清白之人。指不定他们早有准备,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你下套。” 她此言并非给时绾泼脏水,近来不知为何,她屡次想惩罚时绾,都会被皇帝劝阻,说什么时家现在还动不得,时绾区区一个太子良娣,难道还会威胁到她的权威不成? 而今看来,狗皇帝果然早就和安国公府暗通款曲,才对时绾处处维护。 时文柏忘恩负义,也不记得当年是谁把他一个穷书生扶持到达官显贵的位子。 见太子犹豫,她顿时声音一冷:“听到没?” 太子不敢顶撞她,顺从应下,行礼退出殿外。 出门后,他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没胆量告诉母亲,太子妃迟迟未曾怀孕,问题实则出在他身上。 早些年他随孟大郎出没烟花柳巷,纵情声色,落下后遗症,导致子嗣艰难。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医官答应守口如瓶,暗中为他调理。 但愿那些药方能够尽快起效,了却他一桩心事。 回到东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去往太子妃的宫殿。 母亲正为时家的事恼怒,他没必要赶在这时候拱火添柴,否则对时绾也没有好处。 他不相信时绾会和时文柏串通,她性情单纯,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的事,她这辈子估计都想不明白。 而且她在宫里能做什么?母亲怀疑她有诈,简直是杞人忧天。 他打定主意,先在太子妃寝宫待半日,等到夜深,再悄悄去时绾那里快活。 - 时绾收到宫人传讯,天色已渐暗。 今日皇帝得闲,约她到“秘密地点”相会,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去沐浴更衣。 那次之后,皇帝食髓知味,与她一直维持着见不得光的关系,但他言出必行,淑妃再也没能刁难她,她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每次看到淑妃内心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表面却只能强颜欢笑的模样,她就万分愉悦,与皇帝玩一玩,换得自己神清气爽,这笔买卖实属稳赚不赔。 待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完毕,穿上皇帝最喜爱的衣裙,窗外夜色浓酽,整座皇宫仿佛都陷入沉睡。 宫人送她出门,她提醒道:“万一太子殿下来找我,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便伺候。” - 另一边,荣昌王府。 慕潇将新收到的信件递给时绮:“堂兄与堂嫂借婚宴设局,将陛下和孟家的眼线一并铲除。” 时绮喜出望外,认真看过,长长地松了口气:“阿姐平安无事就好。” 慕潇望了眼信封:“你不瞧瞧里面还有什么吗?” 时绮一怔,伸手摸进去,抽出另一张信笺。熟悉的字迹,是时缨写给她的家书。 她的眼睛瞬时亮起来,雀跃不加掩藏,手上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将信纸弄坏。 慕潇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待她反复浏览了三五遍、复而认真收好,才试探地问道:“皎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堂嫂对堂兄动了真情,愿意彼此相守余生,你一个人,以后作何打算?” 第89章 【配角剧情,没有男女主…… 时绮闻言有些意外, 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 却如实答道:“倘若阿姐心甘情愿与岐王殿下假戏真做,我自然为她高兴。至于我,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打算, 但我绝不会再回安国公府,大不了平日里一个人住,闲暇时去找阿姐……” 说着, 她的话音微微一顿。 岐王扳倒太子后,便是顺理成章取而代之,时缨也会做太子妃、将来成为皇后。 到时候,姐姐不得随意出宫, 又如何经常与她见面? 除了时缨和时绾之外,她没有旁的亲人,朋友也不多,以前不擅交际, 现在混迹于命妇贵女中, 却是终日虚以委蛇, 真心相待者屈指可数。 而且,关系再好的友人终究还是要出嫁, 不像她自由身,来去无牵无挂。 忽然间, 她赶到些许迷茫,不知离了时缨, 自己孤身一人能否过好以后的生活。 她不像时缨会教书, 只对烹饪和刺绣略通一二,难道要去开家食肆,或者做针黹赚钱?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时缨在偏远的北疆都能闯出一片天,她置身京城繁华地, 有更加得天独厚的条件。 慕潇见她无言,本想说些什么,但未及开口,她眼中的茫然已自行散去,恢复清明与透亮。 时绮笑了笑,语调轻快:“现在考虑还早,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大地大,总会有我的去处。” 说罢,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熄灯就寝吧。”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但不知为何,“我们”二字却让慕潇为之心念一动。 他已经习惯与她朝夕相处、出入成双,即使永远只做名义上的夫妻,都好过她抽身离开,留他独自面对空旷而寥落的庭院。 时绮转身的刹那,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皎皎。” 旋即斟酌言辞,对上她疑惑的目光,鼓起勇气道:“如果堂嫂最终选择与堂兄厮守终身,你可不可以也考虑一下……继续留在荣昌王府?” 时绮怔住:“世子此话何意?” 慕潇定了定神,轻声道:“我们还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你想做什么都好,没有人会拘着你,闲来无事,我便陪你下下棋、聊聊天,或者干脆离开京城,到别处看看。” “陪我?是世子觉着府中冷清,想找个人陪你吧。”时绮不禁一笑,“将来你会有世子妃……不是我这种逢场作戏的冒牌货,而是像岐王殿下对我阿姐一样,你真心实意想要与她共度余生的人。到时候,你会忘记我,娶她为妻,等你们有了孩子,王府就会变得热闹起来。” 慕潇没有否认她前半句,却也没有放开她:“我找不到这样的人。” “怎会找不到?”时绮揶揄,“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喜欢你,每次宴席或聚会,我与她们交谈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们对我这个半路杀出的世子妃有多不满。” 灯火下,少女的明眸映着烛焰,似有湛湛光华,比起刚成婚时的拘谨,如今她愈发落落大方、进退从容,仿佛经过漫长蛰伏后破茧成蝶,即将飞往更广阔的天空。 慕潇一时有些出神,她已不着痕迹地抽走了手,含笑转身离开,目光澄澈,没有丝毫意动。 他暗自一叹,只得将后半句咽下去。 ——我只想要你。 时绮洗漱更衣,慕潇所言却不住地在脑海中回响。 她知道他话中之意,故而只能避重就轻。 因她分不清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了消解寂寞,还是当真对她心生情愫? 倘若是前者,她并不想委屈至此,若是后者,她再三考虑,也无法说服自己立时接受。 这四个月,她走出四方宅院,学着接触外面的世界,始觉天辽地阔。 她不再是活在姐姐光环下的时四娘、安国公夫妇眼中一无是处的小女儿,她学着察言观色,逐渐克服心中的胆怯与恐惧,与众人谈笑风生。 他们夸她漂亮,称赞她举止得体,她也听他们说了许多趣闻。 她才发现自己可以做很多事,也有许多未完的心愿。 过去十五年,她如同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笼子里,而今好不容易获得自由,她不想再次被束缚。 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安国公夫人那样,被男人的甜言蜜语蒙蔽,大好年华却耽于情爱,将喜怒哀乐都倾注在丈夫一人之身,活得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但如果……如果…… 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中的温度,她按捺心绪,暗自做出一个决定。 - 夜已深。 宫人打着灯笼,时绾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青石小道上。 秋日萧瑟,满庭枯叶纷飞,寂静中唯有风声清晰可闻。 第93节 这时,一个人影自树丛后闪出,宫人惊叫,险些将灯笼扔在地上。 “慌什么?”时绾皱了皱眉,定目一看,竟是那位受封昭仪的玉清公主。 近来因着北夏的事,皇帝心烦意乱,对玉清公主也冷落了许多,但她却似乎不以为意,整天像个没事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吃喝玩乐照常不误。 双方相遇,玉清公主奇道:“这不是时良娣吗?深更半夜,你来此处做什么?” 时绾垂眸低声:“妾睡不着,想出门散散心,又怕惊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于是就……” “你倒是个体贴人的。”玉清公主笑了笑,“既然有缘,不如一起走走?” “昭仪娘娘相邀,是妾的荣幸,但……妾想自个静一静,就不打扰您了。”时绾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关切道,“不知娘娘是为何事烦忧?” “也没什么烦忧,”玉清公主一摆手,神色轻松自如,“只是未雨绸缪,觉着陛下对我们大夏日渐不满,会不会迟早有一天将我赶出宫门,我要趁着还没离开的时候把宫里好好转一遍,如此美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时绾对这个说法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 这位……还真是心大。 她忍不住问道:“大梁与贵国生隙,或许还会交战,娘娘一点都不担心吗?” “我为何要担心?”玉清公主哂然一笑,“当初我阿爹听从国师所言,决计与贵国和亲,我那些姐妹们个个退避三舍,把我一人推出来,阿爹也劝我以大局为重,尽早上路,根本不顾我阿娘病入膏肓,我一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离开王庭当天,阿娘过世,是她的婢女追出城,把消息告知于我。从那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以后大夏如何都与我无关了。中原是个好地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将来陛下把我逐出皇宫,我便四海为家,寻访名山大川,在中原安度余生,永远不回漠北。” 说到最后,她神采飞扬,眼神里满是憧憬和期待。 时绾内心啧啧称奇,表面却是客套了几句,与她告辞。 临别前,时绾恳请道:“今夜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告知旁人,万一太子殿下知晓,以为妾对他和太子妃娘娘心存不满,妾在东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是自然,我可没有嚼舌根的习惯。”玉清公主爽快应下,两人分道扬镳。 脚步声渐远,时绾消失在重重树影后。 玉清公主回头看了看,神情间露出一抹玩味。 真是巧了。 刚才她看到皇帝也往那个方向去,今夜失眠散心的人怎就这么多? 她转身离去。 时良娣是个妙人,比装腔作势的妃嫔们有趣得多,难得让她萌生了结交之意。 她逃离皇宫的时候,若能拉个同伴,岂不美哉? - 那厢,太子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妃睡着,蹑手蹑脚地起身,掀开被子下榻。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瞬间,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殿下去何处?” 太子浑身一僵,若无其事道:“孤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睡吧,不必等孤回来。” “殿下是要去找时良娣吧?”太子妃毫不留情戳破他的谎言,眼圈蓦地红了,“因我生不出皇孙,您连在我这儿留宿都不愿了吗?” 太子顿时头大如斗,连忙安慰道:“你说什么傻话?孤是当真有事,而且奉御给你看过,不是没什么大碍吗?你可千万别急,安心调养身子就好。” 太子妃却不肯善罢甘休,她在黑暗中坐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您以为我是瞎子,瞧不出您对时良娣的情意吗?只怕在您心里,我和王良娣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 她待字闺中时,就已对他心生仰慕,可惜他与时缨有婚约,她不甘做妾,只能望而兴叹。 直到他和时缨的婚事告吹,皇帝有意与邢国公府结亲,祖父和父亲询问她的意愿,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答应,哪怕后来传出他私养外室的事,她也坚信是时缨倒打一耙诬蔑他。 荣昌王寿宴那天,她因病缺席,没有目睹经过,只觉得他一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绝不可能做出最为人不齿的勾当。 她义无反顾嫁进东宫,大婚翌日,两位良娣来向她请安,她看到时绾与时缨有七成相似的容貌,瞬间面无血色。 流言蜚语顷刻间被坐实,她哭了许久,才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妾,难道还能骑在她头上?如今她是太子妃,只要她用心待他,经年累月,定能取代时缨和时绾在他心里的位置。 可三个月过去,她一无所获,他唯有在床榻上会对她热络,平时相敬如宾,没有半分多余的感情,与她幻想中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情形截然不同。 她原以为时绾只是时缨的替身、他心血来潮时的调剂品,但他却似乎对时绾动了真情,看她的眼神都与看自己不一样。 两相对比,愈发显得她的一厢情愿像个笑话。 一个“时三娘”走了,又来另一个给她添堵,她简直要怀疑自己命里跟“三”犯冲。 太子妃也是从小被父母娇养大的女儿,此时满心委屈,这些日子积攒的怨言不禁脱口而出:“我知道,时良娣在您身边伺候得更久,我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但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您怎能如此对我?论样貌,论出身,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农家女?” 太子脸色一变,当即沉声:“时良娣与太子妃同日入东宫,何来‘伺候更久’?太子妃既然知晓自己是东宫主母,为何没有半点容人之量?时良娣身世凄惨,你非但没有心怀同情,还拿来冷嘲热讽,邢国公和令尊便是如此教养你的吗?” 太子妃呆住,仿佛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跟自己说话。 太子冷着脸道:“你累了,好生歇息吧,记得自己的身份,切莫再胡言乱语。” 说罢,他拂袖而去,徒留太子妃扑倒在床榻上,哭得梨花带雨。 出了门,夜风夹在着丝丝凉意,却未能平息他心中烦躁。 太子妃对他情根深种,都默认他养外室是真,外面那些人又该怎么想? 闹剧过去三四个月,他本以为流言蜚语已消弭,而今才知自欺欺人,发生过的事绝无可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照此下去,皇帝会不会对他产生不满?孟家逐渐失去圣宠,又该如何帮他稳固地位? 他背后沁出冷汗,却是准确无误地朝时绾的寝殿走去。 思绪一团乱麻,只有她的温柔安慰能让他镇静下来。 行至殿外,宫人被他的突然造访吓了一跳,面露为难道:“殿下,良娣她身子不适,很早就歇息了,实在不方便伺候,您看……” “她病了?几时的事?怎么不来知会孤一声?”太子心下担忧,“无妨,孤就进去瞧瞧她。” 说着,无视宫人劝阻,径直推门而入。 殿内漆黑,没有一盏灯火,他走到床榻边,看到帷幔下凸起的人形,内心归于安定。 他笑着探手进去,落在她背后,然而下一瞬,异样的触感让他的表情登时凝固。 掀开衾被,就见里面塞着两个靠枕,时绾已不知去向。 - 天未亮的时候,时绾回到东宫。 行至寝殿,便觉出几分不对,值守的宫人不见踪影,殿门大开,里面是死水般的寂静。 她走进内室,只见宫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子坐在榻边,听闻动静,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问道:“弯弯,昨晚你身在何处?” 时绾扑通跪下,眼泪簌簌而落,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形容憔悴,像是一宿未眠,太子念及母亲的提醒,脸色又沉了几分,咬牙切齿道:“时良娣,孤平日待你不薄,现如今,连你也敢骗孤了?” “殿下饶命。”时绾小声啜泣,见他怒不可遏,才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道,“妾睡不着,到太液池附近的园子里转了转。因为……因为殿下近日来妾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没勇气询问,又怕自己在东宫游荡打扰您和太子妃娘娘休息,便只能……” 太子一愣,不觉心软,走过去扶起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没什么,孤是挂念你的安危,怕你遭逢意外。” 他挥退内侍宫人,解释道:“孤近日来得少,是因为太子妃许久没有身孕,阿娘那边催得紧,孤不得不多临幸她。你放心,待她有喜,孤就停了你的避子汤,让你也给孤添个一儿半女。” 时绾点点头,轻声道:“是妾的错,妾得殿下垂青,已是三生有幸,该安分守己,悉心服侍您与太子妃娘娘,岂能拈酸吃醋,对主母心存妒忌?” 太子温声:“你一片痴心,何错之有?只是时候不早,孤要去上朝了,回头再来陪你。” “妾替殿下更衣。”时绾顺从地离开他的怀抱,眉目间却尽是依依不舍。 “好弯弯。”太子摸了摸她的长发,感慨道,“在这东宫,孤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 早朝时候,众人见皇帝隐隐透着疲态、却神情愉悦,便知他又在哪个美人殿里春风一度。 但鬼使神差地,太子想到时绾,心中直犯嘀咕。他自知大逆不道,没勇气深究,然而时绾苍白而困乏的面容浮现脑海,导致他整个朝会都心不在焉,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散朝后,他派内侍去打听皇帝昨晚宿在何处,很快,内侍返回,告诉他是玉清公主。 太子不禁纳罕,按说皇帝现在烦透了北夏,恨屋及乌,待玉清公主大不如前,怎会突然回心转意?他思索片刻,又令人到玉清公主那边探消息。 少顷,内侍去而复返,告知他玉清公主昨晚不在寝殿,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太子瞬间变了脸色,大步流星朝时绾的住处走去。 刚出门,就见宫人慌里慌张地跑来:“殿下,大事不好了!时良娣她……她想不开自尽,奴婢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求求您,您快去救救她吧!” 太子愣住,加快脚步直奔寝殿。 殿内,时绾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听闻通报,一个瑟缩,便要撑着起来行礼。 太子看到她雪白脖颈间的淤痕,忙派人去传医官,复而低声道:“怎么回事?你有何想不开的?难不成还在埋怨孤冷落了你?” 时绾摇摇头,泣不成声,任他如何哄劝,都不肯吐露半个字。 太子思及什么,令宫人退下,表情复杂地问道:“弯弯,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 “没有……殿下,妾没有受欺负……”时绾毫不犹豫地否认,眼底骤然掠过的慌张却出卖了她心中所想。 “是不是……”太子深呼吸,“是不是……陛下?” 时绾浑身颤抖着,哭得愈发厉害,坐实了他的猜测。 太子脑中一片空白,闭上眼睛,转身背对她,许久才哑声道:“你……你怎么会……” “是陛下逼迫,妾也没有办法……”时绾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道,“他威胁要杀了妾,妾不想死,只能从了他……可是,妾后悔了,您对妾这么好,妾却背叛您,殿下,妾已经不干净了,妾对不起您,着实没有颜面见您,您就让妾以死谢罪吧,妾来生再报答您的恩情。” 话音未落,便跳下床榻,扑向香炉。 太子忙不迭拉住她,被她一并带倒在地,摔得龇牙咧嘴。 他抱着她喘气,许久,神色间掠过一抹阴狠。 既然皇帝不仁在先,打压他的母族,还枉顾人伦、霸占他的爱妾,就别怪他不义了。 母亲说得对,储君有太多变数,唯有坐上那个位子,才能高枕无忧。 他轻抚时绾的头发,温声道:“弯弯,你想不想报仇?” 时绾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咬了咬下唇:“请殿下明示。” - 几天后,时绾再度接到皇帝传召,提着一盒糕点,来到约定的老地方。 太子的人就躲藏在附近,一旦她得手,便会立即冲进去控制局面。 她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泛起冷笑。 第94节 那天,太子让她一不做二不休,利用皇帝对她的宠爱取其性命,待他即位,就封她做贵妃,过个三年五载,牢牢控制朝政,就废掉正妻,册立她为皇后。 她信他才有鬼。 他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她委身旁人,实则再也没去过她的寝殿,连肢体接触都勉为其难,打心底里,还不是嫌弃她脏? 也不知是谁常年出没烟花柳巷、睡过的妓子不计其数,论肮脏,她不及他万分之一。 走进门,皇帝已在等候,见她提着食盒,惊讶道:“这是何物?” “妾为陛下做了些点心,还请陛下尝尝妾的手艺。”时绾巧笑嫣然,揭开盖子,香气顿时冒出来,“只是陛下用惯了山珍海味,或许会觉得难以入口。” “你一片好意,朕怎能辜负。”皇帝笑着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膝头,“来,你喂朕。” 时绾拈起一块糕点,手指微微颤抖,但皇帝正闭着眼睛,享受地等待她的伺候,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反常。 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反手丢开点心,挣脱他的怀抱,跪地磕头道:“陛下,求陛下饶命,这里面掺了毒/药,太子殿下发觉您与妾暗中往来,他……他要妾杀了您!” 皇帝大惊,厉声道:“此话当真?” “妾不敢骗您!”时绾哭着道,“他威胁妾,否则就要痛下杀手,妾不想死,只能听从,但是……但是您待妾甚好,妾不敢、更不忍心利用您的信任,这次回去之后,妾必定没命了,横竖是死,妾愿意为您试毒,证明妾所言非虚!” 说罢,她便要去捡那块掉落在地的糕点,皇帝先一步拦住她,问道:“他还有什么计划?你从实招来,朕按你护驾有功,保你不死。” 时绾点了点头,将太子交代的事情和盘托出。 皇帝脸上阴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传御前总管入内,匆匆吩咐了一番,待他领命离去,才颓然落回座位,扶着额头长叹口气。 深埋心底的阴影破土而出,他想到十年前,手指不由有些发颤。 平日里,他的食物都有人试毒,可面对时绾,他殊无防备,若非她良心尚存,他岂不是就…… 难道……这就是他的报应吗? 时绾膝行至他身畔,抱着他的腿安慰道:“陛下息怒,切莫伤到龙体。” 皇帝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翻涌的情绪归于平复。 不,太子的手段远不及他高明,此番未能成功,便是证明他天命所归。 他千方百计得来的江山,绝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太子的脾性他了解,如果无人推波助澜,他岂会铤而走险? 时家和孟家,他默念这几个字,眯了眯眼睛,指节捏得咯嘣作响。 原本他今日心情就不好,所以才想到找时绾消遣,半下午时他接到通报,灵州刺史的家眷告御状,说自家老爷被人暗害,死于非命。 他得知前因后果,立刻想到时家与孟家身上,气得把手边能摔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碎。 孟大郎的事情还没跟他们算账,他们就再度兴风作浪,现如今,竟然还打算弑君夺位! 可惜他还动不得他们,否则朝中闻风而动,定会有更多人偏向岐王。 太子不能再留,但他更无法容忍岐王后来居上。 反正他还有那么多皇子,不妨一步步来,扶植一位新的储君。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太子的伏兵被禁军抓获,一股脑押至皇帝面前。 时绾已经躲起来,皇帝令内侍取出一枚点心,塞进其中一人嘴里,那人立时面色发青、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来人,传朕命令。”皇帝声音低沉,仿佛从齿缝中挤出,“太子感染时疫,须卧床静养,没有朕的允许,他不准离开寝殿半步,任何人都不得前往东宫探视!” 御前总管应声而去。 时绾站在屏风后,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 翌日早朝,众人出于意料地发现太子缺席,皇帝的面色也极其难看。 接着,左仆射孟庭辉和中书令时文柏先后吃了挂落,被勒令停职反省。 群臣哗然,散朝后互相打听,才知太子突然染病,不得不闭门休养。 他们满腹狐疑,联想孟家和时家一同遭殃,只觉其中大有蹊跷。但谁都不敢触皇帝霉头,只装作一无所知,迅速离去。 慕潇和时绮来到安国公府的时候,里面一片愁云惨雾,时文柏强打精神出来迎客,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 时绮去陪林氏说话,将堂屋留给两人。 慕潇关切道:“安国公这是……怎么回事?” 时文柏唉声叹气:“我也不知,我到底因何得罪了陛下,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拿我开刀?” “或许是孟家那边出了问题,”慕潇压低声音,将灵州发生之事悉数相告,“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怎会不多心?为今之计,您须得明哲保身,与他们撇清关系,免得无辜遭受牵连。” 那些细作的家眷们在灵州刺史一家老小的带领下进京,已经走漏风声,他说出来,也不怕时文柏怀疑。 反之,他会被巨大的恐慌席卷,自己将成为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果不其然,时文柏目瞪口呆,半晌,神色惊惶道:“敢问世子有何高见?” “孟家尚未表态,您若急着跳出去落井下石,或许会适得其反,况且陛下在气头上,也未必听您解释。”慕潇诚恳道,“不如您先将名下财产转移,免得陛下抓到把柄,趁机要您好看。” 时文柏想到自己那些庄子和库房中银钱,陷入长久沉默。 墙倒众人推,安国公府的境遇已大不如前,倘若皇帝决计对付他,这些可不就是现成的理由。 他认命道:“我要怎么做?” “交给我吧,”慕潇胸有成竹道,“鄙府名下有不少商铺,可助您瞒天过海。” 顿了顿:“您放心,您是皎皎的父亲,我看在她的份上,也绝不会害您。” 时文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桩亲事当初还真是结对了。 - 与此同时,漠北。 宣华公主盛装华服,静坐室内,望向眼前的人。 林思归问道:“傍晚便要进宫,我与殿下所说之事,殿下可记住了?” 宣华公主点点头。 依照他的计划,北夏太子已死,其余皇子将为储位大打出手,他作为国师,将会成为他们的头号拉拢对象,届时,他在其中搅动风云,引他们自相残杀、北夏内乱,而她则负责煽风点火,利用他们对美人的喜爱,与他配合行使离间计。 她是大梁的和亲公主,只会嫁给北夏太子,对他们而言,她无异于一件极其诱人的战利品。 “北夏人不及中原人讲究礼仪,那些皇子举止粗俗,公主或许会受点委屈,但您不必害怕,我定能保您性命无忧。”林思归道,“我提前告知于您,望您有个心理准备。” 宣华公主再度点点头。 打从她被皇帝派出去和亲,就已经没有任何尊严与骄傲可言,如今能为大梁百姓做些事情,或许还能重回故乡,已经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幸运。 “好,那我先告辞了。”林思归放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开。 “公子。”宣华公主叫住他,略作迟疑,还是问道,“我可以知道您真正的名字吗?” 她不愿称他为国师,也不想唤他的北夏名号,私下便一直以“公子”相称。 一路走来,她对他的误解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许惺惺相惜。 其实她还想问他,除了让她游走在北夏皇子之间,他还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他把她送出去,直言她会“受委屈”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与不舍? 但她终究未能说出口。 “我没有名字。”林思归笑了笑,“我只是一个与您同样盼望归家的异乡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90章 沉沦在这场缱绻的美梦中…… 九月十四, 大清早,时缨便开始望眼欲穿。 她捧着本书坐在窗前,却一再走神, 目光每隔一会儿就要往院门处飘。 然而直到天色渐暗,都未能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只能安慰自己, 慕濯许是被公务绊住了,如果他明天也赶不回来,她就和青榆丹桂、管家父子三人、还有府中家仆们共度生辰。 其实她没什么仪式感,以往每年都会设宴, 却是借此与公子贵女们交际,打心底里,她宁愿免除繁文缛节,只和亲眷友人庆祝一番。 洗漱过后, 她躺在床榻, 存着最后一丝念想, 没有熄灭灯烛。 她合上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慕濯踏着月色回府, 一进院门,便看到了室内温暖的光晕。 这个时辰, 时缨应当已歇下,他放轻脚步, 走进内室, 就见她陷在衾被中,似乎是睡熟了。 却空着半边铺好的床榻,仿佛还在等待他归来。 他不禁一笑,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进去。 漏刻滴答,九月十五悄然而至。 时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靠近,熟悉的气息让她心中安定下来,她笑了笑,没有睁眼,却是轻轻勾住他的手:“殿下,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 慕濯回握她,低声道:“阿鸢,愿你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这是她十七岁生辰收到的第一份祝福。 时缨轻应一声,沉沉坠入梦乡。 转型的时候,已是天光初亮、窗纸微明。 慕濯与她同榻而卧,将她拥在怀中,他的体温清晰地传来,证明昨晚的情形并非她在做梦。 心中被无言的满足与欢喜占据,她抬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胸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久违的皂角清香。 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走了不到半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许久。 她的寝衣在翻身时卷起,细微的动静让慕濯也醒过来,他的指尖摩挲着她背后一截细滑的肌肤,戏谑道:“阿鸢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时缨顿时怔住,想起他临走前说的“考校功课”,当即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他只是抱了她一会儿便放开:“走吧,今日带你去大营,他们都想给你过生辰。” 第95节 怕她拒绝,又道:“不算兴师动众,只是一起热闹热闹。两军交战在即,纵然有林兄策应,刀剑相向却无可避免,有些人一走,或许就永远回不来了,趁此机会让他们放松一下也好。” 时缨搁在他腰间的手不由收紧,半晌,闷闷地应下。 虽然现实与梦里大相径庭,表兄弃暗投明,定能减少伤亡,但她还是免不了心有戚戚。 那些生动鲜活、会笑着向她请安的将士,有的人今日便是诀别。 可她却不能阻止他出兵,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必须牢牢把握,予以北夏重创,令其重回一盘散沙,十余年无法东山再起。 边疆太平、百姓安康都系于这支军队,将士们必定也是如此想,才甘愿前仆后继冲向战场。 她知道他是出于信任才坦诚相待,而不是用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将她哄过去。 他们都是他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战友,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些,心里又岂会比她好受,而今,该她成为他的依靠,陪他和将士们度过欢乐的一日时光。 便收敛情绪,岔开话题问道:“他们怎知我的生辰在何时?是你告诉他们的吗?” “我也没有刻意提及,”慕濯轻叹,“还不是那天在帐中为你准备礼物,被顾将军眼尖看到,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时缨不由好奇:“什么礼物?” “秘密。”慕濯眼底掠过些许促狭,“晚上给你看。” 时缨便没有再追问,只笑道:“好,今晚我要不醉不归。” 慕濯在她背后游移的手指不觉一顿。 他怀疑,她完全是为了逃避“考校功课”。 - 时缨起身洗漱,没有刻意打扮,只穿上行动利落的骑装,随慕濯策马出府。 青榆丹桂和万全万康同行,万公公与家仆们一并向时缨道贺,目送他们离开。 北疆之地,入秋之后日渐昼短夜长,出门时,天色还有些灰蒙,薄雾笼罩远山,到得营地,却已旭日高升、万里无云。 时缨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走进营中,但见人来人往,一派欢喜景象。 将士们正忙里忙外,商量着进山打些猎物,时缨闻言,立时来了兴趣,眨巴着眼睛看向慕濯。 以前在杭州,她曾见过舅父舅母带着表兄表姐和营中将士去打猎,可惜她年纪小,骑射技术不到家,一直无缘参与,后来进京,因皇帝崇文抑武,原本一年一度的秋猎随之废除,改换为宫宴。 如今机会难得,她练习了两个月的功夫,也有些跃跃欲试。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吩咐属下取来几副弓箭,带她驱马前往林间。 进入山里,两人放缓速度,慕濯忆及往事,也颇有几分怀念:“小时候,祖父与堂叔每年都会带我和子湛到骊山打猎,虽然我们两个稚龄孩童,压根打不到什么东西,偶尔运气好,射中几只山鸡野兔,就能高兴很久。” 时缨想到什么:“我听说,你曾在猎场救过世子阁下一命。” “子湛贪玩跑进深林,不小心落入陷阱中,我发现他的时候天色已晚,便让随行的一名侍卫去找人,自己和另一个侍卫撕开外衣,结成绳子把他拉了上来。”说到此处,慕濯庆幸道,“还好我们动作够快,刚把他救出,就有野兽掉进里面,稍晚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子是个好人,定会有好报。”时缨不觉莞尔,“从舍妹的家书来看,世子宅心仁厚,待她甚好,将来回京见到世子,我定要好生感谢他。” “他善待令妹可不只是因为‘宅心仁厚’。”慕濯悠悠道,“前些日子,他还传信给我,问我有没有成功抱得美人归。他虽未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巴望着你与我长相厮守,这样一来,令妹无处可去,子湛就能询问她是否愿意留在荣昌王府了。” 时缨怔了怔,反应过来,扑哧一笑:“你可以回信告诉他,瞧上我们皎皎就直说,拐弯抹角的,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已……”慕濯话音一顿,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时缨立时会意,循着他的目光,就见草叶沙沙而动,一只灰色的野兔若隐若现。 她悄无声息地挽弓搭箭,仔细调整角度,在瞄准猎物的同时倏然松手。 伴随着劲风,箭矢破空而去,野兔应声而倒,一击毙命。 时缨松了口气,反手擦去额头沁出的薄汗。 慕濯在旁配合地称赞道:“才练了两个月就有如此本事,不愧是林将军的外甥女。” 时缨含笑接受奉承,跳下马背,将自己的战利品捡起。 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她不再是“林将军的外甥女”,而是…… 但这须得等表兄回来之后与他商量,而且还要去杭州一趟,问过外祖父的意思。 半下午时,两人满载而归,回到营地。 将士们也都收获不少,空地上升起篝火,美酒佳肴的香气已蔓延开来。 丹桂看到她,连忙打了清水过来为她擦拭,时缨洗去面颊和双手沾染的尘土与血污,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青榆呢?” “青榆姐去拾柴火,不小心摔跤,扭伤了脚踝,正在帐子里休息。”丹桂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娘娘,是庄小将军载她回来的。” 时缨哑然失笑。 庄益对青榆有好感,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共乘一骑回来,只怕以后更不是秘密了。 倘若青榆当真是顾及她,才屡次回绝庄益的满腔情意,或许她该抽空与她谈谈心。 虽然她无法左右青榆的想法,也不会强迫她嫁人,但却不愿她因为自己而留下遗憾。 夜色笼罩,众人成群结伴地围在篝火前,欢声笑语四起。 不时有将士来向时缨祝酒,却被慕濯挡下,似乎生怕她喝多。 时缨料想他是惦记贺礼,以免她在收获惊喜之前醉倒,便去找顾珏聊天,以此躲避敬酒。 昭昭今日也来了,正兴高采烈地逗弄顾珏捉给她的小兔子,望见时缨,立即放下兔子,一溜烟跑回营帐,不多时,拿着一顶歪歪扭扭的花冠出来:“娘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时缨忍俊不禁,低下头任由她替自己戴上:“谢谢,我很喜欢。” 昭昭顿时笑逐颜开。 突然,一阵乐声传来,竟是有人拿出筚篥吹奏,旋即,有歌声应和其中,将士们霎时沸腾,呼朋引伴,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时缨也被顾珏拉着,半推半就地加入了他们。 满月当空,星辉闪烁,火光映照着少女如花似玉的面容,她随节奏翩跹起舞,衣袂如蝴蝶般飞扬,眉梢眼角盈满笑意。 慕濯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饮尽杯中酒水,低声对万全和万康交代了几句。 片刻后,人群中传来惊呼,纷纷抬头朝天空望去。 时缨停下,只一看,便原地怔住。 无数孔明灯腾空而起,飞向深蓝色的天幕,一如梦境中的那个生辰夜。 但此时此刻,她并非困守高阁,却是与将士们……还有他一同,度过了这个难忘的日子。 隔着人群,她不偏不倚地对上了慕濯的视线。 将士们自动朝两边分开,他微微一笑,向她张开手臂。 时缨眼眶一热,径直奔向他,她越跑越快,几乎要乘风飞起。 她准确无误地落入他怀中,被他托着腰举起来,转了数圈之后重新揽在胸口。 旋即,他俯身吻住她。 时缨只觉天地都在旋转,周围欢呼与叫喊声震耳欲聋,她心跳急促,似乎要破膛而出。 但却情不自禁环上他的脖颈,随他沉沦在这场缱绻的美梦中。 许久,他放开她,如愿以偿地看着她嫣然的脸色与秋水浸染的晶亮眼眸。 时缨赧然垂眸,轻声问道:“你在灯里写了什么?” ……该不会又是“愿与阿鸢白头偕老,此生不离不弃”吧? “你取一张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慕濯揶揄道,见她四处环顾,似乎真打算这么做,又连忙拉住她,“我昨晚回府的时候,已经告知过你。”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却没有半点印象。 彼时她迷迷糊糊,他说了什么,怕是也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慕濯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一字一句道:“愿阿鸢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第91章 小别胜新婚。 待宴席散去, 一行人回到王府,已是半夜。 原本有将士见天色太晚,提议留宿营中、明早再动身, 却被慕濯婉拒。 时缨念在光线太暗,青榆和丹桂的骑术不足以应对路况,便让两人留下, 翌日再回,她自己与慕濯和万全万康策马离开。 她满心沉浸在今晚的欢乐中,无暇多想,还当慕濯有什么正事要办, 哪知刚一进院门,他就抱起她,径直去往内室,用亲吻堵住了她未及出口的疑惑。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缠绵悱恻的温存, 而是如疾风骤雨般, 他的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意, 肆无忌惮地侵占她的感官。 时缨顿觉大事不妙,敢情他非要今晚回来, 是为了验收她的“学习成果”。 她也喝了些,虽然没有醉, 但轻微的窒息却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回过神来, 已经与他双双倒在地毯, 她伏在他身上,看到他眼中浓酽的夜色。 下一瞬,他揽着她的腰,略施巧劲便调换了位置。 心跳陡然变得剧烈, 她连忙抓住他的手,试图讨价还价:“能不能先沐浴?” 骑马走那么远,还进山里转了一趟,她满身都是汗水和尘土,自己都有些不堪忍受。 他没有应答,但却依言停住动作,只轻柔地吻着她,从唇瓣一路滑落至脖颈。 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炙热的温度让她周身的血液都仿佛变得滚烫。 她本以为自己远不及他迫切,然而分别日久,她的身心由内而外写满了对他的思念与渴望。 他觉察到她紊乱的呼吸,轻笑出声:“阿鸢,你还是想我的。” 她羞得无地自容,直到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她横抱着走向净室。 万全和万康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已经识趣地溜之大吉,青榆丹桂不在,慕濯亲自为时缨解开头发、褪下衣衫,把她抱进汤池中。 这座汤池的大小不能与安国公府的相提并论,但容纳两人却是足矣,水温正好,时缨惬意地倚在池壁上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水声,旋即就被慕濯整个拥入怀中。 烛火倒映在水面,碎成斑驳光影。 波澜渐起,湍流作响,她沉浸在旖旎的幻梦里,眼前恍若绽开璀璨星河。 时缨终于明白了何为“小别胜新婚”,她记不得自己最后是在什么时辰睡去,从净室出来之后,慕濯没有抱她回床榻,而是去了……除床榻之外的几乎每个地方。 地毯、妆镜台、黄梨木脚踏……还惋惜地说,他不在的时候,她压根没有认真“读书”。 第96节 她忙着为他准备下个月的生辰礼,哪有时间看那些玩意儿? 但她已经无力争辩,任由他为她收拾一番,相拥着陷入睡梦。 时缨一沾枕头就失去了意识,睁眼时,日上三竿,天光已大亮。 慕濯早已醒来,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想起昨日情形,只觉浑身酸软,也不知是因为白天骑马打猎还是什么,恨不得倒头再睡。 然而漫天灯火跃入脑海,她清醒了些许,好奇地问道:“那些孔明灯都是从哪来的?” “我临走之前,托灵州的百姓们所做。”慕濯念及此,也有些感慨,“我派人在集市租了一间铺子提供材料,有意者可前往领取,结果他们蜂拥而至,第一天就把东西拿光了。阿鸢,灵州人是真心实意爱戴你,想尽己之力为你送上祝福。” 时缨不禁动容,又道:“那些字条……” “自然都是我写的。”慕濯笑了笑道,“每天晚上回到营中,有空就写,一共九百一十五张,刚好对应你的生辰。我准备的孔明灯材料也是同样数字,还想着如果愿意帮忙的人不够,剩余就交给家仆完成,好在你平日里积德行善,广收人心,替他们节省了不少工夫。” 时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什么:“这次为何不写‘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了?” “因为你已经答应与我相守,”慕濯温声道,“而且……阿鸢,我更希望你永远无病无灾。” 时缨沉默了一下,轻轻道:“我也是如此想。所以你定要保重,平平安安从战场归来。” “别怕。”慕濯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梦里是因北夏大军倾巢而出,赌上举国之力重兵压境,而今有林兄鼎力相助,虽然战事在所难免,但我们可以智取。” 时缨点头,心神稍安,复而沉吟道:“殿下,你我为何会做同一个梦?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梦有些怪,就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的确很蹊跷。”慕濯叹了口气,若说以往只是影影绰绰的景象,大婚当夜,他的梦境却完整又清晰,且除去他和时缨的恩怨纠葛,还有与北夏的战事。 倘若再次交锋,他会有更丰富的经验对付北夏骑兵,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但他也不由生出与她同样的困惑,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用“巧合”当真能解释通吗? “算了,多思无益,不过是一个梦,何必纠结于此。”时缨的话音打断他的思绪,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 她起身下榻,笑道:“近来我都有好好习武,殿下随时可以查验。” 说完,才意识到青榆和丹桂还没回来。 “我伺候你穿。”慕濯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解开系带,触碰到光滑细腻的肌肤。 “还是我自己来……”时缨忙不迭道,话未说完,寝衣已如花瓣分开落下。 - 同一时间,京城。 云韶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宫人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待命令。 淑妃的面色阴晴不定,似是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 许久,她起身行至桌前,令人铺纸研墨,飞快地写了一封信。 “送去安国公府。”她淡声吩咐,见宫人面露惊讶,又道,“不必知会本宫父亲。” 宫人不敢多问,匆匆而去。 殿内重新归于寂静,淑妃闭着眼睛,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 东宫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 太子疑似犯上作乱,妄图弑君夺位。 她做梦都想不到,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竟如此胆大包天,而且在行动之前未曾与她商量。 尽管匪夷所思,她还是忍不住揣测时绾,但……时绾只是一个良娣,就算有些勾引男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让太子为她彻底昏了头,走上最愚蠢的那条路。 这些天,她也没有见到时绾,皇帝对外宣称太子感染疫病,东宫上下一概不得出门。 时绾和太子妃、王良娣、以及所有内侍宫人一起,被困在了各自的寝殿中。 不知为何,她直觉这事疑点重重,但现在别无办法,只能另辟蹊径。 如果能转移矛盾,引得皇帝和岐王父子争斗,或许太子还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安国公府那群废物,也该发挥一下他们应有的作用了。 - 紫宸殿。 皇帝望着立在阶下的杨尚书,不紧不慢道:“杨卿,朕决计派你前往灵州,替朕给岐王传几句话。你为人正直,与孟家、时家也算老死不相往来,若是你,岐王应当会放下戒备。” 杨尚书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想让臣说什么?” 皇帝长叹:“朕年纪大了,愈发思念儿女,你若能把他劝回来,朕必将有重赏。” 顿了顿:“杨卿,朕相信你可以做到,你擅长辞令,连孟庭辉那老东西都不是你的对手。” 杨尚书早年便是因为与孟仆射当庭对质,导致对方怀恨在心,利用权势把他整得够呛。 皇帝意有所指,他没胆量顶撞,只得应下:“……臣遵命。” 回府之后,杨尚书将此事告知儿女们,无奈道:“陛下此时召岐王回京,能有什么好事?岐王绝不会听我劝诫、自投罗网。现如今我进退两难,倘若空手而归,必定免不了责罚,你们早做准备,这一次,我们或许真要搬离京城了。” 杨大郎劝道:“阿爹,此去山高路远,您多多保重,回乡又如何?比起您的安危,京中繁华、高官厚禄不值一提。” 杨尚书欣慰地笑了笑,正待说什么,突然听杨九娘道:“阿爹,让我随您一起去吧。我与岐王妃相熟,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杨大郎摇摇头:“阿晗,你就别凑热闹了,这……” “让她去吧。”杨尚书缓声道,“她在家中闷了这么久,出去散散心也好。” 打从杨九娘与时维和离,京中风言风语盛行,虽然时维声名扫地,但杨九娘也未能幸免,人们议论纷纷,嘲笑她空有一副美貌,却不得丈夫宠爱,时维宁肯在外偷腥,也不回家与她亲热。 而且她一意孤行将两个孩子带出来,只怕以后都无法再嫁了。就算有人看中她的外表,不介意她是残花败柳,可……谁愿意替别的男人养孩子? 杨九娘倒是不以为意,终日待在闺房读书练字、弹琴作画,一派悠然自得。 几位兄长劝过她,要她把孩子送回安国公府,以便将来另寻良人,却都被她打发走。 孕育双胎本就不易,她九死一生诞下的亲骨肉,为何要交给安国公府那群渣滓? 何况以前她还是时家大少夫人的时候,孩子都是她和乳母、婢女在带,时维忙着寻欢作乐,对他们关心甚少,让孩子自个选择,也不愿回去跟他同住。 至于嫁人……她想到十八,只淡淡一笑。 如若她和他有缘,自会走到一处,否则她就是永不再出嫁,也无甚要紧。 男人本就不是必需品,摊上时维那样的丈夫,反而不如没有。 杨尚书自知愧对她,并不催促,只担心她终日待在府中会闷出病来。 现在她主动提议跟他去灵州,他求之不得,父女两个结伴而行,旅途也不算枯燥乏味。 他看向女儿:“那你回去收拾行李,我们尽快启程吧。” “是。”杨九娘莞尔,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 另一边,安国公府。 时文柏收到宫里的来信,大为诧异。 按说淑妃有什么吩咐,应当告知孟家,再由孟家决定是否需要他相助。 想到孟家,他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被他们殃及,失去圣心,受尽外人嘲笑,这笔账还没跟他们算,淑妃竟大言不惭要他帮忙。 一旁的林氏见他面色难看,关切道:“老爷,发生了何事?” 时文柏懒得搭理她,三下五除二拆开信封,只一扫,就呆愣在原地。 半晌,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林氏:“淑妃娘娘要你去灵州一趟,设法将阿鸾约出来,挟持她回京,拿她的性命威胁岐王,然后……让岐王以为是陛下的指示。” 林氏迟疑:“这……为何要让我们安国公府做出头鸟?一旦失败,我们岂不是两边得罪?” 时文柏心烦意乱:“你所言,我又怎会不知?但现在还能如何?坐在这里干等死吗?淑妃说,太子这次惹了大/麻烦,万一他获罪,安国公府也一个都逃不掉!” 他与孟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加上时绾还在东宫做侧妃,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思及此,他忍不住来回踱步,猜测太子究竟犯了什么事,让一贯冷静自持的淑妃都开始病急乱投医,好声好气恳请安国公府出手。 荣昌王世子答应帮他将财产转移出去,让他即使被罢官还乡,也不至于穷困潦倒,但……倘若皇帝根本就没想让他活着离开京城呢? 他背后沁出冷汗,结合近日传闻,心头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难不成……太子要造反? 如果真是这样,安国公府也要大难临头了。 林氏见他面无血色,连忙道:“老爷,您别着急,我去就是,但……我想带大郎一同,他已经许久未曾出门,我怕……” “你想带谁带谁,今晚收拾一下,明日清早就上路吧。”时文柏不耐烦地挥挥手,“只是切记不要让他在阿鸾面前出现,以免适得其反,惹她恼怒,连你也一并轰出去。” 林氏自是答应,转身走进内室。 - 翌日,杨家和安国公府的马车先后离开京城。 而在他们抵达灵州之前,九月末,来自荣昌王府的信件已经先一步送达慕濯手中。 信是慕潇亲笔所写,一五一十地转达了月初发生的一切。 太子意图谋反,借刀杀人却被皇帝识破,如今在东宫禁足,连带孟家和时家都未能幸免。 慕濯看完,转手交给时缨,斟酌言辞:“令妹……时良娣是个狠角色。” 虽然个中真相不得而知,但宫里的线人却隐晦透露,事发当晚,是时绾去给皇帝通风报信。 至于时绾为何会在深更半夜与皇帝暗通款曲,皇帝又为何会相信她、果断对付太子,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殿下的人也不差。”时缨礼尚往来,“论安插眼线,陛下压根不是你的对手。” 皇帝放在灵州的细作,先是被孟家据为己有,后又被慕濯一网打尽,而御前总管为慕濯效力,将宫内的秘密悉数透露给慕潇,皇帝却一无所知。 “徐公公并非听命于我,而是想为我祖父报仇。”慕濯解释道,“早年他家中遭难,与亲人逃命时,曾被我祖父顺手搭救,虽然后来他父母双亡,他被迫流落宫中为奴,却始终记得那份恩情。再之后,他被分配至梁王府,做了陛下的内侍,若非陛下对我祖父痛下杀手,他原本会安分守己地伺候主子,将往事深埋内心,此生再也不会提及。” 时缨闻言,颇有些意外。 在她印象里,徐公公生得慈眉善目,脾气也好得很,却不知,他还背负着这样的过去。 她从未见过老摄政王,但他应是个颇为人敬仰的长辈,否则便不会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朝臣和内侍,为了维护他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甘愿留在皇帝身边鞍前马后,却又蛰伏等待时机,一旦有合适的新君即位,便会毫不留情地替他复仇。 梦里慕濯兵不血刃进入长安,黎民免遭战火,想必也是托他们的福。 第97节 “阿鸢,”慕濯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他看着她,郑重道,“我收到北夏线人的传讯后,就会即刻率军北上,你独自留在灵州我放心不下,因孟家与时家现在穷途末路,指不定会动什么歪心思,你带着青榆和丹桂回长安,与子湛及薛仆射他们接头,等我进京。” 时缨想了想,没有拒绝。 她知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梦里的情形复现,而且她待在灵州也帮不上他的忙,还不如分开行动,尽快成事。 只是…… “长安那边有世子和薛仆射坐镇,无需我横插一脚添乱,我不妨去趟杭州,与我外祖父、还有英国公见一面。”时缨提议道,“当年我舅父牺牲,遗物送回林家,我外祖父母悲痛欲绝,将他的东西封存在屋里,从此再未碰过,我试着找找,或许能发现些有用的证据。” “至于英国公,”她叹了口气,“这次他挺身而出为你和灵州守军辩护,落得贬官还乡的下场,足以见得他良心尚存,当年隐瞒真相,或许也有他的苦衷。我会设法劝一劝他,如果他愿意站出来充当人证,定能坐实孟家与时家的罪名。” “也好。”慕濯略作沉吟,点点头,覆上她的手背,“只是如此一来,你便要辛苦些了。” “殿下在战场上拼杀,我作为你的妻子,又岂能拖你后腿。”时缨回握他的手,“比起你和将士们出生入死,我只是经受舟车劳顿,已经算是坐享其成。但我这一走,便要数月无法与殿下见面,你的生辰,兴许还有岁除……我们都无法一道庆祝了。” “无妨。”慕濯看着她琉璃般通透的眼睛,不由俯身轻吻她的樱唇,“来日方长,我还会我许多生辰,你我也还有无数个岁除与新年。” 时缨笑了笑,轻柔地做出回应,很快便陷入意乱情迷。 她心想,所幸她已经为他备齐礼物,就算她提前离开灵州,由管家和万全万康转交,他也能准时收获那份惊喜。 - 十月初三,北夏线人的密报快马加鞭传至灵州。 北夏太子暴毙,其余皇子对储位虎视眈眈,互相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宣华公主抵达王庭,出席宫宴的当晚,便有两人被她的美貌所惑,醉酒后为她大打出手,导致一死一重伤。 北夏皇帝勃然大怒,先是国师失利,又是太子背叛,如今这些儿子也不省心,他还没死就开始惦记夺位,还为个女子丢人现眼,他高声叫骂了几句,竟活活气晕过去。 他本就上了年纪,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虽然侥幸保住一条命,行动却是不利索了。 慕濯收到情报,当即决定出兵。 他不敢拿线人的性命做赌注,因此并未向林思归透露大梁的细作名单,只让他尽管放手去做,消息自会传到自己手中,待林思归完事出逃时,也会有人负责接应。 这些都是他的人耳闻目睹、再三确认,证明绝无诡诈。 如今宫里乱作一团,皇帝被太子的事闹得焦头烂额,无暇多顾,正是先斩后奏的最佳时机。 否则等朝廷知晓,皇帝定会千方百计他发兵,他和林思归的谋划便会付诸东流。 时缨那厢也收拾妥当,临行前,她决定去龙兴寺祈福。 慕濯陪她同往,也规规矩矩地上了炷香。 时缨还要供奉经卷、请长明灯,慕濯便先行退出大殿,去后院禅房等她。 途经挂满祈愿牌的木架,他稍事犹豫,正想着要不要也刻一块拴上去,就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岐王殿下,别来无恙。” 正是中元节那天见到的老僧。 中元节后,时缨又来过几趟龙兴寺,但她知他对求神拜佛殊无兴趣,每次都是带着青榆和丹桂,今日是他时隔近三月,再次踏进寺庙的大门。 他略一颔首算作回礼,老僧却没有离开,慢悠悠地走到他身畔,轻声慨叹道:“看来,您与王妃娘娘已经化解前世的劫难,如愿获得今生圆满。” 前世? 劫难? 慕濯怔住,转头看向他。 老僧微微一笑:“殿下,屋里请吧。” 第92章 “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 禅房内, 檀香幽幽。 老僧提起茶壶,将面前的两只杯盏斟满,袅袅白气升起, 清香弥漫开来。 慕濯谢过,问道:“大师如何称呼?” “老衲法号缘空。”老僧开门见山道,“既然殿下已经想起一切, 老衲不妨直言。殿下与娘娘梦中所见,正是您二位的前世。” 慕濯一时无言以对,“转世轮回”的说法过于玄乎,他从来不敢苟同, 但梦里的情形犹在眼前,难得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缘空似乎看穿他内心所想:“殿下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祈求来世实属荒诞不经, 但前世, 王妃娘娘香消玉殒, 您却来到敝寺,询问有何办法能够召回她的一缕芳魂。那时候, 您只想再见她一面,然而当您听闻‘起死回生’之术, 便说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神形俱灭、再不入轮回, 也要换得娘娘复活。” 慕濯迟疑道:“所谓‘起死回生’, 便是忘却前尘、重新来过?” 缘空点头:“您无需魂飞魄散,只是失去此生全部的记忆,回到降世的那一日,您须得重新经历少时的苦难, 但凡有半点差错,您的命运便会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或许未能等到与王妃娘娘重逢,就会先一步意外离世。彼时,您距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但您没有半分犹豫,便要立刻献祭性命,您说,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为了再次见到娘娘,您也愿意去尝试。” “可惜,此事无法强求,您必须寿终正寝,才能得到崭新的来世。”缘空叹息道,“老衲本以为,您坐拥万里江山,随着时间流逝,执念会逐渐消弭,届时,您将进入新的轮回,与娘娘的恩怨爱恨也将一笔勾销,但您终生未再续娶,没有子嗣,直到逝世那天,都是孑然一身。” “原来我与内子今生有缘,皆得益于大师相助。”慕濯拱了拱手,由衷感激道,“我们做过的那些梦,莫非也是您特地予以提醒,让我们避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这倒没有。”缘空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娘娘辞世后,执念难消,魂魄跟随您许久,直到日渐虚弱、无以为继,才在老衲的劝说下陷入沉睡。她的执念不亚于您,对您的情意也非作假,前世您在与北夏的作战中性命垂危,本是时日无多,她来敝寺为您祈福,生生以自己的阳寿为代价,换得您转危为安。那次您伤得太重,她强行逆天改命,结局……您也已经知晓。” “她想不开自尽,分明是……”慕濯语塞了一下,本想说是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推波助澜,但时缨走到那一步,他难道就全然无辜吗? 前世终归是他对不住她,他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 缘空道:“万事皆有缘法,倘若娘娘没有用阳寿换您的命,您故去后,她会被安国公府接回京城,如您前世一般,在郁郁中度过余生。” 慕濯深吸口气,按捺心绪,嗓音已有些沙哑:“所以说,是她前世的执念引发了那些梦,若不然,今生我们依然有可能落得……与前世同样下场。” “是。”缘空没有否认,“但您低估了娘娘的坚定,这一世,您做梦的时间比她更早,是刚动念头、打算回京迎娶她之际,而她却先于您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顿了顿,他解释道:“千秋节之后,她开始抗拒婚约,并对您暗生情愫,您去时家别庄探望过她,她便梦见了前世。至于您,您终于克服内心偏执与前世的阴影,明白如何真心待她,她也意识到自己对您的感情,坦然向您表露,您才得以恢复记忆。” 慕濯沉默了许久,轻声道:“请问大师,先前内子到贵寺礼佛,您可曾将此事告知于她?” “并未。”缘空摇摇头,“前世您恳求老衲,如果有来生,千万不要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虽然老衲无法阻止娘娘梦见前世,但却言出必行,不曾对她道明真相。” 慕濯闻言放下心来:“多谢,还请您继续保守秘密,过往已烟消云散,她当做黄粱一梦就好。” 缘空自是答应,又随意闲聊了几句,提醒道:“殿下,娘娘那边多半已经结束了。” 慕濯辞别他,推门而出,就看到时缨远远走来。 寒风席卷,满庭枯枝摇晃,她一袭衣裙明媚似火,成为眼前最鲜艳的亮色。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旋即拢住她的手,试图用体温驱散凉意。 “殿下刚才去哪了?”时缨回握他,不由喟叹,“好暖和。” “遇到中元节见过的那位大师,与他喝了杯茶。”慕濯温声,“要回府吗?” “先不急。”时缨笑道,“我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此地与你我颇有缘分,不妨多待一时半刻,四处看看。” “好。”慕濯想到缘空所言,下意识收了收手,牵着她慢悠悠地往梅林的方向去。 途中,时缨发觉他三番五次看向她,不由疑惑:“殿下瞧我做什么?” 慕濯答非所问:“阿鸢,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心存好感的?” 时缨一怔,搜寻记忆:“其实在英国公府比试击鞠那次,我对你的印象已有改观,若说好感,应是我被安国公打发至别庄,你溜进来探望我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那会儿我就在想,你与我非亲非故,都愿意跑这么远,只为确认我的安危,而太子作为我的未婚夫婿,却压根没担心过我的死活。” 说着,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慕濯笑了笑,“原来那么早的时候,阿鸢就开始喜欢我了。” 时缨:“……” 有好感和喜欢是同一个意思吗? 她原话奉还:“殿下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改变想法,不再因为儿时旧事而执意要娶我?” “我离开时家别庄,回京之后,就梦见了你……跳下阁楼的场景。”慕濯轻叹,“但若说我何时开始心悦于你,而不是对十年前的林家表姑娘念念不忘,当是击鞠那次。你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我却未曾感到失落或遗憾,只觉得,我想让你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时缨赧然低下头,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牵手行至梅林。 十月份还不到花期,仅有些光秃秃的枝桠,时缨望见风中清脆作响的祈愿牌,突然心血来潮:“殿下,我们也刻一个吧。” 慕濯正有此意,当即向僧人要了木牌与刻刀,工工整整地写下酝酿许久的字句。 子清与阿鸢。 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 翌日清早,慕濯动身前往大营,时缨送他出门,又去了趟学堂。 孩子们正在跟着夫子读书,她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给慕濯的生辰礼装进一口匣子,被万全和万康收拾在他的行李中,为学堂准备的财物也交给万公公打理,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 傍晚时分,趁着天色昏暗,她乘车出了城。 最后回望了一眼夜色下的灵州,她感慨万千,却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旋即,她令车夫和护卫启程,快马加鞭直奔杭州。 她与慕濯南下北上、天各一方,但她心中平静而安宁,已然在期待数月后的重逢。 只因心意相通,纵使相隔万里,却也仿佛还在彼此身边。 她落下窗帷,靠回软垫,车厢内寂然无声,向来活泼的丹桂也难得没有说笑。 时缨只当二婢也心有不舍,便未多言,直到后半夜,一行人在客栈下榻,她才觉出几分不对。 进屋后,她问道:“青榆,你怎么了?” 青榆从始至终心不在焉,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被绊倒,所幸丹桂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奴婢无碍。”青榆勉强打起精神,“只是……只是离开灵州,有些伤感而已。” 时缨无奈又好笑:“你是放不下灵州吗?你依依不舍的另有其人吧。” 青榆欲言又止,丹桂觑着她的脸色,鼓起勇气道:“娘子不知,今天早上,庄小将军问青榆姐,倘若这次他能活着回来,她是否愿意嫁他为妻,青榆姐答应了。” 出门在外,两人不再称呼时缨“娘娘”,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念想。”青榆忙不迭争辩道,“如果我一口回绝,他……” 她不愿说不吉利的话,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时缨和丹桂对视,试探地问:“你为何不愿接受他?只是因为想留下伺候我吗?” 青榆略作迟疑,低声道:“奴婢确实舍不得娘子,而且……庄小将军少年英雄,功成名就、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奴婢出身卑贱,自认配不上他,现在他喜欢奴婢,可等他接触过家世显贵、样貌也远胜奴婢的女子,谁能保证他不会见异思迁,将奴婢弃若敝履?” 第98节 说罢,她哀求地望向时缨:“娘子,奴婢只想跟着您,您别不要我。” 时缨哑然失笑:“放心,你若不愿意,我又怎会擅作主张将你许给他?但是,你用尚未发生的事情揣测他,对他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青榆语塞了一下,神情低落道:“奴婢的阿爹便是这样抛弃了阿娘,在他变心之前,他们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一双眷侣。他被一位富家千金相中,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我们,阿娘带我登门讨要说法,他避而不见,还让家仆将我们打出去。阿娘为了保护奴婢,被打成重伤,当晚就咽气了,奴婢不得已卖身葬母,被老夫人看到,发善心带回林家,才得以活下来。” 她口中的“老夫人”便是时缨的外祖母。 时缨想起自己三四岁的时候,某天,外祖母引来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说是给她做婢子。初见之时,青榆沉默寡言,性情也颇为拘谨,但她勤劳能干,跟嬷嬷学习的时候最为努力,做事也干净利落,很快就得到了自己的喜欢,从此带在身边,直至今日。 她才知,青榆竟有过这样的遭遇。 “好,不嫁就不嫁。”她执起青榆的手,语气轻缓,却郑重其事道,“不必担心,无论你以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即使改变主意嫁了人,后又感到反悔,也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你和丹桂早已被我视作姊妹,我这里永远都有你们两个的位置。” 青榆顿时红了眼眶。 丹桂见状,心情也松快了些许,凑热闹般,将自己的手与两人叠在一处。 青榆扑哧一笑,泪水却倏然滑落。 - 十月十八,漠北。 虽然是深秋,此处却已飘起细雪,草叶枯黄,被朔风卷起,飞向苍白的天空。 慕濯走进帐中,听属下们逐一禀报事务。 北夏皇帝重病不起,王庭已陷入混乱,皇子们争斗不休,改制派与守旧派针锋相对,林思归凭借多年积攒的声望和权势,在各方势力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兵贵神速,他们日夜兼程直指王庭,便是要杀北夏一个措手不及。 北夏虽效仿汉制,但草原上毕竟不能与中原城池相比,消息传达不及时,加之他们利用线人收集来的情报,沿途避开重要关卡,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跨越了半个北夏国境。 接下来,将长驱直入王庭,尽可能赶在隆冬之前结束战事。 他详细吩咐了一番,众将士领命而去,萧成安落在最后,面色犹豫:“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弟兄们本想为您庆祝一番,但这个节骨眼上,怕闹起来扰乱军心,就只得作罢,您看……” “无妨。”慕濯不以为意,“我的生辰每年都可以过,这一战却不容有失。辛苦你们了,待得胜归来,我请你们痛饮三日,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萧成安笑道:“那臣就等着喝殿下的美酒了。” 他走后,慕濯忽然想起离开王府前,万全和万康替他搬上行李车,要他生辰当天再打开看的木匣子。 那玩意儿被他放在后勤物资里,几乎抛诸脑后,但恰好今日在此处休整,后勤队伍也跟随而至,他不禁想要拿来瞧瞧是什么。 他派了一位士兵去取,很快,士兵返回,将东西放在他的桌案上,行礼退出帐外。 第93章 他此生难以割舍的牵挂。…… 慕濯打开匣子, 不由怔了怔。 最上面是一封信,他取出一看,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排列工整,走笔却闲适自如,正是时缨所写, 纸张隐约还泛着清甜的香气。信中说,这些都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不只有今年的份,还有打从十年前两人初识起, 她错过他的每个生辰都补了份贺礼。 十一件礼物,种类不一而足,九岁那年是孩童喜爱的弹弓,她回忆道, 当时在杭州相遇, 正逢盛夏, 她还和他比赛用弹弓打树上的知了,看谁的准头更好, 可惜她的弹弓带到京城之后被时文柏发现,跟其他玩具一同扔掉了, 只能搜遍集市,买回一把非常相似的, 送给他作纪念。 他自然也记得。那时候, 她还说把弹弓送给他,但他料想这种东西带回京城,给皇帝看到,定会指责他玩物丧志, 或许连母亲都要遭殃,便口是心非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来到灵州,他终日勤学兵法、苦修武艺,再也没提过玩乐的事,崔将军只当他天生严于律己,却不知他几次午夜梦回,都有些遗憾当初没有收下那把弹弓。 十岁那年是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瓷瓶,她说,里面装着长安的雪。 杭州冬天也会下雪,却不及北方的雪花,如飞絮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覆满整座京城。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兴致勃勃地拿瓶子接了些许。 此物一直放在她的妆奁中,时绮收拾出来,和嫁妆一起交予她。 现在,她送给他作纪念。 信里继续写,彼时他初至灵州,不知有没有思念家乡,她自己从杭州带来的东西几乎悉数被没收,无法睹物念旧,但却可以把长安的雪遥寄给他。 他会心一笑,竟是想起以前还在梁王府的时候,大雪纷飞,天地洁白,院子里银装素裹,他和内侍们堆雪人、打雪仗,祖父坐在廊下,乐呵呵地看他玩闹。 内侍们说,祖父只有在他面前,才会笑得如此开怀。 …… 十三岁那年,是她亲手缝制的荷包,针脚松散、刺绣歪斜,与她如今的技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却忍俊不禁,仿佛看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坐在窗边,愁眉苦脸地穿针引线的场景。 她幼时活泼好动,除非是读书,否则压根坐不住,来到京城,却不得不学习女红,以免将来出阁后丢人现眼。 尽管太子从未收过她的针黹物品,时文柏却还是未雨绸缪,勒令她多加练习以备不时之需。 她信中写道,如果当年与她订婚的是他就好了,她会把自己做的东西都送给他,他铁定不会嫌弃,反之或许还会炫耀地戴在身上,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未婚妻的礼物。 他想了想,的确,她还挺了解他。 如果能有她做未婚妻,他估计梦里都会笑醒。 …… 十七岁那年是枚同心佩,他长她两岁,同年她及笄,便可以与他完婚了。 如果是他,她愿意赶赴灵州,早些陪他戍守在这片北疆之地,还能见到待他如己出的崔将军。 他们会提前过上现在这般出双入对的生活,或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白天他去军营,她就到学堂授课,然后与孩子们一同等待他归来,他赋闲的时候,便和她策马带孩子们去踏青。 等孩子长大些,还可以教他们击鞠,他带女儿,她带儿子,分成两队一较高下。 他不觉弯了弯嘴角,目光也变得温柔。 她总担心自己受安国公夫妇影响,不会养育儿女,但他直觉,她若有了孩子,将会是个很好的母亲。而他会和她一起,悉心陪伴他们长大,绝不让自己经历过的事重演。 …… 今年的礼物—— 他意外地发现,居然是一沓画纸。 她的丹青堪称一绝,尤其擅长描绘风景和静物,但眼前却是他的画像,有的是策马驰骋,有的是端坐桌前奋笔疾书,有的是从容不迫地倚在门边,眉目含笑,似乎在看她。 最早一幅还是在京城的时候,最近则是他在龙兴寺专心致志地雕刻祈愿牌的情形。 信件末尾写道,原本还有一句话,若她在他身畔,才算得上是吉语,如今分隔两地,便暂且搁置,等重逢之日,再由她亲自说给他听。 也算为他留点牵挂,让他安然无恙地从战场回来。 慕濯轻轻一叹。 她何必多此一举。 殊不知,她的存在便是他此生难以割舍的牵挂。 两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换得一世圆满,他定会信守承诺,与她走到白头。 合上信笺,他心中百味陈杂,无数情绪纷至杳来,将他的胸腔填满。 霎时间,漠北的寒风远去,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她用这样别出心裁的方式回溯十载光阴、横跨地域阻隔,替他找回曾经缺失的温情,也向他呈现出另一种可能。 虽然他的命运没有改变,她也被迫屈从于安国公府的生活,但彼此相伴,前路便不再孤独。 阿鸢。 他默念她的名字,珍重地将纸张贴在胸口。 - 夜色浓酽,月上树梢。 长街寂静无人,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车夫请示道:“娘子,我们已临近长安,您看是要进城,还是直接前往杭州?” “时间紧迫,当然要走最近的路。”时缨不假思索道,“明早卯时出发,不去长安。” 车夫应下,回身帮忙搬行李。 时缨抬头看到客栈门外挂着的橘色灯笼,念及今天是慕濯的生辰,不禁一笑,令青榆去跟店小二要了壶酒。 上楼走进客房,趁着青榆和丹桂打水、收拾床铺,她斟满两杯,对着窗外月色举了举,一饮而尽。他在外征战,碰不得酒,应当也不会庆祝生辰,那么就由她一并代劳。 她在心底默念那句未能说给他的话,将另一杯也喝下。 - 十一月,杨尚书父女抵达灵州。 到得王府,万公公恭敬地请两人进门喝杯热茶,去往堂屋的路上,杨尚书忍不住一问,才知岐王与王妃都不在,一个先斩后奏挥师北上,另一个据说是南下省亲,说不准何日才能回来。 杨尚书脑袋一嗡,瞬间呆在原地,寒风凛冽,他的后背沁出的冷汗却打湿了衣服。 岐王未经允许,就擅作主张对北夏出兵,倘若皇帝知晓,一气之下迁怒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杨九娘劝道:“阿爹,事已至此,您若立刻回京复命,陛下雷霆震怒,定会降罪于您,或许您还将遭受牢狱之灾,与其这样,还不如暂且留在灵州,等岐王殿下班师,再向他请求帮助。” 杨尚书听出她言外之意,念及万公公在场,不好议论岐王,一时陷入沉默。 杨九娘却毫无顾忌,接着道:“岐王殿下十月初发兵,日夜兼程,此时多半已经到达北夏王庭、兵临城下,如果进展顺利,年前他定能返回灵州。至于京城那边,您久久未归,陛下再派人前来询问情况,少说也要十二月之后,届时,您与岐王殿下商议对策,总好过您孤军奋战、独自面对陛下的怒意。女儿知道,您不愿插手夺嫡,但现在,已经由不得您置身事外。” 她嗓音温和,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杨尚书缓缓叹出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 太子的品性他看在眼里,本就德不配位,况且他“患病”后,京中风言风语盛行,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要另立储君。 相较那些年幼的皇子而言,岐王入主东宫自是好事,将来他即位,定能彻底整肃一下朝中风气。什么孟家、时家,整日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早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管家,”他看向万公公,“老夫和小女须得在贵府多叨扰一段时日,还望见谅。” “杨尚书不必客气。”万公公笑眯眯道,“王妃娘娘以前经常跟我等提及令嫒,杨娘子深明大义,也是您教女有方。二位贵人大可放心在此落脚,静候殿下凯旋。” 杨尚书拿定主意,便不再慌张,谢过之后,随他走进屋内。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马车驶入灵州。 林氏害怕吃闭门羹,不敢去王府,便与时维在客栈住下,打算观察几天,摸清时缨的日常动向,最好能趁她外出之际将她拦下,再软硬兼施“请”她回长安。 半下午,时维百无聊赖,带了两个家仆到集市上闲逛。 他左顾右盼,打心底里瞧不起灵州的寒酸,不由开始想念京城的纸醉金迷。 原本他并不想出门,只是母亲好言相劝,若能依照计划绑走时缨,也算是大功一件,他跟着沾沾光光,就算无法官复原职,能从皇帝手中讨要些赏赐也不亏。 再者,他出事之后沦为京中笑料,颜面尽失,已经许久未曾出门,也该趁此机会换换心情。 第99节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并未好转,尤其是看着那些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胡姬对他暗送秋波,却只能望洋兴叹,愈发憋了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恨得咬牙切齿。 冤有头债有主,时缨要捉回去讨赏,他不能奈她何,但丹桂那小贱/人,他绝不会轻饶! 到时候,就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掌柜的,这个怎么卖?”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他的幻想,他回过神来,循着望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目之所及,杨九娘站在隔壁的摊位前,眉梢眼角浅笑盈盈,正与卖家相谈甚欢。 她怎么会在这里? 时维目瞪口呆,若非她说着标准的官话而非灵州方言,他八成会以为只是样貌相似的两个人。 和离小半年,外界的流言蜚语他自有耳闻,本以为杨九娘遭到冷嘲热讽,定会郁郁寡欢,却不料她似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还一改从前的冷淡,反而活泼许多。 他忿忿地收回视线,攥紧拳头,气得快要炸开。 时缨、丹桂、杨九娘……敢情所有人都逍遥快活,只有他深陷泥沼,了无生趣,像个行尸走肉般,在漫长的无望中日渐枯朽腐烂。 既然如此,他死也要拖一个下地狱给他陪葬! 杨九娘轻快的声音刺穿他的心扉,渗出浓稠的毒液,他眼中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 同日。 夜幕降临,朔风席卷鹅毛大雪,血色蔓延,北夏皇宫已被火海吞噬。 南梁大军压境,皇帝病危,国师聚集几位年长的皇子和朝中重臣共商计策,却突然引爆了事先填埋在殿内的火/药,将现场所有人一锅端。 北夏人从未见过此物,只有曾经和南梁交战过的武将略知一二,他们万没想到宫里竟会藏有这么多火/药,当即反应过来是中了国师的阴谋。 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波接一波,大火从外面烧起,他们被困在其间,插翅难逃。 漫天血雨喷洒,残肢断臂横飞,昔日金碧辉煌的宫城犹如阿鼻地狱。 林思归乔装易容,扮成内侍,装作惊慌失措,抄小道直奔宫外。 突然,不远处有宫婢道:“你听说没,陛下扣押了南梁的宣华公主,要求国师前去见他,否则就让他们的公主死无全尸。” 他的脚步不禁一顿。 昨晚,他给宣华公主传信,告知她今日将有变故,让她早做准备,尽快出宫。按说她此时应当已经平安离开,而且北夏皇帝身边也有大梁的线人,怎会如此疏忽大意,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另一人道:“那畜生绝不会去赎她,陛下待他恩重如山,授予他国师之位,大夏百姓敬他若神明,他都能背叛陛下、背叛我们,这样的人,岂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死活?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大难临头,我们还是速速逃命吧!” 交谈声消失,林思归稍事犹豫,转头去往北夏皇帝的寝宫。 - 大殿内,北夏皇帝斜倚在王座上,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显然已病入膏肓。 在他身旁,深目高鼻的护卫手持利刃,抵着宣华公主的脖颈,少女双手被反绑,站姿却笔直如松,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濒临死亡的恐惧。 皇帝喘着气道:“说……他究竟是何人?” “我已说过,我不知道。”宣华公主冷冷抛下这句,便闭口不言。 寒光逼近几分,白皙的颈边渗出一缕血迹,她却浑然未觉,甚至露出一抹轻蔑的嘲笑。 皇帝的目光蓦然变得阴沉,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复而重新打量宣华公主:“你想死?哈哈哈……做梦!来人,给……给朕扒光她,横竖今日谁都走不了,何不纵情享受?朕先来,你们也都有份!” 宣华公主瞳孔一缩,便要咬舌自尽,但护卫的动作更快一步,飞快地捏住她的下颌,三下五除二塞上了她的嘴。 霎时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却到冰点,然而与护卫视线交汇的刹那,许是错觉,她竟从中看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歉意。 护卫转向皇帝,犹豫道:“陛下,您的身体……” “少废话……朕已命不久矣,还在乎早死晚死吗?”皇帝不耐烦地斥骂道,“朕到想看看,待……待南梁大军攻入城中,目睹他们尊贵的公主衣不蔽体,千人骑、万人睡的样子,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他笑得剧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护卫咬咬牙,正想放弃计划,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了她,我任由你们处置,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走进殿内,抬手揭下了人/皮面具。 北夏皇帝一看到这张脸,呼吸急促,颤抖着指向他,怒火攻心,几乎要断气。 “陛下息怒。”护卫走上前,作势要为他揉胸顺气,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旋即一把抓起宣华公主,飞快地纵身掠向殿外。 一连串动作极其迅速,皇帝瞪大眼睛,喷出满口鲜血。 护卫与林思归相擦而过,一掌拍向他后背,继而头也不回地冲出寝殿。 林思归清楚地看到那护卫的动作,但却无力躲闪,被高高击飞,摔落在北夏皇帝身前。 其余护卫见势不妙,拔刀冲来,这人越战越勇,以势不可挡的杀气横冲直撞,劈开一条血路,护着宣华公主破门而出。 两人突围的瞬间,偌大的宫殿轰然坍塌,扬起一片尘土。 宣华公主惊叫出声,拼命挣扎起来,那护卫迫不得已放开她,折身下跪:“小的失职,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只是现在情况危急,还请殿下速速出城,与我军会合。” 说着,他掀开颊边卷曲碎发,露出耳侧人/皮面具的痕迹。 “你是……大梁的线人?”宣华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你为何要杀他,他……” “他弃暗投明,帮忙覆灭北夏?”护卫忍不住道,“但若不是他,漠北又岂会统一,北夏又岂会建国?他身为大梁子民,吃里扒外,本就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殿下可知,小的全家都是北夏骑兵戕害,若没有他,我又何必忍辱负重,为仇敌出生入死,在这蛮夷之地潜伏近十年!” 他极力压低嗓音,声线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字字泣血,让宣华公主无言以答。 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依旧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她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无法跟那些死于北夏人刀下的百姓相比,更没有资格代替他们原谅。 可是……他会死的。 他还想回家看看,他还没能完成心愿。 她记得他提及家乡时,眼中不加掩藏的怀念与温柔,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眼泪无声地落下,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散。 “殿下,得罪了。”护卫反手擦了擦眼角,封住她的穴道,扒掉地上一个死去宫婢的衣服,给她胡乱一裹,携她马不停蹄地往宫外跑去。 - 破晓时,大梁铁骑长驱直入王庭。 说是国都,但无论居民数量和屋舍排布,完全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因慕濯事先已有命令,将官们分别率领人马到各地控制局面,他自己则带精锐去往皇宫。 宣华公主的车驾紧随其后,她坐在马车内,满面泪痕,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北夏宫禁内潜藏了不少大梁的线人,有些是老摄政王在世时派遣,有些则是崔将军和慕濯先后安插,他们几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地游走在漠北,源源不断地传递情报。 这些线人各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提及作恶多端的国师,将他碎尸万段都难消心头之恨。 因此,当他们发现她与国师暗中往来,截获两人的传信,得知国师对她重视非常,便合谋设局,先是在皇帝寝宫的承重上暗做手脚,之后利用她将他引来,和皇帝一并埋葬在废墟中。 虽然岐王嘱咐过他们,定要留那国师一命,但他们念及亲眷旧友的惨死,满心皆是不甘,一人起头,其余纷纷附和,宁愿被岐王降罪,也不能再让国师继续苟活于世。 她只觉是自己害死了他。 否则凭他的本事,早已顺利脱身。 很快,皇宫近在眼前,里面残垣断壁、尸体横陈,马车无法入内,宣华公主索性一跃而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向皇帝寝宫。 寝殿外,遮天蔽日的尘土已经散去,她跪在地上,不要命似的刨着木块。 细皮嫩肉的双手被刺破,精心保养的指甲也根根折断,鲜血浸染,淌落雪地,宛若红梅盛开。 慕濯策马赶来,立即翻身而下,扶起宣华公主,吩咐萧成安和顾珏去搜捕潜逃的北夏皇室,随即令士兵们拿工具帮忙挖掘。 宣华公主挣开他的阻拦,还想上前,却双腿一软,脱力般跌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天光大亮,火势渐弱,雪花仍在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有士兵高声惊呼,然后七手八脚地抬出一个人。 那人作内侍打扮,衣衫被暗色浸透,满脸血污,已不辨真容。 宣华公主飞扑过去,轻声道:“公子,公子您醒醒,我们可以回家了,公子,您听到了吗?我们能回家了……” 她哭了几乎整整一夜,甜美悦耳的嗓音早已嘶哑,他却似是听到,眼睫一颤,勉力张了张嘴。 宣华公主忙不迭侧耳凑到他唇边,问道:“您说什么?公子,您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屏息凝神,尽可能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音节,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两个字。 “杭……州……” - 景初十一年,元月。 杭州浓云笼罩,细雪洋洋洒洒,却不减百姓们庆祝年节的热情,街道上张灯结彩,行人喜气洋洋,孩童们穿着新衣,你追我赶地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重归故土,时缨却无暇怀旧,在客栈下榻后,立刻派人去给林家传信。 不多时,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亲自登门,见到她,神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赶忙下跪行礼。 时缨先一步扶起他:“周伯,别来无恙。” “表姑娘……王妃娘娘,老奴……老奴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周伯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快,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等不及了。” 时缨让青榆和丹桂自行去外面玩乐,戴好帷帽,随周伯去往林家大宅。 因她南下的事是秘密,为免被有心人传开、落入皇帝耳中,她特地交代不要声张。 周伯心领神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家仆们,将她带到了林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的住处。 祖孙见面,林家两位老泪纵横,时缨也鼻子发酸,伏在他们怀中哭了一场。 许久,才各自平复情绪,林老太爷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阿鸢,你受委屈了,时文柏那狼心狗肺的混账,怎能如此待我的女孩儿?” 林老夫人痛心疾首:“阿嫣也是猪油蒙了心,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疼,非要和时文柏沆瀣一气。” 时缨忍不住再度红了眼圈,她深呼吸,握住二老的手,低声道:“外祖父,外祖母,我一点也不委屈,和他们划清界限后,我不知有多快活。” 她跪在两人面前:“这次我来杭州,是为查明舅父他们当年牺牲的真相,同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二位成全。” 二老闻言,面露惊讶,复而道:“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不想再和时家有任何牵连,”时缨一字一句道,“恳求您二位做主,将我过继到舅父舅母名下,从今往后我改姓林,是他们的女儿。” 第100节 第94章 “从‘上’到‘下’都是…… 二老始料未及, 转念一想,却是情理之中。 时缨已经跟安国公府断绝关系,不愿再姓时无可厚非, 她自幼与舅父舅母亲近,过继到两人名下是最好的选择。 儿子儿媳素来喜爱她,必定不会反对。 遂点头同意:“既如此, 你抽空去看看大郎和阿慧,告知他们一声吧。” “是。”时缨松了口气,“我原就打算去祭拜……阿爹阿娘。” 说罢,她心中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有些欢喜,却又携裹着铺天盖地的悲伤。 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变成舅父舅母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副情形。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但……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 林老太爷叹道:“还有阿归和阿月, 他们听闻你做了他们的阿妹, 定会高兴得一蹦三尺。” 林老夫人别过头,用锦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时缨见状, 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告诉他们表兄还活着。 表兄回到北夏之前, 恳求她和慕濯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他尚存于世的消息,她明白他的顾忌, 答应下来, 如今万不能失信于人。 只是,她突然陷入犹豫,倘若两位老人得知当年的前因后果,他们能否承受得来? 但纸里包不住火, 等到苏家翻案那天,舅父因何战死也会水落石出,还不如现在说破,她在二老身边,至少能予以些许安慰。 时缨斟酌言辞,正待开口,却听林老太爷道:“阿鸢,方才你说,要查明大郎他们牺牲的真相,这话又是何意?难不成,是有人在朝中暗做手脚,致使他们战死荆州?” 见时缨神色挣扎,他与林老夫人对视一眼,又道:“不必担心,先前曲将军来过,他说了些话,我们已有心理准备。你若查到什么,尽管告知我们,大郎、阿慧、阿归、阿月、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将士,我们两个虽然年事已高,不中用了,但也想尽己之力,为他们讨回公道。” 时缨点点头,却先问道:“英国公对您二位说了什么?” 林老太爷仔细回想:“那天他一见我们,就跪下来,自称对不起大郎。彼时,大郎托他去请附近州府的援兵,直言已经不相信朝廷的人马,可惜之后,未等他返回,大郎一家就和苏大将军、以及其余将士们在荆州全军覆没。这么多年,他未曾将此事说与任何人,因他知道大郎的死与朝中斗争有关,但他接替大郎的位置,又受封国公,就昧着良心选择了隐瞒。” 他还记得曲君诚痛哭流涕、连连磕头,年近半百之人,南征北战、威风凛凛的英国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哽咽得连完整音节都发不出。 “我们自然没有责怪曲将军,害死大郎的毕竟不是他,而且那些人构陷忠良、冤杀苏家满门,却还能继续逍遥法外,足以见得他们权势滔天。曲将军与他们对着干,无异于螳臂当车,只能白白送死,还要搭上一家老小的性命。”林老太爷话音平静,眼底却透着浓重的哀伤,“阿鸢,我们想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何人,孟庭辉吗?时文柏……他是不是也曾参与其中?” 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让时缨反而松了口气,她没有立刻回答,以此当做默认。 是了,个中利害关系明显,稍稍一想就能找出罪魁祸首。 苏家遭难,最大获益者便是孟家,而时文柏身为孟仆射的忠实走狗,又岂会置身事外? 林老夫人抹着眼泪,不住地叹息:“家门不幸,真真是家门不幸。若能回到二十多年前,我就算叫人打断阿嫣的腿,也绝不会允许她与时文柏成婚,如果她知道大郎被时文柏所害……” 她无法再说下去,林老太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时缨心情复杂,决定还是隐瞒安国公夫人的作为,让二老永远不要知晓。 她岔开话题:“我向您二位保证,定会将恶人绳之以法,还请祖父祖母带我去趟阿爹生前的住处,我想找找看,是否有确切的证据能够指认安国公。” 林老太爷迟疑了一下:“实不相瞒,当日听罢曲将军所说,我们已经把大郎的遗物悉数检查了一遍,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或许那时候情况危急,他忙于应战,压根没有时间写下只言片语。” 时缨怔住,眼神不由黯淡。 四个月时间,她没日没夜地赶路,从塞北跑到江南,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舅父的遗物,可现在,一切化为泡影,仅凭英国公的证词,并不能为孟庭辉、时文柏及他们的党羽定罪。难道最终还是要表兄亲自露面,顶着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以玉石俱焚的方式揭穿他们丑恶的阴谋吗? 到时候,表兄免不了也是一死,外祖父和外祖母又该怎么办? 舟车劳顿的疲惫在顷刻间扑面而来,她脸色苍白,身子微微一晃,险些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林老太爷看出她的低落,起身走进内室,取出一管竹箫。 时缨顿时认出是舅父的东西,以前他经常吹奏。 “这是曲将军转交给我,你特别小时候特别喜欢此物,不妨拿去做个纪念。”林老太爷递给她,“阿鸢,大郎看到你不辞辛劳为他奔走,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时缨接过,眼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上面。 她曾缠着舅父想学吹箫,但年纪小、手指太短,够不着末尾的孔,只得遗憾作罢。舅父说,等他得空,就亲自为她制作一把尺寸合适的,可她再也没等到他归来兑现承诺。 现在,她早已是诸多乐器的行家里手,然而他却永远听不到了。 视线愈发模糊,她将竹箫抵在唇边轻轻吹响,但突然,她觉察到几分滞涩,不禁一愣,抬手揉了揉眼睛,往里面看去。 旋即,她拔下发簪,小心翼翼地从中挑出一卷泛黄的纸张。 林老太爷和林老夫人也惊讶万分,三人凑近,展开一看,不约而同地抽了口凉气。 信纸上凝固着暗色的手印,应是时间紧迫,林将军来不及擦拭鲜血,提笔匆忙写就。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却详细讲述了进城援助苏大将军之前,有人劝他明哲保身的始末。 因他态度坚决,那人急了眼,声称自己是时文柏派来,时公念在姻亲的份上想救他一命,要他识相些,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最后,笔画几乎要飘起来,他连书三遍“家贼难防”,沾血盖印,请求父母劝诫妹妹回头是岸,尽早离开时文柏,以免惹祸上身。 这封信被塞在竹箫中,交予英国公,原想着他会送去林家,但英国公心存愧疚,不敢面对林家二老,私藏了十年,才良心发现归还他们。 林老太爷会吹箫,但他上了年纪,又悲伤过度,哪还有心情碰它,便迟迟未曾发现其中端倪。 时缨当即起身:“我须得去见英国公一面。” - 曲君诚接到通报的时候,正坐在后院,和妻子儿女们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因他战功卓著,多年来又谨小慎微,未曾留下任何把柄,皇帝不能重罚他,只能气得干瞪眼,他罢官还乡之后,远离京中纷争,日子反倒舒坦许多。 听闻林家有人求见,他让仆从引去堂屋,亲自前往一问究竟。 进门后,发现来者竟是位戴着帷帽的姑娘,仪态气质不似婢女,隐约还有些眼熟。然而未等他多想,对方已摘下帷帽,微笑道:“英国公,好久不见。” 英国公一愣,忙不迭行礼道:“臣参见王妃娘娘。” “不必多礼。”时缨道,“我不请自来,打扰您清闲,还望您见谅。” “娘娘哪里的话。”英国公笑了笑,“只是您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不知是为何事?” 时缨也不跟他打哑谜,略去表兄的存在,言简意赅地说明荆州之战的真相,诚恳道:“我登门拜访,一是为了感谢您在朝堂上为岐王殿下和灵州守军仗义执言,二是想要请求您再度出面,作为证人,将您所知的一切昭告天下。” 说着,她枉顾身份尊卑,缓缓跪在英国公面前。 英国公大惊失色,也连忙跪下:“娘娘,使不得!” 时缨按捺心绪,声音轻缓却坚决:“苏大将军在北疆戍守十余年,护山河无恙,却不得善终,林将军舍生取义,本是驰援他心中的英雄,却非但死于自己人刀下,还被他们利用,成为诛灭苏大将军这‘叛贼’的的功臣,着实死不瞑目。还有数以万计的将士,他们出征之前,何曾想过自己未能为国捐躯,而是做了奸佞争权夺利的牺牲品?英国公,曲将军,我求求您,您是现存于世的唯一证人,是为苏大将军翻案、还林将军和将士们一个公道的最后希望。” 英国公闭了闭眼睛,禁不住淌下泪来:“早些年,那帮人怀疑我知晓内情,三番五次想对我下杀手,我终日提心吊胆地防备,日复一日装聋作哑,以战功自保,才躲过他们的刺探,让他们相信林兄什么都不曾告诉我,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可是我胆小如鼠,辜负林兄信任,十年里受尽良心煎熬,未有一天睡得安稳,甚至没勇气检查林兄的箫,我……此生都无颜再见他。” 时缨叹了口气。 英国公是她敬重的长辈,曲家是她去往京城之后与故乡和童年仅剩的联系,事到如今,她没有立场谴责英国公,因他的作为实属人之常情,他能在功成名就之际寻回本心,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并且坦然直面自己的懦弱,已经是难得可贵。 许久,英国公冷静下来,平复呼吸,看向时缨,郑重道:“娘娘所言,臣自当全力相助,以求将功补过,告慰林兄英魂。” 时缨得到承诺,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她俯身叩拜:“那么我就代替家父向您道谢。” 英国公手忙脚乱地扶起她,突然反应过来:“……家父?” 时缨没有遮掩:“我已请林家二老做主,将我过继给林将军夫妇做女儿。” 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英国公却从中觉出几分深意。 改换姓氏,等于彻底洗脱与安国公府的关联,加上她决计将荆州一战的真相公之于众,岐王那边有何打算,已是不言而喻。 京城……只怕要变天了。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退缩。 他毕恭毕敬道:“娘娘有何计划,臣愿闻其详。” - 翌日。 时缨和曲家众人连夜书写了上万张檄文,将林将军的书信一字不落地抄下,由英国公派人快马加鞭散发至江南各地。 三天后,附近州府的兵马源源不断齐聚杭州,以“清君侧”为名,启程赶赴长安。 孟庭辉与时文柏丧尽天良,其罪当诛,既然皇帝被蒙在鼓里,他们便替天/行道,将这些奸佞宵小从陛下身边铲除,以正视听。 苏大将军声名远扬,林将军和英国公在江左之地备受拥戴,越来越多的人被檄文激怒,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一同进京讨要说法。 营帐中。 时缨在地图前拨动沙盘,与众人商议下一步路线,引得英国公赞不绝口。 曲明微笑道:“十几年前我就说,阿鸢是做军师的料,怎样,我是不是所言非虚?” 说罢,颇为慨叹:“只没想到,你我初次并肩作战,竟是这样一幅场面。” 她一身雪亮的甲胄,青丝挽成男式发髻,俨然她梦寐以求的模样。 时缨莞尔,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英国公终于允许她上战场施展抱负,昨日有驻守在杭州附近、效忠于孟家的将领前来讨伐,曲明微率军冲散对方阵型,一马当先杀入敌军,直取那将领首级,令人刮目相看。 曲五郎打趣道:“名师出高徒,虽然王妃娘娘天赋异禀,但林将军、阿爹、还有岐王殿下的悉心教导也有功劳。” 他刻意加重了“岐王殿下”四字,众人笑起来,时缨面颊微热,不禁有些出神。 这个时候,与北夏的交战应当尘埃落定,慕濯也该准备进京了。 荣昌王世子一早接到传信,与薛仆射、徐公公他们谋划数月,必定已万事俱备。 接下来,便是三军会合。 重逢指日可待。 - 与此同时,灵州。 因林思归之事,慕濯班师回城的时间被耽搁,晚了半月余。 他索性在途中整编军队,让伤员留在灵州休养,其余尚有作战能力的直接随他赶赴京城。 那些擅作主张的线人向他请罪,甘愿接受军法处置,却也只是因为违抗了他的命令,对于使计谋杀罪有应得的国师,他们没有半点后悔,甚至可惜未能一击致死。 刘大夫用诸多珍贵药材勉强吊住了林思归的命,但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远大于醒来,慕濯本想让他留下养伤,但他却执意要求去京城,亲眼见证仇人得到惩罚。 宣华公主坚持与他同乘一车,已然不顾自己名节清白与旁人的眼光,慕濯责罚了几个乱嚼舌根的小兵,任由庶妹如此,也不再相劝。 杨家父女到访,他已从万公公的信中知晓,决计在灵州停留一日,与杨尚书见面。 第101节 萧成安听说九娘子在,也跟着回到王府,他在与北夏的战事中立了大功,慕濯许他从三品云麾将军之衔,只次杨尚书的正三品官职一级,足够他光明正大地求娶杨九娘。 然而进屋一问,才知杨九娘清早出门,往集市的方向走了,他立即转身离开,策马直奔而去。 - 集市上。 杨九娘站在货摊前挑挑拣拣,殊不知背后不远处,时维怨毒的目光正牢牢盯着她。 他和母亲在灵州多方打听,才知时缨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两人没了主意,怕回去受罚,又觉得在这只是浪费时间,拖拖拉拉等到年后,林氏认命,打算返程,他却央求母亲再宽限几日。 自从看到杨九娘,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对她下手,但她日常出行都有婢女和护卫相随,他唯恐被王府觉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鬼鬼祟祟地跟着她,等待天赐良机。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机会却始终不来,眼看母亲耐心告罄,令他明早必须动身,他心急火燎,杨九娘灿烂的笑容也愈发刺眼。 此时此刻,杨九娘拿着一把颇具异域风情的匕首认真端详,掌柜的满脸堆笑:“这是小店仅存一件的宝贝,娘子若看得上眼,可以买回去送给夫婿。” “我没有夫婿。”杨九娘笑了笑道,“但……我可以买给我的心上人。” 说完,她令婢女付钱,让掌柜的帮忙将匕首包好。 时维听得清楚,肺都快气炸,他从未听她用这种暗藏情意的语气提及自己,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漠然疏离,他以为她天生性情冷淡,却没想到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一副怀春少女般的风骚模样,是要做给哪个奸夫看? 理智骤然崩塌,他不顾家仆阻拦,大步流星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杨九娘的胳膊。 杨九娘猝不及防低呼一声,看清是他,不由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时维已高声叫道:“这贱/人背着我和奸夫私奔,从长安跑到灵州,寡廉鲜耻,有违妇道,我捉拿她回去收拾,还望诸位父老乡亲莫要阻拦!” 人群顿时聚集过来,杨九娘挣脱他的禁锢,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冷声道:“你我分明已经和离,我来灵州与你又有何干?再者,我与家父同行,你出言不逊辱我尊长,该向我道歉!” 时维没想到她竟如此凶悍,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子也丢得一干二净,狗急跳墙,不由分说地开始拉扯她:“好你个臭婊/子,贱/人,居然还敢对我动手?今天我非得给你点教训尝尝,让你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婢女尖叫着阻拦,护卫也扒开围观的人群,急急忙忙往里冲。 时维无意间瞥到货摊上的匕首,伸手抓过来,拔出刀刃便朝杨九娘刺去。 电光石火间,他的手腕被人擒住,那人的手宛如铁钳,任凭他用尽全身力气都动弹不得。 他骂骂咧咧正要回头看去,就听嘎嘣脆响,剧烈的疼痛霎时在整条胳膊上炸开,他扯起嗓子高声惨叫,面无人色,倒地不停翻滚。 杨九娘心有余悸,定了定神,刚要道谢,却愣怔在原地。 萧成安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道:“九娘子,您没有受伤吧?” 方才他来到集市,远远就听得一阵吵嚷声,以为有无赖闹事,还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谁知竟是他的九娘子被一条疯狗纠缠。 他惊魂未定,难以想象自己再来迟半步,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心里愈发来气,对着时维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安国公府的家仆们冲过来施救,被他轻而易举地制伏,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这里不少商贩都认得他,好奇地问道:“萧将军,他是何人?” “安国公府的大少爷时维,去年五月在外偷腥,被受害者的家眷打废,再也不能人道,陛下已罢免他的官职,令他与妻子和离。”萧成安又狠狠踹了时维两下,看向杨九娘,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杨九娘对他一笑,落落大方道:“我便是他曾经的妻子,杨尚书的女儿。皇命在上,我与时大郎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关联,全然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灵州,还要跟我同归于尽。还请各位评评理,他对我冒犯在先,意图伤我性命在后,这样的泼皮无赖,在贵地该当何罪?” “打死他!打死他!”百姓们义愤填膺,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时维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萧成安,颤声骂道:“你就是奸夫……” 萧成安一脚踩住他的胳膊,用力在地上碾了碾,时维杀猪般的嚎叫炸开,萧成安眯起眼睛,重重地踢在他的后背。 杨九娘拉住他,轻声道:“够了,为他弄脏你的手,实在不值当。” 她用锦帕擦了擦被时维碰过的匕首,递到他面前:“送给你的。” 摊主适时道:“杨娘子刚才说,此物是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萧成安怔了怔:“九娘子……” 杨九娘迎着他的视线,含笑道:“我阿爹就在王府,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跟他说吗?” 萧成安深吸口气,抬手揽过她的腰,纵身掠向停在不远处的马匹,绝尘而去。 众人纷纷鼓掌,旋即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时维和家仆们。 “我们要不要惩奸除恶,把他弄死?” “他是安国公府的人,那么王妃娘娘被逐走,是不是他也有份?” “得了,我觉得娘娘与他们一刀两断,反倒是她的福分。” 他们跃跃欲试,有人已经在摩挲腰间佩刀。 突然,乌老三越众而出,忍着嫌弃扒拉了时维几下,竖起食指摇了摇:“弟兄们,听我一句劝,他现在这副鬼样,送他去死反倒是做善事,让他滚吧……不对,他滚不动了,得看他的狗腿子们何时醒过来,将这大少爷抬回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做出一个极其怪诞的动作:“现在,他从‘上’到‘下’都是废的了。” 众人哄堂大笑,鄙夷地朝时维吐了几口唾沫,纷纷散去。 - 王府。 杨尚书与慕濯交谈过后,彻底安下心来。 这段时间他待在灵州,耳闻目睹,才知岐王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有着何等声望,如今他平定北夏,守边疆安宁,更是功德无双,将那道貌岸然的太子甩出八百十条街。 岐王若能即位,也算是件造福社稷的好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门开启,萧成安和杨九娘并肩出现在视线中。 杨尚书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十八?怎会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九娘对慕濯行了一礼,旋即快步走到父亲身边:“阿爹,方才我在集市上遇到时维,他言语侮辱,又对我行凶,若非十八及时出现,我只怕会没命。” 顿了顿:“十八现在是萧将军,为岐王殿下效力。” 杨尚书被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砸得头晕脑胀,还没反应过来时维怎么也来凑热闹,就听女儿又道:“萧将军有话对您说。” 萧成安难得涨红了脸,规规矩矩地在杨尚书面前跪下,一本正经道:“杨尚书,我……在下仰慕九娘子已久,求娶她为妻,请您成全。在下定当珍惜九娘子,如有食言,天打雷……” “打住。”杨尚书想起早年两人差点私奔之事,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犹豫道,“阿晗已嫁过人,还带着一双儿女,你……当真愿意娶她,并保证绝不辜负?” “在下愿意,九娘子的骨肉,我必将视如己出,否则就……” “好好好,老夫信你便是。” “多谢杨尚书!”萧成安喜形于色,与杨九娘四目相对,皆是一笑。 “咳。”杨尚书板着脸道,“婚礼还未举行,切莫逾矩。” “遵命。”萧成安拱手,杨九娘已扑哧笑出声来。 慕濯从头到尾见证他如愿以偿,也不由一笑。 萧成安适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请罪道:“殿下,臣无礼,打断您与杨尚书交谈,愿受惩处。” 慕濯叹道:“我当着你未来岳丈和夫人的面罚你,是有多么没眼色?” 萧成安低下头,又道:“臣一时没忍住,揍了时大郎……” “揍就揍了,难道还要上门致歉,请他原谅?”慕濯不以为意,“他未经允许跑来灵州,在我的地盘撒野,冲撞我的客人,我还没找他算账,他若识趣,就该收拾细软尽快滚回安国公府。” 说罢,朝外面走去:“你们三人想必还有不少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萧成安送他出门,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杨九娘那里飘。 慕濯将他的小动作收归眼底,脑海中悄然浮现时缨的面容。 他也想她了。 - 傍晚,时维被抬回客栈。 家仆们也受了伤,一瘸一拐,还差点把他摔在地上。 林氏问清来龙去脉,登时哭天喊地,找大夫来为他诊治。 大夫看过,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伤及颈骨,以后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了,请恕我无法医治,这种情况……就算扁鹊华佗在世都回天乏术。” 他提起药箱,一溜烟退出客房,徒留林氏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时维在床上哀叫不休。 半晌,林氏勉强爬起来,吩咐家仆道:“现在立刻出城,再晚恐怕就走不得了!” 殴打儿子的是岐王麾下将官,消息必定已经传到岐王耳中,新仇旧恨叠加,岐王估计不会放过他们母子。 然而她话音未落,披坚执锐的士兵已冲上二楼,将客房团团围住。 林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能擅闯客房?你们可知我是谁?我……” “安国公夫人,我当然知道您是谁。” 士兵们往两边让开,慕濯不紧不慢地行至门前,面无表情道:“我还想问问您,您与令郎在灵州盘亘数月,又是为何事?” 林氏支支吾吾,慕濯却懒得等她编造借口,毫不客气地下令道:“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我们?灵州还有没有王法?”林氏惊慌失措,“你们放开……” “安国公夫人,我劝您闭上嘴。”慕濯打断她的叫唤,“否则惹烦了我,我就派人割掉您的舌头,让您永远保持安静。” 林氏魂飞魄散,不敢再嚷嚷,只颤抖着问道:“你……你要把我们……都……都杀了吗?” “那岂不是便宜了您二位?”慕濯眼中浮现一抹嘲讽,头也不回地离开。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两人五花大绑拖走。 - 翌日清早,大军拔营,前往长安。 萧成安得知安国公夫人母子和孟大郎一同被押送回京,不禁惊讶:“殿下不是说……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吗?” “我又改变主意了。”慕濯云淡风轻道,“我妻子不在身边,还要看旁人浓情蜜意,心里不痛快,就想找安国公夫人和时维的麻烦。” 萧成安:“……” 敢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殿下以前和王妃出双入对,何曾顾及过他们的感受? 第102节 他强忍住笑,赶在岐王出手揍他之前飞快地策马跑远。 - 二月末,来自杭州和灵州的两支大军在同一天抵达长安城外。 黑云压顶,城门紧闭,集市与街道空无一人,皇宫里也已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第95章 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兴安宫内。 皇帝魂不守舍地瘫在御座上, 早已没有昔日居高临下的气派。 他看着阶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朝臣,仿佛置身于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岐王擅自对北夏开战,英国公在江南兴风作浪, 如此天大的事,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九月杨尚书奉命去往灵州,他左等右等不见消息传来, 原本已经起了疑心,却收到密信通报,杨尚书不适应北疆苦寒气候,突然病倒, 须得休养一段时日,至于岐王,很快就会回京。 事情进展顺利,着实出乎意料, 但他只当是杨尚书凭借出众的口才说服了岐王, 还想着给他加官进爵。 那段时间, 宫里忙着设宴庆祝年节,他春风满面, 白天听臣子们歌功颂德,夜晚得空, 就召时绾寻欢作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唯一的烦恼便是如何处置太子、以及派何人接替岐王戍边。 时绾明面上和太子一起被幽禁在东宫, 实际却依旧与他维持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纯粹而天真的女子,每次都能被她哄得心花怒放。 宫里的妃嫔们碍于家族利益,行事总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时绾没有受过千金贵女的教育,对相处只有一个月的亲生父母也无甚感情,加之无名无分,在他面前便随性许多。 她唯一害怕的似乎就是死,自从她揭发太子、得到他永不杀她的保证后,整个人如释重负,愈加放得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过,等除去太子一系,何不设法将时绾据为己有,给她贵妃的名分,然后让她对外称病,不在人前露面便是。 不知不觉,年节结束,据说“很快就会回京”的岐王却依旧没有露面。 他适才觉出几分不对劲,连忙派人快马加鞭前去灵州打探情报。 半个月后,他没等到北疆的消息,反倒是江南发生动乱,曲君诚公然散布流言蜚语,旋即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进军京城,还得到沿途州府的拥护,这架势,简直就是要谋逆。 但他得知之时,大军已逼近长安,他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先前“心心念念”的岐王也忽然凭空现身,率领数万朔方军和周边归附的人马兵临城下,还带来了北夏覆亡的“捷报”。 今天本是朝参日,他正想召集群臣商量应对之策,然而到得殿中,才发现前来点卯的人数少了大半,只有薛仆射、几位尚书、寺卿、及一些侍郎和御史,武将们全都不知所踪。 他反应过来,背后冷汗瞬间打湿了衣服。 偌大的宫殿内鸦雀无声,半晌,皇帝愤怒地攥紧拳头,直视立在首位的薛仆射,声音带着变了调的嘶哑:“薛卿,朕待你不薄。” 孟庭辉和时文柏先后落马,此人执掌机要,若非他暗箱操作,自己又怎么被隐瞒至今? 当年,他毒杀父亲,封锁消息,将其幕僚收归己用,这姓薛的第一个站出来投靠,连带着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服从于他,后来他登基为帝,此人做官兢兢业业,从不钻营取巧,甚至为了避嫌拒绝与皇室联姻,他几乎深信不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正直之臣。 却不料,他一开始就骗了自己。 薛仆射却殊无愧疚,神色平静道:“梁王殿下对臣有知遇之恩,在前朝昏君手中救过臣一家老小的性命,臣立誓效忠于他,而今不过是奉他的遗言行事。” 皇帝像是触电般,差点从御座上一跃而起,想对他怒吼,嗓子里却像是被石块堵住,说不出半个字。 内心深处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他勉力迫使自己镇定,咬牙切齿道:“什么遗言?” 话音中的颤抖却难以掩藏。 薛仆射答非所问:“其实在梁王殿下心目中,您并非继承他位子的最佳人选,当然,也不是荣昌王殿下。荣昌王生性喜爱自由,如果不是您想要永绝后患,三番五次谋害他,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装傻充愣以求活命,他定会远离京城权力斗争,做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 皇帝的脸色刷地变白,薛仆射视而不见,犹在自顾自道:“梁王殿下原想着过个一年半载,就称帝另立新朝,培养岐王殿下做未来的继承者,可惜他低估了您的心狠手辣。他一生叱咤风云,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最终却阴沟翻船,栽在您这小人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放肆!”皇帝大怒,“狼心狗肺的老东西——” “但更可惜的是,他仅有您一个儿子,”薛仆射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臣等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只能扶持您上位,等候岐王殿下羽翼丰满,拿回原属于他的东西。” “混账!你们全都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混账!”皇帝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挥落在地,仅存的一丝体面也不复存在,“早知道,朕就该把那小兔崽子杀了,再送你们跟他一起下地狱!” “您将未满十岁的岐王殿下流放灵州,难道不就是想他再也回不来吗?”与他的暴跳如雷相比,薛仆射依旧泰然自若,这些年他作为皇帝的心腹近臣,深知他对岐王厌恶到何种地步,“换做旁人,只怕会意志消沉、郁郁而终,或是学艺不精,在战场送命,孰料岐王殿下未能如您所愿、幼年早夭,反而绝处逢生,在边疆屡立奇功,让您也受制于他,否则,去年初他回到京城,您又何至于因为他的才能无人可及,不得不放虎归山,妄想利用他最后一次?” 他对上皇帝几欲喷火的双眼,笑了笑:“梁王殿下在天之灵,看到孙儿没有辜负他的栽培与期望,定会甚感欣慰。”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皇帝翻来覆去念叨着,愤怒地咆哮道,“你们给朕滚出去!” “臣等若是滚出去,您也命不久矣了。”薛仆射气定神闲,“您御极以来,对武将处处打压,十年前江南战事未歇,您便纵容奸佞害死苏大将军,去岁太子殿下妄图将‘逍遥散’用于灵州守军,您非但置若罔闻,还借机处置了一批兢兢业业的良将,就连硕果仅存的英国公,年底也被您亲自贬谪还乡。武将们人人自危,事到如今,您以为两衙还会心甘情愿听从您的调遣吗?” “你……你们这是谋反!”皇帝愤怒地叱道,脸上却已没有半分血色,冷汗沿着额角落下,他脑子里只余一片空白。 他岂会不知,武将们做梦都想回到父亲摄政的时候,原本有一些因自身能力不足,长期不得重用,被迫攀附孟庭辉等文臣之人,也在荆州一战后被逐个鸟尽弓藏,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除去。 而今,他无人可用,禁军已经被这群叛贼把持,绝不会前来救驾。 他悔不当初,倘若多留孟庭辉和时文柏一段日子、不早早将他们打发回家闭门思过,姓薛的也不可能只手遮天,但凡自己早些得知北疆和江南的异动,先发制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眼下,不管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陛下,老臣奉劝您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最好还是放弃抵抗,速速起草圣旨,迎岐王殿下入城,否则,老臣也无法保证能够护您安然无恙。” 薛仆射说着,与徐公公对视一眼,后者主动上前铺纸研墨。 满地狼藉,徐公公却仿佛早有准备,预料到皇帝会摔东西撒气,立即取出了另一套文房四宝。 “徐应恩。”皇帝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你不配这个名字!” 密探的传信都是御前总管呈交给他,徐应恩自幼侍奉在他身边,向来恪尽职守,未有一次令他失望,他本以为他对自己的忠诚毋庸置疑,却不料这狗奴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咱家正是念着梁王殿下的恩情,才忍辱负重,在您杀害他之后,还任劳任怨伺候了您十一年。”徐公公慈眉善目的模样荡然无存,语气再无恭敬,“将近四千个日日夜夜,咱家没有一天不想杀了您为梁王殿下报仇,但您一死,将会遗祸无穷,咱家赔上这条贱命无关紧要,可若是太子之流捡便宜即位,孟氏一族鸡犬升天,咱家到了那头,怎么跟梁王殿下交待?” 他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备好笔墨交予皇帝:“陛下,薛公所言,您也听得一清二楚,您是个聪明人,咱家相信您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皇帝气极反笑:“你们就差把刀架在朕脖子上,又何必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倘若朕拒绝,你们难道会遵从朕的意愿,出去劝岐王和英国公撤兵?” “陛下此言差矣。”薛仆射微笑道,“您是想做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诛灭奸臣的君主,还是冥顽不灵、自甘堕落的昏聩之人,后世史书会如何记您,全在您一念间。” 皇帝顿时像被踩中痛脚,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一口气终于散了。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夺位,将父亲仰仗的武将势力连根拔除,只为青史留名,做革故鼎新、开启一代盛世的千古帝王,他岂能容忍史官将他的功业一笔勾销,扣上听信谗言、偏宠小人的帽子,和孟庭辉、时文柏之流混为一谈? 但……岐王必定不会就此放过他的吧。 自己对他的作为有目共睹,如今成王败寇,他会不会将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何宁愿相信一个不受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皇子,都不愿给自己效力? 况且十一年前,岐王只是个稚龄小儿,他何德何能,竟有这么大的本事收买朝廷重臣?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盖下印玺。 徐公公拿起圣旨,由薛仆射和同僚们查验过后,派人快马加鞭送出城。 - 此刻,长安城外。 初春时节,万物萌发,远方群山青翠,一扫经冬的萧索。 近处却是黑云压城,旌旗连营,遮天蔽日,士兵们列阵排开,铁甲淬着慑人寒光。 时缨与英国公一道步入营帐,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五个月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精致如画的面容轮廓却分毫未该,望见她,眼底浮起笑意。 她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像是昨日才与他分别,又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但众目睽睽之下,且还有要事商谈,她只能忍住,缓缓走到他身畔,抬起手,复而垂落。 日思夜念的人就在咫尺之遥,但她却有些近乡情怯,唯恐一切都是幻觉。 下一瞬,他扣住了她的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却坚定地钻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缠。 略显粗粝的掌心和指腹,骨节分明的触感,还有肌肤相贴的体温,在刹那间侵占她的感官。 不是梦。 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第96章 【点击就看大型打脸现场…… 双方会面, 互通情报,方知两边各自还都算顺利。 去年孟大郎强抢民女的事情曝光后,江南一带的百姓怨声载道, 虽然罪魁祸首被处死,那些仗着孟家势力作威作福的旁支被问罪处罚,但孟仆射父子仍在京中为官, 淑妃所出的卫王还做了太子,着实无法平息群情激愤。 如今荆州一战真相大白,无异于火上浇油,英国公率军所过之处, 皆有人自发投奔,州县官员们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与孟家沾亲带故、侥幸逃脱孟大郎一案牵连的前来阻挠,也仿佛以卵击石, 不是被杀就是被擒, 其余的见势不妙, 闻风而逃。 他们日夜兼程,以急行军的方式赶路, 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来到了长安。 另一边, 因朔方军人多势众,行进速度不及英国公的人马, 但灵州距离长安更近, 于是恰巧赶在跟他们差不多同一时候到达。 北夏倾覆的战报传开,北疆百姓欢天喜地,往后许久都不必再过提心吊胆、唯恐蛮夷骑兵南下劫掠的日子,激动之余, 已然将岐王和灵州守军视作拯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 是以慕濯也未曾遇到什么麻烦,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京城。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胜负已无悬念。 只需等待宫里尘埃落定,即可完成一场没有伤亡的交战。 皇帝崇文抑武,引得武将们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大难临头,他倚重的文臣集团却未能帮他抵挡这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 昔日为他鞍前马后的太子一系备受冷落,孟庭辉和时文柏赋闲在家,与罢官无异,派不上任何用处,薛仆射等忠于老摄政王的官员们反戈一击,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此时此刻,也不知皇帝是被突如其来的逼宫吓破了胆,还是想起孟庭辉与时文柏等人,为自己对忠实走狗们的过河拆感到追悔莫及。 但无论他作何想,都已无力回天,只能接受既定的现实。 英国公和将领们汇报完情况,自觉告退,帐中只剩下慕濯与时缨。 四目相对,时缨隐去眼底水雾,拉着他上下打量。 尽管现实与梦境截然不同,但她始终存在隐忧,必须亲自确认他平安无事,才能彻底放心。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好笑道:“也就一些皮肉伤,几个月过去,已经痊愈了。” 旋即将她揽入怀中,压低声音:“你若不信,晚上好好检查一遍便是。” 语气一本正经,却让她瞬间面红耳赤。 第103节 她岔开话题:“公主殿下和……我兄长呢?” 方才交谈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认舅父舅母为父母之事告诉他,如今便直接改换了称呼。 慕濯稍事沉默,斟酌言辞道:“林兄被线人们报复,受了点伤,但目前性命无虞,他禁不住快马颠簸,只能乘车缓行,宣华和他一同,会迟几天到。” 时缨心里顿时一沉。 大梁的线人们对北夏国师恨之入骨,若有机会报复,怎会让他只是“受一点伤”? 慕濯环着她的手臂收紧:“阿鸢,抱歉,我没能保护好令兄。” 他亲笔写信,对线人们再三叮嘱,说国师掌握北夏的重要机密,他必须活着接受审问,才能发挥价值,线人们也答应下来。 却未想到,他们临时反悔,竟在最后关头利用宣华设局。 兴许他们觉得林思归诡计多端,想杀他难如登天,才不得不妥协。 然而一旦逮住可乘之机,压抑多年的仇恨终于找到宣泄口,便失去理智,只想让他速速偿命。 宣华…… 慕濯微微叹了口气。 当初分别时,林思归并未说过会找宣华帮忙,应是怕他不愿庶妹涉险、出言阻拦。 谁知最终,却是他自己对宣华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听闻她身陷险境,甚至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就匆匆赶去相救。 估计线人们原本也没抱太大希望,“阴险狡诈、心如铁石”的国师居然会上钩。 “殿下不必自责,发生这种事也非你所愿。”时缨闷声道,脑袋抵在他胸前,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自我安慰,“兄长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慕濯轻抚她的后背,没有再多言。 - 那厢,青榆和丹桂立在帐外,见萧成安和英国公一行人走出,便上前问候。 青榆有意无意地左顾右盼,却并未看到熟悉的人影,正犹豫该不该开口,就听萧成安道:“青榆姑娘,庄益托我转告你一声,先前他求你答应之事……就此作罢。” 丹桂惊讶地捂住嘴。 青榆愣了愣,反应过来,低声道谢,脸色却已一片苍白,眼底倏然浮现泪光。 “青榆姐……”丹桂正待劝慰,却被青榆摇头打断。 “没事。”她深吸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我本就不愿,既然他这么说,也算正合我意。” 丹桂欲言又止,她已转身离开。 “青榆姑娘。”萧成安三两步追上她,神色迟疑,最终还是豁出去道,“你不要误会,他没有移情别恋,也不是对你始乱终弃,他在北夏王庭受了伤,情况……有些不大好,自觉时日无多,不想耽误你,才让我对你说……” “……他怎么了?”青榆怀疑自己听错,立时慌了神,“萧将军,您可否再说一遍?” 萧成安叹息:“那天我们进入北夏皇宫,殿下令我和顾将军去搜捕潜逃的皇室余党,庄益跟我一路,发现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被火/药爆炸波及的幼儿,不知是北夏皇帝的儿子还是孙子。他动了恻隐之心,将那孩子从废墟中救出来,却全然没有提防,被一刀捅进胸口。” 青榆整个人呆在原地,半晌,才颤抖着问道:“那他现在……现在……” “他留在灵州休养,病情时好时坏,毕竟伤得太重,没有当场毙命已是幸运。”萧成安心有戚戚,“他再三恳求我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但他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我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你误解他,甚至记恨他一辈子。” 青榆满面泪痕,摇摇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随即,她看了看时缨所在的帐篷,拔腿便要走过去。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奸细的嗓音:“圣旨到!请岐王殿下速来领旨!” - 皇帝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岐王入内的消息在营地传开,连日赶路的将士们也松了口气。 慕濯清点了一支精锐,携时缨一同进城。 两人没有带礼服,只简单收拾一番,便策马离去。 丹桂待在帐篷里等待,青榆已得到时缨允许,乘车奔赴灵州。 快马长驱直入,来到宫门前,一行人下马,行至朝殿外。 禁军列阵,将整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但望见来者,当即让开一条路。 “臣参见岐王殿下、王妃娘娘。”禁军统领行礼,“殿下这边请,陛下已等候多时。” 时缨主动站到旁边,慕濯略一点头,独自拾级而上。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皇帝面如死灰的模样展现在眼前。 视线交汇,饶是皇帝竭力忍耐,依旧不由自主地迸出一句:“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这话还是说给您自己听吧。”慕濯看着皇帝由于气急败坏而涨的通红的脸,淡声道,“您想骂我,以后有的是时间,但现在,我没空与您掰扯,因我准备了一场好戏,打算邀您共赏。” “你……你要干什么?”皇帝心头浮现几分不祥的预感,但不等他反抗,禁军统领已走上前,大有他赖着不走就直接动粗的架势。 此人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自己一手将他提拔至此,便是相信他与那些存有私心的世家子弟不同,会死心塌地为自己尽忠。 他做梦也想不到,此人怎么也跟那群叛贼同流合污? 但眼下没人为他答疑解惑,他被迫从御座上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出殿外。 薛仆射与一众官员向慕濯行礼,随即交换眼神,徐公公飞快去往不远处另一座宫殿。 不多时,人群鱼贯而出,皆是今日前来上朝的官员,被徐公公以皇帝的名义引至该处,直到现在才一头雾水地重见天日。 “诸位,咱家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徐公公一挥拂尘,言辞客气,却不容拒绝道,“岐王殿下准备了一场大戏,诚邀诸位共同观瞻,请诸公随咱家来。”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听出他言外之意。 岐王已经控制宫禁,识相的都不会跳出来自找麻烦,他们依言照做,走向朝殿外的广衢。 - 安国公府。 时文柏郁郁寡欢地倚在榻上,年轻貌美妾室在旁为他揉肩捶背,他却已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他被勒令停职反省已有小半年,却再未接到皇帝传召,个中之意显而易见。 这么久以来,他连门都不敢出,生怕面对昔日同僚的冷嘲热讽,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林氏和时维身上,等着他们将时缨绑回来,挑拨皇帝和岐王的矛盾,太子坐收渔利,登基后顾念他们安国公府的功勋,为他官复原职。 然而两人一走就像是石沉大海,再没有返回。 年节时分,他没有资格入宫赴宴,妻子和长子皆不在府中,次子先前又死于非命,阖府上下愁云惨雾,没有半点辞旧迎新的喜庆。 他长叹口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倒头。 突然,管家慌里慌张地跑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陛下传召您进宫——” “你说什么?”时文柏一跃而起,喜出望外道,“陛下令我进宫?” 是不是皇帝回心转意,要重新起用他了? 管家扑通跪下。 能进宫确实是好事,但…… 披坚执锐的禁军紧随其后,话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安国公,劳烦您随我等走一趟。” 时文柏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失去力气般惨然跌坐在地。 - 午时,天空依旧阴云翻卷,朝殿外,群臣百官齐聚,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在阶前的五个人。 又或者说,四人跪着,剩下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地面上,周身散发出臭不可闻的气味。 孟庭辉和时文柏被强行从府中拖出来,衣服都没赶得及换,里里外外尽是狼狈,早已没有半点光鲜亮丽的样子,林氏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哭得双眼通红,完全无法跟穿金戴银的诰命夫人相提并论,孟大郎失魂落魄,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时维面如菜色,身不由己地尿湿了裤子。 众人极力辨认半天,才发现竟是安国公夫人和时大郎,另一个头埋得太深,也不知是谁。 唯有一并被禁军“请”来的淑妃和太子猜出他的身份,霎时间面无血色。 皇帝立在阶上,像个提线木偶般,呆滞地望着乌泱泱的人群。 慕濯行礼道:“陛下,臣率军进京,便是要为您惩奸除恶,将这些祸乱朝纲的奸臣绳之以法,您被蒙蔽视听,不知其所犯何罪,才会偏信他们如此之久。但无妨,臣会逐一为您道来。” 他与时缨对视一眼,时缨按捺情绪,从怀中取出沾血的信纸,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 “今日,我以林将军女儿的身份站在此处,将他十一年前留下的书信公开,恳请诸位亲眼见证孟庭辉、时文柏的丑恶罪行。”她平复呼吸,字句清晰地念出,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的嗓音和风声纠缠,然而渐渐地,他们开始露出震惊难掩的表情,随后转变为愤怒。 时缨始终维持着冷静,但念到末尾的“家贼难防”,声线还是忍不住染上了些许哽咽。 “苏大将军英勇就义,林将军为了援助他,慷慨赴死,临终前还在惦记嫡亲的阿妹,但诸位可知,安国公夫人又是如何回报她的兄长?林将军唯一的儿子林思归死里逃生杀出重围,只为揭穿荆州之战自相残杀的阴谋,却遭歹人追杀,好不容易来到长安,投奔亲生姑母,却被灌下迷魂药,废去一身功力,扔出京城自生自灭!依诸公所见,想要杀他以绝后患的又会是谁?” 众人哗然,林氏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时文柏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穿透。 这贱/妇,居然瞒着他偷偷送走了林思归! 倘若他知道林思归找来,杀了灭口,哪还有现在的麻烦? 再者……时缨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称“林将军的女儿”,又是在搞什么鬼? 他脑中乱作一团,无法进行思考,只剩下颠来倒去的四个字,他要完了。 孟庭辉却还存着些许理智,诘问道:“岐王妃仅凭一封真假莫辨的信,便血口喷人,让我背负不白之冤,实属荒唐!荆州一战的亲历者均已不在人世,谁又能证明你的满嘴谎言?” “孟仆射当我是死了吗?”英国公越众而出,讽刺道,“虽然您千方百计想杀我,但我这人终归命大,未能让您如愿,还真是对不住了。这封信件是林将军交付给我,他藏在竹箫里,导致我多年未曾发觉,前段时间,我将他的遗物归还,亏得王妃娘娘心思玲珑,才使得真相大白。” 他想起林兄,心中酸涩不已。 林兄怕他招致杀身之祸,没有对他吐露半个字,而是让自己的儿子冒险去揭发恶人,为求万无一失,将另一封书信塞进竹箫中,也是盼着他送回林家,由林家人自行解决。 现在,该是他报答这份情谊了,尽管他的醒悟来得太迟,但好在还能尽一份力。 他深呼吸,将所知的一切悉数道出,官员们瞠目结舌,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庭辉和时文柏。 孟庭辉犹在挣扎:“林将军指控时文柏,于我又有何干?我……” “孟公这就翻脸不认人了?您当年与我讨价还价,请我扶持卫王殿下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态度。”时文柏阴阳怪调地打断他,“您要我跟您合谋篡改诏令,买通援军将领,将苏大将军和林将军困死在荆州,再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苏家,您莫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吧?”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听到的第一句就是孟庭辉妄想独善其身,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横竖今日都是个死,他绝不能让姓孟的全身而退,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算值了! “你……”孟庭辉横眉竖目,“你答应把林将军一并做掉,给他个殉国功臣的名号,换得妻族加官进爵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半分心慈手软!你还大言不惭与我讲条件,要求卫王和你女儿订婚,难道不是抱着日后做国丈的念头,试图从寒门落魄子摇身一变成为权贵外戚吗?老夫手上不干净,难道你时文柏就清清白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 时文柏还要再骂,却听得慕濯的声音冷冷传来:“我奉劝孟公和时公省点力气,留着进大牢里再继续吵。安国公夫人、时公子和孟公子也有话想说,你们须得给个机会,不要抢尽风头。” 第104节 他转向林氏:“安国公夫人,就从您开始吧,您与令郎在灵州滞留数月,究竟是为何事?” 林氏双目无神,面容枯槁,闻言当即一个哆嗦。 这一个多月,她和时维及孟大郎共处一车,尊严已抛到九霄云外,又因他们一个被吓得精神恍惚,一个脖子以下失去知觉,车里时常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几次熏得她呕吐不止。 现如今,她也快被折磨得发疯,没有任何抵抗,就将淑妃给时文柏传信,丈夫令她前往灵州绑架时缨威胁岐王,再嫁祸给皇帝,引得他和岐王父子争斗,为太子求得生机之事如实招来。 淑妃摇摇欲坠,若非身旁宫人搀扶,怕是已经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太子比她好不到哪去,面如菜色,抖得宛如风中落叶。 慕濯又看向时维:“时公子,您是否有话要说?” 时维牙关打颤,双眼紧闭,身下水渍蔓延,显然已经吓破了胆。 “孟公子,您呢?”慕濯移开视线,“您见到太子殿下,没有什么想问他吗?对了,我差点忘记,您不知谁是太子殿下,只知道卫王。” 孟大郎一听“卫王”,“嗷”的一声大叫,涕泪横流:“我是有错,我不该欺男霸女、囤积私财,但……但卫王殿下分明也参与其中,为何该死的只有我一个?求求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不要再把我关进那个地方……卫王想杀我灭口,我是他的表兄啊,他怎能对我如此狠心!” 他语无伦次,凄厉的声线却划破周遭死寂,落入每个人耳中。 官员们面面相觑,看到同僚一模一样的表情,才敢确信并不是自己做梦。 慕濯来到皇帝身前:“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您认为,该如何处置这群乱臣贼子?” 第97章 【本章继续打脸】…… 皇帝尴尬地杵在那, 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本以为,自己对岐王言听计从,还能落个体面的下场, 谁知对方不留半点情面,看似礼仪备至,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 光天化日之下, 当着群臣百官,他把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自己装作一无所知,便是无能昏聩、识人不清, 反之,就是姑息养奸、是非不分,将背负千古骂名。 他左右权衡,最终一咬牙选择了前者:“孟庭辉和时文柏欺君罔上、残害忠良, 实乃罪无可恕, 全家打入大牢, 听候发落。重审苏家旧案,再加封林鹤云为大将军。” 霎时, 现场一片鸡飞狗跳,林氏嚎啕大哭, 时维抖如筛糠,孟大郎吱哇乱叫, 时文柏高声怒骂, 正待扑过去厮打孟庭辉,却被禁军制住,只能原地跳脚。 孟庭辉嫌恶地擦去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脸色灰败, 拒绝了禁军的拉扯,自行起身离开。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对苏家及岐王下手,因权力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放任对方做大,便是将孟家和太子送上绝路。但他绝不会再跟时文柏合作,此人做了十多载朝廷大员,骨子里的穷酸劲却始终挥之不去,当年不懂取舍,只想鱼和熊掌兼得,而今又丑态毕露、丢人现眼。 他岂会不知时文柏在想什么,表面上答应让妻舅给苏家陪葬,换个功臣名号,让时家也与有荣焉,却又心存侥幸,倘若林将军幸免于难、取代苏大将军在武将中的地位,凭借他的才干,日后能为安国公府提供的帮衬远胜过一个盖棺定论的死人。 因此时文柏会瞒着他,在开战前偷偷联络林鹤云,劝他明哲保身。 如果没有这事,林鹤云又怎会留下书信,成为今日翻案的关键? 归根结底,都怪他当年瞎了眼,竟然信任时文柏这种贪得无厌之人,导致自食恶果受其拖累。 时文柏见孟庭辉满脸鄙夷、没有任何死到临头的恐惧和慌张,衬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愈发恼怒,也不再顾念形象,市井粗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引得围观的众官员瞠目结舌。 五人被带走,时文柏的詈骂和诅咒渐渐飘远。 朝殿外终于归于安静,皇帝看向沉默无言的淑妃和惊慌失措的太子,只觉头大如斗。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寝殿内,皇帝悠悠转醒,奉御诊治过后,低声道:“陛下今日受惊不小,加之急火攻心,才会晕厥,如今已无大碍,只需悉心休养,再喝几副汤药就好。” 话音落下,匆匆行礼告退。 皇帝并不觉得自己“无碍”,抬眼看到慕濯,不愿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强撑着坐起来,冷笑道:“何必惺惺作态,朕死了,岂不是正合你心意?” “您想多了。”慕濯的语气云淡风轻,“现在的局势,您是死是活又有何区别?我只是觉得,您心里应当还有诸多疑问,就这么两腿一蹬,估计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皇帝面色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气若游丝道:“滚,你给朕滚出去。” “您是在怕我吗?又或者,我让您想起了另一个人,您怕的是他?”慕濯笑了笑,眼底却寒冰封冻,“他已经故去十一年,您却还活在他的阴影下,而且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 “滚!你给朕滚!”皇帝失态地吼道,“他有什么可怕的?任他无所不能,最后还不是死在了朕手上!当初朕就不该对你仁慈,朕该让你跟他一同去见阎王——” “您并非对我仁慈,而是您不敢杀我。”慕濯冷声打断,“因为您心里清楚,偷来的东西终究不牢靠,您唯恐一次杀的太多,引起旁人怀疑,让您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急促地喘息着,似是下一刻就要咽气,慕濯置若罔闻,毫不客气道:“您计划夺位,却又做得束手束脚,您就像阴沟里的耗子,只会躲在暗处,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算计,除此之外一无所长。但凡您有他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落得众叛亲离,时至今日,莫非您还没有想明白,您之所以能稳坐皇位这么多年,仅仅是因为您生来幸运,投胎成了他唯一的儿子吗?” “薛仆射、徐公公、还有禁军统领……您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也要背叛您,当然,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真正的礼贤下士和出于一己私心培养鹰犬有何区别。”思及祖父,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哪怕是一个普通士兵,在祖父面前都能体会到何为尊重,而您呢,对人呼来喝去,略施小恩小惠,就指望他心甘情愿为您赴汤蹈火,世上哪有如此好事?更何况,您处处敲打武将,他昔日的上峰和战友不是被贬官还乡,就是在您的默许下、被孟庭辉时文柏之流搞得死无葬身之地,他是有多么想不开,才会效忠于您,等待有朝一日重复同样的命运?” 皇帝怒目而视,好不容易才出声道:“你又能好到哪去?逼宫篡位,与朕还不是半斤八两?难不成你想说,你要大发慈悲,留朕一条性命吗?” “您我的区别就在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不像您藏头露尾。”慕濯顿了顿,放轻声音,却是一字一句道,“还有,就算我如此待您,群臣百官也都选择了我,而不是您。” “你……” “我并不介意史官写我逼宫篡位,因为我从不在乎身后名,但您弑杀生父、偏信奸臣、谋害良将的事迹将会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永远洗刷不掉,后世提及您,想到的都会是您身上的累累罪业,以及全凭生父曾经的幕僚相助,才得以改朝换代,做了十一年皇帝。” 皇帝恼羞成怒,被漫无边际的惶恐席卷,嘶声叫道:“你答应过朕,绝不会让史官乱写……” “您老糊涂了,那是薛仆射所言,并不是我。”慕濯话音清晰,却没有一丝温度和情绪,“再说,他只是为您提供了一种可能,您放我进城,免除一场兵祸,确实‘深明大义’,但这并不代表其余事情可以一笔勾销。我小心眼得很,还颇记仇,既然您一生都在努力摆脱祖父的阴影,那么我偏就不让您如愿,我会将您弑父之事昭告天下,将薛仆射他们忍辱负重辅佐您的原因公之于众,您会成为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最没用的一位开国之君,遗臭万年、受尽耻笑。”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皇帝抓着胸口的衣服,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旋即,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整个人仰面倒在床榻上,徒劳地瞪大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另一边,东宫。 时缨和徐公公走进太子寝殿,后者手中持着一卷圣旨。 皇帝被气晕过去,慕濯也无暇等他苏醒,直接模仿他的字迹,代为下令废除太子。 太子被幽禁了数月,本就有些神志恍惚,方才又亲眼见证孟家获罪、永无翻身之地,还沉浸在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看到两人,愣怔了一下,随即发现徐公公手里的事物,立时大惊失色。 徐公公却不啰嗦,示意禁军押他跪下,直截了当地宣读圣旨,将卷轴举到他头顶。 废太子双手颤抖着接过,当即瘫倒,废太子妃泪流满面,连连磕头。 她未曾经历过这种事,被吓得魂不附体,称自己对孟家的阴谋和太子造反一无所知,希望陛下看在她还没有为太子诞育骨肉的份上准许她和离,饶恕邢国公府。 “阿菀,你这又是何苦?”时缨叹了口气,她未出阁时,与这位邢国公府千金也有过往来,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未婚夫心存爱慕,但出了弯弯的事之后,她本以为她会幡然醒悟,谁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你对此人一往情深,可知他欺你骗你,自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无法让女子受孕,还将黑锅甩在你头上,导致你日夜焦虑、受尽淑妃挖苦?” 废太子妃呆呆地怔在原地,废太子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岐王妃,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你现在春风得意,来我这儿落井下石,等到岐王即位,你以为他还会留着你一个生不出孩子的正妻?你无父无母、没有家族支撑,他一旦抛弃你,你会比我凄惨千倍万倍!你……” “阁下请慎言。”时缨冷声道,“家父林大将军虽已不在人世,但也是社稷功臣,容不得诬蔑,家母宋将军也是巾帼英雄,几时轮得到您议论?我将来如何还未可知,不过您身为一介庶人,已经没有资格再居住在此处,还请速速移驾,去到属于您的地方,免得禁军将士对您动武。” 废太子一张脸变成猪肝色,看着高高在上的前未婚妻,还有忙着跟他撇清关系的正妃,深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破口大骂,又怕被虎背熊腰的禁军收拾,胸中郁结,把自己憋得够呛。 末了,他双肩垮下来,低声道:“我想见时良娣一面。” 这段时间,他被困在寝殿里寸步难行,今日被“请”去朝殿,才终于见到自己的一妻二妾。 她们也是被强行带出来,耳闻目睹了这场大戏。太子妃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继而飞快地别过头,王良娣默不作声,从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唯有时绾,依旧含情脉脉,眉目写满怜惜。 回来后,太子妃强行冲进他的寝殿,与他闹了一场,自称被他连累,她字字句句冷硬如刀,早已不复昔日深情,若不是时缨和徐公公突然出现,他差点忍不住要对她大打出手。 他原本还对时绾存着几分怨气,怪她不小心,被皇帝发觉糕点里的端倪,才致使他事败,但如今树倒猢狲散,或许只有她还惦记着自己,仍在牵挂他的安危。 徐公公请示地看向时缨,时缨点点头:“他已时日无多,满足他的愿望也好。” 禁军领命,将废太子妃带走,很快,时绾步入殿内。 废太子一喜,眼巴巴地望着她,却意外地发现她神情冷漠,之前的温柔恍若幻觉。 他迟疑道:“弯弯……” “听说太子殿下……啊,您已经是废太子了。”时绾勾了勾嘴角,“听说废太子想见我,不知是有何事?” “你……你……”废太子目瞪口呆,做梦都不敢相信她竟会这样跟自己说话,半晌,怒不可遏道,“你也觉着我不是太子了,想跟我撇清关系,转而对时缨那个贱/人示好对不对?” 时绾咯咯一笑:“您未免太高看自己。实不相瞒,我并不是见风使舵、现在才向阿姐示好,相反,我和阿姐从头到尾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去年在荣昌王府,我扮做舞姬出现在您面前,当众揭穿您的丑闻,您真以为只是巧合吗?还有您毒杀陛下的计划暴露,您可曾想过又是为何?” 废太子听闻此言,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你——” “没错,是我,我请求阿姐助我一臂之力,将您施加给我的屈辱悉数奉还。”时绾见他面无人色,顿觉神清气爽,“在您眼里,我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外室,玩弄过后即可弃若敝履,但风水轮流转,最终却是您被我戏耍于股掌之间。我还要多谢淑妃娘娘,若不是她对我百般刁难,我也没机会搭上陛下,借助他的力量让您从云端跌落泥泞,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废太子震惊:“你这不要脸的娼/妇,竟敢勾引陛下,简直无耻!” “论无耻,我岂是您的对手?”时绾巧笑嫣然,“我只睡了你们两个人,而您碰过的妓子,怕是我的十倍还不止吧?难怪您虚成这样,命里注定断子绝孙。” 废太子几乎被气得吐血,恨恨道:“好你个歹毒的贱/人,也真是委屈你了,分明从未心悦过我,还要整天装样,我从未见过你这种——” 他一时语塞,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心中狂怒。 “那您还不是信以为真?”时绾面露嘲讽,其实她在通济坊的时候,曾经对他生出过些许微妙的情愫,但打从他下令杀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死了心,只想复仇。 她看着废太子因愤怒而扭曲的丑陋面容,满心乏味,不想再跟他扯皮,便不紧不慢地添上最后一刀:“横竖大祸临头的是你,马上要进天牢、很快会被处死的也是你,我这娼/妇、贱/人却要长命百岁,数十年后还能与旁人谈论你这笑柄。” 废太子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倏地转向时缨:“你是来接她走的?” “不然呢?”时缨容色淡淡,“否则您以为,我还愿意看到您这张脸?” 说罢,她对禁军颔首,禁军一左一右架起废太子,在他撕心裂肺的叫唤中将他拖出门外。 - 徐公公回去复命,时绾换了件宫人的衣服,与时缨悄无声息离开东宫。 忽然,有禁军前来通报,玉清公主求见。 时缨一怔,让他将人带来,一照面,玉清公主便说道:“王妃娘娘,您放时良娣一条生路吧,她跟废太子不是一伙,她……” 她说着,看清时缨身边的宫人,顿时一愣:“你们这是……” “我要随阿姐出宫,往后再也不回来了。”时绾含笑答道,“昭仪娘娘,多谢您替我求情,您放心,阿姐不会伤害我,经此一别,望您多加保重。” 玉清公主睁大眼睛,有些欲言又止。 她看看时绾,又看看时缨,深吸口气,豁出去道:“出宫带我一个吧,算我求求你们。” - 马车驶出宫城,直奔荣昌王府。 时绮接到婢女通报,飞快地迎出来,一见时缨,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时缨让两名“宫人”自行进去,任由时绮扑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慕潇站在旁边,默默叹息。 第105节 也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没有希望看到时绮对他如此亲热。 良久,时绮抽抽搭搭地止住哭泣,第一句话便是:“阿姐,你当真决定与岐王殿下相守,不带我离开京城了吗?” 时缨斟酌言辞,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就听她接着道:“不打紧,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走不得,我就自己去外面游历一番,你不必担心我,我带上几个护卫,保准不会有事。” 慕潇刚想说什么,时绾和玉清公主已经围过去,兴致勃勃道:“我们两个刚才还在商量同样的事,你若愿意,何不与我们结伴而行?” 时绮讶然,忙不迭应下,与她们相视一笑。 慕潇:“……” 他就不该答应堂嫂,让时良娣暂且住在府上,还捎带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玉清公主。 她们简直是“恩将仇报”。 第98章 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 时绮听闻时文柏获罪、林氏和时维也被关进监牢, 自是欢喜。 她与舅父一家的感情不似姐姐深厚,但因她从小受尽那三人欺辱,对其厌恶至极, 如今他们伏法,她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时缨还要随慕潇去正院,将消息告知荣昌王, 时绮便带着时绾和玉清公主前往安顿。 行至半途,确认时绮听不到了,慕潇才支吾道:“堂嫂,你可否帮我劝劝皎皎, 让她不要与我和离?” 时缨心下好笑,表面却一本正经道:“皎皎对我言听计从,我说的话,她即使不愿也会答应。我不想强迫她做违心之事, 所以请恕我爱莫能助。世子既然舍不得她, 何不亲自与她言明?” 慕潇叹息:“我说过, 但她不相信我是真的……真的喜欢她,只当我在排解寂寞。” “这也怪不得她, ”时缨轻声,“皎皎长这么大, 从未见过好的感情,父亲花天酒地、妻妾成群, 母亲为了个负心汉, 愣是把自己活成怨妇,阿姐被一纸婚约困住,变得面目全非、与从前判若两人,未来姐夫则是个伪君子, 她亲眼见证了此人有多么下作不堪。” 顿了顿:“世子有所不知,她与你结亲前夕,曾对我说,她耳闻目睹这些事之后,是有多么想不开,才会继续相信男人,将一颗真心喂了狗。她如此排斥情爱和婚姻,您若想让她回心转意,须得拿出实际行动证明给她看,你和那些渣滓不一样。” 慕潇无奈道:“我跟她成婚以来,尊她敬她,也未曾在外拈花惹草,自诩胜过安国公和废太子千百倍,但她打心底里觉得,我们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我不知还要如何才能打动她。” “皎皎受父母影响那么多年,又看着我和废太子十载未婚夫妻反目成仇,世子妄想用几个月时间改变她根深蒂固的观念,谈何容易?”时缨劝道,“日久见人心,你须得让她慢慢接受。” 见他神情低落,她又道:“至少她不讨厌你,还时常在信中对我提及你,说你待她甚好,她在贵府每天都很快乐,与从前过的日子简直是天壤之别。” 慕潇闻言,眼睛一亮,心间怅然也随之消散些许。 彼时他提议与时绮联姻,脑子里只有复仇计划,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情绪竟会被她牵动。 但他甘之如饴,十几年来,他的生命中终于有了另一个盼头,而非被仇恨占据。 交谈间,两人来到荣昌王门前。 家仆通报后,将他们引进去,屋内,荣昌王倚在坐榻上,与一年前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时缨行礼:“堂叔,我是子清的妻子,您还记得我吗?” 荣昌王掀开眼皮看她,惊讶道:“好侄媳,你们不是去灵州了?怎么这就回来了?” 时缨有些意外,他仅见过她两三回,居然还记着。 她只当自己是沾慕濯的光,在荣昌王的示意下落座,小心翼翼道:“堂叔,我和子清回来办些事情,孟庭辉与时文柏犯下滔天罪孽,已被投入牢中,淑妃和太子被废,陛下也被子清控制,禁足在寝宫。我特来知会您一声,堂婶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还有阿离。 她心想,碍于慕潇在场,没有说出口。 荣昌王愣怔了一下,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但旋即,他赫然站起来:“子湛,令人备车,我要进宫。” 话未说完,便径直往门外走去,脚步生风,与平日里晃晃悠悠的模样截然不同。 - 少顷,马车停在宫门外,慕潇扶着荣昌王缓缓落地。 时缨从另一辆车里走出来,吩咐内侍去慕濯那边通报,与两人直接去往皇帝的寝宫。 那厢,慕濯刚借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将孟家与时家阖族下狱、等候审问,正和孟仆射等人商量后续事宜,这时,徐公公走进来,说有内侍前来禀报,荣昌王已入宫。 薛仆射叹了口气:“殿下还是过去瞧瞧吧,荣昌王与世子皆恨陛下入骨,若两人控制不住,闹出什么事,王妃娘娘一己之力怕是无法阻拦。” 见慕濯起身,他低声道:“荣昌王殿下为求活命,提心吊胆地装傻这么久,实属不易。老臣担心他一朝解脱,撑着的一口气散了,会想不开,还请殿下劝劝他,让他尽快走出来。” 慕濯一怔,郑重答应。 到得寝殿外,正巧与三人迎面相遇。 “堂叔。”慕濯看向荣昌王,就见他神色间隐隐有些急迫,除此之外与往常别无二致。 荣昌王点点头,难得没有寒暄,视线不住地往殿内飘,显然已经等不及。 慕濯请他和慕潇先行,自己与时缨并肩入内。 寝殿中。 皇帝躺在床榻上,无声无息,似乎早已不省人事。 荣昌王停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兀自开口道:“堂兄,你我应是有很多年没见了吧。” 皇帝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周遭寂静,他陡然急促的呼吸显得格外粗重。 荣昌王一笑:“你不睁开眼看看我吗?还是你也知道自己没脸见我?当年你明知我和阿离有婚约,且我二人郎情妾意,只待上门提亲,却还是仗着梁王世子的身份、逼迫阮家把她嫁给你的时候,怎就对我没有半点愧疚?” 慕潇在旁扶着他,心下疑惑,还以为他神志模糊叫错了名字,但他口齿清晰,目光灼灼,全然不似平常颠三倒四,倒像是十年前……尚且没有发疯时的样子。 慕潇和时缨倒是淡定得多,只没想到荣昌王开门见山,上来就要与皇帝翻阿离的旧账。 荣昌王道:“你娶了她,却分毫不珍惜,任由淑妃对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令她郁郁而终,还在她死后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为她种植满园白梅……哈,她压根不喜欢白梅,白梅太素,不及红梅鲜艳热烈,可她那么一个生动活泼的小娘子,却被你害得心如死灰、在宫中香消玉殒,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她,你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面色惨白,仍闭眼不答。 他知道慕濯也在,生怕一张嘴就会被他羞辱。 心里却不服,分明是阮家趋炎附势,枉顾婚约,将女儿拱手相送,又怎能赖到他头上? 阮皇后也是个不识相的,既然嫁给他,就不该存旁的心思,但她只在人前跟他扮演相敬如宾的戏份,私下里从不给他好脸色,这样的女人,还指望他上赶着去讨好吗? 荣昌王歇了口气,接着道:“若非阿离将孩儿托付给我,我真恨不得跟她一起去,对了,陛下想必还不知,阿离的孩子没有死,而是被她跟一个夭折的婴儿调包,偷偷送出宫给我。现如今,他就站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看一看吗?” 慕潇讶然,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皇帝也无法再装下去,震惊地朝两人望来。 荣昌王笑意更甚:“但可惜,子湛并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和阿离的骨血。你记不记得有段时间,阿离一反常态,对你格外热络?因为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为了瞒天过海,必须如此。我很后悔,直到她派人将孩子送来鄙府,才得知这事,否则,我赔上性命也要带他们母子逃离京城,哪怕穷困潦倒、四海为家,也再不回来。” 皇帝绿云绕顶,眼中喷出怒火。 那段时间,淑妃产子,贤妃也被诊出怀孕,他还以为皇后是受到家族压力,想要个孩子傍身,才对他改变态度,却没想到她竟是为了给腹中孽种打掩护。 他越想越气,差点忍不住叫骂出声。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两名禁军押着废淑妃走进殿中,复而退下。 废淑妃双手被反绑,神情委顿,荆钗布衣,早已没有昔日的雍容华贵。 看到荣昌王,她眸光微动,像是黑暗中燃起一星烛火,但转瞬又归于死寂。 荣昌王冷冷地望向她:“孟娘子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争名夺利,先是害死阿芙,又企图毒杀阿离和她的孩子,手段残忍,简直令人发指!而今你一无所有,家族倾覆、儿子被废,一家老小马上就要到地下团聚,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废淑妃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许久,自嘲地移开。 她待字闺中时,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人,然而父亲攀附梁王世子,无视她的哀求,将她嫁去梁王府给世子做侧妃,从此,与他再无缘份。 故而梁王世子让她对他的新婚妻子下手时,她没有拒绝,甚至感到一丝窃喜。 那个名叫“阿芙”的女子,论容貌、论才名都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能与他相伴一生? 后来,她无意得知,先皇后便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当即起了杀心。 但那时候,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觊觎六宫之主的位子。 二十年过去,她在宫中浮沉,见惯了风浪,已经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孟娘子,看着旧日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内心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在宫宴上悄悄看着他,但往事久远,也没必要再提。 “当年令兄来找我,说你想嫁与我为妻,如果我愿意娶你,你就不必进入梁王府,给我堂兄做妾室。”荣昌王的声音响起,废淑妃如梦初醒,眼中掠过一抹诧异,就听他道,“但我拒绝了,因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完全想不起你究竟是谁。” 废淑妃脸色一白,荣昌王已收回目光:“这一天我等了太久,此前我无数次想过亲手送你们去给阿离和阿芙道歉,但现在,我觉得你们更该活着忍受折磨。孟娘子,你死的时候,我绝不会去凑热闹,虽然看着你命丧黄泉大快人心,但你这副面孔过于丑陋,我多瞧一眼都嫌脏。” 说罢,他对慕濯略一颔首,见他欲言又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徒留皇帝气得满面铁青,废淑妃身子一晃瘫软在地。 - 马车辘辘而行,慕潇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阿爹,您说我是……” “子湛,我对不住你。”荣昌王闭着眼睛倚在靠垫上,整个人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我是个懦夫,当年被迫与阿离……你母亲分开,意志消沉,听从伯父的命令娶了王妃,却又对你母亲念念不忘,那次去行宫避暑,我一时情难自禁,就跟她……” 慕潇一时无法接受,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时候,王妃的病情反复无常,将近一年未在人前露面,宫人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请求她配合做戏,把你当成她的孩子,她虽然伤心,但还是答应了。我也愧对于她,若不是我,她怎会被狗皇帝和废淑妃暗算,白白丢了性命。”荣昌王叹道,“我已打定主意,待子清处理完朝中事务,就再进宫一趟,请他准许我出家为僧,用余生为你母亲和王妃诵经祈福。” “阿爹……”慕潇嗓音低哑,“您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荣昌王心中涩然,“我只是无颜面对你。十年前,你母亲和王妃相继过世,我无法承受,又不忍将你独自留在世间,就走上了最懦弱的那条路,虽说是装疯卖傻躲避狗皇帝的迫害,但也何尝不是我没用。你比我坚强得多,我以你为荣,如今你已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就让我归隐吧,皎皎是个好姑娘,你若能说服她留下,定要好好待她,切莫步我后尘。” 他态度坚决,慕潇心知多说无益,便没有再劝。 - 回到王府,慕潇问过下人,得知时绮与时绾、玉清公主待在一处,便去往她所在的院落。 行至院墙外,就听见说笑声隔空飘来,时绮兴高采烈道:“你们看,这是我闲暇时整理的文稿,摘录了不少的方志游记,就等着阿姐归来后,携我闯荡五湖四海。” 时绾揶揄:“你对荣昌王府就没有半分留恋吗?之前在宫宴上,我见你跟世子阁下琴瑟和鸣,还以为你会与他假戏真做。” 时绮立即答道:“那说明我的演技大有长进,我才十五岁,一辈子困在后宅未免太无趣。” 玉清公主连忙附和:“就是,世间好玩的东西那么多,哪个不比相夫教子有意思?” 时绾却纠正:“你才不是十五岁,还有一个半月,你就十六了。” 时绮不甘示弱道:“你还比我早几个时辰呢,要十六也是你先。” 三人笑作一团,声音清脆愉悦,让墙外的慕潇止住了脚步。 罢了。 第106节 自己何必去扫她的兴。 他默然离开。 或许她本就不属于他,她向往天高地阔的自由,他强行将她困在身边,反倒是害了她。 先是她,然后父亲也要走,这座王府……终究会只剩他一人。 - 是夜。 慕濯处理完事务,来到寝殿的时候,时缨和丹桂正在玩叶子牌。 这是他十岁离开京城之前的居处,彼时,卫王和宣华公主都与母亲住在一起,唯有他的母亲称病静养,打发他独自出去住。 此后,除了晨昏定省,他与她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今时过境迁,记忆中冰冷的宫殿也悄然镀上一层暖色。 他笑了笑,朝时缨走去。 丹桂半下午时入宫,青榆不在,时缨身边只有她一人,但比起去年此时,她已经干练了许多,飞快打点好各项杂事,还能得空陪时缨玩乐。 听闻动静,她忙起身行礼,自觉退出内殿。 时缨笑着走到慕濯面前,正待抬手拥抱,就被他先一步捞进怀里,俯身吻住她的唇。 久违的熟悉气息,如同疾风骤雨般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回应,贪恋地汲取着他的温度。 烛影摇曳,幔帐轻垂,两道身影难舍难分地交缠,满室旖旎生香。 许久,她喘息着伏在他胸前,满头青丝散落,如绸缎般铺展。 她言出必行,检查过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确认没有什么严重伤痕,才彻底安下心来。 当然,结果就是他变本加厉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边用手掌丈量她的腰,说她瘦了不少,一边毫不留情地侵占了她的每一寸领地。 灭顶的情潮褪去,她心里莫名有些迷茫。 离开灵州前,刘大夫为她最后诊了一次脉,说她的身体好转许多,药效的残留基本所剩无几,于是前一两个月她时常多心,唯恐自己发现有孕,影响接下来的行程。 然而她的担忧未能成真,庆幸之余,也难免生出几分担忧。 想到废太子诅咒自己的那番话,她轻声道:“殿下,如果我一直没有孩子……” “没有就没有。”慕濯攥着她的腰,颠倒位置,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阿鸢,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该专心些?” 时缨哑然失笑:“不是都已经……” 结束了吗? “我说过,只有你我两个就很好,不需要多余的人来碍事。”他的亲吻沿途滑落,嗓音有些含糊,语气却毋庸置疑,“那些老顽固若是搬弄是非,我就把他们打发回家,若不然,我带你远走高飞,把那位置让给子湛,他——” “你放过他吧。”时缨无奈,“堂叔忍了太久,终于能一解胸中之气,只想着刺激陛下和废淑妃,压根没有顾及他,他突然得知身世,不知要多久才能消……” 她的话音淹没在一声轻呼中,惊慌失措道:“殿下,你……” 他……他怎么能亲…… “有令妹陪着他,你就不必为他操心了。”慕濯似是对她的分神颇为不满,动作愈发得寸进尺,很快就让她失去力气,化作一滩柔软的湖水。 他将她纳入怀中,身躯紧密相贴,附在她耳畔,嗓音沙哑而诱惑:“阿鸢,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时缨只觉自己置身于一叶扁舟,几乎被绵延不绝的浪潮冲垮,她咬着下唇,生怕一开口就泄出令人羞愤欲死的声音。 他却将她的反应当做承认:“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那……我是不是该从别处讨回来?” 时缨摇摇头,企图辩解,但却是徒劳。 良久,他将她抱去净室清洗,再度回到内殿,她终于缓过一口气,伸手探向枕下:“那份生辰礼,我还欠你一句话。我没有忘,只是某些人根本不听我解释。” 她将东西摸出来,念及字条上的内容,突然不太想给他看了。 慕濯却眼疾手快从她指缝里抽过,展开后,不由一笑。 时缨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说的是你的生辰。” ……才不是现在这副难以言喻的场景。 字条上,她的笔迹清隽飘逸:百年三万六千夜,愿长如今夜。 慕濯小心地将字条收好,拥着她合上了眼睛。 过往阴霾烟消云散,他已找到此生的光。 第99章 正文完 随后几日, 京中局势稳定下来。 孟家和时家满门锒铛入狱,淑妃和太子贬为庶人,皇帝深受打击, 一病不起,册封岐王为新任太子,代为监国。 那天在朝殿外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两个罪魁祸首身败名裂,家族蒙羞,皇帝的形象也一落千丈。 与此同时,皇帝利用亲子毒杀生父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皆哗然,私底下将他唾骂得体无完肤。 某日皇帝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两名内侍交头接耳,说的便是外界如何贬损他, 才知慕濯所言并非故意气自己, 而是已经付诸行动, 当即气得吐血晕厥,被救回来后, 身子骨大不如前。 慕濯令医官们用大量药材吊着他的命,等待林思归抵达京城。 三月中,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长安,紧接着, 一个穿着内侍的衣服、头脸却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悄无声息地走进皇帝寝殿。 时缨得知表兄回京, 匆忙赶来,一见面,就没忍住落下了眼泪。 林思归面色苍白,脸颊和手背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其余地方的伤情不堪设想,说话几乎只能用气声,行走时须得有人左右搀扶,刚进门,就疲惫地坐了下来。 他勉力笑了笑,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阿鸢,别哭,我还能坚持到这里,已经知足。” 慕濯将他的轮椅推进内殿:“林兄,我一言九鼎,此人任凭你处置,你就是现场杀了他,也不会有人阻拦。” 林思归眼底闪现一抹久违的阴狠:“杀了未免太便宜他,不妨让他尝尝北夏秘药的厉害。”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慕濯正要接过,却被他制止:“殿下,不要脏了您的手,我父母阿妹和麾下将士们的仇,我定要亲自报。” 慕濯会意,想起他曾说过,北夏皇帝有诸多可以令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将轮椅推近几分。 皇帝半睡半醒间听到陌生的声音,嘶哑刺耳,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一个激灵,猝然惊醒过来。 他对上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那人的眼睛里仿佛淬着毒液,令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冰冻。 “啊——”他大叫出声,一张嘴,就有什么东西灌进口中,他被迫咽了下去,咳得天翻地覆。 灼热与刺痛的感觉立时蔓延开来,仿佛顺着经络直至四肢百骸,他想呻/吟嚎叫,嗓子里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渐渐地,每根骨头都像是被蚂蚁啃噬,又麻又痒,他无法承受,在床榻上不住地翻滚,涕泪四溢,给那陌生人和慕濯连连叩头,一国之君的尊严荡然无存。 “他暂时还死不了,必须熬过整整七日才能咽气。”林思归嘲讽道,“殿下大可放心,这药虽然霸道,但只会让他里面寸寸腐烂,外表看不出任何端倪。届时,您只需令人替他整理遗容,擦干净满脸鼻涕口水,再换换被尿湿的裤子,绝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说罢,歉然地望向时缨:“只是委屈阿鸢了,让你看到此等画面。” 时缨摇头,她一想到荆州之战,还有慕濯儿时遭遇的苛待,只觉皇帝死千万次都不为过。 林思归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皇帝的惨状,别开视线:“走吧,殿下还欠我三个。” 慕濯知他说的是孟庭辉和时文柏夫妇:“那是自然,但这几个还要斩首示众,望林兄手下留情。” “好说。”林思归应下,他为北夏皇帝效命多年,最不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本事。 - 天牢幽暗无光,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除了孟庭辉和时文柏,当年涉事的其他官员也被下狱,有的禁不住受刑,供出更多同伙,于是接二连三牵扯出越来越多的人,供词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彼时新朝初立,里里外外有忙不完的事,皇帝令薛仆射等老臣主力镇压前朝余孽,以孟庭辉为首的居心叵测之徒趁机揽过其余政务,偷偷篡改了下达给军队的诏令。 暴雨拦路只是凑巧,即使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援军也会拖延时间,等到苏大将军的人马被消耗得差不多,就冲上去将其和叛军一网打尽。 如果没有林将军支援,此事堪称天/衣无缝,再无可能翻案。 林思归听闻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父亲义无反顾献身,留下书信,成为苏大将军洗刷冤屈的关键,他知道父亲从未后悔,而他泉下有知,应当也会甚感欣慰。 时缨将自己去往杭州之事如实相告,轻声道:“阿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长了。” “好,好……”林思归连声答应,眼中浮现笑意,“其实我一直都把你视作亲生阿妹,如此,也算得偿所愿。以后,你就叫林缨……不,叫林鸢吧,‘鸢’才是阿爹亲自给你取的小字。” “长兄如父,阿爹不在了,我当然听阿兄的。”林鸢含泪点头,对慕濯道,“殿下,今后我就是林家二娘子林鸢了。” “嗯。”慕濯轻应一声,不管她姓甚名谁,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行至牢房外,就见孟庭辉和时文柏关在一处,时文柏仍在中气十足地叫骂着,孟庭辉忍无可忍,反唇相讥。 这些天,他们亲耳听到昔日同僚们的鬼哭狼嚎,心惊胆战,却迟迟未曾被上刑,久而久之,两人逐渐放松警惕,甚至生出些许侥幸,以为自己还有希望被赦免。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这两人全须全尾,都给林兄留着,请自便吧。” 莫名地,两人悚然一惊,顿时止住互骂,不约而同循着望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们看到岐王穿戴者太子的衣冠,王妃……太子妃立在他身侧,还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不知是谁。 时文柏隐约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方才听到的“林兄”,身形一僵,全身血液霎时直冲头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大喊:“有……有鬼啊!” “太吵了,先让他们闭嘴吧。”林思归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慕濯召来两名狱卒,让他们拿着林思归给的药瓶,为两人灌下去。 时文柏骤然变色,孟庭辉八风不动的镇定也出现裂痕,两人被铁链束缚,无法挣扎,只能呛咳着吞下药水,再也不能出声。 林思归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们不能死,容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让你们逍遥快活。”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可闻,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冷汗浸湿囚服。 牢中刑具被逐一抬来,林思归打眼扫过,对慕濯道:“殿下,您让狱卒按我的指令行事,我教他们几种新用法。您有什么想审问这两个老东西,可要抓住机会,虽然他们已经无法说话,我会暂且留着他们的手,直到他们亲笔招供结束。” 时文柏肝胆俱裂,孟庭辉也骇然失色,两人将铁链摇得哗啦作响,恨不得下跪磕头。 慕濯揽过林鸢的肩膀,试图阻隔她的视线,但她却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往牢房里看去。 今日,她便要代替数以万计被他们害死的人,亲眼见证这两个恶棍罪有应得。 不多时,刺鼻的血腥气飘散,铁链的声音愈发急促,许久,终于不动了。 狱卒拿着两份沾染血迹的供词走出,慕濯令其妥善保管,推着林思归去往下一间牢房。 那边,林氏与时维一站一躺,皆被铁链牢牢拴住。 第107节 两人表情空洞、双目无神,与行尸走肉无异。 按说罪臣女眷会被安排在另外的牢房,但林氏将这百无一用的儿子视为命根,去灵州作恶都不忘带上他蹭功劳,慕濯索性下令将两人关在一处,让林氏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宝贝。 林思归望着里面披头散发的女子,沉默许久,语调平静地叫道:“姑母。” 林氏下意识抬起头,旋即惊得大叫出声,嗓音凄厉,仿佛已经崩溃。 慕濯问:“要让她闭嘴吗?” 林思归略作迟疑,握着药瓶的手慢慢落下。 “我不想动她,也不想再看见她了。”他收回视线,“我阿爹在世时,最疼爱自己的阿妹,我阿娘也待她如同胞姊妹,然而此人为虎作伥,还把我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不知该有多伤心。倘若我以牙还牙,让她把我受过的苦全部经历一遍,我阿爹……罢了,我不想他难过。” 林鸢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道:“阿兄……” “我不是打算放过她。”林思归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殿下,如果可以,她和时文柏不要斩首示众,把他们流放至……儋州吧。” “好,依你所言。”慕濯问道,“林兄可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林思归透过监牢的栏杆,看着林氏,开始与她说起旧时的回忆。 有些是父亲讲给他,自称和妹妹感情深厚,要他以后也要当个好兄长,保护阿月和阿鸢,有些是母亲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两人亲如姊妹,关系好得羡煞旁人,有些是他小时候,她陪他玩耍的经历,母亲去营中时,她会代为哄他入睡,她一口江南乡音温柔软糯,他很快便进入梦乡。 林氏泪流满面,林鸢也红了眼眶,将脑袋埋进慕濯怀里,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姑母,你原本不是这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定会千方百计阻拦你嫁给时文柏。”林思归的话音沉静如水,却是彻骨的绝望,“你到了儋州,用余生好好想想吧,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活得低三下四,还对自己的骨肉血亲倒戈相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究竟值不值得。” 林氏哭得头昏脑涨,视线模糊不清。 朦胧中,三人渐行渐远,她竭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如同墨汁如水,顷刻间散开,铺天盖地占据了她的视线。 从灵州回来的一路上,她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时至今日,终于将双眼哭瞎了。 - 走出大牢,阳光倾泻而下。 林思归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多谢殿下,如今我了无遗憾,只想回趟杭州。” 林鸢好言相劝:“阿兄现在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还是在京城暂住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我陪你一起回……” “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林思归微微一笑,“阿鸢,我手上沾了太多大梁百姓的血,幸得上天垂怜,才能亲自为父母阿妹及战友报仇。放我去吧,若死在杭州,也算落叶归根。” 林鸢泪如雨下,半晌,轻轻地点了点头。 翌日,林思归乘车离京,宣华公主执意相随,他拗不过她,只得听之任之。 七天后,皇帝驾崩,群臣百官碍于情面前来吊唁,当他是被活活气死,心中愈发鄙夷。 太子登基为帝,册立太子妃林氏为皇后,有官员提议选妃充盈后宫,却被驳回,新帝拒绝得斩钉截铁,令他们不得再提此事。 宫里一口咬定皇后其实是林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因故才过继到妹妹名下,而今安国公府获罪,皇后顺理成章认回父亲,与时家再不沾边。 灵州来的将士们纷纷传颂她的事迹,包括她妙计退敌、识破北夏国师的阴谋,散尽私财、救济当地百姓,与陛下合谋诛灭刺史府的奸贼,还日夜兼程南下,寻找孟庭辉和时文柏的罪证、并恳求英国公重新出山……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再非议她独占圣宠。 三月末,旧案彻查完毕,罪犯们对当年陷害忠良之事供认不讳,苏大将军的冤情得以昭雪。 孟庭辉作为主犯,判处满门抄斩,时文柏罪行较轻,褫夺国公爵位,举家流放儋州。 废淑妃和废太子被赐毒酒,死在监牢中,废太子妃和废良娣王氏被遣送回府,家族降爵贬官,以示惩戒。 废良娣时氏对废太子情深不渝,自裁身亡,倒是免除了随时家一同流放的命运。 此外,孟家、时家及废太子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的证据曝光,百姓义愤填膺,骂声愈发激烈。 他们的财物被充归国库,用于犒劳北疆的将士们,以及减免各地税收。 行刑当日,士庶争睹,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孟庭辉人头落地的刹那,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同天,时文柏一家被押送出京,百姓们守在他们的必经之路,用烂菜叶和石头投向囚车,时文柏被砸得头破血流,却已喊不出一句痛。 有人提着潲水甚至大粪泼去,熏得他们面如土色,只恨不得当场晕厥。 囚车出了城门,去往遥远的天涯海角。 - 四月初,长安城中飞花拂柳,满目尽是鲜妍。 慈恩寺檀香袅袅,佛音绵延不绝,荣昌王虔诚跪下,半白的长发寸寸落地。 慕潇和乌老三立在殿外,彼此对视,心情皆是复杂难言。 乌老三千里迢迢从灵州奔回来,得知主子要出家,差点没跟他一起遁入空门。 荣昌王却拒绝了他的陪伴,让他留下继续辅佐世子。 两人悄悄跟到慈恩寺,没有进去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沉,慕潇转身离开,乌老三回过神,忙不迭追上。 慕潇心中百味陈杂,虽然父亲还在京城,他若愿意,每天都能见到,但父亲潜心修佛,一心忘却世俗牵挂,父子间的缘分终归还是断了。 策马回到王府,一进屋,就见时绮正开心地收拾着行李,嘴里还忍不住哼着欢快的歌谣。 他深吸口气,走上前,一字一句道:“皎皎,你可不可以……不要与我和离?” 时绮惊讶地抬眼,他唯恐她拒绝,不给她出声的机会,紧接着道:“你不愿留下,我无法强迫你,但……看在你我朝夕相伴将近一年的份上,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你能不能……” “世子何必执着于我?”时绮低声道,“我这一走,不知何日方归,倘若你遇到心仪的……” “不可能,我只喜欢你。”慕潇不管不顾地打断她,“你可以走,也可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后再回来,我会永远等着你,直到你愿意接受我的那天。” 时绮静默片刻,末了,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旋即,她落入一个怀抱,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钻进嗅觉,她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她低声:“如果……永远没有那一天呢?” 慕潇收紧手臂,却在心底默默给出答复。 他愿意等她。 一辈子。 - 翌日,林鸢乘车出城,送别时绮、时绾和玉清公主。 时绾请她帮忙照拂一下自己的养母和养兄,以免孟家余党报复他们,玉清公主告诉她,北夏不复存在,自己也不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往后就叫玉清了。 时绮犹豫地凑近林鸢耳边,压低声音道:“世子……荣昌王殿下若与哪个小娘子走得近,待我归来,阿姐定要告诉我。那个……我正好与他和离,没有别的意思。” 林鸢但笑不语,目送她们登上马车,驶出视线。 一回头,却见慕潇从暗处现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堂嫂,皎皎对你说了什么?” 林鸢如实相告,慕潇一怔,神情间露出一抹喜色。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堂嫂放心,皎皎不在的时候,我定会为她‘守身如玉’。” 林鸢忍俊不禁,与他道别,乘车回宫。 - 第二天,林鸢和慕濯一同送走了萧成安、杨九娘和曲明微兄妹。 萧成安受封云麾将军、灵州大都督,携新婚妻子前去戍边,杨九娘的一双儿女已经跟他打成一片,将他当做父亲,全然忘记了时维是哪根葱。 曲明微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顾将军,听说她留在漠北,收拾北夏覆灭后的残局,立即决定亲自去灵州一见,曲五郎也自告奋勇,打算到灵州驻守。 顾珏受封归德将军,曲明微也有了自己的军衔,英国公虽然依依不舍,但却不再阻止。 他和曲夫人皆来相送,看着女儿纵马远行,伤感之余,发自内心地一笑。 回宫的途中,林鸢倚在慕濯肩头,轻声叹道:“现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和丹桂了。” 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的亲眷友人们各得其所,她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但又难免有些人去楼空的怅然。 慕濯吻了吻她的发顶,宽慰道:“过些时日,或许万公公他们会回来。” “未必。”林鸢不以为然,“管家上了年纪,万全和万康乐不思蜀,八成会留在灵州。” 慕濯将她揽入怀中:“那就只能你我相依为命了,还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在下。” 林鸢扑哧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而今,他与她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夫妻,高处不胜寒,但一生得此一人,也就足矣。 - 光阴飞逝,转眼便是年末。 距京城千里之外的儋州阳光明媚,一个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的女子摸索着走出屋门。 她穿着一袭粗布衣裙,曾经保养得宜的乌发悉数花白,双手皲裂粗糙,满是劳作的痕迹。 此人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安国公夫人林氏。 如今她孑然一身,时文柏和时维已先一步离她而去。 时文柏从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沦为庶人,半生如大梦一场,兜兜转转又回到落魄寒门子,因是戴罪之身,还不如一介白丁。他一路上受尽押送官兵的侮辱和打骂,加上在牢里受刑严重,伤口未愈,就被百姓们泼来的污物感染,还没走到儋州,就在痛不欲生中断了气。 时维行动不便,随着路途往南,气候日渐炎热,他身上的臭味愈发浓烈,官兵们不堪忍受,趁着渡海之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他抛出船舱、沉进茫茫深水。 至于他死前最后一刻有没有想过被闷死后扔入池塘的庶弟,就再无人得知了。 林氏来到沙滩上,摸索半天,俯身拾起一枚贝壳,但下一瞬,有人用力将她推得一个趔趄,抢走东西,飞快地跑远了。 她呆呆地跌坐在海水里,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些许支离破碎的画面。 那天,她带着女儿们逃离林家,只想去京城找负心的丈夫讨要说法,行至荒郊野外,却被成群结队的流民拦路,向她讨要食物和钱财。 流民面黄肌瘦,树皮枯枝般的手扒着她的车窗,眼睛发绿,仿佛恨不得将她们生吞活剥,她在惊吓中动了胎气,好不容易冲破包围,来到一座寺庙,九死一生诞下了两个女儿。 生来锦衣玉食的林家千金,第一次直面贫穷与潦倒,内心被恐惧侵占,她神思恍惚,唯余一个念头,便是男人终究靠不住,她必须尽己所能争取荣华富贵,才能保护自己。 她只是想要花不完的钱财,享不尽的权势,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朦胧中,她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人大步走进寺庙,对泣不成声的她道:“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伤心?大不了与他和离,回林家,阿兄养你们母女一辈子。” 林家?阿兄?那是什么? 她浑浑噩噩地走进眼前起伏的浪潮,直至消失不见。 第108节 - 与此同时。 长安白雪纷飞,岁除已来临。 因先帝驾崩不久,年节没有大操大办,喧嚣散去,夜色笼罩,宫里灯火憧憧,室内温暖如春。 林鸢依偎在慕濯怀里,看着漏刻滴答,不知不觉,子时过半。 “陛下,新岁吉祥。”她眉眼含笑,抬头轻柔地吻住他的唇。 许久,两人分开,她面色嫣然、灿若云霞,微微喘着气,却是慨叹道:“这可是我与你度过的第一个岁除。” “以后还会有更多。”慕濯拥着她,再次将亲吻落在她的额头。 林鸢莞尔一笑,想到刘奉御白天所言,促狭道:“明年便会是三个人了。” 见他怔住,她牵过他的手,动作轻缓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 “恭喜陛下,你要做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