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南华》 序言 今天,我们开始讲《庄子》。《老子》与《庄子》从中国文化整个体系来讲,占的份量非常重。熟悉这两本书的人很多,而且历代注解《庄子》的人也很多,因感受的不同而各有不同的观点。我们现在重新对《庄子》做一个研究,先把《庄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位置,它所占的份量,特别地提出来。 我们都晓得,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所谓诸子百家的学锐,是非常的蓬勃发达。我们拿两个人物来作代表,在春秋的末期是孔子,在战国时期是孟子。春秋与战国正是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候,先后乱了三、四百年左右。在这个很动乱的历史阶段,对于学术思想来讲,却是最发达自由的时候。可是青年同学们有个观念要搞清楚,并不是说那时的学术思想是真自由的时候,这个名词不是那么讲法的,那个时候无所谓自由,也无所谓不自由。各种思想的蓬勃发展,究其原因,是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文化没有完全统一,文字也没有完全统一,有些甚至是互相抵触的,尤其政治的体制,是每一个诸侯各霸一方,那么,所有的学术思想也各有所不同,但都是周(周朝)一个中国文化的体系下来的。 我们看到《庄子》这本书中,并没有攻击过孟子,在《孟子》一书里也没有攻击过庄子,但攻击过墨子、杨子。我们晓得,墨子和杨子的思想,都是由道家的思想脱胎演变而来的。墨子的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从头顶一直到脚底,都可以放弃自己而去为别人谋利,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自我,以利别人。而杨子,杨朱的思想,则与墨子绝对相反,他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但并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却该全部给我。他是主张天下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这两个思想,二个是绝对为公,大公无私,忘掉了自己;一个是绝对为私,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是一个最初思想的大问题。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牺牲自我,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做得到的。譬如现在这个地方是十一楼,我们照应了自己这个楼层上的人,上边下边楼层里的人作什么,就没有办法照应,这个公啊,就在这个范围。扩大一点,扩大了我们照应到台北市,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台湾,照应了台湾,没有办法照应到整个世界。所以这个公宇都是比较的,有范围慢慢地扩大,‘绝对为公很困难,有这个理而很少有这个事实。那么依杨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利益着想,绝对不为别人的利益牺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也不可能。人类可真是奇妙的动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程度,却也没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类都这样做。 那么,孟子攻击墨子和杨子,也是攻击这两种极端相反的主张。绝对的口号唱得很高,但绝对为公做不到,绝对为私也不可能。所以孔孟的儒家思想,客观地为“公”,适当地保留个人自我,适当地保留一点自私;专走中间路钱,中庸之道,这会有助于社会的安定。我们看到,孟子对墨子和杨子有所攻击,但没有看到攻击过庄子。所以有人可以怀疑说,《庄子》是在《孟子》之后还是之前,这属于历史时代的考证范围,很难确定。 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孔孟的文化思想以及文章,乃至他们所代表的一切,是周朝齐鲁文化的系统,也可以说是北方文化系统,具有北方朴实敦厚的气质。我们作为中国人,都念过《四书》,尤其像老一辈的读书人,为了要学好文章,必须要背《孟子》、《庄子》。苏东坡再三讲,《孟子》、《庄子》、《史记》,这三部书的文章背得了以后,文章会写得很好。但是你看《四书》的文章文字风格,跟《老子》、《庄子》是两回事。可以说,孔孟的文章章法,是北方文化系统的文学味道,很温柔,很敦厚,很严谨,也很风流。这个风流不是现在讲的浪漫,观念不要搞错了。 《老子》、《庄子》的文章,则代表了南方的文化思想,它的文学境界同《四书》完全不同,后世认为它代表了道家。中国所谓道家的思想,同儒家思想迥然不周(同)。在《庄子》之后,代表南方楚国的文学,便有著名诗人屈愿(原)《离騷》、《楚辞》的出现。这一类文章都是同一个系统,其文字境界潇洒而有韵律,非常空灵、洒脱,文章气势也不同。表面上看像一个神经病在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就像《庄子·齐物论》里讲的,“吹”,那的确是在“吹”。现在我们青年人讲话说的“吹”,这个“吹”字字眼的用法,是从《庄子》里面窃取而来的。但是,庄子“吹”得非常有味道。 研究历史文化,需要了解当时不同地区的文字风格的趋势。楚辞,以及词赋等华贵美丽的文学,作品,出于南方。后代思想的发展,老庄、禅宗皆在南方,尤其长江流域一带最为盛行。这一点,青年同学们在研究中国文化,重新整理中国文学、哲学时,有必要加以特别注意。一般来说,北方民风,温柔敦厚,朴实无华。方方正正,顶天立地的仁道文化,往往由北向南发展。而思想高明、空灵优雅的文化,则诞生于南方之地。这几乎成了一个定律。我常以此观念,研究欧洲历史,美国历史也一样;欧美方面,北部出来的人物,或文化思想,就与南方不同,北部的人们,行为笃厚,气质浑厚,南方出来的人物,像卡特就很有问题。这很奇怪,只由于东、西、南、北地区方向的差别,冥冥中影响山川人物以及文化的异同问题,和《易经》的象数法则又大有关系。 千古以来,许多大文学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在骂《老子》、《庄子》,实际上都在偷偷地学。只有到了清朝,有个怪的文学家、思想家金圣叹,提出了六部“才子书”:《左传》、《史记》、《庄子》、《水浒传》、《三国演义》、《西厢记》并且提出,如果你懂了“六才子”书,所有的文章技能都具备了。那么,有没有道理呢?也有道理。 我们现在说回来,《庄子》的文章思想在当时是那么汪洋博大,可是在代表齐鲁文化的孔孟著作里没有提到过。《庄子》里头倒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在骂孔子,骂得很厉害,实际庄子都是在捧孔子,捧得很厉害。这就是文学技巧,有时候看起来反面的文章,实际上是正面的。《庄子》这部书,影响了后来几千年的文化,甚至到现在。每一个知识分子,每一个文学家,每一个思想家,受它的影响都很大。它内在的潇洒,讲人生境界,对东汉一直到南北朝三四百年间的思想起了很大作用,我们读了这三四百年的历史很有意思。 譬如我们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知道,《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身兼文武,出将入相,但是史书上说他也好,小说描写他也好,唱戏表演他也好,他没有穿过什么军服,始终穿一件八卦袍,头上挽一个逍遥巾,名士派书生的帽子,手里拿着鹅毛扇,优哉游哉的。这个人物塑造得非常美。诸葛亮在前方指挥部队作战时,总是坐个车子叫人推着,四川人叫鸡公车,一个轮子的,推着声音比四轮大卡车还糟,“嘎唧嘎唧”地响、坐在上面也真真是很逍遥,这个风度很好。所以杜甫描写他的名诗:“万古云霄一羽毛”。事实上这个风度在几百年间,不管是政治,军事,社会,教育,哪一方面的风气都形成了。它受了什么影响呢?老庄思想的影响。不但是诸葛亮一个人有这个风度,南北朝时候很多人都一样,又譬如晋朝名将羊祜,他在前方当大元帅的时候,是历史上有名的从容,他指挥军队作战,“轻裘缓带”,“轻裘”,穿着长袍,就是冬天的棉袍,不穿军服,“缓带”,古代文官武将腰里拴一根带子,松松地在肚子上挂下来。你看京剧里唱关公啊,周喻啊,就是这个样子出来的,都是一边穿的是窄袖子,另一边是大袍子,这个窄袖子是准备拿刀拿剑作战的。要知道戏台上这么一个人物出来,在中国文化中他代表了文武双全。那么古代的衣冠是不是照这个样子穿法呢?是这样穿法,所以很多读书人外面穿的是长袍,结果碰到要打仗的时候,长袍一脱,里面就是武装,身上都带剑的。那么他露一半,表示要打仗,我也可以来,要读书嘛,我也会写,就这个味道。 我们读一读南北朝的历史,会觉得很有趣,甚至在前方作战,都有些优哉游哉的味道。尤其历史上很有名的谢安石,他在淝水之战中,直至打败了符坚的八十万大军的时候,还在下棋呢。前方打了胜仗的消息报告给他,他下棋动都不动。实际上他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但表面上要表示《庄子》的逍遥,认为要轻松,其实下来跑得疯快,那个皮鞋跟都跑掉了。等于我们现在说,假如当选了议员的话:“嗯,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睡觉要紧。”实际上呢,高兴得也是不得了。 还有一个故事。在前清的考试时代,民间相传一则笑话,有一个老童生,每次考试不中,但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了,这一次正好与儿子同科应考。到了放榜的一天,这个当老子的很紧张,就关在房里洗澡,轻松轻松。儿子看榜回来,知道已经录取,赶快回家报喜。儿子敲门大叫说:爸爸,我已考取第几名了!老子在房里一听,便大声呵斥说:考取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大呼小叫!儿子一听,吓得不敢大叫,便小心翼翼地轻轻说:爸爸,你也是第几名考取了!老子一听,便打开房门,一冲而出,大声呵斥说:你为什么不先说。他忘了自己光着身子,连衣裤都还没穿上呢!这个道理呀,中国古代的考试说来都很紧张,看了过去好多的考试故事,那是假的从容埃不管是真的从容还是假的从容,都受《庄子》的影响非常大。 我们手里拿的《庄子》这本书,分《内篇》《外篇》和《杂篇》,翻目录一看就知道,《内篇》只有七篇。在学者们的考据中,认为《内篇》真正是庄子写的,《外篇》跟《杂篇》靠不住,认为是后世人假托庄子的各义乱加上的。《内篇》是非常有名的,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是《外篇》与《杂篇》。做皇帝的帝王之术,军事上的用兵之道等,真正能够运用到《庄子》的,历代每一个大政治家,乃至聪明的帝王,聪明的人物,都受了《外篇》的影响。可以说,《外篇》是所有的谋略学的始祖。同时,《外篇》《杂篇》给我们人生的启发,修道的启发也非常大。这个是要特别注意的。 01.逍遥游 《庄子》在中国文学中非常有名。下面我们开始研究《内篇》的第一篇,《逍遥游》。 在中国文化里头,逍遥这两个字是庄子最先提出来的,庄子讲的逍遥,不是西门町那个逍遥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过也许有一点榷庄子》里逍遥的意味。我们现在说人生要逍遥逍遥,这个逍遥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于学佛的人要求解脱。结果我们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这样又那样,认为这叫做道。看他一点都不逍遥,越看越苦。学佛修道要求逍遥解脱,人生既不逍遥又不解脱,这个人生是很苦的。 《逍遥游》,我们看了这个题目要特别注意,逍遥是逍遥,游是游,因为逍遥了才可以游,不逍遥不能游。借用佛家的观念,人生解脱了,才能够得游戏三昧,在人生的境界里面游戏。所以拿这个观念讲,什么叫人生?我们可以作一个答案:痛苦的累积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脱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遥自在。 我们现在首先要对《逍遥游》做一个纲要,大家要把握这个纲要。《逍遥游》全篇的内涵都指导着我们的方向。第一个主题,就是人生要“具见”,见地具备,就是普通讲的见解,再普通一点讲,就是眼光、思想。一个没有远见的人,见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个事业,或是完善一个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庄子提出来“具见”,具备见地,才能够脚踏实地,从基本做起。因此后来的禅宗,首先讲;个人一定要“具见”,具备高远的见地,见到道才能够修道,不能见道还修个什么道。假如说我们见到了眼前有一块黄金,然后想办法把它拿起来,你没有看到黄金,在那里瞎想有什么用?所以庄子第一个提出,真正的要见道才能修道。换句话说,人修道也好,作人也好,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才能够懂得人生。那么具个什么见呢?《逍遥游》就告诉我们:解脱的见。人生不要被物质的世界,不要被现实的环境所困扰。假如是被物质世界、现实环境所困扰了,那么人生的见解已经不够了。所以能够具备了高远的见解以后,那就不会被物质的世界所困扰,不会被人生痛苦的环境困惑了,自然会超越,会升华。这一篇《逍遥游》,它的内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样,语言文字是没有办法表达的,不管什么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没有办法表达。语言文字如果能如实地表达人的思想,那人舆人之间就不会有误会了。譬如怎么表达哭,只有哭了才晓得,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达的东西,可以转个弯来表达,那就是用比喻来表达。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于用比喻,释迦牟尼佛最善于用比喻,如用莲花的比喻等;耶稣也很会用比喻;庄子也常用比喻。因为有时候不用比喻讲不出来,譬如我们恭维一个人很漂亮:“你比杨贵妃还漂亮。”杨贵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没有看到过。不过拿来比喻来说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遥游》里面有两个大方向,在很多关键的地方用比喻,来告诉我们人生和修养的方法。哪两个大方向? 第一个方向告诉我们“物化”,这是中国文化中道家的一个大标题。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变化,物与物之间互相在变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们人也是,“物化”变出来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彼此有变化,就变了那么多人;人生命活动中所需要的牛奶、面包、米饭、青菜、香肠等,经过我们的胃的变化又变成了人的肉体;人所排泄的汗、口水,大小便,又变成了肥料;肥料再变成万物;一切万物又互相变化,而且非变不可,没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这个就是“物化”。在道家的观念里,整个宇宙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只不过是里面的“化”物,受“化”的一个小分子而已。要如何把握那个能“化”,能“化”的是谁呢?把那个东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遥了,不然我们终是被“化”的,受变化而变化,做不了变化之主,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够超然于物外,超出了万物的范围以外,所以庄子告诉我们“物化”的自在。那么,庄子同时在这个观念里头也告诉我们,人也是万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见”,见到了“道”的道理,我们人可以“自化”,我们这个有限的生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生命,有限的功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功能。第二个方向就告诉我们,真正的变化是什么?人的变化,我们人,可以把自己升华成超人。这个超人怎么变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变。我们做到了《逍遥游》这两个要点,才真正达得到逍遥。 我们先从人的这个高度来讨论。 我想在座诸位先生、同修读过《庄子》,研究过《庄子》的很多,不过我报告我的意见。 01.逍遥游:鲲鱼化为大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阙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鲲鱼化为大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中国文化中,道家讲地理学由《山海经》开始。现在美国很流行《山海经》,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根据《山海经》的证明,我们的祖宗大禹治水到过美国,现在美国人在承认。如果研究《山海经》,我们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过美国,还到过欧洲,中东,红海,地中海一带。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历史,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在九年当中,大禹就把长江,黄河打开了,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根据《山海经》记载,东南亚各国大禹都到过的,他怎么走的?又没有飞机,道家讲他当时骑在龙背上,要到哪里龙就飞到哪里。那些神话就多了。大禹开黄河上游那个龙门,符咒一画,天上神人就下来了,然后大禹请神人帮忙,神人就把手放在华山上,两脚踏着黄河的对岸,头一伸,这么一推,龙门就打开了。当然很快,几分钟就开了。我们现在听了蛮好玩的啊,科学神话。仔细一想,这个里头有很多问题。上古连机械都不发达,不要说打开龙门了,以全国的人力拿来挖长江、黄河的一截,几十年也作不到,为什么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这些资料,你们要哪里找呢?在中国《道藏》里,你看大禹的传记。 《山海经》越看越神怪,里面记载世界上的人类有个贯胸国,人生来胸部这里有个洞,和背对穿的。贵人都有洞,不是贵人大概没有洞或洞要小一点。吃了饭要走路;两个人拿杆子往洞里一套就抬走了。《山海经》中还记载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人类。现在倒不是我们中国人在研究,是外国人在研究,研究来研究去不得了,最近发表的论文证明,大禹是到过美国的。所以有个美国同学间我:“老师,台湾买不买得到《山海经》?”我说买得到啊,在哪里我告诉你。他说买得到正好,还准备要研究。 “北冥有鱼,”“北冥”,这本书上“冥”字没有三点水,别的书有三点水,尤其道家的书上都有三点水。根据《山海经》一书,中国上古讲的,“北冥”,等于现在讲的地球北极。道家的学说,在上古的时候,观念比现代人宽,学术思想境界比现代人大,反而后世的人,把“北冥”说成中国的渤海,范围被缩小了。中国的道家修道,什么是“北冥”呢?我们身体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么是“南冥”呢?头顶上。修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练到了头顶上,佛家叫化身千百亿,就是讲这个道理。先把这些知识介绍给大家。 庄子说“北冥”,有一条鱼,叫做“鲲”,这个“鲲”有多大呢?“不知其几千里也。”不晓得有几千里大。注意了,庄子说那条鱼不晓得有几千里大,经常看到年轻同学写文章:庄子说那一条鱼就有几千里大。错了,庄子是“不知其几千里也”,你硬是确定为只有几千里,你已经把这一句错定啦,所以你变成庄子的老师了。庄子讲“不知其几千里也”,等于印度的佛经翻译过来的八万四千,不可知,不可见,不可量,无量无边。结果学佛的人打起坐来,都把它变为有量有边,坐着就是那么空,好象空起来就只有我那么大,这不是有量有边吗?曲解了佛学。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庄子说这条鱼古怪了,突然一个变化,从海里头飞上天,就变成鸟啦,叫做“大鹏鸟”。这个大鹏鸟的背,也“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个很怪了噢,先讨论这个问题,这就是中国的科学。年青人听了一定笑,你们乱扯科学。中国的科学是是中国的范围,实际上我们晓得,讲科学,我们强调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国从来在世界的科学史上是领先的,当我们有科学的时候,西方文化还没有影子哩,当然现在落后了,几千年不肯求进步。中国文化还有许多理论科学,你要看了会笑死人,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不要轻易笑。譬如,我们晓得台湾有鹿,它有些是鲨鱼化成的,鲨鱼到了年龄会跳上海来,在沙滩上打个滚,就跑到山里变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讲不讲由我。有一些东西的确会变的,苍蝇、蚊子是寄虫变来的,飞蛾是蠹虫变的。这是“物化”的道理。我们人也是变来的,精虫变来的,对不对?所以根据中国道家的说法,唐代有个神仙谭峭,有一部道书叫做《化书》,专门讲“物化”的道理,什么变成什么,什么又变成什么。其实,万事万物都在变,人也在变,你看,每一个人思想、年龄在变,男女到了更年期,一个老实人突然变成刁钻古怪神经病照心理学看,人都变坏啦,病院里头好人变病啦,对不对?我们坐在这里,大家都在变,过去是妈妈手里抱的小婴儿,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我呢,头发也变白啦。都在变,你不要忘记了自己也在变。 所以庄子说深海里头有条鱼,突然一变,变成天上会飞的大鹏鸟。这个问题很大,提出了两个东西,“沉潜飞动”。沉伏下来,潜伏在深海里的鱼,突然一变,变成了远走高飞的大鹏鸟了。深海里本来有生物哦,告诉你们知识要渊博一点,你们至少要看“动物世界”。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都很庞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带光、带电,头上都有亮光。《逍遥游》开头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或修道还没有成功的时候,或者倒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要“沉潜”在深水里头,动都不要动。修到相当的程度,一变,就升华高飞了。我们至少要明白,这个意义。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怎幺飞啊?让我们写一定很简单:它要飞就飞了。庄子这里写“怒而飞”。这个:“怒”不一定是发脾气,它是形容词,等于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气,充满了气。生命到了最高点,“怒”,才能起飞,否则飞不起来。跟飞机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飞广样。 庄子说馄变成大鹏鸟后,比原来还厉害,为什么?做鱼的时候“不知其几千里也”,变成了大鹏鸟,那个背就“不知其几千里也”,没有算两个翅膀哦。现在加了两个翅膀,那两个翅膀一展开啊,像天上的云一样,把天两边都盖住了,把东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说有多大?!如果我们写白话文,要加三个字:“我的妈!”如果不加这三个字形容不出来有多大。唐代有名诗人杜甫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个人写文章做诗啊,做出来要吓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来,大家看了连喷嚏都不打一个,这个文章就不值钱。杜甫的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说话说得惊人,就要数庄子,他一吹就那么大。 大鹏鸟奋力一飞,翅膀张开,大概太陽都被遮住了,那我们连衣服也没办法晒了。等于佛经上讲阿弥陀佛说法的时候,舌头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哟!不知道有多长!我看经,到这里一合掌:阿弥陀佛你不要说法了,要是舌头一吐出来,我们的衣服就没办法晒了。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是要特别注意的关键。“海运”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门的海运公司,它是庄子造的名词,代表一个大观念,宇宙间有一个动力,生命里有一个动能,就是“大运”。这个动力在佛家叫轮回。“海”是形容它的范围大得不得了;“运”,它永远在转动。这个动力一转动,生命非变不可,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怒而飞”,它飞到哪里去?由于这个动力的推动,大鹏鸟飞到“南冥”,南极去了。这句话,大家常常轻易地读过去,根据道家的解释,人修道,身上的气脉由海底发动达到头顶,就超越升华了。但这一步很难,必须有个帮助,你气脉成就了,它就会来。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与“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虚空中跟太空接起来的,叫做“天池”。现在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科学家都联合起来到南极探险,至于对北极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况还远远没有搞清楚。老实讲没有办法,飞机只要到了北极的上空,指南针都要失灵。因为那里是旋的,也就是“海运”。科幻小说讲北极有个地方,飞机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进去的。这个洞像我们吃东西一样,嘴巴一吸进来,通过肠子,就从另外一边出来了。科学小说是这么幻想的,中国的小说早就那么讲了。 《齐谐》者,志怪者也。 庄子说你不信啊?那我引证一段古书,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假的。《齐谐》,齐国人记载的笔记小说。《齐谐》专门记录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于我们现在看的《山海经》。“志”就是记载。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书上是这样讲的:大鹏鸟要到南极去时,两个翅膀一展开来,海水就飞上三千里高空去了。吓人吧,赶紧得去发台风警报。然后乘着风,一下冲到九万里高空。我们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天空变黑,太陽给它遮完了。“搏”,好象在跟风浪搏斗;“扶摇”,古代人给大风起的名字。 01.逍遥游:生命之息 生命之息 接下去庄子讲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问题来了,大鹏鸟飞那么远干什么?跟我们相同,大鹏鸟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凉快凉快。这话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热得要死嘛,怎么还去南方凉快呢?现在人都知道,南极的气温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冻得要死。大鹏鸟觉得这个世界发烧了,于是飞到南极的大冰山里去。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学过《易经》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陽极陰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来表示地球气候、气运的旋转,以及地球物理的变化。什么叫“息”?要注意中国的文字,“息”不是息灭是成长。所以消息两个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电,是成长。大鹏鸟六月到南极去是休养补充。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马”不是一匹马喔,“野马”就是佛经上讲的“陽焰”,太陽光的幻影,古书叫做“海市蜃楼”。航海过程中,有时忽然会看到海中间,好象前面到了某个地方,有城市,有来往的行人;沙漠地带也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假的,什么都没有。太陽照在海面上,就会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当真走进去,就会掉到海里去了。在高热和极冷的地方都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其实只是太陽光反射的一种投影。“尘埃”就是灰尘。讲最细小的物质,佛经常用“微尘”两个字。庄子说,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状况,大的像鲲和大鹏鸟那么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尘还小,它们存在于世界上靠的是什么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个力量活着,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讲的气。这个气不是空气的气。生命有了气,就会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样,完全充实了。气不够自然苍老了,最后死亡了。气吹大了呢?“怒而飞”,就鼓起来,可以升华了。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实处处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气的,中间没有间断的。 天亦非天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庄子提了三个问题: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们仰头看天,当天气晴朗得一点云都没有的时候,空中颜色青青的,那叫“苍”,我们现在认为那是蓝天。庄子他说我问你,天真是蓝的吗?你爬到天上看过啊?假如那个蓝色就叫天,那夜里这个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点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庄子多科学,多逻辑。换句话说,你不要搞错了,天究竟是什么颜色,你没有办法断定它,因为它是空的嘛,没有一个固定的颜色。所以读《庄子》这本书要注意,问号的反面还有很多的内容。 第二个问题:“其远而无所至极邪?”你认为宇宙是无限大吗?远得没有办法再远吗?是远得没有边的吗?那么我们站在这里,也算是宇宙一个起点喽!我还摸得着啊,宇宙就在这里啊,你怎么说它没有边呢?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第三个问题:“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当站在高空,所谓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们下方的世界,也是这样的吗?很多人坐过飞机,到了几千尺高空往下看台湾这个海岛,好象小孩子作业里画的图案一样,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楼建筑的样子了。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两样。 庄子提出问题来,他自己不说一个确定的答案。后世认为中国的禅宗完全受了庄子的影响,其教育方法是永远不给你答案。在这里,庄子并没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认为你的知识够了,都是错误的观念。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庄子举出一个事例,里面包括有几层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满,就没有办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样的深厚、广阔,才能载起几千吨、几万吨的大船在上面飘来飘去。我们在厅堂里挖个小坑,然后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里面,使它刚好不溢出来,把小芥子放在水里面,就可以当作船一样行驶;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胶住了,浮不起来,为什么?水太浅,杯子当船太大了。我们看庄子多会说话,学会了《庄子》我们就会参禅了。庄子明白地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气度、知识范围、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业,就要培养自己的气度、学问、能力,像大海一样深广才行。要够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样汪洋才行。佛经上形容“如来如大海”,讲阿弥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么大,我们的眼睛小得很,有时候连眼白还看不见呢!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大鹏鸟要飞到九万里高空,非要等到大风来了才行,如果风力不厚,它两个翅膀就没有办法打开,飞不起来。风力越大,起飞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学的同学都知道,如果遇上风向不对,气流很乱,飞机就不能起飞,不然很危险。庄子用这个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借助于风力。一个人想成大功立大业,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钱啊,本钱就是你的风。很多年轻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么样怎么样。想了半天,有没有本钱啊?一毛钱也没有。没有风,还飞个什么?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业,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养才行。风力不够,没你的事,本钱积累厚了,才可以飞上九万里的高空。那时候,俯视天下万物,你不会觉得自己伟大,已经没有伟大可言了,一个个都很藐校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个英雄拿个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会好笑:哎!这个小孩子在干什么?你想想这个境界,人生被那么一讲啊,看看我们还有什么意思?一层一层道理还很多,都是禅宗的话头。 大鹏鸟飞起来,背对着青天,青天有多远呢?“莫之夭”,无量无边。在这样一个空灵的环境,它才可以到达南极。道家讲南极是长生不老之地,所以寿星叫做南极仙翁。庄子告诉我们,要达到空灵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个人,思想气度,不空灵,太小气,就永远不会认识这个宇宙,得不到逍遥。他得到的是“消摇”,消耗完了只好发抖了。 读了《庄子》这本书,我们的心胸自然就会扩大了。我有个朋友,地位很高,当年我们叫他“哼字号”,譬如问他好,他就:“哼”;到了台湾就变成“哈字号”了,你一问他,他就“哈”。所以人称“哼哈二将”。一天他来看我,“哎呀,我烦恼得不得了,你怎么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决不了问题,怎幺办?”我说:“拿一本书你回去看。”“哼哈二将”很听话,果然回去读《庄子》了。后来他告诉我:“我懂了《庄子》,舒服之极,现在也不哼也不哈了。”《庄子》确实处处都是解脱境界。 01.逍遥游:境界大小的差别 境界大小的差别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槍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槍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蜩”就是蝉,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树林里叫得很好听的;秋天到了要蜕壳,蜕壳了以后,自己变化走了”,壳留下来就是蝉蜕。蝉蜕是一种中药,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疗喉咙沙哑。“学鸠”是小鸟。 一只小鸟一只小虫,没有看到过大鹏鸟,因为大鹏鸟一飞起来,它们看都看不见,只不过听人家说有这么一件事”,听了就笑:那个大鹏鸟多事,何必飞那么远?像我呀,决起而飞,”什么是“决起而飞”?“嘣”一下跳去了,这形容飞出去不远嘛;大鹏鸟是“怒而飞”,飞得很远,这之间何止天壤之别。小鸟小虫自已也很得意;“槍榆枋,”从这棵小树飞到那丛草上来,很远嘛,也很痛快。“时则不至,”时间不够,万一我飞不到掉下来怎么办?“而控于地而已矣,”不过掉在地上,也不会跌死。这个叫做飞啊?老母鸡被我们赶急了的时候,“咯咯咯咯”的,它也会“嘣”地一下飞个两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埃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们笑大鹏鸟:这个老兄真是多余,飞到南极去干什么呀? 下面一句话庄子都不讲了。 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当他没有出来的时候,你东笑西笑,最后自己变成小鸟了。譬如历史上南唐的朱温没有当皇帝之前,可怜得很;妈妈带他三兄弟给人家帮工,他自己也要去干活。老板一天到晚骂他:“你这个家伙个子大大的,活懒得干,还光吹牛。”他实在给骂气了,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乡巴佬,光知道盖房子,置财产,我们大丈夫做事,你懂得个屁啊!”老板很生气就要打他,老板的妈妈说:“不能打,这个孩子将来前途无量,要好好对他。”老太太问朱温:“你这个不肯干,那个不肯干,究竟想干什么?”他说:“我想借杆打猎的槍,到山里给你打打猎,弄点好菜给你吃吃。”老太太说:“好吧,你要什么都帮忙。”后来朱温当了皇帝,对老板的妈妈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妈妈一起接来,很感谢她。看到那个老板恨不得把他宰了:“你这个家伙,眼光那么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点啊,不要像这个小鸟小虫。庄子没讲的,我把它补充说出来了。 适莽苍者,三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适”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颜色叫“莽”,晚上的颜色叫“苍”。南北朝有一首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是西北地区傍晚的景色。还有一种解释:“莽苍”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苍”代指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间去,一天在那里吃上三顿,回来了肚子还饱饱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带一点干粮,算不定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准备带两、三个月的粮食了。庄子好象很喜欢旅行一样,告诉我们出门该怎么准备,实际上他讲的是人生的境界。前途远大的人,就要有远大的计划;眼光短浅,只看现实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没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晓得有后天。有一种人今天、明天、后天都不要,他要永远。庄子就是告诉这个东西。因此说: 之二虫又何知? 这两个小动物又懂什么?它们的知识范围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个人没有眼光气度,就会看不远,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远见有大见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业,永远有他的伟大。这是智能大小有别。一个人寿命的长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几十年就死了,不晓得把握它。所以说:“小年不及大年。”“物化”的作用,就是关于一切的生物互相变化,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的观念,第一个要点是“沉潜飞动”,庄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实来说明。这属于中国古代的科学,不要拿现代科学的观念来说,至于它的对与不对,需要另加求证。第二个要点,一切万有的生命之所以变化,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庄子提出来一个名词,叫“息”。中国后来的道家,取了一个名称叫“气”,万物皆是气化。说到气化,庄子文章写作的方法,和他讲话表达的方法不同,说到这里,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来,我们抬头看天,究竟这个天是不是我们眼睛所看到这个样子?假如我们到了高空,例如坐飞机,倒过来看这个地球,地球等于在我们头的上面,那个时候看这个天又是什么颜色呢?这就说明一个道理,等于佛学所讲的:人世间一切的学问知识,都属于“比量”,不是“现量”的境界。所谓“现量”,就是呈现出来那个真实的东西。我们现在借用了佛学名称,就能了解庄子所说的道理。人类的见解、知识和生活经验都是“比量”,不是真实的。同样一个气候,同样一个空间,一个时间,一个颜色,因人而产生的感受各异。譬如说热,热到什么程度?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因此,冷热一切等等,都是比较的,不是绝对的真正的知识。所以,庄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载船,水要很深,面积也要很宽,大船才能行驶。然后讲大鹏鸟从北向南飞的时候,必须要等待大风,要有大风的风力,才能超越九万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鸟和蝉。小鸟和蝉笑这个大鹏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气力?为什么一定要飞到南极去?等于讲,为什么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们新界看看那个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还要买飞机票出国。就是这个味道。这就是谈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个东西境界的大小,智能的深浅,观念等等是完全两样。因此庄子提出来,小鸟和蝉的境界小,智能浅,所以看大鹏鸟远大的高飞,不可想象。我们生活的经验,一辈子在艰难困苦中过惯了的人,看到那个富贵和特别伟大的场面,自已就觉得路都走不动,也不晓得如何自处了。这就是说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庄子跟着提出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能的深浅,寿命的长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较,差别太大。活了二百岁的人,他所经历的人世间的经验,同只活了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这个中间差别很大。这种境智的不同,犹如佛经的一句话,叫“循业发现”。每一个人根据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见解、智能境界等,看一个东西的观念都不同。 因为《庄子》文章太美,看起来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逻辑贯穿起来了,是非常有条理的。中间都是申述理由。庄子并不是用纯逻辑、纯理论性的方法,抓到一个主题,死死地在那个牛角尖上钻下去。庄子用文学境界的方法,从各种方面旁敲侧击,喜笑怒骂,正面反面地写来,所以《庄子》本身有他的文学境界的逻辑。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么样知道这个道理呢?“奚以”,是当时古文的写法。后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许多人学古文的人,都用这个方法来写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于白话文的那怎么样。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现在我们讲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类,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后,陰暗潮湿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墙边或树根上,都镶了一些白色的小菌,这类由细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个月的月底叫晦;“朔”,每个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这种东西,寿命不到一个月,两三个礼拜就没有了。所以,假设它每个月初三开始,生长的,不到三十号就死亡了,它不晓得人世间有一个月的时间。“蟪蛄”就是蝉。蝉分两种,有一种夏天生,一到秋天边上就死亡了;有一种叫寒蝉,我们形容一个人不大说话,或者在某一种环境中不敢说话,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像冷天里的蝉叫,不出声来,用中国文学比喻就叫“噤若寒蝉”。所以这两种蝉,有些生在夏天,过一阵就死亡,蜕变。庄子说它们不知道千年当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寿命来作比方,这是庄子所讲的,比较的,他举出来我们人知识范围所看到的。还有一些生物,如细菌等,几秒钟的寿命,或者几分钟、半天的寿命,我们人以为它们可怜,认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蛮伟大的。其实,那些生物活了几秒钟,它也很快活,也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个生命都不同。因此,庄子说小的我们人还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冥灵’,是什么东西呢?实际上是一种大乌龟,有些书上解释“冥灵”;是一种植物,这是不恰当的。乌龟有很多种种类,“冥灵”就是乌龟的一种,这种大龟像海里的玳帽,尤其在长江以南比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乌龟千年可以不死;因为它们可以食气,有时候也吃一点小细菌。墙下压一只乌龟,它几十年上百年不吃东西,也死不了。它有时候把头伸出来,或者有小飞虫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个小飞虫等于我们到大馆子吃了一顿大餐,也就够了。然后它饿了,头伸出来,吸一口气,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长。所以我们给人家做寿,不是送乌龟的标记,就是送白鹤的标记,这两种生物寿命都活得很长。所以庄子提出来“楚之南有冥灵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岁为春天,五百岁为秋天。以我们来看,乌龟的寿命已经很了不起了,庄子说,还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种树,叫“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的生命一万六千年。这在道家看来不稀奇,所以中国的道家说,人练气养气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舆“天地同修,日月同寿。”“修”就是长,跟天地一样的长;跟太陽月亮一样的寿命。后世有些学者认为,“大椿”的生命一万六千年,不敢让人相信,他们的着书注解上,什么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么的,随便加一个数字一拼凑,然后认为,“大椿”是庄子假设的,不需要去考证它。你管庄子说的是假的还是真的,反正树木的寿命,譬如我们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长。自己的知识经验有时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许多东西曲加解释。庄子现在讲“大年”,由时间的比例,提到了动物和植物,然后讲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国有名的一个长寿者,他的名字叫,南方楚国人,据说活了八百岁。我们普通的小孩子都会讲彭祖年高八百寿。彭祖是尧时候的人,在上古讲来,这个寿命不算小,不过也不长,跟老子比起来并不算长,在中国道家历史上,老子不晓得活到多少岁了,因为每一个时代他都出现,每个时代都变一个名字,我们现在所讲的老子是他周朝时期的名字,实际上不晓得他活了多少岁。 我们都晓得彭祖活了八百岁,不过中国人有个笑话,有一个老太爷祝寿,有人恭维说:“老太爷,您真有福气啊,您跟彭祖一样会长寿。”老太爷回答:“你拿彭祖来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这个人脸红了,老太爷不接受恭维,于是问:“老太爷究竟要活多少岁呢?”我活一千岁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两百年。”“那很难办了,历史上找不出这样的比方啊?”“那你读书才少呢,你不晓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我就是祸害。”这位老太爷很幽默。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龄来讲,叫我们一般人跟他来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几十年,已经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很可怜,而且可悲。 这一段说明寿命时间的长短,是根据人的知识“比量”来的。庄子说一条鱼怎么变成大鹏鸟,不过中间插了那么多故事,就说明一个东西:你们不要不相信,因为人的知识范围有限,没有那么高的见地,所以境界、智能的“比量”不同。那么庄子下面就说明大鹏鸟由北极向南极飞的这一件事情,他又回转来,在下一段里头要作结论,当然不是全篇的结论。我们这样一研究,就晓得庄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评而是赞扬,四个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庄子的文章看起来简直像大海一样伟大,像大海里的波浪,不晓得有多少波浪,但是归结起来还是大海。庄子的文章我们看起来好象很散乱,东一下西一下,所以读《庄子》,读到后面忘了前面,不晓得他讲到哪里去了。但我们把这个逻辑抓住了以后,就知道《庄子》非常有规律的,还是在说一个主题——宇宙间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庄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个说明。 01.逍遥游:南北两极相通 南北两极相通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们先把它截断,文章其实是连着的。商汤问当时很有学问、很有道德修养的“棘”,“是已”,有这件事情可以来证明,并能说明庄子自己讲的“北冥有鱼”,突然变成大鹏鸟向南飞,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么叫“穷发”?“发”,地下的头发是什么?草!“穷发”,没有草。中国上古什么地方叫做“穷发”呢?苏联到北极一带。这要研究《山海经》舆中国的上古史。所以中国上古时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类,譬如叫俄国人为“穷发之民”,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在这一段文章里头,深切地证明庄子所讲的“北冥”就是北极。“穷发之北”有个地方叫“冥海”,就是《庄子》开头所提到的“北冥”。我们注意,《庄子》前面提过,大鹏鸟向南飞,到了南极“天池”,现在又转过来,为什么讲北极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国上古的科学物理思想,我们早就知道,由北极到了极点,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头就是南极,南极走到了头就是北极,南极跟北极连着的,因为地球像个皮球一样是圆的。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去走,也许有人走到了,据说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间去了,他永远不死,不回来了。但是真到了北极、南极那个地方,你回不来了,地心有一个吸风把你吸进去了,出不来了。据说地球内部很闹热的,还有个世界比我们还好,进去了以后永远长生不死,还不止活一万六千年。传说,中国甘肃我们老祖宗黄帝的坟后有一个洞,从那里可以到地球里面去,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陕西华山,也有可以达到地心去的这种洞。 我们不管那些神话,可是,庄子在本篇的文章里头确实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冲突了。如果我们了解了中国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晓得南极舆北极相通,就一点都不稀奇了。那么,这段文章看起来是在重复运用,什么意思呢?庄子上面是讲人的知识有限,寿命有限,经验不够,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说了半天以后,然后说,用现在话讲: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经验,引用历史证明,在我们上古时,商汤当年就向棘问过这个问题。可见上古就流传这个大问题。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重复上面的故事。“广”就是宽,“修”就是长,这一条鱼不晓得几千里大。“扶摇”是上古大风的名称,是从海底里面出来吹遍了大地的风,现在叫做台风一类的;“羊角”也是风,不是现在生病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脚抽搐的“羊角疯”,“羊角”是龙卷风一类,由地下冒出来向上旋转,形状长得像羊角;这两种风不同。“抟”,把风裹进来谓之“抟”,不是搏斗,搏斗是跟风斗争。大鹏鸟的翅膀把大风都包裹了,超过了九万里的高空。 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大鹏鸟到了最高处,大气层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绝云”。高空上面没有云,到了太空的边缘,连空气也没有了,“绝气”。但是太空上面还有的,在中国文学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讲到这里,我们想一想,中国的文学与上古的文化很妙,怎么妙呢?现在科学发展到人类可以到达月球,在超过地球以外时,有一段黑暗,其实不是黑暗,它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这是地球与其它星球之间,就是中国上古所讲的“青冥”、“青天”。“然后图南,”“图”是企图,大鹏鸟准备向南极飞,它到南极去干什么?乘凉休息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斥鴳”就是小鸟。这只小鸟笑了:大鹏鸟何必到达南极去呢?何必飞得那么辛苦呢?像我一样,一跳,跳了几丈高;一飞,飞了几丈远;好得很了嘛!就是飞下来,在那个“蓬蒿之间”,乱草之间一站,这不也是飞吗?也飞得很痛快了。这个大鹏鸟,何必要飞那么高那么远到南极去呢? 那么庄子在这一段的结论: 此小大之辩也。 我们要是用逻辑看这篇文章,《逍遥游》第一句话是“北冥有鱼”开始的,到这里一段,做了一个结论,说明“物化”的观念,讲给一般人听会不相信,为什么不相信?“此小大之辩也”。智能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这个道理。 提到《逍遥游》,整个宗旨说明一个观念,人可以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与自由,同时也说明,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个要见地高超,所谓要有远见,才能有真正的成就。一个人见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讲他没有成就,也成就,也同这个小鸟一样,腾飞跃个几丈高,在乱草上一站,随风摇啊摆啊,也很舒服嘛。你要来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树上去了,岂不是优哉悠哉。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识范围低,他活了一百岁,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样,茶杯里丢一片小小的树叶,或者弄一点黄豆壳壳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开到哪里了?唉哟,开到纽约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后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动,“嗬,大风来了!”两个小孩子这样可以玩上一天。他那个境界舆做生意发了一千万美金的财,舒服的境界是一样的埃如同爱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满头大汗,那个舒服境界都是一样。 《庄子》这篇文章,影响了中国文化很深远,小而言之,人们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飞的字叫“鹏举”,就是引用大鹏鸟来的;宋朝的神仙陈抟,为什么叫抟呢?取“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陈抟的号叫“图南”,也是从《庄子》里来的。古往今来叫图南的,叫飞的,叫鹏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门读书的,我们送给他“鹏程万里”四个字。《庄子》影响之大,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南唐时代有一位文学家叫高越,在他没有得志的时候,文学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国历史上是五代时期,天下很乱,军阀各霸一方,这个称王,那个称帝。高越当时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称王,看到高越很有学问,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儿嫁给他。如果是普通的青年还真是求之不得,一个小国王把公主嫁给自己,那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啦。可是高越不干,他看出姓李的有这个意思,就套用《庄子》里的典故写了一首诗:“雪爪星眸凤鸟归,”他形容像鹰、大鹏鸟一样,爪是白的,一个任何的生物,寿命活得很长,变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抟带锦毛衣,”就是庄子所讲的:“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样的飞,文学上叫做“摩天而飞”,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张罗网,”你不要想布好网,把我这个大鹏鸟抓祝“虞人”是中国古代管山林,管动物的官职,相当于农林局局长兼野生动物园园长。“未肯平原迁草飞。”老实告诉你,你这个地方太小,还不够我翅膀一展开,我不想在这里飞。换一句话: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会干。这一首诗表达了高越非凡的志气。一个青年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志气,所以倒霉一点没有关系,将来反正“绝云气,负青冥。” 中国文化很多都同《庄子》有点关系。有古人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只鸟站在一根树枝上面,嘴巴闭着不动。讲到中国画,画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学,自己会题诗,会写字,这画就够得上文人画了。这么一幅画,题一首诗,怎么题法?这就是难题了。 有人拿起笔来一题,把这幅画题绝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人世间的经验多了,实在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蜡一样。人的一切艰难困苦,不要向朋友诉说,也不必向别人埋怨,像这个鸟站在这里闭着嘴巴一样,连屁都不放,最高明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这是真的。你说你肚子饿了三天,没有饭吃,你给人家讲,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许还会笑你。你只有自己想办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没有面包找渣子吃。像这一类的文学境界的故事,从《庄子》里头钻出来的很多,如果你读书多了,看中国文化,很多地方同庄子的《逍遥游》都有密切的关连,尤其是关于大鹏鸟。 《逍遥游》现在由“物化”,物的变化,讲到了“人化”,人的变化。换句话说,上面提到物理世界万物自己的变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变化。 01.逍遥游:四等人材 四等人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现在青年同学要挑起中国文化的重担,就要对中国文字特别留意。近年以来,对同学们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经没有办法再革命,因为没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现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养起来。这一段很简单,我们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必须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话文的那么,是虚字,没有实在的意义。为什么一定要用虚字呢?古文是要念读出声的,念的时候声音像唱歌一样,平抑音韵,铿锵朗然,要唱着下去,中间就必须换气,所以加上虚字,既可以换气,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气势。如果不加上虚字,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样,那就不对了。文学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乐。所以庄子拖长音韵,那么那么来了,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这个“效”,有些人的知识范围有没有用处呢?有用处,用处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学问知识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个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能知识,行为效果,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可以,但不能当皇帝。历史上很多人当宰相时了不起,结果给他当皇帝就当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点就完啦,把他压死了。有些人做个公务员,很有效;有些搞学问写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个坏水管,他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没有办法做实际的事情。 “行比一乡,”重点在“比”字。你看庄子绝不用重复的字,“知效一官”。写古文,写白话文一样,每个字逻辑思考要清楚,下的定义要准确,下不准确不行,尤其是写书面文章。绝非新闻报道,马上机器在动了,下一分钟就要出来,管他什么话,报道出来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钟寿命,因为大家看过了报纸就丢嘛。要写流传久一点的文章,就不能马虎了。 有些人的行为,可以在乡邻里比较比较。我们到地方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中国外国都一样,你到一个地方打听一二,哪个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个绅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为在这个乡村比起来呱呱叫,真可以做一个领导作用。所以他的行为可以“比”,在一个乡村里比起来,他是老大,是顶尖人物。当然在一个乡里是顶尖人物,拿到国内比起来就不行啦,因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刚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两个在一起,可以搭档二十多年,如果换了一个人,怎么都用不好。这是人生历史的经验。你看古今中外历史上的人物,有汉高祖就有萧何,萧何不碰到汉高祖,换上其它两个人就合不来,合不好。等于男女之间,有的夫妇就配合得那么好,虽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艺术,没有他们这样吵啊,就不会过一辈子。你不相信?有这种人啊,夫妻之间吵来吵去,要是去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长了。另外找一个来,吵得都不是对象,吵得都没有味道,打得也没有味道,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样,老板有一个忠心的帮手,他当董事长就配合得好,假如换了一个,就搞不好了。 “而征一国者,”“征”,经验,效果。有的人治理国家当领袖,或者当第二号人物,他的聪明智能能够发挥,如果叫他下来开小店,他绝对受不了,他光会大的,小的干不好。 这是“人化”,所以下面庄子加一句话: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每个人的知识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个小鸟一样,你大鹏鸟飞那么高那么远干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我“咚”地一声,就跳到那个树上去了,我这样还不是也在飞。所以用中国文学来批评就是:“自视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们拿镜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伟大,没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爱,看别人都是觉得不行,这是一定的。偶然做错了事,脸红一下,过三个钟头一想,我还是对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错了。 01.逍遥游:出格的高人 出格的高人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君”,“而征一国者”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领袖人材。什么叫领袖?出人头地,比人家高明一点。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蛮好,像我有个同乡的朋友,开馆子发了大财,慢慢他要开大公司,结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涂,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个人,爱国奖券中了二十万,我说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还不到八个月,二十万光了,最后还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万。因此这四等人,他们的范围就是如此,这些人“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自视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个高人,这个人叫“宋荣子”。这一类的高人,古代称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范围以内,因为他没有个格,没有范围可以范围他。“犹然笑之,”就笑这四种人,看不起他们。 庄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个隐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种特殊的人,这在中国文化中非常特殊,影响了我们的历史。在拨乱反正的时代,国家民族到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候;这一类隐士,在幕后都起了大作用。《论语》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几个隐士,如楚狂接舆等,每个都把孔子骂得晕头转向,最后孔子只有赞叹一番:“鸟兽不可以同群”!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对隐士非常崇敬。什么叫“鸟兽不可以同群”?鸟类是高飞的;它要高飞就高飞去吧;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过他们的生活。这些高人,该飞的飞了,该住山的跑了。而我们呢?既不能高飞,也不想入林,还是规规矩矩在人世间做个人吧!这是孔子捧隐士的话。而后世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在骂那些隐士是禽兽,这是完全把书读错了。孔子只讲“鸟兽不可以同群”,他没讲这些隐士是禽兽啊!这是后世儒家乱加的,这就叫读书不老实。 下面标榜了一个人格,普通人可以通过修养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这里提出了第五种人格。“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全世界的人都恭维他:你了不起!喊万岁,跪下来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骂他、反对他,他决不改变自己的方向。达到这一种人格很难了,在古今中外历史上都很难找到这样的人。孔子在《易经·文言》里对“潜龙勿用”的解释,“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就是要有特立独行的修养,不受任何时代、环境所影响。可见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个道理。只是庄子的文章笔法华丽飘逸,汪洋惝恍,显得更美一点,孔子只说了一句,温柔敦厚,方正朴实。这就是齐鲁孔孟文章舆老庄南方楚国文章不一样的地方。“定乎内外之分,”“分”是份量。什么是我?什么是他?什么是物?什么是心?他对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辩乎荣辱之竟。”他对于人世间什么叫做真正的光荣,什么叫做真正的耻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耻辱,绝不因为现实社会的影响而有所改变。生活中钱多了当然很光荣,倒霉了谁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为这个现象与他本身独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别得很清楚。“斯已矣。”这些人了不起埃儒家标榜的圣人、贤人、君子就做到了这种程度,庄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这句话妙了,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方面,历史上的高人隐士不是屡时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几百年才出一个;第二种解释,这些高人隐士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数数”,没有常常认为都同意了。就像现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可以保留这一票不投。 说到隐士思想,在这里我们插一段题外话。挂在这儿的这幅对联,是道家的陈抟写的。陈抟道号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抟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在华山修道。五代末期有个皇帝,历史上称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当时周主几乎统一了中国,可惜三十九岁就死掉了。周主曾经找陈抟帮忙,陈抟婉言推辞了。陈抟有一首名诗:“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豪不如贫。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陈抟当年的感慨和观感。“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陈抟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紫绶纵荣争及睡,”周主请他当宰相当军师都不干。“紫绶”,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带,我们看戏就知道,戏中的大官出来,在腰里挂那个带子,好象有水桶那么大,这并不是为了把衣服捆紧,而是拿来做官阶的装饰。“朱门虽豪不如贫。”富贵人家的房子门口,都是用最好的红油漆粉刷的。可是陈抟认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穷,一无牵挂。接着是他当时看到的情况:“愁看剑戟扶危主,”因为陈抟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之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高卧华山去了。这是隐士思想的代表作。我们小的时候都晓得:“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抟—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问:“我那个老朋友彭祖呢?”“已经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岁就死了。”你们看,这幅字就是他写的,很有神仙味道。实际上陈抟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间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节,从他那里接受了《易经》的学问。他高卧华山,等到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了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笑得从驴背上跌到地下来,人家问他怎么搞的?他说从此天下太平了。他是万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这一类人物,就是“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你懂了这种历史,就会对“未数数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样特别的味道了。 虽然,犹有未树也。 即使这样,他还没有建树,还没有得道呢。 这—段;庄子提出来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这还属于俗谛,还不属于真谛。 御风而行的列子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第六种人了不起了。庄子的老师“列子”,“御风而行”,他是会飞的,到达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飞了多久呢?他挺凉快挺舒服地飞了半个月,就又飞回来了。人修到地仙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蛮有趣味的。“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你们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萨赐福,你能求得到这个境界吗?你不信,去拜一万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飞起来。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认为这很了不起,“但是庄子并没有认为他有什么了不起,飞起来不过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还是相对,还要依靠一个东西:风,没有风你飞个什么啊?同鸟没有空气就飞不了一样。这仅仅是佛法中的一种小乘境界。修得神通具足,会飞了,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被庄子看见了,会马上把你拉下来。像我们打坐,只有个空的境界,就是相对,就束缚在里头了。 01.逍遥游:真俗不二 真俗不二 第六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第七种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这种人没有看见过,不过满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么?“乘”的是“天地之正气”,气是我加上的。什么叫“正”?我们坐着也很正,并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参!勉强套用孟子一句话,就是“浩然之气”,即天地正气。这一类人也不要飞,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气之辩,”哪六种气呢?有两种说法:拿中国的医学来讲,陰陽风寒暑湿六种气;还有一种说法,《易经》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个月,六个月属陰,六个月属陽。由乾坤两卦开始变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气,六气一节,所以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气候变化都不同,影响我们的生命活动,因此而产生生老病死的现象。如果有修养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么变化,他心理和生理都会有所准备,因为他本身“乘天地正气”,有了很高的修养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驾御控制“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游戏三昧中,优哉游哉。游到哪里呢?游到“无穷”,无量无边的时间空间不能限制他,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束缚。 “彼且恶乎待哉?”人生提升到这样一个境界,是绝对的,没有什么相对。等于佛家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说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个“我”不是指释迦牟尼这个人,并不是指这个小我,而是说人的生命有一个“大我”,超然而独立,超越了物理世界。庄子是用另一个方法来表达“恶乎待哉”?宇宙间一切都是相对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质世界,才能达到真正的绝对。 庄子所讲的大乘境界,什么道理呢?这里我们姑且安一个佛学名称:“真俗不二。”“真”是真谛,“俗”是俗谛。不要离开现实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这个现实,世间与出世间“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门,就是?“一”。那么怎样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庄子点题了: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是老子讲的真正的“无为”,不过老子只讲原理、原则。庄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头,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们没有做到,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算“至人”。怎么才能成为“至人”呢?“无我”。“至人无己”,没有我自己。这个难了,人生要达到无我很不容易。睡觉睡着了不叫无我,那叫昏头;死了的人可以做到无我,那不算。我们坐在这里活着的人,谁能做到无我?无我不光是理论,它也是工夫啊!什么工夫呢?道家讲: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能做到“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比“至人”更进一步的是“神人”。我们这里参考佛学思想,到达八地以上菩萨境界,叫“无功用地”,一切都无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讲的“无为”。无论上帝也好,耶稣也好,菩萨也好,他救了世界的众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劳。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功劳,也不需要人跪下来祷告礼拜感谢,他觉得你应该感谢自己,与他毫无关系。真到了“神人”,是“无功”,无功之功是为大功,如同太陽一样,永远给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谢。 “圣人无名。”叫“圣人”只是勉强加一个代号,真正的“圣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圣人菩萨很多,我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圣人”,而且是真的“圣人”。像我们这些只是“剩人”,多余的人。 庄子提出了第七种人,这是真正的榜样,比那些飞起来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里呢?在最平凡当中!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里找?就在现实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为“圣人无名”嘛。菩萨、神人绝不挂一个招牌说我是菩萨,我是神人,如果挂招牌,那是广告公司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这是《逍遥游》的第四个重点,“人化”。人化有三个原则:“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尤其明白了“圣人无名”这一句,我们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讲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般人粗浅地读过去了,认为老子是骂圣人,不错,是骂圣人,骂哪一种圣人?其实老子骂的是标榜自己是圣人的圣人。真正的圣人非常平凡,绝不承认自己是圣人。如果觉得自己有道,那是贴标语,喊口号,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圣人了。所以,“圣人无名”。无所谓圣人不圣人,最伟大的在最平凡里头,能够做到真正的平凡,“无己”、“无功”、“无名”,功盖天下而自己觉得没有做过事,道德修养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因此庄子下面举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事实来说明。 01.逍遥游:尧让天下 尧让天下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鷯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我们中国历史上相传有这么一件事,这是上古的史料记载的故事,正史里没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尧、舜、禹几位都让过天下。中华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属于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后变成家天下,封天下了。 尧年纪大了,觉得要让位了,于是想找个继承人。当时有几个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许由,另一位是许由的好朋友巢父。尧就到山里找到许由,说我年纪大了,你是圣人,国家需要你出来接皇帝的位。许由一听,当然推辞了,推辞的话各书所载不一,然后把尧送下山去。许由觉得听了让位当皇帝的话很脏,心烦得很,就跑到溪边去洗耳朵。刚好巢父牵了一头牛过来,就问老兄你今天怎么在这里洗耳朵?许由讲了原因。巢父说你把清水给洗脏了,那我的牛就不在这里喝水了。于是把牛牵走了。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我们的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为什么那么推崇古代隐士的这种思想和做法呢?其实这些高士、隐士走的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路线。历史变乱到了极点,他们出来拨乱反正,等国家天下太平了,又一个个都溜掉。 我们现在回到原文:尧让位给许由的时候,当时有一套说辞:你老先生要知道,太陽与月亮出来了,在陽光和月光下还点蜡烛,拿纸捻子烧火,“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光明藐小了,这是很难过很讨厌的事情。尧是推崇许由象太陽月亮一样伟大,像我嘛,太陽下面一枝小蜡烛,不算什么。第二个比方:“时雨降矣,”夏天热的要命,结果大雨倾盆,街上满都是水,就是“时雨”。“而犹浸灌,”大家却觉得不够,还从水井、水沟里打水。“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天上那么大的雨水下来了,结果还到水沟去打水,那点水算什么啊! 这两个比方很有道理。一个比方了不起的人,就是日月的光明;一个比方人在社会上有功德,就像天上下的大雨。在历史上经常用这些个来恭维人。在我们的历史文化上,无论正史还是小说,都把适时的下雨比方给予别人的恩惠。《水浒传》上就写到梁山寨上当土匪头子的宋江,他的外号叫“及时雨”。《水浒传》你们注意,每个外号都有哲学。“及时雨”?夏天热得要命,下来的雨多好啊,结果这个家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这个雨没用了。军师是“智多星”吴用,智多星好啊,智能那么高,办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的名字叫“吴用”智多星无用。看完《水浒传》人物的绰号同他的本名,你就会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说描写的人物的个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尧作了两个比方之后,接着说:“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称别人为“夫子”,相当于后代的先生。他说先生只要在那里一站,不需要讲话,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犹尸之,”“尸”就是尸体,换句话说代表傀儡。我好象给人捧起的傀儡一样坐在上面当皇帝,实际上白吃了世间一辈子的饭,象尸体一样站在这里。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点太多;想你出来当皇帝治理天下。 越俎代庖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许由答复尧:你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现在叫我来接班代理,我为了什么?求些虚名吗?“名者,实之宾也。”这个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实际行为成果的一个附属品,所谓主与宾之分,功劳是主体;有功劳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个人真有道德,接受了奖赏,那是名与实相同,如果没有事实而只有名,文学上就称为虚名,假的。许由的意思说:真正的名要有事实,要有功劳。天下如果没有治好,我出来为你抬轿子还有一点功劳,你现在已经治好了,连轿子都不用人抬了,我还出来干什么? 下面许由也作个比喻:“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小鸟在森林里,只要有一条树枝给它立足就很高兴了。风一吹过来,一摇一摇的,鸟在那里又唱又闹,两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它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属于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们青年同学联考过后,出了考场,到山里头找一块大石头躺下来,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看不到,谁也不过问,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很伟大,跟这个小鸟一样的,不过一上课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里的老鼠。“偃鼠”口干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点点水肚子就胀了。这个比喻是说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觉得满足就可以了,再找一个环境去满足是不必要的。 你们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们当年在大梦山游玩的时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动,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盖就要提起来;路又特别窄,两边是万丈悬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发晕的。像我们这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到底还是起不了。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着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是山里头的人,背着箩筐一样的东西挂在肩膀上,我们是反过来坐在上面,当然我们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话去形容:惭愧惭愧。这些人就背着我们上去了,我们坐在后面反过来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样,申公豹的头是歪的,后脑在前面;脸孔在后面,我们那时觉得自己变成申公豹了。开始专门只看来路,两边不敢看,坐着看着,觉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云,云层里有些亮光走来走去,配合着“嘟噜咙咚”的声音,其实下面在打大雷,我们走在雷的上头,天空太陽朗照,风景很好,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时他们背累了,我们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来休息,我们在树林里找石头坐下来看风景,他们呢,不大坐的,拿个木头横起来那么一靠,然后点一支叶子烟,一毛钱不晓得买好几支,烟吸进来一吐,看那个的神情啊,那时候尧来请他当皇帝都不干。他们劳累过后,到了庙子就可以拿到钱了,然后买馒头一吃,肚子吃得饱饱的,舒服得很,像当了皇帝或是发了大财一样。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许由说:我只需要现在过的境界就满足了,“归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们可以想象到许由的样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戏的味道。“予无所用天下为!”有道之士,何必干这个事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厨师。“祝”是祷告的意思。什么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师,相当于现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师,回教的阿訇这一类人。厨师不在厨房里做菜了,当神父当法师的总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替他去做菜吧。 为什么庄子引用厨师来作比喻?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是讲究吃的,历史上也出过好几个名厨师,有好有坏。第一个好厨师是伊尹,商汤的宰相,他没有当宰相以前,故意请求做厨师,以便有机会跟皇帝见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据说做出的好菜要有十个条件才行,不但味道好营养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来,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简直吹神了。像过去卖梨糕糖的吹牛一样: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长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马上长高,赶考的人吃了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效果就有那么神奇。伊尹后来当了宰相,使国家兴旺。我喜欢吃,也晓得做厨师的确很难,虽然能够使大家吃了都满意,可他在厨房里可够苦的,累得汗流浃背,一般人吃饱了,还不知道厨师是怎样辛苦做出来的。所以名厨师喜欢吃一点酱瓜,一点稀饭,因为好菜做出来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国家也一样。看到政通人和,社会安定,也不晓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诗:“洛陽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宋朝的首都洛陽,三个月来整个变成花都了,我们只欣赏它的成果好看,却不知道创业的艰难。 许由说,尧,你做了几十年厨师,天天做好饭菜给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热死了,你现在想不干,对不起,我不会做饭,光会念经,只晓得“南无南无……”或者祷告上帝,“啊!圣母玛丽亚……”菜我不会做,没有办法来管厨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庄子用厨师来作比喻,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义。 要做一个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须摆脱世俗的枷锁,否则很容易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难解脱的,这是事实。所以许多人讲:“我什么都放得下来,生活嘛,有什么办法?”一听好象是真理,不一定。实际上我们做了一辈子人都没有为自己在生活,都是厨师,做了半天饭,都是做来给别人吃的,或者做给子女吃的,或是做给别人吃。因此必须要解脱了世俗的枷锁,才可以不为名利所累,做到“圣人无名”。 许由连皇帝都不想当,我们看起来已经觉得很高了,但是庄子告诉我们,人超越升华到这个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脱而已,还没有达到出世的解脱。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脱的来了。 01.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未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丧其天下焉。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这段文章很美,不过看起来别别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会这样写。我们打个比方,孔孟的文章温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线条中的直线;老庄的文章华丽飘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线。“肩吾”是人名,《神仙传》上说他叫“施肩吾”。“连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问连叔说:我听到“接舆”乱讲话。“接舆”也是人名,《神仙传》说他姓陆,叫“陆接舆”。这个人,我们在哪里见过呢?在《论语》上,又称他为“楚狂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疯子狂人,孔子挨过他的骂。这个接舆的话:“大而无当,”吹牛啊吹得大得没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话不兑现的,光说,话说过了回不来的。我听了觉得晕头转向,“惊怖”并不是说害怕,等于讲听得头都昏了。“犹河汉而无极也,”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没有边际。“大有迳庭,”“迳”是门外面的路。“庭”是门内的客厅。客厅同外面当然两样。肩吾说,接舆的话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总而言之,那个家伙说些不近人情的疯话。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舆骂了一顿,连叔等他骂完了问:他给你讲些什么呢?接舆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历来的注解认为在山西,至于在山西哪里谁也讲不清楚,实际上它是个假托的地方。“藐”是指很遥远,从那里往西方走。中国、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话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从某一个地区开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如此,这就是个大问题,非常妙的东西。我们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仑山顶,这里讲。“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变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肤若冰雪,”皮肤又细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还要好看。身材之苗条,三围之标准,“淖约若处子;”像十二四岁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泼泼的,永远是个童子的相。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饭的,大米、大豆、麦子、高梁,什么都不吃,那吃什么?“吸风”,吃西北风,“饮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么出去玩呢?“乘云气,”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然后“乘云”随便玩玩。想走远一点呢?“御飞龙,”要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说去哪里,龙就飞到哪里。“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里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现代观念来讲,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终很凝定,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神仙。我们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话,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来了,不然就是各种表情来了。他始终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他在那里一站,这个地方都太平了,所以万物接触到他的范围,都会自然地和顺安定,不管气候也好,庄稼也好,一接触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没有了。“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人们不需劳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长出,成熟。换句话说,谁要见到他,就可以逃脱生老病死。这个描写就像佛经上讲的另一个世界北俱庐州一样,人们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适。肩吾对连叔说:接舆给我讲这些话,我越听越觉得他是疯子,尽说些疯话,叫人怎么相信呢?世界上绝对没有这种人。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舆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舆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连叔听完肩吾的报告说:对的。第一句话还蛮好听,下面就开始骂人了。连叔说不是你讲的对,接舆的话是对的。我告诉你,一个瞎子,没有办法让他欣赏世界上的文彩,艺术。“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构成的美丽图案。我们后世把用文字组织起来的东西叫做文章。一个聋子,没有办法让他听到最好的音乐,即使打钟打鼓打雷他也听不见。你要知道,一个人形体上有瞎子和聋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知识上的聋子和瞎子。你看这些神仙骂人的艺术多高,他们骂人是不带脏字的,但把人全都骂完了。 庄子这里提出“神人”。庄子的文章有个重点:他强调说明有这么些人可以做到。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于自己学问上的不够,知识上的聋盲。下面接着讲一个道理: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连叔说:接舆当时告诉你的话,老实讲是对你而说的。换句话说,你的知识范围太低,他当时比较客气,我就告诉你,他没有把话讲完。“之人也,”那个人呀,就是接舆告诉你姑射山上的那个“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磅礴”为形容词,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说,“神人”在那里一站,就可把万物融化了,与万物变成—体。你说他是人也可以,你说他是万物也可以,你说他是心也可以,他和万物融为一体。不是万物把他融化为一体,他能融化万物为一体,也就是“心能转物”。“蕲”就是安定,他在那里一站,这个世界就自然安定起来。所以像这样一个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弊弊焉”,就是很轻视、渺小,谁还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来治理一个国家?治理一个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个世界人类安定下来还不算数,他能够融化了万物,使万物都安定了。这里是讲“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连叔说:你要知道,接舆告诉你的这个“神人”,物理世界任何东西没有办法伤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极冰山熔化了,整个地球都变成洪水滔天,对于他来说,不过觉得像在水龙头下,正好洗个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碰到这个世界大旱天的时候,地球的矿物质,整个都融化了,矿物质都变成液体流汁,“土山”都烧焦了,变成煤炭灰一样了,他觉得是暖气开了,烤烤正舒服呢。 庄子这里讲的,看起来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话,不过佛也讲过类似的神话,是关于打座修禅定的。所谓禅定的道理,就是庄子上面讲的“其神凝”三个字,这个“凝”就是定。所以我们大家修瑜珈、修道,没有做到“其神凝”都谈不上定。佛告诉我们,一个人修禅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禅、有二禅、三禅等。佛讲得最清楚,这个地球是要毁灭的,那时候会出现三灾,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个是水劫。水劫来的时候,地球北极的冰山溶化了,整个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么地方呢?淹到初禅天到二禅天之间。如果水劫来了,得了初禅定的人还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里打座入定也没用,也把你泡掉了,这就是初禅天。所以我们打起坐来要流汗啦,身上生疮啦,有时动感情啦,或产生欲念的冲动啦,遗精和荷尔蒙的分泌也是跟这个水有关。这都是人体上欲界的水灾。第二个劫就是火劫,火劫来的时候,天上不止一个太陽,相当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个地球火山爆发,地球燃烧起来了,一直烧到二禅天到三禅天之间。水劫来了二禅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来他就抗不住了。我们打坐修道也一样,身体都要经过火劫,人会热得受不了,简直都要爆炸了。第三个劫就是风劫。风劫来了的时候,气流产生变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气一样自己就化了,其实并不是风,是气。三禅天还怕风劫。三禅天再高一点,超过四禅,三灾八难都不能到达。 庄子那个时代,佛法并没有进入中国,可他也讲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伤不了“神人”,实际上庄子晓得有个风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为“神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如果研究这个道理,这就很奇妙了,那时候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没有交流,我们再扩大地研究世界几个古老国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讲上古那些神人也达到这个层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学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就很奇怪了。可见人类不分人种地区,最初的老祖宗,根据上一次地球的灾劫,从同一文化而来,一开始就晓得人生命的价值有这样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秕糠”,我们吃的谷子,壳剥下来就是米糠,这里等于讲是麦子的麸皮。我们看过济公和尚的小说,济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别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问他这个是什么药?他说是伸腿瞪眼丸。吃下去两腿一伸,眼睛一瞪就会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结果人家吃了都好了。这里讲“神人”把身上的“尘垢秕糠”拿出来,人吃了这些“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入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价值升华到如此之高,他哪里会把物理世界一切东西看在眼里呢? 肩吾本来告诉连叔,想博取他的同情,骂接舆是狂人疯子,随便吹牛。结果他反而让连叔骂了一顿,世界上本来有这样的人,你自己真是聋子瞎子。骂完了,又说了一个道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然丧其天下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这里为什么做生意要提到宋国?怎幺不提鲁国也不提齐国?因为宋人是殷商之后,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战国时候宋国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国人。“资”是贩卖,“章甫”是礼帽礼服。宋人当时带着礼帽礼服到越国去做生意。越国是现在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在当时是野蛮嘏开发之地。“越人断发”,相当于当代人,头发是剪短了的,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中国文化是要留长头发,要梳起来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蛮文化留短发。“纹身”,身体上都刺花的,裸体的。宋人把礼帽礼服带到没有文化的地方去卖,结果都卖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东西,带到最原始的地方当然没有用。 庄子的文章是东一下西一下,看起来好象毫无头绪,没有连带的关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这两天,我告诉几位老头子朋友说:我们写的东西不行,要让年轻人写,因为他们写得比我们好,现在年轻人写文章,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庄子式的文章”。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学这种“庄子式的文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能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01.逍遥游:不龟手之药 不龟手之药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里举出一个与庄子同时代的人,惠子。惠子是当时的“名家”。古代文化讲“名家”,这个“名”就是逻辑,所谓“名理”,表示名称、思想和观念的意思,任何一个思想、名称和观念,都要合乎条理才行,即后世西方的逻辑学。惠子是当时的“名家”,讲逻辑,讲论辩,他和庄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诉庄子说:魏王送我一个大瓠瓜的种子,我就种起来,结果长了一个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们这个讲台的桌子还大三四倍,如果我们现在拿来做菜,这里满堂也都够吃了。古人在农村里常常把瓜切开,晒干了当水瓢用。惠子说:如果我拿它来作盛水用,又拿不动;如果我把它剖开了晒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没有那么大。这个东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没有用。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庄子对惠子说:你这个逻辑专家,当然比博士还要博,比教授还要会教,可是你光讲空洞的理论,不会实际去用。庄子接着给惠子讲一个故事:宋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个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陆北方天冷的时候,手很容易冻裂的,乡下的人就晓得用些羊油、猪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开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间里烤火,千万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会全掉下来,也不觉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来了,血液流出来才会觉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实的事。宋人有了这个家传的秘方,能在冬天里涂在身上,不生冻疮,手上皮肤不会裂开来,所以这家人,凭了这个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会伤手。现在年青人没有看过,我们小时候,自己家里的布织了以后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着脚在水里站上半天一天的,要是冬天冻都要冻死。所以漂布有这个“不龟手之药”太好了。在南方还有一种药,冬天了吃过这种药后,可以脱光衣服跳到深海里,几个钟头都不觉得冷,然后上来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药不到冰冷的水里泡着,人是要烧死的。这个故事讲另外一个人经过这里,听说这家里有这个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许相当于现在一百万美金的价值,购买这个秘方。于是这家人开了一个家庭大会议,认为保存了祖传的秘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给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饭,而且每个月做下来也不过几千块钱,只够生活而已。现在一下子就卖了一百万美金,全家人从此都发财了。于是就把秘方卖了。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 这个人买了秘方以后干什么呢?到南方去游说吴王。吴越地在海边,打仗要练海军作水战,他游说吴王成功,做了吴国的海军司令,替吴国练兵。到了冬天,和越国作战,吴国的海军涂了他的药,不怕冷,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因之立了大功,“裂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劳,要分封一块土地归他收税,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样一个秘方,有智能的人能够利用它不生冻疮,不裂皮肤这一点而封侯拜将,名留万古。而这一家人却只能用这同一个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样一个东西,就看人的聪明智能,怎样去运用,而得到天壤之别的结果。因此一个人,穷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能去想办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于人的聪明智能,在于能否善于运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讲完这个故事,庄子就批评惠子:你现在家里头有这么一个大瓠瓜,太好了,怎么怕没有用处呢?要知道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难的事。庄子说你把大瓠瓜晒干了挖空,像坐在大船里一样,也不买船票,到处都可以玩。结果你还担心瓠瓜太大了没有用。“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这句话不仅骂了惠子,还骂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说你心里乱作一团,大草包一个,是个大笨蛋。后世的文学家经常骂人“蓬心”,其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逍遥游》第七节。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给它做个小结论,即智量境界的异同。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大小和好坏之分,一个人智量大,见地高,境界应用高,就能把一个不相干的小事情用来“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应用的见地不够,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也会没有用。像庄子他本身很高明,写了一部《庄子》,结果呢?留给我们后来的学者作为拿学位的论文资料而已,把《庄子》用小了,也变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怜。 01.逍遥游:无何有之乡 无何有之乡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我们看到这里可以想象成,这是当时谈话记实的剧本。庄子跟惠子素来是好朋友,也是死对头,碰到就抬杠。惠子跑来看庄子,说他有个大瓠瓜,庄子就说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个大傻瓜。惠子挨了骂,没有生气,接下来他反而把庄子给骂了。惠子说,我还不止只有那个大瓠瓜,我家里还有棵大树,叫“樗树”。樗树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树还容易种,但根部非常的臃肿,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绳墨,”“绳墨”是古代,甚至几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现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条墨线拉起来,两边绷直扯好,用手一弹,木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锯子沿着这条黑线就可以锯下去了。但是“绳墨”对于那个大树根却没什么办法,树根中间到处鼓起包,无法使弹出笔直的黑线。这种樗树的枝条歪歪曲曲,不合乎规矩标准;长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这种樗树,还有一股臭味,不好闻,因此没人看得上。 惠子骂人也是不带脏话的,他刚才挨了庄子的骂,这里又回转骂过来。他说老兄你的话“大而无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树一样,既无用又讨厌,还发臭,谁看到你都要头一歪走掉的。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你看他们两人骂架多有艺术,决不骂“格老子”,“你混帐”之类,两人光在说故事,但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给骂了。庄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啊!你有没有看到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两种不同的。狌跟狐狸差不多,我们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谓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庄子》,植物,动物都要用到,很麻烦。庄子为什么说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庄子这里骂人是转弯的,因为狸和狌,这两样东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国文学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头脑的人形容为“狐疑不定”。 狸狌独走路矮着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过来,不让人发现。它以为自己聪明,别人不知道,结果高明的猎人都晓得它这个毛病,就在它易常进出的路线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这样,喜欢玩小聪明。有时候它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树上屋顶上跳过来跳过去,“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觉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胆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聪明啊,把机关已经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进去了,“中于机辟,死于罔罟。”那些抓它的机械、罗网都布置好了,它怎么能逃得掉?你看庄子并没有当面骂惠子,这个家伙小聪明,鬼聪明,就像狸狌一样,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没有这样骂。如果是我们骂架会很笨蛋,一定骂得很难听,最后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舒服得很。 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惠子:你呀,简直是小家把式,你以为你逻辑讲得好,知识就是那么高,你看那个“牦牛”伟大得不得了,有什么用?连老鼠也抓不祝中国的大牛有好几种,牦牛出在中国的西边,陕西过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带,那里的大牛叫牦牛,也叫牦牛。庄子开始先骂惠子像狐狸一样狡猾,自以为聪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现在骂你以为你伟大?像那条大笨牛,连老鼠也抓不祝 庄子说: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树吗?有了大树,又有大瓜,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个大傻瓜。你把大树栽在一个地方,哪个地方我告诉你:“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的那个地方。“广莫之野”,无边无量,万物都看不见的地方。你把大树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优哉游哉,逍遥自在。那棵树,晴天当斗笠,可以挡太陽,下雨可以当雨伞,什么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谁也不来砍它,万物都不来扰害你。因为看到没有用嘛,蚂蚁都怕臭,不来做窝的,什么都不理你。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遥。《逍遥游》,点出了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 所以,大鹏鸟飞了半天,不是真逍遥,庄子说的真逍遥是“神化”。“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极乐在哪里啊?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又的确有个东西的地方。你到了那个“了不可得”的境界里头,就可以得逍遥。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就可以作一个结论:要得世法、出世间法的大机大用,必须先要具备“真知灼见”,所以禅宗要具见。大机大用取决于佛法所谓的“见智”,“真知灼见”所见的那个智能。所以“见智”之所见,非心识之所识,不是一般心意识能了解的,是“无何有之乡”。庄子讲的“神化”,要达到神的变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遥自在。其实,就是佛家讲的解脱。 如果真的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无一物可得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逍遥。跟后来禅宗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同一个道理。这是讲归到真正的解脱,必须要了解本体,佛学的名词叫法身,必须要达到法身的境界。所谓的身,也无所谓一个身,而是假定一个名称,代名词。 讲了解脱,还没有讲解脱起用。到了《齐物论》才讲气化,解脱起用。实际上,《庄子》内七篇是有连带关系的,等于我们讲《论语别裁》,里面二十篇也是连贯的。 02.齐物论:生灭变化无常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有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么《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么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间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末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么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么“嘘”?“嘘”在秦汉以後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不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么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么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齐物论》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後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么《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么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么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么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么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後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线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么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么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么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02.齐物论:人籁地籁天籁 人籁地籁天籁 中国後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麽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後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盛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祝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埃”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麽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後,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後,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麽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麽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齐物论》最後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这股气变成风以後,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呺。”“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麽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麽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麽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麽喜怒哀乐,什麽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隹”。“畏隹”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围”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枅,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窪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麽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呺”开始,“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寥寥”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後,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後,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碍…”“轰碍…”一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埃後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駡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麽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与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麽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麽那麽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麽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後,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麽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麽? 02.齐物论:咸其自取 咸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吹万不同”,风刮过来,那个吹的味道,庄子起了个名词叫做”吹万”。我们现在说吹牛,这个“吹”是从《庄子》来的。讲到这里,我想起了年轻时候见到的事情。四川青城山上有很多道家的庙子,其中一个叫上清宫,如果诸位到青城山玩过就会看到,那个道观很大,里头有面墙壁很高,有人画了一幅画在上面,游人见了都站在那里看半天,看了就笑,笑得不得了,昼面上是一头牛,很多人抓着牛在吹,有的抓尾巴,有的抓耳朵,有的抓牛的脸,有的抓牛的腿,都在那里吹,有人抓住牛的腿吹,那个牛一腿蹬过去。用吹牛两个字画了这么一幅画,那幅画画得真妙。 庄子不讲吹牛,讲“吹万”,宇宙万有的生命,都是这股“气”一“吹”,吹出来的。以前我们小时候,看过卖一种“糖人”,不管你要什么形状,他都能一口气吹出来。宇宙万有的生命就是相近于那么“吹”出来的。形而下这个生命怎么来?一“气”所生,我们不要当成风喔,也不要当成空气的气哟,这个“气”是个代名词。庄子说“吹万不同”,一股“气”吹山来,就产生现象的不同,所以我们在座的这么多人,就有男女老幼,胖瘦高矮,健康不健康等各种不同的样子。形而下就是这股力量吹出来的。吹出来使宇宙万有不同,这个还容易懂,那宇宙万有怎么来的?讲形而上,“无何有之乡”,“本来无一物”“天籁”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使其自已也。”一“吹”出来变成万物以后,就不齐了,但是原始就是一口“气”,“吹”出来以后,每一口气又分散成万气,所以你有你的气,我有我的气,大家的牛脾气狗脾气老虎狮子脾气,各有不同,“吹万不同”。那么,谁去主宰啊?没有主宰,上帝、神、菩萨都作不了主宰,“或其自缺。天堂地狱,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都是你造的,你“吹”出来的。“怒者其谁耶?”这里的“怒”不是发脾气,是形容很坚强的生命的气力。它形容吹的时候脸都涨起来了。像发了脾气一样。你把泡泡糖吹成球,越吹得大,你的脸就越涨得红,脸两边鼓起来像发怒一样,所以我们有一个名词叫“鼓吹”。这個“吹”“气”的是谁啊?是上帝吗?还是上帝的外婆?是唯物吗?还是唯心?都不是,就是你自己!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戚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齐物论》的中心要点,就这几句话。一股“气”吹出来变成了这个生命后,把它抓住就有万气的不同了。“咸其自缺这个“其”,等于大海的水一样,你心量大一点就多舀一点,心量小一点就步舀一点。所以这个生命,你抓取多一点,气就大一点,抓取少一点,气派就小一点;有些人是正气,有些人是邪气;有些人是陰陽不正气,有些人是半陰半陽的气;各种各样,是万气不同。谁作主宰?无主宰。自然来的,归于自然。庄子这个道理同佛说的《楞严经》一样:“清静本然,周遍法界。”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随众生心”,随你的心;“应所知量”,“应”是感应,你所知的范围量有多大,它“吹”的“气”就有多大;“循业发现”,跟着你自己心念的业力发现。你要晓得哟,佛当时在印度的时候,是比庄子前还是后,这个时间无法考证,但他们说的原理是一个,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庄子是这样表达“怒者其谁耶?”生命里头有一“气”,你找找看,那个东西谁啊?”那就是生命的本来。“吹”“气”,那个东西不属于“气”。我们喉咙只有三寸,一口气上不来,“吹万”也不吹了,这个形体不属于我了。这个形体,不能依它的时候,那佃东西跑到哪里去了?要找回来。所以禅宗后来提出一个“参话头”的方法,参“念佛是谁?”“找是谁?”庄子早就给你提出来了:“怒者其谁耶?” 魂魄与神气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陽也。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下面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的文章不是说空话吗?你不要看两个字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閒”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严格来讲这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的文字并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原始的房子盖起来,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闲”,门字里头一个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閒”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从门缝里面透进月光来,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个范围的,有他的道德的标准。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其寐也”,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真理睡着的话,神气相交,因此第二天能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 “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的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在白天的活动,它就是精神,在睡梦中的变相活动,它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半形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的,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以神仙丹道家学说来讲,认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亦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一变张横渠的理论,便构成“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陰陽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养生的道理,医学的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能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象这六句话不相干,现在我们说明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们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02.齐物论:世上无如人欲险 世上无如人欲险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 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自己的心里,在作内在的斗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庄子形容自己骗自己;“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自己骗自己,坐在那里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自己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接着又形容人的心理:“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生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也用过这个名词,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陽也。 心理状况开始心念一动,一开发的时候,像手指按开关一样,只要一按机关,稍稍有某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开关不打开,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自己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到关帝庙去买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拜一拜,也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子上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只是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生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自杀。等到生命真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所以对万事都很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陽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 庄子讲到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陽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完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陽气了。注意,《齐物物》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这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02.齐物论:生灭变化无常 生灭变化无常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騷》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槍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陽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窪,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陰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02.齐物论:真宰是谁 真宰是谁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孩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着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缺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缺,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我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孩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罕,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遣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述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02.齐物论:活着在等死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荆。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二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荆”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荆”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颈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璃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陰陽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阿面包阿饭阿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02.齐物论:师心自用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缺,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缺。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量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齐物论》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7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02.齐物论: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暸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颊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 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不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齐物论》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上,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風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發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它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济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钝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入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02.齐物论:方生之说 方生之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地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比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舆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画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支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支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舰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舆庄子有相同之处,不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封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切麈,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02.齐物论:引喻失义 引喻失义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于又以文之綸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谓以明。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陽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欧陽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陽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陽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对于“以指喻指之非指”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现在的书也在讨论,认为这个指呀,不是指头的指,这个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经据典,写论文,就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反正看到一点半点指头,就把它抄上去,然后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么书作引证,学问很渊博,实际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因为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所以结论留给谁做呢?留给别人去做吧。现在很多文章,只能这样。 很简单,这个“指”就是指头。庄子这一段讲什么?讲逻辑论辩。我们晓得,以印度的因明学来讲、论辩一定有四个步骤,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还要严密。因明的四个步骤,简单地讲:“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说话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为“因”。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来说明,这就是“喻”,在庄子中叫做“寓言”。因为人类世界上的任何语言文字,没有办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所以意识思想、意识形态很难表达。你说我会画画,把意思昼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层以后的意思了。那到怎样表达人类的意思?用比喻。人类文化中,每一个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比喻,最善于用比喻的是释迦牟尼,其次基督教《圣经》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喜欢用比喻呢?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比喻。譬如一个人问:“某人什么样子?”“我经你讲,你也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家伙长得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会一笑,反正晓得脸长,这就是比喻。我们人常常喜欢用比喻,比喻是论辩上表达情智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守、因都讲通了,那么就是结论的“合”了。 那么,庄子对当时喜欢讲论辩的名理学家如惠子、公孙龙,他也提出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说拿一个指头,告诉你这个不是指头,他说这个比喻不大好。这叫做什么呢?引喻失义,就是用了比喻以后,反而丧失了真正的意义。年青同学读古文都念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其中有一句劝他的皇帝,刘备的儿子阿斗的话:“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的造句话,就了解了刘备的儿子阿斗非常聪明,会辩论,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所以诸葛亮以亚父的身份教训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庄子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这个话有点引喻失义,还不如用不是指头来做比方不是指头的道理。禅宗大师翻译佛学《楞严经》时,比庄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个月亮给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后来禅宗有一部书就叫《指月录》。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绝口不谈禅或许还能进入禅。“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和上一句是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喻意。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庄于归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这个“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也,”是以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象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胜,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明朝憨山大师有两句著名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他这个名句的观念,也就是应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的。我们知道,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过这么一句话:“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几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这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为什么用逻辑的道理讲这一段呢?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辨的这一帮人,惯用的这些比喻,庄子拿来批判一番,但是.庄子用的比喻,它影响后世很大。比方,中国产生大乘佛学,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则天时,是华严鼎盛的时代,华严宗第 三代祖师贤首大师,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文章《金师子章》。庄子拿马来比方,他就用狮子来作比方。贤首大师用《金师子章》,说明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狮子的头、狮子的尾、狮子的脚、狮子的毛,分析起来,狮子全身无数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这一个狮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由此而说明华严境界是玄门,所谓帝纲重重无尽的道理。那么,贤首大师“万物一狮子”的观念同庄子“万物一马”的观念是一样的道理。 庄子用逻辑的道理讲到这里,跟着还是在批判逻辑,是非观念和一个人观念的认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说:是非观念所产生可以不可以,是从我们的主观来的,我们的认识,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你认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一个真正的离开身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提出了一个结论:“道行,之而成,”我们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体上,只有实行。在这里,我们看到庄子偏重于经验论,讲实验,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讲空洞的理论。拿论辩思想来当道,完全错了。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完全错了。“物谓之而然。”“物”就是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了就对了,你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就叫什么,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么,讲对了或者不对?他又引用: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恶乎然?”怎么叫对了呢?“然于然”,怎样一定认为对了?还是唯心的作用.你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恶乎不然?”怎么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这是庄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话翻译过来很简单,庄子这么一写,让人眼花缭乱,就像戏台上跟人打斗一样,上面来个花样晃一下,花槍东一挑,西一挑,实际上他一刀从中间就打过来了,他的文章就是这样,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万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万物。电就是电,电通过灯时,它发亮;通过录音机收音机时,它发声。这个物体有它所以然的特别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有它适宜应该的本位。有它适宜应该的立常但是在现象界来讲,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这样。形而上来讲呢,“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两个 东西都变成原来的能量了。只是一个能量,那没有关系,因此说明一个道理: 02.齐物论:唯达者知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因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这里讲:“莛”茅草的一根杆杆,很细,很轻贱,很脆弱;“楹”: 一个大柱头,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就是一个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个美女,最漂亮,两个相反相对。“恢恑憰怪”,讲人的现象,人的心理,人的个性。只讲四大类,“恢”:豁大,什么事情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狭窄,脚境狭小;“憰”:很奸巧;“怪”:很怪。这四种不同的现象,万有的现象,同人的个性、现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这句话的解释。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细的就是细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现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与丑的,死了以后变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尘了,漂亮与不漂亮一样,這是“一”:一個毛草杆与一個大柱头化成灰了,还是一样,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那么,在这個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东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们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细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于夫妻结合生了自己的孩子,两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毁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毁坏的時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从这一天已经在開始毁壞了。所以,他有个结论:“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萬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有个中国文化重要问题來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们晓得中国儒家约文化,在几千年来,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后,所谓《四书》。《四书》里头有《大学》、《中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背诵,我们当年读书,在小孩子的时候,就非背诵不可,不会背诵,老师就要打手板,肿得象螃蟹盖一样,痛好几天,很可怜的。这个《中庸》,有大学者考据提出来,认为子思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中庸》是依据庄子这个思想来的。称“中庸”,“中庸之用”,是庄子在这里先提出来的。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说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经常考据自己,前天做了些什么事,自己今天想考据一番,都不大准确的,自己前天放的东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时候忘记了,有时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据得出来,不晓得诸位有没有这个经验。所以,现在根据古董,根据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我只能引用庄子的话“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谓之是也,非者谓之非也。”很难说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庄子这里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讲,“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达者,“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的一体,是绝对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绝对的。天地间的事,没有成败、是非、善恶,从形而上道体上讲什么都没有,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知通为一。” 那么说,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不用。所以有些人学庄子学坏了,我过去看老一辈的朋友,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几倍,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辈子喝酒,优哉悠哉,我问他们:“为什么世界这么乱,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他们说:“你不晓得,我不了庄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那时年青,很喜欢跟这些老朋友开玩笑,我就叫他们外号:《水游传》上智多星吴用,“无用”。庄子的道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用而寓诸庸。”怎么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庄子说“庸也者,用也。”把《庄子》内七篇搞通了,就明白庄子并非是主张完全不用,还是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释:“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来源差不多也有这个意思。 在庄子那个时代,变乱到了极点,那个时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处乱世之间,慢慢会逃避现实,人容易变成“乡原”。然而现实逃不逃得开?人是逃不开现实的,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而不被现实所用,用得好,就是庄子所讲这个“庸”,用得不好,就变成乡原。乡原看起来样檬都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 碰到另一方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乡原”,认为“乡原者,德之贼也。”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有通了道的人,得这个“用”,中庸之“用”的作用。庄子这一段,关于逻辑论辩而讲到是非、成败,我们不要给他这一段骗过去了。什么叫“不用而寓诸熥”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后世所讲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极点,看起来很平常,但“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几矣”就是差不多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是很圆的,虽然很圆,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弯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这个“适得而几”,差不多了。“几”就是机关,电灯的开关,手指头只要一点原子弹的按纽,只要国家首领用一个指头轻轻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毁掉,这就是“几”。“几”是很轻松的 就那么一点,最困难就是这一点。你得其“几”,你懂了这个,“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能,用起来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么,我们有一这个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这个用。下面庄子就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02.齐物论: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们人不晓得用这个“庸”,聪明人为什么反被聪明误?就是喜欢玩弄自己的聪明,笨人吃亏在哪里?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聪明也是笨人。这些人笨是为什么?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后也。”把自己的精神、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劳神明为一”的“一”,不是“道通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错了。只向一点上钻牛角尖,他认为自己最高明,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么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个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院长,拿板粟喂他养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样的另外一种食物,究竟是什么,考据出来甚是为难,这个东西是猴子喜欢的食物。)本来每天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有一天,老头子好玩,忽然对这些猴子讲:明天开始,早上喂三个,晚上喂四个。猴子就吵了。老头说:仍然是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众生像玩猴子一样,反正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这么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气得非要打架,恭维你天下第一,这一下高兴了,实际上都是给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庄子最后一个结论:“名实未亏而喜怒属用,亦因是也。”等于那个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个,实质并没有变,只是把观念变一变就受不了。 民曰不便 你不要小看这个故事,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的道理都在内,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样,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一个政策一转变,明明这个办法拿出来,全社会全世界都有利的,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不习惯,如果一件坏的事情习惯了,叫他改变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历史上有“民曰不便’这种事,老百姓习惯了的,法令办法有改变,闹起来造反了。实际上造了半天,改变了的就是“狙公赋予”。 历史上的商鞅变法,当时改变政治的“法治”主张,第一项是针对周公的公产制度。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首先是经济思想改变,主张财产私有。由商鞅变法,建立了私有财产制度以后,秦国一下子就富强起来了。但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遭遇打击很大,关键就在四个字:“发曰不便”,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这就讲到群众心理、政治心理与社会心理。大家要了解,人类的社会非常奇怪,习惯很难改,当商鞅改变政治制度,在经济上变成私有财产,社会的形态,变成相似于我们现在用的邻里保甲的管理,社会组织非常严密,可是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开始的时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统统反对,理由是不习惯。可是商鞅毕竟把秦国富强起来了。他自已失败了,是因为他个人的学问修养、道德确有问题,以致后来被五马分尸。可是他的变法真正成功了,商鞅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变,不止是影响了秦国后代的秦始皇,甚至影响了后世三千年来的中国,中国后来的政治路线,一直没有脱离他的范围。 由商鞅一直到西汉末年,这中间经过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复郡县,把私有财产制度恢复到周朝的公有财产。王莽的失败,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来,再经过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变法,尽管我们后世如何捧他,在他当时,并没有成功。王安石本人无可批评,道德、学问样样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后世永远留传下来,而当时失败,也是因为“民曰不便”我们读历史,这四个字很容易一下读过去了,所以我们看书碰到这种地方,要把书本摆下来,宁静地多想想,加以研究。这“不便”两个字,往往毁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毁了个人。以一件小事来比喻,这是旧的事实,新的名词。所谓“代沟”,就是年轻一代新的思想来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习惯,实在便不了。这往往是牵涉政治、社会型态很大的。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于这种心理完全懂,于是就产生“突变”与“渐变”的选择问题。渐变是温和的,突变是急进的。对于一个社会环境,用哪一个方式来改变比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变他的“不便”而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当年在四川成都开马路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那里的路都是石头铺成的,下雨很滑,成都当时开马路很困难,当时群众认为破坏了风水,大家反对,所谓五老七贤,出来讲话,硬是不准开。五老七贤是满清遗老,地位很高,财产很多,学问很好,社会力量很大。后来有一先生(他是在这里去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实在府有办法,有一天,他请五老七贤来吃饭,这边在杯酒联欢吃饭的时候,那边已经派兵把他们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贤回家,已经是既成事实。随便大家怎么骂法,而事情还是做了。等到后来马路修成了,连瞎子都说:有了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时要改变是很难的。有时必须正以逆众意,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碓的政策。要有这个但当。这就要谅解他这样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违反了自己的私欲,宁可自己忍痛牺牲,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我们这个环境,假如下一次来改变了,许多人就会觉得“民曰不便”,一定一塌糊涂,其实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会、家庭也是这样。你的孩子读书不用功习惯了以后,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不便”,他也不会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赋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很深的人生实用,太多的道理,你当一个笑话听过去了,那就辜负了庄子。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道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着《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能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02.齐物论:生命的来源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陽、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面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样?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末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末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寓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属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遭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幺,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幺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懂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赤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为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闬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为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设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于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狠连贯。 比方上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朝三暮西”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后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02.齐物论:成亏之间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马?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四面的,庄子文学很美,运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 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 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以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絵昼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道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来。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 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辫,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 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论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认真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02.齐物论: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 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市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这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不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末始有无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末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发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隹,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子,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颊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乏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下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乏,如果你们认为,都丰富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 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02.齐物论: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一一切,就不改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文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间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之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体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象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象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其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02.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月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 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校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校”“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呑。”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吗,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颠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吗。这个都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陽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霭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02.齐物论:穷到源头穷亦空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在这个观念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陽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荱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于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这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矗就是说,从“无”亦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了。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 后一卦叫“未濟”,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因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科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仕,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討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 “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一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罗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圓的逻辑面前站不祝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 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在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幺,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仪”,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理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有害的是庄子,但捧孔子最有害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02.齐物论:春秋经世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有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团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陽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默认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熟,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幺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着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着《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 后人说“孔子着《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宁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前,《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其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想,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02.齐物论:五不方能称其大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礼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陽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真正的“大仁”,如太陽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有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所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在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都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02.齐物论:绝顶聪明绝顶痴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切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能。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能到最高处,没有智能可谈,那是真正的智能,那个就是道的智能。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先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都不懂。” 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讲过一句话。”真理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庄子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 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改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象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l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是“无知”。 下面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因为把人伦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庄子说人伦之道,由普通一个人,怎样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说,假使你懂了最高处没有语言文字可以讲,一切言语思想所不能到达的道理,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没有各种的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这个,认清了这个方向修道,“此之谓天府。”庄子定名为“天府”,这个“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宫殿,用“天府”来代表形容道的宝库,拿现在的话讲,就是道的渊源。你懂了这个以后: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真讲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样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学道的打坐,学佛的打坐,你坐起来干什么?坐在那里辩论,收里自己给自己辩论:这个不对吧?这个不大静吧?这个不是功夫吧?这个气脉没有通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心里思辩。真到达了内心无争的境界,没有思辩,脑子里心里绝对的清净,“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没有管什么方法,什么都不管了,那幺,你已经跟道的东西接近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修养到了这个境界:“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都不满,所以老子也讲,此时才叫“虚怀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进去,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也灌不满,它没有底的;同样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你把它舀掉,也永远舀不完,它不增不减。那幺,这个“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里来的? “不知其所由来。”无所从来也无所去,不知道的来源,也不知道的去处。“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辉永远是挥发的,永远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修到这样,对了。庄子现在传我们道,这个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万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出自《庄子》的“天府”、“葆光”,后来道家经常引用。内在的光辉永远在挥发,这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就是修道。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02.齐物论:圣人也有烦恼 圣人也有烦恼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国三代以上的上古史,庄子这里提出来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别的地方很少看到这个资料。庄子说尧当皇帝时,所谓公天下,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舜跟着从政三四十年,从小职员开始到宰相,当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尧到一百多岁才交给他,有一天,尧问舜,西南方的边疆,有两个小国家,“宗脍”、“胥敖”,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边疆地区的这两个小国家,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了家门的,流落在边疆;一种认为西藏、云南边疆地区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尧想出兵打他们。尧是圣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实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释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读古书读到南面称雄,这就是王者。因为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几千年帝王专制时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啊,杀头的。只有每个地方的政府机关,寺庙,可以坐北身南。尧告义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释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这是什么理由?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尧讲这段话有两层意思:实际上,尧舜传位之间,真正的实权已经交给舜了,但主要的事情还要跟尧讲一声,一方面尧主要想测验一下,你接位了,有不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虽然尧舜是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有时候心里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可以从这两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舜答复说:这两个同民族的同胞被赶出去了,现在还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野蛮的禽兽一样的生活,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昔者十日并了,万物皆照,”古时代讲天上有十个太陽,光明遍照万物,舜告诉尧: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还有我们人类的同胞流落在边疆,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愿意,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况且你的道德爱天下,爱万民像天上的太陽一样,比太陽还要光明,你想到这个事情,当然心里不高兴。 《齐物论》的这一段讲人伦之道,说“人籁”。我们用普通的观念讲,庄子讲到这里,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于平常的生命,而找回来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啮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传》,称为隐士,道家称作是古代的神仙。他们两个的对话很有意思。啮缺问:你知不知道,天 地万物有一个到了最高处基本是相同的,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答复:我哪里知道?换一句话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幺啮缺就问:既然这样,宇宙万物的最高处是无知吗?王倪又说,那我也不知道。我们中国文化有一个成语,叫“一问三不知”,就是出自这里。 他们的对话换一句话:“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么世界上没有道,没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02.齐物论:辩来辩去辩不完 辩来辩去辩不完 讲到这里,王倪就答话了:“虽然,尝试言之,你虽然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但是,“尝诫言之”,不过呢,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是庄子的文法,创作的一个文章体裁。在中国历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引用庄子的“庸讵知”,不过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拿现在的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你哪里知道。“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这个“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厉害。“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告诉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于说,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讲了半天,这就是禅。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智能,一个人的论辩,尽于“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学问,尽于“知止”,一切到了最高处,无知。注意啊,我们在座的学佛学道,你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国哲学什么的,你所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能不属于学问,思想、聪明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个人的结论,不是定论。再进一步,我们知道,人不外乎知觉和感觉,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象无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现在庄子又把知觉与感觉连起来讲,他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复上面的话。庄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讲,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民湿寝”,“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们人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还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那个泥鳅呢?一天到晚在水里,怎么没有腰痛呢?也没有风湿呢?可见这个感觉不一样。“木处,则惴栗恂惧,”如果把一个人吊在或挂在树上,会害怕掉下来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挂在树顶上越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在湿地上睡久了,会得风湿病,而泥鳅生活在水中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鳅、猴子,“孰知正处?”你说说看,哪个感觉究竟是对的?哪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秉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觉思想就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刍豢,”人类吃什么?菜、饭、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是头上没有长角的小鹿,属鹿的一种,“麋鹿”吃草。“蝍蛆甘带,”有一种虫像大蜈蚣,喜欢吃蛇。“甘”就是觉得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种飞鸟,很凶的,叫老鸱,喜欢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鸱鸦,人喜欢吃菜吃饭;糜鹿喜欢吃草;蛆喜欢吃蛇;鸱鸦喜欢吃臭的死老鼠。四样东西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是真正的对呢?这是饮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种,猴子有猿、猴好几种,有猵,有猵狙,等于北方的牛有黄牛、水牛的分别一样。猴子里头有一种猴,同性恋,以“猵狙”为雌。“麋”和“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别,互相交配。“鱼”与“鳅”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中国古代的两个美人,大家知道她们长得很漂亮。“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鱼看见她们就沉下去了,鸟看见她们就飞走了,山里的野兽看见她们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以为漂亮的,而别的东西认为不漂亮。庄子骂人家逻辑诡辩,而他的诡辩比别人还厉害。 这些看似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拿现在的观念看,都深有科学道理,庄子所引用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把专门的资料找来,叫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分析,觉得庄子引用得非常对。总而言之,这里提出了三迠: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其實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只是同庄子的说法不同,譬如说水,佛经上比庄子講得还玄一点,我們看到是水,佛经上讲饿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干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进到嘴里也会变成火了。这个我們没見过,但有一點我们知道,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里烧得要死,酒不能说不是水呀,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我们人吃的饮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最好的饮食,天人都要掩鼻而过,看都不也看,覺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佛经上说的这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因为天人我们没有办法找来对证,饿鬼也没有办法站出来证明。莊子的这些比喻,拿生物来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恶的不同。因此庄子辩论的结果,,推翻了春秋战国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学说,儒家、墨家讲怎么可以救国,怎么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道,實际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个道理。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思想观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来,有知道色盲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神经病医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经病,还是我是神经病,搞不清了。神经病四面八方围到你的时候,搞了半天,发現我们是神经,他们是正常,你到了那个环境,分别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庄子说,依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辩来辩去,“樊然肴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恶能知其辯”,你叫我来辩,我講不出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懒得来辩。这一段话,是庄子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又对辩,作这节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说: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吗?庄子这里提出来一个“至人”,得道的人。我们知道,庄子就人的价值,提出了三个名词,后来的中国文化道家道教经常引用,每一个是《齐物论》提出的“神人”,第二个在这一节提出的“至人”,后面还要提出“真人”。以庄子的观念,我们现在不是人,因为把人的本钱玩掉了,虽然我们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钱。人的本钱真做到会变成仁人,人变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达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做到这个标准,道家叫做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条尸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时,同学跟我说笑,老师,你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是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就是“走肉”。 庄子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讲完了。我们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国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说,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经达到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四大海洋,火山爆发,烧起来,庄子在上篇《齐物论》提过,他觉得温暖,洗个澡,一点都不热。“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海洋,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海动摇,海水干了,他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了。“至人”修养超神入化到了这个程度,庄子这么一写,中国后来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从这里来。 人做到了这个境界,不要坐飞机,手一招,天上的云就来了,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太陽、月亮拿来就是摩托车的两个轮子,就骑上了;“而游乎四海_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养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物质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当然不懂人世间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间的是非,在他看来,犹如小孩子的争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又等于看一群动物在笼子里自己闹,不相干。 《齐物论》这一段,从“人籁”而到达“天籁”,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经之外。”上面还有“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 02.齐物论:孟浪之言 孟浪之言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xiāo)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到这里,庄子又讲了一段故事,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和“长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传》上的人物。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是孔子。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讲,得道的人,“人从事于务”,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据我数十年之经验,凡是一有修道观念的人,这个人就废了,就完了。什么原因?第一,学道難,非常难,一般修道人认为“从事於物”会扰乱我的道心,什么也不管,以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云气,骑日月,”对不对?你们去研究,这是不是真的道?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说,学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物,“不就利,不违害,”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养到了这个地步很高。绝对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个人的自由主义发展到極點。可惜我们一般人没有学到“不就利,不违害,”“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礼记》中讲士大夫知识分子国難当头,见危受命,不怕祸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但是如果你传我一个道,对自己有利,我就磕头,你就是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虽然看起来很诚心,实际上做的动机却是“就利”,對不对?佛家讲布施,为别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讲奉獻给大家,只要牺牲一點,对自己有害。就不干!对不對? 真得道的圣人,“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 “不缘道,”不标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长寿,又要發赌……带个香蕉到庙子里拜拜,所有打求完了,香蕉带回来自己吃饱,总而言之,统统希求。还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样子,装模作样。 “无谓有謂,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你说他有所謂吗?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好象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劲,但是仔细研究,他虽然生活在人世间,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車,每天六点钟起床,匆匆忙忙地赶,晚上十二点钟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尘垢之外。 瞿鹊子说,我给老师那么讲,可老师呢,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没有资格问這个话。我给老师骂了,但心里不服气,“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我认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这样,“吾子以为奚若?”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你问的问题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老祖宗黄帝,得道的人,“之所听熒也”,你问他,他也会裝作听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问 得太高了,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师孔子哪里会知道。看起来莊子在骂孔子,实际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计,”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见卵而求時夜,” 看到鸡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了,不要闹钟了;“见弹而求鸮炙。”看见了弹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鸭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野味,你只不过子弹在手,还没上山猎,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所以老师骂你孟浪,不是真的吗? 注意啊,你看这一段,描写千古以来一般修道的人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气脉通了,神通来了,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有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啊,我在你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點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叫你来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了子弹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02.齐物论:姑妄言之姑听之 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淬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陽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 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脗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脗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人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霭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在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 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同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脗合”,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脗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02.齐物论: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栬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在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年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象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没有胆子,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去的道理。这是中国文化的讲法。上古祖宗大禹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住旅馆,死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现在醒着坐在这里研究《庄子》,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闭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里一样。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几句,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陰——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过去了永远不回头;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远不回来,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从道家思想来的。 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晓得回去,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样看来,庄子是不是劝我们早一点死?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这是我们文化最有名的四个字,是受道家的影响。历史上有多少忠臣,战死了还站着,尸体绝不倒下来,以致敌人的将领都对他崇拜万分,往往为他立祠建庙。特别是元朝名将董抟霄战死后,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白光出来,尸体站立不倒,敌将赶快跪下磕头。满清入关时,很多忠臣战死后尸体不倒,敌人的将领都受中国文化影响,马上叫下面的人点香、点蜡烛,统帅跪下来一拜,尸体就倒下去了。所以我们中国人说:“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义的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为神。我们看见许多庙,大家都去膜拜,里面所供奉的神,就是这一类人所升华的。他们的修养精神,同中国文化庄子道家思想有关,不是佛教来了以后,才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又是真理。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丽之姬”就是丽姬,“丽”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古代的西施一样。 “艾”是地名。“封人”是管边境事务的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女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间,对于妹妹可称女弟,对于姐姐可叫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后的事。晋国皇帝选丽姬做妃子,她离家时,痛哭流涕,泪沾衣襟。古代听说皇帝要选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走了,一入宫,一辈子见不着父母。所以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诗。“深宫二十年”还是小事情,还有一辈子不出来的。等丽姬到皇帝那里,变成皇后了,家里可以通来住了,这一下多舒服,多富贵,回想当初出来时,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蹋糊涂,后来想想,越想当时越觉得当初荒唐、愚蠢、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结果死了以后到那一边觉得很舒服,那个时候想起临死时那个哭是多余的。 庄子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没有这个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时,有没有办法通信?有没有办法通电话?我有个朋友六十几了,过去也是带兵作战,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了一个道理,我问发明了什么道理,他说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肿瘤医院,他说这个怕什么?上帝给我们一个生命 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得癌症的机会,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多可贵呀!这就是很有勇气。 我们人只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命上的一个大转折。庄子这一段讲生与死一样,引用了“丽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后很舒服的话,很后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齐一,齐一生死,就四个字,把生死解决了。 02.齐物论:大梦谁先觉 大梦谁先觉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两个字。“梦”、“觉”,庄子写的文字很美,可以说是对梦的研究。中国文化对梦的研究的很多资料,医学对梦的研究同心理学大有关系。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古人萝到喝酒,不一定是高兴的事,自天可能倒霉。中国人有句老话:“梦死得生”,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梦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有人梦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请你去打猎。梦境跟白天完全两样,但是我们要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做梦时绝对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晓得做梦就醒了。“梦之中又占其梦焉,”年青人经常梦中梦,梦里头觉得看书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置而后知其梦也。”醒来以后,觉得做梦,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我们夜里闭着眼睛睡着了,因为神经没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张开,哎呀!做了个梦,实际上你的思想、神经没有休息在想。“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才知做梦。我们白天也在做梦,人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现在扏眼睛闭起来,前面就看不见了,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时做白日梦,睡时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的梦,如此而已。真正什么时候不做梦呢?必须得道,只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晓得人生是“大梦”。“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唐朝翻译佛学《华严经》称释迦牟尼叫大觉金仙,很多佛经在翻译时用庄子的名词,如“众生”、“大觉”等等。另外,《三国演义》诸葛亮有首名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人真 悟道了,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未悟道前不知道,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因为我们没有悟道,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聪明,说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里面高兴。庄子说我问你,你认为自己很聪明,自己很清醒,你那个“窃窃然知之”的心里:“君乎?”你能不能够知道做主的是谁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样,你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骂得多漂亮。谁的鼻子给人家穿了个什么东西牵着走?牛不是鼻子给人家牵着走吗?鼻子给人家牵,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牵,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顽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庄子借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圣诞,引出孔子的言论。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 孔子对学生说?我同你们都在做梦,你以为我在传道,其实都是梦。“予谓女梦,”现在我讲你们在做梦,这一句话“亦梦也”,我自己也在说梦话,也在做梦。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这样讲的道理,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逻辑,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就是佛家禅宗所谓“机锋”。中国学武的有一句话:“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弓拉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机”。彼此两个机关相对,非常锋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来不及用思想。等于战场上,两个人同时子弹射击,你怎么躲避子弹?没得思考,不能用后天的思考,锋利快速无比,就是“机锋”。庄子说的“吊诡”这个东西,若不借三禅宗、佛学来解释,越搞越不懂。 我现在告诉大家,大家都在做梦,以孔子的话讲,我现在给你们讲学传道,也在说梦话,我姑妄言之,汝姑听之,你也是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这种说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么谁懂呢?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只有千万年后,碰到一位大智能的圣人会懂这个道理。“旦暮遇之也。”等于早晚当面看到一样,一点都不稀奇,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他没有骂人,但把天下人都骂完了,你们统统不懂,只有万年以后高明的人会懂我的话。等于司马迁写完《史记》后,在自序中有“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骂人的话,我写的《史记》,你们不懂,只好藏在山洞里, “传之于其人”,将来也同庄子所讲的千秋万代后,有聪明的人会懂我的话。 我一辈子喜欢到处买书,我常常给朋友讲,多买一点书,留起来。好几个朋友给我说,买书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现在的房子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其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书留着,你的孙子都看不懂?你把孙子都看成你这么笨?说不定,你的儿子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认为书看不懂,不买书是很笨的。 庄子提到“吊诡”的这一段话,不大使逻辑。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也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大家都蝇梦,梦也是梦,最后说这些话不要听,“吊诡”,听了也不懂,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你说不符合逻辑,又觉得有理。因此,他转过来,又批评了惠子这些讲辩证逻辑的。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dǎn)闇,吾谁使正之? 道只能够悟,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不能从文字去追寻,若以文字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用辩证的方法 去辩证这个道,你假使胜了我,我没有胜你,这样一来,你真的是对,我真的是错了吗?反过来,假使我胜了你,你不能胜我,难道我真的就对了,你真的就错了吗?“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客观双方都是错。 总而言之,天地间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天地间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结果以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个结论,我与你统统是无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真正的有学问、聪明,都是“黮闇”。庄子提出一个名词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么?白的里头有黑斑、黑点,有污点。“黮闇”是什么东西?引用佛学的名词就是“无明”。我们现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人类都在“无明”中,但是自己还认为是智能,“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个有智能的人来纠正我们思想中的错误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个人的思想跟你一样,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样,他来做评判,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我一样,来做评判,也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来做公正人,他怎么可以确定呢?假使找一个与你我思想一样的做公正人,既然他与你我一样,也就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个真理的判断与公正。 “然则我与若俱不能相知也,”我与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幺对于普通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得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是谁?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庄子提出一个名称,“天倪”,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个天,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在中国文化代表这个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国文化,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都有四、五种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或者儒家书里讲的“天”,有时候代表天体,科学自然界的天,有时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个代名词,是抽象的。这里所讲的“和之以天倪”,真正达到道的境界,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停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亦即是还寂然,就是庄子讲的“天倪”。 “是不是,”你讲“是”,是你主观的成见,不一定是对的,客观的看,你这个主观“不是”。同样的道理,“然不然,”你认为对的,也不一定对,都是主观的性质。假使你客观认为是对的,真下确定“是”,你这个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我现在讲得很客观,一讲出来,已经主观了。中间是非常恶之辩别,没有办法弄清,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也没有办法确定,无法辩。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等于佛学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就这四个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辩来断定。诸位年青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我们看了这一句话,马上下意识的一个主观错误观念就产生了,当成不能思议,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讲方法上,并不是一个确定观念,不可思议是不能思议。拿佛学来讲,这叫做“遮法”:这个门这个路子是错的,方法上是用错了的,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你这个方法。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庄子讲到这里,同佛学理论完全沟通了。所以,用思辩推测形而上道,完全错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们坐着什么都不想,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认为我这个就是道,你要晓得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对不对?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以佛学中观正见来者,你这个就不是正见,是偏见。因而学佛和研究道是同样的。你说不要逻辑,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用过了,马上把它推翻。所以庄子接着说: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类文化都是从人的思想来,论辩是靠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变化的声音变化出来,谓之“化声”。凡是“化声”,都是“相待”,就是相对,不是绝对。“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即真正的绝对,必须“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几千年来,东西方学问思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乱,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环的战争是什么?思想战争。严格来讲,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曼衍”,越衍变越多,因为不能得道,“所以穷年也”。所以无穷无尽的日子,你去搞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千年万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来。那幺,怎样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忘记了一切理论道理,乃至道家、老子、庄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给我们懒人哲学多好,尤其青年学生不肯学习,不肯写文章,坐起来懒得想,然后把四个字拿出来,我是学庄子修道的,“忘年忘义”,什么都考不出来最好。“振于无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么地方?站到无量无膑 境界里,“无竟”就是无穷荆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叫欧陽竟无先生,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故寓诸无竟。”就是宇宙万物无穷无荆 庄子时代,“无竟”这个观念已经有了,佛学来了就无量无边。“无竟”的观念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易经》用“干”“坤”两卦开头,最后以“未济”结束,永远是无穷荆佛学唯识学讲“流注生、流注注流注灭。”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在流,无穷无荆当我 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佛学告诉我们,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注异、灭,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时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了。《论语》中孔子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断地过去了,永远不回头。年青人听了,不要认为这样 很灰心,这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下面有句话:“不舍昼夜”,像流水一样,不管白天夜里,要永远不断地徫前涌进。这就是庄子讲的“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易经》干卦的卦辞,干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干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奖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地前进、扩展、伟大、成就。 02.齐物论:天地蜩双翼 天地蜩双翼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就是影。“罔两”是什么呢?中国文化有一种讲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来,中秋节快来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众默然)。自己影子没有看过?!可惜你们诸位青年同学在都市里生长,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夜里走路,两边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而且影子外面还有个光圈。“罔两”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所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吾侍蛇蚹蜩翼邪?”“景”告诉“罔两”,你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还是帮人的,是人家的附属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是附在人家的身体上的。据说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个皮,粗粗的,有弹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 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庄子提出的名词,中国文学很多诗词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过憨山大师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天地蜩双翼”就是出在这里,“乾坤马一毛”出自《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古代佛门中的高僧大德,儒释道没有不通的,这些大师,对三家学问滚瓜烂熟,因而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出语,每样东西都非常宝贵。青年同学研究文学,经经常担心本钱不够,你说你有思想,你读了《庄子》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免谈了。但是要读懂佛学,儒道和中国文化诸子百家不通,无法入手。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景”又讲,天地间生命真的主宰在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笶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这个“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 讲到这里,《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文章开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学生颜成子游问:老师,你今天不对呀,你好象同以前两样。那个时候,现郭子綦入定去了。学生一问,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我“无我”了。由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然后告诉颜成子游“无我”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物,“吹万不同”。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是进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记了开头,最后这个结论就做不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03.养生主:袁才子和郑板桥 袁才子和郑板桥 比如请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郑板桥等都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清代才子袁牧在康干盛世,二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出来做县长,赴任之前,去问老师,乾隆时名臣尹文端辞行请训,老师问他:年纪轻轻去做县长,有些什么准备?他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准备了百顶帽子。老师说年轻人怎么搞这一套?袁牧说社会上人人都喜欢戴,有几个像老师这样不要戴的。老师听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当袁牧出来,同学们问他与老师谈得如何,他说已经送出了一顶。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两任县长,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做两任知县后,不干了,回来当名士,买了《红楼梦》的大观园,改名叫小仓山房。那时,两三百年前,他的房子里已经装上透明红色玻璃,还是进口的,小仓山房在里头,树林、林园之美没得说。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郑板桥。他没有考取功各前是教书的,很可怜。古今中外教书的都一样可怜。郑板桥在教书时,刻薄的主人给吃的稀饭,他形容“鼻风吹动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饭碗里的稀饭起波浪,你说有几粒米在里头?所以有名的诗:“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他是江苏人,而逃难到扬州来教书,为什么?过节时,债主来要账,账还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后来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两任知县就不干回家了。他有几句名言,我们可以知道,但不要学,学不好要学坏的,画虎不成反类犬:“聪明难,糊涂也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绝对的聪明,最后通达了,学到绝对的糊涂更难。“放一手,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作人处事,放一手,等于现在请放一马,当下心里就很安祥,但并不像宗教家万事慈悲,来生要得个大福大报。 在中国文学、哲学中,充满了这一类思想教育。历代走这种路线的人太多了。郑板桥、袁子才等等,讲究穿、讲究吃、讲究玩,在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间,差不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这一现状,为什么?当时天下实在太平,社会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着不晓得怎么打发这个生命,那么自然合于庄子讲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如果要引用历史上的资料,来说明庄子的这个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这些资料,可以写一部很厚的专着。 现在我们归结下来,庄子所讲的少知道,少烦恼,知识学问越高,痛苦烦恼越大,尤其生当乱世,知识学问越高的人,所谓忧世、忧国、忧民的心理,随时都在忧烦中,在这种情形之下,才构成了庄子所讲的《养生主》前面这段话。这个时候,人生不经过变乱,乃至说不经过我们这个时代,物质文明发展了,人为了追求物质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为生活在奔走,为生存而竞争时,自然感觉到知识越高,欲望越发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这等于庄子的格言。庄子这一段话,如果说是教育,我们历代的教育家说不出口,它非常消极,也很逃避,而且对人生处世非常滑头。不过,有它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做善事应该的,做到了没得名气地做善事,别人不晓得你在做善事。“为恶无近刑。”没有一个绝对的善人,每一个人内在的私生活上总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做坏事不会达到犯法的边缘,不会达到受打击痛苦失败到极点的边缘。就是说善恶之间恰到好处,你说这人好吗?好不到哪里去,坏吗?也不坏。这两句话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所以有人研研究《庄子》,认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极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为善无近名,”中国的文化,不只是《庄子》这么讲,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国文化讲做好事,有四个字,叫做陰功积德,不知道你们年青人听过没有?我们当年所受的教育,这个道理灌输得很多,做人一辈子要陰功积德。陰是暗,偷偷做好事,别人不知道,这才是陰功,真正的陰功才是真正的积德。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为了让人家去表扬,为了让人家叫我们好人,看到我们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经常提到中国有一部书《聊斋志异》,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烼的小说,它的宗旨在哪里?很多人不懂。《聊斋志异》第一篇是什么?《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读书人,做梦时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参加考试。他到考场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关公。中国人素来对关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还可怕。关公发下题目,他就做,卷子里有几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一个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现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奖励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随手丢掉,而不幸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关公当场阅卷,拍案叫好,于是命令他马上去做城隍,就是陰间的地方官。这个读书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后才能做的,只好向关公请求,我妈妈很大年纪了,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去做城隍,妈妈谁孝养呢?关公一听,好极了,有慈心。命令秘书查寿籍册,看看他妈妈还有几年陽寿,秘书一查,还有九年陽寿。关公说,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请主任秘书代理。这个故事说明“为善无近名”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为了因果报应。拿历史的经验来证明,历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启发我们,他们的人生做法,“为善无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头,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经,天天到教堂做礼拜,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会死掉呢?常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只好看看他,没办法答。这种心理就是为善近名。 “为恶无近刑”,更不是鼓励我们去做坏事。孔子的思想,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我们常常这样解释,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要超过标准范围,小地方有时可以马虎一点。照我的看法,这样解释完全错了。实际上,孔子是讲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能违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违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虑,“出入”不能做马虎解释,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与不做之间,两可之间时,要慎重考虑,这是主张小德都不能违反。透过了文字的了解,就晓得孔子所说的小的过错也不能犯。我们不能随便把孔子的话“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注解很多地方也有错误,你不要认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为恶无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归纳下来,庄子这两句话就是讲人生行为要做到至善。 03.养生主:缘督以为经 缘督以为经 庄子这几句话分成两段,有三点: 第一点,一个人养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烦恼、不痛苦、不忧烦、很安祥、很平凡、很快乐地过一生。有学问、知识、经验,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脱。换句话说,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点,人在善恶之间,在人生的行为上,绝对要走至善的路子。不过庄子的文学气氛,两面一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我们往往被文章的气势迷惑了。 第三点,“缘督以为经”。麻烦来了,这一句话严重得很。后来科家神仙之学、炼丹、求长生不老,祛病延年的这一套中国特有的学问,笼统就叫养生之学,修道的人就是走养生之学的路线。养生之学的观念,都取自庄子《养生主》这一篇。我们要道德了解这一点。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特别要提的,养生之学是中国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没有。西方文化也讲人的生命可以长生,后来演变成西方的宗教,所谓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讲肉体生命死后,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国文化非常特别,认为肉体生命可以通过某种学问,某种方法修咸永恒的存在,叫做长生不死,这就是后来讲的神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说,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很大胆地提出来这么一个假设,假设人的生命通过某种方法去修炼,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那么,修炼的方法呢?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就晓得现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讲的气脉之学。人体有气脉,中国医学讲人体有十二经脉,统帅了西医所讲的神经系统、肌肉、细胞许多东西,除此之外,学中医特别要注意,还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都是相对的,人体左右的神经是交叉的,比如左边臂膀很痛或者发酸,左边神经的根据在背脊骨的右边。内在呢,连着内藏,和心肝脾肺肾有关连性。左边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陽明经脉不通,也会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风湿,这是气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发酸,也是胃不好;不过胃不好的情况不同,因为神经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经组织是很奇特的。十二经脉在中医学上称为六陰六陽,六根陽脉,六根陰脉,统帅了各个神经系统、肌肉、内脏等等。 道家与中医所讲的人体有奇经八脉,奇经八脉不是六陰六陽,不是相对的,是独立的,所以叫奇经。如说天上一只鸟在飞,单的,谓之奇。奇经八脉的奇字,不应念成奇怪的奇,应念“支”。奇经八脉的主脉是督脉,就是“缘督以为经”。督脉是什么东西呢?人的身体是一个骨杆,前面两个伸出来是手,上面加上去是头,下面两个叉是脚,人体是以背脊骨为中心的,心肝脾肺肾五藏都挂在背脊骨上,这是人的优点,所以人立着,顶天立地。动物跟人不同,它们的背脊横放着,心肝脾肺肾也横下挂着,所以动物生命在佛学上叫“横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脉为主,督脉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经,背脊骨一直到头脑,称为中枢神经系统,人活着健康时最主要的就靠中枢神经系统。到了前面,舌头以下,连着心肝肺大肠小肠膀胱等,这一系统,在旧书翻译中称自律神经系统。人中风嘴歪了,发抖,可人还活着,就是自律神经出了了病,不能做主了。 督脉是中枢,那么,督脉是背脊骨的中心吗?这一问题是千古以来道家、密宗、瑜珈术讨论得非常有害的,现在还在讨论。过去西医不承认有督脉,现在开始承认,所以科学还是要慢慢进步的。我们知道,背脊骨一节一节接拢来,中间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医生用真空乏从骨节洞里打进去,把脊髓抽出一点来化验,脊髓是什么?譬如我们吃炖的猪背脊时,里面有白白的,软软的一条,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体,脊髓中间很细很细的一点,从下一直到后脑,这就是督脉。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这样认家。但有些道家、密宗认为这种说法不对,太粗浅。督脉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间的中间,比人的头发丝还细,有一条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脑。有这么一个现象而无形,因为脊髓中间是空的。比方香蕉树,看起来是一筒,若一层一层地剥开,最里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弯了,头也低下来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够了,是因为督脉不通了,闭塞了,乃至坏了,所以修道的人讲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脉。 讲到督脉,世上的修炼方法都是名称的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可一般学佛、学密、学道的很可怜,学问不能融汇贯通,被许多宗派的术语名词困惑了,始终在搞术语,搞名词,搞各家经验发生的理论,都有边缘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实际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个道,人的身体就是这么个身体,不会是道家的身体与佛家的身体不同,更不会是现在人身体同古人身体变化太大,都是一样。道家的术语,因为中国人的关系,讲起来比较方便,但不要被名词术语困住了,就对了。 道家经常讲到后三关、前三关。督脉有三个部位最要紧,腰部叫尾闾关。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气脉破碎了,甚至于闭塞了,始终没有恢复,所以腰没有力量。而女性本来腰就没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讲,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两个膝盖在走,假使男人年纪大了,膝盖弯得不灵便了,就很讨厌,越年青,膝盖越灵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为腰在扭,这是气脉的关系,不是骨骼的关系。腰中间一圈叫带脉,非常重要,带脉的气不够,到腰这里就气不足。督脉这一节,男女都一样。大家打坐都勾腰驼背的,坐直一点,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两边的穴道是命门,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么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没办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脉很通俗很简单地分成三个部位,每一关尾闾疾最难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练气功,讲修养做功夫,往往到这一关,一百个有五十双垮掉,男女都一样。到这一关,刚刚打坐到精神好起来,气脉还未走通,身体就出毛病,乃至发生遗精,及各种各样的毛病据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们这个民族因为礼仪的关系,个个有这个病,个个都不敢说。所以许多修道也好,练功夫的也好,尾闾关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没有打通,从而影响肠、胃、肾、膀胱等,百病丛生。如果这一部分绝对健数了,那么人体内藏胃的一半以下,这些病绝对没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体生理上永远保持很年表,象童体一样。 第一关通了以后,上来就是夹脊关。夹脊就是背脊骨的两块骨头拉拢来,那里有个窝的地方,这里与肺呼吸系统、肝、脾、胃连带关系很重要。做功夫修养把这一关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里,很难得弯下腰来,自然很直,你叫他弯腰,他并不舒服。你看年纪大的人,总喜欢弯腰,喜欢把腿跷起来,坐在办公室里,希望靠在椅子上,脚跷到办公桌上去,只要有机会,两条腿总想放高不可。以中医来讲,这是下元亏损。夹脊关不通,前面所讲的中宫、胃气都不充足了,问题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来了。这是后三关的第二关。 第二关上来,叫玉枕关,就是后脑,许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净土念阿弥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祷告,乃至道家的修炼功夫,在我的经验上,很少修到这一关的,尤其打通这一关的,非常少见。有人静坐修道到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学来讲,童真入道,女性就是当第一次月经还没有来时,男性就是性知识完全未开窍时,此时修道不会有这个毛病可是不可能,童体不会有这个智能,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几岁不是童体以后,脑部神经大部分衰坏了,闭塞了,或死亡了。为什么近视眼的视神经老化?就是这里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笼统的名词讲,就是玉枕关气脉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头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齿痛、耳朵出毛病,各种毛病都来了。加上现代报纸副刊上医学知识,有一点毛病就怀疑是这样是那样,再加上恐癌症,结果找医生,当然找医生并没有错,那么,有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生命拿来试验一下,我也不主乡随便乱试验,往往经过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于没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学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这看到那,实际上玉枕关并未通,而是在静坐中,身上的血液、气脉在运转流行,身心气血,二者相互摩擦生电,形成这种现象。如果你认清楚这只是静坐过程必然的阶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执不着,顺其自然,慢慢身心会一步一步变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气刺激了视神经,在将通未通之际发生许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牵强附会,看到光或者什么的,自己认为有神通了。轻一点,大神经变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蛮灵,大事就不行了;严重一点的,大神经小神通也没有了,完全神经了。许多人打坐修道疯了,武侠小说所说的走火入魔,就是这个原因。实际上没有火,也没有魔,就是“缘督以为经”。如果玉枕关气脉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纪,思想、身体不会疲劳,记忆力不会衰退,也不会耳朵聋、眼睛花,应该说比年青人还行。这就是督脉部分。 讲督脉,讲气脉之学,解释“缘督以为经”,就是说把整个身体背脊骨督脉系统打通。怎么叫“缘”呢?佛学翻译得很好,叫“攀缘”,攀等于人爬楼梯,一节一节慢慢爬上去,“缘”就是沿着这条道路,一切节向上连锁的关系。所以,“缘督”就是以督脉为主,沿着督脉这条道路,以生命的气化一节节向上爬,保持健康。“以为经”这个“经”,不是奇经八脉的经,这里应作常字解释,督脉中枢神经、背脊骨关联着整个身体的中心,要经常保持使它健康。 刚才讲的自律神经系统都叫任脉,是在身体前面;横的叫带脉,在身体中间,有相而无形的是冲脉,也就是后来密宗、道家所认为的中脉。不过有人辩论,冲脉不是中脉,都为名望辩论得有害,暂不去管它。反正人体四个脉,加上两手两脚到头脑,上下八个脉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没有缺陷、闭塞、病痛。 然而,庄子只提到督脉的重要,他为什么不讲下去?任脉、带脉不重要吗?因为有一个“缘督以为经”,对于有形的活着的肉体生命,背脊骨到脑中枢神经最重要,是主干。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脉为主,督脉打通了,后面再跟着一路一路来,所以“缘督”,以督脉为基矗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认为中脉才最重要,那是后来的说法。怎么讲是后求的说法呢?督脉、任脉不通,中脉没法通,真正中脉通了,奇经八脉当然通。但是到达这个境界,不可能的,几乎不可能。 长生不老,据我的想象,不能说我的经验,多活一下,慢一点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绝对做得到,不过要专修。不像一般人学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产也要有,美钞、黄金多少也要有一点吧,名片上总要印一条官衔,或者不是“长”的,总要来个“员”的。如果一忙这些,想做到“缘督以为经”,奇经八脉打通,修到长生不老,据我所知,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那真是庄子前面讲过的人生的大梦。 青年同学注意,人的欲望,随着年龄、知识、经验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个人的欲望不跟着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减退更好。许多学佛学道的人,讲起来自己什么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埃这样一来,不能专修,想“缘督以为经”,想长生不老,绝对不可能。人随着欲望的升高,到了皇帝,历史上秦始皇,汉武帝,唐朝明朝的几个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权位最高处,还要想另外一个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吗?汉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两个人讲话很影响他,一个是道家的神仙东方朔,东方朔很滑稽,经常搞得汉武帝哭笑不得;一个是汲黯,汲黯当面批评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内在欲望那么大,而外面讲大仁大义,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岂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吗?历史上讲汲黯很憨,汉武帝的大臣哪个敢说这种话,非杀头不可,只有汲黯,当面这样骂汉武帝,汉武帝一声不响,晓得汲黯好人一个,忠心耿耿,讲的老实话。其实,岂止历史上汉武帝,大概所有学佛修道的都是汉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个毛病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缘督以为经”,一句话就成功了。 庄子只讲了“缘督以为经”,下面几句话来了: “可以保身”,督脉打通时,身体健康长寿是绝对的,没有病;“可以全生,”怎么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乐地活着,全万全终;“可以养亲,”不会死在父母前面,当然可以孝顺父母,照应家庭子女亲人;“可以尽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该死的时候,尽了天年。 许多人死亡,没有尽到天年,在佛学叫横死。按道家说法,人活一万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书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们把活一百岁视为高寿,在道家看来是不通的。人有一万年的寿命,为什么人会活得这样短呢?道家有一个会计制度的算法,高兴时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发一顿脾气,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场,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帐很有趣,我把这本道书找出来,叫个学统计的同学画一画表,扣一扣以后,就只能活几十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不算“尽年”,真正的“尽年”是规规矩矩活到千年万年,然后不叫死亡,道家有个名词,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去,等于佛家讲往生到其它的佛国。 然后庄子提出三个故事。要特别注意,故事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很简单,可是《庄子》文章的笔法一写,很漂亮。二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各方面,经用《庄子》的这些故事,做各种说明的,太多了。如果现在有人用白话,高度的文学手法,再把每个故事描写出来,应该更好。 03.养生主:杀生的艺术 杀生的艺术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huà)然响然,奏刀騞(huo)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gu)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 “庖”是给皇帝管厨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么人的厨师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那个梁惠王。庖丁给文惠君杀牛,当然现在有更好的杀牛机器,但杀牛是当时的一种手艺,当时的一种技术。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触,”把牛一拉,绳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们普通拍一下很爱护,杀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绳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转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脚压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盖顶住一个穴位,后来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样,顶得发麻了。庄子一定学过杀牛,至少也观察过杀牛才这么写的。 砉(huà)然响然,奏刀騞(huo)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轻轻一拉,“莫不中音”,几句话描写的动作,干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几下就成功了,一条生命就回家了。刀从皮套里拉出来,“兹……”就一下子,好了。“合于桑林之舞,”看起来庖丁不是在杀生,简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时商时有名歌舞,是艺术,是音乐。“乃中经首之会。”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经脉的纹理轻轻拉一下,整个皮就脱开了。 这一段描写杀牛,杀得高明,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叫杀生的艺术,杀生达到艺术的境界。实际上,庖丁杀牛的技术,使被杀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灵魂出窍时会讲:你的技术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杀头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场,向刽子手说:拜托,我们生生做个朋友,给我利便一点(就是快一点)。刽子手杀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头上一靠,不是画上画的刽子手杀头时,拿刀像切瓜那样吹,可见画画的人没有看过杀头。杀头时,刽子手把狠人头发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时看过。 杀生的艺术,给庄子写成了这样的技巧。固然说杀牛的技术很美,总是不好,庄子讲得好好的,前面叫人养生,活得很长,可是为什么又讲到杀牛?你说怪不怪?读书时要从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里看杀牛,嘴里惊叹:好啊!你本事这样大, 杀牛真利落,技术真高明!大概还在鼓掌,只是这里没写。文惠君在赞叹杀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骂他的。 03.养生主:技进乎道 技进乎道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文惠君一赞叹,庖丁“释刀”,把刀一摆,那姿态比跳舞的还优美,就告诉皇帝:没有什么稀奇,报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欢的是修道,因为我学道,所以会杀牛。“好”“道”,以修搁的精神来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经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于大艺术家陈教授塑造人物,随便一块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转就成形了,“好”“道”而“进乎技矣”就是这个道理。 庖丁杀牛,“好”“道”而“进乎技矣”,修养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术都可以达到超神入化的程度,这就是讲养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诉我们,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联考考得像杀牛一样,就好了。联考进考场无所谓,考题一拿来,笔一画就是了,考完了,笔往桌子上一丢,冰淇淋来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这种程度,无所谓发财,就是爱发就发,不发就不发。这是讲原则。 你看这位杀牛的庖丁说法,在给文惠君传道,拿佛学讲就是“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庖丁以杀牛身而说法,因为他杀牛,文惠君杀人,当皇帝都喜欢杀人,杀人杀牛差不多,所以在传道。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注意,开始杀牛时,看到什么都是牛,都想杀。这里讲个笑话,年青人刚学拳时,手发痒,看到人,手就想动一下,没有看到人,柱头也要打两下,这才痛快。等于小狗长牙齿时,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发痒。 开始学技术时,看到什么都是牛时,什么都想动。以前剃头师傅收徒弟,教怎么拿刀,怎么剃,开始不能用人头做实验,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削皮。那时的学徒都带着做家务,师娘在屋里煮饭了,叫徒弟打一点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进去舀水了,然后出来慢慢刮。这样搞惯了,师傅让徒弟给人家剃光头,师娘又在屋里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头上“咚”一放,当然这个人就完蛋了。这是个笑话。 讲到剃头,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辈子做理了匠,人小时喜欢坐在桃担子的矮凳上,让他剃头,不像现在坐在冷气底下,旁边还有人剪指甲,我一辈子不敢,只觉得这样很可怕。这位故人也会做诗,给我剃头时就谈起诗来,所以我很喜欢他给我剃头,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热水一洗,那清凉的味道,比在电风扇底下好,再听他讲最近做了什么诗,后来看到理发店的对子,是他念给我听的,譬如“毫末生意,顶上功夫,”我说好,就背下来。还有一幅,后来知道是左宗棠的:“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一个个都把头砍下来,这就是左宗棠少年时的气派,后来变成理发店的名对子。我常常让他剃头,并跟他谈诗,过后我有点害怕,他一边嘴里讲诗,一边在我头上乱剃,若他讲忘了,在我头上“咚”地一下,那还得了埃其实他剃头已到了庖丁杀牛的境界,把头不当头了,随便划两下头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后来长大了出门以后,想起坐在乡下的柳树底下让他刮光头,夏天用热水洗洗凉快一下,追忆这个境界,超过了冷气底下喝咖啡。 开始杀牛时,所见无非是牛,就像师大同学毕业前一年去诫教,上课时两个小时腿都在发抖,上课久了,目中无学生了。开始三年,所见无非是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目无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里头没有牛了,技术经验到了这个境界。等于开始打坐,只晓得自己两腿痛.“始臣之打坐时,所见无非腿也,三年之后,未尝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记了腿痛,坐在那里睡觉了,始终也没有学好打坐。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报告,刚才讲的那个剃头师傅,一边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一边用剃刀在我的头上乱剃,头皮剃得比西瓜皮还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识,跟我的头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过来了。注意,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到此境界时,写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诗,再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呀?!有时看到得意之作,我说这诗做得蛮好,问谁写的?同学告诉是我自己写的,有同学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心里想,笑一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术搞熟了,刮得痛快时,觉得猪皮、牛皮已经利得蛮干净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顺了,“哗”地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欲”之刀,无意识的。但这一刀下来是真正的干净彻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还要来一下,很优美。 提请诸位注意,庖丁杀牛的技术,已经达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门专长的技术,到达“神化”的境界,不是用头脑,不是用肉体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来。譬如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乃至开刀的医生,医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对于下刀的深浅程度已经感受到了,所谓“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这个“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体官能的。技术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领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断、连绵不绝。下面接着讲庖丁杀牛技术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kuǎn),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gu)乎! “依乎天理,”所谓“天理”,就是物质天然的纹理。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这是中国文化最流行的一个术语。“批大郄,导大窾,”刀下去的时候,在大关节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导着刀下去的方向,顺乎自然,顺着经脉的流行,肌肉的纹理,就把它自然解脱开了。大要紧的关键解脱开了,细节之处自然也就解脱开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句话:“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当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脱开了。 所以他讲一句结论:“技经肯綮之未尝,”这个“技”既代表技术,也表示肢节的肢;“经”就是我们现在讲神经丛,是大关键,大要紧的地方;“肯綮”,关节。他说,当我的技术达到这种造诣时,技术所经过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经过的地方,哪一丛神经,哪一块肌肉,哪一个关节,我都没有注意了,顺着刀势就下来了。等于一个雕刻家,顺着石头的纹理,自然就下来了。“而况大軱乎!”更何况大的骨头,大阻碍的地方,这乃顺着一溜就自然解脱开了。 这几句文字的大要,我们作了一个解释。我们要注意,庖丁现在讲的是杀牛的道理,实际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样。所谓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达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样做事,或者作领导人,或者被人领导,或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依乎天理”,从自然之势,“批大郄,导大窾”,大关键的地方,要点的地方,把它解开了,就能把事办好。但是,不是勉强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来。所以对于枝节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节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顺着自然而来,关键的地方解开了,枝节的地方也就解开了。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评一般杀牛人:技术高明的杀牛人,一年要换一把刀,这个刀他用了一年,非换不可,下面是一个注解:“割也;”庖丁说他们呀,不是在杀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杀牛的人痛苦,被杀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个国家的高手了,至于“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杀牛者,一个月要换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杀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们看现在的医生用的手术刀,岂止一月,开刀一次后,就怕有问题,就要换。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告诉文惠君:我现在的这把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了,也没有换过,这个刀刃就像新的一样,没有缺口,还锋利得很。 这个道理说得很深刻,等于们们小时候学写毛笔字,自己的字写不好却嫌笔不好。现在最好的毛笔,几千瑰一支,写了几个字,这个笔不听话,我想向这边,它要往那边,换一支。同样道理,不会杀牛的,嫌刀不锋利。如果技术到了最高点,修养到了最高点,如同会写字的人,最坏的笔能与出最好的字。高明的书法家,他喜欢写坏笔,能够把要丢了的坏笔,写出神韵的字来,还超过了用新笔写的字,那已经不是写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这个道理同时也说明,一个才具高的人,处理国家大事也好,个人事务也好,乃至说做菜也好,会做菜的人,随便一个蛋,一点油,一点盐巴,炒出来也很好吃。像我们不会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么都要炒焦。文章写得好的人,随便怎么写都写得好,写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写不好。所以,庖丁讲到这把刀的道理,是在于自己意境的造诣高不高,不在于工具的好坏,作人处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养高不高,不靠环境条件的帮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的文章影响我们的文化极其深厚,“刀刃若新发于硎”,“游刃有余”这两句成语,文学、诗词,乃至一些大文章,到处都用到。这里庖丁以杀牛的道理来做比喻:“彼节者有间,”牛身上的关节,任何一个最严密的关节都会有空隙。古书上印的“闲”字,门里面一个月亮,现在写成间,间隙的意思。这句话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难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们两个指头捏得很紧,还是有缝的,厚的东西穿不过这个指头缝,如果非常非常薄的东西,一拉就穿过去了。所以最严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点,都有空隙,同人体上的关节一样。“而刀刃者无厚,”庖丁说,可是这把刀在我手里,已经变得没有厚度了,变成非常空灵,没有刀了,那么没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过去,何况还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无形的刀,“以无厚入有间,”进入那个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词,就是舒服得很,潇洒从容得很。这把无形的刀,在没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变成一个大空隙了,所谓“游刃有余”,庖丁这把刀不是在杀牛,好象是在物体上游泳一样,很轻松很自在地就过去了,是非常地潇洒从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因此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还没换过,它和刚刚出炉的刀一样新。 这一句话是重点。我们作人做事,要永远保持着刚刚出来的那个心情。譬如年青人刚出学校,是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抱负。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艰难困苦经历了,或者心染污了,变坏了;或者本来很爽直的,变得不敢说话了;或者本来很坦白的,变成很歪曲的心理;本来有抱负的,最后变得很窝囊了。我们一般认为,这是社会与环境影响了一个人。其实懂了庄子讲这个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会与环境不踊以影响人。所以我们自己要有独立的造诣,独立的修养。自己独立修养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复杂的世界,任何复杂的时代,任何复杂的环境里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都可以永远保持最初开始时的心理状况。这是最高的修养,这在中国儒释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够永远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环境影响,不受外界环境染污,永远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纯洁,就像《老子》上所讲的“能婴儿乎”,那么,就会如庄子所说,这一把刀,“刀刃若新发于硎”,永远不会坏,永远长新。 同时,我们要了解,生命的修养也是这个道理。人为什么会苍老呢?受了情绪的变化和一切外界的影响,使我们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与处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虽然处于很复杂的世间,“批大郄,导大窾”,处理大关键,把握大要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头脑,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像这把刀刚出炉一样,不硬砍,不硬剁,不硬来那么可以永远使生命健康,永远使生命青春。 03.养生主: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 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 上面庄子借用庖丁的嘴,讲自己修养的造诣境界,和处世的方法原则。这里这一段话更重要。但是当我到了一般的杀牛匠那里去看看,牛一来,杀牛匠那个小心,那个紧张,做了非常严谨的准备,我看见了那个情形,自己“怵然为戒,”生起一个警觉性,警觉什么呢?“视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样。庖丁的技术那么高明,杀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来随便一挥,就感觉到了,可是在看技术差的人杀牛时,并没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对自己更加有一个警惕,不要认为自己学问好,本事大,技术高。人生作人处事,就要像庖丁那么小心,那么谨慎。一方面这几句话也描写普通杀牛的人,看到牛求,“视为止”,那个眼睛看到牛来都瞪直了;“行为迟,”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边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别人杀牛,“行为迟”,本来自己很轻松,因此也亦得走路都不敢乱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们怎么杀牛。 动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说,我学了他们的样子,虽然自己技术很高明,但动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细地下来,“哗”地一声,牛的四肢都解开了,牛身像泥巴一样散在地上。这个时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杀牛匠把刀一丢,躺在地上也像一团泥巴一样。休息一阵,威风又来了,“提刀而立,”把这把刀一拿起来,往那里一站,英姿四顾,就像大英雄打了胜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觉得我是英雄,“为之踌躇满志。” 这一段描写很有趣味。然后,“善刀而藏之。”把这刀擦得干干净净,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锈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来。等于很有钱的人,一定要把美钞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来,装起没有钱的样子。 你注意哟,庖丁杀牛的技术之高明,眼睛里面没有看到牛了,刀随意这么一挥,一条牛一秒钟就解决了,那已经不是技术了,已经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学问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肤浅的人做自己的老师,做自己的榜样,那么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术、学问到了最高处,认为老子天下每一,你注定失败。没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谨慎更谨慎。所以庖丁说:虽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杀牛匠的地方,看到他们杀牛那么小心,我也跟着他们学,也那么小心。我们用文学上一句话来描写,一个人的一生呀,由最绚烂而归于平淡,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这才是成就,这样的成就才是养生之主。这个要点就告诉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讲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庄子这里形容人由极高明归于平凡的时候,掉了几句尾巴,来描写这个人生。把牛杀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样坐在了地上,哎呀,总算完成了工作。这就是人生,我们大家都有这个经验,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发了赌,先是觉得困难害怕,睡了一觉醒来,“提刀而立”,我还是英雄,站在台上呀,“为之四顾,踌躇满志”。这个描写很幽默,人都是这样,过后越想越觉得自己英雄,在当时却痛苦得很。可是庄子在后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这句话是要点。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禅宗的话头,要透过文字以外去参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文惠君听了庖丁讲完,他说:奸啊!我听了你讲的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庄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优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这么一个故事,写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来讲呢?还是我们常提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这个“谨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瞻怯更不是自我的颓废,是小心谨慎。这就是养生的道理。 03.养生主:神虽王不善也 神虽王不善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庄子这里所引用的故事,根据后人的考据,据说出在战国时的宋国。“公文轩”,人名。“右师”是一个人职务的称呼。公文轩看见右师,很惊讶地说:这是个什么人呀?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然生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后天因生病而变成这个样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师说:这是天然的。这里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么东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换句话说,不管是因为车祸,撞断了一条腿;还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或者因为生病受伤,割掉了一条腿,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样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归之于人为。天然给我生命,要让我用一只脚活着,我就用一只脚活着。每个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个人的身体形貌都是独立的,各有独自的精神。你认为我只有一只脚不好看,我还觉得你长了两只脚很怪呢!或者你认为我的鼻子长歪了,我还看你鼻子长得太直了,不够漂亮;说我驼背,驼背有什么难看?你还没有呢,不相信你驼驼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么不好?对不起,你还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动手术,开了刀才歪得起来。“人之貌有与也”,这句话很深刻,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对的,外形不能妨碍了我们精神生命独立的人格,每个人要有自己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顺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环境的影响。右师说:我懂了这个道理,因此我答复你: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为,是自然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庄子的这几句话,在中国的文学故事中,尤其在《高士传》中引用得很多。“泽雉”,就是江河边旷野里的野鸡。不晓得大家看到过没有,野鸡走几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虫子找东西吃,走几百步,走得更远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点。你看野鸡挺可怜的,为了一点饮食,为了吃饱,一天到晚到处跑。虽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兴,“不蕲畜乎樊中。”“蕲”就是乞求,它不乞求关在笼子里。关在笼子里好啊,野鸡如果被人关在笼子里,天天有米吃,现在还有各种配好的饲料,又有水喝。但是,被关在笼子里不舒服呀,它宁肯饿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这才自由啊!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并不希望关天动物园的笼子里。为什么? “神虽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譬如我们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头一弯,再把羽毛一张开,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样子。再了不起,你还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它自己也学得不自在。它的“神”,那个精神虽然看起来像王一样,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实,我们大家也都关在笼子里,这个宇宙就是个大笼子。你看现在的建筑,譬如现在我坐在上面,给大家讲《庄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样,有什么了不起?从外面看进来,洋土盒子就好象笼子里关了我们这一堆人,还翘头翘脑,自己称王,这不好。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人,有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发大财,当了大老板,出来那个肚子挺得特别大,表示有钱,可仍然是被关在笼子里。照庄子的说法,“不善也”。 这是第二个故事。 03.养生主:随缘世事无挂碍 随缘世事无挂碍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这是讲老子死了的故事。至于老子死没有死,这在中国文化史上,素来是个迷。据说老子是永远不死的。这里庄子说老子死了,他的月友“秦失”来吊丧,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月友的尸体,眼泪至少要掉两颗,秦失却不这样,他看到老子的尸体,“三号而出。”大叫三声,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声就走了。老子的学生就说:这个家伙不是我们老师的好朋友,他今天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来讽刺嘛。秦失听到老子的学生这样讲,就答复他们:我是你们老师的好朋友哟。老子的学生就问了:老师死了你来吊丧,又不行礼,又不掉眼泪,干嚎几下,大叫几声,道道可以吗?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秦失说:当然可以,而且这是最高的礼貌。我最初对你们的老师很敬佩,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远跑来吊丧的时候,看到有些年纪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儿子一样伤心,又看到有些年轻人来吊丧,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妈妈一样伤心。为什么他们见到老子死了哭得那么伤心?“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这是真情的流露,动了情感,讲不出来话来,为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这是人的感情没有错,但是你们的老师老子,中应该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够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环境以外,达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说的“哀乐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经不动心了。也就是说,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于心中,生死一体,活着是睁开眼睛在这里做梦,死了是闭着眼睛在那里做梦,反正在梦中游戏。结果呢,你们这些跟老子学道的学生还动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见你们没有得道。换句话说,老子没有把你们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这个“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乐,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来,大声把喉咙哭哑了才算伤心,这个感情已经做假了,不是真感情,这是违反天然的,已经忘记了生命的本来。生命的本来是什么?“崇高改至堕落,积聚必有消散,有命咸归于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起来,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会散开,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那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秦失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顺着生命叩拜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大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之势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壮则老”,一个东西装成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老了,这个生命要结束,而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换一句话说,真正的生命不在现象上,从现象上看到有生死,那个能生能死的东西,不在乎这个肉体的生死,所以,我们要看通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是最高的修养。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随时随地心安理得,“而处顺”,人生除死无大事,死是最大的问题,生死的问题看空了,顺其自然,自己就不会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 “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在中国文化中,帝字,还有道字,天字,有各种的解释。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体,生命的本来。在这里,你不要把帝当作一个有形的上帝来解释,不过,把它当个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个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悬”,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无法解释,无法用世间的文字,语言来解释,要最高的智能来理解。理解了这个道理呀,就了却生死了。了却生死之后,又如何呢? 薪尽火传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个“指”,古人争论得很厉害,有人认为,这个指头的指,是代表肉体;有人认为,这个指是代名词,不要那个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我们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燃之后,把这个火传到蜡烛上去。火柴擦燃过一会就息灭了,火柴的形象没有了,可是传到蜡烛上的火呀,那个光明永远不断,绵延不绝。“不知其尽也。”也就是无穷无荆那么在中国文化里,就是一句话:“薪尽火传”。火柴烧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见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远是亮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肉体的生灭是两头的现象,生命的根本不在这个现象上,那个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辉永远不生不灭,无穷无荆庄子用“薪尽火传”这个比喻,表达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样。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对于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乐不入心中了。 《养生主》三个故事讲完了,我们再回来看一看。第一个故事:庖丁解牛。庄子告诉我们对于做人处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诣要超凡入圣,不要被外境所拘,虽然在物质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脱,如庖丁解牛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作人做事还是处处谨慎小心。第二个故事,庄子用右师的故事来说明,每个人都有独立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有独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价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笼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环境的能力,创造自然的生命。一只脚的人也顶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决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响。我们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环境的影响、打击,自卑感也就产生了。所以我们常说,一个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为他自卑感太重。因为傲慢是对自卑的防御,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个架子来。没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这个境界,是真的认识了自我。所以人顶天立地,古往今来,无非一个我。第三个故事,庄子告诉我们要看破生死,我们能够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时候,很自然地接受,一点无所恐惧。换一句话说,对于生死不自卑,我们为什么怕死呢?很自卑,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庄子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并没有到哪里去,我们那个能生死的生命,“薪尽火传”,永恒常在。真正的生命永远是光辉,永远是亮着的,“不知其尽也”。 04.人间世:从谥法说起 我们再强调一下,《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第一篇是《逍遥游》,讲人如何解脱,如何变成一个超人。由解脱变成超人以后,说到形而上道的齐物,万物不齐不能平等,《齐物论》讲如何达到形而上的万物齐而平等。然后,才能够懂得做一个人如何养生,如何使这个生命有价值地活着,这是第三篇《养生主》。懂得了养生以后,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间。人世间这个名词,我们在文学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庄子提出来的。下面,我们就讲内七篇的每四篇:《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陽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从谥法说起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 这个故事也是假托的寓言。颜回一度想到卫国去教化卫灵公,历史上有没有这个事实,查不到。我们知道,孔子同卫国关系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卫国度过的。我们这个历史文化很妙啊,中国历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个名称叫“谥法”,一个人这一生做人对不对,死后公拟的谥号叫做“谥法”。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连皇帝都逃不出谥法的褒贬。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现在不保留了。中国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这个谥法,怕他死后留下万世的骂名,甚至连累子孙抬不起头。因为这个谥法,也就是死后的一字之定评;它永远都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议,或史官做评语,像汉朝的文帝、武帝,称谓“文”“武”,都是谥法给他们的谥号。“哀帝”就惨了,很悲哀;汉朝最后一个皇帝谥号“献帝”,他亡掉了汉朝,也含有把天下献出去了的意思。这是曹操给谥的。哀帝献帝当然不是这样解释,但是也可以这样说。汉朝的“灵帝”,战国时卫国的“卫灵公”,谥一个“灵”字,有点神经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谥号用神经的神,他有点神里神气的。像历史上的周文王、汉文帝、唐文宗,谥号能够得上一个“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据谥法解的记载,称文的有下面几种: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民惠礼,六、赐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陽明谥号“文成”,清朝的曾国藩的谥号“文正”,那都是最难得的。死后的评语够得上称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历史,纵横十万里国土,虽然有几亿的人口,其中却数不出来几个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这是中国文化中谥法的谨严,所以中国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标,也要对后代负责;不但对这一辈子要负责任,对后世仍旧要负责任。因为谁都没有办法逃避历史的公平,对了就对了,不对就是不对。所以中国人说,作人做事要有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现在通过卫灵公的谥号,就可以了解了卫灵公这个人,这位历史上的诸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卫国的皇帝,很不错,并不太坏,但就是本身有点吊儿郎当的。可是他用的干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卫国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可是在卫国住得很久,因为有蘧伯玉这一班人招呼照顾。齐国的贤相晏子,一位历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没有办法住在齐国,同时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齐国,想辨法要孔子走,这是历史上的一个秘密。为什么呢?晏子怕孔子在齐国住久了要出问题,别人想谋杀孔子,晏子身为宰相也不能保护周全。所以孔子在卫国住的时间很多。但是因为卫国的皇帝是卫灵公,也很难弄。 04.人间世:颜回想作王者师 颜回想作王者师 孔子的学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颜回,庄子就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讲这个故事。 颜回有一天向孔子请假,他说我想不当学生了,要离开这里出国去。孔子问颜回要到哪里去?颜回说准备到卫国去。孔子和卫国交情很好,就问颜回:你到卫国去干什么呢?颜回讲了个道理:我听人家说,卫国的皇帝卫灵公,“其年壮,”他四五十岁,正当壮年之时。一个人到中年,月有可为,这是壮年的可贵。“其行独”,但是,听说卫灵公的行为做法,非常独裁,自以为是。“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他对于国家,治理得很随便,因为他太聪明,又壮年,想到怎么办,就怎么办,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里是说卫灵公,其实我们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只需要把国字改了就行了。有时时我们在家里,“轻用其家,而不见其过”。开公司,做事业,或做生意,“轻用其商,而不见其过”。不论大小都是一样,不考虑,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了,自己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 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由于卫灵公正当壮年,壮年的人呀,有勇气,有冲劲,而智能若不够,经验不够,因此“轻用其国”。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封建独裁,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毫不考虑自己的错与不错,结果老百姓受罪、受难,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卫灵君这样一搞下来,像火烧一样,把海洋的水也烧得干,这个国家太危险,“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对孔子讲:老师呀,你平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好的国家就不要去了。为什么?好的国家,去了光吃现成饭,当个公务人员,拿高薪水,没有意思。“乱国就之。”大乱的国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颜回说,这是你教育我们的呀,现在卫国很乱,毛病太多了,卫国的老百姓很可怜,我去了要救他们的国家,把它的病治好。“医门多疾。”病人在哪里看得到?你去好的医院好的医生门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颜回说,我想把从老师这里学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积地宏扬。拿佛教的说法,我去度众生;拿儒家来讲,我到那里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颜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过来的呀,我们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来,哇!天下事一定有办法。哪一点看不惯,哪一点不对,可惜了,我没站出来,只要我一站出来,早就有办法了。我们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这个想法。这一段我们特别要注意,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为国家、为天下的热情,尤其青年人的热情是很历害的。陆放翁有一首名诗: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与伯仲间。 这首诗现在的中学课本有没有,我没大留意到,过去我们在七八岁小学生的时候就念了,现在好象是中学、高中在念,将来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这样,对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一点都不了解,所以那个气宇呀,好象天下国家的事,只要我一出来,就有办法,是“北望气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个时代都一样。陆放翁所处的那个时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战,国家处于战争时期,他于是有复国的思想,所以当海军,“楼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楼船”就是所谓的每军了。又想学陆军作战,“铁马秋风大散关”,“大散关”在中国靠近西北的高原。后面四句则说到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一无所成的感慨。陆放翁的这种报效祖国的心情,是一个乱世时代的儿女,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都有这种气概。古今一例,可以说古今中外一例。 那么,这一段描写的颜回也是抱这种气概,这种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训话了,孔子教育颜回的这一段话,就是教训天下所有的人。 04.人间世:道不欲杂 道不欲杂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个“嘻”,应该这样念:“嘻……”孔子拉长了声音幽默颜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杀掉,不但教化不了卫灵公,而且你这条命还会送掉。 “夫道不欲杂,”这一句话很重要呀。这个“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天地间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种事都一样,处于人世之间作人的道理,不能乱,要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门深入,方法不要学多了。方法学多了,你没有那个智能,不能融会贯通,一样都无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样。“杂则多,”欲望多了,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多了,而不专一,博而不专;“杂收多,多则扰,”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人家; “扰则忧,忧而不救。” 思想复杂了,烦恼太多了痛苦太大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人家吗?还能够救天下国家吗? 我们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的经验,等到老年人的智能成就了,已经来不及了,不但没有勇气了,连躺下来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气,但那个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无办法。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有个感想,假设能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一个人能具备了年青人的勇气,老年人的智能,那真是天下事不足为也。结果我们做不到,每个人的人生都犯了这个毛病千万注意啊,孔子教育颜回,“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教。”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存己而后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学,孔子这里讲的是青年人的修养哲学。先能够自救,自己先站起来,再辅助别人站起来。等于学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后来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够救别人?可是人年青的时候总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辅助别人站起来,觉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几十年经常跟年青的同学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为跟不上年青人就会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觉得,年青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把他们的长处已经学到了,他们还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青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难。还是有这种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能、能力都非常强的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庄子笔下写出来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个原则,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张“立己而后立人”,这个立,先求自己站起来,然后辅助别人站起来;道家是“存己而后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后度他”。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的。 “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个“未定”要特别注意,我经常同许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谈了大半天,我告诉他们,你有个大问题,尽管活了几十岁,你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定下来,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确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究竟要做一个什么。很少有人一辈子确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环境在转,这就犯了庄子所说的“所存于己者未定”的毛病一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没有确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身,也即是人生的哲学。譬如说我要做一个睡觉的人,只要有觉睡就好了,其它什么都不管,也总算确定了一个方向。哪怕没有饭吃,睡得饿死了,也算不错嘛,因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后给他一个谥号,也称为“灵公”,或者称为“神公”吧。就怕连这样神经性的人生观都没有确定,跟着环境转,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选择一个职业,不管哪个职业,反正为了自求生存,当皇帝也是职业,讨饭也是职业,皇帝和讨饭相去那么远,只是职业的不同,不是事业的不同。中国文化的事业是什么呢?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的:“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举”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够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从而天下社会有一定的安定,这样的成就叫做事业。所以一部《二十五史》里面,虽然有许多帝王将相状元,现在我们脑子里记不住二十个,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事业在人世间。当皇帝几十年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也就是个职业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当皇帝,我对历史上这类皇帝有个专门的名称,我叫他们“职业皇帝”。他们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那没有办法,谁叫他们“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个笑话,一个人去做县长,却字都不认识,有一次写七这个字,七字应该身右边弯,他身左边弯,站在譢的卫兵说:“大老爷叿,七字写错了,七字向这边弯,你怎么向那边弯?”大老爷听这当兵的说他写错了,这下受不了啦,把笔一丢:“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还是当兵,我还是做官。我写错了字,没有关系。”那些职业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贡献。 为什么一个人对历史没有贡献呢?即“所存于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观没有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观确定以后,富贵贫穷都没有关系,有地位无地位,有饭吃无饭吃,有钱无钱都一样,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孔子告诉颜回:“所存于己者未定,”你对于自己的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都还不够,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你哪里有空直接去暴露别人的错误啊! 04.人间世: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孔子对颜回说:“且若亦知夫”,这几个字看起来毫不相关,好象古文乱七八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并且你也知不知道?“且”,并且;“若”,就是你;“亦”,也;这个“夫”就是起问号的作用了。“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并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过份,过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把水装得太满了就溢出来了。所以道德有个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叫“荡”得过份了。你认为自己有学问,有智能,你聪明过头了,聪明过头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头。凭你一点点聪明就去教训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两个字是分开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经》,上篇讲道,下篇讲德,道是体,德是用。魏晋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间,才把两个字连起来,变成一个名词叫“道德”。古人所讲的德和现代人道德两个字连用,其内涵是有差别的。后世人,尤其现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窝囊差不多。所以讲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脸,我右脸还要送过去,好象这下才合于道德。这个道德用得不好,就变成了窝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样,为什么呢?所以说读中国古书很困难了,假如按中国古书的说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还好些,越注解越糊涂,怎么“德者”就是“得也”呢?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说,有人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那就得拿点仁义道德的成果出来,不然就是空话,空话 没有用。用一句古诗来讲:“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处,劳苦功高有成果了就德,所以称为功德。所以,你说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讲,你做出来,“事到有功方是德”,这就是道德。那么我们现在对德字就有这么一个了解了。 “德之所荡”,“荡”就是超过了,讲道德没有错,不过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围。我常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同学,夜里开计程车,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为他又吃素又学佛,讲道德的,看到那个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怜,想到这个社会好乱啊,想着想着就开过去了,忽然转念一想,这不是学佛的心肠,马上就把车倒退回去,把那个被打的人弄上车,送警察局送医院。当时他这一段事情是记在日记上的,(因为我规定同学们写日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些什么事。)我看到这一段,就拿起红笔写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记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属找到这位同学,说人是你打伤的……后来麻烦透了。所以这位同学说好事难做啊!我说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做好事是应该,但要有智能地去处理。“德之所荡”就是这个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标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过了这个范围,道德就变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严重了,非道德认不清楚究竟是道德还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还有商量余地。这是个逻辑问题。 所以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智能太过份,太聪明,聪明过了头就是笨了。等于刚才举的例子,那位开计程车的同学,经常做好事,结果找来麻烦,给我骂了以后,做好事小心一点了。他本来做好事很热心,结果弄得烦恼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反过来说,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为什么不能守本份呢?受一个心理的影响,争求虚荣的知名度。为了一个名,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这就是“德荡乎名”。读书人想立大功成大业,心理上因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围,把人生行为的标准都破坏了。这种故事在历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国人有句话:“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我们有时候读史书真的读得流眼泪,替古人着争呀,古人当时不这样做就好了,可他偏要这样做。其原因呢?“德荡乎名”,因为名心的趋使。 “知出乎争,”“争”就是好胜。智能越高,知识越高的人呀,意见越有害。我们真懂了历史,懂了人生,读了《庄子》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读书人教育受得多,学问越高,意见越多,有时候越难办。越是知识分子,越要争名争意见,固执得很有害。所以古人说,普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常常为欲望而吵架,欲望满足了,就不吵了,知识分子不是为欲望,欲望满足了也要吵,意见之争!为了意见的不同,而彼此间不得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知识意见的战争比什么都可怕。历史上历代的“党祸”,看了令人伤心呀,统统狠了“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几个字的毛病这里面就牵涉到名心的问题,名心并不一定是在报上有个知名度,这个名包括了战国时期的名理这学,也就是逻辑意见和观念的差别。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为名所困。人类自己的知识技巧,成了斗争的工具。所以为了榜上有名,不是为了真正的学问读书,这就是争斗心理的开始。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不是为了考功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间,一般人读书人只晓得八股文章,已经不晓得真正的学问,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个真实的事情,有个考取功名的举人,突然有一天问朋友:“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跑到同年家去,(过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学)同年的书桌上摆了一部《史记》,他就问:“这个《史记》,我没看过呀,是司马迁着的吗?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呀?”所以这种学问知识呀:“知出乎争”。 所以庄子借孔子的嘴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这是人生的名言。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数千年来每个朝代,在皇帝面前党派意见的纷争,都犯了这两句话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经把名心抹平了.无所谓名不名,这个很难。庄子下面会提到,“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马,也好,人把虚荣心去掉了,呼牛呼马而能依人呼,随便你叫。所以清人刘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识迷徒。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到了这个境界,才算没有名心。我们看到中国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么名字也不要了,只取个法名来代替,结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争了,为了法名争得好有害,这个就是名心之难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所以为了求名成功,为了好胜而求知识,这两样都是杀生的武器,它杀人不见血,破坏自己的生命。这不是道德的行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尽头。 孔子骂颜回的话还没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这个字的毛病,尤其知识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识,把道德的规范看得很严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强。佛学中有五种见,见就是观念,有一种叫禁戒取见,自己牢牢地立了一个戒条,认为违反了这个戒条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个旁门左道的“鸭蛋教”,是光吃鸡蛋不吃鸭蛋,还是光吃鸭蛋不吃鸡蛋,我记不得了,反正是认为吃了别的就怨了戒。这就是把自己以为是道德的东西,固执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为的道德,其实是错误的。这叫邪见,也叫禁戒取见。“未达人气;”许多人的道德修养很好,所谓方刚的人,很方正,很刚强,觉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圆者就是圆者。道理讲得非常对,可是他实在是“未达人气”,对人生的气味,生命的气息都不懂,他自己虽然也是个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颜回是孔子学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然道德很好。不过孔子讲他“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其实孔子没有讲这样的话,是庄子借孔子的嘴讲的,也许是孔子讲过,只有庄子听到,我们没有听到,那不管了,反正庄子是借题发挥,道理是有错的。 孔子说:颜回你这个家伙呀,自己认为学问好,人方正得比木头还要方,比冰块还要冷冰冰的,个性又那么倔,自信得很,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颜回你不过二十几岁,“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也就是现代人讲的你电视都没上过,报纸上也没登过你,没有知名度,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你,你以为你算老几呢?谁晓得你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突然哯去把仁义道德这套学问说给卫灵公听,要教化卫灵公,勉强用“仁义绳墨之言”,这一套理论,这一套方法,暴露卫灵公的缺点错误,你不是当面让他下不了台吗?你想想着,他还会喜欢你吗?绝不会认为你是对的呀。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这样搞不但不讨人喜欢,没有一个人认为“其美也”,都讨厌你,不赞扬你,这种事情太糟糕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讲别的,我常常被学生教训了,以前在大学时有,最近也有。在大学上课时,有同学下课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师,怎么怎么……”讲了一大堆理论,我说你讲得都对,让我想想看,过几天答复你。等到过作天课上完了,他也不讲了,我也不问了,因为他慢慢懂了。最近还有个学生跑来告诉我:“老师啊,你这个地方那么多听众,你要加以科学地管理。”我说:“是是是,你看怎么管理,你帮我设计一下好不好?”“好!我帮你认计。”几天后我让同学请他来,然后告诉他,这里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怎么怎么的,请你计划一下,那么多听众怎么科学管理?他最后告诉我,这个地方好象没有办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说:“哦!看来我还是没有错,大概你还要慢慢学吧。”这都是事实啊,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并不完全都错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见,但是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好意见只有那么一点,不能成其为整个的全体。等于年青人写的文章,有时候“有好句无好文”,好的几个句子有,但构成全篇都好就难。写文章做诗,我扪每个人脑子里都有灵感,不管有没有受过教育,经常能冒出几句很美的话,但写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诗就不行了,学力不够!年青人有好意见要贡献给社会,注意不要犯一个错误:“人微言轻”,自己没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话变得没有份量了,话说出去起不了作用,这是需要知道的。当然这样会把人学滑头了,其实这是要知道处世的方法。这一篇《人世间》,庄子告诉我们为人处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坏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个好处:人生的艺术,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菑人”是什么?倒霉鬼。孔子说:颜回你去见卫灵公一定要倒霉。为什么?你讲他的不对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话的“触霉头”,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来了,触了人家的霉头,你也变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转来是你霉,不是卫灵公倒霉。你愿意去做个倒霉鬼吗?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并且你去了以后,你当然喜欢好的忠臣,卫国的坏人你一定攻击得很厉害。我告诉你,你这样“恶用而求有以异”,这样的作法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人谁不喜欢好的一面,讨厌坏的一面。你叫任何一个人来问:你喜欢交好人做朋友,还是喜欢交坏人做朋友?一个小孩子都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交好人做朋友,决不愿交坏人做朋友。 04.人间世:皇帝也为难 皇帝也为难 我们看了历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历史上看来是奸臣,在当时看不是奸臣,奸臣是那么容易看出来的?看出来还叫奸臣?所有的奸臣在当时做得比忠臣还要好,奸臣不是都做坏事的哟,也要做好事的。历史上奸臣本事大,拿唐朝来讲,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后来用了一个坏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难,杨贵妃吊死,安禄山造反,等于说是李林甫害的。 唐明皇逃难骑在马上的时候,当然皇帝逃难像慈禧太后一样很可怜了,肚子饿了老百姓给她一点红薯吃,吃了以后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这么好吃?!”唐明皇也有过这种事,当时身边左右没有人,只有一个故臣跟着,这个半大的大臣就问:“皇上,你也做了几十年皇帝,哪几个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说哪个哪个是好人,跟在旁边的臣子一听,皇上一点都不糊涂:“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当然清楚了,李林甫这个家伙是个坏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坏啊?那你怎么还用他呢?用得把国家都亡了。”唐明皇说:“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谁呀?”这句话大家不懂了,当了领袖就会懂。 譬如乾隆用和珅,大家都说皇上不该用这个人。乾隆也实在了不起,只有这么一个坏人在身边,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办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这种事总不好叫大臣、将军去办吧;下一个条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块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讲,一毛钱就买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没有人看见。皇上吃东西也是不能当着大家随便吃的,当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家讲和珅的不对,乾隆明知道和珅是坏人,但他说:“你们真是不懂,皇上不好当,好人我都用了,你们总要留一个坏蛋给我玩玩吧。”当皇帝的说这个话,真是说绝了,你们老是叫我一天到晚当皇帝,坐在那里作菩萨,这个日子很不好过呀! 难堪人情 孔子继续训话: 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颜回你跑去见卫灵公,写个报告拿个名片,在门房那里登个记,见不见得到还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诏书,命令你去见他。“诏”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没有下诏书要见你,你跑去见皇帝,皇帝左右的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现在不是什么“长”,就是什么“员”,古代的官职是尚书,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这个年青人,尤其晓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学生,妒忌心就来了,“王公必将乘人而关其捷”,乘机会就斗争你,就整你,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游列国都被挤走了,孟子去见梁惠王也被挤跑了,就是“王公必将乘人而关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诉同学们人生哲学的道理:“士无论贤愚,入朝则必遭谗:”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不管你好与坏,贤人或者愚人,只要你进朝来,大家就妒嫉。等于现在青年同学,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你一个新的小职员进来,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视之”,眼睛斜着看人一看,总要整你两下的,虽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称称你的份量。“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女性不论漂亮不漂亮,只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宠幸她,其它宫女就妒嫉了:这要命了,给她抢走了。 古今历史上这类事例很多。宋朝历史上有个宰相叫吕蒙正,他没有得志的时候,两夫妻穷得一塌糊涂。过年祭灶神,所谓一柱清香一缕烟,什么什么送灶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说现在的文章不值钱,所以菩萨上天你尽管上天,我也只有点一柱香来送送你,因为没有钱来拜你。那个时候他自己去砍柴谋生,带点便当带个斗笠,碰上下雨就接点雨水泡便当吃。后来当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门,譢的参谋雨伞没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贵了,他就骂参谋怎么这么不小心,回到家都还在发脾气。夫人就说:相公啊,想当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时候,雨水泡便当吃,手都不会青,怎么现在一点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讲,吕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贵,富贵会堕落,自己已经堕落了。吕蒙正当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官武将排成两排站好了,他最后再走进来,旁边有人骂:“什么穷小子,倒当起宰相来了。”吕蒙正听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过去,后面跟着的人听到了,对他说:“谁讲的?看看。”“不回头看。”开会下来那个人就问:“人家骂你,你怎么叫我不要回头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家总是有点不高兴,骂一句也是有的。我们修养没有那么高,你回头一看知道是什么人骂的呀,心里就忌恨了,将来在一起做事就不好办了。所以是什么人骂的,就不要管了。”这就是道德的修养,年青人要记祝所以吕蒙正在宋朝始终做太平宰相,国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说,一个人到了某一个阶段,不要说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个小职员,老职员都还要看看你的,“必将乘人而关其捷,”跟你斗一斗,看看你敏捷不敏捷,灵光不灵光。 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说颜回你一到建国呀,卫灵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机会跟你斗一下。“而目将荧之,”每个人看到新来的,那个眼睛怎么样呢?瞄他一下,看别人过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声,“而色将平之,”色就是态度,表面上的样子还很好看,“啊,老兄好,请坐嘛。”心里头两样,眼睛也两样。表面上对你讲得很好听,转过来就讲:“老王啊,你看那家伙怎么怎么……”一定是“口將荧之”。“容将形之,”然后下来以后,大家就批評开了,今天一个新签到的,这个家伙楞头楞脑的,不知道他耍什么宝。“心且成之,”心里面成见就来了。这里写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真是写得透顶了,连细节都描写出来了。处在人世間这个社会环境里,经庄子这么一描写啊,皮都剥掉了,这些内容好难看啊,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卫灵公面前结果是什么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经看到了,等于以火去救火,火越烧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厉害。拿现代话来说,颜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说我告诉你,上面形容的大家对你“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颜色好象还客氧,“口将荧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嘴里评论你,心里产生成见,最后形成一个很不好的书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这样顺着发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后患无穷。如果你不信我这个老师的好话,你必定死于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们要知道,孔孟儒家的话等于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们开会,或者结婚的礼堂,戏剧的前台,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庄严肃穆,这是儒家。道家不是这样,道家专门拉开幕后给你看,幕后一拉开不能看啊,什么垃圾啦,杂物啦都在里面,所以道家老庄的话就等于幕后。那么道家讲的道理对不对呢?也全对。幕前幕后我们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话,学道家会学坏了。懂了幕后,才知道站在幕前应该怎么站。所以儒道两家一定要透彻了,才懂得人生。 04.人间世:活不长的忠臣 活不长的忠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说历史的经验。夏朝的忠臣关龙逢,因为遇到了桀这个暴君,被杀了;纣杀了王子比干,王子比干还是纣的叔父呢。这两个人在我们历史上称为大忠臣,为什么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为“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们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对于部下都很爱护,对老百姓也好,但是,对下面好,就违反了上面的意见,所以这一条命就送掉了。可以说,这都是不通,只晓得做好这一面,另一面没有处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纣王“因其修而挤之”,你认为你自己讲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杀掉你。中国的古代历史上这类事很多,皇帝发了脾气:“你想当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这样杀掉你。这些忠臣被杀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愿意因道德而死,在历史上留一个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这个思想,死了不要紧,我要对历史负责,在历史上留个名。“好名”这个“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誉的名,是认为我这样就是正的,你那样是错的,为观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还是不懂人生,不懂这个人世间。 譬如纣杀王子比干,历史上记载纣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条牛一手就可以挡开,他又聪明,文也好武也好,作对都懂。你要晓得,凡是坏皇帝坏领袖,第一流的坏人,不论中国外国,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过度而又没有道德的修养,就变成了坏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聪明人跟滑头人是两隔壁,老实人跟笨人也是两隔壁,像从前的榻榻米只隔一层纸。所以既老实又不笨,既聪明又不滑头,那就是圣人。王子比干是忠臣,给纣讲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纣听得很烦,就说:“叔父啊,你这样子好象是圣人。我听说普通人的心只有七个窍,圣人多一个窍,你既然是圣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来让我看看。”据说有道德的人的心窝子有一个洞,因为特别聪明所以多一个窍。就这样把王子比干的心挖出来给杀死了。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上面讲了历史上的两位大忠臣,这里讲到历史上的两位皇帝“尧”和“禹”。孔子告诉颜回,这两位贤仁的皇帝也用过兵,换句话说也打过别人,侵略过弱小的民族。战争一发动了有什么坏处呢?国家打穷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国家的战争连绵不绝,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要打到天下一统这么一钼个观念。这都是为观念所蒙蔽,为思想所蒙蔽。历史的经验你难道不懂吗?你没有听过吗?“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天地间的道理,是非善恶的观念就是“名实”,“名”就是名理,逻辑的意思;“实”就是实际成果。历史上的圣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标准,何况颜回你呢! 端而虚勉而一 孔子一大顿训话,大概把颜回训得昏头昏脑的,不过孔子很会做老师,训了以后还要安抚一下: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上面孔子都是讲人生作人的道理,现在孔子告诉颜回:你既然有勇气去拯救人家,你一定觉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么把你的成就报告给我听听看。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颜回讲自己的修养:“端”,形体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经得了定了。“虚”,心里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达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只有正念永无存在,专一。由开始心里乱七八糟思想,然后慢慢勉强把它空掉以后就专一,只有正念存在。其实,诸位学佛的只有“阿彌陀佛”这一念;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这一念,就是“勉而一”。颜回修定的功夫已经到了这六个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颜回说,我凭这个修养去感化人,总行吧?颜回被孔子骂了一顿,心里并没有太服气,我这个成就已经不错了嘛,老师还不放心,不让我出门。 曰:“恶!恶可!夫以陽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孔子叹口气说:这怎么行啊!凭你这一點修养还不行。注意哦,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打坐修道的功夫。颜回修养达到了“端而虚,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换句話讲,气都充满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心里只有一个正念存在,这个正念是无念,空的。孔子说这是“夫以陽为充孔扬”,用陰陽来代表,這是陽极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气机气脉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来,没有亡形亡心,陽刚之气不能转为陰柔,身体没有柔化,“孔扬”,充实更充實,越来越大,太陽剛了,过刚则折。这不是道,這个境界是一步过程。所以外面的气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坏,还没有定。只有陽刚没有陰陽和合,没有达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说,你達到了“夫以陽为充孔扬,采色不定”这个境界,还不是修道的究竟,没有到达最高处。你这个境界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脸的正气,拿我们现在的话講:唉哟!打坐的人红光满面呐。实际上是血压高了,再厉害一点就脑充血了,最后没有病就死了。红光满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陽为充孔扬”,太陽刚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来,你是有一点了不起,还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凭这一点修养,这一点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家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家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只是初步的修养,拿后世来比方,这是渐修的功夫,而非禅宗的顿悟,你这样渐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别人,那怎么行啊?而且渐修的功夫你都没有完成,何况顿悟的大道呢? 注意喲,达到颜回這一步修养的人,不管学瑜珈,学道,学佛的都很多,都在那里“采色不定”,闭眉闭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样子,然后都要去教化人。这一套就是孔子所写的颜回走的路线。所以孔子说,你到这个程度固执而不变化,固执这个就是道,永远不会进步了。这还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内在并不对头。你凭这一点本事,也想出去为帝王之師啊?不行的。 04.人间世:内直外曲成而上比 内直外曲成而上比 颜回被孔子当场一骂,有点领悟了: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那么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现出来的程度,内在方直而外面曲成,这就中儒家所讲的“外圆内方”,外面圆融一点,和人家接触和譪一点,里头还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向形而上道走,这样总可以吧。颜回提出三个要点:“内直”,里面修道,直心是道场;“外曲”,外面圆滑一点;“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华。 其实颜回进步很大哟,下面孔子又批驳他。孔子引导颜回进步,他就是庄子引导后人在修道上进步。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说:“内直”是对,脑子里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没有杂念,没有妄想。这是初步的功夫。儒家所讲的“清明在躬”,永远是清明;拿佛家来讲,心里是空的,清清静静,这就是“内直”。学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场,这才叫修道。“内直者,与天为徒。”这样才可以天人合一。“与天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那么,看人世间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贵贫贱都不相干,只晓得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达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内在的修养已经到万缘都空了,等于佛家说“人无我”的境界。孔子接着说:“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那么,你心里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见,听你的话呢?你是要求人家认为你对,还是要求人家认为你不对呢?对与不对两边,都是落偏见了嘛,既然有了偏见,你内在修养就已经不“空”了嘛!就已经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逻辑大师,他两边一论辩,颜回这个境界的缺点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学刚刚得了一点清静境界,虽然在老师面前不敢多讲, 但我看那个“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样子,当着我的面装出那个老实相,一背人的时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家,想把这点空传给人家,就是这个错误。你既然还有个东西要传给人家的话,已经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经不对了嘛。注意啊0若有所得者,不改作此想。”现在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 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明人的眼睛一看,只不过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犹如禅宗祖师骂的“得少为足”,得了一点点,以为自己了不起。等于穷人一得宝就发疯了,中了一张奖券就进了精神病院,也就是这种味道。“是之谓与天为徒。”就是现代话转了弯地骂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点。天真是好听的了,天真的贬意就是幼椎了。有时候我们不好意思说人家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家还听得很高兴。所以转弯骂人的艺术有时是很好的。这是孔子批评颜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 怎么叫“外曲”呢?自己有高度的修养,可是只好外面将就一点,“外曲”也就是“与人之为徒”,和一般人一样,“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礼鞠躬,“曲拳”就是学佛的人,见到人两手合掌,学印度人的礼貌。因为人間世的这个礼貌,大家都是这样,不能不做。你到一个地方,人家都是讲这种礼貌,你不照着做就错了,就有毛病给人家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个坡,就要唱哪個歌。”到哪个环境就要跟着哪个环境学,你到美国去,只好见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头为礼貌,你就只好像吊死鬼一样,把舌头吐得长长的,虽然心里不愿意,那个坏境是这种礼貌,你就要照这个规矩。“是之谓與人为徒。”拿现在的观念講,“与人为徒”就是社会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間世》這一篇到目前为止,是讲颜回要出来为王者師,所谓王者師,就是历史上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这一类人物,要改变人主,改变领导人的思想作風,引发了孔子對颜回的一番教训,孔子的教训还没有完: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 這是孔子答复颜回上面提出的第三点问题。怎么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华。“与古为徒。”专门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说我們听到提倡中国文化的口号,我常常讲中国文化是什么?是青菜炒萝卜呢?还是故宮博物院的画呢?还是孔子?都講中国文化,讲的人莫名其妙,这等于是莊子在《齐物论》中讲的“吹萬不同”,风吹到洞穴里呜呜地叫,没有什么意义。中国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还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家谁能够下一個定义?我看非常难下。 我们看通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许多现成的事实批评很难,所以要看历史上的奏议、谏书。谈到这里,我们先岔过来啊,我们要了解中国文化,不是口头说教似地拿一點孔孟之学,就代表了中国文化,这个问题差别很大。尤其我們想了解中国的历史,《二十五听》都念完了,还是不行的,没有懂中国历史,还必须要看历史的反面文章才行,历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里?就看历朝的奏议、谏書,在当时是大臣提出的建议和报告。这些奏议、谏书相当于现代報纸的社论,像十九世紀初、中期英国《泰晤士报》,那种足以对世界政治有影响力的社论。历代名臣一些严重的奏议谏书,就是和皇帝持反對意见。今天一边写报告,一边写遗嘱,把棺材買好,第二天奏议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杀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为了对歷听有一个交待,以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用生命换取千秋,对天下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这是中国文化史一个知识分子的教养,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来,读书人受宋朝理学的影响,到了国破家亡、社会变乱的时候,以生命换取千秋的特别多,我经常看明朝的历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从朱和尚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他的子孙没有一个够得上当皇帝,现在想想,那些皇帝只配到酒店里当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说当皇帝,当老板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在明朝,许多知识分子为了国家天下,为了历史,他们的奏议谏书,乃至他們的所作所为,其忠貞之气特别多。所以明朝两百七十年間的历史,准确地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生命的认识,对生命贡献的精神。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古人上奏议,对一件既成的事实,要討论它的时候,怎么写呢?现在年青同学写社論,写批评的文章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证今,把过去的历史事实,拿来作比喻和说明。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话教训颜回,你假如出去当王者之师,说话“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这样好不好呢?这种作法乃人臣之道。这里又要岔进来了,在中国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师道。中国的孔子,印度的释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师道的路线;尧舜禹汤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线;历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线。这三道是中国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标。君道是领導的哲学与艺术,等于你现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當一个公司的大老板,如何领导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坏人一起用,有本事没本事都使他们动起来,这是君道的修养。臣道包括了领导的艺术,不过,比较有承上接下的哲学与艺术。至于师道又另当别论。孔子告訴颜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线,你引古证今,“其言虽教,”这个“教”读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議的道理虽然发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谪之实也。”你對于帝王,还是有讽刺,责备的意味,他还是受不了。 唐太宗和魏征 近几十年,台湾很多人喜欢看《贞观政要》,大家看这本书津津有昧,很有兴趣,可大家忘了,看这本书是要学会怎樣去做皇帝,怎么样去做领袖呀。《贞观政要》记载中,唐太宗對于大臣的意见,不论正面反面都言听计从,显出唐太宗的伟大。大臣魏征,以糾正皇帝的错误而闻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时候也受不了。据記载,唐太宗喜欢养鸟玩,一个大英雄到了天下无事的时候,精神没有寄托,玩玩鸟,等于我們老百姓养白鸽玩玩,这也没什么。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鸟,魏征来了,唐太宗晓得魏征看见了一定要講,当皇帝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玩这一套?就把鸟往怀里一塞,魏征已经看到了,他也不讲,本來有事几句话就可以报告完,可他偏找些 国家大事来给皇帝讲半天。等魏征走了,唐太宗拿出怀里心爱的小鸟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唐太宗那个气啊,回到后宫大发雷霆说:“我非得把这个田舍翁(乡巴佬,指魏征)杀了不可。”独孤皇后就問:“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个大臣的气啊?”“还有谁啊,就是那个魏征。”皇后一听,不说话了,立即换了大礼服向唐太宗行礼道贺,唐太宗说有什么可贺的?皇后说,唐朝有魏征这样的好大臣,又有你这样的好皇帝,这是有史以来没有过好现象,国家的兴盛是可期的,这还不可贺吗?几句好听的话一說,于是唐太宗息怒不谈了。以唐太宗这样气量宽宏的人,對魏征的意见,样样接受,尤其这一次,唐太宗还气得要杀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征一把,这个老头儿的头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后来魏征死了,唐太宗还是借个题目把他的墓碑给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丽失败后,才又想起魏征若在,必不会有此失。因此又树立起他的墓碑。作一个领袖,能够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达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向皇帝引古喻今,虽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里面还是感到你在讽刺他。 04.人间世:江水东流去不回 江水东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颜回说:我拿历史的经验来说明现在的事实。不是我的意见,是古人的意见我取来用而已。历史上很多大臣讲话很有技巧,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如果我像这样,虽然讲话直一点,但不能算毛病吧。那么以这种办法来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国文化,讲复古,“与古为徒”,教化理论上对,但是这个话有毛病历史永远向前延伸,时代不同,古人有的我们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们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么复古的哟,大家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复古,这是读书没有读通嘛,你翻开孔子的孙子子思着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现代人,你硬要复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灾及其身也。”不是疯子也要被送进神经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灾难的。孔子在《易经》中说:“时哉,时哉,于是协行。”要把握时代,跟着时代走呀。庄子也说:“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历史不是回头的,“江水东流去不回”,像我们走路一样,前面这一步不是后面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恶!恶可!”第一个“恶”是形声字,相当于叹气“哎!”“恶可”就是俗语“那里可以呀!”你这样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颜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师道。为政之道,也就是我们工商业时代,领导一个公司,做一个事业,办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简化。老子也讲过:“法令滋章,盗贼多有”,规章越多,法律越严密,人犯法的机会越多,漏洞越大,处理法律之间,没有办法周详,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谍”。“谍”不是间谍的意思,而是表示语言没有办法解释得那么周详。“虽固亦无罪。”虽然说我依法办事没有什么错。我们看到,有的大学生毕业当公务人员,办事的确很认真,他拼命根据法令条规来办事,这种不负责任的作法,就是“虽固亦无罪”。我本身硼会犯法.,办错了事,“咦,我当时按第几条第几款办的呀。”但是没有尽心为天下为国家,只做到自己没有犯罪,不是尽忠于国家。虽然如此,充其量当一个混饭吃的公务人员而已。拿教化来讲,这不是大政治家教化天下之民的行为,违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则。一个大政治家就是师道中的大教育家,其教化的作用,影响一个时代,影响一代的历史。“犹师心者也。”什么叫“师心”呢?就是自己主观认为自己很高明,什么人的意见都不听。后世文学上用的“师心自用”这个成语,有的同学写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个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语则是“师”,就是对自己心里的思想主观上认为很高明。 颜回本来想出去教化卫灵公,结果被老师骂得一无是处。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颜回说:完了,我跟老师学的满肚子学问,被这么一批驳都没有用,再进一步我就不懂了,请指示一个方向。 孔子下面从外用之学讲到内养之学,由外王之道讲到内圣修养。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说:“斋!”我们大家知道这个斋,吃斋吃素。古代的礼貌,斋戒沐浴,要洗个澡换了衣服,外表上干干净净,衣服还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说你要进一步学呀,先去“斋”,先清了心,然后我告诉你。你现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吗?等于有人间佛法,匆匆忙忙地赶来,“老师啊,我要问你问题。”“我没有空。”“老师那不行啊,我只有那么多时间,我要走埃”或者,“我南部来的。”“我美国来的。”“下午两点飞机要走埃”好象我欠他似的。现在这种人很多,很讨厌,我们也习惯了,要是年青的时候,眼睛一闭,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么相干?”所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以有为的心来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义来求道,那么容易呀?“易之者,嗥天不宜。”“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传给你道呀,上天是不许可的,是违反天道,违反自然的规律的。 04.人间世:心斋 心斋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颜回跟我们的观念一样,一听就说:“老师呀,我家里穷得不得了,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几个月了。我这样不是天天吃斋吗?”孔子自己也有这个经验,“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荤不代表不吃肉哟,那是两回事。荤是指五荤,又叫五辛,葱、大蒜、大葱、韭菜、辣椒。佛家五荤都戒。为什么呢?这一类东西吃下去,刺激荷尔蒙的生长,尤其刺激性荷尔蒙的兴奋,对修持很有妨碍。中国古礼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样,不吃荤是指这五种东西刺激太大,并不是讲不吃肉。不过如果真持斋,当然包括了不杀生不吃肉。你们在座学佛的注意啊,真正的持斋是怎么样,现在孔子有个道理: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孔子说你这样怎么算持斋呢?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摆样子的,好象已经斋戒沐浴了,这是假的。真正的持斋,叫“心斋”。这个要注意了,学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学成就,不过是“心斋”而已。今天我们站在庄子的立场上,就等于当庄子的律师一样替他辩护,把佛学儒家一概辩下去了,他们是被告,原告是庄子。庄子所代表的中国文化说的“心斋”,就是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于修到九次第定,证得菩提,不过是“心斋”成就而已。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颜回间:什么叫“心斋”呢?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方法等于是止观法门,等于密宗黄教宗喀巴大师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舍那止观的路线,也就是中国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师提倡的小止观六妙门。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庄子那个时候,佛教绝对没有传入中国,但他们修行都是同一个法门,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圣人出焉,东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庄子借孔子的嘴传止观的法门:“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专一起来,不要乱。“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要用耳朵来听声音,而用“心”来听。如果借用佛法来做比较,就是《楞严经》上所讲的,代表观世音菩萨的观音法门:“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耳朵习惯于听外界的声音,不用耳朵来听,把它回转来,“返闻闻自性”,听自己内在的心声,内在的心声不一定是心脏血液流行之声埃你要晓得,我们静下来,譬如打坐的人,你以为是在打坐呀,庄子下面都说了,那是心里面在讲话,在开讨论会,“不晓得这样对了没有?”“嗯,刚才很像,可惜了,动了念头。”“不动念头,啊,差不多了,已经成佛了。”心里头都在讲话,所以要回转来,“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那么“心”怎么静得下来呢?“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气”就是后世说的息,修止观的数息。息是什么?实际上我们一呼一吸之间,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这个之间很难把握住,这个叫息。庄子没有用息这个名词。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听止于耳,”耳朵不起作用了,听觉停止了,和外界脱离了关系,所以叫他也不听了,入定去了。不像我们一般人,耳朵都向外面听声音。“心止于符,”心里面什么念头也不动,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国古有的名词,叫与“天心”符合了。“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这个时候,呼吸之气是空灵的,等于没有呼吸了,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虚”是内心虚灵。什么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还是相对有待的。换句话说,昨天我们上了唯识课就知道,这个时候意识上的清静,看起来好象空了,这是你意识上偏于空了,外面还是没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还站在你的前面,太陽照样从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都还没有空呀。所以,虽然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还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养,先达到内心的虚灵也就对了。“唯道集虚。”注意,这个“集”字务必要圈起来。“集”就是累积,你把内心虚灵的境界,练习越久了,累积越久了,那么达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虚者,”内心虚灵,你能够做到内心意识不动,心灵很凝定,耳根不向外听了,完全是返之内在了,“心斋也。”这个才是内心真正的持斋了。 我们许多学佛的人受了“八关斋”戒,“八关斋”的“斋”就是内心虚灵,达到内心虚灵叫“八关斋”的成就,这个样子才叫真正的持斋。不是说过午不食就是持斋了,完全不是。为什么“八关斋”是过午不食呢?过午不食使人身体的气息容易虚灵,容易达到“心斋”的境界。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所讲的这一段,不论儒家、道家、佛家、密宗、天台宗、华严宗,随便那一样,你融会贯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个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斋”这个境界,初步的闭关可以了,不到这个境界不能闭关的啊,闭关会发疯的。 孔子这一段讲了“心斋”的道理,内圣修养的第一步传了颜回。但是我们要注意啊,孔子传给颜回“内圣之道”这一段,为什么不放在第一篇《逍遥游》里面,也不放在《齐物论》和《养生主》,偏要放在内七篇的第四篇《人间世》里面,什么理由?很多同学想学禅宗参话头,这就是禅宗,这就是个话头。青年同学参话头,喜欢打妄想用心思,参话头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这里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为啥?我们出个题目放在这里。 04.人间世:波飞太液心无住 波飞太液心无住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颜回听了孔子传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过文章没有记载。颜回向孔子报告:老师教我的这个方法,我开始上坐时“未始得使”,很不习惯啊,那个呼吸和心合不拢来啊,耳朵叫它不听它偏要听,尤其流行音乐一响起来,我打坐不想听,可心已经跳舞去了,肩膀都摇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入道,我还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气合一了,那时候心也没有,呼吸也没有,忘掉我自己了,这是不是达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孔子一听颜回的报告说:你已经进门了,功夫达到无我的境界,但也只是进门而已,但是还没有到家,内心的感应还会有。虽然你很空灵,有个人逗逗你还会动念,这个清静,这个空是靠不住的。你们诸位学佛、学道、学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们大家平常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的时候,这种小小境界偶然都经历过,但是不能永恒,有时候碰到了就有,两腿一放就没有了。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来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达不到这个境界,比男女爱情上的追求还痛苦,对不对?有时候身体健康时有这个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晓得痛苦,心里就不晓得空灵了。所以不行啊,这叫做“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还是受外面这些名和物所牵引。“入游其樊”,进了这个樊篱。这个“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还能够牵引动你。 入则鸣,不入则止。 外境界一来的话,引用佛学唯识学上的一句话:“境风吹识浪”,外境界的风一来,你的心波就动摇了。我们常常提到袁世凯儿子袁克文的诗:“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袁克文也是学佛的,他讲人的心念是“波飞太液心无妆,华池太液,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修炼家们,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袁克文却用它来比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犹如华池神水,鼎沸波扬,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波飞”就是“境风吹识浪”,外境界一来,把心里面的波浪吹起来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来是“云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梦欲腾”,那个梦啊,自己好象要飞起来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这两句诗是讲袁世凯想当皇帝是不对的。据说袁世凯一看儿子的诗气死了,大骂许地山一帮人教坏了儿子。“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同学们应背住这两句诗,这是无上上咒,心里动念的时候,把这两句诗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无感其名”也就是这个道理,外界“境风”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静境界没有了。 “入则鸣,”外境界一进来,心就引起共鸣了。佛经上讲,头陀行第一的迦叶尊者,禅宗的第一祖师,他入灭尽定的时候,天人奏音乐,习气深处贪爱音乐的根本发起了,他一边闭眼盘腿打坐,一边不自觉地打拍子,摇了起来,坐在那里跳舞。我们同学中有许多打坐气脉动了摇啊,算不定也是音乐听惯了在点头。迦叶尊者多生累积爱好音乐的习气没有改,这个习气是带入业力第八识阿赖耶识里面的,灭掉很难。所以《维摩经》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来,落在大阿罗汉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萨身上,粘不往就掉下来了。维摩居士说,一切大阿罗汉,八十八结使断了,但余习未断,剩余那个根根的一点习惯还没有断。虽然见色而不爱色,此习气的根没有拔,平常守斋硬是绷起来不敢动,目不斜视,好象已经空到家了,实际上那个习气的根一爆发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萨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为习气已经断了。 外境界一来就引起共鸣,“不入则止。”你在山顶上,外境清静,不要说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鬼嘛,你觉得我现在好空啊!然后看世界上的人,这些众生多愚痴啊,忙忙碌碌地,像我这样多清静啊!这是自欺欺人的空话,稍一引诱,你下山以后比普通人还坏。 为而不为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内证的功夫修养要做到什么?“无门无毒”。真正得道的人,没有一个法门,什么练气啊,看光啊,观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释迦牟尼佛在《楞伽经》上说到,佛法最高处是“无门为法门”。“无门”等于佛学讲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没有了。“无毒”,这个“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个方法来对治妄想,对治烦恼,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房子的空壳子一样,而生命借住在这个空壳子里游戏,“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够到这个样子啊,修养功夫差不多了,但这还不是到家哦。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说的话,当然是不是孔子的话不知道,至少在别的书上没有,庄子记载下来。下面孔子再进一步讲内证的修养: 绝迹易,无行地难。 我们走路,走过的地面一定有脚印,有踪迹的。作小偷的,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为了化验不出脚印可以穿袜子,乃至功夫最高强可以像武侠小说一样,飞行绝迹,踏雪无痕,走路在地下没有痕迹,这当然很困难,也可以练得到,所以“绝迹易”。两脚不踏着地在空中飞就很困难了,总是要有一个“行地”,等于总要在地上走。就是达到在空中飞还是在“行”啊,《逍遥游》上列子“御风而行”,庄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还是要腾空驾云在空中飞,对不对?虽然我们有最快速的飞机,假如坐宇宙飞船四个钟头可以环游世界一周,纵然了不起,还是要进入宇宙飞船才能飞。可你坐在这里,一念之间可以环游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们处世作人做到不着痕迹,就是佛家说的不着相,不着相还容易,做到了不着相还不是最高明,“无行地难”,你还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这就很难。出来到社会上,或者做生意也好,卖菜也好,开垃圾车好,当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么样做来,就是这七个字:“绝迹易,无行地难。” 上面我们出了一个问题,现在庄子已经自己答复了。一个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须在人间世里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练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练修出的道才能称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还不是最高,也不过是“绝迹易,无行地难。”所以禅宗认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难了。当然并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变成魔,要佛魔两边都不住,有时候只是偶尔玩玩。 04.人间世:自欺欺人 被人欺 自欺欺人 被人欺 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 我们出来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为人使”,听人家指挥,听命办事,“易以伪”,还容易做假,还容易有办法推得掉,还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个读书人,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讲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说绝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别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这三件事,逃出了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说我在山上隐居打坐,只要有青菜萝卜有吃的,什么都不求,你以为对了?正在那里自欺;或者像我们一样坐在台上,又讲《庄子》又讲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两样都不干,自己规规矩矩拿薪水吃饭,是被别人欺。换句话说,“为人使易以伪”就是自欺,欺人,被别人欺。 “为天使难以伪。”可是为天为道啊,没有办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圣贤教主的话,也不能轻易附言,没有求证到的,还要求证一番,究竟他是说对了还是没有说对?就像宋儒说的话:“六经皆我巨注”,就是四书五经都是我的注解。一个真正学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么显宗密宗,不过是给我做注解而已。必须要自己求证到是真的,不然的话,你还是被人欺。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孔子做个比喻:“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你应该听到过,有翅膀的东西会飞,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要翅膀而能飞吧。不要翅膀而能飞,这个就是密宗了。我们没有翅膀,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们有一个不要翅膀的,在心里头经常飞。刚才引用袁克文的诗:“云起魔崖梦欲腾”,我们有时候心里的妄念想登天,飞得好厉害啊,这个就是没有翅膀会飞的。所以梦中的富贵,梦中的空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处的境界,“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孔子说:你听到过能够透过知识学问而知道道理,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到达了一切无知才是大智能的成就吧。所以我们要注意啊,以无知而知,才是大知。孔子在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的功夫。 《庄子》这一段,影响中国文化产生了两个东西。第一是影响了道家的隐士思想。我经常说,中国文化里头,真正发生作用的是道家的隐士人物。三代以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没有哪一个时代没有这种人物。时代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们出来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隐姓埋名,历史上也看不见。这一类道家的隐士人物,就是受“绝迹易,无行地难”的影响,真正做到了“无行地”。第二是影响了许多近于隐士之间的名士。历代有许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陆放翁这些人,还出来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学问有修养,始终不出来。官也不要做,一辈子玩玩,清净一生,这一类人受道家老庄的影响最大。这是中国文化另一面,因为有这一面,才产生了中国民族文化自然超脱的一种特性。我们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人,乃至没有职业,没有阶级,像显明法师讲经的时候,有几位老先生来,我非常注意那些人,几十年我始终看到他只穿那么一件衣服,满头白发,怪里怪气,你们觉得怪里怪气,他的眼睛好象没有光彩,就是谁都没有看到,谁也不在他眼里的那个味道。所以我拼命给这些人拍马屁,因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国文化的这一面,这一类的人非常多,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们中华民族很难。中国古代社会有很坏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绝迹易,无行地难”,都做到了。 虚室生白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这个老师教颜回啊,已经把全部都传完了。这是大密宗,也是大禅宗。“瞻彼阕者,”看到那个圆满清净的地方。“瞻”,就像我们看东西一样,远远地看到了,“阕”,就是那个圆圈,这是形容云“虚室生白,”“虚室”不一定是讲房间,指内心里头,“生白”,闭上眼睛身体里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谓自性的光明发现。往往有许多人夜里在房间打坐,电灯也没有开,什么亮光都没有,突然,张开眼睛发光了,房间里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这一类也是“虚室生白”,但是还不究竟,要内在到了自性发光,身体内部五脏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于白骨观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自性的光明发生,空灵到了极点,这个时候得了四个字:“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观,大定。为什么用两个止呢?上面一个“止”是动词,修止修定修到这里,已经得止了。第二个“止”是名词,真正得定了。“止止”才是定,还没有谈观。所以修摩诃止观的,学密、学禅、学道的注意,不到达这个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们后来变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我们大家打坐,内心没有到达“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里开运动会,心里头在跑:“唉哟!这个念头糟糕,我怎么又想钞票。”“某人欠我十块钱,哎呀,想起来啦。”我们打坐坐禅,叫庄子来一看:嘿,你们坐在那里,是心里头在开运动会啊,“是之为坐弛”。“坐弛”这个名词是庄子提出来的。 04.人间世:中国文化内圣的道统 中国文化内圣的道统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我们平时修持修养,眼睛喜欢向外面看,耳朵喜欢向外面听,真正修养做到了,眼睛对外见而不见,看到了跟我不相干,用佛学的话来讲,就是内心意识不起分别;耳朵听到声音,在闹市中车鸣鸣马啸啸,随便你怎么吵,没有听见。所以佛经上讲,有一天佛在恒河边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队用车马驮着货品过河,那个车声和马叫的声音很嘈杂,后来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乱七八糟的水,就问弟子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弟子说:“你不知道啊?刚才很多车马经过。”“噢,我一点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别,也不是睡着了,是“耳目内通”,眼睛不向外看,内观;耳朵也不向外听,内通。这是观音法门,就是《楞严经》上说的“返闻闻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注意了,你们要是年纪大一点,最好用观音法门慧觉来修持,可以长寿。为什么用耳根听可以长寿?耳根管气,耳通气海,耳根也通肾海。 “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到达了“入流亡所”,眼识、耳根回转来,进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听所闻的境界,即庄子所说的“吉祥止止”,这就是“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怎么叫“外于心知”?不要起心动念,不用第六意识。而能够知道天上人间,无所不知。拿佛学的道理讲,就是第八阿赖耶转成大圆镜智,照天照地。这个时候,把心能够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个出来的叫“般若”,佛学叫做大智能,大智能能通一切法。到达了这个境界,“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听你的命令,而况人世间呢?“舍”,就是停止到这里,站在你的前面。 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是万物之化也,”即《易经·系辞》上所讲的“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价值到了最高处,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弥补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原始的道家,包括了儒家道家合一的道统,是尧,舜、禹三代传行的法要。儒家道家所标榜的,上古三代内圣外王的帝王,内圣修养的关键就在这里。“伏戏”,就是伏羲皇帝,我们的老祖宗,画八卦的;“几蘧”,上古的圣人,明王。佛经上说,做治世的转轮圣王,出世法能够变成越世的圣人。他们为什么能够天人合一,于世间法做帝王,就是因为内圣修养到达了“是万物之化也”“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境界。这样,你就懂了传统文化的道统,内圣的道统。 我们的老祖宗“伏羲”“几蘧”等都得到了这个道统,内圣而外王,其它的历代的名臣名相,有功业留在历史上,为什么他们的成就那么伟大呢?都是因为他们内圣,内在的修养做到了,然后出来外王。佛家讲度人度世,这个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万不要说:“你皈依了我啦,拿个红包给我,听我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又度了一个了。”你小心,“本要度众生,反被众生度。”这是我下山以后到现在,几十年对自己的结论,下山来本要度众生,到现在我感觉到反被众生度了。所以不要随便讲度人。非内圣不能外王。内圣修养必须要做到这一段。 《人间世》第一段故事到此为止。这个故事我们注意,颜回听到卫灵公正当中年,办事专断,轻率地处理政事,轻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变成一代的明君。颜回想去做王者之师,就是相当于后世的诸葛亮穿个八卦袍,拿个鹅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向孔子请假。孔子说你去吧,去了之后你吃饭的家伙就掉了,你这一点点修养怎么行?这就代表了一个人求学问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讲的“得少为足,好为人师”的错误,“得少为足”,稍稍得了一点就满足了,“好为人师”,等于我们一样,被人一叫老师马上就倒霉了,被众生度了,所以千万不要随便当人师。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颜回一系列的对话,就讨论假设现在你去,应该怎么讲话怎么办。这是教育我们在人间世,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身份,应该是哪一种态度。接着孔子告诉颜回,你出去度人,对世界有所贡献,对社会有所贡献,必须要内圣的修养做到了圣人的境界,然后出来外用才能够起作用。不然的话,只看到现在的人生辉煌,很光明很灿烂。死后呢,五个字:“与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们,历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状元,你报得出几个来?他们在当时都是了不起,但过后被历史遗忘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功德留在人间。这是内圣没有做好,出来外用只能争取一时,不能够争取到千秋。所以事业是分两条路的,这些圣人教主们,修道的人,说真的,也在争哦:争取千秋,不在一时。 04.人间世:大使难当 大使难当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人间世》这一篇,上面讲到颜回欲其入世,为帝王之师,想如何来纠正一个“人主”。“人主”是古代历史上的观念,古代所谓的帝王,一个最高的领导人,普通就叫“人主”,现在所谓讲大老板。孔子告诉颜回,想改进这个老板是不可能的,还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讲入世的难,几乎比出世修道还要难,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这个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来“心斋”这一段。这是《人间世》的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庄子则引用积极入世的人,拿历史的故事说明人生入世的许多道理。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 庄子的笔下又写出了孔子的故事。这一段故事是讲外交官的学问,春秋战国外交官的资料多得很,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办法,我们将来假如写一本书,就叫“外交官的修养”或“外交官的哲学”。 “叶公子高”是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叶”是地名,在民国是河南的叶县。春秋时是一个诸侯,叶国。叶公子高将到齐国去当大使。大使在中国历史上称为“行人之官”,青年同学注意啊,看到古代历史上说的“行人”,就是现在所谓外交官。我们都晓得中国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国无外交。在一个动乱的时候当大使很难,尤其在古代,在敌我两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互相为仇敌下当大使的人,反正这个头啊,是提在手上玩的。庄子这个时代正是战国时代,这个时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国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线上的战士,随时有危险,有时候去了就不能回来,有时当场就被杀掉了。譬如五代时的冯道,几次当大使,他的诗:“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记载跟随大使的办事人员,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国外国都一样,这种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叶公子高就来问孔子,“王使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个礼貌,名字有一个官名,有一个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应该叫。官名,老师,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叶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来给孔子讲话,必须要称自己的本名诸梁。他说大王派我去当大使,这个责任太重了。大家都知道苏武的故事,苏武牧羊十九年回来后,官职不过为典属国,等于是现在的外交部的一个负责人,管理附属的国家,还不是外交部长。所以在古代当大使,责任太重了。叶公子高说:我担负了齐国大使这个任命,齐国在当时是一个强国,它对待大使很有礼貌,这还好办,它并不重视代表一个国家的大使,那么我要达到外交的任务,要说动齐王,“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候乎!”“匹夫”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的意志,你想变动说服它都很难,何况一个国家的领袖。所以啊,我心里头很害怕。 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叶公子高说:老师啊,你平常已经告诉我的话,凡是作人做事,国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间的个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远是高兴,是圆满。这就是佛学说的道理:娑婆世界,万事都有缺陷,没有一个是圆满的。孔子也讲“寡不道以欢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于一个法则,不合于一个什么法则呢?“以欢成”,就是高兴地、圆满地完成任务。一个不平凡的时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务,很少有圆满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间作人做事之难。如果担负一个政治上的任务,外交的任务,或是做个公务员,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务达不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给皇帝杀了,或者给敌人杀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祸害出来,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国的总统给人打一槍。有时候,国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说,这下我成功了,在当时非常辉煌,而在历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则必有陰陽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坏的果报。或者说一个任务给你办成功了,就会被社会,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能不管成功与失败,做到没有后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够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处。 赵宋是第二个南北朝 我们中国人应该懂中国历史。中国历史,尤其是宋朝的历史很有名。研究宋代历史,有个最妙的事情,一个领袖,要么是绝对的军人出身好辨,要么是绝对的文人起来也好办,由军人而变为一个读书人,像赵匡胤两兄弟就难办,从好的方面来讲,天性比较仁厚,雄长的气魄就比较薄弱。自从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当了皇帝以后,因为晓得战争的痛苦,战争的残酷和战争的冒险,所以把燕云十六州在地图上一划,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国,版图非常狭小,治权所及的地区,实在小得可怜。辽、金、元始终雄踞在北方,西边有夏国,南边有大理国。就这样勉强维持了三百年。所以严格地讲,至少我不承认宋朝算是一个朝代。如果我们从历史统一大业的观点来说,整个南北宋三百年间的政权,只是与辽、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礼,等于东西晋以后第二个南北朝的局面。我们从历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发展上,蛮光辉的,历来的传统历史学者,秉承一贯的正统观念,都以宋朝为主,但是以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精神来看,南北宋与辽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国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辽金的文治,比起宋朝,并无太大的逊色。这一观点,也许是我对历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会离谱。尤其希望青年同学们,不要忽略了当时辽金的文化与中国文化大系的关系。 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以及他的子孙,北方都没有统一,而且实在也怕统一,不想统一。所以宋真宗,历史后来给他的谥号叫“真宗”,这个“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当时全国都想统一,他为了不想打仗,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识分子不提出来这个意见,就拼命提倡宗教来迷醉朝野,认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当时最大的顾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开始是试探,结果没有办法沟通。宋真宗有一次请王旦吃饭,吃完了以后说:“我看你那个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个小礼物,你带回去。”王旦带回来一看,是黄金。王旦考虑了一夜,实在睡不着。皇帝送红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对,也只好不说话。后来王旦就宣布,我老了,天命该退休了。 名臣寇准 宋真宗那个时候,跟金国处在战争状态。这段历史是非常有趣的,我们读历史要看清楚。当时最有名的宰相寇准提出来,主张宋真宗到前方御驾亲征,这是非常危险、非常冒险的事情。老实说,宋真宗并不愿意去,好在他还是接受了寇准所坚持的决策。结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线,看见金国精锐的部队,与自己只隔一条黄河,心里很害怕,就派太监去看看宰相寇准在干什么?派去的太监回来禀告皇帝说,寇准在军营里和部下一起打麻将,而且一边打麻将一边喝酒,还在叫“哎呀,红中哦!”他玩得高兴得不得了。宋真宗一听比较安心了,寇准还在玩呢,大概不危险。如果寇准是在那里办公,或者拿着前方的电话正在听,那宋真宗心脏病就要发了。寇准也晓得皇帝有这么一个心理,所以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寇准的这一着,我们读历史知道,是很冒险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为国家,真为天下。可以说寇准的这个做法,非常严重,如果搞错了,不止一个人杀头,全家都要杀光,而且还要灭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情达到了成功,“事若成,则必有陰陽之患”。我们看宋朝的历史,寇准在檀渊之役中,军事,外交,政治,一手包办了。檀渊之役是很光荣的一场外交胜利,拿现在的话说,是政治上的大胜利。可是胜利归胜利,两国订的还是和平条约。结果事后,寇准还是始终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历史上还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张咏,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这一带的地方首长。寇准当时在国际上声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下台以后,有一次在陕西碰到张咏到中央来做述职报告。寇准就向张咏请教。张咏说:“相公啊,你太谦虚了,何必问我。不过,《汉书》的《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奇怪了,《汉书》我又不是没有读过,怎么讲这个话?于是马上回来把《霍光传》一读。霍光在汉朝功劳很大,刘家的天下等于是他一手救过来的,结果《汉书》把他一生功劳说完了以后,《汉书》的作者班固,最后对霍光下了一句评语:不学无术。寇准读到最后结论,哈哈大笑,张咏在骂我不学无术。那么这是个什么学呢?讲这些历史的道理,是我们看了“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陰陽之患”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败,而没有后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04.人间世:千古名将郭子仪 千古名将郭子仪 我们拿历史古人来比,只有唐朝郭子仪一个人做到了。研究郭子仪一生的历史啊,那的确漂亮极了,对人事的处理高明极了,恐怕在《二十五史》里头找不出第二个人。我们历史上讲究一个出将、入相,郭子仪几次当大元帅,后来唐德宗称他尚父,这个尚父,只有周朝周武王称过姜太公,这称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当然不是现代所说干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对尊长一辈的人,才能称呼的。由唐明皇开始,儿子唐肃宗,孙子唐代宗,乃至曾孙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仪一手保驾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时候,又同唐明皇一样天下大乱,新疆的回教联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长安了, 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仪出来。当时他一支部队都没有,跟在身边的只有老部下数十个骑士,一接到诏命,他只好临时凑合出发,勉勉强强把没有经过训练的后备兵,反正连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编,也只凑了伍千人,去抗拒敌人十万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随军的儿子讲,这仗不能打,我一个人去敌营,或许还有点办法。等他骑上马要走时,儿子一把拉往马说,爸爸你绝不能一个人去埃郭子仪把马鞭一拿,朝儿子拉往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说你滚开,我非一个人去不可。他告诉儿子,五千人打十万雄兵,打也是打败,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只死一个人,如果一打,大家统统都没有了。郭子仪一个人到了前线,向敌人说,郭令公来了。敌人看见这么一个老头子,就问郭令公在哪里?郭子仪就把军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开,手上的武器丢下来,敌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后儿子不放心,带几百人的部队跟过来。郭令公回头把手一挥,你们滚回去。就一个人进敌营去了。进去以后,两个大元帅一拉手,又喝酒又什么的,几句话一讲,还打什么?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时候,靠他化解了。当然,皇帝等天下没事了,又叫他回家。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将,都是郭子仪的部下,可是皇帝怀疑他,要罢免他时,他就马上移交清楚,规规矩矩回家,脸色都不会改一下的。等国家有难,一接到命令,不顾一切,马上行动。所以屡黜屡起,国家不能不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诉学军事的,学政治的同学们,应该以郭子仪为榜样,他的一个很大的长处: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红的有权位的太监鱼朝恩,用各种花样专门来整他,他都没有记恨,都包容了,最后鱼朝恩没有办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亲的坟墓,他明知道是鱼朝恩搞的,也不动声色。这个就很难了,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结果皇帝为了这件事,特别吊唁慰问,郭子仪却哭着说,我带兵几十年,士兵们在外面破坏别人坟墓的事情,我无法完全照顾得到,现在我父亲的坟墓被人挖了,那是果报,谁挖了,就不要问了。你看,有这样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载郭子仪年八十五岁而终。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后来皆为将相。他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婿,几十个孙子。家里的人口有三千,孙子叫爷爷好,他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孙子,反正小孩子来问好,他都点头而已。王府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后成为历史上富贵寿考四字俱全的绝少数名臣之一。所以历史对郭子仪的评议:“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劳比皇帝伟大得多了,而上面没有怀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郭子仪出将入相几十年,唐朝当时的高级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而他自己没有骄傲,这两点一般人做不到;第三点更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间,没有一个人批评他不对,第三点多数人不能做到,而郭子仪做到了,古今往来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庄子并非讲出世思想,这些都是告诉我们作人处事的道理。这一段话,是叶公子高回忆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说老师啊,你平常是这样教育我们要“见危受命”,自己的国家在艰难危险的时候,国家需要你,你就要去担当重任。叶公子高现在“见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难过。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他说我平常生活很简朴,吃的饮食很简单,“执粗”,等于说有一点素菜,吃两个馒头就够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话,问题来了。古人的解释,“爨”字是厨房里烧火。“无欲清”,不想清凉。烧火烧起来不想清凉,这是什么意思?古人解释这句话,说庄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只想生活清淡,并不想火烧得那么热,连人家来“烧冷灶”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没有人来看我,我都很高兴,只想清静,不求名,不求利。古人这样解释,我不同意。庄子是讲“吾食也执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简朴,粗茶淡饭就够了。“爨无欲清之人。”我虽然做官,厨房做饭,都是我跟太太自己来,也不想找一个帮忙清洁的人。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给他们东解释西解释,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饭的。“无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来清洁,一切都是自己干。现在很多公务员的生活,你自己非干不可,请人请不起埃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子高说:我并不执着于功名富贵,皇上让我担任这个艰难的外交官,这个地位是太高了,可是这个任务多危险呀。我早晨接到这个命令,急得我肝火发了,眼睛也红了,血压也高了,没有办法,只好到冰淇淋店买一块冰片来吃一吃,“饮冰”,因为心里急得发烧啊,要吃一点冰水清凉清凉。我们要知道,梁启超写了一本书,取名叫《饮冰室文集》,就是这样来的。我还没到齐国去担任这个任务,自己先生病了,万一任务没有达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我这叫做进退两难。我虽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这个担子,体能吃不消,情绪吃不消,任务太重了,老师有什么样的教导呢?叶公子高向老师求助。等于你们办事一样,有一点事情就回来找老师,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烦死了,一点小事也要问。人家叶公子高是拿这样的大事来问孔子。 04.人间世:天下二大戒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孔子说,天底下有两条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义也。”这两条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条大戒,“其一,命也”,解释这个“命”字就很麻烦,不是算八字那个命,也包含算八字那个命。人生的价值就是这样,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条大戒,“其一义也”,义所当为的这个义,包括两个意思,只要合于真理,即使头掉下来,都义无反顾。所以像文天祥,岳飞,该掉头的时候就掉,毫不客气。第二个意思,就是人与人之间道义的义。中国这个义字的写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这个羊代表什么?吉祥,大吉利。义,我的吉祥,我虽然把生命卖了,但心里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国讲仁义,这个仁字,人旁边一个二,就是人与人之间。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么,你也需要什么,这是仁。义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处,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孔子说,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儿女的要爱父母,爱父母就是孝。爸爸妈妈把我们这一堆又细又嫩的臭豆腐生下来,连屎带尿一起养大。像我最爱干净的人,当抱着孩子玩时,孩子大便、尿“哗”一下淋下来,这时也不讲究干净了,也不骂,这就是父母爱儿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经验都是如此。反过来,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转来爱他们,这就是孝。孝的内涵就是爱,爱只是很简单的解释。所以很多同学说自己孝不起来,反正你是爱不起来嘛。中国古人讲“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国文化,这就是中国文化。一个人对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来为天下国家献身,就一定有责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换一句话讲,忠是什么呢?就是孝的发挥,就是扩充了爱父母的心情,爱别人,爱国家,爱天下。佛家也一样,佛经有《父母恩重难报经》,佛也讲孝道,并不是学佛的不讲孝道。“子之爱亲,命也,”儿女爱父母,这是天性,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假如这个儿女对父母不觉得爱,而觉得很讨厌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禀赋是坏根器的人,那简直不可救药了。 有一个学生告诉我,父母将他生出来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现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钱,就烦得很。当时我都听得快掉眼泪了,我心里头有一句评论:你父母就不是一对好父母。但是我不能当着学生的面讲这个话哦,要注意,这有分寸的,父母再坏也是父母啊,我只好“唉,唉”叹了两句,只告诉这个学生一句话:“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怜埃”这个可怜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听了一声不响。一二年后,我问这个学生:“你爸爸最近还找你吗?”“还找埃”“那你现在对爸爸怎么样?”他回答:“那次跟老师谈过话以后,老师的话影响了我。爸爸也是个可怜人,所以我还是对爸爸好了,爸爸总归是爸爸嘛。”这就对了。孔子讲过的,“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这就是人性,没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时代,所谓中国的五伦,天地君亲师。为什么古代臣对于君要尽忠呢?因为君主在中国文化是民族国家的一个代表,爱君尽忠,也就是爱国家爱民族。所以孔子讲:“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我们生在这个世界,生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无适”,哪一个地方都是我的国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国去了,你说我不爱我的国家,看不惯,我逃到别的国家,老实讲,你的心里还是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许多是蒙古的朋友,那个蒙古的沙漠有什么快乐,当然没有我们江南好,山灵水秀,鱼米之乡,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水底下有几条鱼在游,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里面的蒙古朋友,讲了半天,一想起家乡的烤肉,骑在马上,一脸的油一脸的灰沙进来,那个味道真好啊,还是爱自己的家乡。你要知道,每个国家的人都一样,自己生长在哪里,还是爱哪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就是把自己身体逃到别的地方,这个乡土的感情,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谓大戒。 孔子告诉叶公子高,这两条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儿女的孝敬父母,“不择地而安之”,不等时间,不等空间,不等环境,尽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只能买得起一根油条,我想吃,爸爸妈妈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给爸爸妈妈吃。我只有这个力量,就尽到这个力量,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说,哎哟,爸爸妈妈,我现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赚了钱,盖了三十层洋楼的时候,我再来孝敬你们。那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已经入土了。 既然是为国家就要尽忠,什么叫尽忠呢?上面有一个任务交待给你了,不管是什么艰难的任务,没有选择的余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这就是尽忠于职守。等于说你做人家的伙计,做人家的职员,老板交待了一个任务,那你就要规规矩矩办事。你为什么要做他的职员?做他的职员就要听令。既不听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当老板,光在那里理想,这种人是废人,没有用。所以大家要认清楚,人生就是这么一个人生。 孔子对叶公子高说,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见性。你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对于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没有什么叫悲哀痛苦,也没有什么叫快乐,人生该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环境的好坏,任务的轻重而影响你的心情,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换句话说,现在派给你这个任务,没有别的话讲,只有一个字打发,去!没有什么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无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脑袋就提在皮箱里上飞机了,毫不客气。明知无可奈何而必须这样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过来,还是一生去救;释迦牟尼佛也是这样,要度尽一切众生,明知道众生度不尽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这就是道德埃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个为国家天下担任公职的人,有时候的任务是自己并不愿意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体都奉献出去了,这是为国家为天下担任公职的人应当如此的。所以在这个真理之下,没有时间,没有工夫给你想着贪生怕死。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为上的了生死,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说你靠打坐,然后了了生死,死的时候没有痛苦,打一个盘腿,人家给你拜一拜,阿弥陀佛,我走了。那还是小乘的了生死。禅宗达摩祖师讲的两门:一个是理入,就是参证,打坐用功;一个是行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在这里所讲的,也就是从行门而入,真正做到了,这也是了生死,因为他对生死已经不在乎,把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讲的奉献。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讲完了,对学生客气一番,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你就赶快给我走吧。 04.人间世:外交的哲学 外交的哲学 丘请复以所闻: 孔子说:并且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念这个“丘”要注意了,我们小的时候,不敢这么念,念了以后,头上准备起个汤圆了,老师的戒尺一下子朝你头上敲下来,不管你痛不痛,什么脑震荡,没有这种考虑的。圣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给你头上揪一下再说。那时念“丘”,要念成“某”来代表。写到这个“丘”字,最后这一笔,下面一横就不敢写。圣人嘛,要忌讳。那时对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现在民主时代,我也很大胆地念。现在孔子告诉叶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学了: 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办外交的人要注意,我们中国外交的历史经验有句名言,“远交近攻”,这可以说在中国的历史上,国与国之间发生敌对行为的时候,差不多是个不能变更的大原则。不过不一定,看在什么时候用。孔子现在讲的是纯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则。邻近的国家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实、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间感情相处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够达到比较的坦白。当然,在必须为国家守秘密的时候,那并不是对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远交呢?拿感情劝告,但是处处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国家,外交官的说话很难,“言必或传之”有几个含义,一是意会国家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见、意志要表达到。但是有时元首的心情不好,对国事发了脾气以后,随便骂另一个国家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向对方讲,我们元首骂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个含义,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转达到。我们特别要注意,一个外交官的说话,代表了国家,在历史上负责任的,两个国家都有记录的,说话要特别小心,因为马上就会传开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点笑话不能闹哦,有一点缺点人家就传开了,传开了不是他们两个丢人,那是代表国家埃今天正好田夫人在这里,知道很多痛苦的经验。所以,“或传之”三个字还有这一层意思。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 你在两边调和事情,譬如张家跟李家吵架,你在中间传话,很难传的。张家说李家: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家:嘿,张家说你的老子是混蛋。那么李家一听:哎呀,张家他祖宗就是混帐。所以“两怒之言”不能传。“两喜之言”呢?也不能传,过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办不到,也不能传。这中间的裁定,非常难。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个嘴巴,那个脑筋,大概是从上帝那里选来的,讲话之漂亮,之美,之动听,发了脾气都像听音乐一样好听,这才是可以当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这个只有当过外交官的人,或者没有当过外交官,也当过现在叫做公共关系室主任的人。就有这个经验。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 两边都说好话,如过去的媒婆一样,“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说我们元首对你是钦佩到极点了,这个话很难讲,太过分了,有时候收不回来的。过分捧人家,将来不兑现,要命的。“两怒必多溢恶之言。”两边讨厌的心理不能表达,只要稍稍加减了一分,已经很讨厌了,在外交上绝对有妨碍。总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间替人家传话,一字不能改。“溢”就是过分了一点,过分的话不能讲。讲过分的话就是打妄语,犯了佛家的妄语戒。“妄则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仿佛不真实的意思。人都有灵感的哦,你不说真话,打了一点妄语,别人不会相信你的,最后倒霉的是你在中间当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会外交啊,你们学外交的,看一看这一段外交哲学。现在外交大学讲了半天,这一段你拿去就够写博士论文了,再加上心态学啦,言语学啦,第六感什么的,就是一篇好论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现在写文章并不难,做论文,小题大做,抓到两句话,写个几十万字,嗯,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嗯,丘吉尔怎么说的;啊,这个是孔丘那样说的,都把它写上去,学问渊博的样子。因此现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么假。 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谓“建言”“法言”是什么呢?中国文化上古人的观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么叫格言呢?话说到了头谓之格,格言就是永远不能变的一个标准。 孔子说,外交官传达两方面意见的时候,做翻译官也一样,“传其常情,”很正规,很平常,“无传其溢言,”过分的话不能传,好坏都不能加一点,你能够做到这样,能保全自己,也能够完成了使命。 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养,外交官的态度,办外交的哲学。我们光盯住这一段是讲外交,那就搞错了,这是告诉我们作人应该怎么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说过分的话,过分的结果,倒霉的是你。不要听完了,哦,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这样学,那你就白学《庄子》了。 下面讲一个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则多奇巧; 什么叫“以巧斗力”呢?就是谋略学。所谓兵法都是“以巧斗力”,以寡击众,以弱击强,这个就是最高的谋略,也是最高的兵法。这个“巧”也代表智能,搞政治也好,外交、军事也好,总而言之,人在社会上相处,都是要用巧,以智能来“斗力”。用智能用谋略,开始是陽面的,后来必然会走到用陰谋。所以对用谋略的人,我们中国文化始终讲是陰谋家。从历史上看,陈平帮助汉高祖统一了中国,万古留名,他一辈子也不过六出奇计,所谓奇计就是陰谋,汉高祖刘邦有六次关系到成败的决策,都是采用陈平的奇计而成功的,但是我们拿司马迁的《史记》看看陈平的传记。陈平自己说,“我多陰谋,道家之所禁,其无后乎?”足见道家是最忌讳用陰险的办法的,“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祸也。”他说自己将没有后代,至少后代是不会昌盛的。后来果然如此,据汉代史书记载,陈平的后人,到他孙子这一代,所谓功名富贵,一刀而斩,就此断了,后来他的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要求续封而不可得。注意,现在很多青年喜欢学谋略学,都想学鬼谷子,要学就学好的嘛,为什么跟鬼学呢?不要乱学!所以庄子也说:“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大至则多奇巧。”用谋略鬬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骗人家整人家,好话说给人家听,最后害了人家,自己还在那里笑。越聪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后总是害了自己。这还是从陽面上来讲,以佛家来讲,这种人最后只有下地狱去。 为什么孔子提出来这一段呢?我们大家要注意,人生有一点聪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为聪明,专门在那里玩聪明。你要晓得你玩巧,碰到一个诚恳的人你就完了,这个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么玩还是那一套,你巧来巧去,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一拳头就把你打死了,讨厌嘛。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开始喝酒都很有礼貌,哎呀,我们俩好久都没喝一杯了,然后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呕气,那个感情好得很哟。喝到后来喝醉了,妈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会翻出来,然后变成冤家。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这个道理。“大至则多奇乐。”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兴,进入了疯狂的状态,疯狂叫“奇乐”,那个乐不是正常的快乐啊,神经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乐,最后还是不好。 孔子讲人生的哲学,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怀“奇乐”。你自己认为这两天很得意,很高兴,用自己的花样蹦呀跳呀,乐极生悲,说不定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给你看牢在那里,阎王更给你登记起来,菩萨是不管事的,闭目在那里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诉你,一句话:“凡事亦然。”不仅是外交官要注意,作人做事都是这个原则。学佛的人请注意,你们以为这是世法,这都是佛法,属于哪一部份?“普贤行愿品”。这都是真的哦,你们懂了庄子,才懂得“普贤行愿品”。你以为“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光念一遍就可以呀?愿要起行的,行就要懂这些道理,这些都是在行。 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个原则:人与人之间交朋友,开始好得很,“哎呀,你这个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我这个人脾气坏。”“没有关系,脾气坏,我让你一点就好了。”尤其男女谈恋爱,开始话讲得好听得很,“啊,我就是喜欢你脾气坏,你正好管我一点。”什么骗人的话都拿了出来。后来啊,当初认为最美丽最漂亮的,现在想起来就恨,“哼,当年我看到他(她)那一点就讨厌。”你原谅他(她),反过来认为你是窝囊相,感情跨了就是这样。开始是多种原谅,最后是多种鄙视。做事情也这样,开始没有关系,只要你哥子出来担任这个事,你就随便,都听你的,简单得很。到最后,是越来越艰难了。 这就是外交哲学,也是人生哲学。这一段话,当然孔子不只告诉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诉我们大家。为什么这一段要放在外交里来讲?凡是一个人,从爬出了妈妈肚子的这一天起,已经开始外交了。婴儿第一个外交的办法就是哭,我们就晓得要奶吃了,接着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对不对?问我们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间,都是办法,这就是人生。所以庄子把人生的内幕都拉开了给我们看了。然后告诉我们: 04.人间世:言者风波也 言者风波也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风一来,平静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风波”,这是讲动态。一句话说出来,一句话说不对了,人与人之间就挑出问题来。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有时候世界的战争就是因为一句话,或者做领袖的讲一声,打呀!大战就打起来了。讲话特别要注意,一句话是两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家,你以为自己会玩嘴巴,你倒霉统统是自己玩嘴巴玩出来的。庄子明白告诉你:“言者,风波也。”不要说犯了口祸下地狱,下地狱谁看见了?你下了地狱我又看不见,你又不发个无线电来?当时就可以看到,话讲得不对马上就起风波,不要等到下地狱。儒家道家佛家都现身说法,所以口业之重要。人的行为,这一个是事实。事实的结果,对与不对,马上可以结帐的。一个行动错误了,这个事实很危险的。所以要懂得《易经》的道理,《易经》讲人生的境界,只有四样:“吉凶悔吝,生乎动者”。只讲一句话就是动,做一件事一个行为就是动,动的里头,四分之三都是倒霉,四分之一勉勉强强是好。 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大家注意,这是庄子的格言。一个人说话,对方听了为什么发脾气?本来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静的,因为某一句话不对了,“忿设无由”,心里的愤怒就没有理由,没有来由地被挑动了。为什么被挑动了呢?“巧言偏辞”。那个讲话,有时候偏激,引起了别人的愤怒。别人讨厌你是怎么来的?你不要怪人家,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辞”引起的。“偏”就是过分。过分的恭维不对,过分的批评也不对。智能高的人不喜欢听“巧言”,你要耍些花样,恭维太过了,他一听就知道假话;你说不喜欢恭维我就骂,不应该骂的也骂,好不好?也太过了,所以一个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学记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实人。我常常说,你们不要玩手段啊,几百年来,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玩聪明,玩手段,玩花样的,一个高过一个,哪一个都不笨,连小孩都不笨,聪明手段都比我们高明。将来这个世界上全人类都太聪明,太高明,都会玩手段了。但是最后成功的人,因为老实,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欢那个笨笨的老实人,你说他笨,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我们太聪明了,自己唯一的缺点是太不老实了。我们同时也想想,问问自己,你喜不喜欢老实人?嘿,每一个人都喜欢老实人,可见老实人一定成功。这是真理。所以头脑聪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 这就叫我们不要杀生哟。那些鸡阿牛阿猪啊,被杀的时候,不管什么声音地拼命乱叫,它也不管这是不是音乐。等于我们人一样,被人欺负要被打死的时候,妈啊!娘啊!救命啊!什么怪声音都出来了。杀生时,任何一个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时候都非常愤怒,你要晓得,一愤怒那个血都会变成蓝色了,当时马上把血抽出来一化验,血里头就有毒。所以发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讨厌人家恨人家,就是心里毒的习气很重。所以,“贪嗔痴”称为三毒。“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最后死的时候,那一个“心厉”,那一念,变成厉鬼,凶极了。 为什么讲这一段?一个人,你无礼地逼迫欺负弱小的人,那个受欺负的人,虽然没有办法抵抗,这条生命已经交给你要死,但是临死的时候,要发嗔恨心,嗔恨心一发起来,有没有鬼?就有鬼!变成厉鬼,要你的命。同学们就要问了,到底有没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写的《春秋》,看一看《左传》,里面记载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埃曹操这些大奸大恶的人,临死的时候,看到以前被他杀的人来索他的命,都求饶了。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这样,你以为偷巧害了别人啊,临死的时候,“并生心厉”。所以人不会给人家骗的,最笨的人不过被你骗了一辈子,到了断气的时候,他忽然聪明了,“哎呀,我上了当。”这个时候,一念之间“并生心厉”,因果报应就这样建立了。 尅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一个人的心理,不要刻保历史上有许多领袖,譬如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他曾说过这样的话,朕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但是老实讲,崇祯是亡国之君,为什么?刻薄,多疑。一个当领袖的,刻薄多疑就完了。所以刻薄多疑太过了的人,有不值一谈的那种怪心理就起来了,就变成了心理变态。学佛、修道、学宗教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要求也严格,都犯了“克核太至”这个毛病因此,宗教心理病是很难医的,在西方医学里头,宗教心理病几乎没有办法治疗。研究心理学的人,或者研究心理行为的人,或者有研究心理医学的人,千万注意。“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甚至于你自己都还莫名其妙地心理变态起来。 你们修道、学佛、出家的同学,看起来像个修行人,严重地告诉你们,平常我不大讲,你们会发现自己常常有一种“克核太至”的心理。你看历史上真成功的人,都有豪侠之气。就现在的历史,中东的萨达特这个领袖死了,我就觉得他很可爱,他的可爱就不是“克核太至”,他有流氓气,所谓流氓气就是侠气。你看他讲话笨笨的,但是,说了就算数的,那不是假装的,他可爱在这里。宗教家,宋明理学家,儒家的人,最容易犯“克核太至”这个毛病因此你们注意了,做人,是要学儒家的原理,不能学宋明理学家的态度,那都是神经病学佛也是一样,要知道修戒行,但是戒行是要求自己不能“克核太至”,更不能要求人家“克核太至”。所以往往拿戒行要求人家,这样不对那样不对,你早就自己不对了,已经进入变态心理状况还不知道,就完了。真的,一点都不欺骗你们哦,我现在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但是我不是佛,这是我今天讲的很坦然的老实话。在大雄宝殿,佛那个气度多光华啊,你再看看佛的一生,哪里像你们这样小家子气! 所以我们读历史常常发现,历代秦汉唐宋元明清,有些皇帝那真不是个东西,犯了“克核太至”的毛病,毛泽东也犯了这个毛病这三个月以内,我从夜里一二点钟开始,到三四点钟,一夜不过用二个钟头,把《二十五史》重读了一遍。但是以我头发白了,也快要入土之人看来,有时候禁不住感叹,替有些皇帝,有些古人着急:“怎么那么笨啦,不要那样就好了嘛!”结果历史上,他还是那么做了。那真是“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啊!实际上读历史、演兵书而流泪,不是替古人担忧哦,往往会替未来的人担忧,读历史读通了的人会替未来担忧。所以《庄子》这一段文章,又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同学们说写论文找不到题目,其实太多了,从中国文化的垃圾里头都可以抓出来好题目。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 作人做事的道理,尤其做官的,做负责人的,连我们这里王班长都要注意,“无迁令,”这个“迁令”什么意思呢?《论语》上有一句话叫做“不迁怒”,孔子讲颜回最好的修养就是“不迁怒,无二过”,怎么叫“迁怒”?譬如他正在不高兴中,你来跟他讲话,嘿,活该你倒霉,“讨厌,你走开一点好不好。”他本来讨厌的是别人,并不是讨厌你。结果他“迁怒”到了你的身上。从人生经验中知道,朋友之间,乃至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间也是这样,正在对方不如意的时候,去提出问题来谈,当然倒霉,这是时机不对。所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所以,能够做到“不迁怒”很难。“无二过”,犯了一次错误,第二次决不再犯,所谓忏悔者,就是“不二过”。不像有的同学错了,“哎呀,老师,我忏悔了。”明天又不对,“老师,我又忏悔了。”他永远在忏悔中,那还叫忏悔?那是悔在忏你了。我们常常看到办事的,做公务员的“迁令”。譬如我发现有跟我做事的同学,我说:“请你帮我把下面那一本书拿上来。”结果他到了下面对另一人说,“某某人,老师叫你把那本书拿上去。”这就叫“迁令”,已经不对了。做人要“不迁令”。 “无劝成,”不要勉强人家的成功。光要求人家而不要求自己,这就是“过度益也。”过度地要求是不行的。学宗教的人,往往对自己很慈悲,对别人却过度地要求,很“克核”,“克核”就变成刻薄了。像我们有个佛家师父一样,为了让弟子过午不食,到晚上连锅巴都锁在柜子里了。我就讲他,“你这样不对了,万一有人饿得胃出血怎么办呢?”那就要放松一点,装着看不见了,就是这个道理。因此,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做事作人不能“迁令”,自己当主管不能“劝成”,这是两点不能犯的错误。不然的话,做事情就非常危险了。我们不晓得这是庄子说的话,还是孔子说的话,无法考证究竟是哪个说的了。“美成在久,”就是我们平时所讲的,好事不在忙。成就好的事情,不是一时做得到的。坏的事情却容易成就,一成就了以往,来不及改正。所以作人处事要慎重地考虑。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孔子把最后的结论告诉叶公子高。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在物质的世界当中,“乘物以游心”,抱一种超然物外游戏人间的心理,就是现在讲的一种比喻,“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游戏人间不是吊儿郎当,是自己心境非常轻松,做人非常本份,该做就做了。也就是佛学说的解脱,不被物质所累。那么既然做了一个人,对于人世之间人道之间,“托不得已以养中”。孔子前面讲天下有两大戒,一个是命,这个命不是八字的命,是天命。一个是义,义所当为,理所当为,如理而为,如实而为。就是说,人生有它的价值,为了国家为了天下,乃至宗教所说的为救人救世,明知道这条命要赔进去,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文天祥被杀头等等,他们认为很坦然,是“托不得已”,是命之所在,义之所在,不得已而为之。“以养中”这个“中”,就是内心的道,自己修的道。所以诚心修道的人,不一定打坐,他掌握了为人处世之间的原则,就是真正的有道之士。 上面两个故事,庄子都是以孔子的嘴巴来讲的,一个是孔子答复颜回,一个是孔子答复叶公子高。第三个故事又来了,转了一个方向。 04.人间世:太子傅难当 太子傅难当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 “颜阖”是个人名,这位先生奉命要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卫灵公的太子在历史上,是一个并不高明的人物,也是很暴戾的人。古代帝王的时代,做为太子的老师,那就是辅助一个新的皇帝出来,责任很大。比如到清朝末年,距今七八十年前的清末,当时还有些官名,如太子太保,太子少保等。当然那些太保不是现在的太保,那是很大的太保。当官做到了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就到了极点,讲功名位置,有时候比宰相还大。所以颜阖担任了这个任务,心里很害怕,就去请教孔子的一位好朋友,卫国人“蘧伯玉”。孔子有几位好朋友,一个是齐国的矮子宰相晏婴,一个是卫国的贤人蘧伯玉。当时卫国很乱,而春秋的时候,卫国不至于亡国,在国际上还站得住,就因为卫国有蘧伯玉等好几个贤人在辅佐。 “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 颜阖讲,有一个人,就是讲卫国的太子,个性凶残粗暴,动辄发脾气要杀人。他天然是要当皇帝的,谁叫他是太子呢?如果我只做挂名的太子老师,开开会,看看报,抽抽烟,聊聊天,万事不管,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么一来,使他“无方”,不向正路上走,将来国家危险,会亡在他手里。如果我用正规的教育,有方法有方向地去要求他改进他,他将来恨我,我本身危险,要被杀掉。在中国历史上,很多大臣名人教育太子,最后都是危险的。这一段故事所讲的道理,古今都是一样。现在的民主时代,几乎我们每一个做人家伙计的,做人家干部的,差不多都遭遇过这种心理,你有好一点的意见贡献给老板,同老板意见相反,他又不高兴,还会讨厌你,但是这个意见不提出来,光拿薪水,良心上又过不去。所以作人做事很难办。 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这位太子很聪明,聪明到“足以知人之过”,他看别人的缺点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他永远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缺点毛病这几句话,我们看了很简单,《二十五史》上,这样的皇帝领袖,这样的皇后皇太后,多得要命。同时这是社会上一般做小领袖的人的通病,差不多也可以说是每个人的通病,颜阖问蘧伯玉,现在遭遇到这样一个问题,碰到这样一个老板,我怎么办?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 “善哉问乎!”我们要知道,后来佛经翻译的“善哉,善哉”,都是套用《庄子》上来的。蘧伯玉是卫国的老臣。很清楚这个太子,他说颜阖你问得好,这个任务太难了,你必须要“戒之,慎之”。两个字,一个“戒”字,一个“慎”字,“之”是拉长语气的,是虚字。就是说,你随时要警戒自己,随时要讲话处事谨慎。这一篇是《人间世》哦,处处要言行“戒之,慎之”,这是很简单的人生处事,但是我们一辈子做人做事,就是这两个字做不到。“正女身哉!”你自己要站得正,就是普通说的思想要纯正,要做一个正人君子。怎么是“正”呢?难道哪个人还是歪着做人啊,谁都是很正的,而且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歪的。尤其在颜阖所处的这么一个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要做一个正人君子,还要把事情做好,非常难。 冯道的故事 看了《庄子》这一段,我们想起有一个人,永远在历史上留下了骂名,就是五代之间的冯道。我很替他不平,如果有姓冯的朋友在这里,应该替他申申冤。冯道一生经过唐末五代八十余年政治,五代五次亡国,他每一次都是站在最高位置,最后还封王。每一个朝代变动,都非请他出来辅政不可,他成了不倒翁。后来宋朝的欧陽修写历史,把他骂得一塌湖涂,说他是中国读书人里最不要脸的东西,叫无耻之极。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谓“有奶便是娘”,没有气节。因为中国读书人爱讲气节,而且中国读书人的气节,最后最高明是白养了一个头,这个头最后一定要割下来。如果这个头还连在脖子上,不行。这是中国文化很特殊的地方,专门教人耍头的,对与不对,这是人生哲学的问题。结果冯道后来活到很大年纪,自称为“常乐老人”。我们年青时受老前辈的影响,都知道冯道把中国读书人的气节丧尽了。后来,人生的境界经过了,尤其在我们这一代活了七八十年,所看的太多了,我想起来,现在找一个冯道很不容易,再一读历史,发现冯道真了不得。如果说太平时代,这个人能在政治风浪中屹立不摇,倒还不足为奇。但是,在那么一个大变乱的八十余年中,他能始终不倒,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个时候,一个政治的变动中间,岂只领袖被杀。旁边左右大臣都要杀掉,可是这个刀锋决不会到冯道旁边来,每一个政权更替,每一次大动乱,还非请他出来不可,当然得有他本身的条件,第一点,他本身的行为没有缺点,至少做到不贪污,使人家无法攻击他;而且其它的品格行为方面,也一定炉火纯青,以致无懈可击。历史上,社会上,不管是上至皇帝,下至挑夫,凡是被人攻击的,归纳起来,不外两件事情:一个是男女之间;一个是钱财。这两件事很难有对证的事,譬如说他贪污,你看到了?看到不叫做贪污。但是冯道大概这两种毛病都没有,没有缺点抓在任何人手里。他本身非常正,冰清玉洁,没有嗜好,真的是学佛的。乃至他的儿子买了一条活鱼,他一看到,把儿子叫过来,就把活鱼放生了。 你们要研究研究五代的冯道,在乱世中间拨乱反正要做到这样一个人,太难太难。他一生著作很少流传,只有几首诗,像其中的两句,“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他说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为光明磊落,那么“狼虎丛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豺狼虎豹里头,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兽吃掉。从他的著作上看,他并没有把五代时的那些皇帝当皇帝,他对那些皇帝们视如虎狼。看到这里,我觉得冯道真是了不起,大家要他尽忠,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人,最高就是尽忠道,五代这一段八十余年的历史,这个上来当皇帝,那个上来当皇帝,搞了几年十几年又下去了,都是野蛮民族外国人来当中国的老板,他为谁去尽忠啊!所以他说“虎狼丛中也立身”,他自己认为站在狼虎丛中,这是真的下地狱的精神。在五代这八十余年大乱中,他对于保存中国文化、保留国家的元气,都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为了顾全大局,背上了千秋的罪名。所以后来苏东坡同王安石都赞叹他,苏东坡讲冯道:“菩萨,再来人也。”王安石讲冯道,“佛位中人”。说他是活佛。都是宋朝的三个人,欧陽修那么骂他,苏东坡王安石赞叹他,在这点上,我投了苏东坡和王安石的票,不但投了这一票,而且我在讲《论语别裁》时为他伸冤,把这个历史案子彻底翻了。因此我发现,人有许多隐情,盖棺不能论定,历史上很多人的冤枉带到棺材里头的。像冯道,我总算替他翻案了,辩护了。我一辈子做了三次辩护人:一次替冯道;一次替孔子,就是讲《论语别裁》;还有一次替关公,在关公的传记上写了一篇文章。 还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冯道当宰相时,有一位青年才子,在他手里考取,考取了来见老师,冯道衣冠穿得很整齐地出来见这位学生。冯道坐在那里,把腿那么翘起,大概地问了一下,结果之间没有什么话谈了,因为冯道话也很少。这位学生就没有话谈找话谈,他因为刚才低头跪下来行礼,看到老师脚上穿的鞋子同白己刚刚买的新鞋子一样,就问:“老师啊,你这双皮鞋,”手一指脚上,“多少钱买来的?”冯道说:“五百。”“糟糕,我上当了!我的买成一千啦。现在商人好没有信用,好可恶。”冯道把腿一换,另一只腿又抬上来,说:“这一只也五百。”你看这个教育之妙,这位青年才子,怀抱救国之志,你认为自己有本领有学问,性情那么急躁,脾气那么坏,没有定力,没有耐心,你何以处世啊!就这双鞋子上,冯道就很轻微地教育了他。当然还对这位青年说:“天下事,不要那么急,问话也清楚,做事也弄清楚。”这么一说,光是五百还不够,就变成二百五了,就糟糕了。所以我们现在看这一段话,从历史上找出一个人物,就是冯道,那真是得了庄子的秘诀。 04.人间世:曲则全枉则直 曲则全枉则直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 颜阖要去做太子少保,蘧伯玉告诉他做大事业的人,处于杂乱的局面的修养。你形体外表的形状,跟他接触在一起,要很亲近,“形莫若就,”将就他,可是你的内心要外圆内方。“心莫若和,”你内心要很和平,自已要调和,不能随便。不能他要做坏事,你赞成做坏事,那就不对了。这两句话的意思就是,要想改变一个人很难,你外表只好跟着他,心里呢,你不能够随便,不能跟着他改变,要内方,外圆。这两句话任何人都很难做到。但是,这两句话你做到了,还是有毛病外形跟他同流合污,他要怎么样,我也跟他怎样,要搓麻将,好,陪他打两圈,三圈就不来;他要喝酒,一杯可以,两杯就不行了。“就不欲入”,不能深入,恰到好处。“和不欲出”,自己内在心地要光明磊落,要端正,还保持祥和和平、但是,外表不能够露出来,我要这样才对,不这样不合道理,你的正道还不能够暴露在外。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蘧伯玉说,处于这样一个环境,碰到这样一个人物,你的外形跟他要永远在一起,就是学佛的菩萨道里有个名称,四摄法里头的“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利行”,行为帮助别人,“同事”,譬如这个人打牌的,拿普门品来讲,应以打牌身说法而得度者,就现打牌身而度之;应以跳舞身而说法得度者,就现跳舞身而为之说法。应以何身得度,就现何身而为说法,造就是“同事”的道理。“形就而入”就是“同事”。但是形态上是“同事”,你不要真的同进去了,你本来是陪他打牌的,结果你上了瘾,你的瘾比他还大,那么你完蛋了,他也完蛋了,你的外表虽然跟人家一样,但内在有道德的标准。然后表现出来,他爱打牌,不得已,我只好陪他玩玩。他爱打牌,我爱打坐,我这一打同他那一打不同,不过呢,我现在没有办法,只好在牌桌上陪着他。但是,你如果为了求知名度,向人家宣传自己,表示自己有学问有道德,那你招摇的结果就是“为妖为孽”,你变成外道,妖怪了。本来你是正道,为一点名利之心所驱使,遭遇的后果,你吃饭的家伙就要落地了。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蘧伯玉说,你去这样的环境,教育这么一位太子,必须要做到这四点。就是说,他这种太子,天生的八字好,将来一定要当职业皇帝的,你要教育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对国家要有所贡献,他幼稚,“婴儿”代表幼稚,你也要跟着他幼稚,不能比他高明。不过你在幼稚里头怎样领导他呢?譬如他是幼儿园的一年级,你就是幼儿园的二年级,比他刚刚好一点点,完全跟他一样就领导不起来了。他说嘿嘿,你就哈哈,大家差不多,不过我比你笑得好一点,这就够了。他说嘿嘿,你来一个哈哈大笑,完了,这就不行了。“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无町畦”就是没有方向,没有路径,像田地一样连边界都没有的。就是说,他是傻不咙咚的白痴一个,那你也就要学白痴,不过你白痴白得好一点点,有时候清醒一下,这样就能够领导。“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崖”就是一个山崖,有一個比例。有一个标准,站得很高。这一类的人没得标准的,不高。明朝朱元璋的后代子孙是很糟糕的,像明朝好几个皇帝一塌湖涂,描写得比这个卫灵公的太子还糟,如明武宗正德皇帝,还有比他更差的。他“无崖”,没有标准,你也跟着他没有标准。 你这三点做到了,“达之,入于无疵。”作人做事要通达,要圆融,不要古板,可是一个人太圆融太圆滑,会出毛病的,太圆太滑了,就变成滑头了。一个人不能变成滑头,又要做到没有一点暇疵,这就难了。我们在座的很多人当过领导,当过长官,你把庄子这一套法宝拿到手上,在哪个时代都无往而不利。做到这样,才能够不是叫滑头,才能在这个混乱的局面,混乱的社会,混乱的时代中,把坏的领导人带上了正道,拨乱而反正。你要懂得,这是庄子传的作人的密宗哦。这是大学问,很难做到。打坐成佛并不难,老实讲,处乱世作人,做到把坏人改正了,尤其是把坏的皇帝老板带上正道,比成佛还难。所以佛在佛经上,再三赞叹治世的转轮圣王的功德,同佛一样。其中差别,就是一个悟道,一个不悟道。你不要以为佛经光讲出世,佛经大乘法主张入世。转轮圣王入世行道,佛出世悟道成道,不一定哪个方法就是行道,入世之道更难。所以佛在《华严经》上说,唯有十地以上的菩萨,才能做大的转轮圣王,这个秘密就是指入世之难。 螳臂挡车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中国文学上有个名言,“螳臂挡车”,就是从这个故事里出来的。我们在座的有些青年是在都市长大的,恐怕没有看见过螳螂,那就可以到小动物园,或者到昆虫协会去看看。我们小的时候,在乡下常看到。那时做小孩子不会像现代人这么可怜,螳螂啦,小螃蟹啦,都是最好的玩具,但都是把它们玩死了的。蘧伯玉说,你知不知道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怒”就是愤怒。我们看到,螳螂在路中间,听到车子嘎嘎嘎响着过来了,那个螳螂发脾气了,就站起来,把两个膀子举起来,那个精神,像力气很大一样,要想把车子挡住,哪里挡得住,车轮过去,它就变成肉浆了。它这样自己不估量自己,叫做自不量力。虽然如此自不量力,但它还是有勇气。其实螳螂不一定是有这个勇气,这是动物本能的反应。 我们都知道,历史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经过了二十年的痛苦。历史 上记载,越王勾践有一次出来,看到路上有个癞蛤蟆,越王乘坐的车子过来的时候,这个癞蛤蟆生气了,就把肚子鼓得好胀好胀,那个威风好大。越王勾践立刻停车下去,向这个癞蛤蟆行了一个礼,左右大臣就问越王这是什么意思,越王说,我们为了复国,当效法这个蛤蟆的这股英雄气概。所以,不要看到“螳臂挡车”很愚笨可笑,“是其才之美者也”,这个勇气还是很难得。造句话插在这里,什么意思?上面一段蘧伯玉告诉颜阖,你辅助这位卫国的太子,应该怎么样作人处事,大原则讲完了,下面讲,如果你不照这种方法去做,非要严厉地把他改正过来,等于“螳臂挡车”一样,最后自己完了。不过完是完了,在历史上还是留下了一个名。就如宋朝时候,有一个皇太后请老师教育太子,这个太子将来是皇帝哦,当老师的就因为他书没有读好,考试通不过,就打了他的手心,因此太子不肯去上课了。这件事皇太后知道了:哼!我们家里的孩子,有学问当皇帝,没有学问也当皇帝,真是岂有此理。皇太后一下子胡涂了,就不让太子去读书了。老师见太了不来读书,就马上叫太监告诉皇太后。皇太后命太监带口信出来,我们家的孩子,不管书读得好不好,都要当皇帝,等他当了皇帝,还不是把你的头要砍掉就砍掉。这个当老师的就让太监回复皇太后,有学问做圣贤尧舜一样的皇帝,没有学问做桀纣亡国的皇帝。太监把这个话照搬过去,皇太后一听醒悟了,对啊,送太子出去读书,就应该听老师的话。慈禧太后也干过这一类的事。所以说,还是有“螳臂挡车”这一种事,这种做法只能做一个忠臣,做一个烈士则不行。 所以蘧伯玉对颜阖说:你要小心啊,要谨慎埃你慢慢地奖励他,对他多鼓励,“哎呀,这句话说对了。”“嗯,这个也对了。”然后,他都听得很顺耳的时候,有时告诉他,“这个有九分九好。只差这一点不好,你把这一点改一改,就十分了。”你如果照这样的方法,去教育他改正他,那么,你就成功了。这一点,就是我一辈子学不到的,看到有不对了就训话,哪还会给你慢慢奖励,实在没有等的工夫。 04.人间世:养虎的学问 养虎的学问 接着上面两段一正一反的理论之后,蘧伯玉又讲: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你有没有看过,养老虎的人给老虎喂食,譬如说喂牛肉,宁可煮熟一点,而不敢割一块生牛肉丢进去,或直接把一只活物丢进去,否则老虎必须把活物咬死了吃,这样它就善成了杀生的习惯,而且养成了鬬争的习气。同时,“不敢以全物与之”,宁可把食物割开来剁碎,送到它嘴边就能吃下去。喂老虎一样东西,你看它用爪子按着又啃又咬,有时咬不下来就发脾气了。个性坏的人哪,就和这老虎差不多。所以养老虎很麻烦,要对它很了解,什么时间肚子饱,什么时间肚子饿,它怎么样就要发脾气,怎么样才不发脾气,这些都要搞清楚。老虎是畜生,动物脾气都很坏,嗔恨心大,所以就变动物了。老虎与人不同类,但老虎对养它的人呀,蛮好,蛮乖。为什么?因为给它吃的嘛,养虎人顺着它的性情来养。有时候老虎发了脾气,把养它的人吃了,那是因为养虎人撞到了虎的毛病,老虎的毛病发了,不管你养不善我,照样吃你。此所谓禽兽。这一段拿给心理翠家去发挥,可以研究出许多名堂。 “虎之与人异类”,其实庄子讲得很客气,虎和人不同类,并不是说人比老虎好。人有兽性,兽也有人性。上次在宗教展示中心,有个同学问我,为什么密宗塑的塑像,多半不是人的样子,有些塑成人的身体,连着野兽的脑袋,还有爪子什么的?像显宗塑的佛像,三十二相八十庄严,多么漂亮,这是什么道理?找告诉他,很简单嘛,人性之中有兽性,兽性之中有人性,究竟人性是善良,还是兽性是善良?这是个话头,你参参看呢?不可知。你不要以为我们人这个样子,才叫长得漂亮,让另外世界的那些众生看,我们人这个样子很难看。别的生物长几十只脚,我们人只长两只脚,这个样子多不好看呢!别的生物脑袋后面长有眼睛,也不怕车祸,我们人长的眼睛,看前面还蛮灵光,后面就不行了,所以人这种动物笨得要死,只能看一面,不能够看到全面。所以啊,密宗的佛像,有道理在里面的,是个大话头。那个同学听了,有点恍然钻出来大悟的样子,是不是大悟了,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你看养马的,喜欢马的人,马的尾巴一翘,晓得它要屙大便了,就很快地用竹篮筐接住马粪。马粪还是药呢,也可以作燃料,同时也怕把路弄脏了,所以要用篮筐接祝马撤尿的时候呢?把海边大的贝壳取过来接它的尿,马尿也是药,也有好处。当然这是古代,现在都不用这些工具了。人爱马呀,又要给它洗澡,又要给它剪发,又要给它喝酒,又要给它吃豆,爱马那爱得不得了,比爱人爱得多了。马我们那样爱它,它对人也好,看到人来,把头贴到人身上擦两下,人就是容易被骗的,马这样亲你两下,你就说:这马好可爱呀!它好爱我呀!结果 有个蚊虻来吃马的血,你拿苍蝇拍子“啪”一下,打到马身上去。打马的时候不对,这下马屁拍在马腿上,那马把马缰咬断了,把头一摆,马蹄子朝你胸口一踢,你就受内伤了,云南白药都吃不好的。这个道理就是: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这两句话也是作人的道理。任何一个人,都有自由的意志,生物也是一样,马也好老虎也好都是这样,“意有所至”,它那个毛病来了,一发作了,人跟马跟老虎没有什么两样,他爱好就是那一点,专注在那一点的时候,什么也转他不了,这就要研究唯识中第八识阿赖耶识中习气的根。一个人入迷的时候,你要劝他“回头是岸”,苦海茫茫,回头岸在何处啊?你什么般若呀,真如呀,都没有用。所以,明知道你爱他,有时候他出于自己的利益需要,就忘记你爱不爱他了。因此夫妇之间,父子之间,兄弟朋友之间,人与人之间很难相处,总之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啊! 我们再看历史上的大奸臣,譬如宋朝的秦桧,明朝的严嵩,乃至清朝的和珅这一些人,他们为什么一当权就是几十年?因为他们就懂得“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这个窍妙,皇帝硬是离不开他们。历史上大奸臣杀了大忠臣,你以为真是被奸臣杀了的呀?根本就是皇帝要杀。如历史上说秦桧杀了岳飞,哪里是秦桧杀的,宋高宗本来就讨厌岳飞,秦桧只是迎合宋高宗的意思,代高宗承罪而已。大家都知道岳飞的口号:“直捣黄龙,迎回二圣。”这是岳飞不懂宋高宗的心理,以为直捣黄龙就可以了。迎回二圣以后,宋高宗怎么办?二圣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哥哥,二圣回来,宋高宗还当不当皇帝?第二点,当时宋高宗还没有立太子,而岳飞偏要涉及内政,天天催宋高宗立太子,这在高宗的想法,认为你岳飞希望我快死吗?而且这是我赵家的家务事,你在外面好好打你的仗就行了。可是岳飞偏要回来管造件事。秦桧就知道宋高宗这个心理,宋高宗“意有所至”,秦桧一下子就懂了,皇帝的意思要这样办,我给皇帝办了,皇帝是越来越舒服,嗨,他真懂事。所以奸臣也是很不容易当的。当然我们不要学奸臣,奸臣太懂人家的心理了。所以做奸臣也好,做忠臣也好,历史上有句名言,叫“揣摩上意”。上面领导人的意思,你搞不清楚不行,要好好地研究,好好地揣摩。不要说揣摩上面的人的意思,像有的学生没有把我的意思搞懂,有时候正忙着,你来给我讲话,又不好意思骂你,就“好好好”应付两声,那个“好好好”,是不大间意呀,你一听老师答应了“好”,就以为老师都同意了,那我的火就上来了,我的老虎脾气也发了。所以揣摩上意之难呀!不要说揣摩上意,两夫妻,两个好朋友,你真懂得他的意思很不容易,此所谓知己之难。我们懂了这个道理,就可以作人了,可以处世了,也可以做大事业了。所以有些朋友埋怨,自己的才具是了不起的英雄,就是运气不好,这些长官不认识我。不是长官不认识你,对不起,是你不认识长官,你不懂得长官“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埃 “可不慎邪!”你要谨慎埃这两句是重点,最难的,这是庄子在《人间世》传人道上的密宗。 三个故事讲完了。《庄子》的妙就在于,他东一下西一下,一段一段的故事摆在那里,都不给你作结论,要你自己去作结论。如果他做了结论,那就没有价值了。就像一个水晶球摆在那里一样,从四面八方去看,角度不同,理解就不同。禅宗后来都是学的这一套。这中间要注意,我现在只能讲到这里,你们仔细去读,仔细去参详,这三段故事,每一段都并不独立,从颜回开始,三段故事都连带下来,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转接不同,但是,每一段又是单独的一个故事,这就是《庄子》的千古妙文。现在年青人写白话文,最时兴的都是这个方法,一段一段的,可惜呀,不是《庄子》的文章,是“孙子文章”。上不及老子,下不及孙子,真是儿子,中国诸子百家的儿子。我们的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儿子,下有孙子,哈!三代都有。 04.人间世:无用之材 无用之材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辏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音mán),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音luo)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辏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匠石”这个“石”,古人的解释有好几种说法,这不太重要,在古代,只有对那些专业研究书本的人才重要。有人解释说,“匠”,是个工匠师,这个匠人姓石。在这两个字上作文章,写博士论文,我是不干的,因为划不来。庄子的话,十有九都是寓言。反正有这么一个人,是个工匠头子,到齐国来选木材,他到了“曲辕”这个地方,看到一棵“栎社树”。楼来有人考证,曲辕是孔子的故乡曲阜。是不是?不知道。“栎社树”就是属于神庙的一棵树。“社”,在古代是土地坛一类的庙子,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忠烈祠,是代表国家社稷的一个庙子。譬如我们到日本可以看到,一个石头打的,上面圆圆的四个洞,那是社稷前面的神灯用的。中国上古的那一套文化,日本还保留着一些。日本人叫做神树,神木,也就是“栎社树”。这棵树大得呀,可以“蔽数千牛”。数千头牛夏天在树下一站,像被凉蓬一样都遮住了。人手拉手围这棵树,有一百围那么大。这棵树高得很,有“十仞”之高,七尺为一仞,就是几十丈高。后面还有些旁枝伸出来,把旁枝砍下来可以作一个独木舟,这棵树的旁枝有几十根,可以做几十只独木舟。“观者如市,”我们到日本京都,京都的神社就是这样,来参拜神木的人多得很。可是这位专门来选大木材的匠石,经过那里连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就一路走过去了。跟着师傅的这些徒弟,围着这棵树就看了个饱,看满足了一回头才发现,师傅并没有站下来看,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于是赶快追到师傅那里,对师傅说,自从我们拿起斧头跟你学手艺以来,那么多年跑遍了江湖大山,没有看见过这么好一棵大树,师傅你连眼睛都不斜一下,看都不看,停都不停,只管向前走。这是什么道理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音mán),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说:算了吧,你们不要啰嗦了,这是“散木也”,没有用的木头。你看那棵树那么大,又有什么用呢?拿来作船吧,放在水里会沉下去;拿来作棺材吧,埋到地下去没多久就腐烂了,做棺材的木头应该是很不容易烂的;拿来做家具呢,它很快就毁坏了;拿来做门窗,一下雨就容易吸收水分,因为吸水分太重容易长湿气,它容易坏;拿来做柱头,要生白蚂蚁。这个木头呀,“百无一用是书生”,和读书人一样,没有一点用处。因为没有用呀,所以 它活的年纪那么大,很安全。匠石给学生上了一课,学生相不相信,不知道。徒弟也没有经验,反正是听了。 04.人间世:神木托梦 神木托梦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音luo)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 匠石回去后,睡觉的时候做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来了。庄子没有这么讲,是我加上的。这个白胡子老公公就讲:你这个家伙算老几呀,你白天对学生讲些什么狗屁的话,你想拿我和楠木啦,红木啦,这些最上等的“文木”相比,那你就搞错了。白胡子老公公就教训他一顿:你看那些梨子树,桔子树,柚子树,那些番瓜,红薯之类,这些都是木头之属,草木之类,这些东西,可以开花可以结果,因为它会开花会结果,人们都不许它长高,要它横着长。刚长高一点,“嚓”一下就把头剃掉了,叶长多一点,想多留一点头发,也不行,要剃成光头,人类对这些植物多刻薄呀。这是因为它有用,结果大枝被折了,小枝泄气了。因为它能干,会开花会结果,所以把自己这个生命搞得很痛苦,“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这些树专门生长水果给人吃,越生长得多越辛苦,活不了几年就老了,枯萎了。成了枯木当柴烧。本来树木的寿命很长,它活不到几年短命而死,就是被一般的世俗之人害了。“物莫不若是。”你要注意哟,有用的东西,就会把它用死了;你能干吗?就会把你能干死了。所以女同学做太太的,懒一点也蛮不错,不懒就会很可怜了,就是这个道理。 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而且我为了修到“无所可用”,修了好多年的功夫才成功哟,中间人家几乎把我砍掉,总算我显示出了没有用,才没有被砍掉。现在终于修到百无一用了,证果了,得道了,每天被人家来上香来拜拜。你说我没有用?这个就是老子的大用处哟!假设我也同那些柚子树,地瓜等那么有用,我还长得大吗?还能活了几千年到现在吗?白胡子老公公又讲,而且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人了不起,人和木头差不多,你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是天地间的一个东西。你专门来砍木头,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呀。你给徒弟说的几句话,把我的密宗揭穿了,密宗就成了显教。那就完了。你骂我是“散木”,你就是“散人”,我是个没有用的木头,你就是没有用的东西。这个白胡子老公公就是木头的神,来骂了这个匠石一顿。 匠石觉而诊其梦。 匠石被骂以后醒了,这个梦可吓死他了,就要圆梦,解梦。等于我们同学做了梦,早晨起来就问:老师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然后就给我讲梦话。我清醒的人硬要听讲梦话,你说痛苦不痛苦啊?可是这位匠石清醒了,叫来了徒弟说梦话:昨天啊,我讲错了话,得罪了那棵神木,做了个梦。 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徒弟说:师傅昨天不是讲过吗,这根木头是无用的木头,既然是无用的木头,它还会成精,变成一个白胡子的老公公托梦给你,这好奇怪呀?匠石赶快说:密宗,密宗!这是秘密不要说,不要讲,声音轻一点,怕又被树神听到了。然后这位匠石哈哈大笑,说:我告诉你们,这个树神为什么托梦给我?他也很寂寞,没有知己,虽然我骂他一顿,我骂他也是他的知己呀,所以他来梦中给我谈这一番话,实际上他晓得我很懂他,因此托我传话给世界上的人,骂世界上的人都是笨蛋,不懂他,总算有我一个人懂他,托个梦给我,托我做他的宣传部长去宣传一下,去帮他再说明一下。你以为他来叫我给他买只鸡拜拜呀?他不是这个意思。这位徒弟刚才问得对,无用的木头怎么会在庙子里给人家拜呢?有用的东西要被人砍掉,没有用的东西更要被人砍得快,没有用留着干什么?但是他不会被人砍掉,他是庙子里一棵树,人家会说,这棵树呀,是神呀,动不得呀,只能拜一拜,因此就保存了,所以他活到几千年。这个道理懂吗?我们的人生,有用倒霉,没有用更倒霉,要做到好象是有用,又没有用,没有用的大用,譬如一块木头,被做成马桶了,多倒霉呀,另外一块木头,结果被雕成菩萨了,我们一天到晚拜它。因为它没有用,就要做到社神,做不到社神,“且几有翦乎。”半路就给人砍掉了。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所以他要保全自己的寿命,有他保全自己寿命的一套办法。那个没有用的人在社会上,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活下去,就只好装起一副修道的样子,人家一看,哟,有道之士!要做到这个样子,那就行了。然后向人家传道:“我讲了你不懂,为什么?密宗!”人家就问:“密宗是什么?”“嗡啊嗡啊嗡……这是藏文。”再不然,“这是梵文,你不懂的。”人家奇怪了:“梵文我认得呀!”“这是上古的梵文,你怎么认得?”像这样,就行了,就可以保全你自己了。这个人生,玄了。所以学庄子要学坏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真道理。所以,“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他保存自己的办法,和你们都不同,所以他长寿,永远站祝然后你称其万岁,神,菩萨,还要拜拜。你看看,这多么高深,多么远大,这是密中之密呀!你们怎么懂呀! 我们中国文化和外国不同,有所谓诸子百家,上有老子,中有儿子,下有孙子,还有一子,韩非子。韩非子是法家,政治家,他也说两个故事,和这个道理一样,这两个故事也是对当领袖的人讲的。第一个故事:古时有一位太子,声望已经很高了,还要去周游列国,培养自己的声望。这时突然来了个乡下的糟老头子,身上穿一件破短袄,腋下挟一把破雨伞,言不压众,貌不惊人,自称王者之师,说可以做皇帝的老师,帮助平天下,求见太子。通报以后太子延见,这老头儿对太子说,听说你要出国,但这样去不行,你要拜我为师,处处要捧我,礼敬我,然后到每个国家,像美国总统什么的来接你的时候,你要让我站在前面,国宴的时候,你要让我坐在上面。我呢?光晓得吃饭睡觉,别人问到我,我也一问三不知。你这样才能成功。太子问他这是什么道理?老头儿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一提就懂,你还不懂,可见你笨。现在告诉你,你生下 来就是太子了,绝对不会坐第二个位置,而你在国际上的声望也已经这样高了,再去访问一番,也不会更增加多少。可是你这次出去不同,带了我这样的一个糟老头子,还处处恭维我,大家对你的观感不同了,认为你了不起。人家会说,太子在国际上这么有名望,真是肯礼贤下士,如此谦虚,到将来不得了;而且这个老师这个样子,不晓得有多大的法宝,算不定他指头一伸,世界上的核子弹统统都放不出来了。各国对你有了这两种观感,你就成功了。这位太子照他的做,果然成功了。这是一个故事,《韩非子》里的故事很多了,都是政治里最高的艺术。 第二个故事,有大小两条蛇,要过街,大蛇想大摇大摆过去。小蛇不敢过去,叫住大蛇说:老兄,我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民主时代开一个会,你我这样过街会被打死。大蛇问该怎么办?小蛇说我有个办法,不但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过街,两边的老百姓还要放鞭炮,摆香案,跪下来,然后还要在台北市给我们修一个龙王庙。大蛇说,如果有这样的好事,我听你的。小蛇说,很简单,你仍然昂起头来大摇大摆过去,但让我站在你头上,慢慢地从街上游过去。这样一来,我们不但不被打死,老百姓看了觉得稀奇,一定认为龙王出来了,摆起香案拜我们。然后盖一座大的龙王庙,把我们送进去,初一十五还有猪呀羊呀,香呀蜡呀,来拜一拜。结果照这个办法过街,果然当地人看后盖了一个龙王庙。这个故事分析起来很有道理,所以一个事业要成功,常要上面顶一个所畏的。你们要做了不起的人,头上都要顶一条小蛇。所以,你们叫我老师,你们诸位都是小蛇,我现在实际上就是那条大蛇。 这两个故事和庄子说的“栎社”神树是一个道理。所以中国的古书,诸子百家不能学,学坏了就是个大坏蛋。我们小的时候,诸子书是不准读的,《三国演义》都不让看,怕人学坏了。但是,做大有为的人生,做大事业的人,想要做大政治家,做大外交官,大元帅,大教育家,乃至做一个大和尚,这些道理都要懂。大和尚就是这棵树,就会要托梦给人家,那才做得好。真的,这是《人间世》的道理哟! 04.人间世:异材 异材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音lài)。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人间世》全篇的宗旨,庄子告诉我们怎样处世作人,方法就是老子讲的三个字。“曲则全”,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做人处世的艺术。处世是非常难的,如何做到“曲则全”呢?前面讲到栎社树,无所可用,等于本地的榕树,榕树实际上没有多大的用处,但往往可以给人乘凉,乃至做庙子前面的标记。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 “商丘”是一个地名。“南伯子綦”看见一棵大树,大到什么程度呢?“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蔌。”古人所谓“驷”是四匹马平排拉一个车子叫“一乘”,“千乘”形容大得不得了,有四千匹马平排起来站在这棵大树之下,树叶都把它们遮住了。我们知道,任何植物,树根有多大,就是树叶子散开的范围。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它一定有奇才异能。现在说一个人有特殊的本领为奇才异能,也是由《庄子》“异材”的观念发挥的。 抬头一看,树的枝干是歪歪曲曲的,不能做为栋梁之材。古代建房不用钢筋水泥,全部用木材,尤其古代修建帝王的宫殿,采栋梁之材是非常困难的。历史上帝王们修建宫殿就是老百姓的大灾难,栋梁之材都只有在深山老林中才找得到,千方百计砍下来,要运几万里送到首都去。例如最好的木头在西康建昌。过去有一句土话:“少不入广,老不入蜀。”它的意思指广东风气比较开放,很风流,年青入广就流连忘返了。老年人入蜀有个好处,有好的棺材料。因为四川西康一带有好木,如沉香木,有香的,有不香的,一根沉香木比黄金钢铁还重,在水中不会浮起来。帝王们修建宫殿必须用这种木头,木头砍下来,要经过很多省,运几万里。为了帝王们享受,老百姓不知要死多少人,经济上的损失不知有多大。 把这棵树的根剖开,不能做棺材板。用栎木做的棺材板很容易烂,很容易生虫,而且古代好的棺材板是一块板,不能用两块凑起来,不能有缝,有缝则尸体腐烂了,液体流出来,味道很难闻。舔一下树叶子,则嘴烂舌烂;闻它的味道,人就会像酒醉后呕吐一样,三天都吐不完。这树大得不得了,却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它“结驷千乘”,可以做一个大的停车场,有这样大的好处,是“异材”。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说,这“材”算什么东西?无以名之,这就叫嫉才妒能,因为它有特殊的材料,天生的能照应那么多人,但是它本身有什么长处?一无所长。“嗟乎”是感叹,上天生就这么一个木头,一无所长但用处大。 这个故事同前一个故事相似,前面讲的栎社树一无所用,但却做了神木。现在这个大木也无用处,但能够挡住了太陽,能够覆盖了天下人,大家都可以在大树下乘凉。最伟大的大木就是这样,最没有用的大木也是这样。在人里面,当皇帝、作孤家寡人就是这个大木,当皇帝是一无所能,既不能搬砖又不能盖房。任何本事都没有,只有一个本领,你们可以躲在他下面乘凉,因为他有大用,所以不成材。材是专才。譬如历史上有名的汉高祖真是这个大木,兄弟三人,就他一无用处,成天喝酒吃肉吊儿郎当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漫不在乎,大而化之的人物,他只有一个本事,会当皇帝。但当他统一天下,登上皇帝的宝座之后,很坦白地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运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吾擒也。”现在很多青年人想当领袖,你要想一想,自己会不会做造么一个大木?如果又精明又能干,连小指头都充满了精明的人,你不要想当这么一个大木了,做不到的,只能做个学者,或学个电机工程,再不然当一个博士很了不起了。要做这么一个大木,必须要“异材”,要特别不同。那么,庄子已经说明了第二层意思,他虽然没有说木头作什么用,但一望而知,点题了,这木头可以“结驷千乘”,“结驷干乘”就是天子的本领。 有材则患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音yì)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国有个姓“荆”的人家,有一块好地,种了楸树柏树桑树。当这些木头长到一把时,两手相合叫一把,可以用来做抓猴子的机械,就砍了;当长到三围四围时,可以用特别漂亮的木头来做大房子的门框,就砍了;再长大一点,长到七围八围时,“樿傍”就是做匾,可以拿来做匾了,贵人富商之家就把它砍了。 草木的寿命很长,依中国文化来讲,用五行表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东方是太陽升起方,木代表生发之机,表现生生不息的现象。草木寿命都很长,而且不大容易死亡,即使砍断了,还是可以连续长起来。这些草木应该活得与天地同寿,但是它是有用的材料,长得大一点,小有用处了,随时就被砍了,所以生命只活了一半,甚至一半都未活到。无用之材就活得很长。前面讲有个大木无用,其实无用的大木最有用,代表了领袖的才能。要做个领袖,真是一无所能,无所长处。但领袖的长处是什么呢?能包容一切人的长处,假如不能包容,就是臭木头,只能放在庙子里,靠菩萨在前面保卫着,才活得长久一点,不然就要被砍掉。这个大木不靠菩萨不靠神,因为它自己能包容一切,能蔽荫天下人,等而下之的材料就用到死,“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这个故事的道理说明,世界上能干多才的人,都把自己的生命糟塌了,越能干越多才,越是自己促死。历史上有名的蘇東坡,就是有用的材料之一,蘇東坡一生遭遇很坎坷,他晚年做了一首很妙的詩,希望人不要做有用的人:“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生兒愚且蠢,无菑無難到公卿。”這是蘇東坡晚年的人生經驗,我讀了以後笑了,天下的如意算盤被他打完了,生兒又笨又蠢,但運氣好,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這不是打如意算盤嗎?蘇東坡怕被聰明誤了的思想,又被聰明誤了。 所以莊子下了個结論: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古代人的迷信,牛马身上有块毛是白的,不吉利。《三国演义》中有这样的马叫“的卢”,据说的卢丧主,带孝的。牛猪头上有白毛的,小猪的鼻子翘得像犀牛一样地高,拜拜都不能,也不吉利。人有痔疮的都不能过河,河神不答应。像过去往浙江普陀山拜观世音菩萨,女的碰上经期,不能坐船去拜,不然会碰上台风。如果碰上台风,马上就问有女的没有?有就把她丢下海了,一定是她不干净,惹菩萨生气,所以来了台风,这是古人迷信。庄子引用古代人的迷信,这些事是符祝,一般说的端公们都知道,认为不祥。庄丁说人认为不吉利,但“神人”认为不吉利更好。如果变马,宁肯头上有白的毛带孝,一辈子没有人敢骑;如果变猪,宁肯鼻子高高地翘起,不会被人杀了拿去拜拜,会好好地活到老。所以,世人认为不吉利,在上天看来是大吉大利。 这一段看起来滑稽幽默,但人生被庄子看得透透的。庄子的观念认为,人没有认清自己的价值,没有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人生所谓求名求利求能干,要聚敛功名富贵的,都是不愿意好好地活着,忙忙碌碌地过一生,最后自己卖命得来的功名富贵,功成名遂,自己却看不见了,像苹果熟了落地了。这两个故事说完了,就是庄子在《人间世》中所提的两个原则。 04.人间世: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的故事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支离疏”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人长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没有脖子的,两腮贴近肚脐,肩膀长得比头顶高,五官仰起,两髀同腰相连,长得不像个人形。这种畸形的人,我们看见过,现在这种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电视上的好材料,当名演员。 挫针治繲(音xiè),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 支离疏这种畸形的人,正好适合当裁缝。“鼓荚播精,”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国有一个习惯,一个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别灵。还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教他只求记忆,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记得就好,所谓“铁板数”就是教这类人的。过去算命专门找瞎子,瞎子有特长,算得更准。这种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养活十个人。样子长得不成人形,谋生的技能比谁都好。当国家征兵时,免了他的兵役;当国家征用劳工时,因为他有残疾,不用出力;如果发社会福利救济金,每次他都能领到。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极了。 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这个人“支离其形”,长得怪里怪气,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们有人对自己一生的学问、道德、修养做到怪里怪气,也就是像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要去学修道啦,学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离其德者也”,看起来很不正规很不正常,然后人们会说: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为找他没有用。迷信就是一顶很好的帽子,可以躲开很多的灾难,可以让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说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里吃不吃素,是不是“心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庄子告诉我们,这个人生这个社会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来很困难,稍稍带一点怪,但不要怪过了头了,就会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于利用“支离其德”,不过要学得像支离疏,好处他都占光,国家要征兵役用劳工,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发救济金却尽管来领,要做到这个样子,你就“支离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样子。我们有些年青人本事没有,脾气非常怪,那就变成了翘鼻子的小猪,上祭坛不能用,杀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肠腊肉却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离疏那样,这人就有用了。 讲了支离疏这个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们文化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这在孔子本身传记见不到,看起来庄子处处在骂孔子,实际上庄子非常捧孔子,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 凤兮之叹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陽迷陽,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适楚。 孔子到了楚国去。当年楚国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广西贵州的边缘,实际上安徽这一带都是楚国的范围。据《庄子》上讲,孔子到过楚国,一般的记载上,孔子周游列国,但没有到过楚国。湖南湖北的朋友经常说笑,我们是孔子不敢去的国家。孔子到楚国边境要过河时,车轮子坏了,叫学生子路去借个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见一位大嫂的在河边洗衣服,就很有礼貌地说:大嫂,我向你借一样东西。话未说完,这位大嫂让子路等着,就回去拿来了一些钉子、木头,还有一把斧头给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说:你不是孔子的学生吗?你向我借东西,东方甲乙木,你要木头,西方庚辛金,你要钉子,斧头,对不对?子路一听傻了,回来对孔子说:楚国不用去了,楚国妇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经》八卦,我们这一套去卖不开。所以孔子没有到过楚国。这个故事是两湖的朋友最先告诉我的。我说这是在骂你们两湖人。他说怎么是骂呢?这是吃我们两湖人的醋,我们两湖是连孔子都不敢来的地方,所以全国都吃我们的醋。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陽迷陽,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国。“楚狂接舆”是楚国一个著名装疯卖傻的狂人。狂人并不是疯子。过去说的狂,就是满不在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的味道。道家的书和《高士传》都说他姓陆,名接舆,也是道家著名的隐士,学问人格都非常高。孔子来到楚国,楚狂接舆一听老孔来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后,电铃也不按,就站在门口讲了一句话:“凤兮!凤兮!”这个“兮”字,大家素来都读成西。年青时,有一个学问很渊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诉我,“兮”在古音中应读“氨。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诗经》以后,都读成西,搞错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这个“兮”,等于白话文的“氨,就是人拉长声音唱起来的尾音。天下人已经搞错了那么多年,那就将错就错吧。 楚狂按舆说:“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凤凰,凤是凤,凰是凰。古人说麟、凤,有时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绝对太平,两代有道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乱世的时候就看不见。逭两样东西,是中国文化的标志。现在楚狂接舆是用凤来比孔子,他说凤啊!凤啊!你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倒霉,到这个衰世来。“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这是中国文化道家的历史哲学。他说孔子希望的人类社会道德的世界,只有两个时代有,一个是过去,几万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几万年以后有这个世界,你已经来不及了,“来世不可待也”。等于我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两个好人,一个还没有出生,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大对头的人。 楚狂接舆骂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个已经过去,永远也看不见了,一个还没有来。我们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讲历史哲学,而且讲历史哲学的批判,这是我们文化上的一部大书。所谓《春秋》讲三世,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一种是“衰世”,也就是乱世,人类历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国史,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衰世进步到不变乱,就叫“升平”之世,应该说,如汉唐两代,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好一点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尧舜禹时代,还要稍高一点。最高的是进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来,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点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所标榜的“理想国”,和道家思想的“华胥国”,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国,佛家的极乐世界。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真正的太平盛世,等于是个“理想国”,几乎很难实现。所以,楚狂接与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乱世,是比乱世好一点的衰世。你虽然是个凤凰,凤凰生在这个衰世比野鸡不如。你看这个疯子啊,人家孔子是从外国来的,他就站在门口比手划脚地骂了孔子一顿。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是历史的哲学。当“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圣人的时代,圣人的世界。同样的观点,我们知道,佛出世的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转轮圣王的时代。但化身佛什么时候来?宗教家什么时候投生?当天下乱了,需要救世时,“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所以当圣贤,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态来受苦受难的。楚狂接舆说,你老孔在这个时候来投生,你能一辈子不受刑法,不被杀头,保住吃饭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要到处周游列国,到处传播文化,救世救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你说这是在骂孔子,还是在爱护孔子?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凤兮之叹”,用凤凰生在不得势的时代来比孔子。楚狂接舆的理论,一个人生在衰乱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事对一个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个朝代变动之时,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识分子。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这是历史哲学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难了,幸福这东西比羽毛还轻,没有办法把它装起来。拿新的文学来形容:幸福在我们前面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庄子用古文学来描写,“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所以,永远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这叫做幸福。“祸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祸”,那痛苦,象地一样不会离开我们的脚跟。换一句话说,人活在世上,幸福是这样地难以把握,因为它太轻飘,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艰难痛苦这些“祸”像大地一样,你始终离不开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祸福中。所以楚狂接舆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国来呢?你到处传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观念到处散布,这只有我懂。这个时候想出来挽救这个时代,你危险极了。“画地而趋。”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很高明,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那里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人生每一个人都是“画地而趋”,造四个字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讥讽。所以佛家讲解脱两个字,很了不起!怎么解脱?不“画地而趋”,自己不规定范围,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陽迷陽,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迷陽”,是土话,是路上的荆棘。实际上,“迷陽迷陽”,也可说湖北湖南一带的喜欢吃辣椒的,麻辣麻辣,这些东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边走边念,“迷陽”不要伤到我的脚。古人很迷信,出门时就要念“迷陽”这样的咒子。“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这些有妨碍的东西不要伤害到我的脚。这四句话,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个结论: 04.人间世:无用之用 无用之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山上的大树,天然活在那里很好,为什么世上的树都没有变成神木,永远活下去呢?“自寇也;”本身长得太美丽,长得太好了,自己招来别人的寇盗。因为太有用的材料,一定招来别人的砍伐。“膏火,自煎也;”自身能燃烧的东西在古代叫“膏”,如人、猪身上的油。历史上记载,古代帝王墓打开以后,里面的铜灯几千年不熄,因为那个灯油是鲸鱼的脂膏做的,可以点几千上万年。动物招来杀身之祸,是因为它身上的脂膏有利用的价值。“桂可食,”“桂”是桂枝,是补品可吃,所以它被砍伐。“漆可用,故割之。”现在的油漆是化学的,古代是漆树,这种树流出来的汁液可以用来漆东西,所以它被割裂。凡是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就被人们破坏了。“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一般人都知道,生命活着要有价值,其实人生的价值做到没有用,才是最有用!才可以规规距距活一辈子。这是庄子的结论,看起来非常消极,对于人生、社会是讽刺的。实际上庄子很积极,他是告诉我们:“世路难行”。世界上这条路很难走,生命活着要有价值,自己处世要很有艺术,在不同的环境中,自己要懂得怎么处,否则自取其辱,就完了。“世路难行”是这篇《人间世》的结论。 《人间世》全篇,由孔子学生中道德品质最高的颜回,想出来救世,想做帝王师开始,被孔子骂了一顿,你哪里有资格做帝王师?如果你一定要去卫国,这条命却要玩掉了,你想救世救人,连自己都救不了,所以不如自救。就教颜回如何修道,做“心斋”,教如何自立然后立人的道理。最后讲到孔子本身去。孔子善于教人,却不善于教自己,所以忧伤悲苦一生。结果碰到装疯卖傻的楚狂接舆骂了他一顿,也是恭维了他一顿。孔子之所以为圣人,从哪里看出来呢?不在四书五经上,就在《庄子》上看出来。圣人之用心,对于天下国家,“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然知道挽救不了,可是他硬要挽救,做了多少算多少。孔子所以为圣,就在这里。所以《人间世》全篇从表面上看起来,好象在讥笑孔子,实际上非常地捧孔子。后世的人,特别是宋明理学家,口口声声骂佛家骂道家,实际上内容都是用佛家道家的东西,很多的观念都是用《庄子》来捧孔子的。他们也都看出来《庄子》在捧孔子,但表面上,因为宗教的排它性,所以拼命骂佛道两家,这在历史上、文化史上是非常不公平的。 这个道理就告诉我们《人间世》全篇的宗旨:“世路难行”。并不是世路是不可行的,是可行的。人生要你自己善于处。那么归结起来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呢?三个字:守本份。人要守本份,在什么立场就做什么事,处什么态度。大家进了歌厅就要跟着唱歌,进了舞厅就要跟着跳舞,大家喝醉了你就要装醉,大家清醒起来你也要跟着清醒,大家都在做工你却在睡觉,那就不是疯而是蠢到极点了,他就告诉我们这个道理。 但还有个大道理也要了解:《庄子》内七篇是连着的,真正善于处世的人,世路固然难行,善于行世路的人是什么人呢?得了道的人。知道了《逍遥游》、知道了《齐物论》,然后知道了《养生主》,得了道的人这三个内容都做到了,就是佛家讲的菩萨道,然后再入世,这个入世随便怎么玩法,都是他的游戏三昧。这四篇是连续的一贯的,其宗旨从这个大题目大方向去看,就看得很清楚了。 05.德充符:无腿的王骀 庄子现在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世间》讲到《德充符》——道的充实。我们知道,春秋战国的文化,道跟德是分开的,道是体,就是内涵,是每个人修养学问的内涵;德是用,得了道体就能起用,即用世之道。世路固然难行,在难行中间如何以最高的智慧,最高的艺术去行,那必须要德行的充实,德行的充满。德行如何充满呢?庄子用寓言,用高度文学化的笔调,用他艺术化的手法,绘出来一幅人生的图画。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孩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无腿的王骀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兀者”,没有两腿的人,鲁国有一个没有两腿的人名叫“王骀”,他的学生比孔子还多,至少跟孔子差不多。“常季”是孔子的学生,是师友之间的人。常季就问孔子,王骀没有两腿,可似说是个残废的人,结果他的名气之大,跟你一样,“中分鲁”。我们如果以历史的幽默的角度看,鲁国有很多的人才,至少有三个,一个是庄子所讲的王骀,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抢孔子的饭碗的少正卯,他们三个人都很了不起。不过少正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学说没有留传下来,他的思想非常怪,如果流传下来一定很麻醉人的。 王骀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你如果拜门做他的学生,他没有上过课,也没有劝告你,骂你,也没有跟你讨论过问题,但是,奇怪得很,你什么都不懂,只要一拜门,一见他,就非常充实地回来,什么都懂了。那可真是禅宗。照这么形容,是比孔子还高明一点。我们愿意做他的学生,不需要上课,考试,坐在那里,什么都懂了,这多好! “固有不言之教,”不需要说话的教育,这大概连科学都无法做到,科学知识还需要视听教育,拿个绿音机之类什么的。王骀用不着,他是“不言之教”:身教。如果身教,我们跟着他两条腿要断掉了,所以我们只好跟着他学打坐,不用腿了。“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无形”,不着形迹。常季就问了: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善于教育善于传道的人吗?王骀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孔子说,王骀是真正的圣人,得道的人。我呢,心里早就想拜他为师,只不过还没有去罢了,公共汽车没有搭上,他那里太挤了。我后一步准备拜他为师,而何况一般人还不及我呢?岂止鲁国人拜他为师,我将号召全天下人拜他为师。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常季一听,这可怪了,没有腿的人,却是世上第一位的人,“而王先生。”还胜过先生你。“其与庸亦远矣,”“庸”同用,那王骀的作用太高深远大了。假定王骀像老师讲的这样,这个人的道在那里?他的心法在什么地方?他的学问中心是什么?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世界上有一个大问题:人的生死问题,这是人类的大问题。人的生命从哪里来的?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这是西方哲学问的问题。今天,讲比较宗教,西方讲,上帝造了男人以后没事干,把男人的肋骨挖出来一根做女人,可见上帝同女人毫无关系。这个生死究竟从哪里来的?男人女人从哪里来的?所以佛家禅宗标榜要“了生死”,父母生我以前,我这个生命在哪里?死了以后,又到哪里去?究竟有没有灵魂?这是一个大问题。生死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首先明显提出来的是庄子。 “而不得与之变,”孔子说王骀已经了生死了,生死变化与他没有关系了。了生死的人就到了这个境界,这是修道的最高成就。“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得了道的人,这个地球即使毁灭了,同他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超然独立于天地之外。因为天地是物质构成的,地球的毁灭是物质的变化,质能的变化,得道之后,就可以不受这些变化的影响。 “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审乎无假”,这四个字很难讲,王骀能参究到,智能透过了物理与精神两面,不用假借任何东西。我们人都要假借物质而活着,我们的肉体就是假借几十年给我们用,用完了就化掉了。王骀已经超越了,不需要一切的依赖,一切的假借。“而不与物迁”,他是如如不劲的,不用跟着物理的变化而迁流。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他已经到了“不动地”,在密教中有一个佛叫“不动明王”,王骀相当于到了这个境界。物质世界不论怎么变化,他都在旁观,“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我们任何人,一切万物,一切众生。都受物质的变化,但王骀却不受影响,因为他能“守其宗”。这个“宗”,我们叫道,西方宗教叫上帝,佛家叫如来,菩提,涅盘,反正有个东西,万变不离其宗。 孔子把王骀推崇到逭个程度,常季就糊涂了: 常季曰:“何谓也?” 常季说:老师你今天大概感冒了,你讲的什么话。这有什么说法呢?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大家注意,中国文化尤其是哲学思想,或者文学思想,甚至政治思想都经常用到这两句话。庄子用文学手法一写,就代表了那么多的方面。 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能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能,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能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05.德充符:止的人生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孩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能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能,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能,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05.德充符: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你就止,你先出我就不走。因为子产觉得自己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一个缺腿的做同学觉得很丢人,要求各走各的路。第二天上课时,古人上课同现在日本人差不多,是没有椅子的,在榻榻米上同席而坐,下课时,子产又同申徒嘉商量了一次,并且说,你看我今天在执政,国家所有政治在我手里,而你是老百姓,却与我平起平坐,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你的地位与我一样吗?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这个同学肯定穿得破破烂烂,既残废又贫穷。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有位同学当了宰相,是那么差劲的吗?这等于当面给子产难堪。‘鉴明则麈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如果镜子擦得很明亮之时。随时都会看到有灰尘,如果镜子不亮,灰尘堆满了也就看不见。换句话说,一个人有道,学问好道德高,心如明镜台,自己有一点过错就清楚,你官做得那么大,但你头脑不清,学问不够,你没有得道。一个人长久与好人做朋友,自己就不会有错误,自然就学好了。现在你在这里跟老师学习,你还讲这样混帐的话,你就犯了最大的错误。过去称老师为“先生”,几千年都如此,称老师是近几十年的事。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说:你还那么傲慢,那么我不过是个宰相,照你这个气度看来,尧这些圣人都不及你一样。你反省估计一下,你的学问道德修养难道比尧还强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这是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极了,同样一句话,在他笔下写得那个美。申徒嘉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世上的人反省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都是不该死的。该死的都是你,不是我。像项羽最后被打败了,就讲是“天亡我也!”把过错推给别人,这类人世上太多了。“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反省自己过错,认为自己不当存于世上的人太少了。这两句话骂人骂得很刻薄,但社会上不知道学问修养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如朋友夫妻吵架,错的都是你,不是我。该死的都是对方.像我倒霉还碰到你,“天亡我也!”都同项羽一样。所以啊,世界上能“自状其过”,自己能够反省的人很少。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世界上的这两种人,一种人认为自己该活着,你们该死,我没有错;另一种人反省也不反省,认为自己该活着。我们活在世界上就在这两种人之间,真是无可奈何。但是有一种人,虽然是生活在矛盾的世界,也无所谓,既不认为你高明,也不觉得我是混蛋,很平常地活着,这只有那些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如孔子,明知世界救不了,还要救世;如佛,明知众生度不完,还是要度众生;耶稣同样也是如此。 05.德充符: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 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羿”是中国上古时射箭射得最准的,是神话中人,活了好几百年。中华民族的姑奶奶,首先登陆月球的嫦娥就是他的太太。据传说,羿后来去修道,到昆仑山上找西王母。中华民族上古的文化都发源于西北高原。西王母给了他一颗长生不死之药,他拿回来没吃放在家中,嫦娥偷偷地吃了下去,就飞起来了,就这样到了月亮。所以唐人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讲这个故事。当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时,美国一个中将在我家里,我们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后他哈哈大笑,我说美国人登月球,没有什么了不起,月球的主权是我们的。他说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姑奶奶嫦娥三千年以前就登陆月球了,而且把玉兔也带上去了。说完以后,彼此大笑一常 “彀”是什么?是箭靶的中心。我们都脱离不了羿射的箭靶中心。都是你来射我,我来射你,不是你射死我就是我射死你,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文学家经常这么形容。有一个朋友写信给我,他说我行年七十九了,犹游于羿之彀中。因为他为了生活,七十九了还要做事,还要拿薪水维持生活,没有超然于物外,没有跳出这个物理世界,还在羿的箭靶的中心。所以我们人没有哪一个不在“羿之彀中”。 “中央者,中地也;”中心的中心称为“央”,第二个“中”念打中的“中”。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随时要被打中的,被情绪的变化,环境的压力所打中,我们人就是箭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想不被打中,脱离“羿之彀中”,除非是得道的人,男女饮食都不需要了,超出了这个物理世界。 “然而不中者,命也。”世上从来没有被打中过的人也有,那是“命”好。 大家手中的《庄子》,是郭象所注,他所处的时 代就是所谓“清谈误国”的时候,我对这四个字非常反感,清谈没有误国,倒是当时的国家误了清谈,我有一千条理由来说明,时代没有过错,文化上的发展没有过错,两晋的人物有过错,误了我们的文化。郭象这两段的注,好得很,不但文章美,哲学的理论高极了,等于第二篇《庄子》: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为彀中。夫利害相攻,则天下皆羿也。”我今天讲一个笑话,我这一辈子投胎是选过了的,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只生了我一个人。我把人生看久了,我来生投胎,还是选父母只生我一个人,不过我要选一个钱又多的,我刚一长大,两老就死了,最好伯伯叔叔没有孩子,把遗产也交给我。(一笑)。这就讲人生兄弟父母骨肉之间最痛苦,处理很难!没有一处不利害。任何一个人,只要变成夫妇家庭之间,有时候是道义是感情,有时候也是利害相共,“则天下皆羿也”,是每个箭头都来的。 “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皆游于羿之彀中耳。虽张毅之出,单豹之处,犹未免于中地,则中与不中,唯在命耳。而区区者,各有其所遇,而不知命之自尔。”人生一辈子,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怎么办,但一到老年,回头一看,自己也活了几十年,前途就是这么办,活到老了,还要问怎幺办?因为要问究竟到哪里去。不过你不要问,“而区区者,各其有所遇,”各有各的遭遇,这都是命,命运的安排,很自然的。 “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可世界上的聪明人都以为自己安排得很好,觉得自己没有被射到一箭,认为自己有本事,“欣然多己,”认为你们很可怜,我活得很好,就是我有办法,你不要吹了,没有一个聪明人逃得出这个“羿之彀中”,始终还是免不了中这一箭,然后才知道自己错了,最后而“志伤”,意志灰心了,“神辱”,精神没有了,人很悲观,“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这就不懂得人生,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了。 “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我们现在活着,这个我在哪里?身体不是我,身体的哪一部分都不是我,我究竟在哪里?“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所以,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哪一样都不是我,本来无我。“理自尔耳。”这是自然的道理。但是,我们一般人没有悟道,不晓得本来无我,拼命要抓一个我,所以在世界上生出很多烦恼,“而横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这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自然埃 这些文章好得很噢,如果像现在的新诗那么念:“风啊,慢慢地飘过来……”那没有意思,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摇头摆尾,拉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那味道比新诗好多了。不过给我这么一念,念得没有道理了。要慢慢地,烟抽够了,茶喝饱了,一个人在灯光之下,外面又在下雨,下得冷冷的,鬼都不上门,摇头摆尾这么一念,“哦!”忽然就得道了。(一笑)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我是没有两腿的人,世上的人都看我很奇怪,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每当我碰到别人看不起我时,我恨极了。这是当然的,每个生理不健全的人,自然会养成对社会的仇视反感,其实一点也用不着,这一段就是最好的参考。申徒嘉说:我开始也是十分生气,等到我跟老师学了以后,觉得我当时发脾气都是多余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跟老师学了以后,对人心中没有怨恨,也没有觉得自己丑陋,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残废。那么老师教了我什么呢?他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就跟他走了,他就像给我洗澡一样,把我心里洗得干干净净,我受了他的洗礼,自然就善良了。我跟了老师十九年,在老师眼里,他没有觉得我是残废人,你是宰相,你知道不知道老师看你也同看我是一样的?老兄啊,你与我都是同学,都是活在这个形体之内,形体长得漂亮长得丑又有什么关系呢?形体不过是一个工具,你同我一样,生命都陷在形体之内,如同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一样。但你忘记了你同我一样都被肉体所拘束,已经很可悲了,你又在形体上分别好坏。你错到这个程度,何必到这里来学道呢?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很贤能,很了不起,他被同学一骂,大彻大悟了,赶快站起来,“改容更貌”,脸色都变了,很恭敬地向申徒嘉行礼,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说了,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非常妙!这一篇的题目叫《德充符》,什么叫道德充满的境界?庄子引用的都是外形残废的人,但他们都有道。所以,一个人道德充沛不在于外形美与不美,有的人身体很健康很美,像项羽一样,力拔千斤,但是蠢人,就是一堆肉而已,里面没有灵魂,他的道德不充沛。 第三个故事又是讲一个残废人。 05.德充符:兀者叔山无趾 兀者叔山无趾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鲁国也有一个残废人,少了两条腿,名字叫“叔山无趾”,“无趾”是外号,脚趾头都没有。“踵见仲尼。”大概两腿锯掉了,用膝盖头走路去见孔子。孔子说:老兄啊,你看你做人不小心,受了伤变成了这样。大概叔山无趾本来有两条腿,因为自己做太保乱搞,所以变成这样。孔子说:你这样来看我,“何及矣?”来不及了。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无趾就说了:“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注意这个“亡”,这是他悟了道受伤的。道理就是说,因为我年青不懂事,看不起自己的身体,随便轻用自己的身体,就把两条腿玩掉了。 这几天有年青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就讨论一个问题: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位老同学家庭很苦恼,这几天正痛苦到极点,我问他怎么个看法,他说还是结婚好。(众笑)。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别人上当,我没有什么关系。像有人被车子撞了,那不稀奇,被人撞了那才稀奇。被车子撞了还好,两个人结婚在一起,人被人撞了,还受伤得更厉害。你说对不对?我们不去研究。 无趾说:我虽然没有腿,我今天来,看见有一个人的两条腿还没有玩掉。这是讲孔子,无趾很会说话。这一棒子打得孔子很厉害了。孔子周游列国,两条腿也快要玩掉了。“吾是以务全之也。”我为什么来呢?就为了保全你老兄这两条腿不要被玩掉了,不要跟我一样。“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天地生万物,非常仁慈,非常伟大,都希望万物非常幸福地活下去,所以,好的坏的都在天地之中。人家都讲你孔子的道德修养很好,胸襟像天地一样很仁慈,结果你还这样讲话。无趾说我失望了,你原来不过如此。这就像普通讲的:“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孔子被无趾骂了一顿后说:对不起!非常抱歉,我太低级了,太浅薄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所以闻。”“夫子”,就不敢叫他的名字,称先生了。老师你请进来,讲一点道理给我听。 那么无趾进了房间后,讲了什么话?不知道。大概传了道,这没有记录下来。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走了。孔子对学生讲:你们要努力啊!你们看无趾这人,虽然生理外形是残废,但心里道德的修养是健全的,他知道以道德学问的修养来补自己的过错,他都懂得这样,何况我们健全的人,如果不知道求学修养自己,那就很惨了。世上“全德之人”很少,形体全不算是完全一个人,做一个完全的人很难,不仅是外形的完全,还要精神的修养,内心道德学问的成就这才是“全德之人”。 天刑之安可解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就是老子,他是孔子的老师。无趾去看老子,对老子讲,孔丘这人恐怕没有得道。“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是孔子,他为什么彬彬有礼,好象外表装起一付有道的样子?“宾宾”是形容词,就是讲话很客气很谦虚。带个眼镜坐在那里,一出口“之乎也者”,那个味道,好象从头到脚充分表示出有学问的样子。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蕲”是希望;“諔”是讲话的巧妙技巧,话要怎样才说得好,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就要修辞;“诡”是思想如何出奇;“幻怪”是说些人家不懂的道理。无趾说:我看孔子虽然标榜为圣人,他以学问来教人,讲些古里古怪的话,不是真有道,真有道的人讲话很通俗。不用加上文学修辞。“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真正得道的人,学问知识都是多余的,都是人生的刑具,都是脚镣手铐,都把自己捆住了。做人要讲礼就把自己捆得很厉害,我看孔子没有道。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死生为一条”,了了生死,生也是死,死也是生,都差不多。生与死都是一个过程而已,生命不在有形的生死上。譬如,我们死时很痛苦,唉哟唉哟地叫,这是形体的生死,那个能叫的不受生死的影响。所以,了了生死的人,看生来与死去没有什么两样。不要搞错了,认为我打坐成功了,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不来了,不来了你躲到那里去了?你躲到月球上姑奶奶那里去了也没有用,姑奶奶也要叫你做工。所以了了生死的人,“死生为一条”了。处在人世间,可以和不可以,“为一贯者”,都差不多,生活优越不优越,做人得意与不得意,都是一样。老子说:你去看了孔子,为什么不接引他教训他呢?你如果带他一步,了了生死然后处世,无可无不可,那你把孔子外形的刑具都解脱了。 无趾听老子骂他就讲:“天刑之,安可解!”算了吧,孔子他爱做这种事,活该!上天给他的刑罚没有满,他愿意周游列国,爱讲四书就讲四书,爱讲五经就讲五经。同我们一样,在弘法传道,自己把自己害苦了。孔子他愿意受那个刑,刑期没满,不要帮他。 造就是禅!所以《庄子》全篇是禅。 郭象的注解非常好:“仲尼非不明也,故自然之理。”孔子并不是冥顽不灵,孔子也是得了道的,孔子的救世之心同老子的出世之道没有两样,都是合于自然。“形苦影从,言者响随。”一个人一走路,太陽一照,影子就出来,一讲话,声音就出来。这两句既是高深哲学,又是自然之理。“故神吾则明及期理,而神吾者非为名也,非为名则至矣。”救世救民并不是为了求名,孔子救世为了一种仁慈,结果留了万古的大名,这并不是孔子希望的。每个圣人教主也是一样,开始都是一番救世之心,后来他的教化变成了宗教.那是后世人假借他的招牌。“名声者影响也,影响者桎梏也。”我们要明白虚名就是“影”“响”,千万不要被所谓的知名度骗了,你不想想,你知名度再大,你到另一个地方不讲我是某人,谁也不理你,那个名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毫不相干。人被名声困住了,在受罪,这就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名是厉,则名可以已。”懂了这个道理,虚名可以去掉了。“名既可已,则上帝可爵。上帝可爵,则圣命可传矣。”自己要有自己安身立命之道,不要被外在的虚名困住了。 05.德充符:恶人哀骀它 恶人哀骀它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是鲁国的诸候,他对孔子说,卫国有一个有名的坏蛋,外号叫“哀骀它”。这个人长得很丑,“哀”就是悲哀,“骀”就是驼背。他专门“诱惑”良家父老,男子和他相处,就都伴守着他不肯离开。妇女见了他,回家向父母请求说“如果把我嫁人,我愿做他的小老婆”,这样的女人有几十个,后面相同的女人越来越多。哀骀它虽然这么厉害,却从来没有做过宣传,就是对人很好,人家也对他很好而已。他又不是领袖又不是皇帝,人们想接近他就像挤公共汽车一样,挤死了,想见他一面都难。但他又不能给人官做,又不能“济人之死”。当皇帝可以“济人之死”,一个人犯了罪要被杀,皇帝说算了,犯人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又没有钱可以使人生活安乐,肚子吃得饱。哀骀它长得那么难看,看看都觉得可怕,但是,人们一见他就舍不得离开他。“知不出乎四域;”他的智能有多高呢?天地之间的学问,他知道的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也知道,可男女老幼都跟着他。我想这人一定有特别的地方,我一看他,果然丑陋得不得了,但我与这么难看的人住了一个月,就觉得他非常可爱,他作人似乎没有一点缺点。与他住了一年,连我都迷信他,心中没有主宰,想请他当鲁国的皇帝,愿意让位给他,就同他商量,他听了半天,也没有高兴,也没有讲对不对,我觉得很惭愧,最后终于勉强把国位交给了他,他继位几天就偷偷地溜掉离开我了。等他离开我以后,我心里就像掉了什么东西一样,我虽然当皇帝,富有天下,但心中没有快乐过一天。鲁哀公就问孔子,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这个人孔子大概没有见过,孔子见了可能也要拜门了。世上做到这个样子的人有没有?有!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社会上看不见,修道人中看得到。 我年青时,在大陆上到处求道,到处乱跑,碰上有道的人,虽然长得很丑,又不洗澡又不洗脸,脏得要死,就不觉得他脏,样样都好,这是道德的充沛。我先点出题目,不过下面孔子答复很有道理,孔子的回答就是禅宗了。 才全而德不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曾经到过楚国,看见小猪在吃母猪的奶,吃了一阵后,才发现母猪已经死了,于是小猪统统都跑开了。小猪为什么跑开呢?因为母猪死了,不是平时活着的样子了,觉得不同类了。猪也好,人也好,爱自己的父母不是爱这个形体,爱的是形体里面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跑掉了,就变成死猪死人了,就不可爱了,就会害怕了。就像我们普通人,父母再可爱,情人再可爱,如果一死,你一定吓死了。所以你爱的不是外形,是外形里面的那个东西。中国古代的传统,尤其是南方的传统,打败仗死亡的军人的军服、军帽那一套东西,甚至象征军人勇士的领章,都不给他别上,觉得丢人。古今中外的文化是尊重英雄尊重勇士的。因战争失败而死亡的人的丧葬,连表扬令都不能拿出来,普普通通地就把他埋掉了。一个脚开了刀残废的人,譬如五个脚指头切掉了,他也要穿鞋子,当然需要另外订做,但他的鞋子丢掉时,谁也不会捡来穿的。“皆无其本矣。”因为这些东西无本,丧失了它根本的精神。在上古时宫女不准穿耳环,指甲也不准修剪。古代夫妇之道,已经结婚而“止于外”者,不能再结婚。这些都是古代的文化。古代为什么有这些文化呢?就是说,内在的道德不美,外形再美也是丑陋;内在的道德充沛了,外形再丑陋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孔子答复鲁哀公说,哀骀它是“全德之人”,道德修养到了家的就是美,这是自身自然之美。 这一篇之所以叫《德充符》,就是一个人道德的充实,精神的升华才是真正的美。哀骀它用不着讲话,无言之教,人们自然就受他影响。在佛家来讲,就得到了“不可思议三昧”。凡是接触他的人,坐在他所放射的范围,心就清静了,就得定了,就得救了。他也不用什么成果来表现,自然就能得到你的信任亲近。所以他做到使你把国家政权交给他,还唯恐他不愿意接受。“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要特别注意,一个人的才能是天生的,譬如作人做不做得好,也是天生的,有些人再教还是教不好,有天才的人,一点就透,闻一知十。所以才是才,学是学。孔子讲,哀骀它才能俱全,道德也俱全,但是才与德都全,而“不形者也”,内涵却不暴露,更美。有才有德被人看出来,虽然是好,但还是差一点,有才有德你还看不出来,方向在哪里你还摸不清楚,更高。 哀公曰:“何谓才全?” 鲁哀公就问,怎么叫“才全”呢?注意,才包括了智能学问。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孔子说,“死”与“生”;成功与失败;“穷”就是倒霉,不是没有钱,没有钱当然是倒霉的倒霉,“达”,通达,样样都得意;有钱与没有钱;贤人与坏人;“毁”,骂你批评你,“誉”,称赞你恭维你;“饥”与“渴”;“寒”与”暑”,这些相对立的现象,用古文写来很简单,用白话文写,每两个字都可以写好几篇文章,如果加上故事,加上小说,编电视剧本,不知道要写多少。“是事之变,”这些都属于人世间的事,都是人世间变化的现象。只要我们生命活下去,在人生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碰上这些现象,每一天每一秒都会遭遇到。那么,遭遇到这些变化,是上帝的安排,菩萨的安排吗?还是阎王的安排?你说有没有主宰?没有主宰。你说是自然来的吗?也不是自然来的。这是生命中间有一股力量所遭遇的:“命之行也。”这个“命”就是佛学讲的“业力”,善有善业,恶有恶业。“行”就是佛学所讲的五陰中“色受想行识”的行,就是动。这股力量永远在动,一切唯心,唯我自己所造。 “日夜相代乎前,”人生就那么可怜,这些现象就像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则是后天一样,永远交替着,摆在我们前面,“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你找不找得到生命的这股力量?宇宙万有的变化,白天跟夜里是哪里来的?你的智能无法参透这个最初的动能从那里来的。如果你参透了就叫得道。 这段话孔子说完了。但概念还没有说完,只说了一半。庄子所说的这个故事,一般人根据庄子本身有些文章,寓言,根据庄子的这句话,认为这些是假托的事情,是不是假托的呢?等我们讲到寓言时再讨论,现在我们且把它当作假托的话。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我们一般人被时间空间限制,自己心里永远得不到解脱,得不到自在,始终被环境障碍住了,达不到一个境界,这个境界庄子定一个名称叫“滑和”,就是祥和安祥的境界。勉强借用佛学的名词来解释,达不到身的自在和心的解脱。“不可入于灵府。”“灵府”也是庄子定的名称,等于儒家的名称叫“灵台”,一般人都认为是心,不过不是心脏的心,是假托的,抽象的,这是讲心的体。心有无比的灵性,所以包罗万象,都是唯心所造,庄子称它为“灵府”。后世道教也用这个词,认为天人的境界,得道的境界叫“灵府”,后来再加上宗教的色彩,在道家道教中就把“灵府”描写成一个天堂。实际上,庄子借孔子之口,说出“灵府”就是心灵,所以是不可入于心灵,升华到最高的境界。 “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通悦。假使一个人的修养,做到随时随地心中没有痛苦烦恼,都是平和愉悦的,那就可与天地相通,入于“灵府”的境界。中国古代修长生不老之道的,有一句名言,“神仙无别法,只生欢喜不生愁。”一个人能随时随地心境保持快活愉悦的状态,没有忧愁烦恼在心中往来,自然就达到神仙境界。 05.德充符:仙才李泌 仙才李泌 这一篇名叫《德充符》:道德的充实,真正道德充实的人,才德学都全。才是天才,这个才在过去叫仙才。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神仙莫浪求。”“浪”就是乱的意思,不浪求不乱求,不是不求,求也无妨,达不到也没有关系,理由就是另有一种仙才。在唐代历史上,从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到唐德宗,四朝有一位人物,叫李泌,与郭子仪是一文一武,很了不起。他是神仙宰相,修道也学禅,在《指月录》懒残一段有他一点点资料。李泌不但有仙才还有仙骨,历史上形容他“骨节珊然”,走起路来很轻灵,骨头特别柔软,就是普通人所谓的“仙风道骨”。李泌在庙子上读书时,听到一个和尚念经的声音,悲凉委婉而有遗世之响,他认为是一位有道的再来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叫懒残惮师。这个懒残禅师,普通人看来很懒,鼻涕流下来挂在胸口都懒得擦,懒到这个程度才叫懒,残呢?专门吃庙子上的残羹冷饭。李泌知道了懒残禅师的事迹,在一个寒冬深夜,独自一个人偷偷去找他,碰到懒残把捡来的干牛粪,垒作一堆当柴烧,生起火来烤芋头,李泌一声不响地在旁边跪着,跟这个有道人求道。懒残也像没有看见李泌似的,一面在牛粪中捡起烤熟了的芋头,张口就吃,一面又自言自语地骂李泌是不安好心,要来偷他的东西。边骂边吃,忽然转过脸来,把吃过的沾上鼻涕的半个芋头递给李泌。李泌很恭敬地双手捧来吃了。所以求道很容易,就是肯不肯吃人家的鼻涕,有这个精神才可求道。李泌吃完后,懒残说:好!好!看你很诚心的,许你将来做十年的太平宰相吧!道业却不说了!拍拍手就走了。不过,李泌始终不肯当官是真的,一直是以客位身份出力,身经四朝,参与宫室大计,辅翼朝廷,运筹帷幄,对外策划战略,配合郭子仪等得个将领的步调,使其行致成功,可以说是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天下的重要人物。但他始终不想做官,到了唐代宗时,皇帝就留他睡在一床,什么都谈,他只想修道,同张良一样到了不吃东西的程度,往来还是唐代宗强迫他不可素食,逼他娶妻吃肉后,道才掉了。 这是历史上的一段故事,这类故事在正史上多半不提的。我们的历史很有趣,都是一般儒家人物在写作,有稍稍涉及奇异的,都“攻乎异端”,都去掉了。所以读历史光读正史,不容易了解历史,要读反面的历史,譬如看历朝名臣的奏折,史外的资料,就可以了解当时的情形。 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一个能够成道的人,能从世上升华的人,或者要在世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人,必须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全才”,一个是“全德”。全才就很难了,加上全德更难。有才无德入世很危险,不但危险了自己而且危险了世间,有德无才,可以出世修道,不能入世。所以一个人要才德两全很难。 “使日夜无郄,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郄”不是退却,是昼夜心中没有杂念,用佛家的话讲就是没有烦恼,造就很难了。前天我们讲,到了大阿罗汉的境界昼夜长明,永远没有睡眠了,永远没有烦恼,就是这个境界。他同万物相往来,他的身心像春天一样,永远是长青的,永远是年青的,永远是愉悦快乐的。所以元朝忽必烈为长春真人丘处机在北平修长春观,其道理就出于此。“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接”是接天地之灵气。换句话说,是天人相交,人与宇宙生命相互交接在一起,随时生生不已。 “是之谓才全。”这样就叫才,仙才。可以说,这样的“才全”之人,才能达到道德的充实。 止水澄波 “何谓德不形?” 怎样才叫“德不形”呢? 一个人内在道德的充沛,外形上看不出有道德,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道德之士,外貌也摆出道德的形态,那就是有限的道德,可以叫做“有限公司”。我们中国文学平常讲,“学问深时意气平”,一个人真到了学问知识成就时,深沉了,没有意气了。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凡,其实很严重。我们知道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可以说那个争论,心里的战斗,比什么都厉害。普通人活着都在争,争的是利害。争那个贪心所起的。知识分子是争意见,是思想上的争,比普通人的争还可怕,实际上超越了利害之争。真做到学问深时,意气平,无争,那就是圣人境界,是得道的人。“学问深时意气平”,这看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在古代,一个知识分子够不够标准,很大部分就看意气是否能平。而有道德却不形于外,比“意气平”的境界还要高。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在科学上,物理上常用水平,水平这句话首先出自《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水真正平了,停住了,就不流了,有一点倾斜就流了。所谓打坐修道,做到此心一静下来,就像水一样不流动了,不一定要盘腿。古人形容什么叫定的境界呢?止水澄波,像水一样止住不流,像秋天的寒潭一样,水青得象树的颜色,水里的沙子、游鱼看得清清楚楚,那就叫澄波,但不是死水,死水也是绿,那个绿是看不到底的,那有毒,澄波是活泼泼的,像树叶一样青的,非常好看。人一看见这种水,心境自然会清凉的。所以,水平不流,如止水澄波,这就是道德的修养。能够做到昼夜都在止水澄波中,就是道的境界。庄子很明显地告诉我们修行的方法,“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可以效法水平。此心如水,止水澄波,杂念妄想没有了,喜怒哀乐一来,像镜子一样照住了。佛在《楞严经》中也讲到静坐的方法,开始像一杯水一样是混浊的,慢慢地发现,不静坐还好,一静坐里面的妄想杂念多得很,有人就问佛,佛说这是当然的,初步嘛!一杯水放在那里,开始看不见泥沙,在澄清之时,就看见好多泥沙被澄清下去了,最后再把沉到底的泥沙倒掉,完全变成清水了。 “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内在心境永远保持这个境界,不受外境界的影响,不管外境界怎样变化,死生存亡,穷达贫富,你的内心像水平一样不流。那你说我学死人打坐在那里,或许还做得到,做事时就做不到了,那就不算数了。要能入世,要能做事,喜怒哀乐都有,不是没有,但内在心里的修养,要像一杯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这种修养可以出世,可以入世,外形你无法了解的。玄奘大师只有八个字加以说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所以道德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子思在《大学》《中庸》上提到的中和的状态。换句话说,这样才真正地成就了和平。“成和之修”,这个“修”不是修道的修,是这条长路,这个希望,这个前途之意。内在有了这种道德修养,入世出世,“物不能离也。”不受万物的影响,外面的万物怎么来扰乱你,都始终凝定在祥和的境界。 德友而已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鲁哀公有一天碰到孔子的学生闵子,这个闵子是否是二十四孝里的闵子骞,不知道,姑且当做闵子骞。鲁哀公本是一个职业皇帝,他说我做皇帝时,“南面而君天下”,中国古代文化的精神,几千年来做领袖的当君主的,都是面南坐北的。百姓的房子即使是向南都要偏一点,只有官衙庙观可以向正南。 这种几千年的民族习惯根据什么呢?是根据《易经》的地球物理,南北极磁场的道理来的,等于与埃及修古金字塔是一样的。我们读古书,读到“南面而坐”,“南面而王”,就是讲帝王。鲁哀公说我做皇帝时,随时为老百姓着想,制定一个政治制度,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我是忧国忧民忧天下,我自以为是一个好皇帝。忧心于天下,这也是圣人之道,没有错。 鲁哀公说,我听了“至人之言”,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才知道人的价值还不止这样。虽然我“南面而王”,忧心天下,但有其名而无其实,我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而对国家对人民没有贡献,如果照我这样下去,对国家并不好。这个道理我是因孔子这一番话懂的。这一段鲁哀公拿自己做结论,一个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所谓真正的庄严,是在内心的充实。所以,他的结论,我与孔子不是君臣的关系,可以说是“德友”:道德的朋友啊!所以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 《庄子》这一段记载得很真实。所以,研究孔子是很难的,只读了四书五经,没有办法研究孔子。还要读了《国语》中《孔子家语》,它搜罗了四书五经以外资料,还要读清代著名的关于孔子的话,把这些读了,才可以研究孔子。在《庄子》这里记载的孔子这些言行,是否是真有呢?考据起来很困难,但有助于了解孔子。其次,《庄子》中很多地方提到孔子,是对孔子难堪和挖苦的。但当你仔细读完了,就会发现很多地方绝对在捧孔子。在这里也是在捧孔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鲁哀公讲“德友而已矣!”中国文化历史上有一句名言,在曾子这本书中,曾经提出一个原则:“用师则王,用友则霸,用徒则亡。”我们的历史经验,在上古就是用师道成王的时代。所以鲁哀公到底是一个小诸侯,没有大帝王的气度,他与孔子是“德友而已”,他没有说我“师事于孔子”,他讲不出这个话。历史上,汤用伊尹、周文王用姜尚,都是“用师”,就是领导人非常谦虚,找一个“师”来“用”,便“王天下”成大功。至于齐桓公用管仲,汉高祖用张良、陈平之流,刘备用诸葛亮等等,都是“用友者霸”的好例子。总之秦汉以后,没有“用师”的,讲是那么讲,都是“用友’;而已。就是我们曾提过的唐朝的李泌,四代唐王对他还是“用友”,还不是“用师”。至于“用徒者亡”,是指专用服从的、听命的、乖乖的人,“末将听令”的太多了,那是必然会失败的。你们看过旧京戏就知道什么是“末将听令”。这是曾子体察古今的历史经验,而后据以说明历史兴衰成败的大原则。这是顺便提到的。 05.德充符:颠倒众生 颠倒众生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甖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闉跂”和“支离”都是外号。“闉跂”是指人长得很小很矮,两脚踮起来脚跟不着地的,用脚趾头走路;“支离”是身体或者左手长右手短,或右手长左手短,反正腰不像腰,胸口不像胸口,怪里怪气的样子;“无脤”,嘴巴看不见嘴唇的。但卫灵公一见就非常喜欢他,因为见了这么一个人喜欢。再看见正常人,就觉得没有一个可爱的。“瓮罂大瘿”也是一个外号,是一个怪人,脖子甲状腺很大,像水缸一样,肚子非常大,但齐桓公喜欢他,看一般人好难看,怎么有一个肩膀有个脖子?越看越难看。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偏情一往,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人只要感情有了偏见,主观就形成了。虽然人很丑,还是觉得很好,越看越漂亮;如果对人的偏见一来,或意见不和,就算长得最漂亮,越看越讨厌。当两人感情好时,越看对方越漂亮,你骂他侮辱他,他认为这才对我好;当感情有了偏见时,你对他好死了,他觉得你想害他。大概男女、夫妇、朋友之间都有这个经验。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一个人有道德,从外形上不一定看得出来,在道德有所长时,欣赏他的道德学问时,就忘记了他外形好看不好看。所以,一般人应该忘记的不忘,而不该忘记的却忘记了,“此谓诚忘。”一般人认为这是聪明,但庄子认为是大胡涂。佛学对这几句话有一个相同的观念:“颠倒”。一般人常常很颠倒,一件事我们认为是真理,或者认为是错误,不一定正确。世界上的真理在哪里呢?很难讲。哲学家、宗教家、科学家三家的人都在找真理,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南北朝时鸠摩罗什法师的弟子僧肇,他的著作《肇论》,对中国哲学,中国文化影响相当大。但僧肇活了三十一、二岁就死了,他太聪明了,文章太好了。《肇论》的文字之美,是很超越的。我们知道,僧肇的文章是学《庄子》的,实际上他的文章真正学的是郭象,倒是郭象的文章才是真正学的《庄子》。历史上有几个大文豪,如宋朝的苏东坡,清代的金圣叹,都是学庄子学郭象的文章。这里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生则爱之,死则弃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诚忘也。”一个人活着非常可爱,死时就抛弃之。但道德是世人所不应该忘记的,如我们一听某人道德好,就觉得某人一定好,但人都觉得道德好,人真爱好道德吗?不爱好,都被外形所骗,不知外形都是假的。我们也知道外形是假的,个个知道,个个都被外形骗了,被现象骗了。所以一个人真正的修养,忘记了外在一切现象,透过现象看见后面那个真的东西,但一般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所以“忘形者非忘也,”忘掉了现象,不是真忘,相反的,“不忘形而忘德者,”一般人都被现象骗了,真正的道德,虽然知道重要,还是丢了,这是“诚忘”。郭象的注解有许多好东西,虽然只看到一二句,你透彻把它了解以后,对于人生作人做事,应用无穷。所以特别提出来,请大家注意。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这是发挥所谓老子的观念,当然庄子不一定发挥老子的观念,但思想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在文化上提到道家是老庄并称。“故圣人有所游,”所以“圣人”境界,得道的人,有他用心的地方,有逍遥自在,就是佛家讲的解脱。下面庄子从正反两方面的社会的行为来讲。圣人看世间的人: “而知为孽,”知识智能本来是好的,但是人世上一般的现象,知识越高,做孽就越多。“孽”不是佛家讲的业,佛家讲的业,包括善、恶、无记三种业,这里的“孽”是指坏的,相当于佛家讲的恶业。“约为胶,” “约”就是道德规范,作人有许多的观念,许多的戒条,许多的范围。越保守的人越有他的范围,结果变得很固执,变成黏胶一样,被粘住 了,自己不得解脱,就是佛家讲的太执着了。“德为接,”道德本来是好事情,但一般人用到反面去了.处世待人接物,装起一副道德的样子,道德仁义变成一般人利用的工具,成为好听的名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工为商,”“工”是指工艺技能,脑子特别好,所以造出来的东西叫做“工”。有了“工”以后,好的东西谁都要,就变成了商业的行为。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 “圣人不谋,恶用知?”真正得道的“圣人”,不用谋略,也不需要知识智能。知识谋略本身并不坏,但人会把它颠倒用错了,用到了坏的方面,就变成了谋略害人,更进一步就变成了陰谋,偷偷地害人。“不斫,恶用胶?”不雕凿,人生直道而行,该如何处就如何处,没有故意把自己打扮伪装一番,自己也用不着划定一个界限。“无丧,恶用德?”“丧”就是失,“无丧,”没有感到什么是失去了。圣人无所谓得失,人生应该怎样就怎样,没有认为样样东西都属于我的,如你觉得需要钱用,就拿吧,他没有觉得自己损失了,而你得到了。没有假定一个道德的修养,我的钱拿给你,加了一个观念叫布施。“不货,恶用商?”“货”在古代代表一切的物质。圣人不想做生意,他不好货。人都是好货,被物质所困扰的。所以读历史,记载某帝王好货,怎么叫好货呢?所有好的东西,自己都想拿到,就叫好货。如见一个茶杯什么的,真漂亮!最好属于我。我们每个人,见了好的东西都想要,好货的心理在人生中是免不了的。圣人不好货,“恶用商?”就不需要做生意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这四种是“天鬻”,不需要谋略,不需要智能,不需要自己划定一个范围,不需要想办法把人家口袋里的钱弄到我这里来。人的生命是天生天养,是靠天吃饭的,如果顺其自然的生命,它总有机会让你正常地活下去。“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天地生人,除非自己给自己捣乱以外,每一个人不需要妨碍了别人的生活,都会很正规很平常地活得很好。然而,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天地之间,没有不妨碍了别人的,乃至夫妻、父子、兄弟、姐妹,都是相互妨碍。譬如说:你帮我把饭做好,我下班回来要吃饭。我一定妨碍了你,才能吃得了饭,这是必然的。人都不能自立,每一个人都能自立,就不妨碍任何人。这是“天鬻”。这是庄子的观念。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这是庄子对人类社会历史文化的批判。“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庄子说,虽然一般人的肉体生命活着,其实都不是人,没有真正用到人的真情。以庄子看来,我们都是假人不是真人,因为我们都没有得道。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我们这个形体活在世上,因为我需要活着,你也需要活着,都是同类,就形成了人群,形成了社会。一百多年前,西方文化到来时,那时社会学开始的翻译不叫社会学,叫群学。严几道翻译的一本社会学的书,叫《群学肄言》,严格地讲,严几道翻译观念并没有错,群学一词就出自《庄子》。我们翻译西方的社会,哲学,经济这些著作都是二手货,是日本人先用这些名词翻译西方文化,后来我们又从日本人那里翻译过来,就沿用了这些名词,时间一长也就积非成是,用不着辩论了。我们一般人活着,不懂人生的价值,不懂人生真正的“情”,所以是非弄不清楚,也就是佛家讲的,“一切众生皆为颠倒众生”。 “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敖乎大哉!独成其天。”所以看人类太渺小了,庄子的话就是:人啦,真是太渺小,姑且叫做人吧!庄子自己是人,他把自己也否定了。所以做了真正的人,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和独立而不移的精神,是非常伟大的。这个“天”是道家的观念,就是自然,佛家叫做如来,真如。 05.德充符:无情之人 无情之人 下面,加了一些人的对话了,上面都是找一些古里古怪的人来形容这个道理。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这里是讲情与无情的道理。 惠子对庄子说:像你这么讲,人要无情才叫人吗?庄子说:对。惠子又说:一个人没有感情了,怎么叫人呢?庄子说:生命的本体给了我们人的形貌,上天给了我们人的形体,怎么不叫人呢? 我们看郭象的注解:“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以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岂直贤圣绝速,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 这都是哲学,逻辑的道理。所以《庄子》、《肇论》,不仅文章好,而且哲学理论,逻辑论辨样样好。现在的讲逻辑的书籍,不管是翻译的,还是中国人写的,甚至自然科学的书籍,都看不下去,因为文学的境界不高。如果讲科学,讲逻辑的书,有庄子郭象这样高的文学修养,这个国民的文化就提高了,所以文学有如此之重要。庄子郭象他们也讲哲学,也讲逻辑,一般人看他们的文章,会被文章的美迷住了,不知其内部都是讲的哲学,逻辑。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人的生命生来的时候,不是因为情而生的。这里提出了什么是情生?如果我们现在论辨,男女两人有感情结合在一起,就有人了,那什么叫不是感情而生呢?“生之所知,其情之所知哉。”我们生来的时候,那一点灵知之性:知道,这一点知道的东西,不是“情之所知”。这就是中国文化里的两个东西,在《礼记》中,始终把人分为两部份来研究:性与情。人有思想有知觉,这不是感情,这是性,本性,灵知之性;喜怒哀乐悲欢爱,这是情。性是能知一切的,在它上面并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爱的。所以,这两个要分开。《庄子》中,这里不用这个性,是因为人的性,“其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故有情于为,”就是有为的作用,就是心理有委屈似的,一个人有情,被喜怒哀乐悲欢爱所困扰,那个光明的伟大的作用,困在一个小点上,虽然要使它豁达,噢,我心境要怎么样伟大,思想要怎么样伟大,超出三界以外,不可能,“离旷而弗能也”。如果我们修养到心境离开感情的困挠,非常旷达逍遥,那么,“有情以为,”普通人心里被喜怒哀乐的感情一困扰,要想修养达到圣贤的境界,永远做不到,因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也,”所谓得道的圣贤,根本就是个无情的人,要做到无情才能成为圣贤啦?“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我们就可以了解,真正的圣贤很难做到无情,圣贤是大慈大悲的情,没有世俗的小情。郭象说“难慕哉”,你虽然心中很仰慕,但你的修养很难到达圣贤的境界。心境开阔旷达,包罗天地,包罗万象,这就是圣贤的境界。“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一般的笨人,五官不全,脑筋不够的,乃至于鸡鸣狗盗之徒等等,心里这个情感呀,心理越来越狭小,被后天的感情心理困扰得非常厉害。但是,他们对于修道做神仙,越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趣大得很噢!世界上的人都是如六世达赖诗中所说,“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世人的感情也要,圣人的求道也要。成了道成了佛以后,以为自己的感情更伟大了。但是,这怎么做得到呢?“不问远之与近,虽去己一分,颜孔之际终莫之得也。”他 们也不考虑,要想修道,变成一个超人,远近要分开,要远离世人情感的作用,亲近解脱智慧高远的境界。远近亲疏分不开,个人的私心一点也没有拿 掉,虽然仰慕孔子、颜回的修养,永远也达不到。 “是以观之,万物反取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业。”由这个道理看来,真正的修养,你要自己求之于本身去实验。如果光靠眼睛耳朵去求真理,我们看书靠眼睛,听课靠耳朵,光靠耳目而学来的这一点,或者靠我看见的怎么样,我了解听到的怎么样,不够的,所以。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这是讲学理。你们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将来出去做事,算不定不是当什么“圆”,就是什么“长”啦,这个世界的官位就是拿这两个来代表了。反正你没有什么“长”当,家长都会当到的。不管你当家庭的家长也好,当国家的大家长也好,千万记住,“耳目不能易任成功”啊!这是做圣人作领袖的道理。不要随便看见某一点,听见某一点,就判断一切,这是靠不住的。所以当主管的,亲信的人告诉你,老张不对,老李不对,不一定,自己的耳目都靠不住,何况下面人作的报告。“手足不能代司致业。”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手与脚,乃至人相信自己的手与脚,手脚有时都错误了。你说手脚不会错误?人有时自己拿个杯子都打破了,对不对?做人道理也是一样,尤其作一个伟大的领袖,你认为某人是我的耳目,不一定可靠,某人是我的手足,也不一定可靠。即使当了皇帝,自称寡人,只有自己的头脑,只有自己一个,要真正判断是非利害,他都掺了感情的水了。任何人判断某一仲事都加了感情的水,那酒都变成水了。你喝下去,总有问题,都变成毒药了。所以道家与儒家不同,道家看世间的事物,透彻得不得了。 “故婴儿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岂百骸无定司,形貌无素主,而专由情以制之哉。”郭象举了个例子,什么叫不用情呢?人的心境能修养到婴儿的状态,生下来在一百天以内,勉勉强强一岁之内叫婴儿,总而言之,头顶的旋还在跳,还不会说活,那才是婴儿,如果有一点意识,已经靠不住了,那已经不算婴儿了。婴儿刚刚生下来,不用眼睛,人性天生的那个灵感,就晓得妈妈的奶在哪里,就会偏过来吃的,这就是“灵府”,用不着眼睛看到,所以眼睛是备后天的用。婴儿不需要靠耳朵才听得明白,不会拿脚来当手用,也不会拿手来当脚用,拿手来走路,换一句话说,婴儿全身都是功能。所以,一个修道的个,修养到心中没有杂想,没有妄念,“情”就是妄情,佛家叫妄想,没有这些意识上乱七八糟后天加上的妄想,完全恢复到婴儿的清净无为那个状态,生命的功能就会发出来了。到达这个状态,佛学在《楞严经》上讲,鼻子可以当眼睛看,耳朵可以当眼睛用,各种各样全身都是功能,都是神通。什么叫神通呢?生命的精气神完全恢复到原始的状态,那就叫神通。 上面这些都是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是千古以来的名注,对《庄子》的道理发挥得最好,不但文字美,而且哲学思想高。历代有很多道家和各家的书注解《庄子》,但郭象的注解始终是占在第一名,是有他的道理。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又问:既然叫做人,哪能没有感情呢?庄子说:你不懂我讲的情,这个情不止代表了普通的感情,还包括了后天加上的思想观念。你搞逻辑把我的名词都弄错了。我所谓的情,不是讲人无知,知是知,情是情,这个天生就能知的,像前面提到的婴儿,不用眼睛看就能找到奶,这是性,这是知。情是后天加上的意识,在佛学里,把第六识所形成的意识统称为染污,就是现在称的污染,现在人把佛学名称倒过来用,就成了最新名词。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问都是后天的污染,污染越多,我们生命的天性越少。 庄子说:我之所以讲人要修养到无情,是不要偏见,不要后天加上的好恶,而自己伤害到自己本身,我们如果加上妄情,加上后天的好恶,就会伤害到生命的本身。那人要怎样用知用情呢?“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要很自然地活下去。天生眼睛会看,耳朵会听,天生手会抓东西,脚会走路,都是天生自然,不要加一分第六意识,不要加一分后天的观念。就是佛家所说的不用分别心,也就是佛经上常用的“不增不减”。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认为,不增不减顺其自然地活下去,可以长寿,可以常在,身体同生命的本身是一样的。惠子听了庄子的话反对说:“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我们的身体是要补充的,不加上吃各种东西,各种维他命,身体常用会坏的。我们人总是要想办法给自己多加一点,我今天办事多了一点,哎呀不对,赶紧去休息,不然受不了;要不然这两天不对了,要进补进补,多炖一些当归鸡呀什么的吃吃。越补越糟糕,把你补死了,这就是“益生”吗? 庄子说不对,你不懂,我说生命活着要顺其自然,要不增不减,是心中没有妄情妄念妄想,心中清清明明,这样活着才是神仙之道,才可以长寿。上天给我们的道,这个道就是性,本性,上天给我们形体,这就很好了,人活得很自然,一天到晚头脑清清楚楚,不要加上后天的人情世故,如果加上后天的意识上的人情世故,就有喜怒哀乐,就“内伤其身”,身体内部就受伤害,就会有病活不长。 庄子骂惠子,你把自己的神用在身体外面去了,没有内养其神,精神一天忙到晚,把“精”都外用放射完了,就把生命的电能放射完了。像你又爱弹琴,又爱吟诗作画用思想,把精神全用在上面,连自己都忘记了,你不是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吗?你弹琴做诗伤害还不大,最厉害的是搞思想搞逻辑学哲学。本来人生活着就自然地活着,但搞逻辑的就问,“怎么才叫活着?你给活着下个定义。”等你把活着的定义下完以后,“什么又叫吃饭?”有人也可以吃面啊,并且饭也可以把它变成米粉,面也可以把它变成面包,搞逻辑的就会一路追到底。庄子说,你活得不耐烦吗?“坚石非坚”,“白马非马”等,要事逻辑去研究,那你就慢慢地逻吧,一直逻到底,定会把你逻死了为止。 这一篇《德充符》,以一个外形残废而内心有道的人开始,告诉我们不要看人的外形,要看内在的道德的修养。扩大一点,就是不要被外在的境界,世俗的环境所困住,要修养使自己的精神升华。最后庄子用自己跟惠子辩论的话作一个结论,告诉我们,精神要修养到什么程度呢?不要自找麻烦,自找麻烦就同惠子一样,认为自己学问好知识高,学问越好知识越高,就烦恼越多痛苦越深,也就同自己生命过不去,自己往死路上走,那就不是《德充符》。要真正道德的充沛,才是道德的境界:天然,心境很平和,自养内在的精神,自然生命道德就充沛了,身体内容也充沛了,才是道的境界。 我们注意啊,内七篇的《德充符》是第五个阶段,由《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到《德充符》,都是一步一步的功夫。第六篇是《大宗师),只有内外修养到达了,道德内在充沛了以后,才可称为“大宗师”。“大宗师”成功了以后,才是师道的成就,就是佛家讲的天人师,然后可以《应帝王》,才能入世,入世再出世,可以为王者师。所以《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 06.大宗师:知天之所为 《大宗师》这一篇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讲人如何把自己修养到超凡入圣,对物理世界完全是解脱的,是出世的。这一部分等于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的总论,也是总的注解,总的说明。人生最大的问题是生死问题,生从哪里来?死向哪儿去?一个人假使能否做到了了了生死,对于生死无所惧,无所阻碍,则天地间没有第二件事情可害怕了。于是无所谓留恋,无所谓牵挂,然后才可以入世作人,才可以入世处事了。这一部分等于是《人间世》与《德充符》的引申、解释和结论。《大宗师》就包括了这两大纲目。了解了这两个纲目,学习《大宗师》就比较透彻了。 《庄子》内七篇的前六篇,人经过了这六个步骤,具备了入世出世这两种修养,才算一个人的完成,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够得上称为《大宗师》。这个《大宗师》就是儒家所讲的成就了的君子。《大宗师》下半部也包括了《礼记》所谓的儒行,一个儒者,一个知识分子怎样做一个人,它是《礼记》中很重要的部分。我们看道家《庄子》的思想,表面上与儒家不同,实际上原则是相同的。 尤其这一篇我们要了解什么是“命”,这个命不是算八字那个命,它在哲学的理论上叫天命,在实际的修证就是认清生命的来源。生命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有一个代号叫命。这个“命”相当于佛学中讲的业,善的是善业,恶的是恶业,不善不恶的是无记业。业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所以又叫业力,也叫业气。 知天之所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知天之所为”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佛道两家提到天,这个天是代表形而上,就是超越宇宙万有,超越生命以外,另外有一个东西叫天。用宗教的说法,也可以叫做佛、上帝、真如之类的。我们应该知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古书上的“天”字,大约概括了五类内涵:(一)天文学上物理世界的天体之田,如《周易》干卦卦辞“天行奖的“天”。(二)具有宗教色彩,信仰上的主宰之天,如《左传》所说的“昊天不吊”。(三)理性上的天,如《诗经》小节的“苍天苍天”。(四)心理性情上的天,如泰誓和孟子的“天视我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五)形而上的天,如《中庸》所谓“天命之率性”。 “知天之所为”,这句话看起来很简单,如果要了解这句话,就要详细研究道家另外一个本书《陰符经》。在《陰符经》里中第一句话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这句话就把宇宙万有生命的道理都讲完了。实际上,《易经》和道家的这些修养法则,都是从效法天道,宇宙自然的法则来的。当智能到达了宇宙万有以外的那个天,“所为”,所做的。庄子没有用“知天之能为”,我们要注意,“能”与“所”要分开,“所为”是现象是作用,“能为”是它的体性。我们人的生命同宇宙自然法则是一样的,所以,能够了解“知天之所为”,然后“知人之所为者”,了解人为的各种人事法则,譬如,人生理的变化、思想精深的变化,那么,这个人的修养学问就到家了,“至矣”了。 在这一篇里,大家不要轻易抛弃了郭象的注解,郭象的注解非常重要,可以说后人解释《庄子》还没有超出他的范围。“知天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学的自然,也不是印度的自然外道那个自然,我们讲的自然科学的自然,虽然名称也叫自然,它是指有质有象的物理世界。印度有一学派,称谓自然学派,佛学名之为自然外道。其所为自然,是指生命的本源不用追求了,随便它象行云流水以养,一切听其自然,这个自然变成印度哲学上一个有生命、有主宰的东西,是理念世界的自然。 中国道家讲的自然,可以说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又概括了印度自然学派的自然。这个“自然”的代名词就是道,就是孔子在《易经》中说的形而上道,就是本体的力量。我们看书要把中国道家所说的自然,同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所说的自然区分开来。尤其近代中国翻译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统称为自然科学,这就借用了中国古代道家这个“自然”的名词,我们不能因此便认为道家说的自然,就等同物理范畴的自然。 但大家往往对这个观念本末倒置,颠倒了。郭象的意思是:一个人能了解老子的所讲的“自然”,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就是得道的人。“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则没有身体的障碍,没有身体的观念了,同外面的世界心物一元了,同外物混合为一乐。“与众玄同,任之而无不至也。”人与万物,跟树木、花草、行云、流水不分彼此,混合为一乐,因此放任其自然,一点也不用心,不加后天的心识,那么道的修养到了。 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郭象的注解:“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不知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夫为为者”,前一个“为”是动词,后一个“为”是名词。就是说,宇宙中有一个主宰,宗教家叫它上帝或者玉皇大帝等,道家没有这些,中国文化从《易经》开始,宗教外衣早就脱掉了,反而是后人把它穿上了。 中国文化用现在的观念讲,是相当科学的,既不加宗教的外衣,也没有哲学的粉刷,直接地、赤裸裸地表达有一个东西,能为宇宙万有做主宰的“为为者”,“不能为”。实际上,宇宙万有那个生命的根源是“无为”的,它什么都不能做。譬如我们看见的物理世界的虚空,它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是宇宙万物离开了空间就没有了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夫为为者不能为”,它没有主宰,也不是自然,可它是万物生命的根本。那宇宙万物一切的生命自生自灭,为什么呢?“而为自为耳,”它自己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的法则。“而为”这个“为”,具有所为的为,不是能为的为。 “为知者不能知”,我们人类的智能高,是了不起,但最后还是空的,因为空,所以无知。最高的智能到达了无知,“而知自知耳”。人类有思想,能知一切,这个能知一切,不是上帝做主,不是菩萨做主,也不是鬼神做主,是我们生命里面本有的功能。 ‘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因为我们生命的功能具有无穷无尽的智能,表面上看起来是无知的。这不像我们现在理解的有知。因为它是无知的,所以无所不知。我们智能最高处,一无所有。道家这一套思想就是老子的“无为”,发挥为最高的政治哲学,就是帝王领导学。一个坐上面的人,不一定太精明,太有为,即使很精明很有为,也装起来很糊涂,,无所为,因为无所为,他下面的人才可以发挥长处。“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道理都一样,我们不用再加一层的解释了。 “为出于不为”,因为一切万有的所做所为,它本身是从道体的生命,最高的功能那个无为而来。“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是故真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得道的人没有知,无知,一切的感受、感情、知识、思想都空掉了,抛弃了,那无所不知的最高智能,就发挥出来了。“自然而坐,坐忘而得。”要得定,把身体、身心都忘了。“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所以最高的智能,得道,是绝对的,没有相对的,一切的名相、名称,叫它道也好,什么也好,这些都沾不上。 郭象注解《大宗师》的文字很美,你看他翻来覆去几个字,但每一层逻辑分析的很清楚。科学化的逻辑思辨而用文学化表达出来,用“为”“知”等几个字,作了一大段文章,读起来还很舒服,这是中国文学艺术达到了极高处。当然有时自己读起来会笑的,什么为呀知呀,搞些什么名堂。其实这是有大道理的。现在回到《庄子》原文: 06.大宗师:以所知养所不知 以所知养所不知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那么退一步讲,不是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了解了人这个生命,是怎么样一个法则,使怎样有所为的。这就包括了两方面,一个身体生理的,一个精神生理的。譬如疲劳了一定要休息睡觉,睡着了一定要清醒,等于自然界一样,白天过了一定是黑夜,春天过了一定是秋天。“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换一句话说,我们人求知识,求学问,是莫名其妙的不知为什么求,这是一件非常可笑非常幼稚的事。人类求知识不是真正的为自己,把知识用来搞一些机械什么的。我们人发明了机械,生活很便利,本来想救世,结果呢?相反的都变成杀人的工具了。这个知识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说,我们人应该把求来的知识,回国来了解自己生命的本来,“父母未生我以前”在哪里?上帝的外婆时谁“可是人类有了学问,有了知识,没有做到“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之。”。 所以我们要把学问知识,用来求生命的那个本来。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其知之所知。”,然后回转来,“养其知之所不知。”我们现在这个知识所了解的,是生命的第二重投影,在这个能思想有知识学问的上面,有一个根本,那个根本还没有找到,所以我们只晓得用自己生命的第二重投影,第一重的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叫得道,得道需要高度的学问,高度的智能。如果我们把那个根本求了出来,求出来时什么?“不知”,一无所知。有一个“知”存在,就“非道也”。 我们再看郭象的注解,这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轻易把它放弃了:“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异则伪成矣。伪成则真不丧者,未之有也。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其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份,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备。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五常分两类,物理世界的五常就是五行,金木水火土,人伦的五常市仁义礼智信,也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伦。我们这个生命活者虽然“区区”,“区区”形容极小,就那么七八尺高,几十斤肉摆在那里,很渺小,你不要看不去起我们渺小的身体,整个天地都来培养这个生命。没有空气、没有太陽、没有水、没有青菜萝卜,你就活不下去,宇宙万物都来“奉”这个区区,所以天地万物的存在,不可一缺少一件东西。 “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宇宙万物少了一样东西,尤其是日光空气水,增一点或减一点,你的生命就活不不下去,就是讲物理。“一理不至”这个“理”,是讲精神世界。精神的生命与物质是同样的重要。精神生命有至理,“理”包括了这些性的,也代表了精神的法则,这是一个代号,整个“理”就是知识所能了解的。我们中国文化讲什么叫儒者呢?“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够不上称为知识分子,所以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能通万理,无所不知,“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修道的人要有高度的智能,无所不通,有一点不了解,这个生命就做不到长生不老。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我们身体比什么都复杂,比宇宙还要复杂。所以,朱文光有一篇文章要出来了,虽然是一篇小文章,却可以做一个科学上的证明。整个宇宙万有,先不讲唯心只讲唯物,拿到我们的脑子里来,这个宇宙是很渺小的一点。人这个脑子真复杂,有那么多神经,同电缆一样。现在科学进步,身体内部可以摄像,心肝脾肾哪一点起了变化,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人的思想里面动念,心就起变化,都可以表现出来。将来科学还会进步,诊断一个人的病体,只要一照相就行了,一看哪个部位颜色不对,就知道了。其实这个原理中国在古代就有了,中医里面有,只是没有那么科学化,所以道家思想认为,人体里面的一切,有一部分我们知道,也还有很多的地方我们不知道。 “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在天地宇宙间,我们的精神生命,有些功能起作用,我们知道,有些没有起作用的功能,我们还不知道。注意,郭象在东晋之时注的《庄子》,那时就提出了“理”字,到了宋朝的理学家,也用理字。理学家用了人家的东西,拼命骂道家外道,佛家异端。理学家最可怜,等于在东家邻舍借一点东西,在西家搬一部分家具,然后自己开了个店面,卖的东西都是别人那里偷来的。还认为就自己的最对,其它两家都不对。 “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我们人类自认为学问很好,科学也好,哲学也好,我们以知识所了解的,关于身心生命同宇宙的知识只有一点点。而我们身体上的,生命上的功能非常富有,人类所不了解的还相当多。所以各种方法的养生之道,医药也好,修道也好,我们做得到的,能达到最高效果的太少了。宇宙间还有许多真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还保存着许多秘密,不是天地有意地保存,是我们知识还不到。 “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因此,没有办法把这些秘密变成一个工具,都为我所用。因为理不通嘛,同科学道理是一样。譬如,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使科学进步了一层,成为了一个科学的大纪元。但我们吃了那么多苹果,都变成大便了,怎么没有发现苹果落地中间有一个道理。科学家都跟傻子一样,经常傻不楞登的,突然灵光一现,哎呀,中间有个道理,就被他发现了。 这同文学家一样,好词句也是突然冒来的。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瓦特发明蒸汽机都是一样。但是,宇宙间的这个“理”,“在上者,莫能器之。”它永远存在,就是你智能没有发现。所以在我们生命里有一个道理,自己发现了可以把生命保存得很长久。“而求其备焉。”但我们想求完备是做不到的。这两句话两用的,后来也被政治领导人用作领袖哲学。当领袖的“在上者,莫能器之。”,自己什么都不会,同汉高祖一样,样样都不会,汉高祖会什么?会喝酒。但汉高祖善于用所有人的长处,结果都变成了他的成功。 “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现在西方的科学研究,新的名词特别多,你把旧的东西照出来,就应用无穷了。这是人类行为学的准则:“人之所知不必同。”,譬如,你办一个工厂要用人,部下的智能、才能不必要一样,如果都是一样了,整个工厂就不好办了,大家都很聪明,聪明的连一个螺丝钉都上不上去了。所以,“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为不敢异。”但是有个目的,人都要活者,人的智能都不一样,有些所作所为可要一样,人的思想观念固然不通,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要不要拉大便,都是一样。“所为不敢异”,必须要想同,统一于其间。 “异则伪成矣。伪成二真不丧者,未之有也。”人类的目标是共同的,可人类忘记了这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因此社会有虚假,有作伪,有勾心斗角,人心有各种欲望的不同。所以我们人生后天用的思想,生命的真东西都没有用到,都用得假东西,假东西用了之后,这个真的生命没有了,丧失了。大家注意,道家的东西是很圆的呦,下面讲的也是最高领导学领导的道理,领袖的道德:诚恳。所以,最高的诚恳是最成功的人。 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你们不要玩花样,不要玩手段,这一百年来看的清清楚楚,世界文化交流的发达使我们看得更清楚,每一个人玩本事手段的人,一个高出一个,但一个个都搞死了。尤其我们这些老头子,看看现在年轻人越来越诡,手段越来越高,比我们这些老的更老奸巨滑,你那是“太上老”。将来这个世上什么人成功呢?一个笨人,一个不玩手段,对人做事非常诚恳地人,这个人成功了。 真成功还是诚恳。这是天地的法则。大家看工商界有钱的大老板,年轻人看看,你们都是博士,结果在他那里拿十万块钱,还听他的挨骂,所以我说:“世界上的博士都是给“不是”用得,他什么都不是,格老子有钱,你要听他的,你有什么办法?你说他有什么本事呢?他又一个本事,他吃苦耐劳诚恳,所以他有钱。你博士又怎么样?博士碰上他“不是”,是要比你高一级阿。”世界上的大学校长都要募钱的,哪些校长向谁要钱?向“不是”要钱。“不是”出钱来培养你们这些博士。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你看妙不妙!由这个道理你就懂了,最高的成就就是诚恳,不做伪。 “或好知不倦,以困其百体,所好不过一枝,而举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有些人“好知不倦”,同我们这些笨蛋一样,读书求知识,有一点不懂拼命去钻,结果身体搞衰弱了,眼睛带一千度,头发变白了,背也弯下来了,不是花眼就是咳嗽,搞得可怜兮兮的,不过帽子戴上了叫博士,如此而已。你所好的,所了解的,不过这一点,但你“六根”都烂了,身体不健康了,不戴一千度的眼镜就看不见了,这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人类真是可怜,以很小一点的聪明智能知识,却害了根本的大知。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疆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真的智能,最高的成就是什么?真知道人生的重点,人生后天的知识、能干是“有限公司”,因此体任自然,不去勉强成就。了解人生这一点知识很有限,你不能了解宇宙,你不能了解生命有用呢?因此自己“用而不荡也”。虽然人生在世间作用,但不乱来,自己坦然“我很笨”,因为连自己生命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我们现在的知识也好,学问也好,太有限,不要以这个自满,抛弃了这个,对于生命里面“知与不知”,把现在知识了解了怎样修道,怎么懂得知识求来的,那么达到道德境界,无知,把有为的知识融入无为的境界里去,“ 闇相与会”,则与道德境界自然冥合了,不用分界线了。 郭象这一段注解很好,他把《庄子》“以其所知养所不知”这一句话,做了一篇论文,他也是真正的博士了。古代考试与我们不同,所谓考文章,在四书五经中,随便抓出一句,临时出题,你就要对这一句进行发挥,来反映出你的思想才能。随便抓一点,出一个题目,这是很妙的。郭象这篇文章就是庄子的一句话的发挥,他把哲学、科学、人生、政治,一切道理,在几句话的短文里发挥完了。 郭象相隔庄子有好几百年,却把《庄子》了解的如此之透,可以说他是庄子的私淑弟子了。讲中国这些史,研究中国文化的演变史,就要研究注解的年代。如果这些注解不看就溜过去了,就不知道时代文化的演变是怎么样的。我们知道,两晋南北朝对中国文化思想的影响有那么大,它是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所以两晋南北朝的清谈不是偶然的。就历史地渊源看来,真正提倡清谈,其开创祖师是曹操父子。这是告诉青年同学们,现在这一百多年写的中国哲学史,都不大靠得住,都还有问题。 06.大宗师:人为什么短命 人为什么短命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庄子提出来人对生命的把握。一个人的生命自己可以作主,可以永远活下去,并不是那么短命的。我们人认为自己活了七八十年或一百岁很长寿,在道家看来是很短命可笑得。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认为,人可以活到与“天地同寿,日月同修。”,为什么我们人做不到呢?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几乎相同,都是我们自己糟蹋得,所以活该早死。有一个道家资料很有意思,喜怒哀乐,思想情绪心理的变化,每动一下减少多少岁,如大发脾气,一减减少了五十年。那个帐一算下来,活了五六十年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是中国道家特有的思想。我常说,不管它准不准确,这种理想,如果你认为是幻想的话,也可以。这种理想对生命的重视,全世界人类文化中,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这是中国道家特别的地方。有一个比较相同的,佛经里面有,但没有道家思想把人类生命的价值说的那么坚强。佛经里面说,人生来就有八万四千岁,因为人类心坏了,思想越复杂道德就越坏,一百年里减一岁,人也矮一寸,慢慢矮下来。到了人类知识最进步的末劫时,人类脑袋打,四肢小,人到十二岁就做爸爸了,活到一二十岁就死了。在那个劫数里,草木都可以杀人,空气都可以杀人。 最后人类统统死光,只剩下五百人作人种了。到那时人类就悔过了,做好人作善事,科学文明也废了,人还是靠劳力规规矩矩作人。那么人类一百年里加一岁,人长一寸,一直到八万四千岁,这么一个来回叫一劫。这是佛学里关于宇宙生命劫数的一种说法。同道家的说法很接近。为了解释“而不中道夭者”,我们用到了佛家的说法,现在还是瞧瞧道家的看法:“彭祖年高八百岁”,算是短命的。庄子在《逍遥游》里提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们认为大椿活了一万六千岁,道家认为只活了一年而已。 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庄子讲了知与不知的重要,这个纲领先要把握。就是说,人类的知识不算学问,我们有个大学问,无所不知的那个道体,也就是生命的根源。我们做了一辈子人,对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白做了人,很可怜!用庄子说法,是一个假人。了解认识了生命的本源才是真人。后来道家的神仙,得道的人都称真人。如吕纯陽得道了,大家就称为吕真人。当然我们在座的哪一位姓张的,姓李的,如果将来得道了,就叫张真人, 李真人。 那么这个道怎么来的呢?两个路线:一是抛弃了你的小聪明,而求那个“吾知之知”的大道;另一个路线,把世间的聪明学问都通到了极点,最后归到“一无所知而无不知”,也就得道了。这是将知的重要。那真如是什么?在佛学里,印度翻译过来一个名称叫般若,《金刚经》又叫《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在般若里有一个实相般若,就是道的智能,在中国不按智能来翻,因为意义不同,实相般若与“知而无知”,其实是一样。所以,印度文化一进来,同中国文化一搭配,佛学在印度就结束了,同中国文化就融合了。这两面的东西都一样,只是表达不同。 那么,庄子又讲“虽然,有患。”但是,虽然如此,这个道理还有个毛病,理由是“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我们的知识,都是相对而了解的,“有所当而后待”,“当”念成恰当的当,然后才下一个恰当的名次,做一个恰当的了解,这就是普通的知识。在佛学唯识学看来,就是“比量”。老子也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所以知识就是相对而求出来的一个结论。都是相对比较性的,“比量”而求得,没有绝对的标准。 庸讵知吾所谓天人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庸讵知”是庄子文章的口头语,是当时的土话,相当于“那么”的意思。庄子试战国时南方的楚人,南方的楚人不是后世所讲的湖南湖北,等于是中原这一带的人。后人如苏东坡等,为了使自己文章漂亮,经常学庄子的文章“庸讵知”,直到宋朝都选用这个使文章转折的词,实在没有什么道理。“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我们所了解的道,乃至这个天,不论是科学的或形而上的道体等,“非人乎”?都是人为的,假想的。如宗教家说上帝怎么样,天堂怎么样,那是你的解释阿! 你看这个宗教非常有意思,西方人的天堂同东方人完全两样,阿拉伯人的天堂同欧洲人的天堂又不一样。颜色都不同,神的样子都不同。中国人的神穿中国服装,汉朝人解释的菩萨,穿的是汉朝衣服。你再问有神通的西方人:我前生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希腊人,或者印度人,但很少说你是湖南人,因为他不晓得有个湖南,他意识境界里没有这个概念。东方人,中国说看到鬼,看到神什么的,他也不晓得欧洲什么样子,也从不讲外国人头生到这里。这些谈天说地的,都是人为,没有一个知识靠得住的,“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所谓人之非天乎?”在讲到政治哲学或哲学思想时,我常常问大家:什么人是哲学家?乡下的那些毫无知识的老太婆,一辈子离家没有超过二十哩的范围,端根板凳坐在门口,看到太陽升起来又落下去,看到牛回来了,看到下雨了,田里的水涨起来,一辈子也就看到那么个境界,也没有爬过阿里山,也没有到过东亚饭店,但是你问她:“老太太,很苦埃”她回答你一句话:“没有什么,命嘛。”认命了就是大哲学家,所有哲学家都不及他。 你说政治哲学,中国古代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只要安居乐业就好了,所有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离不开这八个字。这就是哲学,这就是人最起码的话,它合于最高道德的天理。知识分子所解释的,宗教家所解释的,天堂又怎么样,你到我这里来就没有罪拉,不到我这里来就有罪拉,这些都是挂羊头卖狗肉,都靠不祝庄子都给你讲明了,最平常的道理,最平常的东西就是最高的真理。真理在什么地方?在最平凡的地方,平凡就是最高真理。 06.大宗师:古之真人 古之真人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 庄子提出,人得了道就是真人。真人有“真知”,那是真智能。下面庄子又把我们带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却是真的,把人的生命价值说的很清楚。什么叫真人呢?三点:“不逆寡,”就是顺其自然,一切不贪求。人通常有一个心理,从小孩开始,分糖也好,吃奶也好,都贪多。真正得了道的人,“不逆寡”,“逆”通迎,“寡”就是少,少就少一点,就像刚才讲的乡下佬太婆,如果你问她:“你怎么分得这么少?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命嘛!我的命嘛!少就少吃吧,无所谓!” 什么叫“不雄成”?“熊”是英雄,自己觉得了不起:“你看,我比你行吧!所以我就了不起,我就成功。”这是机械心理,用心打主意。得道的人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一切的成功都是自然,他没有觉得成功与失败,命嘛,无所谓,就这个样子。 “不谟士。”“谟”就是谋,打主意。我们所有的人都打主意,想办法赚钱,想办法找门路,乃至想办法学道,想办法拜佛,多拜一下我的罪业就少一点,我向上帝祷告一下罪就没有了。都在那里打主意,都在做生意的思想,都是自己欺骗自己。 这三点是人生心理状况最严重的地方。做到了真人,这三点都没有,人会打主意,真人不打主意;人会觉得自己了不起,真人不觉得了不起;人会贪多无德,不好的地方不住,钱少了不干,或者你看不起我,我就生气,这些都是“逆寡”,真人“不逆寡”,这三句话,用现代心理学发挥起来就是三本大着了。古代就只有三点,很简单。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如此的真人,他没有过错,纵然有过错也是无心的。“过而弗悔”还有这个观念,就是过去了就过去了,没有后悔没有追恋。人大半的烦恼,就是追悔过去,梦想将来。光在那里烦恼生气,不能把握现在。生命只有现在,没有过去。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有来,你去想它干什么?譬如说现在怎么样?现在就在这里看书,很简单!心中就没有烦恼,所以“过而弗悔”。 “当而不自得也”也有两个观念,做人做的很恰当,并没有觉得你看我做的很好。“当”就是现在,现在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第二个观念,在现在的时候,过去不追,未来不妄想,“不自得也”,也不想把现在抓住,现在永远都抓不住地。这就是《金刚经》上讲的:“过去新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所以真人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我们的心理状况都在三段里聚会,追想从前,遐想未来,现在把握住不放,生怕他飞掉,其实你越抓得紧它飞得越快,绝对是把握不住的。 若然者,登高不栗,入火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真人修养到这个程度,爬高没有“恐惧症”,不止爬高没有恐惧症阿,你把他放下千万丈悬崖,他也没有觉得掉下去,他没有高低的概念。到了水里也淹不死。入火也不觉得热,烧不了他。生命功能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真人。这些道理讲起来理论很难,不过我知道我的太老师真有这个本事。太老师是学禅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无所谓,笑一笑。 我的老师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这事距今有八九十年了,有个法国神父来同太老师谈道,法国神父带了一瓶毒药,等于杀虫剂之类的,人喝了会死的。太老师说:这东西哪里会人喝了就死,我看同茶水差不多嘛。法国神父说:先生你不要开玩笑,这东西吃了真会死人的。太老师说:那我喝给你看。就喝下去了,一点事都没有。 太老师是广西人,后来一直住在四川,有一次太老师夜里从成都回新都的家,出城要经过北门的泗马桥。就是司马相如讲的“不坐泗马高驹,誓不过此桥”的那个驷马桥。太老师夜里回家,一手拿念珠一边走路,也不知他念佛不念佛,结果在河里走了一夜。早上有人在船上,看见有一个人的头在水里转,连忙把太老师弄起来,问“老先生怎么在这里?”“我回家”,“你怎么在水里?”“我在走路。”太老师入水,一切都忘掉了。“是知之能等假于道也若此。”“假”通遐。他的心境界已经达到了无量无边,大而无外,小耳无内,他把身体已经忘记了,一切知觉感觉,已经同他毫不相干了,这就是真人。这是庄子描写由心理转化到这个境界,这是要实证的。 古之真人,其寝不寐,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得道的真人夜睡无梦,睡了就睡了,醒了就醒了。醒来呢?也不做梦。我们一般人睡觉,眼睛闭着有一个境界叫梦。我们现在认为醒了,也在做梦,白天在张着眼睛在做梦。白天的梦有悲欢喜乐,夜里的梦也有悲欢喜乐。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白天夜里都无梦,就那么坦然。“其食不甘”,真人吃东西真无所谓,吃什么都可以,没有觉得这个是苦的,那个是甜的,没有食欲,吃一点点饱了就行了,食欲没有了。 这个食欲很严重阿!还有食欲的存在,气脉是不会通的。“其息深深。”这个“深深”,不要搞错了,不是深到丹田。不要认为小腹下面是丹田,那是大肠装的大便小便,你把那里守着干什么?搞久了之后,不是大便秘结就是血崩。为什么在小肚子上搞?这也不是在小肚子上,小肚子在猪肉摊上买一个很便宜阿。这个“深深”,是深到无底,不是在身体上搞得,当然身体有感觉。庄子前面也讲过,真人呼吸每一次来,都到达脚底心脚趾头,这是自然的。 “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息”不是鼻子的呼吸,鼻子一来一往呼吸,在一呼一吸中间,有一段很短的时间,普通人很短,有定力的人一点,好象没有呼吸,停止了呼吸,那才是真“息”,那是呼吸的功能,最初的能。真人不靠鼻子的呼吸,他自然的呼吸,在呼吸往来间,那个保留的元气,那股“息”,每一次都到达脚底下。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 这些是描写真人的外表。这样的人,慢慢地有资格做“大宗师”了。即使修养到达这个境界,还不完全够做“大宗师”的。那个中国道家,后世就把这样的人叫做仙。仙分神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五等,如薛道光注《悟真篇》所云:“仙游数等,陰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寿者,人仙也。飞空走雾,不饿不渴,寒暑不侵,与道合真,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变化无穷,隐显莫测,或老或少,至圣如神,鬼神莫能知, xx莫能测者,天仙也。” 陰真君曰:若能绝嗜欲,修胎息,存神入定,脱毂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也。若受三甲符篆、正一盟威、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之法而对得道者,皆为“南宫”列仙。在诸洞府修真得道,乃中品仙也。若修金丹大药成道,或脱毂或冲举者,乃无上九极上品也。鬼仙,死了以后精灵不散,最低级。人仙,人中之仙,有定力,心境很开阔。 人如果修养到“真人之息以踵”,达到“昼夜长明,夜睡无梦,心存日月”,就是地仙之份。所以道书上描写中国有些老祖宗得了道,到了八九十岁还“行及奔马”,因为他身体轻灵,看他走路好象没有举步似的,但始终与飞奔的马并排,这也是地仙之份。其次依次是天仙,大罗金仙。大罗金仙师佛家讲的大阿罗汉境界。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屈服者”,一个心中有烦恼,我们每一个人活着都很屈服,也就是活得很窝囊很委屈,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有股烦恼压在里面,无法给人家讲。“嗌言若哇”,有时候讲话,象我们去找人求人,尤其向别人借钱时:“不好意思,嗯,嗯。。。”讲了半天,而正是嗯不出来。了解的人就说:“要多少钱你讲嘛,我拿给你,不要罗嗦了。”所以我们人活在世上,讲话都没有痛快过。 如果是儿子向父母要钱,都很自然,那是睡着要;太太向先生要钱,那是站着要;父母老了向儿女要钱,那就要跪着要,那就是“其嗌言若哇”,都很可怜!所以人生都要屈服。“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这是名言。物质文明越发达,人在世间的知识越多,本事越大,欲望就越大,但是,“其天机浅”,越来越违反自然,离道就越来越远了。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来而已矣。 “说”通悦。上古得道的人,他没有觉得活得很痛快,也没有讨厌死。死也无所谓,活者也无所谓,这两样他看成一样。所以上古真人生死不存在于心中,就已经把生死的问题了了。为什么呢?我们的老祖宗,也不用去打坐作功夫了生死。如大禹王九讲过:“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者是住旅馆,在这里玩玩,死了就回家休息。孔子在《易经。系辞》中也讲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明白了白天黑夜的道理,就知道了生死。我们的生命就同夜荷花相似,只是相反,夜荷花是夜里开放白天收拢来,我们的生命是白天开放夜里睡觉。所以生死不过如此。 上古得道的真人,“其出”,生命的用,“不欣”,没有高兴生命的用,当尧舜禹也没有什么高兴,当周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什么留名万古,封侯拜相,乃至为帝王,有所成就,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入不距;”也没有觉得“唉呀,我同外界有距离了。”“我的知名度不够了,他看到我都不同我打招呼了。”真人都没有这些感觉,你恭维他也好,骂他也好,与他没有关系。 “悠然而往,悠然而来”,生命活者很舒服,很悠然,如此而已。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味道。我们年青时读书很调皮,我有个同学与我坐在一起,他读到这里告诉我:“嘿,我才发现陶渊明是斜眼,不信?你看他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看的方向不对,一定是斜眼睛。”好调皮,可是也好聪明!这个同学这么一讲,另一个同学说:“你搞错了,陶渊明不是斜眼睛,是歪脖子。”这些同学都很调皮,小太保一个,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人生“悠然而来,悠然而往。”生命活着就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烦恼,过一天算一天,到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了,那多好!像很多人临死的时候,又上氧气又翻来覆去地心有不甘,何必那么痛苦呢?那么痛苦,不干!所以我常说,像我们,多活一天,还是利息,赚来的,算不定晚上这个鞋子衣服一脱,明天早上就不属于你的了,属于哪个地摊档铺阿,再不然就属于哪个垃圾桶啦,哪都不知道。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这就是人生活着的价值。一切的座位,也不追究它最初的动机怎么样。譬如,“这家伙找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你管他打什么主意,他来找你就是主意。你有的就给他嘛,很简单。或者,“不知道他来是什么意思?”他来就是意思嘛。一切的座位,也不要追求结果是什么。人如果忘记了无始无终时空观念,只对现有的生命,悠然而受之。天冷了就穿衣服,天热了就脱衣服,“受而喜之”,如果人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把整个人生看成一个“游戏三昧”了,“忘了复之;”“复”就是恢复,我们忘掉了生命中的什么?我们把一个婴儿抱在手上,你骂他两句,算不定他笑了,他以为你逗他笑。 可惜,我们当婴儿那本有的境界,长大后被后台的情识污染了。如果忘掉了后天的情识,去掉了后天的污染,就恢复到婴儿哪个无所为的境界了。“是之谓不以心捐道,”这就叫不用心去求道。为什么用“捐”呢?“捐”就是减少。我们打坐求空,空是一个方法,是叫你减掉。教你念佛念咒子,那是加法。佛法叫你“不增不减”,不要去加,也不要去减。 但普通人都是“以心捐道”,以减法来。你有心去空,认为这是修道,不对了,有心修道不是道,“捐道”不对。“不以人助天。”不以人为的方法去帮助自己的天机自然,所以要让其自然。自然在哪里?庄子告诉我们,就是现在,只有当下一个。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当下即是”,就是只有现在。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当下即是,这样就是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一个人修养到这一步,“其心志,”他的心中没有烦恼没有妄想,精神专一。“其容寂”,你看他外表的容貌,好象很安静,内心的修养慢慢地影响他的外表,很清静,就是我们讲神仙菩萨那个样子。“其颡 ;”他的额头发亮,有光,很充满。那这样的人,你说那不是像一个木头人马?他有没有情感变化呢?他有情感变化。“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换句话说,就是《论语》上描述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起来很庄严很威严,但同他一接触一交谈,好象如坐春风中,很舒服很温和。 他情感的变化,不是喜怒无常,是很有常规,同春夏秋冬一样,反映得很自然,也就是很近人情。一个有道的人,其内外行为都很近人情,不是不近人情的。如果一个修道的人怪里怪气,那已经是神经了,不是修道。修道的人非常平凡,很近人情。“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他在世上处于万物之间,非常恰当相宜,但你研究不出来他用什么方法。他作人处事相当高明,恰如其分,恰到其所。这是真人的境界。 “大宗师”以我们的观念来讲,先要有出世的成就,也就是普通观念的得道了。上一次讲过了“内圣”,得道的人的功夫、境界,“内圣”以后才能“外王”,并不是说得了道德人同外界没有关系。只有真正得道了,才是圣人,才够得上“大宗师”,然后才如何入世去行用世之道。用世同庄子的《外篇》《杂篇》有很大关系。《庄子》这本书代表了道家的思想,普通称为老庄,又称黄老之道,包括了兵家、法家等,乃至诸子百家的渊源都出自黄老。 在黄老的立场看,儒家也出自黄老。这个“老”不单指老子《道德经》,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全部的“道”。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天下大乱的时代,拨乱反正都全靠道家,在治平之时才是儒家。一般学者研究认为,孔孟之道是秦汉以后被帝王们所利用,作为统治的一种的权术。表面上看这些学者们的讲话,有一种过分的要求。 事实上,秦汉以后的儒家,唯一的办法,谋生的本事就是做官。这个做官影响了中国三千年的教育,这三千年的教育是非常有问题的教育。这种教育形成了一个民族观念:首先是重男轻女,因此每一个人希望生一个儿子,然后再“望子成龙”,有什么办法可以“望子成龙”呢?唯一的方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这 是连带着一串的观念来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们在内,思想里尽管有终君爱国等大帽子大口号,事实上归根结底,最初开始读书还是想做官,升官发财。儒家是如此。在历史上真正不同的人物是道家,道家并不一定就是打坐修道,它包括了中国文化天文地理等。这些道家拨乱反正用的许多东西是什么呢?一部影响最大的书就是《庄子》,大家平时都忽视了这一点。后来所谓谋国之道,乃至军事思想谋略思想等,都出于《庄子》,下面就是庄子讲的外用之学,他首先以军事哲学作基矗 06.大宗师:道家好谈兵 道家好谈兵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很严重的观点。庄子提出来,所谓“大宗师”,得道的人,假使他出世,要对历史对国家天下有所贡献,首先要懂得用兵的道理。在中国文化史上,历代喜欢谈兵论兵,是道家的人,所以军事谋略学的思想都出于道家,尤其后代所标榜的神仙,没有不喜欢谈兵的。如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抱擈子》,几乎所有道家的大著作后面都附有兵法,乃至政治权术的那一套东西。因此历朝的变更用兵之道,甚至政治策略的变动,跟道家都有密切的关系。从文化史上看起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唯有代表儒家的孔孟之道,反倒不喜欢谈兵,甚至避免谈兵。 我们看到的《庄子》,他这里就干脆提出:“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把别人的国家亡了,不论是侵略也好,吊民伐罪也罢,亡了别人的国家,别人还要感谢。这很难了,历史上几乎没有做到的。在中国上古时候往往有,历史上所标榜的,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后人有很多的怀疑,如“汤武革命”就是这样。 为什么得道的人用兵会做到如此呢?因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顺的,其观念、逻辑都是相反的。就是说,得道的圣人用兵,虽然亡了别人的国家,而被亡国家的人民个个爱戴,个个拥护,因为他的用心,不是为了私欲为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强权占领侵略别人,是为万民造利益,用现在的话讲,是为人民造福利。这种福利不是现在福利的观念,是“利泽施乎万世”。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尤其是青年同学要注意。 谈中国文化,刚才我们批评读书人都喜欢做官。像我们小的时候,必须背《朱柏庐治家格言》,甚至每个国民都要读的。其中有一句格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们这一辈子都深受这个格言的影响。中国过去读书人做官,制定任何一个政治上的方略,实施任何一个政治上的举动,都不可避免的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自己这个政策出来,是否有百年大计,不是只故眼前的。 还有一个很严重的观念,在个人的方面,要使自己后世的子孙能抬起头来。如果做了在历史上有污点的事情,后世的子孙永远无法抬头。譬如按一般的挂念来说,是非暂且不管,一般认为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在清朝时,一个姓秦的诗人到杭州西湖岳王庙去时,做了一句名诗:“我到杭州愧姓秦”。这种思想观念哪里来的?就是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习惯,“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这两种观念在今天,在整个中华民族思想里面,好象非常淡了。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或耻辱,这是一个大问题,值得我们去检讨。今天,我们讲复兴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这些都是问题。 庄子讲圣人亡了别人的国家而不失人心,因为他“利泽施乎万世”,不止百年呦!是千秋万代都值得仰慕的。“不为爱人,”并不单是叫一点口号来仁慈爱人,也不只是只爱当时的人,或某一地区的人,圣人仁慈爱人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这就是“圣人之用兵,亡国而不失人心”的一个总结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 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圣人得道以后,由出世的真人做入世的事业,如果只限于乐于通达人情物理,这样也不够圣人的资格,所以圣人不止了解人情物理,还有更进一步的通达。下面一条条分析“内圣外王”的成就: 仁爱无私 “有亲,非仁也;”这同儒家讲仁义道德的仁的意思并不相反,只是道家思想的仁的范围更大。所谓真正的仁,“有亲”,还带有一点私情,就已经够不上仁了,因为已经带了私心了。大家知道,“亲”与“仁”是有差别的。中国文化动辄以孔孟儒家思想为代表,儒家讲的仁,等于佛家讲慈悲,基督教讲博爱,都有相同之处,不过解释说法各有不同。在历史上,宋明理学通佛家思想有一个争论,理学家认为,佛家讲慈悲并不错,儒家的仁也讲慈悲,但这是有范围的爱,先是“亲亲”,“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先把我的小孩照顾好以后,我又力量再去爱社会上的其它孩子。把我的父母养好之后,再把我的爱心扩大,再去养社会上其它的老人。 但佛家讲慈悲平等,爱一切众生,众生有那么多,怎么爱?所以宋明理学家认为,佛家讲的慈悲陈义太高,统统是空洞的口号。理学家们提出一个问题,加入孔子同释迦佛站在河边,两个人的妈妈都掉到河里了,请问,释迦佛是先救你的妈妈,还是先就孔子的妈妈?如先救你的妈妈,后救孔子的妈妈,这就不够慈悲了!因为众生平等,你妈妈我妈妈都是妈妈啊,你不能分别阿! 我们儒家不同,孔子是毫不客气地先救了自己的妈妈,再来救你的妈妈。儒家有一个程序,所谓“亲亲”,“亲”我的“亲”,爱心先对我的亲人,再把我的私心扩大,扩大的私心就叫公了,“仁民”,再爱别人,爱社会,把人类都爱好了,“爱物”,然后才爱万物。“亲亲,仁民,爱物”,这是儒家行仁道的三个程序步骤。 庄子在这时没有批判儒家,但下了一个注解:“有亲,非仁也。”仁慈是爱天下,没有私心,有所亲,有所偏爱,已经不是仁的最高目的了。如果是圣人大宗师,爱是普遍的,就像下雨一样,并不是雨队青菜萝卜少下,或者对高丽参这些补品就多下,没有这回事,是普爱的。 “天时,非贤也;”这等于是对春秋战国时儒家的批判,对不起,我讲《孟子》时,一定替孟子辩护,现在讲《庄子》,我就站在庄子的立场上来讲。儒家所谓的圣贤之道,如孔子在《论语》中讲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贤者之道,非其时,社会不对,不出来。庄子就提出来,真正的圣贤没有为己的,不论天时合与不合都要出来,这才是真者国内的圣贤之道。但是庄子又回过来讲: 06.大宗师:进退存亡之道 进退存亡之道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这也是批判儒家。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儒家有时候有利害不通之处,很多读死书的儒家人物都与这个味道。庄子在那两个时代也见过很多,所以他认为这一班知识分子,不通利害的关键,没有得道。道家讲的“通”利害,怎么“通”呢?所以历史上有文化的争辩:儒家所标榜的是临危受命,时代越艰苦,我越要站出来,中流砥柱,倒挽狂澜,救社会就国家救天下。 表面上看起来气派很大,但是时代狂澜不可倒挽,中流是很难的,抵不住地。除了让别人承认,在历史上留名之外,对社会没有贡献,对国家没有裨益。但在历史上,儒家真正做到见危受命的人物并不多,不得已的倒很多。道家不走见危受命这个路线,多半走隐士的路线。道家思想的基本态度,始终是走“因应”的路子,顺其自然。 一个时代形成了一个趋势,挽不回来,所谓“江河东流不回头”,不可能把历史拉回来。道家思想是讲先知,一件事从它的前因,直到它一定的后果。如石门水库放水时,没有办法把水势挽回,但计算到水流到某一地段时,轻轻开好一条水沟,就可以把水流疏散。这就是现在流行道家的太极拳原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也就是军事谋略,以寡击众的要点。所以中国历史上,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的,都是道家的人物。所以救世之道,必须要通利害的,“不通利害,非君子也”。 站在道家立场上看儒家是那么窝囊。事实上,话不能这么讲,这个是普通一般所了解的。我们回过来看孔子在《易经》上的思想,真正研究孔子,不能用四书五经作代表。四书中足以代表孔子思想的书,一部《论语》而已,而且《论语》中又有十分之二的内容是关于孔子学生的。要研究孔子真正的思想,就要看《易经》的“十翼”,此外还有《春秋》这部书,只有深通《春秋》,才可以了解孔子。所以孔子自己也讲:“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后来司马迁着《史记》,仿照孔子讲了两句话:“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非常傲慢的话,把当时的人都骂了,他等于说:“你们都看不懂我的书,翻都不用翻,只有把它藏起来,将来会有聪明人看得懂。”所以有人称《史记》是汉代的谤书。实际上不止是汉代的谤书,是对历史严厉批评的一部谤书。但是汉朝很伟大,没有把《史记》毁了。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很伟大,他算定了你们读不懂他的书,不会毁的。 《史记》很难读懂,司马迁写一篇传记讲某一个人,讲他好的一面都好,很少看的出坏的一棉。那个人都好吗?不是,坏的一面,要在同他有关系的人的传记中,才看得出来。所以要研究一个人,必须要把那个时代都读遍。《史记》就是仿《春秋》的道理,但不是都一样。《春秋》这部书怎么了解呢?孔子讲“知我者春秋,最我者春秋”,将来你们呀真正了解我,就要懂得《春秋》,将来你们要骂我,也要把《春秋》研究通了,才够资格骂我。《春秋》就是大谋略,《春秋》就是大兵法,所以孔子讲“罪我者春秋”的道理就在这里。 像我们小的时候,老一辈按旧式的教育,年轻人绝对不看《春秋》《战国策》《三国演义》,看了以后要学坏。我们为什么引用这些呢?孔子着《春秋》删《易经》,强调“知进退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一个人要懂得进退存亡之道,必须要懂得利害关系,如果不懂进退存亡之道,“非君子也”,这同道家的观念完全一样。历史上标榜的圣人君子,我们用学历上的等级打个比方,圣人等于是博士,君子稍差一点,等于是硕士,更差一点的,等于是大学毕业的学士。 “行名失已,非士也;”历史上有很多人为了好名,求名,而忘掉了自己,这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常对青年同学讲,关于名利这两个概念,我们不得不服日本明治维新大臣伊藤博文的两句名言:“济利应济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这话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中儒家的思想。如果只知为个人一己之名,“行名失己,非士也”,够不上一个知识分子。 讲到这里,我们又要引用司马迁的思想,我常常说,《史记》不是历史,是历史哲学,尤其《史记》的学问,长处不在于刘邦项羽,而在“八书”,如《天官书》关于天文,《平准书》关于财政等思想最重要,其次是《伯夷叔齐列传》中“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无冯生”。这三句话就是人生哲学,这是三篇大论文,包含了很多思想。“烈士徇名”,你不要看到这个“烈士”就想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那你就不要研究中国文化了。现在的烈士这一说法是套用古文的,古人的烈士相当于现在观念的英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 世界上的英雄为了成名成功,不惜自己的生命,像赌钱一样,最后把命都押上来做赌注,这才够得上一个英雄。“夸者死权”,“夸者”就是狂人,或者说有神经质的人,如近代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独裁的人,他们喜欢控制人,喜欢抓权,为了权力的欲望,可以把命赌上。换句话说,你们要不要成名?要不要权力?要成名就要押上一声去赌,用命去做赌注;要权力不是等来的,是要拿命去拼,那命去换得,这样的话,算不定最后你会当英雄当帝王。“众无冯生”,一般老百姓,象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少一点麻烦,能好好活下去就行了。“烈士徇名”就是“行名失己”,庄子批评“非士也”,这不够一个知识分子。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这就是庄子作的结论。大家不要被庄子的话所骗,道家的话同佛家的话一样,往往象一个珠子在盘子里滚,它四面八方都不着边际的,什么是“役人”? 替别人服务的称为役,“役人”是领导别人。“役人”的道理,人差不多只有两种人,要么我听你的,要么你听我的。不论是家庭中的夫妇,还是社会上的朋友,都是这样。你不肯不听我的,我也不会听你的,这就不好办了。 所以古人讲,一个人“不受命,不能令,废人也”,一个人不肯接受别人的命令,又不能发布命令让别人服从你,那这个人是废人没有用。照这个观念,人只有不是你听我的,就是我听你的,没有中间路线可走。那么,人要如何“役人”呢?如何做一个真正的领导人呢?庄子的结论,要“亡身真”,就是无我,连我都没有了。这一条命都不要了。真做到无身,无我,才可以做一个领导人,这个结论把前面都总结了。那怎样才能做到无我呢?《大宗师》上面所讲的,得道的人,才可以真做到无我。因此庄子下面提出了一些人做标榜: 06.大宗师:隐士与历史文化 隐士与历史文化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 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些人我们就不一一介绍人,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所标榜的高人,隐士,是被列入《隐士传》《高士传》里的人。说到隐士,大家注意,研究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化史的要特别注意,中国几千年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还不是孔孟,还不是老庄,是隐士。好象我看近百年来的著作,都对这一点没有讲清楚。有一个同学拿我这个观念作博士论文,写了六年还没有写完,以为内资料找不全,很痛苦!何以证明隐士思想对中国文化那么重要?我们正史上从三代以下,所谓唐尧让位许由,从这些历史故事一路找下去,都可以找到。 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履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履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帝明王,无论为政为人,最忌讳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和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 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处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作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作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北京,与其崇高的价值。 历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汉高祖时代的商山四皓。所谓皓是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从秦始皇时候就当隐士不出来的四个老头子,学问很好,名气很大,道德很高,须发都白了,被尊为四老。汉高祖当了皇帝,礼请他们出来,他们不答应,后来刘邦要立太子传位时,宫中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汉高祖想把吕后所生的孝惠帝—当时的太子废掉,改立他所喜欢的戚姬所生的儿子—如意为太子,几乎成了事实,结果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就告诉吕后,除非孝惠帝—当时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请来,汉高祖就不敢废太子了。吕后果然叫孝惠帝以卑辞厚礼把商山四皓请来为上宾。 汉高祖见到了这个情形,就告诉戚姬,太子党羽已成,连自己请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请来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事免谈了。以汉高祖这样的英雄人物,却被四个老头子摆布了一下。为什么呢?难道以他流氓的态度,还真怕这几个老头子武功高吗?这就是中国文化中,隐士思想占了最大力量。一直到近代袁世凯想由总统变成皇帝,也是受过这种影响的。 在那个时代,也有类似的“商山四皓”,如南通的张状元,开始当袁世凯老师,后来袁世凯要当皇帝,他是不同意的,当然中间的过程还有很多,所以隐士的思想在中国历史政权上,勉强等于在西方政治哲学中就是不同意主义,既不反对,又不赞成,就站在旁边看,按西方民主政治的讲法,我这一票不投,有保留权。在西方民主政治中,不同意主义的主张,保留这一票,乃至连这一票最终成为有决定权的一票。真是太严重了。 失节夷齐 中国隐士思想在历代都起了这个作用,历代帝王都怕这一面。满清入关以后,康熙想办法想把这一部分人收罗起来。在康熙到乾隆这一百年间,在科举中特别开了一个“博学鸿词科”,对于前明不愿投降的遗老们,特别恩准,马马虎虎,只要报个名,形式上考一下,就给与很好的官位,结果有很多人,在这种诱惑上动摇了,而进了“博学鸿祠科”。有些隐士不同意满清的,最后都被康熙乾隆挖出来了,所以当时闹了很多笑话。其中一些,使非常尖刻的讽刺,但是曾留下几首讽刺的名诗: 一对夷齐下首陽,几年观望好凄凉。 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 后来又开第二次“博学鸿祠科”,再收罗第一次未收罗到的人,因为许多人看到第一批“博学鸿祠科”的人,都有很好的官位,自己就更忍不住了,第二次去的人更多,考场的位置都满了,后来的被推到门外去,就有人更吟诗挖苦了: 失节夷齐下首陽,院门推出更凄凉。 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哪堪已吃光。 描写当时明朝的隐士,本来是想做白衣的伯夷叔齐,不投降,结果是“一对夷齐”还不止一个两个,都投降了,因为首陽山上的菜根都吃光了,把这些人挖苦的很厉害。 隐痛诗人 吴梅村 康熙时代,针对这一批想当高士的学者文人,也想同伯夷叔齐一样,如在文学上有名的诗人吴梅村,屡次被清政府征召,都坚持不肯投降,清政府挟持其老母威胁他,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出来。当然吴梅村有他的理由,妈妈年纪大了,如果妈妈不在,可以当忠臣。要当忠臣很赔本的,要拼命的。因此吴梅村一生非常痛苦,所以他的诗有: 浮生所欠唯一死,人世无由识九还。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吴梅村因为名气太大,他在应招进京的时候,当时江浙一带的学者都来送他,开了一个号称“千人会”为他饯行。这也是清政府发动的,吴梅村出来投降了,这对吴梅村来讲,比戴手铐脚镣都难受。有一个青年,没有参加这次集会,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这个宴会中去给吴梅村。吴梅村坐在首席上打开一看,脸色都变了,旁边的人觉得奇怪,看了这封信以后,大家的脸色也变了。原来这封信上写了这么一首诗: 千人石上千人坐,一半清朝一半明, 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所有在座的人全被骂了。还不要宣布散会,在座的人就一个一个溜走了。这年轻人了不起!这代表了中国文化精神。所以中国文化精神中,隐士派不同意主意的思想,始终在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中起很大作用。为大政的人,对这些道理一定要了解。 前面讲到的狐不谐、务光、伯夷、叔齐这些人,在历史上称为高士,但在正统道家思想看来,还是属于没有出息的,把自己这一条命赔进去以后,既不能救国家救天下,又不能成就自己的道业。现在庄子提到:“是役人之役,”就是跟着人家转。等于讲,人家放火时,他愿意不放火,可他站在火光旁还拼命的叫,这个叫又什么用呢?真是莫名其妙。“适人之适,”人家在忙时,他也在跟着在旁边忙,你毕竟近来参加忙也好,他又不参加,搞得不伦不类的。“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他对自己的人生应该怎样安排都不懂。庄子在这里,把历史上的高士们批评的一钱不值。 06.大宗师:高士严子陵 高士严子陵 这里特别强调一点,庄子讲入世的“大宗师”的思想,为了说明“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提出东汉时的严子陵来加以发挥。严子陵的少年同学汉光武刘秀当了皇帝,他不同意也不反对,研究历史就要在这些地方着眼。我们知道,汉光武刘秀的好处比汉高祖刘邦多。伏汉将军马援,开始是反对刘秀的将领,有次因某件事,作为代表来看汉光武。 当时汉光武统一了中国,只有山西河四川没有统一。马援与刘秀一见面,两人谈得很投机,马援回到陕西,老板隗嚣问他:刘秀与他的祖先刘邦相比怎么样?马援讲:刘邦豁达大度,气魄很够,人很豪爽,这一点两人不相上下,很难比。不过有几点不同:第一点,刘邦不喜欢读书喜欢骂人,刘秀喜欢读书不喜欢骂人,而且学问很好,很有辩才;第二点,刘邦爱喝酒,刘秀不喜欢喝酒。 隗嚣说:照你这么讲,刘秀看来比汉高祖还要高明。马援本来要讲刘秀比汉高祖还要高明,做人家的部下,只有这么讲,所以马援之所以是马援,多会讲话!了不起!刘秀的好处很多,历代帝王都杀戮功臣,汉高祖就杀戮过很多功臣。但刘秀在一统天下以后,没有杀戮过一个功臣。但是严子陵为什么还有许多不同意他的地方?自有他的道理。 严子陵也许是一个在当时局势中,不做第二人想的人物。但是他也深知刘秀不简单,这个位置已属于刘秀的,他就悠游方外,再也不想钻进圈套了。因此他就反披羊裘,垂钓在这将桐庐的富春江上。从这里可以看出,严子陵好象得了庄子的秘诀一样,所以他不姓严姓庄,应叫庄子陵。历史就是人生,把历史读通了,我们才懂得怎么做人。不要弄得象现在大学的史学系一样,自己好象比历史好高明,然后去分析历史批判历史,结果你不是历史,你是书呆子。现在研究历史同我们过去不同,我们过去研究历史,是使自己懂得如何做人做事,现在不然,现在是比历史都还要高。所以研究严子陵,要懂得研究历史的困难。 刘秀作了皇帝之后,唯独怀念这位同学,下命令在天下查访,希望他来见一面。有人报告,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有一个反穿皮袍垂钓的人。现在街上最时髦的是把皮袍反过来穿,在汉朝却是很怪的,皮袍应该穿在里面的。古代穿皮袍是有学问的,官人与百姓穿皮袍是有区别的,官人不敢把穿的皮袍露出来,外面要套一层粗布,表示谦虚。虽然是做假,但这假的后面有中国文化,痛恶你奢侈,拿富贵来骄人。但皮袍多贵啊,相当于现在好几千美元,又要用粗布盖住,又要表示里面有皮袍,那就把皮袍边上的毛,露出来一点点。 老百姓却不敢这样,皮袍要短一点,盖在里面不能露出来。过去有功名有地位的人才可以穿长袍,所以读书人有了功名回乡叫绅士,绅,就是一幅前面后面都快要盖拢脚了。老百姓冬天穿皮袍,不能超过膝盖以下,这都是文化的故事,不讲的话,我们死后你们不知道了,都认为千古以来皮袍是反着穿的,那就不是中国文化了。 反穿皮袍这事一上报,汉光武一想,这一定是严子陵。就把他接到京城里,但严子陵还是不愿意做官。汉光武说,你不要以为我当了皇帝,如今见面还是同学,今夜还是像当年同学时一样,睡在一起,好聊聊天,严子陵还是那样坏睡相,腿压在皇帝的肚子上,似乎又目无天子。所以有太史公发现“客星犯帝座”的说法。总算刘秀确有大度,没有强迫他做官,终于放他还山,仍然让他过着悠游自在,乐于江上垂钓的生涯。 历史上称赞严子陵高的很,但到了清朝有人就说他不高了。有两种相反的论调,因此相传后世有一位上京考功名的秀才,经过严子陵的钓台,就题了一首诗: 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 这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了漏夜赶科潮的对比写照。但相反的,后人有对他做极其求全的批评,有人说严子陵一点都不值钱,这些隐士假的。怎么讲呢? 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 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波茫茫何处寻? 他是说严子陵反穿羊裘去钓鱼,分明是故意沽名钓誉,要等汉光武来找他,因此为求成名的手段。如果真想逃名避世,当时只着一般渔人所穿的蓑衣斗笠去钓鱼,谁又知道富春江上多了一位渔人便是严子陵呢?那么,当皇帝的同学刘秀,岂不是也无办法找到你了吗?因此他批评严子陵是有意弄噱头,求虚名,而非真隐的人物。 如果照这种严格的要求隐士、高士、处士的标准来讲,凡是被历史文献所记载,为人世所知的人物,乃至神仙传记或佛门中的高僧,也都是一无是处的。相同的,宋朝的大诗人陆放翁便说过:“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己自负初心。不需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陆放翁对隐士思想推崇得很高,道家的思想,真正要做个高人隐士,是不应该在这个世上的,还要在这十一层楼讲《庄子》,那都是为了赚钱的问题,决不是高士。 被一般人知道是隐士就错了,像严子陵一样,都辜负了自己开始的存心,那你们又何必批评严子陵作假呢?巢由是黄帝时代的隐士,尧舜请他当皇帝他不干。像类似这一类的事情还很多。所以,从这些事就可以看出,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思想对隐士思想推崇得不得了。这是代表文化精神的一个招牌,甚至于说,我们历史上已经出名的高人隐士,都受文化史的批评。在好的一面讲,这个文化思想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们要了解,道家思想形成了隐士学派。 隐士学派在中国三千年,二十五史上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他们在国家时势危机时,拨乱反正救世救人时,就出现了。等到天下一太平,许多人连名都不留就走了。就是合于老子的“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中国文化的另一面。青年同学研究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要密切注意一下,过去一百多年来,素有的著作好象没有提到这一面,甚至于说忽略了它,乃至于不了解它。对于这一段庄子说隐士,我们加了许多的的闲话,做了一个说明。现在再看庄子的申述。 06.大宗师:真人的境界 真人的境界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斛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上古时代得道的真人,代表我们老祖宗的,够得上称为“大宗师”的人,有了出世的修养成就,然后再做入世的事业,所谓能够救世救人,庄子称他们为真人、至人。这些真人外表的作为,非常讲仁义,为仁义而为之,可以牺牲自我,却不结党不用私,是天下为公的。所以,做了就做了,不希望你来恭维我,力所当为义所当为的事,做完了不需要别人知道。庄子这里不提仁只讲义,这个义不是义气,是讲爱人的发挥。 儒家孟子解释义:“义者,宜也。”中庸之道,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就是宜。举例来讲,火烧起来了,我赶快挑水灭火,水不够再去挑,万一挑累了就算了,听其天命,反正我尽力了,这就是“宜”,做到恰到好处就算了。墨子对义的解释带一点侠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义也。”“天下有难,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自己牺牲了在所不惜,这是墨家的思想。 庄子这里讲的“义”是近于墨家的义,不是儒家的义。“若不足而不承;”得了道的人作人处世,永远没有自满,觉得自己好象永远不够。“而不承”,不接受什么,也不想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只有拿出来的。中国历史上,很多道家的人物出来因应时势,拨乱反正以后,“功成、名遂、身退”,一个个都溜走了。为什么呢?他们都很谦虚:“我德性不够啊,天下国家你搞就好了嘛。”是永远都不满足自己的。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道家做人都是内方外圆的,虽然对人都很和蔼,无可无不可,但是他没有成见,不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才能“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像花一样张开,自己内在空空洞洞,无主观无成见,没有虚华,不宣传,永远是虚怀若谷。这是做人的态度。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对于人生是乐观的。“崔乎”就是巍巍,高大之意,他虽然站在最高的位置,也有很高的成就,但不是为欲望驱使去做的,是为了天下,“不得已而为之”,是“不得已”去做的。真人虽然对社会贡献了一切,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一点觉得,我帮助了你,你要谢谢我,没有这回事,“与乎止我德也;”“与”就是同你共同做了事,到了相当的程度就停止了,因为不能再帮助下去了。在历史上有许多了不起的人,因为不懂这个原理,最后都杀头抄家了,为什么?因为功高震主。功劳太大,道德太高,学问太好,到某个时候赶快要溜,不溜不行。道家的人到了某个阶段就走了,恰到好处。天下事不能圆的,太满了要爆的。 “厉乎其似世乎,”他处世的态度很庄严很庄重,一切的做法作为很严厉。“似世乎‘,跟着一般世俗的走。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世俗的需要而这样做。得道的人处世,还远不止有这样的修养,每个条件他都具备。“敖乎其未可制也;”“敖”等于是很傲慢。傲慢到什么程度呢?你看不出傲慢,是绝对的谦虚。在傲慢与谦虚之间到什么程度呢?“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所以永远不出来,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其未可制也”,他不属于哪一个范围。 “连乎其似好闭也,”虽然如此,他做人处处有一个范围。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其实不是固执,一个为人处世自己没有一个范围,超过了一个范围,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因此得了道的人,他自然懂得人生,懂得处世。“悗乎忘其言也。”形容他使个个佩服,信仰,也忘记了他的语言,因为他的理论已经深入人心,大家已经作到了。因此道家的人既不着书又不立说,等于佛说“不可说不可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庄子写了那么多,老子也写了五千言,看来似乎只有释迦穆尼佛高明一点,自己没有动手写过一个子,都是弟子们写的。老子庄子都逃不了责任。白居易就笑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言老君是知者,如何自着五千文。” 在讲下一段之前,先提一个历史的经验与理论。中国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在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贞观之治”,清代“康干盛世”,这三者在文治武功上都了不起,值得钦佩。宋、元、明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可提的。但是在这些光辉的时代,起真正指导作用的是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庄。所谓“文景时代,好用黄老”,是用黄老思想来做政治的指导。那么在中国这三五千年的历史中,究竟是哪一个家的思想做指导,使天下得太平,时代起光辉的呢? 这个问题不是研究过去的历史,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历史要我们如何开展,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问题,青年同学们要特别注意,不要因为读《庄子》而研究古书,这个古书何必研究它呢?所谓“温故而知新”,我们要知道未来,这是一个思想上的启发,非常重要!我们向青年同学们提出历史上一个非常关键之处,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有两点。第一点,刚才讲的“文景之治”,在文化哲学史上都是讲以黄老,以道家思想作政治思想的主题,实际上不是这样,是八个字“内用黄老,外示儒术”。黄老是放到口袋里用的,外面标榜的招牌是孔孟的儒家思想。 这八个字就是我们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上的大秘密。那么它的重点在哪里?我们要知道一个传统,在中国过去当皇帝比现在困难呦,一辈子好坏,最后给你一个谥号做定评。如历史上的好皇帝,谥号“宣”的没有几个,如周宣王,汉宣帝,唐宣帝,明宣帝只有几个,凡是死后谥号是“宣帝”“文帝”的,都了不起。当然不希望将来再有如“献帝”,把国家都献了给人家的,“哀帝”那就太悲哀了,值得哭得,“殇帝”,短命死了的。所以一看帝王的谥号,就知道那个时代了,这是读中国历史要懂的。 上一次讲道,《大宗师》提出来,得道的人“内圣之学”证得了,就是所谓的真人。上面描述“真人”修养的境界和成就,下面描述“真人”内圣之后,是否入世起用?换句话说,得道以后是否要修道?这个修道就是道的用,也就是入世的关系。 06.大宗师: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这四点,我们先从个人修道方面做一个了解。“以刑为体”“刑”就是政治上的管理。后世道家讲到修道,一个人要长生,有两句术语:“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生”就是心念一动,就要把念通通去掉;这个“死”,不是自己吃安眠药去死,是要烦恼杂念妄想通通死光,就是杀的作用。也就是说,心中的烦恼杂念通通死光,生命的本能才会恢复,才会长生不死。去掉心中的烦恼杂念,必须要自己来治理,当每一个思想观念,烦恼杂念起来时,自己要警觉,这些都是不好的,要去掉的。这样,慢慢地心性的本体就逐步得到清明了。如何去掉自己的心念,这个中间的修法就叫“刑”,所以,修道的人管理自己非常严格,就想法律上的刑杀,去恶从善,去掉恶念,专门保持善念,这就是“以刑为体”。 但是专门杀自己的念头,这个是消极的,所以要“以礼为翼”。“礼”的道理,现在很难解释了,它所包括的意义很多。大家晓得中国文化有一部最根本的书籍《礼记》,《礼记》包括了三体:《周礼》《仪礼》《礼记》,《周礼》等与中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哲学的法典,是中华民族的大宪法,几千年来的政治措施都是以《周礼》为根据。《仪礼》是讲礼貌礼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秩序,生活的艺术等等。《礼记》就包含更多的内容了,可以说诸子百家,所有的思想都出自《礼记》。譬如《大学》《中庸》等,都是《礼记》中的一章,后人把他们抽出来,另外变成一本专着。 普通一般人都认为,《礼记》只是谈礼节的书而已,其实礼节只是其中的一项代表。什么叫做“礼”?并不一定是要你只管叩头礼拜的那种表面行为,所以我们解释“礼”,勉强的说,就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但是这个说法不一定对。古人解释“礼者,理也”。“礼”就是道理,换句话说,它包括一切文化的原则,如果用比较流行比较漂亮的名词来讲,用新的观念来讲,“礼”就是哲学。这个哲学不是西方的那个哲学,这个哲学是借用的。那么,“礼”是讲什么呢?“礼”的真正精神是以道德为体。中国历代政治哲学最高的原则,是讲礼治而不用法治,礼治着重在于全民文化的教育,“礼”的不够,道德教育的不够,只好用法治,用法治就是“以刑为体”。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这两句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光是自己管理得很严重是不够的,必须要了解“礼”的精神。“礼”的精神就是《礼记》开头的第一句话:“勿不敬,俨若思。”这六个字很难讲,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这是讲一个人的修养做到了,随时随地的没有杂念,没有恶念,没有妄念,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很自敬,不荒腔走板。 他的形态是“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的管理自己。看起来他好象在想什么东西一样,但实际上没有想,因为他在“敬”的状态,这就是后人所讲的,随时在入定的状态。人的心境做到了永远在定中,在清静无为的状态砂锅内,根本不需要自己管理自己,就不需要象刑法一样来管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随时清静了,所以说,光是“以刑为体”还不够,还必须“以礼为翼”,以真正的定慧精神辅助自己,然后处事之道。 “以知为时,”“知”同智,智能的成就,可以引用孔子在《易经。系辞》中所讲的“进退存亡之机”来解释,一个人,天下大事也好,个人做事也罢,要了解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一步,什么时候该退一步,随时随地知道自处之道。“以德为循”,随时在道德的行为上,自己知道人生的一个方向,一个路径。 这四点从个人道德修养来讲是如此。为什么这四点要反复说明?因为在几千年的帝王政治上,真正在历史上光辉的时代,如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清朝的“康干盛世”等,这些时代帝王的思想都是内用道家的黄老之学,尤其注重老子。实际上,老子是做招牌的,用的都是庄子,因为庄子相当于儒家的孟子,老子相当于儒家的孔子。尤其是汉文帝,汉景帝父子两代,大家都知道“外示儒术,内用黄老”。 在近百年中,许多著作,注意不是全体的著作,在讲到黄老之治,以老子为根本,而老子又主张“无为”,因此就认为这些了不起的帝王是“无为之治”,那他们怎么解释“无为”呢?当皇帝什么都不管即“无为”,既然什么都不管,那又管什么呢?难道只管吃饭吗?这样解释“无为”,真是莫名其妙。其实,汉唐“内用黄老”的用法,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他的精华所在。我们要了解,老子所讲的“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三宝”这个名词是老子先提出来的,后来佛家讲佛法僧三宝。 老子讲的这“三宝”,是老子做人做事的三个秘诀,小至于个人,大到天下国家都一样,“曰慈”,儒家解释为仁爱;“曰俭”,它不仅是指省钱,还包括了省精神,和一件事情的简单化,简单明了就办好了一件事,这是俭的道理;“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讲永远跟在人家后棉吗?不是,它指万事不要突出,因势利导的意思。不因势利导永远也做不好事,譬如山洪暴发,挡是挡不住的,一定要去挡,出的问题更大。如要挽救的话,就估计山洪的力量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衰微下去,现到那衰微的下游,稍稍一引导,顺着水势一带,就引进了河川渠川。 这是因势利导,中间应用起来方法当然很多。这也是后世太极拳“四两拨千斤”的原理,也是兵法上讲的“以弱胜强,以寡击众。”这些都是老子无为之道中,“不敢为天下先”的道理里面变化出来的。无为之道是对做领导人讲的,但领导人做不做事呢?国家大事,一切都付之于法治,“以刑为体”。法治的精神并不一定是讲法律,用现在观念讲就是一切归之于制度化,有一个良好的制度。等于说上面的领导人手指头动一动,下面就跟着正常动起来了。 所以省力少,成事多。这是“无为”的道理。注意,我们看到“刑”字,不要完全归之于法律,这就要了解历史了,完全依赖法律,在我们历史经验上很多,结果天下大乱。如果相反的,不重法治,天下也大乱,这就是运用之妙了,很难掌握。事实上,在历史鼎盛的时代如汉唐,真正的引用就是庄子这一段,还包括了《外篇》《杂篇》所有的东西。 对于这一段,在我们文化史上还有一个东西必须了解。我们都知道,中国法家的学说出自道家。法家是非常残酷的,尤其历史上记载的,法家用法治世,太严格了,就变成一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所以在中国历史上完全讲法治的人,在司马迁的《史记》中,专门归于《酷吏》的传记中。我们看了这些非常残酷的酷吏,就会产生一个问题,道家是讲道德,将慈悲,讲清静无为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偏差呢? 我们知道,一个修道人,一定非常注重道德,因为注重道德,就会对人对己的要求非常严格,这个严格的结果就是法治的精神。譬如佛家的戒律,本来我们学佛很解脱,头发也剃了,衣服也换了,一切都放下不要了,本来很自在,但是真出了家,反而不自在了,为什么?因为必须要守住戒律。戒律是一个道德的规范,对自己要求管理得很严格,就产生了法家的精神。所以法家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它就是戒律,是对整个社会,对全民的戒律,用之太过就变成酷刑了,用之适当才好。所以法家自适最重要。 所以庄子提出了“以刑为体,以礼为翼”,那么光“以刑为体”行不行?不行,还必须“以礼为翼”,因此儒家有两句话,孔子讲的很彻底:“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光讲道德,劝人为善,那可以做宗教,宗教就是如此,宗教家认为,宗教推行了,天下就可以太平了。这个理想很高,实际上做不到的,“徒善”会搞得一塌糊涂,所以辅助必须要有法治。如果光信赖法治,“徒法不足以自刑”,路也会走不通。我们懂了孔子这句话的思想,对于“庄子”“以刑为体,以礼为翼”的道理,就知道儒家道家完全是一样。 庄子又对这四点加以引申: 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不论个人的自修也好,或国家的政治也好,为什么以刑为主呢?道理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现在这里是讲如何做法,“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刑法为主不能过分,过分就流于酷吏的做法。“绰乎”就是很轻松很自在之意,不是严刑重法。刑法重,法令太严密,就是严刑重法,这在我们文化史上,历来认为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严刑重法不是法家真正的中心。所以“以礼为翼者”,以文化的精神作辅翼,垂之于万世的精神。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什么叫“知为时”呢?就是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机,“不得已”,就是只好这样做,不能不这样做。“不得已”有两个观念,第一,用儒家来讲,孔子想救世,明知道这是救不了的时代,他还是要去做,所以尽其一生都是救世,每个宗教家都是这样,这是“不得已于事也”;第二,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就恰当好处,适可而止。“知”是两方面的应用。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至于丘也”的“丘”,不是指孔丘,是指象山一样堆起来,以道德为标准,以道德为规范,这个标准很高,象山丘一样。“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这句话是庄子在这一段这一篇中的点题,了解了这句话就明白了怎样叫修道。如学佛之人,又要修戒,又要修慧,又要修定,又要吃素等等,每一个宗教徒好象都是忙得不得了。一般人认不清楚,认为这样忙碌这样努力才是修道,都是只看外形。真正一个修道的人,他入世处事,日理万机,外表看起来忙得不得了,但他的内心什么事都没有,很逍遥很自在,这就叫无为之道,因为他处理一切都有一个制度一个规范,都弄好了的。 06.大宗师:拈提汉史 拈提汉史 同学们看了电视“大汉天威”,吃饭时,就讨论汉武帝。有位同学问我,汉武帝身边有一位非常憨直的大臣叫汲黯,这个汲黯是道家还是儒家?汲黯是道家。后世人认为,大概道家马马虎虎很圆滑,其实不是这样,在汉代很多道家人物都是非常严肃的,就是“以刑为体”的道理。后世认为很圆滑是错误的观念。汉武帝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很聪明,但是有一个毛病,除了三代圣王之外,大凡历史上当帝王的,以我个人的研究,到了帝王的位置,大概那个位置有神经病的传染细菌,如果没有老庄之道、孔孟之道的内在修养,在那个位置上会昏头的。 我们讲一个现代的故事,我小时候听一个前清的举人,我的老辈子讲,在推翻满清后,他到了北京故宫,看到皇帝的位置,他硬要坐上去过一过瘾,结果一坐,怪的很,头昏了。所以他认为,皇帝那个位置是有道理,很难做。我现在想,皇帝的位置不会使人昏头的,头昏的是自己。我们看历史上清明政治的帝王,都是从低层的社会过来的。那么他做了帝王以后,会非常懂事。 他的儿孙继位以后,我有一个名称,好象一般的历史学家没有用过,叫职业皇帝,他们天生是要当皇帝的。他们都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对于外界的人和事都不清楚。这些职业皇帝在中国三千年的历史中,了不起的,选不出三个,其余都是昏头。职业皇帝都有一个怪毛病,活不长,活了三十几岁就下去了,如果活久一点,我想会很糟糕。 汉武帝这人是一半一半,一半是职业皇帝,一半是来自民间。可是他当了皇帝之后,为什么会受奸人的挑唆?我常常对青年朋友们讲笑话,我说你们要知道,历史上所谓的奸臣是非常可爱的,绝对可爱,如果我当桓帝,算不定就吃这包药,如京戏演曹操秦桧,他们的脸都是白的,肩是端的,这在京戏中是有一套学问的,是有象征意义的,脸白表示是白面书生,非常清秀非常漂亮,表示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读书人。 除此之外,只有神仙出场脸是白的。所谓面白如玉。那奸臣们为什么奸端起来呢?表示用脑筋用多了,做在办公桌光想,想得头都低下去了。奸臣都是很可爱,很会讲话的,他如果要害一个人,一定要捧这个人:“唉呀,某人真好呀,万岁呀,我看他好得不得了,偶尔有一点小毛病,没有关系了。”皇帝前面的不会听,只会听后面一句。东一下西一下,就把人害掉了。 因此象汉武帝这样精明的人也中了奸人的计,因为“巫虫之案”,逼得太子和太子妃自杀了。汉宣帝是太子的孙子,当时出生才几个月,因为这个案子,也被抓进牢里去。历史上记载,丙臣当时为延尉监,相当于现代的监狱长,功名虽然高,但地位并不高。丙吉觉得汉宣帝很可怜,就自己掏腰包请奶妈,就这样慢慢把汉宣帝带大。古人是很相信望气这一套学问的,有人就象汉武帝报告,“长安狱中有天子气”。那时汉武帝年纪比较大了,儿子的死,他明白是上了当,心中很痛苦,发泄不出来,脾气非常不好,就下令把长安狱中的犯人统统杀光。 皇帝下的命令谁敢抗拒,丙吉就敢。他给皇帝写了一份报告,第一个理由,犯人已经犯了罪了,有些也没有死罪,何必都杀呢?第二,狱中还有你的曾孙,如果都杀,皇曾孙也杀掉吗?汉武帝不杀了,而且还大赦天下。如果是我们的曾孙,就赶快去抱回来了,但皇帝的儿子孙子多得很,直到有这么一个曾孙,汉武帝也不在乎。因此丙臣就把汉宣帝送到汉宣帝的祖母家,托掖庭令张贺照应。张贺曾在太子手下做过事,思顾旧恩,奉养汉宣帝很周到,用私钱让汉宣帝读书。 当时另有一个人见汉宣帝相貌不凡,算不定将来不当皇帝也封王。照古代的家庭制度,是要把自己的血统找回去的。封王也不得了,比现在省主席大多了,没有九千岁也有八千岁,因为皇帝是万岁嘛。他就叫许广汉少冷龟(在厨房冰冷的时候赶快点火),把女儿嫁给汉宣帝。这是最大的股票投资。许广汉回去同太太一讲,太太不答应,但他把太太说服了,就把女儿嫁给了汉宣帝,这就是后来有名的许皇后。汉宣帝当时才十几岁,两夫妻多日子很可怜,汉宣帝就在民间混,所以对民间的疾苦很了解,但是他很自爱,没有染上民间的坏毛病 后来朝廷出了很复杂的问题,如果细讲,就成了评书了。我们简单的讲,这时是霍光当权,通过丙吉的保奏,就请汉宣帝即位。汉宣帝年纪轻轻就当了皇帝,还是战战兢兢的。他政治上很清明,头脑很清楚,因为民间的疾苦他都懂。当时他当了皇帝,皇后还没有接进宫,第一夫人还没有选,凡是有女儿的大臣,都有当国丈的希望,大家都在探听消息,都在打主意,尤其是霍光的那位泼妇太太。汉宣帝就告诉左右的人,谁把我过去逃难时掉的一把宝剑找回来,我就很感谢了。 这就是中国文学上有一个有名的典故,“故剑难求”。汉宣帝很会讲话,他为什么这样讲呢?他干脆讲把我老婆接进宫来当皇后不行吗?读历史要懂,汉宣帝刚刚即位,权臣的力量大得很,政治圈里的环境没有搞清楚,不敢乱讲话。这就是他的高明。那时他才十九岁。我们有些人读到博士了,二十七八岁都还不懂事。有人向霍光一报告这个话,霍光一下子就明白了,于是赶快把许皇后找来了。 所以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如果是我们,说不定花钱买一把宝剑送上去,那就太笨了,只好拿宝剑把你的脑袋砍掉了。但是霍光的太太不干了,当然应该是我们的女儿做皇后的,这个姓许的是一个牢头的女儿,她居然做皇后,而且我们见了她还要跪拜,那怎么行?许皇后后来被霍光的太太毒死了。汉宣帝见皇后是被毒死的,怀疑得很,但又找不出证据来,若干年后这个案子发了,汉宣帝气极了,把霍光全家都杀了。 汉宣帝即位以后,丙臣也没有怎么得志。丙臣一生没有特别的成绩,也没有坏处,什么道理?天下太平,有那么精明的领袖,也不需要特别的表现了,也不需要特别的忠臣了。汉宣帝对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不清楚,想找都找不出来。汉宣帝对丙吉也很好,但是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谁也不敢讲,丙吉也不多说一句,这就是历史上讲的:“一生不言恩”,有大恩于人,他一辈子不讲,心中像没有事一样无所谓,那个修养就是道德。如果是一般人那还得了,唉呀,皇帝还是我培养出来的,总要给我一点摆拢的吗。一般人送一个蛋糕别人吃了,第二天就要讲,我昨天送他一个好好的蛋糕,花了我三百块钱,他谢都不谢。这不是讲历史故事呢,我们青年同学们都要效法丙吉的做人。 后来,丙吉当初请的几个奶妈中的一个,知道了原来吃奶的孩子是现在的皇帝,她丈夫是乡下的流氓,大概穷昏了头,就逼她到京城来,到处找人吵。慢慢地案子闹大了,就把奶妈抓到法庭审问,要她拿出证据,她就供出丙臣来。丙臣一来就骂了她一顿,你有什么功劳,我把你开除了的,真有功劳的是前面连个奶妈,可惜死掉了。丙臣这时才在法庭上讲出来。汉宣帝把奶妈叫到宫中单独一问,奶妈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讲了。汉宣帝也了不起,他没有声张,听了就听了。汉宣帝赏了奶妈很多钱,把她送回去了。对丙臣却不动声色,也没有说过感谢。丙臣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一如既往。 06.大宗师:丙吉问牛 丙吉问牛 过了两三年,汉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臣提起来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时丙臣已经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欢,你让我当宰相就当宰相吧。有个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气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臣的老老实实,有些政事就自己作主。丙臣对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权,就让你抓权嘛。丙臣有一天到中央开会,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了看就走了,但看见一位老伯牵了一头老牛,当时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难直喘气,丙吉就停下来问牵牛人,多久没有下雨了?气象怎么样?有人就奇怪了,为何见到人死了不问,却关心牛。丙吉讲,人死了是大事,会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种小事的。其实牛是顺应陰陽的,因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气,丙臣就估计到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国家大事了。 在农业社会中,粮食是最重要的,丙臣由牛的问题判断到气象,由气象联想到全国粮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运。这就使“丙臣问牛”,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丙臣明大体,管理国家大政,小事有专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爱管事,就让他去管吧,何必两人争权呢?自己年纪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养的皇帝辅佐好,就行了。这就使丙臣的高明之处,所以丙臣不是糊涂,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庄子所谓道家。 由丙臣人生的故事,我们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这是做人的难处,第二,丙臣同宋朝的宰相吕端一样,中国有一个名对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一个人聪明绝顶,对小事的地方假装糊涂,是第一等聪明人。吕端是真糊涂吗?当时是天下太平,他乐得当个太平在宰相而已,丙臣也是这样。丙臣个人的修养,其它的长处应该很多,据我的看法是如此,但历史上对他个人的好处记载并不多,我们只看到有个“丙臣问牛”,他始终是一个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见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对历史不深入研究,是读不懂的。所以我经常说,历史上汉朝有一个丙臣,五代有一个冯道,都是菩萨中人。拿王安石的话讲,都是“如来”再来,佛的化身。 王霸杂用 但是汉宣帝对自己与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满意,觉得太子太老实了,道德是好,但气派不够,几次想把太子废掉。汉宣帝一想到废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剑,就想到许皇后,患难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废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元帝。我们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汉宣帝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就喜欢研究儒学,他对父亲在政治上的做法很有意见,就对父亲讲,管理国家是不是可以放宽一点?能不能多用一点讲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汉宣帝听了大发脾气,骂儿子不懂事,将来当了皇帝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国家。 但他这一发脾气,却把历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杂用,王道与霸道并举,决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场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场上是君臣,那时很严重的事了。所以汉宣帝非常不高兴,看见儿子出去以后直皱眉头,说:汉家天下,将来在他手里就会下去了。 这话果然也不错。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讲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讲的“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实际上,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思想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的关键。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 《大宗师》这一段,有两方面作用,一是用于个人修养修道,一方面用于做人处事。这就是“大宗师”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于入世也不限于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脱。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会被外界环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资格入世,成大功立大业。不过成功以后,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线:“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帮助别人成功后,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的文字很优美的。这一段说明世界上的事都没有正反两方面,有喜欢的一面,就有不喜欢的一面,没有办法两全其美,那么,这两方面就各有一个偏见,这个偏见的产生就多了起来。庄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实上,如果分析起来,演绎起来很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两个种,一面是“与天为徒”,“天”值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样与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怎么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人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一切宗教哲学,甚至于科学之所以发展,都是为这个问题在找答案。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答案。庄子提出,一个得道的人,生死问题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问题时人类的根本问题,没有哪一个人不怀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这个问题,因为来日无多了,不知道死后到哪里去。如果有旅馆可以预订,但不知道在哪里预订,这就是很麻烦的事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统统都在这里找这个答案。只有中国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认为它不是个问题。但是人很难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话,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们看头顶上这个科学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现象,虚空本身没有变化过。所以,我们本有的生命,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出来过。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没有办法控制生死,没有办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质所困扰;就引起心理情绪的变化,所以对死觉得非常可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质世界的环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扰,永远是在清静中,他始终是在天道的境界。 这个身体的存在不是我去爱身体,身体自己跟着道念就变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间,就有卓然独立的精神。 但是一般人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主宰,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们人高明,宗教家就认为这个高明的东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萨,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认为生命以外另有一个东西存在,你这个身体死了,跟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一个结论。我们常讲一个笑话,也是真理,是从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们有一个什么感觉呢?宗教好象在劝人不要怕死,要好好的去死。你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开了个观光饭店,你现在先买票,将来到那里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极乐世界,天堂,各个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广告,都在拉生意。 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中国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没有宗教形态,因为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于人在风雨凄凄的晚上,雨伞也破了,旅馆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连馒头也买不到一个,可怜兮兮,实在很悲惨,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极点。这个状况就像古人的一句话:“日暮途穷,倒行逆施。”到了这个时候,人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宗教始终是站在殡仪馆门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见死人抬进区,中国文化却站在妇产科门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永远是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所以中国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觉一样,人总是要睡觉的嘛,活了一辈子,就像唱戏一样,唱了几十年总要下台,让人家也上来唱一唱嘛,老是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不同之处。但是一般人没有看到,被生死两头现象骗了,总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作主的,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庄子说:“而身犹死之。”那个作主的有什么用?那个作主的本身会不会死亡呢?上帝从哪里来呢?上帝是妈妈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这就麻烦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间找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很难了,那个真实的就是道,就是真人。 06.大宗师: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学几千年来常用到的。河里的枯竭了,鱼就跳到陆地上来,它们用湿气相互吹嘘,用唾沫相互滋润,这样相依为命,“相 以湿,相濡以沫”。鱼难道想这样吗?鱼不想这样。现在流行养鱼,还有电的设备喷水,我们如果做鱼,宁愿在江湖里自由自在,不愿被人养着。“相忘于江湖”常常被后人引用。在江湖里怎么“相忘”呢?就是忘记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离开了水的鱼,都是靠一口口水来滋养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鱼。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说一下西说一下,如果严格的用逻辑来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后说道理,这是文章做法的方式不同。然后又讲到人生、社会: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世间都是恭维善人,讨厌恶人。历史上,尧舜当然是圣王,桀纣都是坏皇帝。过去我们的习惯成语叫“助桀为虐”,这几十年变成“助纣为虐”了,很奇怪。不过我们研究《庄子》的人“相忘于江湖”,反正懂了那个意思就好了。庄子说,与其那么恭维尧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么坏,是非太明不一定好事,学问越好,知识越博,都是自找麻烦,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恶也不住,把是非善恶毁誉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天地了,也没有觉得人生不人生,连生死都忘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就是庄子参透了生死之后所讲的道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多次提到威胁人生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修道的人,其它各种宗教,想尽办法来解决生死问题,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决生死问题,它是以不解决为解决,等于禅宗的“以无门为法门”。换句话说,为什么要讨厌活着呢?死了以后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后,如果觉得比活着还麻烦,那时想活着就来不及了。同时也可以讲,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嘛。我们怕死,是怕死后比现在差,万一比现在好,那不是后悔现在的笨吗? “夫大块载我以形”,“大块”就是宇宙,进一步讲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载我”,就是这个大地载我。大地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无法报答它,所以老子说,“人法地”,就要我们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学习很难。且看大地驮载万物,替我们承担了一切,我们生命的成长,全赖大地来维持。吃的是大地长得,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无一不得之于大地。可是,我们回报它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死后一把又脏又臭的腐烂掉的脓血和败坏了的朽骨头罢了。人活着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不要的东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乱七八糟地丢给大地,而大地毫无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长了万物,而且还承载了一切万物的罪过。所以我们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这种大公无私,无所不包的伟大精神。 但是天地给了我们一个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们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虫蚂蚁,都是劳碌过一生。所以在中国文学就有一个典故叫“劳生”。天地很公平,让我们劳碌了一生,总要让我们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总要老,老了是让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请长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点死。生老病死在老庄道家看来,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个阶段。而后世修长生不死神仙之术的道家,不同于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围。 “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一个人真正认清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方向,所以善于活着的,才能懂得善于死亡,善于回去。这是一个大学问。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代表老庄的道家,不代表后来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问到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里去,孔子不答复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样。换句话说,庄子把所有人都骂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自己人生认清楚了的,活着时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释就是靠着因缘,撞到哪里活到哪里,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作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 06.大宗师:庄子的寓言 庄子的寓言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质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下面庄子就提出一个在中国文学中惯用的最好的比喻。比喻本身在庄子来说,不叫比喻叫寓言。寓言这个“寓”字,是庄子先提出来的,距离现在有两千多年。但到了满清末年,外国文化一进来,那些神怪的小说如《伊索寓言》也进来了,后世青年的同学们,因为儿童时候就读过《伊索寓言》,这是西方神话,神话都是乱想编出来的,像科学小说一样凭幻想写的,所以认为语言那都是谎话,乱扯。结果看了《庄子》,庄子自己说他所说的话都是寓言,那么《庄子》就是放狗屁乱说嘛!这都是观念上的错误。 我们要注意,这只是当时我们把西方的神话翻译过来,借用了《庄子》中寓言这个名称。那么,庄子所说的寓言又是什么寓言?我们要了解,“寓”者“寄寓”也。所以庄子说他讲的话是“寓言”,意思就是说“我所讲的话,是打丫头骂小姐的话”,这就是寓言。有时人类的语言,没有办法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仔细研究,在与人谈话时,直接讲,对方反而不懂,改为将一段笑话,说不一个故事,不等到说完,对方哈哈大笑,他就懂了。这是人与人之间,沟通思想意见,最好的办法。所以印度的因明逻辑有用“喻”这种办法,我们遇到很难表达的思想时,最好的办法是用笑话,用故事。喻是有意义的,不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庄子》里处处用比喻说明道理。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后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藏”字,只能借用一个名称来讲,就是佛学所说的执着,抓得很牢。一个人对生命之中的一切,都想把握的很牢,其实永远都不会给你把握的。所以要想把握很牢,就是“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海洋里面。 “泽”代表海洋。以我们人的观念,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谓之固矣。”但是,人却不知道,你认为藏的很好,有一个人力气很大,半夜三更不知不觉地把山和太平洋都背走了,你看,庄子早就知道地球在转动。地球是圆的会转动,人们以为是近代科学知识,其实中国上古早已知之,知识我们不详察而已。 又有人根据中国若干书籍上说的“天圆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观念认为地球是方的。这种不明究竟人云亦云的说法,非常错误。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讲过地是圆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转,所谓“天道左旋,地道右旋”的观念,早已由来悠久。“地方”不是指地球是方块的,是说地有方位。我们看旧书,不要自己把自己文化搞错了。山和海夜里有人背它,但一般人不懂得,以为自己坐在地球上很稳当,实际上地球在转动,这个知识是现代科学常识。 这一段郭象的注解非常有意义,非常好:“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目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 这个宇宙间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在宗教家是上帝,神佛,中国文化不讲这一套,中国文化把上帝神佛都用一个名称——造化,也叫变化,这是物理性的,没有宗教的外衣。后来,也用于八字算命,哎呀,我的命不好,也是造化不好。造化就是生命的主宰。这个宇宙的功能,看起来没有力量,但对一切万物一切生命,有主宰的作用。 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实际上随时在向前走,每一天都不同,随时都是新的,所谓“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这个不同,在中国文化的《易经》中,叫变化,在佛就叫无常。只是我们人的知识不够,认识不够。眼睛里的台北,今天跟昨天一样,其实,今天的台北不是昨天的台北,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随时在变的。所以我们要了解,昨天活着的我不是今天活着的我,今天活着的我不是明天活着的我,认为我今天的生命和时间永远守在那里不动,或者永远把今天的成就看得牢牢的,道理看不通,那就对道永远不了解。这就是郭象的注解,后来注解没有超过他的,比《庄子》又要容易懂一点,因为离我们更近了。 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我们要藏大的和小的东西,“有宜”,都想藏在恰当的地方,天下事真藏的好吗?真被人把握的牢吗?不可能,“犹有所遁”,越藏得好越把握的好,越逃走了。我昨天还对一个朋友说,你爱自己的小孩爱的要命,但越爱越糟糕,爱的教育要有方法,爱得太过了就被你害了,你越爱得牢越跑得快。天下事都是如此,真想藏,那要怎么藏呢?就藏在本位上,把天下藏在天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杯水藏在海里,藏得最好,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一切归之于自然,归还到本位去,应该如何便如何。你如果用私心,用个人的小观念,想把它抓得很牢,你越抓越跑了,就不对了。 我们因为不知道宇宙这个造化随时在变,不知道这个道,却永远想抓得牢牢的,所以我们想永远年轻,未来的钱想永远保有。我的经济思想不同,我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这个月发了财赚了五十万,在口袋里马?“没有,在银行里。”我说那不叫赚。如果放在银行,我有经验,我年青时,家里的钱都放在银行,北洋政府被北伐战争打垮了,银行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所以银行也靠不祝我认为把钱放到口袋里都不算我的,算不定等一下掉了,或被扒手摸走了,身上放了钱出门还要摸一摸,告诉扒手我这里有钱,反正很麻烦。要什么时候才叫赚钱呢?我的原则是,钱用完了,总算我用过了,那才是真的赚了。所以你藏得那么之深,之牢,认为这回我放好了,不知道会变去的。钞票我用完了,就是我刚才的原则,我用完了就是空了,空了还怎么变? 庄子这类文章,在中国一二千年诗词歌赋文章上,各方面都经常用到,当然古人写文章,不会一句一句统统地用上去,那就叫“文抄公”了,不过写文章的人,“千古文章一大抄”,只是抄的技术高明与否。如这一段,凡是遇上“藏山”“所藏”等几个字,就把《庄子》这段精神拿出来了。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机邪? 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大问题了,这是道家的思想。我们人最高兴是有了这个生命,所谓生命就是有这个肉体,这是错误的认识。生命不是肉体,肉体是一个机械,我们生命的能,通过这个肉体用一用。“犯人之形”,我们人犯了错误,才得到这个人形。结果为了几十斤肉,几百根骨头,一天到晚忙死了, 对自己的形体爱护的不得了。其实像人体这么一个生命,在宇宙变化里,是千千万万变化里的一种而已,没有什么可贵。人的漂亮不及玫瑰花,香味不及兰花,笨不像猪,聪明不像猴子,人同猴子、猪、花等都是变化里的一种。但生命的根本,宇宙里的道,它生生不已,变化万有,无穷无尽,永远变不完。所以,我们人如果认识了自己的真生命,“其为乐可胜计邪?”真得了道,那是无比的快乐,那就是叫极乐世界了。 故圣人将游于物质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真正得道的人,不一定认这个肉体,他要得生命的真体,得了真体才能“游于物之所不得遁”,才能同万化并存,永远不死,才是真能了道。郭象的注解:“夫圣人游于变化之途,放于日新之流,万物变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谁得遁之哉。夫于生畏凶而于死为存,于死为存则何时而非存哉。”得道的人,游戏人间,任运自然,一天天只管明天不管今天,这个生命万古常新的,它跟着宇宙天地的自然而变去,不勉强不抗拒,过去了的不想拿回来,未来的也不抗拒它,自然而来,自然而去。得了道的人,他看见我们这个生命活着是可怜的,是失败的,所以庄子讲是“犯人之刑”,犯了罪,才有人这个身体。 所以得了道的人,才会懂得自己的生命,“夭”就是短命,活得长活得短,怎样生来开始,怎样死了走,都无所谓,这是天地自然之理,这个道的根本,形而上的道体,是“万物之所系”,万物都靠这个道这个能,变化出来。“一化”就是万物的万种变化,最后的功能就是一个,这一个就是道,那这个道怎么修法呢? 06.大宗师:有物先天地 有物先天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 这个道就很麻烦了!大家要找名师传道,找不到的。庄子在这里传道了。这个道,“有情有信”,“情”不是感情之意,“有情”就是现在讲的有境界的,“有信”,有征候的。做功夫,你明白了一步,一步的象征会出来。但是“无为无形”,你越是作功夫离道越远,心境越清静越空灵,越接近“无为”,虽然“无为”,而又是“无形”的。那你说“无为无形”是空的,看不见的,可你心神真能养到空了,那空就有一步一步的境界,一步一步的征候。这个做功夫,庄子在《人间世》的“心齐”里已经讲过了,孔子也曾经讲过,不过孔子只讲原则,孔子讲道就很困难了,他是做笃实的功夫。 孔子讲:“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们小时候读古书,很调皮,孔子小时候腿不太方便,三十岁才站得起来,大概在学校的时候少运动,就这乱扯一通。孔子这一段话的意思是:从十五岁求学,经过十五年学习,才建立了信念;再加十年作人作功夫,四十才不怀疑,不然都在动摇之中;再作十年功夫,五十岁才有消息;“六十而耳顺。”那个耳朵不顺?什么叫“耳顺”呢?应是“六十而耳,顺”,就是是非善恶合一了;再过十年,才得了道。 孟子讲“四十而不动心”,同孔子的“四十而不惑”差不多。但孟子传道,讲“浩然之气”,怎么“浩”法呢?他又不讲了。孟子讲的修养在《尽心章》里有:“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有诸己之谓信,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几岁功夫都讲完了,就是庄子讲的“有情有信”,“可欲之谓善”,譬如在座许多信佛信教的,喜欢跑庙子找老师,你就是善人,“可欲”就是想求,你要就是善,但你还没有见道。你用功上路,渐渐就会达到“有诸己之谓信。”那是说,火候到了,必然会有它的境界呈现,可以征信无疑。但是还不行,还要身心充实。孟子这一段话,一路下来,讲的都是修持功夫的层次经验。其实几家道理都一样,说法不同而已。 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我们找明师传道没有用,道是“可传而不可受”的,这就很妙了,既然“可传”,何以“不可受”呢?我们不要被庄子文字欺骗了,这当然可传,代代相承是有的,只要有一个得道的观念,那已经错了,这既是“不可受”的理由。你如果有老师传我道了的这个观念,就已经违反了“无为无形”的观念了。怎么又叫“可得而不可见”呢?因为道士“无为无形”的,当然不可见。所以我们看见某人有道,古人形容得非常好,“俨然有道之士”,好象有道的样子,但道不在形象上。这个“俨然”,等于佛家的“如”“如来”,“如来”翻译得非常高明,好象来了却又没有来,来而不去,去又不去,就是这个道理。“俨然”在中国文学上,用得之高明,有时一看,觉得古人实在聪明,现在人没有那么聪明。这个道为何“可传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呢? 自本自根, 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在哪里呢?不在老师那里,也不在菩萨那里,道在你自己那里,“自本自根”,自己本来有的。所谓名师传道,不过是把他的经验告诉你而已,你拿着他的经验比这去做,找出得道的道是什么,不是他给你一个什么东西,道不是钞票,钞票给你也会用光的,这部会掉的,是“自本自根”的。这个道在没有天地万有之前,就永远存在了,这才是“存在主义”。“神鬼”,鬼靠什么来迷人呢?就是靠着一点道的灵光,这个“神”是动词不是名词,鬼得了这点道的灵光就更神了,不然就是一个笨鬼。“神帝”,得了这个“神”才可以做上帝,不然就是“下帝”了,那就不行了。 “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这里就是老子观念的发挥,老子讲,道“恍兮惚兮,其中有精”,就是这个道理。“太极”是上古的名称,我们读了《庄子》,再看孔子着《易经。系辞》就知道,“太极”这个名词也非孔子所创,也非庄子所创,是上古老祖宗所传下来的。“太极”这个名词代表宇宙初生那一点那个东西,等于现在讲的物理动能最初的那一下。至于“无极”是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所造的。老子的徒孙列子的书《列子》上,在“太极”上面创了“无极”“无始”等五个名词。“六极”就是六合,就是空间,东南西北上下。中国过去讲宇宙只用六合,这是在春秋战国的时代。到了秦汉以后,用八方,所谓“八方风雨会中州”,这是康有为有名的对子。到了佛学进入中国,加成了十方,所谓十方,即四方四隅和上下。。“上古”是无始以来,非常古老。这一段用高、深、久、长来形容。 得道之后 狶韦氏得之,以掣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这是《大宗师》比较精彩要做结论的地方了。 豨韦氏是仁王,如果我们研究远古史,学者们都把它拿掉的,在中国古文化里,像我们小时候读书时就知道,中国这个民族这个文化有多久呢?已经有几百万年以上了。最初是天皇地皇人皇,人皇以后伏羲才出来画八卦,在这以前都是无文字的。那时我们这个世界跟天人是来往的,人都会飞的,同佛家的说法一样。太陽月亮就象挂在门口的电灯,后来人越来越坏了,这个地越来越离开天了。到现在没有办法,只要用宇宙飞船,慢慢得想回去。 人从哪里来?不是猴子不是细菌变得,是从天上下来的,老祖宗下来后,看见地球荒岛一个,很好玩,以为不用吃饭身上有光,飞来去去的,就在地上流连久了,后来贪吃盐巴吧,因为别的星球没有,吃了盐巴骨头结实变重了,飞不起来,就留在地球上了,又后也是吃了苹果出了毛病了。但是我们现在认为那些是神话,究竟是不是神话呢?这是一个问题了。譬如说现在的美国同学,找出《山海经》上,大禹王治水已经到了美国了,变成有根有据的事情,传说纷纷。岂止宋朝,其实唐朝我们中国都有人到过美国,只是觉得那里荒凉的很,没什么意思。 “伏羲氏”画八卦,是得了道的人。道士无形无象的,只是功夫的方法各有不同,“伏羲氏”得了道,“以气袭母”,以修炼气而成功,长生不死。“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得了道,所以它就坐天体的主宰,指挥天体。我们中国文化发达的最早的是天文。过去我们把天体分成二十八宿和三垣—紫薇、少微、太微。类似于我们现在讲天文的经纬度。经纬度是西方的划分法。 我们把天体分成三垣、二十八宿,就是把天体星座的范围,划分为二十八个部分,为什么叫“宿”呢?这是指每天太陽从西方落下去的时候,东方天上是那一个星座出来,这星座就是“宿”。这出来的星座,每个月不同,每七天也不同,所以分作二十八宿,又分为十二辰,作为时间与天体的关系。过去发现了北斗七星,就是现在西方人所指大小熊星座之际。 在夏天我们可以看到一条银河,在银河的背面,那七颗最亮的星就是北斗星,把七颗星连起来,象舀水的瓢,古时叫“斗”。现在的天文学,也没有离开我们老祖宗那个原则。整个天体那许多星星,都是以北极星作为中枢,众星拱卫着它。每到晚上,北斗七星的斗柄前方,一定有两颗最亮的星,很容易看见,这两颗星叫“招冶二星,像两个眼睛一样,现在常讲 “日月得知,始古不息;”太陽月亮因为得了道的功能,所以永远挂在天体上。 “堪壤”就是泥巴。昆仑上何以那么高呢?是一点一点的泥巴堆积起来的。“冯夷”是什么呢?是水仙,太平洋大西洋的水都归“冯夷”管得。“肩吾”是古代神仙的名字,他得了道永远在高山上活着不会死。 由上古到了我们老祖宗黄帝,“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一十岁,共计在位时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百日飞升,上天作神仙的共祖了。鼎湖在安徽黄山上,在鼎湖天上下来一条龙,黄帝骑上龙就上天了,一般干部就抓住龙背龙尾,差一点的,就抓住龙须,跟着飞升,结果龙须断了,落下来变成神仙,所以长生不死。因此,后来就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传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颛顼是上古的一个帝王的名字,这个帝王的了道,“以处玄宫”;死后做了北极的主宰。“禺强得之,立乎北极”;禺强是神话中管北极深海的神,据说是中国人,所以北极的主权是我们的,将来你们到北极探险,找找他看。“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少光是天的名字,在佛经中“三界天下图”有这个天的名称。“西王母”据说是玉皇大帝的妈妈,永远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她的丈夫在东王宫,他们九年才能见一面,都是得了道的人,他们生的儿子玉皇大帝就当中央的主宰。这是中国的神话。你们研究比较宗教,把各种宗教收拢来一研究,会发现天上非常闹热,西方有西方的区域,我们有我们的区域。 这些人都得了道,所以能变成神,“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这一斑老祖宗,不知道活了多长。至于同我们比较相近的是彭祖,彭祖是可以考证的,据说他是唐尧时候的人,活了八百岁,实际上,如果照《神仙传》上讲,他到现在还在。彭祖是南方楚国湖北一带人的祖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五伯”就是到春秋战国时期,他还活着。 那么上面讲的是出世,你看庄子好象乱扯一阵,把老祖宗神话都拿出来了,这些人在社会世间,把国家治理好了,功德好事作完了,最后走了。得道了,不生不死。后世就要差一层,得了道当宰相,“传说得之,以相武丁,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传说”是上古的名宰相,得了道的,因此一统天下,据说传说功成名遂身退,死了以后上天,成了管星宿的神。郭象的注解很多,大家自己去研究。那么,看起来庄子煞费苦心在宣传宗教,像我们现在拿一本《圣经》在街上叫一样,在宣传他的道,叫完之后,他引出一个人。 06.大宗师: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 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 南伯子葵问乎女禹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独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问乎女禹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 女禹是女仙,“南伯子葵”问这个女仙,你的年龄非常大,你的颜色像小孩子一样,是什么理由呢?女仙告诉他因为我得道了。南伯子葵又问,道可以学吗?诸位青年同学注意了,南伯子葵他想学道,接着女仙说:“恶!恶可!”道怎么可学呀!你想学道还不够资格,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是古代的一个神仙,他有圣人的才能有圣人的聪明,有学道的智能,可以做哲学家,可以讲理论,却没有道的资格,我呢,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 所以,要出世同入世合一,那就是佛家讲的十地以上的大菩萨,道家讲得了道的人做得到,不能只能走一边,不能两边兼得。女仙讲,“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换句话说,孔子有“圣人之才”,恐怕还没有“圣人之道”,庄子呢,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所以始终在农林公司当管理员过了一辈子。大家对这一段话要注意,我们先不讲道,有些人道德也好学问也好,不一定有那个才能,叫他做事,却是“窝”字号的,“窝”字号者,不能做事之窝囊也;有些人办事做事真是能干,却没有学问,连签名都签不好,但道德你就不要问了。古代帝王要用手下的才能的时候,就不用他的道德,所以高明的皇帝很放手,他贪污也好,乱七八糟也好,装着看不见,贪污多了犯了罪,把他满门抄斩财产充公,等于拿给他过手一下,还不是全部回来,搞了半天都是给我收藏。一个人才干,道德,学问三者兼备的,几乎没有,有的话,那就不得了,那就得道了。也可以讲,有人有“圣人之才”,什么道家佛家新旧约全书等,都讲得通,学问很好,但修道不一定成功,有些人得了道了,你叫他弘法传道,他一句也讲不出来的,那时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不能兼备。这都是庄子讲的真话。 “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女仙讲,像卜梁倚这个人嘛,有“圣人之才”却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我来教教他,取长补短,二个人的本事合在一起,也可以得道。 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独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所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找一个具备“圣人之才”的学生,然后传道给他,他一学,会成功,不然就很难。像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也就是说是块材料,我有“圣人之道”却无“圣人之才”,来教他勉强会成功,但却很辛苦,教了他三天。古人教了三天就已经厌烦死了,我们教了多少年还在教,你看多痛苦!三天后卜梁倚能“外天下”,那个空的境界超过了宇宙,宇宙都在他那个道之中。时间空间身体都忘掉了。还不够,女仙又给他打了一个七,七天后能“外物”, 不被物理环境所束缚了。因为得了道,还是没有脱开物理的环境,风寒暑湿感冒生命逃脱不开,外物的境界还要侵袭你的,等到“外物”了,才叫跳出三界外了,但还在五行中。女仙又守了他九天,才“外生”了了生死。了生死后才“朝彻”,“朝彻”就是大彻大悟了,“朝”是早上太陽出来了,光明普照之意。大彻大悟以后还要修吗?还要修,还要“见独”,“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孤零零的,把道找到了。“见独”之后,“而后能无古今”,不生不灭无始无终。“无古今,而能入于不死不生。” 你看道多难办,一步一步有征信,有境界,有征候,庄子借这个女仙之口就把道传出来了。所以,你们年青同学想做大师,不过现在大师不值钱了,到处都是什么大师,将来做“太师”吧!要做“太师”就要把这一段拿来反省,要具备“圣人之才”。现在时代不同,还要加一句,还要具备“圣人之德”,品德要好,然后才有资格作“大宗师”。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怎么叫“杀生者不死”呢?这个“生”不是生命,不是真的叫你去杀人,杀了别人,我就可以不死,那你非死不可。后来学神仙之道的道家,根据庄子的这个意思,有两句话,“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思想念头一生起,马上就把它空了,就在空灵的境界上永远空下去,这就是学死,死人永远不死,永远不死就是长生,生生不已,永远是前进的。“生生者不生。”你想长生不死,那就最好“不生”。“不生”就是思想妄念情绪动都不动,但不是压制下去。孟子讲“吾四十而不动心”,孟子是乱讲的,要硬压下去,那不得了,应该空灵。庄子这里讲的“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是佛家说的到了八地菩萨的境界,做到了无生法忍,道理是相通的。 到了一念不生处,“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那心能转物了,一切万物都跟着你来,你不被万物所转了。“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要改变万物就可以改变万物,要毁灭它可以,要成就它也可以。像我们普通人没有得道的,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就改变了我们自己。 我们看历史上的宋儒理学家,在中国文化里相当于佛家的律宗,品德做人那个严肃,那没有话讲,好极了,我非常佩服。但有一点,做学问主观太强,把佛家道家的东西学来,再拼命骂他们是异端,异端的意思就是外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如程明道的《定性书》,教怎么打坐怎么入定,一开始就有二句很有名的话,“无将迎,无内外。”“将”“迎”两字就是偷庄子的。拼命偷道家的东西,连道家的名称也偷,当与自己没有红包,到人家的家里拿一个来,然后又骂人家家里没有红包,因为被他偷走了,宋儒就搞这种事情。但是“无将迎,无内外”,把打坐作功夫讲到了底,一上坐不要故意把念头拿空,过了的不追,来了的不拒,不要在身体以内,也不要在外。“将”就是不要把念头带来,让他起,念头来了,不欢迎,它自然跑了,跑了走了也不送,就那么坐着入定了。完全对。道家佛家用功的精华,他都讲到了,但讲完了,又骂佛家道家是异端,只有他不晓得是是哪一端,他也是量太小,有“圣人之才”无“圣人之德”,也没有得道。 对于“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杀也,无不成也”这种境界,庄子起了个名字,“其名为撄宁”,这种境界,借用佛家的名词叫“自在”, 但是自在是讲原则, “撄宁”是讲现象。“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什么是“撄宁”?得了道成功了还在这个世间,不会离开这个世间,但他把握到了万物的根本,同婴儿拿到一个东西一样。婴儿生下来不到一百天,拿一个东西好象拿牢了,但是他没有用力,婴儿是“握固”,大拇指放在里面捏个拳头。人到了死的时候就要抓了,什么都想抓,只有死了才不抓了。这里面学问大了,什么理由?很多理由,这就是告诉你人生,这就是道。“撄宁”就是这样,若有若无之间,安详而宁静把握的很牢,这就自在。庄子前面讲道“可传不可授”,这里他又借女仙和我的一个同宗南伯子葵之口传了道。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听了以后就起了怀疑,这一套是什么人传给你的?女仙说:“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寮。参寮闻之疑始。”这些名字都不可考了,这些名字后来道家都归于神仙。下面的小字是郭象的注解,不过我还并不同意他的注解。其实这些是比喻,是庄子的寓言。等于我们听鬼故事一样,“唉呀,你讲得吓死人,你看见没有?”“没有,是从我表兄那里听到。”去问表兄,表兄说是外婆讲的,问外婆,外婆讲某家老太太说的……实际上这是讲修道作功夫一步一步地境界,这是庄子在这里卖了一个关子,“副墨之子”是讲开始修持时,闭着眼睛黑洞洞的;慢慢定久了,耳根清静了,就是“洛诵之孙”,再修久了就使“瞻明”,就是庄子前面讲的“虚室生白”,有一点光明出来了;“聶许”就是光明里面有个东西,“需役”,这个东西会动的;“于讴”用佛家来讲,就是耳根圆通了,耳根圆通后,“玄冥”才是完全空的境界,空到了极点,还不是道德究竟,进一步是“参寥”,“参寥”是非常远大非常广的东西,所以后代有一个学者,他自称“参寥子'', 是学神仙的道家人物,有很多著作,他的名字出自这里。“疑始”等于佛家讲得“无始之始”,是一个没有起点的起点,因为这个宇宙是一个圆形,佛家就定了一个名称叫“无始之始”,庄子就叫“疑始”。 在庄子的时代,佛教并未进入中国,但是,庄子同佛家的思想完全一样,这就是列子所讲的“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凡是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得了道的人,在不同的地区弘扬道,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06.大宗师:安时而处顺 安时而处顺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陰陽之气有畛。”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庄子讲完了道,道怎么修,道有什么境界,他又从另一角度开始讲了。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起讲,他们用人体来做比喻,谁能够把虚无当头,把生命当作脊背,把死亡当作屁股,换句话讲,一个人随时在空灵之中,活着无所谓,就那么活着, 死了就把身体丢下来,像拉一堆大便在地方一样。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懂得,活着同死亡是一体,是道的一个过程一个现象的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同他坐朋友了。你看,或则四个人很可恶吧,傲视天下人,好象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他们的朋友。他们说完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后来文学里,称好朋友是“莫逆之交”,就出自这里。怎么叫“莫逆”呢?“逆”是反对,“莫逆”是没有反对,心心相印,彼此都是完全统一了。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 后来子舆生病了,如果我们去看病人,一定带点花或者水果去,并且问一问,病是不是好一点了?子祀去看子舆却不是这样,子祀问:你现在好伟大呀,“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生命的主宰弄这一个身体吧我们拘束住,我看你刑期够了,快要解脱了。你看这个“造物者”造的人,好可恶。“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肩,肩高于项,句赘指天”,用一个骨架子几十斤肉就把我们拘束住了,我们人体不是完全直的,背驼起来,上面弄一个头,头上弄五个洞。 陰陽之气有畛,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两脚有毛病的人,形体不正,自己对着井水看,古人镜子少,就对井水照影来看自己的像。自己就很感叹,生命的主宰弄这么一个身体吧我们拘束祝在中国文化道家学术思想中,“造物者”代表了天地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功能,在宗教家看来,就是某一主宰,在哲学上就是所谓的“第一因”,中国文化没有这一套,把这些宗教哲学问题都扒掉了,另外给他一个名称“造物者”,没有加上神秘的观念,就是很普通了。 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讨不讨厌我们的这个身体?子舆说:一个人亡掉了我,长得漂亮不漂亮,形体属不属于我,生与死等,都没有关系了。庄子在文学上有两个特有的词,“庸讵之”和“浸假”,这两个词都是虚字助语词,相当于现在“这个”“那里”等。“浸假”就是假使之意。子舆说:假使天地把我们的左臂化成鸡,那很好嘛,那就不用买手表了。古人没有手表没有钟,就靠鸡定时的打鸣声和猫眼睛的变化,这两个天然的大钟来定时间。“时夜”就是公鸡叫。假使把我们的右臂变成弹,那就拿来做弹子用,把鸟打来后烤来吃了;假使从后头开始到达屁股这里,变化成轮子,只要我的精神还在,我就把精神变成鸟,来拉轮子走,不用另外叫计程车了。一个得道德人,随便怎么变化,都不受什么拘束。 这一段看来,庄子讲些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话,有什么道理呢?一切的万物与生命,身和心都在自然变化中,这个变化就是所谓的“造物”,也是庄子另外取的一个名词,叫“造化”,这个“造物”,是讲宇宙间有一个功能有一个力量,能够创造万物与自然的变化,不是宗教家讲的人格化的,或者固定形体化的全能的东西。譬如人身体上有植物矿物,什么都有,累积起来变成我们这个形体。我们的身体出了毛病,西药里面有植物矿物什么的,中药偏重于植物,吃下去病就好了。这个病好了,也是化学的作用。所以一切皆在变化中。 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这个变化彼此互为生命,彼此互为生死。等于我们吃草,陈教授把吃素叫吃草,也没有错,吃肉就是吃人,吃别的肉同吃我们的肉一样的,一切都是互相在变化,非常自然,也叫“造化”,造作万物在互相变化。所以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死也是一个变化的现象。得到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约束,失去了这个生命这个形体,也无所谓悲哀。这就是中国道家所谓的自然。这个自然没有主宰,很自然的变化。 所以子祀说你这个人怎么不通呢?一切万物都是自然在变化。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是老的好看,你说老了很可怜,年轻人想这个可怜还做不到。人老了,是很难过,老朋友碰面就是杜甫的诗讲的,“访旧半为鬼,相悲各问年”,这是人情,这个味道不好过。但我从来都骂他们,你们怎么那么讨厌!我们碰面了谈一谈别的嘛,一见面就问血压高不高?心脏好不好?去检查过没有?这多讨厌! 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老朋友,一天跑来吃饭,他说我告诉你,我觉得非常幸福,上帝如果不给我生命,有一天还会叫我死,这个死的机会多难得啊,一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怕死呢?他说假使我得了癌症,开刀也好,不开刀也好,都是很难的机会,最后一个大机会就是死,在我没有死之前,说吃了这个东西会得癌症,我照吃不误,因为找这个机会嘛,所以我跑到外国去走了一趟。 我说你干什么呢?他说看看女儿,看看儿子,我哪里想去,就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失事以后,我一想就买机票去了,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很想找这么个机会掉下去,不是简单明了马?将来还要上氧气瓶,那多麻烦。结果没有机会掉下去,只好回来,运气不好。在外国住了半个月,我又不会讲洋文,到了一个地方要下去,人家一讲“no,no"就不下去了,人家问喝什么?只会说咖啡,结果喝了一肚子咖啡。总而言之,这个老朋友一来,就有笑话讲了。这都是现在的故事。虽然我们这个朋友,既不学佛也不学道,又不学庄子什么的,讲的话素来很痛快,思想倒是很通达。 “且夫得者,时也;”这个“时”代表了一个机会一个时间,有了这个机会这个时间,“造物者”叫你活几十岁就活几十岁。万一生下来就跑了,时间短一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失者,顺也;”声名结束了要回去,是应该的,本来这个世界没有我嘛,忽然跑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在世界上玩了几十年已经很够本了,什么都不带来,又吃又住又玩,又要骂人又要吵架,玩了几十年很有趣,回去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国文化的一句名言,“安时处顺”,在文学中常常用到,这个典故就出在《大宗师》。“安时而处顺”,这个生命活着的时候,把握现在的时间,现在就是价值,要回去的时候就回去,所以一切环境的变化身心的变化都没有关系,都是自然本来的变化。特别是人到了老年,孔子讲“人之老,戒之在得。”人老了那个思想抓得越紧,那个手抓得越紧,因为日暮途远,来日无多,太陽就要下山了,前途茫茫,所以都想把握祝那些平时不爱钱的人,老了特别爱钱,平时特别大方的,老了以后,儿子也是我的,孙子也是我的。这就是不懂这个生命了,不知道“处顺”。 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哀乐不能入也。”所谓喜怒哀乐都没有什么,情绪都不动的,这个情绪不动不是灰心,使自然就空了。有什么喜欢的,也不是叫你不喜欢,高兴就笑一下,笑完了也就算了,要哭哭完了也就算了,哀乐不入于心中。庄子说这个道理最难懂,了解了,懂得了这个道理就是道,在佛家禅宗讲,要悟就悟这个道理。 “此古人之所谓悬解也。”“悬”,有的写书作县,什么叫“悬解”呢?简单的讲,就是最高明的见解。用现在的话勉强的解释,就是最高的形而上哲学的道理。如果严格的讲什么叫“悬解”,这个题目同什么叫“造化”,包含的意义都很多,可以写一篇很长的论文了。所以悟了道的人,有了高明的见解,自己就得解脱了。但是人自己得不到解脱,达不到“悬解”解脱的境界,为什么呢?因为被物质的环境困住了,“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在座学佛的朋友应该知道,心中的妄念烦恼叫结使,佛经翻译套用《庄子》的地方特别多。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进一步讲,也是最后的结论,宇宙万物不能“胜天”,这个“天”代表道,不代表天体的天。万物离不开道的境界,这个物业不能影响“心”,“心”就是道。但讲一个“心”字,我们容易把它降低了,把自己的思想当成心了,这个“心”包含了思想、物理、精神, 三部分一体的。古人特别是庄子,不用这个“心”字,用“天”或“道”这一类的字。所以,我们又何必为万物困扰了自己,能够把万物看通了,看空了,不被它困扰,我们就不受束缚了,又何必讨厌身体乃至物理世界的东西。 06.大宗师:善吾生 善吾死 善吾生 善吾死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惮化。” 过了一阵子来生病了,大概是肺积水、气管炎之类的气喘,这都是很严重的了,气一停人就要死,他的老婆儿子围着他哭。子犁去了一看,就骂她们,“叱,你们统统给我走开!”生病也好,死也好,一切都是自然的变化,生病的时候就生病,当然并不是叫你不要吃药,药还是要吃的,没有什么恐怖的。这就是庄子关于生病的哲学,三个字:“无惮化”,“惮”就是害怕,没有害怕变化。 上面讲的是生理变化的道理,我们人生病,不管是中医也好,西医也好,在医理上有一个最大的原则,学医的同学们更要注意,任何病痛只有三分,我们心里加重了七分,变成了十分的病痛。尤其是生病的人喜欢别人照顾,等于小孩子一样,“小孩见到娘,无事哭三潮,无事都要哭一下的,人生病的时候,最喜欢人家来看他,来照顾他,“痛不痛啊?”“痛得很。”其实没有那么痛,都是心理作用,因为恐怖病,心理把病痛加重了。 恐怖病是下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个心理作用加上以后,使病的消除增加很多苦难。所以在中医西医上,我们可以看见很多医学事实,往往有人把药吃错了,病却好了,因为信仰医生信仰病,认为药吃下去自己得救了,在医学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美国,每一家都有很多药的瓶子,他们非常喜欢药,尤其是各种维他命多得很。 但据我所知道的资料,很多病是医不好的,药也治不好的,那么医生给病人吃的是什么呢?是白糖,面粉合起来的。医生告诉病人,你这病没有办法了,全世界只有这种药勉强可以治,结果多半用这种药来安抚病人的心理,可是病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心理病,所以科学文明越发达,一般人的心理病越严重。要解除自己心理的这个毛病,就是庄子这三个字,“无惮化”,把生命看空一点,不需要那么恐怖自己身体毛病,那么害怕自己的生死。因此,子犁骂子来的家人,你们怕什么?这是自然的变化。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犁靠在房门讲:好伟大的造化呀!不知道又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宇宙万有就是陰陽所变,它没有翅膀没有形象,却变化无穷,这是我们的大父母,万物的生命都是这个大父母所生。如果这个宇宙的主宰它要我死,我也无法抗拒,只好听它的。如果我不听命令,不顺其自然而死,就是反抗,我为什么要抗拒父母的命令?我们这个生命是它变出来的,必须要还之于它,它要你死也不是罪过,要你生也不是恩惠,它很自然地就是这样一个规律。 下面有一个道理,我们做一个比较,过去佛教的哲学,对于人生四个阶段:生、老、并死,非常看重,整个印度哲学也很看重这四个阶段,并特别提出来,人如何解脱生老病死,因为创立了佛学的哲学系统,也创立了佛教的基本的宗教哲学。中国上古文化也讲过这四个阶段。我们如果推开宗教的外形,只拿文化精神来比较,中国上古的文化,对于生老病死,不像别的宗教看得那么严重,认为没有什么,轻松得很。 庄子这一段话可以做一个代表,“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块”就是天地:“载我以形,”注意这个“载”字,像一个车子一样,形体不是我,我也不是这个形体呦,形体等于一个车子、一个工具一样,不过把我这个东西装在里面而已。活着呢?“劳我以生”,活着忙忙碌碌,劳生。老了就是退休安养,死了就是休息。所以,真懂得这个生命,那么才真懂得死亡,看生死是一样的,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怕,这是很自然的阶段。 但是所有的宗教哲学都只讲到这里,死了以后还有没有呢?那么又可以归到佛学里去了,道家只是没有讲的那么明显,还有再来的,就是轮回。轮回就是重新回过来,又是生老病死,这个生命永远是连绵不断的。这是生命的现象,在这个现象的后面有一个东西,有一个无比的功能,那就是各种宗教的,哲学的所定的第一个因素的各种名称,叫它是道也好,叫它是什么也好。那么庄子怎么形容呢: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个比喻很妙了。譬如有一个大的锅炉锻炼黄金,当黄金进入锅炉以后,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讲:好,这次轮到我变成“莫邪”了。莫邪”是一种宝剑,古代炼一把名剑,要把五金合起来炼的。如果黄金像这么一叫,工匠师一定认为这个黄金是妖怪,一定想办法把这个黄金搞掉。现在我们这个生命,“犯人之形”,变成人了,可是我们人在作怪,认为自己“人耳!人耳!”是一个人,所以生命的主宰看我们人都是妖怪,是“不祥之人”,很不吉利,就像那块黄金一样。 本来我们就是人嘛,为什么要自己宣传自己呢?我们要知道,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天地之间有一个能够创造万物的功能,这个名称叫“造化”,它如同大工程师,要把我们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自己对自己的生命矛盾别扭。生命在哪个环境都可以活着,但我们人在任何环境都不满意,都很厌恶,等于黄金跳到锅炉里,自己叫起来了,这就是妖怪。这个道理说明,我们对人生认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生命,就是那么变化活着的,没有怨恨也没有悲欢喜乐,很自然。 成然寐,遽然觉。 等于大工程师在化学锅炉里打造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作成功了,就变成人了,就是我们这个样子。“成然寐,”就是佛经里讲的“长夜漫漫”,生命已经装在身体里,但我们在睡觉,这一夜很长,算不定活了六十岁就睡了六十年。等到有一天,生命离开身体这个工具以后,回到大自然,那是梦醒的时候,非常舒服。现在我们的生命寄存在身体里活着,这是倒霉的时候,是大睡眠的时候。等到有一天梦醒了,就不受这个身体拘束了。 《大宗师》这一篇的宗旨,就是庄子提出的“内圣外王”之道。得道的样子有一个模型的,在《大宗师》和前几篇都讲过了。本篇有一个最重要的要点,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都不能为“全才”。因此,这几段提到生死问题与“圣人之道”“圣人之才”的道理。 这中间有一个中心,人如果得了道,生命的功能比宇宙还要伟大,在《庄子》内七篇中,都是人如何解脱,顺其自然变化,自然的法则、生命的法则是非要这样变化的。得了道的人,最然在自然变化里面,可以超越了这个变化,不跟着这个变化走,自己能够做宇宙之主,自己能够主宰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升华,这就叫做“真人”。“真人”可以把天体上的太陽月亮拿在手里,像两个汤圆在玩的。 我们读《庄子》,往往被他又优美又幽默又幽趣的文字骗住了,忘记了这个中心。大凡一般研究《庄子》的,乃至喜欢《庄子》的,甚至各种注解,据我的经验看来,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像当年我在西南一带有一个老友,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他是四川人,中国文学很好,是老牌子英国留学生,有名的天文学家,如果现在活着有一百多岁了。他不大懂西洋的天文,但对中国传统的天文学非常有研究。这七八十年来,真学天文的没有几个,一般都是走实用的科学的多。 那时,我们一听学天文的,就是非常了不起。他夜里经常不睡得,穿很厚的皮袍,披很厚的披风,带很厚的帽子,站在高楼顶上夜观天象。所以我们经常笑他,昨天夜里又没有睡觉啊?天下有什么变化,他讲得很准,比讲预言还准,那是科学。某一个星座怎么变了,那这个世界将怎样变乱了。抗战时我们问他,打仗还要打多少年?他掐指一算说,很长,总有十来年,八九年免不了的。他掐指一算,不是子丑寅卯那些乱七八糟的,那是算数字。 他这个就象庄子讲得子犁子来一流的人物,一般人看来怪里怪气的,我们同他太熟了,看起来很自然。他走路眼睛都看天的,目中无人,就是非常傲慢,看人非常渺小,所以懒得看人。因为他是学天文的,看地球看世界就同一个汤圆一样,况且我们人还是汤圆里的蚂蚁,那时没有一点意思的。他的生活就在天文方面,我们叫它宇宙方面,他晚年最欣赏的是庄子,好象庄子的道就传给他了那个味道。 这种人做朋友也很有味道,办起事来是一塌糊涂,人情世故什么都不懂。他家里也有钱,衣服也乱穿,有时我们说他衣服扣子扣错了,他说你们怎么不读《庄子》,这个扣子哪个扣子,扣在哪里都可以了,顺其自然嘛。他对庄子逍遥顺其自然,解脱方面研究得很透了,但他忘记了一个东西,只晓得解脱,而不知道解脱中间返回来自己生命可以做主的。我们特别提出来,研究《庄子》,研究道家之道,有一个主要精神—自己可以做主。你看庄子在每一篇都讲几句,等于道家的密宗,秘密地讲了几句又不讲了,只是塑造一个形态,得了道的“真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接下去又是普通的说法,这是要特别注意的。 06.大宗师:心心相印 心心相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求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芄溃痈。夫若然者,又恶乎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个人是好朋友,他们说:“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违于无相为?”“孰”是哪个,“相与”是相同。哪一个人能做到彼此相合于无相之中?彼此合于无相之中,就是不着相,不被现状所迷。不着相当然就解脱了,解脱了就万事不管了吗?就像前面讲的那是前辈的高人,现在几十年中想从年青人中,找出这么一个怪人都找不到了,所以越想越可爱。 “访旧本为鬼”,他当然成仙去了,不做鬼了。所以,光解脱了还不行,还要入世能够有所作为。虽然入世,虽然还在做一个平凡的人,但一切所作所为都不着相。由此也可以知道三教的不同,如孔孟是偏重于入世,明知世界是不可救的,以仁爱大悲的精神,硬要救世救人,这不是笨,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行也。 佛家呢?老实讲,不管大乘大到什么乘,还是偏重于出世的。道家则站在中间,可出可入,能出能入,要出要入都可以,你说进来了吗?他抽腿就出去了;你说出去了吗?他拔腿又进来了。始终在中间,这是道家之妙。学佛的同学注意,“有相”“无相”庄子早就提出来了。尤其是禅和佛学借用了老庄的名词太多,所以研究禅宗的,往往说禅宗受了老庄的影响,这到不一定是这个道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哪一个人能在太空的雾中游玩,“无极”代表宇宙,把这个无量无边的宇宙,像玩铜板一样,放在手中翻着玩。彼此能够忘记了现象界的生命,抓住了生命真正的主宰。这个主宰无量无边,无尽无止,庄子始终没有讲永远长在,但是无所终无所止,对这样一个生命谁能做到? 刚才提醒青年同学注意,研究《庄子》,大家素来被庄子优美有趣的文字骗了。常常有学佛学道德朋友问,怎么研究佛学?我看他们谁的个性与庄子风格相近,就说,不用了,你读读庄子就好饿。读了《庄子》比佛学好,学了佛学太宗教化,马上就要吃素拜佛等,太严肃了。读了《庄子》没有那么严肃,非常解脱。你有了烦恼,一边拿木鱼一面读《庄子》,那真是别有味道,很解脱。这是〈南华经〉呦,道教就念这个。但是轻松解脱之中,你被文字骗过去了,着了相。执着了轻松解脱这一面,还没有了解《庄子》中间有最严肃的一面,对自己生命自己可以作主的道理。庄子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他秘密的说在那里呢?“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像这类句子非常多,在内七篇中到处提到这类观念。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三个人讲完后,相视而笑,心心相印,只有他们三人懂。 子贡吊丧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之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莫然”是形容词,等于后世的忽然。“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学生子贡去“侍事焉”,就是参加知丧委员会,看看有什么事办,要钱出钱,要力出力,子贡都做得到。子贡到了那里一看,子桑户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唱歌,一个在击乐器,既不流泪也不哭,同我们现在出丧一样。你看出丧,古今音乐俱全,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一条街都给摆满了,人家叫我们中国人“吵死人”,死人躺在棺材里一定是给他吵死的。我说这叫中国文化,所以我们中国人都是学道德。“嗟来乎!”相当于现在“唉呀呀”这两个朋友唱什么呢?唉呀呀!子桑户呀,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可怜的是我们两个还要做假的人呀!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一听,“赶而进曰:”赶紧跑两步进步问:“敢问临尸而歌,礼乎?”“敢问”,就是中国文化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很习惯用的,向老师向长辈问问题,就用“敢问”,表示我不敢问,实际上不敢问还是问了,这两个字蛮有意思。子贡说人死了,在尸体边不流泪,却唱歌,这是礼吗?这如果演成电视剧就很妙了,这两人大概一个寒山,一个拾得的样子,一看子贡,相视而笑说:你这个年轻人,你还懂得礼?礼是什么意思?把子贡骂了一顿。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挨了骂,就回来向老师报告,他们两个是什么人啊?“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修行”两字又是庄子提出来的。他们两人平时看起来人品都很好,好象得道之士,很讲究修行。他们满不在乎一切皆空,甚至于把人的生命形体都去掉,在死人面前唱歌,还高兴得很,我这就不懂了。老师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06.大宗师:方之外与方之内 方之外与方之内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 孔子说:你不懂,他们都是方外人。“方”就是范围,他们这些方外人,已经超过了一切的范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能约束。像我自己,还在这个范围以内。所以出家人称为“方外之人”,古人读到“丘”字是不能念的,念了老师、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圣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要避讳,要改口,读“某”。孔子的号叫仲尼,上古的人并不避讳,对圣人叫名叫号都可以。到子思着《中庸》时,直接叫祖父的号,没有叫夫子,或者我们说的祖父,这是古礼。后世的人很奇怪,对父亲名字都不敢叫。当然现在没有了,不相干了。 这一段,郭象得注解高明极了:“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反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观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或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郭象的文字学庄子,可以说随着时代越向后,文字越畅达,比读《庄子》更痛快。“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理”就是哲学,就是最高的真理,没有在内在外,当然也不在中间,内外混同的。你必须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解脱逍遥到了方外的极致,那内在的才是真的通了。相反地,如果内在的真悟到了,真通了,那就跳出三界外了。所以得道的人,常常“游外以弘内”,这个心跳出了物质世界,在天地以外,内在还是在弘扬这个道念,虽然是无心,空的,但在现实存在的世界里面游戏。用仙子啊漂亮的名词将,真正得道的人,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孔子儒家所标榜的圣王之道,得了道才可以入世,“终日挥形”,他们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忙死了,但“神气无变”,内在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并没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响。人如果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师了。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抓住了外在的东西,没有回过来抓生命真正的东西,所以感觉生命是拖累,是痛苦,是矛盾的,那么他们在这个人世间,也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机械了,虽然自己有灵魂,但却跳不出物质世界的束缚,不能真正懂得人生,如果得了道,体会到宇宙万化的变化,你尽管忙,能自然的应付得了。“坐忘”是庄子提出的,那就是佛家讲的入定,人修养到万机奔沸时,能指挥若定,达到“坐忘”的境界。你做到了这个程度,才懂得圣人是入世的,不一定是出世的,不一定跳出了红尘就叫得道的人。因为人们不懂这个道理,认为修道就是要跳离现实,这完全错了!真正的学道学佛,懂了以后,更积极地入世,更积极地面对现实,所以佛学大乘是入世,道家也是入世,庄子这里也是这样。所以庄子明白了这个道理,把它归在一个宗旨里面,叫“道”,这个“道”需要你的智能去理解去体验,“道”是可以摸得到的。 在《庄子》里面经常可以看到,对孔子是挖苦得很厉害的,其实庄子非常捧孔子,他怎么捧呢?他不是直接说,而是转了一个弯讲,幽默了孔子一下,孔子也是得了道的,但一般人却把孔子看低了,实际上孔子已经游心于方外了。我们后世人研究学问读文章,要了解每一篇文章里面所寄托的道理,要透过文字以外,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所以,对于“心”是跳出三界以外,整个道理懂了,才懂得道,那就“坦然而明”了。在这里,郭象特别捧《庄子》这本书,《庄子》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超俗之书”,超过世上一般的书籍,是“盖世之谈”,现在年轻人说话常说,“你不要盖了”,认为盖是新名词,其实一点都不新,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不要盖了”,这还是老话。 看完郭象的妙文,再回到原文,有一个重点,孔子提出来告诉子贡,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我还在方之内,换句话说,还在“羿之毂中”,在那个中心点,没有跑出轮回以外。 “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漏矣。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夫若然者,又恶乎知死生先后之所在。 孔子说:我刚才听到朋友死了,只知道去关心,实际上,出家人与在家人,“方之内”与“方之外”是“不相及”的,我还以世俗的观念叫你去办丧事,这真是丢人啊!他们是得道的人,认为天地赋予人生命是一个拖累,现在这个形体解脱了叫死亡,回到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的那个“气化”。这个“气”不是空气,相当于现在说的本能,能量。他们已经解脱了生死,没有过去未来,也没有先后,所以把生命当作是多余的赘瘤,把死亡当成是割掉了身上的溃疡浓疮。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谴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 我们看这个肉体死了,但得道的人看来,这个肉体死了或活着,同自己都没有关系。庄子这里就传我们口诀了,这是人生的妙诀,“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譬如,这个肉体是我吗?分析每一个细胞,神经骨头等,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我,是假借来用几十年的,是“异物”,把这些细胞骨头等凑拢成肉体, “托于同体”,勉强的说这就是我,同我相同。所以我们借来用就用了,不要看得那么严重,整个肉体也是一个机器。等于说,科学发达了,我们现在还在指挥机器人,将来人类恐怕会被电脑发达的机器人所控制,非常可怕。当然这不是必然,实际上科学家有这个担心。实际上这些科学家神经病,我们人真正的生命不在这里肉体上,是“假于异物,托于同体”的,本来就是机器嘛。只是在使用机器时,“忘其肝胆,谴其耳目;”把这些内脏耳目都忘记了,忘身忘我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欢喜也无悲,舒服得很。“反复其始”就像佛家形容叫轮回,像一个圆圈,一个轮子一样,永远在转动。“不知端倪”,一个圆圈一样的东西,你说哪里是一个开始?那里是一个结果?它永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 “芒然彷徨乎尘埃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他们忘记了尘世里的事,早就得了解脱了,得了解脱是真正的逍遥。所以要去给他们讲世俗的礼貌,他们怎么能接受?世俗的礼貌是给一般人看的,大家虚伪的在敷衍,他们才没有时间虚伪的敷衍呢。“无为之业”,学佛的同学要注意,“无为”是老子提出来的,庄子也在用,佛家正式翻译涅盘是翻成“无为”,在印度哲学中,涅盘包括了六种“无为”,后来玄奘法师研究了很久,最后还是勉强笼统地翻成“无为”,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作,等于我们讲空,空不是没有,虚空里面有无比的财富,电从哪里来?电从虚空里来。电不过是虚空中含藏的一种东西而已,没有发现的东西还多得很。所以“无为”里有大有为。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老师算什么呢?孔子说:我啊,是上天给我的刑法,是受罪的。“戮”就是被杀,这里是受罪的意思,可以说,做人大部分如此,有一句俗语,“死要面子活受罪”,普通人都是这样,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像圣人孔子是“天之戮民”,要救世救民,自己很受罪的。 这个重点反映了本篇的中心,即“圣人之道”与“圣人之才”,这两者不可兼得。由此给我们一个人生观,就是唐代诗人杜牧诗中所讲的,“中路因循我所长,由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更添蛇足,一盏醇 不得尝。”这首诗说明了一个道理,“才命两相妨。”有些人有才,能干聪明本事很大,结果没有运气,苦一辈子,坐在那里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孔子说的“丘,天之戮民也。”有些人“命”好,不劳而获,他“七字”不好,“八字”好,那没有办法。我经常说,中国文化的哲学思想都在文学里面,尤其诗词里哲学思想非常多。像这些文学诗词,包括了人生哲学的一个大观念,你看通了之后,人生就没有什么烦恼。用佛家的道理来讲,“欲除烦恼须无我”,一个人要除掉烦恼,必须要真正修养到无我的境界,才真正无烦恼。“各有前因莫羡人”,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后果,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这些都是人生哲学的问题。 “虽然,吾与汝共之。”但是,不止我一个人命苦,做了孔子的学生,志同道合,你与我一样,也是命苦。生在一个动乱的年代,以救世救民为己任的人,一定要命苦的,这是一个原则。 06.大宗师:忘乎道术 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子贡说:老师你讲了半天,这中间的道理,我还没有懂,请老师告诉我一个方向。控制只要用比喻来讲,“鱼相造于水,人相造于道。”这个“造”,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读作“曹”音,意义稍稍不同一点。鱼在水中不知道有水,等于人天天在空气中生活,不知道有空气。大家修道求道,其实不需要去修去求,人本身就在道中生活着。所以《中庸》里讲,道没有离开人,是人自己离开了道。“道不可须臾离也。”道没有一刹那离开我们。“可离者非道也”, 因为修道,道才来了,那就不是道了。 “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孔子进一步引申。鱼离不开水,所以养鱼要“穿池而养给‘,故意挖个池塘放上水,才把鱼养得祝那么,道本来在人自己那里,但人找不到,怎么办呢?”无事而生定。“就是说你的心中,一天到晚要无事。心中无事,就是真正的定,不是打坐才叫定。打坐是练习自己如何做到心中无事的一个方法,不是认为打坐才是修道。如果打起坐来,心中还是很忙,还在念咒自,观气脉守窍啦,怕身体跑了一块骨头,那是在开运动会,那不是道。所以,孔子用一句话,“无事而生定”,就把修道的道理告诉我们了。真正的定要做到什么境界呢?“于事无心,于心无事”。定并不是万事不管,你盘腿坐在山上,心中无事,你以为那是道吗?那是半道,半吊子道。要“于事无心”,能入世作事情,但心中没有事,这是功夫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但心中没有事,心中不留事,“于心无事”, 这样才是真做到无事,无事就生定了。 孔子就告诉子贡一个“方”,有静定而得道,得回自己本有的道。因此做了一个结论,“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孔子开始说,养鱼必须要挖一个池塘放一些水进去,便于鱼在里面优游自在,修道必须要做到心中无事,才能生定。进一步呢,如同鱼在水里面不知道有水,水也不知道有鱼了。等于我们在空气里生活,活了一辈子不知道空气的形状,天冷鼻子出气,看见冒一点白烟,那还不是真的,所以我们没有看见过气。所以真得了道的人,如同鱼在水里不觉得有水一样,也不觉得自己有道。如果还有道貌岸然,或者俨然有道的一个道象、一股道气、满嘴道话,没有得“相忘”之故,那就有问题了,不是道的境界。真得了道的人,忘了自己有道,那个有钱惯了的人,身上从来不缺钱,听说今天又赚了二十个亿,“哦,今天又赚了”。听听而已,并没有觉得欢喜,钱来了也同“鱼相忘乎水”一样。如果穷人中了奖券,或得了两百万,七天七夜睡不着,镇定剂都没有办法。我们这里也有做大生意,有大资本的人,他听了笑了,可见我很懂他的心里,就是这个味道。可惜很多人好象没有这个经验,等到慢慢发了财,就有这个经验了。 君子小人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畸”同奇,念广东话闽南话,读“支”,单独的一个,“畸人”,单独的人,超乎常人。修道的人,行为与众不同,在人家看来都是奇奇怪怪的,所以叫“畸人”,“畸”就是单数,陽数为之奇,双数为之偶。得道的人,变为“畸人”,陽数充满,变成纯陽之体。“畸于人者而侔于天。”不合于人世间的要求,但他是合于天道的人。 接着孔子有一个观念,不光指修道,也含有做人的道德,以及人生哲学,“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在人中看来了不起的人,做人做的很好,汤圆一个,到处都得滚得圆圆的,逢人必笑,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人之君子”,一般人叫君子,却是“天之小人”,在天看来是小人,不合于道,心肠不直。其实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这个道理。这四句话,先要申明,年轻同学不要随便拿来用。有时候人家骂你讨厌你,你说我是“天之君子”,所以让你看不起。这就不对了。 我们看古今中外历史上很多的人物,的的确确道德非常高明,可是做人很差劲,看起来到处不合适宜,而且命运也不好,到处不得志。像孔子当年周游列国,连一个便当也弄不到,不是买不到,而是没有人给他吃。哪里知道孔子死后,每一年祭孔,都是牛肉猪头肉等一大堆。所以我说,死后给孔子冷猪头,不如当年给一个热便当。可是当时孔子很可怜,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历史上这类人很多,我们年轻时也借用过这四句话,有同学被搞烦了,就讲我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就骂人了。实际上一个真正得道的人,往往不合于世法,同世俗看起来完全两样,很讨厌。但是我们要知道,不是“全才”不够称得上“大宗师”,如果是“大宗师”,那是“天之君子”也是“人中君子”, 有“圣人之才”也有“圣人之道”。庄子这里用的四句话,不是“大宗师”,也就是说,有“圣人之道”无“圣人之才”的人,处事都是不高明的。 孔子派子贡去给子桑户吊丧,子贡看到子桑户的朋友不但不哭,还在唱歌,就回来向孔子报告。孔子就说,这些是得了道的人,他们已经了了生死,生来死去他们看得很自然,死不过睡长觉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拿世俗的礼法要求他们。因为引出孔子讲自己修道的方向。 接着庄子又另起一段故事,与这段故事又同又不同。 06.大宗师:生死问题 生死问题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寮天一。”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桑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 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一个人叫“孟孙才”,他的妈妈死了,他哭起来无涕,干叫唤,干叫唤谓之嚎,就是哭着眼泪也没有。“中心不戚”,内心没有觉得悲伤。“居丧不哀”,办丧事时,一点哀痛的形象都没有,孟孙才不是老人,老人哭起来没有眼泪的,但一笑眼泪就出来了,是颠倒的。老人有好几个颠倒的,坐着就想睡觉,躺下就睡不着;讲现在的事,一边说一边忘记了,但几十年前的事,都记得起来。孟孙才没有流泪悲伤哀痛这三种表现,同做人的道理都相反,结果“以善丧盖鲁国”,鲁国的人,都说他对母亲最孝顺,桑事办得最好。颜回说,难道有这种没有实际行为,却能够获得声名的人吗?我实在觉得奇怪。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孔子说,你不要搞错了,社会上的恭维不是偶然的,孟孙氏做人做到了顶,他虽然在世间,却已经是有大智能成就的有道之人了。 “唯简之而不得”,这里面有一个大道理,中国文化从三代以后到周秦这个阶段,最重要是“养生送死而无憾”,对于小孩子年轻人要教养,对于老年人的送终要处理好,这两头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办好。这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管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乃至一个人,如果这两件事情没有做到,在中国文化认为那简直不叫人。但却产生一个问题,关于父母老人死后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一幅棺材有三套,在棺材外面还有椁,在棺材处还要套一个,所以“棺椁衣衾”。有几个女儿几个女婿,就要在棺材盖几床被子,棺材里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俱全,现在还要加上长袍马褂,如果当过军人,还要加上军服和西装。死人嘴里含什么,手里拿什么,那讲究的东西可多了。棺材装不下,棺材下面什么茶叶石灰木炭等,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有看到过,那多得是一塌糊涂。现在的丧事非常繁复,都让殡仪馆乱搞了。 所以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墨子,也是最反对丧事复杂的。他的《墨子》里有一篇《节丧》,以社会经济的观点,认为这是很大的浪费,很不应该的,这也是墨子经济道德观点。墨子等于是回教人的葬法,回教人的一个棺材可以用几百年,棺材的底板是活动的,可以抽动的。人死以后,洗了身子用白布一裹,放到棺材,抬到坟墓。那个坟墓要向天的,不用看风水,就是一个坑,把底板一抽,尸体下地了,用泥土一封就行了。棺材还抬回来,第二位还可以用。尸体一定哟阿埋在地里,也很有哲学的道理,因为人是地上的动物,天地生我,死后归之于地。当然回教的葬礼,棺材方面是简单,别的方面也不简单。 我们从孔子同颜回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孔子也反对丧礼复杂。因此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古之丧者,不对不树。”我们最古老的祖宗,死了以后,也同回教徒一样埋在土里,也没有弄坟墓,也没有弄记号。后人慢慢受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影响,才建立了“养生送死”这个花样,这是中国文化丧礼上的一个大问题。 当然现在的婚礼和丧礼,没有一样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我们中国人自己讲是礼仪之邦,到现在既没有礼又没有义。几十年中,我看到了婚礼的七八次变化,变到现在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的婚礼,都是爸爸手拉着女儿带进去,然后交给女婿,送给你了。虽然走得慢,如果是我来带的话,很想走得快一点,这事情多讨厌阿!都不合礼。 “唯简之而不得”,为了这句话,我们引证了很多历史上的道理告诉大家。“夫已有所简也”,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看起来没有照一般的规矩流鼻涕,流眼泪,很简单的办丧事,孔子说,这其实已经很合于礼了。而且,“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他本人已经得道了,已经了了生死,所谓生死之间,“生者寄也”,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住在旅馆,“死者归也”,死了就要回去了。所以颜回你不要过分要求。所谓过分的要求,像古代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死了,叫“福寿死”全归,如果送挽联,可以送红的了,这是合古礼。如果父母活到一百多岁,古代人常常活那么长的,当儿子的七八十岁,你叫他哭也哭不出来,非要流眼泪,那只好用辣椒来抹了,那怎么行?在我们中国,高龄而死,那不叫死亡,那叫“登仙”,成仙去了。 “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他没有时间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人之所以不能得道,就是被两样东西困住了,一个是空间观念,一个是时间观念。所以大家打坐,“哎呀!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因为思想被时间观念困住了,就不能“鱼相忘乎水,人相忘乎道术”。有些修道人还非要面对东方才能打坐,“哎呀,北方打不得坐。”哪一方不住人啊?那一方不生人?那一方不死人?我问你,为什么东方一定是生气方?北方还叫不空如来呢?那对着北方岂不是更好?都是人智能不够,被时间空间困住了,很可怜!人把时间空间观念忘掉了,不晓得有多痛快。所以孔子说,第一,孟孙氏了了生死,第二,忘记了过去未来,“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晓得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中国传统文化,道家的观念,并没有把生死看得那么了不起,所以对于生死,叫“物化”,也叫“变化”。佛学就叫“无常”,“无常”就是不常在,没有一个东西永远固定摆在那里,不常在九变化去。这个天地是个大的化学物理实验室,所有的生命度是“化物”,是这个大化学锅炉的变化物。我们活着的肉体,是许多如素菜牛肉虾子等各种各样东西变出来的,死了以后,这个肉体又变化成其它东西去了。整个程序是复杂变化的,万物都在互相变化。人死了就是“化”于物,“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化”与物后并不是没有,他的生命没有完,我们看见生死,是外形变化去了,外形变化去后还要变回来的,这个生命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等待其“不知不化”,下一个生命要变成什么是不可知的。一般人是不可知,得道的人是知道的。 一个人刚刚生下来,就是一个新生命变化的开始。“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一个新生命或者我们在座的人活着,难道不知道随时都在生死变化吗?实际上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随时都在变化。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前一分钟的我不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不是后一分钟的我,都在变化之中。“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我们感觉到活着存在,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随时死去了,另一部份随时又生回来。因为我们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待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孔子告诉颜回:我们两个都在做梦,是瞪起眼睛在做白日梦阿!如果醒了,不做梦了,就开悟了。“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我们普通人,认为这个外形是生命的根本,其实生命不在这个外形上,等于电灯泡坏了,那个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像对孟孙才这样得道的人来讲,死亡的是形骸形体尸骸,“而不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它没有死亡,它不因为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长在。“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在那里。生来与死去,等于是早上与晚上一样,真正的生命没有死亡,那个生命起作用的永远长在。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历乎天,梦为鱼儿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孟孙氏是得了道的人,没有悲哀也没有欢乐,不过呢,他处在人世间,大家觉得死了人应该哭,“人哭亦哭”,他也张开嘴巴“哇哇”哭着应酬一下,这是因为大家要这样做,他不能不跟着也这样做。大家讲白天叫天亮了,他也跟着讲天亮了,碰到与一堆疯子在一起,大家叫他跳,他也跟着跳了。不跳人家要打死他,说他疯了。 孟孙氏懂了这个“吾所谓吾”,就没有自己的小我,一切都是大我,你要哭就跟着你哭,你要笑跟着你小;你认为要这样,那就跟着这样办吧,如此而已。孟孙氏已经到了“无我”的境界。在这里,庄子用文学的笔调,写成“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这么一写,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如果照佛家,直接了当写成了“无我”就容易懂了。 人生个个“无我”,从头发到内脏哪一处是我?都不是。庄子再进一步,由“无我”境界讲到人生如梦。其实人生就是梦,什么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梦还如人生呢!这个“如”字是不能用的。当我们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变成鸟就飞的很高,梦到自己是一条鱼时,就游进深水里去了,那个时候,也不觉得有恐高症,也不觉得水呛人,梦中很舒服。我们眼睛张开,现在会思想会讲话是清醒的,觉得那是梦,你认为自己真清醒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吗?所以,人生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昨天作了很多事,我们绝不承认是在睡觉的,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还不是一个现成的梦吗?是瞪着眼睛做的,但我们不了解,把闭着眼睛的思想活动精神活动,认为才是梦,还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其实现在更笨!现在是瞪着眼睛在做梦,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相信?我们闭着眼睛看一看,梦马上没有了。究竟那个梦的样子是醒了,还是现在是醒了?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数”,大家自己去研究,这也就是禅宗所谓的“参话头”,给你提出问题,没有答案,你自己去做答案。下面讲一个道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这是人自然的情感。一个人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来不及笑了。当碰到好笑的事情的时候,“不及排”,来不及安排。你等一等,我安排一下再来笑。给人家说笑话,肚子笑痛了,说等一下好不好,我肚子痛了。但一边叫他等一等,一边又捧着肚子笑,“献笑不及排”,那个叫真笑了。如果说,你讲一个笑话给我听,我一定笑,然后一面听一面笑,那是安排的笑,不是真笑。 “安排而去化,”这个“安排”不要理解成现在的安排,现在的安排,是预先想办法弄好,如要上课了,先把位子弄好。《庄子》里的“安排”,“安”是平安,“排”是自然的排列,天地的法则。安于天地自然的“安排而去化”,放任其自然,任随天地自然的变化。变化以后呢?“乃入于寥天一。”进入到这么一个境界。“寥天一”,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在天上加一“寥”字,空空洞洞无量无边无止的天,但是,又空到哪里去了呢?还是在这里,在天地与我合一,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它等于佛家的涅盘,菩提。 这一段又是讲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由颜回问孔子,孔子由死亡的问题讲到活着的问题,就告诉我们,夜里做梦是梦,现在就在大梦中。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真正的清醒了,据悟道了。所以,生死都在梦中。 06.大宗师:是非仁义是刑罚 是非仁义是刑罚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意而子”是人名,“许由”是唐尧时代的人,他们都是上古时的高士隐士。意而子见到许由,许由就问意而子,尧究竟拿什么话来给你讲呢?“资”就是补充你的意思,或送给你的意思,意而子说,尧告诉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中国文化儒家非常注重这个,尤其是唐宋以后的儒家,“躬”就是亲自实践,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言是非”,一个人对是非,一定要搞清楚。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许由说:这糟糕了,他怎么弄一个轨道、一个陷阱给你走啊?人天性的本质是干干净净的,尧教你是非善恶仁义,就已经给你受刑了。“黥”也是古代的一种刑罚,犯了罪割鼻子,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犯罪的人。一个人生下来,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天性是很干净纯洁的,什么仁义是非,什么哲学、宗教、艺术等,都是白纸上涂上的颜色,一受了后天的染污,就拘束了,不自由自在了,就不得解脱逍遥了,就不能得道了。人有了仁义善恶是非的观念以后,换句话讲,就是现在讲的价值问题来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老一辈年纪大的在一起,常常讲,现在越看越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不讲道德,看年轻人这不对,那不对,.这个社会多坏!其实都在说梦话。所以我经常说,道德的观念,不管古代人、现代人、将来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说法不同而已。中国古代人的道德都是宗教性的,不道德怕背因果,“哎呀!不得了了,死了会到阎王那里问案了”或者,“菩萨会处罚你下地狱或上天堂”等。这一套现在年轻人不信了。 年轻人没有道德吗?有道德,就是价值观念,也就是利害观念。一件事情有没有价值,有价值才干。这也是道德观念一个标准而已,不能说没有标准的,凡是一个人,都有一个标准的,就是动物,也有它的标准的,形态不同,思想语言观念的不同,不要管变成什么样子,再变来变去,人总是晓得饿了两张嘴要吃饭,冷了晓得穿衣服,这两样是不会变的,除非把这两样都变了,所以,只是文化意识形态不同而已。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许由批评后,意而子的观念不同,他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我虽然不想进去,至少要买个门票在门口看一看,“藩”就是门口,许由听了很感叹了:“不然”,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替你可惜了,瞎子是永远看不见一个人的相貌长得好与不好的。“盲者”与“瞽者”不是一样吗?不一样,盲者是没有眼睛,完全看不见,“瞽者”是有眼睛,但眼睛坏了,迷迷糊糊有一点光亮,分不清东西。许由说瞎子嘛看不清东西,我已经告诉你恶劣,你却头脑不清。换句话讲,许由会讲话,他骂人骂完了不带一个脏字。我们要学讲话,就学这样。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无庄”是古代的一个美人,后来年纪大了,没有那么漂亮了,“据梁”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后来到了相当的年龄,体能到了极限,拳王的宝座垮掉了,没有勇力了。“黄帝”是我们大家的老祖宗,智能最高,年纪大了,智能也没有了。漂亮、力量、智能,这三样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漂亮可以打天下,漂亮能把人给骗死的;有力量则可以控制人,使人害怕。漂亮使人爱,力量使人怕,智能使人迷惑,这三样,都是为英雄者创业不可少的东西。但是,一个人以这样专长的东西,最后丧失了,多可怜,为什么丧失了呢?“皆在炉捶之间耳。”像一块铁在炉子里锻炼久了一样。 古人把铁放在炉子里烧,烧红后夹出来用铁锤打,所以叫做“炉锤”。这个“炉锤”代表什么?这是代表人生的磨练多了,经历多了,把天性的纯洁破坏了,一切原来的长处,天真,智能等,自然就丧失了,所得的是后台的渣滓,所以年纪越大,那个心地越糟糕,离开道越来越远了;学问越好,知识越多,学道越来越困难,越不能得道了,因为心地不干净了。所以后人经常用到“炉锤”的这个道理,你们将来看古文看到“炉锤”这两个字,就知道出自《庄子》。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所以天地很公平,本来生我们一个生命,给我们一个纯洁干净的头脑和心地,又造了许多生命以外的环境,给我们磨练,等于一块凡铁一样,有很多的锻炼经历,结果给了我们刑罚了,如同脸上刺了字,鼻子也割了,自己觉得很悲哀。这个道理讲什么?所以我们看人生,人的经历,在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同学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懂,因为我有这个资格,同你们一样年轻过的。我十七八岁时,人家问我多少岁?我说二十九,我二十一岁已经出来做事了,人家问我年龄,我说四十五了。而且还把胡子留起来,越年轻的时候越想装老,现在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胡子刮七八次才好呢! 我有很多朋友都会看相算命,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就问她们:你看看我怎么样?有些朋友说,将来要药当晏婴。晏婴要到三十几才成功,我还要等那么久阿?我有时烦了,有朋友说我将来中年到鼻运时如何,八字如何,我说这样好了,我鼻子的鼻运不要了,当给你,少当一点,你拿点钱给我就行了。相命是靠不住的,大丈夫能造命,不要听这一套。我不但是看相算命,看风水的朋友多,而且自己也学,学完了谁也不看。你们年轻人很多搞这一套,我一辈子玩这些,都不相信的,所谓“人不可貌相”,尤其是女孩子找先生,千万不要相信这一套,相信这一套不晓得多少人上当。 所以我们年轻时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到了中年,心就慢慢灰起来了,到了老年越想越难过。其实没有看通,就是庄子这个话,上帝、上天、菩萨,随便哪一个了,反正让你年纪大了经历够了,由漂亮年轻到衰老难看,难看正好休息,别人眼睛也可以多休息嘛!我自己也可以多睡觉,对不对?老了人家看我不起,我还在懒得同你两人应酬呢!像我,这个来拜访你,那个来拜访你,拜访个什么嘛?讨厌死了,我什么都不懂的。 今天有外国人来恭维一大堆,什么名满天下,我说我的天下就那么大一点,都不要听。上天让你老,是让你休息啊,眼睛看不见了,最好老花眼镜也不戴,带着吧鼻子压住,气也出不来,累死了,正好躺着睡觉,书也不看,你只要那么一想,就合了道了嘛!上天给你一度漂亮,漂亮已经漂亮过了,你已经出过名了,也要把漂亮让给别人漂亮漂亮嘛!永远给你漂亮了,别人怎么办啊?这样一想,你就得道了,就通了。 横竖三际遍弥十方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说:唉!你真不懂,我现在给讲一点道的道理,“吾师乎,”我的老师,这个“师”是师法于道,也可以代表人。用人来做代表,佛家叫如来,道家叫太上或广成子。广成子有没有这个人不知道,不过《神仙传》上记载有,是黄帝的老师。《封神榜》上还说,广成子手里有一颗翻天印,一打出来,天翻地覆,天地宇宙都没有了,变了,这个道理就是心樱我们看看广成子的名字就懂了,得道的最后,是不要学问不要知识的,因为有了知识就有了染污,可是在没有得道以前,什么都要会,要广成以后变成一无所知,就得道了。那么许由说的这个“师”,用人来作代表,是广成子还是太上,就暂且不管了,反正这个老师就是道。 这个老师这个道,“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赍”就是把一切揉拢来。万物都是它造出来的,它造了就造了,也没有觉得是了不起的仁义,自己是义所当为,应该做的。万物千秋万代都靠它才成其为生命,它并不觉得仁, 什么仁不仁,慈悲不慈悲,那都是你们认为的。 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这个道就存在了,它也不老也不少,永远是这样。万物都是它造得,草是那么绿的,树是那么青的,造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人都有鼻子眼睛,都没有一个相同的,你看这个本事多大,它并没有觉得自己技术高明,或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哪一天开一个展览会,请你们来看一看,它不需要,它自己觉得并不巧。“此所游已。”你想要懂得道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就要超越这个境界。 所以到了南北朝,有一个禅宗大师,中国人叫傅大士,他把老子庄子关于道德意义归纳起来,作了一首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道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就存在,它无形无象,本来空空洞洞的,能够做万物的主宰,它不跟着气候四时的变化而有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道讲的那么大,该怎么修得到的呢?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又来了: 06.大宗师:坐忘 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说:老师,我修道进步了。孔子说,你报告一下你的心得。颜回说:我现在心里放下了,什么文化、道德、艺术、学问等,心里都没有了。孔子说:你放下是放下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放下,才入门。用佛家的话讲,开始入道了。等于你们打坐,瞎猫碰上死耗子,心里面空空洞洞的,以为悟了,那是耽误的误,比颜回这个境界还要差一点,颜回事真放下仁义了。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 颜回又去用功,“他日”,有一天,不知道颜回搞了几天,又向孔子报告:老师,我真懂了道,又进步了。孔子让他报告,颜回说,我更加放下了,把脑子里所有文化精神都丢得光光的。孔子说:可以了,但还没有到究竟。 他日,复见,曰:“回益也。”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 颜回又回去打坐了,是不是打坐不知道,那是我加上的。有一天又来向孔子报告:老师,我坐忘了,什么都放下了。注意,这是第三次了,过了三关了。这一次是真悟了,不是耽误之误了。你们打坐就要这样“坐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也没有我,也没有身体,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也没有天地,什么都放下,连放下也放下。但不是那么一副死相坐在那里,好象比长途赛跑还吃力。看你们打坐,两个手叉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那叫结手印?又不怕魔又不怕鬼,不知道在搞什么?都不是道,真正的道要坐忘。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 “蹴然”,古人那时没有板凳没有椅子,日本人就是学我们的,用榻榻米席地而坐。孔子一听,本来是屁股坐到腿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报告看,你到了什么境界?注意,你们不论学什么宗什么派,作功夫就要做到这样,“堕肢体,”身体没有感觉了。有的同学打坐时,“老师,我气脉作通了,两个手印好象分不开一样。”你还晓得一个分不开嘛,哎呀,何必来报告呢?你觉得好象两个脚麻过了,也不痛,反正晓得有两个脚,就没有“堕肢体”嘛。“黜聪明,”没有思想,没有妄念,没有杂念,可是并不是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没有思想没有妄念。 “离形去知,”离开了形体,也没有智能。有的同学打坐:“老师,我打坐看见前面有一团光。”何必要你看见呢?买一只电灯泡在你面前一点就发亮了,那个光有什么稀奇?那是你里面气血走不通的时候,气血要通过后脑神经,发生摩擦的作用,有时候骗骗你们:好啊好啊,光阿,光阿!你去光去吧,有什么用?老实告诉你们,那不是道,要搞清楚。 “同于大道,”同天地合一了。什么是“大通”呢?就是虚空嘛,虚空是“大通”,四通八达。你到了没有身体,没有智能的境界,可是一切都清楚,比你清楚地时候还要清楚。譬如我们现在清楚,是在这个楼上。你夜里静下来清楚,大概东门这个范围的事情会知道。真正做到了“坐忘”时,整个台北台湾的事情,你都知道,就有那么“大通”,不过我这个话是形容的,你不要“坐忘”以后:哎呀,我台湾的事情还不知道呢,那已经没有“黜聪明”了。 你看庄子文章很妙吧,这个话绝不从孔子嘴巴里讲出来,那就没有价值了,是从孔子逼学生那里出来的,孔子的教育法,一路逼、逼、逼,决不告诉学生,逼到这里,颜回自己冲关了。从颜回嘴里报告,孔子给他印证。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也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孔子说,“同则无好也,”你如果到了同虚空合一,宇宙合一的这个境界里,没有是非善恶,“大通”了,“坐忘”了,也可以叫“坐化”了,所以后来佛家用坐化这个词。坐化分三种,一种是罗汉得了道,有一天宣布,我要死了要走了,然后坐在那里,下面不用殡仪馆的电,也不用木柴,自己一定,三昧真火,自己身上本能的热能,一动,身体一道光,没有了。那不会留给你舍利子的,高兴了,留几个手指甲给你做做纪念,整个叫坐化。其次的坐化呢?就是坐在那里走了,但肉体还在;再其次的坐化,就是大作做到了“坐忘”,是活着的。 “化则无常也。”所谓知道变化,一切万法无常。注意,佛经翻译讲的“众生”“无常”,好多好多名字都是向庄子借的,我们佛门欠庄子的很多唉,所以姓庄的道庙子上吃饭,绝不给钱的。 孔子说颜回呀,你得了道了,老实讲,你比我还高,我以后要跟到你了。孔子多谦虚呀,谦虚这一棒打下来很痛呀,颜回得了道也不敢骄傲了,这就是孔子的教育法。 《大宗师》这一篇到这里,中间的要点是“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现在我们看到,修到什么境界是“圣人之道”,庄子统统告诉我们了,你不要另外去学秘宗了,这里秘宗都告诉你了。至于如何做的到呢?那我没有办法,庄子也没有办法,要你自己去体会了。怎么样“堕肢体”,决不要拿一把刀来吧肢体割掉。换句话告诉你,为什么做不到呢?一般人犯了两个错误,用聪明!统统在那里用聪明,所以不能得道。聪明是修道最坏的东西。 孔子与颜回演的电视剧演完了。到了这个境界,够得上作“大宗师”了。下面掉个尾巴,做了“大宗师”的时候,就更要了生死了。 06.大宗师:命也夫 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 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 极者,命也夫!”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与子桑两人是老朋友。“而霖雨十日,”大雨连着下了十天。“霖雨”,夏天的大雨,水涨得很高,等于台北的大雨,水涨起来行人车辆过不去。子舆一想,糟糕!我那个好朋友子桑,家里没有吃的,于是“裹饭而往食之”,赶快带一个便当去救他的命。子舆到了子桑门口,大概子桑饿得要没有力气了,虽然在唱歌,但唱起来比哭还难听,又像骂一样,还一边唱一边弹琴呢,他说是爸爸的过错吗?是妈妈的过错吗?为什么生我呢?是天的罪过生了我吗?好象是发不出声音,可是又急于把他的诗歌表达出来似的。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后至此极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子舆赶快进门了,他说老兄啊,你还有力气唱歌阿,可是你那声音都快没有了。子桑说:我想了十天了,我参不通阿,为什么我会饿饭饿到这个样子呢?生命给我聪明,给我本事,给我学问,给我能力,可是我到处碰壁,到处都是贴一个条子——此路不通。我想了很久,大家都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每一个人遭遇有这么不同?是哪一个在做主?是爸爸妈妈吗?哪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儿女穷一辈子呢?是天地要这样吗?“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是无私的,很公平的。是我不努力吗?我也蛮努力,我想出门,又碰到霖雨,所以饿得有气无力快要死了。真的有命运吗?我找了半天找不到。 我们写文章用“命运之神”这个词,其实命运没有神,你就是神。每一个人命运不通,谁来制造?谁来作主?你说有个上帝吗?上帝的命运又是谁给的?你说是上帝的外婆给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你去找找看,找不到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代名词的答案叫“命”。你不要听了这个命,就赶快去算八字了,这个“命”,就是西方哲学讲的宇宙是先有鸡先有蛋,它是生命的根本,是宇宙的大命,是自然的一个规律。 那么,《大宗师》最后是一个“命”来做结论。但我们回过头来,看《大宗师》的开头,“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命运并不是不可知呀!那个生命的根本,何以求之呢?惟有得道的人,称为“大宗师”的。如果自称为大师,自称为宗师,连这个也不知,那也是“命”也,那只好是他“命”中,要叫自己是大师,让他大去吧。所以,你前后一对照就晓得了。“命也夫”这句话非常幽默,是幽默的代名词。 07.应帝王:四问而四不知 这是《庄子》内七篇最后一篇。 《庄子》内七篇,我们研究方法是一系列的,连贯性的。从第一篇《逍遥游》讲如何解脱,到怎么样悟道,怎么样修道,然后到《大宗师》,由得道的完成,既可以出世又可以入世。当然重点偏向于入世,偏向于形而上道,但是它的用,是偏向于入世的。这是中国文化的道家,之所以不同于儒家佛家之处。尤其这个观念,在《庄子》内七篇中,由第一篇《逍遥游》到第七篇的《应帝王》,都是一以贯之的。 那么这一篇是讲《应帝王》,不是应对的意思,帝王代表了治世的圣人,这是中国旧文化最古老的观念。因为足以领导天下国家的人,非有道之士不可,那么有道之士,才查以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我们普通的认为,学佛是偏重于出世的,而真正的大乘佛法,是偏重于入世的,大乘的佛法偏重于转轮圣王。这个转轮圣王,是中国文字的翻_译,转轮的意思,能够扭转乾坤,这样的治世明王,同佛一样,不是一个时代常有的,不知是几千年几百年,所谓“五百年而后王者兴”,偶然才出一个。所以,一个转轮圣王,是十地以上的菩萨,也就等于是佛。换句话讲,成了佛的人,转身才能成为转轮圣王。同样的,大魔王也要十地菩萨以上,才能化身为大魔王,那是反的教化、反的教育。转轮圣王是顺的教育。这种观念,常常在佛学里面被忽视了。因此,总认为佛学是完全出世的,这个观念是一个错误。 四问而四不知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首先一段,是讲人类的历史文化演变。这个观念,是研究历史文化史、社会进化史和历史哲学特别要注意的地方。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庄子的文章经常出于人意料以处,这一篇文章更是如此,突然来一个“啮缺问于王倪”。“王倪”是老师,“啮缺”是学生,都是古代得道的真人。这两人在《齐物论》里出现过。啮缺问王倪什么问题呢?非常妙6庄子》里面没有提出来,就只讲出结果,“四问而四不知”。照我们现在讲法是三问三不智,古人比我们进步一点,四问四不知。这里就值得研究,为什么不三问三不知、二问二不知呢?所谓“四问”,代表四方,正反相对的。正与反,这就是一个逻辑问题了。任何一个事物,具备了一,就有正反两方面,就是二;二再有正反两方面,就是四了。用《易经》的道理讲,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王倪这位老师什么都没有答复,学生啮缺反而懂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赶快去告诉一位得道的人,叫“蒲衣子”。蒲衣子是什么人呢?王倪的老师,就是太老师。据中国的上古史记盏,不过一般人是不会去研究的,蒲衣子八岁的时候,舜想让位给蒲衣子,请他出来当皇帝。当然,这不是青年才俊是幼年才俊了。中国历史上好几位,所谓甘罗十二岁当宰相,蒲衣子八岁当皇帝,所以我们年青人大可自豪一番。可是,我们这时还没有八岁就能听懂《庄子》的。 穷源溯本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 蒲衣子说:你到现在才懂了?“有虞氏不及泰氏。”唐尧虞舜代表上古三代,是我们有历史文化资粒可查的。孔子删历史,从唐尧作断代的开始,是因有资料可查,可是后人对于这一资料还怀疑不信。如果照古老的相传,我们民族史,已经有两百多万年,至少至少有一百多万年。从伏羲画八卦到黄帝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还不知道,至少有好几万年。从黄帝开始到现在是五千多年,从尧、舜开始到现在是三千多年,中华民族究竟上面已经有多少年历史,这很难讲,虽然上古月很多的神话而不敢确定。孔子对上古史是不敢碰的,因此,孔子整理《书经》时,便从唐尧开始,当然是出于研究的方法,把历史暂时切断了。到了近代,西方文化来了,外国人有意地毁灭中国文化,乃至我们自己的学者,把三代都已经切断了,好象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越短越进步,最好只有一百多年,那样才好,才光荣,这是非常可笑的事。现在这几十年来,我们学说上犯一个“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坏了。 那么,蒲衣子这里提出来,三代以上不及“泰氏”。那泰氏是谁呢?泰氏就是太初。等于像讲我们的古史,开始的时候已经不晓得是谁了。天地人谓之三皇,三皇以后就是五帝,三皇五帝以后,从黄帝开始才有了文化,才慢慢到了三代。 “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代表了什么思想呢?我们现在有一句话,时代是进步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话,而且是从西方文化观念来的。站在中国文化传统的立场上来看,时代是退化的,人类是堕落的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么,我们怎样把这两个观念统一呢?它的矛盾和重点在什么地方?认为时代是进步的,这是站在物质文明立场上来讲。今后的人在物质的享受上,比我们现在还要进步,最后的形态,是物质文明一切一切都在进步;认为时代是退化退步的,这是站在精神文明来讲,这两种观念,必须要推论到宗教上面去。任何一个宗教都认为,人类是在堕落的。当然不止吃了一个苹果以后,那更要堕落。不但中国是这么认为,西方任何一个宗教都是如此。所以这里提出,“有虞氏不及泰氏”,到了唐尧虞舜,一定是社会衰败不行了。 那么由这一观念,我们就晓得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民族文化,理想的世界,理想的国家天下,是大同思想。要注意,大同思想是《礼记》里面,《礼运》篇里的一段。《礼运》这一篇是什么人讲的?是孔子。《礼运篇》一开头就是说,孔子吃饱饭了以后,站在一个走廊在叹气,有一个学生看见,就问老师为什么叹气?“唉,人类堕落,没有办法希望再达到与个境界。”读书到这里,我们常常认为孔子的感叹很多,等于辛弃疾的有名的诗,“饭罢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细寻思,有时思到难思处,手拍阑杆人不知。”所谓名诗,代表古往今来一切人的心理。有时候思考一件事情时,“手拍阑杆人不知”。讲到《礼运篇》开头,就有这么一个味道。因此孔子的学生,请问所以,才有《礼运》这一篇的记载,中间就说到大同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怎样一个社会。我们把《礼运》全篇研究完了,就晓得大同的思想,是认为人类在堕落,要回到我们原始老祖宗的那个社会,那种正是大同的天下。并不是说,大同思想是我们以后努力进步,所达到目的。也就是说,人类社会本来就是那么安定,因为人类自己的堕落,才把它古城掉了。我们为什么讲到这些,因为庄子在《应帝王》中,首先就引出了“有虞氏不及泰氏”这个问题。 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我们了解历史的话,唐尧虞舜这个阶段,就是所谓的圣帝明王之治,是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所标榜的最好的太平日子。但是以道家的观念,那个时代已经在堕落,不过虽然在堕落,还是保持我们传统文化道德的精神。庄子说唐尧虞舜那个时候,人类的仁慈爱人之心,自然地还念藏在人性天然的理念上。不必用什么仁义道德去做为标榜,也用不着去教育,因为个个都是很仁爱的。“其犹藏仁以要人”这个“要”,不是要求之意,是大致上,一般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意思。那个时候,人心自然善良,社会都是良性的,善恶是非,还没有分别得那么严格,社会上很少有不对的人,大致上都对。 讲到这里,我们研究哲学,研究历史的同学,特别要注意。我常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性,包括了整个人类的人性,都是非常可怕的,可见人性天生都是很坏的。所以各个宗教,各个文化,各个哲学,都是教人如何做好。因为人性缺乏仁义慈孝,千古以来的圣人,都教人要仁义慈孝。真正一个道德的时代,那个人性不等教育。你看其它国家的人,标榜人道,可见很不人道,所以才需要人道。尽管我们标榜自已这个文化怎么怎么好,叫了几千年,从相反的角度看,可见我们这个民族性并不太高明,结果不仁不义不慈不孝,是照旧不变。譬如,我们经常讲,我们这个民族要团结,可见这个民不团结。尤其是在国外就看到,两个中国人在一起,就有三派的意见。一个人自处,自己还跟自己埋怨一番,吵架一下,没有办法了,自己还可以摔摔镜子,摔摔茶杯,出出气。这是人性的问题,很难办。任何一个文化思想,我们都要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凡是一种思想,一种主义,都是药方子。人生某一种病,就必须吃某一种药,才开了药方子。孔子开的方子是仁义,老子开的方子是道德,诸子百家都在开方子,可见历史,永远毛病百出,各种药方子就是吃不好。这是人类的悲哀,很可怕的。 那么,这里是代表道家的话,蒲衣子讲三代以上还算好的,不算坏,再回转去,我们三代以上的老祖宗,所谓泰氏,究竟是否是天皇、地皇、人皇?很难讲。这时所讲的泰氏,等于儒家孔孟书上提个名称“先王之道”,这个先王也不是哪一王,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老祖宗。庄子说我们老祖宗泰氏的政治文化: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 那个时候,上古老祖宗的政治文化,在道的境界,还不是德。以道家的思想,道衰了才有德,德衰了才有礼,礼衰了才有仁,仁衰了又行不通了,才有义,是一路下来的。我们上古老祖宗的那个时候,人都自然,不用修道,个个有道,在道的境界。他在睡觉时时“徐徐”,“徐徐”是怎么个睡法?就是睡觉很悠然,舒服得很。难道现在的人睡觉不悠然?现在的人睡觉是很不悠然,很紧张。尤其是在外国 文化生活影响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紧张得很,所以睡觉睡得很不好,加上闹钟也闹不醒,很可怜。上古人睡觉睡得很好,“徐徐”,当然没有什么时间的约束,尤其是年表人欢迎,没有什么八点上班,大睡七八天也没有关系;上课,也没有这回事,更不会讲《庄子》,那时庄子还没有出生呢。他睡觉醒来时.“于于”,“于于”是形容很舒泰,懒洋洋的。“其卧徐徐,其觉于于”,这两句话代表佛学禅宗讲的“梦觉一如”,人没有错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了以后,也没有昏迷过,在清醒中“人生如梦”,本来是梦境,这没有什么两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如一”的境界。 学佛的人拼命要修到的无我,在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个个无我,无我到什么程度?“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认为我是牛就是牛,骂我是马就是马,任人呼,只要你高兴。某某先生,某某大爷,你兄弟我哥子,这些是名词,都是代号,不相干。就是说,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差别,是“心境一如”的境界。在中国文化上,常常有用到《庄子》这个地方,古人很多的文学诗词中都有,所谓“呼牛呼马,一任人呼”。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知通智。上古人的智慧,真感情没有虚伪的,换句话講,骂人也骂得很真,现在骂人有时骂得假。所以,他的智慧,他的情绪都很值得信任,呼牛呼马都可以,没有什么不相信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信任自己。那个時候,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但是他的道德,“其德甚真”真正的真實。“而未始入于非人。”并没有觉得哪个對,哪个不對,个个都对。人类没有是非纷争,这个社会自然安定的。时代文化越到后来,人读书讀多了,學识越高了,我见越强,除了我的以外,別人都是错,看别人都不對,都在“非人”。 07.应帝王:为政治国的哲学 为政治国的哲学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肩吾”是古代一个神仙,有道之士,他在《逍遥游》《齐物论》里都出现过。他去看一个有名的骂孔子的“狂接舆”。狂接舆是楚国人,姓陆,也叫楚狂接舆。这个“狂”是外号,不一定是疯,是目空一切,不受拘束,什么人都不在话下的味道,同小说上的济颠和尚一样。在道家看来,楚狂接舆是神仙,是有道之士。狂接舆问:刚刚那些懂得陰陽八卦的人告诉你什么?肩吾说:他告诉我一个领导人,用自己推己及人,那么定出来一个办法,直道而行,不要弯曲自己的心理,这样的领导人,天下哪一个人不会服从呢?自然都会受到感化。“以己出经”,拿自己推理别人,就是儒家讲的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经”是一个直道。“式义度人”,用一个大家都很实用的格式,划一个从人道轨道上的规范,来范围一般人。“义”就是义理,这个道理就是思想问题,所谓的仁义道德。“度人”不是佛家的度人的意思,“度”就是用一个规范来规范人家。 现在来看,有没有这个故事,不知道,很难考证。不过庄子提出《应帝王》的一个要点,怎样做一个领导人,怎样做一个好皇帝。“君人”,后世的观点,认为是帝王领导人,中国古代,年高有道德谓之“君”。从文字的字形上看,“君”字古写,头上“尹”字,“尹”的古写是“尹”。我们的文字,是由图案演变而来的,手里拿一根拐杖,人年纪大了,走路靠拐杖,我们现在的手棍是西方化的,有身体的一半长,有个弯弯的把手。中国古代,老人拿的手杖是长长的,高高地超出了头。下面一个口,代表一个人,这个人年龄大了,学问道德很高,手里拿个拐杖,也等于指挥杖,所以凡是拿拐杖的,指挥杖的,都是君。除了做领导人的观念之外,“君人”还有自己建立的人格,足以给社会上的人做榜样的含义。那么,一个人,能够推己及人,由自己需要,想到别人大众也需要,我要吃别人也要吃,我要穿别人也要穿,我要发财别人也要发财,我要便宜别人也要便宜,人与人之间的目的都是相同,都是相等。所以做一个家长,带领孩子教育孩子,就不要忘记了,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那就很容易懂孩子。可惜我们当了家长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当小孩子的时候。所以这个道理就是“以己出经”,这就是领导术。但是大家要注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怎么样把自己的思想领导起来,要改正自己所思想很难。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 你看狂接舆这个疯子说的话:“是欺德也。”这是骗人的话,骗了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犹涉海凿河,”犹如准备到海里去远,你还在昆仑山上慢慢开始挖一条河,挖到东海来,你要搞到哪一年啊? 大海本来是现成的,当然我们海边人看起来,这没有什么,如果跑到中国的中西部高原,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海的人,你告诉他海有多么大,多么好玩,不信呀。我当年在康藏那一带,说海边是我的家乡,海是怎么样怎么样,那个海水卷上来,这么一弄一晒,就是盐巴,说了半天,他们说哪有这回事?他们的盐巴好困难啊,送他们一块小小的盐巴,宝贝一样,放在不得了的地方。你说海是什么样子,他们没有看到过,是会不信的。“而使蚊负山也。”如同叫一个蚊子背泰山,那还背得动吗?真正世界上最高的领导哲学在哪里?如果用推己及人忠恕之道来治世,想到我需要你也需要,这就是自由平等民主,当然独裁专制那更谈不上了。你看推己及人是民主,是自由,是以自我为中心出发,以人文为出发的,这还不好吗?在陆接舆的观念看来,所谓民主自由,是欺骗道德的思想,他说用这样的东西治世,来要求达到大同天下,太平世界,这是做不到的,人类是不会领导得好的。 夫圣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 圣人治国家天下,这是代表中国文化“先王之道”。我们上古的老祖宗,至少传统的古书上认为,个个都是圣人。老祖宗是圣人贤人,不过我们都是“剩人”“闲人”,剩下来没有用的人,所以我们本来都是“剩闲之流”。这个“圣从之治”是如何的呢?不是在外形上要求人家的。所以要真正的天下太平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要求自己,人人自治,正己而后正人,而不是要求别人。这样起作用,“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就是很实在。做任何一件事情,的的确确能做到认真去做就好了,吃饭嘛,就规规矩矩吃饭;穿衣嘛,就规规矩矩穿衣服,换一句话讲就是没有那么多花样。人类的智能学识越高,花样越多,人越靠不住了。狂接舆说古人就是此此而已。 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鸟高飞干什么?怕打猎的人用罗网去抓它,田里的老鼠,在“神丘之下”打洞,洞打得越深越好。“神丘”不是普通的山丘。老鼠很精明,在神庙之下打洞,大家有宗教信仰,一般人不来破坏,它可以保护自己。为什么会打地洞的向下钻,会高飞的向天上走?就是怕人类熏那个洞。打猎的人很高明了,老鼠等小动物躲在洞中不出来,用烟来熏,一熏它就受不了,就跑出来被抓住了,老鼠懂这个道理,就避得深深地。所以,天生万物,各有自己的聪明,你不能说鸟和老鼠一点聪明都没有,它们绝顶地聪明,都晓得避开祸害。可是它们虽然够聪明,祸害都让它躲开了,唯一不能躲开的祸害,是世界上的大混蛋:人。不管洞有多深,飞有多高,人都有办法将它们抓祝所以我经常说,人讲自己是万物之灵,万物看人非常讨厌。我们经常讲中国历史哲学,明朝末年杨升庵写的《二十五史弹词》,这是反面的文章,是对历史哲学的幽默。还有《木皮散客词鼓》也对历史哲学一个反派的批判,它从开始有人类讲起,人就是一个坏东西,“河里的游鱼犯下什么罪呀?刮净鲜鳞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你看,人就是很讨厌,河里的鱼又犯了什么罪呢?人来刮了鱼鳞,这样吃那样吃,还嫌刺扎;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切成块,再加上葱花,有些还要加上辣椒、酱油,油一倒,这样吃那样吃。鸟与老鼠没有毛病呀,“二虫”,你说它无知吗?是最高的智能,可是有一个智能更高的是人,人还是要伤害它的生命。 庄子在《应帝王》已经挂了两个问题在那里,一个都没有给我们做结论,他好象讲了一半,又不讲了,下面又来一个故事。 07.应帝王:游心与合气 游心与合气 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天根”是什么人就不要研究了,反正有这么一个人,庄子取这个名字是指天的根,天的根就是地。“殷陽”也不需要考证在某一个地方,“陽”代表南方,光明面谓之陽。“蓼水”和“无名人”也是没有固定的实指。这是四个假托。天根到殷陽这个地方来玩,到了蓼水之上,碰到一个无名人,天根就向无名人请教,怎么样治天下。用现在的观念讲,怎么样能使社会安定。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预也。 无名人说:滚你的,你是一个脏得很的人,你怎么问了一个让人不痛快的问题。照我们现在讲,一个年青人间如何做领袖如何创事业,我们一定很奖励,这个年青人很有办法,很有出息,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结果天根拿这个问题问无名人,却被骂了一顿。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这是无名人的理由。他说我现在正“与造物者为人”。“造物”是道家的代名词,在《庄子》中,这是代表能够创造宇宙万有的,后面的一个力量一个功能,不能把它说成是一个人格化的主宰,这个功能叫“造物”,或者叫“造化”。无名人说,我现在正在与能够造宇宙万有的这个功能合一,如此做一个人而已。换句话说,我正在恢复生命的本能,听其自在。有时候也烦起来,怎么办呢?“又乘夫莽眇之鸟,”“莽”,苍苍莽莽,“眇”是看不见的,“莽眇之鸟”,其实并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鸟,是形容词,假设的,就是讲天地,空间,太空,等于后世道家佛家综合起来讲的:“游于太虚之象”,“游于虚空之中”。“六极”是中国古代关于时空的观念,东南西北上下谓之“六极”。“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都是超过时空之外,那么到达什么地方去玩呢?“而游无何有之乡。”到达一个什么都没有,空的地方,“以处圹垠之野。”这个“圹野”也是假托的,这个地方也是什么都没有,到无量无边的“圹野”里去玩。 这里有两个观念。第一个观念,讲道体,“与造物者为人”,无名人说我正在同那个能造万物的功能合一,在形而上那个道体的境界里头,懒得答复人世间的事情。那么,得道的人永远是那么舒服吗?有时候也蛮讨厌的,讨厌什么呢?讨厌自己。当讨厌了自己以后,无名人说到一个空空洞洞四顾无人的那个境界去玩。第二个观念讲修道的方法,永远做到空的境界。这个修道的方法就是调心。学道悟道的人有没有烦恼?有烦恼,圣人的烦恼,所谓悟道以后必须修道,修个什么?调心而已。所以佛家道家儒家的任何方法,不管任何高明的方法,总而言之,一个名词:调心,调整自己的心境。 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帛”是讲道理。无名人说天报,你有什么道理来问天下怎么治?你想拿仁慈的观念来感动我的道心吗? 天根被骂了一顿,还不死心,又问: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又问问题:道怎样修?无名人就讲一个道理,“汝游心于谈,”“游心”这个名称,就是我们刚才提出来的“调心”。世界上的一切宗教,哲学,一切的学问,一切的知识,只有一个名词:“调心”。如何调整自己的心境,永远使它平安。“游心”与“调心”是两个形容。人的个性是喜欢优游自在的,但是人类自己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搞得很紧张,不能使心境永远优游自在,所以不得逍遥不得自由。无名人说:你必须修养达到使心境永远在“淡”。“淡”就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咸甜苦辣麻都没有,是心平如水。得道的人心清、心空,像一潭止水一安祥寂静,这就是“淡”的境界。我们晓得诸葛亮有一句名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名言,影响后世知识分子的修养,是非常地有力量。但是这句名言的思想根源,是出于道家,而不是儒家。诸葛亮一生作人、从政,始终是儒家的作风,可他内在的修养,却是道家的思想。因此,后世演戏,始终给诸葛亮穿上道家的八卦袍,拿一个鹅毛扇子。 “合气于漠,”我们晓得,战国时期孟子提出“养气”的思想,也同庄子讲“合气于漠”的道理一样。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充塞于天地之间”,是有形的,庄子讲“合气于漠”比有形还更进一层,达到无形。“漠”是形容无量无边,广漠之野,什么都没有。“漠”字在《逍遥游》里已提到过。“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这是修养的方法。 这个“气”,一提到道家的“气”字,使后世的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拼命练气功,靠呼吸之气,两人鼻子拼命“呼啊哈呀”地练,练了半天,筋疲力荆这个是气?这是有形的呼吸,不是气。孟子的“养气”与庄子的“合气”是什么“气”呢?意气,心念。换句话讲,是生命的功能。呼吸是“气”的外形,不是“气”的真形,真形是看不见的。当不呼也不吸的时候,那个凝止凝定的阶段,那是“气”的功能。大家要想练气,要在这个地方体会。如果你自己没有办法体会,你只有拿人家来体会,那你就去看人家睡觉。一个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我们听到他的呼吸来往,像拉风箱一样。拉风相,现在年青人没有见过了。就是鼻子呼啊吸的,像吹笛子一样,吹进来吹出去。但是,一个人真正睡着了的时候,呼吸来往有一度很短暂的,或者没有呼吸,那个时候是真睡着了,等到没有呼气时,一刹那又来一下,那是吸气了,吸气的时候,人脑神经有一点清醒,不过他马上忘记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睡觉。所以,一个人真正的睡眠,只有三五分钟完全睡着了。呼吸真正到了完全宁静的阶段,比你普通地睡眠几个钟头还有好处,所以真正睡着很难。我们在床上睡五六个钟头,真正睡着的休息不过几分钟,其它的时间,差不多是睡眠中的浪费,是大昏沉的状态。不过我们习惯了大昏沉,觉得是很舒服的。这是讲“合气”。同时我们晓得,中国文化,尤其在东方影响非常大,在日本,韩国,有一个气功叫“合气道”,“合气道”的典故就出自于此。所以,有中国文化根器的人一听:“合气道,什么合气道?”“就是那一套气功。”“怎么合得拢来?”合不拢来的。真的“合气”,不呼不吸,就是佛家修止观讲的息,息是不呼也不吸,等于呼吸停止了,那个才是“合气”。 那么,修养一这个时候,“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这个时候,人顺着天地生物自然之理在活着,没有私心,无我相,无私心无我相自然就是大公嘛!庄子没有教我们要大公,只要人修养到无私,天下自然就太平了。所以我们要做一个领导别人的人,乃至做一个班长,做一个家长,反正你身上有一个“长”或“员”的,就要留意,要如何领导得好呢?只要做到这三点:“游心于淡”,自己没有要求。第一点我们就做不到,人一定是要求别人的。“合气于漠”,生命的醦修养到空定的境界,然后起用,“顺物自然而无容无私”,天下自然大治。这是第三个故事。 《应帝王》这一篇很奇怪了,三个故事都像挂萝卜干一样,东挂一块丁挂一块地挂在那里,你怎么样把它弄在一起炒一盘菜,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07.应帝王:立于不测之地 立于不测之地 陽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陽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是姓,“居”是人名,“陽子居”去见老子,他说有一个人,这是什么人,不去管他,这个人“响疾强梁”,“疾”不是生病,是脑筋反应快,第一等聪明人,某一个地方一动,他闻一而知十,马上就反应出来,马上就晓得。譬如你画一个圈圈,他说这是数学上的零。“强梁”,精神身体非常地健唐强壮。“响疾强梁”,这样的人很难得。聪明人与笨人的差别在哪里?反应快叫聪明人,反应慢叫笨人。其实天下人的聪明都是相等的,没有哪个人笨一点。不过有些人,你告诉他,他当下就明白了;有的人到死的时候才明白。就差那么远。最聪明的人,影响一来,他马上就懂了。等于历史上的汉高祖,韩信要求封为假王:三齐王,刘邦一听气了,桌子地拍,正要大骂。张良在桌子焝下踢了他一脚。刘邦本已骂出了口:“他妈的……”可是被轻轻一踢,立即改口风:“他妈的,要封就封真王,还封什么假王?”于是封韩信为三齐王。从这件事看,张良不用说话,轻轻踢他一脚就懂了。可是像我们,别 说轻轻踢一脚,就是把屁股打烂了还是不懂。历史上这类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确是聪明。“物彻”,任何什么东西一看,他就懂了,透彻得很。“疏明”,胸襟很开阔很舒朗,万事都很明白。如果我们碰到这样一个极其聪明,身体健康,胸襟豁达气度高雅的人,一定是追随他的。“学道不倦”。当然不是打坐的“学道不倦”,打坐哪里会疲倦呢?坐在那里本来是休息。这个“道”是人世救人。真正的道不是坐在那里一副死相的,是起来能够做事,在做一切事的时候,心境“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这才是“道”。怎么叫“不倦”呢?不要勉强自己,他自己随时提醒自己在“学道”,不是被动是主动的。陽子居问老子,像这样一个人,可不可以做一个治世的明王?治世的明王,所谓是天生睿智,天生的聪明,阔达之士,这样才是治世明王的材料。我们历史上描写的尧、舜、禹,或者汤武,周文王周武王,大概可以做得到,等而下之,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等人,条件还不够。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子说:这样的人,马马虎虎算一个人就是了,如果说够称得上圣人之道,还早呢!老子说这种人“胥易技系,”“易”就是变更,已经把人性变更了,人性用得过度了,变易了,已经不是真的性情了。那么,看起来与普通人很不同,他的技术“技系”已经分散而不是整体的了。“劳形”,他这个生命很劳苦,不是完整的了。“怵心”,心里头有忧愁。庄子也讲,聪明的人能干的人:“能则劳,智则忧,无能者无所求。”这是庄子的名言,下面会讲到。能干的人是劳苦的人,聪明有学问的人烦恼更多,本领一样都不行的人,最舒服,一无所求,“疏食任遨游”,吃饱了素菜,一天到晚优哉游哉睡觉,打打坐,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干,“泛若系只舟”,一天到晚,在一个没有人的船上漂来漂去。世界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不用修道,已经是道了。所以懒惰的同学,很可以把这几句抄起来,如果遇上老师一定要让你交报告的时候,你就可以写上给老师,这是从庄子那里学的。 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这就是所谓老庄之道,道家的思想。这里是庄子引用老子的话,是不是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呢?不知道。不过《庄子》里面是这样说的。这样的人,是否可以把他比做“明王”,前面老子没有下断语,说不行。换句话说,这样的人,没有人性的天然了,加上后天的复杂,已经把人性雕刻了,已经把人性支离破碎了。老子再进一步说:而且“虎豹之文来田”,老虎和豹子身上的胜,长的花纹非常好。“田”是打猎的,古代叫做“田猎”。为什么打猎的非要杀掉老虎和豹子不可呢?因为它们身上的皮好,做成皮袍皮袄,穿在身上会很暖和,而且花纹很漂亮,招来了打猎的人来残杀它们的生命。“猨狙”是猴子一类,猨是猿,狙是狙,是两种不同的猴子。猴子手臂灵一点短一点,各种毛以及脸型的不同,就分成了很多的种类。猿狙身体很灵便,在树上跳来跳去,因为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叫它耍反戏,关在动物园里观赏。“执斄之狗”是找猎的小狗,这个打猎的小狗很精灵,鼻子一闻,到处都找“斄牛”。狗之所以被人养起来,因为鼻子很聪明,可以打猎;猴子因为身体灵便,所以人把它们抓起来养着玩;老虎豹子为什么被人残杀呢?因为老虎一身,虎皮虎骨没有哪一样不是补人的。等于牛一样,人牛奶牛皮牛毛,每一样都被人用光。就是因为有用,所以自己招来了祸害。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这样就是圣帝明王。所以把天下国家变成一个猎物,把那些聪明的人都变成猎狗,譬如把能干的人变成猴子可以看门,或者另外变成什么。所谓“逐鹿中原”,“取天下者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谁有本事打猎打到了,这块肉归你吃7。这就是道家的思想。圣帝明王,就是动物园的园长,就养一些高明的动物。大致如此。这个道理只可以悟不可以讲,讲出来就很讨厌的。我向诸位声明,我没有讲完,我留了一手,因为我实在讲不下去了,这个内幕不能拉开的,拉开了对历史哲学看通了,太没有味道了。庄子没有讲治天下怎么治,政治哲学没有讲,他描写越是高明的人,那个用人的办法都给他讲完了。 陽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陽子居就问:治世的明王是怎样的?老子说“明王治世”,“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货万物而民弗恃。”“功盖天下”,等于周文王周武王,加上姜太公这个老头子,就使周朝八百年天下太平。“而似不自己”,注意这个“似”字,好象“不自己”,好象自己不占有。妙就妙在这个“似”。这就是老子讲的:“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也就是现在民主时期,认为最进步的政治哲学思想,是“为民服务”,这是西方来的观念。“为民服务”以后,人人也为我服务。所以肯牺牲自己的,天下自然归心;不肯牺牲自己的,你一个人也活不了。所以人要为大家而生活,你才有生活。“化贷万物而民弗恃。”“贷”是借贷,是假借字。明王借用道德的感化,仁慈及予万物,人类社会不觉得心里害怕,觉得这个领导人,真是为我我们爱我们的。 “有暮举名,使物自喜”,他也用不着标榜自己的功德与声望,天下个个都喜爱他。下面一句最重要,历代帝王拿来做秘诀的四个字,“立乎不测”,究竟有多高多深多伟大,你想象不到,估计不了,说“立乎不测”之地。所以圣帝明王的心理,你是没有办法去猜的,他永远不让你猜到,猜到就不对了。要“立乎不测”之地,只有得道的才做得到。“而游于无有者也。”最后游于一个空灵的境界。 这都是上乘领导术,有好也有坏。不过不是最上乘领导术,最上乘的庄子前面已经讲过了。这些治世的明王,以中国历史来讲,用人做代表,从秦始皇开始,到唐宋元明清,都谈不上。我们如果拿教育程度来比方,这些明王是现在政治研究所一年级的学生,上古的明王“有虞氏”“太虞氏”,是政治研究所毕业的学生,至于秦始皇汉高祖等,是政治研究所开除了的学生。所以老子这里讲的“明王之治”,还只是政治哲学所一年级的学生,就已经这么高明了。 《应帝王》挂了四个问题在那里,庄子没有给我们串连起来。要注意,其实每一段都是串起来的,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骗过去了。庄子这一篇《应帝王》,等于一篇非常好的密宗,那秘密得很,但他摆在那里你就不懂。如果你把这几段连接起来思想,你就大彻大悟了。注意,不是禅宗那个大彻大悟,是这一篇《应帝王》的大彻大悟,也就是入世之道,对历史、文化、哲学都搞通了。 07.应帝王:神巫季咸 神巫季咸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郑国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巫师,名字叫“季咸”。这个巫师太神化了,比什么教主、法师、活儑、大师等都高明,他能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注意,这是人生需要问的几个问题,我们人天天担心的就是这些问题,他能了解几时你会死,你来生到哪里去投生?前生什么变的?生死是一个大问题,他能知道。一个政权有没有问题,成功或者失败,一个国家有没有问题,存亡或者灭亡,他都能预先知道。人会不会出问题闯,买了股票会不会赚钱或者赔本?这个过年利息会不会跌价?哪一样东西会赚钱?他清清楚楚。他还有一个修养,你能活多久?九十九或一百零一?这几个都是人知大问题,他统统知道。“期以岁月旬日,若神。”他说你几时死,就几时死,断鉴准准的,你氧气瓶吊起都没有用,你打点滴都没有用,救不了的。因为太高明了,所以郑国的人,看见他就逃,生怕他说一句坏话,说你要死就吓死了。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以道家的传统来讲,庄子是列子的徒弟。列子见了这个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相信到迷了的程度,就像酒喝醉了一样,叫“心醉”。后来,文学变成了“醉心于某某”,就是迷得糊里糊涂的。列子回来对老师“壶子”讲:老师呀!我开始以为你老人家的道高得不得了,世界上只有你第一,现在我又找到了一个第一,你变成第二了。这个学生很老实,不像有的学生不好意思讲:他很直接地讲。因为学生直接,老师也很直接: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壶子说:你原来以为我第一,现在变成第二了,不过老弟呀,我告诉你那个道,“既其文,未既其实,”处表的道传你一下,真道我还放在口袋里。我早就晓得你这家伙靠不住,所以我留了一手。你以为你得道了?你认为我传你道了吗?我传你的道,等于拿一个母鸡给你,没有公鸡给你,所以永远不会生蛋,不会结果,修不成的。壶子說,我之所以不传你道,你认为学了道“与世亢”,“亢”就是傲慢,一般学道人爱犯这个毛病,我学了道,超越世界了,世界上第一了。佛也好道也好,越学越谦虚越平凡,才可以学。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道有法,处处保持一脸道气,满嘴道话,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修道的,就把你看出来了。等于我们这里有些人,一看就是学佛的,一身佛味就来了,很难受。壶子说:你还又找到一个第一的老师,那你把那个第一找来,给我这个第二看一看。 07.应帝王:地文之定尸居 地文之定——尸居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第二天,列子就把这位第一的老师带来见壶子。他看了一眼,跑出去告诉列子:你的老师要死了,不管中医西医什么偏方,都救不活了。不到十天,保死无疑。我看见他要死的人,看都不敢多看了,觉得很奇怪,怎么一个死相“湿灰焉”。地上的灰,已经很可怜了,还淋了水,变成死灰了,那还有活的呀?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 列子还有良心,不管是第一老师第二老师,总归叫过老师,所以回来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堆,老师糟糕了,要给你办丧事了。壶子说你哭个什么?不要害怕,刚才我给他看的是我的功夫,用天地人做一个符号,我的修养的境界是“地文”,所谓“地”是纯陰的,不是陽的。“萌乎不震不正。”“萌乎”,现一点点东西给他看。“不震”,没有活动,死的。“不正”,邪的。正的东西是永远在活动的。要注意,从反面就看出来了,这是庄子的密宗哟。所以你们打坐“不震”,你们不要认为身上抖动就是“震”,“震”是代表活的。壶子说:他刚刚来我试他一下,我给他看另外一个面孔,用一个功夫,就是把气停住,呼吸也闭住,身上的光芒收进去了,脸都变成死灰那个样子了,背也驼起来了,那样一个怪相。壶子说我显一个神通,他就看不懂了,你不是说他能知过去未来吗? 郭象的这一段注解很精彩:“萌然不动,亦不自正,与枯木同其不华。湿灰均于寂魄,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这是功夫,入定到“无感之时”这个境界,同外界所谓“内外隔绝”了。“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做事的时候如行云流水。“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季咸看见壶子“尸居”,像尸体一样坐在那里,这是“坐忘”,人好象已经陽神出窍了,离开了身体了。“尸居”是一种定,不是每一种定都是这样,这种定在道家叫“地文之定”,“地仙之定”。“即谓之将死,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故非相者所测耳。”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来的。“此《应帝王》之大意也。”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 “杜德机”是庄子自己造的一个名称,一个名词。在庄子以前,其它的子书上没有看到过,在后来中国文学上,“杜德机”这个名词经常出现,很多古人写的诗词文章经常引用它。现在把“杜德机”实在的情形向诸位解释清楚。所谓“杜”就是关门,“德”是一切活动的作用。用这个机关把一切关闭了。这个关闭的道理是什么?实际上一个人修养的功夫,等于普通学佛修道的人,打坐到了气住脉停这个程度。譬如呼吸停止了,脉搏不跳了,血液都不流行了,这是生理上的功夫。生理上的功夫不一定是得到禅定的人才做得到,有许多有专门练气功、练武功、或者练瑜珈术,也可以做到,可是不能算是气住脉停最高的境界,不能算是禅定的境界。所谓禅定的境界,气住脉停还是容易,思想念头都关闭了,这个比气住脉停还要困难。我们晓得“杜德机”不止气住脉停,思想完全关闭了,身体上呼吸几年来完全停止了,血脉也不流行了,摸到手上,到处的脉搏都停止了,那么这两种身心配合起来,就是“杜德机”的境界。 尝又与来。”因此,壶子又吩咐列子,叫他又陪神巫来。我们用普通的术语,或者拿小说的口吻来讲,列子的老师壶子同那位神巫在斗法。 机发于踵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很幸运,你的老师总算碰到我,这个病好了,这条命有救了,今天我看有生机了。他说这是我的功劳,因为你的老师看了我一下,等于现在人讲的,我的加被,我的感应,或我念个咒,所以把它弄好了。这种都是有功归之于自己的办法。“吾见其杜权矣。”“杜”就是关闭关起来,我们读古书,常常读到“杜门谢客”,就是关起门来不见客人。“杜权”同“杜德机”不一样。他说我现在了解了,上一次看到你的老师快要死了,完全关闭了,那是暂时的,现在还有一线生机可以救了。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列子听了以后很高兴,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乡”通向,就是白话里的刚才。后来中国文化许多的古书上,这两个字常常通用。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境界是“天壤”,就是陽气上升向高空走的境界。我们要注意,这都是修养的三部功夫,庄子那么明白地讲,同我们学佛学禅定有很大关系的。前面讲的“杜德机”是“地文”之学,完全进入陰的境界,定下去什么都没有。换一句说,我们普通人修道,很向往这个入定,其实真正的入定,拿中国文化的道理讲,正是陰境界,关闭的境界。所以修道成功,拿道家观念来讲,要纯陽之体,要纯陽的境界。纯陽的境界不是关闭的, 是开发的。等于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佛光普照那个道理。但是要真正陽气的发起,必须要经过陰境界才能发起,陰极才能陽生,所谓静到极点才生起动,那个动不是大动,是静中之动,是自动,这个自动就是升华的境界。那么庄子在这里,也等于把实际情形显露给我们了。 庄子说到了这个境界是“名实不入”,“名”代表一切外在的现象,“实”代表我们认为的一切真实的环境。换句话说,到了这个境界,内外不是隔绝,外面的一切境界影响,虽然过来,此心自然不动念,不是有意的控制它,是自然的。我们普通的人,要修到把念头控制来“不动心”,已经非常难,即使做到了,也是“地文”的境界,陰的境界。那对道的修养,还没有影子呢,还只是初步摸着而已。到了“天壤”的境界,陰极陽生,就是“名实不入”。如果我们再加两个字,就是“名实不入于中”,这个“中”,不是心藏不是脑子,这个“中”是个抽象的,等于是本体自性的。 “而机发于踵。”这个时候的“机”,也包括了气,气不完全是“机”,就是我们现在讲的修气脉。普通学佛学道的很注重这个修气脉。气是气,但是要注意不是修鼻子呼吸之气,鼻子呼吸之气是气的最初步,;因为这个气没有什么可修的,所以拼命炼气功的人要特别注意,因为这个气是往来的,生灭的。这个气一下进来一下出去,你想办法尽力把它控制住,让它停留下来,你功夫再高,也不过多停留一阵的时间,它还是一来一去。所以认为呼吸之气,就是生命之气,完全错了。因为这个气有生有灭,有来有往。所以修身就是一生一灭中间那个生命本能,那个作用叫作气。原理上是如此,也是事实,大家自己去体会。至于修脉呢,比气又进一步了。脉不是血管,也离不开每一个微血管神经,微血管神经还是初步的。真正的脉还不是微血管神经,是我们这个生命同宇宙之间交流的交能的,可以说是无形无相的。可是有这么一个作用,这只有拿自己本身做实验。修养到达那个境界,功夫到达那个时候,自然会知道。所以修气修脉修成功了,就是庄子讲的这个“机”了。这个机关的机,就有把握了。“而机发于踵”,所以气脉的道理都是从脚底心发动的。这一点我们常常强调,非常重要。庄子在《大宗师》中都提到,“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普通人的呼吸是到肺部,在喉部,就是刚才讲的呼吸往来,普通人尖到若干时间一定要死掉的。“真人”,得道的人,他们每一呼吸都到达脚后跟脚底心的,这就是“机发于踵”。所以我们的脚后跟脚底心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脚底心,古人有一句至理名言:“烼从脚底生”,这个“精“不是精虫卵藏那个精,如果讲精虫从脚生,那你脚后跟出毛病了,有细菌了,那你完全搞错了。这个“精”是精神的精,就是生命的本来。 “是殆见吾善者机矣。”“善”是代表陽,所以我们中国讲修养“为善最乐”,那不是理论,是一人实际的事。人真正做了善事,会非常快乐。快乐不是高兴,高兴还不算快乐。因为“善”的思想代表陽,所以做善事,是陽机发动,陽气就充满,生机就充满。做坏事,忧愁苦怒代表陰,所以人在忧愁苦怒之中,或做恶事做得越多,陰气越来越重。普通一个看相的也看得出来。壶子说:他总算看到我陽机的发动,看到我好的一面了。因此他又告诉列子,“尝又与来”,你再叫他来。 07.应帝王:太冲莫胜 太冲莫胜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第二天列子又陪神巫来见壶子。他出来告诉列子说:你这位老師莫名其妙,这个人不正常的,一下这样一下那样,我看不透了,没有办法看相了。等慢慢不颠倒了,正常的时候,我再来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列子回来向老师壶子报告了神巫的话。壶子说:刚刚我表示给他看的,“太冲莫胜”。我们学中国医学,尤其看《黄帝内经》,知道“太冲”是一个脉,太冲脉也可以代表中脉,也就是密宗讲的中脉,这个冲脉上下贯通,天人一贯的。壶子说我刚刚给他看的,是站在中道的道理。如果离开身体的气脉,拿哲学的观念看,壶子现在给他看的是中道,不是空不是有,这是形而上道的境界,所以他看不出来。“太冲莫胜”,没有一样可以超过它的,这就是空嘛,真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比较的,空没有办法比较,它没有比较的,空就是空了。“是殆见吾衡气机也。”“衡”是平衡的意思,就是平等圆满的意思,等于佛家万法平等,万念皆空的境界里。我们要注意,壶子讲了三个境界:“杜德机”、“善者机”、“衡气机”。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 有一个东西,壶子拿流水来形容。我们这里研究唯识学的同学,正好做一个参考,特别注意,佛学唯识学讲:“一切种子如瀑流”,生命根本的第八阿赖耶识,像一股流水一样。我们岔进来研究这个问题,实际上讲到关于人性的问题,讲到心理的现状,讲到生命的问题,好象不但中国儒释道三家,很多宗教教主也都是拿流水来做比喻、做解释。这里面又是一个题目,又是一个有趣的大问题,也是非常高深的问题。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鲵桓之审为渊,”一条大鱼在一个地方游动,“审”就是很久,鱼在那个地方游劫久了,慢慢这里形成一个深渊。鱼在游动水就在波动,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流动,波动的力量,使那个地方慢慢地挖空了,挖空了很深。“渊”就是水很深的地方。“止水之审为渊,”还有一种水,譬如很有力量的从上游流下来的水,流到最后,看着要停掉,实际上不会停掉,冲到最深的地方,那个地方冲击久了,变成一个深潭。“流水之审为渊,”流动的在转动在放置,转动旋转着向下面钻,钻个深深的洞,深不可测。譬如我们到新旬,我记得有一个水电站在那里,那里的流水转动着就如同深渊,所以许多青年游泳,碰到那个旋转的水流就沉下去了。这里形容了三种深渊,一个是活动的水,一个是止水,一个是旋转的水。壶子说实际上,流水构成深渊有九种,“此处三焉。”现在我只给你讲三种现象。 《庄子》这一篇文章是非常奇怪的,很多问题都挂在那里,没有做结论,只是提出来,要让你自己去参。所谓“参”,是禅宗的术语,就是让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研究,自己去做结论。壶子告诉徒弟列子,拿流水代表了三个“团”,提出了三种现状,表示了三种功夫,三种修养的境界。还有,要注意,用水形容这三种现状,实际水变成深渊分析起来有九个,不过大原则只有三个。所以我们研究这个道理,讲心性修养之学,是最高的哲学,这些东西非常有趣,如果不做功夫,只故学术研究,是不行的。譬如中国的《易经》只讲八卦,这个八卦是讲现象,但是还有一卦,是卦不出来的卦,没有的卦,那是第九卦,后人所谓叫太极。同样的,印度释迦牟尼佛讲心性之道,讲唯识只讲八识,实际上有九识,第九识叫阿莫那识白净识。都是七八九,都很妙的。就拿唯识讲,第六意识,第七末那识,第八阿枧耶识,这最重要。唯识最重要的六七八识也是三渊,所谓第六意思,等于庄子讲的“流水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等于第八阿赖耶识;“鲵恒之审为渊”等于是第七末那识,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深深地感觉到,“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世界上任何人,学问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到了形而上真理的那个地方,只有语言文字表达上的差别,所得的道是一个的。真理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的,两个就不叫做真理,真理是有绝对性的。上面这几句不是宋儒的话,是列子的话。有位同学写论文,认为是宋儒的话,实际上是宋儒引用古人的话。列子的这几句话在《淮南子》上也提到过。不过那时提到的西方,同现在的范畴两样,我们现在的空间更扩大了,那时是以中国为中心的。 尝又与来。 壶子对列子说,你又再去叫他来。 不知其谁何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第二天,列子又陪这位有神通的神巫来了,他一看壶子,自己就慌了,站不住了,回头就跑掉了。壶子叫列子去追他来o列子追这个神巫,但追不到了。列子就回来向老师报告:看不见,丧失了,抓不回来了。这里的文字很妙,如果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列子讲撰写不到,三个字就完了,庄子为什么用“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呢?庄子的文字太好了,专门在玩弄文字。但是我们把书放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其实庄子不是在玩弄文字,这三个阶段都有它的道理。“已灭矣,”看不见,每一件事情,同我们讲的话一样,是没有影子的;“已失矣,”丧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吾弗及已。”而且不管怎么样追,也永远抓不回来的。换一句话讲,这三个阶段,代表了在现实的人生当中,你要追什么东西,神通也追不住,神佛也追不祝这三个阶段,也等于哲学经常用的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庄子用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道理的。庄子的文章,我们这次这样讲,隔一阵,说不定又变了,又用另外的方式讲,就同庄子自己的东西一样,如于子走盘,非常妙。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未始”,无始以前的那个东西,就是至高无上的道。“吾宗”就是宗旨就是道。壶子告诉列子:刚刚我给他表示的是宇宙万有无始以前的形而上道的境界。“吾与之虚与委蛇,”这句话解释起来,就是佛学上的名词“如梦如幻”、“如真如实”。壶子说:我给他看的是似真似幻的影子。这也表示我们现实的世界,我们现实的生命,我们活着的身心,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个影子。后来文学上经常用到的成语“虚与委蛇”,就是出自这里。“而不知其谁何。”就是能不透,他看的是如梦如幻的东西,当然看不懂嘛! 所以西方或日本的朋友们,研究中国的禅宗,有些著作认为,禅宗虽然穿了佛教的外衣,实际上里面是老庄的东西。这些著作也言之凿凿,有凭有据。道理是什么呢?老地的这些术语,禅宗的大师们太熟了,在中国弘扬佛法的道理,已经把那个术语都变了,用老庄的术语来讲。譬如从明朝以后,禅宗流行参话头的方法,到了这一百多年后,所流行的参一个话头“念佛是谁?”就同庄子“不知其谁何”这句有关。我们这个能够作用,能讲话听声音,能吃饭能走路能思想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我是谁?身体不是我,身体上每一样不是我,但是都是我之所有,都是我之所徫,现在属于我的使用权。我们这个肉体生下来以后,都归我们使用,使用五十年、一百年、二百年、五百年都可以,它毕竟是借来归我们使用的,现在我们有使用权用它,但没有主权永远占有它,做不到。那么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当然这个话不能再去研究了。我看了一本武侠小说,有一个人就被这个话问疯了,两个手在下走路,两个脚朝上,一碰到人就问我是谁?能禅参疯了,永远昏了头,功夫都用不出来了。我是谁?这个问题,你真能找出答案来,那天下事都能解决。但这个问题很难找出答案来,那么日本美国许多学者,研究中国的禅,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就认为是从《庄子》里面出来。这种理论的出现,先是出自日本方面,因为日本许多老先生们,对于老子庄子熟悉的还不少。像十几年前我在日本的时候,碰到好几位年纪大的老教授,虽然我也不会讲日本话,他们也不会讲中国话,大家在一起谈得很开心,不过手里都是拿着纸拿着笔,而且用不着写白话,古文一写,拿过去他们就懂了,他们的中国诗也做得很好,谈话一点没有觉得困难。他们对老庄很熟悉的,认为禅受老庄的影响太大,所以有这个观念。不能说这个观念完全没有道理,要注意,也不是有百分之百的道理。 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这几句话更妙了。“因以为弟靡,”什么叫“弟靡”呢?这个名词,是《庄子》里特有独见,在《庄子》以前很少见。简单明了的解说,“弟靡”就是佛学的一个名词,“游戏三昧”。懂了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如梦如幻,一切 皆是在游戏中,连生死都是游戏,现实更是游戏,没有哪一样不是游戏,不必要那么去认真的,或者你认真也无妨,认真也是游戏,不认真也是游戏。像在这个大地球大汤圆上,幸而生了我们这些穿女服和不穿衣服的生物,这些生物就在这个大汤圆上,莫名其妙地搞了几千万年,实际上都是在玩,都是在游戏,没有哪个是究竟。 “因以为波流,”这个生命在世界上,懂了道以后,懂了“虚与委蛇,”并不可悲,像流水一样地那么优美。你不要想到流水就很悲观,流水过去了追不回来,“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还有流水来的哟。 世界上最初那一点水,最初那一条河,从哪里来?作时来?你说最初那一条河从太陽来,那从太陽来的那一条河双从哪里来?这个虚空里的太陽多得很,最初的最初又从哪里来?同样的道理,“不知其谁何”,你也代不出来。但是,你不要怕来源没有了,总归有来,也总归不断地去了。所以一切都是游戏三昧,如梦如幻。 壶子说,我刚刚给神巫看无始以来形而上的道,道是看不见的,他看见我变成了影子了,看一切境界都是影子,都是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人突然看到如梦如幻,一切不现实了,脱离现实太远,连自己都忘掉了,他于是害怕了,“故逃也。”这个道的境界,道的作用,有神通的人都看不懂了。实际上列子也表示,“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换句话讲,这个有神通的神巫被壶子吓死了,所以列子出去追不到了。 那么庄子又说了这一段故事。我们看《应帝王》里面非常妙,一节一节都是说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给我们做了一个完全的结论。要注意!结论就在它的题目,《应帝王》这个题目,《应帝王》也就是入世之道。换句话,结论就是在我们的心里头,要用你自己的智能去做结论。 07.应帝王:守本份 守本份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上面的故事讲,列子见了有神通的神巫以后,同吃了迷幻药一样,心里就迷住了。本来列子对老师壶子怀疑了,认为三个头白磕了,红包也白拿了,很想另外投师去了。结果壶子表示了三个境界,这也等于禅宗的三关,列子感觉到糟了,跟了老师那么多年,根本连一点东西也没有学到,所以很难过。这不是灰心,也不算惭愧,觉得自己窝囊透了。于是干脆不玩聪明了,就回家去闭关三年,“为其妻爨,”在家里给太太当下男,做家务,什么都听太太的。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人是第一等人,就是从列子开始作的榜样。其实是代表老老实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人应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这就是道。譬如说,我不会做饭,我不会做衣服,那就要想办法学会。人活着,到了某个时候,就是需要这些的。所以列子老老实实回家给太太做饭三年。 “食豕如食人。”三年觉得什么?这个嘴巴吃荤吃素,没有味道的分别了。就是说列子吃猪肉觉得同吃人肉一样难过,所以也不吃肉,专门吃素了。如果觉得吃猪肉跟吃人肉一样,再过一年,他要去吃人了。否则学了三年,比以前更糟糕了。这里要注意,第一,学道最难是男女饮食,列子对于饮食没有分分别了,当然对男女也没有分别了;第二,列子给太太做下男也无所谓了,他觉得一切平等。不然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专门要太太给他倒便壶做饭吃,那个威风他没有。讲到这里,《应帝王》最重要的在这个地方,入世就在这地方,这里就是《应帝王》。庄子在前面讲得道的境界,从《逍遥游》开始,把道形容得天都装不下了,虚空都装不下了。庄子吹牛吹得之大,水牛黄牛的皮都包不住的;庄子讲小的时侯,小得连影子都找不到。庄子形而上的道也讲,怎么修养也讲,讲得天花乱坠。最后道成功了,才是“大宗师”。当大师大法师要救世救人呀,成了佛也要度众生呀,度众生就要入世,入世怎么入呀?我们读完了,结论在哪里嘛?庄子没有给我们下结论,就是在这里下了结论——规规矩矩做一个人。下面都是告诉我们入世的道理了。 “于事无与亲,”这是《应帝王》第一个入世的秘诀。有道之士到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都是“无与亲”,就是佛学讲的不执着。所以,人生应该做的事都该做,做完了不执着,不抓得很牢,如行云流水,游戏人间。譬如第一个,不要对自己生命抓得很牢,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再见,再见就再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很自然。万事不执着,才能入世。孔子也告诉我们:“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毋意”就是不要做怪;“毋必”就是并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样的结果;“毋固”就是不固执自己的成见;“毋我”,专替人着想,专为事着想。这四点是孔子的四大法门,是孔门全部学问的中坚。等于佛在《金刚经》上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们两位说法都是一样的。以我看来,如果把孔老夫子头发剃光了,坐在释迦牟尼佛的位子上,不是一样吗? “雕琢复朴,”我们的人生都在“雕琢”这两个字上,人本来生下来都很朴素,很自然的,由于后天的教育,环境的影响,种种原因,都把圆满的自然的人性雕琢了,自己刻上了许多的花纹,加上了许多的花样。人这个生命本来很长,乃至肉体的生命都很长的,为什么又很短命呢?就是因为是自己把它雕琢坏了。后天的知识,以形而上道的立场来看,一概都是没有用的。学问啦知识啦,一切都是花样,都在雕琢,都不对。今天我们讲《庄子》听《庄子》,就是我们的花样,很吃亏的。所以去掉了这个雕琢,人生就恢复到那个婴儿的状态。老庄只讲到人刚刚生下来以后,那个婴儿的状态这里,不像佛法不像禅宗,提到“父母未生以前”,当然父母没有生以前,你又没有看见,你怎么去找?非找疯不可,那会把你找死了的。老庄不愿意再拿那把刀,把你雕琢到父母未生以前了,他就讲父母既生以后,刚刚生下来那个婴儿的状态——“冥然无知”,你说婴儿完全无知?他是全知、全能,那个才是朴实的境界。 所以把雕琢去掉,恢复到朴实的境界,“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就是固然,是一个形容,人这个身体,就是一块骨头架子上,挂了很多的肉,中间又挂了很多的花样,叫做心肝脾肺肾,脸上也雕琢起来,刻了眼睛刻了耳朵,这些都是上帝给我们刻的,不晓得是上帝是菩萨,随便哪个刻的都是一样,没有关系,反正是雕琢了。“块然独以其形立,活着就是活着。所以许多哲学问题,到《庄子》这里都没有用了。譬如人生观这么一个哲学问题,我的看法,人生就是人生,没有什么叫观的。所以有一次,同学们给我出一个问题,人生以什么为目的?叫我去学校演讲。开始答应去讲,等到临场要讲时,我常常做冒昧的事,事先都不准备,因为准备很痛苦,自己要雕琢。等上了场以后,我说这个题目出错了。什么叫目的?今天大家来,诸位的目的是来捧场,凑闹热听《庄子》,我的目的在吹《庄子》,好听一点叫讲《庄子》,这是一个目的。如果我们问人生的日的?人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没有一个人会在妈妈肚子里问:我为什么要生出来?我生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是问明白了才生出来的。所以人生就以人生为目的,本来如此,这个题目本身就是答案,还有什么好讲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庄子“块然独以其形女”的道理。你说人生应该如何如何,你又来雕琢了嘛!不要雕琢,明明就是以人生为目的,很快活的,其无欢喜也无悲,就好了。 “纷而封哉,”“纷”就是纷纭坛,扰乱自己。“封”就是自己把自己关到某一个范围,封闭起来,封固起来。他说人不懂人生就是人生这个道理,不晓得“块然独以其形立”,就是这个形体活在这个世界,人家骂你好蠢哦,蠢跟聪明差不多的嘛,你聪明不过吃饭,我蠢也不过吃饭,而且蠢人比聪明人胃口还好一点,免得生胃病,也不会得神经病,吃得还多一点,划得来嘛!何必找些烦恼纷忧的东西呢?所以自己不要加上烦恼纷忧,不要把自己划归在一个范围,不要把自己封锁在一个固定的形态。固定的形态,我们普通的就叫人格。那么你说没有人格,那就乱来,更不能乱来,乱来就更“纷”了,更混乱了。所谓“善者不可为,恶事更不做”,善恶之间的差别,恶事对自己的烦忧损害,比善事雕琢得还要有害。懂了这个道理,善不可为,恶更不可为,所以不可“纷而封哉”。 “一以是终。”人生就是一以贯之,“一”就是没有理由,生命就是一条的,一贯的,开始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无始无终。我们刚才讲的,人生以什么为目的?人生以人生为目的,就是这个意思。 “无为名尸,”“尸”就是尸体,人死了没有灵魂叫尸体。譬如我们中国文化骂一个人,如果做一个公务员,或公司职员,薪水拿得高,什么事情都不做,我们形容他“尸位素餐”,像死人一样占有那个位置,光晓得吃饭,饭桶一个。如果讲难听一点,我们乡下人骂人:这个家伙占着茅坑不屙屎,讨厌!“无为名尸,”自己不要为求名骗了自己,做了虚名的奴隶。我们现在的社会,一个青年出来做事,就想知名度很高。知名度高了的人最痛苦,就变成尸体了,哪里都请你亮相,天天给那个摄影机照相的,眼睛很容易坏了。这就是千万不要被名困住了。 “无为谋府,”“谋”就是谋略。千万不要用聪明打主意动脑筋整人家,打主意动脑筋就是雕琢,你就要短命,人生就不会很自然地活下去。 “无为事任,”不要为任何的事情。当然不是说叫你不要挑责任了,这个“任”,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要执着。如果你说“无为事任”,什么事情都不要挑责任,那你干什么去的?那列子还会跑去给太太做饭呢?做饭也是责任埃 “无为知主。”“知”通智。不要认为自己学问高,学问聪明。 “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体尽”,体会这个生命。任何一个人,不管有无知识,这个生命都非常宝贵,非常伟大。我们这个生命中有一个真的生命,是无量无边无穷无尽的,每当你来入世《应帝王》。“而游无朕。”“朕”是什么?古代皇帝就自称朕。古代的“吾”“予”“朕”都是同样的意思,所以中国字有人很讨厌,一个观念有很多字。不要讨厌,我们上古文字言语不同,到现在广东话,山东话等也没有统一。各地有一个我做代表,山东叫“俺”,有些地方叫“咱们”。古代这个“朕”也是我,是中原、西北高原一带的音。“而游无朕”,处事无我。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 上天给我们一个生命多么宝贵,我们要善于使这个生命很自然地活下去,到应该走的时候,也不客气,也不占着不走,光屁股来,赤裸裸地走,走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也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一切都归之于自然,天地生养了万物,生养了我的生命、我的肉体,最后都还归于天地,这是自然之一,没有什么了不起。“亦虚而已”,就是很空灵,很自然地在这个世界。你说这样一样,这个生命有什么意思?大有意思!这样的人,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人生,才尊重自己的生命。 07.应帝王: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得道的人在这个世间,是“用心若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心如明镜,一切都像镜子摆在那里,一切影像到他前在一照,如梦如幻,什么叫梦幻呢?我们往大穿衣镜前一站,马上就到了那个境界,往穿衣镜里看自己,不要看肉体,看镜子里的我,立刻会忘掉我这个身体的。不过要注意,不能长看。真的哟,昼夜看,只要看七天七夜,就会忘了自己这个肉体,会把那个抓往了,人会马上离开这个身体了。很可能,非常可能,当然也不是绝对的。道家有这个法门,这个法门不能轻易用,用不得的。所以人只要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你就体会到,我们现在这个生命,的确是梦中生。这个秘诀漏了,本来不漏,给一个朋友问了半天,漏了以后,他去一试验,就会体会进去了,我就没有卖的了。所以用镜子处事这个道理,八个字:“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这个就是佛家讲的大圆镜智,也就是“明镜亦非台。”的道理。 得道的人处在这个世间,“不将不逆,”“逆”就是欢迎,“将”就是去将就去执着,既不执着也不欢迎,任何事情来了也不拒绝。你说今天我倒霉了,遇上很不痛快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倒霉,你天天都很舒服,不岔入一件不痛快的事,那个生活太单调了,需要来个不痛快隔隔,因为不痛快过后,来个痛快,你不晓得多高兴,所以一定要这么调节一下。所以好的与坏的来了,“不将不逆”,不欢迎也不拒绝,听其自然。“应而不藏,”就是镜子照东西一样的道理,“物来而应,过去不留”,心中不藏,一切恩怨是非,不是没有是非善恶,都有,过去就不留,此心很平静。“故能胜物而不伤。”你修养到这样才能入世。这是道,最高的境界。 内七篇到了这一段,是一篇大结论。这一段很重要哟。现在是工商业的社会,大家那个生活呀,忙碌得自己已经不是真人了。父母把我们生下来,等到一长大,那个真人跑掉了,活着的都是假人,不是至人,都是这个物质环境忙碌得昏了头了。真抓住自己是一个人,应付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必须要《庄子》这一段,《应帝王》入世,能够这样,就可以“胜物而不伤”,才能不被物质所打垮,不被环境所诱惑,才不会伤害到自己,做到我还是我。 我们平常研究《庄子》,翻开来,总把一条鱼变成大鹏鸟,看得很精彩,那个一点都不精彩,那是电影的广告,序幕,真正的精彩在《应帝王》这一段,这一点只出世之道入世之道都讲完了。但是你不要看着容易,这个道理很有意思,很有意思你就做不到,就是我经常讲的,我们人生只有十二个字:“得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这就是我的咒语,是无上咒,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庄子这个道理,我们一听非常有理,但做不到。要怎么样做到呢?对不起,从《逍遥游》第一篇开始,就要有这个道的修养,有这个道的修养,才能真做到这样,所以很难了。相反的来说,你如果在道理上认通了,没有道的修养,能够做人做到这个档子,前面所讲的至人之道,都得到了,自然就会成功了。正反是一样的道理。那么下面,庄子的习惯,有一个话头给你参。 浑沌初开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帝”代表主宰,南北极各有一个主宰,一个叫“儵”,一个叫“忽”,这两个主宰分区而治。他们不用竞选的,天生来就是如此。我们一般讲话,你这个人太疏忽了,规规矩矩照古文写,应写作“儵忽”。疏忽这个术语是从这里来的。注意哟,庄子很少提到东西,只提南北。中央有个主宰叫“浑沌”,不是我们吃的馄饨,这个浑沌,就是陰陽合在一起。其实我们吃的馄饨,肉啊面粉啊等包在一起,原始的意思就是从浑沌这两个字的观念来的。 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这两个家伙的名字叫儵、忽,一听就知冒昧得很。换句话说,儵的外号叫冒,忽的外号叫昧,合起来就叫冒昧。这两个冒失鬼,经常在中央老板那里会面,“浑沌待之甚善”,大概浑沌请他们吃了馄饨。他们觉得浑沌太好了,就想报答浑沌,想了半天,想到了世界上的人,这些人都聪明,为什么呢?因为脸上有七个洞。人脸上有了洞,眼可看,耳可听,鼻可呼吸,这些多重要埃可惜这个浑沌老兄,脸像汤圆一样是圆的,他没有开窍,太混蛋了。所以,唯有一个办法报答浑沌的就是使他开窍。两位冒失鬼就到工具店买一个工具箱,每一天给浑沌开一个窍,七天开了七个窍,浑沌死掉了。馄饨死掉了就变成面包了,这下完了。庄子就是那么幽默的,所以读《庄子》有时我们会读得笑的。你要学风趣的文章,就要学《庄子》。 所以你们打坐的人,有时候碰到气脉浑然,入定了,第一步就要得浑沌的境界,这是道家的术语。真得到浑沌境界的时候,不是昏沉,那是真正的定,六根不动了,内外隔绝了,本身内部的气脉也不动了,气脉都通了嘛。你如果又想使什么河车转动,任督二脉打开,那中间的浑沌就死掉了。修养入定,必须进入浑沌的境界,才是修道的基础,然后才能陽神出窍。所以,一般人修气脉、转河车、修三脉七轮,为了什么?为了回到那个卖馄饨的家里去,那得道基础就有了。